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真相推理师:凶宅   作者:呼延云 内容简介 大雨滂沱的夜晚,省城唯一“凶宅清洁工小组”突遭劫持,劫持者向警方提出挑战:四个小时内,他将胁迫清洁工小组连续清洁三座没有破案的凶宅,警方必须在指定时间内,勘查现场,破获旧案,否则他就杀掉人质! 分秒必争!刑事鉴识专家刘思缈带着“枫之墅凶杀案”的幸存者徐冉,深入一栋栋阴森诡异的凶宅,勘查一个个被彻底清洁的现场,寻找早已被时间遮蔽的可怖真相。 与此同时,女法医蕾蓉来到修缮一新的“枫之墅”参加晚宴,谁知这座曾经发生过五人殒命大案的别墅,当夜再一次有人横尸密室。 离奇的死亡事件接踵而来,到底是凶灵在作祟,还是有人在刻意制造凶宅……   指甲   “发不如牙,牙不如甲。”   ——法医口头禅   1   “那是……什么啊?”   望着漂浮在刷牙缸上的东西,唐小糖有点儿困惑。   从床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洗手间,拿起牙刷,往上面挤牙膏……全过程都没有看到它,直到水龙头里冒出的水哗啦啦灌进刷牙缸,它才慢慢地浮了上来。   她抬起头,细长的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有一点浮肿,还有一点发亮,好像溺死者的肺部。   不知不觉,自己的鼻腔也有了呛水般的酸痛感,她赶紧低下头,重新审视着那个依旧漂浮在刷牙缸上的东西。   一动不动,又仿佛在微微颤动,像是死的,又像是没有死透的活物,可什么样的活物能是这样的颜色呢:半透明的一片,白中带着几许肉色,好像是一块削掉的脚皮,怪恶心的。   她睁圆了眼睛仔细看了看。   突然——   突然她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她打了个寒战,倒退了半步,后腰磕在淋浴室的玻璃门框上,发出了“哐啷”一声。   居然有回音。   陡然间,她心中的恐惧放大了数百倍!   是的,洗手间也好,洗手间外面的房间也罢,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个可怕的东西。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可怕的诅咒瞬间出现在脑海,每个字都像用锤子铛铛铛地敲在她的视网膜上,她承受不住了,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我已经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你为什么还是追着我?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是无辜的,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慢慢地坐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缺氧透不过气来似的,一时间她竟搞不清自己所处的到底是洗手间还是已经钉上盖板并缓缓下沉的棺材。很久很久,世界像被埋在泥土深处一般毫无声息,直到中水管道里传来一阵腹泻般哗啦啦的声音,她才庆幸而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仍是人间。   她睁开眼,一种求生的欲望,让她想要逃出去,可她就是挪不动身子,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是她的,而是一滩随时可以拖出去宰割的肉。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隆裕商厦的电梯里,她还是特地挑了一个观光直梯上去的,以免幽闭恐惧症的发作,但是电梯上行到四层时,女装部的营业员把一个人体模特挂在了挂钩上,让她刹那间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曾经租住的屋子,回到了那个阴森可怕的深夜……   我得,我得想想办法。   她摸了摸睡衣的裤兜。   还好,还好,起床时,习惯性地把手机带在了身上。   她拿出手机,狠狠用食指戳了几下屏幕,打开了通讯录,找到“蕾蓉”的名字,立刻摁下了旁边那个通话的绿色标识。   蕾蓉是中国的首席女法医,兼任国内唯一一家民营法医鉴定中心的负责人。此前,唐小糖曾经在该鉴定中心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蕾蓉对她非常的照顾,也给过她很多业务上的指导和帮助,可惜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彻底离开了鉴定中心,离开了温柔、善良、体贴的“蕾蓉姐”。   嘟,嘟,嘟,嘟,嘟……话筒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女音。   她绝望了。   垂下的头发像黑纱一样覆盖在了肩膀上。   那个东西,还在刷牙缸上漂浮着。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虽然铃声设定是日本动画片《LoveLive!》的主题歌,但在这死寂的洗手间里,听起来却像重金属摇滚一般震耳欲聋。   她拿起手机一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听了。   “姐,蕾蓉姐……”说了几个字就泪流满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蕾蓉非常沉稳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一个巨大的海绵靠垫,让唐小糖立刻感到了温暖和可靠:“小唐,出什么事了?”   “姐姐,我很害怕,我的屋子里有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   话筒里,蕾蓉的声音丝毫没有因为“非常非常可怕”这几个字而产生变化,平稳得好像在风和日丽的北海划船,唯一的波澜也仅仅是好奇而已:“什么东西啊?”   “一枚指甲!”唐小糖带着哭腔,“人类的指甲!”   话筒里,稍微沉默了一下,大约也就是点个顿号的时间,蕾蓉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唐,你是住在前两天微信上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还是朋友家?”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唐小糖说,虽然来省城半年多了,但她大部分时间就躲在租住的屋子里上网看日漫,如果不是为了吃饭,几乎足不出户。   “好,那么我看看时间,现在是早晨8点整,嗯,一般来说,咱们法医鉴定中心也是这个时间上班吧?”   “对的,你一般来得还要早一点……”   “很好,离开这么久了,考勤时间没忘,看来你还是有机会重新回来工作的。”蕾蓉轻轻一笑,“我们就当是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开始正常的工作,好吗?”   唐小糖有点没听懂,她把瘫软的身体坐直了一点:“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就像以前一样,接到了警方的尸检申请,但是由于死者疑似被肢解,在犯罪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更多的尸骸,只有一片指甲,没办法,你应该知道,刑警们每次都希望尸体是用顺丰发来的,但不幸的是凶手更喜欢EMS。”   唐小糖不禁破涕一笑,扶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嗯,权当是在法医鉴定中心,那里见到的可怕的东西,岂止一片指甲啊。   可是,有时候,一片指甲比一具尸体还要可怕。   可怕的不是整体,而是想象空间可以无限扩大的片段。   她又一次转过脸去。   “小唐,离开鉴定中心这么久了,你真的没有想过要回来吗?”蕾蓉在电话里突然说。   唐小糖一愣,想了一想,低声说:“怎么没有想过,我很想你。”   “那就好,我看看你除了考勤时间,还记得多少法医业务。”蕾蓉说,“考题么,就用那片指甲好了,一片指甲足够还原整个死者了。”   “好……好的。”唐小糖把目光对准了漂浮在刷牙缸水面上的指甲,开始像以前那样,对证物做第一眼描述,“首先,这片指甲——”   “不合格哦。”话筒里的声音略带责备,“一个法医在犯罪现场,首先对受检检材要做的是什么?”   一个法医在犯罪现场首先对受检检材要做的是什么?   哦,对了,是鉴别是否为“原发检材”,也就是说,首先要弄清楚,这个检材不是勘查的刑警留下的。刑事勘查学表明,导致犯罪现场和相关证据被破坏的原因主要有四种:气候、罪犯、受害人家属和案情第一发现人(在中国可能还要加上“围观群众”),但很多时候,一个没有受过严格的现场保护训练的警察比这些加在一起的破坏程度都更加严重,尸体是犯罪现场的“第一证据”,所以也不能逃脱这个“规律”。因此,蕾蓉要求,凡是警方送来的任何检材,都要先鉴定是否为原发检材,如果不是原发检材或原发检材受到污染,必须记录在案,这对后面的尸检工作乃至案件的侦破,意义极其重大。唐小糖迄今都记得有一次她和同事高大伦在检查一具尸体时,发现死者嘴角落有一点烟灰,琢磨了半天这是不是连环杀手留下的什么“签名”,等到得知这是一个刑警在现场控制不住烟瘾的结果时,他们俩的肺差点气炸了。   那么,蕾蓉的意思是……我明白了。   唐小糖非常严肃和认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十个手指,然后对着手机说:“姐姐,可以确认,这枚指甲不是我自己的。”   “很好,开始描述吧,注意观察检材的规范程序和用具。”   对于小型检材进行提取或观察,规范的做法是用镊子,但是鉴于办案环境的特殊性,当工作人员没有带镊子的时候,最好的替代品是筷子,这一点是除中国和韩国等少数国家以外的法医们完全不能操作的,筷子的材质又以金属为上佳,因为日常生活中最易消毒,不会对检材造成二次污染,实在不行也可以用竹筷,木筷和塑料筷子最差。但是筷子都在厨房,眼下,洗手间外面的世界,对于唐小糖而言,太大,太可怕了,她只好用两把牙刷的牙刷柄做筷子,半闭着眼睛将那枚指甲夹了出来,放在一张干净的面巾纸上。   面巾纸很快将指甲上的水分吸收了,一小片水渍中间躺着那么个看上去依旧像是死皮一般恶心的东西。   不过,说到底,指甲就是一种“死皮”。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指甲是指端表皮角质化的产物,主要成分是角蛋白,其结构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由下到上分别是甲根、甲盖和甲游离缘——上学时有个长得像南海鳄神的老师介绍甲游离缘,一句话差点让她一口水喷出来,“就是你们能啃到的那个部分”。有经验的法医有句口头禅叫“发不如牙,牙不如甲”,就是说一绺头发能提供的个人识别信息不如一颗牙齿,而一颗牙齿又不如一片指甲。一绺头发,大致能提供死者的年龄和用药情况;一颗牙齿,除非死者在口腔医院建立了牙齿健康档案,否则至多能看出死者的年龄、是否患有一些疾病以及有无烟瘾,而指甲能提供的信息要丰富得多。就算是提取DNA,指甲也占有相当的优势,头发的DNA信息全部集中在发根的毛囊部位,从这个角度讲,理发师剪断的头发毛干部分,提取DNA信息的可能性为零。指甲则不一样,甲根和甲盖由含有毛细血管、淋巴管和神经的甲床提供营养,所以进行DNA检验非常容易,就算是甲游离缘这种缺乏营养、细胞高度角化、降解还特别快的地方,只要提取方法适当,STR的分型效果(根据基因片段的重复序列区分个体的检测)甚至堪比血液样本。   “指甲的截断方式是什么?”蕾蓉很久没有听到唐小糖说话,主动问道。   唐小糖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她看了看甲根部分的撕裂伤,果断地说:“暴力扯断,从甲盖上的痕迹,我推断是用钳子夹住之后硬拔下来的。”   “指甲主人的性别呢?”   唐小糖把目光聚焦到指甲上,一边看一边说:“这枚指甲宽高比不是很明显,比较薄,表面较光滑,有淡淡的粉色,应该是长期上指甲油的结果。甲纹纵嵴较少、较低、较平滑,我认为是女性的指甲。”   指甲表面主要由纵向贯穿于整个甲体的纹线组成,纹线略微隆起,就是甲纹纵嵴。   “很好,指甲主人的年龄呢?”   唐小糖有点犹豫。   通过指甲判断一个人的年龄,最准确的办法是通过指甲的厚度,因为人的指甲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厚,比如30岁以下的人,指甲厚度一般在0.5~0.6微米,而60岁以上会增加到0.7微米,但是这通过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蕾蓉好像在电话的那一端觉察到了唐小糖的心思:“忘记布莱尔系数了?”   路易·布莱尔是盲文的发明者,他制作的字符表用6个凸起的点位将英文字母进行表达,有的凸起点位只有一个(如A),有的凸起点位则多达5个(如Q)。“布莱尔系数”则是法医学的表述,就是说通过指甲上的点状隆起的多少来判断所属人的年龄,一般来说,布莱尔系数低的指甲,所属人比较年轻,反之则年龄较大。   但是这个光靠看是不行的。   必须用手指的指端抚摸来感觉。   “姐姐,我不敢……”她的声音好像是从针管里挤压出来的,“我不敢摸,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一片指甲,我发誓我昨晚睡觉之前刷牙时还没有见到它。”   “小唐,你听我说。”蕾蓉的声音依旧平缓,“人这辈子从生下起就是一个不断遭遇怪事的过程,而且所谓成长也无非就是把古怪当成常态的一个脱敏反应而已,比如在刷牙缸里发现一枚不知从哪里来的指甲,这丝毫不比在婚礼上承诺和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过一辈子更加奇怪,所以请你专心一点,我们在工作。”   这番话居然让唐小糖内心的恐惧感稀释了许多,她喘了口气,伸出手,捻起那片指甲,闭上眼睛,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摩挲着,那么扁平的东西,她却觉得好像在摩挲一颗刚刚挖出的眼珠子一般,很久很久,才找到了把二维变成三维的感觉。   “布莱尔系数很低。”唐小糖说,“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接下来是这个人的身高。”   听起来仿佛不可思议,一片指甲能推论出一个人的身高?但答案是肯定的,一个人的食指长度(即沿食指纵轴,测量食指第三指节褶纹下缘至指尖的长度)与身高的平均系数为24,故其计算公式为“食指长度全长×24=身高”;中指长度(即沿中指纵轴,测量中指第三指节褶纹下缘至指尖的长度)与身高的平均系数为21,故其计算公式为“中指长度全长×21=身高”,而通常指甲的长度约占手指末节的3/5,手指末节占整根手指的1/3,所以通过一枚完整的指甲推算出一个人的身高,比起在12306网站上猜验证码订火车票容易多了。   唯一的难度是搞清楚这枚指甲是属于哪根手指的。一般来说,小指和拇指的指甲很容易辨认和排除,而无名指的指甲由于对称性极好,也容易鉴别,比较麻烦的是食指和中指,这两根手指的指甲有“斜坡特征”,即右手指甲会由右向左形成下倾斜,左手反之,但是它俩本身大小相仿,如果没有指头做“参照系”,则极难辨别。   眼前这枚指甲有明显的“斜坡特征”,应该是从右手的食指或中指上扯下的。   “蕾蓉姐,我估算其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唐小糖说。   “职业呢?”   三十岁以下,身高在1.65米,长期上指甲油的女性,可以选择的职业范围实在太多了……唐小糖正要习惯性地向蕾蓉求援,忽然想起什么,定睛向那枚指甲的前端看去,看到了浅浅的一层月牙黄。   女性香烟一般“熏力”较小,即便是长期吸烟,也很难出现这种颜色。   “蕾蓉姐,我在指甲上看到了月牙黄,她长期抽烟,香烟又比较劣质,结合她的身高,我怀疑这是一个经常出入低端娱乐场所的女性。”   “非常好!”蕾蓉称赞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请市局的林凤冲科长给你们做培训的时候,他讲过:舞女或坐台小姐如果违反了黑道上的规矩,比如私吞了客人给的钱,或者在干净的场子里卖K粉或摇头丸,就会受到‘拔指甲’的惩罚。”   “记得,记得!”也许是回忆起了在法医鉴定中心的日子,唐小糖的口吻轻松了许多,“有一个案子,就是因为咱们发现了碎尸的指甲被拔掉,才协助警方捕获了真凶——个混黑帮的坏蛋。”   蕾蓉微笑道:“下面是最关键的环节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枚指甲的路径,就是它是怎么到你的房间里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早晨起来到洗手间刷牙,拧开水龙头,往刷牙缸里灌水,然后它就浮了上来。”   “昨晚你睡前刷过牙吗?”   “当然啦。”   “那时刷牙缸里没有这枚指甲?”   “绝对没有,不然我漱口肯定能感觉到的……”   “有没有可能,那枚指甲原本在你的被褥上,你起床穿衣服时,挂在袖口,然后掉落到刷牙缸里呢?”   “姐姐,你知道我多么爱干净的,我的被褥每天都要清理。”   “好吧,如果排除是你自己携带那枚指甲,无意中将其掉落刷牙缸里的可能。那么,这枚指甲大约有三种路径能进到你的刷牙缸里。”蕾蓉说,“首先,因为什么原因,指甲挂在牙膏的底部,当你挤牙膏时,掉了下来。”   “牙膏是我新买的,昨晚才打开的包装盒。”   “第二种,指甲卡在水龙头的水管内部,今早被水冲了出来。”   “这个也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这个水龙头加装了一个净水过滤嘴,出水口是非常细密的网眼。”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蕾蓉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唐小糖的心里一颤,她其实清楚地猜到这最后一种可能是什么,所以才在看见指甲的一开始,那么惊恐万状。   “小唐,你还在洗手间里吗?”   “在……在的。”   “你抬一下头,看看刷牙缸的正上方有什么没有?”   唐小糖抬起头,头顶的几节粗大的管道,有如灰色的巨蟒一样绞缠着,在视线看不到的死角,好像隐藏着什么又阴暗又狞厉的东西。   唐小糖对着手机说:“姐姐,有几根管道……”   “好,接下来,你去外屋搬一张椅子,站到椅子上看一下管道的缝隙,看看有没有血迹——尤其注意喷溅型血迹。”   一个哆嗦,捻在手里的指甲,落到了洗手盆的白色边沿。   不!   唐小糖捂住了嘴,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她明白蕾蓉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枚指甲之所以会一大清早就在自己的刷牙缸里仰泳,唯一正确的解释,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她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的事情——   “姐姐,我好害怕,这不是真的,我不想再管那枚指甲了,管它是从哪里来的!从一开始就不关我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中我?”唐小糖蹲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知道我这半年多是怎么捱过来的,有多少个深夜我不敢合眼,总怕屋子里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勒住我的脖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我就赶紧搬家,就担心住进不干净的房子,可我还是躲不掉、逃不脱,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姐姐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小唐,你冷静一点。”也许是被唐小糖突然爆发的情绪搞得有点猝不及防,蕾蓉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你现在马上离开洗手间,然后——”   手机像被扼断了喉咙,突然一片死寂。   “蕾蓉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喂?喂?!”唐小糖大喊着,像是在黑暗的井底喊一个刚刚在井沿上消失的人。   头顶那几条巨蟒样的管道,被巨大的恐惧感化为管道样的巨蟒,蜿蜒着滑下,唐小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寒气正在逼近,她尖叫一声,手脚并用,爬出了洗手间,来到门厅,拄着膝盖站起身,正准备夺门而出——   楼道里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她的房门外面,脚步声停下了。   谁?   门外的人是谁?   唐小糖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门的圆形把手动了一下……   有人在拧动那个把手!   然后……门慢慢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我的天啊!   一定是早晨起来,我把卧室的垃圾袋打结后,顺手扔在门外的纸盒子里,然后忘记锁门了!   唐小糖坐倒在了地上,她想象着门打开了的时候,那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杀人并肢解的恶魔,有着一张怎样狰狞的脸孔。   视线里一片模糊。   门,开了——   门口露出了蕾蓉那张沉静而温柔的面庞。   2   唐小糖扑到了蕾蓉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吓死我了,蕾蓉姐,可把我吓死了!”   蕾蓉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好啦,好啦,没事啦。我昨天来这儿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原打算傍晚坐高铁回北京,后来突然想起你,就决定今早来看看,怕你休息不好,没提前打招呼,刚才都走到楼下了,接到你的电话,可是一进楼道,不知怎么的手机就没信号了。”   唐小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声,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泪花,婴儿肥的腮帮子胖嘟嘟的,好像塞了两个红苹果。   “还好,没怎么瘦,这就对了。”蕾蓉端详着她,微笑道,“天大的事也不能亏了嘴,这才是我们的小唐嘛。”   唐小糖破涕一笑。   蕾蓉走进洗手间,一眼就看见了白色洗手盆边沿的那枚指甲,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把小镊子,夹起来仔细地观察了片刻,对着倚在门口的唐小糖点点头:“不错,业务没丢,我的判断跟你基本一致。”然后走到外屋,搬了把椅子进来,踩上去观察那几根管道。   管道外面涂的银粉脱落了不少,锈迹斑斑的,没有血迹——那枚指甲的新鲜程度很高,假如是最近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可怖的凶杀案,受害者的指甲被拔下抛到管道上,必然会沾有血迹,不过,如果有人擦拭过的话,用肉眼是看不出血迹的,必须用鲁米诺喷剂喷在可疑部位,假如有天蓝色荧光反应,则可确定该可疑部位存在血液。只是鲁米诺喷剂毕竟不是口红或柔肤水,饶是蕾蓉再爱岗敬业,也不能把那玩意儿随时装在身上,所以她采取了更简单的方法: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管道的间隙,指尖感受到了灰尘的磨砂感。   没人擦拭过。   也就是说,这里不曾存在过血液。   那么,那枚指甲到底是怎么进入唐小糖的刷牙缸里面的?   “这房子你租了多久了?”蕾蓉一边问唐小糖,一边朝她要了个保鲜袋,将指甲放进去,把一张标签纸贴在外面,用碳素笔写上提取物证的时间、地点等。   “一周。”唐小糖哭丧着脸说,“那个二手房公司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给我介绍凶宅,我一下子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呢,这下子可亏大了。”   蕾蓉拿出手机,连续拨了几个号码,按照提示音的要求,输入自己的警官编号,电话接通了。   她对着话筒,讲了自己所在房屋的位置、门牌号:“你们查询一下,这个房屋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发生过凶杀案?”   回答说没有。   “那么,你们省厅或市属的法医机构,最近有没有接到过如下特征的尸体或尸块——女性,30岁以下,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职业可能为出入娱乐场所的小姐、舞女,右手的食指或中指缺少一枚完整的指甲。”   回答依然是没有。   蕾蓉挂断电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唐小糖那张依旧惨白的面庞。   “这个地方你不好再住了。”蕾蓉说,“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咱们去找那个二手房公司,让他们退你租金,不退也行,得给你找一套新房子。”   唐小糖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冲到卧室,把衣服、日用品什么的收了满满一大箱子,然后跟蕾蓉一起出了门,临出门前居然还对着屋子双手合十拜了两拜,然后锁上门,双手提着箱子一步一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一路上,唐小糖的嘴巴就没合上,不停地跟蕾蓉说自己这半年来的经历:先是在市中心租了一个高档公寓,生活特别的便利,后来不知怎么的听说公寓闹鬼,吓得赶紧搬家,搬到市法院对面的家属楼里去,想着那地界阳气硬,应该没事,住进去才知道,几年前有个住在这里的干部子弟连续拐骗女青年到家中奸杀,她只好又搬家。来到新住所的第一个晚上,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第二天到化工用品店买了瓶发光氨,回到家洒在屋子里,关了灯,只见厨房里一地的荧光,她马上报警,警察来了,一问房东才知道,上一个租户因为坐月子,请个月嫂是农村的,专门买了活公鸡回家宰了,炖汤下奶……   事情闹得这么大,房东把唐小糖轰了出来,她找到二手房公司,租到了现在这个房子。   “你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蕾蓉苦笑道,“亏你还当过法医,地上有血就一定是人血?”   “我是真的慌了神嘛!”唐小糖撅起小嘴,“谁像你啊,天不怕地不怕的。”   刚一走出小区,仿佛开了闸一般,立刻喧闹起来。狭窄的街道上,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自行车,拥挤不堪且犬牙交错,鸣笛的鸣笛,按铃的按铃,跟两旁茂密的树木一起,交汇成一片墨绿色的浊流。一家刚刚开业的电器专卖店挂着“热烈庆祝全国运动会在我市举办”的条幅,门口大喇叭反复放着《最近比较烦》,也不知道几个意思。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腰,在地上捡着烂菜叶子和被踩扁的圣女果,显见得是为刚刚结束的早市收拾残骸。几个正在收摊的早点铺子,将各种肮脏的炊具餐具往热气腾腾的锅里塞,仿佛要把省城这糜烂和迷茫的早晨打包带走,明天再上。   二手房公司并不远,就在临街的一条马路边,整个门脸涂成暖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有机鸡蛋的,门楣上挂着块牌子,上书“圆满地产”四个字,右下角还标示着连锁门店的数字,店门口有很多穿着黑色西装的中介,站成整齐的三排,听最前面的一个长着将军肚的头目训话。不知头目说了什么,他们突然集体鼓了三下掌,齐刷刷喊道:“要!要!要!”把一个遛狗的老头吓了一跳。那头目继续讲话,没说几句,黑西装们又集体鼓掌喊道:“好!好!好!”这之后,他们像泡了水的压缩木耳一样散开,少数进了店里面,绝大多数站在门口,拿着一摞宣传单向来往的路人发放。   蕾蓉带着唐小糖刚刚走进店里,有个中介就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道:“您好,请问您是要买房还是租房?”   唐小糖说:“我怀疑你们租给我的房子是凶宅,请把租金退给我!”   那中介收敛了笑容,对着里面喊了一句“店长”,刚才在门口训话的将军肚走了过来,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两个女孩的身上摩挲了好几遍,才问什么事情。唐小糖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那店长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冷笑,最后道:“有枚指甲就是凶宅,那有个避孕套就是窑子了?”   店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想你大概没有听明白。”蕾蓉很平静地说,“那是一枚由于暴力撕扯导致脱落的完整指甲,不知为什么掉在了我朋友的刷牙缸里,当然这不能成为断定那房间是凶宅的铁证,但是至少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建议你们最好退还她租金,或者给她重新再找一套房子。”   “不行!”店长摇摇头,“租金早就付给房东了,我们没法再去跟人家要,重新找房子更不可能,不是说我们没有房源,而是我要是答应了你们的要求,等于默认那房子是凶宅,我们公司对外承诺过,所有经手的房子都上追三代,绝对不会租售凶宅。砸我们公司招牌的事儿,办不到。你们要么就继续住,要么就搬走,没别的选择。”   蕾蓉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省城的房价远不像北京那么贵,一个一居室,租金一个月也就一千出头,犯不着为这么点儿钱把事情闹大,于是她对唐小糖低声说:“小唐,算了吧,总共三千多块钱的事儿,再说接下来你还不一定在这儿住了呢,干脆咱们不要这钱了,你直接跟我回北京吧。”   唐小糖家境极好,娇生惯养长大的,既任性又胆小,刚刚被那枚指甲吓得不轻,虽然不想白扔三千块钱,但也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太长时间,于是点了点头,拿出房门钥匙递给那个店长说:“这是房子的钥匙,还给你,算我倒霉,房子我不住了,租金我也不要了。”   两个女孩转身正要往外面走,店长突然喊了一声“站住”,绕到她们面前,拦住去路。   “你干吗?”唐小糖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蕾蓉的袖子。   也许是看这两个女孩放弃了讨要租金不想惹事,或者听她们的口音并非本地人,这个店长忽然觉得她们好欺负:“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出了这个大门,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说我们介绍给你们的房屋是凶宅,不然别说我不客气。”   “嘿!”唐小糖火了,“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还要你来管?”   “我倒真想你这小嘴儿长在我身上呢。”店长一脸淫笑地说,“出门打听打听,‘圆满地产’可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中介公司,要是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传到我耳朵里,到时候别怪哥哥我做出什么既不中看又不中听的事儿来啊。”   唐小糖骂了一句“臭流氓”!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蕾蓉就冲出大门,谁知那店长喊了一句“拦住她们”!在门口发宣传单的那些黑西装们,呼啦一声像苍蝇似的围拢了过来,往两个女孩身上又是靠又是蹭的,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蕾蓉和唐小糖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像犀牛一样愣冲冲地开到路边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胖一瘦两个人,胖子身穿深灰色的西便服,肉颠颠地一溜小跑过了来,一边跑一边喊:“蕾处,是蕾处吗?”   蕾蓉虽然担任法医鉴定中心主任,但在北京市公安局是正处级的警官,所以警局外面的人喜欢叫她“蕾主任”,而警局内部大家还是喜欢叫她“蕾处”。   蕾蓉抬眼一看,非常高兴:“刘厅吗?是我!”   胖子叫刘捷,是省公安厅主抓刑侦工作的副厅长,此人四十多岁,面相虽然很随和,但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黑道上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笑面虎”。以前来北京接受培训时,刘捷听过蕾蓉的课,此后,办案中遇到什么法医方面的难题,刘捷就直接向远在千里之外的蕾蓉求助,蕾蓉也尽力帮忙,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   刘捷到了近前,一把握住蕾蓉的手:“太好了!真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圆满地产”的一众人等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有个愣头青上来就问:“你他妈干吗的?”   刘捷愣了一下,指着这人问蕾蓉:“这……哪庙的?”   蕾蓉一时也说不清楚,她是真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所以淡淡一笑说:“闹了点小误会,没事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刘捷说:“走,咱们车上聊去。”   那愣头青毫无眼力见,上前一步继续挡着路,凶巴巴地对蕾蓉说:“我们店长跟你们说的话,你们记住没有!”   “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们不会乱说的。”蕾蓉一边应承,一边拉着刘捷和唐小糖走开。   直到这时,蕾蓉才注意到,跟刘捷一起下车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他长得又瘦又小,塌肩膀长胳膊,好像一只猴子。   唐小糖咽不下这口恶气,上车后,蕾蓉给大家一介绍,她立刻嚷嚷起来:“刘厅,刚才那家中介公司跟我们耍流氓,你管不管?”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刘捷听完,对蕾蓉说:“你放心,这口恶气,我一定帮你出!”   蕾蓉一笑:“你还没说呢,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啦,你那手机是在中控系统里备过案的,你走到哪儿GPS都能显示出来。”刘捷说,“你在全国法医系统里可是高级警官,你一打省厅的电话查询,我们这儿立刻就通报给省公安系统的全部厅以上干部,老葛还以为你是巡视组派下来暗访的,吓得屎尿横流……”他一边笑一边眯起眼睛看着蕾蓉。   蕾蓉笑道:“我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本来昨天就要回北京,但是想起小唐,今早就特地来看看她,谁知道摊上这么个乱子——你找我什么事?”   “说起来,这事儿还跟小唐有点关系。”刘捷说。   “我?”唐小糖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别误会。”刘捷朝她一笑,继续对蕾蓉说,“我先问一下,小唐住那屋子,真的发生过命案吗?需要不需要我派人仔细勘查一下。”   蕾蓉想了想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毕竟一枚指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主要是小唐先前在北京的一个室友,上吊死在屋子里,搞得小唐杯弓蛇影,总以为住到哪里都会碰上凶宅……对了,这个还是拿到省法医鉴定中心留样吧,万一哪天需要呢。”说着,便把装着那枚指甲的保鲜袋交给了刘捷。   刘捷收好,口吻沉重地说:“我要找你的这事儿,就跟凶宅有关。”   小唐打了个寒战。   蕾蓉望着刘捷道:“不是吧,你这个老刑侦,也相信这些?”   “蕾处,你还真别嫌我迷信,你能告诉我,你理解的凶宅是什么意思吗?”   蕾蓉想了想,说:“就是发生过凶杀案的住宅。”   “不全对。”刘捷摇了摇脑袋。   “不全对?”   “不全对!”刘捷说,“比如,一座房屋,此前发生过刑事案件,死了人,但是你并不知道,住了进去,并且安全无恙地住了很多年,那么这个房屋算是凶宅吗?”   蕾蓉愣住了,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刘厅,我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也深刻起来了。那你说什么才是凶宅?”   刘捷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要我说,一座房屋发生过凶杀案之后,当再有人住进去的时候,再一次发生了非常可怕或诡异的事情——比如有恶灵作祟,甚至出现了新的凶杀案,那座房屋才能算得上是凶宅!”   也许是路上有个坑洼之处,普拉多恰恰在这时“哐当”一声,陷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袭上了蕾蓉的心头。她转过目光,看向前方,车子的前窗展示出的风景令她不安起来:阴郁的天幕下,刚才还是城市的街道,这会儿突然像被刀子剜过一般空旷,路面有许多碎石头子儿,轮胎压过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道路两旁十分荒凉,不要说楼房了,就连平房都残破不堪,偶尔冒出一间,个顶个都像藏着碎尸似的,其余地方不是一地瓦砾就是黄土成堆——很明显,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一两个孩子,一两条狗,此外就全无生机。   这是要去哪儿?   蕾蓉用余光看着刘捷,他那胖乎乎的侧脸瞬间变得异常陌生:是的,我们认识,他曾是我的学生,跟我都是从事公安工作的同志,但是我们真的有多么熟悉么?这些年九成九的联系不都是通过手机或互联网吗?联系的内容不外乎被害人死因不明,希望我给予指导和建议,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之间的业务往来,跟远程手术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开膛生者、一个解剖死者,我完全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和怪癖,开枪击毙犯人后的心理评级为几级……不错,他是省厅的副厅长,可是在一个人的官衔比淘宝认证还不可靠的年代,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   该死!我怎么如此轻易就上了这辆车!   车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具体的、有形的,但确实存在于车厢之内,每个人都沉默着,等待着,不肯轻举妄动,仿佛是在煤气泄漏的现场,谁也不敢擦一下打火机的齿轮……   轮胎滚动的轰隆声,也因为这沉默而异乎寻常地响。车身忽然晃动起来,摇摇摆摆,筛面似的。蕾蓉向窗外望去,只见车子开上了一条简直不能称之为道路的土路,荒野的深处有一座用砖墙围起的院子,破败的墙上涂着不知什么标语,字迹像干涸的血迹一般枯红。   车子离院子越来越近,终于开进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老头,望着他们傻乐着,一张豁牙的嘴张得老大。   “至少,得想办法让小唐逃走。”蕾蓉想着,额头上沁出汗珠来。   就在这时,车停下了,刘捷打开车门下了车,猴子还坐在驾驶座位上,等两个女孩下车后,把车开到停车位去。   如果现在挟持那只猴子,让他把车开走,也许是个最好的机会!   蕾蓉刚刚想到这里,猴子转过脸来,呲着牙冲她俩一笑,仿佛在说“赶紧下车,不要耍花样”。   唐小糖没心没肺地跳下了车,还对着蕾蓉喊:“姐姐,你快点下来啊。”   没办法了。   蕾蓉苦笑了一下,走下了车。   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刻,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长期从事法医工作,她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这是大量肢解尸体而又任其暴露在露天环境下,腐败细菌、丽蝇和蛆虫共同作用,才会洋溢出的臭烘烘的血腥气,气味本身并不新鲜,却又因为累积太多、陈旧太久,反而显得异常刺鼻。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实习时走访商洛市商州区杨峪河镇,在特大变态杀人魔龙治民埋有48具尸体的自家院子,虽然距离案件已经过去了快20年,但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依然清晰可闻。   刘捷伸手一引,做了个颇有点夸张的“请”的姿势,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了。   蕾蓉这么想着,踏过无人修剪而野草疯长的院落,走进了一栋看上去能装得下几架飞机的砖砌库房,里面漆黑一片,只听得见大群苍蝇扇动翅膀的嗡嗡声。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又未免触目惊心:暗褐色的墙壁和地面上散布着血迹和动物脂肪,一排排金属输送带,像死神的回转火锅一样井然有序地陈列着,上面挂的铁钩子虽然早已锈迹斑斑,看上去却仍然令人产生生理上的疼痛,下面的血液排送管道里,仿佛依旧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在汩汩流淌……   蕾蓉很快就断定,这是一家废弃已久的屠宰厂的操作车间。   刘捷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把我怎样?他刚才说了半天凶宅,倘若每种生命在惨死后都会化为凶灵,那么恐怕再也没有比屠宰厂更大的凶宅了,难道他带我来到这里是想搞一场行为艺术秀?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黑色幽默了。   走过屠宰厂的这个庞大的操作车间,又穿过消毒车间和分拣车间,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关得紧紧的门,门口站着两个穿深蓝色西便服的小伙子。   “请交出手机。”一个小伙子对蕾蓉说。   蕾蓉转过头对刘捷说:“抱歉,请给我一个理由。”   刘捷马上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交给那个小伙子,然后对蕾蓉说:“蕾处,见谅啊,开了这道门,里面将要召开的是一个需要保密的会议,连我也要交出手机的,没人能例外。”   那小伙子又追了一句:“如果身上有任何录音装置,也请一并交出。”   此言一出,蕾蓉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假如真的是要加害她和唐小糖,就不会在乎什么录音不录音,既然在乎,无非是担心她们离开后会将录音传出去。   她摇摇头说:“我没有带任何录音装置。”   “那么,请让我搜查一下好吗?”小伙子说。   刘捷连忙打圆场道:“这个不用了,蕾处是我特别邀请的客人,她是临时来参加这个会的。”接着他又对蕾蓉说:“蕾处,有个事情,恐怕你还得行行方便,这位小唐姑娘,就别进去了,到旁边那个屋子等您一会儿好吗?”   唐小糖一听,有点不大高兴,但她知道公安工作最讲纪律,既然是保密,那就没什么商量余地,她拉着蕾蓉的胳膊说:“那我在外边等会儿,完事你赶紧出来哈……对了,你带那个没有?”   她的脸有点红。   都说挎包是女人的第二闺房,不许他人随便闯,但唐小糖过去就跟蕾蓉赖赖唧唧的,说翻包就翻包,所以蕾蓉一笑,把挎包递给她说:“里层有一小包,你自己拿就是,注意别喝凉水。”   唐小糖找出一包卫生巾,将挎包还给蕾蓉,问清楚厕所在哪儿,一溜烟跑了。   刘捷上前推开那扇门,蕾蓉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3   屋子里的景象让蕾蓉吃了一惊。   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是,这里非常干净,实木地板打着亮可鉴人的蜡,四白落地的墙上一滴污渍都没有,正中间一张长条形的柚木会议桌,围着桌子坐着十几个人,一俱神情凝重。虽然天花板上的两盏吸顶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但由于这屋子一扇窗户都没有,所以无论家具还是与会者,都浮泛着一层惨白的光芒,就连他们的影子都像抽光了血一样干巴巴的。   见刘捷来了,每个人站起来打招呼。他径直绕到最里头,拉过一张椅子,请蕾蓉落座,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问对面一个长得像耗子般瘦削而精明的家伙:“秦局,都到齐了吗?”   “除了须叔,都到了。”秦局欠了欠屁股说。   “这会就是给他开的,他不来算怎么回事……”刘捷嘟囔了一句,手指在桌子边沿磕了两下,果断地说,“不管他,先开会!”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显然是大门被关严实了。   秦局开始逐一介绍与会者:街道居委会主任、区治安办主任、派出所所长、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刑事鉴识专家、家政保洁服务专家、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市政法委官员……蕾蓉越听越觉得好奇,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要开什么内容的会议。   等介绍到她时,秦局不认识,刘捷接过话来:“蕾蓉同志,咱们国家的首席大法医官。”   隔行如隔山,没有人觉得这个头衔有多么了不起,只向蕾蓉点点头,蕾蓉也回之以一笑。   “我是咱们市民政局分管殡葬事务的副局长。”秦局介绍完了,进入正题,“那今天的会议就开始了。在座的连我在内都是公安系统的自家人,就不说客套话了。大家都知道,最近两个月,由于咱们市唯一一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幸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导致大量的刑事犯罪案件现场——主要指凶杀案的室内犯罪现场,无人清理,群众意见很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在座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与帮助,给街道和群众做了许多工作,这里首先向大家表示感谢。”   所谓“公安系统的自家人”,是指平时在治安保卫工作中与公安机关配合默契、形成固定合作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大名鼎鼎的“朝阳群众”其实就是成千上万个这样的“自家人”,当然,今天与会的“自家人”的级别要高得多。   至于“特种清洁工”,也叫“凶宅清洁工”,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职业。蕾蓉由于工作的关系,与他们有过接触,所以了解一些。这个工种的标准全称是“犯罪现场清理工作”,美国叫“CTS Decon”——犯罪与伤亡现场去污洗消。暴力犯罪尤其是凶杀案件发生后,一般遵循如下的处理程序:刑警保护现场和采录目击者证词,刑事勘查人员进行现场勘查、提取物证,法医“收集”尸体证据,并把尸体“打包”,带到法医鉴定中心做进一步尸检,然后是刑事勘查人员确认现场物证都提取完毕,之后现场加封条,不许办案人员之外的任何人进入,留下一名值班警察看守,直到由专案组下令撤销封禁,特种清洁工进入,开始清洁凶案的“残留物”,比如血迹、人体组织、蛆虫或苍蝇、布满弹孔的墙壁和家具等等,直到整个房间不再留下一点儿发生过凶杀案的痕迹为止。   这个工种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要求“钢胆铁胃瞎鼻子”,在人们眼里比法医还要“不祥”,所以过去很多年,都是市环卫大队下达行政命令地“派活儿”,派到谁头上谁只能认倒霉。但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城市犯罪尤其是恶性刑事犯罪的高发,这个工种不仅越来越被需要,而且对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高,所以由公安部门牵头,民政部门配合,从有经验的保洁工作者里优中选优,组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专门针对此类工作的“特种清洁工小组”,每个小组的编制在5~7人左右,待遇优厚,尽管如此也少人问津。像北上广这种大城市,一般有两到三个这样的小组,省城能有一个,已属不易。   但,“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尝试着和市环卫大队和各大家政公司联系,高薪聘请一些保洁人员清理发生过严重暴力犯罪的住宅,很可惜,就算是有个别人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也组不成一个团队。”秦局眉头紧锁道,“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毕竟两个月前,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罹难一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的,这个案子也确实发生得非常恐怖和血腥,导致保洁人员普遍对这一工作表现出抗拒情绪……抱歉,今天的会议主题不是这个,我有点跑题了。下面,我要跟大家汇报的主要是: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我们已经用最快速度,培训出了一个全新的特种清洁工小组,马上就将投入到工作当中!”   屋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像突如其来的风掠过树梢。   “好事啊!”一个坐着都能看出水桶腰、刚才介绍是区治安办主任的老女人大声说,“都哪儿招聘来的啊?”   秦局说:“构成人员的来历嘛,有点复杂,只有一个女的是过去做过保洁工作的,其他的三个人:一个是普通的下岗职工,一个以前做过房地产中介,还有一个是一直没有稳定工作的本科毕业生……”   “这帮人行不行啊?”水桶腰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行不行的也得是他们了,不然哪儿找人去啊!”秦局苦笑道,“有一点大家可以放心,经过我们的集训,他们对清洁犯罪现场的工作,都具备了一定的能力,这一工种的五大业务: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气味、杀虫灭菌、简单装修,除了最后一项,他们都可以说毫无问题。”   “那不就行了!”水桶腰一副‘赶紧散会我还有别的事儿’的样子,“这又不是啥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谁都能做得好啊。”   “恐怕不能这么讲吧!”刘捷突然说话了,“苦么,逼到一定份儿上,谁都不怕;可要说死,恐怕没人不怕,毕竟刚刚发生了那起大案子,现在还敢做特种清洁工的,都算得上英雄好汉。”他停了停,把视线投向水桶腰,见她的目光明显收敛了几分,继续道:“大家不要看不起特种清洁工,咱们市现在平均每天发生大约一起室内凶杀案,两个月是多少起,大家算过吗?最少六十起!加上半年来其他还没来得及清洁的凶宅,一百多座发生过命案的住宅就在那里摆着,在同一个楼、同一个小区里住的居民,心里本来就够别扭的了,再没人收拾、没人打扫,他们会怎么想?秦局在这么短的时间,把队伍重新组建起来,我看不错,很不错。”   “刘厅长说得对,说得对!”一个笑起来露出牙龈的瘦子谄媚地说。   蕾蓉记得他好像叫罗谦,是什么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   整个会议室里,刘捷的官衔最大,他一发言,别人自然再不好说什么,也有人脸上露出“你都一锤定音了还找我们做什么”的不屑神情,有个家伙故意呼噜呼噜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声音很大。   就在这时,蕾蓉注意到刘捷和秦局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只是几秒的时间,但刘捷探问的目光,秦局看看手表,又看看大门,继而对着刘捷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连串动作,都让她明白,他们是在不无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名叫“须叔”的人。   刘捷皱紧了眉头,右手用大拇指来回搓着食指的指肚,仿佛有件很麻烦的事情,不知道是该马上去做,还是再拖一拖。   秦局等了一等,依然没有等到他明确的指示,便把瘦削的肩膀提了一提道:“大约在一个月前,咱们就在这间屋子里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大家还记得不记得,那次,徐三拗同志提出了一个建议,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坐在近门的一个座位上,看上去有点邋遢的小老头,忙不迭地欠了欠屁股,见秦局的意思并不是叫他起来发言,赶紧又坐回去了。   蕾蓉刚才听秦局介绍时,对“徐三拗”这个独特的名字印象深刻,知道他的身份是一个什么家政保洁服务专家,不过怎么看这老头都像是翻垃圾桶找易拉罐的环卫工人。   “老徐。”秦局说,“你能不能把那天会议上的提议再说一下。”   徐三拗赶紧又站了起来,弯着腰,嘿嘿笑道:“秦局,上次我开会前多整了几盅,所以胡扯了几句,搞得好多领导不高兴,今天就不说了吧……”   秦局示意他坐下道:“让你说你就说,甭那么多话,你不起个头,我后边没法唱了。”   徐三拗没敢坐下,神情还是有点犹豫,本来就满脸的褶子,一挤更跟在沙皮狗的脸上蹭过似的:“好吧……我上次说,老年间,屋子里要是横死过人,想找人来拾掇,那讲究可多了,绝不是光扫扫地、刷刷墙的事儿,那都是表面工夫,去不了邪气。这人死了,魂儿可还在呢,尤其是那受了冤的、死得惨的,本来就怨恨这屋子害得自己丧命,不肯走呢,你光拾掇干净利落了,人家觉得待着舒服了,更不愿意离开了,当然这还算好的,万一你打扫的时候犯到凶位了,比方说这人是被捅死在厕所里边的,怨气大了去了,好在有一面镜子摄着,它动弹不得,你不懂,上来把镜子给摘走扔了——”   “我说老徐,你差不多就行了吧!”水桶腰突然说话了,一脸的正气,“上面一个劲儿地号召向广大人民群众普及科学知识,你倒好,跟国家唱反调是不是?天天宣传封建迷信那一套,再这么下去,你可就站悬崖边儿上了。”   徐三拗慌了神儿,眨巴着小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的腰板一点点弯下去。   “老徐,你继续说。”刘捷有点不耐烦。   然而徐三拗真的是不大敢说下去了:“反正吧,我们过去打扫凶宅前,那一定得请郭先生的——”   “不就是风水先生么,还不是封建迷信。”有个刚才被介绍是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的人嘟囔道。   徐三拗摇摇头:“风水先生是风水先生,郭先生是郭先生,那差别可大了。”   “有什么差别,在我看来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风水先生是看宅子风水的,郭先生是专门驱赶凶宅里的凶灵的,好比说前一个是给新屋子开荒做保洁的,后一个是给旧宅子灭蟑螂杀红蚂蚁的,哪能是一回事?别说风水先生了,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还不一样呢。”   “还不都是怪力乱神那一套!”那个专家十分轻蔑地眯起眼睛。   徐三拗文化水平低,听不懂什么是“怪力乱神”,但知道不是好话,本来弯着的腰一下子挺直了:“你这个人才怪呢,不懂不要瞎评说,老祖宗的东西,就全都是神经病?”   屋子里的人知道他听劈叉了,不禁偷偷一笑。蕾蓉虽然是个科学主义者,但心胸十分开阔,一向觉得科学精神的核心是质疑一切——包括科学本身在内,所以对玄怪的东西,虽然从不相信,却愿意听一听,多一些了解,反正所有未经试验证伪的东西,她都不做彻底的否定。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对徐三拗这个小老头的“拗”劲儿产生了好感,毕竟这年头,容许别人作践自己但不能触犯自己信念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扶了扶眼镜,摊开两只手,呵呵一笑:“老祖宗的东西是不是全都是神经病,我不知道,但是说什么死过人的屋子就是凶宅,那可真是高烧烧糊涂了才能说的昏话,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能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鬼魂,更不能相信有什么凶灵害人,不然你问问卖二手房的,那发生过命案的屋子,报价难道比正常的屋子低很多吗?”   刚才对着刘捷发出谄媚一笑的那个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突然说话了:“赵隆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行内的规矩,凡是凶宅,比正常住宅的售价至少低三成,这叫‘鬼打三分’,好比一万元的房子,发生过命案,那就最多卖七千,卖高了,鬼那三分就要找补在中介人的身上,谁也不敢作这个大死。”   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绝对真理竟然受到挑战,顿时把脸拉长了七尺,对刘捷道:“刘厅长,我想,您今天请我们这么多人来到这儿,不是听反科学讲座的吧,如果是,恕不奉陪了,我还是上次开会那句话,特种清洁工的事儿我支持,趁机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坚决反对!”说着站起身就往门口走。   他这一走,仿佛是撕开了乐事薯片的包装袋,顿时稀里哗啦好几把椅子在响,更多的人站起来,纷纷说道:“秦局、刘厅长,我也有事,我也先走了”“怎么又搞起风水宅相那一套了,不听为妙”“邹主任,你们那个社区的阅报栏,我看反对伪科学宣传海报还得长期挂着”……   秦局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朝对面的刘捷摊开了手,很明显是表示,自己这个民政局副局长管不了这各路诸侯;刘捷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主抓刑侦工作的他,平时最需要这些基层工作者和各个领域的科学家帮助,纵然是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会议一拍两散伙,他也是有气不敢出,有火不敢发。   看样子,溃坝难补了。   当以那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为首的一群人蜂拥到门口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留着精致的“圈胡”的人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气温陡然降了几度,蕾蓉觉得身上一冷。   并无寒风涌入,却有寒意逼人。   看样子,来人应该就是秦局和刘捷一直在翘首以盼的“须叔”吧!   一向以看人精准而闻名的蕾蓉,对须叔的第一印象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他的圈胡真的是很精致,围绕着上下嘴唇恰成黑色的一轮,每一根都像是先用梳子再用睫毛刷护理过一般,浓密、卷曲并富有光泽,脸上没有胡须的其他部分十分干净整洁,有点自来卷的黑发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蛮漂亮的小辫,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印有安迪·沃霍尔自画像的T恤,外套一件暗灰色的牛仔夹克,下穿咖啡色的休闲西便裤,给人一种非常时尚的文艺男印象。   但是他的那双眼睛,暴露出了他的另一面,与着装不尽一致的一面。他戴着一副似乎度数并不高的紫框眼镜,一双说不上多大也说不上很有神采的眼睛就掩藏于镜片的后面。也许有人会觉得他的目光有些阴沉和晦暗,不够神采奕奕,但是蕾蓉看出,并非如此,这是一个久经世事而异常老练的人才会有的眼睛,岁月的风霜已经将“贼光”磨洗净尽,裹上了一层货真价实的包浆。也正是因了这包浆的目光,蕾蓉断定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   很奇怪的是,那溃坝而出的洪流遇到他,仿佛是撞上了一座山,戛然而止。   所有要离场而去的人,都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好像作弊的学生被老师发现了似的。   刘捷遇到救兵似的,忍不住扬起手喊道:“须叔,你来啦!”   背对着大门而坐的秦局也忙不迭地站起身,对须叔道:“你再不来,这些人就都要走了。”   须叔往会议室里面走,门口的人们都赶紧往后退,并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扳着肩膀,生生摁回了各自的座位上。   徐三拗十分高兴地跑上前来,握住须叔的手道:“我还当今天谁来呢,原来是郭先生,太好了,太好了,我刚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讲清洁凶宅要先驱凶灵的,他们听了一个个的都跟吞了苍蝇似的,拔腿要走。”   须叔用冰冷的目光将屋子里的人环视了一圈,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闪避着眼睛、畏缩着身子。   直到他看到蕾蓉——   先是一愣,继而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幼被寄养在亲戚家,初中跟随父母回到故乡苏州,后来又考入中国警官大学,毕业后留学海外,通过刻苦努力的学习,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女法医……复杂的人生经历,令蕾蓉表现出远远超过年龄的成熟。她很清楚,只要两个人相遇,无论是陌生人还是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都存在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控制,而一群人在一起,也一定有一个“控局者”,执掌全局,一言九鼎。蕾蓉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她走到任何地方,因为天生的御姐气质,常常会被大家尊为领袖,但是眼前这个须叔,很明显也是一个天生具有控局欲望的人,而且——他也看出了蕾蓉和自己的相仿之处,所以才颔首致意。   令蕾蓉没有想到的是,须叔竟然走上前来,主动向她伸出手,并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刘捷。   刘捷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国内最优秀的大法医官——蕾蓉。”   “你好,久仰大名。”须叔对蕾蓉说。   这也是他走进会场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嗓音略细,吐字清晰,十分优雅。   蕾蓉与他握手,矜持地一笑:“郭先生你好。”   须叔一愣。   瞬时间,会议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4   糟糕,看来我说错话了。   蕾蓉心想,但她城府极深,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以这样的姿态面对突如其来的嘲讽。   “蕾蓉姑娘,你有所不知。”须叔解释道,“刚才老徐唤我做‘郭先生’,并非我姓郭,而是宅相风水一学,乃是东晋著名学者郭璞所开创,此后人们便叫我们郭先生了。”   这是蕾蓉闻所未闻的知识,因此她十分好奇:“听徐老伯说,你们好像还分什么小郭先生和大郭先生?这有什么区别吗?莫非一个负责选阳宅,一个帮忙选阴宅?”   须叔摇了摇头:“不是的,虽然很多人认为堪舆师和风水师是一回事,但近些年来在我们行内却形成了细分:为死人选墓地的叫堪舆师,为活人选住地的叫风水师。风水师亦分两种,一种是给盖房子选址,以及对庭植水系、门窗方位、室内装修、物品摆放提出修改意见,从而开运化煞的,这个习惯上依然叫风水先生;另一种是当屋子里先前横死过人,然后新的住户要住进来,为了防止受到凶灵侵扰,专门来驱除或安抚凶灵的,叫做郭先生——小郭先生与大郭先生的区别在于,小郭先生属形法派,大郭先生属理气派。”   蕾蓉听糊涂了:“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没有解释明白,只是用一个更冷门的概念诠释了一个比较冷门的概念吧。”   须叔道:“蕾法医还真是刨根问底,中国的风水学流派极多,什么八宅派、五行派、翻卦派、奇门派……但说到底,就是两大派:形法派和理气派,我想想该怎么说让你比较容易明白……你看过《笑傲江湖》吗?”   “当然。”   “华山派剑法分成两大流派:剑宗和气宗,对么?”   “嗯。”   “剑宗主要练剑招习剑法,一心务外,以剑术的技巧求胜;气宗主要在练气功修内力,执意守中,以浑厚的内功制敌。形法派就是剑宗,他们强调从种种外因考察凶宅形成的条件,通过改变凶宅内物品的摆放或装修的格局来达到‘安宅’的目的;而理气派就是气宗,寻找凶宅形成的内因,重在祛除戾气、驱赶凶灵,化凶宅为吉壤。”   “这么说,您一定是大郭先生喽。”   须叔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蕾蓉笑道:“你说剑宗一心务外,气宗执意守中,古人云:务外非君子,守中大丈夫,想必您不会给自己戴上一个‘非君子’的帽子的。”   须叔拱了拱手道:“蕾蓉姑娘果然聪颖过人!清代藏书家丁芮朴在《风水祛惑》中有言:‘风水之术,大抵不出形法、理气两家,唐宋时人,各有宗派授受,不相通用’,千年以来,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形同寇仇,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凶宅清理只能延请一家,绝不可能两家通吃。民国之后,随着所谓现代科学的引入,小郭先生开始吃香,但近年来我们大郭先生却似乎越来越受欢迎了。”   “这是为什么啊?”蕾蓉问道。   “小郭先生嘛,之所以有个‘小’字,是形容他们的技能,无非是些奇技淫巧,小动作、小伎俩而已,怎么能比得过穷究内因、追魂问魄、辨气化煞、鬼神莫测的大郭先生!”说到这里,须叔的每根胡须都扬了起来。   蕾蓉不傻,只是偶尔脱线,说出一些让人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话,这时就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华山派最厉害的风清扬是剑宗的啊?”   须叔一听,五官拧成个“囧”字,很久才压低了嗓子说:“哼……若不是小郭先生无能,也不至于让枫之墅一下子死了那么人!”   “须叔!”   刘捷和秦局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他们的口吻都急切而恐惧,分明是看到大坝上出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缺口,想堵而又太晚似的。   屋子里的其他人,脸上也都露出惊惶的神色。   蕾蓉敏锐地觉察出,须叔提到的应该就是导致前一个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恐怖事件。   那个事件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如此的讳莫如深?   蕾蓉明白,当一群人想共同把守一个秘密的时候,最好的突破方法不是公开提问而是私下打听,因为保密需要克制与毅力,而泄密却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本能。所以,她并没有急于抛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而是对着须叔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好吧,我确实对你们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可是……恕我直言,你们的业务范畴岂不是很窄,业务量岂不是也很少,有几个人买房会遇到凶宅啊?”   “蕾法医,您错了。”罗谦突然站起身说,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冒失,所以对着周围的人们嘿嘿笑了两声,“刚才刘厅长说了一个数据,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咱们市平均每天发生大约一起室内凶杀案,一年就会造成近400套凶宅——请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单次的‘出场费’是六千元,可哪家买凶宅的也不敢省这笔款项,加上目前咱们这省城,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一共才俩人,小郭先生又……所以,须叔的业务量不是很少,而是忙不过来。”   蕾蓉这才意识到,每年400套凶宅还真的不是一个小数字,记得前一阵子在新闻上看到,北京一家著名的地产公司建立了一个很全面的凶宅数据库,据统计,全北京的凶宅有……有多少套来着?   罗谦说完这一番话,望着须叔,似乎是希望能得到他一两句赞许,但须叔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悻悻地坐下了。   “罗老弟说得不错。”须叔直到这时才慢慢地开了口,“自从小郭先生搞砸了以后,我这个大郭先生就忙得四脚朝天,除了驱凶以外,还从刘厅和秦局那里领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本来是想今天和大家汇报一下,谁知由于我的迟到,搞得这么多朋友要不辞而别,实在是抱歉之至!”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忙不迭的声音:“须叔您太客气了”“我们不是不辞而别,只是水喝多了想去方便一下”“哪里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都是朋友”……   须叔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径直走到那位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面前,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刚才听见赵隆兄说,您是唯物主义者,不能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鬼魂,更不能相信有什么凶灵害人,是这样吗?”   赵隆身上再无一丝刚才的傲慢之气,畏缩在椅子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但还在硬撑着面子:“须叔,你看,我是站在科研工作者的角度表达我作为一个专家的观点……”   须叔扶了扶眼镜,将腰弯得更低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那么,如果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您又怎么看呢?”   赵隆紧闭嘴唇,下唇使劲往上顶着,不发一语。须叔的影子遮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晦暗无比,一颗脑袋犹如搁在了铡刀上似的。   须叔冷笑一声,挺直了腰道:“赵隆兄不说话,不代表他心里就服气,人嘛,面上的和心上的,本来就难以整齐划一,我不会计较,更不会在意,刚才诸位起身要走时,给我加了一堆头衔,封建迷信、伪科学什么的,偏偏我耳朵好使,隔着门也听了个一清二楚,我深知,这也不是大家的真实想法。不过,作为大郭先生,我还是想跟大家聊聊,我们这个工作到底是不是骗钱玩儿的……”   罗谦刚说了一句“哪儿能啊”,突然发现自己这话插得忒不合适,赶紧闭住了嘴。   “诸位应该听说过《黄帝宅经》吧?这本书是我国古代关于人与建筑环境的经典著作,风水师必须熟读百遍,方能上岗。”须叔一边在会议室里踱着步,一边说,“‘宅’这个字,本意是寄托之所,《黄帝宅经》开篇有云,‘夫宅者,乃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故不可独信命也’——何解?诸位只要注意最后一句即可,人不可独信命也,住宅的事情搞对了,命运都可以逆转,可见其不容小觑。那么,住宅风水真的有那样大的力量吗?当然!古人早就明白,住宅环境与人的健康、气运、甚至生死密切相关。先说选址:《左传》中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意思是住宅临近闹市区,又噪杂、尘土又多,不宜居住;《阳宅撮要》中说‘祭坛、古墓、桥梁、碑坊,一团险杀之气,四周旷野,总无人烟,一片荡气,空山僻屋独家村,一派阴狸之气’,这些都是不适合盖房子居住的地方。再说房屋建设:《黄帝宅经》中提到‘五虚’ 必须杜绝,‘宅大人少,一虚,宅门大内小,二虚,墙垣不完,三虚,井灶不处,四虚,宅地多屋少、庭院广,五虚’,还有窗户的朝向、客厅与卧室的比例、墙壁颜色,那讲究就更多了,稍有不慎就能引来祸事。还有庭院绿化:《宅谱通言》记载‘枝斜向门,哭泣丧魂;门对空树,咳嗽流注’。枫树岭老人院的连续死亡事件,正好印证了此理。”   蕾蓉听得有趣,她原以为买房子无非就是挑个朝向和楼层,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讲究,虽然须叔所言多是指古代盖平房,但细细想来,确实有理,比如“五虚”,当然也有她不大懂的:庭院的树枝斜向着门就能要命,哪有那么严重……   不过,“枫树岭老人院的连续死亡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有人会说,风水蕴含着一定的科学道理,还能接受,可是你们这些专门负责驱赶凶宅内凶灵的郭先生,可是彻头彻尾的封建迷信。大错矣!大错矣!《黄帝宅经》开篇说,‘凡人所居,无不在宅。虽只大小不等,阴阳有殊,纵然客居一室之中,亦有善恶。犯者有灾,镇而祸止,犹药病之效也’。此话之意,不难理解:房子的大小不一,阴阳二气亦有差别,但只要里面住了人,就会发生善行或恶举,一旦在房里杀人,便会造成煞气,必须祛煞镇邪,才能使祸害中止。”须叔道,“按照‘气’对居住者的不同作用,古人将‘气’分为‘生气’和‘煞气’,凡是对居住者的身心有益的即是‘生气’,反之,对居住者的身心有害的即是‘煞气’,凶灵说到底就是横死者的冤魂不散,怨气不去而凝伫在室内的一股煞气——”   “越说越他妈不靠谱了。”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充满了鄙视和不屑,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对须叔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所以当这声音发出时,好像有人在某个歌星的粉丝聚会上突然嚷了一句“难道你们都没有发现他跑调吗”,顿时像箭靶子似的招来无数道谴责的目光。   蕾蓉却对这不和谐音产生了兴趣,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一双牛眼睛那么大的眼珠子,满脸横肉像一块块死面疙瘩,鼻子有点红,厚厚的嘴唇遮不住有点外凸的门牙,右耳朵下面有一条很长的刀疤,从耳根歪歪斜斜地一直延伸到衣领子里面,仿佛是把“混不吝”三个字纹在了皮肤上。   刚才听秦局介绍,这个人名叫濮亮,好像是某个派出所的所长,蕾蓉不禁想起自己的好朋友——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马笑中大概是全北京最有名的派出所所长,此人是个矮胖子,嘴巴有点儿歪,浑身上下痞里痞气,一肚子坏水儿、满脑袋馊主意,脑袋上的警帽就没有正着戴过一天,他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对片区内的老百姓却热情厚道得像家里人……眼前这个濮亮,有马笑中那股子狠劲儿,却没有马笑中的圆滑狡诈,显得更“愣”一些。   “你说什么?”须叔站住了,望着濮亮。   濮亮把下巴一扬:“我说——你越说越他妈不靠谱了!”   会议室里,有些人望着须叔的眼神,虽然依旧恭恭敬敬,却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须叔毫不慌乱:“我哪里讲得不靠谱了?愿闻其详。”   濮亮似乎不大明白“愿闻其详”的意思,斜睨着须叔道:“你扯了那么老半天,我书读得少,实话说,听不大懂,反正都是些文言文吧,古人写的东西,每个都是百家姓上的老四——堆理(李)。不过我过去是咱们市刑警大队出身,不敢吹说那几年把所有的凶杀案现场都出遍了,也八九不离十,见过尸体,踏过血泊,捡过残肢,挖过颅骨……什么恐怖吓人的场子没进过?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凶灵,你当那屋子死了人就立马变平板电视了?个个墙壁里都能爬出贞子来?”   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浅浅的笑声。   “哦。”须叔扶了扶眼镜,“原来你是警察,警察是公差,有道是‘衙门屋顶三尺罡’,凶灵怨气在心,不索命不罢休,索命手段往往惨怖至极,下去之后,多半会在阎罗殿被判苦刑,所以很少和阳世的公门中人纠缠,免得受二茬罪,所以你见不到是很正常的。”   “这么说,古人真的见过喽?”   “真的见过。”   “好啊!”濮亮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那你现在就给我说说古代真有过的那些凶宅,分别发生过什么凶灵害人的事情,先说好了,得有出处,有名有姓,不许是聊斋里边的鬼故事,不许你自己瞎编乱造的,你能马上说得出三处,我立刻就认输!”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望着须叔,气氛压抑得犹如暴风雨前的莽原。   也许,外面真的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蕾蓉望着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回忆起早晨去唐小糖住处的路上,看到的灰蒙蒙的天空。   须叔望着濮亮,平静的眼神犹如古潭:“凶宅自古有‘四三’之说,意思是分四个种类,作祟的凶灵亦有三种。我便应你所请,以史料类古籍上记载的真实凶宅,给你做一详述,你不妨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我说一篇,你查一篇,若说错一字,或杜撰一例,算我输。”   濮亮毫不客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屏幕老大的手机,摆在桌上,打开了百度网页。   “外人眼中,凶宅不外乎是一种发生过命案的屋子,但我国古代则将其划分为四个种类。”须叔继续踱步,“第一类叫‘官宅凶’,即对所居官员不利,《太平广记》里提到一个叫袁嘉祚的人,出任垣县县丞,谁知那县丞的官宅是个凶宅,‘为者尽死,数任无人居,屋宇摧残,荆棘充塞’。袁嘉祚一向正直清白,‘剪其荆棘,理其墙垣’,压住了凶煞之气。第二类叫‘逆旅凶’,逆旅就是旅店的意思,旅店曾经发生过命案,凶灵怨气太盛,索性对所有来居住的旅客不利。《虞初新志》记载,康熙初年,天津城外有一旅店,有个旅客来住店,恰逢客满,店主说‘其后一室,夜多鬼’,吓走很多客人,所以迄今空置,无人敢住。旅客说我不怕,然后他‘取笔涂赤面,着袍靴,装关公’,夜深人静,炕后突然走出一个长发覆面的少妇喊冤,第二天他拆掉炕砖,发现下面埋有一具女尸,是被先前的屋主杀死的小妾。”   须叔所讲的,屋子里的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间都听得兴致勃勃,只有濮亮用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又戳又划的。   “第三类最为常见,也就是我们平时一提起‘凶宅’二字,马上能想到的,即‘私宅凶’。家里闯进杀人犯,或者家中起了内讧互相砍杀,又或者自己想不开悬梁自缢,屋子里陈尸一具,宅子内便多了一个凶灵,这房间自然也就成了凶宅——当然病死或其他自然死亡不算。凶宅之可怖,不在于曾经死过人,一间屋子就算死过成百上千的人,倘若没有凶灵作祟,那么也算不得什么凶宅,顶多是个‘准凶宅’,惟有发生新的死亡或伤害事故的,才是标准意义上的凶宅。”   蕾蓉不禁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刘捷也说过和须叔相似的观点,这么说来,至少在对凶宅这个词汇的理解上,刘捷深受须叔的影响。   须叔接着说:“关于‘私宅凶’,历史上的案例实在是多如牛毛,这里我就不举例子了——”   “喂喂!”濮亮突然抬起了有点浮肿的眼皮,“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例子,出处虽然不是聊斋,但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史料吧,你既然说‘私宅凶’的例子多,就从可信度更高的史料里拎两个说说吧!”   “私家野史里面的真实,就一定比正史少么?未必吧。不过,权且听你的限定。《朝野佥载》听说过么?唐代学者张鷟写的一本笔记,后来很多内容被《资治通鉴》引用,权威性和可信度是很高的。其中提到,有个名叫郑从简的人,住的屋子总有古怪的事情发生,家中人不是患病就是出意外,于是郑从简请了个巫师,勘查一番,在客厅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姓寇的人,被先前的屋主杀死后埋在地下,‘移出改葬,于是遂绝’。”须叔一副见招拆招,不慌不忙的模样,“还有《万历野获编》,沈德符写的笔记,此人博学,擅长考据,《万历野获编》堪称有明一代的百科全书,向为治史者所倚重,他不仅认为‘地理吉凶,时亦有验’,而且在书中记载了多处凶宅,‘信乎形家之说不诬’,其中最有名的一处是史官沈宗伯的住宅,沈宗伯刚住进去时,觉得屋子很宽敞也很整洁,只是有一事甚为奇怪,一到晚上,点起蜡烛,烛光总是很微弱,‘加至十数炬亦然’,黑压压的屋子里怪影憧憧,令人不安,恰好沈宗伯的邻居是沈德符的父亲,其父觉得恐怕是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遮挡了光线,便劝他搬家,沈宗伯没有听。‘一日拆炕,则见一少妇尸在焉,宛然如生’,沈宗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搬家,才知道先前屋子里怎么都点不亮灯,乃是凶灵作祟。”   说到这里,须叔看了一眼濮亮,只见他气哼哼地瞪了须叔一眼,显然是这两件事都确凿无误,无可挑剔。   须叔神情如常,继续说道:“第四类凶宅叫——”   仿佛举刀一挥,突然斩断了所有的声音。   须叔站定,昂起头颅,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圆形的吸顶灯,嘴唇蠕动着,像一个坐在枯井里的人仰望着头顶那片触不可及的天空,祈祷着什么,他的神情非常古怪,有点阴郁,有点忧虑,又有点不敢言说的恐惧。   屋子也在刹那间陷入了一种恍惚若梦的气氛之中。   “咋的,断电了?”濮亮冷笑道。   须叔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第四类凶宅,因为极其特殊和罕见,这里我暂且不讲。”   第四类凶宅,那又会是什么?蕾蓉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种类的凶宅能被加上“特殊和罕见”这样的头衔,难道凶宅本身,还不够特殊和罕见么?   “我继续来说凶灵的种类。”须叔继续踱步,步子既舒缓又有节奏,虽然是在不大的会议室里,绕着办公桌环行,却仿佛走在一片春天的原野中,怡然自得地吟着诗,“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凶灵既然是人死后的怨气所化,必然就是人形,这可大错特错了。万物皆有灵,灵魂一旦脱离肉体凡胎,因了机缘,也可能附着在万物之上,一旦个中奥妙为心术不良者所勘破,亦可‘制造’凶灵——这也便构成了凶灵的三大种类。”   “首先是器物。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凶灵出窍之后,怨毒之气附着在了一些奇怪的物品上,动物、植物,甚至笛子、酒瓮、门扇,皆能作怪,尤其是当杀人事件是因为劫财,而偏偏杀人犯又在惊慌中逃窜,没有来得及带走财宝时,那凶灵便会像葛朗台一样附着在财物上,做个至死不渝的守财奴。《太平广记》中有一则记载:一个名叫苏遏的穷人,实在是买不起房,就用手中一点银子‘贱价质一凶宅’,谁知住进去之后,屋子里总有一注腥红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苏遏听了方士的指点,挖开地面,‘得一铁瓮,开之,得紫金三十斤’,就是凶灵依附于财宝上的实例。”   “要是到了现在,凶灵依附在哪儿?信用卡?银行卡?支付宝还是微信钱包?”濮亮嘲讽道。   须叔却不理会,兀自说道:“其次是致魇,就是人为地制造‘凶灵’。弄个木头人藏在墙窟里,使其夜游宅府,吓人半死,然后说屋子闹鬼……这个多半是为了把昂贵的房屋变成‘凶宅’,然后以低廉的价格买卖,现在多已不用。下面,我着重说一说‘尸骸’。”   也许是“尸骸”二字太过惊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神情一振,蕾蓉也不例外,她本是坐着静听,这时却下意识地将一条胳膊放在了桌子上。   “凶灵并非有形之物,而是无形之煞,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凶灵有个特点叫‘有室则据,见旷则替’。意思是只要在室内被害的,总是要想方设法‘赖’在室内不走;如果是在旷野或郊外遇害,反倒不那么容易作祟,急着找替代了。”须叔说,“那么,有人会问了,凶灵在室内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呢?从古代的记述上来看,最多的是依尸而存,说白了就是尸体在哪儿它就依附在哪儿。古人多住平房,室内杀人后,有的干脆就把尸骸埋在地板下面,弃房而去,更多的人如同现在一样,将尸首抛到荒郊野外,不过在杀人过程中,因为难免搏斗的缘故,所以那些残肢、断发、血渍依然会留在室内,这也就导致了凶灵会依肢而存,依发而存,依血而存,换句话说:只要尚有受害者的一点残存的身体信息留在室内,凶灵即不会离去——”   蕾蓉举起了手。   须叔平抬右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我是个法医。”蕾蓉站起身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我无法认同你关于凶灵存在的说法,因为你刚才所述,皆是前人的记述,从证据的角度讲,都是人证而不是物证,何况是很久以前的人证,其可靠性大打折扣——”   “咦?”专爱加塞的罗谦又说话了,还故意把调门抬得很高,“几千年来的成千上万个古代学者,白纸黑字写下的,也不可靠?”   “不可靠。”蕾蓉说,“对于科学工作者而言,只要缺乏可以重复验证的试验证据,无论什么典籍上记载的什么事情,都存在质疑的必要。不过,由于我也没法证明凶灵就真的不存在,所以我也只能到不认同为止了。但是,关于须叔刚刚的说法,我想提问,按照你的观点,如果犯罪分子杀人之后,将血迹擦洗干净,将尸骸全部挪出室内,这个屋子就不再存在凶灵了吗?”   “很难的。”   “什么?”蕾蓉有点没听懂。   “我是说,很难的。”须叔摘下眼镜,用一块蛇皮样的眼镜布细细地擦拭着镜片,“凶犯杀人后,多半会立刻潜逃,即便挪尸,也很难把残骸一个不少地带出去,总会有点儿什么被遗忘在屋子里,成为凶灵依附的对象,比如被砍断的一截手指,被敲下的一颗牙齿,被削掉的一块头皮——甚至,一片指甲。”   5   一片指甲!   蕾蓉感到身子一颤,她死死地盯着须叔,眼前却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容,那是唐小糖被刷牙缸里的一片指甲吓得面无血色的面容。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宛如汹涌而来的寒流,裹挟了蕾蓉的周身。这个须叔到底是谁?他知道些什么?他和那片指甲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到底策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须叔却已经将眼镜戴上,把自己的目光再一次掩盖在了厚厚的镜片后面。   蕾蓉心乱如麻地坐下了。   “当然,有一种特殊的凶灵,往往不依附于尸体或残骸,不依附于任何实质物,而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那就是我们所说的缢鬼。”须叔说,“缢鬼属厉鬼中的厉鬼,因为其多由怨愤悲苦所致,死状惨酷,《阅微草堂笔记》对缢死之痛苦做过非常形象的描述:‘未绝之项,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焚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正是因此,缢死者的凶灵往往化作人形物,于自缢的时间浮现,极其恐怖,且对造成其死因者纠缠到底、报复不休。民国郭则沄所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好几则详细的记述,如写南宫凶宅,两个少年在吊死过人的染坊里过夜,入夜,‘梁上似有物,谛视乃人形,项挂于梁,攫身往来若打秋千状’;还有榕城小排营凶宅,一个人看书到半夜,忽然‘觉头上有物似弓足形,谛视乃一缢鬼挂梁间,吐舌长盈尺’……”   “我醒了,黑咕隆咚的,就看到脑袋顶上悬着一双脚,我吓坏了,一边叫一边倒退着往后爬,就看见李媛挂在天花板下面,身子直挺挺的,一双凸出的眼睛瞪着我,舌头伸出老长老长……”   唐小糖惊恐万状的哭泣,忽然回响在了蕾蓉的耳际。   半年前那起古怪的自杀事件,给唐小糖带来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导致她辞去了法医研究所的工作,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并像逃避凶灵一样,不停地搬家——为什么这个须叔所言,处处都像是在影射和提及唐小糖,抑或,纯粹是我想多了?   “哐当”!   一声巨响,把坐在会议室里,沉浸在诡异气氛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的跳了起来,有的叫了出来,还有的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仔细看去,却是那个长着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不知怎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须叔双手合十,嘴里哀求着:“求求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蕾蓉看着满屋子人的脸孔,他们的五官都丑恶地扭曲着,望着须叔的眼神既厌恶又畏惧,仿佛在发出和水桶腰一样的哀求。   牛似的庸懦、猪似的笨蠢、兔似的胆怯、羊似的战栗……   需要用全部毅力才能将“这里本来就是屠宰厂,这些人其实是被宰杀的牲畜所投胎”的诡奇念头压下去。   可是怎么也压抑不掉——   怎么也压抑不掉“须叔就是玩弄并宰杀他们的刽子手”的可怖预感!   须叔走到水桶腰的身边,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只轻轻一提,便将她那肥硕的身躯扶了起来,拖过跌倒的椅子,摆正,让她慢慢坐下,拍拍她的肩膀,用一种温柔得近乎残忍的口吻说:“我不是告诉过你,用我教你的方法,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了吗。”然后直起腰,看了看已经在刹那间被他的气势惊得目瞪口呆的濮亮,冷冷一笑:“女士的请求只要夹带了泪水,就必须遵从,何况再讲下去,恐怕就要涉及到我们郭先生的专业秘密了,所以,我的话头就此打住吧。”   说完,他又拖了一把没人坐的椅子,就在水桶腰身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印有《哭泣的女人》这幅毕加索名画的手帕,递给水桶腰,让她拭泪。   这个人,简直邪恶到了骨子里!   刘捷站了起来,胖大的身子把桌椅推挤得哐啷一阵响:“须叔讲完了,我来补充两句。上次的会议,徐三拗同志提了一个建议,说是在迅速培养一支特种清洁工队伍之余,应该请个郭先生‘配备’在清洁工队伍中,以便及时应对凶宅中出没的凶灵,结果当场被大家批评了一顿。可是等散会后,我和秦局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老徐的意见不无道理,于是,我们没有征得大家同意——时间太紧了,就先把须叔请了过来,请他今后和特种清洁工队伍一起行动。但是考虑到上级关于政府行为必须公开化、民主化、透明化的要求,如果没有诸位的集体同意,将来上面审核这一行动时,我和秦局就会面临问责,所以,请大家务必对须叔刚才的讲话进行谨慎、细致的思考,然后举手表决。”然后他还特别弯下腰对身边的蕾蓉说:“蕾处,你不必参与投票。”   蕾蓉这才明白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用意。前不久她在北京出席了全国治安工作会议,与会的最高领导专门谈到:今后各级公安部门在需要社会力量配合开展的大型治安活动中,必须采取公开、民主、透明的方式,征求各单位负责同志的意见,群策群力,不能搞一言堂,不能搞个人专断,不能唯长官意志,做到民主建设与法治建设比翼齐飞。而刘捷和秦局作为领导,两头都不能犯一点错误。从务实的角度讲,他们延请了须叔这样一个“化外之人”;从政治规矩的角度讲,他们必须使延请须叔这一行为“合法化”。   “好,现在开始投票。”秦局说,“同意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的,请举手。”   蕾蓉一听,大吃一惊!   刚才刘捷说的,是须叔和特种清洁工一起行动,双方是平等的协作关系,而秦局的说法则是“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等于把双方变成了存在上下级之分的隶属关系。   