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百骨夜宴(出书版)》作者:夷梦   内容简介:   《百骨夜宴》主要讲述发生在绍兴年间的诡秘怪谈,揭露古代志怪小说背后血腥恐怖的秘密。   临安城内巫蛊方术盛行,富可敌国的叶家有一位丑婢名曰芸奴,因地位低下、性格木讷常常受人欺侮,却身负奇术,在欲望横行的高宅大院中小心求生。血月当空的不祥夜晚,芸奴偶然从凶宅中救下一位朝廷命官,被迫卷入各种离奇惊悚的事件中:美人面疮中潜藏的毒蛇;阴宅中横行无忌的木偶;用心尖血熬制而成的胭脂;杀人屏风中盛放的妖幻之花……   繁华奢靡的临安城,究竟隐藏着多少妖魔鬼怪?她行走在如魔都一般的临安城,穿越阴阳两界,周旋于仙、鬼、道、魔、僧、妖之中,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身上隐藏着惊人的秘密。 版权归作者所有。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文案:   南宋初年,宋室南迁,金兵在北宋故地烧杀劫掠,其中一队金兵行军至荒郊野岭,见树木葱茏之中有一座尼姑庵,领兵的金将大喜,遂纵兵入寺。   寺内只有数名女尼,女住持双手合十,向金将拜倒:“此乃佛门清净之地,我等乃潜心修佛之人,将军莫伤我寺内众弟子,贫尼愿献出寺内所有财物以及几名女子供将军享用。”   标签:古代志怪 巫蛊方术 离奇惊悚 穿越阴阳 第1章 起缘   南宋初年,宋室南迁,金兵在北宋故地烧杀劫掠,其中一队金兵行军至荒郊野岭,见树木葱茏之中有一座尼姑庵,领兵的金将大喜,遂带领众兵入寺。寺内只有数名女尼,女住持双手合十,向金将拜倒:“此乃佛门清净之地,我等乃潜心修佛之人,将军莫伤我寺内众弟子,贫尼愿献出寺内所有财物以及几名女子供将军享用。”   说罢,两个女尼领了几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出来,都没有落发,想必是逃难的宋人,被父母卖与尼姑庵的。   金将大笑,并未领情,纵兵淫乐,金将独坐几案之后,一边饮酒一边看着麾下兵士作恶。未落发的几个民女中,有一个年纪极小的,大概只有五六岁,金兵虽然凶恶,却也未曾碰她。她缩到几案之下,蜷成一团。金将家中有一小女,与此女年岁相近,心生恻隐,便对女孩沉声道:“过来!”   小女孩似乎有些害怕,抱着双膝不肯动。   金将脸色一沉:“还不快过来!”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从几案下爬了出来,来到他的身边,只是不敢看他,低着头扯自己的衣角。她家中似乎甚为贫困,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   “你叫什么?”   小女孩嗫嚅道:“梅花。”   “你叫梅花?”金将沉吟片刻,“正好本将女儿缺一个丫鬟,跟本将回去如何?”   小女孩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将军也有妻女,可知淫人妻女者,妻女必被人淫,若今日在寺内受辱的是将军的妻女又如何?”   金将大怒:“大胆!”   “忠言逆耳。”梅花望着他,眸中有光华流转,金将拿剑,本欲将其砍杀,却见面前所站的,竟是自己的小女儿,大惊失色:“阿朵儿,你怎么在这里?”   殿内正在淫乐的士兵也见身下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妻女姐妹,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匆忙放开。放开后那些女子又变回原本的模样,他们又要侵扰,那些女子又变成了自己的妻女模样,一时间众兵士手足无措,有人道:“莫非是观音显灵?”   众人纷纷附和,以为在这寺内行凶,触犯了神灵,忙跪倒在观音像前,祈求原谅。金将长剑指向梅花:“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梅花淡淡道:“将军杀孽太重,将来必入阿鼻地狱,若今日能回头是岸,积下阴德,或许能有所转圜。”   金将怒目圆睁,小女孩不再理他,转身钻回几案底下,缩成一团。金将转头看了看满殿哭泣的女尼和一众不断磕头求饶的兵士,沉吟良久,将长剑收回鞘中,大喝一声:“都给我起来!”   军令如山,众士兵起身列队,金将冷着脸说:“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若谁走漏半点儿风声,莫怪军法无情!”   他回头看了看几案下的小女孩,高声道:“撤兵!”   暮春晌午,山林幽静,天空中云朵自卷自舒,小小的寺庙竟如同世外桃源,外面的纷争与战火似乎与这里毫不相干。女住持带着一名衣着华美的年轻少妇走进内院:“女施主今日可在厢房内歇息,待明日一早动身,傍晚时分就能到达燕子渡,乘船过江了。”   “有劳师太。”少妇脸上浮着笑容,“数月前两位官家(即皇帝)被金兵劫持北上,我夫君南渡,原本以为他已客死异乡,今生再无见面的机会,哪知他竟在临安城置办产业,站稳脚跟,如今派人来接我们母子,真是让人不敢置信,我如今还像在梦中一般。”   “夫人向来与人为善,吃斋念佛,今后必定苦尽甘来,有享不尽的大富贵。”女住持低头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男孩,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生得十分漂亮。“小公子天庭饱满,骨骼清奇,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位极人臣。”   男孩不理她,只顾玩着手里的金算盘。   少妇抬起头,见院落里有一个小女孩,绑着两个丫髻,拿着一把比她还要高上半截的扫帚扫地,满地的落叶,她扫得极为认真,阳光洒在她凌乱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衫上,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那边那位孩子是……”   “她叫梅花,父母都饿死了,叔叔本来想把她卖给妓院,好在婶婶还有点儿良心,将她卖给庵里,再过几日就要落发了。”   “小小年纪,真是难为她了。”少妇动了恻隐之心,“正好我儿子缺个丫头,不如我将她买下来吧。”   “能被夫人看中,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这孩子长得不漂亮,怕服侍不了小少爷。”   “丫鬟而已,要那么漂亮干什么?要真太漂亮了,我还怕把我儿子给带坏了呢。”少妇朝那女孩道,“梅花,你过来。”   梅花拿着扫帚跑过来,规规矩矩地向她道了个万福,少妇仔细看她,虽然她五官普通,但肌肤白皙,倒有一分惹人怜爱的清秀,遂点头道:“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多大了?”   “五岁。”   “你愿意进我府里做丫鬟吗?”   梅花看了看那个玩算盘的公子说:“我听住持的。”   “这是你的造化,亦是机缘,我哪有不放人的道理呢?”女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夫人,待会儿贫尼带您到账房去,交换了卖身契,梅花就是您的了。”   “既然进了我家门,就不能再叫梅花了,便改名‘芸奴’吧。”   女住持点头道:“还不快叩谢女施主。”芸奴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女住持道:“你带小公子去厢房。夫人,请跟我来。”两人往账房去了,芸奴放下扫帚,羞答答地说:“公子请跟奴婢来。”   “哼,丑八怪。”小公子不屑地说,“等到了家里,你还是去院子里扫地去,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芸奴低着头,轻咬下唇道:“是。”小公子又哼了一声,也不理她,依旧玩着金算盘。芸奴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在他头上抓了一下,他侧过脸来问:“你干什么?”   “您头上有只虫子。”小公子大惊,用力拍打着脑袋:“什么?有虫子?哪里?在哪里?”   “奴婢已经帮您拍掉了。”   小公子松了口气:“幸好。”顿了顿,又色厉内荏地对她说:“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不然我让娘打你三十板子!”   芸奴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发现,她藏在身后的右手抓了一只殊形诡状的怪物,足有半尺来长,被她用力一捏,便化为黑色的薄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2章 临安妖宅   十年后。   这里是临安城,纸醉金迷的奢华之都。富足的生活让这里的人们几乎忘记了那丢失的半壁江山。   人们耽于享乐,所崇拜的也不再是一剑风华动九州的英雄,而是一掷千金的豪商。说起富豪,整个临安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叶家。   临安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为皇宫之所在,若在云中俯瞰,外城之中最大的建筑在西湖畔,为一座园林,其间楼阁鳞次栉比,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大有跟皇宫内城争锋的气势。此处便是大宋首富叶正程的府邸,月光如一层瑰丽的轻纱,笼罩着叶府,唯有冉冉飘过的浮云,偶尔会将轻纱筛得七零八落,露出府内各种斑驳交错的阴影。   太常寺李大人在叶府做客,与叶正程相谈甚欢,喝得有些醉了,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出叶家大门,上了马车,轻摇折扇,嘴里吟诵着刚才借着酒兴而作的一首《苏幕遮》,颇为自得。   车轮轧到了石子儿,抖了一下,停了下来。李大人用扇子挑起帘子问:“三竹,怎么不走了?”   外面没有人答话,他将脑袋伸出去,看见一个穿官服的老者,朝他拱手行礼:“李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是张大人。”李大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   “李大人,现在已经三更天了,明日还要上朝,您现在回府怕是来不及了,我家就在前面,不如到我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好一同上朝。”   “三更天了吗?”李大人心下暗酌,五更天便要上朝,如今回府确实来不及了,“既是如此,便叨扰张大人了。”他醉醺醺地下车,临安大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门前都挂着白色的灯笼,昏惨惨如鬼魅。   “李大人,请。”张大人朝一扇洞开的大门一指,李大人正欲往里走,衣袖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个少女,由于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依稀可以看见她梳着丫鬟才会梳的丫髻。   “不要去,去了就回不来了。”少女说。   “你是谁?”李大人有些不快,“我去何处,与你何干?”   “大人,快仔细想想。”少女说,“张大人究竟是谁?”   “张大人嘛,是……”他愣了一下,酒顿时醒了一半。对啊,张大人是谁?朝中的确有好几位姓张的大人,可是这位,他并不认识啊。奇怪,看到他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自己的同僚,可他却想不起他的相貌。   “你再看看,这位张大人是谁?”   李大人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老者虽然身着官服,容貌却是一副枯骨,吓得他大惊失色,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李大人。”幽幽的声音从洞开的大门中传来,仿佛很多人在里面呼唤,“来吧,快来吧。”昏惨惨的灯光中,无数幽白的骷髅从门中钻出来。李大人吓得大叫,少女将他一推:“快,快跑回车上去!”   李大人不敢怠慢,转身飞奔,马车离他很近,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久都没跑到,身后有很多东西在对他狂追不舍。   近了,更近了。   他大叫一声,扑进车内,猛然醒了过来。   “大人,你没事吧?”赶车的三竹在外面问。李大人浑身冷汗,挑起竹帘,街上偶尔还有行人,两旁的屋子也挂着红灯笼,窗内亮着灯。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静谧安宁。   “三竹,刚才有没有人叫我?”李大人有些恍惚。三竹摇头,他又问:“几更天了?”   “才刚过二更。”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可是这梦却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发生在眼前。   “快马加鞭,赶快回府!”   叶府之内,月光静好。花丛中的夜光白开得正艳,一个梳着丫髻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从园子里快步走来,刚穿过一座月洞门,便听一个声音道:“你又死到哪儿去了?”   少女步子一顿,垂首道:“霜落姐姐。”   “芸奴,怎么整天都不见你人影?”一个女孩拨开花丛走过来,冷着脸教训她,“这都几更天啦?大公子还没用夜宵呢,还不快去厨下端些糕点过来!”   “是。”芸奴穿过园子,来到小厨房,厨娘们边忙活边说:“哟,是大少爷房里的芸奴娘子啊,又来准备大少爷的宵夜?”   芸奴点了点头说:“今晚备些枣花糕、人参切片糕和奶饽饽吧。”   “娘子放心,早备好了。”一个厨娘打开屉笼,将里面蒸的糕点取出来,在精致的汝窑瓷盘中盛好,放入食盒中。芸奴接过食盒,转身去了,一个新来的厨娘道:“这位娘子倒不像别的那些跟主子的娘子,脾气真好。”   “你是有所不知,这位芸奴娘子是大夫人带大少爷从北边过来时的路上捡的,说起来进叶家也有十来年了,进门是最早的。只是她模样生得没那么漂亮,性格又木讷,虽说名义上是大少爷房里的大丫头,其实地位不高,就只做些洒扫和针线的活儿,连端茶递水这些事儿,那些机灵的大丫头都不让她做呢。”   “我看这娘子生得也不丑啊。”   “若和常人论起来,自然算不得丑,只是咱们那大公子,平生最爱美色,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美女都收到他房中去。别的不说,就说那最得宠的大丫头霜落和碧烟等人,哪个不是貌若天仙?要我说啊,恐怕连皇宫里的妃子,都不过这等姿色了。和她们比起来,芸奴自然就只是狗尾巴草了。”   “说起来,我们这位大公子,不仅模样生得好,那文才也是一流的,虽说不喜经商,却也比二夫人生的二公子好百倍,为何老爷只疼爱二公子?”   “你们这些多嘴多舌的。”管厨房的四娘喊道,“还不快来收拾东西,这些东西收拾不完,今晚谁都不许睡觉!”   芸奴提着食盒往大少爷所住的清泠轩走去,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月光的滋润下如同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路旁有棵高大的黄桷树,树上枝叶摇动,一个声音低低道:“好饿啊。”   芸奴从袖中掏出一个花卷,往上一丢,树里立即伸出一只枯朽的手,一把抓住花卷,随即便响起咀嚼的声音。   “作为答谢,我告诉你,那些女人盘算着撺掇叶景淮把你打发出去配小子呢。”树中人说。   芸奴没有理他,径直来到清泠轩,敲开门,霜落接过食盒。“好了,你可以去休息了。”芸奴正要走,霜落又道,“明天去一趟单月斋,买些大公子爱吃的海棠糕来。”   单月斋在临安城的另一边,路途遥远,来去要走一个时辰,这些得宠的大丫鬟自然不愿意跑腿,大公子又嫌小厮不干净,这活计自然就落在了芸奴的身上,芸奴也从未有过怨言。   芸奴住在粗使丫头所住的大通铺,大丫头原本可以睡在主子屋中,但自从十三岁之后,她就被赶到大通铺了。   她和衣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芸奴起得比小丫头都早,扫了庭院,浇了花,喂了鸟,去账房支了银子,穿戴齐整后出门。   临安城里的店铺都开得早,一派繁华景象,各种各样的幡子在头顶翩飞,小贩挑着货郎担四处行走叫卖。芸奴觉得腹中饥饿,在路边买了一张饼,刚啃了一口,便听见旁边的茶摊儿上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昨晚太常寺李大人遇到鬼了。”   “是经过定民坊时遇到的吗?”   “正是啊。定民坊最近常有闹鬼的传闻传出,听说好些人都是深夜路过时被鬼所迷,然后就失踪了。”   “这么说来,李大人能够脱险还真是吉人天相啊。”   “不过他虽然脱了险,却也病了,向朝廷请了数月的假,在家中养病呢。”   芸奴若有所思,不知不觉间饼也吃了一半。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果核,打在她的手上,她“哎呀”一声,手中的饼跌落在地。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她面前,一只白皙如雪的手伸了出来,挑起剪花绡窗帘。芸奴抬起头,看见一张美艳的俏脸,竟是一位化着桃花妆的少女。   “砸到人了吗?”车内传来轻柔的男声,桃花妆少女不屑地说:“公子,只是个丑丫头。”   “砸伤了吗?”   “没有,只是砸掉了一张饼。”   “既是如此,赔她一张饼吧。”   桃花妆少女从怀中掏出数枚铜钱,扔在芸奴面前:“拿去吧,够你买十张饼了。”   这些年芸奴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俯身将铜钱捡起,看着那辆豪华的马车疾驰而去,将铜钱紧紧握在手中,待张开手时,掌中已空无一物。   马车内,桃花妆少女靠在年轻公子的肩上,从金盘中拿起一串葡萄:“公子,让奴家喂您吃葡萄吧。”   “桃月乖。”年轻公子搂着她的腰,用檀香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看看你的胸口。”   桃月脸颊微红着说:“公子,讨厌啦,你又藏了什么东西在人家怀里嘛。”她将手伸进自己的怀中,脸色微变,“奇怪,我明明将这些散碎的铜钱都给了那个丑丫头呀,怎么又回到我身上了?”   “呵,有趣,是幻术。”年轻公子以扇轻点自己的嘴唇说,“桃月,那娘子长什么模样?”   “大概十五六岁,长得嘛……普通。”桃月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个词,“太普通了,毫无特色。”   “是吗?”年轻公子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有趣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呢。”   芸奴买回糕点,自然是霜落拿去邀功了,叶正程宴请朝廷权贵,宴后剩了很多菜肴糕点,大夫人下令赏给府中的下人,分发下来,她也得了一盘灯盏糕,独自一人坐在黄桷树下吃糕点,头上又有人声:“糕点好香啊。”   她拣了个大的,往上一扔,树中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轻声说:“谢谢。”   正好霜落与碧烟经过,心中顿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过她身边时故意摔了一下撞在芸奴身上,将她手中的碟子撞落在地,糕点满地乱跑,瓷碟也摔成了碎片。   “哎呀,实在对不起。”霜落笑道,“不如把大夫人赏给我的八珍糕赔给你好了。”   “霜落姐姐,那八珍糕可是糕点中之精品,芸奴妹妹平日都吃三等丫鬟的饭食,那么好的东西,怕是吃不惯。”碧烟一脚踩扁一块糕点,“哎呀,把我的鞋都弄脏了。”她脱下鞋,扔在芸奴面前:“既然都脏了,就送给你吧,这可是用上等丝绢做的鞋子呢。”   芸奴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人讨了个没趣,相携而去,芸奴将地上的糕点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塞进嘴里。   “这样的坏人,你为什么还能忍?”树中人道。   芸奴还是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吃糕点。   “你怎么吃得下去,不脏吗?”   芸奴还是不说话,面前忽然一暗,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穿锦袍,头戴峨冠,眉目清正,正低头看着她:“我问你话呢,沾了泥巴的糕点好吃吗?”   “二公子。”芸奴欠身行礼,叶景印大手一挥道:“不必多礼了。你就是伺候大哥的那个傻娘子吧?”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她看起来很傻吗?   “都说你傻,你还真傻。”叶景印在树下坐了下来。“她们那么欺负你,你就不会反抗吗?”   “二公子教训的是,奴婢知错。”   “知错?你知什么错?”叶景印被她那逆来顺受的模样气得瞪大眼睛,“我看你这个样子,活该被人欺负。你就没点儿脾气吗?”   “发脾气也是没用的。”芸奴诺诺道。   “你没发过怎么知道没用?”   “会惹大公子不高兴的。”   叶景印冷笑一声:“我都听说了,大哥根本不让你进他的房,他就当没你这个人,你就是死了,他也不会不高兴,更别说发脾气了。”   芸奴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摆,叶景印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呃,二公子,去哪里?”   “叫你来你就来!”   仁美坊乃临安城最大的烟花巷,香风拂动,艳影纷飞,到处都是莺莺燕燕,淫声浪语。仁美坊内最有名的勾栏院名叫倾国馆,大门前挂了四盏大红灯笼,牌匾黑里飞金,气势十足,几名龟公和艳女在门前拉客。即使这些沦为下等的艳女,亦姿色不凡,比得上别家的红牌了。   叶景印刚踏进倾国馆的门,老鸨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哟,这不是叶家二公子吗?您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可想死我的娘子们了。”   芸奴皱了皱眉头,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叶景印回过头来道:“杵在那里干什么?想去拉客吗?就你那姿色,别污了倾国馆的名声。”   “二公子,这位是……”老鸨上下打量着芸奴,叶景印道:“这是我的丫鬟。”   老鸨颇有些惊讶,她入行几十年,还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丫鬟来逛窑子的。   “还不快进来,这是命令,你敢不听?”叶景印露出一副凶相,“是不是想明天就被带出去配小子?”   芸奴踟蹰万般,最后还是进来了。叶景印很满意,对老鸨道:“云卿和如玉呢?本公子好久没见她们了,想得紧,今晚她俩我包了。”   老鸨有些尴尬:“二公子,不瞒您说,她俩现在有客人呢。”   “哪个没眼力的敢跟本公子抢女人?”叶景印冷着脸,径直往内阁而去,老鸨拦也拦不住,芸奴吓得脸色骤变,二公子这是要去跟人打架吗?身为叶府公子竟然逛窑子,逛窑子也就罢了,还为了窑姐跟人打架,最重要的是她还跟在他身边,要是让二夫人知道了,会不会认为是她挑唆的?   “二,二公子,请您冷静!”她冲上去,被叶景印推到一边。倾国馆红牌如玉的房中点着安息香,门上挂着薄纱帘子,能够听到里边的娇笑声,他一脸不爽,一把掀开帘子:“这是谁?如玉和云卿是本公子的,识相的就赶快给我滚!”   屋内暗香浮动,一名年轻公子锦袍高冠,左拥右抱,淡淡笑道:“是哪个不识相的来打扰本公子的好事?”   叶景印和芸奴这一主一仆看见那位公子都不禁愣了一下。他的容颜非常俊美,五官精致如同神造,可谓眉目如画。见到他,叶景印这个阅人无数的少年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般男子,仙气绕身,那人虽沉醉于花丛中,却如此雅致出尘。   芸奴惊讶于此人的声音,如果她没记错,他应该就是那位马车里的公子吧?   真是冤家路窄啊。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叶景印难得用敬语,俊美公子道:“在下白谨嘉,区区白丁,让公子见笑了。”   “白公子气度不凡,在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叶景印道,“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与白公子共饮?”   “共饮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这两位美人深得我意,可不能让给公子了。”白谨嘉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如玉的唇,如玉娇笑不已,仰头在他脸边轻吻一记:“白公子最坏了,老是捉弄人家。”   芸奴后背飕飕发凉:“二公子,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叶景印喝道,“过来倒酒!”   不是有妓女在吗,为什么还要我倒酒啊?芸奴在心里嘀咕,嘴上不敢说出来,踌躇着不肯进屋,白谨嘉看了看她说:“这位娘子是……”   “是我家的丫鬟。”   “公子家的丫鬟倒是清秀可人,惹人怜爱呢!”   “白公子真爱说笑。这蠢婢一无是处,连端茶递水都嫌笨。”叶景印道,“还不快过来倒酒。”   芸奴只得过来,拿了白银酒壶,给两位公子的银杯中斟满美酒。南宋一度十分流行金银器,据说连街边的酒铺,用的都是白银酒器,可见其时的繁华富足。   “白公子是何方人士?”叶景印饮了一杯酒,笑问。   白谨嘉道:“汴京人士,自小四方游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叶景印。”   “哦!原来您就是叶家二公子,久仰大名。您年纪轻轻便已在商界崭露头角,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您过奖了。”   两人相谈甚欢,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中已是二更了,叶景印醉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在喊:“白公子,来,再喝。”   “二公子,再不回去咱们府上的大门就要关了。”芸奴扶起他,向白公子告辞,芸奴身材纤细,如何能扶得住身材高大的叶景印?刚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便齐齐摔倒在地。白谨嘉看着笨拙的芸奴,将折扇往手心里一拍:“娘子,我有马车,不如我来送二公子回府吧。”   “多谢白公子,不必劳烦了。”芸奴用力将叶景印拉起来,这位年轻公子连站都站不稳了,白谨嘉起身,将他扛在肩上:“娘子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白公子,您今晚不留宿吗?”如玉和云卿楚楚可怜地拉着他的衣摆,他用扇子拍了拍她们的头,亲昵道:“美人儿们,明日我再来找你们。”   两位美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白公子,明日可一定要来啊。”   “放心吧。”白谨嘉推开窗户,芸奴惊道:“白公子,大门在那边。”   “这是捷径。”说罢,纵身跳下楼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楼下,芸奴见他身姿轻盈,知他武功不弱,松了口气。要是二公子摔坏了,二夫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娘子,跳下来吧。”白谨嘉将叶景印放进车内,抬头说,“我接住你。”   芸奴想了想,男女授受不亲:“多谢公子好意,我还是走大门吧。”绕了一大圈,终于上了白谨嘉的车,车轮辘辘,芸奴用丝绢给二公子擦汗,白谨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脸颊泛红道:“白,白公子,您,您在看什么?”   “请教娘子芳名?”   “芸奴。”   “那么,我就称呼你为芸娘子吧。”白谨嘉凑过来仔细看她,“芸娘子,你……”话还没说完,车轮似乎碾到了什么,抖了一下,车子停了下来。   白谨嘉和芸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白谨嘉挑开帘子,外面赶车的马夫已经不见了,长街空寂,万籁俱静,楼阁高锁,白灯笼高挂,宛如死域。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芸奴说,“这里不是定民坊吗?”   “芸娘子不必害怕。”白谨嘉道,“有我呢。”   芸奴张了张嘴,忍住了没说话,缩回车内,叶景印睡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喃喃说着什么。   只希望二公子此时不要醒过来的好。   “白公子。”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穿官服的老者,朝白谨嘉作揖道,“老朽在此恭候多时了。”   白谨嘉脸色一冷,将手中折扇收拢:“你是何人?”   “在下张安然。”官服老者道,“曾是江安县丞。久仰白公子大名,对白公子的才情倾慕不已,不知白公子可否赏脸,到舍下一聚?”   白谨嘉冷眼看着他,忽然笑道:“既是张大人相请,在下怎能推却?”   “白公子,不可。”芸奴一把抓住他的宽大衣袖说,“最近市坊传闻,定民坊内闹鬼。”   白谨嘉笑得诡异,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既然小娘子担心我,不如和我一同去吧。”身形一起,须臾间已来到张府门前,这次门内没有那些骷髅怪出现,乍看之下与普通宅舍没有差别。   “白公子……”芸奴还想说什么,白谨嘉用扇子点在她的唇上:“嘘——既然闹鬼,我们就捉鬼去。”   芸奴一惊,难道这位白公子……   张安然很热情,带着二人来到花厅之内,宴席早已摆好,满桌的山珍海味,白谨嘉在芸奴耳边轻声道:“什么都不要吃,什么都不要碰。”说罢,端起酒杯,与张安然把酒话明月起来。这位白公子才学甚高,那张安然也是个雅士,请他填词,不过两杯酒的工夫,他便填了一首《蝶恋花》,平仄十分工整。张安然大悦,酒过三巡说:“白公子,你家中可有妻室?”   “在下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并未定亲。”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品貌端正,不知公子可愿娶她为妻?”话音未落,内院便传来环佩之声,片刻间,一名妙龄少女在众婢的簇拥下走进厅来,果然有倾国之貌。白谨嘉轻摇折扇,叹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佳人。”   少女朝他嫣然一笑,转身离去,张安然乘机道:“既然白公子有意,不如今夜就成其好事。至于那些繁文缛节,来日方长。”   “既是如此,小婿便多谢丈人好意了。”白谨嘉起身,芸奴连忙拦住他:“公子,不可,那女子是……”   “那女子乃世上少有的佳人,芸娘子不可坏我好事。”白公子不听劝,径直跟去,白谨嘉一走出花厅,原本亮堂的厅内立刻暗了下来,芸奴环视四周,张安然已经不见了,桌上的珍馐美味全都是石头泥土,兼有蜘蛛蟑螂等毒虫,只有那壶里的酒是清水,还能入肚。花厅的墙壁也斑驳了,角落里生满了蜘蛛网,门前荒草丛生,简直就是座早已荒弃的废院。   看白公子的模样,似乎会些道法,不过,以他的力量,能够对付这些妖魔鬼怪吗?   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匆匆跟过去,穿过一座杂草高及膝盖的庭院,只见一座厢房还亮着灯。她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屋内只有一张破床,四壁斑驳。白谨嘉躺在床上,那少女浪笑连连,迫不及待地脱他的衣服。   “小娘子真是性急啊。”白谨嘉笑道。   借着昏黄的灯光,芸奴看见那少女的脸,竟然是木头雕刻而成。   “白公子,小心!”芸奴推开窗户大喊,正好少女将白谨嘉的上衣扯开了,露出他的胸膛,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白谨嘉的胸膛上缠着白布条,一圈一圈,将他胸前两团浑圆的肉勒住。   女,女的!   白谨嘉竟是女人!   芸奴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间,一只木头做的手已经从背后伸过来,搭在她的肩上。   车上的叶景印醒了过来,他醉醺醺地挑开车帘,看到眼前空寂的街道,酒立刻醒了一半儿。这是哪儿?他记得芸奴扶自己上了白谨嘉的车,芸奴和姓白的到哪里去了?   他侧过头,看见一扇洞开的大门,门内黑漆漆的,门楣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张府”。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他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柄一尺长的鱼肠剑。大宋重文轻武,他出身商人世家,为免麻烦,很少佩带长剑,但这把鱼肠剑,却是他多方寻觅得来,据传是上古传下的宝物,锋利无比,不仅能吹毛断发,还能降妖伏魔。   他握紧剑柄,难不成他入了鬼域?   芸奴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官服的木头人,脸色大变,从头上拔下银钗,刺向木头人的额头,木头人惨呼一声,连连后退,缩成一个小人,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窗户被撞开了,一个人飞了出来,正是那个木头美人。白谨嘉随即跃出,衣衫已经理好,依然是位俊美公子。   芸奴侧脸看她,有些不敢相信她是个女子。虽然她的五官十分精致,的确像女人,可是,可是哪有女人如她这般风流好色?   “别愣着。”白谨嘉说,“他们来了。”   芸奴抬头,看见数个木头人将她们围住了,那个木头美女双眼泛着红光,嘶吼着扑了过来,芸奴眼神一冷,低喝:“孽畜!竟敢在我面前撒野!”手一挥,木头美女连连惨呼,飞了出去,在空中缩为小人,跌落地上,不再动弹。   这下轮到白谨嘉吃惊了,这少女不过十五岁,修为却不低,真是令人费解。   此时,一道寒光闪过,身侧响起跺地般的一声闷响,白谨嘉回头,见一柄利剑刺在一个木头人脸上,血从伤口中流出,那木头人迅速缩小,骨碌碌滚到一双皂靴边。皂靴的主人俯身将它拾起,惊诧的目光在白谨嘉和芸奴脸上扫过。   “二公子!”芸奴惊呼。完了,她刚才的所作所为都被二公子看见了,这可怎生是好?二公子会不会把她当成妖怪杀了?   剩余的木头人惊慌退却,退到长廊的角落里,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叶景印捡起自己的鱼肠剑,“芸奴,你究竟是谁?为何潜入我叶家?你有何目的?”   芸奴咬着下唇,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五岁那年,在尼姑庵,我发现自己有奇怪的力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我,我,二公子,请您相信我,我不是妖怪。”   “她的确不是妖怪。”白谨嘉说。   “你又是什么人?”叶景印用鱼肠剑指着她。   白谨嘉说:“在下是修道之人,懂些术法,以替人驱邪避凶为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公子若不信,可前往御史中丞秦大人、司马太尉处询问,这两位大人曾请过我除魔。”白谨嘉从怀里取出一块木牌,举到他面前,正色道,“这是太尉大人赐给我的令牌,凭着这块令牌,我可以自由进出太尉府。”   叶景印将木牌接过来,上面刻着“司马”二字,他曾见父亲有司马太尉送的这样的令牌,看来此人所言非虚。   “前几日听闻有位方士为太尉夫人祛除了病魔,原来就是白公子。”叶景印收回剑说,“失敬,失敬。”   “不敢。”白谨嘉看了看身边的芸奴,“这位娘子乃人身,确实不是妖怪,只是她的来历,我也看不出,或许是年幼时有什么机缘,吃了哪位仙人的仙丹也未可知。若二公子信不过她,在下愿将她买下。”   芸奴吃惊地抬起头,她要买下她?   叶景印看了看芸奴,沉思片刻,笑道:“既然白公子说她不是妖怪,我哪里还有信不过的道理?只是她乃我大哥的丫鬟,我不敢轻易出卖,还请白公子海涵。”   白谨嘉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敢夺爱。”   叶景印饶有兴味地看着芸奴道:“你这蠢婢,还不快随本公子回府。”   芸奴回到清泠轩的时候已是四更天了,清泠轩的门已经关了,她不敢敲门,只得在门外坐下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浑身一凉,她蓦然醒转,看见一个小丫头手中拿着一个木盆,浇了她一身冷水。   “哟,芸奴娘子还知道回来呀。”霜落倚门而立,俏脸带笑,“昨晚到哪里去了?那么晚了,不会是偷汉子去了吧?”   芸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二公子给我派了差事,我办差去了。”   “二公子?”霜落微微有些吃惊,“哼,我还以为哪里去了,原来是攀高枝去了。才半日不见,居然勾搭上二公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模样,二公子会看得上?别做梦了,还不快给花浇水去!”   芸奴也不争辩,答应了一声,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道:“你今日不必去浇花了。”   “二公子?”霜落和小丫头都吃了一惊,朝一身蓝袍的叶景印行礼。叶景印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道:“你们替我转告大哥,就说我借芸奴一天。芸奴,跟我来。”   芸奴道:“去哪里?”   “叫你来你就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芸奴不敢多言,只得跟着去了,小丫头看了看二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霜落姐姐,那个丑丫头还真攀上高枝了。”   “哼,攀上了一时算不得什么,要永永远远攀上那才是本事呢。”霜落气呼呼地呵斥身旁的小丫头,“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浇花去!”   “二公子,您要带我去哪儿啊?”   青布马车辘辘前行,叶景印端着银质台盏,这是一种酒器,成水仙花状,造型优美,做工精致,盛着琥珀色的酒液。他喝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看一脸忧虑的芸奴:“你怎么苦着一张脸?不愿意跟我出来?”   “二公子,我还有很多活儿没做完呢。”   “你明明是大哥屋里的大丫头,怎么还做那些粗活儿?”   芸奴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银酒壶说:“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就是因为你这个脾气,跟温吞水似的,难怪她们欺负你。”叶景印将台盏递过去,“你也喝一杯吧。”   “我,我不会喝酒。”芸奴慌忙摇头,叶景印斜了她一眼:“真是个不懂风月的女人,怪不得大哥不喜欢你。”   芸奴将头垂得更低,叶景印一挥手:“算了,不逗你了。你看,到了。”他掀开青布,下了车,芸奴看见一块熟悉的牌匾:张府。   “这不是……”   “对,这就是昨晚的张府。我叫人打听过了,朝廷南迁的时候,的确有一位张县丞带着家人来到临安,买了这座庭院居住。后来张县丞犯了事,被朝廷投入狱中,没多久就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家道更为艰难。后来不知道是哪里的匪盗,听说张家还有些名贵字画,于是入室行凶,将一门孤寡全都杀死,洗劫一空。从那之后就有闹鬼的传闻不断传出,无人敢来居住,一直荒废下来。”叶景印侧耳听了听,“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走,进去看看。”   二人走进内院,见白谨嘉站在廊下,几个力夫正在走廊尽头的那堵墙下挖掘。   “叶二公子。”白谨嘉朝他微一拱手,“昨夜可曾睡好?”   “不过几个木头怪,怎么能吓得住我?”叶景印笑道,“白公子这又是在做什么?”   “待挖出东西来,叶二公子一看便知。”   芸奴偷偷打量着白谨嘉,看来二公子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究竟要不要告诉他呢?   “公子,挖出一个盒子。”力夫从墙下捧出一个木盒子来,打开一看,竟是数枚木偶,雕工粗糙。白谨嘉拿起一枚,用小刀划开它的脖子,有猩红的血流出:“看来,作怪的无疑就是这盒木偶了。也不知是谁埋在这里的,天长日久,竟成了精怪。”   她抬头对力夫们说,“继续挖。”   力夫们又挖了一阵,忽然炸了锅一般都跳开了,原来那泥土之下,竟然还有几具骸骨。白谨嘉叹息:“这应该就是那几个失踪的人了,可惜啊可惜,贪恋美色,遭此大祸。”说罢,令力夫们报官,请临安府尹来看过后,在院中生了一堆火,将骸骨和木偶尽数焚毁。   忙完了这一切,已是下午。叶景印道:“白公子,我在临安最有名的春风楼设下了酒宴,不知可否赏脸?”   “不瞒二位,在下还得往中书舍人秦大人家去一趟。”   叶景印立刻来了兴趣:“莫非是去驱邪的?”   “秦大人的爱妾额头上长了一个肉疮,请遍了名医也没有治好。他怀疑是邪魔作祟,遂请了我上门查看。”白谨嘉看了看双眼放光的叶景印,又看了看满脸好奇的芸奴,“不如一起来?”   叶景印自然满口答应,令芸奴在街边的店铺里买了些可口的饭菜,在马车上匆匆用过午餐,车已到秦府门外。   通禀之后,一位穿圆领襕衫的中年男人迎出门外,白谨嘉恭敬行礼:“秦大人。”   “白先生不必多礼了。”秦大人道,“快,快,里面有请。”   叶景印低声对芸奴道:“中书舍人亲自出大门迎接,看来这是位要紧的姬妾啊。”芸奴心想,做姬妾能做到让主子这么宠爱,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中书舍人的府第中满是奇花异草,秦大人领着三人绕过九曲回廊,来到一间厢房,侍女将门打开,秦大人关切地问:“香儿还好吗?”   “姨奶奶躲在纱橱里,不肯出来。”   秦大人连忙进去,隔着绣缠枝纹的浅蓝色纱幔说:“香儿啊,你没事吧?”   “走开!”香儿在里面喊道,“我不想看见你!走开!”   秦大人赔着小心道:“香儿,我请白先生来给你看病了。”   “我不看了,都看了这么多大夫了,都说我治不好了,你还是让我死了吧。”香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秦大人心疼得紧:“小姑奶奶,这位先生是位方士,术法高超,一定能治好你。”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秦大人朝门外的白谨嘉招了招手,“白先生,请!”   白谨嘉朝纱幔之内拱了拱手:“请夫人掀起纱幔,让在下看看您的病情。”   香儿朝身边的侍女点了点头,侍女挑起纱幔,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子缓缓抬起头,叶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惊,女子的额头上长了一颗婴儿拳头般大的瘤子,瘤上青筋暴起,奇丑无比。女子的容貌本来很美,只是这瘤子让她看起来面目十分狰狞。   “怎么样?”秦大人殷切地问,“香儿的病还有救吗?”   白谨嘉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肉瘤,用扇子轻轻碰了一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了然于胸:“夫人勿忧,在下能将您治好。”   “真的吗?”香儿高兴地说,白谨嘉从怀里抽出小刀,秦大人吓得不轻:“白先生,你,你这是干什么?”   “香夫人,您得忍着疼。”   香儿咬着下唇说:“你动手吧,与其丑陋地活着,我宁愿死,这点儿痛怕什么?”   白谨嘉用小刀刺进瘤内,香儿痛得全身发抖,死死抓着床单,不发一言。白谨嘉用小刀缓缓割开肉瘤,口中念念有词。香儿忽然大叫一声,瘤内钻出一颗蛇头来,秦大人吓得双腿发软,叶景印连忙将他扶住:“大人莫惊。”   白谨嘉张开手,那蛇缓缓爬到她的掌心中,盘成一团,她用力一捏,蛇立刻成了碎片,四散无踪。香儿捂着自己的额头,在床上痛得边尖叫边翻滚,秦大人想要过去,被叶景印拦住:“秦大人,请您相信白公子。”   白谨嘉用扇子在她身上一拍,她仰起头,大叫一声,然后委顿在床,不再动弹。   “香儿。”秦大人扑过去,焦急地将她扶起,“你没事吧,香儿?”   “大人放心,香夫人已经好了,不信您看。”   秦大人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依然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好了,香儿,你好了!”秦大人喜不自禁,朝白谨嘉深深一拜,“多谢白先生。”   “不必客气。”白谨嘉回礼,“不耽误大人了,在下告辞。”   “看来你除一次魔,能赚不少啊。”叶景印拿起酒壶,往白谨嘉的酒盏中倒了一杯,“来,这是从西域送来的美酒,尝尝看。”   “果然是好酒。”白谨嘉赞道,“我除魔,不过是赚点儿血汗钱,哪比得上叶公子你一趟生意便是千万?”   “做生意哪有驱邪除魔有趣?”叶景印挑起窗帘,“正好,春风楼就在前面,今晚我做东,请你尝尝临安最有名的菜肴,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   春风楼不愧为临安最有名的酒楼,芸奴抬头看着房梁上所绘的花鸟虫鱼,以及雕工精巧的窗棂,连窗纱都用的是上好的玲珑绡,黄铜镂花香炉中点的是瑞龙脑,墙壁上挂着一把牡丹琵琶,屏风上绘的是鼎鼎有名的《韩熙载夜宴图》。   “此图虽为赝品,但画师画工了得,竟与原画相差无几。”白谨嘉道。   “难道白公子对画也有研究吗?”   “略知一二而已。”白谨嘉抬头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少女,“芸娘子,来一起坐吧。”   “奴婢只是婢子,怎能跟主人坐在一起?”   叶景印侧过头去说:“既然白公子让你坐,你就坐吧。去为白公子倒酒。”   芸奴没有办法,只得在白谨嘉身旁坐定,为她斟酒,白谨嘉笑道:“芸娘子为我斟的酒,我可得多饮几杯。”   酒过三巡,白谨嘉喝得兴致正浓,取下墙上的琵琶,抱在怀中,五指轻弹,铮然一声,曲调气势如虹,她高声唱道:   旌旗蔽天光   曾是宝马邀金鞍   弦歌按   鼓声壮   重楼皓雪掩云关   谁家少年郎   铁骑八百裂胡狂   弯弓满   定穹苍   长歌万里锁河山   这首词唱的是赫赫有名的大将霍去病,她唱得劲健雄浑,若不是曾无意中看到她的身子,芸奴怎么都不敢相信她是女子。   女子,怎会有这般霸绝天下的气势?   “好,好,好,好一个‘长歌万里锁河山’!”雅间门外忽然响起掌声,芸奴和叶景印都吃了一惊,芸奴还不慎打翻了一只瓷杯,碎成一地青翠。   水晶门帘响起珠翠撞击之声,一道洁白的身影缓缓步入,那是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轻公子,袍上以泥金色丝线绣流云野鹤,头上并未戴巾冠,而是束着一只碧玉箍子,以一枚玉簪穿过,面容俊美,温润如玉。   “大公子。”芸奴连忙起身行礼,叶景淮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笑道:“原来二弟也在这里。只是我房里这位大丫头,怎么也在这里?”   “奴婢……”   叶景印打断她:“大哥,是我带她来的。”   “哦?二弟你屋里的丫鬟无数,怎么偏偏带我屋里的人出来?也不知会一声。”   “我已告诉霜落,让她转告。”叶景印跷着二郎腿,以筷子敲着瓷碗:“无论你的丫鬟、我的丫鬟,不都是叶府的丫鬟?我们是兄弟,何分彼此?”   “说得好,兄弟自然不必分彼此。”叶景淮的目光落在白谨嘉的脸上,白谨嘉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弹着轻柔的小调,与刚才的雄曲完全不同。   “白先生别来无恙!今日我本是来与白先生叙旧,谁知竟有意外收获。”叶景淮在桌边坐下,“白先生竟然与我二弟相谈甚欢,真是让我惊讶万分啊。”   叶景印愣了一下:“大哥与白公子认识?”   “认识也说不上,前些日子为兄在城东的得月楼招待几位方士,被白先生搅了局。我倒没什么,只是那几位方士很不服气,请了师父来,要向白先生请教请教。”叶景淮轻轻击掌,一位长须老者在一群方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白谨嘉!”其中一人喝道,“上次你羞辱我等,这次我师父在此,你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白谨嘉笑道:“我不过喝了你们的酒,何必如此气愤,大不了我赔你们一坛好了。”   “酒是小事!”一个方士喊道。另一个方士说:“你在我们面前炫技,让我们在叶大公子面前难堪,这是大事。”   老者抬手止住众人,朝白谨嘉一拱手:“听闻白先生在临安甚为有名,在下侯橘,想向白先生讨教。”说罢,口中念了个“咄”字,手往前一指,白谨嘉手中的琵琶竟变成一条赤色的大蛇,缠在她的身上,还“嘶嘶”吐着芯子。   “白公子!”叶景印和芸奴同时大呼,白谨嘉神色未变,淡淡笑道:“侯先生太客气了,讨教实在不敢当。”她抓住大蛇七寸,往墙上一扔,蛇又变回了琵琶,好好地挂在墙上。   老者神色微变,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将一枚西瓜子塞进肉中,片刻之间,肉中竟长出藤蔓,藤蔓上结了一颗西瓜。   芸奴大惊,冲口而出:“侯先生,这不过是同道之间切磋方术,您何必下此毒手呢?”   话一出口她就呆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了解这则方术,只是看见了,心里就想到了,一旦这位侯先生将瓜砍落,白谨嘉的头颅也会应声而落,是一种极为凶狠的方术。   叶景淮饶有兴致地看着芸奴,若有所思。   侯橘冷笑一声,举刀砍断瓜蔓,瓜应声而落,但白谨嘉的头颅却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众方士大惊,白谨嘉徐徐站起,端起酒盏,来到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前:“有酒无妓,实在是乏味啊!”喝了一口酒,往屏风上一喷,图中那五位吹笛的美女缓缓地走了下来,坐在角落开始弹唱。白谨嘉在桌旁坐下,和着笛声,用玉箸轻轻击打杯盏,怡然自得。   侯橘脸色惨白,四周的方士还想说些什么,他朝白谨嘉拱了拱手:“技不如人,在下服输。我们走!”   方士们鱼贯而出,雅间内只剩下他们四人,芸奴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大哥。”叶景印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方术?”   “临安方术盛行,我对它有兴趣很奇怪吗?”叶景淮道,“芸奴,过来倒酒!”   芸奴过来拿酒壶,叶景印伸手挡住:“且慢。大哥,你屋里那两位美艳绝伦的大丫头不是说她没有资格给你端茶递水吗?”   叶景淮抬起眼睑,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配不配端茶递水,只有我说了才算。芸奴,倒酒!”   芸奴将他的台盏斟满,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后问道:“白先生,上次那坛酒还可入口吗?我的酒窖中还有更好的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景印问。   “那日我宴请方士,将窖中所藏的南海珍珠酒取来,拍开封泥,坛内却空空如也,我们正在诧异,白先生在雅间外说,多谢我的酒。”叶景淮笑道,“白先生的方术果然了得,在下佩服,佩服。”   “雕虫小技,让大公子见笑了。”白谨嘉朝歌姬们泼了一杯酒,歌姬们纷纷回到屏风上,宛如一场梦境。“酒足饭饱,在下也要告辞了。”白谨嘉说着起身要走。   “且慢。”叶景淮道,“在下十分钦佩白先生,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白公子到叶府住几天,请教方术。”   “大公子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明日还要去前开封府尹郭大人府上驱邪,不便打扰。”白谨嘉经过芸奴身边时,停下步子,笑吟吟道:“芸娘子,明日再见。”   年轻的方士走后,叶景印道:“哥,把芸奴让给我吧,我用我屋里的藤萝换。”   “藤萝可是爹亲自给你挑选的丫头,色艺双绝,你舍得?”   “换不换?”   叶景淮抬头看了看紧张无措的芸奴:“用个又蠢又丑的丫头换个色艺双绝的美人,看起来倒像是划算的生意。不过……”他顿了顿,笑道,“这丫头跟了我十年,我还真舍不得呢。”他站起身,“芸奴,走。”   “大哥,你并不喜欢这丫头,让给我又如何?”   叶景淮转过身,沉默了片刻,幽幽一笑:“二弟,我不是什么都能让给你的。”   叶景印神色一变,望着他的背影,思绪被拉回十年前,父亲南渡,因宠爱身为侧室的母亲,哪怕冒着天大的危险也要带着他们母子二人走,反而将正室和嫡子扔在汴京。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大哥的眼神,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弥漫着绝望与愤怒,像刀刻一般留在他心中。   从那以后,大哥再不会把任何东西让给他了。 第3章 红衣妖姬   星月皎皎,万物俱寂,清冷的月光如银河般流泻在临安城外的清空寺中。夜已深了,寺中还有一扇雕花窗户中亮着灯,一位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坐在窗前,窗明几净银烛秋光,将他的影子印在身后的屏风上,烛影深深,深几许。   “大人。”一名童子端了茶进来,轻声说,“已经三更天了,您的身子会吃不消,快歇着吧。”   “金谷,听说太常寺曹大人死了。”   “据闻是急病暴毙。”金谷道,“您要去吊唁吗?”   白袍男子端起哥窑瓷盏,喝了一口泛着白色乳花的茶:“我与曹大人共事一场,自然该去吊唁,只是我戴孝在身,怕是不妥。你去备一份丰厚的礼金送去吧。”   金谷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而去。白袍男子执起笔,继续抄写经文,刚抄完一份《妙法莲华经》,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灯火摇晃了一阵,忽然清脆的铃声响起,他举头四顾,见一道曼妙的红色身影自窗外飘过,往寺庙更深处而去。   是个女人!   寺庙中怎么会有女人?以前常听人提起,许多僧人购买美妾藏在暗室之中,以供享用,难道清空寺里也有人行这苟且之事?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随着那红色身影来到寺庙深处的荒废庭院,院落中有一棵大槐树,那身穿红色长衣的女子在树下翩翩起舞,柔软纤细的腰身扭动如蛇,身上的衣衫随着她的旋转飞舞如流霞。   她的舞姿太美了,白袍男子看得有些痴了,像被某种未知的力量魇住了一般,缓缓朝那红衣舞女走去。   近了,更近了,他能闻到那女子身上的百合花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按在女子的肩上:“娘子……”   舞女回头,原本俏丽的容貌忽然朽败如枯骨,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他吓得失声大叫,转身想跑,但为时已晚,舞女抬起只剩下白骨的手臂,用力插进他的胸膛之中。   凄惨的声音在寂静的禅寺中回荡,白袍男子瞪大了眼睛,面容因恐惧而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模样。   月光,更加冷入骨髓。   芸奴跪在黄桷树下,膝下垫着瓷瓦子,雨水顺着她垂在耳边的发丝滴落,雨太大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随大公子回府,刚踏进门,瓢泼大雨便开始下了起来,就像天漏了一般。大公子瞧也不瞧她一眼,径直回屋去了,片刻之后,碧烟和霜落便出来教训她,让她垫了瓷瓦子跪在黄桷树下,并说,大公子说了,以后若再跟二公子出去,回来了还要跪,让她也明白明白,究竟谁才是她真正的主人。   芸奴又冷又饿,头昏昏沉沉,树中又传来低低的声音,略带嘲讽:“她们欺负你,你难道不知道反抗吗?再这么下去,会死的哦。”   芸奴捡起一块石头,往黄桷树一扔,树枝摇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她就这么跪着,直到夜更加深,雨更加大。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将她身体的温度一丝一丝抽离,当她的身体完全冰冷,头痛如裂,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   清泠轩内万籁俱寂,屋里的灯火也熄灭了,只有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叶景印踏着濡湿的青石板路而来,见清泠轩前一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嗑瓜子,遂喊道:“喂,去把芸奴叫来!”   小丫头连忙起身行礼:“二公子万福。今日芸奴身体不适,恐不能伺候二公子了。”   “身体不适?”叶景印天资聪颖,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怎么,她病了?”   “是啊,淋了雨,风寒体虚,正在床上躺着呢。”小丫头笑道,“二公子,等她病好了,您再唤她侍候吧。”   “淋雨?”叶景印脸色一沉,“昨晚那场雨是戌时二刻才下的吧?大哥和芸奴不是酉时三刻就回府了吗?怎么会淋到雨?”   小丫头有些慌张:“呃……可能是昨晚伺候大公子晚膳,去厨房端饭菜的时候淋到的吧。”话未说完,叶景印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脸色阴冷:“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吓得脸色发白,膝盖一软,跪在他脚下道:“二公子饶命,昨晚芸奴被罚跪到半夜,晕倒了。”   叶景印大怒,手像铁钳,差点儿将小丫头的手腕捏断:“她在哪儿?带我去!”小丫头不敢忤逆,一边哭一边带他来到下人房,芸奴躺在床上,衣服还是湿的,发丝黏在额头上,陷入了昏迷状态,嘴里还在喃喃呓语。   “芸奴。”叶景印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芸奴,你醒醒!”   芸奴浑身冒虚汗,嘴里的呓语低不可闻,叶景印脱下外套,将她一裹,一把抱起,急匆匆往外走,经过院子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二弟,你要带我的丫头去哪儿?”   叶景印正在气头上,语气很不好:“大哥,你的丫头身患重病,再不医治,怕是有生命危险。”   “她死不死,与你何干?”   叶景印额头上青筋微跳:“若这丫头死了,传出去怕是要说我们堂堂叶家,竟然逼死一个无辜的丫头,实在是贻笑大方。”   “传出去?”叶景淮本来在练剑,衣摆扎在腰带中,手里提着长剑,笑道,“我这清泠轩里,哪个敢乱嚼舌头?”   “大哥!”叶景印大喝一声,“我向来敬重你的为人,为何你今日却这么狠毒冷血!你若恨我,尽管冲着我来,何必对一个小丫头撒气?”   叶景淮的脸色也冷了:“二弟慎言!若是让娘和二娘知道我俩为了一个丫头反目,我俩受一顿训也就罢了,这丫头恐怕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叶景印脸色一变,沉默片刻:“那,以大哥的意思,当如何?”   “我自然不能让我的丫头就这么死了,把她抱进我房里去吧。”他侧过头去叫贴身小厮,“玉晗,去请大夫。”   叶景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芸奴抱进叶景淮的房间去,叶景淮的房间极尽奢华,纱橱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挂着缠枝西番莲纹的月华绡床帐,二公子将芸奴轻轻放在床上,叶景印吩咐丫头进来替芸奴换掉湿衣服。   过了大概一刻钟,大夫来了,给芸奴诊了脉,说虽然是风寒,但烧成这样,若不及时救治,也有生命危险,遂为她施了针,开了药方,小丫头们手忙脚乱地煎药去了。叶景印用绫罗手绢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她还在呓语,二公子一时好奇,俯下身倾听。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她有师父?叶景印想起白谨嘉说芸奴幼年时或有奇遇。这个女孩真是神秘,她的身上堆积着数不清的谜团,令他想要探个究竟。   就像那位白公子一样。   “这个蠢婢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叶景淮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碧烟端来的参茶,“二弟你竟如此看重她。”   “这丫头温柔和顺,我喜欢这样的女人。”   叶景淮笑了一声,显然不信:“说她温柔和顺,还不如说她木讷迟钝。莫非,她和那位姓白的方士有什么隐情?”   “大哥你就不要瞎猜了。芸奴入叶府十年,向来老实本分。”二公子细细回忆当年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青布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前,大娘牵了大哥下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粉色衫子的小女孩,姿色平庸,神情惶惑,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人,那天他没有多看她一眼,这十年,他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几天前,无意间看到她捡起脏了的糕点塞进嘴里,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痛得无法呼吸。   一直到现在,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叫怜悯吗?   “大哥,袖珍阁那边还有些生意等着我去处理。”叶景印为她掖了掖被角,“芸奴就麻烦你遣人照顾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人说我逼死一个下人。”   芸奴开始做梦,梦里她在陡峭的山路上前行,悬崖上长满了迎客松,云雾在脚下弥漫,苍鹰在头顶盘旋,如此险象环生的路,她却健步如飞。   这里是哪儿?她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院落,院门前挂着白色的方形灯笼,上面绘着花鸟虫草。门楣上似乎挂了牌匾,但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字迹。她在门前徘徊,不知所措,忽然间,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你回来了。”   芸奴从梦中猛然惊醒,身上的衫子已经被冷汗湿透。   “芸姐姐。”一个小丫头端了药碗过来,笑嘻嘻地说,“你醒啦?快把药喝了吧。”   这个丫头叫小衣。以前清泠轩里的大小丫头们没一个看得起她的,这个小衣自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不知今日怎么转了性,对她笑脸相迎了。   她看了看四周,吓了一跳:“我,我怎么睡在大公子的屋里?这张床,不是碧烟姐姐的吗?”她慌忙下来,“小衣,我,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小衣笑着道,“二公子为了你,跟大公子吵了一架,大公子已经答应二公子了,以后对你好些,你算是苦尽甘来了。”   “小衣,你在这里嚼什么舌头?”碧烟气咻咻地进来,“还不快去把院子扫了!”   小衣耷拉着脑袋出去了,碧烟白了芸奴一眼:“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攀上二公子的,不过你要认为以后这清泠轩就是你的天下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你就是个只会洒扫的粗使丫头。”   芸奴点头:“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快把药喝了,回自己房里去睡。”说罢,又到门边喊人,“小莲、小果,快来把我的床铺收拾一下,把那些弄脏的被面床单,都拿出去丢掉!”   芸奴不敢多待,忙喝了药出去,病还没完全好,身子还有些虚弱,也不知睡了几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打开自己的小柜子,里面还有些糕点,可惜有些发霉了,她将霉掉的部分挖掉,正想吃,叶景印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芸奴,随我出去一趟!”   芸奴吓得手一抖,糕点跌落在地,叶景印捡起来,脸色有些黑:“都发霉了你还吃?你是存心让人说我们叶家虐待下人,给下人吃发霉的糕点。”   “我只是觉得丢了可惜。”   “有什么可惜?你都进府十年了,怎么还像个流民似的。”叶景印满脸不快,“我叶家的下人,哪怕是三等仆妇也比别人家的娘子强,你也该学大户人家做派,免得惹人笑话。”   芸奴垂下头,这些年她虽然名为大丫头,其实连叶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所吃的食物只是没有馊,所穿的衣物只是没有破罢了,这些糕点很名贵,是大夫人生日的时候赏的,她自然舍不得扔。   “好了,快随我出去。”二公子说,“去看看白兄今天在驱什么魔。”   “二公子,奴婢今天还有些事没做……”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景印打断:“你是怕回来后又被大哥罚,我已经跟大哥说过了,他答应我不再罚你。”   芸奴这才松了口气,她对幻术也颇有兴趣,说不定那位白娘子能帮她查明体内怪异法术的来历呢。   她偷偷看了二公子一眼,二公子似乎还不知道白谨嘉是个女人。但她不能告诉二公子,她有种奇怪的预感,如果让别人知道了白娘子的身份,她就再也见不到白娘子了。   白谨嘉的居所在中和坊,离仁美坊很近,是一处小院落。听说以前闹鬼,夜半三更总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无人敢居住,她到临安之后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从此之后再也没人听到女人哭了。   主仆二人从车上下来,见一个男子在门前徘徊,似乎有些犹豫。叶景印道:“这位小哥,可是来找白公子的?”   男人忙拱手行礼:“在下的确有事想请白先生帮忙。”   “既是如此,为何不进去?”   男人犹豫了一下:“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   “那便等足下想好了再来吧。”叶景印正想进门,男人连忙道:“在下已经想好了,还请公子帮在下引荐。”   三人踏进白家的门,园子里甚是空寂,满地杂草,却开满了雪白的小花,一片一片,仿若满地的积雪。“雪堆”中有一条只容一人走过的小径,幽径深处,有瓦屋几间,长廊一条。白谨嘉一袭白衣坐在廊下,靠着廊柱,身旁放了一只银质酒壶,手握台盏,正赏花饮酒。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她高声道,“芸娘子,来得正好,过来为我倒酒!”   芸奴连忙过去,在她身旁坐了,叶景印笑道:“白兄,我们明明是三个人,为何你只看得见芸奴一人?”   “我不看美人,看你们这两个大男人作甚?”白谨嘉用扇子轻轻托起芸奴的下巴,“你怎么一脸病容?染了风寒?”   “偶感风寒,已无大碍。”   