而须叔这样一个正邪莫测的人,适合领导一支队伍进入发生过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进行清洁吗?他在工作过程中会不会利用这一机会达到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蕾蓉想提示一下刘捷,然而在刘捷的脸上,她看到了一丝疲惫,那疲惫很显然是在表示,只要能顺利通过,他不在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于是她忍住了,没有说话。   在座的其他人,也大多流露出和刘捷一样的疲惫,或者是慑服,纷纷举起了手。   只有濮亮没有举手。   “濮亮,你不同意是吗?”刘捷的表情很平静,但声音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烦躁,“说说理由,为什么?刚才须叔引经据典,你拿着手机一阵划拉,发现他说的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吗?”   “没有错误,一点也没有,应该说,我被须叔在凶宅方面的知识量给震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对杀过人的屋子做过这么深入的研究。”濮亮不无嘲讽地说,“不过,我倒是有点同意这位(他用手指了指蕾蓉)姑娘的意见,你说了这么多,没有可靠的证据啊,不能你找一发生过命案的屋子,手指头指着天花板一通划拉,就说凶灵在哪儿,其他人都看不见,由着你忽悠吧?”   “凶灵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煞气。”须叔说,“我不是巫婆神汉,我们的目的是找出凶灵在屋子里依附的物体或存在的方式,用特殊的方式或方法,将之劝离或化解,使其不再对新的居住者构成伤害……这样好吗,你可以跟随清洁工小组一起工作,也许可以看到凶灵存在的证据。”   濮亮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我正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跟你们一起去做大扫除……不过,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有个办法,现场测测你的本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须叔点了点头。   “既然你刚才把自己的本事吹得那么邪乎,好,我来给你说个事儿。”濮亮眯起眼睛说,“大约二十年前,就在这屠宰厂里,发生了一桩非常恐怖的杀人案,有个男职工平时好吃懒做,在第一批下岗潮中上了下岗名单,因为对厂领导极度不满,他拎了把斩骨刀,追着厂领导砍杀,所幸大家跑得快,一个个的全逃掉了,他害怕公安局找到他,又想到自己就算不被抓起来,下岗之后也很难生存,于是就在厂领导的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因为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很是可怜……那会儿,我刚刚加入公安队伍没多久,这个案子本身又没有多大悬念,领导就让我来全程处理,细的地方就不多说了,反正从头到尾办完这个案子,我都没见到请什么郭先生,那会儿风气正,讲科学嘛,吊死人的屋子打扫了一下,该干吗还干吗。按照须叔你刚才的说法,缢死鬼心里的仇恨最多,赖在屋子里不走,那么你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那缢死鬼的凶灵现在在哪儿呢?我要戴上个红外线眼镜啥的能看到不?”   “唰”地一声,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须叔。   须叔想了一想,慢慢地说:“《左传》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意思是鬼魂或凶灵随着岁月的流逝会不断变小,直到消失。《阅微草堂笔记》中也说‘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矣’。二十年过去了,什么凶灵也都消散了……”   “哈哈哈哈哈!”濮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厚厚的嘴唇向上翻着,“我就知道你会搞这一出,反正说到底八个字——‘查无实据,死无对证’!”   不少人也在暗暗地抿着嘴乐。   “不过。”   须叔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让所有的笑容顿时一敛。   “不过,凶灵虽去,凶宅尚在。一居室也罢,千宫百院也罢,之所以能发生凶杀案,既是人之祸,亦是宅之祟。”他看在座的人似乎有点听不大懂,补充道,“一个城市,上百万套住房,为什么在这一家发生凶杀案,而没有在其他家发生,既有当事人的原因,也有房屋本身的原因,比如装修、布置中出现了一些禁忌,或者恰处凶位,所以,我虽然不能让你看到凶灵,但是能推算出那个自缢者是在这厂子里的哪个房间上吊自杀的。”   连蕾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濮亮把桌子一拍:“一言为定,你只要能找出那间吊死人的屋子,我就举双手投赞成票,找不出来,你就走人,别跟特种清洁工那儿瞎搅和,成不?”   须叔点了点头。   屋子里响起了惊讶的窃窃私语声。   濮亮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走到门口,呼啦一下拉开房门:“请吧,我带你去整个屠宰厂,挨个屋子地转一圈。”   “不用了,你告诉我死者的出生年份即可。”   “好像是1965年……没错,是1965年,那人死的时候三十出头嘛。”   “西四命,艮卦,吉位为坐东北向西南,凶位为坐西南向东北……”须叔站起身,两只手在胸前展平,掌心冲上,十指交叠,一边通过调整手指的纵横方向,观察指肚间变幻而成的矩形、菱形或三角形,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杀人不成,反丧己命,这是缺了青龙边或白虎边的‘亡字屋’作祟,正所谓‘巨屋牵小屋,妨客又妨主,一窗向北开,阴气抱阳惹咎灾’——在座哪位了解这屠宰厂的结构?有没有一间屋子是与主厂房相连,位于主厂房的西南,屋子本身的一面墙壁有凸角或缺角,且向北开窗的?”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一只手,举了起来。   “您是?”须叔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长着酒糟鼻的男人。   “这位是最后一任肉联厂厂长老张,当初省厅决定把这里开辟成一个隐蔽的会议场所时,他进行了积极的配合。”刘捷介绍道。   张厂长站了起来,长期的酒肉应酬,不仅让他长了一只硕大的酒糟鼻,而且说话时,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声音,呼噜呼噜像一只患了重病的狗:“虽然我二十年前还没进这个厂子,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上吊自杀的案子,不过,须叔描述的那个房间,我知道在哪儿。”   “在哪儿?”很多个声音不约而同地问道。   张厂长指了指脚下:“就在这里,就是咱们开会的这间屋子,紧挨着主厂房,在西南边儿,大家看我身后这个文件柜,是不是恰好嵌在一个凸角里,过去我们都管这屋子叫‘找不平’,就是因为四面墙中有一面凸出一块,怪里怪气的……”   “我的天啊!”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捂住了嘴巴,惊恐地看着灯光照射下惨白的墙壁。   须叔望向濮亮,后者脸色阴沉如铁,目光十分沮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突然开了腔:“须叔,按照你刚才口里念念有词的,这屋里似乎还少了个朝北的窗户啊。”   这是最后一关了。蕾蓉想。   从须叔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回答了一个又一个的诘问,挑战了一重又一重的难关,而眼下这个问题,应该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因为显而易见,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   任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任你有千般能耐、万般本领,也不可能把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变出一个朝北的窗户来!   须叔走到一面墙下,面朝着那堵惨白的墙壁,站定。   良久,他转过身说:“一面看不见窗户的墙壁,就像一间看不见凶灵的房屋,眼睛察觉不到,不代表真的不存在——”   说着,他走到自己坐的那张椅子旁边,弯下腰,拎起椅子腿,突然对准墙壁,猛地砸了上去!   “哐当——咔嚓”!   晴天霹雳似的一声巨响!墙皮和砖块像被炸开一样塌陷或喷溅,墙壁上陡然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从缺口整齐的边缘可以发现,那里原本是一扇窗户,被凿掉重新装修时填充了泡沫砖——狂风夹带着秋天的残枝枯叶黄草寒沙,像万千凶灵一般呼啸着涌入了这个原本密闭的房间,在那些惊诧的呆滞的恐惧的慌乱的疲惫的忧郁的麻木的绝望的脸上掠过,仿佛是要将他们统统凝固成一个个毫无生命的石膏像。   只有两个人站立着,其中一个是蕾蓉,她望着面朝缺口喃喃自语的须叔,看到他那张被天光映照成铁青色的侧脸,看到他蠕动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三个字。   蕾蓉读懂了那三个字——   “开始了”。   是的,不管开始的是什么,都开始了,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一般无可阻遏地开始了……   顺着须叔的视线,蕾蓉望向墙上的豁口,看到了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原。   诡案   “这个案子当中有很多古怪之处,确实值得深思,不能仅仅因为看起来不可能是谋杀,就彻底否定谋杀这种可能性。”   ——保罗·霍尔特《达特穆尔的恶魔》   1   “你相信凶宅里会有凶灵出没吗?”   微信发出,等了好一会儿,呼延云回复了,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抠鼻子的表情。   蕾蓉不禁莞尔。   呼延云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推理者,此人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只是因为跟蕾蓉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弟,所以才会回复这么个表情,换成别人问他这种问题,估计直接就被拉黑了事。   “这个家伙对科学的信仰,比我坚定多了。”蕾蓉想,“如果刚才在场的不是我而是他,少不得会跟须叔有一场激烈的辩论吧。”   黑色的普拉多在乡间土路上颠簸了很久,终于将腰一挺,蹿上了国道,沿着由两旁矮小而疏松的树木划定的界线向前开去,天幕依旧阴沉,好像有万千重浓云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纤云皆无,只是一块完整的铁青色液压机正在朝着头顶缓缓落下。   两栋灰色的烂尾楼,在远处的原野上矗立着,一个个洞开的窗户犹如一个个水泥喉咙,嗷嗷待哺又欲壑难填。   “北京的房价怎么样?”和蕾蓉并肩坐在后座的刘捷忽然问道,胖大的身子撑得车内空间所剩无几。   “还能怎么样,五环以里的建筑用地越来越少,没有什么新房了,有也是动辄十几万一平米,要不是前几年贷款买了一套两居室,我恐怕要和很多同事一样,晚上和尸体睡在一个办公室了——好歹后者还有个冰柜。”蕾蓉苦笑道。   刘捷瞪圆了眼睛:“十几万一平米?我三年前去北京出差,听说五环以里的房子五万一平米,就吓得心脏病差点发作了……怎么涨成这样?”   “谁知道啊,我一个拿解剖刀的,可不会给中国的楼市做尸检……省城的房价呢?”   “一样的有价无市。”刘捷说,“前几年,只要有个窗户就能看见吊车,一刮风满城都是建筑粉尘,到处都是叮叮哐哐的装修声,那楼市火的,吃碗热干面的工夫,房价就能翻一番,就这么涨都不一定能抢得到,我自己那房子,还是因为刚才跟你说的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商人赵洪波关照,才搞到了一套……先说清楚啊,他只是给我加了个号,房款我可是自己花钱付的,没以权谋私……你别笑,现在只要是京里来人,我都恨不得先请到澡堂子里证一证清白。”   “赵洪波跟你关系很好吗?”蕾蓉问。   “实话说,不错!”刘捷爽快地回答道,“赵洪波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入的行,搞建筑公司,他爸当过军区司令,所以他的公司管理层一水儿的退伍军官,听话、守纪律、肯吃苦,几年工夫就把公司做起来了。后来因为用地纠纷,跟本市一黑社会团伙杠上了,赵洪波手下都是职业军人,打起架来不含糊,越闹越大,我那会儿当刑侦队长,处理这事儿的时候,有意偏向了赵洪波——军警一家嘛,感情上就没法儿不偏向,后来他知道了,找我喝了几顿酒,结了交情,不过这人极通情理,那以后从来没有因为私事找我帮过一次忙,主要是因为他生意越做越大,成了省城的业界老大,社会关系网能通天,根本不需要我帮他什么。”   “前几年,他发现房地产不景气了,加上他老爸去世,给他精神上很大打击,连带着生了一场大病,好像是脊椎骨感染了什么病毒,病好后就变成了个驼背,他一想,反正钱也挣够了,就宣布正式退休,公司交给手下打理,他自己在枫树岭上建了一栋别墅,准备带着比他小很多的老婆在那里隐居。谁知道搬进去没到一年,外面风传他患上了精神病,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偌大一个别墅里转来转去,经常自言自语,好像是寻找着什么,又好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他老婆害怕得不行,跑了,别墅里就剩下一个老管家、一个厨娘和两个女仆……我听说之后想去探望他,可是工作忙,没有时间,直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去年正月里的一天,深更半夜,我正在值班,突然接到电话,枫树岭派出所打来的,说枫之墅刚刚发生了案子,赵洪波举着菜刀追砍家里的仆人,一个女仆被砍成重伤,管家报的警。警方赶到时,天寒地冻的,赵洪波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女仆以及自己脚下一把被鲜血染红的菜刀。在将他带回警局的路上,他一直念叨我的名字,所以警员才打电话给我。我一听,赶紧跑了过去,才一年不见,他的头发全白了,背驼得更厉害了,满眼的血丝,枯瘦的身体不停地发抖,脸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我问他为什么挥刀砍人,他说他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又说那别墅里有个长着无数条腿的恶鬼,白天黑夜地缠着他。最可怕的是,他解开衣服给我看时,我发现他身上遍布着一条条蜘蛛网状的红斑,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像毒藤一样一直绞缠在他身上……”   蕾蓉想了想问:“是带状疱疹吗?”   “不是,带状疱疹那玩意儿我长过,不一样。”刘捷说,“我觉得这老哥们儿非常可怜,便动员了点关系,带他去精神卫生中心做了个鉴定,让我震惊的是,医生说他的神智十分正常,我说那他老在家看见鬼是怎么回事?医生笑着说了一句话,到现在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赵洪波的脑子比你这天天熬夜办案的人清醒多了,如果他真的看见家里有鬼,那么我建议你去查一下他家,而不是带他来我这里做检查’。”   “那么,你去他家里了吗?”蕾蓉问。   刘捷点点头:“我让他先在精神卫生中心位于市郊的疗养院里疗养,然后抽时间去了一趟枫之墅。你知道我这老刑警出身的人,什么都见过,最不信邪,可是那别墅就是有一股子邪气……”   “怎么个邪气法?”蕾蓉问,“楼梯是扭曲的?地板是倾斜的?墙壁都涂成黑色?还是挂着各种奇怪的面具?”   刘捷眨巴了半天眼睛:“你这说的啥啊?咱们现在在谈真实的案件,不是聊推理小说和名侦探柯南。”   “那你说的邪气指什么啊?”   “从外表看上去,枫之墅不过就是一座被小河环绕的小山上的一栋普普通通的别墅,建筑风格也没多特殊、多古怪,走进去,装修、家具啥的也都正常,有钱人家咱不是没去过,无非是踩的大理石、坐的小牛皮,可是枫之墅不一样,待的时间长了,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想想该怎么跟你形容那种感觉,就是……就是屋子里好像存在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人。”   蕾蓉打了个寒战:“好奇怪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有那种感觉。”刘捷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那天我到了枫之墅,先盘问了一遍管家和厨娘,了解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他们说赵洪波一年来确实精神状态很奇怪,时而恍恍惚惚,时而暴躁易怒,总是独自一个人待着,对着虚空说话,睡觉也不上床,不管多凉都喜欢在地上趴着。出事那天晚上,他躲进三楼的书房一直没出来,深更半夜,屋子里传来刺耳的刮蹭声,咯嚓咯嚓咯嚓咯嚓,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管家想去提醒一下主人早点休息,推开门一看,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只见赵洪波正坐在惨白的月光下,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一下一下刮着墙皮,那面墙就像是遭到了剐刑一般,露出灰色的、斑驳的内壁。赵洪波一看到管家,像是杀人犯被窥视到了行凶现场,一声怪叫就朝管家扑了过来,管家撒腿就跑,赵洪波紧追不舍,从三楼追到一楼,有个住在一楼的女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刚一出屋,就迎面撞上赵洪波,赵洪波一刀劈在了她的肩膀上,女仆肩上带着那把刀拼命往前跑,跑出了大门,一头栽倒在地上,赵洪波上前把刀从她肩膀上拔了下来,看着血淋淋的菜刀,浑身发抖,把刀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停地说‘不是我砍的,不是我砍的’……直到警察赶来。”   “那么,到底是不是他砍的呢?”蕾蓉问。   刘捷叹了口气说:“管家和那个受伤的女仆,是人证;刀把上只发现了赵洪波一个人的指纹,是物证。”   蕾蓉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我听完,觉得这个案子简直太古怪了,就决定把几个和案件有关的地点好好勘查一下,我从一楼大门外面的台阶开始,挨个屋子转了转,一开始那个管家还陪着我,不知怎么,突然他消失不见了,老大一个别墅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四周那么空旷,安静得死了一样,我开始觉得心慌、气短,脚脖子发软,视线里一闪而过一些奇怪的景象,模糊的人形,飘忽不定,暗处,有嗤嗤的狞笑声……我在黑暗的楼道里跌跌撞撞的,走进了三楼最西头一间朝南的屋子,这种幻觉更严重了,雪白的墙壁上突然凸浮出一只只手掌,像是有个被封闭在墙后面的人拼命拍打求救似的,耳边又响起凄厉的哭声和尖叫声,我身子颤抖了一下,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一哆嗦,就有一双虚像离开了另外一双实体,接着是胳膊、手、都在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我突然想起‘灵魂出窍’这个词,吓坏了,挣扎着跑到窗户边,想开窗换气,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窗户就在离胳膊尺把远的地方,我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拉柄,就感到后脖子一阵阵发凉,像有一个从藏尸柜里爬出来的家伙正站在我身后吹凉气,我气急败坏,我一个省公安厅副厅长,岂能被鬼魅搞成这么狼狈的样子!于是我拔出手枪,朝身后就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巨响,耳鼓震得剧痛,窗户的玻璃都震碎了,可是这一家伙也把我自己震醒了,我发现屋子里根本就空无一人,只有刚刚拽开房门的管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上去一把薅住管家的脖领子,问他这个别墅到底有什么问题,搞得妖里妖气的,老头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告诉我,这座别墅之前是一所养老院,出过事,死了不少老人,后来赵洪波买下了这块地,把养老院拆掉,盖了这栋别墅,那之后就有传说,说是死去老人的幽灵一直徘徊在这座别墅附近兴妖作怪。赵洪波带着家人入住后,变得神神叨叨的,好多仆人都吓跑了,就剩下两个女仆和一个厨娘,因为贪图高薪而留在这里,至于他自己,他说纯粹是因为当过赵洪波父亲的警卫员,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惯了,现在实在不忍离去……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当真。”说到这里,刘捷拍了拍在前面开车的侯继峰的肩膀,“小侯,我被吓得开枪那事儿,跟谁也不许说啊。”   “晓得!”侯继峰笑嘻嘻地说,“这话要传出去,我跟着您,我也不露脸啊。”   “妈的!”刘捷笑着骂了一句。   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的老人院死人,是不是就是刚才须叔提到的‘枫树岭老人院连续死亡事件’?”   “嗯。”刘捷点了点头,“那个事情没啥好奇怪的,一起单纯的事故,后来经过省公安厅联合民政局、卫生厅一起展开了详细的调查,就是肺炎传染、扩散,又救治不及时造成的。”   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蕾蓉的脑海里闪过,又被刘捷的讲述打断了:“赵洪波在疗养院待了快一年,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有所恢复,但是他的公司却出了件大事。自从新的商品房和商用楼盘的建筑量随着城市可供开发的用地逐渐减少而下滑之后,公司将人力、财力全部投入到了二手房市场的开发中,赵洪波隐退前,亲自委任了一个他很信任的下属全权负责公司的转型,偏偏就在赵洪波生病期间,这个下属采用一系列欺诈手段,完成了股权转让啥的……我也搞不懂商业上那一套词儿,反正最后是把这个公司改名换姓,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公司——”   蕾蓉道:“难道你说的,就是陈一新的‘圆满地产’?”   “没错!”刘捷点了点头。   蕾蓉道:“完成股权转让、公司重组什么的,也许只是一天的事儿,但整个规划、运作不可能在赵洪波生病这一年内完成,这个陈一新肯定是处心积虑,准备了很久,才在合适的时间完成了致命一击。”   刘捷点点头:“陈一新这个人,我以前就认识,他利用行贿跟一些贪官勾结在一起,做投机倒把、盗卖国家资产的生意,甚至把抗洪物资和希望小学的建材拿去倒卖,天良丧尽,可惜他的保护伞太大,经济犯罪调查科那边总也动不了他。最近几年,国家反腐动真格的,我们都以为这孙子该进大牢吃咸菜啃窝头了,不知他耍了什么手段,又钻营到了赵洪波身边当了个副总,被委以重任,我提醒过老赵多加小心,谁知老赵太自信了,最后反而被这小子给坑了……”   “翻回头来说枫之墅这边。我给那个受伤的女仆做了大量工作,又找到管家,让他从赵洪波的账户里提了一大笔钱赔给她,她才撤销了诉讼。老赵从疗养院回家那天,格外凄惶。往日的下属们不是被陈一新排挤掉了,就是改换门庭投陈一新了,根本没人关心他的死活,弄得老哥孤苦伶仃的,还是我开车去接的他。虽然他没有刚刚住进去时那么一副精神分裂的样子了,但是依然憔悴而苍老,耷拉着肩膀、佝偻着身子,像条无家可归的老狗。”刘捷长叹了一声说,“没想到在疗养院门口,我们遇到了陈一新,他带着一群手下,跟黑社会老大似的弄一豪车的车队,见到赵洪波,陈一新装成特意来接他的样子,其实就是想看昔日老板落地凤凰不如鸡的笑话,还问他回不回那个‘克他’的别墅,要是不回就卖给自己算了。气得我差点动手要揍陈一新,就在这时,老赵突然伸手拦住了我,眼睛里释放出了久违的炯炯目光,他对陈一新说:‘我一定会回去,我一定会抓住那个躲在我的别墅里只会暗下毒手、永远不敢见光的鼠辈小人!’你没看见陈一新听到这句话的样子,又恐惧,又仇恨,而且我这个老刑侦绝对不会走眼的——他那双三角眼里充满了杀机!”   “赵洪波回到家以后,我很不放心,刚开始还每天一个电话的问候他,赵洪波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说自己在忙着调查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一旦调查结果出来了,保证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我让他说具体点儿,他也不肯说,只告诉我,一旦落实了,肯定第一个告诉我,我叮嘱他保养好身体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暂时搁一边儿去……后来我工作一忙,给他打电话也就没那么勤了,谁知几个月以后,突然听到了他的死讯。”   2   普拉多重新驶进了城市,渐渐放慢了速度。   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但交通依然堵得要命,侯继锋想把吸顶警灯挂上,被刘捷拦住了:“咋地,你还嫌不够乱?”不过,即便是真的打开警灯鸣笛,也未必有人能听到,因为街道两旁的商家竞相用高音喇叭大做广告的嘶喊声,已经把整条道路笼罩在了一条噪音的甬道里。在十字路口,车子靠边停了下来,侯继锋跳下车不知道干吗去了,有个交警走过来想提示他们违章,一看车牌,赶紧把脸一扭忙别的去了。蕾蓉将视线投向窗外:从左边车窗望出去,一个挂满彩旗的商场门口搭起了红色台子,有个年轻人在上面手舞足蹈,不停地说着重复的话,推销天翼4G套餐,而台下一个人都没有,几个穿着廉价牛仔服、头发脏得油亮亮的少年靠在栏杆上,一边分抽着一根烟,一边轮流喊台上那个年轻人“傻逼”;右边车窗外则是另一番景象,一栋看起来很高端的暗灰色商厦冷冰冰地矗立着,各种名牌服装、箱包的样品,从亮可鉴人的玻璃幕墙后面傲慢地搔首弄姿,沿着坚硬的墙根,一排流浪汉坐在用不知多少层的塑料布包裹的纸板箱里,目光空洞地望着这个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世界。   “年轻一代和年老一代,同样地无家可归……”蕾蓉叹了口气,“难道这就是二十年来住房改革的成果?”   刘捷扭着胖大的头颅,也透过车窗向外看了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没有说。   驾驶位左边的车门被“呼啦”一声拉开了,侯继锋钻进了车,把一个好大的塑料袋递给他们:“肯德基,你们先吃吧。”然后重新发动了汽车,向前驶去。   刘捷有点不好意思:“蕾处,对不住了,本来应该找个地方请你好好搓一顿的,可惜咱们得赶路,我想你早点到枫之墅,有更多的时间亲自体验和了解情况,所以咱们只能将就点,吃西餐啦。”   蕾蓉一笑:“你应该说美式家乡料理,会更显得高大上一点,没事的,工作要紧,你还是接着说赵洪波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刘捷问蕾蓉带没带电脑,然后打电话让下属将“赵洪波自杀案”和“特种清洁工集体遇害案”两个案件的所有相关资料,压缩打包发到蕾蓉的邮箱里,蕾蓉一边啃着新奥尔良烤鸡腿堡,一边从挎包里拿出IPAD,打开那两个文件包,在刘捷的介绍下,对里面的文件逐一浏览。   “这四张图片,是枫之墅的平面图,第一张是包括别墅和院落在内的枫树岭全景图,后面三张分别标识的是别墅室内的一、二、三层。”刘捷又让蕾蓉打开另一个文件,“这里面的图片比较多,包括案发后警方绘制的现场方位图、现场全貌图和现场局部图,你回头慢慢看,先来看这张,三楼最西头,南北各有一间房屋,门对门,北边这间是一个小型的健身房,南边就是赵洪波半夜三更刮墙皮的那间书房,后来他也死在这里面。”   蕾蓉点了点头:“你到枫之墅勘查时,产生灵魂出窍幻觉的,是不是也在这间屋子里?”   刘捷点了点头:“现在,我给你讲述一下案情的全部经过,不过,因为案发时我不在场——说起这个真是可惜,本来那天下午赵洪波特意打电话给我,邀请我过去,但是省厅临时有个很重要的会,我只能推掉了,当然即便是我在场,也未必能破得了这个诡异到极点的案子——所以只能根据后来的审讯记录和现场勘查报告,客观地给你描述一下当时的大致情形,也包含一些我们的推测。这毕竟不是推理小说,所以我讲得不会那么生动,你多包涵。”   蕾蓉“嗯”了一声。   “今年六月底的一天,据相关人员的回忆,大约是从中午开始,赵洪波给他的朋友们打电话,让他们今晚到枫之墅一聚,理由是生病带养病的,很久没见到老朋友们了,想当面聊一聊,务必要来。给我打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我说我可能过不去,他说那你派个人来吧。我想了想,给市局刑侦总队打了个电话,让担任副队长的濮亮代替我去一趟,那家伙从我当刑侦队长开始就跟着我了,虽然有点粗心,但是嫉恶如仇,真的遇到什么事情,肯定会挺身而出的。   “当天傍晚六点,濮亮开车上山,到达了枫之墅,也许是赵洪波‘发疯砍人’的传闻闹得太邪乎,所以虽然他打了不少电话,但来的客人不多,其中包括你今天上午见到过的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和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迎接他们的是管家,赵洪波一直在三楼没有下来,此时枫之墅里还有一个厨娘和一个女仆,都在忙着晚餐的准备工作。客人们在一楼大厅里谈了一会儿,忽然外面又来了一辆车,停车后,下来两个人,大家都没有想到,其中一个竟然是赵洪波的死对头陈一新。   “据陈一新后来的说法,他是接到赵洪波的电话邀请才来的,赵洪波说想要跟他当面商量卖掉枫之墅的事情。他还带了个名叫胡岳的人,原来在国内顶级的九门安保公司工作,被陈一新高薪聘来做贴身保镖,可见陈一新心里早有准备,这次来枫之墅只怕是宴无好宴。”   蕾蓉点了点头。   “看着客人们都到齐了,管家上楼去,把主人请了下来,跟在赵洪波身后的,又是一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人——他的儿子赵怜之。”   蕾蓉一惊:“赵洪波还有个儿子?”   “赵洪波没有生育能力,所以领养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做养子。这个赵怜之我见过两面,年纪轻轻的,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干什么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有时候坐在那里,突然就身子一抖,满眼惊恐万状地左看右看,特别害怕的样子。后来不知道他跟赵洪波闹了什么矛盾,离家出走了,听说养父出了事才赶回来,案发后我们在调查时,发现他有点神情恍惚,偏偏他又是犯罪现场最重要的目击证人之一,所以我们跟他磨破了嘴皮子,但依旧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刘捷把话头拉回来,“接下来,管家带着大家到位于一层的餐厅去用餐,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座位,赵洪波坐在上首,并刻意让陈一新坐在了和自己面对面的位置上。一开始,还是正常地交杯换盏,说些轻松的话题,赵洪波的情绪也特别地好,始终笑眯眯的,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突然拐到了凶宅上。”   蕾蓉正在咀嚼的嘴巴停止了蠕动。   “发给你的文件里,有当天在场的每个人对所见所闻的陈述,回头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细看,我只是把大致情状给你介绍一下。”刘捷说,“按照大家的回忆,好像是有人先说现在新的商品房很少开盘了,然后就说到二手房的价格也在不断上涨的问题,由此引到了凶宅上。陈一新哀叹说,最怕手下的中介没调查清楚房源干净不干净,一不小心把凶宅介绍给了买主,一旦买主后来发现了,打起官司来,不仅肯定会输,而且一定会赔一大笔钱,然后他就指着罗谦,一顿讽刺和挖苦,说罗谦作为圆满地产的高级顾问,在年初提出了一个什么‘凶宅战略’,半年来公司花费大量资金收购了不少凶宅,虽然价格低廉,但卖又卖不动,很多真成了烂在手里的‘不动产’,罗谦气得不行,却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赵洪波突然出来打圆场了,他问所有人一个问题,‘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凶宅这种奇怪的东西存在’?”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给问住了,片刻后,答案也就七嘴八舌地出来了。有人说是因为犯了风水的忌讳,有人说是社会治安不好闹的,有人说这客观上证明了人死后是有灵魂的,还有人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凶宅,纯粹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的玩意儿,倒是濮亮回答得最痛快,‘你咋不问问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杀人呢’?”   蕾蓉想起上午濮亮跟须叔辩论时,那个认死理的较真儿样子,不由得一笑。   “等大家都说完了,赵洪波笑道,‘大家说得都很有道理,可是我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有欲望,就会有凶宅’。”刘捷停了一停,看蕾蓉不大明白的样子,继续说道,“当时,围绕餐桌而坐的人们也都一脑门子问号的样子,赵洪波道:‘难道不是吗,每一起凶杀,归根结底都是欲壑难填的结果,对金钱的欲望、对异性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种种的欲望,导致人与人之间展开杀戮,有了杀戮,也就有了凶宅,有了在凶宅中徘徊不去的凶灵。’“一餐厅的人,都被赵洪波的这番话惊呆了,然而赵洪波接下来说的,令他们更加不寒而栗:‘人的欲望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没有它,人类大概到现在还在树上摘果子吃,也没法繁衍后代,发明这个制造那个,所以,我对因为欲望而造成的凶宅总是抱有一分理解,对在凶宅中被害的凶灵总是抱有一分同情,甚至对那个致人死地的凶手,也抱有一分悲悯,毕竟,每个杀害别人的人,自己也是欲望的受害者,可是有一种人,我是极端憎恶并绝不能原谅的,那就是——刻意制造凶宅的人!’   蕾蓉瞪圆了眼睛。   “濮亮后来告诉我,当时餐桌上所有的人,都差不多和你一样的表情,有人看见赵洪波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两道目光像钢针一样,直直地戳在陈一新的脸上,但陈一新照样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知道赵洪波说的是什么意思,赵洪波却不肯放过他,冷笑道:‘陈总,刚才你当众表演了一幕因为购买大量凶宅而气急败坏的好戏,我且问你,你真的因为囤积了大量凶宅而感到难受吗?’   “在赵洪波的逼视下,陈一新面不改色道:‘我们公司可是承诺了,所有二手房交易都在三个月内完成,收购的凶宅卖不出去,公司的资金周转不灵还是小事,砸了圆满地产的招牌可是大事!’   “‘不对吧,以陈总鸠占鹊巢、巧取豪夺的本事,怎么会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犯方向性错误呢?圆满地产是我亲自下的崽子,当初定位就是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从今年开始突然大量收购连傻子都知道不容易卖出去的、就算卖出去也卖不了高价的凶宅,本身就不是一种中介行为,而是一种囤积行为,囤积就一定为了居奇,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说真的,一开始我还搞不大懂你的战略,但是最近我派人做了一些调查,终于明白了个中秘密。’赵洪波道,‘更加重要的是,我掌握了一些证据——你刻意制造凶宅的证据!’这时,陈一新一直咧开的蛤蟆嘴渐渐收拢了起来道:‘如果赵总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让我看看嘛,何必在这里空口无凭地吓唬人玩。’赵洪波呼啦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着陈一新,久久地,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指了指天花板道:‘陈总不是想买我这栋别墅吗?倘若把这栋别墅变成凶宅,岂不是能廉价许多?’陈一新一动不动道:‘我不明白赵总的意思。’赵洪波道:‘姓陈的,你耍阴谋、玩手段,偷梁换柱,把我的公司变成你的,商场如战场,本就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我不怪你,但是今天濮警官在这儿,有件事倒要说说清楚,当年是你给我盖了这栋别墅,里里外外装修得美轮美奂,从而博取了我的信任的,可是你处心积虑,从那时起就刻意在布局、装修上犯下种种凶煞,想把这屋子变成一座凶宅,这笔账怎么算?!’   “陈一新一听这话,态度顿时软了下来:‘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赵总您一定是误会我了。’赵洪波怒气冲冲地说:‘误会?能把你这种人提拔成副总,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误会。’这时,濮亮站了起来道:‘赵总,刘厅今天交给我的任务是保护您的安全,您要是觉得哪个王八犊子威胁到了您的安全,只管说,我马上把他铐起来。’——这个二杆子就会搞这一套。”刘捷苦笑道,“而坐在陈一新身边的胡岳,也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濮亮。见此情景,赵洪波道:‘我和陈一新的私人恩怨,犯不着这么多朋友剑拔弩张,这样吧,我先上楼在书房等一等,十分钟后,陈一新你想清楚了再上来找我谈,谈得拢,就是私事,谈不拢,就公事公办喽。’说完把酒杯里的红酒一口喝光,用餐巾将嘴一抹,上楼去了,赵怜之追上去刚叫了声‘爸’,赵洪波就瞪了他一眼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招呼客人去!’   “赵怜之手足无措地站在楼梯口,其他的宾客也都一脸尴尬,就连陈一新也坐在座位上发呆,楼上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墙上挂钟的走秒声,滴答滴答,濮亮那么迟钝的一个人,后来也告诉我说,当时餐厅里的气氛又紧张又诡异,所有人都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所以谁都不敢动,生怕自己成为引燃什么恐怖事件的导火索,偌大一个别墅像荒山上的孤坟一样死寂着……虽然赵洪波说了十分钟之后让陈一新上去,但是十分钟早已过了,陈一新依然一动不动。最后管家清了清嗓子,陈一新一怔,才发现每一道目光都望向他,仿佛在问‘你还坐在这儿做什么’?他慢慢地站起身,扶着旋转楼梯的把手向漆黑的楼上走去,胡岳刚想跟上前,濮亮拦腰将他截住了:‘赵总只说让姓陈的一个人上去,姓陈的大小也是个站着撒尿的,不至于走到哪儿都带着保镖吧。’   “陈一新上楼以后,很长时间,楼上鸦雀无声,其间,只有罗谦说饮料喝多了,尿急,去洗手间了,管家说要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菜没上,也离开了,厨娘自然也不在餐厅里……你别怪我啰嗦,我觉得把每个人当时所处的位置都讲清楚,有利于你更好地理解和分析案情。”刘捷对蕾蓉说,“就在餐厅里的人们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感到烦躁不安的时候,就在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让所有人惊心动魄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谁的惨叫?”蕾蓉问。   “可能……是赵洪波。”   “为什么说‘可能’?”   “因为据后来所有的人回忆,就连赵怜之都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是他爸爸在惨叫,只是因为楼上此时此刻除了陈一新就是赵洪波,既然陈一新还活着,那么发出惨叫的恐怕也只能是赵洪波了。”   蕾蓉皱起了眉头:“这个推理恐怕不够严谨吧。”   “在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谁要能百分之百地断定是赵洪波在惨叫,不是反而不正常吗?”   “嗯,有道理。”   刘捷继续讲道:“人们怔了几秒,首先是胡岳向三楼冲去,跟在他后面的是赵怜之,再往后是濮亮,赵隆等人在最后,到了三楼,只见楼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最西头朝南的书房,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下泻了出来,从门口站着的那个好像土豆一般的体型,可以分辨出站立者正是陈一新,他不停地用拳头砸着门大喊‘赵总,赵总,出了什么事情啦,你开门啊’!可是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濮亮过去,哐哐哐拧了半天门把手,里面是锁住的,他管不了许多,飞起一脚踹在门上,结实的红木门板纹丝不动,濮亮又是一脚,只听里面的锁钮嘎吱响了一声,这时,胡岳走上来,将他一把拽开,猛地踹出第三脚,这家伙是个练家子,雷劈似的一声巨响,那门应声而开!   “眼前发生的一切把聚拢在门口的所有人都吓得目瞪口呆:只见昏黄的台灯照射下,赵洪波侧卧在书桌前面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他的手还攥在刀柄上,喉咙里发出‘喀喀喀’的可怕声音,在因为巨大痛苦而佝偻得更加弯曲的身子下面,已经汇聚起了一湾猩红的血泊……”   蕾蓉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我的天啊!”   “赵怜之尖叫一声,就往屋子里面冲,濮亮喊了一句‘不许破坏现场’,想把他拽回来,但前面有陈一新跟肉球似的挡着,便薅住他后脖领子往一边拽,胡岳一见,一拳把濮亮打翻在地,这下子可乱套了,并不宽敞的黑暗楼道里顿时一片惨叫声和踢打声,也不知道谁挨了谁一拳、谁踢了谁一脚,总之混乱平息下来之后,大家才看到,赵怜之满脸恐惧地坐在赵洪波的身边,赵洪波那躺在血泊之中的身子又抽搐了几下,彻底断了气。”   蕾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刘捷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濮亮进去,把赵怜之拖了出来,然后禁止所有人再迈进屋子半步,打开天花板上的大灯,按照规范,一边用手机摄像,一边进行了初步的勘查。他后来跟我说,第六感告诉他,赵洪波是被杀死的,但胡岳一脚把门踹开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屋子里没有任何人,书柜靠墙、书桌不大,遮蔽不住视线。赵洪波虽然死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里面的残光看上去又恐怖又凶残,咬得紧紧的牙关满是恨意,尸体渐渐僵冷,屋子里油然升起的寒意,令濮亮毛骨悚然,仿佛一个怨念满腹的恶鬼已经漂浮到了天花板上,张开了血红色的双翼……”   3   蕾蓉打了个寒战。   “濮亮把屋子仔细勘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暗道之类的东西,走到窗边,检查窗户能不能从外面打开,结果发现,窗户是从里面反锁的,他正要离开,突然看到,窗户下面的院子里,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   蕾蓉有些惊讶:“女人?什么女人?”   “濮亮也不认识,想打开窗户,又怕窗户把手上的指纹还没有提取,遭到破坏。这时,他看见那个女人转身逃走了,连忙对着簇拥在门口的人们说:‘后院有个女的,想要逃走,你们赶紧把她抓住!’没多久,管家来报告,说找到那个女人了,她是赵洪波的老婆童丽,本来已经离家很长时间了,不知怎么今晚忽然回来了——事后她说是赵洪波给她打了电话,想跟她谈离婚手续和财产分配问题——她开着车到达之后,走进门厅,发现门厅的灯和餐厅的灯虽然亮着,却空无一人,楼上有惨叫声和激烈的打斗声,她有点害怕,连忙退出了别墅,想一走了之,又怕不合适,就绕到后院,想从外面观察一下里面的动静,结果看见三层书房的大灯突然亮了,她怔了一会儿神,正琢磨该如何是好,就看到窗户上出现一张陌生的人脸,吓得赶紧逃跑了。”   “她看到的是濮亮吗?”蕾蓉问。   “对。”   “那么,她在进入后院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什么人在书房的窗户下面呢?”   刘捷指着电脑上那张别墅的平面图说:“你看,这座别墅其实是个蛮‘规矩’的建筑,四平八稳的呈长方形对称。从别墅的东西两侧,都可以进入后院,等你到了亲自查看就知道了。据童丽说,她当晚进入后院,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并没有看到其他什么人。”   “那段时间里,别墅里的人有不在三楼的吗?”   “这可就不知道了,濮亮勘查的时候,门外依然乱糟糟的,谁知道每个人都在哪儿啊。”刘捷叹了口气,“警方接到报案后,刑技、法医马上赶过去了,我稍晚一些也带着人赶到了,看着老朋友的尸体被盖上白布抬上车运走,心里真不是滋味啊,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我亲自给他盖眼皮,却怎么也盖不上。”   蕾蓉道:“详细的现场勘查和尸检,是怎样一个结果?”   刘捷道:“现场勘查结果表明:那间屋子在被冲破之前,门窗都反锁着,而刀子的刀柄上也只有赵洪波的指纹,尸检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死因就是锐器刺穿了心脏,简单明了得像泡在白开水里一样。有个老刑警当场就断言赵洪波是死于自杀。但是我没法接受这种观点。动机呢?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在场的人事后接受警方问询时,对赵洪波死因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三种观点:第一种是厨娘、女仆和童丽,她们说起赵洪波的精神状况,觉得他很有可能是精神病复发给了自己一刀;第二种是绝大部分客人,他们都认为是陈一新杀了赵洪波,因为那天赵洪波话里话外的,很明显是掌握了什么对陈一新极其不利的证据,想要揭穿他,他走投无路,只好杀人灭口,只是杀人方法谁也不知道——”   蕾蓉插了一句:“那么,后来警方找到这个对陈一新极其不利的证据了吗?”   刘捷摇了摇头:“赵洪波的书桌抽屉、衣橱、保险柜全打开了,没有找到和陈一新有半毛钱关系的东西。”   蕾蓉问:“第三种观点是什么?”   “持第三种观点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赵怜之。”刘捷说,“他不停地嘀咕,说别墅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害了他的养父,警察不可能跟着他撒癔症,就让他说清楚什么东西不干净?他也说不出……”   “我注意到,似乎你在介绍人们对赵洪波死因的不同观点时,没有提到那位管家。”   “哈哈,蕾处听得很仔细啊。”刘捷一笑,“我赶到别墅后,参与了对每个人的讯问,管家的态度是最奇怪的一个,对主人的死,他非常悲痛,但始终不做任何的评价和猜测,好像是要把无数的秘密跟赵洪波的棺材一起,永远地埋葬似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肚子里肯定有料,就是挖不出来……”   “好多的谜团啊!”蕾蓉嘀咕了一句,把充满困惑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面。   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又开到有点偏僻的一条公路上了。路虽然很宽,但两旁没有一棵树,比路肩更加低矮的地方,一丛丛破败的砖瓦房,犹如被捣坏的蜂巢,密密麻麻地向远处铺陈:涂着褪色标语的墙壁、暗红色的碎砖头、黑洞洞的窗口、铁青色的油毡屋顶、蒙在坛子上的塑料布和挂在房檐下的塑料袋,使这里活像是一片原始人废弃了的穴居。很明显,这儿本是棚户区,从某些贴着道路的房屋像豁牙子一样缺了一半来看,可以想见修路时的拆迁是何等野蛮。只可惜,也许是疏于清扫的缘故,这条颐指气使的公路,路面像打了补丁似的,这里一堆砂砾,那里一片黄土,车轮驶过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咯牙声。   蕾蓉将视线收回,望着刘捷道:“刘厅,你刚才说过,精神科医生认为赵洪波的精神根本就没有问题,那么他因为精神病自杀的结论根本不成立,只能是意外事故或他杀。首先考虑意外事故,比如赵洪波正拿着刀子要去做什么,被绊了一跤或者从高处摔到地上,刀子戳到了心口,这个可能性有吗?”   “针对犯罪现场的勘查,已经彻底排除了这种可能,地面没有任何显示赵洪波不小心跌倒的擦痕,附近也没有他登高摔下的椅子什么的。”   “那么,就剩下他杀了。”   “说句该挨骂的话,老赵死得那么邪门,我倒真希望有人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他杀……可是不行啊,那屋子门窗都是反锁的,一点儿毛病都找不出来,现场一堆眼睛都在那儿看着呢,在胡岳一脚踢开门之后,屋子里只有赵洪波一个人,谁能杀得了他啊?”   蕾蓉点了点头道:“刘厅,我知道,在刑侦一线办案多年的人,是不大会相信有什么‘不可能犯罪’的,比如推理小说中的密室杀人。不过,作为一名解剖过无数尸体的法医,我还是要说,很多真实的死亡事件之所以没有变成推理小说中的素材,不是不够惊悚离奇,只是因为血腥本来就是真实的‘重口味’,天天浸淫于其中的刑警,不屑于再去关注调料的配伍。”   “我明白。”刘捷把胖胖的下巴点了两点,“不瞒你说,自从去了一趟枫之墅,感到那里比较邪性之后,我也觉得这个案子恐怕上不了法制节目,只能拍成走近科学。”   蕾蓉不禁一笑:“这样吧,作为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我们就姑且当赵洪波的死亡事件是发生在推理小说中的一起密室杀人案,我来跟你说说几种可能的杀人手法,你到过现场,参与过审讯,相关的卷宗、记录看了一大堆,我说出一种,你如果能用什么铁证驳倒我,我们就换一种,直到找到可能性最大的那一种为止,你看如何?”   “成!”刘捷说,“反正还有一段路,就当扯闲篇了。”   这时,就连一直开车的侯继峰也偏了偏脑袋:“蕾处、刘厅,你们俩说话声大一点,我可是个推理小说迷哦!”   “好的。”蕾蓉笑道。她稍微想了一想说,“第一种,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赵洪波和赵怜之商量好了,要演一出戏吓唬一下来宾,赵洪波先上楼,把门反锁,攥着一把刀躺在地上,然后发出一声惨叫,吸引来客们都聚拢到书房前。门被踢开后,按照事先商议好的‘剧情’,赵怜之只要扑到养父身边,显示出惊恐就行了,但是赵怜之却装出查看养父伤情,背对着众人,抓住养父的手,将刀插入了他的心口——”   “这个完全不可能。”刘捷使劲摇了摇头,“胡岳踢开门的一瞬间,聚集在门口的所有人都看到赵洪波的身前一地血泊,虽然后来因为胡岳和濮亮的混战,搞得大家没有注意到赵怜之,但就他那个鼠胆——”   蕾蓉打断他道:“可以先洒上薄薄一层什么鸡血鸭血,或者干脆弄一些血浆,杀死赵洪波之后,他的血流出来,与原来地上的血混在一起,反正是个红色就行,省城这边的法医如果没有对血液样本做详细分析——”   刘捷皱起了眉头:“我说蕾大法医,省城虽然比不上你们帝都,但是也不至于混事儿到这个程度。法医对地面的血液进行了检验,纯天然无污染,绝对是赵洪波身体里刚刚流出来的高纯度鲜血,他的身上也没有其他创口,所以你就别假设他晚饭前抽过血,进书房后洒在地上了,再者说了,他好端端的设计哪门子密室杀人剧当众上演啊!”   蕾蓉脸有点红,忽闪着漂亮的长睫毛,十分难得地露出了女孩子羞涩的一笑:“哎呀,我刚才不是说了,这就是个开脑洞的讨论,别搞得太严肃啊。”   刘捷赶紧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第二种。陈一新事先买通了管家或者仆人,把那个房门的门锁弄松了,制造了一个可以拆卸并填补的‘洞’,陈一新到了门外,先轻轻地、一点声音不出地把门锁卸下,打开了那个洞口,然后将赵洪波叫到门口,在他身体贴近房门的时候,掏出一把柄宽小于洞口直径的刀子,一刀从洞口刺进去,再将锁重新安上,填补了洞口。”   侯继峰来了一句:“这个诡计好像是哪本著名的推理小说写到过似的……”   “不许泄底!”蕾蓉说,“类似的方法还有:门轴的一侧其实是可以打开的;用根风筝线一头绑在门闩上,另一头从锁眼抽出,等闩上门之后再把风筝线拽出来;或者找个什么强力的电磁铁在门外吸引着门闩,把门锁上等等机械性诡计,总之就是杀人之后能把房门反锁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啊!”刘捷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蕾处,就你说的这些招儿,警察一点儿都不惧,分分钟破案的事儿,实话说,我们只知道一种杀人犯不好逮——杀了人就跑的。”   蕾蓉笑了:“好啦好啦,你先说,我想的这些主意,在现场勘查中,侦查人员留意了没有?”   刘捷皱了皱眉头:“肯定没有……现实中不会真的有人这么干吧!”   “这就是说,存在着机械性密室的可能。”蕾蓉想了想说,“等我到了枫之墅之后,仔细查看一下那扇房门是否动过手脚。下面继续开脑洞,你们有没有勘查过那间屋子的天花板?”   “天花板?”刘捷糊涂了,“天花板有啥可查的?”   “有啊。比如说,当初陈一新建造那栋别墅时,就考虑到早晚有一天要利用其制造密室杀人,所以把天花板做成一个可以升降的,并装上一把电动折叠刀,再在房内某处装一个监控探头,等赵洪波喝了掺有迷药的酒,或者从门缝下面灌进毒气,使其晕倒在合适的位置了,然后开动装置,使天花板缓缓降落,并将刀打开,刀尖冲下,正好插在赵洪波的心口,赵洪波在剧痛中握住了刀柄,却只能无奈地看着天花板缓缓上升——”   刘捷都快要哭了:“蕾处啊蕾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脚踏实地、正经八百的科学家,现在看来我错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能异想天开。”   “这有啥,为了杀人造一栋建筑,这是典型的新本格主义嘛!”侯继峰在前面开车,没看到厅长欲哭无泪的表情。   蕾蓉平素性情十分温和,处事手段也极其圆滑,可一旦轴起来,也特别的轴,尤其是在科研和探讨案件上,一旦扎进去,八百头牛都拽不回来:“还有心理密室,也必须考虑到。”   “什么是心理密室?”刘捷一头雾水。   “比如,陈一新和濮亮有所勾结——你别瞪我,我要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蕾蓉认真地说,“那扇门本来是没有上锁的,陈一新在屋子里面捅了赵洪波一刀之后,出来装成门被锁上了的样子,等到大家都来到门口了,一直和他明显作对的濮亮也拧了一下门把手,也装成门被锁上了的样子,大家就相信了;还有一种可能:濮亮和某个真凶勾结,真凶杀人后从窗口溜走,而濮亮作为现场唯一的警察,有临时勘查现场的特权,所以他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将仅仅是关闭的窗户锁上——上述两种方法,都可以通过制造门窗反锁的假象而形成心理密室。”   “没错,没错!”侯继峰说,“赵洪波为什么一定是陈一新和赵怜之杀的呢?难道就因为他俩一个跟他有仇,一个最先跑到了他旁边?如果从作案时间上来看,在赵洪波上三楼以后,去洗手间的罗谦、去看还有什么菜没上的管家和一直在厨房的厨娘,不是也具备了作案条件吗?”   “你小子给我闭嘴!”刘捷狠狠一拍前面驾驶位的椅背,然后对蕾蓉说:“蕾处,你这个脑洞开得可有点太大了,居然怀疑到濮亮身上了,要知道,他可是我那天去不了枫之墅,临时委派去的,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跟陈一新或者什么其他真凶勾结上,何况他从勘查现场开始,手机的摄像头始终处于拍摄状态,他如果锁上了窗户,以窗户把手的高度,一定会被拍摄下来的——他勘查现场的视频也在那两个文件包里,已经发到你电脑上了。”   蕾蓉却不依不饶:“即便是摄像的真实性没问题,也只能否定我假设的第二种心理密室,至于第一个还是有可能的。你先前说过,陈一新和警局的关系错综复杂,这年头,但凡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一定是黑白两道通吃,他到底用钱收买了警局什么人,恐怕你这个厅长也未必能知道,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濮亮早就跟陈一新相互勾结,他接到你委派他去枫之墅的电话之后,马上跟陈一新联络,刚好陈一新也要过去,两个人就商量好了制造密室,让警方以为赵洪波是自杀身亡的诡计,也是完全能够做到的吧。”   刘捷竟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车子突然向左一拐,然后昂首一扬,开上了一条上坡的小路,并在到达一定高度之后,行驶在了不仅很窄,而且坑坑洼洼的林荫道上,一股湿润的腥气从半开的前车窗外面扑了进来,蕾蓉向外望了望,发现车的左边是一个用高墙围起的小区,右边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   “可能不可能,可能也可能……”刘捷揉着睛明穴说,“你蕾处说了这么多可能性,现在可能要亲自去检验一下了。”   4   蕾蓉一惊:“啊?到地方了?”   “对,你往右手看,看到河对面的那个小岛了吗?”   蕾蓉放眼望去,起初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海市蜃楼:河面上极其诡异地升腾起了雾气,大团大团白色浓雾的缭绕间,可见河中心浮着一座小岛,小岛的表面被黄色的泥土、褐色的岩石和青色的竹林所覆盖。小岛最高处约莫几十米,上面有一栋暗红色的别墅,长条形地卧在那里,因为有一道围墙围着,所以看不清到底三层还是四层。一条既可以走车也可以走人的水泥路,从别墅的大门一直通向山脚下面。一座石桥将这边的河岸和小岛连接,只是河岸这头是开放的,而小岛那一头则架着一根黑红相间的横栏,旁边还有个瓦蓝色的门卫亭,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   蕾蓉不喜欢这座小岛,也不喜欢小岛上那栋从颜色到造型都像极了棺材的别墅,她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不喜欢,如果硬要找个理由,就是此刻阴沉沉的天空宛如布景师一般,给小岛和别墅蒙上了一股不祥的气息,让她想起了很多次出现场时,那些埋着碎尸的荒山野岭,那些腐臭作呕的气味和若有若无的惨叫声……   她突然有点想反悔了,本来么,今天看完唐小糖,就准备直接坐高铁回北京的,如果是那样,现在都能坐在甘家口的柴氏风味斋里吃喷香的牛肉面了,现在可好,不明不白地被刘捷“劫持”到了一个屠宰场,听了一个叫须叔的家伙胡扯了一通关于凶宅的连篇鬼话,又冒冒失失地答应了刘捷,到一栋发生过密室命案的别墅来参加什么晚宴,而这栋别墅又是一副死多少人都没够的气质!   等一下。   等一下!   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刘厅,我记得你说,这个别墅还发生过一起更大的血案?”   “对!”刘捷的口吻突然变得异常沉重,“赵洪波死后,警方将枫之墅暂时查封,不晓得陈一新动用了什么关系,很快解除了查封,并将其从继承人赵怜之和童丽的手中买了下来,找了省城唯一一支特种清洁工小队去清洁。枫之墅虽然很大,但出事的毕竟只有一间书房,连带楼道一起清理的话,预计一天也就搞定了,谁知特种清洁工小队一去不复返,家人怎么也联系不上,有个队员的老爸就直接去了枫之墅查看,然后报了警,报警时的声音几近精神失常,警察过去一看也吓懵了,别墅里躺着五具尸体,不是被勒死的就是用刀捅死的,唯一的幸存者,是山脚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   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此刻闻听,蕾蓉还是打了个寒战。   五条人命,加上赵洪波的,六条,还有养老院那些在一场“单纯的事故”中死去的无数老人……   屋子里好像存在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人。   当了这么多年法医,还极少见到在同一个地方发生这么多起诡异的死亡。   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马上跟刘捷提出:我不想去这个枫之墅了,我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座城市,回北京去……哪怕被他嘲笑。   蕾蓉这么想着,刚要张嘴——   车子“嘎吱”一声停下了。   就停在那座石桥的桥头。   刘捷侧过身,对蕾蓉说:“按说,我应该给你讲一讲这第二起凶杀案的犯罪现场勘查情况,但已经送你们到地儿了,我得抓紧回去布置全运会的安保工作,所以就不说了。再者,这个案子跟赵洪波的那个案子不一样,赵洪波之死,我多少算是亲身了解和经历了一点儿,有发言权,而第二起案子,我也只是事后根据尸检报告、犯罪现场勘查记录和幸存者的笔录来了解。除了刚才发你电脑里的那些文件之外,我还复印了一些纸质的材料,现在都给你,你到枫之墅之后再慢慢看吧。”   说着,他从手提包里拿了一个文件袋出来,塞到蕾蓉手里:“到了枫之墅,那个先前我跟你说过的‘内线’会在门口迎接你,给你编排新的身份,并向你进一步介绍案情。我一旦到全运会场,就改用安保内部通讯系统,你打不通我手机了,明早我再来接你。”他又叮嘱坐在驾驶位上的侯继峰:“猴子,你跟蕾处下车,走过桥,步行去别墅吧,反正也不算远,记住,一定要保护好蕾处的安全,无论什么事儿都听她的指挥!”   应该马上说,马上告诉他:我不去枫之墅了!   但是蕾蓉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刘捷看出她的神态有异,似乎猜到了什么:“蕾处,你还好吧?”   蕾蓉苦笑了一下,为自己这永远是屈己从人的性格:“没事。小唐的行李在车的后备箱里,你先存着,等找到她,再还给她……对了,你把濮亮的手机号给我一下,我在调查中万一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他。”   “也好,也好。”刘捷把濮亮的手机号告诉了她,“那个家伙也参与了第二起案件的侦办工作,可惜跟第一起案件一样,还是什么都没有调查出来,他原来当的是刑侦总队副队长,后来坚决要求降职去枫树岭派出所当所长,跟这两起案子死磕,扬言不破案就在派出所待一辈子……”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等到蕾蓉和侯继峰也下了车以后,他一屁股坐上普拉多的驾驶位,将车子掉了个头,正准备往回开,突然又把车窗摇了下来,对着侯继峰说:“猴子,你来一下。”   侯继峰赶紧跑上前去:“厅长,啥指示?”   刘捷从腰里拽出个东西,递给侯继峰:“这个你拿着,弹仓是满的,遇到紧急情况,该用就用!”   蕾蓉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把NP22型警用手枪。   目送着刘捷开车远去了,蕾蓉和侯继峰肩并肩往桥的那边走去。河面不宽,但河水很急,哗啦啦地冲刷着河岸,蕾蓉扒着栏杆向下面望去,只见倒映着天色的河水也阴沉沉的,波浪翻卷间,一股铁青色的寒意浮出河面,河底好像伏着一匹巨大的蝠鲼,居心叵测地扇动着如翼般的胸鳍。   “在想什么,蕾处?”侯继峰问道。   “我想起了你们刘厅刚才打的一个比方,他说案件‘简单明了得像泡在白开水里一样’,而事实上,一个泡在白开水里的东西,由于光的折射作用,反映出来的并不是事物的真实位置。”蕾蓉望着正前方——山顶的那座别墅,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希望我能找到些什么,虽然只有一个晚上……”   5   刘捷开着普拉多,急匆匆地往市区赶,下午有一个全运会安保方面的协调会,绝对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为此,上午厅长老葛还专门给自己打电话叮嘱:“特种清洁工的事儿是民生,全运会的事儿是政治,都是最最紧要的,哪个都不能耽误!”   自己还开了句玩笑:“嗯,我就当妈和媳妇都掉进河里了,哪个不救都不行。”   说起媳妇,他又有点注意力分散,一晃自己也四张多的人了,可是自从当上警察,整天没日没夜地跑案子出现场,人家介绍对象的一听他的职业都摆手:“警察法医殡仪馆,当媒人的三不管。”后来改文职了,照样从早到晚忙得一口水都喝不上,现在回家还要快七十的老爸老妈给做饭吃,两位老人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看我们俩有一天都走了,谁给你做饭。”他还嬉皮笑脸:“没事儿,单位有食堂呢!”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让二老更加伤心了。   要说喜欢的姑娘,不是没有,只是不是自己该表白的时候没有表白,就是表白的时候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年龄渐大,脸皮渐厚,但真的投入一段感情的勇气却越来越少了,故意往自己身上贴的女人很多,还不都是看着自己这个副厅级的头衔。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蕾蓉,自己这些年一直偷偷地喜欢着蕾蓉,可是工作地点相隔千里,年龄大她十几岁,又是一副脑满肠肥的形象,人家哪里能看得上?可自己真的是办公室坐多了才这副模样的,想当年,那也是小鲜肉一枚啊!   有没有可能发展一下呢?   刘捷抬了抬因为太胖而耷拉得厉害的眼皮,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坏坏的期盼。   等蕾蓉今天在枫之墅度过一晚,明天一早我来接她的时候,给她流露一点意思如何,怎么说好呢?不行,杀了我也说不出诸如“我喜欢你”之类的话,不然就买一束红玫瑰大大方方递给她说“给你压压惊”?唉呀妈呀,这也太扯了吧……   这么想着,他不禁笑了起来。   今天晚上,枫之墅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会给蕾蓉带来什么人身危险吧?   应该不会,不至于的,虽然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凶宅,但是不是要去好多人么,上次跟须叔聊天的时候,须叔还专门说了“凶灵最怕阳盛”,人气旺的地方,鬼魂不敢作祟的,这方面的事儿,听须叔的一准儿没错——   不过,难道赵洪波死的那一天,去的人就少了么?他不是照样死得很诡异么?密室里,一盏孤灯,一地鲜血,一把尖刀,一具尸体,像是自杀,可又像极了他杀,问题是,如果是他杀,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怎么做到的?联想起赵洪波发疯似的整夜整夜刮着墙皮,身上遍布着一条条蜘蛛网状的红斑,他挥舞菜刀砍倒女仆,还有自己那一次只身探访枫之墅,走进后来赵洪波横死的那间屋子时,产生的可怕幻觉——   雪白的墙壁上突然凸浮出一只只手掌,像是有个被封闭在墙后面的人拼命拍打求救似的,耳边响起凄厉的哭声和尖叫……   说没有凶灵作祟,谁能信?   是不是掉头回去,把蕾蓉接回来比较好?   也就是一闪念,马上又否定掉了,腕上的手表提醒着刘捷,开会的时间快要临近了,必须按时赶到才行。   没事的,反正有侯继峰那小子给蕾蓉保驾呢。   他脚底一踩油门,车速又加快了一些。反正这条路空荡荡的,没什么车,也不用顾忌会突然蹿出一个孩子,道路两旁那些破破烂烂的棚户区,莫说人了,连条狗都没有。   天阴沉得厉害,世界宛如打开了硕大无朋的加湿器一般湿润地氤氲着,快要下雨了吧,可是仰头看看天空,又看不到一丝云,这样没有黑云又仿佛黑云压城的阴郁,看起来才更加可怕,预示着一场摧枯拉朽、势如倾盆的暴雨将至!   没有黑云又仿佛黑云压城的阴郁……   刘捷的身子一颤!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   蕾蓉那句不经意说出的话,眼前这没有黑云又仿佛黑云压城的天空,赵洪波的“自杀”现场,整队特种清洁工被杀害在枫之墅,其中一具尸体陈列的位置和姿势以及令人困惑的两处血迹,一切一切,难道是因为——   我的天啊!   原来是这样!   猛然醒悟的真相,犹如一枚毒蝎的尾刺,刺中了他的脊髓神经丛,令他剧痛入骨、毛骨悚然!   他猛地一踩刹车,普拉多“刺啦啦”一声,停在了路边,轮胎在地面留下一道因摩擦而产生的深深车辙。   不行,我得回去,我得马上回去,不然的话——   他把手里的方向盘一拨,刚要将普拉多掉头,突然,远处开过来一辆重型卡车,由于速度太快,巨大的车身在行驶中像喷着粗气的野牛一样轰隆隆地震响,这辆卡车本来在另一条车道反方向行驶,但是在距离大约五十米的地方,突然车头一甩,向自己这辆普拉多直挺挺地冲了过来!   怎么,这么宽的路?   该死!   它这是要——   刘捷看到了司机那双狭长如鳄鱼般的眼睛。   狭长如鳄鱼般的眼睛里放射出两道阴冷的光芒。   他感到巨大的恐惧。   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活了四十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人生始于无限漫长的延展,但结束时竟是如此地猝不及防。   他瞪圆了眼睛,想看清这荒诞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于是看到那重型卡车山一般撞向普拉多的车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翻卷的车盖、粉碎的玻璃、扭曲变形的A柱以及自己的腿骨,几乎是同时发出痛彻肺腑的喀嚓声!   只一瞬间,普拉多就被撞得飞出十几米,翻滚着砸向了棚户区!   他的视线也翻滚如迪厅里的满天星。   哐当——轰!   普拉多像斜着坠落的陨石,连续砸垮了五六座房子,最后四脚朝天地卡在了一堆残砖烂瓦之中。   “蕾蓉,快逃……”   这是刘捷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念头,旋即,他的耳边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一团烈火抉取了他的双眸,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被撕成血肉横飞的碎片。   第一座凶宅   “太多太多的血,墙上也有血……”   ——杜鲁门·卡波特《冷血》   1   701。   手电筒射出的光芒像舌头一样舔在了防盗门上,照出了三个锈迹斑斑的阿拉伯数字。不知是时间久远,还是质量粗劣的缘故,三个金属镶嵌的数字不仅斑驳,而且歪歪斜斜的,好像挂起了一串儿风干已久的骨头。   黑暗的楼道里,回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不少经济适用房和廉租房小区所特有的,来源于步行梯边的一捆大葱、窗台上的几双臭鞋垫子、用铁丝挂在房梁下面的三五块腊鱼,还有墙角那几个不知泡着什么的黑色坛子……这些物什的气味浓重而黏稠,让人感到置身于其中的自己也成了坛子中的一块腐肉。   唐小糖捂住了鼻子和嘴巴。   她偷偷看着站在旁边的须叔。须叔把头发扎成一个髻,穿着一身宽大有如道袍的黑色衣衫,古铜色的硕大钮扣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感。   想想下午找到他时,自己竟然是那样的莽撞。   “你叫须叔是吗?我叫唐小糖,我想加入你们的特种清洁工小组。”   须叔正在一间外表刷成浅蓝色的库房里,跟几个清洁工说着什么,听到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孩的问话,扶了扶眼镜,用冰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量了她几眼,点了点头。   唐小糖有点发懵,原来以为要经过什么技能测试之类的呢,没想到须叔竟然同意得这么痛快。   看来这真的不是什么好活儿,不然以现在各个招聘会都挤破头的程度,何至于这么轻易地就把自己这个闯入者录用呢。   “我说……”唐小糖有点心虚了,“你们招人,不需要看简历和考试吗?”   除了须叔,那几个清洁工都笑了,其中有一个名叫李文解的小伙子,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目光纯净,望着她,笑得最是灿烂。   “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不是个干粗活儿的。”有个笑起来腋下的肉都乱颤的胖女人道。她个子不高,脸孔黑黢黢的,眼睛有些小,鼻尖又圆又大好像一头大蒜,笑声跟手指一样粗糙,跟唐小糖相反,一看就知道是个干惯了粗活儿的。后来唐小糖才得知,她名叫王红霞,原来就是家政公司的工人,是这群人之中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清洁工。   还有两个人,唐小糖就有点看不透了。   一个名叫张超,一望即知是个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人,他那张尖削的小脸上有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睛,精光四射,且含有一种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嘲讽的意味,他的小分头梳得油光锃亮,而且是这几个人之中唯一工作服上居然没有一点污渍的人。   还有一个家伙,是这伙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唐小糖一看就厌恶的一个。他有五十多岁,模样很像吴孟达,一头灰不拉唧的短发,方脸盘,眼袋比眼睛还大,嘴唇上有一撮小胡子,站在那里,身子拧成三道弯,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凸起老高的肚皮上,一旦往下滑的时候,他就用右手抓着裤裆往上拽,眼神极其猥琐。   “我叫老皮,包皮的皮。”他笑嘻嘻地冲唐小糖摆了个剪刀手。   须叔看了老皮一眼,老皮马上收敛了笑容。   “特种清洁工不是什么高技术工种,会扫地、会擦洗、会刮墙皮就行,但有三个硬性的条件必不可少,你要是自己觉得能行,那么我一切都OK。”须叔望着唐小糖说。   “哪三个硬性的条件?”   “钢胆、铁胃、瞎鼻子。”   唐小糖有点困惑,眨巴了两下漂亮的大眼睛:“我有点儿不懂。”   “钢胆,就是胆子要大。进入凶宅,难免会遭遇凶灵或其他不可预料的恐怖事件,胆子不够大,遇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吓出病来,甚至当场吓死,都有可能;铁胃,就是消化系统要够结实,别看见血液、脑浆或人体脂肪就呕吐,不然到底是清理凶宅还是清理你的呕吐物?瞎鼻子,就是对气味不要太敏感,虽说凶宅里面,警方已经将尸体、尸块什么的收走了,但血腥气、肉体腐烂的臭气,缢死者大小便失禁的气味,会很长时间挥之不去,如果没有一只瞎鼻子,太敏感,也会没完没了地遭罪。”须叔看了看唐小糖,“我看你一副娇小姐的模样,行么?”   唐小糖把头一扬:“别小看人,我可是法医!”   这话一出,库房里像开了一枪似的,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你是法医?”须叔问。   “怎么,不像么?”唐小糖很神气地说,“我原来在蕾蓉法医研究中心工作。”   李文解瞪圆了眼睛:“那可是中国顶级的法医研究机构啊!”   “原来是蕾法医的门下,失敬失敬。”须叔淡淡地说,“上午我跟她先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论,下午她的手下就来找我,要加盟我的团队……”   “你别误会!”唐小糖说,“我可不是她派来监视你的,我就是想跟你学学怎样才能驱赶凶灵。”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须叔说,“特种清洁工负责清理犯罪现场的非证据性残留,可不是什么风水先生或驱魔道长。”   唐小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嘟着嘴说:“那好吧……”   “对了,有个事情先跟你道歉,他们几个都受过一个月左右的培训,还经历过一次实习,验收合格,从今天开始正式上岗工作,你初来乍到,也看到我们的情况了,不可能再抽出人力专门培训你了,你就直接上岗吧,而且没有你的工作服,穿着便服工作,行么?”须叔问。   唐小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淡粉色的天鹅绒运动服,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没问题。”   “别答应得这么干脆。”须叔说,“还有几件事,也提前说清楚的好。这份工作没有固定工资,清扫单个凶宅,政府给出的费用是不论几个人,一户一千元,这一千元他们四个分,你是实习生,暂时一分钱都没有,行么?”   唐小糖点了点头。   “他们几个人的工作内容不一样。”须叔介绍道,“老皮负责生物污染的初步清除,王红霞主要做地面和墙面清洁,李文解寻找和清除微量痕迹,张超管工具和垃圾收容,不过真的工作起来,经常分得不那么清楚,一套程序和一般的家政公司没有什么区别。你刚来其实没什么事儿做,就跟着大家,看谁需要帮忙,就帮把手吧!”   虽然一下子没有搞懂这几个人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唐小糖还是“嗯”了一声,突然冒出一句:“那你做什么啊?”   老皮嘿嘿笑了。   须叔没有接话,继续对唐小糖说:“有几条规矩,你一定要记住,进入凶宅之后不要大声喧哗、不要追跑打闹、不要轻易挪动物体、不要随便点亮发光物——”   “为什么?”唐小糖好奇地问。   须叔往前迈了一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她的双眸。   只隔了一层镜片,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觉得库房里的气温陡然降到了冰点以下。   “听我说,凶宅不是有人死过的地方,而是有人惨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跟你们法医解剖室的最大区别是:解剖台上有一具有形的尸体,等着你开膛破肚,而凶宅里只有无形的凶灵,它一直在寻找到底是谁给它开膛破肚,并不惜伤害无辜进入的人们以发泄怨毒。你刚才问我负责做什么?现在回答你,我负责寻找凶灵、安抚凶灵,必要时驱赶凶灵,以保证你们正常、安全地完成工作。所以进入凶宅之后,你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必须百分之百地服从我的指挥和调遣,服从到盲从的地步——而且,不要问那么多个为什么!”   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气息。   唐小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求援似的看了看其他几个人,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他们的神情都在说明,他们对须叔确实是“服从到了盲从的地步”。   “其他的规则,我回头慢慢再跟你说。”须叔伸出右手,手掌朝上,“现在,你把手机拿出来,把声音调成振动,交给我保管,工作期间不许接打电话。”   唐小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交给了须叔。   须叔把手机扔进地上的一个灰色帆布袋里,然后对着特种清洁工小组的全体组员说:“上次,你们跟我一起清洁了枫之墅特大凶杀案的现场,大家都表现得非常好。今天晚上我们要抓紧时间,清洁几处凶宅,可能工作量比较大,没办法,毕竟这半年来,本市积累了114座没有清理的室内命案现场,我们得像处理即将过期的食品一般,将它们一个个地吞咽、咀嚼并消化干净。”   这个比喻让唐小糖有点反胃。   “出发,第一站,滨水园小区。”须叔说。   坐上一辆金杯面包车,老皮开车,向滨水园小区驶去。肮脏的车厢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污气味儿,摇摇晃晃的车身,让这种气味儿变得更加恶心。唐小糖从早晨受了惊吓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现在她仿佛生病的人来到医院治疗,精神放松了不少,顿时感到分外的疲惫,很快就在颠簸中进入了梦乡……   也许是轮胎压过小区门口的车挡时,“咯噔”一下的劲头有点大,唐小糖被震醒了过来。她望着车窗外面,青黑色的天空像是大块大块的尸斑,而那些矗立在天空下的灰色连排高楼,宛如戳破了天空的外皮而支裂出的一条条肋骨。   “到了。”坐在副驾位上的须叔,突然喃喃了两个字。   唐小糖心里猛地一酸,仿佛被人用手攥了一把,疼得差点流出眼泪来。   到了,到了,到了哪儿了?到了起点,还是到了终点?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来过,从未了解的地方,一如这半年来的漂泊,每一次的所谓到了,不过是为了新的离开,只想找一个把心安下来的地方,却屡屡走进了凶宅。   到底是命运作祟,还是凶宅太多?   少年时,某个暴雨将至的午后,睡醒,汗淋淋地从床上爬起,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才有这样的绝望和酸楚……   “小闺女,你还好不?”   正在她愁烦不堪时,身边响起一个有点粗笨的声音,是王红霞。   唐小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盖着她的工作服呢,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衣服掀开还给她。   “天冷了,别着凉。”王红霞嘟囔着,把工作服重新穿上,“我就不懂了,我和老皮这种皮糙肉厚的干这活儿,是图口饭吃,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为啥也要干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   唐小糖不想说,而且她发现,坐在前面一排的李文解和张超,对视一眼,也都迅速闪避了目光。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然后,他们就站在了1号楼4单元701房间的门口。   2   挂在楼道天花板上的节能灯,不知为什么没有灯罩,只露着白蛇似的一轮,首尾相吞地咝咝作响。   须叔把701房间的防盗门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终于在某个钢板与钢丝的缝隙间,寻出了两柄钥匙,先“咔嚓”一声打开了防盗门,又把一柄钥匙插进里面那道门的锁孔,拧了两下,“吱呀”一声推开。黑暗咧开了嘴。   从屋子里面扑出一股寒气,有些腥臭,又格外新鲜,那感觉宛有如突然打开了冰箱门一般清晰,所不同的是,这寒气只在皮肤上停留了不到0.01秒,就沁入了唐小糖的心里,激得她的心一颤,她看着前面,像一个预知要发生矿难的人面对着不得不下的矿井。   “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此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过去父母,男女姊妹,夫妻眷属,在于恶趣,未得出离,无处希望福力救拔,当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愿离恶道……”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不知吟咏还是浅唱,声音单调乏味,仿佛从四壁的空隙间长出了无数根墨绿色的水草,一面漂浮一面滋长。   是须叔,站在门口,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黑色长袍的下摆似乎在轻轻掀动,令他有如烟头最上面一截燃尽并正在裂解的烟灰,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抑或毫无所谓。   唐小糖有点害怕,身子往后缩了缩,正好撞在了后面的李文解身上。   “怎么了?”李文解觉察出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须叔念的这是什么啊?”唐小糖压低了声音问,“怪吓人的。”   “《地藏经》。”李文解低声解释道,“这是须叔在告诉屋子里的亡灵,我们这群即将侵入其领域的人并无恶意,更非它索命的对象,我们知道它死于非命,十分同情,特地念经抚慰,请亡灵千万不要伤害无辜的我们。”   唐小糖撇了撇嘴:“你还真的相信有凶灵啊?”   “怎么会没有?”李文解有点诧异,“难道一个人被杀害了,会白白死去吗?”   唐小糖刚刚想摆出法医的架子,给他普及点科学知识,但是想起早晨自己被一片指甲吓个半死的样子,又有点不大好意思说教什么了。   她探过须叔的肩头,往屋子里面望去——   黑暗并未因须叔的念诵而淡弱半分,也就是说,那个因惨死而凝滞不化的亡灵——假如它真的存在的话——依旧满怀怨气地趴在墙角拐弯处、浮在天花板下、躲在屋门的背后……等待着那个谋害其性命的凶手到来,用最可怕的手段发泄比地狱之火还要酷烈的怨恨。   好奇怪的氛围,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好像走进了恐怖片里。   “好了。”须叔念完经文,抬起了脑袋。   老皮头第一个走进了屋子。   黑暗过浓,以至于他的背影马上就看不见了,像沉没了似的,直到听见他咳了一声,才知道他其实就站在相距不到三米远的门厅处。   接着,须叔、李文解、王红霞、张超依次走了进去。   唐小糖像是站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哈利·波特,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牙一咬,挺着脑瓜,像穿墙一样越过了门槛。   所有的人都已经站在门厅等着她。见她来了,须叔摘下了灰色的帆布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电脑的光将每个人的脸孔照耀得鬼一样惨白而发绿。须叔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一边指点着一张户型图和上面的文字,一边给大家说:“我先介绍一下今晚需要清洁的第一座凶宅的情况,这是个两居室,客厅和主卧朝南,次卧朝北。屋子出过两次事,死过三个人。第一次是一年前,有个小保姆死于一场很惨的意外事故,出事后这屋子清理过一遍,但是没有请郭先生;第二次是两个多月前,两个租住在这里的坐台小姐被杀,因为尸臭散发,隔了很长时间被邻居发现,疑似杀人凶手的房主在逃——看见了吗,这就是典型的凶宅。所谓凶宅,不是说有人横死于此,而是横死后的人凶灵未祛,又害了新的住客。”   出过两次事,死过三个人。   想想头皮就有点发麻。   “须叔,那两个女孩不是被杀的吗?您怎么说是凶灵害的?”李文解突然发问。   “听说过烟雾病么?”须叔道,“一种奇怪的病变,病人像被魔鬼控制了一般,痴呆或发狂,无法自主自己的行为,给这种病人脑血管造影时,大脑里面弥漫着可怕的烟雾。凶灵无形,没手没脚,不可能自己去作祟,只能附身于活人之上,借其手脚行事,清代笔记《小豆棚》里讲过一事,有个姓孟的人家,家中遇到丧事,数口棺材停在前厅,有个胆子大的在孟家借宿,夜里被凶灵所附,‘浑身如立冰雪,心怔忡出顶际,两太阳凭空乱钟磬声’,正如烟雾病一般。所以,杀人者看似是甲,其实很可能是乙的凶灵附于甲身所为。”   “这样啊。”李文解点了点头。   须叔继续介绍道:“两个坐台小姐被杀的地方就在主卧,凶手好像对其中一个女孩特别仇恨,把她的尸体搬到洗手间,在浴缸里肢解之后,将尸块带到厨房,搁在锅里煮,太大的尸块就泡在装有硫酸的桶里腐蚀,总之是各种毁尸;另一个女孩的尸体躺在双层高低床的下铺,现场勘查认为未经挪动。所以,这个住宅的清理重点是主卧、厕所和厨房。警方已经将所有的物证都带走了。我们清理时着重以下几个方面:主卧地上、墙上、高低床上的血迹一定要擦干净;查看厨房还有没有残存的人体组织——就是细碎的肉块,有就捡走;洗手间的浴缸,务必用浴室清洁剂多擦几遍,大家都记住了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我先暖一下房,然后烧邪冲一下凶。”须叔说,“完事了,你们再把主卧通往大门的水路打开。”   唐小糖不知道这句话里包含着几个意思,见须叔在客厅的一个电插座上插了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芒犹如拢起了一双老人的手,便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   须叔听见动静,回过头问:“小唐,你要干吗?”   “你点那小夜灯能看见什么啊,我找电灯开关呢。”   须叔猛地站起,大步上前道:“早就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点亮发光物!你自己夜里睡觉,突然有人开灯,会不会很不舒服?凶灵也一样!骤黑骤白,犹如雪地泼墨,最是扰动灵魄,你非把凶灵激怒了不可吗?!”   “那你这算什么?”唐小糖有点不服气,一指小夜灯。   “这叫暖房,是用温柔的黄色光线给清洁工照亮,使工作能正常展开,但又不至于刺激凶灵。”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白天清洁呢?”   “凶宅清洁工和普通家政公司的工人一样,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白天晚上都可以,他们之所以选择天黑后工作,完全是为了迁就我。”   “迁就你?”   须叔点了点头:“他们的工作不需要天黑,我的工作不行,作为郭先生,我必须选择在阴气最重的酉时、戌时、亥时、子时、丑时、寅时这六个时辰进入凶宅,这也是凶灵最‘活跃’的时候,我在这时才能找到并驱走凶灵。”   唐小糖靠在墙上,一言不发。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须叔冷冷地说,那意思很明显是提醒她:你已经问了太多的为什么……   “算了吧须叔,小姑娘刚来,不懂事。”王红霞劝了一句。   须叔不再说什么,来到鞋架旁边,弯下腰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番,找到一只女式拖鞋,拎着走到主卧。   这是一间约有十六七平米左右的房间,贴墙摆有一张铁制的双层高低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横梁,像宋体字中的黑体字一样碍眼。床上的被褥早已被撤光,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床的对面有一张粉色的梳妆台,镜面不知涂抹着什么,脏兮兮的。梳妆台的上面挂着宛如古董一般的春兰牌空调。梳妆台的左边是布制的简易衣橱,拉锁像开了膛一样咧着嘴;右边是黑色的铁艺书架,上面零七散八地堆着一些书刊和几个金属物件。靠窗有一张铝合金桌子,窗台上的收腰铝制花瓶里插着的几株绿植,又黑又瘦地折着腰,早已枯死。   张超在地上铺了四块半透明的块状物,须叔将那只鞋放在块状物上,喃喃念了几句口诀,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竖起,在耳后一撩,只见一簇绿色的火苗“噌”地一声在指尖蹿起,他旋即将手指在耳畔不停地画圈,一圈的轮廓大过一圈,就在火苗于绕游间变成了火焰的一刻,须叔将指尖“唰”地向下一甩,火焰蛇一般滑至胸前,腾起半空,悬虚而舞,旋转不停,火光将须叔的双眸映射成灼灼的两粒红炭。   站在主卧门口的唐小糖惊得目瞪口呆!   这当口,王红霞戴上套袖,用塑料桶到厕所接了水,把墩布蘸湿,迅速在主卧到大门的这段客厅过道上擦了一番。   “须叔,水路开了!”李文解说。   须叔似没听见,口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语速越来越快,在这斗室里竟有恐怖的回音:“遍体雨血,骨碎筋连,离乱悲苦,俱在今世,轮回往生,无须执着,去彼净土,寻彼安乐!”   墙壁和天花板上,一时间怪影憧憧,忽如飓风撼树,忽如车裂活人,忽如万蚁噬蛇,忽如岩浆四溢,让人生出整间屋子都在熔化的感觉!   这小小的一簇火焰,如何能投射出如此巨大的影像?!   唐小糖正惊恐莫名,只听须叔念完了口诀,双唇一吐,“咄”一声,笼在一起的双手,左手后背,右手向下一指,那火焰仿佛《天龙八部》里钟灵的闪电貂,“嗖”地一下正打在地上的那只鞋上,四块块状物显然是什么蕴力极厚的固体燃料,顿时燃起大火!   滚滚热浪,爆炸一般,将屋子里所有人的头发都蒸腾得扬了起来!唐小糖吓得瑟瑟发抖,身子求饶似的蹲了下来,扒着门框的手指几乎抠进了木头里面,她发现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影子,突然由原来的奇形异状,渐渐变成了一个、两个抑或三个人形,它们不断颤抖着挣扎着撕裂着痉挛着,仿佛在狂风中剧烈地抛洒,将天花板和墙壁染上了斑斑鲜红!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比这一切更加令唐小糖恐惧的是,背对着她站立于主卧正中的须叔,忽然扬起双臂,昂起头颅,面对千蛇吐信般的火舌,万魔扑爪般的鬼影,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仿佛已经与这恐怖的空间和情境完全融为了一体,不知他究竟是人,是鬼,还是站在人与鬼之间,自由操纵着丝线,驾驭生与死、魔与道的傀儡师!   直到地上的鞋被烧得几乎烬了,须叔才放下双臂,伸出一只手,张超连忙呈上一个布袋子,须叔从袋口里抓了一把,撒在残火上,“沙”地一声,原来是一把沙砾,将火彻底熄灭。   李文解上前道:“须叔,凶灵驱走了吗?”   须叔神色凝重,没有回答。   “须叔几时有过失手的时候?”张超一边打开窗户放烟气,一边笑道,“如果房东就是杀人凶手,恐怕他不会再回来了,一旦落入法网,这屋子就充公了吧?”说着掏出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敲了起来,不知道在计算什么,突然就听见老皮在洗手间里喊:“超子,快来帮把手,这儿太他妈恶心了!”   张超把计算器揣进兜里,向洗手间走去。   须叔转过身,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唐小糖,对李文解说了一句“你们开始清理吧”,然后走到阳台抽烟去了。   3   李文解在唐小糖面前蹲下,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唐小糖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她接过面巾纸,一边拭泪一边哭着说:“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啊,跳大神似的,把妖魔鬼怪都招来,太吓人啦!”   