白谨嘉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说:“这是养身的药,拿去补补,才几天不见,你就瘦了。”   芸奴接过来,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谢谢白公子。”   白谨嘉让她去屋内取来两只垫子,让两个男人坐了,侧过头去看向那个陌生的年轻人道:“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在下姓姜,名冰壶,在家中排行老二,人都称呼我为姜二郎。”年轻男人说,“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是想求白先生帮忙。”   “看阁下印堂发黑,满面愁容,眉间似有家眷离散之相,是家中有人走失吧?”   姜二郎迟疑了一下:“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我娶有一门妻室,姓尤。尤氏性格温柔和顺,过门三年,与我相敬如宾。可三日前,拙荆竟在家中离奇地失踪了。”   “此话怎讲?”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去家里开的布庄照料生意,只留拙荆和几个仆人在家。傍晚时,家中的仆妇忽然来店中哭诉,说看见有个穿黄衣裳的男人进了拙荆的寝屋。家中仆人连忙锁了院门,拿了武器闯进屋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这几日我已将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拙荆。”   叶景印奇怪地道:“竟有这等事?那黄衣人进寝屋时,尊夫人可在屋内?”   “这是自然,拙荆因身体不适,一直在屋内休息,黄衣人出现之前,丫鬟小翠刚给拙荆送了药。”   白谨嘉饮了一口酒:“姜兄是想请我帮你找回尊夫人?”   “正是如此。”姜二郎的眼中浮现一丝关切和悲伤,“拙荆向来三贞九烈,断不会与别人有苟且之事,在下只怕,她已遭了毒手。”   白谨嘉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白牡丹花瓣。她将手中的洒金折扇往盒子上一敲,花瓣倏然而起,纷飞如雨,在空中盘旋一阵,落在席前,她细细看了片刻:“离卦,二郎勿忧,我已知道尊夫人的去处。”   姜二郎大喜:“请先生赐教。”   “君即刻前往西边的清波门,若见到赶着牛车,而车内有猪者,便是盗你妻子的凶手。”   姜二郎满脸疑惑,欲言又止,白谨嘉将折扇一举:“不必再问,二郎若不信,一去便知真假。”   姜二郎沉吟片刻,朝她拱了拱手,转身而去,待他走远,白谨嘉见叶景印脸上亦有怀疑之色,笑道:“叶公子不跟去看看热闹吗?”   叶景印闻言大笑:“这等奇事,不去岂不可惜!”   三人乘着青布马车到达清波门时,姜二郎正守在城门下,焦急地看着来往行人。三人寻了个酒楼,在楼上雅间坐定,开了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城门。一直等到日薄西山,赶牛车的人不少,只是连一只猪的影儿都没见着,姜二郎已不耐烦,叶景印也啜着美酒,半带笑意地说:“看来今日白兄时运不济,卦象不准啊!”   白谨嘉靠在窗台上,以一只手撑着下巴,笑道:“未必。”   话音未落,一辆牛车便缓缓地从长街尽头驶来,叶景印和姜二郎悚然一惊,仔细一看,车上果然绑着两头活猪,还立着几只装酒的坛子。   “竟然真有这样的牛车。”叶景印惊奇道,“不过这车子似乎藏不住人啊,难不成那尤娘子还会缩骨功,缩成猫狗大小,藏在酒坛里?”   白谨嘉从芸奴手中接过青瓷酒杯,嘴里吐出的依然是那两个字:“未必。”   说话间,那姜二郎已经拦下赶车人,与赶车人起了争执,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竟要动起手来。周围已聚了不少路人,纷纷指责姜二郎血口喷人。姜二郎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收场。白谨嘉嘴角勾起一道怪异的笑容,将手中瓷杯扔了出去,只听“哗啦”一声脆响,酒杯正好打在一只酒坛上,酒坛应声而碎,坛内无酒,只有几块肉块滑落,滚到众人脚边。   那竟然是人的四肢!   静,死一般的寂静。   “夫人!”姜二郎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一只左臂,那手臂上还戴着一只银钏。他瞪大眼睛,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夫人你死得好惨啊!”   然后大街上便炸开了锅,众人失声惨叫,四散奔逃,乱作一团。赶车人脸色煞白,眼珠子一转,推开姜二郎便跑,还没跑出去几步,一只酒杯裹挟着冷风而来,正好打在他的膝盖上,他向前一扑,随即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儿,鬼哭狼嚎。守门的兵士一拥而上,将那人绑了起来,推推攘攘地往临安府衙而去。   叶景印惊得说不出话来,回过头来看了看正在品尝胭脂酥的白谨嘉:“你怎知尤氏已死,还被分尸后藏在酒坛中?那人又是如何将尤氏带出姜家的?”   “我不常占卜,但我每一次占卜都不会出错。”白谨嘉淡淡地笑,“既然牛车只有这么大,除了酒坛,还能藏在哪儿?至于他是如何将人带走,我猜是尤氏自愿跟他走的。”   叶景印自然不肯轻信,遣了人去府衙打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小厮便回来说,那赶车人是尤氏在闺阁时的相好,当年骗了尤氏一笔钱财,说是出门做生意,待衣锦还乡时来娶她,实则是逃到凤州,整日里花天酒地,将钱财挥霍一空。前几日回到临安,听说尤氏嫁了个有钱的人家,于是心生贪念,买通了门房,混进了姜家,编了一个悲惨煽情的故事诓骗尤氏,尤氏心软,将自己的金银细软都给了他,他害怕尤氏将内情告诉姜二郎,便央求尤氏与他私奔。他满口的甜言蜜语,将尤氏哄得心花怒放,于是尤氏换了丫鬟的衣裳,趁乱随他出了姜家,躲在城内某处。入夜之后,他凶相毕露,将她残杀分尸。   叶景印闻言大笑:“服了,白兄,我算是心服口服。若是临安府聘你去做捕头,恐怕整个临安城,就没人敢作奸犯科了。”   “非也。”白谨嘉道,“天机不可泄露,占卜越是灵验越不能随意使用,否则犯了天怒,便要大祸临头了。今日我之所以起卦,是因为时机已至,否则我断不会轻易泄露天机。”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罢了,大白天的见血实在晦气,不如我们去得月楼寻点儿乐子,听说来了个出色的行首(即美妓),其姿色才艺,比起当年的汴京名妓李师师,亦不遑多让啊。”   得月楼乃临安城内的后起之秀,开店不过三四年,已有直追倾城馆之势,芸奴跟在两位公子身后,局促不安,白谨嘉明明是娘子,为什么就这么喜欢逛青楼呢?   得月楼的老鸨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说着那句千年不变的老话,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姐(宋代妓女称小姐)围了过来,各种香气扑鼻而来,芸奴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   “二三流的就罢了。”叶景印从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即宋代纸钞),“苏怡然可在?”   “哟,两位爷来晚了,苏小姐的破瓜夜刚刚拍了出去,您看。”老鸨朝着正匆匆上楼一脸淫笑的男人一指,“那位是正议大夫胡大人家的衙内(宋代有权有势的官员子弟称衙内),就是他以两百缗拍下了苏小姐的初夜。”   叶景印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真是糟蹋了美人,我出四百缗。”   “这位公子,这可不行啊,拍下了就是拍下了,我们做生意,也是讲信誉的。”   白谨嘉轻摇折扇道:“看来,今日我得英雄救美了。”   “我也去。”叶景印道。   “叶公子还是另外找一位小姐吧。”白谨嘉快步跑上楼去,叶景印又从袖中取了几张钱引给老鸨:“后面的事,你就当没看到。”   老鸨一把将钱引夺过来,塞进了衣袖:“嘿嘿,小的明白。公子,您看中了哪位小姐?我去叫来伺候您。”   “给我安排个雅间,要离苏小姐的房间最近的。”叶景印背着双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要看场好戏。”   “苏小姐。”胡衙内一副猴急的模样,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脱下外套,掀开翠色帷幔,身穿薄纱的少女坐在床榻上,正在垂泪,他色迷迷地说:“苏小姐,让你久等了,今夜能和苏小姐共赴云雨,本衙内真是三生有幸啊。”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扑上去了,就在他的手碰触到少女的胸前时,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道:“手下留人!”   胡衙内闻言大怒,道:“哪个混账东西敢来搅本衙内的好事?”转过头,见是一位白袍少年,容颜俊美,不由得淫心大起,嘿嘿笑道:“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哥,不知小哥有何贵干?”   “这位衙内,你大祸临头了。”白谨嘉面色严峻,胡衙内笑道:“我正风流快活,何来的大祸临头啊?”   “衙内,在下乃一位修行的方士,途经此地,见得月楼内鬼气冲天。”白谨嘉看了看胡衙内身后,“衙内,您可认识一位眼角有一颗红痣的娘子?”   胡衙内神色一变:“你,你什么意思?”   “恕在下直言,您的脖子上坐着一个女鬼,此女乃吊死鬼,脖子上缠着白绫,舌头一直垂到您的眼前。衙内,您最近有没有觉得脖子很重,而右眼看东西时有些不清楚呢?”   胡衙内的脸色更加难看,强撑着颜面说:“你这神汉,别在这里危言耸听,我胡瑞行得端坐得正,还怕什么女鬼不成?”   白谨嘉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在下原本想救衙内一命,既然衙内信不过我,在下还是告辞吧,望衙内好自为之。”说完转身便走,胡衙内毕竟心虚,连忙说:“先生莫走,在下刚才失礼了,望先生教我脱困之法。”   “这也不难。”白谨嘉从钧窑花瓶中抽出一枝牡丹,让胡衙内举到眼前,然后拔剑一砍,粉色的牡丹花瓣四散飞舞,变成了刺目的红色。胡衙内看了大惊失色:“这,这……”   “衙内莫慌,在下刚才已将那女鬼砍杀,衙内性命无忧,只是您身上还残留有女鬼的怨气,一月之内不能行房事,否则女人的阴气催生怨气,只怕衙内将生隐疾。”   所谓的隐疾,就是男人房事无能之病,胡衙内自然被吓得不轻,连忙朝白谨嘉行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他从怀里摸出几张钱引,“这是谢礼,还望先生收下。”   “衙内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白谨嘉推辞道,“衙内还是赶快回家,好好将息身子吧。”   胡衙内千恩万谢地去了,白谨嘉轻摇折扇,来到床榻前:“苏小姐受惊了。”   叶景印推门进来:“白兄,你虽然救了苏小姐,却苦了那冤死的女鬼,也算不得义举。”   芸奴轻声道:“其实……没有女鬼。”   叶景印一愣,白谨嘉大笑:“当然没有女鬼,那花瓣不过是幻术罢了。前几日我到太中大夫冉大人家给少夫人驱邪时,听冉大人家的丫鬟说过,胡衙内强抢民女,逼死了一个女孩。不过胡衙内做贼心虚,才这么容易上当。”   苏怡然整理一下衣衫,起身朝白谨嘉盈盈一拜:“多谢公子仗义相救,怡然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她脸颊微红,美目含情,已然对白谨嘉芳心暗许,白谨嘉搂着美人的香肩:“何必来世?只要苏小姐为我弹奏一曲《玉楼春》便算是报了恩了。”   三人饮酒听曲,刚唱完《玉楼春》,正要唱《苏幕遮》,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随即响起沉稳的男声:“白公子可在?”   白谨嘉枕在苏怡然的玉腿上,手中托着定窑的白瓷莲花酒盏,嘴角微微上勾:“看来今天的生意不错。”   芸奴起身,打开雕花木门,门外站着一个戴孝的年轻公子,身边跟着个小厮。她微微有些吃惊,守孝之人出入妓院是大忌,这位公子竟然不顾身份来找白公子,莫非和他已故的亲人有关?   戴孝公子朝白谨嘉深深一揖,急切地说:“白公子救我!”   “公子莫急。”白谨嘉立起身来,“可细细说来。”   待众人坐定,苏怡然合上房门而去,戴孝公子满面愁容道:“在下姓曹,名叫曹修齐,太常寺曹大人正是家父。”   叶景印一愣:“曹大人?就是一个月前在城外的义庄……”   “在义庄旧疾发作而暴卒,那是上报朝廷的托词。其实我父亲是……”曹修齐欲言又止,似乎很难开口,犹豫了好一阵才道,“是被鬼杀死的。”   “鬼?”   “那晚我也在义庄。”曹修齐皱着眉道,“我本是随父亲去郊外的祖坟祭祖,回来的路上突遇风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暂时在义庄避雨。我父亲向来敬重鬼神,特意让下人们给死者上了香,然后住在没有放棺材的后院厢房。那晚电闪雷鸣,不知为何,我却睡得特别沉,像被鬼魇住了。三更时我听到铃声,好不容易醒了,因担心父亲,就去后院查看,发现那铃铛声正是从父亲的寝屋传来的,父亲好像在跟谁说话,我从窗户缝往里看,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说到这里,他身体颤抖了一下,脸色发白,“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铃铛,正在跳舞。夜深人静的义庄,哪里会有红衣舞女?那女子不是妖就是鬼,我本想进去救我父亲,可我像被魇住了,动弹不得。父亲盯着那舞女,目光呆滞,当他抓住那女鬼的胳膊时,女鬼转过身来,面容刹那之间枯朽如骷髅。说来实在惭愧,我竟然给吓晕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仆人们都面如土色,我才知道我父亲已经……”他满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白公子,我不能让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害死,求您抓住那红衣女鬼,给我父亲报仇。”说罢,朝身边的小厮点了点头,小厮捧了一只盒子过来,盒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金锭,“若能抓住女鬼,这些就是佣金。”   “且慢。”白谨嘉用折扇将盒盖盖上,“曹公子,你为何不报官?或许那穿红衣的舞姬,并非女鬼,而是刺客?”   曹修齐犹豫道:“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在下怀疑那女鬼与三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   “哦?可否说来听听?”   曹修齐面有难色,迟疑再三,最后还是将三年前的旧事和盘托出。   那年曹修齐的父亲刚到泸州上任,因为没有府第,便租住在一个员外的空房中。他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厮,夜晚孤身一人,甚是孤寂。一个桐花盛开的晚上,门庭外车马声响,小厮来报,说是金夫人来访。曹大人并不认识什么金夫人,于是出门迎接,见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簪钗环佩容颜美艳的红衣夫人,心中暗自窃喜,将金夫人迎入府中。那金夫人说,她小字鸳鸯,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妻眷,因过门数年无子,被丈夫休弃,如今仰慕曹大人的声名,前来自荐枕席。曹大人自然乐得逍遥,二人饮酒作乐至深夜,天快明时金夫人才离去,之后夜夜皆至,有次还送了一条绣着鸳鸯的丝绢给曹大人,以做定情信物。   时值中秋佳节,泸州府尹在府中摆下酒席招待上下官员,席间,曹大人掏出丝绢擦汗,不料被坐在身侧的金谷金大人给看见了,金谷大为吃惊,将丝绢一把夺下,反复看了半晌,喝问这丝绢从何而来,曹大人便将美妇自荐枕席一事和盘托出,金谷听后脸色骤变,拂袖而去。   曹大人不明所以,同席的另一位官员说,金谷的夫人上个月才死的,金夫人的闺名也叫鸳鸯,身上所戴的饰物服色也多绣鸳鸯。曹大人顿时如同大寒天被泼了一瓢冷水,连忙赶到金大人家中,因需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所以金家的灵堂还未撤去。金谷脸色铁青,打开棺材,拉着他令他仔细看棺材中的女子,是不是这些日子与他幽会的美妇。   曹大人只看了一眼,便差点儿晕过去,棺材里的尸体正是夜夜与之耳鬓厮磨的美女无疑。金谷大怒,拔出腰中所佩的宝剑,又不敢砍杀曹大人,便一剑将跪在灵堂中守灵的使女砍死,又命人将亡妻的尸体拖出郊外焚烧,直到挫骨扬灰才作罢。   曹大人因受了莫大的惊吓,得了一场大病,每晚都梦到身穿红衣的金夫人披头散发地在他面前哭泣,责问他为何不救自己。他夜夜不得安宁,后来便向朝廷递交了请调书,将他调回京城做官,这才作罢。   故事讲完,曹修齐脸色微红,毕竟是父亲的风流韵事,实在是羞于启齿。白谨嘉轻摇折扇,嘴角似笑非笑,沉吟良久:“来龙去脉我已知晓,此事便交给在下,公子请回府敬候佳音吧。”   曹修齐松了口气,朝她深深一揖:“既是如此,有劳了。”说罢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还有一事,在下听说金大人前几日在城外的清空寺暴毙,不知是否与红衣女鬼有关。”   “有趣。”白谨嘉浅笑,侧过脸去对叶景印说,“不知叶兄明日有没有空闲,随我去清空寺和义庄逛逛?”   叶景印自然乐意,于是二人说定,叶景印就带了芸奴回家。芸奴进了清泠轩的园子,两个上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迎面走来,她忙躲进假山之中,听那两个婆子说:“今日大公子不在家,咱们巡了这一次就可以约几个人喝酒玩骰子了。”   “大公子这是去了哪里?若被他半夜回来撞见,岂不大大不妙?”   “你新来的不知道,大公子每个月月底都要出门三日,至于去哪里,我们这些下人也不知,但断不会中途回来,你且放宽心。”顿了顿,又低声说,“有次大公子是夜里回来的,身上还带着伤呢。”   “大公子那么有身份的人,难不成还会和人打架斗殴?”   “这我哪里知道。总之这三日咱们可以好好玩一回,你去把门锁好,别叫大夫人那边的人看见就行了。”   二人说着话儿,渐渐远去,芸奴听说大公子不在家,心中稍安,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怕大公子,若被他盯上一眼,就浑身发冷。   黄桷树中又传来低沉阴冷的笑声,像勺子在陶盆里刮,难听得刺耳:“你很害怕他吧?像他那样虐待下人的主子,为什么你还要忍耐?为什么不给他点儿教训?”   芸奴脸色一沉,朝茂密的树冠望了一眼,静默不语,往下人房行去。树中那森冷的笑声回荡不止,如同黑夜中的魔咒。   夜深深,月沉沉。   第二天一早,叶景印便带了芸奴,随白谨嘉一起出了城。义庄就在官道旁,因年久失修,房屋破败,瓦片零落,只用茅草扎成的草席铺在房顶上挡雨。   芸奴推开门,一股陈腐之气迎面而来,到处都是瓦砾和蜘蛛网,厅堂中横着好几副棺材,都是材质最差的薄棺,每一副棺材前都点着几根线香。叶景印俯身拿起香灰:“刚刚烧完。今天有人来过。”   白谨嘉对此似乎并不上心,来到后院,看着满院子的萋草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身子一矮,坐在廊下说:“好风好景,正是喝酒作词的好时节。叶兄,可有雅兴?”   叶景印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等雅兴,但早已习惯了她的放浪不羁,便栖身一坐:“有白兄的地方,纵使是地狱,也是好风好景。我心中已有一阙《清平乐》。”他诵出词句,白谨嘉以一阕《木兰花》作对,二人一边喝酒一边作词,喝醉了,便掏出身上的匕首在墙上题诗,芸奴不懂诗词,只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一晃已是夕阳西下,带来的点心也吃完了,芸奴说来时曾见到路旁有些柑橘树,便出门摘一些果子来。长在路旁的橘子自然早已被摘得所剩无几,只有那树冠顶上还有几个,她见四下无人,便纵身跳上树去,将橘子用天青色的裙子兜着,飘然而下,身子轻盈如飞燕。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一个人影立了起来。   芸奴吓了一跳,没站稳,竟摔倒在地,脚踝在石头上磕了一下,钻心地疼。那人影连忙跑过来,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女施主,您没事吧?”   那是个僧人,大概十六七岁,身上穿着蟹壳青的僧袍,背上背着个包袱,面容清秀。芸奴奇怪地看着他:“你是谁?”   “贫僧圆空。”小和尚说,“是清空寺的僧人,不知女施主为何会孤身一人在此处?”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泛起疑惑和恐惧。   芸奴说:“我是来为主人寻吃食的。”   “不知您主人是……”圆空说道,“女施主莫怪,只是这山里近来不太安宁,所以贫僧多嘴问问。”   “我家主人姓叶,是临安人士,去泸州探望朋友回来,途径义庄,因身体不适不能赶路,便想在义庄休息一晚,明早再走。”芸奴编了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那小和尚竟然信了,睁大了眼睛道:“在义庄过夜?使不得啊,女施主,我送你回去,请你家主人赶快离开此地,去别处民居借宿吧。”   “为何?”   小和尚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义庄闹鬼!”顿了顿,又说,“闹鬼也就罢了,这一带近日还来了个妖怪,专吃过往行人,许多人都葬身妖吻。”   芸奴闻言,心中担忧白、叶二人,想尽快回去,哪里知道脚踝痛得钻心,连站也站不稳。小和尚犹豫了一阵,脸颊微红道:“女施主,贫僧背着您走吧?”   男女授受不亲,芸奴自然不愿意,但无奈脚痛刺骨,想来一位出家人也不会心存邪念,只得答应了。小和尚一连念了好几句佛号,才将她背起来,匆匆往义庄而去。   “圆空师父,这么晚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芸奴趴在他的背上,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你不怕女鬼和妖怪吗?”   “当然怕。”小和尚步履轻盈,“不过义庄是寺里的产业,得有人照看着,其他师兄弟都不肯来,住持就派我来了。其实我在寺里只是个烧火做饭的。”   芸奴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他的影子,太阳已经下山,清冷的月光洒下,如同铺了一层柔软的轻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但看起来依稀还像个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一轮上弦月已经浮上了树梢,芸奴抬头看了看天色,感到奇怪,橘树离义庄有这么远吗?   “圆空师父,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错啊。”圆空用下巴朝路尽头点了点,月光下,依稀能够看到义庄的飞檐一角,以及挂在檐角上的那盏破旧的白色灯笼。   小和尚又背着她走了一阵,她凝望远处的义庄,竟一步也未曾靠近,难道遇上鬼打墙了,还是误入了迷魂阵?   “女施主,好累啊,不如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圆空满头大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芸奴点头道:“辛苦师父了。”   圆空将她放在路边的大石上坐下,用袖子扇着风说:“真是奇怪,怎么总也走不到啊。”话音未落,便听见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微弱的声音:“救命……”   两人吓了一跳,圆空壮着胆子问:“谁?”   “小师父,救命啊。”草丛中钻出一个老头,穿着普通的褐色布衣,身边有一捆柴,“我是山里的樵夫,不小心从崖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圆空看了看四周,黑夜幽冷,无一丝人声,心头不禁打鼓,不敢过去:“老丈,我,我这腿脚也有伤,不太方便啊。要不,我先回寺里去,多叫几个人来救你。”   “不行啊,我的腿一直在流血,再不止血,我就要血尽而亡了。”   他越是着急,圆空越是不敢过去,背起芸奴,高声道:“对不住了,你先忍忍,我这就去叫人!”说罢,转身就要走,忽听芸奴道:“等等!”他步子一顿问:“女施主有何吩咐?”   芸奴脸色苍白,忍痛从他背上了跳下来,往前面的草地上一指:“你看。”   圆空将身子探过去,赫然看见一个阴森森黑黝黝的墓穴,里面不断地往外冒寒气,棺中似乎有人,却看不真切。他顿时浑身发冷,若刚才撒腿就跑,岂不是就落进这墓穴里了?   再回头看时,那老头已经不见了,小和尚吓得心惊胆战地说:“他果然是妖怪!给咱们下了个连环套,去救他也是死,不救他,也是死啊!”   弦月隐入了乌云之中,四周暗了下来,远处的义庄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盏白灯笼还在风中摇摇晃晃,像一团缥缈的鬼火。   果然是入了迷阵,芸奴眉间微颦,骷髅妖姬,已经来了。   “小师父,”她焦急地说,“快背我走,按我说的路走,很快就能到义庄!”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草木摇动的沙沙声。   “小师父……”她惊慌四顾,见圆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忙忍着痛过去,摸了摸他的脉搏,幸好,只是晕过去了。   墓穴周围的灌木丛猛然间晃动了一下,她心头一紧,见一条丝帛自灌木丛中蓦然钻出,将她卷起,拉了进去。   这变故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她几乎没能回过神来。她跌入墓中,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上,令她动弹不得。   是尸鬼吗?   她努力侧过脸去,闻到一股活人的气味,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是人!   他是谁?为何睡在墓穴之中?   这个男人身上似乎还有一股血腥味,他受了伤?   她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催动丹田的真气,身下的男人微微一颤,大手按住她的丹田,那股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去,被他的手吸走。   糟了!她心底生寒,这个人是懂法术的方士,看来今日,她凶多吉少!   白公子,救我!   叶景印刚得一好句,提了剑正想往门柱上刻,忽然乌云蔽月,草随风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香静逐游丝而转,铃声脆响,他心头一惊,侧过脸去,见荒草凄凄的园中忽然多了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肌肤胜雪,纤腰仅堪一握。   “来了。”白谨嘉端着酒杯,轻轻说。   挂在廊下的白色灯笼齐齐一亮,红衣舞姬腰肢一扭,跳起舞来,裙摆转成一朵向下开的莲花,赤裸的脚踝上挂着铃铛,在一个接一个的跳跃中仿若泛着荧光的玉玦。   临安城有世上最美味的佳肴,最雄伟的楼阁,最美艳的女人,叶景印乃临安首富,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但像这红衣舞姬般天生媚骨的女人,他还从来不曾亲眼目睹。   果然是妖姬,他在心中暗暗道,握紧了手中三尺长剑,若她胆敢轻举妄动,便一剑削去她的头。   白谨嘉大声叫好,笑道:“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美酒美景美人,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待我作一阕《蝶恋花》。”   叶景印哭笑不得,真不知这位方术师究竟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蠢过了头,那舞女分明是个妖姬,她竟然还有心情饮酒作词。   红衣妖姬浪笑连连,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二人几步开外,忽然身子一转,雪玉般的肌肤尽皆化为枯骨,十指锋利如刀,朝二人刺来。   “小心!”叶景印一个箭步蹿过来,手中的剑刺向红衣舞姬,舞姬身子一矮,如同一条柔软的毒蛇一般缠住了他的双腿,脊椎发出“咔咔”的清脆声响。她的速度极快,叶景印低头便看见一张骷髅面孔,白生生的,比平常的骨头还要白,很是吓人。她下颚一张,口中竟有锋利如狼的利齿,朝叶二公子的胸膛咬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脆响,原来白谨嘉的折扇刺在骷髅舞姬的脊椎上,舞姬仰头长啸,转头与白谨嘉交手,却并不恋战,几个回合后,将白谨嘉逼得退了一退,便一头扎进高及膝盖的荒草中,不见了踪迹。   “追!”白谨嘉低喝一声,二人追出义庄,见前路迷离,四周景色怪异,白谨嘉伸手拦住叶景印:“且慢,是迷阵。”说罢,从怀中掏出几张灵符,口中念念有词,催动符纸,在空中燃烧成几只红色蝴蝶,扑进迷阵之中,迷阵转瞬即破,面前的景色又变得清明起来。只是那骷髅美女再也找不到了。   “白兄,那里躺了个人。”叶景印来到圆空身旁,“是个出家人,好像被人打晕了。”   白谨嘉从草丛中捡起一枚泛着淡绿色荧光的珠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只是最便宜的玉石,她脸色骤变:“这是芸娘子的耳坠,芸娘子出事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圆空的鼻中,圆空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睁开眼睛,惊恐地喊:“有鬼!有鬼啊!”   “小师父,你可曾见过一个年轻娘子?”白谨嘉按着他的肩膀问。   圆空惊魂未定,好半天才想起来:“对,对,有个女施主,她一定是被恶鬼吃了。”   叶景印面色铁青,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起来:“恶鬼在哪儿?”   圆空受了惊吓,有些语无伦次,白谨嘉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灌木丛中:“叶兄,这里有个墓穴。”   二人连忙赶过去,芸奴则躺在棺材里,双眼紧闭,面容惨白。   “芸奴!”白谨嘉连忙将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脉搏,脉象平稳,暗暗松了口气,又在她几个穴道上轻拍几下,芸奴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芸奴,你没事吧?”叶景印关切地问,“你怎么躺在这里?”   芸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白谨嘉,愣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叫道:“棺材里有个男人!”   两人侧过头去朝棺材里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具老者的尸体。   “男人没有,男尸倒是有一具。”叶景印奇道,“莫非你见鬼了?”   “不是鬼,那是个活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芸奴急忙解释,脸涨得通红,“他还……”她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她蓦然想起那人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的那句话。   “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得死。”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能够吸走她的真气,此人的法术非同寻常,若是他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叶府诸人和白公子都有危险。   “他还什么?”叶景印追问。   “我,我也记不清了。”芸奴低下头,“就像一场梦。”   她不会说谎,脸颊绯红,好在夜色已深,两人没有发现,白谨嘉温柔地说:“既然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以后要多加小心。”   芸奴连忙点头。   圆空忽然发出恐惧的尖叫,随即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经,叶景印瞥了他一眼:“你鬼叫什么?”   圆空吞了口唾沫,往棺材里一指:“那,那具尸体,就是刚才……”芸奴低头看了一眼,也被吓了一跳,原来那具尸体,正是刚才那个老樵夫。   “尸鬼?”白谨嘉脱口而出,叶景印奇道:“何为尸鬼?”   “尸鬼乃僵尸的一种,不过并非以吸地气而成,而是吸取了月色精华,因此完整的尸身是不能暴露在月光之下的,特别是新月。这种尸鬼并无活着时的记忆,他们存活的目的就是吃人,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力量,为了抓到活人,他们常扮成受伤之人向路人求助,一旦有人上当,就会成为他们的俎上之鱼。”   “以前常听说这一带有吃人的妖怪,原来就是它。”圆空念了句佛号,“先生知道这么多,一定是高人,请先生将它除掉,为山中的百姓除去一害。”   “要除掉尸鬼并不难。”白谨嘉掏出一张灵符,捏了个诀,扔进棺材中,火焰“腾”地一下烧起来,随即棺中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像正被割破喉咙的猪,在这样的夜晚里显得尤为可怖。圆空是出家人,不忍再看,只闭着眼睛念经,烧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惨叫声才渐渐小下去,火焰也随之渐渐熄灭,再往那棺材中看时,里面只剩下一堆灰烬。   “那骷髅舞姬是何来头?”叶景印问,“莫非也是尸鬼?”   “这个嘛……”白谨嘉嘴角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天机不可泄露,待抓住了她,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她回过头来打量圆空问道:“不知小师父是哪座寺庙里的,为何深更半夜会来此处?”   “贫僧是清空寺僧人,义庄乃本寺产业,每逢初一十五寺里都要派僧人前来守夜念经,超度亡灵。”圆空傻笑了两声,“近来这里又是闹鬼又是闹妖的,寺里没人肯来,住持就派我来了,其实我只是个烧火做饭的,连经都念不全。”   “看来今日这经文是念不成了。”白谨嘉轻摇折扇,笑道,“我们也不能住在义庄里,不如小师父带我们去寺里借住一宿。”她从袖中掏出一颗金丸递上去,“香油钱什么的,都好说。”   圆空似乎第一次看见金子,眼睛都直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出,出家人,戒,戒贪,我不能要。”嘴上虽如此说,一双眸子却还死死地盯着金丸不放。白谨嘉将金丸硬塞进他手中说:“小师父客气什么,这也算供养佛祖,给我们积阴德。”   圆空吞了口唾沫,将金丸塞进袖中:“既是如此,贫僧就不推辞了。我们住持最是好客的,能款待两位贵客必定很高兴,请随贫僧来吧。”   芸奴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棺材中那神秘人的手冰冷刺骨,简直就像冰块一般,那阴冷的触感至今还留在肌肤之上,挥之不去。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三人跟着小和尚圆空沿山路而去,树木葱茏之中,某根树枝之上,坐了一个人,目光追随着众人渐渐消失在林间小道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清空寺的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听圆空说了来龙去脉,欣然同意,命圆空将三人安顿在西厢的客房中。天色已晚,寺庙内安宁静谧,弦月也已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月光从菱花窗格中透进来,窗明几净,颇为风雅。   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个身材矮小面容平庸的小和尚,手中托着一只红木托盘,上面有几样精致点心,说:“两位公子,这是住持吩咐的宵夜。”   白谨嘉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似乎很害怕?”   小和尚吞了口唾沫,看了看窗外,低声说:“不瞒两位,前几日过世的金谷金大人就居住在这间寝屋里,所以……”   芸奴心内暗暗惊讶,西厢房的客房很多,为何圆空偏偏要将他们安顿在这间死过人的屋子里?   白谨嘉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叫什么?”   “贫僧圆智,是厨房里的火头僧。”   “我且问你,圆空是什么时候来寺里的?你与他朝夕相处,可曾见他有什么异样?”   圆智想了半晌:“圆空是半年前来的,他原本是行游的僧人,住持见他可怜,才收留他的。他为人老实,平日里除了做饭就是念经,没什么怪异。”   白谨嘉掏出一颗金丸给他,他扭捏了一阵,还是接了,白谨嘉说:“你替我看着圆空,他若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尽快来告诉我。”   圆智千恩万谢地去了,叶景印压低声音说:“莫非白兄怀疑圆空?”   白谨嘉笑而不语,默然良久才道:“长夜漫漫,今夜的好戏才刚刚上演啊。”   芸奴推开厨房的门,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圆空正往灶台里添柴火,脸被熏得发黑道:“女施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家公子许是受了凉,肠胃不适,想吃点儿白粥。”   圆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这有何难,住持也爱吃白粥,锅里正煮着呢,女施主稍等片刻。”芸奴点了点头,举头四顾,这厨房有些窄小,墙角里堆满了各式陶瓷坛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   “住持肠胃不好,以粥养胃,所以我们泡了很多咸菜给住持佐粥。”圆空舀了一碗白粥,又从坛中夹了些泡菜,放进托盘里说:“拿去吧,吃后再歇会儿,否则伤胃。”   芸奴接过托盘,又往灶台上看了几眼,转身离去,圆空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低头继续烧火,再无一言。   白谨嘉端起白粥,往窗外的花盆里一浇,静观许久,花盆中所栽种的山茶花并无一丝变化。   “没有阴毒。”芸奴轻声说。   “什么阴毒?”叶景印不明所以,白谨嘉道:“骷髅妖姬身上有腐尸之气,藏有阴毒,圆空若是妖姬化身,所做出的饭食必定含有阴毒,能损人寿命,入土则令草木枯朽。看来圆空并非妖孽。”   “竟然不是他。”叶景印在屋中来回踱步,接过芸奴递过来的普洱茶,正要喝,忽然门开了,芸奴端着白粥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有两个芸奴?   白谨嘉神色骤变,手指一弹,叶景印手中的瓷杯应声而碎,茶水洒落在地,白谨嘉随即一跃而起,手中折扇指向他身边站立的“芸奴”。   那“芸奴”往后一退,肌肤尽腐,化为骸骨,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速度极快,如同一条蛇般四处乱蹿,带着阴冷的风,像刀一样锐利,被那阴风扫到,肌肤都裂开一条条细细的血口子,虽然不深,却钻心地疼。   叶景印已经挨了好几下,俊美的脸颊上多了一个十字形的伤口。芸奴心中焦急,一掌拍在托盘上,装了白粥的瓷碗一跃而起,裂纹蔓延,碎成无数块,如同暗器一般飞向骷髅妖姬,将它的衣服削切成碎片,插进它的关节之中。它无法再行动自如,速度明显慢下来。白谨嘉乘机在它脖子上用力一击,颈骨应声而碎,脑袋滚落在地,如同一只蹴鞠球,在地上滚动开去。   叶景印俯身将头骨捡起,发现上面有一道剑痕,从耳后一直延伸至下巴正中。他记得这一剑并不是自己所削,心中不禁惊异莫名。   失了头颅,骷髅无心再战,身子一缩,钻进土中,白谨嘉冷笑道:“妖孽,你以为这次我还会让你逃掉吗?”说罢,将手中的折扇往地上一刺,土地立刻裂开几条巨大的裂痕,如同被犁粗暴地犁过一般,随即碎成几截的骷髅从裂纹中钻了出来,散了一地。   “叶兄,劳驾去禅房告诉住持,我们抓住了红衣妖姬。”白谨嘉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姿容绝美的脸庞在月光下光洁胜雪。   住持赶来的时候,散碎的骨头被放在一只贴了符箓的木盒里,众僧合十念佛,心头都不禁暗自窃喜,住持忙问:“请问先生,这妖物的骨骸如何处置?”   “先将白骨供奉在佛像前。”白谨嘉说,“请僧人诵经,待明日午时,阳气最盛之时,将它焚毁,这妖物便再也不足为患。”   住持连忙吩咐人将骨骸送到佛前,又安排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念经超度,众僧自然对三人感恩戴德,敬为上宾。   当寺庙再次安静下来时,已是三更天了,芸奴脸上浮起了难得的笑容:“妖物终于伏法,两位公子也累了,奴婢这就去铺床。”   “且慢。”白谨嘉用折扇按住她的手臂,“谁说妖物已经伏法?”   叶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惊,惊讶地看着她,她眉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走,我们去抓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雄宝殿中供奉着释迦,黄铜所铸造的佛身圆润流畅,佛祖的面容慈祥安宁。两位年岁很大的僧人在佛像前打坐念经,轻轻敲打着木鱼。   装着骨骸的木盒子就端端正正地摆在香案之上。   这个时候,一缕液体从门缝里浸了进来,像一条毒蛇,在地面上蜿蜒,然后从中分成两股,分别钻进了两位高僧的袈裟之中,顺着他们的身体逆行而上,从他们的衣领中钻出来,爬上他们的下巴,两位高僧专心致志念经超度,竟浑然不觉。那两股液体乘机钻进他们的鼻孔之中,两人在鼻头扇了扇,身子一歪,浑身僵直地倒了下来,再不动弹。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摇晃了灯火一阵,将原本就昏暗的油灯刮得几乎熄灭。随着这阵妖风的来去,门也缓缓地开了,门轴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像某种动物的低吟。   一双沾染了黑灰的僧鞋踏进了门槛,掩上了房门,然后健步如飞,掠过两位高僧,直取木盒。就在他快要碰触到盒子的一霎那,只觉头上阴风一扫,随即便是“哗啦”一声响,他惊诧抬头,散发着腥臭的东西迎头而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圆空师父。”白谨嘉摇着折扇,悠哉游哉地从门外进来,“今晚你可真是忙啊,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好几个时辰,难为你了。”   圆空怒不可遏,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眼珠仿佛要脱眶而出。   “不用担心,你身上的只是黑狗血。”她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我居然在神圣的佛堂中乱泼狗血,污秽佛门清净之地,罪过罪过。”   跟在其后的芸奴心下暗道,黑狗乃至阳之物,生前多食粪土,体内聚集了难以计数的污秽之气,只是生前被阳气压着,一旦黑狗死了,血里的污秽之气就会全都散发出来,便成了捉鬼驱魔的利器。若是普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被黑狗血浇上一浇,一身的本事便怎么都无法施展了。   叶景印举剑上前:“你是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为何要杀死曹大人和金大人?莫非是为了求财?”   一直沉默的圆空忽然笑了,那笑容藏着狰狞,诡异莫名,令人胆寒,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吐出低沉沙哑的话音:“为了一个女人。”   白谨嘉暗暗心惊,忽然低喝一声:“不好!”朝圆空奔去,但为时已晚,圆空袖子中藏了一把菜刀,一刀抹在自己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飞身来救的白谨嘉一脸。   那一刀切得极深极准,鲜血如喷泉一般,血溅佛堂,但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一种不屑一顾的轻蔑笑意。   芸奴抽了一口冷气,几乎要尖声大叫,但在最后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死亡。圆空死得如此惨烈,从他脖子里喷出的血在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红花,在她眼前摇曳,她觉得胃里一紧,几乎要吐出来。   然后,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整座大雄宝殿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那红纱随着风笼罩过来,将她的身躯一层一层缓缓包裹。   不好!她猛然醒悟,这是阴血阵。   以自身之血化为杀人的利器,让阵内之人无法呼吸,窒息而死,是为阴血阵。这是十分高深的术法,圆空竟然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红纱缠得越来越紧,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也塞着一团红绸,无论多么用力呼吸,依然吸不进一口气,肺内就像塞满了棉花,胸膛似乎快要炸开了。   “印,二公子……”她伏在地上,蒙眬间看见倒在身侧的叶景印,他正痛苦地挣扎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无论怎么往上浮,却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   不,我不能死。芸奴咬紧了牙关,捡起叶景印掉落在地的剑,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血喷薄而出,她在心中快速念诵口诀,然后拼尽全力,大喊一声:“破!”   层层叠叠的红纱顷刻间退去,她大口呼吸,许是窒息得太久,每吸一口气肺就像被刀刮过一样痛。   “芸娘子。”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白谨嘉焦急的眼神。   “白,白公子,您和二公子没,没事吧?”她连一口顺畅的气都吐不出来,说话自然前言不搭后语,白谨嘉皱起柳眉,撕下衣衫替她包扎:“你这个傻丫头,竟然以血克血,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芸奴低下头去不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么做不比窒息而死好多少,但若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毅然决然地割开自己的经脉。   “幸好窒息之时体力不支,割得不深。”白谨嘉点了她几个穴位止血,话音未落,身体娇弱的少女便软软地倒在她怀中。叶景印这才缓过气来,一边咳嗽一边问:“芸奴没事吧?”   “失血过多,精力损耗太过,晕过去了。”白谨嘉将她横抱而起,“恐怕没有十天半月,这身子骨是没法养好了。”   “圆空呢?”叶景印满面怒容,捡起长剑,恨不得将那小和尚剥皮抽筋。白谨嘉侧过头去,看了看被血泊所淹没的圆空,眼底的冷意又深了一分:“死了。不过,骨骸不见了。”   木盒的盖子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芸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将身下的床单浸出一层淡淡的湿痕。白谨嘉拿着丝绢,细心地替她擦拭汗水。   天已大亮,叶景印从圈椅上滑了下来,猛然惊醒,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脸问:“她好些了吗?”   “她很久都没能吃上一顿好的了吧?”白谨嘉说,“身子虚成这样。”   “可恶。”叶景印一拳擂在椅子扶手上,“她在清泠轩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白谨嘉将丝绢递给他说道:“我去厨房里拿些粥来,再不吃点儿东西,她的身子会垮掉的。”叶景印望着被中虚弱的少女,心像被揪住了一般。   他曾见过很多女人,美丽的丑陋的,妖艳的忠贞的,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像芸奴这样的女人,她懦弱又倔犟,软弱又强大,她身上隐藏着无数秘密。   她是一个谜,像沼泽一般令他沉迷,无法自拔。   白谨嘉走进厨房,圆智正在用木头勺子轻轻搅拌着锅里的白粥,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的清香。小和尚见了她,忙放下勺子行礼:“白公子,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多亏了您,我们全寺的僧人终于能睡一场好觉了。”   “不必客气,折腾了一个晚上,我也饿了,给我来三碗白粥吧。”她顿了顿,又说,“再来些下饭的咸菜。”   “这就来。”圆智喜滋滋地打开一只陶罐,用长长的筷子伸进去夹咸菜,忽然听白谨嘉说:“小师父,我要那只坛子里的。”   圆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只隐在角落里的普通陶罐:“那些还没有腌好呢,您还是吃这只坛子里的,这些用的水好,味道最好。”   “不,我就要那只坛子里的。”白谨嘉似乎有意刁难,圆智有些为难,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他打开坛子正要将筷子伸进去,白谨嘉忽然将他拉开,一脚踢碎陶罐,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泛着森森白光的骨头从里面滚落,在地上骨碌碌地转着圈。   “看来那被盗走的妖姬尸骸就藏在这陶罐里。”白谨嘉笑道,“果然是个藏尸体的好地方啊,只需要将尸骨拆开,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小的坛子里会装着尸体。等需要用的时候便将骨头取出重新装好,又是一个妖艳动人杀人如麻的骷髅妖姬。你说对吗,圆智师父?”她转过头,看着手中绞着一根铁线,意欲将她绞杀的圆智,笑容淡然。   圆智望着她,面无表情,但那一双眸子里却藏着暴风雨雪,良久,他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所谓的骷髅妖姬并非真的是鬼怪,它只是一具用死人骨头所制成的傀儡。”白谨嘉说,“其实,你是傀儡师吧?”   圆智不说话,只是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一分。   “我曾听说,修为高深的傀儡师,可以不用丝线,而是用意念操控傀儡,令傀儡像活人一般行动自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圆智抬起下巴,与那个憨傻胆小的火头僧判若两人:“你怎知不是圆空?”   “我给你们一人一颗金丸,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大方吗?”白谨嘉扶着灶台,笑道,“我是想看看你们的手。”   “手?”   “即使再高超的傀儡师,也是从普通傀儡师一步步熬过来的,手上必然会有操纵傀儡的铁线所留下的伤痕,圆空的手上只有做农活留下的老趼,而你的手上却有纵横交错的细小痕迹。”   “昨晚圆空的所作所为,你又有何解释?”   “他的身上没有尸体的腐气,也没有妖气,之前我一直以为圆空是你的帮凶,但昨晚我才知道我错了。”白谨嘉目光一冷,仿佛化作冰冷的刀锋,“他不是帮凶,他也是傀儡,是你用活人所做的傀儡!”   圆智哈哈大笑:“白公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聪明人总喜欢多管闲事,从来不管对错。”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白谨嘉将角落里的几个陶罐依次打碎,白骨散了一地,她俯身将头骨拾起,轻轻抚摸脸颊上的剑痕:“我原以为杀曹金二人是为鸳鸯夫人报仇,但看到这副头骨,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那个侍女。”她将头骨举起,手指在骨头上跳跃,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轻薄白雾如丝绸一般将骨头层层包裹,最后凝幻成少女的模样。   那张容颜并不十分美丽,梳着双鬟髻,只是一个普通使女,但圆智冰冷的脸蓦然之间变得悲戚而温柔。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个被金谷金大人迁怒而砍杀的守灵侍女。”   圆智沉默良久后说道:“她叫樱桃,我幼时随师父在泸州山里生活,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她寡母改嫁,将她卖给金家做使女,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三年前我回泸州探亲,听说了金家之事。”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一阵。“樱桃不过是肉眼凡胎,即使守夜,又如何能真守得住棺材里的人。何况那个与曹大人偷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鸳鸯夫人,她是人还是鬼,没人知道,樱桃何罪之有?竟被那姓金的无端砍杀!难道使女的命就不是命吗?”   白谨嘉冷冷地说:“所以你将她做成傀儡,让她的双手沾染上鲜血,让她死不瞑目。”   似乎被人戳中了痛处,圆智脸色骤变:“你懂什么?”他双手绞满铁丝,往前一指,铁丝如网一般朝白谨嘉飞来,却生生停在半空,软软地垂了下去。   圆智脸色铁青,眼珠里布满了血丝,矮小的身子摇摇欲坠:“你,你下毒?”   “昨晚你想对我们下毒,可惜手法太拙劣,我十岁就不用了。”白谨嘉轻轻拍打灶台,“今天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下毒。刚才你夹菜的时候,我就将药放进了锅里,热气蒸腾,药物也就弥漫开来,而你却浑然不觉,你说,你是不是太蠢了?”   “你,你,你要如何?”   “自然是将你送交法办。”   圆智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意,白谨嘉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阻止,小和尚用手上的铁丝缠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地用力,细小的线一寸一寸地勒进肉里,直到鲜血如珠子一般滚落。   “把我……合葬……”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白谨嘉心中弥漫出难以遏制的哀伤,不再看他,推门出去,巳时的阳光灿烂而热烈,但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为所爱之人而死,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个枉死的少女樱桃,虽然圆智并不是个好人,但却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关心她爱护她的人。   得此一人,今生足矣。   “罪魁祸首已经伏法,你似乎并不高兴。”回去的路上,叶景印问,“难不成作了几首词,你就真成了词人,伤春悲秋起来了。”   白谨嘉靠着丝绒垫子,宽大的袖子边点着一炉香,淡淡的青烟从镂花炉盖中溢出来,在她的面容前浮沉。她唇角淡淡一笑道:“我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么?”   叶景印笑道:“白兄是担心,圆智也是傀儡?”   白谨嘉抬起眼睑,与他四目相对,二人静默无言,仿佛都沉浸在猜疑之中。   一直沉默的芸奴忽然说:“可是,他说要合葬。”   二人诧异地回头看她,她吓了一跳,因体虚而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红,像有两团火在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是胡乱猜想的。”   白谨嘉唇角带笑,身子一歪,倒在芸奴的膝上,端起青瓷莲叶杯,高声唱道:“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唱罢,将杯中美酒饮尽,竟闭目睡去。   这首诗来自一位不知名的诗人,意境疏野旷达,其人必是一位视功名如浮云的狂士,芸奴在心中暗暗道,这首诗由白公子念来,更加狂傲随性,还真有几分魏晋风骨。   无意间抬头,她看见二公子正盯着白谨嘉的脸,看得很专注。她忍不住轻声喊:“二公子?”   叶景印没反应。   她又喊了一声,叶景印才回过神来,假咳两声:“白兄醉了,送他回家吧。” 第4章 盛夏夜谈   树荫浓郁,夏日悠长,叶府中的楼台高阁倒映在池塘之中,波光粼粼。水晶所串成的帘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摇,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架子上的蔷薇花开了,香味浮动,将满园子都染上了一层醉人的馥郁。   “你听说了吗?咱们园子里的那口井闹鬼。”正在扫地的小丫头小莲低声对小果说,“听说二夫人那边的小玲夜里去井里打水,看见一个白衣女鬼从井里爬了出来,吓疯了,今天早上二夫人赏了她父母十几贯钱,让他们将小玲领回去了。”   “是啊,我还听说,那女鬼专吃人的魂魄,小玲就是被它吸了魂魄才疯的。”   “那咱们可要小心啊,夜深了能不到水井那边去就别去。”   两人正说着话儿,看见芸奴正在给花儿浇水,自从上次二公子和大公子为她吵过之后,大公子对她不闻不问,依然不许她进主子的屋子,二公子也好几天都没找她了,这两个丫头心中暗想,看来这二公子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兴致过了就把这又丑又蠢的丫头给忘了。   既是如此,不如去戏耍戏耍她。   “芸奴,”小果笑道,“今日怎么没跟二公子出去啊?”   小莲接过话茬儿:“或许二公子还是觉得藤萝比较好呢。”   “是啊,要说起那个藤萝,她的舞姿可是数一数二的呢,用丝帛缠着双足,比起前朝的窅娘也不遑多让呢。”   “二公子可喜欢她了,每晚都看她跳舞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起,芸奴却没理她们,花儿浇完,拔腿就走,两人碰了个软钉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看她呀,简直就是天聋地哑,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二公子会喜欢她才怪呢。”   “你还不知道大夫人的丫鬟们叫她什么吧?”   “叫她什么?”   “傻大姐!”   两个女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随着午后的和风一起飘到芸奴耳中。她经过黄桷树下,树中人低低笑道:“她们都叫你傻大姐呢,你不恨吗?为什么你要任由她们欺负呢?为什么不让她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芸奴连看也不朝树中看一眼,直直地走过去,树中了无人声。   入夜了,下人房中却人声鼎沸。小衣抱着一个包袱进来,脸上满是喜色:“你们快来看,这是二夫人赏给我的!”   众丫鬟连忙围过去,看着她将包袱缓缓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衣服,大都是绫罗绸缎,众人一片艳羡。小衣得意地说:“这些虽然是旧衣服,但都很名贵,你们看这件,是白螺绸,就这一件,就值我们一年的工钱呢。”   丫鬟们摸着衣裳,都爱不释手:“你做了什么啊,二夫人赏你这么多东西?”   “你们这些傻子,今日是二夫人的生日啊,木兰阁那边还在给二夫人庆生呢,老爷送了几百匹各色绸缎给二夫人裁衣裳,二夫人一高兴,就把平日里不怎么穿的旧衣服都拿出来赏人了。”   众丫鬟闻言,都想往外跑,小衣叫住她们:“不用去了,都分完了,哪里还等得了你们!”   女孩们只得捶胸顿足,只怪自己消息闭塞,没去木兰阁凑热闹。小衣又拿芸奴打趣:“芸奴啊,二公子没有赏你点儿什么?今天我可看见藤萝得了桃花纹的金簪了,那可是真金啊。”   芸奴本来在发愣,被她一叫才回过神来:“呃,藤萝得了赏赐啊,很好啊。”   众人大笑,芸奴这才回过味儿来,脸有些红,低着头不说话。   梆子敲过二更,夜已深,众人都躺下了,天气很热,女孩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衣忽然推了一下小果:“喂,陪我去如厕。”   “别烦我,我要睡觉。”   “陪我去嘛,茅厕在水井那边,我一个人害怕。”   小果眼睛一转:“要我陪你去也行,你得送我一件衣服。”   小衣在心里暗暗骂她,怎奈确实内急,只得道:“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   两人轻手轻脚下了床,拿出一盏灯笼点上,推门出去了。   遥远的地方有打梆子的声音传来,三更了,小莲推了推旁边的女孩:“小果她们出去快半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那女孩嘴里嘟哝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小莲很是担心,却又没有勇气出门,正在担心,忽然看见芸奴披衣下床,忙问:“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她们回来。”   她从柜子里找出一盏白灯笼,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怪异的图形,出门去了。   院子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树叶声,连平日里吵得人睡不着觉的虫鸣都不知哪里去了,空气都凝为止水。   芸奴将灯笼举起,四周却更暗了,脚下仿佛出现了一条路,一条窄小而弯曲的路,她顺着小路而去,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看见小衣提着灯笼在花圃中瞎转悠,嘴里喊着小果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似乎吓得不轻。   “小衣。”芸奴跑过去,小衣像看见了救命稻草,哭道:“芸奴,救我,我在这里走了好久,一直走不出去!”   “别怕,你还在园子里,只是被魇住了。”芸奴连忙安慰道,“小果呢?”   “我去如厕,让她在门外等我,可我出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也出不去。”小衣用衣袖拭着眼泪,“我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小果是不是被女鬼抓去了?”   芸奴思忖片刻:“跟我来。”   “去哪里?”   “去找小果。”芸奴紧紧攥着她的手,二人走了一会儿,她忽然步子一顿,将灯笼高高举起,黄桷树下,一位穿墨绿色衫子的女孩亭亭玉立,正抬着头,看着树冠之中,像在诉说,又像在聆听。   “是小果!”小衣大叫,忽然,她听到树冠里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你很不甘心吧,小衣她哪里比你强?为什么她总是得到赏赐?她就是你的绊脚石,如果没有她,那些赏赐都该是你的。你母亲病重,正需要那些赏赐呢。”   芸奴大惊道:“小果,不要和他说话!”   “你说得没错。”小果幽幽地说,“那些都该是我的,她是绊脚石,我要除掉她。”说罢,她猛地转身,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目露凶光,朝小衣扑过来。   芸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叫道:“小果,不要听它胡说!它是妖怪,你不能被它蛊惑!”   小果像听不见她所说的话一般,拼命挣扎着,芸奴无法,只得将她用力一推,趁她摔倒在地时夺过她手中的刀子,朝树冠用力扔过去。   树冠内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爆开一蓬红雾,之后便了无声息。小果像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芸奴摸了摸她的额头:“没什么大碍,小衣,快来帮我把她扶回房去。”   小衣吓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芸奴只得背起小果,让她提着灯笼。她太过害怕,才走了两步便摔了一跤,灯笼“刷”的一声烧了起来,芸奴脸色大变:“你,你怎么把灯笼烧了?”   “对,对不起。”小衣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芸奴头痛欲裂:“算了,你紧跟着我,我们还是能回去的,只是要费一番工夫。”   “是妖怪啊。”小衣哭着朝她身后一指,“我们回不去了。”   芸奴觉得后脊背发凉,缓缓回头,看见一口水井,白色的雾从井内弥漫开来,透着彻骨的寒气。   “我们绕了半天,又回到这里了。”小衣哭着说,“一定是女鬼找替身,她会把我们的魂魄都吸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谁在这里说不吉利的话?”冷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两个丫鬟齐齐回头,看见一身素袍的年轻公子缓缓走来,他的目光落在芸奴身上,立刻浮现出一声玩味的语气:“原来是你,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公子……”小衣哭喊着说,“有鬼啊,有女鬼啊!”   叶景淮脸色一沉:“住口!妖言惑众,是不想活了吗?”   话音未落,芸奴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井里出来了,脸色骤变:“大公子,快走!”   一颗黑糊糊的头颅从井里钻了出来,双目闪着冰冷猩红的光。   “不是女鬼,是大蛇!”芸奴惊呼,将背上的少女推给叶景淮,“大公子,快带小衣和小果走!”   大蛇快速地游过来,足有壮汉大腿粗细,抬起蛇身来足有一人高。芸奴挡在叶景淮三人面前,高声道:“孽畜,还不快退下!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大蛇恍若未闻,朝芸奴扑来,芸奴从身旁的树丛中扯下一把树叶,朝大蛇扔去,正中蛇身,大蛇吃痛,在空中挣扎乱舞。芸奴口中念念有词,忽而伸手一挥,空中传来一声鹰啸,一只大鹰俯冲下来,啄食大蛇。   然后,便是鹰与蛇的一场大战,不过十几个回合,大蛇便被大鹰啄去双目。大鹰将它抓起,飞上高空,将它狠狠摔下,巨蛇落在芸奴面前,抽搐了一阵,不再动弹。芸奴朝空中张开手掌,大鹰落在她的掌心,变成了一张老鹰形状的纸片。   芸奴长长地松了口气,忽而听身后有人冷声道:“果然好幻术!”   芸奴的心凉了半截,战战兢兢地转过身道:“大,大公子,您,您怎么还在这里?”   大公子脸色阴冷,眸中有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小衣躺在他脚下,似乎吓晕过去。   “大公子,请您听我解释……”芸奴慌不择言,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大公子会不会将她赶出去?或者,直接将她当做妖怪送官?   芸奴自小在叶家长大,因生性老实本分,又有几分木讷,竟从未想过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什么,更不愿意离开叶家,如今担心得额头冒汗,手脚冰凉:“公子,求您不要赶我走,我无家可回,离开了叶家我不知道怎么活……”   叶景淮转过身,眼神阴郁地说:“滚回你自己房去,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府内任何一个人面前显露幻术,你就给我立刻离开!”   他不赶自己走?芸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这一愣神的工夫,叶景淮已经回屋去了。她庆幸之余又开始担心,小衣和小果怎么办?如果她们醒来之后将遇妖之事说出去,不就糟了?   她侧过头去看了看那条大蛇,如今已缩成两根指头粗细,看样子只有近百年的修为。对了,这条大蛇会魇术,如果用它的胆熏一熏小衣和小果,便可混淆她们的记忆,令她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说做便做,她用小衣头上的簪子划开蛇身,取出蛇胆,用叶子包了,放入袖中。   小衣和小果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难题又出现在她面前,这条蛇怎么处置呢?又不能吃。沉思了一阵,她摸了摸蛇皮,冰凉入骨,顿时有了主意。   下人房里有驱蚊的熏炉,芸奴将蛇胆放入炉中,炉盖的镂花缝隙中溢出一团浅黑色的雾气,散在空中,无声无息。   芸奴上床躺下,这闷热的夏夜,只有这下人房里凉爽宜人,宛如深秋。她看了看房梁,在蛇身腐朽之前,屋内的人,便都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早上扫地的时候,小衣对小果说,“我梦见被一条大蛇追,差一点儿就死了。”   “我也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和你一起上厕所,然后,然后……”说到这里,小果的脸有些红,“呃,反正就是很可怕。一定是最近听了古井闹鬼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不好好扫地,又在这里嚼舌头。”霜落路过,正巧听到二人的话,呵斥道,“大夫人下了令,谁若再传闹鬼的谣言,打二十板子,并撵出去!”   二人吓得连忙噤声,埋头扫地去了。芸奴蹲在古井前,托着下巴凝望井底。好多事情她都想不通,大公子为什么不问她会幻术的事呢?今日一早在园子里见到她,就好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真是奇怪。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那条蛇,它从何而来?或者说,是谁把它放到井里的呢?   “芸奴。”叶景印走过来。   芸奴起身:“二公子。”   叶景印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她,她打开,看到一把黄杨木梳,梳背上包着金皮,花纹为缠枝卷草,弯拱处是两只对飞的鸳鸯,做工极为精美细致。   “二公子,这是……”   “昨日是我娘的生辰,木兰阁和我见贤阁的人都有赏赐,我也给你留了一份。”叶景印笑如春风,“虽然只是包金的,但它出自名匠之手,其价值比起金簪金钏之类,毫不逊色。”   芸奴指尖在梳背的花纹上轻轻摩挲,一滴泪落在指尖上,溅开一朵小花。叶景印睁大眼:“你不喜欢?”   “不是的,我很喜欢。”芸奴将梳子放回锦囊,郑重地握在手心,“多谢二公子和二夫人赏赐,两位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哈哈,什么恩情不恩情,木兰阁和见贤阁每年都要赏的啊。”叶景印笑道,“天色不早了,听说白兄今日要去翰林学士朱大人家驱魔,走,咱们看热闹去。”还没等芸奴回答,他已经拉起她的手跑去了。   立在廊下的大公子手中提着剑,望着二人跑去的方向,剑眉深锁。   “叮”,手中的剑出鞘两寸,剑锋森寒。良久,他用拇指将剑按回鞘中,转身回屋,树影霞光重叠,不知,深深,深几许。 第5章 胭脂孤泪   眉目如画,是镜里空花。   纤纤素手从木制漆妆奁中取出一只玉盒,盒上雕刻着鸳鸯戏水。青铜蝴蝶镜中映出美丽的容颜,为少女敷上一层柔软的金色。少女打开玉盒,盒中有满满的浅红色口脂。她用小指头在盒中蘸了蘸,涂在唇上,小巧的樱唇娇艳欲滴,令少女的面容更加光彩夺目。   少女正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但那镜中竟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飘到她的身后。她悚然一惊,看见那人影微微俯下身,凑到自己的耳边,映在镜中的脸变成了两张,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脸白如宣纸,又大又黑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竟是猩红的。   七月下旬,叶府又到了分发妆粉胭脂的时候,每个丫鬟都有份例,只是根据身份有所不同而已。碧烟、霜落等人得的自然是上等胭脂,三四等的小丫头只能得些市面上常见的物什。芸奴虽说仍是大丫头,月钱也没有短过她,但平日里分派的果子、胭脂、头花之类,她便只能跟小丫头差不多了。   这次她得了一盒口脂,名叫“石榴娇”,颜色娇嫩,看起来甚为可爱。她忍不住对着镜子,刚画了一抹,便听见小衣在身后笑道:“芸奴啊,你就不用画了,底子不好,再怎么画也是枉然。”   芸奴心中一痛,眼神灰暗,将口脂盒盖上,找来手绢将唇上擦了,转身去院子喂鸟,用上好的粟米扔着让鸟儿啄,碧烟正在逗鸟,见状说道:“不用喂了,去扫地吧。”   芸奴答应一声,正要走,忽然听见那八哥叫道:“丑八怪,丑八怪。”碧烟笑得花枝乱颤:“这鸟儿真机灵,还能认人了。”   芸奴低着头,回房换了身衣裳,径直来到偏门,叶景印已经在车内等候多时了,微微有些不悦:“不是说好巳时三刻吗?怎么迟了?”   “今日府里派妆面,所以耽误了些时候。”   叶景印不屑地笑了一声:“那些东西都是便宜货,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临安城最有名的浅妆居去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芸奴垂着头道:“不用了,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平日里也用不上。”   车子驶到白家,房门紧闭,无人应门,叶景印道:“她肯定又找乐子去了,咱们去仁美坊,肯定能找到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青布马车驶进仁美坊,得月楼的老鸨便颠颠儿地跑过来,跪地磕了个头:“二公子,贱婢给您请安了。上次贱婢不知道您就是咱们的少东家,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少东家?芸奴心中暗暗吃惊,难道得月楼竟是叶家的产业吗?   “闲话少说,白公子在哪里?”   “白公子就在咱们楼里,听苏小姐唱曲呢。”老鸨谄媚地笑道,叶景印下车上楼,苏小姐的房内暗香浮动,俊美非凡的白谨嘉斜倚在罗汉床上,身下垫着白色羽纱褥子,以手支着额,神色慵懒。苏怡然也坐在罗汉床上,两人正在下棋。   “叶兄,来得正好。”白谨嘉招呼他,“快来陪我下一局。”   苏怡然乖巧地让开,去拿自己的琴,此时隔壁房间有歌声传来,声音清亮,煞是好听,只是过于妩媚妖娆:“两只脚儿肩上搁,难当……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芸奴歪着脑袋在听,白谨嘉问:“你听得懂吗?”   “词句是懂的,只是不知道这词到底说的是什么。”   白谨嘉暧昧地笑,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今夜到我府上过夜,我可以将这词好好教给你。”   叶景印假咳两声:“白兄,你就不要逗芸奴了。”芸奴也听出其中意味,羞红了脸不说话。苏怡然朝她瞧了瞧,眼中有羡慕也有不屑,弹起轻柔的小调。   黑子白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叶景印道:“今日白兄来得月楼,恐怕不仅仅是找乐子吧?”   白谨嘉脸上浮起笑容:“其实我是在等叶兄,等你来求我。”   “白兄真是我的知己。”叶景印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三日前,得月楼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子,虽是报了官,但临安府尹毕竟是审人的官儿,恐怕审不了鬼。”   白谨嘉折扇轻摇:“要我帮忙不是不可以,一来,要出得起价钱;二来,要这案子能让我感兴趣。”   “你肯定会感兴趣。”叶景印喝了一口芸奴端来的参茶,“得月楼内有位红牌,名叫韶芳,以其娇艳欲滴的樱唇闻名。三日前,她在自己的房里被杀,右手被砍掉。服侍她的使女秋月说,她听到房内有响动,进去查看,发现一个白衣女鬼在窗外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我听过类似的故事。”白谨嘉抬起身子,“一年前,李家的三小姐也被人以同样的方法杀害,她的使女也说曾见过一个女鬼。那女鬼脸色苍白,脸颊上有一滴血泪。”   叶景印往前微微倾了倾:“你说,那真的是女鬼,还是有人假扮?”   白谨嘉沉默片刻:“且先带我去韶芳房中看看吧。”   那是后院一间独立的小阁楼,韶芳生性孤僻,很挑客人。临安的达官贵人似乎就喜欢这样自视甚高的行首,她的门前可谓车马不绝。   闺阁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胭脂香味,血迹还在,飞溅的血点在铜镜上开出一串妖艳的花。   “得月楼主事的是我家的管家,原本死一个妓女是不必上报的,但惊动了府尹,就必须报到我父亲那里。爹命我跟进此事。我就让老鸨把这阁楼封起来了,只等白兄你来查看。”叶景印道。   桌上摆满胭脂妆粉,韶芳死前应该在化妆,白谨嘉的目光在妆粉中扫过,停在一只玉盒上。她拿起玉盒,盒子底部刻着“浅妆居”三个字。   她打开盒盖闻了闻,侧过头去问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秋月:“这是你家小姐的?”   “是御史大夫陈大人家的衙内送给小姐的。”秋月朝盒子里看了看,“奇怪,这是小姐死前头一天送的,怎么用去这么多了?”   “叶兄,你确定韶芳死后就没人进来过了?”   叶景印道:“这是自然。”   “这么说来,除了韶芳之外,还有一个人用过这盒口脂。”   叶景印惊道:“那个白衣女鬼?”   “真稀奇。”白谨嘉笑道,“女鬼也会涂脂抹粉?”   芸奴道:“我听说书人说过一个故事,说鬼怪为了化作人形,吃人骨肉,会杀死一个女人,将她的皮剥下来披在身上,扮作美人。只是那皮上的五官容易花,需要常常描画。”   白谨嘉点头:“是有这个说法。秋月,你且过来看看,那女鬼还动过别的东西没有。”秋月过来看了一阵后道:“回公子,没有。”   “这就奇了,为何那女鬼单单只画这口脂呢?”   秋月想了想,回道:“也许是这口脂特别名贵。听陈衙内说,这东西叫‘点绛唇’,是浅妆居店主精心研制的,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他费尽了心思才买到。”   “一年。”白谨嘉轻轻念着这两个字,沉思片刻,忽而笑道,“叶兄,看来我们得去浅妆居拜访拜访这位店主了。”   说起浅妆居的这位店主,整个临安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叫房采蓝,三十多岁,是个读书人,只是没能考中功名,家中世代制作胭脂水粉,在北边时就很有名气,只是其父不善经营,家道败落了。他南渡之后,开了家小脂粉铺子,名为“浅妆居”,经过十来年的经营,已在临安城闻名遐迩。   三人来到浅妆居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位身穿盛装的少女在使女的搀扶下出来,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女人,翠绿的长衫子,掩映着浅红色的合欢裙,如同一朵向下盛开的绝美花朵。   大公子房里的美女数不胜数,但和这位娘子比起来,都只能算是杂草了,芸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真是美人啊。”白谨嘉也由衷地赞叹,那女子上了一辆马车,辘辘远去,叶景印道:“她是乌大人的女儿乌玲珑,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与渤海郡王已有婚约,是未来的渤海王妃。”   “这样的贵人都亲自来买脂粉,浅妆居果然名不虚传。”三人走进门去,立刻便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迎上来:“两位公子是来买胭脂送心上人的吧?我们这里有刚做好的‘露华白英粉’,擦面是最好的,还有这‘眼儿媚’胭脂……”   “你们东家可在?”叶景印打断她,她笑道:“原来二位是来找东家的,二位请稍等,我这就去禀报店主。金贵,快来奉茶。”   白叶二人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个小厮端了好茶上来。二人喝着茶,见旁边有一间小屋,挂着湘妃竹做的帘子,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   白谨嘉叫住小厮:“那里面的是何人?”   “公子您有所不知,咱们这浅妆居,聘了几个手艺好的婆子,专给上门买脂粉的娘子梳头化妆。”   白谨嘉看了看侍立在侧的芸奴,露出一道促狭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带我这丫头进去,好好给她画一画,各色脂粉都用最上等的。”   “这使不得。”芸奴惊慌道,“白公子,我这张脸,怕是画了比不画还要难看。”   “好主意。”叶景印也跟着起哄,“让我看看你们浅妆居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小厮接了钱引,满脸笑意,不由分说便将芸奴拉进小屋。正好传话的婆子出来了:“两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二人随婆子进了里屋,一个身穿短衣裳的男子正在盘中调制朱砂和紫草,阳光从窗户映照进来,将他的脸衬得有些苍白。   模样还是很好的,只是眼中有丝丝郁结的疲惫。   “两位公子见谅,这盒胭脂是渤海郡王府上定制的,今晚必须赶出来。”房采蓝抬起头,温良的脸上浮现一丝歉意。   “是我们打扰了。”叶景印道,“我们这次上门拜访,是想问店家买口脂。”   “不知二位看中了哪一种?”   “点绛唇。”   房采蓝手一抖,用来调和药材的青瓷葵瓣口盘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抱歉。”他有些慌乱,忙唤婆子进来打扫,“这些日子眼睛不太好了,老是打碎东西。实不相瞒。这点绛唇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今年已经制成,不过几日前卖出去了。二位还是等明年吧。”   叶景印说:“是不是缺了什么珍贵药材?我去寻来便是。”   房采蓝面有难色:“这药材……寻不来的。”   “不是我自夸,只要是这世上有的东西,我便能找来。”叶景印家大业大,自然口气也大,“店家但说无妨。”   房采蓝默然不语,白谨嘉忽然道:“在下曾见过贵店的点绛唇,说句冒犯的话,在下发现,里面加了人血。”   房采蓝大惊,将他上下打量,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位公子是行家,我在你面前也就不遮掩了。我在北边时曾有一位夫人,甚为贤惠,我与她相敬如宾,很是恩爱。那年南渡,拙荆身子瘦弱,在路上得了重病,而我的盘缠又恰好用完了,请不起大夫,贻误了病情,她就这么撒手去了。”他动了情,眼圈渐红,“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思念她。当年我为她做过一盒口脂,她十分喜爱,起名叫‘点绛唇’,这十年来,我每年都要做一盒口脂来纪念她。去年有位道士告诉我,我因为太过想念拙荆,相思淤积在血液中,伤身伤心,恐折寿,让我每年的仲夏在心口上割一刀,放出一盏血来,既可以排解思念之毒,又可以将血加入‘点绛唇’中,做出绝世的口脂来。”   “竟有这等事?”叶景印奇道,“既然是做来纪念尊夫人的,为何要将它卖出去?”   “本来是不卖的。但自从我用相思血做出绝世的‘点绛唇’后,觉得这样的物件如果让它永远存在仓库中蒙尘,实在是暴殄天物,拙荆想必也不会高兴,便将它卖给有缘人了。”   白谨嘉摇着洒金折扇,目光落在房采蓝的鞋子上,那只是一双很普通的皂靴:“原来其中有这个缘由,倒是我们兄弟冒犯了,还望店家海涵。”   “两位千万别这么说,折杀我了。”   二人拱手告辞,走到门边,白谨嘉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店家,请问您这双鞋是在哪位裁缝那做的?”   房采蓝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是问一位道士买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提了这双鞋到我店里来卖,我看他衣衫破烂,很落魄,便买下了,就当接济他。”   白谨嘉笑吟吟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号?”   “这个……倒没有多问。”   从里屋出来,叶景印问:“你怎么突然对他的鞋感兴趣?”白谨嘉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是对那位道士感兴趣,若能见上一面,倒要向他讨教讨教。”   “两位公子,”小厮跑过来,笑容满面,“已经画好了。”   “是吗?”两人饶有兴味地说,“快叫她出来。”   “我,我不敢……”竹帘后的少女战战兢兢,叶景印没什么耐心,冲过去掀开帘子,将她拉了出来。   然后,他愣住了。   肌如雪,眉如黛,唇似朱,身穿合欢裙,头梳随云髻,姿色平庸的少女经过一番打扮,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并没有突然变得很美,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秀丽如初春的阳光般动人。   白谨嘉抚掌大笑:“好!好!好!浅妆居果然名不虚传,这丹青妙手,将芸娘子的美全画了出来,有赏!”   小厮和婆子接过钱引,笑得合不拢嘴。   叶景印发现自己失态,尴尬地望了望天:“点唇涂颊之下,谁人不是美人?看来平日里我们所见的那些美女,都是化妆化出来的,以后若是娶妻纳妾,还是要见过对方的素颜才好。”顿了顿,对芸奴道:“上次我赏你的梳子呢?”   芸奴从怀里掏出锦囊,二公子取了梳子,替她插在发髻之中:“这样才像个富贵人家的大丫头。”   芸奴羞红了脸,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谨嘉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叶兄,你真的不肯把她让给我?”   “别妄想了,我都没要到手呢。”   芸奴脸颊更红,嗫嚅道:“两位公子,求你们不要再拿我打趣了。”   “小娘子生气了。”白谨嘉笑道,“这样吧,为了庆祝芸娘子今日娇艳动人的妆容,晚上我做东,去尝尝竹筠楼的大闸蟹。”   三人并没有发现,一双眼睛盯着芸奴,目露凶光。   这一日芸奴回清泠轩时,天色尚早,算算时辰,该去喂鸟了,便往长廊而来。却没想到竟碰上了大夫人,她穿着一件沉香色对襟衫子,带了个丫鬟,径直而来,芸奴躲避不及,只得欠身行礼:“拜见大夫人。”   大夫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疑惑地说:“你是芸奴?”   芸奴点头。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芸奴依言抬头,大夫人脸色一沉:“你打扮得这么妖妖娆娆的给谁看呢?”芸奴吓得赶紧跪下磕头:“大夫人息怒,奴婢以后不敢了。”   大夫人瞥了她一眼:“都入叶府十多年了,该知道分寸。你向来老实本分,怎么今天倒学起那些狐媚子来?”   “奴婢再也不敢了。”芸奴磕头道,“请大夫人原谅奴婢。”   “好了,起来吧。”大夫人看见她头上的包金梳子,皱起眉头,“这头饰是哪里来的?”   芸奴不会撒谎,照实说:“是上次二夫人生辰赏的。”   大夫人眼中满是不悦,但她向来以贤明自诩,不便发火,只是冷冷道:“你倒机灵,知道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整日里分内的事情不做,就赶这些巧宗儿去了。”   芸奴被骂得不敢说话,连忙将那梳子拔了:“奴婢以后不戴了。”   大夫人冷哼了一声,面色阴沉地走了。芸奴连忙去井边打水将妆容洗去,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眼睛有些酸痛模糊,温热的东西滴了下去,漾起层层涟漪。   她只不过是个丫鬟,就应该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该有什么幻想的。   可是,心痛得好难受。   她只不过,做了几个时辰的美梦罢了。   这个晚上芸奴睡得很早,熏炉中袅袅烟雾升腾而起,小小的屋子里传出女孩们轻微的鼾声。   万籁俱寂,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映照在纱窗上,一道人影飘然而至,从窗外无声无息地飘过,门,轻轻地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白衣的人,长长的头发被微风勾起,她来到床边,俯下身摸女孩子们的头,一个一个摸过去,像在地里挑拣西瓜。直到摸到了芸奴的头上,这位少女立刻睁开了眼睛,大喊道:“谁?”   白衣人转身便走,速度极快,芸奴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她并不是在跑,而是在飘,她白色的衣服下,没有脚!   是女鬼!   女孩们被芸奴的叫声惊醒,看见一晃而过的白衣女鬼,吓得连连惨叫,一时间屋中炸开了锅。女鬼从窗户逃出去,芸奴本想追赶,但身边全是眼睛,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惨叫。   芸奴连忙扑到窗边,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百步之外,身穿青袍,手拿大弓,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冷霜。   大公子?   离窗户不足十步远的地方,躺着那个白衣女鬼,一支长箭从正面射入,贯穿了她的胸膛,将她钉在地里。   芸奴开门出去,迫不及待地掀开女鬼的头发,那浓密的青丝竟被她扯了下来,竟然是假的!借着月光,她仔细看那女鬼的脸,那眉眼,她认识。   是浅妆居的小厮金贵!   难道那个连害两条人命的白衣女鬼,就是这个小厮?叶府戒备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来,他又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他还是武林高手?   或者,他本就是鬼。   芸奴掀开金贵所穿的白衣,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皂靴,鞋是黑色,也难怪在黑暗之中会看成无脚鬼魂。她摸了摸靴子,有些厚,这个天气穿这么厚的鞋子,真是太奇怪了。   “他会飞。”大公子走过来,冷冷说道。   会飞?芸奴像是想到了什么,正想将那双皂靴脱下,上夜的婆子丫鬟们就都赶了过来,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到处都点了灯,将叶府照得明晃晃的,宛如白昼。   “大,大公子……”一个主事的婆子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人……”   “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敢入我叶府行窃,已经被我射杀了。”叶景淮看也不看芸奴一眼,“告诉管家,把尸体抬出去,明天一早送官。”   此事本该禀报大夫人,但大夫人房里的丫头回话说夫人已睡下,不便惊动,让明日再报,闹了一场,到四更天的时候又各睡下。芸奴剪了个纸人,幻化出自己的模样,睡在被中,悄悄出来,往前院而去。   小厮的尸身暂时停在柴房中,芸奴身姿轻盈,小心地躲开巡夜的婆子,经这小贼一闹,内院的戒备更加森严,巡夜人也多了不止一倍。翻过围墙,芸奴轻轻巧巧地落在柴房的青瓦上,往下张望,却一下子愣住了。   两个看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连蚊虫在他们脸上乱爬也不自知。   难道……   她略一思酌,纵身跳下,那两个看守仿佛看不见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伸手在二人面前晃了晃,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糟了,她来晚一步!   芸奴推门进屋,尸体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只是脚上光秃秃的,皂靴已经不见了。   有人偷走了它!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悄无声息,芸奴机警地闪开,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二公子?”   “芸奴,你怎么在这里?”叶景印朝门外瞥了一眼,“外面那两个人……是你干的?”   芸奴急忙摇头:“不是我,我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这样了。”   “我听说清泠轩里进了一个贼,打扮成女鬼的样子,煞是吓人。”叶景印看了看死尸的脸,“原来是他。”   柴房内的烛火黯然,被风晃动了一阵,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叶景印沉默了一阵后问:“你怎么看?”   “奴婢在想,他到下人房来做什么?”   “是啊,真是让人费解。”叶景印皱眉道,“他若真是那个杀人断臂的凶手,清泠轩的下等丫鬟们根本买不起‘点绛唇’,他进下人房干什么?”   “他进房后挨个摸姐妹们的头发。”芸奴说,“好像在找什么。”   叶景印微微愣了愣,顿时大悟:“他在找那把包金梳子!”   “梳子?”   “昨日我当众为你戴上梳子,被他看在眼里,想必当时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来偷。”叶景印愤愤道,“好一个小贼!”   好看的发髻并不是人人会梳,临安的平民女人逢年过节都喜欢请手艺好的婆子上门梳头,为了让发髻在头上多留几天,女人们睡觉时也不拆开,任簪钗留在头上,若这小厮真是来偷金梳的,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小厮看起来也不像会武功的,为什么能在我叶府自由来去?”   “禀公子,如果奴婢没猜错,他所穿的鞋子是用青耕鸟的羽毛所制成。”   叶景印侧过脸来看她,问:“青耕?《山海经》中所提到的那种可以预言瘟疫的鸟?”   “正是,传说古时曾有个猎户猎杀青耕鸟,吃掉肉之后,觉得青耕鸟的羽毛柔软,便用它做成了一双鞋,谁知道穿上那鞋之后竟能飞檐走壁。”芸奴看了看死者的双脚,“我原本只是怀疑,如今看来,十有八九了。”   叶景印又是惊疑又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芸奴一愣,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生来它们便在我脑中一般。”   叶景印思酌片刻道:“你能把那两个奴仆叫醒吗?”   芸奴点头,叶景印道:“你且将他们叫醒,我有话要问。”   芸奴躲到院门外,口中念念有词,朝那二人一指,两人蓦然醒转,其中一个一把抱住叶景印,叫道:“小娘子别跑,来,陪哥哥再喝一杯。”   “放肆!”   两个家奴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磕头:“二公子恕罪,我们,我们只是打了个盹儿……”话未说完,又朝屋里看了看,尸体还在,二人松了口气,正欲辩解,便听叶景印道:“我问你们,刚才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两人对天发誓。   叶景印冷笑道:“你二人平日里守夜是最得力的,今日怎么也打起盹儿来了?”   二人互相看了看:“说来也奇怪,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哦?梦见了什么?”   一个奴仆嘿嘿笑道:“那梦很是香艳,小的梦见跟着个道士来到了仙境,亭台楼阁,煞是好看。其中还有美女佳肴,我在那里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另一个惊奇道:“怪了,咱俩做的梦怎么一样?”   又是道士!叶景印心中一动:“那道士长什么模样?”   二人想了半天:“记不得了。”   叶景印心下了然,训斥了二人一顿,转身出得院来,对芸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随我去见白兄。”   谁知第二天她还没有睡醒,就被几个婆子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一直拖到清泠轩内,大夫人高坐在堂上,几个婆子大丫鬟侍立在侧,气势汹汹地瞪着她。大公子坐在一旁,把玩着一把宝刀,刀上镶嵌了珠宝,在烛火之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奴婢参见大夫人,大公子。”芸奴心中忐忑,朝上面磕了个头,大夫人“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怒道:“说!你是如何与那窃贼里应外合,引狼入室的?”   芸奴闻言大惊,忙不停磕头:“大夫人明察,奴婢绝没有干下这等勾当。”   “还敢狡辩?”碧烟将小衣拉过来,“说,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小衣怯怯地说:“昨晚大公子将那小贼射杀之后,是芸奴第一个跑出去查看,似乎对那个小贼非常关心。”   碧烟得意地说:“大夫人,您都听到了吧?这个丫头平日里为人怯懦,下人房里的丫鬟们,哪个不比她强?为何别人都不敢出去,她却胆子突然大起来?可见她与那小贼,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不停地喊冤磕头。叶景淮依然在把玩那把宝刀,一言不发。   “已经派了人去报官,公差很快就到。”大夫人说,“你有冤情,就到临安府大堂上去喊吧。来人,把她带下去,先押起来。”   两个婆子过来拉他,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   众人一惊,就连一直专心致志把玩宝刀的叶景淮也抬起了头。众目睽睽之下,叶景印大步走进厅来,朝大夫人拱手行礼:“大娘安好。”   “原来是印哥儿。”大夫人淡淡道,“你不会是来为这丫头说情的吧?”   “大娘误会了。我只说理,不说情。”   叶景淮笑道:“二弟有什么理,但说无妨。”   “芸奴不可能是内应。”叶景印道,“这丫头在府内十几年,对府内各处最为了解。清泠轩的书房藏有不少珍宝,且夜间无人看守,芸奴时常打扫书房,又怎会不知?若她是内应,那小贼又怎么会去下人房里?”   大夫人愣了一下:“这……也有道理。”   “其实这小贼我是见过的。”叶景印继续道,“昨日我带芸奴出去,曾到过浅妆居,此人便是浅妆居的仆人。想必是此人见芸奴性情怯懦和顺,头上所戴的首饰又颇值几个钱,便生了歹意,乘夜深人静,入叶府来偷。”   大夫人有些迟疑,侧过头来看叶景淮:“淮哥儿,你看呢?”   叶景淮低头看刀:“还是听母亲的。”   叶景印连忙说:“大娘向来贤明,这临安城内,谁不说我叶府当家主母是菩萨心肠,又怎么会冤枉一个小小的丫鬟呢?何况芸奴要是入了官府,少不得要上刑,她这柔弱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要是死了残了,那也是一条人命。何况大哥的丫鬟里应外合偷府里的东西,传出去也不好听,有损叶府名誉啊!”   大夫人先是被他一通马屁拍得飘飘欲仙,后来听到“名声”二字,顿时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她为人最看重名声,自然不肯让人笑话自己御下不严,忙说:“罢了,罢了。既然有印哥儿替她作证,我便信她一回。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罚你三个月月俸,下去吧。”   碧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霜落拉了拉,只得作罢。   芸奴磕了头,谢了恩,跟叶景印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二公子,今日多亏你……”   “不用谢了,若不是我让你把梳子拿出来,又怎么会招来这场祸事?”叶景印摆手。虽然他这么说,芸奴还是将恩情记在了心中。   二人坐车到白府,白谨嘉依然在廊下喝酒:“恭喜叶兄,贺喜叶兄。”   “何喜之有。”   “听闻昨晚贵府抓住了一个会飞的夜贼。”白谨嘉高声道,“想必那青耕鞋已入手了吧?”   “青耕鞋没到手,死尸倒是到手了一具。”叶景印将来龙去脉仔细一说,白谨嘉抬头看满园的六月雪,清风拂过,将花瓣卷起,漫天飞舞,宛如雪景,不由得嘴角微微上勾:“又是道士,这个道士真是神通广大啊。”   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车马声,随即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请问白先生在家吗?”   “请进。”   一个穿紫色衫子的女人缓缓而来,衣服上绣着缤纷的白花,与这园子倒也相称。她朝白谨嘉盈盈一拜:“白先生万安,我家主人想请先生过府一叙。”   “你家主人是……”   “这个……”女人迟疑了一下,“不便说明,先生随我去了便知。”   “若不言明,我白兄又如何能随你去?”叶景印插嘴道,白谨嘉用扇子一拦:“要我去自然可以,不过要带上我这两位朋友。”   女人有些为难:“我家主人只请了先生一人,这两位恐怕……”   “你家主人请我,也不过是降妖除魔驱邪避凶,我这两位朋友也有些能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若不把他们也请去,可是你家主人的损失。”   女人思酌了一会儿,终于松口:“既然如此,三位请跟我来,马车已经备好了。”   那辆马车蒙着青布,竟然没有窗户,一路驶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缓缓停下,女人掀开帘子,恭敬地道:“三位请下车,随我来。”   那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院中开满了芍药、牡丹等富贵花,都是珍惜品种,其中一款“盛丹炉”尤为珍惜,连叶景印这样的富家公子,也不由得赞叹:“住在此处的,必然是达官显贵皇室贵族吧?”   花圃深处有一座房屋,女人来到房门前,谦卑地道:“主人,白先生到了。”   “怎么来的是三个人?”屋内传来一个绵柔软糯的女声,只听这声音,便可知道是个绝世美人。   女人将来龙去脉一说,屋内女子道:“既然来了,便都请进来吧。”   立刻便有一个小丫鬟过来打帘子,三人走进屋去,屋内陈设清雅,一水儿的酸枝木家什,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儿,都是名品。西面有个小隔间,用湘妃竹制成的帘子隔开,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坐了个年轻女子,身姿婀娜,举止优雅。   “在下白谨嘉,拜见小娘子。”白谨嘉恭敬一拜,“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乌。”   叶景印一惊道:“莫非您就是给事中乌大人的千金,渤海郡王未过门的妻子,乌玲珑乌娘子吗?”   “大胆!”侍立在侧的一名侍女喝道,“你怎敢直呼我家主人的名讳?”   叶景印自知失礼,连忙行礼道:“在下冒犯了。”   “不妨事。”乌玲珑说,“三位请坐,金兰,给三位倒茶。”   叶白二人在椅子上坐了,芸奴自然不敢坐,只侍立在二公子身后,用了一盏茶,乌玲珑道:“我这次请白先生来,是有一事相求。”她朝身旁的使女使了个眼色,使女出得帘来,将一只玉盒举到三人面前,三人脸色骤变。   那盒中鲜艳欲滴,光彩夺目的口脂,正是“点绛唇”!   “敢问乌娘子,这口脂从何而来?”白谨嘉道。   “这是渤海郡王送给我的。”乌玲珑说,“原本这‘点绛唇’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但御史大夫陈大人家的衙内和郡王都要买,他两边都不敢得罪,便将一盒分成了两盒。得月楼里的人命案子我已听说了,此次请白先生来,是希望白先生能够捉住那女鬼,保我周全。”   叶景印说:“乌娘子不如将那盒口脂退回去,岂不省事?”   “郡王所送之物,怎敢随意退回?”使女捧了一只木托盘出来,上面摆着一排金锭,乌玲珑道:“这是定金,若白先生能在三日之内捉住女鬼,还有重谢。”   白谨嘉自然乐得接受,随便拣了两个给芸奴,芸奴本不想接,却听白谨嘉低声道:“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这是你的份例。”   “乌娘子,让在下捉鬼不难,不过要借娘子的小院一用。”   “你的意思是?”   “守株待兔。”   芸奴穿上绣百鸟的衫子,浑身不自在,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华贵的衣裳,生怕给人家弄脏了。使女给她梳上乌玲珑常梳的发髻,让她坐在断纹小漆床上,将缠枝莲蚊帐放下,叶景印手中提着长剑:“芸奴,别害怕,有我在。”   “我没关系的,二公子,你要保重。”芸奴害怕把衣服给穿皱了,正襟危坐,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这是白谨嘉的计策,让她化装成乌玲珑引蛇出洞,不知道今夜那个女鬼会不会来。   “叶公子。”使女将玉盒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这盒‘点绛唇’乃郡王所送之物,不能让芸娘子涂抹,还请见谅。”   芸奴点了点头,未来渤海王妃的东西,她也不敢用,用了会折寿的。   “我就埋伏在花圃里,如果有什么事,就大声叫。”叶景印嘱咐两句,转身出门去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   长夜漫漫,烛火晦暗,微风卷起床幔,如波浪般起伏,也不知等了多久,遥远的地方传来梆子声,这几日芸奴都没能睡好,倦意袭来,忍不住靠着床的立柱打盹儿。   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纱幔翩飞,四周有薄薄的烟雾弥漫,她在纱幔中穿行,这里是哪儿?她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何人?”重重纱幔之后,有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一副道士打扮,却看不清样貌,“为何要多管闲事?”   芸奴一惊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偷走青耕鞋的道士?”   “青耕鞋原本就是我的东西。”道士说,“是那小厮盗了我的鞋,也该他有这一劫。”   “那个女鬼呢?”芸奴问,“难道她也是你招来的?”   “贫道是在替天行道。”道士高声说,“想必你也是修道之人,莫来坏贫道的好事,否则,莫怪贫道不念同道之情。”说罢,一挥浮尘,芸奴蓦然醒转,床边的蜀葵盆景忽然折断,跌落在地。   她俯身将蜀葵捡起,折断处很平整,是那个道士在警告她,若她不走,便砍掉她的头吗?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窗户猛地刮开了,“砰砰砰”乱响,她起身关窗,身后忽然有阴风扫过,她悚然一惊,回过头去,身后却一无所有。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刚拿起口脂,恍然间看见黄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惨白的脸,顿时大惊,猛地回头,看到一张惨白幽怨的容颜。   芸奴低呼,潜伏在花圃中的叶景印一跃而起,撞破窗户闯了进来,一剑砍向女鬼。女鬼身体轻盈,仿佛没有一丝重量,连剑砍在身上亦不觉痛。一时间,阖府都惊动了,家奴们手执武器跑过来抓鬼,无数火把跳动不休。   芸奴看着那四处飘荡的女鬼,心中忽然一动,高声大喊:“二公子,快让开!”她抓起烛台,朝女鬼扔过去,女鬼一遇到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烧尽之后化为一团黑灰,在空中四散开来。   叶景印伸手接住一片烟灰:“这不是纸灰吗?”   “那不是什么白衣女鬼,是纸人。”芸奴皱起眉头,“是幻术的一种,将纸和稻草等物做成人的模样,便可变化成人。”   “这么说来,白衣女鬼,其实是幻术?”略顿了顿,年轻的二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我们中计了!”   乌玲珑正在卸妆,忽然听到喧闹之声,脸色微变:“发生什么事了?”   “娘子莫慌,说不定是那边抓了女鬼,正闹呢。”丫鬟金兰道,乌玲珑点了点头,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轻声说:“还有一个月就是赏花会了,郡王也会参加,你说到时候我梳什么发髻好?”   “以娘子的美貌,无论梳什么发髻都好看。”金兰嘴甜如蜜,“别说是郡王了,就是官家,看到娘子,也会喜欢得不得了呢。”   乌玲珑一脸得意,拿着一把象牙梳子轻轻地梳着青丝长发:“金兰,把那盒发油拿过来。”   没有人回答。   她回过头,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金兰,顿时大惊失色,尖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没有人回答,家仆们都跑到芸奴那边抓鬼去了。   有什么东西垂到了她的背后,像冰一样寒冷刺骨,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她缓缓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场景。   一个女鬼倒吊着从房梁上垂下来,乌黑的长发垂到她眼前,那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走。   乌玲珑的魂儿都被吓没了,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女鬼从房梁上下来,抓起乌玲珑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充满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爱人。   然后,女鬼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刀。   忽然间,一把折扇带着凛冽的罡风飞进来,在她拿刀的手上一旋,她只愣了片刻,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啊!”她大吼一声,嘴里喊出的竟然是男声,白谨嘉手拿扇子,提着一只断手走进来:“可惜了啊,这可是一只制作名贵胭脂水粉的好手。房采蓝,别来无恙?”   房采蓝一言不发,充满哀怨地瞪了她一眼,身形一起,直蹿上房梁,冲开屋顶,凌空飞去。   白谨嘉冷笑道:“你以为穿了青耕鞋,就能从我手中跑掉吗?”她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给金兰服下,然后转身出来,见叶景印和芸奴正赶过来。   “白兄,乌娘子没事吧?”   “放心,她不会有事。”白谨嘉招来一只乌鸦,将断手的血给乌鸦喝了,乌鸦腾空而起,往远处飞去。白谨嘉笑道:“走,咱们去会会这位杀人断臂的恶人。”   乌鸦将三人引至一处宅邸,三人举目一望,竟是浅妆居。白谨嘉不由失笑:“竟是回了家吗?这厮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或许……”芸奴轻声说,“他根本不怕被抓到。”   “芸娘子言之有理,我们且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三人掠上墙头,进入后院,远远地便听到绵柔软糯的嗓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纱窗没有关严,白谨嘉站在窗边朝里看,屋中有一人,正坐在梳妆台边梳头,精致的篦子篦过三千青丝,姿态非凡。   只是,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鲜血如泉涌,他却仿若感觉不到痛一般。   在金色的铜镜中,她看到了那人的脸——是房采蓝!   各色胭脂水粉,勾勒出妩媚妖娆的模样,他站起身,边舞边唱,若不是之前便与他相识,恐怕就真要将他当成女儿身了。   “他是装疯卖傻,还是鬼上身?”叶景印看不明白。   白谨嘉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叶景印沉不住气了,提了剑冲进去,大声喝道:“房采蓝,你杀人断臂,罪大恶极,还不速速俯首就擒!”   房采蓝吓了一跳:“你是何人?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你家郎君?”   “妾身姓郑,乃原清河县县令之女,房采蓝之妻。”说到这里,她忽然慌张地举目四望,“郎君,我郎君哪里去了?”她扑到门边,想要往外跑,忽而院门被人踢开,一名捕头带了数十名衙役冲了进来,高声道:“浅妆居店主房采蓝,假扮女鬼,杀人断臂,罪大恶极,来人,拿下!”   一张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众衙役一拥而上,擒住房采蓝,上了锁链,往临安府解押而去。那捕头走过来,朝白谨嘉和叶景印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安字,是临安府的捕头,刚接到乌府的令,便立刻带人过来了。多谢三位义士将其擒获,待我回去禀报府尹大人,必有重谢。”   “谢不谢倒是其次。”白谨嘉说,“这房采蓝倒是有些意思,明日一早在下想去牢中探望,不知可否通融?”   李捕头有些为难:“此事须通禀府尹大人。告辞。”   三人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临安府,府尹念在三人擒拿房采蓝有功,准许三人探望。牢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臊臭味,芸奴躲在二人身后,恐惧地四下张望,两旁的牢房中关满了囚犯,纷纷扑到栅栏边喊叫,其中一个手够长,一把抓住芸奴的肩膀,芸奴惊叫一声,匆忙躲开,那囚犯大声说着淫词浪语,拼命朝芸奴伸着手,芸奴吓得快哭了。白谨嘉身形一动,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扭,牢内立刻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给我听好了。”白谨嘉美丽的眼中浮着危险的色彩,“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这,就是下场。”   牢中立刻便安静了,叶景印看着白衣翩然的她,眼睛有些发直。   房采蓝被关在牢狱最深处,穿着囚服,也没有化妆,却还是女儿情态,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他的右手被草草包扎,血是止住了,但肿得老高。   “房店主。”叶景印叫了一声,他没反应,牢头说:“不用叫了,他从昨晚进来就这样,估计是疯了。”   房采蓝忽然不唱歌了,惊恐地抱住头:“不,不要砍我的手,不要吃我,求求你们,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他猛地扑过来,撞在栅栏上,双眼睁得老大,“郎君!郎君快来救我!”   牢头大怒,用鞭子往栅栏上狠狠甩了几鞭子:“吵什么吵,想吃一百杀威棒吗?”   房采蓝的目光又直了,安静下来,转过身,继续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言行举止都像极了女人,果然是女鬼附身吗?”叶景印叹息,“莫不是那妖道招了房采蓝已过世妻子的魂魄来作祟?”   芸奴仔细看了看那浅妆居的店主,摇头道:“没有女鬼。”   “他的身上的确没有鬼气。”白谨嘉顿了顿,又道,“也无妖术。”   “那他为何这般模样?”   “或许真如牢头所说,他疯了。”   白色的雾气在脚底弥漫,芸奴又来到那纱幕翻飞的幻境,难道又是那道士将她招来的吗?   “芸娘子!”她听见有人叫她,回过头去,见白谨嘉用折扇挑开一张纱幔走过来:“芸娘子竟然也在这里?”   “这是哪儿?”叶景印也走了过来,一脸茫然,“我在做梦?”   “与其说做梦,不如说是离魂。”白谨嘉看了看四周,高声道,“道兄有礼,既然将我等招来此处,为何不出来相见?”   “白先生还真是个急性子。”淡淡的声音从远处悠悠传来,三人举目,见一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重重纱幔之后,朝三人揖首,“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日将三位请来,是想请三位看一场好戏。”   “哦?”白谨嘉轻摇折扇,“什么样的戏?若戏不好,别怪我喝倒彩。”   “定不叫三位失望。”他一甩拂尘,三人面前便多了一个沙盘,盘中用泥沙塑成了亭台楼阁,楼阁中有灯火闪烁,三人凑过去一看,见其中一间房里有夫妻二人,家徒四壁,只得一床薄被一盏青灯。那妻子躺在床上,头上系着布条,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丈夫端了一碗药,来到床边,脸上满是不耐。   那男人,竟然就是房采蓝。   “郎君,我们什么时候乘船过江啊?”女人将药喝完,总算歇了口气,没有再咳嗽,“再不走,金兵就追来了。”   房采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更加不耐烦:“人多船少,如今渡船紧俏得很,渡一次得十几贯,这一路来把我们该卖的都卖了,哪里凑得足这几十贯?何况你这个身体,怎么上得了船?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再出去找找。”说罢转身出来,早已有一个人牙子守着,笑嘻嘻地说:“房大郎,我前几日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房采蓝有些为难:“我夫人是舍了家,随我出走的,我怎么能将她卖掉?”   “俗话说,娶者为妻,奔者为妾,她只是你的妾室,卖一个妾室又有什么?不卖掉她,你哪里来的钱渡河?难道你想死在金兵的铁蹄之下?”   房采蓝眉目间的忧愁更深,那人牙子舌灿莲花:“何况,她得了痨病,也活不了几天了,要是再不卖,可就不值钱了。”   房采蓝踌躇良久,最终咬了咬牙:“好,卖了,十五贯,不能再少了!”   人牙子笑呵呵地给了钱,他不敢再回去见妻子,就径直走了。随后他揣着钱来到渡口,他心中天人交战,迟疑了许久,终是不忍,又折返回去,客栈中早已人去楼空。   他去遇见那人牙子的地方寻找妻子,见那人牙子进了一家肉铺,以为妻子被他卖给肉铺的屠户为妻,便紧跟其后,想赎回妻子。谁知误入屠户家后院,听见妻子呼喊自己,便到那声音传来之处查看。那是一间厢房,窗上蒙着白纸,他将纸戳开一个洞,里面的情景吓破了他的胆。   那是一间屠宰场,只不过屠杀的并不是猪羊,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他的妻子,就被按在木桌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屠户手拿杀猪刀,朝她的左手狠狠砍了下去。   妻子的口中,还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吓得面无血色,扭头便走,跌跌撞撞出了肉铺,往渡口而去,直到上了渡船,他的心都无法平复,眼中满是妻子血淋淋的左臂,耳中满是妻子凄厉的呼喊。   他在船中蜷缩成一团,只能看着越来越远的古渡口,瑟瑟发抖。   道士又甩了一下浮尘,沙盘消失无踪:“三位现在能明白,为何我说自己在替天行道了吧!其实,我并未对他下任何咒术,是他度不过自己的良心,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在妻子被杀的噩梦中惊醒,他已经疯了,时而是房采蓝,时而是妻子。他把所有涂了‘点绛唇’的女人都当做替代品,然后一次又一次重复妻子被杀时的场景,这样他就可以安慰自己,被杀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我只不过是把他往前稍微推了推罢了。”   白谨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一场好戏。那房采蓝,果然是罪有应得。不过有一事要请教道长。被房采蓝所杀的两个女子,有何罪责?”   “伸张正义,必然有所牺牲。”道士说,“贫道会为她们祈求冥福。”   “笑话!”叶景印怒道,“什么替天行道,你的所作所为,和那房采蓝,并无任何区别!”   “话不投机半句多。”道士冷冷道,“列位,告辞。”   “且慢!”白谨嘉忽然动了,以迅雷之势朝他飞去,手中折扇金光闪烁,“还那两位娘子的命来!”   芸奴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迎面扑来,将她往后一推,便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她靠在黄桷树下睡着了。   “你这小蹄子,又在偷懒!”霜落远远地呵斥,她却没有工夫理会,立即丢下扫帚,往二公子的见贤阁跑去,半途便见到了同样紧张的叶景印,二人忙乘车往白府而来。白府院落中的白花翩飞如雪,芸奴顾不得礼数,提了裙子快步跑来,见白谨嘉坐在廊下,靠着廊柱,双眼紧闭,沉睡不醒。   “白公子!”芸奴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喊道,“白公子,你没事吧?快醒醒!”   白谨嘉一动未动。   芸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忽然,她的手被抓住了,俊美的白公子睁开眼睛,露出倾倒众生的笑容,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调笑道:“芸娘子这么关心我,莫非对我芳心暗许?”   芸奴喜极而泣,顾不得脸红,哭道:“白公子,你吓死我了!”   “抱歉,让芸娘子担心了。”白谨嘉笑道,“我还真是罪孽深重啊。”芸奴转过身,对叶景印道:“二公子,白公子没事,她没事,太好了!”   此时的叶景印,呆立在六月雪中,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白谨嘉道:“叶兄,你在哭吗?”   “哭?”他惊慌地拭去腮边的泪水,“谁,谁在哭?明明你家的白花迷了我的眼。”   “花也能迷人的眼睛?”   “怎么不能?古人有诗为证:乱花渐欲迷人眼。”叶景印胡诌道,“你这小子,醒了便早说,平白让芸奴担心。”   “是,是,我错了。”白谨嘉倒也不与他争辩。他皱了眉,问道:“那道人如何了?”   “被他跑了,此人的法术犹在我之上,或许我与芸娘子联手,能胜他一筹。”白谨嘉挥手道,“罢了,罢了,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到时再将此人拿下吧。”   芸奴略想了想,问道:“白公子,那肉铺割了人家的手臂作甚?难道是当做猪肉卖给路人吗?”   白谨嘉目光深远:“芸娘子有所不知,那年月百业萧条,前有大江,后有虏兵,逃难的时候,粮贵钱贱,有那么些黑店,花几贯钱,买了别人家的儿女来,做成吃食高价卖出去,挣昧心钱也是有的。”他轻轻叹道,“易子而食,你们恐怕只在书里见过吧?那交换了的孩子,只不过是锅中的一块肉啊。”   芸奴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如果当年她的叔叔婶婶不是把她卖给寺院,而是卖给这些黑店,后果如何?她不敢去想。   白谨嘉用折扇托起芸奴的脸:“啊呀,我们芸娘子的俏脸被泪水给弄花了,走,去脂粉店梳妆一番。”   芸奴忙退到一边,轻声说:“我再也不涂这些胭脂水粉了。”   白谨嘉笑道:“这才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既是如此,今日阳光明媚,花也开得好,我们便在此饮酒作词,不醉不归如何?”   “我只怕你醉得三日也醒不过来。”叶景印道。   “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叶景印大醉了三天三夜。 第6章 临安夜宴   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叶正程的寿辰,叶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颇有些影响,这次寿诞,自然要大摆筵席,招待达官贵人。   今年叶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递了请帖。渤海郡王乃当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韦太后是他的亲姨,皇帝能渡河逃到临安来,也是多亏了他从中斡旋。当年他不过十六岁,却有勇有谋,设下连环计,助皇帝冲破层层封锁。皇帝对他极为倚重,登基之后封他为郡王,甚至想任其为宰相,但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只在自己豪华的府第中整日饮酒作乐。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这临安府的第一勋贵,想结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叶正程亲自上门拜访过,也送过重礼,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见,今年叶正程本来也没有抱任何希望,谁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发了人来,说郡王将亲自上门为叶老爷子贺寿,并为乌玲珑之事向叶景印道谢。   叶正程自然是受宠若惊,下令以倾府之力准备这场夜宴,宝库里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出的各种瓷器有汝窑的钧窑的,哥窑的定窑的,甚至还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银器不可胜数,各色果子糕点、佳品菜肴,准备得应有尽有。   忙活了大半个月,立秋终于到了,叶府热闹非凡,听说渤海郡王要来贺寿,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来了不少,还带了不少女眷。为了招待女眷,还开了花厅,几乎阖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虽笨,却也得了个到花厅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们已来了不少,个个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锦缎衫子,花厅里暗香浮动,笑声不绝。芸奴端了一盘“滴酥水晶鲙”,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轻娘子面前。那年轻娘子正与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说话,说得兴起,手一挥,打翻了这盘菜肴,洒了芸奴一身。   “你这女婢是怎么回事?”那年轻娘子喝道,“怎么放的东西,会不会做事?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芸奴满腹委屈,却不敢申辩,忙磕头道歉,一位管事儿的嬷嬷过来,呵斥道:“又是你这个笨丫头,几次三番冲撞客人,还不快收拾东西滚出去!”   芸奴忙收拾满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听到一个软糯好听的声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吗?怎么怪罪到一个小丫头身上?”   芸奴抬头,看见一身华服的乌玲珑。她面带浅笑,俯身将芸奴扶起:“别捡了,小心伤了手。”   “乌娘子有礼。”那个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乌娘子莫非与这女婢相识?”   “我向来帮理不帮亲。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么如此不识大体?”乌玲珑的话软中带硬,孟娘子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与她对嘴,一脸不满地坐回去,不再做声。乌玲珑挽了芸奴的手出来,和善地说:“上次的事,真是多亏了你,为了略表谢意,我把你上次穿过的那件衫子带来了。”   侍女金兰捧了一件衫子过来,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辞:“那都是奴婢该做的,哪敢贪图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着吧。”乌玲珑笑道,“莫非是嫌弃这衣服不好?”   芸奴忙摇头:“奴婢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怎敢嫌弃?”   “既是如此,便收下吧,若是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芸奴只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个头,转身退了下去。金兰有些不满:“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欢的啊,怎么就这么送人了?”   “一个婢女穿过的衣服,我还会再穿吗?”乌玲珑道,“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卖,日子也能好过些。”   金兰还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记得你的好。”   “够了。”乌玲珑板起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顶嘴了?”她拢了拢身上用鲛绡做的衫子,“咱们去让那些庸脂俗粉看看我这身衣裳,也好叫她们开开眼。”   芸奴闹出那么大的乱子,管事婆子自然不会让她再去前头伺候了,便在厨房里帮忙,一直忙活到天黑,才总算得了个空儿,回清泠轩休息一会儿。她一身烟味,手也有些脏,不敢碰那衫子,只用布细细包了,带回房中藏好。   今夜的月色很美,园中的牡丹开了,一团一团,全是上品夜光白,这种花花朵硕大,如雪晶莹,夜晚之中尤为明丽,宛如一盏盏白灯笼,因此又名昆山夜光。芸奴坐在黄桷树下,欣赏满园子的花,心想若能天天见到这般美妙的景色,便是一直被欺负也值得了。   忽然暗香浮动,白衣翩飞,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呵气:“芸娘子好兴致。”   “白,白公子?”芸奴惊道,“您是怎么进后院的?”   “别说是叶府后院了,就是皇宫大内,有何处是我不能去的?”白谨嘉笑道,“何况我今日还是叶老爷子的客人。”   芸奴忙起身,给她让座:“白公子不去前面喝酒,来此做甚?”   “自然是想念芸娘子了。”白谨嘉笑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赏花,无乐无酒,甚是无趣啊。不如,让在下为娘子歌舞助兴?”说罢,身形一起,跃于花上,花枝竟纹丝不动。   白衣公子且舞且唱: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她舞姿轻盈,全无女子媚气,反而满是男子英气,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纵身而起,从天而降,落在芸奴面前,捧起她的脸,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喃喃念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啊。”   “公,公子……”芸奴心中怦怦直跳,脸颊飞起红霞,白谨嘉以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缓缓低下头,仿佛要吻上去似的。   猛然间,一道冷风迎面而来,白谨嘉神色一变,以折扇一挡,长箭断落,被她一脚踢开。   “谁?”   “白先生。”一位青袍男子缓缓而出,手拿大弓,唇角带笑,“你不在前面饮酒,来此调戏我的使女,怕是说不过去吧?”   “原来是叶大公子,失敬失敬。”白谨嘉欠身行礼,“公子误会了,在下只是见芸娘子独自一人,好生寂寞,才来相陪,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大公子明鉴。”   叶景淮冷笑:“这么说来,刚才是我看走眼了?”   白谨嘉似乎并不想再多作解释,哈哈轻笑两声,望向筵宴的方向:“似乎渤海郡王在传我呢,告辞。”说罢,身形一起,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几枚白色花瓣在空中飞舞。   好法术。芸奴在心中赞叹,却又想到叶景淮还在,连忙垂首行礼:“大公子……”   “不知廉耻!”叶景淮冷哼一声,将长弓一扔,转身便走,待他走远,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红霞翻飞。   白公子是女的啊,她……这不算男女授受不亲吧?   筵席设在花园之中,酒香弥漫,觥筹交错,伶人们坐在用鲜花筑成的花台上演奏各种乐器,一位穿素蓝色衫子的少女唱着临安时兴的曲子,美貌的少女端着金银盘盏,在宴会上来去,平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渤海郡王,他穿了一件浅灰色上衣,配了一条纯深紫的袴褶,外面罩一件醒骨纱的鹤氅,颇有名士之风。这醒骨纱是临安夏季最流行的布料,出现于五代时期,是用芭蕉的丝骨相互绞捻织成的一种纱布,因其质感凉寒醒骨,所以得名“醒骨纱”。非常适合用作夏季面料,清凉之感令人难忘,而且不会有遇汗粘贴身体的现象。因此深受大宋百姓的喜爱,上至天子,下至白丁,都喜欢穿醒骨纱制成的衣服。   渤海郡王气度非凡,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只是容貌要硬朗许多,看起来倒像个武将。只是他从未上过战场罢了。   “今日酒食虽好,可惜没有助兴节目啊。”渤海郡王端着一只汝窑台盏,盏中盛着从海上买来的美酒,叶正程闻言,忙道:“小人听说郡王喜爱观赏飞天舞,特请了有名的舞姬,为郡王舞蹈。”   “不必。”渤海郡王伸手制止,“飞天舞本王已看腻了。”   叶正程有些为难:“不知郡王想看什么?”   “本王听闻最近临安府来了一位姓白的方士,法术了得,与叶员外二子交好,给事中家乌娘子遇袭一事,多得他相助,不知他今日可来叶府贺寿?不如请他为诸位表演幻术如何?”   叶正程满口答应,叫来叶景印:“快去请白先生来。”   “不必请,我已到了。”空中传来清朗的声音,一袭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离渤海郡王席位十步之外,朝他拱手行礼:“见过郡王。”   渤海郡王将她上下打量,眼中浮现一丝玩味的神情,明面上却彬彬有礼:“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了。乌娘子一事,本王还没向你道谢呢。”   “乌娘子请小人除妖,那么便是在下的分内之事,何敢言谢?”   “白先生果然高义。”渤海郡王欣赏地点头,“今日明月高悬,天气晴好,又有叶员外的盛情,可谓良日,若能再欣赏白先生的神通,便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白谨嘉倒也不推辞,笑道:“不知郡王想看什么?”   “不知白先生会什么?”   白谨嘉抬头看了看天空:“方才郡王说圆月高悬,月光皎洁,甚为美丽,在下便为郡王摘来月亮,如何?”   渤海郡王顿时来了兴趣:“先生有这等神通?若先生真能将圆月摘来,本王大大有赏。”   “摘月亮不难,只是还得请叶员外借在下一件东西。”   叶正程忙道:“只要是我这叶府有的,先生尽管拿去。”   “在下需要一根结实的绳子。”   “那有何难?”叶正程吩咐仆人取来一根粗麻绳,白谨嘉用扇子往绳子上一扇,喊了声:“起!”绳子立刻直立而起,朝天空飞去,不多时整个儿都悬在空中。白谨嘉攀缘而上,消失在苍穹之中,众人看傻了眼,纷纷低声议论。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不知从哪里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好在园内点了无数盏烛台,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白谨嘉顺着麻绳快速坠下,稳稳落地,朝渤海郡王拱手:“郡王,在下已将明月摘来了。”   渤海郡王不由得站起身子,喜道:“快拿出来让本王看看!”   白谨嘉掀开外衣一角,露出一轮银色圆盘,光芒皎洁,且寒气逼人,哪怕相隔数十步,众人亦觉得这炎炎夏日有了浓烈的寒意。   “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不可。”白谨嘉摇头道,“月亮阴寒,凡人若碰触,只怕会落下骨寒的毛病,还望郡王保重金体。”   郡王也不强求,坐回椅子上去,笑道:“若将圆月悬于我书房之内,当如何?”   “也不可。”白谨嘉道,“月亮属于天下万民,若无圆月,不知有多少赶夜路的旅人死于非命。是该将月亮还回去的时候了。”说罢,又顺着那麻绳攀爬而上,片刻之间,乌云散尽,圆月重现于苍穹。白谨嘉则顺麻绳而下,用扇子朝悬空的绳子扇了扇,麻绳落地,又成了一条普通的绳子。   众人惊呼连连,不由得喝起彩来,白谨嘉做了个团拱,口中称谢。渤海郡王大悦,将随身所用的扇坠解下来送给她。   一夜欢饮,到三更天时筵宴才散,白谨嘉从叶府出来,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   “白先生。”一名家仆上前道,“郡王有请。”   “天色已晚,不知郡王召唤在下,有何贵干?”   家仆恭敬地道:“此事不便明言,先生随在下去便知道了。”   白谨嘉略一思酌,欣然应允,上车而去,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家仆请她下车,已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园中有山有水,种满棣棠,颇为风雅。庭院深处有一座小楼,家仆将她领到阁楼外,朝楼内拱手道:“郡王,我已将白先生请来了。”   “请进。”   白谨嘉走进屋去,沿着楼梯上楼,楼上乃一书房,渤海郡王坐在雕刻着云龙纹的红木书案之后,正在擦拭一把五弦阮:“白先生来了,请坐。”   白谨嘉在旁边的交椅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郡王深夜将在下招来此处,有何吩咐?”   “你的神通,我略有耳闻。”渤海郡王擦得很仔细,仿佛怀中抱的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位二八美人,“近日我府上出了一件怪事,想请先生替本王排忧解难。”   “我白谨嘉做的便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郡王有吩咐,在下哪敢不从?不知是什么样的怪事?”   渤海郡王高声道:“出来吧!”   两名少女自屏风后出来,垂首立于二人面前,白谨嘉细看二女,容颜妩媚,身段婀娜,缠足纤细,应是舞女,只是眼中并无一分光彩,眉目间全是倦怠之色。   “这两位是我府上最优秀的舞女,飞天舞跳得最好。不过这几日她二人别说跳舞了,就是走几步路都累得气喘吁吁。我自问对府中歌姬舞女都很好,许她们吃饱睡足,实在不知她们为何如此疲倦。更奇怪的是,她们每夜睡后,哪怕房子烧起来都不会醒。”渤海郡王道,“我已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夫说她们没有病,倒像是中了邪。白先生,你看是何缘故?”   白谨嘉将二人仔仔细细看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我能治好这两位舞姬的病。”   “哦?”渤海郡王笑道,“白先生如此自信?本王之前请过几位名声在外的道士、方士来看过,可都没能治好。”   白谨嘉拱手道:“郡王若想治好二人,须依我三件事。”   “请讲。”   “第一,让二位舞姬夜晚还睡在原处;第二,治好病之前,什么都不要问;第三,去找一枚黄铜制成的铃铛来,普通铃铛不行,必须是五百年以上的古董。”   “这有何难?”渤海郡王擦完了五弦阮,小心地放回沉香木的盒子中,“何时开始治病?”   “明晚吧,在这之前,还需要去接一个人。”   第二天傍晚,落花如梦,夕阳渐下西楼。芸奴做完了差事,累得腰酸背痛,刚坐下想喝口茶,叶景印便神神秘秘地进来,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硬将她拉了出来,上了马车,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郡王府,她才知道是来为郡王办差,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放心吧。”白谨嘉执起她的手,笑道,“今日郡王入宫伴驾去了,你见不到他。”   芸奴脸有些泛红,心中感到有些可惜,还以为能见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呢。   白谨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把一枚铜铃交到她手上:“今晚你就和那两位舞姬同寝,如果有生命危险,便摇这个铜铃,我就会来救你。”   虽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芸奴却还是如坠雾里,直到进了厢房,见到两位舞姬,才喃喃念道:“莫非……是离魂?”   “你在说什么?”一个舞姬问,芸奴连忙摇头道:“没什么,我在说,两位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美女都喜欢听别人的称赞,两位舞姬自然心中高兴,虽然不愿意让这个姿色平庸的小女孩与自己同寝,却也没有说什么。芸奴与二人一起用过晚饭,别的舞姬都在园中练舞,那二人却浑身无力,只得坐在床沿上发呆。梆子声打过了二更,二女熄灯躺下,芸奴睡在她们身边,心中有些惶惑,将那黄铜铃铛紧紧地攥在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位舞姬忽然起身,穿上盛装,往屋外而去。她忙跟上,见二女来到园中,园内有一口水缸,里面养着两条锦鲤,二女朝缸内轻唤道:“鱼儿,何不带我二人往仙境去?”   锦鲤在水中越游越快,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化为两条小龙,二女骑上龙背,芸奴也忙跑过去,骑在其中一条龙的尾巴上,二龙腾空而起,朝天空飞去,芸奴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吓得不敢睁眼,牢牢地抓住龙身。   空中阴寒,她觉得寒气入骨,浑身哆嗦,忽然间,四周一暖,她睁开眼睛,见已来到一处山峰之间,脚下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二龙前行,重重云雾退开,露出山峰顶端的亭台楼阁。芸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些建筑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檐牙交错,廊腰缦回,仿若天宫。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真的是仙境吗?   二龙落在宫殿前的空地上,两位舞姬全然没了白天疲倦的神态,兴高采烈地往宫阁内跑。芸奴不敢停留,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眼前豁然一亮,四处雕梁画栋,每根柱子上都盘着一条龙,八颗夜明珠悬在宫殿高处,将殿宇内照得光彩夺人。无数美丽的女人聚集在殿内,互相说笑,到处都洋溢着清脆悦耳的笑声。   忽然有人道:“南华真人来了。”   话音未落,便看见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美女的簇拥下走进殿来,容貌尚可,看面相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芸奴仔细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他是何等来历,心中不禁忐忑,看来此人的修为很高啊。   众女朝那南华真人行礼,南华真人高坐在琉璃榻上,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芸奴的身上:“那边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芸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是渤海郡王家新来的伶人,与两位姐姐睡在一处,跟着两位姐姐而来。”她偷偷看了看那两位舞女,她们似乎并没有揭发她的意思。   “哦?新来的?”南华真人将她上下打量,“姿色很平庸,莫非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平日最擅长什么?”   芸奴额头开始冒汗,她什么也不会啊,琴棋书画没学过,唱歌嗓子不行,跳舞手脚僵硬,这可怎生是好?   “我……我……”   南华真人有些不耐烦:“你最擅长什么乐器?”   “五弦阮。”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说完之后才觉得后怕。南华真人觉得有趣:“来人,拿把五弦阮给她,让她弹来给本座听听。”   果然有一位美女抱了把五弦阮来,面板和侧板上绘着折枝牡丹,她迟疑着不敢接,但南华真人眼看就要动怒,她只得硬着头皮将五弦阮接过来。   就在碰触到乐器的那一刻,十指仿佛唤醒了某种久远的记忆,醇厚圆润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动听。那是一首连她自己都没听过的曲子,但仿佛深深藏在她的灵魂深处,弹奏起来是何等的流畅自然。   她闭上双眼,记忆之中,仿佛有一个人在教她弹奏五弦阮,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是觉得很亲近,那人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来。   “叮咚”一声,最后一个音符跳出食指,她睁开眼睛,看见众人惊诧的目光。南华真人忍不住拍手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妙,甚妙!果然不愧是渤海郡王,有眼光,虽然容貌差强人意,但技艺超群。不过……”他站起身,须臾之间已到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微微眯了眼睛:“我所招来的,都只是三魂六魄中的天魂,无七情六欲,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来处,你竟能流泪?”   流泪?她流泪了?   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一片湿润。奇怪,她为什么会哭,记忆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说。”南华真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谁?”   顷刻之间,芸奴感觉到他身上弥漫出来的妖气,心中大骇,奋力挣脱,后退一步,去摸袖子里的铃铛,但袖中空空如也。   南华真人脚边躺着那只黄铜铃铛,想必就是刚才弹奏的时候掉出来了。   “你闯入我的洞府,意欲何为?”南华真人身上所穿的华服衣袂飘动,盛气凌人,周围的美女们忙四散开去,如仓皇逃窜的鱼。   这个时候,芸奴才发现,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已幻化成阴森可怖的洞府,头顶上所悬的八颗夜明珠,原来是八颗死人头颅,其内不知燃烧着什么,光芒耀眼。那些攀在柱子上的根本就不是龙,而是巨大的蝮蛇。   芸奴抬起头,一条大蛇从头顶垂下来,对着她嘶嘶地吐着芯子,真人阴恻恻地说:“你这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会点儿方术皮毛,就敢闯进来,是送上门来给我做美食的吗?”   芸奴咬牙,扯下五弦阮上的一根弦,往面前大蛇身子上一套一绞,蛇头轰然落地。南华真人大怒:“好个贱婢,竟敢杀了我的大蛇!”挥手间电光四射,芸奴只听雷声隆隆,慌忙躲闪之余,瞥见混在人群中的两位舞姬,跳过去一手拎起一个,因是魂魄,如叶子般轻盈,倒不觉得累,急匆匆往洞府门口奔去。   “哪里走!”南华真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大弩,伸手在弩上一抹,便多了一根箭矢,箭矢飞出,带着凛冽的风和巨大的力道,朝芸奴后背射来。芸奴反应极快,将二女放下,转过身,抬手遮挡,掌心迸出白色光团,那箭矢生生停在她面前,她将手一挥,箭矢飞入旁边的石岩上,入石八分,只剩剑羽还露在外面。   南华真人似乎有些惊讶,芸奴乘机拎起二女,以迅雷之势掠出洞外。那两条鲤鱼变的龙还停在外面,她跳上去,取下头上的荆钗,往龙身上一刺,龙长“嘶”一声,腾空而起。乘云驾雾而去。   南华真人立在洞内,怒得仰天长啸,宛如野兽嘶吼,四周岩石震动不休:“你逃吧,我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龙飞得很快,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已来到郡王府上空,芸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胯下的龙身在渐渐缩小,她在心头喊了一声“糟糕”,抱起二女,朝厢房一跳,三人猛然醒转,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我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一个舞姬说。   “我也是。”另一个舞姬说,“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门忽然被撞开了,白谨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抓住芸奴的胳膊,关切地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为什么不摇铃铛?”   芸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舞姬,与白谨嘉一同出来,见了叶景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白谨嘉颔首:“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妖怪在作祟。”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刻佩件,递给芸奴:“这是桃木雕刻的,可以镇邪,你快戴上,这几日不要外出。”   “白先生。”一位使女过来,乖巧地向三人行礼,“郡王差奴婢来问,查得如何了。若是有了眉目,就请往书房一叙。”   “也好,叶兄、芸娘子,我们便一起去回郡王话。”白谨嘉从袖中又拿出两枚木刻佩件,让白谨嘉交给两位舞姬佩戴,安排妥当,三人随使女往书房而来。   郡王似乎在宫里喝了酒,脸颊微红,有几分醉意,斜躺在罗汉床上,四周围了素净的榻上屏风,一位容貌美丽的使女将屏风拉开了两扇,露出郡王脸来,三人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芸奴又紧张又害怕,连头也不敢抬。   “诸位不必多礼,请起吧。”郡王问,“白先生,两位舞姬的怪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郡王,两位舞姬被妖孽勾去了天魂,在下已给了她们桃木佩件,应无大碍。”顿了顿,白谨嘉又道,“为了防止那妖孽报复,在下会在郡王府四周布下阵法,府内也要多摆设桃木做的物件。”   “这个不难。”郡王抬起眼睑,目光缓缓在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芸奴的身上,目光有些深邃,“不过,若能将那大胆的妖孽除去,才是根治之法啊。”   “郡王勿忧,若那妖孽敢来,在下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郡王抬起手,立刻便有三个美女捧着金托盘进来,捧到三人面前,“这是本王送给三位的谢礼,还望三位不要嫌弃。”   白谨嘉的是一只龙泉窑的粉青鬲式香炉,叶景印的是一只玛瑙杯,芸奴则是一匹宫中用的锦缎。三人谢过出来,芸奴捧着那匹锦缎,月光映照在上面,就像是铺了一层水一般柔顺,上面所织的花鸟栩栩如生,十分动人。   “郡王真是大手笔,这匹缎子至少价值上千贯。”叶景印道。芸奴吓了一跳,她一月的月钱才不过一贯,这匹布竟然值她一千个月的月钱,一时间吓得她像捧祖宗牌位一样将那匹布捧着:“二公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您帮我收着吧,放在我那房里,实在委屈它了。”   “也好,免得那些势利眼的丫头又跟你过不去。”叶景印笑道,“过几日是迦兰寺赏菊大会,正好做一件新衣裳,你随我穿去赏菊。”   “阿弥陀佛,这衣服会折了我的寿。”芸奴念了一句佛号,侧过头去问白谨嘉,她的脸色有些阴郁:“白公子,那个南华真人会来报复吗?”   “这就不知道了。”白谨嘉故作轻松,“我只知道,他的修为,实在不低啊。”   使女端了一只汝窑茶盏,捧到郡王面前:“这是厨房特意为您煮的醒酒茶,喝了身子会舒服些。”   渤海郡王端过来一饮而尽,使女接过茶杯,欲言又止,郡王道:“你想说什么?”   “郡王,那匹缎子是官家赏赐给您的,是宫妃们才能用的上品,您怎么将它赏赐给一个婢女呢?”   渤海郡王连眼都没有抬:“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王了?”   使女一惊,忙跪地磕头:“奴婢多嘴,请郡王恕罪。”   “下去吧,以后不用进屋来伺候了。”   不能进郡王的卧房,自然是失宠了,使女眼中含着泪水,原本还想求情,郡王冷冷道:“出去。”   使女只得磕了个头,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了。   郡王起身,将放在床边的盒子打开,拿出那把五弦阮,轻轻地拨了几个音,陷入了沉思当中。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平静,郡王府里再没有出什么怪事。白谨嘉住在王府中,一刻都不敢懈怠,渤海郡王对她很是赞赏,每日里都有些赏赐。   一眨眼重阳节快到了,临安府热闹起来,无论男女,都各自约好了去某处赏菊,整个江南,菊花开得最好的当然是迦兰寺,这其中又要数九月九日这天开得最为繁盛,京中的达官贵人相携而来,贵妇们的脂粉香令整座山都弥漫着芬芳,往往到十月也不散。   乌玲珑的闺房之中点了智月龙涎香,香味馥郁,两个使女不停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华贵的衣服给她试穿,她换了一件又一件,没有一件令她满意。   “这些衣服都旧了,没一件合意的!”乌玲珑气呼呼地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都怪那个裁缝,竟然把我好不容易买到的织金妆花缎给做毁了!”   金兰不解地道:“那匹织金妆花缎那么名贵,你怎么不让他赔啊?”   “怎么不要他赔?可你看他那个样子,赔得起吗?”乌玲珑更生气了,“我总不能逼得他卖儿卖女吧?”   “娘子息怒。”金兰连忙给她端了茶来,“喝杯参茶,消消怒火。”   “这东西只会让火烧得更旺。”乌玲珑赌气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了,“如今该如何是好,那赏菊会又不能不去,我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这时忽然有婢女进来,笑吟吟地对乌玲珑说:“恭喜娘子,西角门上有个老妇人来卖衣裳,说娘子若是穿着她的衣裳去赏菊,必然会艳惊四座。”   “这就是胡说了。”金兰道,“一个在大街上卖衣服的老妇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是别人的旧物,我们娘子怎么能穿?赶快打发走吧!”   那婢女忙道:“原本我也是这么跟那老妇人说的,可那老妇人不肯走,说一定要见上娘子一面,说娘子看了她的衣服,定然不会后悔的。我听她说得这么自信,想必也不是什么市卖货,不如娘子见上一见,若是瞧不上,直接叫人撵出去便是了。”   乌玲珑托着香腮想了想说:“罢了,带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好衣裳。”   婢女去了片刻,便带了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妇进来。那老妇一进门,便朝乌玲珑行了万福礼,笑呵呵道:“乌娘子万安,我听说那杀千刀的裁缝把您的好料子做坏了,猜想这时间太紧,娘子想必一时找不到好衣裳,我祖上是在蜀国宫廷里做女官的,蜀国灭时,从宫中的库房内得到了一件衣裳,叫‘淡月流星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绝对是件宝贝,经过好几代,如今传到我手上了。你看我一个老太婆,也不配穿这好东西,我思前想后,娘子是临安第一美人,除了娘子,还有谁配穿这衣裳?”她“嘿嘿”憨笑两声,将怀中的粗布包袱捧起来,“所以我就把这宝贝给娘子送来了。”   乌玲珑冷笑一声:“这位大娘,蜀国灭亡至今已几百年,就算真有什么宝贝,也腐坏了吧?衣裳又不是金银瓷器,也能传世?”   “娘子若是不信,看看便知道老身有没有说谎了。”老妇将包袱递给金兰,金兰看了看乌玲珑,乌娘子点头,她才接过来,小心地将包袱放在桌上,掀开一个角。   然后,两个少女都惊呆了。   老妇人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长长的衫子,配了一条素白的裙子,裹着芸奴娇小的身子,她缓缓转过身,化着精致的妆容,怯怯地看着叶景印。叶景印满意地点头:“这才像个名门闺秀的样子。”   “可,可我只是个丫鬟啊。”芸奴不安地说,“我今生福薄,打扮成这样,会折寿的。”   叶景印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也许,你今生的福分并没有那么薄,这些或许是你命中注定的,说不定将来你还会有更富贵的生活呢。”   芸奴回望他的眼睛,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就算她将来有大富贵,也不是你给的。”   芸奴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边,朝大步走进门来的叶景淮行了一个万福,叶景印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大哥,你怎么来了?”   “二弟,你要把我的丫鬟霸占到几时?”   叶景印嘴角抽搐了两下:“大哥何出此言?”   叶景淮侧过脸去看了看芸奴,冷冷道:“回清泠轩,今天哪里都不许去!”   芸奴心头一凉。   “大哥,”叶景印急道,“你一定要跟我过不去吗?”   “芸奴,我们走。”叶景淮不理他,转身便走,芸奴眼里噙着泪水,叶景印冲上去拉住她:“大哥,芸奴不能不去。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渤海郡王所赏赐。郡王赏衣之时说了,让芸奴穿着它到迦兰寺赏花,并给她留了赏花的席位,以表谢意。”   叶景淮一愣:“郡王?郡王怎么会知道芸奴?”   “自然是上次到乌府抓鬼,乌府将此事禀报了郡王,郡王很欣赏芸奴,称她为女中豪杰。”叶景印信口胡诌,得意地说,“不如小弟今日去禀报郡王,就说大哥疼爱芸奴,舍不得让她出门,你看如何?”   叶景淮皱紧了眉头,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芸奴,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道:“我怎么能驳了郡王的面子?”说罢,又深深地望了芸奴一眼,拂袖而去。   不知为何,芸奴总觉得叶景淮临去时最后的眼神有些悲伤,难道是她的错觉吗?   昨夜刚刚下过雨,万物如洗,菊花的黄与叶子的绿相间,灿烂如金光普照,其中夹杂几枝初绽的茱萸,衣着华丽的美人们在花丛中走过,馥郁满袖。时下京中流行玉梅、闹蛾、雪柳,三者皆为簪饰,用上等丝绢扎成飞蛾或花朵柳枝的模样,插在青丝乌云之间,衬得美人容颜更加娇艳。如今赏菊的女眷们梳发髻的,都戴了这些簪饰,其余则戴着各式花冠,众美争奇斗艳,好一片繁华动人的景象。   男女有别,因此迦兰寺中,男人们在前院赏花,而女人们在后院,芸奴独自一人走进后院,见满院子的名门淑女,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好在她身穿华服,没人认出她不过是个丫鬟,可见世人看人,也不过是看穿衣打扮,若衣饰华丽,又有谁计较你的身份如何呢?   迦兰寺的菊花不愧为京中一绝,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花朵密如铺锦,芸奴来到一株粉色菊花边,花香极盛,她忍不住低下头去轻嗅,却蓦然听见周围的女眷们都发出惊呼声,连忙抬起头,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迎面而来。   看见那少女的一瞬,只觉光彩照人,美艳不可方物,那一袭华美的大袖衫子仿佛是九天之上的朝霞织成,用金线织成的花朵随着她的莲步,仿佛真的在随风飞舞一般。   “乌娘子……”芸奴看得呆若木鸡,喃喃道。   少女和她的衣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艳羡的目光,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这些名门女眷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目光全都落在乌玲珑那身衣服上,乌玲珑似乎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一脸得意。   那件衣裳……怎么这么眼熟?芸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件衣服,是不祥之物。   她想过去告诉乌娘子,可是女人们围成了围墙,怎么都挤不进去,她看了看身边的菊花,心生一计,摘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气,花瓣飞舞而起,穿过人群,将乌娘子所梳的发髻割断,一头青丝散落,乌娘子变了脸色,使女金兰忙扶了她,往厢房重新梳妆去了。   “你怎么梳的头?”乌娘子气咻咻地数落金兰,为了随时为乌玲珑补妆,金兰原本就捧了一只小梳妆匣,她忙从匣子里拿出玳瑁梳,过来为她拢发髻:“娘子息怒,奴婢这就帮您把头发梳好。”   门忽然开了,芸奴急匆匆跑进来,乌家主仆两人惊疑地将她上下打量,金兰见她身穿绫罗,忍不住酸溜溜地说:“是芸奴啊,换了件衣服,果然就不一样了呢。”   “乌娘子。”芸奴没有理她,焦急地问,“您这件衣服是从哪里得来的?”   乌玲珑以为她是来恭维自己的,得意地笑道;“这可是件宝贝,叫淡月流星衣,自然是花重金购来的。”   “请您快脱下来。”芸奴抓住她的胳膊,乞求道,“这是不祥之物,穿之不祥啊。”   乌玲珑大怒,将她推开:“放肆!你不过是个丫鬟,也敢对我无礼!金兰,把她赶出去!”   金兰自然乐得上来撵人,芸奴急道:“乌娘子,求您听我说,这件衣服……”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外有低沉的男声道:“穿淡月流星衣的人在里面吗?”   芸奴脸色骤变,强行剥下乌玲珑的衫子,披在自己身上,大声道:“穿淡月流星衣之人在此。”   门蓦地开了,飘进来两个身材高大衣着怪异的人,手中拿着锁链,面目模糊不清:“你私穿云华夫人的淡月流星衣,已触犯天条,按律当打入无间地狱,随我等走吧。”   云华夫人?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某本古代笔记小说里看过,云华夫人本名瑶姬,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   这件衣裳,难不成还是神仙之物?   等等,南华真人这名字也很熟,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呢?   不容她细想下去,两人手中的锁链已经缠在了她的脖子上,乌玲珑和金兰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站在面前的少女已消失无踪。   “娘子,芸,芸奴不见了。”金兰抓着主人的胳膊,连声音都在颤抖,“被,被两个怪人抓走了。娘子?”她侧过头,看见乌玲珑满脸恐惧,口中喃喃念道:“云华夫人的衣裳……无间地狱……芸奴被打入无间地狱了,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她娇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巨大的打击,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金兰不知所措,“这可如何是好?快来人啊!来人啊!”   “啪”,白谨嘉正在摆弄那只汝窑香炉,只一个不留神,它便从手中滑了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她俯身去捡,却被割破了手指,一滴猩红的血珠涌出来,滴在散落的香料中。她皱了皱眉,伸手在满地的深色粉末上一抹,粉末自动现出几个字:芸奴有难。   “白兄!”叶景印破门闯入,急吼吼地说,“芸奴出事了!”   “她出什么事了?”白谨嘉的脸色很难看,“详细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乌玲珑躺在纱橱里,昏迷不醒,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口中喃喃呓语,“是我的错……”   金兰用丝绢小心地替她擦汗,哽咽着对白谨嘉和叶景印道:“大夫说,娘子受了惊吓,又因为内疚,郁结在心,痰迷心窍,虚则生寒,到现在都还在发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白谨嘉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乌玲珑,叹了口气:“那个卖给你们淡月流星衣的老妇人叫什么?是何方人士?”   “她自称姓胡,住在安民坊,我派人去找过,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金兰一边拭泪一边说,“虽然我们娘子骄纵了一些,但心地很善良,也没得罪什么人啊,为什么会这样?”   白谨嘉与叶景印互望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这里面的药你用温水化了,给乌娘子早晚各服一次,不日便能醒转。”   金兰小心地接过来,朝他行了个万福礼:“多谢白公子,你们可一定要把芸奴救回来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二人退出房来,叶景印沉着脸说:“是那个南华真人搞的鬼吗?”   “果然狠毒啊。”白谨嘉咬牙道,“知道我在郡王府设下天罗地网,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他就向郡王未过门的妻子下手。”   “如今受害的,反而是芸奴。”叶景印愤愤道,“无间地狱乃阿鼻焦热地狱,猛火烧人,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不过只是无意间穿了件衣服,竟然惩罚得如此之重,这难道也是天道吗?”   白谨嘉握紧了拳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叶兄,去帮我准备一面汉代的铜镜,一只纯黑的猫,不能见一丝杂色。”顿了顿,她紧咬贝齿,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无间地狱,把芸娘子救出来!”   芸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赤红的大地上,四周有红色的东西在跳动不休。   火!她在火堆里!   芸奴吓得连忙跳起来,天空晦暗无光,整片大地都被烈火包围,冲天烈火的深处,有惨叫声传来,一声声,听者断魂。   终年被烈火灼烧,暗无天日,犯下弥天大罪的人都在这里受苦。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奇怪,她明明站在火中,为什么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灼热呢?   她迷迷糊糊地往火焰深处走,惨叫声越来越剧烈,穿过一排高达数丈的火焰,面前立着一根根高大的铜柱,铜柱中空,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铜柱顶部有火舌冒出来,蹿得老高。铜柱上绑着不少人,他们被烫得皮焦肉烂,惨叫连连,但被烧掉的肌肉会立刻长好,重新被烧毁,如此循环往复。   佛经中说,堕入无间地狱的罪人,每日都会经历一万次死一万次生,没有任何一刻可以歇息,直到业报结束,再次轮回。   芸奴哪里见过这样的酷刑,吓得转身便跑,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狱卒提着铁链追了过来,大声喊:“这里还有个罪人,快抓住她!”   烧红的铁链从四面八方飞来,将她缠了个结结实实,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动弹分毫。两个狱卒将绑成粽子的她抬了起来,选了一根人少的柱子,将她绑了上去。   没有预料中的灼热和疼痛,只是微微有些热,她很奇怪,侧过头去看了看,肌肤没有被烧焦。   “难道又是个冤枉的?”一个狱卒说。   “冤枉的又不止她一个,管她做什么?又有恶鬼来了,快来帮忙!”   芸奴蓦然想起,以前曾听说书人说过,若是无罪之人下了地狱,上刀山,别人是被片成了千百片,他却能好端端走下来;下油锅,别人是被炸得不成人形,他却如同洗澡一般。原来这种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她也不能在这里绑一辈子啊,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她抓住铁链,用力扯了扯,纹丝不动,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挣不开的。”   她转过头去,发现铜柱背后还绑了个人,不过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看到披散的乌黑长发。   “你是谁?”   “我也是个被冤枉的人。”   原来同病相怜。怪不得别人都被烧得惨叫连连,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   “你在这里绑了多久了?”芸奴问。   “这里没日没夜,我也不知道绑了多久。”他叹息道,“不过应该很久了吧,我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了。”   芸奴想了想,问:“你在这里这么久,有没有见过逃走的?”   对方沉默一阵:“只见过一次。”   芸奴大喜:“他是怎么逃走的?”   “要我告诉你可以,不过你要带我一起走。”   芸奴侧过头去仔细看了看,确定他的身体并没有被烧焦,既然也是被冤枉的,那么一起逃走也未尝不可。   “好,我答应你。”芸奴道,“快说吧,有什么方法可以弄断铁链?”   古老的铜镜上生满了绿色的铜锈,白谨嘉洁白柔软的食指在它的花纹缝隙间缓缓掠过,似乎在感受岁月在古物上留下的痕迹。   “这是汉代的云雷连弧纹镜,我父亲珍藏的。”叶景印说,“我是偷出来的,时间紧急,没法找人来磨镜面了。”   “无妨。”白谨嘉将铜镜竖起来,镜面暗淡无光,照不出人影问,“黑猫呢?”   一个老仆抱了一只黑猫进来,那猫果然通身无一处杂色,黑色的皮毛如同缎子一般亮滑。白谨嘉将猫接过来:“黑猫的眼睛,能够连接此岸和彼岸,若修为够深,便可以借助这双猫眼到达地狱,但不能直接看它的眼睛,否则会被迷惑,灵魂将在前往彼岸的路途上四散。”她抬起手,在镜面上轻轻一拂,镜面漾起一层涟漪,随即便如同一盆清水,将屋中的事物清清楚楚地照在里面。   “叶兄,点香吧。”   叶景印拿起一炷线香,点燃,插进耀州窑青釉香炉中,青烟袅袅而起。   “如果这炷香燃尽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把香拔出来,刺在我的肩膀上。”白谨嘉将猫捧起来,让它的脸正对着镜面:“地狱里的时间与凡间不同,地下一年,地上一月,这炷香在地下是四五天,希望我能在这段时间里带她回来。”说罢,她望着镜中所映照的黑猫眼睛,良久,一动也不动。   叶景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看来她的魂魄已往地狱去了。   他拿了宝剑,坐在旁边的玫瑰椅上,以剑杵地,焦急地等待那炷香燃尽,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它烧得慢些,还是烧得快些了。   或许,等待才是一种最大的折磨。   “要挣脱这条铁链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那人说,“需用活人的鲜血浇在铁链之上。”   “我就是活人。”芸奴正想咬破手指,又听那人说:“此人必须三世为人。”   芸奴愣了一下,若一世为人,已是修来的福分,三世为人,更是难上加难,不知她前世是什么,是否有这个能力熔断铁链。   不管了,且试一试。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将血滴在铁链上,烧红的铁链发出“滋滋”的轻响,芸奴在心中祈求:“拜托了,一定要断啊。”   响声停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请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认命吧。”那人的声音更加低沉,芸奴不甘心,抓住铁链用力地拉扯了两下,手心里忽然传出“咔嚓”一声,她连忙放开,看见自己的血液刚才滴的那个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随即整条铁链都发出清脆的崩裂声,芸奴喜道:“太好了,好像有效!”   那人微微有些吃惊,芸奴用力一拉,“哗啦”一声,铁链崩成了碎片,芸奴高兴地说:“真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是三世为人!”   “噤声。”那人低声说,“趁狱卒还没有发现,快帮我把铁链解开。”   芸奴答应着,绕到柱子后面,他垂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挡了他的面容。上身赤裸,肌肉扎实,芸奴还是第一次看见半裸的男人,顿时羞红了脸,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破另一根手指,往他身上的铁链一抹。   “很多年了啊。”那人低低地说,“终于自由了。”   他双手猛然紧握,身上的铁链根根碎裂,这个时候芸奴才发现他身上的锁链是别人的好几倍,连双脚都坠了一个大铁球。她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一个普通的鬼魂,还是被冤枉的,为何会如此严防死守?   那人从铜柱上缓缓走了下来,芸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听见有狱卒大喊:“重犯跑了!快来人啊!”   那人侧过头去,抬起手,狱卒瞬间烧成了灰烬,芸奴打了个冷战,面如死灰,这个人并不无辜。   “你,你是谁?”她战战兢兢地问。   狱卒从四面八方跑来,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掠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朝天边而去。芸奴不敢挣扎,被这个人带走,总比绑在铜柱上千千万万年要好。   耳边只剩下风刮过火焰的声音,像某种怪兽的嘶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停了下来,将她扔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轮廓坚硬的下巴,长发依然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你到底是谁?”芸奴高声道。   他蹲下身子,撩开眼前的头发,露出一双深目,眼珠是浅浅的蓝绿色,非常美,像两颗夺目的绿松石,哪怕只是被他看上一眼,也好像会吸进去一样。   “我该说你太善良,还是该说你太蠢呢?”那人笑起来,“你竟然真的相信我!”   “我……我本来就不聪明。”芸奴咬着下唇说,“可是你没有被火烧焦……”   “那种火怎么可能伤得了我?”那人大笑道,“我想他们一定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杀死。他们一定没料到,这么多年之后,会有个笨蛋来救我,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芸奴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傻瓜,总是会相信不该相信的人。如果让这个人逃出无间地狱,不知道会引来何等的恶果。不,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握紧了拳头,还没来得及出招,那人一把抓住她的下巴,凑到她面前,半眯着眼睛笑道:“别耍花招,你毕竟让我重新得到了自由,我不想杀你。”   忽然,他的脸上浮现一丝惊喜,望向她的身后,她回过头,看见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在不断地扩大,大地发出隆隆的巨响。   地牛翻身(即地震)?无间地狱里也有地牛翻身吗?   “无间地狱的入口要打开了。”他说,“真是有趣,这扇门五年才开一次,上一次开门也不过几天,看来是有人要私闯进来。果然是天助我也。这是老天爷要放我走,怨不得我了。”   不行,不能让他离开。这是她所犯下的罪孽,她要纠正它。她双手在胸前微微合拢,掌心之间凝聚起一颗白色的光球,她将手往前一推,光球飞射而出,那人迅速转身,只是抬了抬手,光球在空中炸开,力量反噬,她被气浪掀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看来你也不是普通人。”那人笑意盎然地说,“你是方士?”   裂缝更加宽了,容得下一个人通过,那人也不理芸奴,径直朝缝隙走去,忽然脚下一重,他低下头,看见芸奴抱着自己的双脚,倔犟地说:“我不能让你走!”   “凭你也想阻止我?”那人鄙夷地说,“不过是个修为不精,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凡人,就算你豁出命去,也休想阻止我。放手!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念救命之恩了!”   “你杀了我吧!我绝对不会放你走!”芸奴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他微微有些吃惊,随即又笑起来:“螳臂当车,你果然是个蠢物。”他俯身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拎了起来,芸奴以为他一定会将自己杀死,但他没有,他只是在她脊椎第三块骨头处用力一按,她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四肢软软地垂下来,像一只破旧的布偶。   他扛着她,来到缝隙边,正要往外跳,却看见一张俊美的脸和一双惊诧的眸子。   “又来了一个方士?”他微微皱眉。   “白公子!”芸奴惊呼。   英俊的方士从裂缝中一跃而起,手中折扇直指他的面门:“把她给我放下!”   “原来是来救这蠢物的。”那人哈哈大笑,抽身躲闪,“能够来到这里,也算你的本事。不过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这道门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你是无间地狱里的恶鬼?”白谨嘉的洒金扇子在跳动的火焰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过,既然遇见了我,我就不能让你这个罪无可赦的人回到外面去。”   “罪无可赦?”他仰头大笑,“好个罪无可赦,你的语气倒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如出一辙。”他深深地望着她,“哦,原来你是……”   “住口!”白谨嘉怒喝,将扇子一舞,那人周围的火焰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环,将他团团罩住,“放下她,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人嘴角的一抹挑衅的笑容依然不变,只是将肩上所扛的人缓缓放下,就在这个时候,成千上万的狱卒追来了,他们就像蝗虫,速度极快。那人将芸奴往白谨嘉身上一丢,大笑道:“今天没空陪你玩,日后定有机会再见。”说罢,纵身穿过那道火环,跳入裂缝之中。狱卒们已近在咫尺,白谨嘉来不及多想,将芸奴抱起,也跟着跳了进去。   狱卒无法离开无间地狱,只得聚集在裂缝口,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一脸的不甘。   “白公子,对不起。”芸奴抓着她的衣襟说,“是我放他出来的,都是我的错。”   “无妨。”白谨嘉安慰她,“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把他重新送回来。”芸奴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抓到那个人,令他伏法。   叶景印忽然听见“咔嚓”一声,侧过头一看,见那面铜镜裂了一道缝隙,他皱了皱眉头,提剑过去查看,镜面中现出两张人脸,正是白谨嘉和芸奴。裂缝猛然扩大,他迅速后退,青铜镜轰然炸开,芸奴和白谨嘉一同滚落在地,黑猫轻盈地掠过二人,轻声低呼着跑了。   叶景印连忙将两人扶起:“你们没事吧?”   “只是暂时没事而已。”白谨嘉脸上有些擦伤,她却不以为意,对芸奴道,“很快地府就会派追兵来,我们得尽快赶到蒙城去。”   “去蒙城做什么?”   “打官司。”   叶景印一头雾水:“此去蒙城,路途甚远,何况又被金兵所占,有什么官司天子脚下不能打,偏偏要去那里?”   “当然是鬼神官司。”白谨嘉问芸奴,“你会日行千里之法吗?”   芸奴点头,叶景印有些好奇:“鬼神官司莫非是去庙里打?且带上我,我倒要见见世面。”   “可以,不过,你得让仆人在园中挖一个小坑。”   “挖坑做什么?”   “自有妙用。”   不足一盏茶的工夫,叶家的奴仆便在见贤阁的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坑,白谨嘉让叶景印站在坑边,用小刀割破他的脚后跟,然后在他的小腿上推拿了一阵,有黑血徐徐流出,将小坑填满,他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双腿轻盈了许多。   “成了。”白谨嘉道,“你且跑几步试试。”   他跑了几步,果然健步如飞,顷刻之间便跳上了房顶,叶景印喜道:“这法子还真有用,以后轻功不必练了。”   “三日之后,你双腿内的血又会恢复原样。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永远都能健步如飞,日行千里。”白谨嘉笑道。   “什么法子?”   “把你的膝盖卸下来。”白谨嘉露出一道促狭的笑容,叶景印嘴角抽动了两下:“那我不就残废了吗?”   白谨嘉也不多作解释:“时间不多了,快出发吧,不然鬼差一到,咱们谁都走不了。”   三人也没有收拾行礼,只一身轻装,往蒙城而去。叶景印只觉身轻如燕,倒比骑马还要快上几倍,不多时便到了长江边,白谨嘉用纸折了一艘小船,轻轻放在水中,船见水而长,化为一叶扁舟,三人乘舟过江,不足一日,便到了蒙城。   蒙城郊外有一座庙宇,香火兴盛,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写:元通真君庙。叶景印恍然大悟:“庄周曾被唐朝玄宗皇帝封为南华真人,数年前又被徽宗皇上封为徽妙元通真君,时下皆称元通真君,那妖物自称南华真人,我竟一时没想起是谁。”   “庄周?”芸奴奇道,“就是那位梦蝶的仙人?若真是他,又怎么会招人魂魄,供其淫乐?”   白谨嘉摇动折扇:“所以我们才要来打这场官司。叶兄,劳烦你写一张状子,今晚咱们就在真君庙内击鼓鸣冤。”   月满空山,漫山遍野的枫叶,红色中偶尔有一两点浅黄,山明水静。庙里的道士已然入睡,大殿中寂静无声,供奉着一尊高大的神像,两旁供奉的两尊小神像,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三人入得殿来,芸奴和叶景印跪下行礼,白谨嘉却不跪,盘腿在蒲团上一坐,将那状子一抖,便烧了起来,扔进火盆之中。   静,死一样的寂静。   “元通真君真的能收到状子?”叶景印有些怀疑地问。   “啪”,神像前的蜡烛燃烧起来,将偌大的神殿照出一小团光亮。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空中说:“何人告状?”   “是元通真君?”叶景印惊道,芸奴抬起头,高声道:“我等状告南华真人,招凡人魂魄供其淫乐,偷窃云华夫人淡月流星衣,嫁祸凡人,罪不可恕。”   “放肆!”那声音怒喝,“南华真人怎么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我有铁证!”白谨嘉道,“前些日子我身边这位芸娘子曾被他招去,她随身所带的铜铃铛留在了洞府。”她从袖中拿出另一只铃铛,与之前芸奴落在南华真人处的那枚一模一样,“我所施了法的铃铛有两枚,可以互相呼应。阁下凭着这枚铃铛,便能找到另一枚。”   那声音大喝道:“堂下护法神听令!”   沉重的脚步声在三人背后响起,叶景印想要看个明白,白谨嘉低声道:“不要回头。”   “带上铃铛,且去看看是何方妖孽,竟有这个胆子。”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空中的声音亦沉寂下来。“啪”,烛火爆出一丝火花,阴暗的光将大殿照得诡谲迷离。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的大门开了,那沉重的脚步声又走了进来,将一只花斑大虎扔在神像前,三人都吃了一惊,忙起身后退。那老虎却不敢造次,趴在神像前瑟瑟发抖。   空中的声音怒道:“原来是你这孽畜!五年前你私下凡尘,吃人夺魂,被罚在云华夫人的宝库里看门,没想到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假借本座的名义行凶,还偷窃云华夫人的衣裳!其罪当诛!”   大虎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呻吟,似乎在求饶,那声音威严地说:“你犯下这等大罪,饶你不得。护法神,将它灵骨打散,拖出去!”   两只大手从三人身后伸了过来,叶景印偷看了一眼,那双手分明是石头雕刻而成,色彩微微有些斑驳。它抓住老虎的尾巴,将它拖了出去,虎爪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   “出庙门往西去二十里有一座山,名琅玕,明日午时,这孽畜将在此受万箭穿心之刑。”那声音朗声道,“三位可前往一观。”   “且慢。”白谨嘉道,“这位芸娘子因受其蒙骗,穿了云华夫人之衣,被误判坠入无间地狱之刑,还请真君还她清白。”   “此事本座会奏请天帝裁决,尔等去吧。”说罢,一阵狂风迎面而来,将三人卷起,待他们回过神,已在数十里之外,天也快亮了,山峰背后露出一丝鱼肚白。正巧有樵夫背柴路过,三人向其打听,才知道这里便是琅玕山。   天色尚早,樵夫说半山腰有一座逆旅(即客栈),三人折腾了一天一夜,腹中饥饿,便往那逆旅而来,远远地看见绿荫葱茏之间有一座建筑,年代似乎有些久远了,门前挂了一个幡子,在山风的吹拂下起伏不休。上面有三个朱红的大字——浮生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叶景印赞道,“这逆旅的名字起得倒是雅致。”   “不知饭菜味道如何。”白谨嘉摇着折扇说,“我腹中如擂鼓,定要叫上各种好酒好菜,吃个饱。”她一马当先,大步走进门去,忽然兵器声响,五把长剑指向她的咽喉。   那些人穿着袍子,梳双辫,额前留有刘海,相貌粗犷。   叶景印大惊,是金人!他拉住芸奴,按住腰间长剑,眉宇间迸出一丝凛冽的杀气。   “尔等是何人?”一个金人道。   白谨嘉神色未变,坦然笑对:“自然是过客,前来歇脚。”   “快滚,这间逆旅今天有贵客。”那人大喝,白谨嘉朝里面看了看,有个身穿戎装的女真人坐在桌旁,身边立了个小厮,背上背了一把大弓和一筒箭羽,看来这些人是来打猎的。   白谨嘉轻笑一声:“若我走了,恐怕后悔的是你们主人。”说罢,转身便走,那个正在喝酒的金人微微侧了侧脸,朝身边的小厮点头,小厮走过来大声道:“站住,我家主人要见你们。”   “要见我可以。”白谨嘉抬起下巴,“得让你家主人亲自来请。”   小厮脸色大变:“放肆!”   白谨嘉挑了挑眉毛:“对于一个能治好你家主人怪病的人,他是不是该亲自来请啊?”   小厮一惊:“胡说八道!我家主人身体很健康!我看你们衣着光鲜,还以为你们是贵族子弟,没想到竟然是些江湖术士。”   白谨嘉也不生气,摇着折扇,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你家主人是不是近日酷爱油脂,每日要吃上几斤牛油,若是不吃就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连那话儿也提不起,是不是?”   芸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白公子明明是个女孩,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知羞呢。   “无,无礼之徒!”小厮脸涨得通红,“来人!”   “洛蛮,让他们进来。”屋内传出沉闷的男声,就像喉咙中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洛蛮只得挥手让众人让开一条路,白谨嘉得意地将扇子一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叶景印担心她,自然也跟了进去,二人在那穿锦袍的人面前坐下,芸奴自然是侍立在侧。   逆旅的店主一脸谄媚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位要些什么啊?”   “赶了一天的路,嗓子又干又哑,来一碗好酒。”叶景印道,白谨嘉说:“光有酒多无趣,如今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来一盘糖酪浇樱桃来。”   “糖酪浇樱桃?”店家有些茫然,“抱歉,小店没这道菜啊。”   “怎么,你们这里连樱桃和乳酪都没有?”   “有是有,可是没有人会做您说的那道菜啊。”店家有些为难,芸奴轻声说:“我会做,让我去做吧。”说罢便随店家去了。锦袍人三十多岁,颔下有须,面容有棱有角,典型的女真人长相。看身份应该是贵族,但他却不像汉人那样风雅,端着一只粗瓷碗,大口喝酒:“听两位的口音,似乎不是蒙城人?”   “我们是开封人。”白谨嘉朝叶景印一指,“这位是开封有名的大夫,天下的疑难杂症,没有他不能治的。”   叶景印被吓了一跳,只得应付道:“哪里,哪里,白兄过奖了,我不过是略懂一点儿医术罢了。”   “原来是名医,在下怠慢了。”女真男人抬起头,将叶景印上下打量,“大夫请看看,我这是什么病?”   叶景印有些心虚,为他诊脉,摸着他的脉门,抬起眼睑朝白谨嘉使眼色,白谨嘉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将扇子打开,将题了诗的一面向着他,轻轻扇动。   那首诗是唐代诗人李贺的《昌谷读书示巴童》: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   叶景印何等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金人的面色:“这位员外,您这脉象奇特,如果我没有料错,应该是喉咙里长了一条虫。”   那女真贵人大惊:“真乃神医也。那,我这病能治吗?”   “员外勿慌,先将来龙去脉说与在下听,在下定会尽力。”   女真人皱起眉头:“半月之前是我母亲寿宴,赏赐了鹿肉羹,我喝下之后才发觉羹里有一根头发,可惜已经吞下去了,本来也没在意,但自那之后,我竟然变得嗜吃牛油,每日必吃五六斤方可解馋,若哪日不吃,浑身便没有一丝力气。某日我家婢女端了牛油来,我张嘴正打算吃,那婢女忽然惊叫起来,说我喉咙里有一条虫。我看遍了蒙城的所有大夫,可惜都没治好。”   “原来如此。”叶景印微微点头,又看了看白谨嘉,白谨嘉没有出声,正好芸奴端了一只瓷盘出来,盘中是满满一盘子的樱桃,红艳娇嫩,每一枚都小心切开,挖去了核,上面淋了一层蔗糖浆和甜酪,卖相极佳。白谨嘉和叶景印都有些吃惊:“芸娘子,你竟然有这等本事,是从何处学来的?”   芸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在家里时看人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白谨嘉招呼金人:“员外,且尝尝我家小娘子所做的糖酪浇樱桃,在这种天气里吃,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金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勺,洛蛮忙警惕地说:“员外,这樱桃……”   叶景印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认为我们在里面下毒?”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勺,水果的酸甜和蔗糖浆、甜酪的甜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可谓人间美味。   金人呵斥道:“你这奴才,还不快退下,大夫会害我吗?”说罢,也吃了一勺,由衷地赞道:“果然是美食。我常听说汉人极擅长烹调,只是家里的汉人厨师做得并不怎么样,倒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原来竟是我家的厨师不好,洛蛮,待会儿回了家,便换了那厨师。”   “是。”洛蛮毕恭毕敬地应承着。   “既然员外喜欢,便请多吃一些。”白谨嘉一边吃一边招呼,金人又舀了一勺,刚张开嘴,坐在他对面的叶景印便惊道:“虫!”   金人大惊,白谨嘉忙道:“员外莫慌,且让那虫出来。”   叶景印顿时明了,这盘糖酪浇樱桃,其实是引那虫出来的饵。自靖康之后,金宋两国多有交战,他自然不喜金人,便坐着不动。白谨嘉对洛蛮说:“去取鱼钩来。”   “要鱼钩做什么?”   “快去!”   洛蛮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从店家处取了鱼钩,白谨嘉让金人将嘴张开,看见喉咙里爬出一条白色的虫,足有食指粗细。她将鱼钩一弹,锋利的鱼钩刺进他的口中,准确无误地将虫子钩住,然后用力一拉,竟生生将虫拉了出来。   金人只觉得胃中一阵恶心,转身大呕,洛蛮忙取了盆子接住,不停地帮他拍背,并命随从们取止吐的药来。叶景印见他痛苦不堪,心中竟有几分快意,高声说:“千万不能吃止吐药,将胃里的脏物全部吐出,病才能好!”   金人觉得有道理,就让随从将药拿走,足足吐了一炷香的工夫,恐怕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才罢休。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请问大夫,这虫究竟是何种妖怪?”   白谨嘉将虫举到他面前,这哪里是虫,不过是一条牛油聚成的长条,她让店家将长条挂在门外,风吹日晒,牛油缓缓溶化,到最后仅余下一根青丝。   金人大惑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头发也能作祟?”   “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巫蛊之术。”白谨嘉神秘地说,“员外,你是否有仇家?”   金人皱眉,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猛然站起,狠狠一拍桌子,木桌应声而断:“定是他所为!”说罢,朝叶白二人拱了拱手:“二位大夫妙手回春,在下定铭记二位之恩。洛蛮,取些金子来,赠予二位,以作诊疗之资。”   洛蛮取了几根金条来,每条足足有一斤重,白谨嘉自然乐得收下。那金人又说:“在下家中还有急事,就此别过。二位以后若是再来蒙城,定要来我家中一叙,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在下名叫完颜术贤,蒙城城东,最大的府第便是我家。”   完颜?叶景印按住腰中的剑,眉目间弥漫起一丝杀意。   完颜术贤说罢,又拱了拱手,出门上马,策马而去。   “此人乃女真皇族。”叶景印低声道,“你为何要替他治病?”   “你很恨女真人吗?”白谨嘉问。   “金人夺我土地,掳我皇帝,难道不可恨?”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杀了他呢?那些喽啰怎么看都不是你的对手。”   叶景印愣住,沉默了片刻道:“要杀,也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杀,乘人之危下手,算不得英雄。”   白谨嘉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幸好你没有杀,否则就没人去杀那头孽畜了。走,咱们去看场好戏吧。”   三人隐在暗处,随完颜术贤一路往蒙城方向走,绕过一片枫林,一个随从指着一块大石,高声叫道:“有大虫!保护大人!”   大石后蹿出一头花斑老虎,正是昨晚在元通真君庙内见到的那只。它虽然被毁去了灵骨,但似乎还残存了一点儿意识,知道劫数已到,转身就跑。完颜术贤一时兴奋起来:“别让它跑了!洛蛮,把我的弓拿来!”   随从们纵马从三面围过去,将老虎驱赶到角落,完颜术贤打马追过去,将大弓拉满,一箭射出,老虎纵身一跃,竟然躲开了这一箭。似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那大虫打定了鱼死网破的主意,竟怒吼一声,朝完颜术贤扑了过来。完颜术贤躲闪不及,胯下的白马人立而起,他身子不稳,滚落下来。随从们脸色大变,一边叫着:“保护主人!”一边放箭,数十支长箭刺进老虎的身体,它痛得嘶吼一声,扑到完颜术贤面前,一掌按住他的头,又有数十支箭射过来,洛蛮更是奋不顾身,拔出砍刀跳过来,对着它的头一阵乱砍。身中数十箭,它依然勇猛非常,挥掌将洛蛮拍飞,这一掌正好打在洛蛮的脸上,半张脸顿时没了。   老虎对着完颜术贤张开大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它忽然将头转了过去,望向芸奴三人所隐藏的地方,怒吼一声,转身猛扑过来。芸奴心想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应该因我而终结,便一个箭步跳出去,拔下头上的桃花金钗。随从们的箭又齐齐追来,眼看连芸奴也要遭受鱼池之殃,叶、白二人也跟着跳了出去,挡去乱箭。芸奴从老虎头顶上跳过去,就在掠过它头顶的那一刻,芸奴将金钗刺进了老虎额头上的王字,老虎高声哀号,跌落在地,挣扎了一阵,再无声息。   “芸奴,你疯了吗?”叶景印怒气冲冲地对她吼,“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公子息怒。”芸奴有些惶惑,“它已经被毁掉了灵骨,只是一只普通的野兽,伤不了我的。”   叶景印抬头看了完颜术贤一眼,拉起芸奴的手腕:“走,跟我回去!”   完颜术贤在众随从的簇拥下站起身来,一脸的窘困,叹息道:“没想到我打了一辈子的猎,今日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三位,且慢。”   白谨嘉转过头来,脸带笑意:“不必谢我们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完颜术贤脸色一沉:“三位似乎在跟踪我?”   “没有这样的事。”白谨嘉哈哈干笑两声,“不过是顺路,顺路罢了。”   “三位身手了得,还是跟我回去说清楚的好。”完颜术贤一挥手,“得罪了。”众随从手拿大刀,一拥而上,白谨嘉将手中折扇用力一扇,忽然风起,卷起沙土,挡住了众人:“完颜大人,我等急着回家,实在不便打扰,若是有缘,来日再见吧。”   风沙过后,山林寂静无声,芸奴等人早已不见踪影,一个随从低声说:“主人,莫不是遇到了妖怪?”   完颜术贤皱起眉头,沉默一阵:“派个人去官府,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们下海捕公文,搜拿这三个妖人。”   “真是太可惜了。”回到临安的时候,叶景印愤愤道,“原本可以一箭双雕。”   白谨嘉笑道:“那完颜术贤只不过是个宗室,他死不死对金国国祚没有丝毫影响。”叶景印看了她一眼:“这个道理我又如何不知,只是一想到两位官家和娘娘们在北边所受的耻辱,我更咽不下这口气。”   “我只是个小小的方士,立志修仙,不谈政事。”白谨嘉收起折扇,看了看天色,“已经三更了,这一趟生意真是累得我这把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得回去好好将息一阵。”说罢,看了看发呆的芸奴道:“芸娘子,不如你随我回去,我俩好好庆功如何?”   “庆功?”芸奴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好啊,我给白公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叶景印按住她的肩膀:“我看他想吃了你还差不多。”   “哎呀,叶二公子生气了。”白谨嘉哈哈笑道,“罢了罢了,等以后有机会再‘庆功’吧。在那之前,叶兄,你可不能‘吃’了芸娘子啊。”   “芸奴是我叶府的丫鬟,这个不劳你费心。”叶景印额头上暴起十字青筋,“本公子也累了,芸奴,随我回府!”   回到清泠轩的时候,芸奴的脸还是红的。