李文解看着这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哭得满脸花,觉得又怜悯,又好笑:“不就是烧个邪么,至于吓成这样吗?”   “为什么要烧那只鞋啊?还有你刚才说的‘水路开了’又是什么意思啊?”唐小糖抽泣着问。   李文解耐心地解释道:“所谓烧邪,是凶宅清扫前最重要的一个程序,就是由‘驱凶师’——我们私下里都这么叫须叔——在发生凶案的房间中间,用事先准备好的固体燃料,点上一堆火,烧掉一只鞋——必须是受害者穿过的,这就是所谓的‘烧邪’,驱逐在房间里因怨气所系纠缠不去的亡灵。亡灵无脚,被烟火所燎,被迫飘走或到其他房间,心里必定有一股怒火,所以在烧邪的同时,一定要把客厅和其他房间的地面用湿墩布擦一遍,叫做打开水路,这样亡灵一路走一路祛了火气,就不会伤害到我们了。”   唐小糖听得发呆:“这里面有这么多讲究啊!”   “可不是嘛,如果你多读一些相宅之书或古代笔记,就会发现,凶宅的产生、清理、翻新和买卖,早已成为一种文化,既然是文化,对每一个行为的意义与作用,必须有合情合理的解释,比如刚才须叔为什么对你要点灯那么光火,灯一亮,满堂白花花一片,惊着亡灵不说,让它看见驱凶师在烧鞋驱逐它,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你们俩让一下,别堵在门口啊!”王红霞把漂白剂倒在水桶里,重新蘸湿了墩布,一路淋漓着走了过来。   李文解和唐小糖赶紧站起身,闪开一条路,让她走进去擦主卧的地面。   李文解也去打了一盆水,倒上漂白剂,用一块抹布细细地擦拭着那张高低床裸露的床板,看样子,下铺的被褥上一定沾了不少死者的鲜血,所以警方把被褥全部拿走了。擦完之后,他将一个小型电筒叼在嘴里,拧开,用光圈照射着,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才发现墙上有不少血点,部分已经被警方提取,于是他将高低床往外挪了挪,用一把刮刀将所有染血的墙皮都刮到地上。   所有人都在忙碌,而自己无所事事,唐小糖有点不好意思,就去拿了扫帚和簸箕,把地上的墙皮扫干净。   “也不知道床上这女孩是怎么死的……”李文解嘟囔道。   “应该是被锤子砸死的。”唐小糖说。   李文解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刚才刮下的那些血迹,有明显的Cast-off bloodstain pattern特征,就是‘抛射血迹形态’,血滴不大,形状为不规则圆,呈线状特征,有拖尾现象,抛射高位比低位更加密集,这种一般都是用某种重物殴打形成的。”唐小糖说完,才想起自己答非所问,然后低声道:“别忘了,我可是法医!”   李文解眨巴了半天眼睛,竟接不上话来,转身把高低床归了原位。   “我说,小法医。”不知什么时候,老皮站在了门口,从兜里掏出一包周黑鸭,撕开扔在嘴里,笑嘻嘻地说,“有没有兴趣看看厕所和厨房,那里估计更对你的胃口。”   唐小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所以连睬都不睬他。   “啧啧啧。”老皮转过身,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扭着屁股说,“还什么‘抛射血迹形态’,练得好口活儿,一打真军才发现——硅胶哒!”   站在客厅的张超嘻嘻笑了起来。   “你们俩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文解有点不高兴,“人家刚刚来的一女孩儿,你们就荤的素的一起上,不合适!”   老皮笑得满脸沙皮狗一样的褶子:“文解,你不会是喜欢上这小法医了吧?”   多亏小夜灯的灯光比较暗,才没人注意到李文解的脸红了。   唐小糖不想让他们看扁了,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低着头说:“走,去洗手间,看看就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老皮吹了个口哨,朝张超甩了一下眉毛。   唐小糖走进没有窗户的洗手间,扑鼻一股恶臭。这里空间不大,但也不算逼仄,除了浴缸、洗手池和马桶外,在门后面还放着一个塑料架,上面堆着手纸、洗衣液、洁厕灵之类的东西。一盏小夜灯插在齐腰高的插座上,因为临近浴缸的缘故,所以将里面照得十分清楚。   饶是唐小糖跟蕾蓉出过不少犯罪现场,也被浴缸内的景象吓了一跳,倒不是说里面堆满了残肢断臂、烂肺流肠,而是白色浴缸的底部和四壁,遍布着足以让想象力达到恐怖极限的血迹:大片的血迹主要集中在浴缸底部,侧壁上有瀑布似的血痕,这应该是凶手在缸沿切割肢体时,血液流下汇聚而成的;缸壁和墙面有星星点点的喷溅型血滴,这无疑是切开动脉的结果;在头枕的位置有一汪特别浓稠的血污,可以想见是切割头颅时,颈部流出的血液,仔细看,甚至可以看见刀用力砍下时,将浴缸砍出的裂口和裂纹;零散可见像扫帚头一样的血痕,东一涂西一抹的,拖拉或甩动断肢时,断端最易留下这种痕迹……不过尤其令人作呕的,是几只又黑又长的蠼螋,探头探脑地从早已凝固的血渍中爬过。   分尸的现场有多么血腥,只看这些血迹,就足以想象得出来了。   相比之下,地面还算是干净,只在贴近浴缸的地方有一些斑斑点点的血滴。   “这是什么东西啊?”唐小糖指着浴缸内壁上的一些白色泡沫问,那些白色泡沫闻上去有橘子的清香。   对唐小糖居然没有当场吐出来,老皮感到十分惊讶,所以收敛了一点:“这是浴室清洁剂,本来是喷上后,用抹布一擦,就可以擦掉血迹的,但案子隔的时间太长,血迹早就凝固了,不容易擦掉,所以就先喷上,过个十几二十分钟再擦,效果会比较好。”   唐小糖直起身,叹了口气:“擦得再干净,也不会有人想在里面洗澡了吧。”   “没错。”张超笑嘻嘻地说,“在这儿拉完屎再洗个澡,成啥了——浴血粪战?”   “少他妈逗贫!”老皮悻悻道,“跟我一起擦浴缸,人家金盆洗手,咱哥儿俩今儿得血盆洗手了。”   “拉倒吧!”张超说,“这么窄的地方,一个人待着都嫌挤,咱俩一起擦,你别是憋着让我捡肥皂呢吧……”   唐小糖一怔。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完全找不到思绪,那只是甩出的血滴,而远远不是喷溅的血液。   张超突然又说话了:“小法医,看来你还真的当过法医,要不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过了铁胃这一关,算你行!有种的,你去厨房闻闻,试试你的鼻子够不够瞎!”   法医的鼻子岂但不能瞎,甚至要比猎犬还要灵敏。对于很多刑事案件——尤其是毒杀案件而言,有经验的法医甚至不用化验胃容物,只要闻闻死者口腔里的气味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苦杏仁气味是氰化物中毒、蒜臭气味是磷化锌中毒等等。问题是,一般来说,只要送到法医那里的尸体,并不总是玉体横陈的,相反,绝大部分都是被腐败细菌搞得臭气熏天的,许多闻到尸臭就恶心反胃的法医,习惯在鼻子下面涂抹一点风油精再上解剖台,这是蕾蓉法医研究中心严令禁止的,“今天遮住鼻孔的人,明天就会遮住眼睛!”蕾蓉每次说到这个问题,就异常严肃。   所以,当唐小糖走进厨房的时候,久经考验的鼻子并没有被血腥和腐臭熏倒,反倒是另一种为血腥和腐臭所深深掩盖的气味儿,被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那是牙科手术时,伴随着钻头的刺耳声响发出的一种尖酸入髓的可怕气息……   应该是大量的尸块在硫酸中泡过、在锅中煮过的结果,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了,还挥之不去。   唐小糖看了看厨房,虽然尸块、锅、案板、斩骨刀、放硫酸的桶都已经被警察作为证物取走了,但这里由各种管道和炉灶叠合而成的阴森压抑,依然可以体验到案件发生时的情境……还有足底与地面接触时的黏稠感、水龙头不时的滴答声、抽油烟机附近墙壁上大片大片的黄色油渍,更加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人,到底因为什么,才会对同类产生非肢解不足以平息的仇恨?   幻觉,刹那间,出现。   那个往硫酸桶里浸泡尸块的凶手,慢慢地转过身来,满脸的狞笑——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她吓得一哆嗦,身子迅速向后一躲!   “滋啦”!   还好是幻觉,还好是幻觉!   她拍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咋样?”身后传来了张超的声音,“受不了了?”   唐小糖没理他,歪着脑袋看刚才是什么碰到自己的肩膀发出的“滋啦”声:原来在厨房的门框上,贴着整整一圈黄色宽包装胶带。   “这是什么啊?”   “进来的时候就这样。”张超说,“估计是凶手为了防止臭味儿出来,所以用胶带把门、窗都给封上了,你看,门框这一边还贴得很紧实,开了的一边应该是贴门的。”   唐小糖用手在门的边沿上轻轻一捋:“嗯,黏黏的。”   她又仔细地看着贴在门框上那一边的胶带,虽然胶带的边沿紧挨着门框上的一溜凸槽,但确实如张超所言,贴得很紧实。   冷不丁的,她转身就跑,跟从阳台出来的须叔撞了个满怀。   一身的香烟气味儿。   “黑咕隆咚的,你瞎跑什么?”须叔皱起眉头问。   唐小糖小心翼翼地问:“须叔,你刚才看电脑里的凶案材料时,有没有注意到,那个被分尸的坐台小姐,是在哪里被杀死的?”   须叔想了想,指着主卧门口说:“因为尸体已经被挪动后肢解了,所以警方只能根据血迹推断,她是被人突然砍死在这里的,头在门外,脚在屋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血迹已经完全被擦干净,地面的水渍还没有干。   唐小糖蹲下来,呆呆地看着这片水渍,搞得王红霞倒有些紧张了,拎着墩布跑过来问:“咋了?没擦干净?我再擦擦?”   唐小糖摇了摇手,示意她走开。   王红霞大大咧咧的,也没在乎,跟须叔说:“主卧的地已经擦干净了,有血迹的墙壁也被文解喀哧掉了,我用不用再去把次卧也给拾掇拾掇?”   “次卧又没有发生案子,你管它做什么?”   次卧……   “两个女孩,为什么不一间屋子住一个人啊,非要挤到一个屋子里,你看看,死都死一块儿了。”王红霞嘟囔着走开了。   这种大妈是不能理解“闺蜜”这个词的含义的,女孩子要好时,真的是非要挤在一个屋子——甚至一个被窝里,从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才开心的,她们就是喜欢那种彼此依偎、相互呢喃的感觉。她们可以分享一切,无论悲伤还是喜悦,无论花香还是月光,无论巧克力还是化妆品,无论早恋的秘密还是初次的经验,就像——   就像当初的我和李媛……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闭上了眼睛。   仿佛黑暗还不足以遮蔽一切。   为什么我置身于这座凶宅之中,总是会想起李媛?   难道说——   唐小糖睁开眼,向前走去,推开次卧的房门。   黑漆漆的屋子,没人清洁,所以也就没有点小夜灯,但依然可以看出那些与背景迥然不同的、凸浮出的立体状物。   跟主卧不一样,这里十分冷清,只有一张单人床,地板和墙壁都十分干净,甚至连一张标示物证的楔形卡都没有,足以证明警方勘查后认定:这间屋子跟凶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   那种非常非常不对劲的感觉,再一次从心底油然而生,仿佛是表面毫无伤口的尸体运进焚化炉之后,忽然回忆起了牙龈一处不该有的挫伤出血……这种感觉既是第六感的作用,更是法医工作训练的结果,对某些微不足道、一眼带过的细节,能产生如芒在背的不适感,并凭借这种不适感,找到隐藏在表相后面的可怕真相。   “不是这样的……”   有一张嘴在耳畔轻轻地说话,冰冷的双唇吐出的与其说是声音,毋宁说是寒气,以至于她的耳垂像快被冻掉一样生疼。   不是这样的?什么意思?那是怎样的?唐小糖有些糊涂了。   没有人回答她,一阵狰狞的笑声突然响起,一张脸孔犹如浮尸一般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可是近乎无色透明的脸上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甚至连嘴都没有,只有能看见血红色的舌根在笑声中颤抖……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要将它浮尸一般的无色透明,将它血红色的狞笑整张贴在我的脸上,然后渗入我的脑髓……   一个激灵!   唐小糖醒了!   我的天啊!这是凶灵,是那两个受害女孩之一的凶灵在试图附身于我,将我的肉身化为供她驱策的傀儡!在她的操纵下,我将像惨无人道的僵尸一般杀人或自戕,将这间已经浴血的凶宅,再一次涂满血污!   屋子里有如库布里克的恐怖电影《闪灵》中的景象:大团大团的血水翻滚而来,翻滚的血水中包裹着一团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似曾相识又绝无想起的可能,唐小糖只觉得寒透骨缝的凄惨,凄惨到她想哭,可是连哭泣都已经被冻结。   唐小糖用尽全身力气,倒退了几步,她本以为可以退出房间,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门竟被关上了!   她转身去拧门把手,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门把手竟然怎么都拧不动……管不了那许多了,她抓着门把手又推又拽,可是整个门板死死地锁住了!   她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这间屋子了!   无色透明的脸越来越近,狞笑声在四壁的回响越来越大。   “救命啊!救命啊!”她魂飞魄散,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嘶喊着求救。   就在她慢慢瘫倒在地上,准备听任那凶灵像入脑的尸虫一般占据自己的躯壳之时,门外突然传来李文解的吼声:“老皮你干什么!”然后,门把手一转,门猛地被推开了,眼前出现了李文解清俊的面庞。   她扶着墙爬起来,一把扑到李文解的怀里,放声大哭。   李文解愣住了,两只胳膊不敢搂怀里的女孩,只能那么傻傻地张开着。   “文解你别狗咬吕洞宾。”老皮一脸猥琐地笑着,“我这可是给你创造了一个泡妞儿的大好机会啊!”   王红霞走过来,也很生气:“老皮,这孩子胆子本来就小,你吓唬她干什么玩意儿。”   “她一个法医,天天拿着刀子解剖尸体,应该比你这家政工人胆子大多了好么。”老皮耸耸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周黑鸭,撕开包装,把鸭脖子放进嘴里,一边嗞溜嗞溜地嚼着,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咱们国家的法医要都她这德行,得多少冤案啊!”   唐小糖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盯着老皮。   老皮嘘着嘴唇,挑衅地看着她湿漉漉的脸蛋。   唐小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死了,我亲自给你解剖尸体——你给我记住!”   老皮“扑”地一声把鸭骨头吐到地上,扭头对张超一笑:“就这!”   张超也笑了,笑得十分不屑。   李文解搀着唐小糖,来到主卧,扶着她在那张高低床的下铺坐下,蹲在她面前问道:“到底怎么了?刚才次卧里出了什么事情,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唐小糖抽泣道:“我好像看到一张无色透明的脸在慢慢朝我接近,它不停地说着一句话……”   “什么话?”   “好像是……‘不是这样的’。”   李文解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只好安慰她道:“估计你就是被老皮吓住了,他把门关上,又抓住门把手不让你拧开,那家伙就是开玩笑没个分寸。”   “未必。”不知一直隐藏在哪里的须叔,突然冒了出来,“文解,你跟我来一下。”   李文解有点不放心唐小糖,站起身,看了她一眼,才走出了主卧。   唐小糖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对面梳妆台上那张椭圆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脸色惨白,腮帮子上还挂着一滴尚未滴落的泪水……   4   “宁可一屋冲,不可一屋空。”   须叔站在次卧的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说,然后回过头,问身后的李文解:“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李文解点了点头:“这是《相宅经》上的话,您给我讲过的,宅有五虚,屋广人稀乃为第一虚,因为屋亦有性,倘一屋人气甚旺,一屋荒如坟茔,久而久之,便会生嫌隙、生恨怨,所以宁可屋子和屋子之间出现‘壁刀’ 、‘天斩’ 之类的相冲之煞,也绝不可使一座宅子里单独一个屋子完全空置,否则易生精怪。”   “不错,不错!”须叔点点头,“这么一个两居室,两个女孩子租住,同处一室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次卧四白落地,空得实在太厉害了,不过,导致此宅成为凶宅的因素,还有许多,你能一一讲给我听吗?”   “好的!”李文解一边向主卧走一边说:“阳宅三要:门、房、灶,房即是卧室。既然凶案发生在卧室内,那么纠刑削殃,必以卧室为要。《三元经》云,‘地善即苗茂,宅吉即人荣,人枯先问榻,榻凶宅必凶’,我刚才清洁主卧时注意到,此宅之凶,主要问题就出在那个双层高低床上,它至少犯了三个煞。”   须叔站定:“说来听听。”   李文解指着那高低床正上方的天花板道:“一煞名曰‘断头煞’,卧室中有一横梁,本身就属‘压身更压心’的不利之局,再将床榻摆在横梁正下方,横梁切床,此乃不折不扣的‘断头煞’,主大凶;二煞名曰‘无靠山’,人仰卧时,看不见头顶的情况,所以床头宜靠墙或实物,不可有空隙,否则就是头颈虚悬,恐有失魂之灾,主不吉;三煞曰‘摄魂煞’,反光之物绝不可以对着床,从小处来说,夜里醒来容易被影像所吓,从大处来说,镜中所含水银有阴阳两性,白天可以反照煞气,夜间却会吸食屋内‘生气’,令居住者元神受损,而这间屋子的梳妆台就摆在高低床的对面,此乃大凶!两个大凶加一个不吉,难怪会发生凶案了。”   须叔还不够满意:“还有吗?”   李文解一愣:“没……没有了。”   须叔道:“再想想。”   李文解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的这些虽然没有大错,但大都是形势派的观点,而不是理气派的思路,还是过多探讨凶宅生成的外因,忽略了内因,追求了‘术’而忘记了‘道’。”须叔说,“天底下那么多屋子,并非只有这一间的床铺上有横梁、头无靠山、朝着镜子,但是为什么其他屋子没事,而独独这间屋子变成了凶宅,其中一定有不仅仅物件码放不合适之外的原因,这才是你应该深入考察和探究的。”   李文解拱拱手:“还望须叔指点。”   “这间屋子,除了你说的那些之外,最大的问题是‘淫气太重’和‘金性过盛’。”须叔走到那黑色的铁艺书架旁边,随手取出几份封面都是穿着情趣内衣的性感美女照片的杂志,“本来住的就是两个坐台小姐,平时读的杂志又都是如此淫秽,这房间也被熏染得一片淫邪之气,所谓‘万恶淫为首’,不单单是说淫邪本身是恶,也是说淫邪乃是招惹祸灾的源头。还有这些——”他将那几个金属物件拿了起来,丁铃当啷一阵响,原来是SM道具的手铐、脚镣、颈圈……须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叹了口气。   静了片刻,须叔又道:“《尚书·洪范》中将五行列为世间五种最基本的物质,住宅也不例外。神煞休戚、吉凶趋避都与五行的相生相克密切相关,金、木、水、火、土在室内一定要协调均衡,不可有单一属性过盛,否则大凶,尤其是金,从五行的属性分析,金性为刚、为尖、为角、为煞,为攻、为伤,处处皆是凶相,可是你看这屋子里面,铁艺书架、铁制双层床、铝合金桌子、铝制花瓶,就连这些手铐脚镣也是不锈钢的,所有的家具几乎全都是金属的,要不发生凶案才见了鬼!”   张超突然说话了:“须叔,您老说了这么多,倒是给咱讲讲,这屋子应该怎样化煞啊?”   “怎么,你还真的打上这房子的主意了?”须叔扶了扶眼镜。   “不瞒您,也瞒不过您。”张超笑嘻嘻地说,“我来做这清洁工,不像王姐目的单纯,就是为了挣几个清洁费,也不像他们几个,一肚子鬼胎,不知都揣着啥目的,我就是为了找到凶宅,估量价格,先人一步收购,然后卖出个好价钱。这房子我看着不错,虽说有个横梁吧,但户型周正,小老百姓住着舒服,价格又比正常住宅便宜三成,拿到市场上肯定是抢手货,这年头,停尸房也比没屋子强!但我这个人,生意要做,良心也要讲,我可不想买了房子住进来的人,过几天又一个个血肉模糊的,所以,您得帮我化了煞不是?这可不是给我一个人行善积德啊!”   “能在挣钱之外,想到替客户化煞,这就强过很多隐瞒房子发生过凶案的无良中介了。”须叔指指天花板道:“本是燕雀巢栖之所,可惜这个横梁如长蛇注穴,所以回头你告诉买房子的人,天花板做个吊顶,一定要把这横梁找平,不然只恐祸不旋踵,如果实在不愿做吊顶,便用红绳在梁上悬挂两支竹箫,箫口向下,呈45度角相对,亦可化解煞气,此其一;其二,此屋金性过强,再居者务必要在家具选择上多木少金,另外,再居者最好是火命,方可化克为生,化恶为善;至于镜子不能对床,床头不可悬虚、一室不可为空之类的,就无需多说了。”   张超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方法,都是化解形势派的有形之煞,而真正可怕的无形煞气,还要靠理气派的方法破解。”须叔饶有意味地看了李文解一眼,继续道,“属金的煞星为破军星,可用人造纤维材料的挂帘挂在西北面遮挡;另外,淫邪过重,即是阴邪过重,好的住宅,阴阳比例应为阴四阳六,此屋阴气恐怕要占七到八成,所以屋子里可适当采取一些添阳之法,如墙壁刷鹅黄色的漆,被单、地毯宜红色,多装一些投射灯——注意不要投射蓝色调的冷光;还有最重要的,在几个跟凶案有关的房间,都要摆放一些驱凶之物。”   “驱凶之物?”张超眼珠子骨碌了两下,貌似明白了,“挂把龙泉宝剑?”   须叔大摇其头:“我给文解讲授,是因为他与我有师徒之义,你在旁边,好歹也听一听嘛,这屋子本身就金性过盛了,你还要再挂个杀人的家伙?”   张超嘿嘿嘿地笑了:“那您说,都摆放些什么?”   “三样就够。”须叔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主卧放一个如意玉瓶,要桃木底座的;厨房摆一个纯桃木的平安瓶,注意切不可在其下方摆金属物品,否则金克木,就没效果了;厕所挂一个桃木八卦葫芦盘。”   “记下了,记下了!”张超喜不自胜,“多谢须叔,回头我少不得有厚礼奉上,您老可一定给我个孝敬的机会!”   须叔摆了摆手:“不必不必,但有一事,你须得同意。”   “您说您说。”   “那三样驱凶之物,价格加起来也不到你卖这房子获利的一成,你便买了直接送给新的住户,行善积德。”   “好说好说。”张超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压低了声音,贴着须叔的耳朵问道,“刚才烧邪之后,文解问您凶灵是不是都驱走了,我看您一直没言语,我这心里有点儿没底啊。再有人住进来,不会再出命案吧?”   须叔沉默了片刻道:“我只能告诉你,刚才我烧邪时,确认无疑的是驱走了一个凶灵,而且它遁出窗外不会再回来了,但另外一个,烟雾弥漫中,竟没有寻清它的去向,所以刚才唐小糖在次卧中了邪时,我以为是那个凶灵一直藏在次卧,想要附身于她,趁机作恶,可是却又没有发现——”   话音戛然而止!   张超觉察出了气氛的异样,望向须叔,虽然主卧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加上须叔的脸孔大半为浓密的胡须遮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确凿无疑的是,须叔的眼睛里放射出了无比惊诧的光芒!   须叔正在盯着唐小糖。   坐在高低床下铺床板上的唐小糖呆呆地看着正前方,两片红唇半张着,一双大眼睛像被挖掉了一般空空荡荡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她的周身犹如入了水的褪色衣服,正在一点点变淡。   须叔顺着唐小糖的视线——准确地说是看她眼睛正对面的目标,看到了一面镜子。   梳妆台上的那面椭圆型的镜子。   镜子里也有一个唐小糖,也那么呆若木鸡地坐着,但是那个虚像似乎跟本人相反,色彩正在一点点加深,而且,嘴角似乎发出难以察觉的狞笑……   说时迟那时快,须叔从书架上抓起一个铜质的工艺品转经筒,猛地砸向那面镜子,只听“啪啦啦”一声响,镜子裂成了七八块,镜中的那个唐小糖顿时成了满脸裂纹的怪物,然而须叔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将转经筒倒转,用尾柄将碎裂的镜片一块块敲下,直到裸露出镶嵌镜面的背板。然后他冲到唐小糖面前,从黑袍里扯出一张不知写着什么文字的黄色符箓,手只一摇,那符箓“腾”地便燃起了火苗,火光直逼唐小糖的双眸,唐小糖打了个哆嗦,从睡梦中醒来一般,猛地站起,头“哐”地撞到上面那层床板上,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燃烬的符箓化成飞灰,慢慢地飘落到地上。   “怎么了?怎么突然着火了?”唐小糖揉着头顶,莫名其妙地问。   “你被凶灵摄了魂了!”须叔说,“另外一个凶灵一直隐藏在镜子里,我竟没有发现。”   李文解赶紧上前道:“须叔,这个怪我,是我把她扶到梳妆台对面坐下的,我一边说着床不能对着镜子,一边竟让小唐坐在镜子对面,真是太蠢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唐小糖更加奇怪了,“刚才在次卧里我是有点害怕,因为出现了幻觉,可是坐在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事情,压根就没有什么被摄魂的感觉啊。”   “你在想什么?”须叔冷冷地问。   “没什么……”唐小糖嘟囔了一句,“我只是觉得,这屋子里的凶杀案不大像是那个房主干的……”   “小唐我看你是真糊涂啦!”王红霞正在客厅,把手压式旋转拖塞进不锈钢篮子里拧干,“公安局都说了,房东是杀那俩女孩的凶手,那还能有错的时候?”   唐小糖有点看不起她:“公安局搞错的案子多了去了……”   王红霞一副‘拧自己的墩布,让别人说去吧’的架势:“那你倒说说,你凭啥认为这屋子里的凶杀案不是那个房东干的?”   “我也说不大好,只是有很多非常不对的感觉……”唐小糖想了想说,“首先,一个房东,房子就算再怎么出租,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吧,总不希望自己的房子变成凶宅吧,所以在自己的屋子里杀人,本身就令人费解。就算激情犯罪,在自己的屋子里杀了人,分了尸,用锅煮了用硫酸泡了,接下来的处理方法难道不是运到外面去,找个荒郊野地埋了吗?为什么要把尸块留在厨房,贴上胶带加以密封?这个行为,表现出的不是逃避刑罚,而是不具备运输或掩埋尸块的能力,只能想办法让尸臭晚一点被邻居闻到,留给自己足够的逃跑时间。那么,弃尸荒野和留下尸块逃跑,对于房东而言,哪个‘性价比’更高?毫无疑问是前者啊,所以我怀疑这案子不是房东干的。”   王红霞笨嘴拙舌的,顿时哑巴了。   “不一定吧。”李文解道,“坐台小姐不上班,妈妈桑肯定要上门来找的啊,如果发现失踪了,报警怎么办?”   “但是,最终证明发现尸体的还是闻到尸臭的邻居,而且隔了很久。”唐小糖说。   老皮说话了:“文解你是个雏儿,不懂。小法医说得不错。这坐台小姐是分级别的,绝大多数都是出散台的,跟打游击似的,没个准地儿,只有姿色、身材到了一定档次,才有固定场子肯包,才有妈妈桑肯管。我这么说吧,租这种屋子的,绝对不会是有固定场子的,被大卸八块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真的有别的小姐找上门来,一句‘搬家了’谁也说不出什么。小姐这行当,‘打死不报警’是规矩,真要被道儿上知道你跟警察有勾结,那别说你卖了,你买都没人理你!”   “还有吗?”须叔问。   唐小糖慢慢地摇了摇头:“还有一些地方,比如厕所里血迹的分布情况、门框上的胶带、那个被分尸的小姐死亡的位置、空空如也的次卧,都让我觉得很不对劲,可我就是想不出来不对劲在哪里……”   须叔忽然笑了。   笑声很尖细,在这昏暗的屋子里,犹如一只无形的怪鴞发出了刺耳的鸣叫。   唐小糖畏缩着身子,小田鼠一样。   怪鴞扇动着翅膀,终于将利爪落下:“小唐,虽然你说你刚才在思考房东并非杀人凶手,但是我其实深表怀疑,现在说话的到底是不是你……”   “你……你说什么?”   “《噬磕卦》一书有云,害命之妨,不妨无罪之辈;凶灵之附,必附有咎之人。”须叔阴冷地笑道,“我一直很好奇的是,为什么凶灵偏偏挑上了你作为附身的对象,而不是其他人呢?”   唐小糖有点发呆,好像突然在课堂上被老师逮到看课外书的小学生:“我……我怎么知道?”   “你一定知道,一定知道。”须叔摸了摸胡子,浓密的胡须中间露出咧开的嘴唇,“呵呵,只是你不愿意说出,不愿意承认罢了,一如你来到我们这支清洁队的目的,不为人知,更准确地说,不可告人……不过,既然你愿意留下,就最好老老实实,乖一点,夹起尾巴,不过估计也有难度吧,毕竟搞鬼易、装鬼难。”他把脸对准唐小糖的脸,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入唐小糖的眼球,“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权当是一场游戏,看看最后是你赢还是我赢,其实,也许连你也不知道,这场游戏早就开始了——”   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寒之气,冻得唐小糖上下牙捉对儿地打,她结结巴巴地说:“须叔,你……你误会我了,我来加入你们完全是为了——”   “好了!”须叔断然地一挥手,“这里清洁得差不多了,你们到楼下等我一会儿,我们准备去下一座凶宅吧!”   5   他们站在楼下的门厅里等着须叔。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已经过了归家的高峰,出来进去的住户之少,可以用“稀零”二字来形容,站了有十分钟左右,只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这群穿着浅灰色工作服的人,被老皮凶巴巴的一个瞪眼,吓得赶紧溜掉了。   “老东西!”老皮嘟囔了一句,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张超,张超抽出一支,老皮给他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儿,就这么让自己被弥漫的烟雾缭绕。   静谧的门厅,静谧到感应灯都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黑暗中,每个人的侧影都像轮廓模糊、却又对命运之手的粗糙无可奈何的剪影。   两根香烟的火光犹如一对儿疲倦不堪的红眼珠子,绝望而又不甘心地眨啊眨的。   法医研究中心是绝对禁烟的,加上身边又很少有吸烟的人,所以唐小糖受不了香烟的气味儿,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   敏感的感应灯瞬时间亮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将每个人在黑暗中须臾的自我麻醉驱散,这让他们像凌晨4点被吵醒的人一样恼火。   “操!”老皮发作了,他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一捻,瞪着唐小糖说,“你他妈是不是专门来给我们找不痛快的?!”   唐小糖哪里料到自己一声轻咳,惹出这么大的祸,登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躲在家里吃奶的小绵羊,跑来和我们混在一起,天知道你耍的什么花花肠子!”老皮猛地逼近了唐小糖,龇着歪七扭八的一排黄牙,恶狠狠地说,“须叔说得没错,你肯定有鬼!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钻进来!你到底想要干吗?不说实话我弄死你个小丫头片子!”   唐小糖吓坏了,她看看四周,试图用目光祈求援手:王红霞摆弄着墩布杆,偷偷窥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张超仰起头,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天花板上一个匪夷所思的鞋印,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李文解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目光与她相碰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文解,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这事儿你别管!”老皮大声说,“你看我非把她蝎子尾巴上的那点儿毒汁儿挤出来!”   李文解上前一步,挡在唐小糖面前:“老皮,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你就不能碰她一根头发!”   老皮没想到李文解真的敢出来挡横,而且口吻是那样的严肃,反倒愣住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文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这小法医了?要是的话,没说的,哥哥我立刻闪退,并且保证你们家孩子出生时,红鸡蛋的奉上。”   “老皮,你想多了!”李文解清俊的脸孔依然紧绷着,“我帮她纯粹是因为她心地善良,绝非须叔说的那种喜欢搞鬼的人。”   “嚯嚯嚯!”老皮的嘴巴圈成了一个圆圈,“见面不到俩小时,你就对她了解得这么……深入了?”   李文解点了点头:“因为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此言一出,老皮、张超和王红霞都大吃一惊,唐小糖更是一头雾水。   “原来是她啊!”王红霞本来有点提防的神情立刻松弛了下来,笑呵呵地说,“我说文解怎么一个劲儿护着她呢。”   然而老皮和张超还有点将信将疑,这当口,李文解已经轻轻抓着唐小糖的胳膊,将她拽出了楼道,一直拽到楼外面。   夜色正在由灰黑向深黑过渡,小区里到处可见高的矮的、一棵棵或一丛丛的各类植物,都像黑夜尚未整理的磁盘碎片一样零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不远处是一道缠着藤蔓的铁栏杆,把小区和外面的世界分开,再遥远的地方,传来哗啦哗啦的波浪声,昂起头,沉沉的天空如浮尸灌满水的肚皮一样臌胀发亮。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一百块钱啊?”唐小糖问李文解。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帮你解围吗?”   “吓我一跳。”唐小糖喘了口气,“这一天过的,各种意想不到……对了,他们说我看起来不像是个清洁工,我看你也白白净净的,不像是做这个的啊?”   李文解道:“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打工,做过流浪歌手,也给企业做过内宣。”   “什么是内宣?”   “就是做企业内部的杂志什么的。”   “那怎么不好好在北京待着,回到这里做什么凶宅清洁工?”唐小糖有点好奇,“这两份工作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对我这样的人而言,人生就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倒挂,无所谓天上和地下。”李文解的口吻不无酸涩,“工作了几年,节衣缩食地想买套房子,可攒的那点儿钱,连六环外的蜗居都买不起;租房子住吧,房租也在不停地涨。去年年底,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没法怪她,爱情是浪漫的,婚姻可是现实的,除了气球,谁也不能一天到晚飘在天上不落地。我一算账,房租今后要一个人负担了,从临河里到雍和宫上班,地铁单程票价就得六元,还有吃饭、通讯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工资剩不下多少,工作压力可大到长出白头发了。有一天我坐上八通线,看着呼啸的列车驶入黑洞的一瞬间,突然感到特别特别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逃脱跌入黑洞的命运了,就是暂时靠站,暂时下车,暂时来到地面,暂时照到点儿光亮,也只是为了跌入新的黑洞做准备……我今年28岁,可是我已经看得到自己38岁、48岁、58岁的模样——这就是一个二十多岁比六十多岁更加绝望的时代!于是,我辞职回省城了。”   唐小糖静静地听着。   “刚回来那阵子,真的是风餐露宿,身上就一点儿钱,不敢住旅馆;回乡下的老家吧,也不敢,爹妈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就培养出一跟他们一样种地的农民,他们得多寒心啊!正找不到路走的时候,看到报纸上招聘特种清洁工,我就来了,而且仗着自己大学是学古文献专业的,很得须叔的器重,他答应收我为徒,等出师后,就当一名郭先生,虽说到那时保不齐要经常和凶灵打交道,可我既怕纯天然的魔鬼,更怕人造的黑洞……”   “说真的,我不喜欢须叔,总觉得他阴森森的。”唐小糖看了一眼楼门,压低了声音说。   李文解笑了:“须叔是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带点仙气儿的人都这样。”   “你怎么就相信他真能驱赶凶灵呢?”唐小糖悻悻地说,“他一直是在装神弄鬼地表演独角戏呢!说什么凶灵附在我身上了,胡扯吧他就!”   “一开始我也将信将疑,可是后来他破解了‘中家冲灭门之谜’,让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什么灭门之谜?”   “中家冲是我的故乡,清朝末年,那里发生过一起特别恐怖的事件。当时村子里有两个大姓,一个是我们姓李的,还有一个是姓倪的。有一年,天干旱很久,没有水,田里的秧苗都要干死了。两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办,倪家的男丁多,说干脆劈开后山,用古时候的木式抽水工具从山那边的一口大池塘,把水抽到田里;李家的族长不同意,说那座山让中家冲背后有靠,一旦劈开,只怕风水宝气会从岔口流走,惹来祸灾……倪家的人不听,当天夜里就开工挖山,没过多久,真把后山挖开了一个大豁口,用抽水机把大池塘里的水引到了中家冲——当然,都灌溉了倪家的稻田。”李文解停了一停,继续说道,“可是,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倪家几十口子人全都离奇地失踪了,可不是搬迁,是真的失踪,娃娃的小木马还在庭院里摇晃,室内室外却人迹全无了。”   唐小糖瞪圆了眼睛:“啊?怎么搞的?”   “不知道啊,我小时候以为这只是个传说,因为那时的后山根本就没有什么豁口,我去放牛时,发现那里除了有很多沙子以外,并无其他特殊之处。不过乡下各种传闻多,中家冲的闹鬼,多半发生在后山,鬼的种类七七八八:山上飞沙走石,沙子飞向一个路人,路人就死了,这是沙子鬼;还有谁谁谁经过那里,出来一个鬼,要比高,如果比不过,就死了,这是比高鬼;还有鬼撞墙,就是经过那里就迷路,一晚上都在原地打转,这是劳劳鬼……当然,还有各种破解之道,比如遇到沙子鬼,可以扎个稻草人,沙子就都扔到稻草人身上了;遇到比高的鬼,可以拿根扁担竖起一个草帽,就高过鬼了;遇到撞墙鬼,就撒一泡尿……”李文解说着,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诞,微笑着摇了摇头,“加入特种清洁工之后,有一天傍晚我跟须叔在河边散步,听他讲授驱凶的知识,不知怎么了,突然把倪家失踪的事说了一遍,他静静地听完,随口说,这么大的煞气,怕是施工时切了祖脉。为了田地一时的收成,却坏了祖宗的风水,正应了《子夏金门宅经》里的话,‘得地失宫,子孙当凶’。我问须叔,那么失踪的倪家人去了哪里?须叔说,正所谓‘生有生增,死须死补’,倪家那些人,恐怕就是被祖宗召唤填那个豁口去了。”   “这也太扯了吧!”唐小糖小声地嘀咕道。   “你听着啊,没过多久,有一天,我爸从家里打电话来,问我最近怎么样,拉拉杂杂说了几句,他突然说,村子里有个大新闻,因为修路的原因,施工队开凿后山,发现后山有一处的砂土很松,有水利施工的痕迹,更加惊悚的是,在那里发掘出了几十具尸骨,尸骨身上的首饰是明显的清代式样,经过DNA比对,这些尸骨居然是邻县一户倪姓家族的远亲,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些中家冲的倪家人!”   唐小糖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须叔是个神人啊!”李文解的口吻中充满了敬佩,然后话锋突然一转,“对了,小唐,说说你自己吧,你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加入我们这一群凶宅清洁工的?”   唐小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上面的牙齿咬住下面的嘴唇,黑暗中,那一排雪白可爱的贝齿,看得李文解一怔。   6   门厅里,老皮和张超又抽完了一根烟,忽然聊了起来。   “你说,小法医真的是文解在北京遇到过的那个女孩子?”   “谁知道,反正我不信,保不齐他只是为了把小法医从你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临时想出的一招儿。”   “妈的,我这么一琢磨,也觉得自己上当了。可是文解过去一说起那个女孩儿,俩眼就放亮,能舍得拿她出来给小法医挡箭?”   “那有啥,他又不损失什么……你就信我吧,十有八九是唬你的,13亿中国人,一面之缘,哪儿那么容易就在异乡又碰上了,你拿手机微信玩儿摇摇,能有几次碰到同一个人?”   王红霞想插话又插不上,有点无聊,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这小区可真是越来越冷清了,这么久了,才碰到一个住户。”   “没法子,都成了有名的凶宅小区了,这才几个月啊,好几起命案,能搬的早就搬走了。”张超一副对这个小区了如指掌的模样。   “刚才开车进来的时候,我瞄过一眼,这小区南边的三排楼和北边的三排楼,造型、楼层、建筑模式都差不多,可是外墙不大一样啊。”老皮皱着眉头说,“北边那三排楼,正经贴了金澄澄的瓷砖,南边这三排楼,就是刷了层黄漆好么!”   “里面更不一样。”王红霞可逮着说话的机会了,“这是啥楼?经济适用房!你看看这才几年的工夫,墙皮都掉了,地砖也裂了,头顶那管道看见没有,先漏水后生锈,都补了好几个来回了。北边那两排楼是啥?高档商品房!一进去,门厅金碧辉煌,电梯都是德国原装的,一水儿的美盾防盗门,室内送的精装修,诺贝尔的瓷砖、科勒的卫浴、博洛尼的橱柜,连可视电话都是日本货。”   “经济适用房怎么和高档商品房在一个小区?”老皮糊涂了。   张超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这也正常,上边为了捞政绩和应付舆论,要求开发商多盖经济适用房,开发商得挣钱啊,怎么办?先申请经济适用房用地,等地到手了,用很低的价格造几栋经适楼,意思意思,成本不亏,给上边有个交差就行了,剩下的地面盖高档商品房,从这里面挣钱。”   “对的,对的。”王红霞说,“所以这小区,不要说南边和北边的楼不一样了,南边和北边的花园都不一样。北边那才是真正的花园,凉亭、树林、假山、人工瀑布、音乐喷泉、绿色跑道……南边就种了些廉价的、好养活的花草树木,靠天喝水,靠鸟施肥,啥啥都疯了一样地长,楼和楼之间看上去都跟隔着一座座乱坟岗子似的。”   老皮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咋知道的这么详细?”   “你忘啦,我刚加入的时候跟你们念叨过,我过去在这里当过一阵子保洁工人,后来因为拆迁的事儿闹得太凶,连物业都跑了,我就辞职不做了。”   “拆迁?”老皮有点儿不信,“这楼虽然脏一点儿,破一点儿,可是还刚盖没几年,咋就要拆迁啊?”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王红霞摇摇头,“就知道市里要拆南边这三排经济适用房,补不了多少钱,业主们带头闹,闹得可凶了,后来领头的一个姓倪的死了,事情才渐渐平息下来,正好又闹凶宅,好多住户拿着拆迁款赶紧搬走了。”   “那我们岂不是白清洁了!”老皮有点儿恼火,“我们清洁完了他们就拆——还有,张超,这要拆的楼你卖谁去啊?”   “不懂了吧,买拆迁房,行话叫‘买矿’,至于买的是贫矿富矿,就要看命了,一旦押对了宝,可不得了,一买一拆挣补偿款,中间差价的收益可大了去了,如果能获得一套大面积的新住房,那投资回报率更加可观。尤其经济适用房,住的本身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在补偿金的要求上千差万别,你要一平米补一万,邻居老王就敢要两万,最后能炒出天价来。而且拆迁这事儿,拆得快的要三五年,拆得慢的保不齐能上省文物保护名单,所以买了拆迁房不能闲置着,自住或者出租才算不亏。咱不清洁干净了,新住户还没等到拆迁,就被凶灵害了,举家搬墓地住小户型去了,那不是坑人么!”   老皮挑了一下大拇指:“超子,道义!”   张超一笑。   “须叔干吗呢,还不下来?一个人在那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多吓人啊!”王红霞看着电梯面板上静止不动的数字说。   “须叔他怕什么!”老皮笑着说,“要我说,须叔就是一阎罗王派上来的判官。还记得不,上次去枫之墅,那地方可是死过整整一队凶宅清洁工啊,我这老混子,一过桥都肝儿颤,可是须叔呢,从进去到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神情从始至终就一副不起不落不咸不淡的样儿,尤其是清洁完了他验收的时候,从屋子到院子检查一溜够,边边角角的都不放过,哪儿有问题,挨个的给咱们指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装修验房的。在三楼的时候——那一层楼死过多少人啊,须叔突然说书房里好像还有个凶灵未驱,让咱们都下楼,他一个人待了那么久,天可都擦黑了,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正是最瘆人的时候,我望着黑糊糊的窗户想,别是他老人家被凶灵抓去,嚼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吧,谁知,人家慢条斯理地从楼上下来了——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他就是一暗夜托生的怪物。”   “须叔是挺怪的,看不透的一个人。”张超说。   “咱们几个,谁能看透谁啊?”老皮嬉皮笑脸地说,“要是都能看透,王红霞你说说我今天穿的内裤是啥色儿的?”   “滚一边儿待着去!”王红霞粗声大气地说,脸上挂着笑,也不见得真生气。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张超幽幽地说,“一般人,我看不透他的衣服;须叔,我看不透他的皮。”   7   五根手指插入沙子当中,慢慢地抚摩着,好像抚摩一只猫的后脊。   小夜灯已经全部取走。   整个房间,本来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现在五指又尽没于沙中,好像自己埋葬了自己的断肢。   慢慢地把手从沙子当中抽了出来,沙子无声地滑落,积起一座小坟,指缝中残存的砂砾,让手指上的皮肤更有质感。   然后,重新伸出食指,把沙坟挖出一个坑,将一小截东西放了进去,又慢慢地抓起一撮细沙,将小坑掩埋。   站起身,向厨房走去,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冲刷指缝间的砂砾。   死寂的凶宅里,流水的声音清脆地打在铝制水槽的底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有趣,很有趣。   很多事,不必对结局考虑太多,只要有一个有趣的开始,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权当是一场游戏,看看最后是你赢还是我赢,其实,也许连你也不知道,这场游戏早就开始了——”   他把湿漉漉的手在黑色袍子上擦了擦,拿出手机,回到主卧,坐在高低床下铺的床板上,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嘟……嘟……嘟……”   很久,终于有人接了。   对方刚说了一声“喂”,他马上微笑着说——   “蕾法医吗?你好,我是须叔。”   无证之勘   在犯罪现场勘查的过程中,轨迹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痕迹。如果把痕迹比喻成一张张静态的图片,那么轨迹则是把这些图片连续放映的动态影像,它能告诉我们犯罪实施的过程、重要物证的去向、凶手逃跑的路径等……一个优秀的犯罪轨迹学家,甚至可以分析出2500年前的那位“掷铁饼者”用铁饼砸中路人的几率有多大。   ——刘思缈《犯罪现场勘查教程》   1   江声浩荡。雄浑的江水缓缓流淌,一如此时此刻的夜空,在阴郁的压抑还是畅快的滂沱间踌躇不决,一筹莫展,只能默默地胶着着、凝滞着……唯有波浪与波浪的起伏间,涌动出一丝丝苦涩的银光。   张现河第一眼看到江边的那个女孩时,就呆住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美到让人无法具体形容她的五官,只觉得她是一缕遗世孑立的光芒,清高而孤寒,也许是因为太过完美的缘故,在她的眉宇和目光中,上苍特地描上了丝许哀伤,而这哀伤非但不能破坏她的美丽,反而将她的美丽衬托得更加诗意。   他使劲甩了甩头,一来证明那个女孩不是幻觉,二来是提醒自己:任务在身,不能分心。   他大步走了上去,来到那个女孩身边时,一向粗声大气的嗓门居然低了几度:“你好,你能暂时离开这里一下吗?”   如果是平时,对别人,他一般会说“哎,起开,那边儿待着去”吧!   女孩没有搭理他,继续凝视着远处,黑黢黢的江心起伏着什么,好像是永远不能靠岸的一叶扁舟……   张现河犹豫了,他不大忍心再次打扰这个女孩,但是任务在身,何况他又注意到女孩的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想来是在听音乐,所以没有注意到身边来了人。   没办法,只好提高嗓门了:“你好!”   女孩听到了,摘下耳机,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忽扇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手机界面上显示:正在播放一首名叫《恋人心》的歌曲……   你问西湖水,偷走她的几分美,   时光一去不再信誓旦旦留给谁;   你问长江水,淘尽心酸的滋味,   剩半颗恋人心唤不回……   也许她正在怀恋一个深爱却永远不能再见的人吧,他们曾经一起在江边流连,时光荏苒,如今却只剩下她自己,形单影只地在这里,望着流动的江水,却怎么也洗刷不掉心中淤积的那份思念……   张现河有点儿不好意思,声音再一次降得很低:“你能离开一下吗?”   “为什么?”女孩的声音很好听,但是冷冰冰的。   张现河突然为自己的窝囊感到生气,作为省厅刑侦总队重案组组长,这么多年了,只有他审别人的份儿,啥时候轮到别人对他的命令提出质疑。   他虎起脸来:“那边的草丛里刚刚发现了一袋尸块,我们要进行现场勘查,寻找有无其他的物证,请你马上离开,不要干扰我们的工作!”   张现河以为女孩肯定会吓得马上逃走,谁知她偏了偏脑袋,朝他的身后望了过去:果然,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正在从一个编织袋里往外掏什么,十几个便衣警察在草丛中低着头,手拿电筒,一边寻找着什么,一边朝这边走来。   那女孩抬起右臂,与肩部等高,然后岔开雪白修长的五指,中指正对编织袋的方向。   科勒伯手势!   刹那间,张现河的血都要凝固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把手压在了腰间手枪的枪柄上:“你……你是干什么的?”   丹泽尔·科勒伯是英国著名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他在数十年的工作中发现,凡是野外抛尸现场,大部分物证都集中在一个沿罪犯逃走方向的、长约一百米左右的扇形区域内:平伸出五指,中指对准抛尸中心点,食指与无名指之间的距离是犯罪证据集中的最小区域(核心区),拇指和小指的区域则是犯罪证据集中的最大区域(包含核心区在内的外延区),对核心区要重点搜查,对外延区亦不可遗漏,而此外的区域则可以忽视或不做考虑——是谓“科勒伯手势”。   由于女孩背对江面,而抛尸地点的左边和右边又分别是一片水草茂密的沼泽地和一处建设中的岸基工地,所以罪犯抛尸后逃跑势必是沿着做出手势的方向。   “科勒伯手势”是刑侦工作中非常专业的手势,这个女孩怎么会知道?   “问你呢,你是干什么的?!”张现河加重了语气。   女孩根本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整个团队的勘查重点没有放在核心区,而是集中在了外延区的外围部分,这算什么犯罪现场勘查?何况案子本身就是假的,你们既然是实习或者演练,就不应该打扰游客。”   一瞬间,女孩身上洋溢出一股舍我其谁的强大气场,把张现河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醒过神来,由于过度紧张的缘故,他居然忘了追查女孩的身份:“你怎么知道案子是假的?”   “犯罪心理学。”女孩冷冷道,“大部分抛尸案的凶手,在选择抛尸地点的时候,都会选择更隐秘的一处,所以,如果他们来到江边,几乎百分之百会抛入江内,怎么可能扔在江边的荒草丛里?你小时候考试不及格,是把试卷团成一团扔掉,还是拿回家放在书桌里?”   张现河一听傻了眼,当初设置实习考试的题目时,自己只顾着把勘查地点设在人迹稀少的草莽之地,却完全忽略了犯罪心理的因素,不过,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跟后勤部那帮老爷们没完没了地掰扯,因为如果尸块设定投入了江内,涉及水域犯罪现场的勘查,必须要巡逻艇、潜水衣、扫描声呐等,哪一样不得后勤部批条子才能拿得出?真等一摞条子批完,估计江面都结冰了……为了一次实习考试,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好吧。”张现河硬着头皮承认道,“这确实是警方的一次实习考试,我承认我设置题目时忽略了犯罪心理的因素——”   女孩一声冷笑。   “你……你笑什么?”   “你这样的教官,难怪带出这么一群兵!”女孩指着那些在草丛中“勘查”的便衣们,“室外犯罪现场勘查,应该采取直线搜索法,直线搜索法的基本要求是所有勘查人员整齐地排成一排,以一臂的间距齐头并进,可是你看看你手下这一帮人,走得犬牙交错的,会疏漏多少东西?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黄色楔形卡?你别告诉我你打算用这种风一吹就跑的玩意儿标识证物所在位置,野外勘查对物证位置的标识必须用小木棍插入地面,你就是用冰棍棍儿都比楔形卡靠谱。还有,这里是水域周边区域,你们对土地湿度和植物属性了解多少?是否存在物证降解并下沉的可能?如果存在这种可能,为什么所有勘查人员手里连把手铲或耙子都没有?那个正站在梯子上手拿着尼康相机的家伙,是要拍摄概览照片吗?这么大范围的一片区域,又是晚上,应该采用Painting with light(光着色技术)获得正确的曝光,尼康自带闪光灯行吗?当然不行!必须用照明距离为150英尺的专业闪光灯!”   饶是江风如洗,张现河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忍不住嘟囔:“我们这个……已经很专业了好吗。”   看他服软,女孩的口吻稍微温和了一些:“我没有提出过高的要求,我说的只是犯罪现场勘查中的基础。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犯罪分子已经不是过去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抓到后一顿恐吓,甚至拉到屋子里‘黑’一顿就什么都招的家伙了,通过观看法制节目、影视剧、侦探小说,他们逐渐‘提高’,升级了自己的犯罪能力,学会了各种逃避惩罚的方法,比如擦掉指纹、穿戴鞋套、躲避监控装置、减少微量证据残留、磨损凶器的个性化标识等等,给刑侦工作造成极大的困难,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更加细致、认真、一丝不苟、高标准严要求,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   这怎么可能?   张现河的双眼一片迷茫。   女孩的目光沉静,仿佛在告诉他: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很可能就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突然,他一个激灵,猛地醒悟过来,自己完全被这姑娘“拐带”到别处去了,不禁有点恼羞成怒:“少扯那些没用的,身份证呢?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路神仙!”   女孩从亚麻色风衣的内衬掏出一枚证件,递给了他。   张现河打开只看了一眼——   眼珠子瞪得铜铃那么大,双手将证件呈给女孩,然后双脚“啪”地立正,举手敬礼,姿势标准到可以拿到阅兵式上当示范。   “刘处,久仰!久仰!请您原谅我的失礼,不是说您明天来吗?我已经报名听您的全部课程了!”   女孩不想告诉他,就在两年前的暮春时节,为了一起案件,她曾经和自己深爱的人一起来到这座省城,案件破获之后,即将回京的那个早晨,他们曾经在这里漫步,她问他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新出的流行歌曲,他说有一首《恋人心》很好听……   就在这时,她衣兜里的手机响了。   2   接听的一瞬间,话筒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思缈,你现在到省城了吗?”   刘思缈是中国最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除了参与紧张的一线刑侦工作之外,她还兼任多所公安院校的教学任务。本来,她从明天开始在省城的警院安排了为期两天的公开课,根据自己最新的科研成果,对比不同品牌的手机在拍摄犯罪现场照片时需要注意的技术问题,但是因为想在江边走一走,特地乘坐高铁,提前一天来到了这里。   “是啊,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刘思缈问。   刘思缈心高气傲,对异性一向拒之千里,对同性更是爱答不理,唯一的“闺蜜”大概就是蕾蓉。这不仅因为在警官大学读书时,对她不怕脏不怕苦的学习热情和在法医研究领域表现出的某种天赋才能深表钦佩,工作后又一直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好搭档,更因为自己每每在感情问题上痛苦不堪时,蕾蓉以其对万事万物的沉稳和豁达,成为她唯一愿意倾诉的对象。所以,她也像很多人一样,对蕾蓉敬称一声“姐姐”。   “太好了,太好了!”手机里传出蕾蓉激动的声音,“没想到你真的在省城,这下子有办法了。”   怎么给人一种“可算得救了”的感觉?   这不像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蕾蓉啊。   刘思缈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蕾蓉就在电话里把自己来到省城参加朋友的婚礼,今早去探望唐小糖,受省厅副厅长刘捷的邀请,来到郊外的屠宰厂参加了一个关于凶宅的座谈会,然后又被刘捷“裹挟”着来到枫之墅,希望对这座别墅的前主人之死以及特种清洁工全部罹难的怪事一窥究竟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听完,刘思缈冷笑了一声:“姐姐你可真闲,我要是你,理都不理那个什么须叔。还有刘捷,身为警务人员,正事不做,搞什么歪门邪道!”   这就是刘思缈,即便对最亲近的人,也是香舌如刀。   蕾蓉早已习惯了她的性格,只当没听见:“我下午来到枫之墅以后,这里渐渐地聚集了不少客人,我也尝试着和他们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接触,无论是他们每个人的表现还是彼此的关系,以及这栋别墅本身,都给我又诡异又离奇的感觉,我试图探寻某些谜团的答案,谁知越探寻谜团越多,陈一新和他的保镖一直对我存有疑心和戒心,其他的客人也都一个个地讳莫如深,搞到现在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谁知更加糟糕的事情,就在刚才发生了——我突然接到了须叔的电话,而且是用唐小糖的手机打来的!”   “他打你的电话说什么?”   “他说现在唐小糖已经加入了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小组,正和他在一起清洁凶宅,不过他有个很好的提议,要和我玩儿一场游戏。”   “游戏?”   “对,游戏的规则是,就在今晚,他会带领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连续清洁三座凶宅,而这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他每清洁一座凶宅,就让我去勘查一座,找到案件的真相,如果在他清洁下一座凶宅结束前找不出真相,他就杀掉唐小糖!三座凶宅,三次挑战,我全都把案子破了,他才会让唐小糖活着离开。”   刘思缈不禁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游戏,摆明了是一场拿唐小糖的生命做赌注的赌博,而且——闲家的赢面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已经清洁过的犯罪现场,不要说比较完整的物证,就连微量证据的存在都可能性很小,还有什么勘查意义?!而且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也拿不到口供,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也很难请求办案警官的配合,详细了解案情——别说连续三座凶宅了,就是一座凶宅里的案子也破不了啊,何况还是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   “那个须叔……他疯了?”   “不,思缈,如果你见过须叔,就会明白,也许他有着疯子一般的煽动性和破坏力,但是他在落实他的煽动性和破坏力的时候,又具备着不可思议的冷静和残忍,简直像个精通黑巫术的魔法师。我敢断定,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如果我不按照他说的做,他真的会杀掉小唐的。思缈,小唐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她爸爸是上海市公安局长,对我们的工作一直有很多帮助——”   “她爸爸是谁我没兴趣。”刘思缈说,“就算她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遇害。”   “你说得对!所以我是想请求你的帮助。”蕾蓉的口吻十分焦急,“须叔可能不大了解公安体系,以为我是个法医,就懂得勘查犯罪现场,事实上隔行如隔山,那是你精通的专业,而且就算会,我也离不开,枫之墅这边的情况十分复杂,我总觉得今晚还会有事情发生,我要留下来,尽量杜绝这种可能性,所以——”   “姐姐,我懂了,我跑一趟。”   大概是没想到刘思缈答应得这么果断,蕾蓉一愣,继而用一种十分感激的口吻说:“谢谢你,思缈,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的你。我在刘捷给我的一个装有枫之墅案件资料的袋子中,发现了一份明天来省城进行讲座的专家名单,上面有你的名字,所以才打你的电话试试看……出于稳住和迷惑须叔的目的,我答应了须叔,亲自跟他玩儿这场游戏,没有告诉他我找了个‘替身’。”   “你做得对。”刘思缈说,“我们手里的底牌本来就少,所以更要保密,他不知道去现场的是你,就更利于我展开行动,甚至提前抓捕到他。现在,你把他所在的第一座凶宅的地点告诉我吧。”   电话里,蕾蓉又是一声苦笑:“我不知道。”   “啊?”   “真的,须叔没有告诉我他清洁的第一座凶宅在哪里,只说这场游戏从今天早晨就已经开始了,他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给我留下了暗号,接下来他还会在每一座清洁后的凶宅里都留下一个暗号,表明下一座凶宅的位置,至于能不能看懂,就看咱们的运气了……”   “今天早晨就已经开始了……”刘思缈看看黑沉沉的江面,每一个汹涌而来的阴谋,都是由不经意间的暗流开始的,“你知道他留下的暗号是什么吗?”   电话里安静了片刻,蕾蓉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从早晨到现在,确实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既然是暗号,一定是给我印象极其深刻的,并在某种程度上是‘专属’于我或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的。”   “是什么?”   “一枚指甲。”   “呼”地一声!一阵寒冷的江风呼啸而过,将刘思缈所穿风衣的下摆轻轻掠起,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把风衣紧了紧,问道:“什么指甲?”   “一枚完整的女性指甲,应该是被暴力剥脱的,今早漂浮在唐小糖的刷牙缸上。”蕾蓉把事情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你也知道唐小糖为什么离开法医研究中心的,所以当她看到那枚指甲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我向省厅查询过,唐小糖所住的屋子并没有发生过凶杀案,可以排除那枚指甲是从高处掉落在刷牙缸里的可能,那么只剩下一个结论:投放指甲的正是须叔本人!”   “就算是他投放的,他是怎么投放的?唐小糖睡觉不锁门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刘思缈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从我以往办案的经验来看,假如变态杀人狂想挑战警方,故意通过人体组织留下什么暗号,最常见的办法是在上面刻字,那枚指甲在哪里?上面刻有什么字吗?”   “指甲我交给刘捷了,但是我仔细观察过那枚指甲,上面没有刻任何字。”   “这么说的话,凶手的谜面就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场’。重要的不是那枚指甲本身,而是指甲在某种情况下代表的特殊意义,这种意义往往只有掌握‘密码本’的人才能知道,这个人应该也和须叔一样,从事那个什么濒临灭绝的郭先生的职业——省城有这样的人吗?”   “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蕾蓉说,“据我所知,整个省城,恐怕只有一个人能看懂他的暗号,就是在枫之墅发生的特种清洁工集体遇害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小郭先生。”   “那好,到哪里才能找那位小郭先生?”   “说来也巧,在屠宰厂外面,我无意中听见了刘捷和秦局的对话,那位小郭先生似乎是知道枫之墅惨案的真相,所以目前她在警方的严密保护之下,住在安全屋,刘捷和秦局还请了一位正好在省城的北京警官保护其安全,这个人咱们都认识。”   “谁?”   “楚天瑛。”   “天瑛也在省城?”刘思缈有点惊讶。   “所以,你现在马上和楚天瑛联系一下,然后想办法找到那位小郭先生,请她来分析一下唐小糖可能在哪座凶宅里。上午散会后,我听刘捷说目前整个省城有114座凶宅等待清理,逐个儿地找,别说咱们几个,恐怕半个省城的警力都出动,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今晚全运会开幕,据说九成的警力都到会场附近维持治安去了,各个派出所只留下了极少几个人值班。特种清洁工小组的其他人我完全不认识。我想过,通过手机基站定位到小唐的手机,但是当须叔挂断电话,我再次拨打手机时,已经关机,很可能须叔连手机卡都毁掉了——”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定位一下须叔自己的手机呢?”   “当然试过……可是你想想,假如须叔不忘记关闭小唐的手机来反追踪,又怎么会忘记关闭自己的手机呢?”蕾蓉苦笑道,“而且,使用手机基站定位手机,照规矩,必须得到省厅主管通讯和信息化的高级警官批准,现在由于全运会,不仅联系不上那位警官,就算联系上,走完手续也要明天早晨才能开始了。”   刘思缈思忖片刻,道:“按照警务条例,凡是发生案件之后的住宅,在勘查结束之后,都会留一位案发地派出所的民警驻守在屋子里,直到特种清洁工进入,他才能离开,在离开前将钥匙留在大门附近即可。而在特种清洁工与驻守民警之间,应该有一位隶属警方后勤部门的‘牵线人’,负责通知驻守民警撤离和特种清洁工进入——只要找到这个人,不就知道须叔今晚会清洁哪座凶宅了吗?”   “刘捷跟我说,自从上一个特种清洁工小组全体罹难,累积的没有清洁的凶宅就越来越多,警方派不出那么多的民警蹲点儿,就叫了一群协警去,你也知道协警都是临时工,拿一天钱撞一天钟,没法儿严格要求,所以也没有正规警员愿意管这帮人,找不到合适的‘牵线人’,干脆统统由须叔联系了,换句话说,他们什么时候撤离哪一座凶宅,只有须叔一个人知道。”   刘思缈生气地说:“工作中出现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守纪律!”   “省厅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回头肯定要处理。”蕾蓉说,“先不管他们了。你必须马上找到小郭先生,请她出山,看第一座凶宅在哪儿,然后赶过去展开勘查。须叔给我限定的第一座凶宅的勘查结束时间是九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必须给他第一座凶宅里的案件的真相。”   还有一个半小时。   蕾蓉似乎感受到了刘思缈的内心:“不管须叔的谋划多么疯狂和奇诡,至少眼下,他是占尽了先机,因为他是先手,我们是后手,至于能不能化被动为主动,全看我们在接下来的这场游戏中能否找到他的漏洞,但是现在,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他牵着鼻子走……只是要麻烦你了,思缈,让你去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冷不丁,刚才自己教训张现河的话突然回响在了耳际——   “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没想到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一语成谶,而且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刑警这个工作,本身就是一项既无法预测题目,也不能提前知道考场,更不可以选择题目的难度,而且没完没了的考试……   正在这时,刘思缈抬眼一看,张现河率领的那帮便衣警察,大概是勘查完了“犯罪现场”,正三三两两地向河岸高处走去,赶紧喊了一嗓子:“你们都先不要离开!”   “便衣警察”其实都是警校的学生,因为要进行一场刑侦技能方面的考试,校方特地请张现河设计题目和监考。他们刚才都埋着头“勘查现场”,没看见张现河对着刘思缈点头哈腰的那一出,此时此刻,只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竟然发号施令,都觉得好笑,理也不理地继续往前走。   “都给我站住!”张现河鼓起了眼珠子大吼道,“执行命令!”   警校生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执行命令”?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的警衔或职位比张现河还要高?   他们一个个都戳在原地不敢动弹。   刘思缈继续跟蕾蓉说:“姐姐,那我马上跟天瑛联系一下,找到小郭先生,请她帮忙,另外,我勘查清洁后的现场,至少要知道在现场发生过什么案子,才有可能对案件的真相做出判断吧?如果连谜面都不给我一个,你跟须叔说让他直接撕票算了!”   “说起来,这又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儿……”蕾蓉不无愁烦地说,“刘捷上全运会之后,就启用了内部通讯系统,根本打不通他的手机,我试着给省厅的其他几个认识的人打电话,他们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估计也都在忙全运会安保的事情。我想等搞清楚第一座凶宅在哪儿之后,联系一下濮亮,不过,他现在仅仅是一个派出所所长,就算是能从内部网调出那座凶宅的案情,按照保密原则,应该也仅仅是个概要……还有,咱们这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客场,蒙着眼跟对手玩儿捉迷藏,对手到底想做什么,怎么做,在警队内部有没有同伙,我们完全不了解,所以整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加上对手在暗处,为了保护唐小糖的安全,我不准备报警。”   刘思缈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以我们两个人的能力如果都解决不了这件事,那么再来一群呆头鹅,除了添乱,恐怕什么用都没有!”   “嗯嗯。”蕾蓉答应之后,又有点迟疑,“有一个人,我想请他出来帮忙。”   刘思缈已经猜到她说的是谁:“不用!”   “思缈,你听我说,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毕竟犯罪现场遗留的物证太少了,万一勘查不出什么,很大程度就要靠推理来找到案件的真相——”   “总之,我不需要那个人帮忙,这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蕾蓉很是无奈:“那好吧,保持电话畅通,咱们随时联系。你千万注意安全。”   “你也一样。”   放下电话,刘思缈忽然觉得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阴翳似的,什么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她轻轻地甩了甩脑袋,阴翳消失了,于是她看清自己所面临的局面是如此的糟糕,不仅一团乱麻,而且白纸一张。   她稍微理了一下思路,正准备给楚天瑛打电话,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河岸上还站着一群人,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突然想起叫他们站住的目的,侧过脸对张现河说:“你做的不是犯罪现场勘查的考试吗?那肯定是带了不少专业工具吧?”   张现河赶紧点了点头。   “很好,你马上给我拎一个标准制式的犯罪现场勘查箱来,里面的工具要齐全!”   很快,一个警校生就拎了一个黑色的小皮箱子,放在刘思缈面前,她打开检查了一下:胶带、物证标签、卷尺、吸液管、指纹显现粉末和指纹刷、镊子、钳子、鲁米诺喷剂、昆虫标本防腐剂、血手印增强显示试剂等,一应俱全。   她轻轻地呼了口气,好吧,这是今晚第一件走运的事,多亏这帮警察在这里考试,否则大晚上的到哪里找这么齐全的勘查工具去。   “车钥匙。”她朝张现河张开了手。   张现河赶紧把车钥匙掏了出来呈给她,并带她找到了自己那辆途观前,为她打开了驾驶座边的车门:“刘处,用不用我跟您一起去?”   刘思缈要了他的手机号,说了一句“车子明天还你”,然后扬长而去。   望着途观消失在夜色中,张现河嘟囔了一句:“好歹也说一声谢谢嘛……”   3   刘思缈一边开车,一边打通了楚天瑛的电话。   “思缈,怎么是你?”楚天瑛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压不住惊讶和激动。毕竟,刘思缈是他深爱的女孩,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的一个请求,自己才丧失了大好前途,从省刑侦队长的职位上被撸了下来,现在在北京一个派出所当一名普通民警(详见拙作《黄帝的咒语》)。   不过,他从来没有怪过她。   “天瑛,我也在省城,你让你旁边的小郭先生接一下电话。”   楚天瑛一愣:“什么小郭先生?”   刘思缈才想起小郭先生只是一个职业名称:“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执行一项保护证人的任务?”   “是啊……嘶!”楚天瑛突然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刘思缈立刻明白了什么:“你受伤了?”   事情要从今天中午说起。楚天瑛本来准备返京,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突然接到省厅的命令,请他协助执行一项保护证人的任务。他赶紧让出租车掉头,匆匆来到枪械库,领了一把95式自动步枪,再赶到顺景苑A座2单元1502房间。因为领取枪支弹药的手续繁琐,加之交通堵塞得实在太厉害,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敲开门,客厅里有三个便衣警察,正把报纸铺在桌子上打扑克,手枪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别在裤腰带上,保险都没有打开。   “你找谁?什么事儿?”一个小胡子懒洋洋地问。   “换岗。”楚天瑛亮出警官证,“上面派我来代替你们执行保护证人的任务。”   有个挑头的、看上去五大三粗好像水桶的家伙,顿时露出一副“老子正想甩掉这累赘”的样子,收起扑克,朝里屋努了努嘴,示意需要保护的证人在里面,然后带着俩手下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要和上面核实一下。   等他挂上手机,脸色变得很难看,对楚天瑛说:“对不起,人我不能交给你。”   “为什么?”   “省厅办公室的几个大头儿估计都在忙全运会安保的事儿,没人接电话,枪械库确实接到了命令,拨给你一把95式自动步枪,但并不知道你接受的是什么任务。”   “那你给刘副厅长打电话核实啊,他给我派的活儿。”   “刘副厅长失踪了,去向不明。”   楚天瑛呆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居然出现这种情况。   “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水桶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楚天瑛有点儿生气,大老远的把自己叫回来执行任务,又事先不通气,个别地方的警务部门怎么还是这样一副官僚作风,但他生性沉着老练,所以耐心地说:“我确实接到了省厅办公室的指示,你们能否再核实一下。”   “你现在马上离开!”水桶一瞪眼睛,“不然的话——”   话还没有说完,楼道里“砰”地一声巨响,他的肚皮突然裂开了!   子弹从他隆起老高的腹部右侧射入,像利刃划过一般,生生将他的肚皮撕开,然后从左侧射出,鲜血猛地喷涌了出来,他惨叫着倒在地上,却怎么都捂不住从腹腔里滑出的带有肥厚的黄色脂肪的肠子!   几乎同一秒种,楚天瑛猛地匍匐在地,他不是被子弹打倒或吓倒的,而是多年在刑侦一线生死搏杀的丰富经验,令他迅速采取了最实用的救生方式。   所有枪手在射击站立者时,都会因为手臂举起高度和枪口射击角度,形成一个对于被射击者而言相对安全的区域,这个区域一言以蔽之——越低越好,比如一个1米9的大高个儿举枪平射时,身高在1米以下的孩子甚至可以在子弹横飞的下面玩儿滑板车。   枪声震耳,楚天瑛迅速爬进里屋,进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水桶的两个手下还没有拔出枪,已经被子弹撂倒。   听枪声,至少有三个枪手,枪法不错,应该是退役的武警或军人。   必须马上还击,否则完蛋定了!   楚天瑛一脚将房门踹上,虽然这扇门根本挡不住子弹,但对于枪手而言,会因为室内情况不明而形成心理上的短暂迟疑,利用这个时间,可以将背着的自动步枪取下,填弹,只要完成了这一战术动作,以自己的枪法和身手,那三个枪手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像被马蜂蛰了似的一阵剧疼,然后他清楚地看到,一根铅笔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右胸!   握着铅笔的一双手还在用力往下压。   楚天瑛一把将偷袭自己的人推开,然后撑着地坐了起来,看到墙角那个惊恐万状的女孩,她的黑色外套和黑色长发,犹如被狂风吹得几欲破碎的一块乌云。   楚天瑛不知道那根铅笔有没有扎到动脉,所以不敢拔出,只低声对女子说:“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救你的。”   女孩不敢不信,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   但是就耽误这五秒钟的时间,已经失去了拿枪和填弹的机会,而且由于受伤的地方离肩胛骨很近,楚天瑛也几乎抬不起胳膊。屋子外面的枪手已经预感到里面的人失去了抵抗能力,一面举枪齐射,一面朝屋子里闯入。   “砰砰砰砰砰”!   门板像用筷子戳破的方片面包,瞬间变得千疮百孔。一个枪手一脚将门踢开,屋子里空空如也,他们正感到奇怪,忽然发现这屋子原来是一个配有卫生间的套间,他们看着房门紧闭的卫生间,静等了片刻,又是一阵齐射,将卫生间的门锁附近打得稀烂,然后再一次冲了进去。   卫生间里没有人,窗户大开着。一个枪手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出窗口,只见布满灰尘的空调外挂机上有两双鞋印,踩着它可以通向隔壁的住宅。   “他们跑了!”那个枪手喊了一句,正要追出去,突然停住了,皱着眉头对着他的两个同伙说,“你们听没听到咝咝咝的声音?”   两个同伙安静下来,点点头:“是有这个声音,而且,怎么有点热?”   循着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挂在墙上的浴霸。   由于热力开到最大的缘故,两根加热管已经烧得通红,一个装着杀虫喷剂的罐子用黄色胶带绑在上面。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高温加热的罐子爆炸开来,飞溅的碎片炸得他们满脸是血,惨叫声无比凄厉……   4   按照楚天瑛在电话里说出的地址,刘思缈摸着黑,在一处停工很久的烂尾楼里找到了他们。   楚天瑛已经将铅笔拔出,并包扎了伤口,虽然出血不多,但是巨大的疼痛依然令他脸色惨白,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有点哀伤:“思缈,你好……”   刘思缈有点生气地问那个坐在地上的女孩:“你怎么也不问清楚青红皂白,就袭击保护你的警察?”   “不怨她。”楚天瑛说,“当时情况很危急,我又没穿警服。”   “伤口深不深?需不需要去医院?”刘思缈问。   楚天瑛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是不是要找这个女孩?”   刘思缈点点头,再一次把冰冷的目光对准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徐冉。”   “小郭先生?”   徐冉一愣,然后点了点头,眼神充满了警惕。   “什么小郭先生?”楚天瑛有点糊涂。   刘思缈没空儿解释给他听,对徐冉说:“有个名叫须叔的大郭先生,你知道吧?”   徐冉“嗯”了一声。   “你对他有什么印象么?”   “接触不多。”徐冉冷冷地说,“同行是冤家。”   刘思缈倒喜欢她的直截了当:“他绑架了我们的一位警务人员,并在她的刷牙缸里留了一片完整剥脱的女性指甲,说是什么暗号,让我们循着这个暗号可以找到他正在清洁的一处凶宅,那位警务人员就关在凶宅里。”   徐冉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喃喃道:“他疯了么……”   “是不是疯了,得等他被捕后,由精神鉴定中心出具鉴定报告。”刘思缈说,“现在麻烦你告诉我,那片指甲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徐冉咬紧了嘴唇,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幽幽的光芒,一头波浪似的长发有些凌乱,由于鼻梁又高又长,嘴唇却过于单薄的缘故,使得她的侧脸显得美丽而阴郁。   “我不知道。”很久,她说出了这四个字。   “你怎么会不知道?整个省城,只有你和须叔两个人是从事那个什么郭先生的职业的,你要不知道,我问谁去?”   “同为郭先生,名同道不同!”徐冉扬起头说,“他是理气派,我是形法派。”   “你们这工作还跟刑法有关系?”刘思缈听岔了,“既然如此,知法守法,协助警方抓捕坏人是公民的义务和责任,这你总该知道吧!”   “就我现在这副样子,还协助你们抓捕坏人?不让坏人抓到我就谢天谢地了!”也许是越说越激动的缘故,徐冉那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点血色,“在枫之墅我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住在医院那段时间,一天到晚问我这个问我那个的,我说了无数遍,我回忆不起什么了,还是问个不休!等我身体稍微恢复一点了,又不让我回家,关在那个顺景苑里小半个月,说是保护我,结果呢,刚才差点被打死……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帮不了你们了,别再对我纠缠不休了!”   刘思缈沉默了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徐冉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就听你的。”刘思缈淡淡地说,“我带这位警官立刻离开,然后留下你独自跟一群杀手玩儿城市狩猎的游戏。”   徐冉望了望黑漆漆的四周,夜色正在一点点地深浓下去。   刘思缈慢慢地蹲下,盯着她的眼睛说:“现在可以告诉我,那枚指甲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了吗?”   “不管理气派还是形法派,只有驱凶目标和方法上的不同,在学承上是完全相同的。”徐冉冷静了下来,明白以自己眼下的处境,无论如何都不能任性,所以头脑也清醒了许多,“凶宅一学,理出《黄帝宅经》,术出古代笔记——也就是说,其基本的原理都是从《黄帝宅经》来的,但是所有的驱凶方法和具体案例,都来自古代笔记。”   “古代笔记?”刘思缈对中国古典文学知之甚少,“你说的哪一本?”   “不是哪一本,是上千本。”徐冉说,“所有的郭先生,都必须对上千本古代笔记中的凶宅案例做到了如指掌、信手拈来的地步,才能在遇到凶宅时知道如何正确应对,因为那都是古人经过实践检验的经验。”   刘思缈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天瑛在旁边有些不解:“何必这么费劲,百度一下不就都能搞定了?”   徐冉没有接他的话茬,继续说道:“古代笔记中,应该没有指甲和凶宅相关的内容,就是单说指甲的也极少。我能想到的只有三则。第一个是明朝李中馥在《原李耳载》一书中写到的,有个叫韩万象的人娶傅氏女为妻。‘傅氏早逝,生前好养指甲,有用凤仙花染红,最长者落下,敛时纳棺中’。一天,韩万象做梦梦见亡妻给他掏耳朵,醒来一看,妻子那枚红色的长指甲就遗落在枕头旁边,棺中之物,是怎么出来的,就不知道了。”   楚天瑛和刘思缈听得目瞪口呆。   “还有清末徐珂编辑的《清稗类钞》中有这样一篇,光绪年间有个名叫杨贞媛的女子,‘喜养爪,蓄之十余稔,爪长二尺余’,杨贞媛用指甲占卜,非常灵验,而指甲一旦折断,往往预示着大祸临头,‘某年,贞媛之无名指爪折,而幼子逝。又一日,中指爪折,而遇盗’。再就是清代褚人获撰写的《坚瓠集》丙集卷四中,记录了一首南宋词人刘过的《沁园春·咏美人指甲》。”徐冉歇了一歇,低声诵道:“销薄春冰,碾轻寒玉,渐长渐弯。见凤鞋泥污,偎人强剔,龙涎香断,拨火轻翻。学换瑶琴,时时欲翦,更掬水鱼鳞波底寒。纤柔处,试摘花香满,镂枣成斑……”   在这遍地碎砖钢筋的烂尾楼里,扑鼻一股水泥的腥气,望着远处茫茫的夜色,竟能听到一个女子吟咏古词的声音,刘思缈和楚天瑛恍如梦境,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拥有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这样的体系源于古老而神秘的中国传统文化,绝对不是百度搜索或任何互联网技术所能取代的,必须是在对大量古籍融会贯通的基础上,才能别出机杼,有所生发。   刘思缈拿出手机,拨通了蕾蓉的电话,告诉她已经找到了小郭先生,然后把傅氏女和杨贞媛的故事复述了一遍(考虑到刘过那首词纯粹是描写女性指甲的美丽,所以她直接略过不提):“姐姐,你马上跟濮亮联系一下,让他搜索内部网上的刑事案件资料库,看看最近两个月发生的室内凶杀案中,有没有能和这两个故事中的关键词对应得上的。我等你的回话。”   然后是静静的等待。   楚天瑛凝望着伫立在黑暗中的刘思缈,内心泛起无尽的酸楚,也是那么一个夜晚,草原,铁一样的巨大天幕,寒风呼啸,一切都在惊心动魄地剧烈起伏着,犹如海面掀起了惊涛骇浪……也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自己的命运伴随着一个伫立在国道上的白衣女孩,开始了不能回头的逆转。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终成一声叹息。   这时,刘思缈的手机响了,接通后,蕾蓉说:“濮亮在内部网查了一下,既没有发现姓傅的女人遇害的记录,也没有姓杨的失独妈妈被杀的案件……”   怎么回事?   刘思缈看了徐冉一眼,难道她在给我提供错误的信息?没道理啊,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动机的误导。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某年,贞媛之无名指爪折,而幼子逝。   一阵夜风涌过,将挂在楼栏杆上的一个不知写着什么标语的红色横幅,吹得劈啪作响。   难道是——   刘思缈对着手机说:“姐姐,你再让濮亮查一下,有没有姓杨的未婚女子遇害的案件,尸检结果发现她已经身怀有孕的。”   蕾蓉挂断电话,重新打给濮亮,很快又打回给了刘思缈。   “思缈,查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激动,“有个姓杨的女孩,和她的室友一起被杀害在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杨姓女孩遭到肢解,法医在她的子宫内发现了一个未满三个月的死胎。”   就是这个!   刘思缈对着电话说:“我马上动身,你尽快让濮亮把案情概要传给你,你再发给我!”然后把手机揣进兜,对着徐冉和楚天瑛说:“已经查清了,在一个名叫滨水园的小区,咱们出发!”说着上前就要搀起楚天瑛,被他拦住了。   “思缈,我恐怕不能跟你们一起行动了。”楚天瑛说,“我受了伤,虽然不严重,但端不了枪,徒增拖累,而且,死了三个警察,我得赶紧去省厅报到,说明情况,不然的话,恐怕我真的要彻底告别这身警服了……”   刘思缈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余光一扫,又发现了新情况:“徐冉你怎么了?”   徐冉的神情十分紧张,嘴唇都在发抖:“我不去,不去!那个小区在市郊,离枫之墅不算太远,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我现在非常需要你,你必须跟我走。”刘思缈厉声命令道。   “我不想再回到枫之墅,不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只要一闭上眼,那些惨遭杀害的清洁工们,依旧会浑身是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徐冉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逃掉一劫后,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我不想再让人知道我曾经是一名小郭先生,也不愿意再踏入任何一座凶宅半步。”   刘思缈从来都不喜欢不坚强的女人,但是对徐冉,眼下她必须安抚:“别害怕,我可以保护你。”   “你?”徐冉摇了摇头,“太漂亮的女孩是不会保护别人的。”   “相信她。”楚天瑛说,“她是最优秀的警官。”   “在枫之墅,我已经懂得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徐冉凄惨地一笑:“与其相信一个人,我还不如相信一把刀或者一支枪。”   这倒提醒了楚天瑛,他把手边那支已经组装好的95式自动步枪拿了起来:“小徐,这个你背着吧,不算沉,刘警官她可能要勘查现场,背着不方便。一旦遇到突发情况,你用来保护自己,或者把它交给刘警官,都可以。”   徐冉一下子愣住了,她有点不知所措。   一把自动步枪,既是一种武器,也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信任。   徐冉看了看刘思缈,刘思缈冲她点了点头。   她慢慢地把枪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笨拙得好像熊二捡到了光头强的猎枪。   刘思缈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压下枪管:“枪口要冲下——你用过枪吗?”   “上中学,军训的时候开过两枪……”   “那就是没用过。”刘思缈不知道是更放心了还是更不放心了,“你把枪背上吧,弹匣是满的,保险已经扣上——现在可以走了吧?”   徐冉似乎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那……好吧。”   刘思缈带着徐冉往外走出几步,又折返了回来,在楚天瑛面前蹲下,雪白的面庞上挂着一缕清辉:“天瑛,对不起。”   楚天瑛凝视着她,摇了摇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5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但是你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   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徐冉突然说。   途观里面一直沉闷的气氛就这样被打破了,感觉怪怪的。   刘思缈开着车,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我猜对了。”徐冉说,“人生就是一个六面体,每一次爱情都是为了找到自己正对面的那个人,但命运之手却像玩魔方似的,不停地转来转去,结果每一次我们找到的,都不是最初的目标……”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反倒叹了口气。   也许是被徐冉的话触动了心事,或者是考虑接下来的工作需要她的配合,刘思缈竟回了一句:“所以,重要的不是寻找,而是等待。”   “啊?”徐冉有点没听懂。   “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刘思缈说,“只可惜,只要有一个点移动了,另一个点就会失去方向,那么只能等待他的归来。”   “这么说,你的那个他移动了?”   刘思缈摇摇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等他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他。”   徐冉把头向座位上一靠:“就像凶灵一样。”   “嗯?”   “每颗受过伤的心都是一座凶宅。”徐冉说,“我们走进一座凶宅,不知道凶灵在哪里,但是必须要寻找,寻找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为了将凶灵驱走,这样心才能空下来,才能有新的人住进来。”   这句话让刘思缈十分惊诧,她偏着头看了徐冉一眼。   “干吗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刘思缈没有回答。   站在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门口,刘思缈先轻轻地拉开防盗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确认屋内空无一人,才开了门,正准备往里走,发现徐冉呆呆地站在楼道里,一副宁死也不肯迈步的样子。   “走进凶宅,才能驱除心中的凶灵。”刘思缈望着她说,“你说的。”   徐冉叹了口气,跟在她的后面走进了屋子。   黑洞洞的房间里充溢着烧胶皮的酸臭气味、消毒水的呛人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股橘子皮的香气。   “找对了!”刘思缈呼了一口气,“这里刚刚清洁过……味儿怎么这么怪?”   “好多种气味儿掺合在一起,能不怪么?有消毒水的气味,橘子皮香气是威猛先生消毒剂的,至于那股酸臭的烧胶皮气味,应该是烧邪的结果。”徐冉把灯打开,指着主卧地板上的一堆沙子说。   沙子的边缘露出一个烧变了形的鞋跟,看上去令人联想到里面是不是埋着一只女人的断足。   “烧邪是什么?”刘思缈一脸困惑。   “就是把死在这屋子里的人的一只鞋拿来烧掉,鞋邪同音,烧鞋就是烧掉邪气,驱走凶灵,跟‘爆竹声中一岁除’的‘除岁(祟)’同一个意思。”徐冉说,“烧完要用沙子把邪埋掉,当入土为安讲。”   刘思缈冷笑一声。   面对刘思缈的蔑视,徐冉倒表现得很坦然:“讲真,我们形法派对这一套并不怎么相信,因为我们认为造成凶宅的原因是物理的,而不是什么灵异,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是要遵守,毕竟在凶宅里办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了,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你没听说过么——科学要是不要脸,也什么都能解释。”刘思缈说。   这时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她打开一看,屏幕上显示出的,是蕾蓉传过来的几张图片和一堆文字,她先看那堆文字:   “7月10日上午,枫树岭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传来恶臭。接警人员赶到现场时,发现室内有女尸两具,一具仰卧于主卧高低床上(死者姓王),头骨被砸烂,身体呈蜷缩状且高度腐败,地上遗留凶器锤子一把;另一具已遭肢解(死者姓杨),肢解地点位于卫生间的浴缸内,躯干部分浸泡在厨房一大桶内,桶中有暗褐色液体(后经检验认定,这些暗褐色浑浊液体均为硫酸),电饭锅内有煮熟的人肉,系死者遭到切割后的四肢,上面有大量蛆虫,死者头颅被抛掷在厨房水池内,水池内另有菜刀一把(后经检验认定,此系砍杀并肢解该死者的凶器)。整个厨房的门窗均被黄色包装胶带纸封闭。卧室内发现两位死者的手机、银行卡等,其他财物均未遗失。客厅垃圾筐里发现一双染血的乳胶手套,疑似凶手在分尸和处理现场时使用,凶器和犯罪实施地点均未提取到指纹,地面没有发现第三者足迹。法医检验,两位死者的死亡时间约在7月2日前后,生前并未遭遇性侵,且杨姓死者怀有不到三个月的身孕。现场勘查表明,杨姓死者系被砍杀于主卧门口,无逃跑和搏斗痕迹,血迹形态显示其伏倒时头在门外,脚在屋里。经查,两个女子均为坐台小姐,社会关系复杂。案发后,房东逃匿(男,1975年生,身高约1.85米,体型壮实,短发,鼻翼有一道疤痕)。”   看来这就是这座凶宅里发生过的案情的概要,由于太简单的缘故,简直看不出什么。   接下来又是一段文字,是蕾蓉单独写给她的:   “思缈,因为濮亮现任枫树岭派出所所长,所以他将电脑里存储的案发现场和证物的相关图片发来一些,但勘查此案的刑警休假了,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的相关卷宗又已交市局刑侦总队存档,无法提供更多资料。另:濮亮提供的信息表明,此屋之前发生过一起致人死亡的意外事故。房东雇佣的小保姆在次卧掀床板找东西,支撑床板的气压杆坏了,床板很沉,一松手就往下掉,她就去找了根木头棍子支着,然后把脑袋伸进箱体里面,木棍不知怎么断了,床板掉下来,一下子砸在她的后脑上,估计人当时就昏死过去了,床板又将她的脖子卡在箱体之间,愣是活活把她卡死了。”   徐冉探着脑袋看思缈手机上的文字,忍不住说:“这个小保姆被砸死的事情我知道,当时房东想找郭先生驱凶,又舍不得花钱,须叔报价比较高,房东找到我,我说有人在屋子里意外死亡算不得什么凶宅,房东还是坚持要请,但他报价实在太低,我没同意,须叔知道后,以为我杀价来着,恨我恨得要死。”   “毫无意义。”刘思缈冷冷地说。   “什么……毫无意义?”徐冉没听明白,“对了,你说须叔绑架了一位警察,就关在这座凶宅里,我怎么没有看见她?”   刘思缈觉得这时候没必要再瞒着她了:“绑架确有其事,但被绑架者其实是主动加入须叔带领的特种清洁工小组的,现在跟我们中断联系了。须叔说要跟警方玩儿一个游戏,他今晚带着清洁工们连续清洁三座凶宅,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每清洁一座,就让我勘查一座,找到案件的真相,如果在他清洁下一座凶宅结束前找不出真相,他就杀掉人质!除非把所有的案子全都破了,他才会让人质活着离开。”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一个晚上,让你连续破三桩没有破的案子,还是在清洁过的屋子里,怎么可能做到?”   刘思缈指了指手机:“所以我说,同事传给我的案情概要太简单了,对于侦破案子,毫无意义。”   徐冉点了点头:“我们带领清洁工清洁凶宅前,都会得到警方传发给我们的这样一份案情概要,以便我们知道清洁的重点区域——对了,你们找到谁给须叔发的这个概要,不就能同步知道他要清洁的凶宅是哪一座了吗?然后可以把他当场拿获,救出人质。”   刘思缈苦笑了一下:“据说是因为你带的那支清洁工小组在枫之墅罹难,导致两个月积压了大量无人清理的凶宅,警方抽不出那么多人盯守,就全委派给协警了,而协警又不好管,所以所有凶宅的地址、案情概要啥的,都一股脑交给须叔管理了。”   “连续清洁三座凶宅,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徐冉一面喃喃着,一面将视线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突然打了个寒战,“我的天,他不会将最后一座凶宅选在枫之墅吧!”   6   刘思缈查看着蕾蓉发来的犯罪现场图片,一边看一边根据图片拍摄的位置,巡视着相对应的几处地方:   主卧门口。图片上用白色粉笔画的人形标记附近,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右边门框上还有喷溅型血迹,看来案发时,凶手是从后面一刀砍中死者脖子侧面的颈动脉,死者倒下后又不停地流血导致的——而现在,无论地面还是门框,都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高低床附近。图片上显示那个姓王的女孩整个面部被锤子砸裂了,眼球迸出,满脸是血,而墙壁上除了血点、脑浆之外,还有锤子砸击时,不小心磕在墙上的擦痕,由于锤子上下抡动的作用,不少血点还飞溅到了上层床板的底部——而现在,整个床铺上干净得好像贴过面膜,墙上的血点和脑容物被喀哧净尽,就连上层床板底部的血点也擦得踪迹全无,只剩下一个虽然粗糙却全无坑洼的平面。   洗手间。图片拍到了那只因为血迹斑斑而活像长满了烂疮的浴缸,缸底还有不少散碎的肉屑和骨渣——而现在,狭小的洗手间里找不到一点屠宰的残余物,尽管它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的肮脏和阴沉,只有下水道涌出的臭气让人怀疑,那些杀戮的残秽依然挂在看不见的管壁内部。   厨房。也许因为厨房是姓杨的死者尸骸集中的地方,因此照片也格外“关照”,装满暗褐色溶液的大桶里浮出断掉头颈的躯干,水池里黑发覆面的头颅和被血液染成黑色的菜刀,还有那个装有残肢的电饭锅,一只惨白的手搭在电饭锅的边沿,手上的白色蛆虫仿佛还在蠕动……   徐冉只看了一眼,就捂住嘴不停地干呕起来。   刘思缈也面无血色,倒不是因为犯罪现场的恐怖吓到了她,而是这样的犯罪现场实在是勘查难度极大。   犯罪现场的勘查不是没有限度的诗和远方的田野,而是基于埃德蒙德·洛卡德的物质交换原理 而对犯罪行为发生的一定区域内的勘查,所以划定勘查范围是勘查人员的首要工作。犯罪现场勘查的范围包括中心现场和外围现场,即包括作案人实施犯罪的地点和可能留有与犯罪相关的物证的场所。   眼下这座凶宅,却让刘思缈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表面上看来,由于全部罪行的实施都集中在一个两居室内,无所谓中心现场和外围现场,但是由于死者为两人,其中一人遭到了肢解和分尸,手段极其残忍,搞得四个与命案相关的场所都遗留有大量的物证,勘查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作为曾经在湖畔楼勘查过六人死亡命案的警官,刘思缈倒不怵这个——要命的是,那些物证已经被警方取走不说,连最后一点痕迹证据也被须叔带领的清洁工们像洗牙一般清除得干干净净,是的,这张试卷曾经有过题目,但现在已经被擦成一张白纸,你却追问我正确答案?!   刘思缈觉得脑仁有点疼,她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面对犯罪现场而不知所措,木然地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不经意间走到了空空如也的次卧。   她呆立了十秒,或者三十秒甚至一分钟,才渐渐地苏醒了过来,脑子里依然是一锅煮沸后又冷却的稀粥。我在干什么啊,时间这么紧迫,需要勘查的地方这么多,难道我不应该马上着手进行吗?为什么像块木头一样站在这里,让一切凝滞不动……我要赶紧行动起来,我得马上着手开始勘查,两个在这里遇害的女孩,不管她们做着何等卑微、被人鄙夷的职业,但她们毕竟在这间屋里生活过、欢笑过,就算拿走她们的物品、抹去她们的血迹,但一定还有些东西残留下来了,一定还有。   犯罪行为一旦发生,作案人员必然从现场带走某些东西的同时,留下某些东西。   赤裸的脚丫,走过沙滩,留下脚印,海浪冲刷,踪迹全无……   刘思缈觉得脑袋像要胀裂了一样疼痛,她猛地按掉了电灯开关,又迅速地将其他房间和客厅的灯统统关上。   注入双眸的黑暗自带凉意,让她的头脑略感舒适,疼痛迅速减轻。   突然她发现,徐冉就靠在旁边的墙上,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你?”刘思缈问,口吻有些粗蛮。   “你为什么要把灯都关上啊?”徐冉带着哭腔说。   刘思缈这才意识到,自己把灯关上的行动太突然,甚至显得有点疯狂,估计那一刻的神情也相当吓人。   自己从未在犯罪现场这样失态过,而所有的失态不过是内心惊惶失措的投影……还没开始下棋,阵法就已经大乱至此了么?   不行,我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望着徐冉,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没什么,我要用鲁米诺喷剂查看血迹,鲁米诺只有在黑暗的条件下才能发射出荧光。”   事实上,由于血迹被擦拭,原有的形态已经遭到破坏,纵使用鲁米诺查看,看到的也不过是大致轮廓和主要分布情况,意义不大,聊胜于无吧。   “这样啊。”徐冉放心了一些,“血迹不是都被擦掉了吗,还怎么查看啊。”   “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掉12000倍的血迹,单单用水冲洗或擦拭,是不可能阻止鲁米诺与血红素发生荧光反应的。”   “照片上不是都拍了血迹么,还要查看什么?”   “澳大利亚旅游局天天在网页上发布风光照片,你还不是要亲自去墨尔本看看才开心。”说完,刘思缈打开放在门口的那只犯罪现场勘查箱,戴上乳胶手套,取出鲁米诺喷剂,来到主卧门口,蹲在地上,对着照片上显示的血迹分布位置“滋滋滋”地喷了几下。   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地面上整整一片蓝绿色的荧光反应,好像午夜时分站在比弗利山上鸟瞰洛杉矶的夜景。   怎么搞的?   猛地,她明白过来了,回头问徐冉道:“特种清洁工们擦地,水里放漂白剂吗?”   “对啊。”徐冉说,“为了把血迹彻底擦干净嘛——怎么了?”   刘思缈感觉后脑勺像挨了一枪。   鲁米诺之所以能够发出荧光,是氧化反应起作用,而漂白剂本身就是一种氧化剂,一旦用它擦拭过现场,鲁米诺喷洒时同样会发生氧化反应,而且荧光要强得多,把原来的血迹完全给“盖”住了。   不过,如果犯罪分子试图用这一招破坏犯罪现场,那么他破坏的只是血液形态,而不可能彻底消除血液存在的证据,因为刑侦人员只要耐心等几天,等到氧化剂失效之后,再重新检测,就能看到血液的荧光,事实上,在漂白剂擦过的血迹中,甚至还能提取到受害者的DNA。   问题是:时间。   看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九点了。   而自己的整个勘查还没有开始呢。   也许……那个叫须叔的人只是开一个玩笑,到时间他根本不会杀害唐小糖。   不!   刘思缈痛苦地用手指抠住了发际,刑侦工作的原则之一,就是永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犯罪分子身上。   此时此刻,身在枫之墅的蕾蓉一定在盯着手机,焦急地等候我给她的消息……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在最后的二十分钟里,我还能做些什么?   “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从小到大,刘思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悔过,假如知道这句话预示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她说什么也不会把一种苛刻至极的勘查条件,加诸于张现河的身上。   黑暗中,刘思缈半蹲在地上,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像一个等待死刑的美丽女囚;不远处,徐冉怕冷似的用右手抱住左臂,呆呆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手机突然响了。   是蕾蓉打来的吗?是她催问我案件的进展吗?我该怎么回答她?难道从不服输的我要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惨败吗?   刘思缈用颤抖的右手,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了手机。   来电显示的人名是三个字——   呼延云。   7   “什么事?!”刘思缈没好气地对着话筒说。   从背景音可以听出,呼延云应该是坐在一辆疾驶的车上:“思缈,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刘思缈只要看见和听到跟这个人有关系的一切,就压不住火,“我在工作!”说着就要把电话挂断。   呼延云急忙说:“思缈你等一下,我知道你在省城办案,蕾蓉打电话给我,说明了情况,也把案件概要和相关照片发给了我,我想跟你谈一下这个案子。”   因为自己最爱的人被呼延云害得下落不明,刘思缈对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一个连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我国的一切刑侦工作都必须由公安人员完成,法律上不允许存在什么私家侦探,也用不着外行插嘴,真的需要由某方面的专业人士支持时,也是警方邀请他们协助调查或给出专业意见,你不要以为自己顶个‘推理者’的帽子就什么案子都插一脚,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关键是两个女孩的死亡顺序。”   刘思缈一愣。   呼延云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案子中,两个女孩是哪一个先毙命的?”   “没有。”刘思缈说,她连勘查范围都还没划定呢。   “首先,从案情概要和现场图片来看,我认为她俩的遇害不是同时的,而是相隔了一段时间,最简单的证明就是凶器发生了变化。”呼延云说,“一般来说,假如是同时发生的针对两个以上受害者的凶杀,由于时间紧迫,凶手始终会使用同一凶器。当然,假如现场有两个凶手,有可能会使用两种不同的凶器,可是在客厅垃圾筐里只找到了一双乳胶手套,而现场又没有发现第三者的指纹。”   刘思缈蹙紧了眉头。   “也就是说,凶手一定是先杀了一个,隔一段时间之后杀了第二个,这就牵涉到哪个女孩先遇害的问题。我们假设凶手先杀死的是杨某(遭肢解者),凶手将她的尸体搬进浴盆,这时王某(被砸烂头者)回来了,凶手开门让她进来……从现场图片不难看出,站在门口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主卧门口的地面——即便是警方进入现场时,都能看到那里大片干涸的血迹,血腥气想必也很浓重——王某也一定能看得见、闻得到,那么,为什么她还要进屋?为什么她还要在进入主卧后才惨遭杀害?”   刘思缈想了想:“也许……当时是晚上,黑着灯,或者她是被凶手胁迫进屋的?”   “黑着灯的话,王某走过主卧门口时,应该会不小心踩到血迹,并形成拖曳痕迹,可是你看那片血迹,并没有踩踏和拖曳的迹象。假如她真的是受了胁迫,不得已从门口走进室内,凶手应该端着一支枪而不是一把锤子。”呼延云说,“那是坐台小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一把刀子都未必能让她就范,更别提一把锤子了。”   “假设凶手先杀死的是王某,后杀死的是杨某呢?”   “好吧,我们就来把你这个假设具体一点。”呼延云道,“凶手先在主卧杀死了王某,这时杨某回来了,凶手打开门让她进来……下面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凶手走在前面,杨某走在后面,一进主卧,看到王某的尸体,杨某转身就跑,却被凶手追上去,一刀砍死——但这个假设完全不成立,因为案情概要上明确指出——杨某根本没有逃跑或搏斗痕迹。她是在一种非常放松的情况下,被身后的人一刀砍死的。”   “那就是杨某走在前面,凶手走在后面。”刘思缈说,“杨某一进主卧,看到王某的尸体,这时凶手抽出藏在衣服里的菜刀,对她劈头砍下。”   “这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尸体的方向不对。”   “尸体的方向?”   “按照你的这个假设,杨某在前,凶手在后,那么杨某被砍死时,倒地的状态一定是头朝门里,脚朝门外——而事实上,杨某的尸体却是头朝门外,脚冲门里的。”   刘思缈恍然大悟:“既然两个女孩不是同时被杀的,而被杀的先后顺序又都违反逻辑,那是怎么一回事啊……等一下,我懂了!从现场的种种迹象可以推断出,凶手和这两个女孩是认识的。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凶手和两名死者中的某个人是同谋,他们联手杀死了其中一个女孩,然后凶手又出于什么原因杀死了自己的同谋。这样才能解释杨某在非常放松的情况下遇害,或者王某无所顾忌地跨过杨某的血迹……”   “我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同谋。”呼延云突然说。   “啊?”   “假如王某是同谋,搬运、肢解杨某的尸体是个大工程,她不可能不帮凶手,可是你看她遇害时的衣服,除了被害时的喷溅型血迹以外,上半身和裤子的大部分都很干净;假如杨某是同谋,恕我直言,我很难相信一个怀孕的母亲眼睁睁看着杀人和分尸,何况怀孕三个月以内正是孕期反应重的时候。”   “你懂得倒挺多!”刘思缈冷笑一声。   呼延云十分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说:“除了死亡次序之外,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注意。你有没有发现,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凶手的衣服?”   刘思缈又是一愣。   “杨某的尸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王某又被爆了头,凶手的身上一定溅了许多血,那么,他当时穿的衣服去哪儿了?首先他逃跑时肯定不会穿着一身是血的衣服往外面走;其次,如果说他是换了衣服,把沾血的衣裳装包带走了,那么他用来更换的衣服从何而来?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任何有预谋的杀人,凶手最先准备的一定是凶器,这个案子中,所有的凶器都是屋子里原有的东西,说明谋杀是临时起意的突发行为,凶手怎么可能想到为杀人提前准备一件换洗的衣服?”   “如果是雨衣呢?”刘思缈说,“案发时是7月初,省城下雨多,比如凶手是穿着雨衣来的,杀了人之后,穿上雨衣肢解尸体,然后用水把雨衣冲干净,带走就是——”   “我很高兴你注意到了时间,很多罪行的最终暴露,都是时间轴和空间轴没在同一个坐标点上。”呼延云说,“但是凶手在肢解尸体时穿了雨衣的说法,我觉得不能成立。”   “为什么?”   “还是时间的问题。”   “时间?时间有什么问题?”   “案发时是几月?”   “7月初啊。”   “你那里是省城,中国四大火炉之一,所有的现场照片中,我只看到主卧的墙上挂着一个脏得不成样子的老式空调,不知道多久没加氟了,就算还能制冷,也顶多1匹的功率吧,洗手间又那么狭窄,那个凶手在里面穿着雨衣分尸,非得热疯了不可!”呼延云说。   “那么或者是——”刘思缈说,“那个凶手是一个女人。她杀人、肢解后,打开了简易衣柜,换上了一个女孩的衣服,然后逃离了现场。”   “麻烦您开快一点儿好吗?我有急事!”电话里传来呼延云催促司机的声音,然后他继续对刘思缈说,“不不不,思缈,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用穷举的方法帮你排除各种可能:你认为存在着一个两个女孩都认识的凶手,警方甚至将这个凶手已经锁定了房东。可是,经过我刚才的推理你应该已经明白:无论两个女孩的死亡顺序是怎样的,只要有一个凶手,那么犯罪现场都存在着很大的不合理性;你认为如果两个女孩中的一个是同谋,就可以将这种不合理性合理化,我也推翻了你的假设;我甚至告诉你这个凶手连沾满血的衣服都没留下一件……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说……”刘思缈突然明白了过来,然后气笑了,“你是说根本没有凶手?!这太荒唐了,难不成杨某是自杀,然后把自己肢解——”   等一等。   刘思缈慢慢地收敛了笑容,她把目光投向黑暗的主卧,已经没有尸体并没有血迹的屋子,仿佛依旧涌动着一些暗红的汁液:“我明白了,这是两个女孩之间的一场自相残杀,对么?”   呼延云长出了一口气:“准确地说,是王某杀害了杨某。”   “证据?”   “蕾蓉发的照片里有一张杨某的外衣的展开照,你看看就知道了。”   “你先别挂电话,我看一眼微信。”说完,刘思缈打开微信,点开了蕾蓉发给她的一张图片,然后拿起电话,“我一开始以为那上面的血液是杨某被杀时溅上去的,但放大后发现血点过于密集,而且喷溅方向非常不一样,肯定是分尸的时候砍剁造成的。那么是王某杀死杨某之后,穿上杨某的衣服分尸,这样在外逃时穿上自己的衣服即可。动机么,坐台小姐间的谋杀九成九是因为男人,也许跟杨某肚子里的孩子有关,比如孩子的父亲是王某的旧情人……”   “嗯嗯。”呼延云说,“思缈,我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至于是谁杀死了王某,恐怕得你自己勘查了。”   “不用了吧。”刘思缈说,“我认为,是王某分尸后,封闭了厨房、洗手间,换上自己的衣服准备外逃时,被上门收房租的房东撞见,她想要杀死房东,反而被房东打死。”   电话里一片寂静。   “怎么?你认为不是?”刘思缈有些惊讶,“如果不是房东做的,他跑什么?”   “他跑,八成是因为原来那个小保姆是他杀的,做贼心虚,怕警察找上门,把旧案子翻出来。”   刘思缈有点晕:“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不过也八九不离十。”呼延云说,“掀开床板找东西,如果是找箱体里面一点的,那么就算棍子真的折了,压的也应该是小保姆的胸部或腰部,而不是脖子;如果压到的是脖子,一定是找箱体靠外侧的,一般来说,找箱体外侧的东西,一只手撑着床板,另一只手摸都摸到了,犯不着去找个什么木棍支撑。”   “可是蕾蓉也说了,床板很沉啊,也许两只手才能撑起来,所以就算是在外侧的箱体找东西,也需要一根木棍支撑……”   “如果床板真的重到两只手才能撑起来,那么她是用哪只手去拿那根撑起床板的棍子的呢?”   “呼延云!”刘思缈勃然大怒,“你是在给我炫耀你的推理能力么?!”   呼延云吓了一跳,声音顿时低了三分:“没有……我只是提供个想法供你参考,至于是不是房东杀害的王某,还是得你自己找。”   “自己找……犯罪现场清洁得活像春节期间的长安街,我简直不知道还能找到些什么!”   “思缈,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一句话么?在犯罪现场,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用不着你提醒我!”说完,刘思缈挂断了电话。   8   “谁啊?”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跟你聊了这么久。”   刘思缈吓了一跳,在听呼延云推理案情的这段时间里,黑暗的房间犹如熄灭了所有灯光的影厅,让她的脑海里清晰地投射出一幕幕犯罪的景象,完全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一个徐冉。   “一个讨厌的家伙。”她说。   “讨厌的家伙?”徐冉更加好奇了,“我看你听得很认真啊,而且,似乎搞懂了很多困扰你的问题。”   “讨厌的家伙未必是废物。”刘思缈没时间给她解释更多,打开了主卧灯,径直走到高低床边,她明白,如果想让须叔得到满意的答案,单单告诉他是王某杀死了杨某还不够,必须搞清楚杀死王某的凶手又是什么人,现在离9点还剩下10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必须围绕犯罪中心点进行勘查。   掉了漆的斑驳的深蓝色床架、光秃秃的床板,还有已经被擦拭并剐蹭得少了一大块墙皮的墙壁,一切犯罪的证据都已经被清理干干净净,隐藏凶手身份的密码犹如阅后即焚的信件,连纸灰都不剩一丝一痕……   刘思缈木然地搬动了一下床架,床架发出“咯棱棱”的别扭声响,从床腿在地板上压下的浅痕可以看出,清洁工们在清洁时将这张床搬动过,之后归位时,虽然还是贴墙放置,但稍微朝窗户的方向挪了一挪。   “这床放的,可真不是地方。”徐冉说。   刘思缈望了她一眼,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们小郭先生不像须叔那样的大郭先生,什么都要往凶灵和煞气上贴,更注意的是房子中的物体摆放,是否对居住者产生各种不利的生理和心理影响,从而引发身体的不适、情绪的烦躁,导致惨剧发生。睡乃短死,死乃长睡,所以老话说‘床板就是奈何桥’,放好了人在阳界,放错了就离阴阳两隔不远了。”徐冉说,“这张床,头顶是一道横梁,容易对睡在上铺者产生心理上的压抑;下面又对着一个梳妆台,睡在下铺者夜里醒来,很容易被镜中自己的影像吓到;床的前后又都无靠,会让睡眠者产生头颈虚悬的感觉……你在做什么?”   徐冉惊讶地发现,刘思缈手抓床架,踩着一层的床板蹬了上去,细细地查看二层的床板。   褥子还在,看来警方勘查后发现,这上面并无血迹或其他跟凶杀案相关的物证,刘思缈重新看了一遍,又用手指细细捋了一番,确认不存在干涸后变得僵硬的无色体液,然后掀起褥子,露出浅黄色的床板,粗糙的木头纹理将日光灯的投射反射成一片弧形光芒……刘思缈失望地下来,坐在下铺,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梳妆台。她忽然想,也许就在刚才,特种清洁工们在打扫这间屋子的时候,刚刚加入队伍的唐小糖也像自己一样,呆呆地坐在这里,面对镜子中那张苍白的面容,对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而且茫然无措……   还有5分钟吧,没有看表,大约。   看来是不大可能找出王某被杀的真相了。   仰起头,一声长叹。   目光所及,正好是上层床板的底部。   只剩下一个虽然粗糙却全无坑洼的平面。   耳畔仿佛响起铁锤砸在眼眶上那可怕的骨裂声……就在这样狭隘的空间里,凶手曾经将王某按倒在下铺,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毫不容情地抡起锤子,一锤一锤将她的头颅砸扁,脑浆和鲜血喷溅到了墙上……纵使王某真的是一个杀人分尸的凶手,她的死也无非是给血腥再涂上一抹罪恶的红色。   床板就是奈何桥。   在犯罪现场,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   一双充满了迷惘和失望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继而射出惊喜的光芒,仿佛捻了很久的线头,突如其来地穿过了针眼!   她站起身,拿出手机,拨通了蕾蓉的电话,或许是不经意地,她看了一眼时间显示——   8点57分。   9   一口气把自己的分析给蕾蓉讲完,电话那头的蕾蓉非常高兴:“思缈,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每条逻辑链都是严谨的,经得起推敲的,你居然能够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找出这么多真相,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赶紧喘口气。我估计再过一会儿,须叔该打电话过来了,我会把你的分析讲给他听,然后他一定会把下一座凶宅的提示告诉我,我再打给你,你又得开始下一轮勘查……徐冉怎么样?”   因为不愿意让蕾蓉担心,刘思缈没有跟蕾蓉说徐冉和楚天瑛受袭的事情:“她很好,应该说是积极配合我工作——你那边呢?”   “不怎么样,刚刚在餐厅,一顿饭的工夫,发生了两场冲突,赵怜之的养子说陈一新陷害他,赵洪波的老婆指着陈一新的鼻子说要杀了他。总之各种混乱。”蕾蓉苦笑道,“你就别再担心我这里了。对了,跟你道个歉,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把整个事情连锅端给呼延云了,他和你联系了没有?”   “联系了,帮了一点忙。”刘思缈的口气顿时变得冷淡起来。   蕾蓉知道她的脾气:“对了,思缈,我下午本来要去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看看,结果被陈一新的保镖胡岳拦阻,我想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你最好跟徐冉多聊聊,虽然我相信她绝对不想再提导致上一组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的惨案,但她是那起惨案唯一的幸存者,她的回忆,也许能帮助我们查出更多的真相。”   刘思缈又看了一眼徐冉,一边往客厅走,一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此前,省城的警方也逼迫她回忆过,似乎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且让她很反感,我只能相机而动,慢慢来。你在那么一座出过人命的别墅里,别轻举妄动啊……”   “你待的地方不是也出过人命么。”蕾蓉苦笑一声道,“想想也真有意思,在北京的时候,经常三更半夜要一起出现场,你勘查,我验尸,没想到在这离北京千里之遥的城市,我们还是要在同一个时间走进不同的凶宅,躲都躲不开似的……”   挂断电话之后,刘思缈沉默了很久,也许是被蕾蓉的感慨触发了心事,她忽然又一次陷入了某种躲都躲不开的伤感之中。   徐冉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了,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打起点精神好不好,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最了不起的女警啊!”   刘思缈有些吃惊地看着徐冉,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真诚的敬意。   “我刚才听了你给朋友分析的案情,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已经清洁过的凶宅里,你居然能分析出那么多东西!”徐冉说,“如果你能去一趟枫之墅该多好啊,我的那些同伴们……也许就不会白白死去,那个杀害他们的凶手,也不会到现在还逍遥法外了吧。”   说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里也闪烁出一点亮晶晶的东西。   刘思缈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错了,真正能够帮助你的同伴们报仇的,不是我,而是你。”   徐冉愣住了。   “犯罪现场勘查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刘思缈说,“因为凶杀案件发生后,受害者已经死去,不能再讲述真相,不能再指认凶手,警方只能靠收集和鉴识物证来弥补证据链上的缺口,只能靠法医的尸检‘让死者开口说话’,不客气地说,这些做得再好,也是世界名画的拼图版而不是真迹,最便捷、最直接、性价比最高的缉拿凶手的方式,从古到今,莫过于目击证人的口述,尤其是那些亲身经历了凶杀案,并虎口脱险的幸存者的口述!”   徐冉望着刘思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在枫之墅,真的没有看到那个杀人凶手是谁……我是被人从后面突然推下山崖的。”   “那么,那之前呢?发生了什么事情?”刘思缈问道,“一定是你们在清洁枫之墅时,不经意间发现了指认凶手的某个重要的证物,而这个证物是警方在勘查现场时都忽略了的,所以那个凶手才对你们全体成员痛下杀手。你再好好想一想,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每一件奇怪的事情……”   徐冉把后背靠在墙上,乌黑的长发垂下,半掩住了苍白的脸庞:“我不想再去回忆那座别墅,不是我害怕回忆,而是我总觉得那些回忆都是不真实的,像噩梦一样,我不知道把这样的噩梦讲出来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从山崖跌落之后,我并不是一直昏迷的,中间有几次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得见自己额头上鲜血的腥气,我听得见流血一样汩汩的流水声,其实那是河水在流淌,还有我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呼吸声。我想动一动,可动不了,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就是一颗人头而已……我使出所有的力气,睁开眼皮,四周黑沉沉的,黑暗浓重又粗糙,我怀疑自己已经被埋在了土里,这时,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就那短短的一秒甚至半秒,我这颗人头好像忽然飞到了山崖上面,飞进了枫之墅,眼睁睁看着我的同伴倒在地上,脖子被掐断,然后一切都死寂下来……我想这一定是幻觉,我马上就要死了,不应该再有这种幻觉了,没多久,又是一声惨叫,我又看见了恐怖的一幕,清洁工队伍里最小的张倩,那个活泼可爱的刚满十八岁的女孩,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她满脸泪水地向我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哭着喊‘徐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快点死去,我不想看着我的同伴们、朋友们一个个地被杀害,我不想因为目睹了一切,而变成一个满腔怒火、纵使死了也要找到真凶报仇的凶灵!”   说着说着,她突然痛哭起来。   刘思缈静静地站在她的对面,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停止,才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她。   徐冉擦干净泪水,看着刘思缈,这位女警的表情有些奇怪,既哀婉,又严肃。   “对不起。”徐冉有点不好意思。   刘思缈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栋发生过惨烈命案的凶宅,似乎不是被特种清洁工小组,而是被徐冉的哭声洗得干净了一些,明亮了一些。   “那个……你刚才给你朋友说的,有一点我没大听明白。”徐冉很明显是想打破两个人之间的静寂,“你是怎么推断出,房东不是杀死王某的凶手的呢?”   “刑侦科学中,专门有一项学科叫‘犯罪轨迹学’,主要研究的是罪犯实施犯罪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的种种动态轨迹,比如子弹射击的弹道、血迹喷射的角度等。我以前办过一起案子,有个女人洗澡时被杀害了,肚子被捅了三刀,办案的刑警怀疑是她的丈夫做的,但是我勘查现场之后否定了这一推论,从入刀角度和受害人遇害时的位置来看,丈夫必须要站在浴房内才能实施犯罪,但是他只能捅一刀,绝无可能连捅三刀。”   “为什么?”徐冉瞪大了眼睛。   “因为那个玻璃浴房实在是太窄了。”刘思缈说,“丈夫如果拔出刀来,再捅第二刀、第三刀的时候,胳膊肘必然有一个向后的动作,而这个动作,以入刀时的力度考量,一定会撞到玻璃上,而且我们将相关数据输入电脑后,力学模拟试验证明,那个玻璃必然会被撞碎,问题是那块玻璃不但没碎,连变形都没有。所以我们最终推理认为,妻子是自杀的,刀把上的指纹被淋浴喷头的强大水力冲干净了。”   “好厉害……”   “王某被杀也是同样的道理。那个高低床的上下间距非常有限,如果是房东杀的王某,以案情概要中的记录,他身高1米85,估算他的臂长,他抡起锤子再反复砸下的过程中,锤头高举时一定会多次撞击上层床板的底部,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无坑洼,所以,杀死王某的凶手应该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人。”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刘思缈赶紧掏出来一看,是蕾蓉打来的,接听之后,她从犯罪现场勘查箱里拿了一把镊子,然后走进主卧,蹲在了那堆烧邪之后洒上的沙堆前面,然后用镊子轻轻地扒拉着,寻找着,终于,夹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你在干吗啊?”徐冉走过来问。   刘思缈慢慢地举起镊子,指着上面夹着的暗红色物体说:“看见这个东西了么,须叔给蕾蓉打电话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第二座凶宅的位置的提示。”   那是一截已经啜食得干干净净的鸭颈骨。   枫之墅   “要捕捉以形出现的亡灵,使用的是和平常不同的别处的眼睛,和视力没有关系。能不能看见‘灵’,那要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纯粹状态”。   ——绫辻行人《钟表馆幽灵》   1   别说蕾蓉没想到,就连须叔本人也没想到。   很显然,他被蕾蓉在电话里对第一座凶宅的案情分析惊呆了,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不过,有一点他做得很好,那就是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个可以用感叹号做后缀的词汇,比如“啊”、“真的么”、“怎么会这样”,哪怕是听到杨某其实是被王某所杀,也不过“哦”了一声……要知道,现在的男人已经很少能做到不用女人的口吻来表达惊诧了。   这大概正是此人城府之深的表现吧。   “可是——”当蕾蓉讲完之后,他用一种抻得很长的腔调说,“你还是没有找出杀死王某的凶手啊?”   确实,刘思缈在刚才和她通话时,最终只推理出那个房东不是杀死王某的凶手,但真凶究竟是谁,刘思缈表示手上掌握的案件信息太少,无能为力。“不过,你可以抱怨时间太短之类的,让他做一些让步,将游戏规则改成‘不求找到真凶,但求找到真相’,假如他同意,客观上也就证明他这场‘游戏’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杀害唐小糖。”刘思缈建议道。   这是个非常隐晦的试探,蕾蓉暗暗佩服刘思缈的心计,当即表示同意。   所以,蕾蓉对须叔说:“你只给了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在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的情况下,在一个已经被你清洁过的凶宅里,给你找到了这么多答案,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须叔那边沉默了片刻,冷冰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好吧,这是一次试水,不过,下次你就没这么走运了……”   “等一下。”蕾蓉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喜欢玩儿拼图游戏吗?”   “什么?”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玩儿拼图游戏。”蕾蓉说,“一千片那种的,我只给你十片甚至更少,在没有参照图的前提下,要求你在极短的时间里,不仅把拼图完成后的样子描述出来,还要把另外九百九十块拼图的模样逐一讲清楚,你觉得这合理吗?”   “你想说什么?”须叔冷笑道。   “我这边的案情概要,也是从警方内部资料库里调出来的,跟你手里掌握的一模一样,你应该清楚那不过是一千片拼图中的十片。”蕾蓉说,“我希望改变一下游戏的规则,不要让我找出真凶是谁,只要我能说出符合逻辑的真相即可——你清洁过的凶宅,你应该很容易判断出我说的是否合理。”   “成交。”须叔爽快地答应了,令蕾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可就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我同意的原因可不是不敢、不想或不能杀死唐小糖,而是我觉得,游戏的高潮还没有来到,我不想在第一关就GAME OVER。”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听好,第二座凶宅地址的提示,就在主卧地板中间的那一堆砂砾之中。这次,我依然给你一个半小时的时间,10点半我打电话给你,希望你告诉我第二座凶宅里发生过的命案的真相。”   “等一下。”蕾蓉说,“假如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我想主动和你联系,怎么办?”   须叔又是一声冷笑:“怎么?想要我布置一条能让你们顺藤摸瓜的线?”   “不是的。”蕾蓉沉着地说,“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今天晚上少不了万一。”   须叔给了她一个云端通讯系统的账号,然后挂断了电话。   蕾蓉一边给刘思缈打电话,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从二层这间卧室朝南的窗户往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假山上的一座凉亭,深红色的柱子和墨绿色的琉璃瓦顶,看上去活像是一个放大版的中式骨灰盒。沿着假山的石阶一直往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掩映在两排道柏之间,直通向一座小花园——准确地说是一座小花台。五十平米的棕红色防腐木搭建起的台子上,白色的铁艺花架轮廓起了一个矩形的半开放式空间,一棵棵葫芦秧渔网袜似的将这空间半遮半掩,借着花架上镶嵌的欧式小马灯,可以看到正中心的双层花池里种满了茉莉、松果菊、花叶石楠和藤本月季,活像早市的菜摊似的挤得满满当当,在夜色中都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作为花台背景的陶土色外壁前,三个黑色陶罐分别镶嵌在三个高低错落的石柱上,叮叮淙淙地循环着流水……有个有点驼背的老人正弯着腰在花台上挑拣着,把枯萎的花朵和杂草拔下,扔到脚边的一个藤条编的筐子里。   “这么晚了,他还在忙着园艺?这个管家真是古怪啊。”她轻声嘀咕了一句,继而又想起,从自己下午来到枫之墅到现在,数都数不完的各种怪事。   纷乱如麻的思绪,唯有用纸笔才能梳理清晰。   这么想着,蕾蓉从挎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坐在书案前,将刘捷给她的枫之墅平面图摆在面前,一边对照着查看,一边在雪白的纸上划拉起她内心的疑问来。   2   第一个问题:除了那幅油画,陈一新在修建枫之墅的过程中,还给赵洪波下了哪些“巫蛊”?   下午,蕾蓉和侯继峰沿着水泥路一直登上山顶,再沿着雕刻有细腻花纹的外墙向右走上一段路,终于站在了枫之墅的大门前。   从河对面望过来的时候,因为有围墙围着,看不大仔细。现在,隔着一道黑色的、顶部装饰有镂金花冠的铁艺栅栏门,可以清楚地一览别墅的全貌:浅灰色的别墅一共三层,第一层是一个挑空穹顶的大厅,雕刻着天使的拱形外廊既显得奢华,又为大厅做了很妙的掩映;二层是一排规规矩矩的屋子,都开着式样一致的长窗,只在一层大厅的上方开了一个以罗马柱为护栏的弧形阳台;三层的东西两肩位置,屋子的模样与造型完全与二层相仿,但在中心部分则别出心裁地镶嵌了一面巨大的、以十字隔开的圆窗,并覆盖了一个帽子似的坡顶——整座建筑用一种绝对突出轴心的对称,充分满足着主人掌控一切、监管一切、拥有一切的威权心态。   只可惜,铅灰色的天空黯然无光,给这座威风凛凛的别墅蒙上了一层纳粹式的阴沉。   蕾蓉按下了门铃。很快,从拱形外廊跑过来一个人,打开了大门。蕾蓉一看认得,正是上午在会议室里对须叔点头哈腰的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罗谦见到蕾蓉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地上前与她握手:“我是来接——”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怎么突然造访我的别墅啊?”   蕾蓉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体型“土肥圆”的家伙: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嘴巴大得出奇,稍微一咧就能到达耳根,薄薄的嘴唇遮不住歪七扭八的一口烂牙,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眯眯小眼从镜片后面放射出贪婪而下流的光芒。他右手握着一把黄铜包头的黑檀木手杖,手腕上挂着一串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佛珠,手指上还套着一枚碧绿得能挤出水儿的翡翠戒指,与这奢豪相得益彰的,是一截黑毛丛生的小腹,撑开浅粉色衬衫的下摆露了出来。   这个人应该就是陈一新,伸出右手要与蕾蓉相握。   “您好,我姓蕾。”蕾蓉说着,手却并不肯伸出去,“冒昧打扰陈总了,我是——”说着她看了一眼罗谦。路上刘捷曾经告诉过她,警方在枫之墅安插了一个人,专门负责与她对接,并在向陈一新介绍时给她改头换面一个全新的身份,刚才罗谦跑过来,她以为罗谦就是这个对接的人,应该由他向陈一新引荐,谁知罗谦一脸茫然……   糟糕!蕾蓉心想,搞错了,罗谦不是接头的人!   蕾蓉到底是蕾蓉,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沉得住气,只一秒钟的工夫,她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身份:“我是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又一指侯继峰:“这是我的学生。”   别说罗谦吃了一惊,就连侍卫在蕾蓉身边的侯继峰也是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大姐你这谎话编得真快”的崇敬之情。   陈一新神情一变,上上下下把蕾蓉打量了一番,看她那雍容的气度,还真有点大郭先生的意思:“失敬,失敬,今晚的聚会,我并没有邀请阁下啊?”   “职业习惯而已。”蕾蓉笑道,“我是来省城旅游的,听说了枫之墅的大名,特地来看看这宅子究竟凶在何处,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致人非命。”   陈一新咧开大嘴笑道:“蕾小姐快人快语,那就别在这儿站着了,请进请进。”说着将蕾蓉让进大门,然后对罗谦说:“你去叫汤米来,既然来了一位大郭先生,正好一起商量一下别墅改建的问题。”然后又对蕾蓉说:“欢迎您来我的别墅做客,晚上还有丰盛的晚宴,还望您不吝赐教。”   这意思摆明了是在说:我不收你参观别墅的门票和餐费,你也别管我要咨询费。   蕾蓉有点儿想笑,忍住了。   这时,一个穿着立领的休闲西装,皮肤略黑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打着厚厚一层油,锃亮得让人想起刚刚端上桌的松鼠桂鱼,手总在不由自主地校正一枚蓝宝石胸针,全不管那枚可怜的胸针是否歪斜。陈一新向蕾蓉介绍道:“这位就是枫之墅的设计者,汤米,国内最有名的别墅设计师,当初我请他出山为我的前任老板——也是这座别墅的前任主人设计这座别墅时,可没少花钱……现在我买下了这栋别墅,让他从头到尾把这别墅给我改头换面,省得里面的各种孤魂野鬼作祟,嘿,他不同意,非说这别墅是座吉宅,妈的照你这么说,吉宅还能发生两次凶杀案一共死了六个人?!今天好了,有大郭先生在,烦请你给指点指点,看看从内到外怎么调整调整,把那些凶灵该镇的镇,该驱的驱。汤米,你先给蕾小姐介绍介绍这栋别墅的情况吧。”   汤米看了蕾蓉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想听哪个部分,换句话说,你的职业是不是只对死过人的屋子感兴趣?”   “贝聿铭说,最初是我们创造了建筑,而后是建筑改造了我们。”蕾蓉微笑道,“如果说谋杀是对人最彻底的一次改造,那么对于你设计建造的这栋别墅而言,既然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就不是只对单一房间感兴趣,而是对整体都很感兴趣。”   汤米愣住了。   陈一新哈哈大笑了起来,罗谦也忍不住笑了。   “既然这样,我就从整体上做一介绍,看看你能不能找出这座别墅的问题出在哪里。”汤米说话时,腔调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半中不洋的油腻感,一边说一边指着别墅比比划划的,脸上写满了僵硬的傲慢,“一座好的别墅,重要的是能够体现两个词,‘至臻’和‘非凡’,当初设计时我就秉承这样的理念,我要将它建造成一栋体现欧洲新古典主义精神的、真正至臻非凡的建筑,所以在设计和选料上都精益求精。围墙采用深红色、呈亚光质感的定制式高级劈开砖;中心广场上的多重喷泉体现出了叠影水景的设计理念;别墅主体的石材选用的是德国莱姆石,运用无缝对接的工艺来建构,看到外墙上那些细腻的花纹了么?可都是手工雕琢的,绝对体现出法兰西的贵族身份。屋顶和架构部分,参照的是凡尔赛宫的御固处理,采用欧式壁柱来均衡支撑力,尤其那个坡顶,使用的是和卢浮宫同样珍贵的屋顶瓦——法国特立陶瓦构筑的。为了体现出一种皇家望族的威仪大气,我将室内挑空的穹顶从原定的8米提高至10米,正如查尔斯·摩尔说的那样‘高大应该是一切别墅的主题’!”   “那要看别墅里住多少人了。”蕾蓉插了一句,“《黄帝宅经》中提到必须杜绝的‘五虚’之中,‘宅大人少’可是第一虚啊!”   这是把上午从须叔那里听来的现学现卖,没想到陈一新在一旁频频点头,原本目光中的一丝怀疑,淡了许多。   汤米瞪了蕾蓉一眼,带领着一众人等登上汉白玉石阶,向别墅内走去。   经过拱形外廊时,本来就阴暗的天光被留在了身后,一阵寒气忽然撩过身体,接着,耳畔听到某个非常辽远而又空旷的地方传来的笑声……那笑声疯狂而凄惨,像是电影里的冤魂因为复仇有望而发出的狂笑。   蕾蓉一惊,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许,只是一阵凉风吹到某个风洞中形成的声响吧。   那个寒冷的夜晚,砍伤女仆的赵洪波,是不是就坐在这里,望着仆倒在庭院的女仆,望着她后肩上微微颤抖的菜刀,望着一地的鲜血,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呢?   他们走入客厅,入眼便是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一座千钵万盏的水晶灯,在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投射出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一体化的麻质壁纸让视线所及之处,居然有绵柔的舒适感。双弧形楼梯直通二楼,黑金柚木的扶手好像把背景墙上那面巨大的油画,用岁月熏染的丝带挽了起来。蕾蓉走到油画前,细细地端详着: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座墙壁斑驳的屋子和它那土黄色的巨大屋脊,遮挡住了远方的田野,两棵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戳向黑洞洞的窗口,好像扎进喉咙的一排鱼刺。   那边,汤米也没管蕾蓉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给众人吹嘘他的别墅采用了多么高档的材质,为了生态和环保,还安装了中央新风系统、中央除尘系统、地源热泵、恒温恒湿系统等等……正说得来劲,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声:“老汤,你咋把舞伴给丢啦?”   蕾蓉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绘有阿拉蕾的白色帽衫、身材略胖的女子站在门口,圆乎乎的脸盘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哎呀呀,这不是苏大记者吗?”陈一新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欢迎,欢迎,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啊,一看最近就在减肥呢吧?瘦了,瘦了。”然后拉着苏姓女子过来给蕾蓉介绍:“这位是我们省城日报社政法新闻部的首席记者苏皖锦,我们都叫她苏苏。苏苏,这位是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姓蕾——”   苏苏一把抓住蕾蓉的手:“蕾老师,我是苏苏,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邀请您来省城的,没想到您直接来这边了。”   侯继峰不禁一惊,但蕾蓉面色如常,微笑着与苏苏握了握手:“听出来了,你这一嘴爽口萝卜似的东北腔。抱歉,没跟你打招呼就先过来了。”   陈一新张大了嘴巴:“怎么,你们认识?”   “那是!蕾老师虽然低调,在京城,可是上流社会最吃香的大郭先生。”苏苏又喜滋滋地对蕾蓉说,“您千万别客气,本来我就是想请您参观一下枫之墅的,看看有什么异样,这俩月出了好多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这大企业家陈总不信邪,专门买下这栋别墅,已经找新的特种清洁工清洗了一遍,还请我们本地的大郭先生——名叫须叔的来驱了凶,明天开工重新装修,特地请我做个报道,我一想,陈总和咱平日里关系杠杠的,这回咱也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干脆就把您从北京请了来,帮着看看这别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拆补的地方。”   蕾蓉这时已经心知肚明,苏苏正是刘捷介绍的那条“内线”,本来她应该先于自己来到这里,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   苏苏像是一团火,本来客厅里冷冰冰的气氛,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活跃了许多,她照着汤米的胸口擂了一拳,故意打歪了他的胸针;当罗谦上前说“我特地去门口接您结果没接到”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疼得罗谦直叫唤,然后大喊“老吴,给我拿杯水来,渴死我了”,姓吴的老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给她端了一杯白开水,又突然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苏苏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摘下黄色双肩包,径直向沙发扔了过去——   “哎哟!”只听沙发上传来了一声惨叫。   “哎呀妈呀!”苏苏吓了一跳,“那上边有人啊?这沙发背对着我,我也没看见啊……”   接着,他们看到一个瘦得麻秆一般的人,从沙发上慢慢地坐了起来,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一具僵尸。   客厅里的气温,瞬时间又降到了零度以下。   5   第四个问题:赵洪波遇害的那一刻,陈一新跑到书房隔壁的套间去做什么?   她还没叫出声来,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拉了上来。   饶是惊魂未定,蕾蓉的表情依然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沉静,微笑着对救了她的罗谦说:“谢谢,看你挺瘦的,没想到力气却这么大。”   “这叫干巴劲儿。”罗谦笑嘻嘻地说,“您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发现啥……线索了吗?”   蕾蓉轻轻地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她还拿不准眼前这个人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罗谦似乎急于表白自己,压低了声音说:“蕾警官,您放心,我绝对是站在政府这一边的,别看我给陈一新鞍前马后,其实对那个家伙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早点完蛋,这么说吧,假如刚才差点滑下悬崖的是他,那么我毫不介意再推他一把!所以,您在调查中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说话。”   蕾蓉点了点头:“我听说,赵洪波出事那天的晚宴上,陈一新曾经当众训斥过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王八蛋!”罗谦气愤地说,“‘凶宅战略’明明是他提出的,非要往我身上安!”   “到底什么是‘凶宅战略’?”   “今年年初,陈一新在公司高层的一个内部会议上提出了一个构想,他说凶宅的购入价都很低,而一间屋子是否是凶宅,关键要看公安局是否有备案和记录,换句话说,即便是一间屋子真的出过命案,只要公安局的记录上没有,那么它就不是凶宅。所以,公司可以大量低价购入凶宅,然后他出面到公安系统去‘疏通’,把这些凶宅的案件记录‘抹掉’,然后再卖的时候,就可以以正常价格卖出了,中间的利润很大……我也是没脑子,迎合了几句,他就让我来写策划案,现在倒好,把整个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了。”   蕾蓉说:“现在警风警纪抓得很严,而且所有案件的存档与记录,不是只有在案发地的派出所、市局、省厅有记录,终端要记入公安部的资料库,我不信以陈一新的能力,真能把整个公安系统收买了!”   “嗨,其实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陈一新是在忽悠,但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还真让我们以为他手眼通天。策划案一出,陈一新审核通过,然后重新拟了个文件,号召中介们大量收购凶宅——‘洗白’那事儿当然只字不提。这一下,各个门店的中介都抢着找凶宅、买凶宅。要知道,二手房市场,中介主要吃的是佣金,但对于类似凶宅这种不易卖的、又并非全无价值的‘鸡肋房’,如果长期无法交易,卖方就有可能选择其他的中介公司,这种情况下,为了保住房源,中介往往会选择一种名叫‘内部贷’的方法——就是由中介跟公司签一个合同,以比商业银行低得多的利息,从公司贷款买下房子,限定期限卖出,卖不出去,中介就会成为公司的债务人,这有点儿像是借钱赌博,不过以现在二手房需求量之大,极少出现砸在手里的情况……不过,令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凶宅大量购入后,陈一新只字不提‘洗白’的事情,还强行勒令各个门店改变凶宅售价按同等房屋70%的价格销售的行规,变成按照正常售价出售,这一下,那些凶宅根本无人问津,中介们正群情激愤,平日里雁过拔毛的陈一新突然下令:所有‘内部贷’的时限延长两年,利息降得更低,这一下中介们都不闹了,等于圆满地产自己囤了一大批房子。那天晚宴上,陈一新指责我导致大量凶宅变成了‘烂在手里的不动产’——他妈的,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好么!”   蕾蓉沉思了片刻道:“那么,陈一新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白地说,业内议论纷纷,都猜不出陈一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狗尾巴翘得再高,拉出来的也一定是狗屎,陈一新收购凶宅也好,囤积凶宅也罢,一定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   他们一边聊,一边往返回枫之墅的路上走,蕾蓉继续问道:“赵洪波死亡的当晚,你是在场人之一,你当时有没有感到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   “老赵被害的时候,我不在场,我那会儿尿急,去洗手间了,正好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就在洗手间里跟他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楼上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叱骂声和尖叫声,我赶紧出来直奔三楼,就看见所有人都挤在老赵的书房门口,往里面看,赵洪波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刀子,地上有一滩血……”   “我注意到你用了‘被害’这个词——难道你不认为赵洪波是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老赵可不是那种给自己一刀的人!而且那天晚宴上他对陈一新说的话,很明显是搞清楚了陈一新为什么要囤积凶宅,准备揭穿他的阴谋,而陈一新恼羞成怒,上楼后捅了他一刀。”   “仅仅是囤积凶宅吗?”蕾蓉回忆了一下刘捷给自己介绍过的案情,“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是不是说掌握了陈一新‘刻意制造凶宅的证据’,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罗谦抬起头,想了一想:“好像老赵确实是这么说的,刻意制造凶宅……什么意思?修改公安局的档案,把好端端的屋子改成发生过命案?他疯了?”   “你刚才说过,陈一新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蕾蓉说,“但是不要忘记,赵洪波可是死在密室里,门窗紧闭,陈一新是怎么杀死他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罗谦不无得意地说,“我可是亲眼看见陈一新通过隔壁套间的那个门进入书房杀了老赵的。”   蕾蓉大吃一惊:“你亲眼看见的?”   “对啊!”罗谦扬着脸说,“我不是到现场晚了一些么,看见所有人都挤在书房门口看里面的情况,我也挤了过去,就在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赵洪波的尸体上的时候,我的余光突然发现,陈一新从隔壁套间里走了出来……”   “怪事!不是说陈一新一开始挤在门口,被濮亮搡了一把,为此陈一新的保镖还跟濮亮大打出手吗?”蕾蓉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你把这个情况向警方反映过吗?”   “怎么没反映?我岂能放过那个王八蛋!不过我不敢明着跟警方说,而是后来偷偷告诉了濮亮,毕竟我还要在陈一新的手下混饭吃。但濮亮告诉我,警方勘查现场表明,套间和书房之间那道门,是从书房里面反锁的,从另一边根本打不开。所以我提供的情况说明不了什么——你说警方是不是故意包庇坏人?!”   蕾蓉皱起了眉头说:“罗谦,我觉得你的逻辑有点问题,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被杀的时候,陈一新是站在书房外面的,从这时开始直到书房门被撞开,他全程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内,而书房门撞开之后,赵洪波已经倒在地上,而这段时间赵洪波又是全程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内的,陈一新就算是溜到套间了,除非他穿了隐身衣,否则也绝无从套间进书房捅了赵洪波一刀而不被众人发现的可能。”   罗谦笑嘻嘻地说:“不是说,陈一新是在餐厅等了十分钟,然后先上的三楼吗?后来大家听到一声惨叫才冲了上去,那一声惨叫是不是赵洪波发出的,谁也不能确定,也许陈一新上楼后,从套间进了书房先杀死了赵洪波,擦掉了指纹啥的证据,然后退出来站在书房门口,让我们都产生他一直站在那儿的错觉,然后大叫一声,引所有人上去……”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依然突破不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陈一新杀死赵洪波以后,是怎样退出书房,将门窗反锁的。”   罗谦顿时哑然。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枫之墅的主楼下面,抬起头,可以看到三楼最西头那间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紧紧关闭的窗户像死人的眼脸。罗谦对蕾蓉说:“我先回自己的屋子了,别让陈一新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然他该多疑了,有事儿您随时招呼我,要我说,今天这气氛不大对劲,晚上还不定出什么状况呢!”   罗谦刚刚走出几步,蕾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回过身。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蕾蓉说,“上午开会时,为什么一开始好多人——包括那个区治安办主任和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都对徐三拗关于凶宅的话嗤之以鼻,甚至大加鞭挞,但须叔一进屋,一个个的立刻都噤若寒蝉?”   “这您还不明白?他们都有把柄在须叔手里攥着嘛。”罗谦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凶宅这东西,说是不吉利,但却是个穷人富人都喜欢的物件,穷人要买房,好地段房价贵,买不起,咋办?买凶宅能便宜得多;富人嘛,买了凶宅,自己不住,出租收租金,租房子的人跟买房子的人不一样,很少打听屋子的来历,所以大房东当得稳稳的。上午开会的那些人,除了徐三拗,哪个不是裤袋子里叮当响的主儿,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真到买卖凶宅的时候,都请须叔驱过凶!”   “原来是这样……”想起了飘浮在刷牙缸中的那片指甲,想起了唐小糖毅然决然地离去的背影,蕾蓉心里的一根弦不禁再一次绷紧,“罗谦,据你了解,须叔跟陈一新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了以后,为了把枫之墅卖掉,他老婆童丽委托管家老吴,找到本市特种清洁工小组打扫屋子,还特地延请了小郭先生来驱凶,结果你也知道,接下来枫之墅第二次成了凶宅,童丽正发愁可咋办,陈一新提出购买,价格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很快成交。等枫之墅的业主换人之后,陈一新请的就是须叔来驱凶,而须叔还特地带上了自己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你就知道陈一新和须叔是什么关系了吧?”   蕾蓉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望着罗谦道:“从你这番话中,我听不出须叔和陈一新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为了打扫出过人命的凶宅,必须延请驱凶师和特种清洁工,而小郭先生和上一组特种清洁工已经罹难,陈一新只剩下须叔这个必选项而已。”   罗谦讪讪地笑了。   “罗谦。”蕾蓉的神情格外严肃,“请你搞清楚,我是在向你了解涉及多人死亡的两起案件的相关案情,如果你再油腔滑调,把一些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拿出来耍宝,那么将来需要你对你的证词承担后果时,我也希望你有勇气跟现在一样言之凿凿。”   罗谦有点惊惶:“您千万不要误解,我这不是在全力配合您工作么……老实说,陈一新那个人一肚子阴谋诡计,须叔您也见到了,一副不阴不阳、装神弄鬼的做派,他们俩之间到底是个啥关系,谁也说不准。不过,陈一新指挥手下大量购买凶宅,哪一座他不得请须叔和特种清洁工出马?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多了去啦,那可真是越往深了想,越是深不见底。”   6   第五个问题:胡岳真的是九门安保公司的保镖吗?或者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回到自己的居室,蕾蓉重新将赵洪波命案的相关资料拿了出来,找到勘查记录,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确实提了一句:套间和书房之间有道门,是从书房里面反锁的。大概刘捷跟自己一样,觉得从时间上来看,陈一新进套间时,书房里的赵洪波已经在众人的视线以内,不可能从那道门进去杀人,所以根本没有重视。而根据目击者的问讯记录,当时站在门口的几个人都没提此事……   当濮亮和胡岳发生打斗时,楼道里有赵隆、汤米和一个女仆,后来罗谦赶了来,再往后是管家老吴。   难道只有罗谦一个人看到陈一新走出套间了吗?   她觉得有点口渴,沏了一杯茶,坐在靠背椅上,望着茶氛出了一会儿神,茶氛好像一层又一层的薄纱,每揭去一层,屋子里的光线就暗了一些,正当她进入一种黄昏时特有的虚无境界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她醒了过来。   她走到门前,却有些犹豫,假如门外是某个对自己不利的家伙,侯继峰能及时从隔壁赶过来吗?   门外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犹豫,低声说:“是我,赵隆,上午和你见过面的。”   他来找我做什么?   一边想一边取下了挂锁,将门打开,赵隆立刻走了进来,并反手将门关上。   一张国字脸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赵隆的神情像屋子里的光线一样阴郁:“蕾小姐,我是自首来了。”   听他话里无一丝好气,蕾蓉一惊,但她极沉得住气:“赵教授何出此言,您请坐。”说完伸手一让。   赵隆气呼呼地在椅子上坐定:“蕾小姐,我和你今天是初次见面吧,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为什么要调查我?难道说我是杀死赵洪波和那几个清洁工的凶手么?我承认,我是买过两套凶宅,请须叔驱了凶,然后租出去挣点儿房租,这年头儿光靠死工资,不捞外快,哪个科学家能养活一家老小?我没有从科研经费里挖一勺就算对得起国家了,我一不靠偷二不靠抢,不过是当个房东,我犯了哪条王法?!”   蕾蓉才明白,罗谦和自己聊完,就跑到赵隆那里打小报告去了,不知道怎么添油加醋,竟搞得赵隆勃然大怒。   蕾蓉坐下,轻轻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慢慢地说:“赵教授,既然您已经知道,我也就无需相瞒了,我从北京来到省城,就是要对赵洪波遇害案重新展开调查,而您那天晚上的表现确实有些疑点。”   赵隆一下子急了眼:“你一个公安人员,说话可要负责任!我那天晚上的表现哪点可疑了?老赵上楼,我一直在楼下;他的书房被撞开时,我在楼道里……很多人都看到了,可以给我做证!”   “可是有人说,看到你进了隔壁的套间,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谁说的?”赵隆用指头尖“吭吭吭”地戳着茶几,“进套间的明明是陈一新,怎么成了我?!”   “你亲眼看见的?”   “那还能有假!那个警察和陈一新的保镖打起来了,大家都怕被误伤,能往哪儿躲就往哪儿躲,陈一新往后倒退着撞进了赵洪波的套房里,虽然一眨巴眼的事儿,但我还是看见了。”   蕾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那警方调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讲?”   赵隆一下子愣住了。   “看来传说你和陈一新有所勾结,并不是空穴来风。”蕾蓉翘起二郎腿,“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他躲进套间一事缄口不言?”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赵隆的气焰一下子降了三分,“我只是觉得陈一新躲进套房的时间很短,只有十几秒,那段时间我们都看见赵洪波倒在书房的地板上死了,他不可能杀死赵洪波。”   “‘你觉得’不代表你有权向警方隐瞒事实。警方在给你做现场目击笔录时,难道没有告诉你,你所看见的每一件事都要如实陈述,否则就是隐匿罪证吗?”蕾蓉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据我了解,每个商品房开工建设前,都要进行环保测评,而竣工后,又必须获得《环保验收行政许可决定书》,才能开始销售,而这些,你这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都会参与吧,验收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会得到不菲的回报吧,过去,你依托的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商赵洪波,而赵洪波走下坡路后,你迅速投靠了陈一新,所以你当然要竭尽全力保护好你的新主,我说得对么?”   赵隆不停地吞咽口水的表情,证明蕾蓉完全说对了。   “你放心,我懒得查你跟赵洪波或陈一新做过什么内幕交易,不过至少在今天晚上,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地配合我办案,不要再有刚才进门时那样咄咄逼人的言行。一个脑袋上长角的人,智商绝对不会高过一头牛。顺便说一句,我也是科学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国家给我的工资,少到让我需要考虑是否侵吞科研经费才能活下去,事业单位的各种保障,虽然没让我锦衣玉食,但已经足够我把精力投入到我所热爱的事业上了,人贵在知足。就算是不知足也没关系,买凶宅出租挣钱也没问题,但拜托你不要像今天上午在会上一样,当面义愤填膺地骂,背后又卑躬屈膝地舔。”   赵隆目瞪口呆,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蕾蓉冷笑一声:“最后问一句,你有没有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陈一新?”   赵隆摇了摇头。   “出去时帮我把门带上。”说完,蕾蓉就拿起茶几上的材料,继续看了起来。   赵隆喘了几口粗气,迅速退出了屋子,并轻轻地关上了门。   大概极少有人能想到,一向温柔娴静、宽和大度的蕾蓉能讲出刚才那么一番声色俱厉、刺骨剜心的话,事实上蕾蓉不但会讲,而且讲起来比刘思缈还恶毒,但她永远不会因为发泄情绪而讲,纯粹出于某种策略上的考虑。从上午到现在,赵隆的种种言行都表现出他是一个自视极高而又情商极低的人,这样的人,只要捏在掌心里轻重得宜地揉搓,早晚能挤出水儿来,自己刚才小小的试探,竟证实了陈一新曾经躲进套间的事,也是收获。   不过,对那个罗谦要更加小心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最需要提防。   书房,套间……   蕾蓉把茶杯举到唇边,杯子抬得很高,舌头却没有感到水意,才发现已经见底了,她望着那几片纤毫毕现的茶叶,觉得到了沥干水分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阴暗的楼道里空无一人,贴着深灰色螺纹壁纸的墙壁和一扇扇棕色的门,将一切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先往东走,走到楼道中间,顺着唯一的楼梯向上去,厚厚的地毯将一切声音都掩埋住了,整座别墅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蕾蓉一边走,一边想着那几个可怜的凶宅清洁工一个一个遇害的惨况,想着他们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呼救声是何等的凄厉,身上的汗毛不禁倒竖了起来。   来到三楼,站定,楼道西头的南侧,就是赵洪波殒命的书房,而倒数第二间,应该就是他日常居住的套间。   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蕾蓉沿着楼道向西头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朝野兽的消化道更深入了一点,也许在看清胃容物那一刻,自己也会被胃酸消化……   终于站在了书房门前,这座谜之别墅中的谜之屋里,隐藏着一切凶残一切血腥一切恐怖一切离奇的谜底,甚至可以说,这里是整个凶宅的凶核,而自己,即将打开这一终极凶间,直面那些盘踞不去的凶灵了……   她深呼吸了几口,把手握在了门把手上——   “等一等。”   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精神本来就高度紧张的蕾蓉,不禁一哆嗦,回头看时,只见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眼皮耷拉宛如僵尸般的男人。   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人!   “你是谁?”蕾蓉的神情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颤。   僵尸般的男人将脸凑近了一些,肥厚的嘴唇吐出四个字:“离开这里。”   蕾蓉纹丝不动:“我是陈总的客人。”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居然没被吓跑,僵尸男的声音更加低沉和凶恶:“我再说最后一遍,离开这里!”   这种恫吓对于蕾蓉而言,反倒让她感到蔑视,她冷笑一声。   令蕾蓉没有想到的是,僵尸男轻轻地龇了一下牙齿,然后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弯成一把打开的铁钳,猛地卡向她的喉咙——   蕾蓉往后一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就在这时,从侧面“呼”地闪过一道黑影,横劈一掌,斩向僵尸男的手腕!僵尸男一瞬间露出了跟蕾蓉刚才一样“没想到有人跟踪而我竟毫无察觉”的震惊表情,但他的反应极其迅速,将手一缩,令攻击者的掌刀落了空,同时将腰一拧,身子钻进攻击者门户大开的胸前,猛地用右肘撞向对方胸口,不料攻击者两条前臂一竖,不仅挡住了他的攻击,而且顺势将他的肘关节拿住,双手一错,僵尸男像陀螺似的被他原地一盘,尚未站定,攻击者就飞起一脚,狠狠踹向他的小腹,僵尸男不但没有退缩,再次迎上,用后脚踢向攻击者的小腿,只听“咔”的一声,攻击者大叫一声,坐倒在地,僵尸男又抬脚要踩向他的心口时,突然整个身子僵住了——   攻击者的手中多了一柄手枪。   “NP22型手枪,好东西。”僵尸男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不过,这玩意儿好像只有警方才能配备吧。”   “知道就好!”侯继峰疼得脸色煞白,但吐出的字却格外清晰:“蕾女士是北京市公安局专门为特种清洁工小组配备的驱凶专家,我是省厅派来保卫她的安全的。”   “这么说,咱们是同行喽,我负责保护这座别墅的主人以及这里的安全,以为你们是偷东西的贼,所以闹出一场误会,见谅。”僵尸男的狞笑分毫不减,“不过,你们的住所好像是在二楼,三楼是这里主人的私密空间,还是请你们离开的好。”   蕾蓉搀起侯继峰,慢慢地朝楼下走去,一直带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撩起他的裤腿,发现他的小腿正面一片青紫。   蕾蓉赶紧用凉水投了毛巾,给他的伤口做冷敷。   “那个家伙不是个保镖。”侯继峰突然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蕾蓉有些惊讶。   “我说,那个名叫胡岳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个保镖。”侯继峰低声说,“你看过一部老电影《中南海保镖》吗?李连杰演的保镖和邹兆龙演的杀手,在搏击中前者重在防守,而后者重在进攻。在激烈的格斗中,所有人都会暴露出‘本门功夫’,刚才我和那个家伙交手之中,他的防守都是用攻击动作完成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保镖,而是杀手!”   7   第六个问题:那把枪是怎么回事?   晚饭是七点整开始的,就在一楼西侧的餐厅内。   餐厅与大厅之间以一道开有不规则圆孔的玻璃门相隔。走进去,与客厅的富贵奢华不同,餐厅虽然也很宽大,但天花板并没有挑高,不仅如此,青色的锈石地面、墨绿色黑板漆墙面和灰色乳胶漆顶面,使这里的整体色调偏暗,与客厅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气质,而复古的烛台式吊灯、原木的餐椅和靠背椅,仿根雕造型的吧台以及整面都是用红砖打底的嵌入式酒柜,都让这里有一种粗放质朴的美国乡村格调。   “这里回头要打掉,重新装修。”   蕾蓉正站在南边的窗前往花园里张望,身后突然传来了汤米的声音,回头看时,只见他又在校正那枚别在胸口的蓝宝石胸针。   “我觉得这里还好啊,除了跟客厅的格调不搭以外,其他的地方都叫人很放松。”蕾蓉说。   “建筑的要点就在于内部风格的统一。”汤米一副内行教训外行的口吻,“听说过范斯沃斯住宅么,为了保证钢和玻璃构筑出的晶莹剔透的意境,建筑师连挂窗帘的轨道都没有预留。”   “但是也有莫弗西斯的建筑啊,在一座楼梯不安装扶手的至简主义房屋里,墙面正中心的佛龛位置却安装了一个精美的盥洗台,刻意追求房屋内部的断裂感;还有解构主义的代表‘莫比乌斯别墅’,通过绵延不绝的玻璃幕墙,在同一座建筑内构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蕾蓉笑着说,“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赞同你上午说的,一座好的别墅重在体现‘至臻’和‘非凡’,只要是住宅,最重要的就是舒适,其他都在其次。也许对于你们男人而言,屋子就像西装、皮鞋和手表,必须展现和炫耀自己的成功,而对于女人而言,走进一座屋子,最要紧的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居心地’。”   汤米大吃一惊:“你……你读过中村好文先生的书?”   蕾蓉微笑着点了点头:“猫最喜欢的地方,没准儿凶灵也待着舒服呢,我岂能不仔细研究。”   中村好文是日本著名的住宅设计师,他提出的“所谓住宅,必须是个能够让人的心安稳地、丰富地、融洽地持续住下去的地方”,被认为是与西方后现代派追求离奇、解构、变形截然相反的建筑理念,尤其“居心地”一说,得到业界的广泛认同,所谓“居心地”就是指一个住宅中居、住、坐、卧都最为舒适之处,“猫最喜欢待着的地方即为居心之地”。   因此,汤米对蕾蓉顿时刮目相看:“失敬失敬,没想到大郭先生中也有您这样真正懂建筑的人。”   一句话,让蕾蓉对他做出了新的判断:这是个表面自视甚高,骨子里还算真诚的家伙。她看了看身后,其他的客人还没有来就餐,饭厅里除了他俩,只有管家老吴在往餐桌上摆放餐具,便装作无意地对汤米说:“我搞不太懂你们为什么要重新装修这座别墅,既然清洁工已经处理过了,大郭先生又驱过凶,我今天下午和傍晚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风水学上的违碍之处,何不保留现状,又省钱,又免得装修出什么别的是非……”   “陈老板的意思,我也只能执行。”汤米苦笑了一下,“当初建造这栋别墅的时候,一砖一草他都要说了算,我这个编剧只能听他那个导演的,剧本被改了无数遍,尤其是装修赵总住的套间和书房,他连我都不让参与,亲自当的监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蕾蓉一愣,然后试探道:“这么说,赵总去世后,警方一定把书房和套间当做勘查重点喽,你这个建筑师也没少吃苦头吧。”   “死了人的屋子和死人住过的屋子,警察肯定要掀个底朝天,不过我倒没吃什么苦头,毕竟我只是目击证人之一,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何况那次也是建好枫之墅后我头一次回来,对什么都陌生得很,要不是赵总请我,我才懒得跟陈一新见面呢!”   刚才还叫陈总,突然改了直呼大名。蕾蓉问道:“怎么,那时你和陈总闹了很大的矛盾么?”   汤米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掩饰道:“嗨,没什么,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蕾蓉一笑,嘴角微翘,眉毛不动,这个笑容就大有深意了,似乎表示理解,似乎又告诉对方:你不说也罢,我已了然于心。   这一笑,反倒让汤米更要澄清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别墅装修接近尾声时,卫生间做好防水之后,不是需要洒水试一下么,一个装修工人跟我请示测试的时间,我就统一安排了一天,结果就连赵总那套间的洗手间防水也测了,陈总正好到别墅来,知道后,很是不满,问我为什么没有请示他就测试,然后上楼到套间查看,那个装修工人也是糊涂,把水洒到洗手间地面后,拎着剩下的半桶水不知道放到哪儿合适,居然顺手放到一道门相连的书房了,等陈总上来时,不小心踢到那桶水,连人带桶全滚在地上,气得他对我破口大骂,我也生气了,我虽然是他请来的设计师,但不是他的奴才,从建设到装修一年时间,我受了他365天的鸟气,一时天灵盖上突突冒火苗子,不仅回骂他,还给了他两拳,就这么的拂袖而去,两年没再踏进枫之墅一步。”   “是吗?”蕾蓉有些惊讶,“我看陈总现在对你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我们彼此需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狞厉的笑声,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陈一新带着胡岳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后:“蕾小姐不明白吗,成人之间如果在一起,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撕去外面那层包装纸,实质都是为了满足欲望。”   蕾蓉不置可否地一笑:“成功者的哲学。”   “失败者才讲友谊,成功者只谈利益。”陈一新咧开大嘴笑道,“蕾小姐这一下午,怕不是在看房子有没有问题,而是人有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人不会盖有问题的房子,而没有问题的房子也不会住有问题的人。”蕾蓉淡淡一笑,“驱凶师在找凶灵,也在找制造凶灵的人。”   “这个我倒闻所未闻,我只知道本市的大郭先生是一位从来不管闲事的人,相反,那位小郭先生特别爱管闲事,结果你也知道了。”   蕾蓉望着陈一新那双狭长的眼睛,不禁想起了动物园里的鳄鱼,是的,这个人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但一对眼珠子里放射出的是极其冰冷和残忍的光芒,而且他似乎也并没有想把这种光芒稍加掩饰,只有对自己的恶行无所顾忌并因为自己的恶行志得意满的家伙,才会用如此的目光向所有人表达不可一世的张狂。   不过,蕾蓉一点也没有畏惧这种目光,反而觉得好笑。作为一位资深的法医,每每遇到这类货色,她总喜欢把他们想成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嗯,很可能,在他们临死的一刻,在半张的嘴巴、没合拢的眼皮、尚未松弛的脸部皮肤上依然会保有几许生前的狂妄自大,然而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一坨已经风干了的牛粪,色泽犹在,臭气无存。每个人都会死去,都有可能躺在解剖台上,都会卸下层层叠叠的包裹暴露出生物的本质,而法医又从来不是一个“主要看气质”的职业。   蕾蓉那种略带嘲讽的眼神,让陈一新有点没想到,眼看威胁和恐吓都没起到效果,他换了一副嘴脸:“哈哈,好啦好啦,北京来的大郭先生肯定和我们这小地方的不一样,就喜欢多管一些事情,没关系的,先吃饱了肚子再说,请上座,请上座。”   蕾蓉下午假扮大郭先生的身份,只为了四处调查的时候不至于引起陈一新的怀疑,行事方便,现在除了书房和套间,剩下的地方都查访到了,但说什么今晚也得去书房和套间看看,所以不好和他撕破脸,微笑着点点头,坐了下来,汤米坐在了她的身边。   原木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孝感鸡煲、粉蒸野藕、辣子鳜鱼、干锅手撕笋腊肉、板栗上汤红菜苔等等,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这时,赵隆、罗谦、苏苏和童丽也相继来到饭厅,围着桌子坐下。赵隆还是正襟危坐,只不看蕾蓉;罗谦对每个人点头哈腰,脸上依旧挂着难以捉摸的笑;苏苏嘻嘻哈哈地大声嚷嚷着自己快要饿死了;童丽的脸色惨白,目光有些呆滞。   陈一新环视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皱起了眉头:“怜之干吗去了?”   管家老吴说:“我刚才上去叫他下来吃饭,他关着门说在休息,过一会儿下来。”   “休息,别又是过瘾呢吧,算了,不管他了!”陈一新不无轻蔑地说,然后让兀立在身边的胡岳也落座,又亲自去厨房把老吴拉了出来,摁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举起酒杯说:“今天,洪波赵总生前的亲友们算是共聚一堂了,赵夫人一直坚持要在这里开个追思会,其实这人死了,追思不追思的,都是活人的事儿,死人也不知道,也不会领情,尤其赵总生前最后那个状态,对他而言,死了反倒是个解脱,所以我提议,咱们也别一个个的哭丧个脸,都高高兴兴地举起酒杯来,碰个带响儿的,祝愿赵总及早转世投胎,最好不再受这人间轮回之苦!”   这话摆明了是在诅咒赵洪波来世变畜生,但宾客们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成没听出来,餐厅里响起一片碰杯的声音,只有童丽气得满脸通红。   陈一新夹了一块红油笋尖,其他人也跟着动起了筷子,苏苏呼噜呼噜每样菜都扒拉了几口,然后十分高兴地吧唧着嘴说:“真好吃,老陈,你从哪里找来的厨子,好手艺啊!”   “老吴请来的厨娘。”罗谦忙不迭地插嘴。   陈一新望着老吴嘿嘿一笑:“你这个管家真的是金不换,怎么样,留下来帮我吧,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一仆二主。”   这话很难听。老吴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还得盯着上菜呢,你们先吃吧。”说完他又走进厨房去了。   陈一新眯着眼睛,看吴管家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然后转过头问蕾蓉道:“蕾女士,你的那位学生呢,怎么不一起来吃饭?”   “大概您已经知道,小侯他不是我的学生,而是省公安厅派来保护我的警察。”蕾蓉微笑道:“刚才他和你的保镖闹了点儿小误会,一条腿被踢伤了,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小胡,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把警察都踢伤了!”陈一新故作惊讶地扬了一下稀疏的眉毛,“你不怕人家告你袭警啊?!”   “不知者不怪。”蕾蓉说,“其实都是年轻人,过两下招儿也没什么,只是小侯点到即止,没想到胡岳闹着玩儿下死手,其实要是真的较量起来,只怕小侯现在坐在椅子上,也能把胡岳撂倒好几次吧——”   不出蕾蓉所料,胡岳被惹恼了:“蕾小姐,当时在楼道里,那个家伙可是掏了枪的,不然他另外一条腿保不齐我也得废了!”   “枪?什么枪?!”   餐厅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赵怜之正扒着玻璃门往这边看,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怜之,过来吃饭。”陈一新冲他招招手,“不是那把枪,你不用多想。”   “是不是我爸的那把枪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赵怜之往餐厅里迈了一步,又不敢再往前走了,声音里有一点哭腔。   陈一新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呵斥道:“赵怜之,闭上你的臭嘴,滚回你的房间去!”   “我明白了,那把枪是你拿走了,你想用它打死我,你想杀我灭口!”