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双颊,白公子怎么老是喜欢逗她?明明是个女子,说话真不知羞。想到这里,她的脸颊更红了,她还以为自己发烧了,便跑到井边打了一盆冷水,用帕子沾了,敷在额头上,刚舒服了一些,便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   “大公子?”她吓了一跳,连忙将湿帕子揭了,心想大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出鬼没了,大半夜的老在园子里逛什么呢?赏月吗?   叶景淮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醒骨纱袍子,面色如水,静静地看着她,她被看得浑身发麻,有些紧张地说:“大公子,这几日……这几日我随二公子去郊外赏枫叶去了。”这是之前三人约好的说辞,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挨一顿骂,谁知叶景淮忽然走过来,将她搂进怀里,那一刻芸奴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发生了什么事?大公子……竟然抱她?大公子不是一直很厌恶她吗?   叶景淮轻轻放开她,面无表情地说:“回来了就好,回去休息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芸奴一时如坠雾中,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月色凄迷,树影婆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并没有发现,此时此刻,有一个人隐在暗处,恨恨地望着她,咬牙切齿。   一对喜鹊在树枝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晨光缓缓地爬上东屋的房瓦,屋内的黄铜莲花香炉已经早早地添上了沉香,穿青色衫子的丫鬟来到烛灯旁,将纱笼内的残烛熄灭。   大夫人已经起床了,正坐在镜前梳妆,一个丫鬟进来说:“霜落来了。”随即穿一身绣花褙子的霜落便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青色的琉璃瓶,笑道:“大夫人,这是大公子在外面得的蔷薇水,据说是从大食贩来的呢。大公子知道您喜欢蔷薇香,便让奴婢给您送过来了,只用一两滴,和了水喷在衣服上,就香得了不得了。”   大夫人满脸带笑:“这孩子就是细心,燕儿,把这蔷薇水拿去,洒在我今日要穿的红绡衫子上。”   那穿青色衫子的小丫鬟答应了一声,将琉璃瓶接了过去,霜落看了看四周,朝伺候梳妆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将她支开,自己上前来给大夫人理妆:“大夫人,芸奴昨个儿回来了。”   大夫人一愣:“什么回来不回来的,难不成她这几日都不在家?”   “大夫人不知道吗?”霜落道,“二公子带她去城外看枫叶去了,一去就是三五日,昨个儿才回来。”   大夫人皱了眉头:“印哥儿竟这么喜欢她?”   “是啊,二公子很宠她,跟大公子要了好几次,大公子都不肯给。”霜落将大夫人的青丝绾成了一个时兴的发髻,大夫人脸色一沉:“竟有这样的事?兄弟俩竟然争起一个小丫头来,成何体统?传出去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霜落眼珠子一转:“依奴婢看,不如将芸奴拨给二公子,我看那丫头整天跟在二公子身边,想来是很愿意的。”   “这就是昏话!”大夫人怒道,“若我强行将芸奴给印哥儿,淮哥儿能不怀恨在心?到时候他和印哥儿就真的要兄弟阋墙了!”   霜落忙道:“大夫人息怒,奴婢知错了。”   “看来,这个芸奴留不得。”大夫人轻轻敲了敲梳妆台说:“去把管事的婆子叫来,将芸奴带出去,或卖或配人,绝了这兄弟俩的心思。”   “万万不可啊。”霜落将攒金丝凤钗插进她的发髻中,“听说上次给事中大人家的乌娘子遇袭时,是芸奴扮成乌娘子的模样,救了乌娘子一命。渤海郡王因此很是欣赏芸奴,还赏了一匹上好的缎子给芸奴呢。而且,那缎子可不是普通的物件,是官家赏赐的珍品,可见郡王对芸奴青睐有加,若是将芸奴随便配人,怕是会得罪贵人啊。”   大夫人颦眉道:“那小丫头竟有这等造化。那你说当如何?”   霜落将最后一缕青丝缠绕上去,嘴角露出一道美艳的笑:“依奴婢看,不如将芸奴送到渤海郡王府去,就说芸奴能为郡王效力,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蒙郡王不弃,便将她收在府里伺候。如此,一来可以讨郡王欢心,二来也绝了两位公子的心思。”   “若是郡王不肯收怎么办?”   “若是郡王不肯收,说明郡王并没把这个丫头放在心上,到时候或卖或配人,不是都随大夫人吗?”   大夫人点了点头:“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此事千万不能叫印哥儿和淮哥儿知道,你的嘴要严密些。”   “大夫人放心,奴婢保证不透露半个字。”霜落低下头去,一脸得意。大夫人说:“你去吧,这件事我会让人尽快办妥。”   “是。”霜落福了一福,退出门去,不由得轻笑起来,芸奴啊芸奴,你一个又笨又丑的丫头,也想跟我争。那郡王府里美女如云,就算郡王对你一时新鲜,但凭你的容貌才智,能在那府里风光几天?不迟早得是土下的一堆臭皮囊吗? 第7章 山中冥迹   初秋,天气晴好。芸奴拿了一篮子鱼食,在园中的池子边喂鱼,颜色鲜艳的锦鲤簇拥在廊下,争先恐后地争抢鱼食,看着这些鱼儿,她不禁想起郡王府中那两条可以变成龙的鲤鱼。   没想到那老虎精这么容易便除去了,真是如同梦境一般。元通真君说会向天帝禀报她的冤情,不知道天帝会不会免去她私逃无间地狱之罪。   想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凡间女婢,竟然还要劳动神仙来给她申冤,她也算不亏了。   “啪”,池中的鲤鱼一跃而起,跳出水面一尺来高,她有些诧异,仔细看那条鱼,鱼身竟有一尺来长,莫不是成精了?   正在纳闷,那鱼儿猛然一起,在半空中化为一条通体红色的小龙,木桶般粗细,长达数丈。芸奴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抓了一把鱼食在手中,它们随时可以化为伤人的利器。   那条小龙似乎很温顺,浮到她面前,降低身子,似乎在等她坐上去。她看了看四周,原本园子里有不少丫鬟,浇花的浇花,喂鸟的喂鸟,如今却一个人都没有了,整座叶府安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难道,她又离魂了吗?   小龙还温顺地停在脚下,她犹豫了一阵,始终无法敌过心中的好奇,骑了上去。红龙仰起头,飞天而去,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也不知道飞了多久,忽见山峦之中亭台楼阁无数,云霞掩映,宛如仙境。   芸奴心下大骇,难道又是那老虎精的洞府?它不是已经死了吗?   红龙徐徐降下去,云雾散开,下面是一座园林,其中怪石奇草无数,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茶花,花团锦簇之中,有一名仙姬,红龙落在仙姬面前,芸奴从龙身上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她穿了一件鸾凤牡丹锦袍,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是前朝式样,发髻正中装饰着一颗琥珀,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乌娘子已经算是京城第一美女了,可是若和面前这位一比,那便是云泥之别。   “怎么,才十几年没见,便不认得我了吗?”仙姬笑道,她的笑容,仿佛将这座仙阁都照亮了。   芸奴依然怔怔地,轻声说:“奴婢肉眼凡胎,未曾有幸得睹仙颜。”   那仙姬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是了,我倒忘了,你是吃了忘忧丹的。罢了,忘了便忘了吧,有时候忘了比不忘好,越刻骨铭心越伤人。”   芸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看着她头上的琥珀出神,她抬手摸了摸那颗珠子说道:“你也发现了吧,这就是那个孽畜的灵骨,修行千年的虎精所凝成的琥珀可是少有的珍品。”   芸奴暗暗吃惊,那虎精的灵骨竟然被她当成了珠宝,不知这位仙姬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你的冤屈元通真君已禀报了天帝,天帝已经赦免了你的罪责。其实,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只是放了那人出去,恐怕将来会成为一大祸患啊。”仙姬柳眉微蹙,略微有些担忧。芸奴越听越奇:“您究竟是……”   “怎么,你穿了我的衣裳,还不知道我是谁吗?”仙姬站起身来,将手中翠袖一舞,“三日内你必有一劫,且小心应对。”   芸奴还来不及吃惊,只觉得狂风一起,身子往下一沉,猛然间醒了过来,哪里有什么仙阁和仙姬,她依然坐在园子的池塘边,池中聚满了锦鲤。   “芸奴啊,累了吧?”小衣和小果走过来,笑吟吟道,“要是累了就回去歇息,这里的活儿有我们呢。”   “还是不用了,这是我分内的活儿。”自从她回来之后,清泠轩里的二三等丫鬟便对她变换了态度,不是尽力讨好,便是曲意逢迎,她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系啦,跟我们有什么好客气的,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小果抢了她的鱼食篮子,谄媚地笑道,“快歇着去吧。”   既然她们是一番好意,她若不领情便是有些见外了,芸奴只得连声道谢,转身往卧房而去。小衣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推了一下小果:“你说,她真的能做二公子的妾室?”   “二公子那么宠她,恐怕早就已经侍过寝了,当妾室,那不是迟早的事吗?”小果有些不甘,“真没想到二公子竟能看上她,叫她这个又丑又笨的蠢婢当了半个主子。”   小衣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她能风光到几时。”   芸奴刚睡了一会儿,就被人叫醒了。是大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蓉蓉,她笑嘻嘻地说:“芸奴,大夫人吩咐你过去伺候。”   芸奴揉着惺忪的睡眼:“蓉蓉姐,大夫人那边有什么事吗?”   “大夫人听说你打的络子很好,正好咱们家的铺子从南边新进了很多好丝线,所以叫你过去打几条好络子。”蓉蓉说,“快来吧,如果晚了,大夫人要生气了。”   芸奴不疑有他,答应一声,穿好衣服,跟着她往大夫人的月华阁而来,进了屋。蓉蓉推开耳室的门,里面有一只大木桶,桶里满满的一桶热水,洒满了各种花瓣,香气馥郁。金银熏炉上熏着一件折枝牡丹花纹的衫子。芸奴愣了一下,问道:“蓉蓉姐,大夫人是要沐浴吗?”   “这是给你沐浴的。”蓉蓉笑着上来脱她的衣服,“快,来洗洗吧,洗完再试试那件衣裳合不合身。”   芸奴觉得有些不对,转身边走边说:“我不过是个奴婢,哪里有资格泡这么好的汤,穿这么好的衣服?我还是回去干活儿吧。”她刚来到门边,便有两个丫头走过来挡住她的去路。   “等等。”蓉蓉道,“芸奴,你跑什么啊,我还要向你道喜呢,你真是上辈子积了天大的阴德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芸奴觉得全身发毛,蓉蓉嘴角的笑有些阴险:“这是大夫人的意思,快去洗吧,洗好了就可以上轿子去该去的地方了。”   “你们要送我去什么地方?”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一软,倒了下去,蓉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将瓶口塞好,“这西域的迷魂散还真有效。来人,把她扔进去,好好洗干净。”   芸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轿子里,身上穿着那件熏了香的折枝牡丹花纹衫子,头上插着珍贵的金簪,梳着时兴的发髻,手腕上还戴着镯子、钏儿。她心头发冷,挑起青布帘子问:“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大夫人的命令,你好好待着,以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跟在轿子旁边的是叶府的管家婆子。芸奴放下帘子,看着满身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思酌了片刻,心下便已了然。必定是大夫人嫌她在叶府碍事,将她送人了。   她就是一件礼物,包裹着华美的装饰,只可惜,无论包裹得如何华美,这件礼物依然只是个又丑又蠢的下女。   一滴泪“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强忍住泪水,从头上取下“闹蛾”,那是一种用丝绢扎成飞蛾形状的精美发簪,她将飞蛾从簪竿上摘下来,念了几句咒语,挑开窗帘,将飞蛾放了出去,它竟然飞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往中和坊的方向而去。   白公子、叶公子,以后我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四处游玩降鬼除魔了。   渤海郡王靠在丝绒做的靠枕上,他的长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脑后,如同流泻的瀑布。一位穿绫罗的美艳少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弹奏五弦阮,她弹奏的曲子轻柔温婉,如同清澈的流水。年轻的郡王闭着双眼,风轻轻吹拂着他的长发,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郡王。”门外有人轻声道。   “陈林?进来回话吧。”   管家陈林推门进来,垂着双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刚刚门上来报,叶府又给您送礼来了。”   “照往常一样,退回去。”   “这次与往常不同,”陈林说,“他们送来的是个女人。”   “送女人又不是新鲜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们说,那个女人叫芸奴。”   渤海郡王睁开眼睛问道:“芸奴?”   “就是您上次赏赐贡缎的那个女孩。”   渤海郡王淡淡地答应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这人到底是收还是不收?请郡王示下。”   “既然他们一番好意,我们就不要驳了人家的面子,收下吧。”   “是。”陈林暗暗觉得新鲜,以前别人进献的女人,不管多么美丽,郡王都是不会收的,这次竟然对一个婢女青睐有加,真是奇了。“小人将这位芸奴娘子安排在西边的月琴园,您看如何?”   “既然是个婢女,就给她派些差事吧。”顿了顿,年轻的郡王又道,“我这屋里掌灯的初雪不是刚死了吗?就让她顶这个缺吧。”   “是,小人这就去办。”他退出门来,微微皱了皱眉头,郡王屋里的差事都是肥缺,初雪一死,好几个大丫鬟都往他这里来走门路,原本他已物色了一个,也收了人家的钱,如今也只得搁在一边了。不过,这个叫芸奴的丫头究竟是怎样的绝色美女,郡王竟然对她如此在意?月琴园是普通姬妾住的地方,不让住那里,自然是不想将她收房,说起来那些姬妾一月也见不了郡王几次,莫不是郡王对芸奴爱极,定要留在身边,时时相聚?   若真是如此,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叫了婆子去接芸奴。芸奴原本坐在轿中,到了角门听见外面的人说话,才知道是被送到郡王府来了。她心中略安,郡王府是何等地方,里面的下三等仆妇,也比她聪明漂亮些,郡王又怎么会收下她?   等了一阵儿,几个婆子丫鬟出来,挑开帘子,客客气气地说:“芸娘子,快跟我们进来吧。”   芸奴吸了口冷气,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她轻轻叹息,从轿中下来,跟着婆子进了门,也不知绕了多少回廊,穿了多少园子,终于到了郡王的卧房。这栋小楼周围种满了菊花,“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龄菊”“喜容菊”,各种品种应有尽有。   “芸娘子,既然进了郡王府的门,就要守郡王府的规矩。”那婆子说,“郡王给你派了个差事,在这寝屋里掌灯。这可是肥差,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呢,你要好好干,千万别冲撞了郡王。每日太阳一落山,就要点灯,点了灯,不能离开,要守在廊下,等郡王歇息了再进屋熄灯。郡王每日早晨五更时起,那时天还没亮,你得四更二刻起,照样守在廊下,听见里屋有说话声了,就轻轻推门进去,将灯都点上,等天亮了,再熄灯。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芸奴点头。   “好了,天色不早了,进去点灯吧,手脚轻点儿。”   芸奴答应一声,朝婆子欠了欠身,轻轻地推开门,屋内陈设雅致,但空荡荡的,没有人声,按理说主人的屋内都有几个丫头伺候,像郡王这样身份的人,伺候的人应该更多才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   她取出火折子,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点上,一直来到内屋,郡王坐在榻上,怀中抱着一把五弦阮,正小心地擦拭。芸奴不敢惊扰了他,取下纸灯罩,点上灯,正打算出去,却听郡王说:“你就是芸奴?”   芸奴吓得手一抖,忙跪地行礼道:“奴婢拜见郡王。”   “起来吧。”郡王将她上下打量,目光幽深,仿佛有些不可捉摸的深意。看了许久,他将目光移开,只低头看怀里的五弦阮,问道“会弹阮吗?”   “呃……”芸奴想起自己离魂时在老虎精的洞府里所弹的那支曲子,如今竟然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奴婢只是个粗使丫头,只会洒扫。”   “是吗?”郡王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吧。”   芸奴紧张得浑身冒汗,手足无措:“奴婢,奴婢不敢。”   “坐吧,你还没吃晚饭吧,桌上有些点心,可以填填肚子。”郡王的手指在五根琴弦上划过,弹出一个音调,芸奴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郡王所弹的这首曲子,不就是她离魂时所弹的那一首吗?   虽然是同一首曲子,她弹来是高山流水的清雅淡静,但他弹来却有一种情意绵绵的味道,像一个少年在思念自己所倾慕的少女,曲子到了后半段,曲风越来越哀愁,仿佛那少年只是单相思,无论他如何努力靠近,那个少女都遥远得无法企及。   一曲弹完,他抬起头来看芸奴,芸奴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芸奴慌张地别开脸去:“郡王弹得真好。”   “我已经很久没弹了,因为没有知音。”   芸奴低下头说:“可惜奴婢不懂音律,只知道弹得很好听,弹的是什么,却不知道。”   郡王眸中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失望:“我还以为你知道。”   “奴婢只是个粗人,哪里能懂那么高雅的东西?”芸奴闻到一股淡香,侧过头去,看见窗户开着,外面绽放着一丛木香菊,“郡王,夜深露重,奴婢为您关上窗户吧。”   “让它开着吧,月夜赏菊也不错。”郡王靠在软软的靠枕上,长发如流瀑,天水碧的袍子在月色下宛如一泓流水。芸奴不敢看他,只盯着窗外说道:“这园中的菊花开得真好,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就好了。”   “菊花谢了,梅花就要开了,到时候搬到东边的倚梅园去,正好赏梅。梅花谢时还有桃花开,桃花谢了,有莲花开,莲花谢了,还有牡丹、芍药、木兰、山茶、石榴、海棠,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芸奴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涨满了,回过头来看他,月光下的郡王,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她连忙低下头去,觉得哪怕多看一眼,都是对郡王的亵渎。   “奴婢不打扰郡王休息了。”她说,“奴婢告退。”   “等等。”郡王抬起身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幽幽叹息:“下去吧,今天你也累了,不必在廊下伺候,明日一早再来点灯。”   “是。”芸奴恭顺地退出屋去,轻轻合上房门,却没有回婆子给她安排的房间,依然坐在廊下,抬头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今后,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公子和二公子了,还有白公子,虽然只认识不到一月,却仿佛认识了很久似的,十五年来,她是唯一一个对她平等相待的人,在白公子的眼中,她不是一个卑微的婢女,而是一个女孩,一个普通的、值得喜欢的女孩。   “喵。”一声轻微的猫叫从角落里传来,她侧过头去,看见花丛中钻出一只浑身黑亮的猫,一双眼睛蓝绿蓝绿的,泛着淡淡的荧光。   芸奴过去将它抱起来,轻轻爬梳它油亮如缎的皮毛。“嘘,别叫了,会打扰郡王的。”她看了看四周,跑到花圃的另一边,“小猫,你是这府里养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黑猫当然不能回答,只能“喵喵”地叫个不停,她轻轻摸了摸猫头:“小猫,怎么深更半夜的还在外面乱逛呢,府里没有人理你吗?”黑猫用爪子抓了抓脸,像是默认了,芸奴苦笑:“看来我们同命相怜呢。我在叶府的时候,也没有人理我,她们只会取笑我。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讨厌我呢?是因为我又丑又笨吗?我是笨了点儿,但清泠轩里的活儿我都抢着做啊。若说我长得丑,这也是爹妈生的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霜落、碧烟那样的美貌,可我已经长成这模样了,又有什么办法呢?”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黑猫的脸上,她的嘴角牵起一道惨白的笑容:“我真是傻,明明知道你什么都听不懂,却还跟你说这些。”   黑猫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芸奴擦去泪痕:“小猫,你饿了吧?我也饿了,可惜这里没有什么可吃的。”她看了看四周,不远处有一座荷花池,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朝池中看了看,里面养了不少锦鲤。她举目四顾,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黑猫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罢,念了一句口诀,手指在水面上划过,立刻便有一条鱼跳上岸来,在草地上扑腾个不停。她抓住鱼,轻轻放在黑猫面前,黑猫也不客气,吃得不亦乐乎。   看它吃得欢,芸奴的心里渐渐宽慰了许多,等它吃完了,挖个坑将鱼骨埋起来:“现在吃饱了吧?吃饱了就快回去,天色已晚,我也该进去为郡王熄灯了。”   黑猫望着她的背影,那一双蓝绿色的猫眼,如同绿松石般美丽夺目。   叶景印刚一起床,贴身小厮四明便急匆匆地进来:“二公子,出大事了!”   一位年轻貌美的娘子正在伺候二公子穿衣,为他披上赭色的外袍,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大事?”   四明看了看那位女子,她很是聪颖,恭敬地说:“二公子,奴婢去厨下看看七宝五味粥做好了没有。”   待她走远,四明才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小的在门上有几个相好的,他们今天一早来告诉我,说昨天傍晚有人偷偷抬了府里的一个女孩儿出去。”   叶景印顿时警觉起来:“抬的是谁?”   四明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耳边说:“我那相好的说,轿子抬过去的时候,正好有风把帘子吹起来一道缝儿,他远远地看着,像是芸奴。”   叶景印脸色大变,抓住他的衣襟喝问:“她被抬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小的不知啊。”四明吓了一跳,连忙说,“他倒是问了,但送人的人不肯说。”   叶景印剑眉深锁,沉默了片刻,从墙上取下宝剑,径直往外走。四明追出去喊:“二公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二公子,你等等我!”   剑锋一转,直指四明的面门,四明吓得两腿发抖:“二公子,饶命,饶命啊!”   “别跟着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叶景印冷着脸说,“要不然,别怪我不念主仆之情。”   四明吓得尿都要出来了,待他走远,才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急得团团转。二公子该不是去找大公子算账了吧?要是闹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迟疑了半日,他跺了跺脚,往二夫人的木兰阁跑去。   叶景印提剑闯进清泠轩,一园子的丫鬟婆子都被吓了一跳,谁都不敢拦他。他径直跑进叶景淮的卧房,见一身天青色袍子的大公子正坐在几凳上,面前立着一只火炉,炉上烤着一块龟壳。   “你把芸奴弄到哪里去了?”二公子沉声问。(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叶景淮用木夹子夹起裂出一道道裂痕的龟壳,眉头深锁。叶景印上前一步,厉声道:“大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叶景淮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芸奴被送到郡王府去了,你放心吧,她暂时没有危险。”   叶景印猛吸了口气:“郡王府!你们平日为了讨好郡王,送些绝世珍品也就罢了,为何要把芸奴送过去?”   叶景淮对着龟壳冷笑:“他居然还收了,没想到芸奴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以前还真是小看她了。”   二公子的心都凉了,一股怒火沿着每一根经脉往外蹿,他上前一步,提剑指向叶景淮:“你明明知道她对我很重要,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就这么恨我吗?”   “二弟,回去吧。”叶景淮将龟壳放进一只锦囊之中,“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叶景印握着剑柄的手在渐渐缩紧,剑尖微微颤动,他狠狠盯着面前这个人,睚眦欲裂,仿佛这个人不是他的亲哥哥,而是几世的仇人。   叶景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两人对峙良久,叶景印将长剑一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叶景淮抬头朝门边看了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景印刚走出清泠轩,便迎面碰上一个华服女人,那女人带着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身穿卷草纹印金衫裙,头戴珍珠冠子,面容绝美。   “娘。”叶景印停下步子,微微欠身,二夫人忙看了看他手中的剑,怒道:“印哥儿,你疯了吗?”   “娘,没必要为我担心。”叶景印将剑塞给她,“我知道分寸。”   “你这个孩子。”二夫人觉得那把剑无比烫手,扔给身边的丫鬟,追上去说,“那个叫芸奴的丫鬟就那么好?你为了她,都疯魔了。我看送走了也好,免得你整天魂不守舍。”   叶景印的步子顿了顿,回过身来说:“娘,是我害了她,您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什么?印哥儿,你想干什么?”二夫人急道,“给我站住!”叶景印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夫人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都是我把这孩子给惯坏了,他迟早要惹出大事来。”   园中的六月雪似乎永远都开不败,白色的花瓣随着微风飞舞不休,白谨嘉刚刚起床,打开窗户,一只飞蛾拍着翅膀飞了进来,停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手,让它黏在自己的食指上,细细看了片刻,忽然猛吸了口气:“芸奴?”   天刚蒙蒙亮,几个容貌美丽的丫鬟朝篱菊园过来,见了坐在廊下打盹儿的芸奴,都有些奇怪。芸奴被脚步声惊醒,连忙站起身,朝众人福了一福:“各位姐姐好。”   “你是谁?”其中一个问。   “我叫芸奴,是昨日才来的。”   众人一惊,将她上下打量:“你就是芸奴?”芸奴点头,有人小声说:“不会吧,就这等姿色,郡王竟然会钦点她掌灯?”   “你看她不是被罚在廊下站了一宿吗?肯定是冲撞了郡王。”   “噤声。”一个年长的侍女打断众人,“又忘了规矩吗?多做少说。郡王应该已经起身了,我们快进去伺候更衣梳洗吧。芸奴,你去掌灯。”   芸奴答应一声,跟着众人进了屋,郡王刚刚醒过来,侍女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伺候他起床。芸奴闷声不响地点亮了所有的灯,正打算转身出去,忽然听郡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芸奴留下来伺候。”   此时的郡王已经穿戴妥当,侍女们齐刷刷地回头看了看芸奴,芸奴能够感觉到她们眼中的嫉妒和怨恨,嘲讽和不屑,后颈窝直发凉。众侍女鱼贯而出,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郡王和芸奴二人,芸奴浑身不自在,低着头说:“我,我去厨房给您准备早膳。”   “不必了,她们已经端来了。”   桌上放着一碟砂糖冰雪冷丸子,一碟水晶枣儿,一碟猪羊荷包,一碗决明汤齑,一碗新法鹌子羹。闻到食物的香味,芸奴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她羞红了脸:“奴婢该死。”   “过来吃点儿吧。”郡王在书桌边坐下,“你已经饿了一天了。”   “奴婢怎能吃郡王的早膳。”   “吃完了过来磨墨。”郡王的命令不容置疑,芸奴实在饿得慌,端起那碗新法鹌子羹,匆匆吃了,过来拿起墨锭,在砚台上轻轻地磨,郡王从抽屉里取出一卷宣纸,在桌上铺了,提笔正打算作画,却听陈林在门外道:“郡王,叶家二公子求见。”   芸奴一惊,手一抖,一滴墨汁溅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变成了一个难看的黑点。她吓得连忙跪地求饶:“奴婢该死,郡王恕罪。”   郡王笑了笑,寥寥几笔,画了一朵玉兰,将墨点遮住,对门外的陈林道:“请他进来吧。”   芸奴侧过头去看门外,郡王说:“你并不想来我府上,是吗?”   “奴婢只是个婢女,主人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主人让我伺候谁,我就伺候谁。”   郡王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说:“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芸奴低着头不敢看他:“是,奴婢记住了。”   郡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既然进了王府的门,就是我的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事,通通都要忘掉,明白吗?”   芸奴躲避着他的目光,顺从地说:“奴婢都记住了。”   “很好,起来吧。”郡王埋首画画,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郡王,叶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门开了,叶景印大步走进来,朝渤海郡王行了一礼:“草民参见郡王。”   “免了。”郡王的笔仿佛有灵性,在纸上快意挥洒,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一束玉兰跃然纸上,“不知叶二公子清晨来访,所为何事?”   叶景印看了看芸奴:“回禀郡王,草民在南方寻得一位绝世美女,琴棋书画歌舞杂戏,都是一绝,草民不敢专美,便命人抬来献与郡王。可是我家那管事的婆子偶感风寒,请假养病去了,代她管事的是个酒鬼,喝了几口酒,发了昏,竟将我府中这个笨丫头给送来了,简直污了郡王的眼,实在是罪该万死。今日草民便是来负荆请罪,带这笨丫头回去的。那位美人已经候在王府角门外,若郡王允许,可招来一见,必定不会让郡王失望。”   “哦,竟有这等事。”郡王笑道,“多谢二公子的美意,这丫头虽然是木讷了一点儿,不过与我很投缘,既然错了,不如将错就错吧。”   叶景印拱手道:“能得郡王的喜爱,是这丫头的福分,不过——”他顿了顿道,“实不相瞒,这丫头从北边儿时起便伺候草民,草民从未将她当成丫鬟看待,还望郡王成全。”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盒盖,盒中光芒万丈,如同一轮明月:“这枚珠子,名叫避尘珠,是从古时传下的绝世珍宝,草民愿将此珍宝献与郡王。”   避尘珠乃古书中所记载的三大神珠之一,自古以来便是国之至宝,唐末,这颗珠子遗失在战乱之中,没想到今日又重现于世。芸奴鼻子一酸,眼睛开始模糊,二公子竟然愿意用这样的宝物来换她,哪怕立时让她去死,也值得了。   郡王缓缓来到他面前,看了那珠子一眼,将盖子合上:“珠子是好珠子,难为你竟愿意用它来换这丫头。不过对本王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比不得美人如玉。二公子,请回吧。”   “郡王……”叶景印还想说什么,忽然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好一个美人如玉,能被元赫如此称赞,不知是怎样的绝世美女?”   渤海郡王一惊,忙放下笔,快步来到门边,朝门外的人长揖道:“九哥。”   叶景印大惊,能被郡王称为九哥的,整个大宋朝只有一个人。他忙跪地行礼:“草民参见陛下。”芸奴听说来的是皇帝,也忙跪下磕头,口称万岁。   叶景印心下思量,以前曾听说官家与渤海郡王情如亲兄弟,官家时常微服到郡王府里游乐,如同到自己的家,十分随意,连通传都省了,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进来的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颔下有须,身穿品蓝色圆领袍,气度不凡。他在上首坐了,看了看跪在下面的两个庶民:“元赫,他们是谁?”   “这位年轻人名叫叶景印,是富商叶正程的第二子。那女人是我的婢女,名叫芸奴。”   “莫非她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如玉美人?”赵构身子往前倾了倾,“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芸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赵构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阵,皱起双眉:“元赫啊,你看女人的眼光一向很好,这次怎么看走了眼?”   “九哥……”   “你不用说了,朕在外面都听见了。”赵构说,“那颗避尘珠,拿出来给朕看看。”   叶景印忙将盒子献上来,赵构微笑点头道:“果然是避尘珠,三大神珠之一啊,遗失了几百年了,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了。”   叶景印心中一动:“避尘珠乃上古至宝,草民不过是个商人,怎敢私藏?如若陛下不嫌弃,草民便将它献给陛下。”   赵构满意地颔首,将避尘珠交给随身的太监收好:“叶公子进献避尘珠,于社稷有功,朕回宫之后定有重赏。”   叶景印忙道:“陛下,草民只有一个请求。”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芸奴,“你说,你是想跟叶公子回去,还是想留在郡王府?”   芸奴侧过脸去看了看叶景印,又抬头看了看郡王,轻轻咬住下唇,不管她选谁,都会让另一人陷入尴尬的境地,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芸奴,你快说。”叶景印低声催促,芸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陛下,奴婢愿出家为道,望陛下成全。”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叶景印急道:“芸奴,你在胡说什么?”郡王也皱起眉头:“芸奴,你可要想清楚,出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   “奴婢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望陛下成全。”   “是个聪明的女孩。”赵构笑道,“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城外有座青云观,你就去那里出家。”   “谢陛下。”芸奴磕了个头,赵构高声道:“老周,派人把她送过去。”随身太监答应一声,将芸奴带了出去,赵构又说:“叶公子,你也退下吧。”   渤海郡王望着门外,眼神复杂,赵构端起内侍捧上来的茶:“元赫啊,别怪朕,本来一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和一个富商子弟争女人,传出去实在难听,何况你很快就要成亲了,乌娘子乃京城第一美人,乌爱卿也是朕的恩人,你叫他们今后如何见人?”   渤海郡王静默不语,赵构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别愁眉苦脸的了,走,陪朕下棋去。”   叶景印追出去,叫住芸奴,芸奴回过头,满脸是泪:“二公子,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顾,今后不能伺候您了。请您帮奴婢转告白公子,她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她了。”   “唉——”叶景印坐在廊下,不停地叹息,白谨嘉靠在廊柱上,一边喝酒一边说:“好了,不要再叹气了,花都被你叹谢了。”   “是我害了芸奴。”叶景印端起酒杯,一片白色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酒中,漾起一层涟漪,“我哥恨的是我,他这么做是想让我痛苦。”   “你就这么肯定,把芸奴送去郡王府的是你大哥?”   “还有别人吗?”   白谨嘉不置可否:“你若是担心芸奴,平日里可以常去青云观,给观主多添些香油钱,让她多照顾。”   叶景印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你不觉得,在青云观里,比在郡王府里好多了吗?”白谨嘉笑道,“至少,不用担心芸娘子的清白了。”   “白兄!”叶景印涨红了脸,白谨嘉挥了挥扇子。“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昨日我为芸娘子算了一卦,这是她命中该有的一劫,若是平安度过了这一劫,便否极泰来了。”   “否极泰来。”叶景印将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阵,似乎心有所悟,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白谨嘉瞥了他一眼:“你在打什么主意?”   “天机不可泄露。”   青云观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在神前进行了三皈九依,芸奴便算是青云观的人了,换上了道服,除了做早课和晚课之外,她被分派到院子里打扫。她领了扫帚,和一群年纪很轻的女冠(即女道士)来到观后的园子里。   山里幽静,女冠们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的生活,无事可做,自然喜欢说些山里的奇谈怪闻。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经常给咱们砍柴的樵夫死了。”一个女冠低声说,另一个女冠吓了一跳:“真的?三天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了?”   “听说昨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山坳里,已经成了一具人腊(即干尸),肯定是被妖怪给害了。”   “奇怪,咱们这山里以前没听说有什么妖怪啊。”   “是啊,以前可宁静着呢,山里的农户们都夜不闭户的,现在比不得从前了。”   “自从那个从南边来的商人死了之后,怪事就一宗接着一宗,你们说,那些妖怪是不是那个商人带来的?”   “这可真说不准。”   女冠们唧唧喳喳地说了一阵,又开始说起临安城里的繁华,闹了一天,做完晚课,已是亥时。道观里的活儿比叶府的要累上一倍不止,吃食却很差,好在芸奴并非娇生惯养,倒还过得去。   夜深人静,观内的人都已经睡熟,芸奴向来睡得浅,三更时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惊醒,似乎有人快速跑过院子,往西边去了。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开门出来,西边只有一间厨房,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过去,趴在窗户上朝里偷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灶台边,抓着几个馒头狼吞虎咽。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溢出来,他似乎受了伤,一只胳膊垂在身侧,包裹着脏兮兮的布。   这个人是谁?身上没有妖气,应该不是妖怪,难不成是哪里的逃犯?   “谁?”他猛地回头,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搭在腰间的大刀上,芸奴吓得后退一步,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你别冲动,我不会叫人的,你拿了吃的快走吧,待会儿打更的就要过来了。”   那人显然并不相信她,走出厨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敷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他脸上满是鲜血,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一双森冷且充满杀意的眼睛。   芸奴的右手藏在身后,指缝里夹着几片叶子,如果他拔刀,她也只能伤人了。   “叮”,刀拔出几寸,那人眼中的光彩蓦然一暗,手臂上再也没有力气将刀拔出来,身子一个踉跄,朝她倒了过来,芸奴害怕惊醒其他人,连忙过去扶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他扶到柴房中躺下。   他身上烫得吓人,手臂上的绷带脏得看不出颜色,不知是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芸奴拆开绷带,一条长长的伤口出现在眼前,皮肉外翻,肿得很高,有血不断地渗出来。   她连忙在几个穴道拍了几下,止住血,偷偷回房拿了一件干净衣服和针线来,先将伤口缝上,然后将衣服撕成碎布条,小心地包好。   她解开他的衣服,布衣下竟然是一件锁子软甲,心中暗暗吃惊,这个人,难道是士兵吗?   他伤得不轻,身上还有好几道伤口,她都一一处理妥当,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照他的情形,必须用药,否则就算不死,也得烧成傻子;何况天一亮就会有女冠过来捡柴烧火做饭,让他留在这里并不稳妥。   趁着夜深人静,她扶了他往西边的角门而来。观中每一扇门旁都有值夜的人,她先施了个昏睡咒,将守门的女冠迷晕,偷了钥匙,开门出来。这小半座山都是青云观的,后山种了不少樱桃树,为了防止野兽偷食,建了几座草屋,每当果子成熟时便派人日夜看守。如今早过了樱桃成熟的季节,屋子自然空了下来。芸奴将他安置在一间偏僻的草屋里,采了点儿草药,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又用冰凉的井水将布浸湿,蒙在他的额头,折腾了半宿,烧总算有了退的迹象。   还好她曾在大公子的书房里看过一些医书,别的不会,一些简单的草药她还认得。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中不禁疑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她到底该不该救他?   手腕猛然一紧,她低下头,看见那男人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将她抓住。   “你是谁?”她鼓足勇气,对那个努力抬起身子的男人问。   “你又是谁?”男人的声音低沉,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   “我是青云观的女道士。”芸奴说,“你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受伤?”   男人沉默一阵,低低地说:“我从北边来。”   北边?北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听说岳将军在北方连战连胜,年前刚升了镇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难不成这人是岳将军的人?若是宋兵,为何躲在荒山野岭,而不入临安城?   莫非,他是逃兵?   “你爱惜性命,本是人之常情。”芸奴说,“国家大事,我一个小女子也不懂,不过,你就这么逃回来,就不怕……”她话还没说完,那人猛然而起,大怒道:“你以为我是逃兵!我堂堂抗金义军首领,自从参军那天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当逃兵!数日之前,我带义军袭击金兵,被叛徒出卖,全军覆灭,我也落入江中,原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醒来后已在大江南岸。只可惜奸佞当道,我等义军全都被当成草寇,我虽在大宋领土,却不得不四处逃亡。”他说得又快又急,牵动胸口的内伤,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天,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大可以去报官,说不定能领些赏钱。”   芸奴被他一席话说得又敬又佩,从袖中取出两个馒头,放在他手边:“战事我不懂,不过义军是做什么的,我还是知道的,将军请好好养伤,天不早了,我必须回去,免得大家生疑。等日落之后,我再为将军送吃食和草药来。”   回到青云观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女冠们纷纷起床做早课,芸奴一宿没睡,竟然在早课时睡着了,被师父罚扫院子,累了一整天,做完晚课的时候浑身都好像要散架了一般。睡了两个时辰,她不得不起来,去厨房拿了些吃食,往草屋而来。   草屋中很安静,她轻轻推开门,昨夜那人不见了,看来那位义军首领并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了。   她正打算往回走,却看到草堆里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俯身拾起来,竟是一颗青碧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记忆深处沉渣泛起,她仿佛看到一座巍峨华美的宫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殿中全是化着红妆穿着纱罗印花长裙的宫女,她们的耳边点缀着青碧色的耳铛,每当她们提着白色灯笼在宫殿里穿行时,耳铛便宛如无数只流萤,飞舞不休。   身后门响,她这才从无端的记忆中惊醒:“将军?”   那高大男人冷冷地说:“就你一个人吗?”   “将军请放心,我是不会报官的。”芸奴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布袋,将里面的吃食递给他,“你饿了吧,快吃点儿东西填肚子。”   义军首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食物,并没有接,芸奴明白他的意思,将每一样都尝了一遍:“您看,没有毒的。”   义军首领这才放了心,接过食物,坐在草堆中大口地吃起来。   芸奴细细看他,他脸上的血已经洗净了,面容硬朗,下巴上长出密密麻麻的胡茬儿。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曾相识。义军首领似乎感觉到她在看自己,侧过头来看她,她连忙将目光移开,羞红了脸:“将军,不知您怎么称呼?”   “我姓刘,在家里排行第五,别人都叫我刘五郎。”   姓刘?心口像被锤子轻轻捶了一下,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姓刘,那是一个在她心头留下很深很深痕迹的人。   她忽然有些心慌,将一把刚摘下来的草药放在刘五郎面前:“这些是可以治伤的药,还有一些干净的布,请将军自己换药吧,贫道告辞了。”   “我们以前是否见过?”刘五郎忽然说。   芸奴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心中有种奇怪的画面一闪而过,她仿佛看到一个面容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巧笑倩兮,对身穿华服的年轻姐弟道:“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仓皇逃出,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记忆,并不属于今世。   她回到道观,却不回屋休息,反而来到供奉真武大帝神像的大殿,跪在神像前,心乱如麻。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所蕴藏的力量和记忆,都不属于这一世,但前世种种,不是应当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结束吗?为何还会带到这一世来?   “帝君,请指引弟子。”她俯身磕了三个响头,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蒲团前的地面上写着三个字:严道育。   她悚然一惊,难道是帝君显灵了吗?   严道育是谁?看起来倒像个人名?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三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干干净净,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武大帝给了指引,后面的事,就该由她自己去领悟。她拜谢而出,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草丛中跑出一只黑糊糊的猫来,一双眼睛蓝绿蓝绿的,在这寂静阴暗的夜里更加夺目。   “你不是郡王府的小猫吗?”芸奴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猫喵喵叫了几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假装睡觉,对她爱理不理。眼见天就快亮了,她实在困得不行,没有多想,回房睡下,一整个晚上,她耳朵边都是猫叫声。   第二天一早,芸奴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梳洗的女冠们:“早课还没开始?”   “今天的早课取消了。”一个女冠说,“西山的李员外家出事儿了,官府的人一早就来请住持,说是去李员外家做法事。”   芸奴奇道:“为何是官府来请?”   “你不知道,那李员外家被人灭门了。”   灭门?芸奴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胡说,才不是呢。”另一个女冠说,“他们一家,根本就不是被‘人’灭门的,而是被妖怪灭门的。”   众人连忙聚了过来,要那女冠详细说说。那女冠有些得意,神秘兮兮地说:“李员外一家在西山住了三年了,本来一直很安宁,可是昨天晚上出了件大怪事。李员外一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婢女慌慌张张来说,有个穿华服一身是血的怪人闯了进来,就在李员外的卧室里。李员外早年是学过武的,提起剑就往卧室跑。进了卧房,他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身是血的男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豪门贵族。李员外大声责问,那人忽然朝他扑过来,他举剑便砍,一刀下去,那人竟然变成了两个人,又一刀,那人竟变成了四个人,李员外知道自己碰上了妖怪,吓得丢了剑转身就跑。那妖怪捡起剑,一刀将李员外砍死,又冲出来砍杀其他人,将李家上下男女老幼全都杀了,只有一个乳母,抱了李员外的幼子从后门跑出来,才幸免于难。乳母报了官,等衙役到的时候,李家已经血流成河了。衙役自然也很害怕,不敢细查,过来请了我们住持,做法事超度去了。”   “之前变成人蜡的那个樵夫,肯定也是这个妖怪搞的鬼。”   “可不是吗,咱们以后要警觉些,天色晚了就不要出门了,不然被妖怪吃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住持不在家,女冠们自然是无法无天了,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玩耍,只有两三个老实的还在干活儿。芸奴没吃早饭,进厨房里找些吃的,刚从灶台上拿起一个馒头,便看见一个女冠鬼鬼祟祟地进来了。   “玄……”芸奴怎么都想不起那女冠的名字,女冠接口道:“玄微。”   “哦,玄微。”芸奴忙说,“你也没吃早饭吧,这里还有几个馒头。”   玄微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这两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芸奴差点儿被一口馒头给噎死:“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别装了。”玄微阴恻恻地笑道,“我都看见了,你半夜偷偷出去,还带了吃食。你是不是去会情郎了?”   “你别胡说。”芸奴急道,“我才没有情郎呢。”   玄微阴笑道:“别争辩了,你肯定是在哪里养了野男人。听说你是从富家大族里出来的丫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明着被主人玩弄,暗地里也养着小厮,你是去会老情人了吧?”   芸奴见她越说越难听,转身想走,玄微道:“你走吧,等住持回来了,我告诉住持去。”   芸奴停下步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玄微走过来,神秘地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观里出去的就行了。”   芸奴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你也想出去吗?”玄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只需要把出去的方法告诉我就行了。否则,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芸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长得有几分姿色,眼角有一丝掩盖不住的风情。看来告失盗的就是贼,说别人偷人的,自己也养了汉子。她沉默片刻,低声说:“西角门边长了一种像兰草的野草,放在茶里,可以让人睡上两三个时辰。”   玄微神色一喜:“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你半夜出去的事,我也当做没看到,咱们算两清了。”   芸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   住持到夜深了也没有回来,有人回来报信,说住持做了法事之后被府尹请去府里为过世的太夫人祈福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女冠们又可以玩耍一天,自然很高兴,吃了饭,在寝屋里玩起骰子来,一直玩到深夜才就寝。   万籁俱寂,芸奴起身出门,给守门的女冠下了咒,开门出来,躲在树丛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玄微便抱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出来了。   她果真去会情郎了吗?山里刚刚出了好几件人命案子,她竟然还有胆子深更半夜出门,芸奴倒有几分佩服。毕竟同门一场,玄微是跟着她出来的,若是出什么意外,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芸奴只得跟在她后面,在崎岖的山路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幽径深处有一座小屋,也是青云观守果树的草屋之一。这里地处偏僻,芸奴暗暗庆幸当初没把刘五郎送到这里养伤,要不然可就糟了。   玄微在门上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女冠闪身进去,死死地关上了房门。芸奴来到窗下,偷偷往里看,里面点了一支蜡烛,烛光之下,一个游侠打扮的少年着急地问玄微:“东西带来了吗?”   玄微将怀里的包袱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袱的钱,足有十几贯。少年皱眉:“怎么这么少?”   玄微拉着少年的手说:“吕郎,这是我从住持房里偷出来的,住持为人谨慎,钱都存在钱庄里,观里就只有这些了。”   原来这个姓吕的少年就是玄微的情郎。只见姓吕的少年将包袱一卷:“有多少算多少吧,我得走了,你快回去,别叫人起疑了。”   玄微忙拉住他:“吕郎,不是说好今夜我们一起走的吗?”   少年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回临安城处理些俗事,你明晚子时在这里等我,我来接你。”   玄微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求求你,今晚就带我走吧,那个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回去了。”   “我都说了还有事,带着你不方便。”少年推开她,径直朝门外而去,玄微脸色微变,似乎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少年的腰:“吕郎,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少年终于原形毕露,一脚将她踢开:“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跟我走?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冠,其实跟妓女没什么区别,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你不知道是被多少人玩过的残花败柳,也想做我的妻子?滚!”   玄微眼中的乞求变成了深深的绝望,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木头,而是一块让她死得更快的巨石。   “吕阳,你要是敢抛下我,我天亮就去报官,说你偷走了住持的钱财!”玄微怒极,口无遮拦地大叫。芸奴暗暗替她担心,这个游侠品行低劣,为人阴狠,她这么说,不是逼着他杀人灭口吗?   果不其然,吕阳缓缓转过身,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宝刀上,眼中露出一丝狠厉:“你说什么?”   玄微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瑟瑟发抖:“吕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吕阳一脸冷笑,缓缓走过来。“留着你终究是个祸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伸手拔刀,却拔了几次都没有拔出来,刀就像和鞘粘在一起了似的。他索性不用刀了,冲过去掐住玄微的喉咙,想要将她活活掐死。   禽兽!芸奴在心中暗骂,默念迷幻咒,吕阳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正在手下挣扎的玄微缓缓抬起头,一张俏脸变得狰狞无比,蓝脸阔口,唇红牙尖,宛如厉鬼。他吓得一把推开她,抓起包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鬼啊!有鬼啊!”   玄微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来,缩成一团,嘤嘤地哭。芸奴不由得叹息,她只不过是想做个普通的女人,可惜上苍连这点低到卑微的要求也不满足她。   造化弄人。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身份悬殊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心口隐隐地疼,她转身离去,身后的世界空白静默。   她并没有发现,树丛中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如星辰闪烁。   月满空山枫林夜,夜色凄楚朦胧,芸奴推开草屋的门,看见刘五郎靠在草堆上,抬头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眉头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我看见有官府的人入山,是怎么回事?”刘五郎问。   芸奴一边帮他换药一边说:“这几日山里不太平,听说出了个妖怪,不仅吸食路人精气,还进民居行凶,官府的人是来查李员外灭门案的。”   “妖怪?”   “刘将军,您还是尽快出山去吧,这里很偏僻,如果妖怪来了……”   “出山,我能去哪里?”刘五郎嘴角咧开一抹苦笑,像是在问芸奴,又像是在问自己,“临安什么模样?和开封府一样吗?”   “临安是世上最美丽的城市,那里有最美味的佳肴,最巍峨的楼阁,最珍奇的珠宝,最漂亮的女人。”芸奴轻轻地说,“将军不想去看看吗?”   “我志不在此。”   芸奴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将军是该在战场上杀敌制胜的。”她看着他,越发觉得面熟,这位刘将军,真的与她有前世的缘分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刘五郎说。   话到嘴边,还是被芸奴吞了回去,她站起身:“天色不早,贫道不打扰将军休息了,告辞。”   “且慢。”刘五郎忽然说,“我有话要问你。”   芸奴侧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知道严道育吗?”   芸奴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也知道严道育?   这个严道育,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刘五郎神色忽然一变,抓起身边的刀:“有人来了。”   门外果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一个人扑在门上,疯了似的拍打门板:“有人吗?救救我,有妖怪,有妖怪啊!”   这声音听着耳熟,好像是那个叫吕阳的负心汉。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怎么他还在喊有妖怪?难不成她施个幻咒就把他吓疯了?   “救命啊!”吕阳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几乎要把门板给砸碎了。刘五郎快速走到门边,示意芸奴退后,猛地将门打开,一个干瘦的人滚了进来,蜷缩成一团。芸奴觉得奇怪,将灯举到那人面前,那人忽然抬起身子,朝二人伸出手,哀求道:“救救我,有妖怪啊!”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两人的脸色都变了,此时的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人吸干,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瘦骨嶙峋,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可怖。   刘五郎举剑欲刺,被芸奴止住,她对吕阳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吸了我的血肉。”吕阳眼窝深陷,眼珠子却凸了出来,宛如一对白森森的铜铃,刘五郎沉声问:“他是谁?”   “妖怪,他是妖怪!”   “他长什么样子?”芸奴追问。   “大眼方口皇帝冕服。”刚才的奔跑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吕阳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他往前爬了两步,抓住刘五郎的靴子,声音渐弱,“救……我……”   然后,他硬生生地倒了下去,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刘五郎的靴子上划下几道抓痕。刘五郎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他死了。”沉默片刻,他提刀出门,芸奴忙道:“你到哪里去?”   “杀妖。”   “你的伤还没有好,别说杀妖了,连杀个普通的农夫都难。”芸奴劝道,“将军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再作打算吧。”她看了看地上的死尸,此人负心薄义,该当有此下场,“趁着天黑,将军且先寻个地方,将他埋了,免得多生事端。贫道也得赶快回观里去。”   刘五郎侧过头来看她:“你就不怕妖怪?”   “将军不必替我担心。”芸奴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合门而去,却并未回道观,反而沿着山路往西边去。翻过一个山头,远远地便看见群山环抱之中树木掩映之下,有一座两进两出的庭院,笼罩在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里。   那里,就是刚刚发生过灭门惨案的李家。   如果不是被血洗过,这座宅院可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以使其藏风聚气而令生人纳福纳财富贵无比;外洋宽阔能容万马,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   不过,这样的地形,更适合做阴宅,也就是墓穴。   那妖怪选择这里,也不是随意为之吧。   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芸奴推门进去,天井中立着一口大水缸,笃信风水之人都喜欢在中庭养锦鲤,传说鲤鱼跃过龙门便是龙,是仙物,最能镇宅保平安。只可惜,它们保不住屋主的性命。   “啪!”缸中水响,似乎是锦鲤在摇尾巴,芸奴往里面看了看,借着月光,看见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很丑陋的女人,半边脸都烧烂了,宛如夜叉。   她倒吸了口冷气,后退一步,伸手摸自己的脸,还好,她的脸光洁如初。她再往水中看,水中倒影亦恢复原貌,并无不妥。   难道,刚才是幻觉吗?   她定了定神,走进堂屋,屋内排着十几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妖气冲天。   这种山林中的屋子,通常都会有许多无害的魑魅魍魉寄居,如今竟无一物,可见这个杀人占屋的妖怪,杀气有多重。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卷起半截,露出残破的尸身,芸奴不忍看,过去将布重新盖上。忽然,她神色骤变,抬头对门外喝问:“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进来,手中提着一把大刀。   “刘将军,你怎么来了?”芸奴惊道。   “你不会撒谎。”刘五郎说,“你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   芸奴有些脸红,刘五郎看了看地上所躺的死尸:“你来这里做什么?深更半夜,不像是来祭奠亡人,难不成你是来捉妖的?”   话音未落,妖风四起,刘五郎身后的房门猛然关上,芸奴神色大变,高声叫道:“将军,小心脚下!”   刘五郎低下头,看见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毫不迟疑,举刀便砍,但那刀像是砍在虚空之中,并无任何触感。芸奴食指一弹,一颗珠子打在那只手上,随着一声惨叫,怪手消失无踪。   “你会术法?”刘五郎惊道。   “他们来了。”芸奴来到他身旁,环视四周,无数身体透明的精魅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都穿着古代的服饰,身上满是血污。看衣着,有些是将士,有些是官员,怨气如同翻滚的洪流,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奔腾不休。   “殿下!”他们齐齐说道,“您为何要听信女巫的谗言,以巫蛊之术戕害陛下?”   刘五郎惊恐莫名,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尔等是哪里来的妖魅,竟敢在此杀人害命?”   “殿下,还我们的命来!”众妖魅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他挥刀乱砍,且战且退,芸奴心中着急,环顾四周,纵身跳上贡台,抓起烛台,朝蜡烛一吹,火苗一下子燃了起来,她念动咒语,火苗化为蝴蝶,翩飞而起,冲到那群精魅之中,化为大火,顷刻便将众妖吞噬了,惨叫四起,火焰满目,芸奴一时失神,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被绑在火刑架上,火焰在她四周燃烧,风卷红火,扑到她的脸上,舔舐着她的肌肤。大路尽头,有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手中拿着一把大戟,从马上跳下,风一般扑到火刑架前,大戟一挥,将燃烧的柴火尽数扫开,亲自将人救下,抱在怀中。只可惜,怀中的人,半张脸已经毁了。   “道育!”他大声呼喊,“你不能死!”   芸奴猛吸一口气,从记忆中醒转,众妖已被烧尽,火也熄灭了,刘五郎站在原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将军,您没事吧?”芸奴急切地问。   刘五郎抬起头来看她,眼神有些怪异。   “此地不宜久留。”芸奴打开屋门,“我们快走吧。”刘五郎点头,随她出来,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身后一个声音如同洪钟,高昂有力:“逆子!时至今日,你还要听这妖女的话吗?”   二人回头,看见中堂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皇帝冕服,大眼方口,面目硬朗,眉如双刀,眼中透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霸气。   刘五郎呆住,喃喃道:“父皇……”   “逆子,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父皇?”那妖怪高声道,“当初你领兵入宫,杀父弑君的时候,可曾记得我是你的父皇?”   刘五郎面白如纸,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膝盖一曲,跪了下去:“父皇,儿臣……有罪。”   芸奴心中生寒,俯身搀扶起刘五郎来说:“将军,那不是你父亲,快走啊。”   刘五郎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抓起地上的刀,猛然站起,拉住芸奴的胳膊,没命地往外跑,堂屋的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关上,遮住了那道高大的帝王身影。   快四更了,山林中静得可怕,也不知跑了多久,刘五郎忽然身子一沉,单腿跪在地上,芸奴连忙问:“将军,您没事吧?”   “我没事。”他拄着刀站起来,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殷红的血。他的伤还没有好,刚才的打斗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山路是不能再走了。芸奴看了看四周,已离青云观很近,只得将他扶回观中,安顿在平日无人靠近的库房之内。   芸奴对他身上的伤重新包扎了一遍,天也快亮了,芸奴起身告辞,刘五郎忽然抓住她的手,男女有别,她涨红了脸:“将,将军,请放手。”   “你究竟是谁?”刘五郎紧皱眉头,仿佛有千头万绪在心中纠结,乱如一团麻线,“我又是谁?”   芸奴慌忙抽回手,她的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但除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严道育究竟是谁呢?好像是个女巫?会是个女道士吗?   “或许……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轻轻地说。   刘五郎扶着头,靠在墙上,眉间的愁闷越积越多,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芸奴欠了欠身,匆匆出来,回到卧房的时候女冠们还在熟睡,但玄微的床铺却是空的。   她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   转念一想,芸奴顿时释怀,以玄微的性格,断不会自寻短见。她累得睁不开眼睛,倒下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卧房中空空如也,她吓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来,见女冠们都勤快起来,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她忙拿了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问身边的女冠:“住持回来了?”   “刚回来。”那女冠说,“正在房里沐浴更衣呢。”   芸奴扫了会儿地,又问那女冠道:“上次我听她们说,自从有个商人来了之后,山里就开始闹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冠漫不经心地说:“半月前,有个商人来观里投宿,因为观里都是女人,收留他实在不方便,就将他安置在观后面的那座小山斋里,吩咐玄微给他送饭。那日玄微送饭归来,手上包着白布,我们笑她,说肯定是让那商人咬的。她分辩说是珠子割破的,我们自然都不肯信,她说那商人是倒卖古董的,她送饭去的时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时高兴,告诉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东西,是从金陵的陵墓里挖出来的古董。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她也不懂,见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讨要两颗。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几颗给她,她刚接过来,食指就像被刀片划过一般破了,血珠子涌出来,她痛得一松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觉得那些珠子不祥,没敢要,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来了。”   芸奴木讷地点了点头,又问:“后来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们也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就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才知道他死在山坳里,变成了人腊。从那之后,山里就怪事不断。”女冠眉间爬上一丝愁云,“都说墓里出来的东西是不祥之物,说不定就是他所带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给害了。”   芸奴抱着扫帚想了半晌,南朝、严道育,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见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陈腐之气,倒像是魂魄依附灵物所成的精魅,难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书之中有记载,说不定这严道育与他有什么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书,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咱们观里有没有书斋?”她问。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鲜,住持让我们平日里读书识字,我们都以此为苦,你竟然还找书来看,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她指向远处一座楼阁说,“那里是住持的卧房,书斋就在旁边。不过住持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说不定住持看你勤奋,会准你入书斋呢。”   芸奴向她道了谢,放下扫帚便往住持的卧房而来。卧房门前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会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吧。”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檐下等待,忽然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女声:“玄婉,让她进来吧。”   芸奴推门进去,是间套房,多宝阁隔断后面挂着的轻纱帘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够看到坐在木桶内沐浴的住持。之前为她行三皈九依之礼的人并不是住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早就听说住持年轻貌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雾气氤氲之中,帘后之人浑身上下都浮动着一丝风情。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吕阳所说的那句话:“你们女冠和妓女没有什么两样。”   难道住持……   “你是新来的吧?”住持淡淡地问。   “是。”芸奴连忙说,“弟子刚来几日,道名玄芸。”   “有什么事吗?”   “弟子听说住持有一书斋,想借几本书看,请住持准许。”   “哦?我这观里的女冠们都以看书为苦,你倒是个异数。”住持似乎来了兴趣,“你想借什么书?”   “史书。”   “你一个女冠,看史书做什么?”   芸奴犹豫了一下:“弟子听说住持博闻强记,不知住持可听说过严道育这个人?”   “严道育?”住持想了想说:“她应该是南朝刘宋元嘉年间的人。你若是想看与她有关的书,只要去看《资治通鉴》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后的事情便是了。”   刘宋是七百年前一个名叫刘裕的将领篡夺东晋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国号与大宋相同,因此称为刘宋。元嘉正是刘宋第三个皇帝刘义隆的年号。   芸奴向住持讨了钥匙,进书斋借出宋书,坐在黄桷树底下,秋末的阳光温和而柔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来,在书上印下一块块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还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却寒冷如冰。   严道育是元嘉时代一个会妖法的女骗子。   刘宋文帝刘义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刘劭,刘劭自出生起便被亲生母亲认为不祥,差点儿被杀死。还是刘义隆赶到皇后寝宫,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极受刘义隆的宠爱,因此被立为太子。   太子长大后,生得容貌俊美,与姐姐东阳公主走得很近。东阳公主刘英娥有一个美丽机灵的心腹婢女王鹦鹉,王鹦鹉认识一个女巫,名叫严道育。   严道育通灵有异术。   就是这句话,令严道育进入了东阳公主宫,见到了太子刘劭和潘淑妃的儿子刘浚。   严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面前施展法术,白天,她对公主说:“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到了晚上,东阳公主刘英娥躺卧在床,只见夜色中一道萤火样的流光闪过,飞进竹制的书箱里,打开书箱一看,两颗青色宝珠闪着幽幽的光泽。自此,刘英娥和刘劭、刘浚三姐弟受到了严道育的迷惑,对其巫术深信不疑,尊严道育为天师。   后来,朝局变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严道育趁机进谗言,挑唆太子巫蛊皇帝,用玉石为刘义隆雕像,派东阳公主的家奴陈天兴联络宫中黄门陈庆国,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刘义隆的寝宫)前,以便施法。   后来东阳公主死去,王鹦鹉下嫁给刘浚的心腹佐吏沈怀远,南北朝时期门第森严,婢女怎可嫁给官吏,刘义隆下令彻查,虽被太子糊弄过去,却也令他胆战心惊,害怕事情败露,于是暗地里杀了陈天兴。   宫中黄门陈庆国害怕自己也被杀害,向刘义隆告了密。刘义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鹦鹉,封了她的家,经过搜查,得到刘劭、刘浚二人几百封往来信件,尽是些咒诅巫蛊,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刘义隆下诏有司严查此案,严道育闻风逃命,廷尉挨家挨户地查,也没个影子。   此时的严道育并没有跑远,她化装成尼姑,躲在太子东宫之中。盛怒之下的刘宋文帝暗中谋划废除太子,刘劭先下手为强,带兵入宫,将亲生父亲杀害,夺了皇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初。   刘劭成为皇帝之后,封王鹦鹉为妃,大加宠爱。只可惜他因杀父弑君而众叛亲离,刘宋文帝第三子刘骏带兵入宫,将刘劭斩杀,王鹦鹉与严道育,也被当街鞭杀。   芸奴拿书的手在轻轻颤抖,难道严道育就是自己吗?那个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刘义隆,那位刘五郎刘将军,就是太子的转世?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前世的罪孽,当由今生来偿还。前世的她怂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蛊之术,杀父弑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报应。   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随风轻摇的树冠,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赎清罪孽?   一声猫叫从树上传来,她拭去泪水,看见那只浑身乌黑的猫,正从树叶中伸出头,蓝绿色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听说玄微不见了。”两个女冠往住持房里送吃食,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灵玉师父正派了人到处找她呢。”   “不会是被妖怪吃了吧?”   “嘘,别乱说,灵玉师父说了,不许危言耸听。”   二人愈行愈远,声音渐不可闻,芸奴眉头轻蹙,玄微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玄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四周黑糊糊的,好像是一间卧房,却比冰窖还要冷。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艰难地爬起来,摸到门边,门没有锁,她推开门,两个泛着幽冷萤光的女孩飘过来:“贱婢,还不快回屋!”   玄微吓得失声大叫,那两个女孩宫女打扮,浑身是血,其中一个没有左手,而另一个少了半张脸。   “救命啊,有妖怪啊!”她退回屋内,抱着脑袋尖叫,在两个宫女幽幽的笑声中,门缓缓地合上,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刘五郎坐在库房内,杵着大刀,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留下一个好看的剪影。   沉默良久,他拿起刀,在满地的灰尘中缓缓写下两个字:   鹦鹉。   看着这两个字,他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刮得窗户噼啪作响,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略微透明的人影立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所穿的官服满是血迹。   “顾嘏?”   顾嘏是刘宋文帝的中书舍人,刘义隆曾召他密谋废太子一事,刘劭兵变杀父之时将其砍杀。   “殿下。”顾嘏朝他行了礼,“陛下令臣来传旨,请太子前往行宫一叙。”   行宫?就是那座李宅吗?   他冷笑一声道:“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世的事了。刘劭已经死了七百年,这里没有你们的殿下。”   顾嘏阴森森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个女人也与殿下无关了。”   “女人?什么女人?”   “一个对殿下很重要的女人。”顾嘏阴恻恻地说,“殿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刘五郎神色大变,提刀站起:“她在哪儿?”   “殿下若想见她,就随臣来吧。”   芸奴将《资治通鉴》关于元嘉年间的内容全部看完,也没有找到严道育毁容的记载,为何她记忆中的严道育被烧毁了半张脸?刘劭策马来救又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的光线一暗,芸奴抬起头,只见身穿素净道袍的住持立在面前,容貌妩媚动人。   “住持。”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是叫玄芸吧?”住持将她上下打量,“听说,是宫里的人将你送来出家的?”   芸奴垂下头:“是。”   “以前是做什么的?”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住持冷冷一笑,笑容凄清:“是得罪了哪里的贵人吧?”   芸奴还是不说话。住持从她手中拿过书,漫无目的地翻动:“既然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掉。入了青云观,就如同再世为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不要再想了,这也是为你好。”   “弟子谨遵住持教诲。”   住持抬起眼睑瞥了她一眼,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和当年的我真像啊,表面隐忍,实则倔犟,只要你认定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有所转圜。只可惜,你的脾气禀性,将来会让你吃尽苦头。”顿了顿,将书往袖中一收:“你好自为之吧。”   刘五郎走进荒凉阴冷的李宅,虽然是青天白日,这栋宅子还是阴暗得宛如月夜,各处的阴影中站着许多身穿官服或战甲的人,浑身都沐浴着血色,他知道,这些官宦士兵都是他当年所杀之人。   “逆子!”   他抬起头,看见身穿冕服的刘义隆高坐在堂屋上,面容身形似乎比上次所见更清晰了一些。   刘五郎不敢看他,低声道:“父皇。”   “你已经想起来了?”   刘五郎沉默一阵:“想起来了。”   刘义隆高声大笑,声如洪钟:“你这种杀父弑君的逆子竟然得以转世为人,而朕却被禁锢在一串水晶帘中,不得超生,上天真不公平。”   “前世我已经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价。”刘五郎说,“今生我叫刘五郎,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杀父弑君的罪人,而是义军首领,带兵抗金,守护大宋河山。”   刘义隆忽然沉默下来,他面色凝重,似乎想起自己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七百年前,他也曾带兵北上,想要收复汉人的河山,只可惜遇上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仅没能收复失地,反而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国力大损。   “她在哪里?”刘五郎问。   刘义隆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怒意:“你还在想着她?当年若不是她挑唆你造反,你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与鹦鹉无关,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刘五郎上前两步,急道,“你若要我的命,尽可拿去。”   刘义隆冷笑,伸出手,手中浮起一颗龙眼般大的琉璃珠,玄微惊恐的面容在珠子里显现,刘五郎脸色顿时变了,即使已转世再生,即使经过七百年的漫长岁月,他依然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鹦鹉!”刘五郎急道,“你把她怎么了?”   刘义隆说:“她不过是个女婢,也值得你如此?”   “我说过,一切都与她无关,你要杀就杀我!”   “放心,她暂时没事。”刘义隆将琉璃珠握在手中,“她已经记不得前世的事了,杀她对朕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要朕放了她,你须为朕做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严道育,将那妖女的头拿来献给朕!”   半夜凉初透,芸奴带了食物和草药,小心翼翼地避开上夜的人,来到库房。库房内很安静,刘五郎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不敢久留,将所带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沙尘之中所写的那两个字:   鹦鹉。   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生生地疼,难道他已经想起前世的种种了吗?   身后的脚步声几低不可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沉默着,缓缓站起,缓缓转身,看到了一个人,一把刀。   “你是该杀我,前世的我不是什么天师,只是个女骗子,是我怂恿你杀父夺位,是我害你最后身首异处。”芸奴轻轻地说,“是我欠了你。”   刘五郎举着刀,刀尖指着她的面庞,沉默许久,他低低地说:“他们抓了鹦鹉。”顿了顿,又道,“鹦鹉的转世,名叫玄微。”   玄微?芸奴暗暗吃了一惊,原来玄微就是鹦鹉的转世,难怪她失踪了。   “我并不想杀你。”他继续说,“但他有鹦鹉在手,为了鹦鹉,我愿意做任何事。”   心中的疼痛更加浓烈,像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脏,用力捏紧,又松开,再捏紧,如此循环往复。   芸奴看着黑暗中的他,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当年你对我那么好,我快要被人烧死的时候,是你策马来救,而我,却陷你于不义,那是我的罪,我愿为此付出代价。”她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刀尖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位义军将领握不住刀柄似的,良久,他咬紧牙,挥刀一斩,芸奴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额前的一缕碎发飘飘然落地,刘五郎已经走了,空留下一扇随风拍打的窗户。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前世的她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刘劭吧,要不然她的心怎么会这么痛呢?   轻纱做的帘幕随着清晨的微风起起伏伏,帘幕内点着白瓷博山香炉,香气袭人,春光无限。   叶景印掀开帘幕,大步走进来,床榻上放着素色的屏风。这种小屏风沿着床榻边沿摆放,将床榻围起来,主人便睡在屏风之中,天冷时正好御寒,被称为“纸暖阁”。他打开其中一扇屏风,床榻上的人青丝委地,抬头笑道:“叶二公子今日火气颇大啊,听闻二公子进献‘避尘珠’,官家龙颜大悦,特意下旨赏赐二公子一个云骑尉的头衔,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的白谨嘉刚刚睡醒,眼角还有一丝惺忪的睡意,美人春睡,自然比海棠还娇艳三分,叶景印乍一看,眼睛都直了,愣住说不出话来。   白谨嘉坐起身,拢了拢微微敞开的衣襟:“昨夜我在此听苏小姐弹琴,听得晚了便睡下了,叶二公子这么急吼吼地找我,有何贵干?”   叶景印发觉自己失态,轻咳两声:“你倒是风流,看来你美人在怀,已经忘了芸奴了吧?”   “我对芸娘子一往情深,又怎么会忘?”白谨嘉下得榻来,青丝长发披在她的身后,叶景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心神一阵荡漾,在心中暗暗惋惜,这样的绝色,为何不是女子?   “你来找我,可是想约我去青云观看望芸娘子?”白谨嘉坐在铜镜前,一身薄纱的苏小姐进屋来为她梳头。叶景印说:“正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过一段日子就去将芸奴接回来。”   “芸奴是皇帝下旨送去出家的,你要用什么理由把她接回来?”   “再过几日是我父亲的六十大寿,我作为孝子,请个道士常驻家中,为父母祈福,也是人之常情吧?”   白谨嘉轻笑道:“听着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令尊令堂恐怕不会同意吧?”   “我父亲前几日往宁波处理商会的事去了,我母亲的确不肯同意,所以我在叶府附近购置了一处房产,正好安置芸奴。”   “亏你想得周全。”白谨嘉看着镜中的他,“你对芸奴如此上心,是想娶她为妻吗?”   “以芸奴的出身,我只能纳她为妾。”叶景印也在看着镜中的她,“至于我的妻子,我也有想娶的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可能娶她。”   “为何?”白谨嘉略带讥讽地笑道,“莫非她是别人的妻子?不会是乌娘子吧?”   “当然不是。”叶景印自嘲地笑笑,“只怪造化弄人。言归正传,你到底和不和我一起去看望芸奴?”   “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景印一愣:“此话怎讲?”   “虽然占卜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昨夜才为芸娘子算了一卦。”白谨嘉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今夜子时,才是去见她的时机。”   清晨入古观,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冠拿了一把大剪子,给园子里所种的花草修剪枝叶,她虽然身材矮小,用起大剪子来却得心应手。   忽然,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不会是蛇吧,山里蛇多,常有蛇爬进观里来伤人,上次有个女冠就被蛇咬伤了,脚肿得老大,痛苦了好几天,住持请了好多大夫,还是没能救过来。   草丛摇动,有什么东西缓缓地爬了过来,女冠浑身发冷,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得头皮发麻。突然草丛一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钻了出来,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宛如两颗绿松石。   原来是只猫。女冠松了口气,走过去抱起它:“小猫,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黑猫轻声叫唤,舔了舔爪子,抬起头与她对视,那双眼珠就像有着某种魔力,在看到它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吸进去了。   芸奴的早课做得心不在焉,一想起刘五郎来心里就会隐隐地疼,勉强吃了早饭,和一群女冠一起清扫大殿,她拿着一张帕子,小心地擦拭神像前的香炉,刚擦到一半,一个女冠就凑了过来。   “玄芸,你听说过三世井的传说吗?”   芸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三世井?”   “出道观往西走二十里,有一棵皂角树,树下有一口古井,传说午夜子时将一面镜子扔进井中,就能看到自己的前世。”   芸奴心中一动:“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传言是这样。”女冠神情有些木讷,转过身去继续打扫,芸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脑中常常浮现一些片段,但都很破碎,她始终记不起前世的事,七百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她都想试一试。   大殿的阴暗处,一团黑色的动物正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蓝绿色眼珠中波光粼粼,荡漾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刘五郎坐在某棵大树隆起的树根上,手中紧握着大刀,眉头深锁。   山林之中出奇地静,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鸟叫,他胳膊上的伤又裂开了,鲜血顺着结实的肌肉往下淌。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每一道纹路里都浸满了血,如同一张密密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刀,他砍不下去。   身后寒气逼人,他侧过头,又看见浑身是血的顾嘏。自从死后,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阴森森的笑容,让人看了心里发寒。   “殿下下不去手?”顾嘏阴阴地说,“殿下当年带兵弑君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皇宫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殿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只不过让殿下杀个妖女,殿下竟心软了。”   “住口!”   顾嘏嘿嘿冷笑:“臣是来提醒殿下,王鹦鹉只是个凡人,在那个极阴之地待久了,折寿也就罢了,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刘五郎握刀的手猛地一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凌厉:“我自有分寸,你给我退下!”   顾嘏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消散在雾气氤氲的山林之中。   夜寒露重,芸奴出来的时候披了一件厚衣服遮挡露水,不知为何今晚的月色分外凄迷,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她在山林之中穿行,久而久之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木精怪。偶尔有黑色的大鸟从林中惊起,扑棱棱冲进苍穹之中。   道观往西二十里果然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她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发现了那口被藤蔓植物掩盖了的井,井中还有水,寒气逼人。她朝井里看了看,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擦了擦镜面,扔进井中,沉闷的水响之后便悄无声息,她伸着头看了半晌,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那只是个以讹传讹的古老传说罢了。   她提了提道袍的下摆,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清脆的女声从井内传来,她心中一动,连忙凑过去,趴在井沿上。   井内光影浮动,水面仿佛变成了亮堂的镜面,镜中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那人穿着南朝时的衣物,以表演小戏法为生。   那个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是严道育!   这天,她正在酒楼中表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过来,笑吟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去华美的宫殿里表演。她自然是愿意的,于是,那位美丽的少女将她举荐给了当朝太子的亲姐姐——东阳公主。   那位少女,名叫王鹦鹉。   在东阳公主府,她见到一个人,一位俊美的皇子。   那是一个云霞漫天的傍晚,一身锦袍的刘劭骑马而来,目如朗星,风姿伟岸。沐浴在夕阳中的她当时并没有发现,这个人,会是她今生的情劫。   她施了个小戏法,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刘劭姐弟将她奉为上宾,昨日还风餐露宿的她,转眼便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刘劭了,每日都在期待他的到来,黄昏时公主府门外“嗒嗒”的马蹄声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让她欣喜。她挖空心思表演各种术法让他高兴,只要他对着她笑一笑,她就会高兴一整天。   但是在刘劭的眼中,她也只不过是个幻术师罢了。   他每晚匆匆而来,为的是美丽的王鹦鹉,他喜欢在噼啪作响的水晶帘后,拥着王鹦鹉看严道育表演,他只有在看着王鹦鹉的时候,才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但她不在乎,只要能看着他,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个时候的她,还以为自己只需要向这些贵族表演戏法,但她错了,他们供给她锦衣玉食,并不是想养一个幻术师。   他们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以巫蛊之术害人的巫女。   当王鹦鹉将木偶做成的小人递给她的时候,她吓呆了,东阳公主凌厉的眼神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她不敢拒绝,只得假意应承下来,随便施了个法术糊弄过去。   那天夜里,她逃走了。   离开东阳公主府的时候,她哭得像个孩子,因为她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俊美的少年,再也听不到他嗒嗒而来的马蹄声了。   她决定连夜离开,一直往南走,依然靠表演戏法过活,路过扬州时,一位小吏盛情款待她,酒过三巡,小吏忽然跪下磕头,求她助他躲过一劫。原来这小吏得罪了扬州刺史,被罚一百鞭,明日一早就要行刑。一百鞭足以将人打死,小吏哭得涕泪横流,只求保命。她一时心软,教了他一个避祸的法子:从子时起,跪在月下诵经百遍。小吏自然照做,到天亮时经文正好念完,有刺史府官吏策马来报,说刺史格外开恩,赦免了小吏的罪。小吏对她自然感激涕零,不肯放她走,说要留她在府内供养。   一时间,她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整个扬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哪里知道,这件好事,竟然是灾劫的开端。   扬州刺史素来厌恶术士,听闻严道育助小吏免刑,勃然大怒,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她捉拿下狱,严刑拷打之后,下令于当夜子时将她烧死。   那个夜晚,是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火光凄厉,照亮了夜空,火舌在脚下燃烧,灼热的气浪翻卷,她只记得那一片惨蓝色的苍穹。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就像那些住在东阳公主府的日子,那些夕阳绝美的傍晚。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太子东宫的精致床榻上,印着卷草纹的纱幔在四周起起伏伏。那个只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正坐在床榻旁,一脸的关切。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泪顺着她的半边脸颊流淌下来,另外半边脸已经烧没了,疼得钻心,但为了他这句话,哪怕再烧去她半张脸,她也心甘情愿。   之后的日子,刘劭对她呵护备至,有些时候,她都要以为他爱上她了,但只要摸一摸那半张丑脸,这种念头就会悄然而逝。   他不可能爱上她的。   但她对他的爱,却从未减少过,甚至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浓烈,她想要替他做些事,哪怕是逆天的罪孽,她也在所不惜。   于是她教了刘劭一个法子,用玉石雕刻成刘义隆的模样,埋在含章殿前,然后日夜念诵咒语。   刘义隆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刘劭喜不自禁,兴冲冲地向她许诺,若是能夺得皇位,必定封她为国师。   可是在她的心中,那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看他的笑容,仅此而已。她总喜欢倚在水晶帘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太子寝宫,阳光映照在一颗颗琉璃珠上,漾起一层层淡淡的光晕,宛如一场最华美的梦幻。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继续下去,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结束得这么快。   东阳公主暴病而死,王鹦鹉不得不嫁给别人,她出嫁的那天,刘劭喝了很多酒,严道育站在水晶帘后,隔着水晶帘静静地看他,连过去劝解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告诉他,其实王鹦鹉在公主府里养了一个情郎,她不值得他爱,但她开不了口,他也绝不会相信。   不管多么精明的人,一旦爱上了,注定会成为瞎子。   王鹦鹉所嫁的人,是世族子弟,不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刘义隆大怒,下令彻查。刘劭替她遮掩了过去,但她却害怕了,于是在刘劭面前进谗言,让他杀掉了自己的情郎陈天兴。   陈天兴死后的某一个傍晚,她坐在屋中静静地看书,忽然有风摇晃了灯火,她侧过头去,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低低地说:“天师,可还记得在下?”   她想了很久,终于记起他是宫中的宦官,那尊玉石雕像,就是他埋在含章殿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   “陈天兴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们了!”   她自然不信,宦官陈庆国嘿嘿冷笑了两声:“天师还不知道吧,您这半张脸,就是拜太子所赐。”   “啪”,宫灯里爆了个灯花,烛火摇晃,似乎照见满屋的血。   “你说什么?”   “命扬州刺史烧死你的人,正是太子,还是陈天兴去扬州传的令,要不然为何太子会去得如此及时?”陈庆国说,“这不过是太子布的局。他知道你不会乖乖任他摆布,故意放你逃出公主府,然后让你身陷险境,再救你出来,你又怎么会不对他感激涕零言听计从?”   风从屋外吹进来,水晶帘“噼啪”作响,宛如催命的符,她跌倒在地,屋顶上雕刻的精美图案在旋转。   陈庆国道:“天师,还是随我进宫,向皇帝揭发太子吧,要不然咱们都要被杀人灭口!”   揭发太子?   “不,我做不到。”她浑身颤抖,喉中腥甜,呕出一口血来,血渍在素白的道袍上晕开一朵妖娆的花。   窗外的陈庆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只好得罪了。”   又是一阵帘响,她看到几个黑衣人冲进来,不停晃动的珠帘成了她昏迷前见到的最后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冷水泼醒,发现自己被吊在一座牢狱之中,一个身穿华服的美艳女人站在牢门外,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像刀,随时可以出鞘。   “你就是严道育?”她说,“就是你挑拨我们母子,让浚儿抛弃我这个母亲,去和他大哥沆瀣一气?”   浚儿?说的是刘浚吗?原来她就是潘淑妃。   潘淑妃与太子刘劭的母亲袁皇后不合,太子与她形同水火,而她的儿子刘浚却与刘劭极为亲近。   呵,挑拨母子不合吗?原来外面已经有了这么多关于她的可怕流言。   她的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潘淑妃大怒,大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她心里的痛,才真正刻骨噬魂。狱卒打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已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怎么,你还是不肯去陛下面前揭发太子吗?”潘淑妃怒道。   她沉默着不说话。   潘淑妃更怒:“来人,把她的胸乳割下来,看服是不服!”   狱卒嘴间浮着淫笑,拿着刀走过来,刚撕开她的衣服,忽然牢外有人喊:“太子兵变了!”众人大惊,狱卒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严道育忽然动了,一脚踢在刀柄上,刀身飞起,划过狱卒的喉咙,穿过地牢的木栅栏,击落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盆,刺进墙中,刀柄还在不断颤抖。   火盆落地,大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狱卒们和潘淑妃的侍女们都慌了,惊慌失措地拥着娘娘朝外跑。   火烧得很快,不过顷刻之间便涨满了她的眼帘,今生,她注定要葬身火海吧。   火焰湮没了水面,待火光退去,古井又恢复了原样,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芸奴趴在井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仿若置身于梦魇之中。   身后脚步声响,她回过头去,看见刘五郎手提大刀朝自己走来。   月光阴冷,她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坠入另一个梦魇。   芸奴茫然地看着他:“如果要骗我,就该骗我一辈子,为什么要撕开温情脉脉的假象,把血淋淋的真相给我看?七百年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来?我们都已经转世,成了各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刘五郎不敢看她的眼睛,举起刀,刀锋阴冷,他的话更冷:“对不起,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等我用你的人头换回鹦鹉,我会自尽向你谢罪。”   芸奴望着他,一言不发。   刘五郎的手在颤抖,有一瞬间他心软了,但是一想到鹦鹉,他的心又不得不硬起来,一咬牙,挥刀砍了下去。   当白谨嘉和叶景印来到山脚下时,白谨嘉忽然步子一顿,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面前这座山,柳眉渐渐皱起。   “怎么,有什么不对?”叶景印问。   “有人布了阵法。”白谨嘉沉声说,“是浮幻之阵,进山之人都会迷路,有人想阻止我们入山。”   “可有破解之法?”   “跟着我的步伐,踩着我的脚印走,记住,千万不要走错。”   刘五郎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她抓住了刀锋,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涌出,在地面种出一串鲜艳的桃花。   “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一滴泪顺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庞流淌下来,刘五郎暗暗心惊,从她眼中流出的,根本不是泪,而是血!   芸奴抬起另一只手,指甲一弹,刘五郎好像被一记重拳击中,大刀脱手,朝后飞去,重重地摔在树干上。   他浑身像被摔散了架,艰难地站起来,刀锋蓦然而至,刺进他的肩窝,他闷哼一声,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面色冰冷的人就是那个善良木讷的女孩。   “曾经有个人,她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芸奴的眼中泛起红色的荧光,在那妖异的光芒中,刘五郎看到一丝可怕的疯狂。   这个女人疯了。   芸奴大叫一声,将刀抽出来,举刀欲砍,却在他头顶上生生停住,她的手在颤抖,额头上有一道道青筋暴起。   她似乎在挣扎,纠结于杀与不杀之间。   刀猛地一收,芸奴转身朝西山的方向奔去,速度之快,宛如一阵疾风。   胸口的伤剧痛,他捂着刀口缓缓蹲下身,单腿跪下,鲜血不住地流。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女孩从前世起就有着奇异的力量,虽然那个时候她只会些小术法,但他能够感觉到,今世的她,力量已与前世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她是妖怪?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靠着树干,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白兄,这里有个人!”叶景印冲过来,将刘五郎扶起,白谨嘉连忙在他身上几个穴位拍了拍,止住鲜血,大声问:“你是谁?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清清秀秀,十五六岁的女冠?”   刘五郎猛地抓住她的手,虚弱地说:“她疯了。”   白谨嘉倒抽了口冷气,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流出血泪。”刘五郎断断续续地说,“眼珠泛红光。”   白谨嘉脸色骤变:“糟了,她走火入魔了!我们一定要赶快找到她!”她粗鲁地将刘五郎抓到身前,恶狠狠地问,“快说,她到哪儿去了!”   刘五郎艰难地抬起右手,朝西边一指:“李……宅。”   “叶兄,你留在这里,我去带芸娘子回来。”   “等等。”叶景印拉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很危险啊。”白谨嘉提醒他。   叶景印正色道:“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白谨嘉轻笑道:“既然不怕死,就随我来吧,不过,到时候我怕是没有闲暇来护着叶兄了。”   深夜的李宅已然成了鬼宅,妖气冲天,整座山头都弥漫着不祥的黑雾。   大门缓缓打开,芸奴站在门外,一头青丝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风飞舞,她手中提了一把大刀,因她身材瘦小,刀尖垂在地上,随着她的走动,在地面画出一道长长的刻痕。   李宅之中原本聚集着七百年前所死去之人的精魅,当芸奴走进来时,他们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如同山岭崩塌一般朝他们压过来,作为妖物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而逃,隐在角落里,不敢近前一步。   芸奴走得很慢,李宅之中挂着白灯笼,此时都已点燃,亮着惨白的光,照在她的脚下,仿佛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可怕气息令光线都臣服了。   堂屋正中慢慢现出刘义隆的影子,他的身形比前几日更加清晰,几乎变成了实体。   “你这妖女,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他沉声道。   “吸食了这么多人的精气,终于快要炼成实体了吗?”芸奴的脸被发丝遮掩,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她缓缓抬头,风鼓起她的长发,苍白的脸映衬着红色的眼以及猩红的泪痕,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忽然一跃而起,挥刀朝刘义隆砍来,那把普通的大刀带着凌厉的刀风,将堂屋屋檐下的两盏白色灯笼切为两半。刘义隆大惊,他拔出腰间的剑,刀剑相击,卷起罡风,将几个侍立在堂屋内的精魅搅得粉碎。   芸奴的眼中全是令人恐惧的疯狂,刘义隆命刘五郎前去杀她,不过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无论谁死对他都有好处,可如今看来,他似乎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这个严道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她不只是个会点儿小戏法的女骗子。   二人短兵相接,芸奴的功力竟然不在刘义隆之下,二人从堂屋打到内院,精魅们四散而逃,却还是被锋利的罡风撕得粉碎,墙壁上留下一道道刀痕。   刘义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被她一步步逼向绝境,他不甘示弱,一个虚招逼退芸奴,将手中剑刺进地面,重剑如一根刺入地底的刺,纹丝不动。他双臂展开,口中念动咒语,冕服的宽大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翅膀扑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群群乌鸦从林中飞起,在半空中会聚成一大片乌云,在李家上空盘旋,尖锐刺耳的叫声如同一道道可怕的魔咒。   芸奴抬起头,仰望那一大片乌云,乌云忽然一动,朝下俯冲而来,扑向她的面门。她挥刀割断自己的一只袖子,将袖子往空中一展,化为一张大网,将屋顶笼罩,乌鸦扑在网中,发出粗犷惨厉的号叫。   四周的白灯笼摇曳不休,将芸奴的身影照得峭楞楞如同鬼魅。她提刀往前,刚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漾起黑光,她低下头,看见脚底用腐血绘制着符咒,一道道符咒围成一个圆,组成阵法,将她牢牢困住。她刚一踏上咒语,脚底立刻发出“嗞嗞”的轻响,冒起缕缕青烟。   刘义隆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厉的笑意:“原本这个阵法是用来对付那些术士的,没想到竟然困住了你。也该你今天命丧如此,七百多年了,朕今日终于可以报仇雪恨。”   黑火“腾”的一下烧起来,朝芸奴所站的地方聚拢,刘义隆按住剑,叹息道:“想朕堂堂刘宋皇帝,今日竟窝在这鬼宅之中,化为恶鬼。这都是拜你这妖女和那个逆子所赐!今日让你被黑火烧尽魂魄,真是便宜了你。”   火焰越来越近,芸奴静如止水,就在众魅以为她要乖乖受死的时候,她忽然将刀一举,以剑为笔,在空中画起符咒,刀尖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笔画,她每画一道符,四周的精魅便飞起一个来,一边惨叫一边钻进她的身体之中。   刘义隆大惊,只见精魅越聚越多,芸奴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一股凌厉的气息如山一般压来。   这一刻,他生出一丝惧意,正如千百年前当他面对拓跋焘的数十万铁骑的时候,那种面对数十倍强于自己之敌的心惊胆战。   当精魅聚得够多时,芸奴上前一步,挥刀一斩,大地轰然裂出一道缝隙,阵法破损,黑火退去,她将大刀朝刘义隆一指,刘义隆神情大变,侧身躲过,剑气击在他身后的中堂之上,墙上所挂的容像画和画前所设的贡品器物全都炸开化为齑粉。   刘义隆皱了皱眉,不再恋战,转身逃进屋墙之中,消失无踪。芸奴也没有追,只提着刀往后院而来,精魅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她一刀斩开厢房大门,屋内响起女人的尖叫声。芸奴冲进去,玄微在角落中缩成一团,抱着头哭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王鹦鹉,你才是始作俑者,白白让我替你背了罪名。”芸奴举起刀,“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玄芸?”似乎听出了她的声音,玄微抬起头,一把抱住她的双腿,“玄芸救我,救我啊,这里到处都是妖怪,他们要杀我,要杀我啊!”   芸奴一脚将她踢开,不再跟她啰唆,举刀就砍,刀刚落到一半,忽然听一声高呼:“住手!”刀生生停在半空,但只停顿了片刻,她又再次举起刀,一道白光打在她的背后,她低呼一声,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白谨嘉和叶景印冲进来,将芸奴扶起,叶景印惊道:“她身上怎么有一股陈腐之气?”   “她吸了太多精魅,快,将她扶起来。”她和二公子让芸奴坐起,一掌打在她的背心,芸奴身子弓起,无数精魅从胸膛之中冲撞而出,四下逃散。   “就让它们这么跑了?”叶景印问。   “它们不过是普通精魅,被芸娘子吸入体内,仅存的灵气已经散了,难聚其形,不足为患。”白谨嘉将芸奴轻轻放在地上,“芸娘子走火入魔,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就要沦入魔道了。”   “要如何救?”   白谨嘉从头上拔下玉石簪子,刺入芸奴的肩窝,黑血汹涌而出。叶景印大惊,却没有开口询问,看着她在芸奴身上刺了六个洞,放尽黑血,芸奴的脸色才终于好了些,变得洁白莹润起来。然后她口中念动咒语,一掌朝芸奴的额头印去,打散了她头内的一团红光,芸奴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呼吸舒畅,脉象平稳。   “还好她入魔不深。”白谨嘉松了口气,“不过经过这一役,芸娘子元气大伤,还需要用各色补药好好调理身体。”   “这个容易,别院已经准备妥当了,待我去跟青云观住持说过,就可以接她回去。”   “也好。”白谨嘉道,“我先将芸娘子和那个受伤的男人带回别院去,你送这位道长回道观,跟住持谈芸娘子之事。”她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对还在瑟瑟发抖的玄微道:“得罪了。”说罢,将药粉朝她一撒,她眼中浮起一丝迷茫,软软地倒下去。   聚在李宅头顶上的黑雾散开,天边光芒乍现,晨光熹微。   天,终于亮了。   “这么说来,玄微和玄芸被妖物掳走,是叶公子救了她们?”青云观住持坐在上首,怀中抱了一支拂尘,“既是如此,贫道多谢叶公子的义举。不过为何送回来的只有玄微?玄芸在何处?”   “实不相瞒,她受了伤,在下已经将她送回家中休养去了。”   住持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就算受伤,也该送回青云观来,观内自会请大夫为她诊治。”   叶景印将一沓钱引放在桌上,住持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想请一位女冠到我家中为家父家母祈福,我与玄芸有些投缘,请住持准许她在我家中长住。这些是香油钱,还请住持不要嫌弃。”   “叶公子还真是大手笔,没想到那个丫头竟然这么值钱。”住持笑道,“叶公子,不管玄微和玄芸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和玄芸究竟有什么瓜葛,但她现在是我青云观的人,不是你想买就能随便用钱买下的。这里是道观,不是青楼。”   叶景印想说什么,但住持没有给他机会:“我知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喜欢在家中养些女冠,名义上是祈福,实则与姬妾无异。叶公子,不妨告诉你,只要有我景蓝凌在一天,就没人能把我观内的人买走!来人,送客!”   “且慢。”叶景印走近一步,低声说,“住持的气节令在下钦佩,不过,在下倒是听说几日之前住持曾拜访过临安府尹。”   住持神色微变:“那又如何?在下不过是为府尹大人的母亲祛病,叶公子不会听信一些市井小儿的传言吧?”   “在下当然不会信。”叶景印长叹一声,“不瞒住持,玄芸本是我家中人,对于在下来说,她不是奴仆,而是家人。她被发配到观里出家,是在下没有保护好她。这数日来,在下对她日思夜想,只希望能尽快与她团聚。在下的这种心情,想必住持一定能够体谅。”   他说得情深意切,景蓝凌看着他,有些动容,却没有说话。   “让玄芸与在下团聚,只是住持抬抬手的事,但对于我和玄芸,却是天大的恩德。”叶景印正了正衣冠,朝她深深一揖,“还望住持成全。”   景蓝凌沉默一阵后道:“你倒是个情种。玄芸有你这么一个男人为她倾心,也算不枉此生了。这样吧,你随我到真武大帝面前,请真武大帝决断吧。”   叶景印跟着住持来到大殿,真武大帝宝相庄严。景蓝凌恭恭敬敬行了礼,命弟子取来一对新月形的木块,捧在手中,轻声道:“玄芸当何去何从,还请大帝明示。”说罢,将木块往地上一丢,其中一块很快便停了下来,另一块却在不停地转动。   叶景印紧张地看着木块,这种占卜法子他见过不少,母亲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喜欢在佛像前求神问卜,若两个新月方向一致,便是神灵赞同。不过他还从未见过木月亮能转这么久,难不成连神明也举棋不定了吗?   景蓝凌似乎也有些迷惑,又磕了三个头:“玄芸何去何从,还请大帝明示。”   蓦然间,叶景印似乎听见谁在轻轻叹息,随即那块木月便停了下来,两个月牙的方向毫无二致。   “看来你与玄芸尘缘未了,我便做了这顺水人情。”住持挥动拂尘,念了句无量天尊,“不过玄芸毕竟还是道士,只要官家一天不下旨准她还俗,她便一天是出家人,希望叶公子注意分寸,我青云观蒙羞事小,叶府的名声蒙尘事大啊。”   “多谢住持提点,在下心中自有分寸。”   芸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枕头处立着一张屏风,用以遮挡冷风,四周挂着暗金色的帷幔,上面印着缠枝花卉,一枝枝,丰韵美丽。   她蜷缩起身子,轻轻握着拳头。一双手环住她的身子,年轻的术士在她耳边柔声说:“别害怕,有我在呢。”   “白公子?”芸奴诧异地抬头看她,呆了片刻,忽然抓住她的衣襟哭起来,“白公子,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我知道。”白谨嘉捧着她的脸,轻声安慰,“现在噩梦已经醒了。”   芸奴看着她的身后,神情惊恐,白谨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反手将帷帐放下,遮挡住榻上的少女:“刘壮士,随意进入女子闺房,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刘五郎看了看透明帷帐上所映照出的少女身影,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歉意,如氤氲的雾气:“我只是担心道育……”   “抱歉,这里没有严道育。”白谨嘉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坚硬如铁。   刘五郎微微有些脸红。“是啊,这里没有严道育,也没有刘劭,那都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他郑重地朝白谨嘉拱了拱手,“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是来告辞的。”   “你要走?”白谨嘉顿了顿,道:“今后壮士有何打算?”   “在下要回到北方去,继续抗金。”   芸奴忽然问:“那玄微怎么办?”   刘五郎沉默一阵,努力压下心中的眷恋与不舍,苦笑道:“人之所以会转世,便是要忘却前程,重新开始。若是再执著于前世的种种纠葛,又何必再入尘寰?”   白谨嘉淡淡一笑道:“才不过在这里休养了三五日,壮士竟然开悟了。”   刘五郎笑而不语,朝帷帐内的芸奴深深一拜,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他又忍不住回顾厢房,黑瓦白墙,天地静默。如果他曾爱过严道育,哪怕只是一刻,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愧疚吧。   长长地叹息一声,他出门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芸奴沉默良久,转身卧下,眼泪顺着她的眼尾垂落,濡湿了玫瑰枕。   她没有告诉刘五郎,其实玄微很想离开青云观,过普通女人的生活。   如果她说了,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带玄微走吧。   白谨嘉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转身出来,见叶景印正提了两服名贵药材走进院门,交给小丫头去煎。   “如何?芸奴醒了吗?”   “醒了,正伤心呢,且让她静一静。”白谨嘉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一个小丫头忙过来奉茶。叶景印捧着哥窑的天青色茶碗,看着乳白色的茶问道:“白兄,芸奴的前世真是严道育?”   “一个人可以经无数次轮回,就算她曾经真的是严道育,那也不过是数世轮回中的一世罢了,早已如过眼云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顿了顿,她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倒是想知道,某个人挖出七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究竟意欲何为。”   叶景印一惊:“你的意思是?”   “刘义隆的魂魄附在水晶帘上数百年,怎么会这么巧被人盗出,又怎么会这么巧沾到了人血,从沉睡中被唤醒?刘五郎又为何会这么轻易记起前世?每个转世的魂魄都会饮下忘川之水,就像被施了一个咒,忘却尘寰,重新开始,若没有法力高强之人从中作梗,忘川之水又怎么会失效?”   “难道有人想要让芸奴走火入魔?”叶景印将手中瓷碗重重往桌上一磕,崩出一道口子。   白谨嘉眉头皱得更紧:“不管那个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们都要万分小心,他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刘义隆盘坐在一棵槐树之下,槐树极阴,正好集聚阴气供他疗伤。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胸口,将体内的气息调匀。那个妖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厉害的本事。看来他得再去抓几个路人,吞食精气,提高修为,才能与之抗衡。   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立刻提剑在手。   