赵怜之的后背贴在玻璃门上,身体像一滩烂泥似的拧着往下滑,突然,他强撑着站了起来,抬起右臂,指着陈一新说,“是你害死了我爸爸,你想把一切都赖在我的身上,你办不到的,办不到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刷”地闪到赵怜之近前,用铁钳一样的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吐出红红的舌头,“吭吭”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蕾蓉还没说话,苏苏突然对着陈一新喊道:“老陈,你干吗啊,还嫌枫之墅死的人少?”   陈一新这才对卡住赵怜之脖子的胡岳说:“行了,把那个怂包带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用凉水给他洗个头,让他冷静一下!”   胡岳像拖死狗一样把赵怜之拖走了,死一样寂静的餐厅里,气氛顿时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沉默着,好像遭遇了停电似的。黑夜初降的窗外,天空中没有一丝乌云,但却充满了密云不雨的气息,苦闷而焦躁。在远处的天际,闪烁着一些令人不安的青色光芒,仿佛有人在地平线的下面磨刀霍霍。   陈一新缓缓地落座,抓了一块纸巾,擦着脑门乃至整个秃头上的汗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胡岳对我很忠诚,最是看不得我受委屈……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有传闻,说我与赵总的死有关,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不怕,不在乎,仇富心态嘛,我懂,可是赵总自杀那天,在场的诸位——除了苏苏和蕾小姐以外,可是清清楚楚看到的,那是个门窗反锁的房间,姓濮的警察一脚踢开大门时,赵总已经倒在地上了,我连门都没进就被姓濮的警察拉着脖领子拽到后边去了,我怎么杀的赵总?总不能用六脉神剑吧,就算是用,也得把门打个洞出来吧!”   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所以坐着的人们依然鸦雀无声。   “苏苏,多亏你提醒,不然这屋子真的要发生新的命案了。”陈一新偏过头又对蕾蓉说,“蕾小姐,你下午在枫之墅里里外外转悠了很久,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戾气啊?”   “我跟汤米刚才聊过,这座别墅气吉形秀,特达端庄,玄关大启,正眼流通,旺位无挡,财位无碍,前院明净少遮蔽,宅后偏宜绿树浓。环绕别墅的河流,当门见腰带,后门对顺弓,正所谓‘水流九曲,一岁九运’。上山之时,我见这别墅建于山顶的坡地,还担心其只有前空而后无靠山,应不了‘坐实朝空,丁财两旺’之说,谁料走了一走,竟发现后院有一座覆满了枫藤的假山,这正是风水学中最佳的‘明山’,前低后嵩嗣有德,所以,此宅实在是一座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吉上加吉的吉宅啊!”   一番话说得陈一新眉开眼笑,却令苏苏目瞪口呆。   “那么,为什么我家又连续发生命案呢?”童丽突然说。   这个“我家”让所有的人心中一颤。   蕾蓉把视线转向她,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个女人极度脆弱、敏感,而又像荨麻疹患者一样拼命搔抓痒处不惜鲜血淋漓的痛苦,于是蕾蓉放低了声音,也放慢了语速说:“物极必反,正所谓五岳镇宅先镇主,过洁之壤无嘉禾,一座宅子,如果吉光普照,反倒可能在最需要照耀吉光的那个人身上,出现莫大的阴影,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灯下黑’,对应这栋别墅,我能想到的,就是赵洪波先生所居住的套间和书房,那里也许有枫之墅何以为凶的真实答案,可惜我进不去啊。”   童丽猛地站了起来,筷子啪啦啦摔在了地上:“陈总,让蕾小姐去看一下套间和书房。”   陈一新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浮起了奸笑:“赵夫人,这里现在是我的家,蕾小姐看或不看哪一间房间,是我说了算的。”   正在这时,蕾蓉的手机响了,居然是唐小糖打来的,她有点激动,自从唐小糖在屠宰厂赌气离去后,蕾蓉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根本就无人接听,现在她主动打给自己,也许说明这个任性的女孩想通了,她连忙接通,“喂”字还没说出口,话筒里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略带戏谑的笑声……   8   第七个问题:赵洪波到底掌握了什么对陈一新不利的关键性证据,那份证据如今又在哪里?   三座凶宅,三次挑战……   那个须叔,是不是疯了?!   蕾蓉接完电话,在玄关呆呆地站了很久,晚风吹拂着她耳际的秀发,扰得她的思绪一片纷乱。   刚才,当她听到唐小糖的手机里传来须叔的声音时,一种不祥的直觉促使她走出餐厅,来到玄关,这里不仅安静,而且视野开阔,无人可以偷听,接着,她便听到了有生以来最为荒诞的“游戏”。   “今晚,我将带着包括唐小糖在内的特种清洁工们,连续清洁三座凶宅,每清洁一座,你就来勘查一座,然后告诉我在凶宅里发生的命案的真相,如果在我清洁完下一座凶宅前你找不出真相,很抱歉,你将不会再见到活着的唐小糖……”   蕾蓉当时急得一反常态,不禁喊了出来:“已经清洁过的犯罪现场,我怎么勘查?我还能找到什么?何况那么短的时间,我怎么可能破获警方耗时几天甚至数月也不能破获的案子?”   “这个嘛,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须叔冷笑道,“记住,九点,我会给你打电话,到时候如果你不能告诉我第一座凶宅的命案真相,就等着给唐小糖收尸吧!还有,不要搞任何花样,比如追踪手机之类的,没用,也别报警,这是一对一的游戏,犯规就不好玩了。记住,哪怕是辆救火车从附近驶过,让我误会成了警车,我也会马上动手杀掉唐小糖——所以,与其说她的命捏在我的手里,不如说捏在你的手里。今晚,一步都不要错哦,蕾大法医。”   蕾蓉咬了咬牙,没错,今晚,一步都不要错,一步也不能错,既然挑战已经开始,只有正面迎击,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说吧,第一座凶宅的位置在哪里?”   “每一座凶宅的具体位置,也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要靠你自己去寻找,我只能告诉你,这场游戏从今天早晨就已经开始了,我已经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你留下了暗号,接下来我还会在每一座清洁后的凶宅里都留下一个暗号,表明下一座凶宅的位置,至于能不能看懂,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蕾蓉心乱如麻,她半天也没有理清思路:唐小糖为什么要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须叔为什么要跟自己玩儿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游戏?最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到凶宅里发生的命案的真相,他真的会杀害唐小糖吗?   冷不丁的,她昂起头,看到了悬挂在玄关立柱上方的一座白色小天使石雕,不禁苦笑了一下,自己现在不是也在一座凶宅里,苦苦寻找着两起命案的真相吗?   没时间多想了,必须得赶紧找人帮忙,自己正在枫之墅查案,就算走得开,勘查现场也不是自己的专业,可是这夜幕初降的时分,找谁去啊!   她拿出手机给刘捷打电话,手机关机了,又打省厅其他几个认识的领导的手机,也一概无人接听,她才想起今晚省城要举行全运会的开幕式,这种国家级的赛事,所有举办地公安部门的主要领导和负责同志要全部到场,指挥安保工作,用警方专用频道的步话机联络,手机一律不许使用……   她感到身上有点冷,回到别墅内,走上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刘捷给的资料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警官或领导的联络方式,突然发现,文件袋的一个夹层里有一张折叠的纸,打开一看,是省警察学院从明天开始举行为期一周的专业授课的特邀专家名单,第一个名字竟赫然写着——   “刘思缈”!   蕾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自己最需要犯罪现场勘查专家的时候,国内顶级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居然马上就要到了,可惜是明天,不过,她隐约记得刘思缈从前和林香茗一起来省城办过案,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那个对林香茗一片痴情的家伙会提前来到省城,寻找那些和他一起走过的记忆。   碰碰运气。   她拨打了刘思缈的手机……   跟刘思缈通完电话,蕾蓉悬着的一颗心依然没有放下,她理解刘思缈对呼延云的厌恶和反感,但是从理性的角度讲,她非常清楚,就算是再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人员,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也很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物证,而填补表象与真相之间的空白,最好的方法就是推理,因此,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刘思缈孤军奋战,她必须给刘思缈配备一位助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于是,蕾蓉又打了呼延云的手机,刚刚把事情的经过一说,呼延云就急了:“你怎么能让思渺一个人去勘查现场?万一那个须叔埋伏好了就是为了等你上门,思渺去了,不是成了你的替死鬼么!”   蕾蓉有点不高兴,但口吻还是很温和:“我这不是实在走不开么,要是走得开我就自己去了。”   蠢货的典型特征就是不知道自己蠢。呼延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你走不开也不用叫思缈去啊,思缈只身犯险,出点事儿谁负得了责?!”   蕾蓉苦笑了一下:“呼延,我发现你对思缈真的很好……”   “我……我这不是怕将来见到香茗,没法儿跟他交代么。”呼延云支吾道,“先不说这个了,你赶紧找到那个名叫濮亮的警官,跟他把事情大致讲一下,这样等思缈找到小郭先生,锁定第一座凶宅在哪里的时候,能迅速调出案情概要和相关资料,你在转发思缈的同时,也转发我一份。”   话筒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好像翻东西的声音,蕾蓉有点好奇:“呼延你干吗呢?”   然而电话马上就挂断了。   蕾蓉无奈,只好赶紧打电话给濮亮,刚巧濮亮正在值班,十分痛快地答应协助蕾蓉办案,“一切都听你的调遣”——考虑到濮亮和刘思缈不认识,两个人性格又差异极大,为了防止他们在沟通中出现问题,蕾蓉没有给他们建立直接联系:“当务之急,你马上调查一下须叔的根底,他的家庭住址、个人简历、亲友情况、银行账户、有无犯罪记录什么的,我都要!另外,他的联系方式,手机号、微信号、微博地址、电子邮箱什么的,也都要查清楚!”   蕾蓉喘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餐厅太长时间了,这样容易让陈一新起疑,赶紧向楼下走去,刚刚来到餐厅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童丽的叱骂声:“姓陈的,你明明知道,风水先生让洪波离‘风’远一点,这才把山上所有的枫树都砍了。要不是刚才蕾小姐说,我都不知道,原来爬山虎的大名叫‘枫藤’,而你当初非张罗着要在假山上种爬山虎,你还敢说你没有害洪波的贼心?我再问你,客厅里挂着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   “什么画?哪幅画?”陈一新还在装糊涂。   “就是挂在客厅正中的那幅《自缢者的房屋》!那可是你亲手挑选并挂上的,还说什么欧洲不知名的画家的作品,欺负我和老赵不懂艺术!”童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这座枫之墅上费了多少心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打地基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千方百计地下各种魇镇,不把洪波置于死地决不罢休!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看来,老吴把今天下午自己说过的话告诉了童丽。   坐在童丽对面的陈一新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两道眉毛扬成个“八”字,仿佛觉得对方在表演着可笑的滑稽戏:“赵夫人,何必把我说得如此不堪,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什么道德楷模,我也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坏蛋,不过你要说我害死赵洪波,那就请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我是可以告你诽谤的……另外,难道你就比我高尚多少吗?赵洪波为了唤起自己那点儿所剩无几的性能力,把你这个老婆当AV女星一样,什么招儿花哨玩儿什么,外面的人都以为你是受不了他的手铐皮鞭,可是据我所知,你离开枫之墅到他去世前那段日子,在外面可风流快活得很——是不是啊,赵教授?”   陈一新狞笑着将脑袋偏向赵隆的一瞬间,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隆本来置身事外一般啜着红酒,刹那间,从脖颈子到脸膛,比杯中的酒还要红。   童丽嚎叫一声,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朝陈一新砸了过去,陈一新一挡,酒杯打落在一旁汤米的脚下,砸了个粉碎!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童丽像发了狂的母狮子一样,咆哮着朝陈一新冲了上来,被苏苏紧紧抱住;“安顿”完赵怜之回来的胡岳,站在了陈一新身前;赵隆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罗谦不知所措地站着,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笑得十分僵硬;汤米用一块纸巾擦他洒了红酒的裤腿;老吴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木然地看着餐厅里的这一幕闹剧,然后突然仰起脸,朝着天花板喃喃地说了什么……   苏苏把童丽一直拖回位于二楼的客房,搀她坐到椅子上,关上门,一边哄一边劝的,童丽捂住脸哭哭啼啼的,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蕾蓉走了进来,她对苏苏努努嘴,意思是让她出去,苏苏离开后,蕾蓉再一次关上门。   童丽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这个女孩,只知道她是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其他一概不了解。   蕾蓉刚刚和濮亮、思缈通过电话,查清了须叔通过“一枚指甲”所指向的凶宅是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又把案情概要同时发给了刘思缈和呼延云,然后要做的就是等待。作为经常“出一线”的法医,她知道刘思缈面临的工作将是何等的艰巨,因此,她就更不能允许今晚自己在这枫之墅里无所建树。   因此,蕾蓉决定找迄今为止还没有交谈过的童丽聊一聊,尤其在她刚刚受到巨大刺激的情况下,心理防线很容易被攻破。   蕾蓉拖了张椅子,在童丽对面坐下,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童丽一边拭泪一边有点惊惶地看着这个“大郭先生”,蕾蓉的沉默像一块压在后脖子上的石头,让她感到越来越沉重,就在她快要尖叫起来的时候,蕾蓉突然开了腔。   “如果是你和赵隆合谋杀死了赵洪波,现在承认的话,我还可以算你自首。”   童丽目瞪口呆:“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蕾蓉冷冷地说,“赵洪波遇害那天,你和赵隆都在枫之墅吧,你们两个如果合谋杀害赵洪波,岂不是很容易完成么?”   “你是谁?你凭什么要给我机会?!”童丽一下子怒了,腾地从椅子上跳起,却被面前的一张警官证吓呆住了。   虽然蕾蓉是国内唯一一个独立的法医研究机构的负责人,但考虑到她的学术地位和工作性质,公安部特批保留她的警衔和体制内身份,眼下警官证往童丽面前一亮,顿时起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慑作用。   “我是来查案的,所以你最好把你和赵隆的关系老老实实讲清楚,这里不讲,到其他地方就未必讲得清楚了。”蕾蓉说。   童丽瘫倒在椅子上,慢慢地,两行泪水流下了面颊。   看到童丽不知道自己的警官身份,蕾蓉对她的怀疑反而大大降低,因为如果她真的和赵隆合谋杀害赵洪波,那么知道自己身份的赵隆不可能不把这一事实告诉童丽,以防童丽说漏嘴,既然赵隆没有说,那也就是说赵隆和童丽的关系只是私生活上的不检点,与赵洪波的死无关。   “当初,我只是省人民医院的一个护士,受到流氓病号的调戏,是赵洪波救了我,我很感谢他,他向我求婚,我没有过多考虑就同意了。谁不希望自己嫁个有钱人呢?可是婚后我才发现,他是一个特别自私、冷血、喜欢捉弄别人,喜欢把整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为了占地皮盖楼房,他很早就和陈一新勾结在一起,组织一群流氓搞强拆,搞得很多人无家可归,就说眼下这栋枫之墅,原来这里有一所敬老院,后来连续病死了几个老人,但是也没到开不下去的地步,洪波就趁机利用媒体炒作这件事,搞得漫天风雨的,养老院关了,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就此不知去向,反正洪波也不在乎,他特别喜欢说一句话‘不给别人活路,自己才有活路’……终于,他盖起了枫之墅,却没想到陈一新也不给他活路……”   童丽哽咽了片刻,继续说:“赵洪波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年轻时花天酒地损害了身子,他却偏偏怪我没本事,后来去医院一查,才发现问题在他自己身上,从此,他的脾气变得越发乖戾,夫妻生活方面吃了药也不行,还总弄些变态的招式,我实在受不了了,逃出了枫之墅,一时间走投无路,赵隆是他的好友,过去总来枫之墅做客,跟我关系也不错,我就去投奔他,结果我们就好上了,可是警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害洪波啊,我承认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但是从没想过要害他的性命……”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蕾蓉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她拭泪,然后问她:“对于赵洪波的死因,你怎么看?”   “他出事那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是跟我商量离婚和财产分配的事宜,等我到的时候,发现客厅明晃晃的,空无一人,楼上传来一些可怕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打架,我有点害怕,就退了出去,想绕到后院看看动静,刚来到南边的窗户根底下,发现假山那里闪过一道影子,正当我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的时候,三楼书房的灯突然亮了,在地面投下了一道狭长的光,正好笼罩在我的身上,我怔了一会儿,看到那个姓濮的警官出现在窗口,恶狠狠地瞪着我,吓得我整个人都麻木了……”   蕾蓉想了想问道:“我很好奇,你和赵洪波既然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他住进枫之墅后渐渐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症状,而你却完全没有……”   童丽苦笑道:“其实自从来到枫之墅后,我和洪波从来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   蕾蓉露出惊讶的表情。   “每次……完事后,他都让我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睡觉,他就喜欢一个人在书房和套间里待着,后来他变得越来越神经兮兮的,睡觉不上床,总喜欢在地板上趴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自言自语;半夜三更一个人穿着睡衣,在这别墅里里外外瞎溜达,拿个工兵铲乱挖一气,被人撞见了,就说这儿啊那儿啊有凶灵什么的……吓得我更加不敢接近他了。”   凶灵……   落地灯的光芒,将屋子变成了一张剪纸,残余的、光亮的只剩下很小一块,绝大多数地方则是阴暗的、空虚的,但给人心上的感觉却正相反,有光的地方显得空虚,而阴暗的地方,漆黑一团也好,影影绰绰也罢,反倒潜伏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仿佛是一个把毒牙和利爪都藏在黑色披风下面的人。   蕾蓉对童丽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许是她的吐字过于清晰,或者声音过于凝重,童丽不禁端正了身子。   “你在枫之墅居住的时间,有没有发现这座别墅里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或者物体,或者说得再明确一点,疑似凶灵或者鬼怪的东西?”   “这座别墅建在这么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上,一到夜里,水汽氤氲,花草树木也都变成歪七扭八的黑影子,确实挺吓人的,不过要说什么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我可真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知道我是做护士的,医院里生老病死见得多了,不信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童丽摇摇头,但是又有些犹豫,“不过,洪波那个着了魔的表现,也真是让我困惑不解,赵隆曾经怀疑是装修材料或水质有问题,有一天白天,趁着洪波不在家,我偷偷请人到家里做过检测,尤其是套间和书房,从墙面到地板,从家具到石材,从卫浴到水质,都检测了,除了名贵石材里面的的放射性物质和氡气还没挥发彻底,没有发现其他环保问题。”   蕾蓉慢慢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请的环保检测人员,是赵隆本人还是他的朋友?”   如果是赵隆,就有和童丽勾搭成奸或被陈一新收买,从中作假的可能。   然而童丽摇摇头:“我另外请的一家和赵隆没有任何关系的环保公司。”   看来这个有点情绪化和神经质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傻瓜。   蕾蓉又问了一下赵怜之的情况,童丽对这个名义上的养子十分鄙夷,认为他是一个没用的蠢货,吸毒被赵洪波发现后,遭到了逐出家门的惩罚,但赵洪波从精神病院回家后,精神变得极为颓唐,赵怜之这个时候回到家中,反而令赵洪波格外的开心和信任。   “今天晚宴上,赵怜之对‘枪’这个字表现出强烈反应,而且还提到赵洪波有一支手枪,这是怎么回事?”蕾蓉问。   “洪波确实有一支手枪,防身用的,常年放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但是他出事后,警方搜查书房时,没有发现那支手枪,就这么失踪了。”童丽说,“我也不知道赵怜之为什么对那支手枪特别敏感,不过他在洪波死后,确实跟陈一新的关系很奇怪,时而亲密无间,时而又大吵大闹。本来,我不想把枫之墅以很低的价格出售,但是按照洪波生前立下的遗嘱,这座别墅我和赵怜之各拥有50%的产权,赵怜之爽快地同意了陈一新开出的低价,我也就只好同意了……”   蕾蓉说:“从赵怜之在餐厅对陈一新喊出的话,不难听出,似乎是他俩合谋害死了赵洪波,而陈一新想把一切都栽赃在赵怜之身上,这个你怎么看?”   “有个情况您大概不了解。”童丽说,“自从洪波死后,赵怜之经常胡言乱语,着了魔似的,加之他又是众所周知的瘾君子,根本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我虽然怀疑过洪波是被谋杀的,但那个门窗反锁的书房,实在让我无可奈何。刚才我骂陈一新,我不后悔,事实证明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但你要我拿出他杀死洪波的证据,我找不出来……”   “证据肯定是有的,就看你找不找了,如果出的价钱足够高,也许那个私家侦探会把关键性的证据卖给你。”   “这不是价钱高低的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想过,无论对方开价多少,我都马上买下,绝不还价——”突然,童丽张大了嘴巴,“天啊……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蕾蓉讳莫如深地一笑,一副“你下多大一盘棋政府都知道”的样子。   童丽叹了口气:“我昨天赶过去,也不知道那个私家侦探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绑架了,总之是人去屋空,什么都没得到。”   “吴管家是怎么知道这个证据的存在的?”   “赵洪波生前,曾经找私家侦探调查过陈一新,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只对老吴提过一句,说‘陈一新在制造凶宅,我找人调查,应该快有结果了’,洪波把大家都召集到枫之墅的那天,我和老吴都认为,他一定是拿到了铁证,想当众拆穿陈一新的阴谋,谁知反而遇害……老吴对洪波像狗一样忠诚,他决心和陈一新‘死磕’到底,他认为既然那份证据在家中没找到,也没落到陈一新的手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找那个私家侦探本人打听清楚。”   “等一下,老吴怎么知道那份证据没有落在陈一新手里?”   “陈一新找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那份证据的去处,老吴装成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私下里进行调查,总算找到了那个私家侦探,电话联系他交易,谁知我昨天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到……不过,其实就算拿到了,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难道警方对陈一新的犯罪证据会置之不理?”   “一个证据,在谁手里,由谁举报,那分量是大大不一样的。要是洪波还活着,举报上去,他大小也是工商界的名人,警方不敢怠慢,可是现在他死了,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商是陈一新,这个家伙又一向在官场上广结人脉,就算不能把事情彻底压下去,也不至于搞到自己身败名裂的地步。”   蕾蓉严肃地说:“这几年上面狠抓廉政建设,我相信如果把证据举报上去,不会是你说的那种结果。”   童丽苦笑道:“这可能也正是陈一新急于把那份证据捏在手里的原因吧,反正他心狠手黑,容不下任何威胁到他的事物存在……”   9   从童丽的房间出来时,蕾蓉拉开门的动作有点猛,把站在门外的苏苏吓了一大跳。   蕾蓉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嗨,我看童丽精神状态不大稳定,怕她对你拳脚相加,所以在门口守着,万一听到啥动静赶紧冲进去。”苏苏笑着说。   蕾蓉一笑。   “说真的,刚才在饭桌上,你评论枫之墅风水的那一席话真的把我给震住了。”苏苏由衷地说,“我一时间还真以为你当过大郭先生呢!”   “传统文化的东西都是相通的,阴阳五行、八字命理之类的,懂一点就能互相攀引。”蕾蓉不愿意跟她讲述自己的过去。   苏苏似懂非懂:“好吧……你调查得咋样了?”   “暂时没发现什么。”   “那咋办?要不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咱俩一起去三楼看看?”   蕾蓉摇摇头:“你今晚还是在这屋看着童丽吧,我怕她想不开,做什么错事。”   “没问题!”苏苏打了了OK的手势,“保证寸步不离!”说完推开门走了进去。   蕾蓉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呆呆地望着投射在桌面上的白色圆斑……谜面是如此之多,谜题是如此之难,而谜底依然无可捉摸。正迷惘间,手机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以为是须叔打来的,接听之后,传来的是濮亮那大大乎乎的声音:“蕾主任,你那边情况咋样?”   为了工作方便,蕾蓉把自己身在枫之墅和刘思缈代替自己去勘查凶宅的事情告诉了濮亮,所以一时间不知道他问的“那边情况”是指哪一边,只能说:“刘警官那边还在勘查,我这边还是没头绪,一直想去赵洪波的书房看看,怕又被那个保镖胡岳给拦住。”   濮亮怒气冲冲地说:“胡岳那个家伙,上次跟我打架,我还没找他算账呢!用不用我去一趟枫之墅,把那王八蛋铐回来?”   “铐胡岳现在毫无意义。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派出所里,千万别乱动,因为须叔留下的任何暗号,都需要徐冉解密,再由你检索资料库,锁定最终的凶宅位置,何况正因为你现任枫树岭派出所所长,所以在案情概要之外,还能提供滨水园小区命案更多的材料和图片,我相信这一晚上,须叔挑选的三座凶宅不可能相距太远,保不齐第二座凶宅还发生在你的辖区内,你留下,我们就算是有了一颗定心丸。”   大概是被蕾蓉刷了存在感,濮亮有些得意洋洋:“好吧,反正枫树岭这一带,最近没少发生人命案。就说滨水园小区吧,死了好几个人,案子怎么都破不了,闹得各种谣言风起,都说这小区盖在一个大坟地上了,惹动了凶灵的怨气,非要杀够和原来坟包子里同样多的人才罢休……好多住户都吓得搬家了,哼,就在半年前他们还团结在一起当钉子户呢——”   蕾蓉打断了他:“我让你调查须叔的个人情况,结果如何?”   濮亮老老实实地承认,调查结果不佳。须叔一向身份神秘,就连徐三拗这样跟他尚算熟络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别提银行账户、犯罪记录什么的了。通讯方式上,这个人有很多手机号,跟不同的人联系时使用——清洁凶宅时找他的号码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似乎租用了很多“太空号”,查也查不出,用过就作废。至于微博、微信、电子邮箱什么的,统统没有。   这家伙莫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蕾蓉看了看手表:“濮亮,你先挂了电话吧,我得等思缈的电话,眼看快要九点了。”   果不其然,刚刚挂上电话,刘思缈就打过来了。   刘思缈对案情的分析,让蕾蓉十分震惊,当然她震惊的不是案件本身,比这更残暴的案件和更离奇的凶手她都见识过,她所震惊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一座已经被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刘思缈居然真的能找出真相:“思缈,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每条逻辑链都是严谨的,经得起推敲的!”   相比之下,自己来到枫之墅这大半天,居然一无所获。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突然从心底浮泛。   很快,须叔打电话过来——为了反追踪,他用的又是一个新的手机号码,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须叔总算同意在游戏规则上有所让步,并给出了第二个暗号的位置。   将这一位置转告刘思缈后,蕾蓉坐在书桌前,将刘捷给她的枫之墅平面图摆在面前,一边对照着查看,一边在雪白的纸上划拉起她内心的疑问来。   一共七个问题,好像日本动漫里经常出现的“七大不可思议的怪谈”。   答案在哪里?答案又都分别是什么?   很快,刘思缈的电话打过来了。   “蕾蓉,根据须叔留下的暗号,徐冉已经分析出来了,须叔接下来要清理的犯罪现场应该发生过这样一起案子,单身男人自缢身亡,很可能是性窒息而死。你马上查找一下!”   蕾蓉立刻拨打了濮亮的电话,濮亮一听就嚷嚷道:“这个案子我知道,死的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群人的头头儿。”   听他说话着三不着两的,蕾蓉皱起了眉头:“哪群人?什么头头?你把话说明白一点儿。”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滨水园小区分成两个部分,南边的是经济适用房,北边的是商品房,去年开始就风传经济适用房部分要拆掉,盖新楼,原来的住户给补偿金,但因为补偿金太少,住户们不干了,到市委大楼门口静坐、上访啥的,闹得特别凶,领头的是一个叫倪兵的单身汉,因为比较仗义和厚道,得到住户们的拥护,前几个月的一天,他突然上吊自杀了,从现场看,他是对着镜子自撸时,用绳子勒住脖子寻求快感,结果……反正这事儿一出来,那些住户们都觉得灰头土脸的,毕竟一个‘头领’死得这么不堪,真不是件光彩事,很多人就同意搬迁了。”   “这么说,这个案子的案发地点也在滨水园?”   “对啊,你别急,我给你查查哈。”电话里传来一阵鼠标点击的咔哒声,然后说,“查清楚了,凶宅的地址是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我尽快把案情概要发给你,然后我找找这个案子的照片和材料,也都给你发过去。”   蕾蓉赶紧又给刘思缈打电话,把第二座需要勘查的凶宅告诉了她。   “怎么又是滨水园?”刘思缈说,“假如须叔挑选的三座凶宅都在滨水园的话,我们只要把所有发生在滨水园的案子都调出来,每个屋子安排一个警察,不就能守株待兔了?”   “首先,我不知道须叔会把第三座凶宅指向哪里,万一指向枫之墅也说不定,其次,我跟濮亮通过电话,就连他们派出所的民警大都被调去全运会做安保工作了,剩下仨瓜俩枣的,到了滨水园小区也未必管用啊,而且须叔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到防着这一招?”   “好吧,我马上过去展开勘查,那个家伙有没有说截止时间?我好心里有个数儿。”   “他说是十点半。”   “该死!”刘思缈不禁骂了一句,“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通话结束”的提示闪烁了一下,随后背景光也熄灭了,黑色的手机屏幕照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只是黑黑的一团,看不清眉目,仿佛从斑驳的墙面上凸出的一张脸——   孤独而模糊。   蕾蓉的心,突然被一种孤独而模糊的痛楚攫住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河心小岛上的别墅里,而是坐在漂泊于黑色虚空的一叶扁舟上,没有寄托,没有依靠,无锚可抛,无缆可系。往事像浮尸一样与命运的扁舟并行不悖,漂到前头的就成了未来。假如每个时代都在创造着自己特色的非正常死亡,那么岂不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个褪色的客厅终究都会变成挂满凶灵的凶宅……   手一颤。(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手机摔在了地上,由于地毯的缘故,没有声音。   蕾蓉怔怔地看着手机。刚才那些可怕的臆想或幻觉,仿佛就是从里面生发出来的……就算对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我都没有畏惧过,怎么会畏惧一部手机?她觉得荒诞至极,于是弯下腰捡起手机,快步走出屋子,敲了敲隔壁侯继峰所住房间的门,无人应答。   从门缝下面可以看到,屋子里面黑漆漆的。   那个家伙,小腿都被踢肿了,不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干什么去了?   或者……他是不舒服,提前睡觉了?   这么说,我今晚只能一个人去三层的书房查看了?   光想到这一点,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黑色的楼道里一片死寂。   蕾蓉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刚把房门反锁上,一回头,乍见书桌前坐着一个人!   吓得一激灵。   “是我,是我!”罗谦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   “你怎么进来的?”蕾蓉有点生气。   “我就是来找您的,看您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我怕黑咕隆咚的突然跟您打招呼吓着您,就悄悄从您后面走过,到您的房间里等您。”   蕾蓉看着他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孔,冷冷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跟您汇报点儿情况。”罗谦说,“刚才晚宴散了场,我到花园散步,发现陈一新和胡岳正在假山后面商量着什么,我想我是您的眼线啊,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偷听,只听胡岳说:‘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怎么办?’陈一新说:‘没事,看须叔的。’胡岳说:‘我给赵怜之好好洗了一把脸,他应该知道闭上嘴才能保住命了。’陈一新说:‘很好。’胡岳又说:‘还有那个人,知道太多了,不早点解决掉,真的夜长梦多。’陈一新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做干净些’,胡岳指了指楼上的窗户:‘那种人死了,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陈一新发出一阵怪笑,然后他们就一起回别墅了。”   听完罗谦的话,蕾蓉的眉头紧锁,得手指什么?失手指什么?“看须叔的”又是指什么?似乎是陈一新做了一场赌局,有输有赢,而最大的赌注却下在了须叔的身上,那么,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须叔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有最重要的,陈一新让胡岳‘解决掉’的人到底是谁?难道今晚,在这已经发生过两起命案的枫之墅里,真的会有第三次谋杀吗?   “陈一新住哪个房间?”蕾蓉问道。   “一层,客厅旁边有一个很豪华的套间。”   蕾蓉点了点头:“好吧,辛苦你了,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罗谦退了出去。   蕾蓉望着书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望着那七个无解的问题,然后把头慢慢抬起,看向阴暗的天花板,隔着这一层天花板的书房里,也许隐藏着枫之墅之所以成为凶宅的全部秘密,今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去看一看……   “啪嗒!”   极其细切的一声响,却如近在咫尺的惊雷一般,让蕾蓉身子一颤。   声音是从天花板传来的。   书房里面有人?!   也许,我现在上去,就能撞上那个回荡在枫之墅里面的“凶灵”?   她站起身,又坐下了。   或许,是仔细入微的查访让她感到疲惫;或许,是扑面而来且汹涌不断的谜团,让她感到窒息;或许,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扼住了她的脚腕……她终于没有上去。事后她才明白,如果当时她走上三楼,走进赵洪波的书房,也许就能阻止一场惊天血案的发生。   第二座凶宅   进一步从心理学上说,自杀和杀人可谓互为表里,杀人的冲动转而向内而致自杀的很多,反之,自杀愿望转变为杀人的也存在。   ——贵志佑介《黑屋吊影》   1   “我再强调一遍。”须叔撑起一面灰色的口袋,“请大家务必检查身上有没有红色的东西,哪怕是内衣内裤,也先摘下来放进这个口袋里面,清洁工作结束后,我会还给大家。”   他的口吻跟第一次说的时候相比,没有丝毫加重,但是唐小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他们现在站在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层的楼道里,这一层是管道层,沿着天花板的边沿,一条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像正在蜕皮的巨蟒一般,一直延伸到壁角,不知钻进哪个空洞里消失不见了。天花板的正中,挂着一盏和1号楼4单元7层同样规制的吸顶灯,灯罩虽然完好,却被熏得发黑,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墙壁上的憧憧怪影不安地颤抖起来,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   “我本命年刚过。”老皮拍了拍裤腰,然后笑嘻嘻地用胳臂肘一捅王红霞,“你呢?有48岁了没有?”   王红霞不明白他说什么,用红萝卜一样的手指头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啥48岁啊?”   “老皮是问你有没有穿红裤衩。”张超不怀好意地解释道。   王红霞气坏了:“老皮你咋这么流氓啊!”   老皮嘎嘎嘎地笑,眉毛眼睛鼻子都撮成了一团儿。   唐小糖摸了摸裤兜,掏出了一个钥匙链,上面的挂饰是《疯狂动物城》里的赤狐尼克——那还是电影上映时,她拉着蕾蓉一起去电影院,在门口买的周边,蕾蓉买了一个兔子朱迪的,她就毫不犹豫地买了赤狐尼克——她问须叔:“这个不用给你吧?”   须叔看了看:“这个……就算了,其他的呢?身上还有啥红色东西没?可是一点儿红都不能见的哦!”   “小法医,你没来例假吧?须叔可是说了,一点儿红都不能见的哦!”老皮又是一脸坏笑。   “老皮,够了!我们马上要进的可是‘天下第一凶宅’!”须叔的口吻猛地严肃了起来,这让一直嬉皮笑脸的老皮一缩脖子。   唐小糖看到,须叔在训斥老皮的同时,冰冷的目光好像订书器一样,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重重地钉了一下。   须叔为什么要这么看我?是警告,还是暗示?   趁着须叔走到1202房间的门口,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吟诵《地藏经》的工夫,唐小糖悄悄地走到李文解身边,发现他也神情紧张,脸绷得紧梆梆的,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角。   “啊?”李文解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唐小糖,才松了一口气。   “你和须叔这是怎么了?一副要死人的模样。”   李文解低声说:“你没听须叔刚才说么,接下来要进的可是‘天下第一凶宅’。”   唐小糖看了看1202房间,墨绿色的防盗门上,很多地方都已经锈迹斑斑,窗纱也蒙着厚厚的灰尘,门框边沿的墙壁上,贴满了送水或清洗油烟机的小广告,还有直接写个“换气”加手机号码的,总之这无论如何也没有“天下第一凶宅”的气场。   “这不就是普通一民居吗,也算‘天下第一凶宅’?”唐小糖撇了撇嘴。   “那你以为什么才算是‘天下第一凶宅’呢?”   唐小糖想了想:“比如朝内大街81号吧,就是吴镇宇和林心如演过恐怖片的那个,我在北京的时候,每次坐车路过朝阳门外大街,都想过去看看,可是一直没敢去呢。”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李文解说,“朝内81号不过是各种谣言堆起来的伪凶宅,北京市公安局早就辟过谣,那里早年间是一座传教士开的语言学校,什么国民党太太上吊、青楼女子冥婚、建筑工人失踪,统统都是胡扯,历史上真正有名的凶宅,一定要是名人住过的,如果是名人横死在里面的,那就更不得了啦。”   “有这样的凶宅吗?”唐小糖十分好奇。   李文解点了点头:“明代学者沈德符编撰的《万历野获编》里记载,明英宗时期权臣石亨的住宅,就是有名的凶宅,连续住了几位名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石亨就不说了,按谋反罪处斩,接下来住进去的仇鸾,死后遭到开馆戮尸,接下来又住进去了李成梁,李家也很快衰败,正房里‘停乃祖灵柩十年未葬’;还有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也就是现在北京虎坊桥的‘湖广会馆’,史书记载‘迁寓不数月,妖魔百出’,当时正好龙虎山真人在京城,被张居正请来驱凶,真人手绘一符,挂在中堂上镇妖,谁知‘是夜魅投瓦石,专投符上’,你说厉害不厉害?”   唐小糖听得咋舌。   “不过,说起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气的第一凶宅,当属苏州的昭文县署,因为一位非常有名的历史人物就那里面自杀身亡。”   “谁啊?”   “柳如是。”李文解说,“明末第一名妓,不仅极有才华,而且非常爱国,28岁嫁给大才子钱谦益,明亡后协助丈夫进行反清活动,钱谦益去世不久她也被逼自杀。清代诗人袁枚在《子不语》一书中记载,苏州的昭文县署就是钱谦益故居,东厢的三间即为柳如是自杀的地方,多年都不开启。乾隆庚子年,有位王公到昭文县当县令,携家带口的,人多,就开了这三间屋子,让他的一个小妾带着两个婢女住在里面,然后安排另一个小妾住在西厢的屋子里,夜半三更,忽然听到西厢有人喊救命,王公跑过去一看,只见小妾眼伤额碎,赤身流血,瑟瑟发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刚刚躺下,一阵阴风就吹开帐幔,‘有梳高髻披大红袄者’,拽住她的头发往外面拖,她拼命挣扎才逃过一劫。王公担心住在东厢的小妾,但见屋里没什么动静,就没有打扰她,谁知第二天日上三竿,东厢的屋子还不开门,破门一看,只见小妾和两个婢女,‘俱用一条长带相连缢死矣’!”   唐小糖有点儿没听明白,指着1202房间的大门说:“难道这里就是柳如是自杀的屋子?不会吧,这是楼房,这里也不是苏州……”   “这里当然不是柳如是自杀的屋子。”李文解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自缢者往往死状恐怖,其自杀的屋子也往往最容易出妖异,被认为是凶灵最狠、怨气最毒的屋子,所以驱凶师遇上自缢者的屋子,一律叫做‘天下第一凶宅’。”   唐小糖隐隐约约感到脊梁骨浮起一丝寒气,李文解讲述的内容中,似乎有什么与她相关,但他刚才的声音真的太小了,她对几个关键字还是没有听清:“你说‘天下第一凶宅’是指什么样的死者的屋子?”   “自缢者。”站在1202房间门口的须叔,突然转过头来,盯着唐小糖道,“就是上吊自杀的人。”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了一双脚。   一双光着的、白皙的脚,就那么悬吊在寝室的半空之中……时至今日,每个子夜时分,最黑暗的时候,自己都会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却不敢睁眼,唯恐再一次看到那样一双脚,唯恐再一次看到李媛伸出的长长的舌头和她早已冰冷的尸体。   自缢者的房间,天下第一凶宅。   是的,1202房间里面现在一定空空如也,上吊者的尸体早已被挪走,火化完毕,灰飞烟灭,但是我知道,我还是会看到它,看到它悬挂在那里,一如我无论换了多少次房子,也始终摆脱不了凶宅的梦魇。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媛做到了,她在留下遗书,把脖子套进绳索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变成了永远套在我脖子上的一根绳索……   这时,须叔却没有像在上一座凶宅门口那样,念完《地藏经》直接走进屋子,而是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支粗如筷子的黑色东西来,口里念了个不知什么诀,右手手指只一捻,食指上蹿起一道火苗,须叔用火苗在“筷子”的顶端一燎,“筷子头”一红,随即飘出幽幽的香气,略微有点发酸,闻起来好像是在醋里泡过似的。   “果然还是要点唵叭香啊。”李文解喃喃道。   “唵叭香是什么?”唐小糖问。   “明代学者陆容在《菽园杂记》里说得明白:‘凡空屋久闭者,不宜辄入,宜先以香物及苍术之类焚之,俟郁气发散,然后可入。’空屋尚且如此,遑论凶宅了,而进入凶宅前的焚香,当然就不是苍术那么简单了。明谢肇淛著《五杂俎》有记:京城当时凡是购买凶宅的人,日焚唵叭香一炉,夜中就可听见鬼物在抱怨,‘彼所焚何物,令我头痛不堪,当相率避之’,从此宅子就无患了。唵叭香是一种色泽发黑、点燃后虽不甚香,但有驱邪魅作用的香。只是配方神秘,用料珍稀,所以现在的驱凶师一般只用于对付自缢而死的凶灵。”   “自缢而死的凶灵有那么凶吗?”唐小糖忍住了头皮发麻,试探着问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自缢者的凶灵被认为是所有凶灵之中最怨毒的一种,也最难纠缠,主要因为两点。一是自缢者死得很痛苦,《阅微草堂笔记》做过这样的描述:‘未绝之项,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焚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死得这么痛苦,凶灵的报复心自然也就极重;其次,被害者有时背后挨一刀,或者喝了毒药,未必清楚害自己的人是谁,意外死亡的人更是有气都没地儿撒,而自缢者不然,他们很清楚到底是谁逼得自己上吊的,所以往往找准目标,必须要让害自己的人死得惨上百倍千倍方才罢休,怨气重,对于闯进凶宅的外人也往往不分青红皂白,逮谁害谁,所以清洁工们在自缢者的凶宅里工作时,最容易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   李文解道:“一般来说,假如有一群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凶宅里,其中自主意识最差的那一个人可能会出现‘鬼上身’的情状,各种的胡言乱语,发疯发狂,一个人好像变成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都在这一个人的体内搏斗,一个总想勒死另一个,总之就像凶灵在找替代,而被替代者的‘本灵’在拼死抗拒……”   唐小糖越听越怕:“那……最后会怎样呢?”   “如果现场有驱凶师在,那么自然有办法解救,否则就不好说了。我听说过最严重的一起案子,有个清洁工一个人打扫自缢者的凶宅,第二天人们进屋去查看时,发现那个清洁工已经在自缢者的同一个位置上吊了,现场一片狼藉,警方勘查现场,发现大量的搏斗痕迹,但只有一个人的指纹和足迹,就是那个上吊的清洁工自己。”   唐小糖不禁掩住了嘴巴。   这时,须叔将手掌在空中翻飞了数下,然后回头低声道:“唵叭香已入室,我们进去之后先烧邪,完事再给大家介绍案情,熏香和烧邪双管齐下,我就不信驱不走凶灵,大家速度要快一些!”   所有的清洁工都点了点头,就连一直爱开玩笑的老皮,在这一瞬间也绷紧了面皮。   唐小糖看得一阵心悸:怎么他们每个人都像要打一场恶仗似的?   2   须叔猛地推开了门,快步穿过客厅,直达主卧,张超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将四块固体燃料在地上铺好,须叔这时才发现自己匆忙中忘了拿鞋,赶紧对着门外喊:“快给我拿一只鞋来!”王红霞刚刚找到客厅的插孔,正要把小夜灯插上,听见须叔的喊声,赶紧从门边的鞋架上顺手摸了一只鞋,跑进主卧,递给须叔,须叔依旧像在上一间凶宅一样,引火焚鞋,血红色的火光起初只有一苗苗大,渐渐往上燎起纤细得十分妖异的一竖,在墙上映出一个宛如吊死鬼般攀援的影子,仿佛在寻找着吊颈的绳套。须叔扬起双臂,似乎是在护着那一簇鬼火,又似乎是在护着那一道鬼影……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问了一句:“王红霞,你打开水路了没有?”   王红霞没有出声。   须叔一回头,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王红霞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墙上的火影,两只眼珠子像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都在拼命地抽搐,尤其是那张脸,仿佛变成了火中的一团锡纸,眉毛、鼻子、嘴巴,不停地撕裂、拧结、扭曲、变形,忽而狰狞如鬼,忽而惊恐如羊,牙齿犹如快要冻死的人一样捉了对儿地打,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大!   “王红霞鬼上身了!”张超忍不住叫了出来!   须叔一把薅住张超的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道:“冷静一点,你代替王红霞打开水路,快!快!快!”   张超抱头鼠窜一般冲到洗手间,往水桶里放水。   这时,王红霞已经用双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不断地用力,不知是手骨还是颈骨,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卡得她直翻白眼,头被扭曲到与后背几乎成为一个直角,一条长长的透明口涎顺着吐出半截的红色舌头往外淌!   然而须叔却丝毫没有上前解救的意思,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双眼睛只在屋子里扫视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须叔!”李文解上前一步,“救人要紧!”说完朝王红霞走了过去。   “站住,先找到问题出在哪儿!”须叔厉声说,眼睛里射出两道冰冷的光芒,“经也念了,香也点了,鞋也烧了,程序无误,按理说凶灵就算一时不去,也不敢如此作祟,怎么会闹到鬼上身的地步?找不到原因,就算救了王红霞,那凶灵还会上别人的身!”   “可是——”李文解一时间不知所措。   从客厅里看到这一幕的唐小糖急了,冲了进来,双手抱住王红霞的胳膊死命往下拽,可是怎么都拽不动,她又去抠王红霞扼颈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往外掰,可是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哪里比得上王红霞这样做惯了脏活累活的工人有力气?根本掰不动。唐小糖不由得带着哭腔大喊起来:“你们快来救人啊!快来救人啊!”   老皮和张超站在门口,都像被这一幕景象吓懵了,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须叔似乎发现了什么,蹲下身子一看那只烧得半黑的鞋,立刻跳将起来,飞起一脚将那只鞋踢开,踩灭了上面的火焰,大喊:“文解,这只鞋不是死者的,再去鞋架上拿一只男鞋来!”李文解赶紧去鞋架又找了一只鞋,冲回来递给须叔,须叔直接扔进火里!   火焰像恶魔的嘴巴,用红色的舌头舔舐了鞋面几下,迅速将其吞没在一片烈焰之中,墙壁上的影子依旧呈上吊似的攀援之状,只是那影子的腰肢不再纤细,而是粗壮了一些。   “须叔!”李文解大叫了一声。   须叔抬起头来,才发现王红霞的一对眼珠依旧像死鱼一样呆滞无神,但两只粗红的大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自扼,而是扼住了唐小糖的脖子!唐小糖抓着王红霞的手腕,想要掰开,却怎么都掰不动,喘息越来越艰难,拼命乱抓着,手指甲把王红霞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小唐刚才的叫声,好像把那凶灵惹恼了,他不再自扼王红霞,而是要借王红霞之手扼杀小唐!”李文解焦急地说,“须叔你快点救救小唐啊!”   唐小糖看着须叔,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枯井一般的寒意。   完了,他是不会救我了……   喘不上气来,知觉在一点点消却,视线里一片模糊。   对唐小糖遭受的折磨,须叔好像非常欣赏,恨不得用慢镜头播放,但是旁边毕竟站着一个李文解,张超也走进来用湿墩布“开水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唐小糖被王红霞掐死,于是他从身后的帆布背包里掏出一个楠木圆筒,打开之后,左手手指在里面蘸了几蘸,然后极快地在王红霞面前划了几划,半空中竟出现了一个银色的“魄”字,将王红霞空荡荡的双瞳耀得电光似的一闪,她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唐小糖后退了几步,李文解扶住她,她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使劲吞咽着唾沫。   那“魄”字虚悬半空,幽游不散,须叔用手指往前探一点,字就逼近王红霞一分,王红霞也就后退一步,她龇着牙齿,撑开手爪,心有不甘地发出“咝咝”的刺耳尖啸,快到墙根时,须叔猛推一掌,“魄”字呼地一下糊在了王红霞的胸前,她顿时昏倒在了地上。   “等会儿她醒过来,就没事了。”须叔淡淡地说,然后瞟了唐小糖一眼。   唐小糖望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须叔冷笑了一下,走出了主卧。   “这个混蛋,见死不救!”唐小糖恨恨地说。   “别这么说。”李文解道,“刚才多亏了须叔用‘魄字法’救了你和王红霞两个人呢。”   “什么是‘魄字法’?”   “《续子不语》一书卷二有记,缢鬼畏魄字,倘若有一缢鬼附于某人体内,想要借此人之手再害其他人,‘但以左手两指写一魄字,指之入地,彼一入不能出也’,须叔精研驱凶之术后发现,倘若用双指蘸银粉写之,更加有效,银器本身就有驱凶辨毒之用,若将魄字银粉扑于附鬼之身,鬼可立消。”   这时,王红霞扶着地,慢慢地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神情恍惚地问:“我这是咋的了?”   李文解怕说多了,让这个本来就头脑不大灵光的女工更加惊惶,故作轻松地说:“没事,你可能太累,刚才晕倒了。”   王红霞有点儿不大确信地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唐小糖,唐小糖连忙也点了点头。   这时须叔又回到了房间,身后还跟着张超。须叔看了看地上被烧成焦黑一团的鞋,几朵像泥鳅一样的残余火苗犹在乱蹿,对张超说:“把沙袋拿来,将火灭掉吧!”张超连忙撑开布袋子,须叔只抓了一把,就皱起眉头来:“沙子还是太粗糙了啊,太粗糙的沙砾盖在烧过的邪上,余邪犹可顺着孔洞而走,不是好事。”张超说:“怪我,怪我,取沙子的时候没有筛一筛,可是现在三更半夜的,到哪里找细沙去啊?”   正在这时,李文解将主卧的窗户打开了,放放满屋子的胶皮味儿,须叔一看,突然有了办法:“把纱窗卸下来,筛沙子用。”   张超乐了:“这招儿高啊!”   哗哗哗哗哗……沙子慢慢从口袋中流下,经过万千孔隙的筛落,细沙扑灭了火焰,粗粒留在了纱窗上面。   “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儿像扶乩啊?”张超托着纱窗笑嘻嘻地说,“无非扶乩是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这个倒像是须叔你用沙子在地上写字。”   这时,细沙已经将火焰熄灭得差不多了,纱窗的上面也被粗砂覆盖住了一层。   “须叔,可以了吧?”   须叔摇了摇头,指指对门的次卧:“去,把次卧的纱窗也卸下来,再筛一些沙子。”   张超老大不愿意,但又没有办法,走到次卧开了窗户,卸了纱窗,拿了过来平举着,让须叔又筛了一些细沙洒在烧邪上,才算彻底完事。   “这一堆沙子,任何人都不要动。”须叔郑重地提醒所有人道,“现在,大家都跟我到客厅来吧。”   3   “刚才差点出事,大家都还好吧?”须叔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清洁工们说。   小夜灯已经插在了包括客厅在内的各个房间的插座上,昏黄的光芒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像生了黄疸病的新生儿一样皱皱巴巴的。   “烧邪一定要烧死者的鞋,在这个屋子里自杀的是一位男士,王红霞递给我的却是一只高跟鞋,所以不但没有驱邪,反而招来了邪,不过这也不能怪王红霞,毕竟我没有介绍案情,她也不知道死者是什么人,糊里糊涂就在鞋架上捡了一只鞋给我……”须叔见王红霞神情紧张地张开嘴要提问,竖起手掌阻止了她,“这件事回头再说吧,工作要紧。”说着,他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了电脑,打开屏幕道:“此前我已经看过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自杀事件的案情概要,下面我再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并说明清洁重点。”   想起刚才鬼上身时的恐怖场景,大家都不禁提起了精神,想听听死者是因为什么自杀,以至于凶灵会如此的残暴和邪恶。   “这是个南北通透的两居室,业主姓倪,名叫倪兵,男,48岁,单身。今年的7月25日前后,住在隔壁的几户邻居闻到楼道里有腐烂的恶臭,向物业反映,物业经过仔细查找,发现气味的源头就在这间屋子里,破门而入后,发现了悬吊在主卧暖气管道上的倪兵的尸体,尸身上已经猬集了大量苍蝇的蛹,法医尸检后将死亡时间锁定在7月20日上午10点到中午12点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唐小糖你掰着手指头算什么呢?”   唐小糖抬起头来:“没什么,我按照法医昆虫学的一般公式计算,夏季气温30℃以上,蛆的生长速度为0.24~0.3厘米/天,经四五天长至1.2厘米时变成蛹,死亡时间确实应该在7月20日。能够锁定在上午10点到中午12点之间,应该是进一步尸检,用高效液相色谱和紫外阵列检测器测量死者玻璃体内的次黄嘌呤浓度的结果。”   满屋子人听了这些专业词汇,一个个的都露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须叔继续念道:“现场勘查见室内清洁,无挣扎搏斗痕迹,亦无除死者外的其他人足迹、指纹。缢死绳索为黄褐色0.5里面直径麻绳,质地较硬,主卧暖气管上可见少量绳索纤维及擦蹭痕迹,死者衣着完整,颈部有一八字不交索沟,在颈部两耳后向上提空,颈前索沟较颈两侧深,索沟皮下有少量出血,边缘有少量表皮剥脱,解剖见颈部浅层肌肉——”   “须叔!”老皮有点儿不耐烦,“这些您就单独给小法医看吧,我们没兴趣,您就告诉我们具体清洁哪儿就行了。”   须叔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插话而生气,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剪短截说。表面看来,自缢者的房间,清洁起来是最简单不过的,因为没有血液、脑浆之类的生物污染需要清洁,也没有划痕、碎物之类的搏斗痕迹需要清除,连上吊的绳套都被警方拿走当证据了,所以只要简单打扫一下即可,但实际上,由于自缢者是怀着满腔怨毒而死,其灵尤凶,所以你们打扫的时候还是要小心点儿,遇到腿脚发麻、后颈发寒的情状,早点告诉我。”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大家走进了主卧,对照案情概要中配发的犯罪现场照片,指着靠近窗户的天花板下面一根横亘的银灰色暖气管说:“倪兵就是吊死在那里,因为他是性窒息而死,老皮和张超你们俩把那附近擦擦扫扫的就行,注意,我再说一遍——盖着烧邪的那堆沙子绝对不要碰!”   老皮眼睛一亮:“须叔你说啥,倪兵他是性窒息而死?撸管把自己撸死了?”   须叔皱了皱眉头:“刚才我念案情概要,你不让念完,一听这个又来了精神……警方勘查现场表明,当时这间屋子里的衣柜内储式穿衣镜是拉开的,倪兵下身赤裸,脖子上勒着一根从暖气管上吊下来的绳子,在他的手掌上提取到生殖器表皮细胞,所以判断死者是对着镜子自慰,为了追求更加强烈的快感,采用自缢的方式制造大脑缺氧,但是由于没有掌握好分寸,导致了死亡。”说着他走到了靠墙的棕色衣柜边,哗啦啦拉开了推拉门,抽出了一面下面装有轨道的内储式穿衣镜:“大概就是这个东西。”   “老皮你试过没有?”张超笑着说,“这玩意儿真的比单纯的手淫更刺激吗?”   老皮耸耸肩:“这你还是问小法医吧。”   唐小糖板着脸说:“大脑在一定程度的缺氧状态下,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等兴奋性神经递质的释放量会大量增加,令当事人产生幻觉、错觉等,此时大脑神经细胞的活动增强,外界的性刺激在大脑中被放大,并由此获得超乎寻常的性快感。”   也许是她说的一字一句太教科书了,搞得张超反而不好意思胡乱开玩笑了,他指着须叔的电脑屏幕问:“可是我看这个倪兵吊死的时候腿脚能站直在地上的啊?”   的确,照片上的倪兵好像是个熬夜写作业的学生,因为疲惫不堪把整个脑袋都压在了桌面上——只可惜桌面变成了绳索,他的眼皮微张,吐出的舌头因为发现时间太久的缘故,变成了一个黑色的ω字样。他的两条胳膊笔直地耷拉着,两条腿岔开,一双脚拖曳在地上,好像两包无人领取的快递。   “很多人以为只有悬吊才会形成窒息死亡,其实不然。”唐小糖说,“不论身体的任何部位是否同地面接触,只要喉部收缩,窒息发生,都会形成死亡。有过统计数据,绝大部分在监狱中上吊的罪犯,采取的都是坐姿,把床单撕成布条往床栏上绑一个结,脖子套上去,往下一坐就完事了。”   “不管悬吊还是壁挂,只要自缢,必有大凶,就算是房子清理干净了,也很难保证凶灵不再回来。”须叔道,“大家开始干活儿吧,早做完了,还要打扫下一座凶宅呢。文解你帮衬着我吧,我以前跟你说过一些自缢凶宅的知识,现在还得教你一些实用的东西……王红霞,你有点儿累,去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下吧。唐小糖么,我看你也休息一下为好。”   唐小糖一愣:“为什么?我又不累。”   须叔眯起眼睛端详了她片刻,道:“我没有说你累,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上一座凶宅,你被凶灵摄了魂,这座凶宅,刚才缢死鬼又借着别人的手,要把你掐死,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出事,这里面的缘由,你还不清楚吗?”   唐小糖把嘴唇一咬:“我不清楚!”   “清末郭则沄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一句话说得好,‘凶宅之罹殃者恒在妇女,即鬼物附体,亦妇女为多,或云:妇女性阴诡,未必非伪为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女人更易被凶灵所扰,更易遭鬼魂附体,因为有些女人天性阴诡,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本来心里就有鬼,当然更易招鬼上身。”   唐小糖的睫毛一遮,敛住了目光,闪烁道:“我……我不明白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须叔伸出一根手指,在唐小糖面前轻轻一戳,“你一定明白。”   4   张超和老皮一个拿着墩布,一个拿着抹布,在主卧里擦擦抹抹的,只片刻的工夫就清洁完了,然后一起到客厅里聊天。王红霞依旧一副没醒过神儿来的样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眼还是发直。   须叔带着李文解,来到主卧的窗边,就站在倪兵吊死的那根暖气管下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文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向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原本铅板一块的天空,突然像发生了大陆漂移一般,裂解成了几十甚至上百块黑压压的不规则板块,而这些板块本身,看上去也都有几十甚至上百层厚重,在板块与板块的空隙之间,有一些闪烁不定的光芒,好似闪电,又好似苍天因为恐惧和不安而发生了心颤……就在这压抑得如魔鬼宫殿一般的天宇下面,很远的地方,隔着小区花园、围墙、公路、河道,一座竖立于河心的山丘上,躺着一栋别墅,轮廓好像缢死者的舌根。   “那个地方……难道是枫之墅吗?”李文解眺望了很久,不敢确信。   “是啊!”须叔说,“咱们这支清洁工小组第一次工作的地方,那一次你表现得很好,勇敢,勤快,认真,敢于提问。”   “不不不。”李文解连忙摇摇手,“其实那一次,我是真的服了您,在一个发生了不啻于屠杀的犯罪现场,指挥我们清洁每一处血迹和污渍,毫不畏惧和慌乱,傍晚时,天都擦黑了,您说楼上好像还有个凶灵没有驱除,就一个人走了上去,我看着您的背影都不免肝儿颤,左等右等您都不下来,眼看别墅的光线和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暗,我把各种可怕的可能都想到了,不瞒您说,当时我真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在这时,您下楼来了,神情那个淡定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一百个折服。”   须叔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这……这没什么,古语有云,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诗经》上说的‘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那么走进任何凶宅,也都可以无所畏惧了。”   “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   站在他们附近的唐小糖,心中默默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似乎有所感悟。   “文解,我给你讲过,凡是自缢者死亡的屋子,往往比发生过凶杀案的房间更凶,这个不用我再啰嗦,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确保将自缢者的凶灵彻底驱走,而不让他害新的居住者,这里面的讲究很多。我们这一行有句老话叫‘知其凶,亦知其所以凶,方能驱凶’,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李文解想了想道:“就是说,进了凶宅以后,不光要知道凶灵在哪里,还要知道凶灵受害的原因是什么,才能将它彻底驱除。”   “你解释得不错。”须叔点了点头,“然而这句话的后面还跟有一句‘自缢之凶,不必问所以凶’。注意,这里用的不是‘不可问’,而是‘不必问’,可以知道凶灵成凶的原因吗?当然可以,但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因为一个人自缢,实在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说到底都离不开‘绝望’二字:失业、失恋、退学、戴绿帽、患了绝症、难逃法网,等等等等,一道自缢者打成结的缢索,看起来吊死的是一个人,其实吊的是整个世界都承载不住的绝望。因此,驱凶师走进自缢者死去的屋子,不必问其自杀的原因,而只要做好四件事即可。”   “哪四件事?”   “请缢索、除残秽、辟骨骼、掩朱色。”   李文解低头想了一想,笑着拱了拱手:“还请须叔详解。”   “有个香港老电影名叫《开心鬼》的,不知你看过没?黄百鸣和袁洁莹演的,一个秀才怎么都考不上进士,在寺庙里悬梁自杀,灵魂附着在麻绳上几百年,有一天几个高中生到古庙里躲雨,不小心把麻绳带回了家,朱秀才的灵魂也就一路跟了过来。大概很多人以为这纯粹是编剧的杜撰,其实有真实的成分。”须叔说,“清初著名学者张潮编辑的《虞初新志》,记载了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个小偷,半夜去一人家中行窃,见床上坐一妇人,床侧有一女鬼向她不停叩拜,妇人泪流很久,才拿起绳子要上吊,小偷一边大喊一边拿了竹竿从窗户里捅进去,猛扎那女鬼,这时全家人都醒了。女鬼消失,妇人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绳子要做什么。大家赶紧感谢那个小偷救人。然后‘发床侧之壁视之,其中梁畔,实有先年自缢绳头尚存’。”   不光李文解听得瞠目,连唐小糖也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   “一段自缢的绳头没有摘下,于是自缢之鬼也就在室内徘徊不去,这样的事例,在古代笔记中不胜枚举。不过,也有些记载,指留在凶宅内的缢索并非缢鬼的附身之所,而是行凶之器。”须叔继续说道,“清代学者乐钧在《耳食录》一书中写过一个叫刘秋崖的先生,他是个旷达之士,夜里读书,见窗外一妇人鬼鬼祟祟地将一股麻绳藏在稻草垛里,然后溜进了隔壁人家。刘秋崖好奇,走出屋子取出麻绳,‘长二尺许,腥秽扑鼻’,连忙将麻绳藏了起来。这时先前那妇人回来了,见麻绳不见了,气急败坏,她猜到是刘秋崖拿走了,上门讨要,并告诉刘秋崖自己乃一缢鬼,已经找到了邻家一人做替代,不还她麻绳则无法转生,刘秋崖坚持不给,救了邻人一命。与此相仿的还有《子不语》中的屠户朱十二,他仗着自己胆子大,拿着杀猪刀走进一栋凶宅里,三更后,烛光青色,见一老妪持绳而入,朱十二举刀斩绳,老妪把断绳系在一起,朱十二复斩之,反复多次,老妪无奈而走。”   李文解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拿走缢索还真是件必不可少的事情,但为什么要说‘请缢索’呢?”   “缢索虽为不祥之物,缢鬼也属极凶之灵,但说到底还是可怜之人行可悯之举,所以用一个‘请’字表示同情。”须叔说,“再来说‘除残秽’,自缢之人,因为身体松弛的缘故,有可能在尸体的下方出现大小便失禁,甚至遗精,这些都属于残秽,必须清除干净,无需多言。”   李文解点了点头。   “还有‘辟骨骼’,这个极其奇特。”须叔嘴角滑上一抹诡异的微笑,“还是《虞初新志》中的记载,凡是发现自缢而死的人,‘尚在悬挂未解时’,即于所悬身下暗为记明”,就是打上个记号。等尸体解下之后,将标明记号的地面‘深为挖取,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鸡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内’,这时要赶紧将其焚烧,这样屋子里才不致再有自缢之事发生。”   李文解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铺着瓷砖的地面:“这恐怕是古代住平房才行得成的事情了吧,搁到现在,往下面挖,住在11层的人该不干了。”   “呵呵!”须叔发出了一声干笑,“古代的做法,现在当然不必拘泥,否则郭先生的饭碗早晚要砸。清末吴庆坻写的《蕉廊脞録》里,还记载过用蛤蟆做‘救缢死丸’呢,现在医院抢救上吊自杀的,还不都是用心肺复苏术。再说了,刚才说的这三条,你应该能分辨得出,都是小郭先生的道行,还没到我们大郭先生的境界,接下来这第四条才是我要说的重中之重——掩朱色。”   一直站在他们后面悄没作声的唐小糖,听到这句话,更加竖起了耳朵。   “从前我只告诉你,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前,一定要拿走身上所有的红色物品,装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因为黑色乃万色之魇,一黑可掩百色,但我从没讲过这是什么原因,更没说过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后,同样需要把红色物品拿走吧。”须叔对李文解道,“红色——也就是朱色,在很多人看来,代表着吉祥、富贵,但在驱凶师的眼中,它充满了无可遏制的炽热、奔放、猛烈、渴求,而这些情感换一个词汇表达,就是‘欲望’。”   “欲望……”李文解喃喃地重复道。   “这个世界上,一切悲苦哀怨,皆因欲望而起。人一旦死去,就是所有欲望的熄灭与中止,如同火灭一般。所以古人特别注意,在丧事过程中忌用一切红色,包括尸体的处理方式,当用黑土埋之,而不能用红火烧之,否则等于让鬼魂将没有满足的欲望以及因欲望没有满足而产生的悲苦哀怨,带到阴间和来世,乃大不利。今日之世,反对土葬,强推火葬,不知生出多少恨恨而死、死犹恨恨的厉鬼!”须叔慨叹道,“因此,《阅微草堂笔记》中说‘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阳色,犹生魂故也,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意思是那些心中充满仇恨的女人,上吊时故意穿红色衣服,就是希望死后化为厉鬼,报复导致她上吊自杀的人!”   “啊?!”   他们俩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李文解回头一看,只见唐小糖突然捂住了嘴巴,满眼都是惊恐的光芒。   “小唐你怎么了?”李文解问道。   唐小糖将捂住嘴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点着小夜灯的房间里虽然幽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须叔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唐小糖,神色如常地继续对李文解讲述道:“你听说过天津的小白楼吧,那里在清末是列强租借地,宣统初年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恐怖的大案,详细经过为《洞灵小志》所记。有个陈姓商人买了小白楼地区的一栋宅子,带着全家人一起住了进去。陈某和妻子感情很好,但是婆婆和小姑子串通起来,总是虐待媳妇,陈某经商,本来应酬就多,见家事不靖,便很少回来,渐渐有了外遇。妻子得知后,又气又恨,‘自计无复生理,闻横死者服红能为厉,乃取嫁时红锦衣裙服之,且以赤绳结髻’,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自杀而亡。等到陈某和母亲、妹妹发现了尸首,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广东去了。从此以后,小白楼地区有很多人都见到一个红衣女鬼,深更半夜站在大路上,请旅客带她去广东……天津警方为此事还专门张贴了告示,警告人们见之则快速躲避,不要理会,不然恐有不测发生。”   李文解啧啧称奇:“原来女人穿着红衣服自杀,会变成这么可怕的厉鬼啊!”   “其实真正让那女人化为厉鬼的,不是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衣服,而是遭到背叛而产生的满腔仇恨——”说到这里,须叔突然转过头,盯住唐小糖,一双眼睛里射出无比阴毒的光芒,“是不是啊——唐小糖?!”   犹如身处斗室,却突然被光刃锋利的闪电劈中!唐小糖惊恐得满面青黑,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须叔冷笑道,朝她走近了一步,“你当然可以否认一切,但是她就像天津小白楼中的那个女人,既然被你所害,就算是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一路跟过来!”   唐小糖感到脖颈像被勒住一样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她佝偻着身子,半弯着腰,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叔又向她迈了一步。   不知不觉间,唐小糖圆润的脸蛋上已经一片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她连一点解释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须叔的身躯犹如伸出利爪的黑色兀鹰,毫不留情地逼近:“李媛自缢的时候,一定也是穿的一身红色的衣服吧?她想告诉你,就算死,她也要化为厉鬼,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她都会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须叔都荡然无存……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北京的那座房子里。深更半夜醒来,周围静寂如死,一种不安并不祥的预感揪住了她的心口,她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脚,一具悬吊在半空的尸体,一蓬披散的黑色头发,一颗吊在高低床上层床栏的头颅,一双再无一丝光芒却圆睁着的眼睛,一截吐出的红色舌头……   她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地疯狂挥舞了起来,像是要赶走这些可怕的回忆,又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求生!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的睡衣,正罩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她的眼珠睁到几欲爆裂,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已经退到窗口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5   “小唐!”李文解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距离窗口有些远,唐小糖的半截身体已经跌出了窗外。   但是——没有再往下跌了。   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死,内心竟然漾生出一股清凉的解脱感,唐小糖睁开了眼,看到漫天的浓云笼罩在头顶,犹如一颗已经摔裂的颅骨。   然而终归还是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滩——她的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拉住,再一用力,将她拽回了室内。   是须叔,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唐小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死里逃生而庆幸,还是因为欲死不成而沮丧。原本扎在脑袋后面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纷乱地遮盖着她的面庞。   须叔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一言不发。   唐小糖抬起头,从乱发的缝隙间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仿佛是第一次,她和他离得这样近,所以也把他看得格外清晰:他那张被胡须遮挡了至少一半的脸孔,此时此刻,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讥讽,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东西,假如硬要说的话,里面大概有一丝尚未喊CUT就不允许演员停止的残忍。   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自己的感觉。   “游戏还没结束呢,你不能提前退场。”他说。   然后他站了起来,朝屋子外面走去。   李文解赶紧走了过来,蹲在唐小糖的身边,犹豫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因为惊惧而疲惫不堪的脑袋,就这么靠在了李文解的肩上,茫然的目光朝正前方望去,发现老皮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神情格外复杂。   搞不懂这里的人,搞不懂这里的事,搞不懂这里有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阵跟刚才相仿的呼啸声,唐小糖无力地睁开眼,发现原来是一阵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了室内,将一边早已挽起的红色窗帘吹散了开来……   无比的惊悸和恐惧之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全身犹如尸僵过后的肌肉,猛地松懈了下来,这时她只想诉说,哪怕身边空无一人……自己讲给自己听的话,不仅是最真实的,也像舔舐伤口的舌头一样柔弱,在痛苦中寻找着一丝清凉。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他在舞会上见到我之后,就不停地给我发微信、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我觉得他看上去还不错,就想交往一下试试。那段时间,李媛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晚上躲在被窝里不停地哭——我和她上大学时就是最好的朋友,毕业后虽然工作不在一起,但我还是邀请她住进我在北京新买的房子里,虽然那是个三居室,但我特地买了个上下层的床,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们俩之间就没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能吐露的心事——我使劲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说,男朋友嫌她家里太穷,提出分手,我只知道她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她很爱他,也一直有点‘过度保护’,哪怕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从没见过他,现在突然提出分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尤其理由竟是嫌弃李媛家里贫困……李媛是农村的女孩,家里确实很穷,她能有今天是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学习的结果,所以她特别要强,自尊心也很强。她家里再穷,也不是她的责任,怎么能拿这样的理由甩掉恋人?这简直就是对李媛的侮辱!李媛告诉我说,她男朋友已经另有新欢了,而且听说家境非常非常好,我生气极了,使劲骂那个渣男,诅咒他不得好死……”   李文解一边听着唐小糖的倾诉,一边用余光偷偷地看她湿漉漉的长睫毛,心里不由得颤颤的。   “谁知,就在……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和刚刚开始交往的那个男人从万达影城看完电影出来,牵着手散了一会儿步,临别前,在地铁口,他突然抱住我吻了我一下,我没有任何准备,有点儿发懵,转过头,却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唐小糖的声音像弓弦一样瞬间绷紧,“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惊讶,没有痛苦和悲哀,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绝望,是的,我最好的朋友李媛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像站在覆满冰雪的北极荒原上看着一座冰山……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她小小的身躯里散发出的彻骨寒意,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提前一步看到了她躺在冰柜中的尸体……”   唐小糖抽泣了几声,沉默下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张超走了进来,老皮给他点了一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俩人就那么默默地抽着烟,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和袅袅升起的烟雾,让他们的侧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晚上,我回到家里,特别忐忑,我很怕李媛不肯回来,又有点不大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她解释。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屋子的灯没有开,模模糊糊能看到,李媛就像铸铁一样坐在上层床铺上,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看我。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抢她男朋友,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还想告诉她我刚刚狠狠骂了那个渣男一顿,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李媛的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气息,我在法医研究中心工作多年,即便是在最狞厉的尸体上也没有感受过那么可怕的气息……于是我像野兔钻进山洞一样,钻进了下铺的被窝……”   唐小糖仰起雪白的一张脸,凝视着那随着晚风飘拂的红色窗帘,很久很久,才继续开口道:“夜里我醒来,看到李媛的一双脚悬在我的床边,她把自己吊死在上层床铺的床栏上了,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永远不会原谅我,这辈子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死死地缠住我……我吓疯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坐在下铺张开喉咙嘶喊,喊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夜剩下多久,我就喊了多久……我忘了警察是什么时候来的,忘了李媛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解下的,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回去过。我逃离了北京,不辨方向,没有目标地在各地转来转去,只想找一个能永远逃离回忆的地方。可是我找不到,无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回到上海的家里,一旦夜幕降临,我的身体就开始发抖,恐惧像猫头鹰的爪子一样攫住了我,只要我闭上眼睛,李媛那双悬吊的脚就会重现于我的面前,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坐在一片白花花的灯光下,每一分钟都看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看这一夜什么时候能熬过去,直到我的意识分不清困倦和恐惧到底哪个对我的伤害更大……终于我来到了省城,你们不知道,半年不到,我换了四处房子,因为我怀疑我换的每一座房子里都发生过命案,都死过人,都是凶宅,一座又一座,我怎么都走不出来,怎么都走不出去……”   她慢慢地转过头,把视线对准老皮:“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吗?其实理由特别简单,今天上午,我跟我原来的领导一起参加了一个会议,在这个会议上,须叔详细地谈了郭先生的理论依据和驱凶之术,甚至准确找出了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屋子……尤其是他跟一位被他吓哭的女士说,只要用他教的方法,就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所以我鼓起勇气找到他,想向他学习一下,怎样才能摆脱李媛的凶灵的纠缠,怎样才能找到一间没有发生过命案的屋子……”说着说着,泪水再一次流下了她的面颊:“我没有任何的恶意,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我只是恐惧,只是无路可去,无家可归……”   老皮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靠着门框,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那么,你在北京的那套房子卖掉了吗?”张超突然问道。   唐小糖愣住了,就连李文解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目瞪口呆,他们一起看着张超,好像看着一个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硬抢司机手中的方向盘!   老半天,唐小糖也没琢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也没有请特种清洁工打扫吧?”张超笑嘻嘻地说,“等今晚忙完活儿,我们跟你一起去趟北京吧,他们要是没时间去,我和须叔跟你去,须叔负责驱凶,我一个人帮忙打扫,完事你那房子交给我来帮你卖掉吧,我拿个中介费就行,都是熟人,这块肥肉你就别便宜外人了吧?”   李文解有点生气了:“超哥,你没看出小唐是在很痛苦地讲述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吗?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做生意的事儿?”   “嗨,死人天天有,生意可不是天天都能做,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不能放走。”张超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锃亮的头发,努了努尖细的嘴巴,“再者说了,买卖凶宅跟买卖坟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哭起来一个比一个痛不欲生,谈价时一个比一个斤斤计较,死人不能再活,活人还得活着,悼念死人和做死人的生意不冲突。小法医你说完了惨痛往事没有?说完了就给我开个价码,我知道契税一降,二手房中介公司把北京的房价炒到天上去了,不过,既然是凶宅,肯定要鬼打七分的,你卖得便宜一点,我也绝不背地里踩高跷,保证尽快卖出去,然后你就可以彻底离开北京,想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北京一个二手凶宅的售价,足够在纽约买俩豪宅了。”   