一只黑猫缓缓地钻了出来,抖了抖身子,朝刘义隆瞪着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刘义隆神色大变:“又是你!”   “没用的东西!”黑猫竟然开口说话,“七百年的老鬼,竟然只有这点儿本事?”   刘义隆大怒,正想拔剑,忽然间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完全包裹,他大惊失色,用剑乱砍,但这里仿佛一座冰块铸成的监牢,冰一般的四壁坚硬如铁。   “不!放我出去!”   黑猫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珠,冷笑一声,将它叼起来,扔进深井之中。   “你来自黑暗冰冷的陵墓,也该回到与之相似之所在。”黑猫用残忍的语调嘲笑,“我不需要无用之人。” 第8章 妖幻之花   建炎二年,临安城还笼罩在战乱的阴影之中,夜市还没有建起,一到深夜便万籁俱寂,千家万户门户紧闭,宛如鬼域。   某个夜晚,临安城的寂静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破,住在巷子里的百姓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裳出门想要看个究竟。   “深更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汉子开门出来,问正伸着脑袋看热闹的街坊。那街坊说:“好像是从巷口郭家传出来的,别是进了贼吧?咱们这儿,就他家有钱了。”   话音未落,巷口那户人家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的娘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神情木讷,也不喊叫,只是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件东西,浑身瑟瑟发抖。   “郭二姐,你没事吧?”街坊们围过去,关切地问,“你父母呢?”   灯笼的光照在郭二姐的身上,街坊们大惊失色。这位少女的身上染满了鲜血,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花……”少女眼神迷茫,仿佛被吓丢了魂,喃喃道,“妖幻之花。”   众人从郭家半开的门户往里看,天井之中满是鲜血,在地上缓慢地流淌,如同肆虐的藤蔓植物。   这个夜里,惊怖和恐慌在临安城某个民坊内流转,氤氲着妖媚的气息。   绍兴八年,初冬。   临安城内的木槿花开了,粉紫色的花瓣如同一团团美丽的彩霞,在民居中绽放。   芸奴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下,看着院子里的木槿花开花落,天气有些凉了,她怀中抱着一只镂花手炉,但温暖只停留在她的手心,她的身子依然冷得发抖。   有时候她会想,也许冷的并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心。   院门半掩,门外有喧哗的人声,她无意中瞥了一眼,两个力巴正抬着一扇屏风走过。她吃了一惊,追到门边,隔壁人家的仆妇正在吩咐力巴赶快将屏风抬进去,说是小娘子病了,要用它遮风。   “芸奴姐。”   芸奴回过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里屋出来,急切地说:“二公子吩咐了,你还不能出门,外面凉,还是快回屋里歇息吧。”   这个丫头叫月牙儿,是二公子买来专门照顾她的。她本来是个丫鬟,哪里受得起使唤奴仆,她跟二公子说过多次,二公子笑着说,既是如此,便将月牙儿卖掉,月牙儿哭得像个泪人,她别无他法,只得答应将月牙儿留下来,只是她不习惯被人照顾,家务担去了一半,月牙儿自然乐得逍遥。   “芸奴姐,你若是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出门买去。”月牙儿说,“你可千万不能出门啊,不然二公子又要骂我了。”   二公子说,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了此事,必不肯善罢甘休,因此不许她踏出别院大门一步。等他在朝廷中打点好一切,再名正言顺地带她回叶府。   “月牙儿,隔壁住的是谁?”她坐在八仙桌旁,木木地看着桌上的小香炉说。   “听说是开绸缎庄的于家。”月牙儿从柜子里端出一盘名贵糕点,这是二公子特意让人从扬州带来的,味道极为甘美。她见芸奴不会告状,就都留给自己吃了,偶尔招呼芸奴吃两块,反而像给了芸奴多大恩惠似的,“他们家只有个女儿,长得可漂亮了,只是身子弱了些,最近天气转凉,染上了风寒。那屏风估计是放在枕边挡风的。”   “哦。”香炉中所升起的一缕青烟在她低声的回答中微微摇晃,“放在枕头边可不妙啊。”   凉风习习,篱笆之下木槿花开,傍晚时刚下过一阵小雨,万物皆如洗,雨珠儿顺着头顶的槐树叶子滚落,滴在荷花池中,荷花已开毕,只剩下满池亭亭的荷叶。   叶景淮躺在“养和”之上,看着荷叶上的雨珠,若有所思。   养和是宋代的一种坐具,有些像躺椅,人可以半躺在上面。叶家大公子的水色衣裾在养和之上散开,长发未束,如流泻的瀑布,宛若仙人。   “咔”,身侧发出一声脆响,他侧过头,看见暖炉上烤着一张龟甲,此时已裂出几道裂纹。他用木夹将龟甲夹起,细细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   “大公子。”霜落端了茶过来,媚笑道:“这是宫里的贡品,是秦相爷送给老爷的,您快尝尝吧。”   叶景淮没有接茶杯,伸手托起霜落的下巴,看着那张可媲美妃嫔的绝色脸庞:“你进府多少年了?”   霜落娇羞地微微低头:“奴婢进府四年了。”   “四年,今年十八了吧?”   霜落一惊,慌张地说:“大公子,奴婢的年纪虽然大了,但大公子的日常起居都是奴婢照顾的,若奴婢不在了,何人能将大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公子若是饿了,又有谁能为公子做最爱吃的旋炙猪皮肉?”   叶景淮向来对女人非常挑剔,清泠轩里的歌姬舞女们大都十四岁进来,到了十七岁大公子便嫌弃她们老了,将她们卖掉,又命人出去买一批。霜落心中惊恐,难不成公子也嫌弃她老了,要将她打发出去?   “你误会了。”叶景淮将茶杯接过来,杯中是如同牛乳一般的白色茶汁,“今晚,我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重重有赏。”   霜落这才松了口气,忙谄媚道:“大公子尽管吩咐,奴婢一定做好。”   “很好。”叶景淮嘴角缓缓上勾,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附耳过来。”   芸奴铺好床铺,正想垂下帘幕就寝,月牙儿忽然跑进来,笑嘻嘻地说:“芸奴姐,今晚我要跟你告假。”   芸奴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要到何处去?”   “我表姐病了,叔叔婶婶晚上要去夜市卖香糖果子,没人照顾。”月牙儿是临安人,因家中贫寒,父母相继去世后,叔叔婶婶养不活她,才将她卖出来做奴婢,平日里和叔婶还有些走动。芸奴听她说得情切,点头道:“那就快去吧,路上小心。”   月牙儿欢天喜地地去了,芸奴心中暗暗高兴,她走了才好,不必再下昏睡咒了。睡到三更,她悄悄起来,穿上衣裳,跃过院墙,于家静悄悄的,上下都已熟睡。她循着那一丝妖气,轻轻推开西厢房的门,这里是一间闺房,想必就是于娘子的卧室。   她躲在多宝格样式的隔断后面,静静地等待,外面敲过了子时,月光照在纱橱内,透明的帷帐波浪般起伏。正熟睡的少女枕头后面立着一面屏风,屏风上绘了青山绿水,山中又有茅屋一座,茅屋中似乎还坐了一个人,只是看不真切。   芸奴死死地盯着那扇屏风,忽然,画上晕开了一团猩红的血渍,她心中一震,定睛看了看,那并不是血渍,而是花,画上开了一朵血红色的大花。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一朵朵次第盛开,远远地看着仿佛溅上了满屏的血。   于娘子依然熟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画中的红花猛然间动了一下,有个尖尖的脑袋从花丛中钻了出来,芸奴惊得差点儿叫出声,但最后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一条蛇,一条足有碗口粗的巨大青蛇。   它从画中蜿蜒而出,朝于娘子嘶嘶地吐着芯子,一对龙眼般大小的眼睛,亮着幽暗的光。于娘子极为缓慢地坐了起来,但坐起来的,只是她的魂魄,她的肉身依然在沉睡。芸奴在心中叫了一声不好,从袖中摸出一张剪好的纸鹤,食指一弹,纸鹤蓦然而起,在半空中化为一只白鹤,直扑大蛇。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芸奴的身后,手中拿着一根小孩手腕粗的木棍,朝她一棍子打下来。芸奴只觉背后阴风扫过,慌忙躲开,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被一棍打在背上,摔倒在地。   “你这个妖女,我今天一定要抓住你送官!”那是个年轻男人,挥舞着棍子追打芸奴,芸奴忙着躲闪,无暇顾及纸鹤,纸鹤失去控制,无力再战,被巨蛇一口吞下,撕成碎片,转头朝芸奴和追打她的那人扑过来。   芸奴大惊,抓住那人的胳膊,往旁边一推:“快躲开!”   大蛇也不去追那人,径直朝芸奴而来,芸奴双手结了个法印,在面前张开一道屏障,大蛇受阻,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打在屏障上,芸奴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锤,虎口震裂,血珠子从伤口钻出来,凝聚成一条血线,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屏障轰然破碎。   芸奴没想到它竟有这等修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抬头时,巨蛇的血盆大口已在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闺房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闯了进来,看见这等情形,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巨蛇受了惊,顾不得眼前的芸奴,转头朝那闯进来的女人扑过去,一口将她吞下,只露出一双腿还在蛇口外挣扎。   是霜落!芸奴心中暗暗吃惊,深更半夜,她为何会到于府来?   巨蛇不愿久留,半吞着霜落,转身往屏风里钻,情急之下,芸奴抓住蛇尾,巨蛇一甩尾巴,将躲在一旁的年轻男人也卷了起来,猛地扎进屏风之中。于娘子原本坐起的魂魄缓缓地躺了回去,于家上下听到尖叫声,纷纷手拿棍棒冲了进来,却只看见一扇洞开的房门和静寂无声,阴暗诡异的闺房。   芸奴好久都没做梦了,对她来说,在青云观的那段日子本来就是一场梦魇。现在她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坐在大雪中,青丝从头上流泻,长长地垂在白色的裙裾上。良久,她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只看见满天雪舞如飞絮。   一条黯淡的河流从她脚下流过,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流向何方。她俯下身,掬起一捧河水,欲饮还顿,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吐出一个名字,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手心里的水荡漾如涟漪。   “忘川之水能让凡人忘却前缘,再入尘世,但你并非凡人,即使饮下,若在凡尘之中遇见故人,就宛如遇见了能打开心锁的钥匙一般,前尘往事,即刻便会浮上心头。”   芸奴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缓缓走来,立在她的身后,将手伸到她面前,展开拳头,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金光闪闪的药丸:“这是忘忧丹,吃下它,过去所有的欢喜哀愁,所有的惆怅抑郁,都将随之遗忘,哪怕你修为再高,也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和吉光片羽。”   芸奴将药拿在手中,似乎有些犹豫。   “我曾经历数世轮回,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她说,“真的,都可以忘记吗?”   “是的,都可以。”男人的声音有些悲伤,“吃下去吧,吃了它,你就可以忘记在某一世所遇见的那个人,那个……你曾爱过,也曾杀过的人。”   芸奴从梦中惊醒,心中浮起一丝恐惧。   梦中那个给她忘忧丹的男人,不正是渤海郡王吗?   这一刻,并没有过去的悲喜际遇涌上心头,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起,只是有某种刻骨铭心的哀伤在心头萦绕不休,宛如这漫天稀薄的雾气。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再去想那些偶尔涌上来的模糊记忆,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间茅草屋中,窗明几净,屋外青山绿水,雾气缭绕,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中,杳不知其归处。   这山水看着好生眼熟。   她猛地吸了口冷气,这不正是那屏风中所绘的山水吗?难不成自己也被巨蛇带进屏风之中了?   暗香浮动,小路的尽头有一位身穿素绫的女子提着一只花篮缓缓而来。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女人,头上盘着一只发髻,青丝如云,并无太多配饰,只插了一支金步摇,璎珞垂在耳边,随着她的莲步轻轻摇动,熠熠生辉。   芸奴想起屏风上似乎画有一个人,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究竟是仕女还是文士,不知这位娘子,是否就是画中之人?   “小娘子醒了?”美女站在屋外的阶梯下,朝她盈盈一笑,“小娘子受惊了吧?别怕,那蛇妖已经吃饱了,暂时不会伤害你。”   “你是谁?”芸奴扶着门框问,“霜落……我的那位朋友呢?”   “你所说的,是蛇妖吞吃的那个少女吗?”美女惋惜地摇头。“她已经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落在芸奴的心中,宛如两块巨石落入湖中,霜落向来不喜欢她,经常给她小鞋穿,要说她为她伤心,那是假的,可是亲眼目睹一位熟识的人被巨蛇吃掉,她内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只觉得一股哀伤之气涌上眉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娘子可得谢谢她啊。”美女轻移莲步,走进屋来,将装满红花的花篮放在桌上,“若不是她喂饱了巨蛇,说不定此时小娘子已经葬身蛇口了。”   芸奴强忍着泪,轻声说:“这位姐姐,您为何会在这里呢?”   “太久了,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进来的。”美女幽幽叹道,“是那巨蛇将我挟来,安置在此处,也不杀我,也不吃我,我不知它究竟要干什么。刚开始它看我看得很紧,我连这茅屋都出不去。后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它渐渐不太管我了,我也曾逃出去过一次,但我回到家乡,家中的一切都已不在了,我的父母亲人,都变成了长满杂草的坟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离家近百年。”美女拭去腮边的泪,“我无处可去,与其在外面饿死,不如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里虽然孤寂,却也幽静,我只当自己是名隐士便罢了。”   芸奴大喜:“您的意思是,您知道出去的路?”   “当然知道。”   芸奴喜不自禁,忙朝她行了个大礼:“求姐姐怜悯,告诉奴家出去的法子,奴家必定不忘姐姐的恩德,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美女将她扶起,为她捋了捋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二人离得如此近,芸奴仔细看她的脸,真个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却美得不真实,就像水中花镜中月。   “小娘子不必发这样的誓,真是折杀我了。”美女从花篮之中拿起一朵红花,花色鲜艳,看着像牡丹,却比牡丹更大,花瓣更多,更为富贵娇艳,“小娘子拿着这个,沿那条山路往外走,一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将花举到面前,就能分辨出对方是人是妖。一直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回家了。”   芸奴又要拜谢,却被她扶起。芸奴忙道:“请问姐姐芳名,奴家回去好为姐姐立个长生牌位。”   “长生牌位什么的就不必立了,我已然长生,又何须那些?”美女笑如夏花,“我姓王,在家中排行第五,你叫我王五娘便行了。”   芸奴别了五娘,手执红花沿着小路往外走,路旁山水秀丽,偶有野花盛开,走得久了,路上偶尔能看见几个路人,她将花举到眼前,其中一个露出本相,竟是一头野猪精。   这花竟然真能分辨鬼神,不知是何种神物。   那些路人并没有伤她的意思,静静地走过,连看也未曾看她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体有些累了,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暂歇一歇,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身后草动,她警惕地跳起,见一名年轻男子正朝自己爬过来,面色惨白,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救我,救我……”   是那个在于娘子闺房里用木棍打她的男人!   芸奴忙将他扶起来,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受了点儿惊吓,加之在山中徘徊已久,体力耗尽,身子很虚弱。芸奴让他靠着大树休息一会儿,又点了他身上几个大穴,助他调息,不多时便缓过劲儿来。   “你,你这妖女!”看清芸奴的相貌,那人指着她骂道,“你将我捉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你误会了。”芸奴连忙解释。那人义正词严地说:“你如果要吃人,就吃了我吧。我这身骨头虽然没有多少肉,但比于娘子还是要肥嫩些,吃了我,你就放过于娘子吧。”   芸奴有些惊奇:“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愿意代替她死?”   年轻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略微有些结巴:“你,你不用管我是谁,总之我自愿被你吃就是了,你要吃快吃,怕死我就不姓曹!”   “姓曹?”芸奴细细想了想,“我记得我所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个姓曹的花匠,难不成就是你吗?”   “你也住在那巷子里?”年轻男人急道,“怪不得于娘子老是生病,原来是你在作祟!你这妖孽,违背天道,在人间行恶,迟早要遭天谴!”   “你误会了!”芸奴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是妖怪,是个道士!”   “道士?”年轻男人将她上下打量,显然不信。   芸奴只得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年轻男人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是妖怪?”   “如果你不信,回去之后可以问叶府的二公子,我五岁便进叶府当丫鬟,至今已十年了。”芸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二十来岁,虽说不上十分俊美,但眉宇间有一丝灵秀之气,令人见之难忘。“倒是你,你是于娘子的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闯进她的闺房呢?”   花匠的脸涨得通红,越发语无伦次:“我,我不是那种轻狂之徒,我只是担心于娘子,她一直多病,吃药也不见好,于老爷前几日请了个道士来,那道士说有妖怪作祟。恰巧昨晚我去城东的李家送花,回来迟了,看见你翻墙过去,刚开始以为你是贼,见你年轻,又是女孩,不忍心你被于家捉去报官,本想偷偷进去阻止你,哪里知道你放出一只纸鹤,我便以为你是妖怪,要害于娘子,才动手伤了你。”   “你好像很关心于娘子?”芸奴歪着脑袋说,“难不成你对于娘子……”   “我没有非分之想!”花匠赤着脖子争辩,眼中现出一丝黯然,“何况她就要出嫁了,嫁的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你可不能胡说八道,污了于娘子的名声。其实……于娘子根本不认识我,只是差丫鬟到我这里买过几朵花罢了。”他的眼圈渐渐泛红,似乎强忍着泪水。芸奴想了半晌,觉得这事太复杂,与自己无关,没必要去多管闲事,让人家不痛快。“曹大哥见谅,我说错了话,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走出山去的好。”   “我叫曹安墨,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曹大郎吧。”花匠浑身还有些发软,却也不敢久留,捡了根树枝做拐杖,随着芸奴往外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曹安墨察觉出一丝恐怖的怪异,压低声音说:“这些人……”   芸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管他们是人是妖,都不要答理他们,也不要与他们对视,我们只低头赶路就是了。”   曹安墨自然不敢多言,二人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四五个时辰,曹安墨忽然指着前方道:“小娘子,你看,那不是临安城吗?”   芸奴抬头,看见一座巍峨的城门立在半里之外,天还没有透亮,城门已开,路人零落,只有几个守城的士兵矗立在门前。   她心中暗自惊讶,回过头去看来时路,原本那是一条幽径,如今却变成了官道,秀丽的山水也不见了踪迹。   看来,他们果然误入了异境,如今得以逃脱,可谓万幸啊。   二人进了城,城门边有几辆用以出租的驴车,曹安墨身体虚弱,自然是走不动了,家中又穷,身无分文。芸奴只得拔下头上的银簪,雇了一辆车,匆匆回家,年轻的花匠连连道谢,说明日卖了花,一定将钱还给她。芸奴没往心里去,到了家门前,随手将红花递给他:“这花有些奇怪,我不懂莳花,恐糟蹋了它,烦请你先帮忙照看着,明日我请一位高明的术士来查看。”   天已大亮,曹安墨怕惹人闲话,接了花,匆匆回房,将屋门紧闭。芸奴推门进去,只觉身体疲乏,倦意深沉,便和衣睡下了。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被院外的喧闹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对正在擦拭桌椅的少女道:“月牙儿,你回来啦?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官府的差人来了,正捉拿杀人重犯呢。”   “杀人重犯?”芸奴心中“咯噔”一下,“谁啊?”   “不就是巷子深处那个种花的曹大郎吗?”月牙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他家里发现了一条血淋淋的断臂,真是吓死人了。”   曹安墨?   芸奴睡意全无,也顾不得梳洗,匆匆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巷子里已经挤满了街坊,两个官差用铁链子锁了曹大郎,骂骂咧咧地赶着他往外走。   她想问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问。曹安墨走过她面前时,忽然抬起头,四目相对,他朝她摇了摇头,眸中满是焦灼,似乎在告诉她,千万不要卷进这场官司中来。   曹大郎远去,看热闹的街坊自然也散了,芸奴站在门前,眉头深锁,手足无措。   那断臂从何而来?这曹大郎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分尸的狂徒,莫非……   是那朵花?   曹安墨家已经被封了,芸奴在曹家门前晃了几圈,又趴在门缝上看了一阵,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因已是初冬,开的花不多。   “小娘子,你在看什么啊?”   芸奴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一个提菜篮子的老太太,她仔细想了半晌,才想起这位是巷子口卖馎饦的沈大娘。   “我,我听说这里出了个杀人分尸的狂徒。”芸奴说,“所以来看看。”   “你胆子还真大。”沈大娘说,“这两天咱们这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了,昨儿晚上于家闹鬼,把个如花似玉的于娘子吓得病了,于掌柜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呢。哪里知道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芸奴点了点头说:“看来于员外很疼爱于娘子呢。”   “哪里算得上疼爱啊?要是真疼爱,就不会把于娘子许配给那个金公子了。”沈大娘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翰林学士金大人家的公子,可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家中的侍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你说他三妻四妾也就罢了,他还老在外面拈花惹草,拈花惹草也就罢了,还常常虐待家里的姬妾,于娘子嫁过去,那可要遭了大罪了。”   原来其中有这么个缘故,怪不得于娘子老是得病,看来不是邪物作祟,而是心病。   “沈大娘,这里的花匠又是怎么回事?”   “唉,说起这曹大郎,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啊,家中虽穷,却常常周济比他更穷的街坊,要说他杀人分尸,我是一万个不信。”沈大娘叹息道,“可是那条手臂就在他家的卧房里,去买花的赵老汉亲眼看见,这可是人赃并获。唉,多好的人啊,可惜了。”   芸奴眉头深锁,沉吟了片刻,回房换了身衣服,雇了辆驴车往仁美坊而去。   青天白日,仁美坊很冷清,小姐们接客到很晚,这个时候还在休息,妓院里的龟公仆妇们纷纷出来吹熄大红灯笼里的烛火。   “哟,这不是芸娘子吗?”老鸨笑嘻嘻地迎上来,“这么早来,是不是二公子有什么吩咐啊?”   “我是来找白公子的。”   老鸨奇道:“你怎知白公子在这里?”   芸奴笑了笑,她自然是用了寻人的秘术,但不能说与外人知道:“我去白府没见到人,想来应该是在苏小姐这里。”   “正是,昨晚白公子留宿在苏小姐房里了。”老鸨用丝绢手帕遮了口,一脸暧昧地说,“以前白公子也在这里留宿过几次,不过都是让苏小姐在外屋睡的,命苏小姐侍寝,这还是第一次。”   侍……侍寝?   芸奴惊得说不出话来,老鸨见她张大了嘴,瞪直了眼,暗暗偷笑,想来这位芸娘子也对白公子倾慕不已,说起来以白公子的人品相貌,那可是举世无双,有哪个女子见了不倾心呢?她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早就像蜜蜂见了花一般扑上去了。   “白公子还没有起来,你先在这里等上一等。”老鸨招呼丫鬟过来倒茶,芸奴刚想坐下,便听楼上有人道:“快请芸娘子上来。”   “看来白公子已起身了。”老鸨挥舞着手帕,“芸娘子快上去吧。”   芸奴踏着木制阶梯上了楼,敲开苏小姐的房门,白谨嘉正坐在桌旁,青丝披散在身后,既有少女的妩媚动人,又有少年的英气逼人,一时间难辨雌雄。而那围了屏风的床铺上,美丽的苏小姐正在酣睡,香风细细,透着一丝风情。   这样香艳的场景令芸奴不知所措,连门都不敢进。白谨嘉笑道:“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对我如此生分,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芸奴只得进屋去,眼睛的余光不时地往床上瞄,白谨嘉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她昨晚欢愉过度,还没有醒过来,咱们声音小些,让她好好休息吧。”   欢愉?芸奴再次张大了嘴,两个女人要如何欢愉?她实在想象不出来。   白谨嘉见她呆若木鸡,忍不住想笑:“怎么,吃醋了?芸娘子若是对我有意,随时开口,我必定竭尽所能,令娘子称心如意,欲罢不能。”   芸奴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垂下头道:“白……白公子就不要逗我了,我……我们都是……”话还没说完,洒金扇子已经点在了她的唇上:“那句话不能说出口,你要是说了,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年轻术士的脸上依然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但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芸奴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奴婢记住了。”芸奴认真地说,“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   白谨嘉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很好,我相信你。”   从她口中呵出的香气喷在芸奴的耳朵上,芸奴揉了揉耳朵,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白……白公子,我来找您,是……是有正事。”   白谨嘉被她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哦?什么事,是不是又有哪家撞鬼了?快说来让我乐呵乐呵。”   芸奴将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了一遍,别看她平日里和人说话像是个榆木疙瘩,不过说起遇妖之事,却口齿流利,用词精准,言简意赅。白谨嘉听完,微微点头道:“倒是件奇事,那位王五娘身上可有妖气?”   “白公子是说,那王五娘就是蛇精?”芸奴摇头,“我后来细细回想,也觉得这位娘子可疑,我是被大蛇抓去的,她竟能自作主张放我走,一路上我也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真是奇怪。不过我在她身上,确实感觉不出半分妖气来。”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白谨嘉用扇子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屏风、巨蛇、红花、断臂……”顿了顿,她忽然用扇子在桌上轻轻一敲,“看来,咱们调查这个奇案,须从断臂入手。”   “听说那断臂被官府当做证物带走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老鸨急切的喊声:“官爷啊,您不能进去啊,白公子还在休息呢!”   门被人粗鲁地撞开,几个差役走了进来,看了看白谨嘉,又看了看芸奴,朝白衣胜雪的公子行了一礼:“白公子有礼,我家府尹大人请公子过府一叙。”   白谨嘉瞥了他一眼道:“你是来‘请’我?我还以为是来拿我呢。”   “白公子见谅,实在是情况紧急,请公子快跟小的走吧。”差役一脸的汗水,想必是快马加鞭而来,白谨嘉悠闲地喝着茶,一点儿也不着急:“不知府尹大人召见在下,有何要事?”   衙役急道:“白公子,求您不要再问了,事关一宗大案,小的不能胡说,公子去了便知。”   “既是如此,还请官爷在门外等候,待我穿戴整齐,便随官爷去。”   衙役说了一声“尽快”,便退出门去,芸奴有些奇怪:“杀人分尸的案子,府尹请公子去作甚?难不成还有别的大案?”   “瞎猜无益,走,随我到临安府衙走一趟吧。”   临安府衙甚为简陋,似乎许久都没有修葺过了,只是打扫得还算干净,衙役并没有将二人领去公堂,而是直接将二人带到了后面的府第,四处都熄着灯,只见一间书房亮了灯,房门紧闭。衙役在门外道:“府尹大人,白公子来了。”   “快请他进来。”   衙役推开门:“白公子请进。”   白谨嘉带了芸奴进去,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石青色长袍的男人立在桌旁,低头看着桌上的木盒子,烛火摇曳,红色的光颤动不休,仿佛一屋子都是血。   “你就是名满京城的术士白公子吗?”临安府尹回过头,模样长得甚为俊俏,芸奴想起青云观的住持,那位美丽的女道士所倾心的人,果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白谨嘉恭敬地拱手:“拜见府尹大人。”   临安府尹看了看芸奴:“这位是?”   “这位芸娘子是在下的副手,给在下打打杂,是个口紧的人,府尹不必在意她。”   临安府尹招呼他们坐下:“那宗杀人分尸案,白公子可曾听说?”   “略有耳闻,听说府尹已经抓住凶手了。”   “凶手是抓住了,只是这宗案子实在是蹊跷非常啊。”临安府尹紧皱着眉头,一脸焦虑,“就说这尸体吧,也只找到了一条手臂,本官搜遍了那个花匠的屋子,也没有找到其他肢体。”   “那花匠说了些什么吗?”   “那花匠疯疯癫癫,编了个奇诡的故事,说什么半夜做梦,被带到异境,异境之中有个女人,给了他一朵红花,他回到家,红花就变成了手臂。”府尹摆手道,“他的鬼话,我是不信的,不过那条手臂实在是太过奇怪。”   “奇怪在何处?”   府尹朝桌上的木盒子一指:“就在那里,白公子自己过去看吧。”   白谨嘉摇着折扇走过去,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条手臂,右手,很新鲜,刚割下来不久,用冰块压着,看起来应是成年男子的,虎口处有很厚的老趼,是常年用剑磨下的痕迹。   “恕在下愚昧。”白谨嘉侧过头来问,“这只手臂奇在何处?”   府尹的脸色更加难看,站起身,缓缓来到桌边,按住木盒的边沿,眼中仿佛有强烈的情感就要喷薄而出:“看到手肘处那道伤疤了吗?那是他五岁的时候,我用木剑教他剑术的时候所留下的疤痕。”   白谨嘉一愣:“难道这条胳膊是……”   “没错,这是我二弟的手臂。”府尹抬起头,眼中泛起缕缕血丝,如同交织的蛛网。白谨嘉和芸奴都变了脸色,互望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惊疑。沉默片刻,白谨嘉小心地问:“大人,不知令弟现在在何处?”   “他去年就北上参军去了,一个月前我还接到过他的书信,说在岳将军麾下效力,升了宣节校尉。”府尹又缓缓地坐回太师椅,在坐下的那一刻,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刹那之间便老了几岁,眼角眉间浮现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白谨嘉的目光落在木盒中,细细思量片刻:“大人,或许这条手臂根本不是令弟的,您无须太忧心了。”   “不,那就是我二弟的。”府尹握住椅子扶手,手背上暴起青筋,“我父母早丧,二弟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手,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他抬起眼睑,看了看白谨嘉,“我已经派人去岳将军营中查问了,不日便回。不过此事实在蹊跷,舍弟就算死,也该死在战场上,他的手臂为何会出现在一个花匠的家中?我已查问过街坊四邻,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二弟。”   “大人是不是开始相信那个花匠所说的故事了?”   “他的故事实在荒谬。”他往木盒一指,“但此事从头到尾都荒谬至极,我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白公子,你是临安府最有名的术士,我曾听说你替枢密使庄大人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助我找回我二弟。”   “这……”白谨嘉看了看木盒,似乎有些为难,府尹睁大眼睛:“难道连白公子也不能找到我二弟吗?或者,白公子不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芸奴看着他的双眸,忽然明白,面前的这个府尹大人其实在心内存了一丝侥幸,认为他二弟还活着,只是被人砍了手臂罢了。   “大人言重了。”白谨嘉忙说,“让在下帮忙寻人,不是不可以,但此事很显然并非这么简单。大人不等北上探听消息的下人回来再作定夺吗?”   “一去一回,至少十天。”府尹朝木盒中望了一眼,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这条手臂就算用冰镇住,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怕到时候再寻人,就难上加难了。”   白谨嘉握着折扇,在屋中踱了几步,像是下定了决心:“府尹大人,请让在下先见一见那位曹花匠。”   芸奴害怕进监狱,关在牢里的犯人很久不见女人,一闻到女人的味道就像蜜蜂闻到了花香,全都扑到木头做成的栅栏上,一边大声起哄,一边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她害怕地缩在白谨嘉的身后,抓着她披在身上的淡青色鹤氅。   白谨嘉抬起下巴,冷冷地环视四周,她的眼神仿若锋利的刀,扫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利刃在割一般,后背阴森森地发冷,囚犯们狂躁的热情忽然冷了下来,他们忽然感觉到四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仿佛以前这里所关押的死囚还在这里,他们的魂魄在监牢内四处飘荡,从未离去。   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刻骨的恐惧。   芸奴暗暗想,白公子用的这是迷魂术吗?她小时候似乎也用过一次,不过年代太过久远,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芸娘子?”曹安墨从臭烘烘的草堆里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   芸奴心中涌起一丝暖意,这个贫穷的花匠自己深陷囹圄,摊上了人命官司,说不定就要冤死在这牢狱中,却还在为她担心。   真是个好人。   “你别怕,这位白公子是临安最有名的术士,她一定能查明真相,帮你洗清冤屈。”   曹安墨将白谨嘉上下打量一番,跪下磕了个响头:“求白公子救命。”白谨嘉摆手道:“曹大郎不必如此。今早你回到家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且先详详细细告诉我。”   芸奴见他口干舌燥,便向牢头讨了碗水给他,他一口气灌了下去,才觉得好些了,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赶了一夜的路,我随手将花放在桌上便睡下了。我一向睡得浅,睡着后总觉得屋里有什么声音,又醒不过来,就像被鬼压床了一样。我还以为昨晚那条大蛇又回来了,正吓得够呛,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挣扎了好一阵才醒过来。原来叫门的是赵大叔,他开了一家馎饦店,常来我家买花妆点店面。我招呼他进来坐,他一进门,就看见床底下有条手臂,还是血淋淋的,吓得拔腿就跑。后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且慢。”白谨嘉忽然打断他,“你说那手臂在床底下?”   “是啊,就在床底下。”曹安墨斩钉截铁地说,“桌上的花不见了,那手臂一定是花变的。”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是花变的?”白谨嘉继续问,“说不定是谁为了陷害你,故意将手臂放在你床下呢。”   “我回到家时太累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壶,一些茶粉沾在了花上,而那条手臂上就有茶粉。”   芸奴有些奇怪:“难道那条手臂会跑不成?”   话音未落,临安府的衙役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脸焦急和惊恐:“白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白谨嘉用扇子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别急,慢慢说。”   衙役喘着粗气说:“府衙里出了人命案,打扫书房的小厮被人掐死了,断臂不翼而飞,现在整座府衙都快闹翻天了,大家都在说,二老爷的魂魄回来了,要杀几个人陪葬。”   白谨嘉神色骤变:“快,带我去府衙!”   当白谨嘉与芸奴赶到府衙的时候,看到一具冰冷的少年尸体,府尹就坐在尸身旁,脸色阴沉,心力交瘁,才不过几天的时间,鬓边竟然添了好多白发。   年轻的术士来到尸体旁,托起少年的下巴,他的脖子上有五个清晰的指印,看到这指印,就好像亲眼看到他被掐死的那一刻,那只有着可怕力量的大手深深地陷进他的肌肤里,捏断了他的咽喉。   “我们卫家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竟然将这等灾祸降临在卫家的头上!”府尹捶床大恸,“我二弟,恐怕已经……”   白谨嘉围着尸体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凝重,这还是芸奴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忧心,难道事情真的变得不可收拾了吗?   白谨嘉将扇子往手心里用力一拍,朝府尹拱手道:“请府尹大人派出人去,搜查那只断臂,在下要往北边去一趟。”   府尹不解:“北边?”   “岳家军军营。”   时值绍兴八年,岳飞已受封太尉,岳家军驻扎在鄂州。二人傍晚出发,赶到鄂州时天空正泛起一丝鱼肚白,城门刚开,住在鄂州城周围的农夫挑着担子,将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送到城里贩卖,挣些辛苦钱。街边已有了卖早点的货郎,二人买了几个炊饼,匆匆地吃了,往军营而来。   岳家军军营自然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没有一丝紊乱,足见岳太尉治军严明。   “白公子,戒备如此森严,我们要进去恐怕很难。”芸奴担忧地说。   “咱们是来找人的,又不是来闯营的,怕什么?”白谨嘉正了正衣冠,径直走到守门的士兵面前,煞有介事地行了个礼:“这位军爷,在下从临安来,探望一位故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士兵见她模样生得俊俏,又如此谦逊有礼,也拱了拱手:“不知公子找的是谁?”   “此人姓卫,名镇东,在家排行第二,人称卫二郎。”   士兵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来找卫校尉的。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在下好托人进去通报。”   芸奴惊道:“他还活着?”   白谨嘉朝她使了个眼色,她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年轻的术士对士兵说:“我们是奉了卫校尉的兄长——临安府尹卫大人的命而来。卫大人听说了一些谣言,说卫校尉战死了,很是忧心,正好我要北上行商,他便托了我前来探望,带个准信儿回去。”   士兵叹了口气:“也难怪有这样的传言,卫校尉在半月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如今还在养伤。”   白谨嘉与芸奴互望一眼:“原来如此,还请军爷进去通禀,让在下见上校尉一面,或许校尉有什么口信要在下带回去也未可知。”   士兵转身叫住一个抱柴火的火头军,托他进去传话,那火头军说:“卫校尉又发烧了,赢官人将他带回私宅养伤去了。”   赢官人?芸奴不解地看了看白谨嘉问:“赢官人是谁?”   那火头军道:“你连赢官人都不知道啊?赢官人是咱们太尉的长子——大名鼎鼎的岳云岳小将军啊。因岳小将军骁勇善战常胜不败,因此我全军上下,都称呼他为‘赢官人’。”   芸奴听得又敬又佩:“原来是岳小将军,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火头军给二人指了去私宅的路,二人穿过长长的鄂州街道,钻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有一户人家,门上贴着的门神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了。   芸奴有些不敢相信,朝中的武将哪个不是泼天富贵,一代名将岳太尉的私宅却寒酸成这个样子,是不是走错了?   白谨嘉上前叫门,不过片刻,门便开了,是一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奴,他靠在门上,用混浊的老眼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问:“公子找谁?”   “请问卫镇东卫校尉是在这里吗?”白谨嘉彬彬有礼,将与守营士兵的那一套说辞说与他听。老奴让二人等候片刻,转身进去禀报,不足一盏茶的工夫便回转来:“公子请进。”   二人走进院子,那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子,但打扫得很干净,仿佛这里面住的不是当朝太尉,而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就是这里了。”老奴指着一间厢房道。白谨嘉迈开步子,快步走了进去,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睡在床上,他的容貌生得与卫府尹有几分相似,面目硬朗,但脸色很差。见了二人,他艰难地坐起身来,被子从他身上滑下,露出他空荡荡的袖子。   他,没有右手。   虽然早已料到,芸奴还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的惊呼冲口而出。   “卫校尉,你的胳膊……”白谨嘉眉间微蹙,低声问,卫镇东眼中的光彩又暗淡了一分,如同沉静的死水:“在战场上没的。这都是常有的事,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能活着,已是幸运了。”   白谨嘉低低叹息,这个年轻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满腹的抱负满腔的豪情,只求能在精忠报国的战场上去尽情挥洒,建功立业杀敌制胜。可如今,壮志未酬,臂先断,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或许在普通人眼里,这是值得的,他用一条手臂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对这些只想着能光复大宋江山的义士来说,变成残废,在家中终了一生,才是最大的残忍。   她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并没有细问胳膊究竟是如何失去的,先是谈了一阵卫府尹,见卫镇东已对自己没有半分怀疑,见时机成熟,便开口道:“近日来校尉休息得可好?”   “不过是成天躺着,还能如何?”卫镇东的眼神不像个年轻人,倒像是个垂垂暮年的老者,眸中已无生气,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天高烧不退,夜间多梦,睡不安稳,看来我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   “多梦?”白谨嘉心中一动,“校尉是思念家人了吧?是不是每晚都梦见与家人团聚?”   “那倒不是,说起这些梦,还真是怪异。”   白谨嘉忙说:“不瞒校尉,在下略懂一些解梦的法子,不如校尉将所做之梦告诉在下,说不定在下能为校尉解忧。”   “我梦见……”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外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镇东兄,听说你来了朋友?”   二人回过头,见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快步走进来,容貌硬朗俊美,若不是眉宇间有杀伐之气,手中握了一柄铁锥枪,二人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货郎。   卫镇东抬起身子叫道:“岳小将军。”   原来他就是岳云,芸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果然是个年少有为英气逼人的英雄。白谨嘉朝他拱手道:“原来是岳小将军,失敬失敬。”   岳云将他上下打量:“听说这位公子是从临安来行商的商人?”   “正是。”   “不知公子做的是什么生意?”   白谨嘉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在下做的是丝绸生意。”   “丝绸生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购买丝绸?”   白谨嘉略想了想回道:“西边的施州。”   “施州。”岳云冷笑一声,将手中铁锥枪一举,以凌厉之势裹挟着劲风而来,停在白谨嘉面前,阴风扫在她的脸上,隐隐作痛。少年将军怒道:“满口胡言,施州虽产丝绸,但今年春季施州大旱,桑树枯死无数,根本无蚕丝可卖,若是丝绸商人,又怎会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人,还不快从实招来!”   芸奴担忧地看了一眼白谨嘉,年轻的术士面无表情:“岳小将军何必这么激动,在下就算不是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素闻岳太尉治军严明,御下极严,岳小将军要打要杀的,岂不是坏了岳太尉的军法家规?”   “杀人自然是犯了军法,杀妖怪就不一样了。”岳云上前一步,将铁锥枪架在她的脖子上,“明明是男人,却生了一副媚骨,不是妖怪是什么?”   芸奴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岳小将军会认定白公子是妖怪?实在有悖常理。   白谨嘉忽然笑起来,笑声清脆爽朗,众人诧异,岳云喝问:“你笑什么?”   年轻的术士回过头来对芸奴说:“这宗案子,只问岳小将军,便知一二了。”   “为何?”芸奴不解。“这就要问岳小将军了。”赫赫有名的铁锥枪就在颈边,白谨嘉依然神态自若,“实不相瞒,在下是个术士,这次前来,一来的确是替卫大人看望校尉,二来是为了一桩断臂案。”说罢,将断臂案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卫镇东简直不敢置信:“你说我的手臂杀死了家中的小厮?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的手臂丢在了沙场之上,又如何会出现在京城?”   岳云脸色有些怪异,他将铁锥枪一收,在太师椅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镇东兄,你的手臂……并不在沙场上。”   卫镇东大惊:“此话怎讲?”   “那日血战,你为了掩护我而被金将砍伤,我以为你死了,战后便来收你的尸身。当我在乱尸堆中找到你的时候,我看到……”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面色铁青,“我看见一条巨蛇,正在吞食你的手臂。”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卫镇东激动得浑身颤抖:“你……你说什么?我的手臂是……是被蛇……”   “我自然不能让你被巨蛇所食,于是提了枪来救,那大蛇抬起身子,它腹中鼓起,可以看到皮肤下积了数十条手臂。我朝大蛇的肚中刺了一枪,但那一枪就像刺在了铁壁之上,蛇身竟无半分破损。大蛇受了惊,钻进土中,消失无踪。我再转过头来看你,你的手臂已经……”他满脸懊恼,将铁锥枪往地上狠狠一杵,地面裂出一道蛛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到一步,或许你的手臂就能保住了。”   卫镇东用左手握着自己的断臂处道:“应祥兄(即岳云的字),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他侧过头来问白谨嘉,“敢问公子,我的断臂,此时在何处?”   白谨嘉端起桌边的茶碗,倒了一杯清茶,“校尉,求你宝血一滴。”   卫镇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咬破了手指,在水中滴了一滴,白谨嘉让芸奴点上灯火,她捧着茶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茶水往灯火上一泼,一个巨大的灯花爆开,现出一个年轻女人哀戚悲凉的美丽面容,依稀有哭泣之声,转瞬即逝。   芸奴忍不住惊呼:“于娘子?”   岳云蓦然而起,惊道:“这是什么妖法?”   “断臂,就在此处。”   “那灯火中的女子,莫非就是蛇妖?”岳云道。   “非也。”白谨嘉说,“这位娘子是个苦命人。”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瓷瓶,“校尉,请再赏宝血数滴。”   卫镇东皱眉:“我的血还有何用?”   “你与那只手臂血脉相连,有你的血,就能找到它。”   卫镇东沉默良久,看了看岳云,岳云微微点了点头,校尉方才将血滴入瓷瓶之中。白谨嘉收好瓷瓶,向二人作了个团拱:“那只手臂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杀人,时不我待,告辞。”   “且慢。”岳云上前一步,“如果你是要去杀蛇妖,我也一同去。”   “岳小将军要操练军马,对付金人,除妖这等小事,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顿了顿,白谨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莫急,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回去的路上芸奴一直心不在焉,白谨嘉笑道:“怎么?看上岳小将军了?”   芸奴反应慢,愣了片刻,脸顿时涨得通红:“才……才没有,岳小将军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我只不过是个奴婢,哪里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没有就好。”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谨嘉眼中闪过一丝苍凉,芸奴却并没有细想,她的心思全在于娘子的身上。   事情的起因正是于娘子,难不成整个案件的关键,都在她的身上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猫叫,她步子一顿,回头张望,四周只有离离的野草、落叶纷纷的乔木,白谨嘉问:“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二人远去,草丛中钻出一只漆黑的猫,蓝绿色的眼珠子光彩熠熠,夺人心魄。   它就像一只幽灵,始终跟随在芸奴的身后,伺机而动。   叶景印好几天都没有到别院去看芸奴了,这些日子正是各地粮食大丰收的时节,叶家的米店有许多生意要打理,又要应酬达官贵人,上下疏通,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的空闲,去城西花渚居买了最名贵的糕点,往别院而来。   院门没有闩上,他推门进去,华灯初上,木槿花开始凋谢了,院子里满是花瓣,却无人清扫,叶景印大步走进里屋,只见月牙儿正坐在榻上嗑瓜子,有些不快:“芸奴人呢?”   月牙儿吓了一跳,忙从床上跳下来,垂手低头道:“芸姐姐随白公子出门去了,说是一两日便回。”   叶景印更加不高兴:“芸奴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跟着白兄出门,也不叫人来跟我说一声,难道她不知男女有别吗?”又对月牙儿说:“她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月牙儿吓得连忙跪下,楚楚可怜地说:“二公子息怒,是芸姐姐不让跟你说的。”芸奴自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月牙儿深知她一向隐忍,二公子若是骂她,她必然不敢反驳,因此便将所有的不是都推到了芸奴的身上。又见叶景印脸色铁青,怕迁怒于己,忙说:“想必是芸姐姐见你忙碌,不忍用这些烦心事打扰你。”   “罢了。”叶景印摆手道,“我问你,芸奴跟白兄出门,所为何事?”   “这……奴婢不知道,芸姐姐有什么事一向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跟奴婢说的。”月牙儿偷偷看他的脸色,斟酌字句,“不过,这条巷子最近出了件吓人的大事儿,或许芸姐姐害怕,想去别处避一两日。”   叶景印皱眉,芸奴那丫头性格木讷,白兄虽然看似风流,其实颇为守礼,他倒不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来,只是他们出去这么久也不回,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缠的事?   月牙儿心中却想,芸奴私自跟着个男人出去一天一夜,就算二公子度量再大,也断不会轻饶了。以二公子的本事,芸奴去了何处又如何查不到,她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替她遮掩。唉,不知二公子会不会把芸奴赶出去,到时自己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芸奴真是个害人精。   “月牙儿,你刚才说巷子里出了件大事?”   “是里边卖花的曹大郎……”一声尖利的叫声刺破夜晚的风,打断了她的话,叶景印一惊,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快步出来,夜晚静得出奇,再无半点儿声息。   那尖叫似乎是从隔壁传来的,他在墙边倾听片刻,侧过头来问一脸平静的月牙儿:“那是谁家?”   “是于家。”月牙儿扶着门框道,“公子不必惊慌,隔壁的于娘子身体不好,常做噩梦,我们都习惯了。”   “不对。”叶景印脸色一沉,“刚才那声惨叫,分明是男声。”   他身形一起,掠过围墙,还未到戌时,于家却静得出奇,只有一盏盏灯笼还亮着,晕着红色的光,将这座院子衬得更加诡异莫名。   叶景印毕竟跟着白谨嘉经历过几宗异事,隐隐察觉出一丝怪异,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淡淡的血腥味,他循味找来,发现东厢房的台阶上有一道深色的痕迹,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沾了点儿,又黏又热,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   是血。   那道血迹从台阶一直延伸到黑漆漆的屋内,仿佛是某人在屋外被杀之后,被人拖进了屋中。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缓缓走进去,屋内的血腥味更加浓烈,像肉店的屠宰场。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很柔软,他从袖中摸出火折子,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起来,在弱小的光亮中,一张狰狞的脸孔赫然出现,他心中大骇,忙后退两步,才发现房间内躺着一地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目都是红色,三颗头颅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就像庙宇里祭祀神灵的祭品。   是谁,是谁这么残忍?   阴风阵阵,他抬起头,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一条手臂从多宝阁隔断上伸了下来,以极轻极缓之势环住了他的脖颈,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他的脖子扭断。   手臂猛然一收,叶景印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条大蛇缠住了,越勒越紧,力气大得惊人,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举起剑,朝手臂刺下去,剑插进了僵硬的肌肉,但手臂的力气却更大了。他挣扎着侧过头,背后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平整的手臂切面,连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只断臂!   是谁在施妖法?他挣扎着,脑中的意识在渐渐剥离,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模糊,难道他叶景印,竟然要死在这里吗?   半空中忽然响起凌厉刺耳的啸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刺进断臂的手腕处,那箭矢仿佛被烈火烤过,伤口冒起嗞嗞的青烟,肌肉焦灼。   脖子一松,叶景印终于从断臂中挣扎出来,长久呼吸不畅令他有一瞬间意识恍惚,他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了两步,一抬头,便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院子的假山上,手中拿一把大弓,箭在弦上,箭头通红。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在心头大叫:“大哥?”   长箭从叶景淮的指尖射出,从叶景印的头上掠过,追着那往房梁上奔逃的断臂。它速度极快,但叶景淮的箭比它更快,穿过手掌将它牢牢地钉死在墙壁上。   “那是什么怪物?”叶景印跑出屋子,咳嗽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说话,叶景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臭小子,谁让你来多管闲事?”   叶景印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想要争辩,又深知眼下不是争辩的时机,只得咽下这口气,没有说话。叶景淮继续道:“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我看你是来找死来了。把鞋脱掉,赶快回家,一步也不要停留!”   叶景印低头看自己的脚,黑色的皂靴被血染成了更深的黑色,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他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于家人被杀,他提着剑闯进来,身上有血,如果让人发现,他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还不快脱下来!”叶景淮严厉地低喝。叶景印只得将靴子脱下,几步攀上围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叶景淮依然站在原处,他的长发没有束起,在风中飞舞不休。难不成,他是睡到一半,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吗?   叶景印走后,叶景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微微一握,钉住断臂的长箭颤动不休,然后猛然一起,飞回他的手中,断臂跌落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他微微俯身,用长箭挑起二弟的那双靴,靴子熊熊燃烧,化为齑粉,他将长箭一挥,烟灰落入荷花池内,再无踪迹。屋内的血沿着台阶缓缓淌下,淹没了脚印。   这森冷寂静的夜,氤氲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苍穹低沉,黑云压城城欲摧。   镂花木门徐徐打开,叶景淮走进屋,脱下月白色的外衣,扔在莲花熏炉上:“二弟,大半夜不回自己房中安寝,来我这里做什么?”   叶景印从暗处走出来,看着面前的人,叶景淮盘腿坐在榻上,斜倚着靠垫,嘴角带笑,又变回了那个沉迷于诗词歌赋和美酒美色的贵公子。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兄长,这个人远比他想象中的城府要深。   深不可测。   “你是谁?”   叶景淮觉得他的问题很可笑:“二弟疯魔了,我自然是你的兄长。”   “可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叶景淮哈哈大笑:“这二十多年,我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你什么时候真正认识过我?”   叶景印一句话哽在喉咙里,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的确,自从他出生之后,父亲就对他宠爱有加。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哥哥从小就不喜欢和他亲近,哪怕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说。下人都说大哥嫉妒他得宠,有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还常在他面前嘀咕,让他多防着点儿大娘和兄长,天长日久,他们兄弟自然越来越疏远。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怪异。沉默良久,他看了看在暖炉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龟甲:“听说你喜欢烤龟甲?龟甲烤来何用?”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二弟就不必多问了。”叶景淮闭上眼睛,“我乏了,二弟还是回去歇息吧。”   叶景印还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转身出来,才发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叶景淮,待到与他见了面,却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兄弟,已经生疏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   二公子心中微动,大哥怎么会知道他有难?