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来,双眼直视着张超:“你有点儿过分了。”   李文解也帮腔道:“超哥,做生意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也要分时间、分地点,也要看场合、看心情,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关心小唐在北京的房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张超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们俩,嘴角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文解,我不管你在地铁里遇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小法医,但我劝你最好醒一醒,你还没从刚才小法医的讲述里听出一件事吗?那就是她的家境极好,她家在上海,可是人家大学一毕业就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子,而且还是三居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家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是真正的有钱人,把土字边儿拿掉的豪,所以你也就别浮想联翩攀高枝了。”   “超哥,你胡说些什么啊……”李文解被戳中了心事,脸胀得发热。   “我没胡说,我是让你清醒清醒!”张超的口吻更加尖酸,“你甭听小法医哭天抹泪的,忏悔自己一个无心之失把最好的朋友整自杀了,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十有八九她就是故意抢别人的男朋友,逼死人了又来猫哭耗子——女人的眼泪本来就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而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的眼泪还要加个‘更’字。她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早晨花一个小时化妆,然后牵着狗去最顶级的咖啡店,在预留的专座上吃早餐,上班就是在各大时装店的试衣间里流连,下班就是在不重样的舞厅餐厅里夜夜笙歌,她们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死了条狗全程朋友圈直播,给狗买块坟地的钱够你打工一辈子,证明自己又有钱又心善是她们这辈子唯一的工作。而事实上呢?就是这个又有钱又心善的阶层,把每平米一千元的地皮炒成一万,然后用成本一千元的建筑材料盖起楼房,再十万一平米卖出,在房奴们的脊梁上建立起自己的乐土。这几年二手房炒起来了,我这当中介的,最清楚那些在屋子里上吊的、割腕的、开煤气的,有多少人是还不起债、治不起病、上不起学自杀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他们,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凶宅?!”   唐小糖被这一番疾风暴雨似的谩骂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超继续说道:“对她们而言,早就习惯了一边害人,一边哭坟——哭个狗屁,坟就是他们挖的!还说什么被鬼魂吓得各个城市串游,文解,你就是想全国串游你买得起火车票吗?跟须叔学了那么久,我看你学了不少带哈喇气的古典文化啥的,就是没认清一点,谁才是制造凶宅的人!来,哥告诉你一句铁律:制造凶宅的不是凶灵,而是那些把人变成凶灵的人!就拿唐小糖的那间屋子来说吧,表面上看,是那个名叫李媛的女孩导致它变成了凶宅,而实际上呢,如果唐小糖没有抢人家男友,又以李媛绝无可比的财势压人一头,李媛至于自杀吗?谁才是凶宅的制造者,不是再明白也没有吗?但唐小糖口口声声把自己说得反而像是个受害者,被李媛的死折磨得痛苦不堪……有趣吧?死的是李媛,受害最重最痛苦的反倒是唐小糖,这好像不大合情理吧?对了,这就是他们那个阶层了不起的地方,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肩负所有苦难的脊梁,而事实上,苦难恰恰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是这样的!”唐小糖大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您是也好,不是也好,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您被鬼魂缠上是您自找,您想学驱凶术却被吓得遗尿是您自愿,但是麻烦您看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须叔我不大了解之外——我、老皮、李文解、王红霞,都跟您不是一个阶层的,过着跟您截然不同的生活,您是天上我们是地下,大家最好互不相扰,您讲了一个您被室友以死陷害的故事,很好听,很动人,值得鼓掌,但说到底,我们是连给您鼓掌都没资格的人,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点儿,切开西瓜皮,见瓤说瓤话,如果您在北京的那套房子需要出售,我这个中介愿意做您的生意,除此之外,最好是您走您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   “够了!”很大的一声,从一直沉默着抽烟的老皮嘴里吼了出来。   屋子的四壁被震得嗡嗡直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一向嬉皮笑脸没正形的老皮为什么突然发作,但老皮确实是发作了,而且目标对准清洁工小组里跟他关系最铁的张超:“超子,跟我到外面去,让小法医静一会儿……”   “老皮,你可别忘了,你的女儿可是——”   张超的话没说完,又被老皮打断了:“超子,你听不听我的话?!”   张超一看老皮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好悻悻地跟着他走出屋子,一直出了1202房间的大门,来到楼道里。   后背贴着墙角那根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老皮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又一歪斜,直接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岔开,像是午后工地上那些精疲力竭的建筑工人。   楼道里寂静如死,吸顶灯犹在滋滋作响,每响一下都像要断气似的越来越暗。张超站在老皮面前,低头望着他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影子像是黑暗刚刚褪下的一层皮。   很久很久,张超开了腔:“我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皮抬起头来,那张在开些很污的玩笑时总是皱褶百出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些严肃。   张超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女儿了,怪我,不该提她,可是我真的看不得小法医那张做了坏事却要装无辜的脸孔。”   看老皮闷头不语,张超继续说道:“过去你跟我说过,你闺女不就是被一富家女抢了男朋友,才上吊自杀的么?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面对小法医能那么平静,你要知道,咱们跟他们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突然,喋喋不休的张超看到老皮那张呆滞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赶紧闭上了嘴巴,叼起一根烟,点着,慢慢地嘬了起来。   举起的一只手,伸出了两根手指。   张超愣了一下,赶紧抽出一根烟搁在老皮那两根手指中间,给他点燃,老皮抽了几口,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了一句让张超怎么都没想到的话:“超子,你想岔了,我看到小法医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富家女,而是想到了我的女儿她自己。”   张超皱起了眉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是个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人,要不然孩子她妈也不会早早就跟别人跑了,剩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别人家穷养儿富养女,我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富裕的日子,所以闺女也养得不娇贵。加上我又是个混蛋加窝囊废,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气,尤其是喝多了想起跑了的老婆时,回家就揍闺女几下出气,她看见我总是怕得不行,跟小耗子似的……职高毕业后,她交了个男朋友,直到被那傻逼给甩了,才告诉我肚子被人家搞大了,说起来我自己就是一流氓,这个时候反而破口大骂我的女儿,什么难听骂什么,你没看见我女儿当时的样子,就跟刚才小法医坐在地上时候的神情一模一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跟我说一句话,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老皮把烟卷叼在嘴里,用手掌的掌根使劲在脸上擦了擦:“唉,这一晃都快20年过去了,我这一脑袋的毛都变黑白了,可是说起这个,就跟说昨天的事儿一样,也许我当时不那么对着闺女大喊大骂的,也许我相信她,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她就不会寻死了……超子你知道我这20年来有多么后悔么,有多少个晚上我想起我闺女嗷嗷嗷地跟丢了崽子的狼一样哭么,我有时候也安慰自己,我骂女儿,其实是因为爱她,我怕她也走我的老路,单亲妈妈,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每天过着苦得像在黄连水里泡过的日子……可转念又一想,不是啊,假如她真的过上那样的日子,如果我这个当爹的能帮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一把,她不是也能有点儿快乐么?就这么的,我上半夜劝自己,下半夜骂自己,20年啊,20年来就这么自己跟自己打架,打得腔子里一片稀巴烂的血糊糊,可是没人知道……我总在想闺女临死前反复说的那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她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她只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我却没有给她,你说她干吗非要找我要这个机会呢,我是她爸爸,不是她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爱她的吗?”   说到这里,老皮终于实在按捺不住地哭了,两汪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张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皮哥,皮哥……”   老皮咳嗽了两声,望着天花板上被节能灯熏黑的一圈,慢慢地说:“所以啊,超子,上次咱俩坐公交车,有个女孩儿偷东西,一车的人都要打她,把她送派出所,我给拦下了,当时你还嫌我多管闲事……20年前的事儿,我落了个心结儿,甭管年轻人犯过什么错,有心无心的,说到底还是得给他们个机会,人这辈子,有意无意的,谁没做过错事,要是遇到什么事儿都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这个世界成啥了,还不满哪儿都是凶宅啊!”   张超叹了口气:“皮哥,你也知道我的,我并不是觉得小法医有什么不好,我就是看见她那种家庭出身好的就来气……”   “这种戾气,年轻的时候我也有,年龄大了就慢慢看明白了,不能拿出身和财富划分人的,有钱人家里也有好孩子,穷人家更容易出那作奸犯科的货色,而且,我觉得小法医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知道的?”张超有点儿不服气,“你又不是李文解,从眼到心都把她当个宝。”   “超子,我就说你是个‘绕崽’你还不服气,脑瓜子里的弯弯绕很多,就是该掰直的时候不掰。”老皮说,“识人看脸,辨人看险,刚才你没看见王红霞被鬼上身的时候,须叔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李文解想要上前又要看须叔的脸,你和我都搞不清情况,不敢冒冒失失上去,只有唐小糖那孩子一个人冲了上去救王红霞,差点儿把命送了……”   张超愣了一愣,顿时流露出沮丧的神情:“皮哥你说得对,刚才我确实莽撞了一点儿,把一口恶气都撒在小法医身上了……唉,你是不知道啊,这两年入了房地产中介的行之后,天天跟各种人打交道。为了父母一套房产打破头的儿女,为了物业费结算一分一厘地掰扯的买卖双方,抛妻弃子霸占房产只顾搂着小三儿快活的富商,一个人拥有几十套房子的‘廉政’官员……什么妖魔鬼怪的嘴脸都看到了,就他妈人的嘴脸越看越少,可是身在职场,再怎么腻歪,也只能忍着,忍着屎还上火呢,别提忍着气了。我做这个凶宅清洁工,一是找找房源,捞点儿偏钱,二是和人打交道少,能败败火气,没想到闹了老半天,只是把白天积的火儿搁到晚上来撒,赶明儿,这个工作我也不想做了……”   “你个绕崽又想到哪里去绕啊?”老皮问。   “还没想好,我脑子里弯弯绕多,这个我承认,可是皮哥,我也有看得明白的地方,凶宅中介这个活计,也不能久做的。您看明白了,就现在有权有势的那帮人,活人的钱赚得差不多了,就该赚死人的钱了,新房盖得没地皮了,就开始哄抬二手房的价格,等二手房没得炒时,他们一定会打凶宅的主意,低价购入,洗白了重新上市赚差价,甚至为了卖房编织各种扯谎的话,营造出个凶宅有吉的气氛,早晚有一天,凶宅的价格得比新房还要高,您信不信?”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您不信?不说别的,唐三彩那老年间陪葬的玩意儿,现如今每家恨不得都摆一个,这说明什么?”张超说,“这说明咱们中国人有的是逢凶化吉的本事。”   老皮愣了片刻,从地上坐了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苦笑一声道:“也是,说来说去,咱们干的不就是逢凶化吉的差事么。”说着拔腿就要往屋子里面折返,却被张超拉住了袖子:“皮哥,你回去干啥,里面的活儿咱们不是都做完了吗?还不如在楼道里等着他们出来,有这工夫能再抽根烟了。”   老皮“嗯”了一声,却既不往前,也不退后,只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1202房间的大门。   “咋了?”张超有些困惑不解。   “超子,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耳朵里老是有奇怪的响声,不是耳鸣那种嗡嗡嗡的,而是鬼片里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利的声音,我一边干活一边找声源,怎么都找不到,刚才离开屋子,声音就消失了,现在走到门口,声音又响起来了,听着让人心里发毛……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像要出什么事儿似的,你放机灵些,留点儿神。”   张超无所谓地笑了一笑道:“啥怪声啊,我咋一点都没听见?要我说啊,你该补补肾了,老光棍儿的烦恼,我懂的。咱们那次在枫之墅都没出事儿,在这儿能出啥事儿?枫之墅里死了六个,这里面不是才吊死一个么!”   6   唐小糖傻呆呆地望着张超和老皮一起走出了1202房间,许久,才一头雾水地问李文解:“文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张超吗?从今天下午加入到现在,拢共我也没跟他说上十句话啊!”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超哥那个人,你别看他油腔滑调、玩世不恭,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样子,其实是个‘绕崽’的——”   “什么叫‘绕崽’?”唐小糖没听懂。   “省城俏皮话,管那种看起来精明,其实每个主意都要绕很远才能实现——甚至不一定能实现的人,叫‘绕崽’。”李文解道,“比如超哥,他前几年结婚之后,老婆一下子给他生了俩大胖小子,他就琢磨开了,原本家里一套大三居,不如卖了换俩小两居,这样将来俩儿子一人一套,也不用为了遗产打架了,然后他就把大三居卖了,跟一个手里有两套两居的业主签了购房合同,正好赶上有关部门给二手房市场当托儿,明着降低契税,暗里房价暴涨,超哥卖房子的钱别说买俩小两居了,连原来自己那大三居都买不回来了,已经签了合同的业主也跳了单,张超一下子傻了眼,没办法,只好买了个小两居,一家四口在里面唉声叹气地过日子。”   唐小糖听着,觉得又可笑又可怜。   “没多久,超哥又琢磨开了,他想,既然二手房市场这么不稳定,还不如自己去当个中介,不仅有工资和提成,万一看到中意的房子还可以买下来,把卖掉大三居的错误弥补上,你看他这回的道是不是绕得更远了?可是等到他入了行,才发现水有多深。超哥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你不用挂低价房行骗,就没有客户贪便宜找你;你不签阴阳合同,购房者就恨你不给他逃税;你不帮着房主瞒供暖费物业费拖欠,你就连房源都没有……三个月过去了,他一笔单都没签下,被中介公司炒了鱿鱼。”   李文解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回绕道失败让超哥心灰意冷。他多多少少在行里混了三个月,知道凶宅的中介生意不好做,竞争少,就自己跑单,谁知圆满地产公司今年突然开始大规模收购凶宅,他又没了饭碗,这才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想一边做清洁工,一边看看有没有房源可以买卖,不然他家里真的撑不下去了——对儿双胞胎都要上幼儿园了啊!”   “圆满地产我知道,典型的黑中介,他们把一间凶宅租给我,骗了我的租金不还!”唐小糖想起早晨的事,生气地说,“可是,超哥的这些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算是怎么一回事?”   “超哥吃了好几次亏,就开始琢磨这里面的原因,慢慢发现,中介这一行里的很多坏事,幕后的黑手都是权贵阶层,当然这是个对大部分人来说不言自明的事实,但超哥是‘绕崽’啊,绕来绕去怎么都绕不明白,凭啥自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反倒不如那些黑心烂肺的家伙混得好,渐渐变得特别愤世嫉俗,平时还是一副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二手房中介的模样,只要遇到和权贵阶层有关的事情,情绪就容易激动,话里面也夹枪带棒的……”   唐小糖低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他说的那样的人,我爸爸确实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但从小就对我要求很严,像超哥说的那种寄生虫,在我身边家境好的同学中有不少,不能说是个别现象,可他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我还是没法接受的。”   李文解沉默着,没有回应,唐小糖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将视线闪躲开,好像在刻意回避唐小糖刚刚说的话。   唐小糖一下子急了,这个清洁工小组中,她只有李文解这么一个朋友:“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张超说的那种人,李媛之死我真的是无辜的!”   “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所以你不见得比其他人更无辜。”不知什么时候,须叔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屋子里,“很多人本身并无罪恶,但他们生下来所属于的那个阶层,就注定了他们的罪恶,换句话说,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唐小糖的双眼一片迷惘:“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别说我冷漠无情。”须叔道,“没有一个凶宅是一天的仇怨造成的,就像没有一起凶杀或自杀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时冲动,每个人的今天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积累。所以,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如果你真的想摆脱昔日那些可怕事情的纠缠,我给你两个忠告,要么就壮起胆子面对使你恐惧的一切,要么就追随你那个朋友的脚步,找根绳子一了百了……”   看着须叔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微微流露出的狡黠,唐小糖猛地醒悟过来:这个人是在劝我上吊自杀?   这个恶棍,他简直就是《虞初新志》里那个劝人自杀的女鬼!   像被逼到墙角的兔子,唐小糖龇出了牙齿!   “我不会自杀的!”她恶狠狠地瞪着须叔说,“我是一个法医,我不会相信你那些什么凶灵讨替代之类的鬼话,你要是有兴趣了解一下法医史,就会知道,连南宋法医学家宋慈写的《洗冤录》,现在看来都漏洞百出呢,别说你奉若圭臬的那些什么古代笔记了。不过我得感谢你,你让我明白,加入这个清洁工小组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指望你来教我怎样摆脱凶灵的困扰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既然我对李媛的死,只有情感上的愧疚,并无主观上的恶意,那么,哪怕她的凶灵来找我,我也问心无愧——无罪之人,就不应该有什么有罪之身!”   须叔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又变得阴沉:“这么说,你想要离开清洁工小组了?”   “恰恰相反!”唐小糖针锋相对地说,“我不但不会离开,我还会继续待在这里,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不过我要提醒你,我在原单位办的是停薪留职,换句话说,我现在还是警务人员,你要犯法,我一定抓你!”   须叔从浓密的胡子里发出了“嚯嚯”的怪笑,然后指了指窗口:“去把那个红窗帘摘下来,吊死过人的凶宅里不能留下一点红色。”然后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看着唐小糖。   很明显,这是一次挑衅。   唐小糖望着红色的窗帘,晚风的拂动,让她又一次想起了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睡衣……   就在这时,李文解搬了把凳子,放在窗口,踩着就要上。   “文解你要做什么?”须叔厉声喝止了他。   李文解脸色苍白,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对须叔说:“小唐有点害怕,还是我来吧……”   “今后呢?”须叔冷笑一声,“你能跟着她一辈子,帮她阻挡凶灵的纠缠吗?就算你是胡逸之,她也不是陈圆圆。”   李文解苦笑一下,无奈地停在了原地。   唐小糖看了须叔一眼,一咬牙登上了凳子,扬起手臂,半闭着眼睛,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索了半天,才发现窗帘最顶端的挂钩是挂在窗帘盒内嵌式横杆上的,开始一个一个地摘,不知怎么的,她越急于尽快摘完,那些挂钩就越像恶作剧似的躲躲藏藏不让她摸到,纵使摸到了也扣得极紧,她有点儿着急了,扬起的手臂和转动的手指都感到酸痛,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阵夜风,将红色的窗帘吹得鼓起了一个大包,一下子糊住了她的全身,蒙住了她的脸部,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一种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她的心,两只手拼命撕抓着,身体如同泥鳅一样乱扭着,连束在腰带上的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也全无察觉……就在她想放弃努力,跳下凳子的一刹那,第六感让她“看到”了须叔那张乐见其败的嘴脸,于是她扎稳了脚步,调整呼吸,一把掀开蒙在脸上的红色窗帘,一边大口呼吸着暴风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儿的空气,一边摘下了窗帘上最后一个挂钩。   “唰!”   红色窗帘萎靡地垂在了地上,像外皮被扒下后现了原形似的。   唐小糖跳下椅子,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看着须叔。   须叔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小唐!”李文解过来望着她道,“还好吧?”   唐小糖轻轻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没事的……”然后走到洗手间去,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双手在窗帘盒内部的横杆和挂钩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尘……   她闭上眼,感受着冰凉的水花在指尖上跳跃出的一片寒意。   突然——   她察觉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拧成一个结,下巴颏微微昂起,呆呆地望着黑暗的墙壁,右手的拇指摩挲着食指和中指,仿佛在感受指纹那细微到难以觉察的环状凸起。   有什么东西,也是一样的难以觉察,却又别有深意的。   说不定——   她走出洗手间,甩了甩手,见李文解已经把红色的窗帘拿到了客厅,装进垃圾袋里准备扔掉,然后他走回主卧,要将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凳子放回原位。   “等一下!”唐小糖拦住了李文解,在他诧异的目光里重新登上了凳子,手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了一把,又摸了摸斜上方的暖气管,然后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借着白晃晃的光亮,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这才跳了下来。   “怎么了?”李文解困惑地问。   “不对劲啊,这个窗帘盒太干净了。”唐小糖又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太干净了?”李文解依旧不解,“什么意思?”   “我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时候,因为小夜灯灯光暗,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情况,以为窗帘是直接挂在横杆上的,摸了几把,才发现外面还罩着个窗帘盒,不过当时并没有觉得指头有沾染了灰尘的粗糙感,反倒是手伸进里面去摘挂钩的时候,立刻感到手指在挂钩和横杆上沾了不少尘土。”唐小糖说,“我刚刚跳上去重新查看了一下,发现窗帘盒的外壳确实比较干净,虽然也有一点点灰,可是比里面干净太多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灰尘首先应该落在外罩上,之后很久才会累积在里面,换句话说,就算脏,也应该是外面脏过里面吧,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李文解也跳上凳子,查看了一番,还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然后跳下来说:“确实如此……窗帘盒的外层只落了很少的一点灰,这个屋子出事是在7月20日前后,离现在刚好两个多月,看来,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不过,我也不明白擦这个窗帘盒是为了什么?”   唐小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认为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但不懂原因何在……这个肯定不会是警方做的,那么只能想到是死者的行为,不过性自缢者,只是为了追求快感,并不是真的自杀,因此不会将周围环境刻意布置得具有某种仪式感……”   “有没有可能,是自缢者怕折腾得太剧烈,把窗帘盒上的灰尘摇晃下来,落到头上?”说这句话时,李文解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是自缢者把吊颈的绳子系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而不是暖气管上,当然,窗帘盒离暖气管比较近,折腾起来难免殃及池鱼,但是我摸了一下暖气管,上面可没有擦拭过的痕迹,照样脏得很,如果为了防止在性窒息过程中,灰尘落在头上,难道不应该先把暖气管擦干净吗?”   李文解摊开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试着朝倪兵并非自杀的思路想了想——”   李文解大吃一惊,但唐小糖没看他,兀自嘀咕道:“即便倪兵是他杀,凶手也没必要擦拭窗帘盒啊,除非那上面沾有他的指纹,不过窗帘盒不是某个区域被擦拭,而是整体被擦拭过。我甚至想,是不是那上面原本没有窗帘盒,凶手是把绳子挂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勒死了倪兵,又为了掩饰犯罪痕迹,专门在上面套了一个全新的窗帘盒……你别笑,我见过一个案子,凶手在自己家中杀死同居女友后,每天恨不得把沾了血迹的地面擦十遍,因为他看了不少侦探小说的缘故,知道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12000倍的血迹,因此依然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警方找上门来,在勘查中发现室内存在血迹,最后竟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不过我刚才仔细看过,挂窗帘的横杆非常细,禁不住一个活人窒息前的挣扎,况且,窗帘盒边角的锈迹都渗进了墙皮里,很明显是早就装上去的……总之我就是各种的想不通……”   李文解劝她道:“想不通就别想了,我们只是清洁工,又不是警察——当然你是法医,但不是也没发现倪兵的死有什么不妥吗?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不,你不明白。”唐小糖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什么?”   唐小糖犹豫片刻,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假如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那就意味着须叔刚才搞的那一套,什么点唵叭香、画魄字、摘红窗帘,统统都是装神弄鬼!好比你为了治疗某种疾病,买了对症的药物,等病治好了,你才发现自己得的根本就不是你最初以为的病,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买的那些药不过是一些淀粉充填的安慰剂,毫无药效可言。”   李文解一时间哑口无言。   唐小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既然是装神弄鬼,就一定别有目的。当然,我可以认为须叔像其他巫师、神汉、算卦的一样,只是为了骗钱,但是他身上那一股子邪气,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一股子邪气,如果在广场、在办公室、在舞台上,都没什么,但在发生过刑事案件的凶宅里,就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带着一群人,走进了案件尚未破获的凶宅,打扫也许还残留着什么物证的犯罪现场,越想越不敢想……还有更加可怕的,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一间凶宅和咱们刚才打扫过的上一间凶宅,似乎有着什么潜在的联系,只是这联系像蜘蛛丝一样,无色透明,飘忽不定,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条蜘蛛丝是真实存在的……”   李文解对她这番话,显然感到忐忑不安:“小唐,我觉得你对须叔存在太多太多的误解,我承认他是有点怪里怪气的,每一个长年出没于凶宅的人,都好像殡仪馆的工人一样,脸上会少一点血色,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来自阴间……说到底我觉得你还是太紧张了,我理解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重新走进一个吊死过人的房间里,心中产生的巨大恐惧,所以你想用凶杀否定自杀,减轻因为李媛自杀产生的心理压力,彻底否认凶灵存在的可能,但是你稍微冷静一点,理性地思考一下就明白,就算是那个窗帘盒被擦过,又怎么样?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证明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吗?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们已经清洁完了这座凶宅,马上就要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么?”唐小糖喃喃道,“难道不是马上就要前往下一座凶宅吗?”   李文解一愣。   “离开,逃避,真的有用吗?这半年多来,我逃得还不够远吗?可是重新走进这间吊死过人的屋子,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从来都没有、一步也没有逃离过我的房间,李媛还是吊在上层的床栏上,我还是坐在黑暗中望着她的尸体,嘶喊到失音……”唐小糖的脸上浮现出凄苦的一笑,“你说我是为了减轻压力而将这间屋子里发生的自杀说成凶杀,不是这样的,不是,文解你误会我了,我心里很明白,不管倪兵死于他杀还是自杀,这里都是一栋凶宅,害怕还是不害怕,归根结底取决于我自己。我承认我不喜欢须叔,我讨厌他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讨厌他装神弄鬼的邪门手段,尤其讨厌他那丛把大半张脸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胡子,但是他的有些话,我觉得有道理,‘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鬼真鬼幻,物感心造……走出这间屋子,我们还要赶赴下一座凶宅展开清洁工作,就算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后,回到阳光下面,感受鸟语花香,看似与凶宅暂时告别,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栋房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凶宅?没有人知道,选择进入还是走开,也取决于我自己。当然我可以像以往那样,继续去向另外一个城市,但是到头来还是要面临着一个选择的问题,我不能总是把走或留的选择权交给一个凶灵,否则就等于她一直依附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走进哪一座房屋!”   有意或无意地,唐小糖抬起手臂,指向了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座河心小岛上黑黢黢的别墅。   其鬼真耶   九月的美丽蓝天,梦幻般飘浮天际的广告气球,恰似百货公司奇妙的绞刑官,在不时吹来的微风下,颤动着小腹,东晃西摇……   ——大阪圭吉《银座幽灵》   1   “仔细检查一遍,身上有没有穿戴什么红色的东西——内衣也算。”   站在3号楼2单元1202房间的门口,徐冉对刘思缈用些许严肃的口吻说,搞得刘思缈莫名其妙,指着墨绿色的防盗门问:“为什么啊?红色的东西跟这间屋子犯冲吗?”   就在刚才,在1号楼4单元701房间,刘思缈接到蕾蓉电话,告诉了她须叔给出的第二座凶宅地址的提示,“就在主卧地板中间的那一堆砂砾之中”,旋即,刘思缈用镊子在烧邪之后洒上的沙堆里夹出了一块已经啃得干干净净的鸭颈骨。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下一座凶宅是在某个家禽养殖场?或者是周黑鸭或久久丫的专卖店里?刘思缈想了想,觉得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办比较好,就问徐冉道:“须叔给蕾蓉打电话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第二座凶宅的位置的提示——沙子堆里埋着啃完的鸭脖子,这在你们那一行作何解释?”   徐冉稍一思索,便说:“我们下一座要找的凶宅,死者应该是个死于性窒息的单身男人,自缢而亡。”   刘思缈十分吃惊,一来没想到徐冉的反应这么敏捷,二来毕竟这个死因有点儿“污”。她赶紧给蕾蓉打过电话去,蕾蓉说跟濮亮联系一下,马上查,让她稍等。   挂上电话,刘思缈对徐冉说:“这回,你是怎么根据一块鸭骨头判断出凶宅里发生的案情的?”   “说起来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外人很少知道。”徐冉道,“在很多著名的古代笔记比如《虞初新志》《茶余客话》中,都有记载,凡是自缢而死的人,在悬挂的身体正下方‘深为挖取,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鸡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内’,如果是死于性窒息,则死者的尸身附近往往能找到麸炭——就是木炭或木炭烧烬的炭灰。而须叔给出的暗号,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记录?”刘思缈柳眉微蹙,“我勘查过很多犯罪现场,也包括自杀或死于性窒息的现场,没见过你说的这种情况啊?”   “讲真,我也不大相信。”徐冉耸了耸肩,“但是没办法,行规行话,千百年留下来的,明知道是鬼扯也要当回事,也不是郭先生一家。相比之下,我们小郭先生还敢于质疑呢,大郭先生则不然,字字句句都奉若神明,为了古书上一个断句断得有争议,恨不得能用目光杀死你……要我说,古人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发现家里有人上吊死了,除了报官,就是忙着把死者失禁流出的屎尿或精液用垃圾、炭灰什么的盖住,以免臭味发散或丢人现眼,文人们道听途说,死者身子下面有炭灰,垃圾堆里翻出鸭骨头,就一本正经地写在纸上,并稍加润色,便成了万古不解、口口相传之谜了。”   刘思缈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徐冉被她看得有点紧张,歪着脑袋说:“干吗这样看着我?”   刘思缈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见地,很多崇古和学古的人,一陷进去就出不来,头晕目眩,膝盖发软。而从咱俩见面开始,我觉得你属于那种罕见的能在传说和真相两端游走自如、保持清醒的人。”   夸奖来得如此突然,徐冉既感到意外,又有些高兴:“本来嘛,我先前不是跟你讲过,我们形法派对装神弄鬼那一套并不怎么相信,因为我们认为造成凶宅的原因是有形之物在作祟,而不是什么灵异,驱凶师不过是为了让死者家属和房屋新主人得到心理上的安慰,真能驱走什么凶灵吗?鬼才知道!反正我做这行做了这么久,半个凶灵都没有见到过……”   “可是,我看你对古代笔记中的凶宅知识博闻广记、信手拈来啊!想必驱凶时,烧邪什么的也都样样做足吧!”   “嗨,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请个普通的家政工人打扫卫生,她进门前要是不戴上鞋套,你就会觉得她不够专业吧?所有的工作都要有个‘鞋套’,厨师跟清洁工的唯一区别就是把鞋套戴在了脑袋上而已。”   刘思缈一笑:“你从入行到现在,到底带着特种清洁工小组进入过多少凶宅驱凶啊?”   徐冉的神情突然有些黯然:“原来的那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是我一个人带的,一般是死者家属向民政局和公安局提出清洁申请,然后由民政局和公安局向家属介绍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的区别,再由家属决定请谁,无论选我还是选须叔,选到谁就由谁带队去清洁……我记得我一共带队清洁过45座凶宅,须叔带队的数字少说是我的三倍,因为他那套更玄乎,听起来更神神叨叨的,所以虽然收费比我高得多,人家也更愿意请他。”   “45座。”刘思缈有些好奇,“你就没有遇到过一起疑似凶灵出没的诡奇事件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徐冉摇摇头说,“不过毕竟是进入凶宅,听到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竖、脊背发凉,那是一定有的,不瞒你说,有一次我提前到了一栋凶宅,其他清洁工还在路上,我想先烧邪吧,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就独自一人走进屋子,在发生案子的卧室里插亮了小夜灯,我才看到墙上还挂着斑斑点点的血污呢,吓得我不行,哆哆嗦嗦地摆上固体燃料,放上一只鞋,拿出打火机弯着腰准备点燃,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摸我的后腰,当时我真的是魂飞魄散,尖叫了出来,一回头,嗨,原来是墙边一棵绿植巴掌大的叶子糊在了腰上……古语说‘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一句古语,恁是经不得琢磨,琢磨来去,不知牵到心上哪一缕愁丝,刘思缈竟有些发怔。   徐冉却没注意到,兀自说道:“就说古代笔记吧,关于凶宅的记录虽多,但‘反凶宅’的也不少——就是破解凶宅真相的文字。清朝初年有个名叫汪价的学者,写了篇《三侬赘人广自序》的文章,说他小时在一栋凶宅里读书,‘一夕,正拈枯管做时论,忽闻棂外哟哟鬼声’,汪价想自己从没做过亏心事,点了火把察看,原来是一面败叶挂在了蜘蛛网上,‘风入窍中鸣’。又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他突然发现耳房里有一鬼物悬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拿了根木杖就去打,那鬼物‘纷然而坠,但无声息’,举灯一照,原来是老仆洗了衣服晾在耳房的绳子上。还有清代刘廷玑所著笔记《在园杂志》里记录的一座凶宅,每天夜里,一处空地上‘犬吠不止,火光荧然’,所有人都吓得不行,觉得肯定是凶灵作祟,还好这家的主人是个读书明理的,说这不过是磷火,不信挖开那片空地,肯定能找到尸骨,‘掘地三尺,果得枯骨一具’,改葬其他地方,从此平安无事了。”   刘思缈是位彻彻底底的科学主义者,但凡听到科学破除迷信的事情,都高度认同:“我是犯罪现场勘查员,有时候会独自去犯罪现场进行勘查,你说的那种身处凶宅,听到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的感受,我也有,不过只要专心开始工作,就会忘记……做刑警的,平时聚在一起聊案子,肯定聊过不少关于凶宅的可怕传说,不过我生性不喜欢凑热闹,对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也没什么兴趣听,只知道世上真的有凶宅,住在凶宅里面真的会闹出人命,是这样吗?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倒是知道,但是……”徐冉面露难色,正不知该怎样往下讲,刘思缈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蕾蓉打过来的,赶紧接听。蕾蓉把濮亮在数据库搜索的结果告诉了她:“凶宅的地址是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我尽快把案情概要发给你,然后我找找这个案子的照片和材料,也都给你发过去。”   刘思缈得知须叔给的第二座凶宅的勘查截止时间是十点半,一看表,不禁骂了一句:“该死!只剩一个小时了!”拉上徐冉就往楼下跑,在黑黢黢的小区里一通乱转,不要说人了,连条狗也没有撞到,抬起头看去,整个小区的大多数楼宇的窗口,都一片漆黑,好像被放弃很久的巨大蜂巢。   浓云在半空中不断地挤压和撞击,重新组合成密度更大、更加宽广的黑色团簇,仔细听去,甚至可以听见钢板在倾轧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坚硬而刺耳。   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找到了3号楼,坐着电梯上了12层,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徐冉刚要迈步往外走,刘思缈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徐冉惊讶地望着她,从她冷峻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知道须叔他们离开了没有,不要轻举妄动。   徐冉紧紧地抱住了用纱巾裹着的95式自动步枪,这支枪她一直挎在肩上。   刘思缈推断,以须叔的狡黠和工于心计,他是不大可能在这场“游戏”的中场,就与另一方玩家撞上的,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带着特种清洁工小组早已经离开了第二座凶宅,但是在不明白须叔的终极目的之前,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她竖起耳朵听着楼道里的声音,除了天花板上那盏节能灯的嗡嗡声,什么都没有听到,她迅速闪身出了电梯,贴着墙将楼道巡视了一番,确认安全,才让徐冉出了电梯。   徐冉有点惊慌,但还算镇定,在找到1202房间后,没忘了让刘思缈取下身上穿戴的红色物品。   “这是规矩,进自缢者的屋子之前,一定要取下身上所有红色的物品,衣物、饰物都算,哪怕戴着红色的假发也不行。”面对刘思缈的质疑,徐冉严肃地说,“自缢者大都死于欲望不能满足或仇恨不能化解,所以虽然变成凶灵,怨气依然郁积于心,无法消除,红色代表着狂烈的欲望和狂热的情绪,因此穿戴着红色器物走进自缢者的房间,就好像穿着一身红色衣服闯进斗牛场,会出大事的——你别瞪我,书上这么说的,我不信,我知道你也不信,但咱俩最好还是按照规矩来。”   “可是,这座凶宅不是已经清洁过了吗?还怕什么凶灵啊?”刘思缈有些不解,“除非——你不确认这座须叔留下暗号所对应的是不是这间屋子。”   徐冉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轻轻一拂,放在鼻下嗅道:“没错,就是这间屋子,地上还有唵叭香的香灰呢。自缢者死况惨烈,化灵尤凶,因此他们自缢的住所往往被称为‘天下第一凶宅’,郭先生进入前一定会烧唵叭香,进入后再烧邪,双管齐下以驱除凶灵,但即便如此,也不知凶灵会不会折返,所以咱俩在摘掉身上红色之物这件事情上就别掰扯了好吗?”   刘思缈看她脸绷得紧紧的,便顺着她的意思,一边翻衣兜,一边说:“这么说来,须叔他们进这屋子前,一定也除去身上所有的红色了?”   “那是当然。”   刘思缈把身上翻检了一遍之后说:“没有红色的东西。”   “等一下。”徐冉眼尖,指着刘思缈的脖子说,“你戴的这是个什么啊?”   刘思缈慢慢地将脖子上的项链抽出来,露出了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还说没有红色的东西,这不就是!”徐冉毫不客气地伸出手,“给我,我装在黑色的口袋里,等勘查完这座宅子,保证马上还给你。”   刘思缈犹豫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将项链摘下,交给了徐冉,徐冉看了一眼水晶吊坠,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头发。”刘思缈淡淡地说。   2   走进屋子,打开灯,徐冉看了一眼主卧地板上的情状,不由得叫出了声:“这……什么情况?”   “怎么了?”刘思缈没搞懂她惊诧什么。   “这一堆沙子掩盖的,应该是烧邪,怎么旁边还有一只高跟鞋,好像也被烧过似的?”徐冉搔着鬓角的头发,“一般来说,凶宅里不管死了几个人,只要烧一只受害者的鞋子即可,从来没听说过烧两只的啊,须叔又搞什么鬼?天天把自己说成是驱凶师唯一的正统继承者,到头来还不是胡作非为!”   刘思缈蹲在那只高跟鞋前,用镊子夹着翻动了一下,又去客厅看了看鞋架,回来对徐冉说:“这只鞋外表烧得很厉害,但里面过火还不是很严重,上面有一些踩踏过的痕迹,似乎是刚刚点燃没多久就被踩灭的,我猜,须叔应该收到案情概要,知道死者是一位男士,但慌乱中烧错了鞋,赶紧灭了火,重新烧了一只——鞋架上也有一男一女的两双鞋,都少了另外的一只。”   “烧个邪都能烧错,可真够邪门的!”徐冉嘟囔了一句。   “怎么墙边立着两扇纱窗?”刘思缈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她看了看大开的窗户,“烧邪之后固然需要换空气,不至于连纱窗都拆吧。”   徐冉看了看那堆盖住烧邪的沙子说:“拆掉纱窗是用来筛沙子的。这毕竟是缢鬼的屋子,烧邪之后洒沙盖火时,如果砂砾太粗糙,余邪就会从空隙的地方钻出去作祟,也亏得须叔想出这么个办法,用纱窗来筛,你看上面还挂着很多粒粗沙呢,可见他对这间屋子的凶灵十分忌惮和警惕……这屋子里到底发生的是个什么案子啊?”   刘思缈拿出手机,打开蕾蓉发给她的案情概要和相关的照片和文件,把情况大致给徐冉介绍了一下。   “看起来这是个很简单的案子啊,古代叫‘作过死’嘛,但你说死者倪兵是个单身汉,家里面怎么会有女人的高跟鞋啊?”徐冉突然瞪圆了眼睛,“噔噔噔”地跑到客厅的鞋架边,看了那另外一只高跟鞋:黑色的鞋帮上缀着亮晶晶的水钻和流苏,她拎着鞋回到主卧,龇牙咧嘴地说,“这只鞋很明显是站街女才穿的嘛,鞋跟上连土都没有……我明白了,十有八九这是倪兵的性道具,以满足他异装癖的变态嗜好——你看,连鞋号都与另外那一只男鞋一模一样呢。”   刘思缈神情一变,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了?”徐冉问道。   “同样鞋号的鞋,男版会比女版的宽一些,如果倪兵真的是异装癖,那么他的脚是穿不进这只高跟鞋里面的。”   “也许他不懂呢。”徐冉说,“男人去买女鞋肯定不会在店里试穿的啊,按照自己的鞋号就上网买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刘思缈点点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也保不齐,有人就是希望你认为倪兵是个有异装癖的变态狂,才在鞋架上放了那么一双高跟鞋。”   “你是说……”徐冉的声音有些发颤,“倪兵是被杀的?”   刘思缈看着手机上显示出的倪兵死亡现场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前那一片空白……虽然暖气管上已经空荡荡的没有绳索,虽然倪兵和他坐过的椅子都已经不在此地,但死者的影像还是渐渐地与现时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   “有点……不对劲。”刘思缈低声说。   “啊?”徐冉吓了一跳,“哪里不对劲了?”   “我一时还说不出,但就是有不对劲的感觉。”刘思缈没法给徐冉解释的一点是,对于绝大部分刑侦人员来说,第六感在工作中的作用,有的时候甚至超过摸排、勘查和审讯,尤其是有经验的刑警,经常能在看到犯罪嫌疑人的第一眼就确认其有罪还是无辜,而作为国内最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刘思缈也早练出了类似的本领:走进任何一个命案现场,都能凭借直觉判断出现场是否存在作伪,重要物证是否被转移或毁坏,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应该重点勘查的区域是哪里,甚至推断出真凶的年龄性别相貌工作和藏匿地点……八九不离十,但本着“证据第一”的科学精神,她很不愿意承认第六感的重要性就是了。   现在,也正是凭着第六感,她觉得倪兵之死,不大像是自杀。   “我现在开始勘查,你在客厅待着,守住门口。”刘思缈一边对徐冉说着,一边戴上了塑胶手套。   徐冉又显露出害怕的神情:“难道……还会有人来吗?”   刘思缈看了她一眼:“我相信今天下午刺杀你的那伙人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一定还在四处打探你的行踪。”   徐冉下意识地抱了一下枪,然后又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递给刘思缈:“这个,还是你拿着吧,我拿着真跟拿根烧火棍子差不多。”   “你不是在军训时候开过枪吗?照准目标抠扳机,就这么简单,这枪后坐力小,女人也能打的。”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教了她两下,“再说我得勘查现场,怎么可能扛着一支枪走格子,你守在门口,听到什么动静赶紧来找我就行。”   徐冉无奈地走出了屋子。   刘思缈回到门口,开始重新仔细地审视这间主卧:主卧面积大约15平米,是一间十分方正的房间,和客厅一样,装修很简单,墙面是四白落地,地面铺着廉价的复合木地板。卧室的南边是一面三扇的半落地大窗,此时靠西的一扇窗户开着,隐隐可以听见云空中的雷声,令人奇怪的是抬头就可以看见窗帘盒,却没有看到窗帘。在窗帘盒的侧上方,是那根银灰色的暖气管。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完全是单身汉的居住风格,靠西墙是一排红棕色的推拉式衣柜,贴着东墙有张白色电脑桌,上面空空荡荡的,只残留着几本卷了边的杂志,大概警方为了调查早已将电脑作为证物取走。北墙平躺着一张华艾特的咖啡色折叠单人床,上面的枕头和毛巾被像被捉奸一样蜷在一起——这种折叠床简易实用,又节省空间,北京市局刑侦总队年初订购了一大批,放在各个办公室,以便让没日没夜办案子的刑警小憩使用,所以刘思缈一眼就可以认出。   与上一个犯罪现场截然不同的是,倪兵的死亡现场要简单得多,非常容易锁定勘查的中心点——那就是以尸体为中心的有限半径之内。老刑警们最喜欢出缢死者的现场,一尸一绳而已,就算是勒毙伪造成的自杀,凶手为了减少疑点,也会尽量把现场处理得很干净,不像凶杀现场那么多血肉模糊的搏斗痕迹和零七碎八的微量证据,所以刑警们的口头禅,管自缢现场叫“吃零食”,管凶杀现场叫“吃大餐”,零食人人都喜欢,大餐则要视肠胃好坏而定。   一旦锁定勘查的中心点,犯罪现场勘查人员要遵循“蹲跳起”的原则展开勘查,也就是说勘查应该由下到上进行,先地面检查,然后把搜寻高度上升到腰部位置,最后要到天花板。但是,自缢而死的现场勘查却有所不同,正好反过来,要先勘查死者被悬吊的高位,然后逐次下降,这是因为统计数字表明,70%的伪装自缢最终被拆穿,都是因为“上面”有问题,比如缢索的打结方式具有与自缢者明显不同的职业特征、颈部出现多种材质的缢索造成的双重缢沟、缢沟水平环绕颈部呈闭锁状态、缢沟皮肤和深部组织没有生活反应……像吊死者双脚根本踩不到踢倒的凳子这样的情节,只会在三流推理小说中出现,假如现实生活中的谋杀犯都蠢成这个样子,那么警方的破案率至少能提高十倍以上。   现在,无论自缢者的尸体还是缢索,早已经被警方带走,从证据学的角度讲可谓空无一物,就这样还刚刚被几个清洁工打扫过,所谓的勘查中心点像从洗碗机里拿出来一样干净,而蕾蓉发来的案情概要上,没有丝毫可以质疑倪兵死于他杀的地方……刘思缈心中又泛起一阵茫然,到底我能在这样的现场找到什么呢?   “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更加细致、认真、一丝不苟、高标准严要求,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想起自己不久前对张现河说出的这番话,刘思缈的嘴角又泛起了一丝苦笑。   她搬起了窗户旁边的一张凳子,放在了暖气管的正下方。凳子上有一双明显是女鞋留下的脚印,拍照之后,她才登了上去,用微型电筒照着暖气管,能看到一道位于上方的明显的擦痕。   “检查绳索系黄褐色0.5厘米直径麻绳,质地较硬,未查见有附着物,与暖气管道上方擦痕处残留纤维肉眼对比基本吻合。”   案情概要上的这一句话,证明了此处无疑点。   她把视线慢慢放平……案情概要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倪兵之死跟窗帘有关,跟案情概要一起发来的证物表里,也没有显示警方将窗帘作为证物提走,那么,窗帘哪儿去了?   她把电筒对准窗帘盒的里面,终于看到一丝挂在内壁的纤维,她用镊子将纤维提取了下来。   “你发现什么了?”   门口传来徐冉的声音,大概是这姑娘在客厅守大门实在无聊,所以过来看看刘思缈这边有啥情况。   “没发现什么。”刘思缈嘀咕道,“我只是好奇窗帘为什么不见了,案情概要里没说窗帘跟倪兵之死有什么关联,所以警方不会拿走啊。”   “警察没拿,就是清洁工们拿走了呗。”   徐冉说得轻巧,刘思缈却吃惊不小:“清洁工们拿走窗帘做什么?”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自缢者的凶宅不能见红,所以如果是红色窗帘,一定要摘走扔掉的。”   刘思缈看了一眼镊子上的纤维,很明显,那是一簇红色的丝织物。   谜题这么简单就破解了,反倒像玩迷宫游戏又发现了一条走不通的道路一样,刘思缈有些沮丧,跳下了凳子,就在这时,她看到墙角有一个小小的形状怪异的东西,弯下腰捡了起来——那是一枚钥匙链上的挂饰。   “哟,赤狐尼克!”徐冉说。   刘思缈皱起眉头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说,你们当警察的就没有一点业余生活吗,不看电影啊,这可是前两年大热的动画片《疯狂动物城》的主人公之一啊,一只又奸猾又可爱的狐狸。”   刑警的业余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一周能有一天完整的休息日就够整个警队羡慕的了,何况自己目前身兼要职,哪里有时间看什么动画片。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而言,刘思缈就算对赤狐尼克一无所知,也比为这部动画片创造出累计票房15亿的国内观众,对这枚挂饰的意义有更深刻的体会,对于一位刑事鉴识专家而言,“实”永远比“名”重要,比如现在,她就在狐狸的尾巴下面看到雕刻着一个英文单词——SCHLEICH。这是世界顶级的塑胶动物模型生产商德国思乐公司为《疯狂动物城》专门生产的周边,其价格至少在100元人民币以上,一个普通的清洁工是不会花钱买这种挂饰的。   在一间已经被特种清洁工打扫过的房间里,发现这么个时尚的吊坠,稍微推理一下就知道其主人是谁。   这是接手这个奇怪的任务以来,第一次和她要寻找的目标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系——尽管这联系十分微弱,但也足够刘思缈欣喜万分的了。   只是刘思缈城府极深,并没有将欣喜挂在脸上,神情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徐冉看了不免叹气:“看来这屋子真的是没什么好查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缢事件嘛,咱们走吧,别在这儿瞎找了,要知道疑心是妈,自带生鬼功能的。”   刘思缈也觉得,在这么一个物证全无、线索全无、疑点全无的“三无凶宅”里,想重新找到什么“真相”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而且,为什么不能认为倪兵自缢本身就是真相呢?   可是,须叔对蕾蓉说的明明是“希望你告诉我第二座凶宅里发生过的命案的真相”,也就是说,须叔坚定地认为警方原来对这个案件是一场性窒息导致的意外死亡的定性是错误的。   警方和自己都发现不了任何可疑的地方,须叔又凭什么认定这起案件另有真相呢?除非——   3   刘思缈给蕾蓉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第二座凶宅里没有发现任何“真相”:“我建议这一次你提前给他的云端通讯系统发一个信息,让他打电话给你,告诉他勘查已经结束,倪兵确实是自杀,这样做可能冒一点风险,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也是化被动为主动的重要一着。如果他说,好吧,我告诉你第三座凶宅位置的暗号,那就算我们过了这一关;如果他表现得惊慌失措,坚持要你留在屋子里面待命,那就表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他和清洁工们很可能还在滨水园小区,怕我们勘查完毕,有时间展开对他们的搜索,甚至一下楼就和他们撞个正着。”   “嗯,你分析得有道理。”蕾蓉说,“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最大的可能,不知你有没有想到,那就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刘思缈打断她道,“须叔会说倪兵之死其实是谋杀,我们的勘查失败了,游戏到此GAME OVER。”   “对啊,那样的话,小唐的生命安全就面临威胁。”   “既然他说倪兵之死是一场谋杀,就让他拿出谋杀的证据来。”刘思缈说,“我觉得须叔只是在唬你,他怎么可能知道倪兵不是死于自杀呢?除非他就是杀人凶手,或者目击了倪兵遇害的全过程……”   “思缈,你真的以为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公平公正的游戏吗?”   一句话让刘思缈冷静和清醒了下来。是的,今天晚上已经、正在和即将进行的,并不是一场公正公平的游戏,而是由须叔一个人制订和修改规则的生死赌局。   电话的两头都沉默着,既在思考,也在等待,像是在十字路口看到四个方向全亮起红灯的不知所措的行人。   “不,不会的。”刘思缈突然坚定地说。   “啊?”蕾蓉像被突然叫醒一般,“为什么?”   “直觉!”刘思缈说,“我的直觉告诉我须叔不会因此杀害唐小糖。”   “我也有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唐小糖真的面临危险,咋办?”   刘思缈一愣,完全没有想到一向温婉的蕾蓉说话也有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她意识到蕾蓉在枫之墅很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于是换了一副口吻道:“姐姐,我说须叔不会因为勘查失败就杀害唐小糖,并不是胡乱猜测,而是有道理的,简单说来四个字——动机不足。”   蕾蓉也觉察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点失态,稳了稳神:“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有搞清一件事情,那就是须叔为什么要做这场见鬼的游戏,从表面上看,须叔活像是一个了解部分案情,却苦于无法揭穿真相而不得已挟持人质逼迫警方查清真相的圣徒,但是他支使我们黑灯瞎火地搞凶宅一夜游,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没有达到,他就绝对不会动唐小糖一根毫毛,他既然跟你说今晚要清洁三座凶宅,那么最后一定会在第三座凶宅里亮出他的底牌,我绝不相信他会半途切歌!”   蕾蓉沉默着,隔着话筒,刘思缈也能感受到她在艰难地思索。   很久很久,蕾蓉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同意你说的,给须叔的云端通讯系统发信息,考虑到可能性最大的是他让我在屋子里待命,自己带着小唐和清洁工们转移出滨水园小区,所以——”   “所以我现在就下楼,在小区做‘盖娅位移’!”刘思缈说,“虽然这小区里的路灯不亮的比亮的还多,但是须叔要想带着清洁工们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怕也没那么容易。”   盖娅是希腊神话中的地神,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盖娅位移”是现代刑侦科学中一项在有限区域内单人搜索潜逃罪犯的法则,也叫“对角线位移”,即无论你搜索的地域是什么形状的,都可以将其想象成一个或若干个正方形,并沿两条对角线不停地做“Z”字形位移,这样可以最大概率地捕捉罪犯或察觉罪犯的行踪。   蕾蓉还是有点担心:“万一须叔要是打过电话来,说出他设置在你那屋子里的下一座凶宅的位置暗示,怎么办?”   “就在一个小区里,大不了我再回来。”   蕾蓉说:“好吧,你带上小郭先生,注意安全。”   刘思缈挂断电话,想了想,觉得最好把屋子里的灯都关上,这样万一须叔在某个地方监视这间屋子,看到关灯了,又接到蕾蓉的电话,便会相信“勘查结束”这一事实。于是她关上客厅的灯,又走进主卧,“啪”地摁灭了墙上的开关,突然发现徐冉有些不对劲。   徐冉站在黑暗中,呆呆地望着那扇没有纱窗的窗户外面沉沉的黑夜,也许是刚才狂风吹过的缘故,夜色变得透亮了一点,原本浓如柏油的地方这时都露出巉岩一般锐利的边边角角,仔细看去,远处的围墙、公路、河面和布满榛莽的山坡上,竟闪烁着一丝寒光凛凛的铁青色。   “徐冉,走。”刘思缈说了一句。   徐冉却没有动,刘思缈上前拉了她的胳膊一下,她打了个寒战,慢慢地把头转向刘思缈,瞳孔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翳一般茫然。   “你怎么了?”刘思缈问。   徐冉抬起胳膊,指向对面:“那座别墅,就是枫之墅。”   刘思缈吃了一惊,她顺着徐冉的手指望去,在远处那座隔着公路和河道的小山上,伏着一座建筑,只门厅处开着灯,其他的地方一俱黑压压的,不仅看不清形状和颜色,连一共有几层楼都要瞪大眼睛才能数清。   尽管知道那里就是五位清洁工遇害的凶宅,刘思缈依旧有些激动。在这个黑云压顶、愁苦憋闷的夜晚,她怀着一颗凭吊的心来到省城,却突然接受了一个荒诞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此马不停蹄,耗尽脑力,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一次又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现在,她第一次知道了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所在的地方,原来她距离自己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她用尽了全力才按捺住想给蕾蓉打个电话的冲动。   起伏的心绪刚刚有所平静,她就关注到了身边的徐冉。   此时此刻,徐冉望着枫之墅的神情充满了哀伤,假如肤浅地理解,可以看做是对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惨案的不堪回首以及对惨死的同伴们的哀悼怀念,但是刘思缈心比海深,她发现在徐冉的哀伤中,还夹杂有一丝格外柔软和深浓的情感,那种情感似乎有些眼熟……   在徐冉的神情中,刘思缈看到了每天早晨镜子中的自己:牵挂,担心,忐忑不安,整夜难眠,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又无迹可寻,憔悴得云纷月乱……   “他,也在那里吗?”刘思缈不忍唤醒徐冉,但是重任在肩,不能在这间屋子里滞留太久。   徐冉怔了一怔,看了刘思缈一眼,她明白“他”指的是谁,慢慢地摇了摇头。   并且,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她也看懂了一件事:刘思缈也有和自己相同或类似的经历。   跟在刘思缈的身后,徐冉默默地走出了1202房间。来到楼道里,等电梯的工夫,徐冉靠在墙上,忽然说:“那个挂饰里的头发,是他的?”   刘思缈轻轻地点了点头。   “男人都是一样,来得热情似火,去得悄无声息,全不管爱他的人会怎样担惊受怕、日思夜想。”徐冉用手抚弄着发梢,并慢慢地将发梢衔在口中,用雪白的牙齿狠狠地咬着,然后猛地一甩头,像要决绝地甩掉和遗忘什么似的,但掩饰不住昂起的脸上,一双眼中渐渐泛起的水光。   这个表情,刘思缈一样有过。   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射出的灯光有点发青,刘思缈往里迈了一步,回头看了徐冉一眼,徐冉苦笑了一下,走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电梯下行,可以清楚地听见曳引轮牵动曳引钢丝绳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空洞而刺耳。   到达一层,电梯门重新打开,刘思缈刚要往外走,就听见身后的徐冉问:   “你呢?”   “一样。”   刘思缈简洁地回答道。   她们出了楼门,这里是整个小区的东南角。根据网上搜索到的滨水园小区的基本材料和地图,刘思缈知道整个小区分成南区和北区,她们目前所在的是南区,这里一共八栋楼,都是经济适用房,最南一排是三座楼,中间是两座楼,最北一排还是三座楼。上一座勘查的凶宅和刚刚勘查结束的凶宅都位于最南一排,既然如此,刘思缈推测须叔要清洁的第三座凶宅,如果依然在滨水园小区里,应该还是属于南区的范畴。   也许是一开始就设定为经济适用房的缘故,南区的园林景观什么的,纵使在黑夜中也能分辨出基本就是野草和无人修剪的灌木丛。刘思缈对徐冉说:“我们从这里开始,向小区(南区)的东北角移动,到达后沿最北的三排楼移动到小区(南区)的西北角,再由西北角向东南角移动,不停地走Z字,这个过程中,注意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人影或声音。”   徐冉大概没想到自己要跟刘思缈一起执行任务,声音有点紧张:“是……是要我一直跟着你吗?”   “对,紧紧地跟着我。”   没想到,她们俩刚刚往东北角没走出多远,连第二排楼都没到,刘思缈的手机突然传来了振动——为了搜索中不惊到疑犯,她提前更改了响铃模式。   接听后,手机里传来蕾蓉急促的声音:“思缈,你们还在1202房间吗?”   “我和徐冉刚刚下楼,正开始做盖娅位移。”   “马上回去!”   “怎么了?”   “我给须叔的云端通讯系统发了条信息,他打过电话来了,一听说勘查结果证明倪兵确系自杀,只说了一句‘你还有20分钟’,就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刘思缈大吃一惊,她猜想了须叔各种各样的回答和反应,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须叔只留了这么一句,言简意赅中却有无限的解释和含义:倪兵肯定不是自杀,20分钟内你必须找到真相并对真相做出合理的解释,找不出来我就杀掉唐小糖……在美国留学时,刘思缈曾经协助林香茗完成过一篇谈判专家通过语言分析犯罪分子的心理类型的论文,她还记得林香茗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坐在桌子上喝咖啡的情形,他翘起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说:“一个专业的犯罪分子,说话应该像皇帝一样,惜字如金,回味无穷。”   从这个标准来判断,须叔真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样的对手,完全可以视为一个冷血的疯子,没法以常理判断!   刘思缈挂上手机,拉着徐冉就往回跑,徐冉不明就里:“怎么还要回1202房间吗?”   “对!我们还有20分钟!”   4   重新回到1202房间,刘思缈站在主卧门口,一双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细细地查看着这间屋子,边边角角也不放过,然而这样的观察只是走过场,纷乱如麻的心仿佛蒸腾的大雾,让她虽然瞪圆了双眼,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看不见,简简单单的家具和一目了然的陈设,根本不能发现什么新的东西……   “他怎么可能知道倪兵不是死于自杀呢?除非他就是杀人凶手,或者目击了倪兵遇害的全过程……”   无论怎样也排解不了这样的思绪,一种被真凶戏弄却无可奈何的愤怒,使她定不下心,集中不了精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做不到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早已疲惫不堪,一直苦苦强撑着的身体,突然一晃,险些栽倒,旁边的徐冉赶紧扶了她一把:“别硬撑了,赶紧给你男朋友打电话啊!”   刘思缈一愣:“什么男朋友?”   “就是前一所凶宅里打电话给你的那个‘讨厌的家伙’啊,我看得出你们俩是在赌气呢,可是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你也不会那么快发现那两个女孩死亡的真相吧。”徐冉说。   刘思缈差点哭出来,正待解释呢,手机又振动了起来,一看居然是“男朋友”打来的,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送上来,刘思缈接通手机,气呼呼地说:“呼延云,你又想干吗?!”   呼延云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思缈,我在高铁上,手机信号很差……倪兵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背景音传来飞速行驶的火车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和有节奏的“咯噔咯噔”声,这么晚了,这个笨蛋要坐高铁去哪儿啊?   不过,管不了那许多了,刘思缈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杀?”   “我刚才跟你讲过,很多罪行的最终暴露,都是时间轴和空间轴没在同一个坐标点上……我查过案件发生那天的天气预报……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那又怎么样?   “喂?喂?”刘思缈听到话筒里一阵咝咝声,信号像要中断,不禁急得叫出了声,这可是一线牵机的关键时刻,绝不能话说半路啊!   然而话筒里只传来了四个字,应该也是呼延云用尽全力喊出来的:“你……现场还原……”   然后,电话就断掉了。   刘思缈反复拨打回去好几遍,结果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手机屏保上的时钟一蹦一跳的秒针,像正在倒计时却又无法拆卸的炸弹一样,让她感到绝望。   只剩10分钟了。   “思缈!”耳畔传来一声轻呼。   刘思缈抬起头,看到徐冉惊惶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她见过很多很多,大多是备受戕害而走投无路的受害者,在看到警察的一刻,双眼放射出的光芒,那光芒里除了痛苦和绝望,还有求助和希冀。   是的,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都不能放弃,要知道身边的徐冉、枫之墅里的蕾蓉,还有不知身处何方的唐小糖,我是她们三个人共同的、唯一的希望。   一种心底焕发出的巨大勇气,让刘思缈重新振作了起来。   “徐冉,你马上上网查一下7月20日的天气情况,越详细越好。”她说。   徐冉使劲点了点头,刘思缈的复原,让她也精神抖擞。   说完,刘思缈拉了一张凳子,就放在现场图片显示倪兵“自缢”的位置,然后将衣柜打开,拉出内储式穿衣镜,接下来把一根从橱柜里找到的绳子搭在暖气管上,系上扣子。   刘思缈在椅子上坐下,望着对面的镜子。   镜子里照射出一张美丽而苍白的容颜,秀发掩映的脸庞具有无与伦比的线条,一双眼睛里的霜波冷雾,此时此刻有如针刀一般锋利。   刘思缈对自己的脸蛋一向没什么欣赏的兴致,现在她所思考的,是疑点究竟在哪里?假如倪兵不是自杀而是他杀,那么真凶可能犯下哪些暴露真相的错误:打结方式?没有问题啊。凳子高度?也没有问题。缢索特征?那只是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色麻绳。室内痕迹?屋子里没有搏斗的痕迹和其他人的足印,不正说明倪兵是自杀而不是他杀吗?难道是……指纹?   仿佛洞穴探险者,在黑暗和幽邃中,看到了前面一缕光芒!   刘思缈站了起来,走到镜子旁边,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查看镜子的边沿:她先看到了自己的指纹,像白纸上的羽毛一样清晰。倪兵的个头瘦小,甚至比自己还要矮一点,如果他把攥住镜子边沿拉开的话,应该在自己的指纹下面或附近找到他的指纹——要知道指纹的保存时间比绝大多数添加了防腐剂的食物还要长,一两个月根本不会影响可见度——如果没有,就说明镜子是当天有人戴着手套拉开的,而倪兵的尸体没有戴手套,一个人也不可能戴着手套自慰。   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接着,她看到了那枚指纹,就在自己的指纹的正下方。   半月形的一痕,应该是大拇指抠住的镜子边沿往外拉的时候留下的。   她有些沮丧,用手机拍照发给蕾蓉,让她传给濮亮查一下是否是倪兵的指纹,如果是,那就是又一个死胡同。   正在这时,徐冉那边查完了:“思缈,我进入了本市气象局的网站,查询了7月20日的气象记录,当日白天晴朗无云,最高温度是35度,风力2~3级,日晒指数非常高,晚上——”   “行了。”刘思缈心烦意乱地打断了她,“我只要白天的天气情况。”   很快,蕾蓉就回了信:“指纹系倪兵的左手拇指指纹。”   用左手拉开穿衣镜时,拇指抠住镜面的边沿,另外四根手指抠住背板的边沿,一起用力——无懈可击。   该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倪兵因自缢而死都毫无破绽!   饶是刘思缈一贯冰雕似的冷静,也按捺不住因屡屡失败而心生的焦躁,她看着反射着刺眼灯光的白色墙壁,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热锅的氤氲之中,不禁大步走到门口“啪”地摁灭了日光灯。   徐冉以为刘思缈又要用鲁米诺喷剂查看血迹了,却发现这位女警官回到窗口,重新坐在椅子上,继续呆呆地看着那面镜子。   目光如凝,长长的睫毛偶尔一扇,滤去更多的旁芜。   好奇怪的一个妙人儿,徐冉心里暗暗感叹,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不做模特做刑警,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女人在照镜子时想的竟不是自己,这才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刘思缈看着镜子,灯光下的镜子和黑暗中的镜子,照射出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前者能让近景纤毫毕现、远景无迹可寻,后者却在忽视了近景的同时让远处的、深邃的和一切虚无缥缈之物都有了形骸和轮廓,此刻,镜子中最清晰的,竟是半落地窗如骨架般的窗框和天空上滚滚流动的浓云……   “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呼延云为什么要强调这样一句话?   案件发生那天的天气预报显示,当日白天晴朗无云,最高温度是35度,风力2~3级……   万里无云,晴朗无云。   呼延云最后一句不完全的话,意思是让我做现场还原,可是我已经还原了现场啊,凳子、绳子、镜子、打开窗帘的窗户……还缺少什么呢?   万里无云,晴朗无云……我总不能让天空现在变成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啊。   不,我能。   刘思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她站在7月20日的这间凶宅里,仿佛站在只有黑白两色的素描画中,凳子、绳子、镜子和倪兵扭曲的尸体,都有着粗细不同的投影,窗外,是万里无云的大好晴天……   猛地,徐冉刚才向她汇报天气预报查询结果时的一句话,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出——   “日晒指数非常高。”   刘思缈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门口“啪”地摁开电灯的开关,打开犯罪现场勘查箱,拿出激光尺,在屋子里测量了起来,然后又跑到电脑桌前,一面用手机上网查询着什么,一面从笔筒里抽了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刷地计算了起来——   滨水园小区的楼层高度、室内面积与进深,省城的地理坐标、太阳入射角、正午太阳高度、纬差……   “很多罪行的最终暴露,都是时间轴和空间轴没在同一个坐标点上!”   结果算出来了!   她拿出手机,也许是太激动的缘故,哆哆嗦嗦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好几遍才拨打出去,刚一接通,她就忍不住喊道:“蕾蓉,我知道案件的真相了,倪兵之死肯定不是自缢,而是他杀!”   “怎么说?”蕾蓉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凶手设计了一个几乎完美的犯罪,但他骗得了人,骗不了天!”刘思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大,“7月20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35度的高温,日晒指数极高,这间屋子位于12楼,正南无任何遮挡,半落地窗,窗帘也没有拉上,死亡时间是上午10点到12点,这一切说明什么?”   她顿了一顿,才把最关键的话说了出来:“说明案发时,太阳光对这间屋子形成进深非常深的斜射!我计算过,灼热的、猛烈的太阳光至少能射进屋子三分之二深的区域,换句话说,假如当时开着一面朝向正南的穿衣镜,镜子里是白花花一片的反射太阳光,因为入射角比较高的缘故,倪兵瘦小的身体完全形成不了遮挡,不要说面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自慰了,坐在椅子上不用半分钟就得被反射光耀瞎了眼!”   站在墙角的徐冉听得目瞪口呆,半天合不拢嘴巴。   “所以,一定是有个人勒死了倪兵,再伪造成他上吊自杀的模样。凶手采取的是‘套白狼’的杀人手法,即从后面突然勒住倪兵脖颈后,转身背着倪兵在屋子里兜几圈,等倪兵断气后再将他吊到暖气管下面,这样缢索就显示‘八字不交’。凶手十分狡猾,甚至没有忘记在倪兵死后,捏着他的手指拉开穿衣镜这样的细节,只可惜他百密一疏,没有把窗帘拉上……”   话筒的另一边沉寂了许久许久,才听到蕾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须叔应该很快打过电话来了,你等我的消息。”   5   刘思缈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喘着气,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珠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争分夺秒的斗智,不亚于真枪实弹的巷战,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坚定、迅速地做出毫厘不差的判断,不然身后的队友就面临着丧生的危险。   又过了一关。   两关通过,如果按照须叔说的三座凶宅定胜负的话,还有第三关,可是刘思缈却已经觉得自己有点儿强弩之末了。   “好厉害啊!”   安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徐冉的惊叹,她的神情好像小孩子在现场看到大卫表演魔术一般,充满了如梦如幻的惊奇。   “什么嘛……”刘思缈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说你男朋友,他好厉害啊!”徐冉眨着眼睛,“我能感觉得到,这一次又是他的提示,帮助你找到了正确答案。”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刘思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他确实有两下子。”   “他是谁啊?怎么发现破绽的?”徐冉偏要问。   “一个推理者。”   “推理者……是什么?跟私家侦探一样吗?”   “不是一回事,咱们国家不允许有私家侦探。”刘思缈说,“你可以理解为一批喜欢读推理小说的人,因为逻辑推演的能力比一般人要强,所以自视过高,什么案件都要插一脚发表些私人意见,当然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只有其中极小一部分能被警方接纳,成为某种民间顾问性质的,就叫推理者。”   “这样啊!”徐冉想了想说,“真是挺了不起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多一半是瞎蒙。”刘思缈不无轻蔑地说,“现代刑侦是一门发展得非常完善的科学,包括犯罪现场勘查学、法医学、毒理学、人类学、弹道学、痕迹学、还有……行为科学和犯罪心理学也勉强算上吧,而推理是什么?十九世纪末伦敦大雾里走出来的东西,‘一个逻辑学家不需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整个生活就是一条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一环,整个链条的情况就可以推想出来了’——这跟瞎蒙有什么区别?”   “可是……”徐冉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这种说法也有道理啊,就说凶宅吧,虽然没有人亲眼看见过凶灵,但是假如一个人住在发生过人命案的屋子里,一定会感到不适的啊,世间万物,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不能一概而论的。”   “如果你说一个人住在发生过人命案的屋子里,一定会感到不适,那么就要拿出统计数据来证明你的观点。”刘思缈寸步不让,“比如全国有多少套凶宅,入住凶宅的居民发生不适的百分比是多少?还有不适的标准是什么,总不能看见蟑螂害怕也算作凶灵作祟……如果这些都没有,就是想当然的或者一些基于民间风俗习惯对凶宅感到排斥的话,我可以理解,但是无法认同。而且我敢说,如果采用科学的统计方法,一定会发现住在普通住宅中的猝死率、自杀率或发生其他非正常死亡的概率,跟住在凶宅中是大致相等的,如果居住者根本不知道某座房子此前是凶宅的话,那么可能根本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正如你刚才说的——‘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   徐冉呆了半晌,一声叹息:“好吧……也许,你是正确的。”   徐冉这么快就认输,倒是让刘思缈有点儿没想到,但是再一琢磨就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的区别,前者崇古务虚,后者疑古务实,这不禁让她对这个看上去总是紧张兮兮的女孩多了一分好感:“也许,我是错误的呢。我并没有否定凶宅,而是反对没有经过科学验证就肯定其存在。”   徐冉使劲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缕微笑。   “刚才咱俩聊天,我也问起过你,听说世上确实有凶宅,住在里面会闹出人命,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事?你说你知道,那就讲给我听听呗。”   徐冉再次浮现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好像一个魔术师不得不揭秘魔术手法。犹豫了片刻,她慢慢地说:“据我所知,真正能致人死亡的凶宅,不外乎三种原因造成:化学的、物理的,还有一种是空间构造导致的。”   “先说化学原因造成的凶宅,因为这种凶宅为数最多。”徐冉说,“化学凶宅的‘第一凶手’就是氡污染,住宅的地下或装修的石材中如果有大量氡气,就会危害居住者的健康,引起癌症……”   “准确地说是肺癌。”刘思缈点点头,“氡是放射性气体,氡衰变产生的阿尔法粒子对呼吸道会造成辐射损伤,诱发肺癌。”   “是的,不过,氡污染一般只危害‘一茬人’,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地氡气逸出得差不多了,对再住进来的住户也就没什么损害了。”徐冉说,“相比之下,农村出现的凶宅,就是那种一连能让好几代人短命的,大多是饮用水或土壤里重金属含量过高导致的,比如村里唯一一口水井里富含汞,或者整个村落正好建在一个铀矿附近……不过我听说过一个最诡异的凶宅,是民国时有个富豪为了与众不同,让设计师用红色黏土给自己造了栋别墅,没多久全家人都开始咳嗽、胸痛,就医时描述自己‘仿佛被魔鬼掐住了喉咙’,最后一个接一个在睡梦中死去,尸体的胸口和脖子上都有大量搔抓出的血痕,显示他们死得非常痛苦。”   “应该是呼吸系统疾病。”刘思缈不假思索地说,“后来呢?”   “建国后,那栋别墅被充公,但是在里面办公的人都很容易生病,总觉得有窒息感,后来终于出了事,有个常年住在里面的看门人夜里睡觉太痛苦,竟用刀切开了喉咙,在急救室临死前撂下一句‘我就是想透口气’,搞得那栋别墅成了名噪一时的凶宅!那年月,不是盛行把一切鬼神都拉下马么,所以政府采用了最简单的处理办法:拆了别墅,黏土给附近的农民拿去盖房子。哪知道,住进去的农民很快也出现了和看门人差不多的症状,直到这时,地理学家和化学家才去检查黏土成分,发现里面含有大量的矽尘……”   “原来是矽肺病。”刘思缈叹了一口气,“现在很多矿工都患有此病,死状悲惨。”   “化学凶宅比较容易检出,而物理凶宅则更容易给人一种‘闹鬼’的感觉。”徐冉说,“比如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石岩别墅’,那个别墅建在一个山坡上,前面是一个大花园,后面有三面石壁相拥,成为遮挡寒风和避免袭击的天然屏障。这么好的一栋别墅,谁住进去谁发疯,上吊的、割脉的、跳崖的,幸存者也都关在精神病院里大白天的喊‘有鬼’。就为了解开这个别墅之谜,当时欧洲的一些顶级科学家研究十年,才发现真相:别墅所在山坡对面的一个山丘上,有一处封闭的军事重地,那里是一个军方严格保密的雷达站,雷达的放射功率极强,放射的电磁波扫到别墅所在的角度时,三面拥立的石壁不但没有阻挡电磁波的延伸扩散,反而交叉反向投向了别墅。住在里面的人在一天24小时里几乎要接受48次电磁波的强烈震荡和‘射击’,你想可不是谁住谁疯么?”   刘思缈频频点头。   “物理凶宅一般都是电磁波辐射、局部地磁扰动引起的。”徐冉说,“不管大郭先生、小郭先生,都喜欢说这么一句话‘猪窝羊圈耗子洞,能不能住看畜生’,古人不懂什么物理、化学,一间屋子,只要牲口和小动物能住,人就可以住,要是屋子里干净得连只蚂蚁都没有,甭问,赶紧搬家的好!”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位小郭先生虽然披着古风的外衣,但其实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兴趣不大,反而对科学解读凶宅比较感兴趣。”刘思缈说。   徐冉苦笑一下:“小郭先生从古至今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也讲究驱除凶灵,但基本上只拿凶灵当个幌子,毕竟过去的人比较信这个嘛,我们比较在意的是形成凶宅的形式上的、物质上的原因是什么,然后通过调整、改变这些问题,让凶宅变成吉屋,比如觉得问题出在水源上,那就建议住家重新打井;发现猫狗不喜欢进屋,就建议拆了房子换一种石材重盖——所以我们才被叫做‘形法派’,当然驱凶的仪式也要照做,不做的话,请我们的住家心里不踏实,早晚还得出事。”   “既然如此——”刘思缈将手臂一抬,指向窗外,“那么你那次带队去枫之墅,不会对这样一座凶宅的成因毫无发现吧?”   突如其来的将军!   大约也就一秒钟的时间,刘思缈在徐冉的脸上清晰地捕捉到了某种秘密被人勘破的尴尬表情,但随即,徐冉就恢复了无辜的模样,摇着头说:“我说过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她连摇头都摇得那么生硬。   明显是在撒谎!   以刘思缈多年从警的老辣,她百分之百地坚信徐冉在枫之墅发现了什么极为关键的、证明那座凶宅何以为凶的东西!但是眼下,她还需要徐冉配合自己找到唐小糖,只好不做深究:“好吧……你接着说,空间构造导致的凶宅是怎么回事?”   徐冉正要开口,蕾蓉的电话打过来了:“思缈,我刚刚和须叔通过话,他认可了你对第二座凶宅案件真相的解答,然后给出了第三座凶宅位置的暗号,只有八个字‘烧邪之上,无所终也’——比较要命的一点是,这一次他只给我们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刘思缈的脑袋“嗡”地一下,刚刚结束的两场长跑,已经累得她精疲力竭,没想到马上就要跑第三场……   没的选择!   她马上对徐冉说:“你去看看那堆烧邪,须叔说第三座凶宅的暗号就在那里!快!”   “你不要挂电话,徐冉判断是什么凶宅之后,马上告诉你。”刘思缈对蕾蓉说,“你怎么这么久才打过电话来?”   蕾蓉解释道:“从时间上判断,须叔选择的第三座凶宅一定还是在滨水园小区,所以我让濮亮查查,最近这半年来,该小区到底发生过几起凶案,结果发现,除了你已经勘查过的两座凶宅外,还有三座屋子发生过谋杀或自杀,但是在暗号没有破解前,不能确认须叔他们在哪一座里面,我让濮亮派个人悄悄过去协助你搜查,但令人不解的是,110接到好几个报警电话,说管区多处地方发生抢劫案、盗窃案,濮亮和我都怀疑是须叔报的假警,但按照相关警务条例,濮亮必须派人去查看,本来为了确保全运会期间安全,派出所的大部分警力就都被调到本市几个重要地点执勤,家里不剩几个人,这一接警,濮亮说派出所里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了,还得等着知道第三座凶宅在哪儿之后,给咱们发案情概要和相关资料,根本动弹不得。”   关键时刻,竟然连一个可以就近调配的警力也没有!   不……也许有个人能帮上忙……   刘思缈一边惦记着等会儿给某人打个电话,一边对蕾蓉说:“对了,我刚才勘查这间屋子时,在地上发现了一个挂饰,是思乐生产的一只狐狸,好像是什么动画片的主人公,我怀疑是唐小糖的……”   “没错,那就是唐小糖的,是我和她一起去看《疯狂动物城》时买的!”蕾蓉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整个晚上以来,她第一次和唐小糖在某种意义上恢复了联系,“思缈你一定要把小唐平平安安地救出来啊!”   刘思缈没有回答,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勘查犯罪现场、推理旧案真相、根据暗号寻找下一座凶宅的位置……时间紧,任务重,马不停蹄的奔波,让她像一直拉满的弓弦,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张和毫无松懈的状态之中,而就在拼命烧脑和消耗体力的同时,一个问题也在她的心里一直盘桓不去,那就是须叔做这一切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她认为须叔挟持唐小糖,一定有着更加不为人知的目的,而一开始她和蕾蓉提过的,设法夺回交手中的主动权,每一次的试探和努力,都被须叔化解,现在她是完全被动的,像提线木偶一般朝着须叔设定好的圈套里走进去,却无计可施。   突然,她发现蹲在地上的徐冉一脸惊愕,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   直到这时,她才看到,那堆覆盖烧邪的沙子上面,有着奇怪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幅沙画,似乎是一个很长很长的人,正在双手抱拳向前方弯腰鞠躬,在白色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诡异莫名。   这一定是须叔在用纱窗过滤沙子时,故意洒出的结果。   “这是什么意思啊?”刘思缈问。   徐冉的脸色铁青,声音沙哑得好像怕吵醒沙画上那个抱拳作揖的人——   “拱尸之鬼!”   凶杀   “没,没什么,只是这一切谋杀,太可怕了,突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阿加莎·克里斯蒂《捕鼠器》   1   蕾蓉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望着那个当钥匙链上的兔子朱迪,望着它的长耳朵和鼓鼓的腮帮子,想起看完《疯狂动物城》,从电影院里往外走时,唐小糖一下子买了两个周边并强行塞给自己一个的情景,她那粉红色的脸蛋上笑意盈盈:“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朱迪特别像你啊?尤其腮帮子,好可爱的婴儿肥啊!”   不,不是的。其实,蕾蓉并没有觉得自己和朱迪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呃,腮帮子也许是个例外,或者,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劲头,也有点儿像?不过总的来说,她觉得自己就算真的坐着高铁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动物城,也不会像朱迪一样瞪圆了双眼,眼睛里全都是惊喜和憧憬。自己是一个太理性、太平静的人,少女时代的颠沛流离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过早地走向了成熟,她几乎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人还要懂得怎样控制情绪,怎样在陌生环境里迅速找到自己的保护色并控制局面,她很少流露感情,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她身上感到体贴和温暖。在她看来,一个人,一件事,要么更好,要么更糟,而这两种结果都不值得大呼小叫。   所以她不喜欢呼延云的热情似火,也不赞同刘思缈的冷淡如冰,她曾经无意中和林香茗聊起过“体温”这个词,人与人相处,最好、最舒适的温度是体温,跟体温有关的词汇包括微笑、坦诚、从容不迫、宽以待人……林香茗很欣赏蕾蓉的这一观点,他总说和蕾蓉在一起是最没有压力的。   可是,在很多很多朋友之中,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唐小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个小女孩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和下属,但更像是她的亲妹子,没错,她对自己非常非常好,好到蕾蓉甚至一度怀疑她是拉拉,但是最终证明,这个母亲早逝的女孩只是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她非常缺少的理性、智慧和坚强,于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而自己对她的好,也一样是看到了自己过早失去的一些东西:赖赖唧唧的嘟囔、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时发作的公主病,满嘴中二的语言……蕾蓉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变成一只永远在晒太阳的安吉拉猫啊!   还有,一些会让每个人都感动的小事……比如就在今年三四月间,京城闹“断死师”那阵子,自己遭到诬陷,被剥夺法医研究中心主任的时候,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专门来到研究中心开会,要求员工和自己划清界限,唐小糖第一个站起来怒斥道:“让我跟蕾蓉姐划清界限,办不到!”   也许在那个铁板一样沉重的场合,只有她这个官二代才敢抗声直言,但是,勇气就是勇气,无所谓凭依。   可是,自从李媛自杀的事件发生后,唐小糖变了,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阳光灿烂的笑容,总笼罩着一层浓云,恐惧而阴郁。蕾蓉想了许多办法让她开心起来,直到最后才明白,放手让她离开北京,离开那个有着太多沉甸甸的过去的环境,才是帮助她解脱并开始新生活的最好办法。   然而,这一次在省城的匆匆相见,她才发现,唐小糖的心病不但没有治好,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蕾蓉摩挲着兔子朱迪的钥匙链,很久很久,突然想到,也许眼下更需要担心的是唐小糖的生命安全,虽然刘思缈在第二座凶宅里找到了她的钥匙链,算是发现了她的踪迹,但这离找到她本人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只要她一刻没有摆脱须叔的控制,就不能说她已经安全。   偏偏我又陷身在这枫之墅里,无能为力。   叹了一口气,蕾蓉才意识到,自己在房间里已经坐了太长时间,应该按照事先预想的,去三楼赵洪波殒命的书房里看看了。   她站起身,开始准备要携带的工具……坦白地说,她不相信自己在警方多次勘查过的现场还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但是既然答应了刘捷,总不能不去看看,何况她总有一种感觉,这千头万绪的谜团的终极答案,就藏在自己脑袋顶上的那间屋子里,作为一位推理者,岂能因畏惧或畏难放弃了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手套、夹眉镊子、修眉剪刀、散粉刷、棉棒、酒精棉……好吧好吧,这些随身携带的东西,现在都充当犯罪现场勘查和提取证据的工具了。她又将此前向管家老吴要的几个茶包沿着边沿撕开,将茶叶包取出,留下袋子,做微量证据的证物袋使用。   还有桌子上的那个喷墨打印机。   这是蕾蓉以打印笔记本电脑里的文件为名,专门管老吴要来的,而真实的用途,几乎无人可以想到。那还是一次国际刑警组织在里昂召开的会议上,一位俄罗斯刑警说,在某些犯罪现场,因为出警紧急,等不到专业的犯罪现场勘查人员携带勘查工具箱赶来,而由于环境复杂等原因,有可能证据会在一段时间之后遭到损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刘思缈在发言中提出了一个“可替代勘查工具”的概念,比如:夹眉镊子替代提取证物的警用镊子、散粉刷替代磁性刷,引起了与会者莫大的兴趣,有人说怪不得越来越多的犯罪现场勘查小组由女性带队,原来是使用工具比较方便,引起了一片笑声,主席米雷耶·巴莱斯塔兹半开玩笑地说:“散粉刷可以替代磁性刷,但磁性粉似乎不是女性粉盒里经常装的东西啊!”刘思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篇自己最新发表的学术论文说:“磁性粉是由铁、硒静电复印墨粉混合配置而成的,也可以由铁、钴、镍配以其他粉末混合而成,以其细腻、附着力强、吸附性好,适用于所有无油的光滑表面,但是根据我的多次试验结果证明,纯粹使用普通喷墨式打印机墨盒里的墨粉,完全可以在指纹提取中取得和磁性粉一样的效果——而大多数街道都会有一家打印店的。”   一片惊叹后,会场上响起充满赞许的掌声,鼓掌者之中就有蕾蓉……   蕾蓉打开喷墨打印机,取出墨盒,将里面的墨粉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方形的、已经彻底掏空并洗净的散粉盒里,然后将它装进裤兜,其他的“勘查工具”则装在一个黑色的化妆包内,束在左手的手腕上,然后她将手机也搁进裤兜,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需不需要带一件防身的家伙呢?她看了看散落在桌子上的指甲锉、死皮铲和修甲刀,苦笑了一下,迈步走出了屋子。   渐入深夜,楼道里更加沉寂,壁灯像要把黑暗衬托得更加黑暗一样放着黯然的光芒。蕾蓉想了想,决定再去找侯继峰一趟,即便是不能让他与自己同去三楼,能把NP22型手枪要来防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又来到隔壁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子里依旧鸦雀无声。   看来侯继峰睡得很沉,算了,他伤得不轻,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这么想着,她刚要继续往前走,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振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手机掏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毯上,她也顾不得马上去捡,接听之后,是濮亮打来的:“蕾主任,我不是发给你一些第三座凶宅的案情概要吗?刚才我手滑了一下,调取了一下死者的资料,发现一件也许对你有用的事情,这个人此前曾经担任过枫之墅的包工头。”   “尤其是装修赵总住的套间和书房,他连我都不让参与,亲自当的监工。”   晚饭前汤米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突然回响在了耳际。   这么说来,第三座凶宅里的死者,有可能是被杀人灭口?   “你把相关的材料马上发我一份。”蕾蓉说完,挂断了电话,然后特地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她可不想在勘查三楼的书房时听见手机诈尸般的响声。   她低下头,用手机电筒照着亮,看看刚才什么东西从裤兜里掉了出来,“呀”地一声惊呼,不禁从嘴边滑了出来,原来是那个散粉盒,盒盖本来就扣得不严实,在掉落时又摔开了,导致墨粉洒了一地。   蕾蓉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自己准备了那么多“勘查工具”,其实都毫无意义,赵洪波已经死去那么久了,特种清洁工们遇害也很长时间了,连续发生两起大案,警方该勘查都勘查过了,而且,特种清洁工们已经清洗了赵洪波案件的现场,而特种清洁工们遇害的现场又被须叔带领的第二批特种清洁工清洗过,在某种意义上,自己所处的环境跟刘思缈所处的环境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从已经清洗过的犯罪现场找到旧案的新证据,对于一个犯罪现场勘查专家而言,已经难乎其难,而自己是一个法医,怎么可能做到——这又不是二次尸检!   唉!她心里轻轻一叹,大概自己只能是去象征性地看看了。   于是她没有管地上的墨粉,往楼梯口走去。   蕾蓉完全没有料到的是,正是她不小心洒在地毯上的墨粉,成为了即将发生在这栋别墅里的一宗离奇凶杀案最终被侦破的关键。   路过童丽的房间门口时,蕾蓉特地停下脚步,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按照她的布置,今晚苏苏会和童丽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现在里面非常安静,以苏苏走到哪里都会说笑声一片的性格,可以判断她俩已经睡下了。   整个枫之墅的二层都是客房,由中间部分的楼梯分成对称的东楼道和西楼道,蕾蓉所在的房间位于西楼道,走到楼梯口,她望了望前面,东楼道里也是寂静如死,人影皆无,这么说,所有怀揣心事、用意叵测的客人都这么老老实实地好梦成眠了?   我不信。   她甚至能看到每一扇门的后面,都藏着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楼道动静的鬼胎。   蕾蓉刚刚上了一层台阶,突然停下了脚步,想了一想,转身朝楼下走去。   在没有侯继峰跟随的前提下,最好先打探清楚陈一新和胡岳的动向,再去三楼勘查,不然真的又跟胡岳撞个正着,可就没人保护自己了。   蕾蓉蹑手蹑脚地下到一层,大厅的灯关着,门和窗户也都关着,但也许是窗外的树影剧烈摇曳的缘故,反倒像阵阵阴风正在这枫之墅里肆无忌惮地茹毛饮血。她定了定神,想起罗谦告诉过她的,陈一新住在客厅旁边一个套间里,既然客厅的西侧是餐厅,那么那个套间应该就在东侧了。   帮助蕾蓉锁定套间位置的,是突然响起的一阵粗野和狂妄的笑声,蕾蓉顺着笑声走到一扇虚掩的房门旁边,灯光从门缝里泄出,只听陈一新刻意压低但终究不算很低的话语:“那个假货怎么比得上你这位真正的大郭先生,一招千里来龙,神不知鬼不觉地帮我除去心头大患,事成之后,我不玩虚的,真金白银如数奉上,保你下半辈子不愁吃穿!”   是须叔!   毫无疑问,在和陈一新通话的是须叔。   蕾蓉的心狂跳起来,她用尽力气才抑制住了想要冲进去夺过手机问唐小糖在哪儿的冲动!她知道她什么都得不到,而且她也相信胡岳此时此刻就在陈一新的左右,自己根本近不得陈一新的身。   何况陈一新已经确认了自己是个“假货”。   好吧,趁着这个机会,赶紧上三楼去勘查!   她迅速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二楼的平层,望着通向三楼的阶梯,她停住了脚步。   宛如要开始给一具死因不明的尸体进行尸检一般,她要求自己从用解剖刀在尸身的颈部切开Y字形的那一刻,保证绝对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所以特地拿出手机看了看,濮亮已经将第三座凶宅的死者的身份材料发到自己的手机上,她马上转发给了刘思缈,想了想,又觉得依然有什么东西悬在心里放不下,于是干脆推开南面阳台的门,走到了黑黢黢的平台上。   头顶铅云如坠,耳畔风吼如怒,突然潲下一阵急雨,斜刺里杀来,仿佛探路的冷箭,打得栏杆上溅起一片碎银,打得花园里的残叶枯枝变得更加残破,窗户也都噼噗作响,这样的景况,不大可能有人在附近偷听,于是蕾蓉找了个背雨的角落,拿出手机打给了刘思缈,把发给她新材料的原因说明了一下。   “这样啊!”刘思缈在话筒中的声音有些惊讶,“这么说来,他的‘自杀’很可能另有内情了。”   “自杀?”   “是啊,大门反锁,几乎是一间密室……今晚勘查三座凶宅,一个案子比一个案子难破,最后这一座竟然是密室案件……”   不难听出,那边的情况有多么艰难,而须叔要求的勘查时间却又缩短了几乎一半。   密室,刑事案件中最稀少而又最难破的一类,此时此刻,枫之墅一桩,滨水园一桩,而且都只给出短到一炷香都烧不完的勘查时间。   一种极度的荒诞感让蕾蓉险些笑出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刘思缈在电话的那头也一定在笑。   “放心吧姐姐,不管成功和失败,我都会扛到底!”刘思缈的口吻突然变得释然,“对了,你把案情概要发给呼延云了吗?”   很细微的变化,还是被蕾蓉捕捉到了,这是林香茗出事以来,刘思缈第一次主动提起呼延云的名字,而不是“那个混蛋”。   “已经发给他了。”蕾蓉说,“我相信他正在看,说不定很快就会打电话给你,我就不占着线了……现在我准备去勘查赵洪波遇害的书房了。”   刘思缈听得出,蕾蓉的心绪是何等的纷乱,让一个法医去做犯罪现场勘查,无异于让一个调酒师去做糕点,但是,现在给她讲任何勘查技巧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等一下!”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   正要挂断手机的刘思缈一愣:“怎么了?”   蕾蓉说:“思缈,刚才我在陈一新的房间外面,听到他给人打电话,我可以百分之百认定对话那一头是须叔,陈一新已经识破了我是个冒牌的大郭先生,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关键是他有一句话,说得让我很费解。”   “他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给你。”蕾蓉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一招千里来龙,神不知鬼不觉地帮我除去心头大患。”   “千里来龙?”刘思缈有点发懵,“什么意思?我成语学得少。”   “我也不明白。”蕾蓉缓慢地说,“但是我相信,这句话里面隐藏着须叔今晚挟持唐小糖的真正目的!”   2   登上三楼。   站在楼梯口往西望,厚厚的地毯和壁纸形成了一种腔道感,而壁灯又是如此的晦暗不明,给死一样的寂静镀上了一层铁色,本来应该是笔直一条的灰色天花板又莫名地有些扭曲,这让蕾蓉产生了一种宛如用内窥镜观察楼道的奇怪感觉。   蕾蓉慢慢地向楼道西头走去,每一步都又粘滞又沉重,她低下头,以为能看到无数只手像从蛇坑里冒出来一样绞缠住她的脚腕,然而什么都没有。   终于走到了最西头。   南北相对的两扇房门都关着,她转了个身,把脸转向了朝南的房门。   伸出手,握住那状如鹤嘴的银色把手,一摁,再一推,门无声地开了。   门板的厚重,从推门时用力的程度都可以感觉得到。   当门打开的一刻,蕾蓉突然有一种奇怪的联想,仿佛自己在慢慢地撕开一个硕大无比的快递,曾经,她收过好几份专门投递给她的装有骸骨的快递,那是一串的预告和挑衅,随后而来的是一连数起匪夷所思的杀人案,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不是考卷,而是答案。   只是这答案,还隐藏在黑暗之中。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走进去,还好,并没有一脚踩空或听到什么鬼哭狼嚎……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整个楼道已经够安静了,而关上门之后,仿佛在原本的安静上又罩了一层保鲜膜。   为了不让门外或窗外有人察觉到自己的闯入,蕾蓉不敢开灯,只凭着逐渐适应了黑暗的肉眼慢慢地查看。黑黢黢的书房并不算很大,什么都只能看出个约略的形状:正对着大门的南墙上开着三扇玻璃窗,在窗户的下面,是一张欧式的老板桌,一盏莲花座的台灯摆在桌子的一角,在桌子和窗户之间,一张十分肥厚的老板椅斜在旁边。西侧墙上是一面书柜,可惜里面没有几本书,倒是有不少瓷盘、陶俑、玛瑙古兽、玉制国际象棋之类的东西。东边的墙下有一把休闲椅,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烟灰缸,东墙靠南边的一头有一扇比较窄的小门,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有钱人的书房,直到蕾蓉的手在书桌上不经意地一抚,指尖感受到冰冷而尖锐的凹凸不平时,才回想起刘捷跟她讲过的某些事情,她低下头仔细查看,发现桌面上布满了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刀痕!   她打了个寒战,然后来到东边的墙下,很容易地就在墙面发现了大量的刀痕,有些是砍出来的,有些是挖出来的,还有些是刮出来的,一如刘捷所言,仿佛一个疯子给这面墙实施了一次剐刑!   赵洪波,为什么要这样?   到底这间屋子跟他有什么仇,让他如此刻骨地仇恨,恨不得将它刀砍斧剁、肢解分尸?   蕾蓉轻轻地闭上眼,想象着那个身穿白色睡衣,骨瘦如柴,唯有眼睛凸鼓得宛如活鬼的男人,光着脚蹲在地上,一边搔抓着身上如蛛网遍布的红斑,一边用已经崩了刃的钝刀子,在墙面上刮着、划着,突然他绝望地跳了起来,抡起刀子对准墙面一下一下地猛砍着,在白灰飞舞,渣石迸溅之中,他的虎口被震裂了,流出了鲜血,终于他累了,疲惫了,重新蹲了下来,轻轻地啜泣着……突然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冷不丁抬起头来,吊诡的眼神与蕾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蕾蓉吓醒了!   她感觉到了!她确信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无误的,不,赵洪波之所以发疯般地砍剁着墙和家具、日以继夜,不是因为他恨这间屋子,而是——   他想要逃走。   没错,他是一个囚徒,真正的囚徒,被囚禁在这间屋子抑或这栋别墅里,受尽摧残。他想逃离,但是怎么都逃不出去,他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一个越狱者在试图打开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但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用。   难道……真的是凶灵附在了他的身上,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只有在清醒的瞬间用这样一种疯狂的方式求救和自救?   蕾蓉轻轻地摇了摇头,驱除了凶灵的想法,眼下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和每一件家具,几乎把所有可能制造密室的地方都查验过了:门锁很难拆下、上面没有勒过钓线的痕迹、门轴的一侧无法打开、门板与地面的间隔不可能塞进一把钥匙、门缝的宽度塞不进刀刃、铺着瓷砖的地板没有任何一块能撬起来、书柜后面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暗道,天花板上没有装配电动折叠刀的地方、也不存在可以用来升降的轨道,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那种简单的扣锁反而杜绝了一切从外面上锁的可能……   难道赵洪波真的是死于自杀?   这时,那种“白费工夫”的想法再一次袭上了她的脑海,让她感到沮丧和泄气,正当她准备撤出这间屋子的时候,突然想到,那扇小门还没有仔细查验过。   对了,假如在房间正门的门锁、门缝、门轴上做手脚,那么在小门上是同样可以实施的。   蕾蓉走到小门前,按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打开了——而赵洪波殒命的当晚,这扇门据说是锁着的。   一番观察之后,蕾蓉确认这扇小门没有任何异样,更没有可以构成密室的机关。她苦笑了一下,看了看门的另一边,那个仅仅从空间的宽大和家具的形状就能感受到奢华的套间,虽然这套间不是命案发生的场所,在警方的勘查中似乎也没发现它与赵洪波的殒命有任何关联,但在那天晚上一片混乱的时刻,陈一新却曾经进入过这里,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鬼。   这么想着,蕾蓉走进了套间,并随手将小门关上了。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比刚才勘查书房更加感到无能为力,这个套间太大了,而自己连从哪里开始都不知道……   就在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阵尖利刺耳的唿哨声和叮呤当啷的振荡声,让她不禁一悚,然后才发现是狂风撼动玻璃和从窗缝中涌入的结果,她抬眼向窗外望去,刚才那阵探路的急雨过后,原本在云缝间隐隐作亮的闪电和隐隐作响的雷声,这时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出了云层的围困,不停地用银色的鞭子抽打着整个天宇,用震耳欲聋的咆哮让大地颤抖!花园里的树木和绿植都拼命摇摆着,好像要挣脱地皮的束缚,飞到目不可及的黑洞深处。   风太大了,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枫之墅,连套间的大门也被摇撼得哐哐直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着恐怖片一般的效果。   蕾蓉看着大门,总觉得有点不安,不由得来到门口,正要将锁扣扣上,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陈一新的声音,好像是在跟什么人通电话,虽然隔着厚厚的大门,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有一点是真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该死,不是说他晚上住在一层的套间里么,这么晚了他来三层做什么?难道是要住进我所在的这个套间?   慌乱中,蕾蓉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可是她刚刚进套间不久,又一直摸着黑乱转,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藏合适,她手忙脚乱地往窗口跑去,想躲到窗帘后面,一路上居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也是个奇迹。   当她掀开窗帘的一刻,天空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   这是一道巨大的闪电,仿佛有人从天空的正中间竖着劈了一斧,将天空彻底劈裂了!一道深邃的、贯穿了整个天宇的裂缝和周围成千上万道枝桠,好像远古时代被地震震开的地壳一样,渗出银色的洪荒,久久无法愈合。那闪电不是一闪即逝的,而是反射弧太慢似的,在上空停滞了很久,将自己的光亮生生地烙印在每一道敢于凝视它的视网膜上!   长这么大,蕾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巨大闪电,看得她目瞪口呆,双眼竟被银白色的光芒灼得生疼。   当她放低视线的一刻,更惊悚的一幕场景让她呆若木鸡——   就在窗外那座假山的山顶上,站着一个鬼魂!   面无血色、形容枯槁、颧骨兀立、眼穴挖空,最可怕是那一身白色的长袍,在风中飘拂着,仿佛只有头颅而全无身体!   蕾蓉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是,一种法医的职业感和责任感,瞬间激发了她面对任何尸体时都无所畏惧的勇气,她随即向前迈了一大步,瞪大了眼睛盯住那白衣之鬼,才发现那个家伙原来是赵怜之!   轰啦啦啦!轰啦啦啦!轰啦啦啦!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当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与先前那巨大闪电完全配伍的滚雷响起时,蕾蓉还是被震得耳膜剧痛、肺腑翻滚,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耳朵,感到整个屋子都微微发颤,像要陷入大地。   赵怜之也似乎被雷声吓到了,撒腿就往假山下面跑,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了踪迹。   在最大的滚雷后面,还跟着擂鼓似的无数声续响抑或回音,然而蕾蓉感到自己已经被震得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她用手掌使劲摩挲着耳际,很久很久,麻木的耳道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痛觉……这时她才想起,陈一新居然没有走进套间,真是走运!可是他上三楼来干吗?刚才听他的说话声明明是往这边走过来了啊……也许他是去书房了吧!   果然,小门的门缝像镶了一层银边似的,渗出了灯光。   蕾蓉又忐忑不安起来,这么说来,陈一新和自己只隔着一道小门,趁着没被他发现,还是赶紧撤吧,反正今晚是不会再发现什么了……   她走到门口,先把门打开一道缝,竖着耳朵听了听楼道里的动静,确认没有人之后,赶紧钻了出来,踮着脚尖往楼梯口走去,厚厚的地毯让她走得无声无息。   希望在到达楼梯口之前千万不要碰上胡岳——她心里祈祷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她忽然停了下来。   空气中有一丝非常细微的气味,细微到游丝一般难以捕捉,但是长期从事法医工作的她,还是捕捉到了。   血腥气。   怎么会有血腥气?哪里来的血腥气?   蕾蓉毫不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楼道的尽头,书房那扇门,居然是开着的!   惨白的灯光,长长方方地铺在门口的地毯上,好像一具等待着尸体的停尸台。   而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味儿,很明显是从书房里发出来的!   蕾蓉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大步走到书房门口。   一阵呼啸的狂风吹得她差点坐倒在地,刚才她进书房勘查时明明没有开窗,而现在,正对房门的那扇玻璃窗像开膛破肚似的大开着,窗户上,刚才那阵急雨扫射出的肮脏的泥点,仿佛犯罪现场的喷溅型血迹。   定睛一看:书房里空无一人。   血腥气味儿更重了,无论从直觉还是经验上,这间屋子里都应该有一具尸体。   蕾蓉顶着风走进了屋子,地毯上空无一物,跟自己离开时相比,屋子里唯一的改变,除了窗户打开之外,就是那张老板椅好像被推开了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绕过桌子,才找到了答案,尽管这答案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眼前的一幕,依旧让她这个解剖过无数尸体的法医毛骨悚然——   只见陈一新仰面躺在桌子和窗之前的地板上,一双狭窄的眼睛虽然睁着,却已毫无生气,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身子下面流出,形成一个佝偻的人形,仿佛死者的鬼魂在慢慢地析出肉身……   3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接听者的声音中有一股睡梦中被吵醒后特有的混沌:“喂……哪位?”   “小侯,我是蕾蓉,你在哪里?”   “啊?蕾主任啊,我在屋子里睡觉啊,您在哪儿呢?”   “我在三楼,你马上来一下,陈一新刚刚被人枪杀了——”   “啊?!”侯继峰猝然一声,清醒过来,“我马上上去!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你的腿脚还能走动吗?”   “能走,就是一瘸一拐的,会慢一点儿。”   “那你就勉为其难吧,你上来之前,去敲一下你隔壁的房门,童丽住在那个屋子里,苏苏应该也在,你把苏苏叫上来。我记得管家老吴是住在二层东楼道的第一间屋子里,你去看看他在不在,如果他在,也叫他上来,顺便找他要一盒502胶水,我看这里的咖啡是自制的,那么应该有滤纸,一并带来。”   “好的。”   “等一等。”蕾蓉迟疑了一下,用无比冷峻的口吻说,“带上你的枪!”   挂断电话之后,蕾蓉又看了一眼陈一新的尸体,慢慢地退出了书房,站在楼道里,内心突然油升出一股奇怪的轻松感,在应该发生命案的地方到底还是发生了命案,不祥的预感终于获得了验证,不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至少现在,紧张的神经可以稍微松弛一下了。   刚才在发现陈一新死亡后,她立刻做了一次初步的尸检,结果表明,陈一新是被子弹或类似的射击物击毙的:进口创伤在胸口,圆形的射入孔周围有一个清晰的擦拭圈,形成一个暗灰色的环,出血量较少;子弹(或类似射击物)在胸腔里旋转后,从背部射出,导致后背形成一个巨大的撕裂口,大量的血液和内脏组织的碎片从外翻的皮肤里溢出,陈一新应该是当即毙命的。   一般来说,如果枪口在射击时距离皮肤或外衣很近,那么由于枪口爆破的巨大能量,入口周围的皮肤组织会有烧焦反应,并在衣服上形成“十”字或“T”字的撕裂口,而这些在陈一新的尸体上都未发现;如果枪口距离目标物1米以内的射击,弹孔中心与外围烟垢的色层会反差很大,甚至能看到未烧完的金属屑和枪油,而这些,陈一新的尸体上也没有,因此蕾蓉推断,射击者应该是与陈一新保持一定距离,比如站在楼道里朝室内开的枪,加之现场没有找到枪支,所以陈一新不可能是自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射击者是从窗外——比如站在那座假山上朝室内射击,击毙了站在窗口的陈一新……但是由于在室内没有发现任何子弹或弹洞,所以这种可能性,蕾蓉认为是零。   至于案发时间,蕾蓉几乎可以肯定,就在自己听到那几声震耳欲聋的巨雷的时候,否则纵使关着门,也无法掩饰枪声,不过不能排除射击者在枪上安装了消音器,那么射击时间会稍早或稍迟一点,对于整个案情的分析影响不大。   想到这里,蕾蓉有些心悸,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开枪杀死陈一新后,逃跑的路径应该就是沿着楼道撤走,巨雷打响之后,多亏自己迟钝了片刻,不然那时就走出套间,很可能与凶手撞个正着……蕾蓉也考虑到另外一种情况:凶手杀人后,直接钻进书房的对面屋子或者北边的任何一座房间,撤走或躲藏起来,但是由于对方有枪在手,她一向奉行“安全第一”的原则,所以没有冒险一一开门查找,而是静静等侯继峰一行人的到来。   没多久,楼梯口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首先出现的是苏苏,紧跟其后的是老吴,最后面一瘸一拐的是侯继峰,三个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苏苏的胖脸蛋上甚至还印着枕巾的烙印。   “咋了?出什么事儿了?”苏苏扯着大嗓门刚喊了一声,就被蕾蓉做了个“嘘”的手势慑住了。   等他们三个都来到面前,蕾蓉才用沉静的口吻说:“陈一新被杀了,尸体还在书房里。”   三个人顿时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表情:苏苏显得十分震惊,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的妈呀”;侯继峰一愣,皱起眉头;老吴先是瞪圆了眼睛,随即嘴角流露出一抹冷笑。   三个人的反应,跟蕾蓉设想得差不多。在发现陈一新毙命之后,蕾蓉知道自己有责任立刻组织起对案件的侦缉和调查工作,随即开始想助手的人选。在尚且不知道是否有外人混进枫之墅的情况下,目前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都有犯罪嫌疑,而她又不可能只身一人应对这件案子,所以只能找最可靠的、犯罪可能性最小的人来帮忙。侯继峰和苏苏都是警方特派给自己的助手,肯定是首选,而老吴是对这栋房子乃至在其中发生过的所有事件最知根知底的人,虽然他对陈一新恨之入骨,但如果说到“管用”和“好使”二字,一个大宅子里不会有比管家更适宜的人了。   “怎么回事?谁干的啊?”苏苏一边说一边往书房里巴望,因为书桌隔着,看不见陈一新的全尸,只能看见一双脚,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只沾了血的手机。   “陈一新死于枪击,谁干的还不知道。”   “凶手在哪里开的枪啊?”苏苏追问了一句。   “这个目前也不是很清楚,死者倒毙时的体位,甚至无法说明他遭遇枪击的时候是面朝窗户还是面朝门。”蕾蓉突然问苏苏,“今晚童丽一直跟你在屋子里吗?”   苏苏摸了摸鼻头:“应该是吧……睡觉前我俩一直在屋子里聊天来着,睡着之后就不知道了,我这人睡觉死沉死沉的,耳朵边打雷都醒不过来的。”   “嗯,反正我敲你们屋子门的时候,是童丽来开的门,她还穿着睡衣。”侯继峰补了一句。   蕾蓉点了点头,把自己今天晚上勘查书房和套间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说:“我估计,从陈一新被杀到我走出套间,这个中间的间隔只有两三分钟,凶手当然有可能在开枪后迅速下楼,但也有可能听到我开门的动静,立刻钻进北边的某个房间躲藏起来,然后从窗口逃走,所以接下来,我们把北边的房间,尤其是西侧楼这边的,逐个查看一下——”   “这不可能。”老吴突然摇了摇头,打断了蕾蓉的话。   蕾蓉很惊讶:“为什么不可能?”   老吴随手在旁边一间朝北的房间的门把手上摁了一下:“晚上我专门来锁上的,整个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是不上锁的。”   蕾蓉看了他一眼,对侯继峰说:“你在警队学过犯罪现场的基础勘查技术没有?”   “当然!”侯继峰说,“那是我们的必修课。”   “用502胶水提取指纹,你也学过吧?”   侯继峰登时有点傻眼:“我们……没学到这么实际的内容。”   蕾蓉耐心地讲解道:“502胶水的主要成分是氢基丙烯酸乙酯。人的指纹其实是手指上的汗液印在物体表面形成的,汗液由水和氨基酸构成,水和氨基酸中都含有阴离子,而氢基丙烯酸乙酯挥发到指纹潜在位置,阴离子物质就会引发其快速聚合,生成乳白色聚合物,使指纹显现出来。你不是拿了502胶水和滤纸吗?把502胶水均匀地涂抹在滤纸上,挥发一会儿,将其覆盖在门把手上,几分钟后再揭去滤纸,指纹就可以呈现出来了,然后用手机拍照,拍照时注意编号,注明是哪个房间的门把手——你提取完一个门把手,我们进一个屋子,包括书房和套间在内,整个三楼,一个都不能少。”   侯继峰得令,赶紧忙活了起来。   在这间隙,蕾蓉问起管家老吴晚上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老吴何其精明的人,明白蕾蓉的意思,便说了一下自己今晚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明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雨大风”,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然后被苏苏的拍门声叫醒。   “中间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异常的动静?”蕾蓉问道。   老吴摇了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大郭先生吗?怎么看起来倒像是管着侯警官的?”   蕾蓉没有回答,这时侯继峰已经将书房对门那间屋子的门把手上的指纹提取完了,蕾蓉对老吴使了个眼色,老吴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到了一把,打开了门。   “我看枫之墅的屋子,少说也要二十多间吧,怎么你这大管家的钥匙链上的钥匙那么少啊?”蕾蓉问道。   老吴哈着腰说:“枫之墅的房间,除了三层的主人套间和书房以外,都可以用一把钥匙开锁,主要是为了方便,一个住家,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蕾蓉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那么,这把万能钥匙以及枫之墅的其他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吗?”   老吴点了点头。   “这么说,前两次特种清洁工打扫枫之墅的时候,你也在场?”   蕾蓉冷不丁地抛出这个问题,让老吴大吃一惊,他才意识到这个身份不详的女子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看似平淡的问题都藏锋带钩,他定了定神道:“不是的,赵洪波死后,警方在勘查现场时,要对别墅的每一个房间都进行调查,所以我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回自己家住着去了,钥匙我带在身上。之后案子没破,这里就一直有警察驻着,用不着锁门,第一批清洁工出事后,警方又来勘查……直到第二批清洁工清洁完毕,我才回来一趟,不大敢一个人待在这里,锁上大门就匆匆离开了,今天早晨还是接到陈一新的电话,我才带着钥匙赶过来开的门,还高价请了个厨娘,一起准备晚宴的。”   蕾蓉看了看这间屋子,屋子跟对面的书房差不多大,里面堆放了一些健身器材,都蒙了一层土,地上铺着一层绿色的毯子,窗户关着并从里面反锁,蕾蓉把手搭在开关窗户的手柄上,似乎又刚刚想起了什么:“那你今晚为什么要把这些屋子都锁上呢?”   “习惯了。”瞬间,老吴的脸上露出了一层凄怆的神色,“过去洪波在的时候,因为怕他大半夜满屋子乱窜出什么事儿,我就跟童丽合计,一到晚上,凡是不用或少用的房间都上锁,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留着门,我本来想,明天一早,把钥匙交给陈一新,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了,谁曾想,还是逃不掉,躲不开……”   老头子的话,听在耳中,令人伤感。蕾蓉默默地打开窗向外望去,山下的河道里,河水正被大风吹得翻滚出一片银白。   “蕾……”老吴顿了一下,苦笑道,“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官职,反正我可以向你发誓,陈一新不是我杀的,但我不否认我恨透了他,非常想一刀宰了他——就像这栋别墅里的其他人一样。”   “早晚有一天,我要宰了陈一新那个王八蛋!”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恶毒的咒骂,简直就是在给老吴的话做注脚,蕾蓉吃了一惊,探头一看,原来楼下靠墙的一张圆形石桌边,两个人正在一起喝啤酒,一个是赵隆,一个是罗谦,而刚刚大骂陈一新的,正是赵隆,罗谦在旁边直劝他:“老赵,你喝多了,喝多了啊!”赵隆一边仰着头灌酒一边还在含糊地骂着:“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糗我!我日他祖宗十八代的!”罗谦笑嘻嘻地说:“老赵,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赵洪波的老婆,那脸蛋,那身段,小弟我可没你那个艳福啊,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让她穿上护士服给你……”压低了声音之后,突然两个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两个都是人渣!”蕾蓉想。   她关上窗户,对身后的苏苏低声说:“你现在下去套套赵隆和罗谦的话,看看他们是不是整晚都在那里喝酒,有没有看到过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俩坐的那个角度把着楼的西头,要是有人从外窗爬下来,他们应该能看得到的。”   苏苏走后,蕾蓉和老吴也出了这间屋子。这时,侯继峰已经把三层西侧楼大部分房间的门把手上的指纹都采样完毕了,老吴干脆将钥匙交给蕾蓉,让她自己开门勘查,蕾蓉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老吴,你能不能去找一下赵怜之?”   “找他做什么?”老吴一脸憎嫌。   “让你找,你就去找一下吧,问问他今晚一直在做什么,顺便也把童丽、汤米和厨娘找来,让他们所有人都到一层大客厅里集合,等我下去,记住,如果他们说什么,你只管听,不要阻拦。”   老吴得了将令,好像得到了组织上的信任一般,很高兴地说:“成,成!”然后下楼去了。   蕾蓉把西侧楼朝北的每一间屋子都搜查了一遍,正如老吴所说,门都是锁着的,窗户也都是从里面反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溜进任何一间屋子躲藏或逃走。   这么说来,凶手是站在楼道里开枪之后,沿来路撤退的喽……   不,不一定,蕾蓉想起赵怜之站在假山上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白色影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能排除凶手是从假山上朝陈一新开的枪,但问题在于,射杀陈一新的子弹很明显是穿过身体了,那么为什么在书房里完全找不到呢?就算当时门开着,子弹直射也应该打中对面那间上锁房间的门啊,可是也没有……   正在这时,侯继峰走了过来:“蕾主任,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从我今天下午来到这座枫之墅到现在,哪一件事情不是奇哉怪也!蕾蓉抱着一种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心态问:“什么怪事?”   “胡岳那家伙一直没有出现。”   4   蕾蓉沿着双弧形扶梯下到一楼,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水晶灯已经点亮,发出一种仿佛刻意做旧的白光,照在客厅里每个人的脸上,让他们的肤色都像患了黄疸病一样发黄。   赵隆拿着一瓶啤酒,耷拉着眼皮,斜坐在沙发上,白日里衣冠楚楚的儒雅形象荡然全无,活脱脱一个街头醉鬼;苏苏坐在他旁边,一个劲儿地劝他不要再喝了;罗谦双眼滴溜溜乱转,跟每一个人搭讪,然而说出的话又大都毫无意义;厨娘有点胆怯地站在墙角;童丽穿着睡衣,坐在离这些人很远的一张沙发椅上,好像一只充满警惕的猫。   这时老吴从门外走了进来,呸呸了两口,好像在外面被风灌了什么在嘴里,正撞上蕾蓉的目光,赶紧摇了摇头。   蕾蓉知道,这是没有找到赵怜之的意思。   “老吴,你让我们都聚到这里干吗?”赵隆不耐烦地问。   老吴看了蕾蓉一眼,蕾蓉慢慢地说:“召集大家的,不是老吴,而是我。”   7   有点奇怪,或者说,真的有点奇怪。   追击者伏在树坑里,慢慢地抬起脑壳,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一排石塑,老鼠们就躲在那后面。   没错,刚才老鼠们的还击让他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有枪,而且从枪声很容易就判断出是自动步枪。起初他以为警方赶到了,一种绝望的心理让他差点瘫倒,但是很快他就从老鼠们的安静中判断出来:他们只有一杆枪,而且,唯一的射手还生了病或受了伤。   这个结论的得出毫不费难:从自己险些被打中的那三枪来看,射手的枪法极准,简直可以说是神枪手中的神枪手,但是这样的高手,居然等自己在路灯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开枪,开枪时的射速又明显放慢,这说明他的射击意识不清晰,这对于一个神枪手而言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非他生病或负伤。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最好的方法是等待,在这漆黑一片的茫茫暴雨中,死亡永远属于耐不住黑暗的一方。   追击者等了很久,眼皮都不眨地盯着石塑一带,手指抠在扳机上,哪怕黑暗的色泽发生一点点轻微的变化,都绝逃不过他的眼睛,终于,他听到了一阵穿过枝叶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老鼠们要逃跑!他刚刚从树坑里跃起身,就听“砰砰”两枪,吓得赶紧趴下,旋即明白,射手换人了!这个人的枪法完全不能和上一个比!他起身还击了两枪,打得石塑“噗噗”地腾起一阵白烟儿,然后听到一阵毫不掩饰的奔跑声!   想逃?做梦!   他追了上去,前面的那个黑影跑得像小鹿一样飞快,而且可以看出她为了避免负重,已经把枪丢掉了,时间紧迫,没时间去找她的枪了。他一边追一边连开数枪,雨幕中奔跑着射击“移动标靶”,极大地降低了射击的精准度,导致那头小鹿居然毫发无伤地一直跑到了东墙的月亮门那里,“噌”地钻到了北区。   “混蛋!”他怒骂着。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上当了,那头小鹿只是为了把他引开,其他的人早已不见踪迹。   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全部失败了!我必须离开这座城市,必须展开新的逃亡,必须像鼹鼠一样重新过着见不得阳光的生活,想到这里,满腔的怒火让他恨不得将前面那头小鹿生吞活剥!好吧,今晚就算谁都没有杀成,我也要宰了你这一个!   他疯了一样地追着,那头小鹿为了不让死神赶上,也不顾一切地狂奔!   遮天蔽地的矩形雨幕,竟被他们生生地冲开了一道前后相继的口子,好像奔驰的列车冲开一条水下隧道。   快了,快要抓住你了!   就在他举起枪,并确信一枪就可以在小鹿的后心穿透一个窟窿的时候,突然从路边闪出一个听到枪声过来查看情况的保安,保安刚刚抬起手指着他喊了一句“你”——就被他一枪撂倒了!   耽误这几秒的工夫,小鹿已经跃上台阶,冲进了一栋楼里,他紧随其后追进电梯间的一瞬,电梯的门正在缓缓地关闭,他气得朝着电梯门开了两枪,不锈钢门板上顿时凹下两个弹坑,巨大的枪声震得墙壁嗡嗡发颤。   他抬起头,看到电梯停在了15层,才按下另一座电梯的开关,坐了上去。   15层。   那不就是……   电梯门打开,他立刻冲了出去,背靠着墙,在感应灯照亮的楼道里竖起耳朵倾听了很久,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的声音。   该死,她跑到哪儿去了?!   再仔细听一听,似乎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雨声,比别的房间更大……   他往前走了几步,很容易就发现了1502房间的房门是虚掩的。   这回我看你往哪里跑!   他推开门,潮湿而冰冷的黑暗像墙一样竖在了他的面前。他把门关上,站在客厅里,受过训练的眼睛很快就能看清每样物体的形状和位置。他龇开白森森的牙齿,从胡须中间露出了残忍而邪恶的微笑:没错,就在这里,我和王红霞一起杀死了冯浪——为了怕冯浪睡醒闻到煤气味儿,直接开门而不是开窗,我让王红霞在小木窗那儿把着钓竿,我自己戴着手套,在卧室门外攥紧了把手……话说回来,王红霞真是一个不错的助手,话不多、力气大、下手狠,当时只承诺给她一间地下室,她就什么都敢干。   还是陈老板看得透彻:对于一个饥饿的人而言,染了血的馒头吃起来更香。   只是他们都活不到吃饱的那一天。   追击者在客厅里查看了一番,又逐个打开洗手间、厨房和次卧的门,却都没有看见小鹿的身影,这么说来,她一定是躲到主卧去了。   好吧,这场捉迷藏的游戏,该到头了。   他走进主卧,刚才听到的偌大的暴雨声,就是从那扇打开的窗户传来的,现在落雨声越来越大,哗哗哗哗,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是站在三峡大坝的闸口听见泄洪似的。那头小鹿也不在这间屋子里,追击者困惑地绕了屋子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持枪瞄准,左手猛地把大床的床板和床垫掀了起来——   除了几只枕头和不用的被褥,床柜里什么都没有。   她躲到哪里去了?   追击者茫然地走到窗口,透过那扇被暴雨浇打得摇摇欲坠的破烂纱窗,他猛地发现,就在斜下方的高墙顶上,四个人影正在弯着腰,扶着垛口,缓缓地往前走。   他几乎一眼就看出,走在最后面的那个身影,就是差点被自己射杀,同伴替她挡了一枪才逃过一命的女孩,她的腿好像受了伤,一瘸一拐的,在她的前面,有个人牵着她的手,看体形也是一个女孩,走得摇摇摆摆十分吃力。   绝佳的射击位置!   从这里瞄准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以自己的枪法,都绝对能将其一枪击毙!即便是射不准,他们也没有藏身之处,更加重要的是,很可能只要打死一个,剩下三个人在混乱中都会摔下墙去,四五层楼高的高墙,任谁也难逃一死!   那头小鹿大概万万没想到,她竟把我引到了一个置她的全部同伴于死地的地方……   仔细一想,那头小鹿的背影,有点像是在枫之墅逃过一死的小郭先生呢。   没想到她又一次把凶宅清洁工们推上了绝路。   这么想着,追击者的枪口瞄准了高墙顶上的几个人。   先打死哪一个?   ……   凭着杀手特有的直觉,他从四个人中选定了那个走得摇摇摆摆的女孩。别看步态像个醉鬼,可她弯腰的姿势一看就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最大程度地利用了垛口遮蔽身体,刚才朝我连开三枪打得我狼狈不堪的,应该就是她!   不过,从我所在的这个角度来看,她的上半身基本毫无遮挡。   他举起枪,瞄准了她的头颅,嘴角滑过一抹因为告别而略显遗憾的冷笑。   然后,他抠下了扳机!   8   “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更加细致、认真、一丝不苟、高标准严要求,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刘思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一只手扶着垛口,一只手拉着身后的唐小糖,朦朦胧胧的雨幕,让她本来就模糊的意识产生了幻觉:她仿佛又站在了江边,江声浩荡,雄浑的江水缓缓流淌,波浪与波浪的起伏间,涌动出一丝丝苦涩的银光,多年过去,她和他走过岸边时留下的足迹,已经被江水冲刷得毫无踪影……整整一个晚上,她努力了,尽力了,一座又一座完全清洁的凶宅,一个又一个恐怖离奇的谜团,像沼泽一样胶滞着前进的每一步,经过那么艰难坎坷的跋涉,她终于找到了唐小糖,她一定要把小唐活着交到蕾蓉手里,这是她给蕾蓉的承诺,而且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惚意识到,这也是她想给这个世界的证明:我失去的,我一定会找回来!   “你问西湖水,偷走她的几分美,   时光一去不再信誓旦旦留给谁;   你问长江水,淘尽心酸的滋味,   剩半颗恋人心唤不回……”   枪响了。   “砰!”   刘思缈的头颅像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后仰的视线看到了一片雪白,原来暴雨中的黑暗苍穹,居然藏着那样明媚的一块雪白。   坠落的身体摔在覆满雨水的、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吭哧”一声。   汩汩的血液,比风更稠,比雨更黏,比夜更暗。   血证   “你就只有这么点儿本事,只知道杀人?我敢打赌你晚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父亲,不管你杀了多少人,他都不会消失,是吗?他到底对你干了什么?让你走到这一步!”   ——迈克尔·康奈利《血型拼图》   1   “姐姐!”   警车刚刚停在枫之墅的大门口,唐小糖隔着车窗看见蕾蓉站在门厅等她,顾不得撑伞,冒着大雨跑下车,一头扑进了蕾蓉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这一夜受到的惊吓、委屈和痛苦全都用泪水倾倒出来。蕾蓉搂着她,抚摩着她的肩膀和头发,低声说着“好啦,好啦,全都过去了”,好像一位终于等到远游的女儿回到家的母亲……很久很久,唐小糖才停止了大哭,当她抽泣着把脑袋瓜从蕾蓉的肩膀上抬起时,透过蒙眬的泪眼,竟发现蕾蓉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   这是唐小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的情景,那么坚强、理性的蕾蓉,居然也会哭泣,而且哭得无声无息。   这一下轮到唐小糖安慰蕾蓉了,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姐姐你怎么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我这一晚上都在担心你……”蕾蓉擦了一下泪水,微笑着说,“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对了,你思缈姐怎么样了?”   “不大好……”唐小糖神色有些黯然,“她本来就在发高烧,折腾了一夜,又淋了雨,在墙头突然遭到枪击时,子弹差一点儿就打到她,多亏她命大,没被打中,那个杀手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反倒失足掉下楼,摔死了。警察们赶到之后,直接用车把思缈姐送到医院去了。”   还是在破解了第二座凶宅里发生的案件之后,刘思缈得知须叔用报假警的方式调走了滨水园所在辖区派出所最后的警力时,突然想到,虽然为了保障全运会的安全,省城的警力大都被调配到体育馆一带,但是至少有一群警察可能处于“闲置状态”,那就是今晚在江边进行实地演练的那群警校学生,于是她马上打电话给张现河,请他带人马上潜入滨水园小区。警校路远,雨又太大,所以等张现河带队赶到时,恰好看见刘思缈和清洁工们沿着东墙上挂着的铁梯子慢慢地攀下来,很快他们又在11号楼的楼下发现一具俯卧的男尸,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   “张队长在滨水园临时找了间空屋,向李文解和张超了解案情,要不是你打了招呼,他还不肯放我回来呢。”唐小糖跟着蕾蓉一边往餐厅里走,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那个杀手,听说脑袋和身子都摔得稀巴烂,警方正在根据血迹和指纹什么的,鉴别他的身份。”   “还鉴别什么?”蕾蓉有些惊讶,“不就是须叔吗?”   唐小糖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多亏须叔跟我配合,演了一场好戏,才揪出王红霞的啊。”   蕾蓉目瞪口呆,有一种天地倒转的眩晕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小糖告诉她,在第三座凶宅里,自己已经觉察到王红霞可能是杀人凶手,正要说出来的时候,须叔将她一把揪进了厨房,凶狠地把她推到墙上,卡住她的喉咙,唐小糖以为他是王红霞的帮凶,正要跟他以命相搏,谁知须叔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在她耳边说:“你这样莽撞,会害死你自己和其他清洁工的!”   唐小糖打了个哆嗦,脸对脸离得这么近,她在须叔的目光里看到了真切的紧张和担忧,于是她也压低声音说:“你都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须叔说。   唐小糖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你怎么知道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在第二座凶宅里,我烧邪的时候,王红霞鬼上身了,这是不正常的。”须叔声若游丝,“所谓烧邪,是烧死者之鞋以驱死者之邪,如果烧的不是死者之鞋,根本不会触动凶灵——我最初没看清楚,从鞋架上随便拎了一只鞋来烧,谁知烧的是一只女鞋,后来我查看过,那只女鞋的尺码虽然跟男鞋一样,但相同尺码的鞋,女鞋会比男鞋小不少,所以死者倪兵肯定是穿不上的,我烧一双并非倪兵穿过的鞋,王红霞居然能够鬼上身,证明当时上她身的不是那座凶宅里的凶灵,而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中,按照你们医学的说法,那叫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癔症发作。”   唐小糖这才明白,这个一直装神弄鬼的须叔,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于是也把凶手身份可能是个住在这个小区的清洁工的推理,大致讲了一遍。   须叔听完点点头:“但是你太冒失了,你所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没有证据,指证不了她,反而可能导致她对你和其他清洁工下毒手。”   “如果是这样,反而倒是她犯罪的明证。”   须叔一愣。   就在这时,李文解踢开门进来了。   他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在把李文解赶出厨房之后,须叔指了指大开的厨房门,对唐小糖使了个眼色。   唐小糖会意,立刻用手一指主卧的方向说:“这个人也是杀人帮凶,受人指使和胁迫犯下罪行,搞得怨灵缠身,不得解脱,对不对?!”   这句话中的“这个人”,李文解、张超和老皮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指“被自杀”的冯浪,而心中有鬼的王红霞听得魂飞魄散,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在指向她!   须叔冲唐小糖竖了一下大拇指,夸奖她聪明。   须叔接下来的话,则是故意给王红霞的提示:   “每个凶宅清洁工除了专业技能和足够的胆量之外,还应该学会保持沉默。因为看似你走进的是一座屋子,其实走入的是一个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如果你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非要张扬出去,那么保不齐你将会成为下一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的主角!”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临别时他对王红霞的叮嘱:“王红霞,我记得你就住在这附近的地下室吧,你带他们去好好休息一下,对我们这位小唐法医,你多照顾着点儿,黑灯瞎火的,不要让她瞎跑……”   这些话,如果王红霞是无辜的,当然不会听出话外之音,但恰恰因为她真的是“一个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的制造者,加之这一夜等于是在她亲手制造的故事中重新走了一遍,对本来就提心吊胆、生怕罪行暴露的她,构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促使她再也撑不住了,为了掩盖罪行不惜杀人灭口……   听完唐小糖的讲述,蕾蓉彻底昏了头,整个晚上她都在担心须叔会撕票,没想到最后竟是须叔和唐小糖联手揭发了三起凶宅杀人案的真凶:“如果是这样,须叔为什么要绑架你呢?”   “绑架?”唐小糖糊涂了,“他没有绑架我啊,是我自己上门想要做凶宅清洁工的……我不是被李媛那事儿搞得神经兮兮的吗,就想学学怎么摆脱凶灵的纠缠。”   蕾蓉揉了老半天太阳穴,视线才恢复了清晰,可脑子里仍像煮开了粥一样混乱不堪:“你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啊?”   “因为清扫凶宅的时候不能用手机,不然本来气氛就紧张,再来个午夜凶铃,该多么吓人啊,所以须叔就都给收走了,不过他临别前忘了还给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等找到他再要回来——料他一个大郭先生,也不至于沦为倒卖手机的二道贩子。”   听得小唐的口吻,竟对须叔有些亲切,蕾蓉越发糊涂了。   正在这时,那个负责护送唐小糖来枫之墅的警察走进了餐厅:“蕾主任,我接到张队的电话,他说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家伙深更半夜打着伞在滨水园瞎转悠,还总想打听点儿什么,口音又不是本地人,于是把他抓了起来,他却满不在乎,说跟您认识,名叫呼延云——”   “啊?!”唐小糖刚刚在吧台倒了一杯热水喝,却差点呛了,“名侦探怎么来了?”   蕾蓉长出了一口气,微笑着对那警察道:“你跟张队讲,这个人是我的朋友,请马上送他来枫之墅——如果他要在滨水园调查,也随他,不过请告诉他,眼下滨水园那边的事情已经完结了,枫之墅这边的命案更需要他来侦破。”   “这恐怕不合适吧!”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蕾蓉一看,是濮亮,正斜眉瞪眼地望着自己,连忙解释道:“呼延云是大名鼎鼎的推理者,协助警方破获了很多大案,在北京——”   “北京是北京,省城是省城。”濮亮揉了揉酒糟鼻子道,“别看我们在长江以南,论起规矩来那都是黄河以北。咱们国家不允许私人侦探介入刑事案件——咱们国家就没有私人侦探。您是法医,和尚不亲帽儿亲,您掺和这案子,我说不出什么,真要把一个外人鼓捣进来,我没法跟上面交差的。”   蕾蓉看了看他,知道他现在是“职业病”发作,警方在刑侦工作中排斥一切“非专职人士”,是呼延云这样的推理者经常遇到的麻烦,解决不好,处处掣肘。   那个警察站在原地,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主任,张队还说,我们采集了11号楼下那个摔死的人的指纹,并输入指纹库以后,发现他是警方通缉多年的一个职业杀手,张队把他的通缉照片发过来了,看看您认识不认识。”说着便把刚刚收到微信照片的手机递了上来。   蕾蓉拿过来一看,跟唐小糖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没错,就是这个家伙!”唐小糖愤恨地说,“他杀王红霞的时候我还没看清,后来他站在路灯下,烧成灰我都不会忘了那副嘴脸。”   蕾蓉没有说话,这时濮亮在旁边看了一眼就说:“哎,这不胡岳吗?”   蕾蓉冷冷地说:“这个人不仅一直在你的辖区,还跟你交过手,你竟一直没有认出他是个通缉犯?”   濮亮顿时傻了眼。按照警队纪律,重大通缉犯在辖区内长期活动,辖区的警务负责人有查找和辨认的责任,如果通缉犯再次犯案,属于事故,根据事故的级别,负责人要接受不同程度的处分……但是由于各种在逃的通缉犯人数众多,哪个警察也没长一双能根据内存照片自动识别的眼睛,所以如果摊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当然,你刚刚来辖区时间不长,不能全都怪你。”蕾蓉的口吻又变得温和起来,“这件事,回头我向你的主管领导解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濮亮不是傻瓜,立刻瞪了那个警察一眼:“还傻愣着干啥,赶紧给你们张队打电话,把那个呼什么的先生给请过来啊!”   唐小糖忍不住抿嘴一笑。   2   听完蕾蓉和唐小糖的讲述,呼延云看了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但是比他下高铁的时候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虽然辽远的天际依然不时传来雷声,但已经全无那种撼天震地的气势,更像是风湿病人在午夜的咳嗽。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面望去,花园里所有的植物都求饶一样趴在地上,积水不断从各自的坑洼里溢出,托着那些枯枝败叶弥漫到别的地方。被暴雨扒光了衣服的假山、凉亭、铁艺花架以及嵌着黑色陶罐的石头柱子,在欧式小马灯那迷离灯光的照耀下,都瘦了许多,且一俱笼着一层青烟,活像刚刚剃秃了的头皮。   谜一样的夜,谜一样的雨,谜一样的别墅……   到达省城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打到车,赶到了滨水园小区,当发现这里已经被大批警察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时候,顿时紧张起来,害怕刘思缈出事,所以直接过去询问,结果被当做疑犯抓了起来,获释后,因为有蕾蓉的“口谕”,他得以详细询问了李文解和张超,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并终于拨通了刘思缈的电话,得知她已经住进了医院,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刘思缈已经输上了液,借着一点余力,把她和徐冉受到须叔枪击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叮嘱他一定要设法找到徐冉,保护她的安全。挂上电话后,呼延云把今晚清洁工们打扫过的三座凶宅、须叔设伏的屋子以及王红霞所住的地下室都走了一遍,因为通过电话,他几乎参与了每一座凶宅发生的案件的推理,所以这一趟走下来,更有助于他对案件全貌的了解——对于须叔不断设置只有驱凶师才能看懂的暗号,引领徐冉到达最佳位置再进行枪击的诡计,他暗暗惊叹不已。   但是刘思缈托付给他的事情,他并没有完成,警方搜遍了整个小区也没有找到徐冉,她究竟是死是活,成了一个谜。   正当他为此而感到苦恼的时候,张现河劝他说:“呼延先生,你赶紧去枫之墅吧,蕾主任催了好几遍了,滨水园这边就交给我们吧,反正案子已经结束了。”   “是啊,滨水园这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他喃喃道,“只剩下两个谜团还没有解开……”   张现河一愣:“哪两个谜团?”   “一个是那位杀手是怎么坠楼的……”   “还有一个呢?”   呼延云没有说话。   来到枫之墅后,他径直穿过宛如舞台一样的客厅,穿过演出今晚这幕大戏的一群或坐或站、神情复杂的演员们,穿过他们充满了疲倦、厌恶、惊诧、质疑的眼神,来到餐厅,这里只有蕾蓉和唐小糖两个人。关上门,听完她们详细讲述了今晚各自的经历,呼延云俨然已经成为汇总各路信息最为具体、详细和全面的“主机”,也正是因此,一直沉默不语的他甫一开口,就让唐小糖和蕾蓉同时大吃一惊。   “小唐,那个屠宰厂里召开的闭门会议之前,你是不是把自己的手机扔进蕾蓉的挎包里了?”站在窗口,久久地凝视着外面的呼延云,突然问道。   蕾蓉大吃一惊,一来没有想到呼延云听了那么多,怎么一开口会问这么个和今晚的案件毫不相干的问题;二来她也不知道唐小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小糖脸有点微微涨红:“是有这么回事……”   “还开了录音模式,对吧?”呼延云淡淡地说。   “我纯粹是好奇嘛……”唐小糖撅着嘴唇,嘟囔道,“我早晨被那枚漂在刷牙缸里的指甲吓得不轻,见了蕾蓉姐,一步都不想离开她,结果在那个会议室门口被拦住,不让我进,我就想知道里面开的是什么会,跟我有没有关系……”   蕾蓉这才想起,进会议室前,唐小糖跟自己要过一包卫生巾,她让她从挎包里拿,大概就是那时,她把开了录音的手机放了进去,会议结束后,自己想上个厕所,让小唐帮她拿一下挎包,大概小唐也就是趁那个机会把手机拿了回来……蕾蓉无奈地看了唐小糖一眼,目光里的安慰明显多于责怪,然后望着呼延云说:“小唐永远是这么孩子气,只是我不大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有什么难懂的。她要没有录音,怎么可能在不走进会议室的情况下,知道须叔会驱除凶灵的法术,并登上门去找凶宅清洁工小组?”呼延云说。   蕾蓉的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真是的,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呢……”   “关键问题是,须叔是什么时候收走了你们的手机。”呼延云问唐小糖。   唐小糖想了想说:“进入第一座凶宅之前收走的……这算什么关键问题。”   “当然关键。”呼延云口吻严肃地说,“因为那是在滨水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起点。”   蕾蓉十分惊诧:“怎么会?须叔设置的第一个暗号明明是今天早晨——错了,昨天早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那枚指甲啊,这说明那枚指甲才是一系列事件的起点嘛!”   呼延云愣了一愣,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坦白地说,这一点我暂时还没有想通,不过我依然觉得,一个步步为营的诡计,应该是一路必然,而不是一半必然,一半偶然……”   “什么意思啊?”蕾蓉愈发困惑了。   “就是说,从须叔给你打电话,到他最终设伏刺杀徐冉,这个过程是有必然性的,思缈破解暗号并找到下一座凶宅的过程,就是走进他预设好的陷阱的过程;但是从唐小糖发现那枚指甲到她上门去找须叔,主动要求当清洁工,这个过程有太多的偶然性,除非——”   蕾蓉见呼延云有些犹豫,着急地问:“除非什么,你别把话只说一半啊。”   呼延云看了唐小糖一眼:“除非小唐和刘捷都是须叔的帮凶,协助他一起完成刺杀徐冉的行动,否则无法解释你去屠宰厂开会、到枫之墅来、唐小糖去加入凶宅清洁工这一环环是怎么扣上的——要知道少了哪一环,今晚滨水园的事情都根本不会发生。”   “怎么可能!”唐小糖不禁叫了出来,“我跟须叔之前根本就不认识。”   “是啊。”蕾蓉说,“我来找小唐,此前根本没有通知过她,况且刘捷要是想害徐冉,早就把她的安全屋地址泄露出去了,何苦还要派楚天瑛那么个高手去保护她。”   “我知道啊。”呼延云说,“所以我更倾向于,案件的起点是从须叔收走所有清洁工的手机开始的。”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把案件的起点锁定在须叔收走我们的手机上。”唐小糖一头雾水。   呼延云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还不明白,因为须叔跟你一样,听了你手机中的那段录音!”   这一下,轮到唐小糖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了,蕾蓉瞬时间也紧张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呼延你说明白点儿。”   呼延云道:“小唐,我听完你讲述的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最大的感受是你从进入特种清洁工小组开始,因为心魔,更因为须叔的虚张声势,导致你很长时间被他所刻意营建出的神秘氛围笼罩,陷入一个‘场’之中,失去了自我,更失去了质疑和思辨的能力,所幸你是个法医,扎根内心的科学精神逐渐觉醒,但是在诡异叵测的气氛中和纷繁复杂的环境里,你本能地动用全部精力用于自保,所以必然疏漏或者忽视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最显而易见的东西,比如——须叔是怎么知道李媛自杀的事情的?”   看唐小糖依旧目瞪口呆,呼延云说:“须叔不是神仙吧,未卜先知这种事儿十个有十个都是骗子,什么诺查丹玛斯,什么李淳风袁天罡,从数学的角度来看,统统都是概率,所以,他能够知道李媛自杀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你告诉他的,要么就是他通过其他途径知道的——如果是后者还可以再缩小一下范围,他见到你之后,从一处你不留意的信源了解到了这一信息,那么只能是你上交给他的那个手机。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须叔提到李媛那件事情的时候,全部内容都仅限于你在屠宰厂和蕾蓉交谈时透露的信息?”   “还真是……他只提到了李媛的自杀,然后是我自己哗啦哗啦地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唐小糖抬起头来,“我知道了,一定是在第一座凶宅烧邪之后,须叔说去阳台抽烟的工夫,偷听了我手机里的那段录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心里有鬼的人,突然发现一个警察混进了自己所带的队伍,他能不想查清楚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比你的手机更好的信源?他只要翻查一下你最近处理过的信息,很容易就发现那段录音,并听到你和蕾蓉的对话吧。”   “我的天啊……”蕾蓉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也就是说,须叔知道了我和小唐的关系,也知道了小唐的心结,才利用她的脆弱和敏感,引诱我上钩,并且把真正的目标——小郭先生徐冉钓出来,由于刘捷邀请我去枫之墅的时候,小唐已经把手机从我的口袋里掏走,所以须叔才不知道,这一晚上跟徐冉在一起的其实并不是我。”   餐厅里顿时沉寂下来,雨点打在窗台上的噼啪声,格外地清晰。   “可是,难道须叔就没有想到,万一我调动大批警力,像筛沙子一样把所有没有清洁过的凶宅都搜查一遍怎么办?万一我找不到徐冉怎么办?万一徐冉破解了暗号,我一个当法医的却破不了凶宅里的悬案怎么办?那不还是无法将诡计进行下去么?”蕾蓉突然抬起头问。   “姐姐,你提的这四个问题,我先分析第一个。你刚刚跟我说,在屠宰厂那会儿,刘捷不止一次地提到,因为全运会开幕,省城绝大部分警力都被调到会场附近执行安保任务,不要说各个分局人去楼空,就连派出所都只剩几个值班的,须叔听到这个,还会担心你抽调什么警力吗?”呼延云说:“至于后面三个问题,一言可解之。姐姐,你好好想一想,今晚滨水园里的三座凶宅,哪一件案子当时就真的破获了?”   蕾蓉稍一琢磨便醒悟过来,三座凶宅里的三起凶案,要说当时破获的只是犯罪手法,并没有正确指出真凶是谁,但是在这方面须叔却显得很“宽容”,总是让步,由此看来,须叔的目的仅仅是要把徐冉骗到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其他什么破案、撕票,都是伪装,整整一夜的折腾和担忧,竟然只是一步步踏入他布置的陷阱,蕾蓉又好气又好笑,也隐隐约约对须叔有一丝钦佩。   于是,她对呼延云说:“滨水园那边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须叔就交给警察去追捕吧,当务之急是请你来看一眼陈一新的案子……”   “为什么说‘看一眼’而不说‘破一下’?”呼延云皱了皱眉头,“而且不止陈一新这件案子,还有赵洪波之死和五位清洁工遇害的案子,也都是发生在这里而没有破获的吧?”   蕾蓉看了看手表:“现在距离天亮还剩四个小时,太阳一出来,雨一停,今晚在这里的几个人就都要散去了,没有足够的理由,警方也拦不住他们,而我可以肯定,凶手就在他们当中……别说三起案子,你能把刚刚发生的这一件案子破了,就已经算是创造奇迹了。”   “你也知道我爱吃烧烤,假如好几起案子是串在一根竹签上的,我宁愿一口气把它们撸干净。”呼延云在蕾蓉的对面坐下,轻轻地弯下腰,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她道,“不过你说得很对,时间紧迫,我恐怕没时间逐个把嫌疑人问一遍了,何况刚才我走过客厅时,他们每一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像防贼似的……所以,请你直接告诉我——你认为是谁杀了陈一新。”   蕾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截了当,犹豫了片刻,才把自己怀疑的那个人和怀疑的理由讲了出来。   呼延云听得连连点头:“那你为什么不让濮亮把他抓起来呢?”   “毕竟,我怀疑他的两条理由,只是疑点,不是铁证。”蕾蓉有点不好意思。   “这要是在《名侦探柯南》里,就你说的这两条,已经足够让罪犯跪在昏厥的毛利小五郎面前流泪认罪了。”呼延云笑了笑,正要说什么,餐厅的门开了,濮亮突然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十分的难看,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似的。   “怎么了?”蕾蓉有些纳闷。   濮亮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刚刚得到消息,刘副厅长昨天下午在一起车祸事故中遇难了。”   “什么?”唐小糖十分震惊。   蕾蓉慢慢地站起身,神情凝重:“到底是怎么回事?”   濮亮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下,然后说:“监控视频显示,确系一起交通事故,那辆撞翻丰田普拉多的重型卡车在出事后迅速逃逸,等找到它的时候,司机已经逃走,目前正在根据车主信息进行追查。因为全运会安保工作十分重要,其他事情都要给它让位,所以在勘查现场发现没有人为故意制造事故的迹象之后,警方就暂时封锁了消息。”   虽然和刘捷只见过两面,每年的几次联系也仅限于工作需要,但无论怎样,都是牺牲了一位战友,何况这整整一夜的惊心动魄,说到底都是源于刘捷把自己带到了枫之墅,此时此刻,蕾蓉的心中百味杂陈。   餐厅里沉寂了片刻,好像在默哀似的。   呼延云等了一会儿,才对濮亮说:“我要跟蕾蓉在枫之墅四处走一走,看一看,麻烦你帮我在客厅盯住那些人,不许他们擅自走动。”   濮亮虽然对这个娃娃脸的家伙很不服气,不明白自己一个堂堂警务人员为什么要被他呼来喝去,但蕾蓉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怏怏地走到客厅去了。   “怎么,你对濮亮也有怀疑?”蕾蓉低声问呼延云。   呼延云眯起眼睛,模棱两可地说:“对于凶杀案而言,在不在现场,比有没有动机,更能决定一个人的嫌疑。”   “可是今晚陈一新遇害的时候,濮亮并不在场啊。”   “但是赵洪波遇害的时候,他在场。”呼延云用手在那张原木吧台上画了一个圈,“须叔讲的许多关于凶宅的理论都是胡扯,不过他说的有句话我很赞同:‘知其凶,亦知其所以凶,方能驱凶。’一座别墅,发生一起凶杀案是偶然,发生两起凶杀案是诡异,发生三起凶杀案就是习惯,而所有的习惯一定是逐步养成的,所以,每个参与这一习惯养成的人,我都必须纳入怀疑的视线。”   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呼延你看这个,这是我准备去三楼的书房勘查之前,在纸上随便划拉的几笔,列了七个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我觉得只要能破解这‘枫之墅七大不可思议事件’,就能解开三起凶杀案的谜团。”   呼延云看那张纸上,果然列着七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除了那幅油画,陈一新在修建枫之墅的过程中,还给赵洪波下了哪些“巫蛊”?   第二个问题:全体遇害的特种清洁工们到底发现了什么“致命的秘密”?   第三个问题:枫之墅里的什么东西导致赵洪波从出现幻觉到发疯?   第四个问题:赵洪波遇害的那一刻,陈一新跑到书房隔壁的套间去做什么?   第五个问题:胡岳真的是九门安保公司的保镖吗?或者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第六个问题:那把枪是怎么回事?   第七个问题:赵洪波到底掌握了什么对陈一新不利的关键性证据,那份证据如今又在哪里?   “说真的,我不如思缈,她发着高烧都能勘查三座凶宅,而我迄今为止,一个问题都没有找到答案。”蕾蓉苦笑道。   “至少这个已经有答案了,胡岳是陈一新聘请的杀手。”呼延云用指甲在第五个问题上一划,“至于一二三,其实是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枫之墅成为一个凶灵出没的地方,这个,我只有亲自走访一下才能找到答案。”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问唐小糖道:“小唐,你累不累,困不困,需要不需要去休息一下?”   唐小糖摇摇头:“我这神经绷了一夜了,现在还没有松弛下来,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的。”   “很好,那你跟我们一起去那个谜一样的书房看看吧。”呼延云微笑道,“反正今晚你也不在乎多逛一间凶宅。”   3   一直在三楼守护犯罪现场的侯继峰,听说了刘捷的死讯,又震惊又难过。当蕾蓉问他需要不需要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坚决地摇摇头:“赵洪波的死和特种清洁工的全体遇害,一直是刘局的两块心病,我要完成他的遗愿,配合您把这里发生的案子都彻底搞清楚!”   他说得认真,蕾蓉听得也严肃。   呼延云迈步正要往书房里面走,发现唐小糖站在门口,四下里望了又望,就是不动窝,不禁纳闷地问:“你找什么呢?”   “哦!”唐小糖恍如梦醒,“我还在想进去之后是不是先要烧邪,所以找鞋架呢……呼,这一晚上真的是‘如入大梦久不出’。”   呼延云一笑,径直走进书房,在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进入一处凶灵出没的房间时“应有的”紧张和凝重,他这里摸摸,那里瞧瞧,逛家具城一样漫不经心,只在蹲下身查看陈一新的尸体时比较认真和仔细。蕾蓉倒是很耐心地给他讲解了先后殒命于此的赵洪波和陈一新死亡时的具体情形,还特别把墙上和桌子上的刀痕指给他看,他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突然,他停住脚步,指着挂有很多黑色泥点的玻璃窗问:“这扇窗户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啊?”   “我偷偷溜进书房勘查时,这扇窗户是关着的,陈一新死后我重新进来时,却发现打开了,窗户的手柄上发现了陈一新的指纹。”蕾蓉说。   呼延云“哦”了一声,推开旁边那扇通向卧室的小门:“陈一新走进书房的时候,你就躲在这里是吗?”   “是啊。”蕾蓉走到窗帘那里,指着对面的假山说:“我还怕他进来,藏在窗帘后面,当时一个老大的闪电,我就看见赵怜之站在山顶上,穿着件白色长袍,跟个鬼似的……”   “你能确定,赵怜之站在假山上的时间,就是陈一新中枪的时间吗?”   “不能……”   呼延云把那扇小门扒拉来扒拉去,然后敲了敲门框,又伏在地板上看了半天,站起身以后,走到楼道里,望向黑黢黢的东头,沉思着什么。   “我认为,凶手是站在书房门口,朝屋子里的陈一新开了一枪,然后沿楼道跑回了自己位于二楼的住房。由于陈一新打开了窗户,又向上推起了纱窗,所以子弹在穿过他的身体之后,飞到花园里去了。”蕾蓉说,“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赵怜之站在假山上,朝陈一新招手说什么,陈一新听不清,打开窗户、提起纱窗以后,赵怜之突然朝他开了一枪……但如果是这样,由于射击距离很近,子弹应该在穿透陈一新的身体后继续飞行,可是在墙上和对面房间的门上,我都没有发现弹孔——”   呼延云突然打断她道:“为了听清外面的人说话,打开窗户还可以理解,有必要推起纱窗吗?”   蕾蓉顿时哑口无言。   “不是的,姐姐,不是这样的。”呼延云慢慢地说,“那扇窗户也许确实是陈一新打开的,但纱窗,肯定是凶手推起的。”   “啊?”蕾蓉一脸的惊愕。   呼延云说:“此前你跟我讲过,在上三楼勘查书房前,你先到二层的平台给刘思缈打过一个电话,当时一阵急雨潲过,你就找了个躲雨的角落跟思缈通话,对么?”   “对啊,是有这么回事。”   “你来看看这扇玻璃窗就明白了,上面那些不是雨点,而是纱窗网眼里的泥垢被急雨激射在窗户上形成的泥点。这说明那时这扇纱窗还是关闭的,此后直到陈一新被杀之前那段时间,有个人潜进来推起了这扇纱窗……”   “也有可能是陈一新自己提起纱窗的吧?”唐小糖说。   “不可能!”呼延云摇摇头,“这个纱窗非常脏,要从底下抠起两个锁扣,才能推上去,可是陈一新的手指头上一点灰尘都没有。所以我认为,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凶手在蕾蓉进书房勘查前,先一步来到这里,打开窗户,推起纱窗,关上窗户,然后再关上门离开,等陈一新走进书房后,在门口举枪将其射杀,然后沿着楼道逃走,全过程他肯定戴了手套,所以没有在门把手和窗户手柄上留下任何指纹……”   一直靠着门框站立的侯继峰忍不住说话了:“难道你完全不考虑赵怜之杀人的可能吗?”   “蕾蓉说得很对,陈一新尸体上的弹洞显示,那枚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既然如此,那么它总要有个去处,要么打在墙上,要么打在对面房间的门上,可是都没有找到——”   “不对!”侯继峰突然说,声音有些激动,“我找到了!”   蕾蓉大吃一惊,呼延云也扬起了眉毛:“在哪里?”   侯继峰指着北墙的高处说:“看那里,有个圆圆的洞口,因为光线的原因不大清楚,可是我刚才仔仔细细把屋子看了一遍,发现了那个,可惜我腿受伤了,没法登着椅子上去把弹头取出来。”   蕾蓉马上搬了张椅子,登了上去,很快又下来了,神情失望:“看形态很像是弹洞,可是洞口有不少浮土,看来是以前留下的……哎呀,难道是刘捷说过的,他来枫之墅勘查时,走进这间书房,出现可怕的幻觉,开了一枪造成的?”   侯继峰显然是想起了那件事,神情顿时有些颓然。   呼延云耸了耸肩膀:“结果一样,还是说明凶手只可能是从别墅里往外开枪,而不会是从别墅外往里开枪——当然,除非对面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子弹飞进里面去了……”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对面的屋子。   蕾蓉说:“不可能的,我勘查书房之前,看到这间屋子的门关得牢牢的,后来管家老吴还是用钥匙打开的房门。因为按照过去赵洪波定下的老规矩,这座别墅凡是不用或少用的房间都上锁,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留着门。”   “所以——”呼延云回到楼道,对蕾蓉说,“一切都说明,你对那个人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做案前打开那扇纱窗……算了,等找到他犯罪的铁证之后,让他自己告诉咱们吧!”   “你们在怀疑谁啊?”侯继峰瞪圆了眼睛。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你继续在这里值守,我和蕾蓉、唐小糖下楼一趟。”说完拉着那俩人就往二楼走去。   侯继峰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布满了阴云。   下到二楼,他们一起往东楼道走去。来到那个人的房间门口时,蕾蓉忽然想起自己昨晚上三层书房勘查前,站在楼梯口,突然产生的那种奇特而恐怖的感觉:那时,整个二层,无论东西楼道,都寂静如死,人影皆无,看上去好像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可她就是觉得——   每一扇门的后面,都藏着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楼道动静的鬼胎。   与其说凶宅生恶鬼,毋宁说暗鬼生凶宅吧!   呼延云推开了门,走进去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最重要的犯罪证据——武器。犯罪时间紧迫,整个枫之墅在凶杀案发生之后没有任何人出入,加上蕾蓉很快就把所有的居住者都召集到一层客厅里,所以,那个人没有时间将凶枪藏到什么很难发现的地方,应该还在这间屋子里。   但是一番寻找之后,却毫无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推理出现了错误?   不可能啊,蕾蓉发现的两个疑点,确实都证明那个人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啊!   呼延云望着掀开的床板、大开的衣柜、打开的抽屉和掏空的皮包正在发呆,唐小糖突然从字纸篓里发现了一双拖鞋,拿给呼延云说:“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你看鞋底这一片泥泞,一定是他杀死陈一新后,冒雨穿过花园,把枪扔进悬崖下面的河里去了!”   呼延云一看鞋底,果然是一片黑黄色的湿泥,他脸色顿时一变,冲出门往三楼跑去,蕾蓉和唐小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跑进书房,打开窗户,呼延云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他打开手机电筒的光芒,终于在一根粗如蟒蛇的排水管上,照见了一行印迹……   当他把落满雨滴的脑袋缩回屋子里的时候,满脸都是沮丧。   “怎么了?”蕾蓉问,“你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我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呼延云叹了口气说,“我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能侦破赵洪波遇害和陈一新被杀这两个案子,现在看来,我过于自信了,陈一新这个案子,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认为的那个凶手,也许根本就不是凶手,他的两个疑点,都有更加合理的解释……”   侯继峰冷笑一声:“这话说的,就跟你已经破了赵洪波那件案子似的。”   呼延云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是啊,那个案子好破得很,陈一新这个案子倒真是见了鬼了……”   一句话让蕾蓉、唐小糖和侯继峰目瞪口呆!   半晌,蕾蓉才用一种简直不敢相信的口吻说:“呼延……你的意思是,赵洪波死在密室里的那件案子,你已经破了?”   “对啊,那个有什么难的……”呼延云一脸“那篇儿早就翻过去了”的不屑。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侯继峰激动得几乎嚷了起来,“警方那么多人,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进行调查,都没有搞清赵洪波的死因,你来这间书房不到半个小时,就能把案子破了?!杀了我也不信!”   呼延云被他的吼叫声吓了一跳,定睛看了看他,见他一副真的是不肯相信的样子,耸了耸肩膀说:“好吧,蕾蓉,麻烦你下楼一趟,把关在花房里的赵怜之提出来见我,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他谈谈。”   4   濮亮把落汤鸡一样的赵怜之提溜进了一层客厅,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纷纷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他,好像在看一个被开除后回来收拾东西的职员。赵怜之那身长袍上沾满了泥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白色,枯瘦的身体萎靡成七扭八歪的形态,仿佛濮亮一松手就会彻底散了架。他的头发上挂着草棍和树枝,血红的眼睛里放射出仇恨并恐惧的光芒,嘴巴一张一张的仿佛在不停地告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凸出很高的颧骨,不停地抖动着,简直要刺破薄薄的面皮……这一切都显示,他在极度的惊恐和重压之下,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你,上去!”濮亮一指双弧形楼梯,“三楼,赵洪波的书房,有个人在里面等你。”   “我……我的腿摔断了。”赵怜之指着自己的腿,哀求着。   “少他妈废话!”濮亮在他背后搡了一把,“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上去!”   这一搡,把赵怜之搡了个狗啃泥,他一头栽在地毯上,哎哟哎哟叫着,扭了半天屁股也爬不起来,罗谦和赵隆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汤米看不下去,上前把他搀扶了起来,赵怜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汤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老大不小了,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说着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赵怜之无奈地扶着双弧形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等赵怜之走上去了,濮亮走到蕾蓉身边,压低了嗓门说:“你们那大侦探到底找赵怜之什么事儿啊?”   