莫非,芸奴住在别院,他也早就知道了?   白谨嘉和芸奴一回到临安府,便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于家出事了。   昨天前半夜,不知为何于府的人都觉得很困,早早地睡了,还睡得很沉,后院出了那么大的响动,也没有醒过来。   于老爷死了,死在第四房小妾的闺房之中,他和爱妾以及一名婢女被人杀害后碎尸,一地的尸块和鲜血把去伺候他起床的丫鬟们吓得半死,有一个还被吓疯了。   这桩案子在整个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猜测,究竟谁才是杀害于老爷的凶手。   卫大人在于家查案,二人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于家,于家门前围满了人,守在门前的衙役见了二人,忙迎上来:“白公子,你总算回来了,这两日我们大人可等得心焦啊,快,里面请。”   此时的于家已经哭作一团,哀声震天。衙役将二人领到厢房,刚走进院子,便闻到冲天的血腥味。卫府尹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仵作验尸,神情凝重。   “拜见府尹大人。”白谨嘉上前行礼。   卫府尹连忙站起,急切地问:“白公子,可见到我二弟了?”   “府尹大人请放心,令弟还活着,只可惜在战场上丢了一条手臂,如今在岳将军的私宅养伤,暂无大碍。”   卫府尹先是大喜,随即脸上又浮起一丝悲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二弟一心报国,这次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白谨嘉看了看地上的碎尸块:“府尹大人,杀于老爷的难不成是……”   卫府尹朝身边的差役点了点头,差役捧着木盒子过来,里面是染满了鲜血的手臂:“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操纵我二弟的手臂,白公子可有眉目?”   “倒是有些眉目。”白谨嘉刚要开口,便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袍的中年读书人捧着一本卷宗快步跑过来:“大人,找到了,我找到建炎二年的那个案子了。”   卫府尹眼睛一亮:“快拿过来!”他接过那本泛黄的卷宗,越看越心惊,白谨嘉试探着问:“大人,不知建炎二年的案子是——”   卫府尹将卷宗往白谨嘉面前一递:“老仵作办过那年的案子,让他跟你说说吧。”   仵作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尸体打了多年的交道,双目无神,脸上始终泛着一层苍白阴郁的气息:“建炎二年,报恩坊那边有户人家,姓郭,家里还算殷实。郭家主人人称郭三,是个趋炎附势一心攀龙附凤的小人,他有个女儿,人称郭二姐,长得很漂亮,郭三一门心思想要用她攀一门好亲事。后来郭二姐被一位衙内看上,要收为第八房小妾,给了一笔丰厚的聘礼。郭三哪有不乐意的,只等着衙内的轿子来接。哪知道就在女儿成婚的前一天晚上,郭三被人杀死了,他和一个婢女被砍成了尸块,头被砍下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像在祭神,与于老爷被害的场景一模一样。这宗案件一直没能水落石出,因为手段太残忍,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谨嘉仔细地看了看卷宗,忽然一惊:“案发之后,郭二姐手中拿着一只断臂?”   “没错,那只断臂我也记得很清楚,上面有一个狼头文身。”   卫府尹眉头一沉:“我听说金将金兀术的亲兵右臂上都文了一个狼头文身。”   “这条手臂从战场而来。”白谨嘉将这次去鄂州的所见所闻尽数道出,“那条巨蛇在战场上搜集人臂,再利用这些人臂杀人,果然恶毒。”   “竟是妖孽作案?”卫府尹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郑重地朝白谨嘉行了一礼:“我临安府上下,若论捕人,不在话下,若是捕妖,还要仰仗白公子。”   “府尹大人不必多礼。”白谨嘉忙上前虚扶了扶,“在下一定尽力。”   “白公子……”芸奴欲言又止,白谨嘉侧过头来,温柔地问:“芸娘子想到了什么?”   芸奴的脸颊微微泛红:“奴婢是想,两宗案子都发生在女儿许配了人家之后,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前院传来吵闹声,卫府尹怒道:“谁在喧哗?”一个衙役跑过来,低声说:“是翰林学士金大人家的人,来退婚的。”   众人闻言都不禁皱眉,这个时候来退婚,是来雪上加霜的吧?   卫府尹摆手:“此事是于家家事,我们不必管,安心查案。”   白谨嘉见芸奴老往前边张望,便跟卫府尹要了卷宗回去看,卫府尹让师爷抄了一份给她,她辞了众人,带芸奴往前厅来。   前厅聚了不少人,丫鬟仆妇一大屋子,一个穿素缎的中年女人红着眼圈,强撑着坐在上首,另一个素色打扮的年轻女子拿了一张手绢掩了脸低声呜咽,而堂上立了一个身材壮硕的仆妇,斜着眼睛说:“于夫人啊,你家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我们本不该来跟你提退婚,不过你也知道,我们金家是京城里有名的世家,我们主人最看重的就是家中人的运势了,哪怕最低等的仆妇也是要对过生辰八字的,能旺主最好。当初能定下这门亲事,就是因为令嫒的八字能旺夫。可是如今,你看你这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外面的人都说是撞了邪祟,您说,我们主人哪能让带了血光的人进金府呢?我们主人说了,金家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当初下的聘礼,只退一半就行了。”   于夫人眼中噙着泪水:“大嫂请回去转告金大人,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退婚,我们也不会强求,聘礼我们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他。”   “这样便好。”那仆妇得意地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行了个万福,带人走了。于夫人终于忍不住,抱着女儿失声痛苦,口中连连道:“今后可怎么活啊。”   那于娘子反而不怎么哀伤了,不断地劝慰母亲。芸奴低叹道:“于娘子太可怜了。”白谨嘉低头一笑:“未必,或许于娘子因祸得福也未可知。”芸奴闻言,才想起街坊说过,于娘子要嫁的那个金衙内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货色,怪不得于娘子听说退婚,反而颜色稍解,原来如此。   她拉了拉白谨嘉的袖子:“我想去于娘子的闺房看看。”   因后院要查案,除了管家之外,于家其他人都被赶到了前院,二人离开卫府尹,进了于娘子的闺房,芸奴撩开素纱帘子,蓦然一愣:“榻上的屏风呢?”   衙役不明白她为何对屏风这么感兴趣:“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待小的去叫管家进来问问。”不多时便带了管家进来,管家佝偻着身子:“我家小娘子说那屏风看着吓人,叫人搬去了仓库。后来那位道长——就是送屏风给小娘子的道长,来要走了。”   “道长?”二人一惊,彼此互望,都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从未谋面,却在梦境中见过的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说来。”   管家连连点头道:“自从我家主人给小娘子定了亲事之后,小娘子的病就没断过,请了多少大夫都不顶用。有人说是撞了鬼,主人就请了道长来驱鬼,道长看了小娘子,说是伤了头风,于是就送了一面屏风给小娘子。”   “那道士叫什么?”白谨嘉连忙追问,“从何而来?现在何处?”   “道长说他云游四方,就叫他云游道长。至于他从何而来,他不肯说,现在在哪里,我们也不知。”   “他长什么模样?”白谨嘉继续追问。   管家仔细想了半日,到最后却还是摇头:“真是奇怪,那道长还是我请来的,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长相。”   二人心中失望,这显然是中了那云游道士的咒,也不为难他:“好了,你去吧。”   管家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奇怪,真是奇怪。”   “白公子,这下该如何是好?”芸奴焦虑地问,“连那个道士都牵扯进来了,不会是有什么大阴谋吧?”   “大阴谋?”白谨嘉笑道,“杀个绸缎庄的掌柜能有什么大阴谋?只是……”她顿了顿,笑容上浮起一丝愁意,“不过,现在要抓住那条作恶的巨蛇和那个云游道士,就需要花点儿心思了。”   芸奴把素绢沾了水,轻轻地擦拭着叶景印脖子上的伤。他脖颈处赫然一枚五指印,又因断臂指甲颇长,划出了几道血口子。   “可千万不能让二夫人看见啊。”芸奴担忧地说,“不然她又该担心了。”   “不妨,我命人回过母亲,说这几日要打理粮店生意,无法过去请安。”叶景印倒是毫不在意,任由她为自己涂药。   “这就是你莽撞的下场。”白谨嘉摇着扇子,语带嘲讽,“要不是令兄及时赶到,你也要变成一地碎尸了。”   叶景印不满地瞥了她一眼:“我以为不过是寻常小贼,哪里知道竟是妖物?就算知道,我见妖物害人,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与你相识数月,你别无长处,也就胆子够大。”白谨嘉笑容可掬地来到他面前,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个笑容让人心底生寒,俊美的术士道:“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助我捕蛇呢?”   叶景印松了口气:“只要白兄发话,我义不容辞。”   “先别急着答应。若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或许你就没这么爽快了。”白谨嘉凑到他面前,那张脸太过俊美,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味,芬芳扑鼻,叶景印不由得心跳加快,脸色酡红,随口答道:“为民除害,当勇不畏死。”   白谨嘉笑得更加邪魅:“那么,当饵呢?”   叶景印愣住:“饵?”   芸奴手一抖,素绢手帕跌落在地:“白公子,怎么能让二公子去当饵?还是让我去吧。”   叶景印朝胸脯一拍:“不就是当饵吗?有什么好怕的,我去!”   “二公子。”芸奴急道,“不可以啊,太危险了。”叶景印举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连这点儿胆量也没有,不是叫白兄把我看扁了?谁都不许再劝,说吧,白兄,你要我怎么做?”   他一脸大义凛然,连白谨嘉都不得不在心中写下一个“服”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又转头对芸奴道,“芸娘子,你就不要再劝了。就算你信不过叶兄的胆量,也要信得过你我二人的本事。”   芸奴还想说什么,叶景印将脸一板:“怎么,芸奴,你是要劝我当个贪生怕死的无义之辈吗?”   芸奴闻言,到了嘴边的话不得又不吞回去。叶景印抬起下巴,笑道:“人这一辈子,不过匆匆百年,庸庸碌碌空活百岁,还不如在年轻时做些疯狂的事,就算死了,也不枉到这人世间走上一遭。”   这一通话,他说得荡气回肠,听得芸奴又敬又佩,不再相劝,只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保得公子周全。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月牙儿却在心里嘀咕,早就听说有钱人喜欢找刺激,果然如此,像我们这些日夜奔波于生计之人,哪里有这个胆量呢?我若是死了,我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白兄,现在屏风没了,又找不到云游道士,你有什么办法能将巨蛇引出来?”叶景印脖子上的伤口已处理妥当,用玉箸拨动青铜香炉里的龙涎香,“我这个饵,你打算如何用?”   白谨嘉笑了笑,正要开口,忽然门如雷响,临安府的衙役急匆匆地跑进来:“白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曹大郎在牢里闹着要见你。”   “哦?所为何事?”   “他说,他想起王五娘是谁了。”   “王五娘是咱们那儿的一个神仙。”狱里的曹大郎说,“我是永顺州人,我们邻村就有一座王五娘庙。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流经村子的无静河中有条大蛇作祟,每年都要吃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不然便在水底翻滚,卷起巨浪,将村子淹没。县令没有办法,只好下了道命令,谁家愿意将女儿献出来,就赏金子一百两。一百两金子,那些庄稼汉哪怕耕种一辈子都挣不到,村人们心动了。村里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主人想要个儿子,却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王老汉想娶个妾,又没有钱,便将自己最小的女儿——王五娘献了出去,王五娘不像别的女孩,毫不畏惧,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刀。三月三那天,县令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将王五娘扔进了河中,没过多久,河面泛起一层红色,将整条河都染红了。之后那条蛇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们都说,是王五娘杀了巨蛇,便给她立了一座庙。”曹大郎扑到栏杆上,睁大眼睛说,“我小时候到那庙里去时,记得神像背后就有一扇屏风!”   白谨嘉的眸中忽然迸出一道光来,她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芸奴和叶景印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转头对衙役说:“请转告府尹大人,三日之内,我必将那巨蛇擒来。”   回到别院门前,叶景印忍不住问:“你夸下这等海口,若是擒不来,又该如何?”   “擒不来时再说,如今自然要有信心。”白谨嘉看了看天色,苍穹灰暗,已是戌时,“时间不多了,我准备的东西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着鼓点,溅起黄土,到院门前时骑马人忽然一拉马缰,马匹直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借着月光,芸奴才看清,骑马人披着一个带兜帽的斗篷,将身子和脸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白谨嘉什么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张钱引,递给骑马人,骑马人看也不看便塞进怀中,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牛皮纸包好的东西。芸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几欲呕吐。   白谨嘉接过纸包,骑马人将马头一拉,又疾驰而去,来去如风,仿佛从未出现过。叶景印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生意人。”白谨嘉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术士都喜欢找他买东西,他也总能找到一些稀世之物,只要你付得起价钱。至于他是谁,没有人知道。好了,闲话少说,得赶紧准备。”   叶景印没想到自己做饵,首先要经历一场恶心。   纸包里是一团漆黑如墨、像泥巴一样恶心的膏,白谨嘉让他脱光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来,然后再让月牙儿和芸奴将黑膏全都涂抹在他的身上。两个少女哪里见过男人的裸体,都羞红了脸,连眼睛都不敢睁,半闭着替他抹。   那黑膏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臭得他差点儿把隔夜的晚饭都吐出来。问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   白谨嘉站在屋外,背对着门仰望夜空:“这是用很多珍贵的药材熬制而成,但里面加了一点儿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断臂上的一块肉和卫二郎的血。”   叶景印脸色一白,侧过头来就吐,慌得芸奴赶忙拿了痰盂来接。他在屋内吐得天昏地暗,白谨嘉却在门外笑得没心没肺,待他吐完,苦着脸说:“我看不等被蛇吞了,我就已经被熏死了。”   “你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脏?”白谨嘉微微侧过脸,“芸娘子,涂完了药膏,只能穿一件中衣中裤,你去备好。”   叶景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下我不被熏死,也要被冻死了。”   白谨嘉笑得阴险:“冻的时候还没到呢。”   混账!当叶景印吊在井中时,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此时一根碗口粗的梨花木横在水井井口,他则抱着木头,悬挂于井中,井底的寒气弥漫上来,冻得他骨头生寒,一双脚麻木得抬都抬不起来。   芸奴躲在暗处,忧心地问身旁的白谨嘉:“白公子,井内寒气重,不如我过去给二公子施个暖身咒吧?”   “不可,若施了咒语,蛇就不会来了。”   芸奴忧心如焚,却也只能忍着。一直到了子时,叶景印连双手都开始麻木,心中不禁忐忑,巨蛇会来吗?若半个时辰之内巨蛇还没有来,他就再也撑不住了。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水响,他心头一震,仿佛平地里起了惊雷,从井底弥漫上来的寒意越来越重,在这升腾的寒气之中,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也在慢慢地爬上来,很慢很慢,却目标明确。   双腿猛地一紧,叶景印不由得喊出声来,他低下头,看见一条巨蛇正将自己的双腿往肚子里咽,那双蛇眼宛如两盏鬼灯笼,在这寒气逼人的井里显得更加可怖。   听到他的叫喊,白谨嘉和芸奴心中一惊,快步跑过去,俊美的术士将早已准备好的短匕扔向大蛇,短匕上涂了些药膏,竟然能够刺进了铁壁一般的蛇皮。巨蛇吃痛,放开叶景印,往井内退去。白谨嘉抓住二公子的胳膊,将他拉了上来,扔给芸奴,然后伸手在井沿上一撑,纵身跳了下去。   “白兄!”叶景印追到井边,只看到空荡荡黑漆漆的井底和冷得刺骨的井壁。   “二公子,你没事吧?”芸奴扶住他,看着他眼中担忧的神态,芸奴心中似有所悟,却没有往深处继续想,只是轻轻地说:“公子,我们快回屋去,一来给你暖暖身子,二来白公子还需要我们。”   花,满目的红花,就像传说中的火照之路。   白谨嘉站在花丛中,红花极美,有一种妖异的吸引力,仿佛能吸走灵魂。她俯下身,想摘下一朵,但手却生生停在半空,又缩了回来。   不,这些不是花。只要集中精力,就能看清楚它们的本相,它们是手臂,人的手臂,数千只,数万只手臂。它们被插在泥土中,苍白的手掌无助地伸向天空,仿佛要从天空中抓住些什么,但什么都抓不到,因为,它们已经是死物了。   “这片花田美吗?”身后传来温柔清亮的声音,白谨嘉回头,看见一座茅草屋,屋前坐了一个面容美丽素净的女子。她坐在台阶上,悬着双脚,笑容甜美宁静,就像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女,与这山水再相配不过。   “王五娘?”   “你认识我?”   “听过你的故事。”白谨嘉踏花而来,立在台阶前,“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为何要杀掉那些少女的父亲?”   “不是我选择了她们,而是她们选择了我。”少女身子微微后仰,以双手支着,“是那些女孩让我这么做的。”   白谨嘉脸色一沉:“胡说八道。”   王五娘歪着身子摘了一朵红花,拿在手中端详,“我没有胡说。她们的父亲将她们当做棋子,全然不顾她们的幸福,只要她们心中生出怨恨,希望她们的父亲消失,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就能感觉到。”她唇角漾起柔软的笑容,像一个春日游园的懵懂少女,“只要我感觉到了,就能助她们一臂之力。”   白谨嘉冷笑道:“杀死她们的父亲,让她们将来生活无着,也算是助她们一臂之力吗?”   “我只能将禁锢她们的罪魁祸首消灭,至于其他的事,只能靠她们自己了。”王五娘抬起头来,笑靥如花,“小娘子,你不也是因为你父亲……”   “住口!”白谨嘉厉声怒喝,面容狰狞,王五娘低声轻笑:“别人或许不能理解,但你是一定能理解我的。”   “没错,我能理解。”白谨嘉怒极反笑,“当年你被自己的父亲当做筹码交换黄金,葬身蛇腹,一腔怨气无法发泄,所以才借着助人的名义行滔天恶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泄私愤罢了。”   王五娘仿佛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依然笑吟吟道:“小娘子,这你可说错了,我没有被蛇吃掉,是我,吃掉了蛇。”   白谨嘉脸色骤变,王五娘悬在高高台阶上的双脚渐渐发生了变化,融合在一起,化为一条蛇尾,层层叠叠盘在地上,她高高立起,俯身看她:“当年我所带的短刀,是一位道长给我的灵物,我用它杀死了巨蛇,将它的蛇胆吞下,从此,我非人非妖,非仙非鬼,我只能活在这幻境之中,你说,我如何能够不恨?”说罢,尾巴一伸,朝白谨嘉扫过来,蛇尾所过之处,红花零落,变成一地碎裂的手臂。白谨嘉慌忙后退,方才所站立之地泥土崩飞,宛如焦土。她无心恋战,转身朝小河逃去,王五娘哪里会轻易放她离开?蛇尾在地上蜿蜒爬行,速度极快。   追到河边,白谨嘉忽而折返,将手中的洒金折扇一展,几张灵符飞出,将王五娘团团围住,电光闪烁,把蛇妖困在阵中。   王五娘大笑不止:“你就这么点儿本事吗?凭这个也想困住我?”她甩动蛇尾,五指指甲猛长五寸,朝那道符咒所筑成的墙壁抓去,气流翻卷,几道灵符如琉璃般片片碎裂,蛇妖猛地冲出来,以雷电之势扑向白谨嘉。白谨嘉急扑入河,王五娘不疑有诈,只当她走投无路,也跟着冲进水中。   别院内室之中立了一扇屏风,屏风中绘了奔腾的河水,叶景印手中拿了一柄长枪,立在屏风之前,浑身上下每一根弦都绷得很紧。芸奴立在他身侧,双目死死地盯着屏风绢画,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某个人的出现。   屏风上的水流忽然动了,二人一惊,仔细看绢面,黑墨所绘的河水涌动起来,依稀有水声叮咚。水流越来越大,浪花之中忽然冒出一张俊美的脸,其后跟了个人身蛇尾的怪物。   二人听到白谨嘉大喊:“快,就趁现在!”   叶景印举起长枪,朝屏风狠狠刺进去。   王五娘正在追赶白谨嘉,就在入水的刹那,一把长枪斜刺而来,王五娘大惊,这时再躲已来不及了,长枪刺进她的胸膛,枪头根部有一枚倒刺,枪身一错,钩住她的肋骨,挣脱不得,只得被那长枪往河底拉去。   叶景印感觉到枪钩住了东西,连忙往回拉,芸奴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朝屏风一指,一股巨大的水流汹涌而出,白谨嘉也随着洪水冲了出来,芸奴连忙上前扶住,关切地问:“白公子,你没事吧?”   “让小娘子为我担心,真是罪过。”俊美的术士吐出两口水,虽然浑身湿透,容颜狼狈,但依然笑容明媚,夺人心魄。   叶景印从水中拖出王五娘,她鲜血直涌,将满屋子的水都染成了红色。   白谨嘉上前一步,踩住她的脖子,用洒金扇子在她背上画下一道灵符,符光一闪,王五娘如同受了炮烙之刑,失声惨叫,再也动弹不得。   “白兄,此计甚妙。”叶景印喜道,“看来这次做饵的不仅是我,连你也做了一回。不过我有一事不解,这屏风是从何处找来的宝物,竟有这等灵力?”   “这只是普通的屏风,我与芸娘子合力施了咒术,可与幻境暂时相通,不过只有片刻的时机,若抓不住她,我就要葬身河底了。”   芸奴扶她坐下说道:“白公子,你全身都湿透了,我去找件衣裳给你换上。”   “不必。”白谨嘉拉住她,“你再给她下一道咒,这蛇妖非同寻常,我怕她跑了。”   芸奴答应一声,来到王五娘面前,这人身蛇尾的怪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少女蹲下身子,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她胸膛上画符,刚画到一半,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芸奴大惊,匆忙后退,差点儿跌倒。王五娘趁机抓住长枪,也不顾痛,用力一拧,拔了出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连上半身也化为了蛇身,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闪烁如鬼火。   “糟了!”白谨嘉一跃而起,手执折扇朝它扑过去,巨蛇比半人半蛇时还要灵活百倍,叶景印提剑上前,二人一蛇纠缠不休,屋中一应家什器具,全都毁得干干净净。   芸奴心中焦急,抓起长枪,朝蛇头刺去。   她从未学过枪法,但这杆长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魂,每一招都如有神助,心底有些浮光片羽泛起,她依稀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跟她说:“修仙不是件容易的事,修的并不仅仅是术法,武艺也不能落下,否则任你术法再高,也难保不会死在武夫的手下。十八般武艺我会一一教你,你修仙的根骨极佳,但习武的底子却极弱,须日夜勤练,片刻也不能懈怠。”   是谁?你是谁,我又是谁?   不,我不能问,从吞下忘忧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抛下过去的一切了。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就在“生”字从她脑海里冒出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枪刺进了大蛇的嘴,穿过上颚,然后将它牢牢地钉死在墙壁上。   蛇尾还在摆动不休,芸奴却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叶景印被她刚才的枪法所慑,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上去扶她。   这枪法又奇又险,变化万般,虽然早已知道芸奴非同寻常,但看她用枪,却依然惊奇万分,这个少女,远比他想象得更加神秘。   芸奴跪在地上轻轻发抖,目光呆滞,白谨嘉走过去,搂住她的双肩,她抬起头,四目相对,少女的眼中忽然滴下一颗泪来:“我都忘了。”   “忘了才好,心中无悲喜纠缠,才能重新开始。”说罢,她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白谨嘉的衣衫冰冷,芸奴却觉得无比温暖,仿佛能够听到她的心跳。   “白兄。”叶景印按住术士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二人分开,“这蛇妖死了吗?”   白谨嘉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大蛇:“还没死透,为了以防万一,叶兄,拿短匕来。”叶景印从靴子里拔出匕首递过去,她在刀尖施咒,一刀割破蛇皮,在黏腻的蛇肉中翻了一阵,掏出一枚蛇胆:“叶兄,这蛇胆你留着泡药酒,治你父亲的老寒腿是最合适不过的。”   芸奴忙拿了盒子来盛,叶景印奇道:“你怎知我父亲有老寒腿?”   “你不是托了人从宫里买南疆进贡的麝香吗?麝香虽好,但和这蛇胆比起来,就是杂草之于灵芝。”白谨嘉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竟折腾了一宿,我也累了,芸娘子,劳烦你替我烧一锅热水,沐浴更衣,再睡个好觉。”   叶景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水和汗渍:“多烧些,我与白兄一同洗。”   白谨嘉瞥了他一眼:“我向来只在美女面前宽衣,叶兄,还是各自洗为好。”   “怕什么,都是男人,你还害羞?”   芸奴红了脸,连忙上来解围道:“我,我烧两锅水好了。”   天气越发地冷了,芸奴取了绿漆屏风,一共六扇,在卧房门前展开,挡住寒风,一切办妥,转身进屋,将暖炉里的火又拨旺了些。   “芸娘子,你也一宿没睡了,休息一下吧。”躺在纱橱里的白谨嘉闭着双眼,半睡半醒地说。芸奴笑了笑:“没事的,我都习惯了。那边儿主屋里的家什都毁了,我还得催促小厮去买些回来。为了捉拿大蛇,二公子放了月牙儿三天假,我还要去厨下做些吃食,你待会儿起床该饿了。”   白谨嘉睡意更浓,声音几不可闻:“叶兄风光吗?”   “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衙役们抬着蛇妖的尸身,往临安府衙去了,一路上可风光了。”芸奴将一个银香毬塞进被窝里,“白公子,你为何不一同去?”   “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就交给叶兄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芸奴为她掖好被角,然后坐在火炉旁发呆。二公子有云骑尉的头衔,如今又杀蛇有功,在京中名声大噪,又会做生意,将家中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将来必然稳坐叶家之主的位子吧。叶家那座大而华美的园子里,不知又要因此生出多少恩怨事端,黄桷树中的那个东西,不知又要长大几分了?   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脑瓜子没有那么聪明,还是别想了,徒增烦恼而已,反正她也没什么回去的机会了。   众芳凋谢,清泠轩中只剩下几株忍冬还在盛开,叶景淮身穿一袭茶褐色的厚实袍子,立在廊下,目光悠远,若有所思。   忽而药香浮动,衣袂翻飞,叶景淮侧过头,看见长廊尽头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他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一张钱引,食指一弹,钱引如刀一般飞向斗篷人,斗篷人一甩斗篷,将钱引卷进衣中,然后将一个牛皮纸包放下,转身离去,来去如风。   叶景淮拾起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朵漆黑的曼陀罗。   “今夜,”叶景淮嘴角漾起笑容,半带讥讽,“临安城最华丽房屋中所居住的那一位,将会有一个好梦。”   太史局(南宋掌管天文历法的机构,明清称钦天监)监正呼延安正搂着最宠爱的小妾,春宵一刻值千金,就在云雨的关键时刻,仆人却将房门拍得如山响:“主人,宫里来人了,官家宣你进宫。”   呼延安在心里暗暗骂娘,却又不敢怠慢,连忙穿上官服,骑了一匹快马,往皇宫而来。   奉华殿内灯火通明,汝窑的花草纹香炉点着瑞龙脑,青烟缭绕,赵构高坐其上,一脸愁容,呼延安心中打鼓,不知官家又有什么烦心事,须得小心应对,否则激怒天颜,就有可能小命不保。   “陛下,不知深夜召臣入宫,有何要事?”呼延安拜道。   “呼延爱卿,朕刚才做了个怪梦。”   原来是叫他来解梦,呼延安稍稍安心,打起十二分精神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梦,还请皇上示下。”   “朕梦见在林中漫步,忽有一只猛虎朝朕扑来,朕以为自己必然要葬身虎口之中,却看见一名昆仑奴乘着祥云而来,击退了猛虎,救了朕一命。朕问他从何而来,他说从道观而来,朕又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说别无所求,只愿回家。爱卿,你说这梦是何寓意啊?”   呼延安略一沉吟:“驾着祥云而来的昆仑奴,说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赵构身子往前微微一倾问道:“什么名字?”   呼延安掐指算了半晌回道:“祥云与昆仑奴,合起来,是‘云奴’二字。”   赵构皱起眉头:“这名字颇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呼延安又道:“那昆仑奴说他从道观而来,此人如今必在道观之中。”   皇帝猛然醒悟:“朕想起来了,数月前朕驾临渤海郡王的府邸,遇到一名使女,名叫‘芸奴’,她自请入道观修行,莫非这梦是应验在她身上?”   “想来应是此人。”呼延安道,“陛下梦见猛虎扑袭,近日必有一灾,只有让这使女还家,方可化险为夷。”   赵构脸色一沉道:“难道朕的祸福吉凶竟系在一个小小的使女身上吗?”   呼延安忙跪下道:“陛下有所不知,世间万物皆有关联,当年晋国大夫魏颗没有让父亲的爱妾祖姬殉葬,而是为她另择良配。后来秦晋二国交战,祖姬的父亲结草报恩,助魏颗活捉秦国大力士,大获全胜。晋大夫之生死胜败,皆因一婢而起,陛下,不可不信啊。”   烛影摇曳,汝窑胆瓶中的一枝菊花茎挺而秀,芬芳馥郁,赵构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派个人去道观传旨,让她回叶府,仍在原处当差。”   风和日丽,小巷中热闹非凡,芸奴打开院门,看见一群仆役,手中拿着各式包了红绸的器物。于家大门洞开,仆役们鱼贯而入,个个喜笑颜开。   曹大郎站在自家门前,面色阴郁,眼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芸奴过去问:“是谁家来提亲啊?”   “临安府府尹。”曹大郎垂下眸子,“卫府尹的二弟从战场上回来了,是大名鼎鼎的‘赢官人’岳小将军亲自送回来的,因战功封了从五品游击将军。虽说失了一臂,但相貌堂堂,人品贵重,又家财万贯,于娘子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芸奴听出他话里的悲凉和落寞,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一向嘴笨,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晌才说:“别伤心,你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贤良温婉的好妻子。”   曹大郎苦笑:“我这么穷,谁会舍得把女儿嫁给我呢?”   二人正说着话,一顶小轿忽然在芸奴面前停下,一只纤纤素手从青布帘幕中伸出来,粉色衣衫的美丽少女款款而出,笑容温婉,目光却异常冰冷。   “碧烟?”芸奴愣了片刻,转身便走,碧烟笑道:“我是来接你回清泠轩的。”   “回清泠轩?”芸奴步子一顿,迟疑道,“待我先回过二公子……”   “你还不知道吧,官家下了旨,让你回家,还在原处当差。”碧烟撩起轿帘,“请吧。”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张床,纱橱上的缠枝花纹帘幔光泽动人,芸奴记得上次躺在这张华美的床上,还是在雨中跪了一夜,染了风寒的那一天。她从没睡过这么柔软,这么香,这么美的床,她睡在下人房冰冷坚硬的床铺上时,无数次梦见这里,梦见自己被包裹在弥漫着淡淡木兰香的被子里,吃最好最精致的糕点。   今天一切都实现了,她却还宛如在梦中。   身后脚步声响,她惊慌地转过身,头也不敢抬:“大,大公子。”   “你入府已经十一年了吧?”叶景淮在桌旁坐下,拿起哥窑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芸奴点头,他冷笑道:“十一年了,你竟还如此怕我!”   按理说,当了他十一年的大丫头,他们彼此也该熟稔了,可是他一直嫌弃她又丑又笨,不许她进屋,平时也从不拿正眼瞧她,更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在她的心中,他就是一个严厉的主人,别无其他。   叶景淮见她不说话,喝了口茶道:“是官家下旨让你回来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怠慢了你,正好霜落出府去了,你就顶替她在屋里伺候吧。”   提起霜落,芸奴心头一惊,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大公子的身上,一脸的疑虑。犹豫了好一阵,她终于开口问道:“大公子,霜落她……去哪儿了?”   “她年纪也大了,正好前几日她父母从乡下来看她,我就回了母亲,放她出去,命她父母自行婚配。”   放她出去了?那么那天晚上,她又为何会出现在于娘子的卧房之中?   “怎么?你不信?”叶景淮把玩着手中的天青色瓷杯,眼角有一丝嘲讽的笑,“你与霜落一向不和,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   芸奴无言以对,低着头不说话。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景淮不屑地轻笑:“去内屋待着,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芸奴无法,只得进了内屋。不足片刻,房门被人猛地踹开,叶景印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次他没有带剑,只带了满身杀气。   “二弟,你这是第几次弄坏我的房门了?”叶景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若是喜欢我这清泠轩,直说便是,我让贤,搬出去,让你来住。”   “废话少说。”叶景印一捶擂在桌上,茶壶瓷器微微一震,“芸奴在哪儿?”   “又是为了她。”叶景淮眼珠朝他一斜,“二弟,看来你对这个丫鬟情有独钟啊。可惜了,我也舍不得这个丫头,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官家又下旨让她在我这里当差,我又怎么能抗旨不遵?”   叶景印额头上青筋暴起,抓住大哥的衣襟,逼他站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派去暗中保护芸奴的那些武士呢?”   “保护一个丑丫头,还派武士,二弟还真是大手笔。不过二弟不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武士去了哪里。”   “少给我装蒜!”叶景印大喝,“你这个浑蛋,我已经对你再三忍让,你却得寸进尺!说,芸奴在哪儿!如果你今天不把她还给我,我就和你鱼死网破!”   “二弟何必动气。”叶景淮笑容依旧,似乎一点儿都不生气,“说起得寸进尺,你身为弟弟,二十几年来,从未对我这个大哥有半分尊敬,这也就罢了,如今叶府的产业,都是你把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按理说我是嫡出,你是庶出,这些东西本来都该是我的,但我从来没有一句抱怨。现在我有了个可心的丫鬟,你竟然还来要,要不到就跟我动手,你说,谁才是再三忍让,谁才是得寸进尺?”   叶景印哑口无言,不知为何,在生意场上能言善辩的他,面对大哥的时候,总是会被问得无话可说,难道,在他心中,其实对大哥有愧吗?   对视良久,叶景印终于放开大哥,退了几步,扶着圆桌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让给你,只要你把这个丫鬟给我。”   叶景淮整了整有些凌乱的白色袍子:“怎么,你就这么喜欢她?”   叶景印抬起头,郑重地说:“我已下定了决心,要纳她为妾。”   叶景淮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高声大笑起来,叶景印怒道:“你笑什么?”叶景淮止住笑,朝内屋道:“出来吧。”   芸奴臊红了脸,从内屋走出,不敢抬头看叶景印,二公子忙问:“芸奴,他没有为难你吧?”   不等她回答,叶景淮便道:“芸奴,我二弟说要纳你为妾,你意下如何?”   芸奴脸飞红霞,低着头不说话,叶景印上前抓住她的手:“芸奴,跟我走,我去回了大娘和娘亲,今天就领你过门。”   芸奴却不肯动,叶景印急道:“你还犹豫什么?虽说是妾,但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芸奴还是没有动,沉默良久,她抽回手,膝盖一软,跪倒在他的脚下:“二公子,对不起……”   叶景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脑中一片空白。愣了片刻,他蹲下身子,抓住她的双肩:“是不是他逼你的?”芸奴摇头,泪珠从眸中滚落:“二公子,奴婢知道您对我好,所有人都嫌弃我,只有二公子您照顾我,把我当人看,您对奴婢,有天大的恩情。可是奴婢不能做您的妾室,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只能死后结草衔环,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了。”说罢,不停地磕头,“咚咚”有声。   叶景印从未想到会被她拒绝,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只抓着她问:“为什么?难不成……”他抬头看向叶景淮,“难不成你喜欢的是他?他从来都没把你当人看,你竟然会喜欢他?我对你这么好,你,你竟然拒绝我?”他粗鲁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对她大吼:“你说,他到底哪一点比我好?”   “不,不是的,二公子,不是的。”芸奴满脸是泪,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哭,叶景印气急,将她往地上一推:“够了!我算是看清你了,你这个没心没肺,分不清是非好歹的女人!”说罢,又怒瞪了叶景淮一眼,拂袖而去。芸奴膝行到门边,扶着门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哭泣,心中疼痛难忍,如利刃般片片切割。   对不起,二公子,我不能做你的妾室,六年前,我曾亲眼看见一位老妾被活活饿死,那个时候我就已发下誓愿,哪怕一生不嫁,孤老终身,也不做别人的媵妾。   那是绍兴二年的事了,叶府之中夜间常有鬼哭,举府惊骇,叶老爷下令严查,丫鬟仆妇们深夜在园中守了几日,才发现那哭声是从东边一座小院里传来的。那小院中住的是叶老爷之父——叶老太爷的一个小妾。丫鬟们隔着窗户,看见那老妪对镜贴花黄,一边梳妆一边哭泣,其声如鬼哭。下人们回禀叶老爷,说老妾被恶鬼缠身,叶老爷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也不请术士驱鬼,只是下了严令,将小院封起来,不给老妾吃食,将她活活饿死。她死之后,果然再也没有了鬼哭,人们只道是鬼怪随着老妾之死被驱逐,但阖府上下,只有她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鬼怪,那名老妾,不过是长年被关在小院中,无人问津而精神失常罢了。   一直到今天,她耳中仍然回荡着那名老妾饥饿时发出的痛苦的哀号。老妾死后,收尸之时,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牙印。   那是孤苦悲戚的冤魂留在这世间的唯一印记。   哪怕做一辈子的仆人,运气好也能配个小厮,做正头夫妻,一辈子平平淡淡和和睦睦,而做了贵人的媵妾,若得宠还好,若不得宠,又没有子嗣,到头来,也只有凄惨而死这一途了。   “别哭了,起来吧。”叶景淮站起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去洗把脸,别叫人误会,以为我堂堂叶府大公子,竟然虐待下人。”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张素绢,丢在她面前,出门而去。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她靠着雕花木门坐下,回忆起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她已经习惯了和二公子、白公子一起斩妖除魔的日子,之前的十五年,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度过的了。如今二公子已对她心灰意冷,她今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捡起素绢,捂着脸“嘤嘤”地低声呜咽起来。   日夕见寒山,彩翠分明,杳杳云中,有几只鸢鸟飞过,叶景印提了一坛子酒,跌跌撞撞地闯进白家,六月雪早就已经谢了,只剩下一院子的枯枝残叶。白谨嘉如往常一般坐在廊下,不过这次并非只有她一人。   在她身旁,坐了一个少年,一身枣褐色短打扮,身边始终带着一柄长锥枪,英气凌云。   “白兄……”叶景印仰头喝了一口酒,醉眼蒙眬,笑道,“白兄,原来你有客人。”   “这位是岳太尉的长子——岳云岳小将军。”白谨嘉道,“岳小将军这次回京述职,不日就要启程回鄂州,所以我邀他到舍下喝一杯践行酒。”   “原来是岳小将军,失礼失礼。”叶景印作了个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台阶下,也不起来,就靠着台阶喝酒。岳云见他实在醉得厉害,就起身告辞,白谨嘉也不送,只端着酒,拿冷眼看着叶景印发酒疯。   “白兄,你说,我比之我大哥,如何?”   “你是说喝醉酒后的怂样吗?”白谨嘉毫不客气,“怪不得芸娘子不愿意跟你。”   叶景印一惊,抬起身子:“你怎么知道?”   “你大哥无声无息地解决了你派去暗中保护芸娘子的武士,又能影响官家,让他下令芸娘子归家,而你只会借酒消愁,你说谁厉害?”白谨嘉将酒瓶放在他身边,“你要喝就喝个够,不过这次我懒得作陪。”   “等等!”叶景印翻转身子,一把抓住她的衣摆,“白兄,连你也觉得我比不上我大哥吗?你们,你们都看不起我,哪怕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把叶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庶出就是庶出,你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白谨嘉步子一顿,美丽的眸子中浮起云雾,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才缓缓道:“嫡出又如何,庶出又怎样,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能祈求别人看得起你吗?”顿了顿,又道,“芸娘子虽然温柔和顺,其实性子很倔,她宁愿一生不嫁,也不会做妾的。你口口声声地说想要她,却一点儿都不了解她,那不是爱,那只是怜惜和占有欲罢了。”   说罢,衣袖一甩,走进屋去,叶景印缓缓地躺在台阶上,看天上白云自卷自舒,落叶如梦凄迷,麝烟微,夕阳潜下小楼西。许久,眼睛被泪水糊住,他猛地起身,抓起酒坛,狠狠砸碎,佳酿四溅,他的眼神随着琼浆在地上蜿蜒,良久,良久,终于闭上双目,转身踏月而去。 第9章 雪夜异闻   临安冬日的风是阴冷和潮湿的,清泠轩中没有种冬季开的花,此时一片萧条,芸奴坐在池边,看着枯萎颓败的荷叶发呆。   自那之后,二公子再也没来找过她,她也没有出门的机会,只整日在这狭小的清泠轩中无所事事,像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只能努力仰着头,从窄小的井口仰望蓝天。   每在这园子里多困一天,她就越想念白公子,那个唯一一个曾为她舞蹈的人,唯一一个将她当做朋友来对待的知己。   思念得久了,会让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了。有时候她会想,或许她们在很早以前的某一世的确是认识的,或许还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纠缠,但那些过往都已经被她忘记,消散在漫长的轮回之路中。   那些记忆的碎片,或许永远都无法找回了。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枯萎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她的眼睛上,微微有些疼痛,她抬起头仰望那棵只剩下寥寥几片树叶的高大黄桷树,纵横交错的枝丫间有一些疤结和树洞,其中一只树洞特别大,里面黑黝黝的,忽然,有两颗珠子闪烁了一下,不,那不是珠子,那是——眼睛。   “既然你那么想她,为什么不跟她走呢?”树洞里的那双眼睛嘻嘻低笑,“这个园子困不住你,你想去哪里都行。”   走?芸奴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跟白公子走,白公子是个随性之人,带着她,可能是一种拖累吧。   “莫非你是喜欢上大公子了?”那双眼睛略带嘲讽,“嘿嘿,死心吧,他是不会喜欢你这种小丫头的,除非你用点儿小小的幻术。”还没等他说完,芸奴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糖卷子,朝它扔过去,树洞中伸出一只细小干枯的手,像一截枯败的树枝,敏捷地抓住卷子,树洞里立刻响起咀嚼的声响。   芸奴转身欲走,忽然听它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说:“作为答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芸奴不为所动,它又说,“是关于大公子的。”   少女步子一顿,微微侧过脸颊,那双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低声说:“每个月月底,他都要离开三日,你知道他去了何处吗?”   阖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公子的这个奇怪癖好,大夫人曾问起,他只说是和朋友出门游山玩水,据说大夫人不放心,曾派人暗中跟着保护,但不到半日那些人便回来复命,哭丧着脸说跟丢了。如此几次,家中人便也不再过问。   但它仍然是一个谜,一个令下人们胡乱猜测的怪异秘密。   “大公子每次出门,都是去见一个人。”   谁?芸奴在心中问。   “他见的那个人,与你有莫大渊源。嘿嘿,今夜便是他出门会友的日子,你何不自己跟去看看呢?”那双眼睛往洞里一缩,隐于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柳眉微蹙,芸奴心中矛盾挣扎,按说大公子出门会友,她万不该过问,但是那人若真与她有莫大渊源,是否会知道她身上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这个疑问纠缠了她整整十五年,像一个拴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结,如果解不开,她永远都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可怜人。   这些年她努力不去理会它,但这次不同,没有什么比这个诱惑更大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树中那恶徒的诡计,但她无法自拔,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去。   自从回到清泠轩,叶景淮便特别开恩让她住进了他的寝屋,霜落的床温暖柔软,金色的床幔上织着精美的缠枝莲,床头的青铜莲花香炉点着馥郁入骨的安息香,府里的丫鬟无不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躺上这张床,享受着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享受不到的奢华生活。但芸奴每晚都睡不安稳,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霜落被巨蛇一口吞下的惨状。   屋角的更漏还在滴滴答答地响着,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叶景淮穿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推门出去,芸奴忙起身,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紧跟其后。   出了叶府大门,叶景淮骑上高头大马,那马全身黝黑,皮毛如缎子一般柔顺鲜亮。那是从金国重金买来的千里驹,据闻可以日行千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芸奴用了术法才能勉强跟上。   出城六百里,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破庙,那庙宇颓败得俨然危房,仿佛下一场大雨便能将它摧毁。叶景淮推门进去,月光透过千疮百孔的屋顶投了下来,在地面上印下一块块错落有致的光斑。   大公子径直来到神像前,神像脑袋后面忽然飞出一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然后扔下一只纸团,冲天而去,隐没在圆月之中。大公子捡起纸团,打开略看了看,手一抖,纸团“腾”的一声燃烧起来,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芸奴还没回过神来,叶景淮已出门上马,沿着崎岖的山中小路疾驰而去。在夜幕中足足策马狂奔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走出了多少里地,他用力一拉马缰,黑马人立而起,生生停在河岸前,一步之外便是滔滔江水。   临安附近的河流纵横交错,这是哪一条河芸奴并不清楚,只看见宽阔的河面上浮着几艘船只,船上点着灯,月落乌啼,江枫渔火,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钟声,像在演奏某种古老的乐曲。   叶景淮下了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黑马低头吃草,在石边不停地转着圈儿,像在等待着什么。   芸奴远远地看着,心中疑惑,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大公子到底在等谁呢?   圆月在乌云中隐隐现现,勾勒出叶景淮高大的背影,仿佛一尊石像。芸奴紧张地守望,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艘豪华的小船出现在河道之中,船舱里灯火通明,有谈笑之声,叶景淮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忽然“扑通”一声,船上有人扑入水中,芸奴担心地举目张望,甲板上有人盯着,看来不是落水,而是下河捞鱼。能坐得起这样的船只,船上之人必然非富即贵,想要吃新鲜的江鱼,便命人立刻下河捕捞,也是常事。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那人又从水底钻了出来,两个船夫将他拉起来,扶进舱内,舱中传出一声惊恐的惨叫,随即桌椅物件跌落砸碎,舱内的灯火猛然熄灭,芸奴大惊,船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难不成出来的那人,并不是下去的那人,而是刺客吗?   叶景淮依然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   月亮从乌云中露出脸来,一个人惨叫着从舱内冲出,趴在船舷上大叫:“救命!有妖怪啊!”话音未落,刚才下水的那人冲了出来,扑向先前那人,两人在甲板上扭打起来。叶景淮依然作壁上观,毫无仗义出手的打算。   二人打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先前下水那人被推入河中,上下扑腾翻滚,却不呼救,像一叶陷入暴风雨中的孤舟。   这个时候,叶景淮动了,他将手中的马鞭朝河中一甩,马鞭发出尖利的声响,裹挟着冷风,破开激流,缠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拉。溺水的人破水而出,扑进河岸的芦苇之中。茂密的芦苇摇动不休,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难道那个人死了?   芦苇猛然一动,那人站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跑,叶景淮纵身而起,掠过芦苇,落在那人面前,那人口不能言,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地朝他扑来。他手腕一翻,马鞭的鞭柄戳在他的胸口,他目光一滞,跌倒在地,不再动弹。   河中的船已经靠岸,船上的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为首一人身穿海青色袍子,底下人都称呼他为温员外。他朝叶景淮拱了拱手:“多谢壮士仗义相救,我这侄儿被水里的怪物给缠住了,狂性大发,差点儿杀了个仆人。真是吓煞我等了。”   “是何等样的怪物,且让我看看。”   温员外命人将灯笼凑过去,那人的背上吸着了一只虫,像一只巨大的水蛭,足有一尺来长,上面有一道道口子。在灯笼靠近的刹那,那些口子猛然睁开,竟然是一只只漆黑的眼睛,密密麻麻,煞是吓人。侍从吓得手一抖,灯笼跌落在地,“腾”的一声燃烧起来。   “唉,都怪我。”温员外悔得捶胸顿足,“我说想吃河里的新鲜鲈鱼,这孩子向来孝顺,二话不说便脱了衣服下水去捉。我本以为他水性极佳,不会有事,哪里知道竟然遇上了怪物。这可叫我怎么跟我那死去多年的大哥交待啊!”   “员外勿忧。”叶景淮说,“我曾在书中见过这种怪物,员外身边可带着盐?”   一听到“盐”字,温员外和几个下人的脸色立即都变了,其中一人沉不住气,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所佩带的短刀上。   叶景淮仿佛没看到一般,神情自若地说:“这怪物是取不下来的,除非在它身上撒上盐。”   温员外松了口气:“还不快去船上取一袋盐来。”   不多时,仆人便提了一小袋盐来,尽数洒在怪蛭的身上,怪蛭只闭上了一只眼睛,温员外急道:“壮士,这是为何?”   叶景淮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刀锋闪着骇人的冷光,温员外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   叶景淮将匕首插进怪蛭的身体之中,划开一道口子,然后一挑,挑出一颗拇指般大小的黑珠子,他将那黑珠子用芭蕉叶小心包好,冷笑着对温员外说:“贵船上有多少袋盐,全都取来,方能除去妖魔。”   他的话颇有深意,温员外一行脸色铁青,其中一个侍从终于沉不住气,拔出刀来,凶相毕露:“你到底是何人?究竟意欲何为?”   叶景淮不再答理他们,转身的霎那已在数十步之外,翻身上得高头大马,踏芦苇而去,众人这才明白遇到了高人,惊诧之余又有些恐惧,仆人小声问:“员外,您看……”   “去把盐都搬下来,这批货是身外之物,我侄儿的命要紧。”   仆人迟疑了片刻,躬身答应了一声,带着人回船搬盐去了,温员外低头望着自己的侄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是贩私盐的盐商,朝廷管得严,他便将走私来的盐藏在船舱底下,只说是走亲访友掩人耳目。贩盐这么多年,谋财害命杀人灭口的事,他也是做过的,本以为逃过了王法的制裁,哪里知道今日侄儿竟被这吃盐的怪物缠身,险些丧命。   难道这朗朗乾坤,竟真是长了眼睛的吗?   沉默良久,他最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是来度我的吧。”   半个时辰的策马狂奔,又西行四百里,进了不知名的深山,临安城中还未下雪,但山中已是一片白雪皑皑,万里寒光。古柏林立,根如大石,黛色参天二千尺。小雪纷纷,叶景淮骑马踏雪,沿山林幽径而入。柏林深处,巨大的页岩之上立着一座茅屋,屋顶盖着厚厚的雪,大公子在屋前下马,轻叩柴扉,门内传出苍老低沉的男声:“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皂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院子比屋外看起来要大,院中种了许多牡丹。寒冬腊月,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一位樵夫打扮的老者坐在花圃前莳花,他长长的白色胡须一直垂到胸口,皮肤苍老,长满黑斑,像老树的树皮,那双粗糙的手侍弄起花草来却极为仔细,如枯萎树枝一般的手指灵巧地在花枝上游走,专心致志,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倾注进花草之中。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叶景淮从怀中取出那枚黑色的珠子,“这是第一百颗,我再不欠你任何东西了。”   老者连头都没抬,只是淡淡说:“坐吧,赶了一个晚上的路,吹了一个晚上的冷风,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院中有木桌木椅,桌上有一只农家用的小火炉,炉子上煮着一壶茶,茶是好茶,香味四溢,叶景淮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只将那黑珠子往桌上一放,转身便走。   “今夜还有一位客人。”   叶景淮步子一顿,警惕地环视四周,老者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身边的一盆热水里洗手:“这位客人,树上冷,不如下来喝杯热茶。”   叶景淮抬头,看见芸奴从树上飘然而下,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我早该防着你。”   老者拿起铜质的茶壶,将煎好的茶汤倒入粗瓷杯中:“她最擅长隐藏身形,若她不想让你发现,你就发现不了。寒夜客来茶当酒,来,来,尝尝我这一杯‘浮生’茶。”   芸奴从他手中接过茶杯,茶汤碧绿,上面漂着乳花,映照出的人影仿佛置身雾中。他的话令她激动不已,结结巴巴地说:“老先生,您认识我吗?”   老者笑道:“知道我这茶为何叫做‘浮生’吗?浮生若梦,轮回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南柯一梦,谁认识谁,谁与谁有缘,谁与谁有情,有那么重要吗?”   芸奴似懂非懂,低头看茶,只觉得这杯茶的香味异常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曾在什么地方喝过千百遍。   叶景淮忽然走过来,一把打翻她手中的茶杯,或许是制作得很粗糙的缘故,杯子没有碎,陷进雪地里。   “这里的东西都不要碰。”叶景淮冷着脸斥责,“跟我回去!”   芸奴不敢违命,朝老者看了一眼,跟着叶景淮出门去了,老者笑着喝茶,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里面是满满一盒的黑珠子,他将第一百颗放进去,颔首道:“这下便圆满了。”   回了叶府,芸奴跟在叶景淮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有满肚子的疑问,却一句都问不出来。她偷偷跟踪他,他一定很生气,不知道会如何责罚她。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叶景淮目光冰冷如雪,“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我的禁令,今日你都犯了。”   芸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大公子,我错了,我一定不会再犯,求,求你原谅我。”   叶景淮沉默片刻:“起来吧,今晚我没心情罚你。先记下了,以后再罚。”   芸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听他如此说才略微松了口气,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大公子的武艺之高,超出她的想象,以前教他练武的武师似乎没有这么厉害,难不成大公子在外面还拜了师?那个老者又是谁,大公子为什么替他做事?黑珠子又是何物?   太多的疑团,像一张密密的网,将她网罗其中,无法逃离。   她突然觉得大公子很可怕,他可以将秘密藏得如此之深,哪怕伺候了他十一年,她始终对他一无所知。   冬日初晴,竹摇清影罩幽窗。   叶景淮走进父亲书房落羽轩,朝穿锦袍的中年男人行了一礼:“父亲。”   中年男人缓缓回头,鬓边已经花白,脸上的光辉却不减当年,身上的锦袍是宫里的上好妆花缎,低调却不失华丽。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气势惊人,不管多么嚣张的人到他面前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恭敬。   “淮儿,你今年二十有二了吧?”叶正程淡淡道,叶景淮垂首答:“正月就满二十二了。”   “二十二岁,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掌管家里七家当铺了。”叶正程剑眉微蹙,“因你自小天资聪颖,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哪怕你整日胡闹我也没有教训过你,只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你似乎并没有参加科举的打算。淮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不能再由着你胡闹了,你看看你弟弟,比你还要小上几岁,已经能帮着为父打理生意,你也该跟他学学,别总叫为父替你忧心。”   叶景淮在心中冷笑,替我忧心?你何曾替我忧心过,二十多年不管不问,到了你口中,倒像是宠溺纵容。   “父亲的意思是……”他面色平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叶正程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为父打算让你出去好好历练历练,蜀中的蜀锦在京中身价日增,可比黄金,你去蜀中收些蜀锦来,我会派个得力的人从旁协助,赚不赚钱倒不要紧,重要的是磨练。”   叶景淮微微挑了挑唇角,磨练?是听说了我和二弟不合的事,想找个借口赶我出去吧?   “父亲说得是,儿子也是该出去磨练一番了。”   “很好,你收拾收拾,早点儿动身。”顿了顿,叶正程像是想起了什么,“除了小厮仆役之外,再带个机灵的丫头,也好路上照顾你,我看那个叫芸奴的就不错,她跟你最久,你的饮食起居,她也最熟悉。”   果然不出我所料。叶景淮微笑颔首:“父亲放心,儿子不会叫你失望。”   叶景淮的确没有叫叶正程失望,第二日便准备妥当,除了仆役之外,只带了芸奴一人在身边服侍,碧烟心中不快,但碍于大公子威严,也不敢多说什么。芸奴本想去跟二公子道别,却实在鼓不起勇气见他,只得在他的见贤阁外磕了几个头,还请了半天假,去见白谨嘉,但白府人去楼空,听左邻右舍说,白公子一大早便出了门,骑着马带着行李,不知去了哪里。   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一切。   过去的数月,就宛如一场美梦,白公子和二公子是梦中最绚丽的光彩,而现在,这场梦如泡影般破灭,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   离开临安城的时候,她挑起马车的青布窗帘,回过头去看高高的城墙,她心中有千百万个不舍,她问自己到底是舍不得什么,是临安城的繁华还是那些带给她繁华的人?想了很久她也没能找到答案,只是眼睛里有酸涩的东西在弥漫,生生地疼。   前路漫漫,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不可违抗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但她相信,她心底深处那些重要的人,一定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全文完》版权归作者所有。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