蕾蓉摇了摇头,不禁想起刚才呼延云对侦破赵洪波案件自信满满的回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估计他大显神威的时候又到了。”   赵怜之好不容易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哈着腰,拄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窗外的雨停了。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好像有人拿遥控器按了一下,就“唰”地不下了,闪电和滚雷也都成了很遥远的事情。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但也全无月光和星光,就那么黑屏似的挂着,让本来湿冷的空气变得阴冷。万籁俱寂,偶尔传来房檐上的雨滴落下的滴答声,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不知谁把整个三楼楼道里的灯全都灭掉了,东西两头都黑得像蟒蛇的肚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赵怜之瑟瑟发抖,他求救一样看了老半天,才发现楼道最西头的那间书房,门虽然关着,门缝底下却露出一线灯光,黄澄澄的宛如幽灵的衣摆……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养父,那天晚上,当陈一新走上楼去见他的时候,一定也见到相同的一幕景象……   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他的心,他想往后退,但黑暗中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腕,将他往书房门口拽,恍惚间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陈一新还是赵怜之,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楼道那冰冷的墙壁上突然浮现出养父那狰狞而病态的白色脸孔,挂着鲜血的嘴角向上扬起,他死了,可他依然在笑!   笑声……   赵怜之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种像婴儿啼哭似的抽泣,他佝偻着身体,好像一个将要登上绞刑架的侏儒,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跪行。   终于来到了书房门口,关于自己到底是赵怜之还是陈一新的雾团,在脑海里愈发混沌,他咽了很久的唾沫,才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敲了敲门。   “砰砰砰!”   没有回应,屋里寂静如死。   养父死在这里,陈一新死在这里,还有那六个清洁工,他们遍布这座别墅的尸体迄今还历历在目,那一地浓稠腥红的鲜血,那一双双死而不瞑的眼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赵怜之想逃,想不顾一切地拔腿就逃,但是任凭他使尽了力气,冥冥中抓住他脚腕的那双手,就是丝毫不松。   我明白了,我还没有做完应做的,所以绑束我的咒语无法解除。   赵怜之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嘴下的虫子,挣扎乏力,他举起手,木然地又敲了三下门。   “砰砰砰!”   屋里还是无声无息。   放过我吧……   他在心里苦苦哀求着那些纠缠不休的凶灵。   放过我吧,我并不是主犯,只是个被毒瘾操控、不能自已的帮凶,只是一只早晚会在某个阴沟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的可怜虫,放过我吧……   奇迹般的,脚能动了。   也许是祈祷起到了效果,他庆幸地长出了一口气,正迈出一步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那扇门的后面传来一声巨大而凄厉的惨叫——   “啊!”   是养父的惨叫声!   养父还活着,他来向我索命了!   赵怜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躲,后背猛地撞在了对面房间的门板上!   这时,传来一阵“噔噔噔”上台阶的声音,只见吴管家、汤米、赵隆、罗谦、苏苏和童丽都从一楼赶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蕾蓉和濮亮。   濮亮冲上来一把薅住赵怜之的脖领子:“谁在叫喊?问你话,谁在叫喊?!”   赵怜之抬起胳膊,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指向书房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爸……我爸他在里面!”   濮亮目瞪口呆,突然他转过身来,一拧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赵洪波死在这间房子里面时,房门就是他和胡岳合力踹开的,那以后,门锁的锁钮就一直是坏的,先后两批清洁工来清理时,不知是谁将劈裂开来的锁舌复了位,所以这道门只能关不能锁,濮亮这一推,屋子里的恐怖景象,瞬时间全部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赵洪波殒命那一晚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世界上最恐怖的莫过于恐怖至极的事情一模一样地发生了两次——   只见昏黄的台灯照射下,一个人侧卧在书桌前面的地板上,手里攥着一把尖刀,喉咙里发出“喀喀喀”的可怕声音,在因为巨大痛苦而佝偻得更加弯曲的身子下面,已经汇聚起了一湾猩红的血泊……”   只是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不是赵洪波,而是呼延云!   “呼延!”   蕾蓉大叫一声,就要往里面冲,谁知已经打开的门,好像中了魔一般,“呼”地一声自动关上了,蕾蓉疯了一样地对着门板又是推又是拍,但那扇门像后面顶了块泰山石一样怎么都不动。   而赵怜之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跪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咚咚咚地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一片血,还不停地大叫着:“爸爸,您饶了我!爸爸,您饶了我吧!”   吴管家他们几个人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帮蕾蓉撞门呢,还是该劝阻赵怜之入魔一般的哭喊……屋子里那具和赵洪波一模一样的死尸,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在枫之墅里发生过的数起血案……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葬身于此,现在又多了一个……这到底是恶鬼作祟?还是恶人行凶?抑或别墅本身就是一个嗜血食人的恶魔?他们抬起头,仿佛看到无数白色透明的凶灵正在这座巨大的凶宅里飞舞着、盘旋着、缭绕着,发出歇斯底里的狞笑与悲号……   童丽忍不住捂上耳朵,闭上眼睛。   就连一向莽撞的濮亮也呆若木鸡,不敢再一次推开那扇房门。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却自动打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坠梦中——   台灯依旧将昏黄的光芒洒向地面,但地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都没有,呼延云靠着那张书桌站立着,手里还捏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嘴角挂着谜一样的微笑。   从门的后面走出了侯继峰。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蕾蓉完全被搞糊涂了。   呼延云走到门口,对着众人说:“我想问一下,赵洪波死亡那一天的晚上,你们撞开门的一刻,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刚才第一次打开门时的景象?”   楼道里响起一片“对”“没错”“是这样”的声音。   现在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再是他走进一层客厅时像防贼一样了,更像是一群观众在看一个魔术师在舞台上表演。   呼延云又往前一步,站在了赵怜之的面前:“现在你可以认罪了吗?”   虽然隐隐约约,对杀死赵洪波的真凶早有所料,但众人依旧困惑不已,赵怜之跪在地上,嘴唇颤抖着不肯说话,他是在用最后的一点意志力维系着谎言。   “您好……”童丽突然来到呼延云面前,“很抱歉,我连您的姓名都还不知道,但是您说赵怜之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是啊,呼延先生。”濮亮也瓮声瓮气地说话了,“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我们这些人都在场,当时我们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之后,是跟赵怜之一起跑上楼的,撞开门的时候,赵洪波已经倒在地上,满地鲜血了——赵怜之没有杀死他爸爸的时间啊。”   汤米也开了腔:“这一点我也可以作证,赵怜之确实没有作案时间,他是在赵洪波遇刺之后,才扑到他爸爸身边的——”   呼延云打断了他:“你错了,恰恰相反,赵怜之是扑倒在赵洪波身边之后,才捅了他爸爸一刀的。”   “这不可能!”赵隆摇摇头,“我们才是在场的目击者,你连看都没看到——”   “目击者看到的假象,有时候比真相还要多。”呼延云说,“你们只是被‘过度包装’蒙蔽了眼睛。”   “过度包装?”——这个词汇让站在门口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呼延云看了一眼依旧畏缩在地上的赵怜之,慢慢说道:“我侦破过不少刑事案件,在这些案件中,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法则:案情越是诡异,作案手法就越是简单——恰恰是因为作案手法容易被一眼看穿,所以罪犯才需要营建出非常古怪的、离奇的、超自然的气氛,来迷惑警方,扰乱侦查方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看过绫辻行人的‘馆系列’推理小说,每一部都有毛骨悚然的气氛和新本格那奇思异想的诡计,但如果沉下心来,你就会发现,每一个诡计,无论绕了多远的路,使用多少障眼法,归根结底,杀人方法还是‘两点之间最短距离是直线’。以《黑暗馆不死传说》为例,开头大段大段描写江南孝明开车穿过大雾的场景,尤其提到大雾是通往黑暗馆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通道,无非是想向读者证明,那里即将发生的是非自然力所致的凶案,可是在解答篇你能看到的最终答案呢?我就不泄底了,隆重推荐诸位回头看看那本书——包括你赵怜之。”   一个喃喃的声音在楼道里突然响起——   “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中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的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众人不禁汗毛倒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汤米阴郁的眼神和兀自蠕动的嘴唇。   呼延云知道汤米在低声吟诵的是《黑暗馆不死传说》第一章第一节里的词句,对于他看过这部书并记得这么牢,呼延云一点也不吃惊。   然而众人却听得发痴:山岭、湖中小岛、宅邸……怎么都像是在描述枫之墅。雨后的河面不知何时开始升腾起大雾,乳白色的大雾一团团翻滚着弥漫开来,从书房的窗前飘过,将每个人都沉入一种无力自拔的虚幻感之中,仿佛随着枫之墅一起浮上了云间。   呼延云摊开手,继续说道:“我们置身的这座枫之墅,从建成到现在,毋庸置疑,变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谜之墅’。谜一样的事:挂在客厅的凶画、一把丢失的手枪、浑身蛛纹的红疹、令人发疯的书房、刀痕累累的墙面;谜一样的人:病态的主人、忠心的管家、颓废的养子、鸠占鹊巢的恶棍以及一群居心叵测地聚在一起的‘朋友’;还有谜一样的案件:养老院里接连死去的老人、深夜女仆遭到追砍、赵洪波死在门窗反锁的密室中、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还有刚刚发生不久的枪杀,是的,一座凶宅,一座充满不祥之气的、凶灵出没的凶宅,一切一切都在向我们证明,这座别墅已经被拿着长柄镰刀的死神掌控,它要在这里建一条通向黑暗与死亡的快速通道。”   “但是,我倒更加同意赵洪波说过的一句话——”呼延云停下来,看了看面前这些神情僵硬的人们:“有欲望,就会有凶宅。”   有欲望,就会有凶宅。   “蕾蓉告诉我,已经故去的刘捷在勘查这座别墅的时候,总感到屋子里好像存在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人。而我却认为,正确的说法是‘屋子里存在着一些不可告人的欲望’,正是这些欲望,让许多生命葬身于此……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不可捉摸的,正是千奇百怪而又交叉重叠的欲望,让枫之墅里发生的每一起案件都变成了不解之谜,穷究每个人的欲望,只会让人越陷越深,就像陷入窗外的大雾一般不能自拔,所以,重要的不是搞清每个诡异现象的谜底,而是把每个诡异现象,像对待过度包装的盒子一样撕开、扔掉、置之不理……换言之,正确的侦破手段不是细勘,而应该是——拨冗。”   “拨冗?”蕾蓉有些不解。   呼延云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其他人:“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座别墅里没什么凶灵、没什么死神、没什么见鬼的超自然力,它只是一座集聚了太多充满欲望、又用极端的方式将这些欲望表达出来的人。所以,烦请诸位把脑子里飘游的那些没有脚的白色幽灵统统赶走,然后告诉我,在赵洪波死亡的那天晚上,站在这座书房的门口,你们的眼睛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还没有解冻似的沉默着,最先在脸上挤出笑容的是罗谦,他刚要开口,却被呼延云呵斥住了:“你是后来的目击者,让别人先说话!”吓得他赶紧缩回了头。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低声嘟囔着:“还能有什么……我先踹了门两脚,没踹开,胡岳踹了第三脚,踹开了,然后就看见赵洪波被杀死了。”   “你怎么能确认他是被杀死了呢?”   “明摆着啊,他躺在书桌前面,胸口插着一把刀,两条腿还在那里抖啊抖的,嗓子里还发出痛苦的哼叫。”   赵隆指着书桌上的台灯补充道:“当时那盏灯也开着,虽然照明不是很亮,但还是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呼延云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赵洪波也许是在演戏装死吗?”   “没有!”汤米说,“毕竟地上流着一滩血,任谁也不会想到是演戏。”   “假如血是假的呢?”   濮亮摇摇头:“犯罪现场勘查表明,地上流出的一滩血确确实实是赵洪波本人的,而且是从伤口里刚刚流出的。就算当时赵洪波弄了个拍电视剧用的血浆洒在地上,血液和血浆掺杂在一起,法医在后来的检测中也能发现。”   “如果你说赵洪波先弄了袋血浆洒在地上,赵怜之扑到他身边后,擦掉地面的血浆,又给了他爸一刀,也做不到的。”赵隆说:“当时众目睽睽之下,虽然局面有些乱,但我可以保证,我没有看到赵怜之擦拭过地面——没有人能在那么短时间把那么一大滩血擦干净。”   “那么——”呼延云伸出胳膊指向书房,“刚才你们看见我躺倒在地时,身子前面的那一滩血,去哪里了呢?”   一句话,登时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一个多么简单的戏法,居然骗倒了所有人!”呼延云感慨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当演员,但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和他人营造的剧情里,只要舞台合适、道具逼真、演技高超,人们甚至会为了剧情自动配乐呢……是啊,是啊,你们认定这座别墅是一座凶宅,你们坚信这里面一定有着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你们认为赵洪波的发疯和自杀互为因果,你们把看到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归因于凶灵,可是你们就偏偏忽视了一件事:人的血液也许都是红色的,但红色的不一定都是人的血液!”   5   “这不可能!”   楼道里死寂片刻之后,蕾蓉第一个出声反驳,“我在跟刘捷探讨赵洪波遇害案时,确实假设过地板上的血液掺假,还说过一句‘反正是个红色就行’,但那只是假设,以目前的刑侦科学,血液里掺入任何颜料或染料,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检测出来!”   “我补充一句。”濮亮面带讥讽地说,“我进入现场后,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一盏能在地板上打出红色灯光的射灯。”   呼延云朝侯继峰使了个眼色,重新把书房的门关上,然后突然对罗谦说:“刚才我没让你发言,是因为你并非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目击者,现在我想问问你,既然你后来赶到时,亲眼看到陈一新在局面一团混乱时溜进了隔壁的套间,你认为他是去干什么了?”   罗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蕾蓉,吞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说:“那个……我觉得他是去销毁罪证。”   呼延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了他三五秒,才微笑道:“这么长时间,我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真见地的话——说说你这样推测的理由好吗?”   罗谦得了赞许,顿时就有点眉飞色舞:“您想啊,别说杀人了,就是打个架,正常人肯定要围在附近,一边假装劝架一边看热闹,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逃离或者躲开,赵怜之跟陈一新勾结在一起,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假如赵怜之杀了他爸,陈一新肯定是帮凶啊,他去套间,又没有从套间的门进入书房,那么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罗谦突然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敢确信,支支吾吾地怎么也说不下去。   呼延云鼓励他道:“不妨把你的真实想法讲出来。”   罗谦这才低声道:“也就是说,他是去套间拿走那个制造了密室杀人的关键性证据。”   楼道里顿时响起一片轻声的“啊”,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就在这时,呼延云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台灯昏黄的光芒所笼罩的地面上,再一次出现了一滩血迹,但是这一次因为呼延云打了“招呼”,所以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盯住细看,才发现由于角度和光线的原因,站在门口很容易出现视觉上的偏差,那“血迹”其实只是一滩不规则的、比起真正的血迹缺乏质感的红色。   濮亮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大步走上去,一脚踏在红色上,鞋面并没有出现红色光芒投射出的光斑,他用鞋底在红色上碾了几下,也没有碾掉分毫,顿时傻了眼:“这……这红色是哪里来的?怎么用力擦也擦不掉啊?”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说道:“刚才罗谦的话,听起来荒谬不堪,但恰中靶心。赵洪波死后,陈一新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买下这栋正常人都会敬而远之的凶宅,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他虽然拿走了重要的犯罪物证,但有些物证是虽然警察勘查不出,他却也带不走的。我起初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后来有两件事情启发了我:第一件是为他装修书房的冯浪‘被自杀’;另外一件事则是很多人忽略了的,为什么第一组凶宅清洁工在打扫枫之墅后全都要死,而第二组凶宅清洁工则平安无事,后来还是蕾蓉给了我答案,这个答案让我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了犯罪手法到底是什么。”   “我?”蕾蓉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一句给了你提示啊?”   呼延云说:“你告诉我说,在屠宰厂开会时,秦局曾经讲过,经过短时间的集训,第二组凶宅清洁工对这一工种的五大业务: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气味、杀虫灭菌、简单装修,‘除了最后一项,他们都可以说毫无问题’——也就是说,第一组清洁工出事,很可能就在于他们工作时,在‘简单装修’这道程序上发现了那个致命的物证,引来了杀身之祸,而第二组清洁工因为并不掌握这一技能,反而幸免于难。”   “装修?你的意思是陈一新在装修这座书房时动了什么手脚?”汤米抬起头,环视着书房,“当时我被陈一新放大假,主持装修这里的是冯浪,可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濮亮喷了两下鼻子说:“呼延大侦探,你别嫌我嘴臭,警方勘查这间屋子时,不说挖地三尺,也差不到哪儿去,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啊?”   “特殊的地方么,就在你的脚下。”呼延云说。   濮亮低头一看,居然跳了起来:“哎呀,那……那滩血迹怎么又没了?!”   站在门口的人们一看,也都大吃一惊,刚才濮亮用皮鞋又踩又蹭的那滩红色,居然再一次消失了踪影,平整的瓷砖地面上,见不到一丝红色!   “呼延!”蕾蓉实在忍不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呼延云轻轻地拍了拍巴掌,提高了嗓门说:“小唐,你可以出来啦!”   书房通向套间的门忽然开了,唐小糖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团塑料布,塑料布很薄很薄,纱一样轻,呼延云接过塑料布的一头,跟唐小糖一起展开,只见那块布的面积几乎跟书房一模一样大小,在中间有一块深浓的红色印迹。   “我临时用红墨水涂的。”唐小糖有点不好意思,“过去学过画画,所以色泽什么的,还挺像块血迹的吧。”   “非常棒,将来如果拍《真相推理师》的电影或网剧,我一定推荐你去做道具师。”呼延云朝她伸了伸大拇指,转头对门口那群两眼发直的人们说:“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诡计。地板砖看上去是一块一块的瓷砖铺起来的,其实在铺好之后,在上面又铺了一层透明的强化玻璃——利用踢脚线下面的垫高,玻璃与底下的地板砖形成了大约五厘米左右的空隙,肉眼根本看不出来。需要时,可以打开套间与书房之间那道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把塑料布塞入,事先在塑料布的四个角和一些把边的地方,用订书器钉上几枚书钉,再用吸铁石在有机玻璃地板的上面一边吸一边拓展,塑料布就会完完全全打开,成为地板砖的‘背景’了。”   蕾蓉、濮亮、汤米、赵隆、罗谦、童丽、管家老吴,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来,抚摩着那块塑料布,神情恍惚,好像查看一块刚刚从木乃伊身上解下的绷带。   “这就是为什么装修工人不小心把水洒在书房和套间那道门的附近时,陈一新大发雷霆的原因。”呼延云对汤米说,“因为书房比套间的地板高了五厘米,所以水会缓慢地流向套间,这个高度差很可能会让陈一新利用装修制造出的诡计彻底暴露。”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是从哪里找到一块塑料布的啊?”蕾蓉问呼延云。   “当然是在嫌疑最大那个人的房间里找到的喽。”呼延云一指赵怜之,“这个家伙的屋子壁橱里有好多呢,都是按照书房的尺寸‘量身定做’的,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奉了陈一新的旨,利用这些塑料布,导致赵洪波渐渐出现了幻觉——”   “我明白了!”蕾蓉猛地醒悟过来,“就像‘哈尔科夫奇案’中的那对母子一样!”   汤米扬起眉毛:“什么是‘哈尔科夫奇案’?”   蕾蓉解释道:“俄罗斯哈尔科夫市郊区的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装修极为奢华,最值得一提的是,每个房间到处都布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楼梯扶手、窗帘、桌布、沙发套的花纹颜色都五彩斑斓、各具特色:有的是简洁的几何图案,有的是美丽的碎花图案,有的是繁复的花纹,甚至连大小家具和壁橱上都涂满了各种色彩的纹饰。2006年,一位母亲带着儿子租下了这栋小楼,谁知住下没多久就发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他们发现无风的时候窗帘会自己飘动,沙发会自动挪移,深更半夜的墙壁上,一张张人脸时隐时现……后来儿子发了疯,母亲也跳楼自杀,警方在母亲留下的日记里,发现了她对发生在屋子里的各种诡异现象的记叙。”   “怎么会有这样的屋子?”罗谦忍不住叫了出来,“真是见了鬼了!”   呼延云接着蕾蓉的话说:“后来的犯罪现场勘查表明,房子中所有的装饰图案,都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我们小时候流行过的那种‘三维画’,也叫‘错觉图像’——在人心理高度紧张时,会产生图案在高速运动甚至浮出人脸的错觉。”他看了一眼唐小糖,唐小糖又拿出几块塑料布展开,放在台灯下面,“这几块塑料布也是从赵怜之的壁橱里找到的,看起来无色透明、实际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暗藏波纹,赵洪波一场大病后,脊柱有点弯曲,总是佝偻着身子,视线长期注视着地面,看到铺了这些塑料布的地板,就会产生地面在倾斜、移动、摇晃的错觉,好像总是生活在扭曲变形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精神上的异常,他用刀剐蹭地面和墙壁,就是为了寻找出那些暗藏在平面背后的恶魔,自救逃生,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找不到答案,挣脱不了幻觉……”   那个身穿白色睡衣,骨瘦如柴,唯有眼睛凸鼓得宛如活鬼的男人,光着脚蹲在地上,一边搔抓着身上如蛛网遍布的红斑,一边用已经崩了刃的钝刀子,在墙面上刮着、划着,突然他绝望地跳了起来,抡起刀子对准墙面一下一下地猛砍着,在白灰飞舞,渣石迸溅之中,他的虎口被震裂了,流出了鲜血……   蕾蓉又想起了自己在独自勘查这间书房时出现的幻觉。   他是一个囚徒,真正的囚徒,被囚禁在这间屋子抑或这栋别墅里,受尽摧残,他想逃离,但是怎么都逃不出去,他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一个越狱者在试图打开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用……   “可是……”汤米突然说,“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别墅呢?”   呼延云说:“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离开这座别墅的勇气和力气。”   “此话怎讲?”   “一个人退隐,意味着和社会的割裂,意味着放弃原来拥有的权力、地位和关系网,对于唯利是图的商场而言,隐居枫之墅的赵洪波,就像退位的李尔王一样毫无价值,不再是一个利益的提供者,只能被众人厌弃,所以那些只对追腥逐臭感兴趣的苍蝇,就迅速集结在陈一新的身上。赵洪波出精神病院的时候,没有一个老部下来接他,就是明证。”呼延云叹了口气,“何况,从他住进枫之墅那天开始,就走进了陈一新布置的各种杀机之中:因为污染物超标而患上呼吸系统疾病,没完没了地咳嗽和咽痛;不停地吃各种泻药,喝排毒茶,搞得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他身上出现的大量蜘蛛样红斑,恐怕也是身体虚弱和建材污染导致的严重过敏;同时,对性行为无节制地放纵,大量服用春药,必然导致虚火上升,浑身燥热,不管多么寒冷的天气,他都喜欢在冰凉的地板上趴着,而‘地板’却又暗藏玄机,再加上产生迷幻作用的水源——”   “等一下!”蕾蓉拦住了呼延云的话头,“什么迷幻作用的水源?”   “单凭一个铺着三维画的地板,恐怕还无法让一个正常人陷入云里雾里的幻觉之中。”呼延云说,“你要知道,一个人之所以对‘错觉图像’敏感,一定是因为他是精神上的易感人群,说得再明白一点,在他周围应该存在着某个不仅是平面、而且是立体的‘致幻氛围’。据我了解,赵洪波不喝酒、不吸毒,他的疾病又总是在夜间发作,偏偏住在枫之墅的其他人都没有他的那些症状,这说明两件事:第一,除了地板之外,陈一新还给赵洪波设置了某些‘迷幻剂’;第二,这个迷幻剂只在赵洪波夜间居住的房间起作用——小郭先生徐冉在查看悬崖边上的水箱时被人推了下去,这让我怀疑陈一新是在水箱里单独给赵洪波房间供水的输水管道上动了手脚,比如,放上一种定时的给药器,只有晚上赵洪波独自在房间里洗漱的时段,会自动打开……”   管家老吴瞪圆了眼睛:“给药器能往水里输送什么药,让洪波五迷三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呼延云摇摇头说,“我只是猜测水箱里可能安置着一个定时给药器——”   赵隆说:“我现在就去水箱那里拆开看看,如果存在着那个给药器,我就做个初步检测,看看是什么致幻药物。”   “不用急。”蕾蓉把他拦住,“刚下过雨,悬崖那边湿滑得很,有一定危险,水箱又上了锁,打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是等天亮了之后,由警方处理和检测吧。”   老吴痛苦地闭上了眼,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了看四周,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宣泄心中愤怒的出口,他冲着童丽吼叫道:“你不是请专业人员到家给套间和书房做过检测吗?你不是告诉我说从墙面到地板,从家具到石材,从卫浴到水质,没有发现任何环保问题吗?”   呼延云劝阻老吴道:“这个你不能怪童丽,童丽请人检测的时候,由于赵洪波已经出现了身体伤害,陈一新装模作样地更换或清洁了污染物超标的装修材料,还假惺惺地给赵洪波道了歉,当然检测不出来,至于水质,就是为了防止检测这一招,所以给药器才设置成只在夜间向水中排放致幻药……”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何况我刚才说了,陈一新所布设的杀局,不是平面的、单一的,而是立体的、全面的,好像在赵洪波脚下布置了一个缓慢沉降的沼泽,他意识到自己将有灭顶之灾时,已经无力挣脱……我相信赵洪波最终是清醒地明白了一切的,但一环套一环的戕害,终于导致他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病态,他走出枫之墅就是个孤魂,留在枫之墅活像个野鬼,他又能怎样?”   轻轻地,传来了童丽的抽泣。   “你说得对,走出枫之墅就是个孤魂,留在枫之墅活像个野鬼……可是这不仅仅是在说赵洪波,更是在说我。”   突然,一直跪在楼道地毯上的赵怜之说话了,声音细弱而颤抖。沉默了这么久,大家差点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当把视线纷纷投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比之前更加衰老,一件污迹斑斑的长袍像裹尸的竹席般覆盖着他的躯体,披散的长发中竟添了几缕白丝,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好像一块被榨干很久、早已枯黑的果皮。   “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把我看成鬼,可我不是,我顶多是个半人半鬼的玩意儿,真正的恶鬼是陈一新,是胡岳,是赵洪波……赵洪波,我的养父,十几年来一直骑在我头顶的暴君,他随便吼一声都能吓得我肝胆俱裂,他喜欢玩弄所有人,他把操纵别人当成一种巨大的乐趣,他养我不像养狗,而是养猪,给我吃最好的食物,给我筑最好的猪圈,与此同时每天都要叱骂我、讥讽我、打我……我恨他,恨之入骨,这一点他很清楚,而他更清楚的是,我早已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离不开他的饲养,所以他就更可以为所欲为地欺负我、侮辱我,我和童丽都是他泄欲的工具,唯一不同,只是童丽满足他变态的性欲,而我则他满足变态的控制欲和暴力欲!”   “陈一新比赵洪波更加阴毒,更加险恶。他教我吸海洛因,白粉那玩意儿,看上去是你吸它,其实是它吸你,你的灵魂就那么慢慢全部交给了魔鬼,变成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我本来已经逃离了枫之墅这个魔窟,谁知刚出虎穴,又进狼窝,陈一新用毒品控制了我,逼我回来,给他做害死赵洪波的卧底,赵洪波这时发现了书房地板的秘密,他不知道我离家出走那段时间投奔了陈一新,于是让我跟他合演一场戏,撤走地板下面那块让他产生错觉幻象的塑料布,换成一块在中间涂抹了红色颜料好像血迹的,然后在宴请宾客的当晚,装成在密室里被杀,再突然‘活过来’,当众撕下陈一新的画皮——到死他还是喜欢用恶作剧捉弄人。直到我扑倒在他身前,他还朝我眨巴眼睛,满脸狞笑,以为大功告成,我看着他的笑容,仿佛看到了那些他凌虐我的狞厉岁月,暴君永远不明白,比起邪魔,他更加招人痛恨,所以直到我攥住他握紧刀柄的手,把刀子插进他心口的一刻,他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仿佛不能相信,一辈子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他,最终却玩掉了自己的性命!”   “按照我和陈一新事先的约定,他迅速走进套间,打开金属收口条,把塑料布撤出,这时赵洪波的血已经流到地上,哪里还有人分辨得出原来的‘血迹’是假的。赵洪波终于死了,没人知道真相!我戴了十几年的枷锁终于解除了,我是那么的高兴,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如果不是那天傍晚我开车到枫之墅去取衣服,也许我还会把美好的梦继续做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走进一层的客厅,那么空旷,那么安静,黄昏的光芒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个吐着舌头瞪着眼睛,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红色勒沟,另一个胸口被戳了一刀,流了满地的血,比我杀死赵洪波流出的血更鲜、更红、更浓、更稠……我害怕极了,我想转身逃走,可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继续往楼上走,我才知道原来恐惧也是有吸引力的,于是我看到了更多的尸体,尤其是一个小女孩,死在楼梯口,我的脚腕碰到了她一动不动的小手指头,我才看到了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的目光还没熄灭,她的小脸很白,很好看,她的上半身被刀子戳得稀烂,像个烂掉的番茄,太惨了,太惨了,我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想吐却吐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都是泪水,正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楼道里的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灵!”   “那个凶灵,那个陈一新的保镖,那个名叫胡岳的人,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像眼镜蛇的毒信子,慑得我一动都不敢动,我知道,只要我叫一声或者跑一步,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弯着膝盖,几乎要给他下跪的样子。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知道他是给陈一新打的,问该怎么处置我,之后他挂上电话,像个幽灵一样突然消失了……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枫之墅,开着车落荒而逃,后来我才明白,陈一新之所以不杀我,绝对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他要想买下枫之墅的产权,必须通过我和童丽这两个赵洪波继承者的签字,如果杀了我,继承权就全都落在童丽一个人手上,想买下就不容易了,可是我知道,为了掩盖赵洪波被杀的真相,早晚陈一新会杀我灭口的……我这一辈子,始终是一块用完就会被人扔掉的破布……”   枫之墅的三楼楼道里静悄悄的,环视着赵怜之的目光既有鄙夷,也有憎恶,还有一些怜悯和同情。   “所以你就在今晚开枪打死了陈一新?”濮亮突然问道。   “不,不是的!”赵怜之像一只已经被捆紧四蹄的猪,突然不甘就毙地挣扎了起来,“我没有杀死陈一新,杀赵洪波的事情我认罪了,杀人偿命,已经是个死,要是我杀的陈一新我一定承认,但那真的不是我干的!”   “那你大半夜的跑到假山上去做什么?”蕾蓉问,“我可是亲眼看见你的,你不要抵赖。”   赵怜之望着她,声音沙哑地说:“我爸爸——赵洪波死后,警方勘查现场,却没有找到他那支放在套间保险柜里的手枪,我一直怀疑是胡岳拿走了,昨天晚上吃饭时,有人提到了枪的事情,被我听到了,我害怕极了,我怕自己最终会死于那支枪射出的子弹,所以当众叫喊了起来,被胡岳挟到楼上狠狠揍了一顿,他还威胁我,如果再敢胡说八道就马上要我的命。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愁得不行,伤口又疼,就吸了一包粉儿,飘飘忽忽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外面,突然下了一场急雨,打在燥热的身上,让我觉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舒服得不行,我看天上乌云密布,恐怕还会有一场更大的暴雨马上要下来,就想不如站到整个枫之墅最高处的假山上面去,痛痛快快让大雨浇个透……”   “那么,后来你又为什么突然往假山下面跑?并且一直滚下台阶摔坏了腿?”蕾蓉问,“我感到你当时好像看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   赵怜之呆呆地,虽然睁着眼睛,神情却好像睡着了一样,嘴里喃喃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说梦话:“我看到陈一新站在窗口,胸口突然出现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就好像有个凶灵在他的身后,猛地用电钻钻透了他的背脊,钻穿了他的胸腔……他的神情惊讶极了,就像赵洪波被我捅了一刀一样的惊讶,像他们那样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有会死的那一天……透过他躯干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直到被戴上手铐,押下楼的路上,赵怜之梦呓一般的声音还在楼道里回响:“透过他躯干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6   凌晨四点,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回各的房间休息去了,虽然这一夜发生的恐怖事件以及后来被揭开的惊人真相,让任何人都卧枕难眠,但一阵阵困意袭来,他们还是渴望小憩片刻,等到天亮以后,得到警方的允许再开车离开,并再也不回到这见鬼的枫之墅了。   汤米也一样,他穿着睡衣,打开房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啪”地摁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所有的柜门和抽屉都被打开了,就连床架子也被高高抬起,露出下面的箱子。衣架上的衣服明显被人拿下后又皱皱巴巴地挂了回去,皮包也被翻过,里面的各种东西:钱包、墨镜、钢笔、手机充电器、古龙香水、电动剃须刀、一本迈克尔·康奈利的《血型拼图》……被摊了满满一桌子。   这是遭了贼么?哪里来的贼这么大胆,居然跑到发生过命案且驻扎着警官的凶宅里偷东西?!   汤米正准备出门去找濮亮报案,转身却是一愣,只见那个名叫呼延云的家伙正倚在门口。   “你有什么事?”汤米冷冰冰地问。   呼延云微笑道:“没什么事,专门来跟你道个歉,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把你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   汤米全身的血顿时涌到脸上,怒气冲冲地说:“谁给你权力翻查我的东西?!”   “没人给我权力。”呼延云说,“陈一新被杀,凶手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能对重点嫌疑人的房间进行搜查。”   “重点嫌疑人?”汤米几乎咆哮起来,“你把我当什么?!”   呼延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然是把你当成杀死陈一新的凶手。”   汤米气急败坏,双手哆嗦着,看那样子,要是抓着块砖头当时就敢拍在呼延云的脑门上。   呼延云却神情坦然,走进屋子,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指着侧面的另外一把椅子说:“请坐,我们聊聊吧。”   “聊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汤米咬牙切齿地说,“请你马上滚出我的房间!”说着伸手就要去拉开房门,呼延云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字纸篓:“请原谅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换下那双一次性拖鞋?”   汤米顿时愣住了。   “昨天的晚宴上,童丽跟陈一新争吵时,因为陈一新揭发了她和赵隆的事情,气得她一杯红酒泼了过去,还要上去撕打陈一新,被你们几个拦住,当时那杯红酒,有一些洒到了你的拖鞋上,而陈一新遇害后,蕾蓉将你们集中到一层大厅里的时候,细心的她发现你的拖鞋干净极了,上面一滴红酒也没有,请问这是为什么?”   汤米沉默片刻,神情阴沉地说:“我有洁癖,不喜欢拖鞋上有一丝一毫的污渍,发现沾了红酒就换了双拖鞋,不可以吗?”   呼延云一笑,走到字纸篓前,将那双拖鞋拎了起来:“既然不喜欢拖鞋上有一丝一毫的污渍,你对鞋底这满满一层又黑又黄的湿泥又怎么解释?”   汤米瞪着他,不再说话。   “还有一点,我想请你证实一下。”呼延云把拖鞋扔回字纸篓,“我听蕾蓉说,陈一新遇害后,你曾经指出她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对吗?”   汤米一昂头:“怎么?不可以吗?既然是在这栋别墅里发生的案件,既然在案件发生期间并没有其他人进出枫之墅,那么犯罪嫌疑人必然是枫之墅中的人之一。难不成蕾蓉是警官就可以免受怀疑?难不成就因为我指出这一点,你们就要公报私仇,说是我杀了陈一新?”   呼延云摆摆手:“别激动,别激动,我不是说你指出她是嫌疑人不对,而是好奇另外一件事,当时你的原话,是不是大致这样说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杀人嫌疑,加上案发前后一直有罗谦和赵隆‘守望’着别墅的唯一进出口——院子大门的缘故,所以枪杀陈一新的真凶一定还在这栋别墅里。’”   汤米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呼延云盯着他的眼睛说,“据蕾蓉回忆,她把大家召集到一层大厅之后,确实告诉你们陈一新遇害了,但绝对没有提他是怎样遇害的——你怎么知道他是死于枪杀的呢?”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汤米的表情顿时石化!   呼延云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汤米“怦怦怦”的心跳声。   “我……我没有杀老陈,老陈不是我杀的。”   “我得说,这两个疑点恐怕让你到警察那里百口莫辩,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昨天晚上,你跑到三楼楼道枪杀了陈一新,这时最需要处理掉的是凶器,于是你迅速下楼,从楼的侧门溜出去,穿过花园,来到悬崖边,把枪扔进河里,然后再回到这间屋子里。因为那时刚刚下过一阵急雨,所以你的鞋底踩了很多湿泥,于是你换了一双拖鞋。当蕾蓉叫你们到一层客厅集合时,你无意中说出了只有你才知道的真相——陈一新是被枪杀的。”   呼延云看着汤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及沁出豆大汗珠的脑门,再一次把字纸篓里那双拖鞋捡了出来:“最初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就在看到这双拖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的推理是错误的,你并不是杀害陈一新的凶手。”   突如其来的逆转,让面无人色的汤米身子一震,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   呼延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花园说:“一阵惊风密雨之后,自然是枝折叶摧花满地,假如你真的穿着这双拖鞋穿过花园,鞋底不可能只沾上湿泥,而一根草、一片树叶都没有。而这样色泽一致、细密程度一致的湿泥,我认为只能出现在很少人涉足的平台上,于是我的推理是,昨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登上了枫之墅的楼顶,当你准备回到楼内时,突然发现楼道里人影憧憧,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出于某种直觉,你认为下到楼道会染上嫌疑,于是你顺着排水管道一点点下去——这对常年做建筑设计师并经常出入工地的你而言,是小事一桩——由于排水管道就在陈一新毙命的书房旁边,你下去时刚好听到蕾蓉在和苏苏、侯继峰他们分析案情,于是你得知了陈一新的死因,这使你更加相信自己当时没有下到楼道里是对的,你继续往下,一直到一层,那里正好是餐厅,管家老吴关窗时,有一扇没有关严,你推开后钻了进来,拎着拖鞋跑回了这间屋子,所以在别墅内的地板和地毯上都没有发现你鞋底的印迹……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汤米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喃喃道:“我的天啊……你怎么像亲眼看到一样。”   呼延云再一次坐在椅子上,伸出右手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请坐,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吧。”   这一回汤米没有拒绝,爽快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你为什么没有怀疑我是扒着排水管下去时,从窗口给了陈一新一枪呢?”   “你的臂展不够,排水管和书房窗户间有一定距离,你抬平胳膊,手指头也只能摸到窗户的侧边。”呼延云严谨的回答令汤米不禁一笑,“好啦,我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到楼顶去做什么?”   汤米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对于一个建筑师而言,每一栋房子,都是他的孩子,这一点,相信你能够理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那么,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别人说成是畸形、怪胎,对吧!枫之墅在我的作品中,即便不算是出类拔萃的,也是我付出了很多心血的,我不希望自己盖的房子总被人说成是凶宅,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而不是一个为生存和死亡两界构筑隧道的通灵者。”汤米愤愤地说,“赵洪波遇害的时候,我在场,我也觉得他死得蹊跷,但是没有往灵异的地方想,虽然此前曾经传出过赵洪波在这栋别墅里精神失常的诡异传闻,但这是我自己盖的房子,有没有鬼怪,我还不清楚么?后来六个清洁工死在这里,业界哄传我盖了一座凶宅,有些媒体甚至把我称为‘中国的中村青司’ ,这让我非常生气!与此同时,我也不免犯起了嘀咕,因为固然这座别墅是我全程设计并监督施工的,但其中有一间屋子,却是陈一新将我排斥在外后装修的,我能保证枫之墅的其他房间绝无问题,但三层那间书房么……”汤米说到这里,停下来,摇了摇头。   片刻,他继续说道:“我感到非常苦闷,干脆把此前从来没读过的各种跟密室和凶宅有关的推理小说都读了一遍,其中就包括‘馆系列’,越读我越想亲自来枫之墅看看,尤其查查那间书房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真的被陈一新设计了什么机关,可这毕竟是发生过多起命案的宅子,警方把守得很严,第二批特种清洁工进入打扫,据说还是陈一新动用了关系得到的特批……因此,当陈一新邀请我来参加晚宴时,我知道机会来了,而且这恐怕是我搞清‘凶灵’真相的最后机会。晚上,我估计大家都睡得差不多了,就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我想,赵洪波死后,警方已经把那间书房仔细勘查过了,所以即便是有机会,也应该设置在室外而不是室内,所以我就跑到房顶上查看,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如你所说了。”   呼延云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当你在房顶查找机关时,从你所在的视角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听到什么特殊的声音?”   汤米想了很久,才摇摇头:“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要说特殊的声音么……那阵子风很大,不停地打雷,满耳朵都轰隆隆的,我还害怕自己站得太高被雷电劈中呢……哦,对了,我听见楼下的庭院里有赵隆和罗谦聊天的声音,他们好像在喝酒,一边喝一边天南海北地胡聊……”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打扰你休息了。”   他刚要往外走,汤米突然说了一声“谢谢”。   呼延云觉得好笑:“你谢我做什么?”   汤米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帮我洗清了疑点。”   “你错了。”呼延云说,“我帮你洗清了疑点这并不假,但是我并不信任你,在这栋别墅里,你还是比其他人更像杀死陈一新的真凶。”   汤米脸色顿时又变得很难看:“你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杀死陈一新的动机我还不清楚,不过对于他这样作恶多端的人渣来说,杀死他无疑意味着替天行道,所以我倾向于杀他的凶手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呼延云说,“蕾蓉告诉我,当濮亮把赵怜之推搡进了一层大厅并摔了一个跟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只有你上前扶起了他……扶起一个被众人唾弃的小丑,比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更需要勇气和正义感,所以,我对你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汤米愣了很久,脸上才慢慢绽开了笑容,他大步上前,伸出了手:“谢谢你对我的怀疑,呼延……嗨,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呼延云,我是一位推理者。”   呼延云微笑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7   呼延云走出汤米的房间,蕾蓉正站在楼道里等他,两个人相视一笑,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警方的大队人马已经赶到,刑警、法医和犯罪现场勘查员都往三楼涌去,恰好濮亮从旁边经过,被蕾蓉一把拉住问道:“你看见唐小糖没有,我怎么一直没有找见她?”   濮亮说:“她啊,在我的警车里睡着了。”   “怎么回事?”蕾蓉有点吃惊,“她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那小姑娘怪怪的,专门来找我,挺严肃地跟我说,在侦办过程中最好忽略掉童丽和赵隆之间的那件事儿,提取口供时不要提及,尤其对媒体发布相关案情时注意避免泄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不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很难说出谁对谁错,所以最好不要触碰那些伤口,更不能交给公众去审判和裁决,因为每个人都有告别往事、重新开始的权利……反正她那小嘴巴拉巴拉一通说,把我彻底搞昏了头。”   “看,我们家小唐长大了。”蕾蓉高兴地说,“那么濮亮,你是怎么回复她的呢?”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我说我忙得很,跟案情无关的事儿我一律不想管,也不知道,然后小姑娘就很满意地缩在后座上睡着了。”   蕾蓉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啦!”她目送濮亮离开,一扭头,发现呼延云低着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便幽幽地说:“放心吧,思缈不会有事的。”   “啊?”呼延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什么跟什么啊,思缈在医院,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在想陈一新被杀的案子呢。”   “你都想到什么了?”蕾蓉笑着问道。   “起初我听了你说的那两条疑点,以为凶手十有八九是汤米,但是现在看来他洗清了嫌疑,那么会是谁呢?”他哐哐哐地敲了敲脑瓜,“用脑过度,想得我头疼。”   “得啦得啦,你到我那屋去歇会儿吧!”蕾蓉挽着他的胳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打开了门,昨晚去三楼书房勘查前没有关的台灯依旧亮着,蕾蓉指着床说:“你去迷瞪一会儿,我的困劲儿过了,做点儿热水泡杯茶喝,把今晚的案情在纸上划拉划拉,看看有没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疑点……呼延,你怎么了?”   只见呼延云蹲着,仔细地查看地毯上的黑色鞋印:“这是什么?”   蕾蓉也有点糊涂,那鞋印一共两对四串,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室内,她看到呼延的鞋底有点儿黑,提起脚看到自己的拖鞋下面也是黑色的,打开门,发现原来是他俩走到门口时,踩到了昨晚不小心洒在地毯上的当做提取指纹用的磁性粉替代物墨粉,便笑着说了句“虚惊一场”,给呼延云解释了一番。   没想到呼延云听完她的解释,不但没有释然,脸色反而变得形同死灰。他站起身,走到楼道里,看着洒在地毯上的墨粉,墨粉成不规则的条形状,横在蕾蓉所住房间门前的过道上,与房门恰成直角,除了他和蕾蓉走过时踩踏和拖曳的痕迹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他目光呆滞而恍惚,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蕾蓉困惑地问:“你怎么了?什么可能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而这个人刚刚已经被我排除在嫌疑人之列了啊……”   “你说的是谁啊?”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看了看楼道两侧的壁灯,昏暗的灯光催人欲睡。他跑到楼梯口,然后从东往西一直走,走到那道墨粉前站住,又转身回到楼梯口,继续往这边走,走了约莫四五趟,终于像放弃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蕾蓉和呼延云自幼相识,对他再熟悉不过,看他此时此刻眉头皱得像在两眼之间打了块楔子,知道他正在高度紧张和集中思考着什么,也不打扰,就站在他身边默默等待着。楼道里死一样寂静,很久很久,呼延云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了看地毯上那块墨粉,又仰起头看了看被壁灯照得明暗交晦、怪影幢幢的天花板,最后将视线茫然地投向了另一头的楼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在看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蕾蓉!”他重重地叫了一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请你仔仔细细地回忆一下,并确凿地告诉我:陈一新遇害时,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哪些是你亲眼看见的、哪些是听别人转述的、哪些是可靠的、哪些是可疑的,我要最真实、最准确的答案!”   蕾蓉看他这一副要怼命的架势,本来可以轻松说出的事情,反倒踌躇和犹豫起来,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之后才慢慢地说:“好,我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对每个字负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首先是侯继峰。我发现陈一新遇害后马上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听,像是梦中被吵醒的口吻,他说他一直在屋子里睡觉。”   “他的腿不是昨天下午跟胡岳打斗时受了伤吗?有没有可能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重?这样他不仅能够上三楼枪杀了陈一新,还能迅速撤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蕾蓉摇摇头:“绝无可能,他受伤后,我亲自给他做的理疗,敷的药,你别忘了我是法医,法医不仅负责验尸,还有验伤,伤势重与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侯继峰受的伤,勉强爬上爬下三楼还没问题,但是如果说开枪杀人之后撤退,你找只乌龟都比他跑得快。”   蕾蓉看了看呼延云不说话,继续说道:“侯继峰去我这屋的隔壁,叫醒的苏苏,苏苏今晚和童丽睡在同一个房间,据苏苏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半截童丽有没有出去过。”   “侯继峰敲开门时,有没有看到童丽在房间里?”   “有,而且是童丽开的门。”蕾蓉说,“但侯继峰找的是苏苏,她就把苏苏叫起来,然后接着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案发时无论苏苏还是童丽,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蕾蓉一愣,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是管家老吴,老吴是被苏苏拍门叫醒的,他说他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   “又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呼延云说,“对了,那个厨娘是什么情况?”   “厨娘是老吴临时叫过来的,我们查过她的背景,她确实跟这座别墅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案发时她在佣人房里呼呼大睡呢。”   “好吧……”   “汤米和赵怜之……就不用说了吧?”   呼延云想了想说:“不用了。”   “最后是赵隆和罗谦,他俩整晚都坐在别墅北边的窗户根下面喝啤酒,我勘查陈一新毙命的书房对面那间屋子时,听到他俩在楼底下污言秽语的。”   “汤米在屋顶时也听到楼下传来这俩人喝酒聊天的声音了,这两个家伙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十分完美……”呼延云嘀咕道,“等一下,蕾蓉,恐怕你刚才说的‘最后’是不对的,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提到。”   “谁?”   “胡岳啊,他有没有可能是杀死陈一新之后,离开枫之墅,赶去滨水园小区行凶杀人呢?”   “呼延你糊涂了?”蕾蓉说,“根据赵隆和罗谦的证词,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啊!”   呼延云拍拍脑门:“我晕菜了,被这个案子彻底搞糊涂了。”他怨恨地看了一眼地毯上那块呈不规则条形状的墨粉,好像选秀歌手被淘汰后看了一眼观众席。   “别墅里这么多人,只有侯继峰、赵怜之、汤米、赵隆和罗谦五个人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你发愁……”   呼延云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蕾蓉的胳膊说:“你跟我一起把案发时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都走一遍吧!”   他们沿着楼道一路往东走,由于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所以呼延云并没有提出进去看一看的要求,只是让蕾蓉说明每个人居住的具体位置:蕾蓉的隔壁是侯继峰,侯继峰的隔壁是苏苏,昨晚童丽也住在这间屋子里——二楼西楼道就住着这几个人。东楼道住着赵隆、罗谦、老吴和汤米他们几个。呼延云走过一趟之后,又上了三楼,沿着东楼道把头的升降式铁梯登上了楼顶,暴雨已经将楼顶那一层灰土打得形同泥沼,看不到任何足迹。   没有风,没有云,亦没有雨,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环绕小岛的河水正在缓缓流淌,波浪翻滚间,每一层都洗得蓝了一点儿,亮了一点儿,抬起头,只见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虽然只镶了银边那么大的一隙,但黑夜正如奔腾的乌骓马一般,从浩大的穹顶奋蹄扬鬃地退却。空气新鲜而清冽,带有一丝丝寒意,一群飞鸟掠过,灰黑色的羽毛振颤着,在半空中发出箭一样的唿哨。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宛如层峦叠嶂的高山,淡淡的薄雾好像山岚似的飘拂着,为千家万户渐次苏醒的窗口罩上了一抹惺忪。   长夜即将过去,谜题依然无解。   呼延云揉了揉眉心,跟蕾蓉一起下到一楼,分别去陈一新的卧室和佣人房看了一眼,又来到餐厅。厨房里闪动着厨娘肥硕的身影,随之传出了碟碗锅铲乒呤乓啷的声音。他们走到南边的窗台,很容易就看到了两个沾满黄泥的脚印。   “汤米昨晚从排水管下来时,从窗口潜入别墅内部,这就是证据。”呼延云说。   蕾蓉点点头:“走,我带你去看看赵隆和罗谦喝酒的地方。”   他俩走出别墅的正门,来到院子里,警察们还在忙碌个不停,管家老吴大概是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留给自己,正在给几个年轻的刑警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透过一辆警车的车窗,可以看见唐小糖沉睡的面庞,她的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的笑,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哀伤。   “希望她一觉醒来,能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蕾蓉仿佛在自言自语。   “至少她现在睡得很踏实,我想这半年多来,她从没有像现在睡得这样踏实。”呼延云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会成长,只是成长的方式不大一样,大多数人都像树木,从一棵小树苗,缓慢地、渐渐地枝繁叶茂,可总有些人像竹子,破土而出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笋娃娃总像长不大似的,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一夜之间就百尺竿头了……对了,你说当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哪里喝茶来着?”   “就在那里。”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贴着墙摆有一张圆形石桌,上面横七竖八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一左一右分别搁着一个白色石墩,附近的地面上有好多瓶盖,“看到楼顶那一排外凸的浮雕了吗?能起到一些挡雨的作用,命案发生之前潲过一阵急雨,雨是从南往北潲的,所以没潲到他们,不然那俩人早就被淋成落汤鸡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喝酒赏雨。”   呼延云只觉得好笑,忽然又认真起来:“对了,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   一句话,把蕾蓉问呆住了。   “怎么了?”呼延云对她的反应有点惊讶。   “你确实把我问到了。”蕾蓉仔细想了想才说:“我当时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呼延云大吃一惊:“你是说,你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蕾蓉点了点头。   呼延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贴墙而置的石桌、石凳以及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瓶,白净的娃娃脸上浮动着恍入梦境的光芒。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一道光、一束精魂,穿透了厚厚的石壁,走进了枫之墅,这里空无一人,不管死人还是活人,都再没有一个,犹如演员谢幕后的舞台,惟余道具。水晶灯、沙发、《自缢者的房屋》的油画、黑金柚木的楼梯扶手,都蒙着一层雪白雪白的厚布,就连地毯也变成了白色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组成的一个个无色透明的空间,都已经被打扫干净,干净得宛如没有生命来过。被遗忘的岛屿,被遗弃的别墅,被清扫的凶宅,俱已成谜,无声无息。穿过一扇扇或者开启或者关闭的房门,擦拭着时间的灰烬,寻找被覆的真相,终于掘开了罪恶的矿井……刹那间,层层淤积的鲜血、脂肪、脑浆、骨殖,汇成了波涛汹涌的尸浆血海,从深不可测的地底翻涌上来,几欲没顶!于是,所有的寻觅最终都变成了突围,划动着、挣扎着、战栗着、嘶吼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终于冲到了三层的最东头,沿着升降式铁梯拾级而攀,掀起顶盖的一刻,以为死里逃生的自己能看到黑夜的逝去,光明的到来,谁知看到的却是更加晦暗的非人间,浓重的雾霾发散着刺鼻的烧糊烤焦的气味儿,像从焚尸炉里冒出来一样凝滞于天地之间,令人窒息。站在枫之墅的楼顶上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坟场,千家万户的窗口里,飘出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凶灵,他们没有躯干,没有四肢,没有名字,面无表情地从半空列队飘过,把死亡变成了一次无所谓真相也无所谓意义的盛大游行。   日亦夜亦,雨亦雪亦,他们默默地飘过,飘过……为了让这世界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暴力和凶杀,他们清扫着他们,他们又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无休无止,只是这一次,清扫变成了清算。   如梦初醒。   呼延云打了一个寒战,然后,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拔出泥潭一般沉重。   然而竟没有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声在内,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让蕾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静谧,原来至极的静谧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把宇宙中的一切声音都凝结在了一个点上,而那个点,只是一束精魂的聚焦。   站在石桌前,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座石像,一座出现了裂纹并渐渐裂解,但始终凝固不动的石像。   这不像他,一点儿都不像。   蕾蓉再了解不过……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复杂离奇的案件,从来就没有难倒过他,而每一次勘破真相的刹那,他要么欣喜若狂,要么悲悯感伤,要么傲然自得,要么荡气回肠,那种大彻大悟时特有的激动,从背影都可以感受出来,唯独这一次……   “呼延。”蕾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案件,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犯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将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   “你说什么?”蕾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对任何案件做如此钦佩的评价。   呼延云仰起头,天已大亮,瓦蓝色的天空不再模糊,每一朵白云甚至每一只飞鸟的羽毛都纤毫毕现,于是在这样清晰的蓝天之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也无比的清晰:“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因为这个诡计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座凶宅,而且——没有任何人是凶手!”   推理   “这整个‘典故’都是胡吹瞎扯——全都是编造出来以耸人听闻的,通过演绎推理,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计谋、他的罪行、他的意图……但是我却拿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真凭实据,可以让你们定他的罪。”   ——埃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   1   淅淅沥沥。   走出省立图书馆的时候,呼延云忽然感到脸上一冰,抬头看了看湿漉漉的天空,才悟出是下雨了。一个星期以前那场撼天动地的暴风雨,把一个夏天的暑气杀得干干净净,接下来的几场连绵小雨都有了寒意,预示着秋天渐渐临近。   今天亦是如此。   早晨来图书馆的时候,天确实有些阴,但他没有带伞,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查阅资料,直到刚才,一个戴苹果帽的馆员提醒他要闭馆了,他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离开前,他特地去办了退还借阅卡的手续,戴苹果帽的馆员一面把一百元的押金退给他,一面好奇地问:“这几天你不是每天都要借一堆书回去看吗?怎么,今晚你不借书了?”他笑了笑说:“明天我就回北京啦。”那馆员还是很好奇:“你在省城的事情都办完了?”他点点头:“只差最后一件了。”   他揣着兜,慢慢往公交车站走去,正赶上晚高峰,省城的市中心和京城一样的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加上又下着小雨的缘故,地上一片泥泞,车影和人影憧憧交错,喧哗得好像电影院散场一般。一个卖烤豆腐串的小摊贩撑开半透明的塑料棚,用肮脏的手套握住烤架两侧的手柄,轻轻抬起来,查看烤炉里的火势,就这么一瞬间,那金黄的火苗竟成了灰色街景中最明亮、最耀眼的色泽。   在公交车站没等多久,车子就来了。呼延云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车子重新开动的一瞬,随着重重地一下晃动,他的思绪立刻飘逸了起来,好像落在车窗上的雨丝,缤纷而又清晰。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这七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此刻都一幕幕地回放在眼前。   先是思缈。刘思缈虽然发着高烧,但天一亮还是拔了输液的针头,跑到警校给张现河他们上了一堂精彩实用的犯罪现场勘查课,之后她又不得不在医院躺了两天,基本痊愈之后坐上了返京的火车。呼延云鼓起全部勇气提出护送她回京,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以前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敌意,现在不知怎么还添了一重警惕,防狼似的,当看到她和楚天瑛一起坐上车的时候,呼延云的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和惆怅,那一夜在电话两端的并肩战斗,竟然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后是蕾蓉。因为案情复杂而重大,唐小糖不得不继续留下,配合警方的调查,蕾蓉跟省厅打了招呼,确保唐小糖的食住和安全,才离开了省城,毕竟北京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临走前她倒邀请呼延云一起走来着,呼延云却摇摇头:“我要再等几天……”蕾蓉问他等多久,他说等案发之后的第七天,蕾蓉不明究竟,他也不做解释。   刘捷的遗体被火化了,蕾蓉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为此还特地穿上了久已不穿的黑色警服,在他灵柩前敬礼的时候,蕾蓉想起了那个坐着黑色普拉多前往枫之墅的下午,颠簸的乡间土路,矮小而疏松的道旁树木,坐在高端商厦墙根下的一排流浪汉、残破不堪的棚户区……那阴沉的天幕多像一个预言:好像有万千重浓云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纤云皆无,只是一块完整的铁青色液压机正在朝着头顶缓缓落下,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刘捷竟成了后来发生的灾难大片的第一个牺牲者,多少一别匆匆,竟成阴阳永隔。   不过,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推翻了刘捷死于一场纯粹的意外事故的结论。在陈一新的手机里,发现在出事那天下午他和市民政局秦局长打过两通电话,刘捷的死亡时间恰在两通电话之间。警方迅速对秦局实行了拘捕和突审。秦局交代,由于刘捷把陈一新咬得太紧,陈一新一直想制造一场“意外事故”杀掉刘捷,所以他把刘捷的行动时间告诉了陈一新。秦局还交代,徐冉幸存一事,也是他告诉陈一新的,在屠宰厂听到刘捷不小心对侯继峰说出的安全屋地址之后,他马上向陈一新通风报信,才导致胡岳安排了几个黑道枪手去刺杀徐冉。这大概就是胡岳对陈一新说的“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的意思,至于秦局为什么提供给陈一新情报,随后在调查中发现他个人名下的68套房子,或许是最合理的解释。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根据在滨水园小区的犯罪现场提取的抛射弹壳和弹头显示的枪管来复线特征,与相关记录进行比对,证明那天晚上胡岳追杀唐小糖他们所持的手枪,正是赵怜之一直提心吊胆的那支丢失的手枪。   正当警方根据秦局长的供词,准备对陈一新生前所犯下的罪行进行全面调查时,一份神秘的快递递到了省公安厅葛连柱厅长的办公桌上,快递的投件人一栏空着,也没有留联系电话,但里面的两份文件则不啻于重磅炸弹。   第一份是冯浪在精神病院就诊时的口述记录,有主治医师的签名,冯浪说自己在帮赵洪波装修枫之墅的书房时,奉陈一新之命在地板上动了手脚,还在水箱里专供三层套间的供水管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给药器,每天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输送可以起到致幻作用的乙醚——这个给药器藏在供水管的一个视觉死角,警方打开水箱仔细寻找后才发现。无疑,赵洪波之死和整整一队凶宅清洁工的遇害,给冯浪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出现种种可怖的幻觉也好,去精神病院就诊也罢,“病根儿”就在这里,当然,这也是陈一新派胡岳杀他灭口的根本原因。   第二份则是一张纸,上面有一个邮箱和密码,打开后发现邮箱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是陈一新在圆满公司高层闭门会议上的讲话,陈一新要求在未来一段时间,各个门店的店长和中介要积极购买凶宅,因为土地供应的紧张,“未来地皮一定比房屋更值钱,所以谁掌握了地皮,谁才掌握了中国”!假如凶宅所在楼宇位于比较好的地段,或者一个小区里有两三座凶宅时,则不妨“尝试用各种办法制造一些凶宅”,并扩散消息,使其在舆论上变成“凶楼”或“凶宅小区”,致使其他住户愿意用较低廉的价格卖掉房子,实现整座楼、整个小区的“全面收购”,占有地皮,然后再高价卖给国家,获得巨额拆迁补偿款,同时用贿赂等方式获取重建的开发权,建设高档商品房销售,一来一去牟取双重暴利——“对于那些混合有廉租房、经济适用房的商品房小区,要特别注意制造凶宅”,大概是讲话那天喝多了酒,陈一新口不择言,一不小心说出了“滨水园小区就是我们制造凶宅的典范”,那口吻好像美国西部片里屠杀印第安人的牛仔一样雄姿英发、理直气壮。   呼延云认为,这两份文件就是赵洪波生前委托私家侦探调查陈一新的“罪证”,后来童丽曾出高价登门购买,但那位私家侦探却神秘地失踪了。   如果陈一新还活着,这两份文件即便是提供给警方,恐怕也能被他动用各种势力“压”下去,毕竟它们只是陈一新犯罪的间接罪证,而无法对他构成直接的打击。但现在不一样了,陈一新死了,而且通过秦局长以及赵怜之的供词,他不仅是杀害刘捷的幕后真凶,而且也是滨水园多起凶杀案的制造者,并极有可能指使胡岳杀害了五位在枫之墅工作的凶宅清洁工,因此,警方迅速查抄了陈一新的家和圆满公司,这个省城最大的二手房企业轰然倒地……   想到这里,呼延云把视线投到被小雨扑打得湿漉漉的车窗外面,车子已经开出了市区,飞速转动的车轮像拉幕一般,将道路两边的景色毫无预告地不停翻篇:时而是踟蹰在乡间小路上没有打伞的流浪汉,时而是陷身于水塘中默不作声的水牛,时而是一两座铅灰色的烂尾楼茫然矗立在原野上,时而是一洼洼的水田覆着披肩一样躺在山窝窝里……涓涓的小溪、石板的小桥、写意的电线、红色的泥土,水墨画一样的风景中不时出现一摞一摞生锈的钢筋和灰硬的预制板,大煞风景。都市化的进程,对乡土中国的侵袭,既不是蜡染一样的温情,也不是泼墨一样的渐次,更像是在啃着小浣熊干脆面,用最粗暴的下颚咀嚼出最粗野的参差。在这场耗时二十年的新圈地运动中,不知道有多少的王红霞无家可归,更不知道有多少的李文解成了在城乡分界线上彷徨无依的青年,往前走是寸土天价的都市,往后退是早已沦陷的故乡,更加可怕的是,就算分界线也不容许他们滞留,因为分界线本身也是朝不保夕的。   吱扭了两声,车子突然停下了。   呼延云猛地意识到,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他跳下车,看着屁股喷着灰烟的公交车消失在茫茫的雨幕里。   那个人好像很爱喝酒。   他往前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处小卖部,买了一瓶本地产的稻花香白酒,直接拆了包装盒,拎着酒瓶子走回了车站。   手机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在车站的对面有一片松树林,其间蜿蜒着一条青石板的小路,于是便走了过去,沿着小路一直前行,五分钟后,便见到一座残败的白色石门,两侧是掉了漆的一排铁栏杆,门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大字,认了半天才识得是“长归园”。   他穿过石门,一步之间仿佛跨越了两界,瞬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就连雨丝的飘落也无声无息,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坟茔一俱是长方形的,每个比14寸笔记本摊平大不了多少,石碑都不高,石材很粗糙,上面刻着死者或死者夫妇的名字,有的竟无落款。也许是穷人墓地的缘故,缺乏维护,坟墓和坟墓之间只能将将容得下脚步,而且落脚之处不是泥泞不堪,就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俱已枯黄,看上去不过是另一种泥泞……埋在这里的人们,生前和死后一样都居住得狭窄不堪。   呼延云踮着脚尖往前走,不时传来裤脚擦在墓碑上的窸窣声,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墓地的深处找到了那个人的坟茔。坟前并无纸钱、香炉或鲜花,显示祭拜的人还没有来,这让他更加放心。由于骨灰下葬得不久,加之坟茔石盖边缘的防水胶涂得不够厚密,以至于刚刚落下的雨滴汇成水串,渗进了墓坑里。呼延云叹了口气,掏出几张面巾纸在渗水的地方擦了又擦,但哪里遏制得住……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站起身,躲到了不远处一丛侧柏的后面。   清代笔记《履园丛话》有云:“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   今天就是他去世的第七天。   按照本地的规矩,头七的祭祀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来的。   片刻,三个人来到了坟茔前,两男一女,都很年轻。女孩把一大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有个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抱着一摞纸钱,想用打火机点燃,但是下着雨,怎么都点不着火,另外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替他撑住伞,遮挡住雨丝,才算烧着了纸钱。金黄色的火苗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钱上舔噬着,顷刻间,灰黑色的纸灰就飘落在了地上,大部分像被泥泞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少许颗粒翻滚了几下,也绝望地停止了挣扎。   “老哥,这些钱你拿在路上用,要是不够呢就托个梦给我,我随时烧给你……”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嘀咕着,声音有些沙哑,“唉,今后想找个人再跟我一起弯弯绕,怕也不容易了……”   那个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不停地喊着“老皮叔,老皮叔”……   “小唐,小唐,你快点起来!”面皮白净的小伙子用尽力气,才把她搀了起来,“老皮叔一辈子乐乐呵呵,可不希望看见你这么个哭法。”说完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拭雨水还是泪水。   女孩还是在哭泣,哭声让正在一点点黯沉的墓地显得更加凄惨……很久很久,她才渐渐化号啕为抽泣。三个人就这么站在老皮的墓碑前,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老皮叔穷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埋葬在这么个逼仄不堪的地方……难道就不能给他找一处好一点的墓地下葬么?”   “穷人就穷命,活着死了都一样,我看挺好。”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说,“不然憋屈了一辈子,末了突然来个惊喜,那就是另一个王红霞了。”   女孩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红霞的墓地找好了吗?”   “她是杀人犯,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估计火化了,骨灰都没人领。”面皮白净的小伙子说。   “这样吧,我出钱,给她找块墓地,好歹也是咱们凶宅清洁工的一员,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啊。”女孩说。   两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女孩慢慢地蹲下了身,低声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叔,我要回北京啦,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爱护自己,绝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从今往后,每年你的忌日,我哪怕在万里之外,也会赶回来给你上坟扫墓,绝对不会让你孤苦伶仃的……”   濛濛雨丝笼罩着她,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去了。   暮色更沉,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抬头望去,却见雨脚更密,织起一道墨绿色的大网,好像整个世界被浓重的湿气捂得发霉长毛一般。一些幻觉便在水汽的折射中弥漫开来:墓碑好像比最初倾斜了一些,坟坑的盖子绽开了一条裂缝,落在地上的纸灰再一次蠕动起来,泥泞的地面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仿佛地下的尸骨在匍匐前行……还有,在这根本不该有人问津的时间和地点,忽然传来了轻切的脚步声……   不,这个不是幻觉,这个是真的!   呼延云擦了一下睫毛上的雨水,瞪圆了眼睛从侧柏的枝桠间望去,那个人像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皮的坟墓前,看到纸灰和鲜花时很明显吃了一惊,四下里打量了半天,确认没有人,才把自己手中的一大捧鲜花放在了墓碑前面。   落雨缤纷,花朵虽美,花瓣却已憔悴。   那人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立着,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仿佛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终于,那人动了一下,正要拔步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那人一哆嗦,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一个拎着酒瓶的娃娃脸从一棵侧柏的后面走了出来。   4   仿佛一场交响乐的尾声,呼延云沉默了下来,笼罩墓地的雨势也忽然变小了,由刚才筛沙的细密,变成了点滴的顿响,打在墓碑上噼里啪啦的,听起来却更加沉重而惊心。   徐冉的目光恍惚而迷离,好像站在观众席上,不知道散场后的自己是否行将离开。   很久很久,呼延云才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陈一新的死,标志着一切已经结束,接下来你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了,这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后来清洁工们险些被王红霞毒杀,又遭到胡岳的追杀,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惊魂大戏中,却再也看不到须叔的身影,因为须叔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离开了滨水园,到一个约定的地点等待和你会合,准备庆祝大功告成了,他并不知道你面临着生命危险——”   “够了!”徐冉突然抬起头,怒视着呼延云道,“别看你讲得天花乱坠,可是完全是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我拿凶宅文化迷惑思缈?你凭什么说我破解须叔留下的暗号是为了将思缈引向射击地点的阴谋?你凭什么说我有过射击经验,好像个神枪手一样?你凭什么说我和须叔合谋杀害了陈一新?全省城的人都知道我小郭先生和他大郭先生是死对头,你凭啥把我和他绑在一起——”   “指甲有垢者,白梅与肥皂同洗则净,弹琴指甲者薄,僵蚕烧烟熏之则厚……”   呼延云的一句朗诵,像铁钳钳断了钢丝一般,令徐冉的叱责声戛然而止!   “你?!”她惊呆了。   “我应该没有背错吧?”呼延云沉着地一笑,“明末大学者张岱的《夜航船》,在古代笔记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名著,不知道其中这样一段关于指甲的描述,为什么你初见思缈,她请你解析那枚漂浮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指甲的含义时,你完全没有提到呢?难道这一句不是更加符合那枚指甲某种烟熏的特征吗?哦,对了,还有清代学者李庆辰所著的《醉茶志怪》这部古代笔记里,有一则名唤‘茔中怪’的,讲一个姓朱人家的祖坟,‘每夜静,有小人高三尺许,身披铠甲,自冢中出,牵白马大如犬’,然后就开始在墓地里跑马,后来被守墓人发现了,设置机关,一举拿获,才发现那小人乃是一只大黄鼠,骑的白马是一只白兔,‘盔则骷髅,甲则以麻索联络人指甲而已’,你看,这也是关于指甲的古代笔记吧,而且更符合单独一枚剥落指甲的特征,为什么你当着思缈也只字未提呢?还有清代学者钱泳所著《履园丛话》写湖州一讼棍,为人阴险,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一生害人无数,‘后得一奇疾,发时辄自咬其指甲,必鲜血淋漓,方得少愈,十指俱破,伤风而死’,你看这也是跟指甲有关的内容,且与死亡有关;还有乾隆时的学者和邦额在《夜谭随录》中,写耿精忠手下一校官,喜欢上了他的一位侍女,耿精忠便使出了华夫人让唐伯虎点秋香的一招,以红棉为步幛,让三十个女孩藏身于后,只伸出一只手在幛外,让那校官找。校官想起心上人‘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结果一下子就找对了人;若说到成片的指甲,更合宜的只怕是清代学者阮葵生在《茶余客话》里写的一段古代‘去污剂’的制作法,‘乳香先置壁隙中半日,又取指甲三二片,置钵中擂之’……”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   “我想,你绝对不会不知道这几则笔记,既然我泡了一周图书馆就能查到这些记录,想必你更是了然于心,但是你却告诉思缈,古代笔记中,极少和指甲相关的内容,你能想到的只有三则……因为你一旦说多了,那么暗号的指向就绝不仅仅是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里的凶杀案了,受害人就有可能是个琴童、是个养兔专业户,或者律师、军嫂,抑或是个家化厂职员……而在须叔的整个计划中,一切一切的前提,整个案件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让刘思缈建立对你的专业知识的充分信任,同时看似完全基于‘对手’留下的暗号,将她带到滨水园小区去,看起来全程你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而事实上呢,全程你对自己掌握的博大精深的凶宅文化所做的并不是发散,而是收缩,把每一个暗号的指向都导引到你需要的轨道上去——你必须扮演好‘德克萨斯神枪手’的角色。”   这是个徐冉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她扬起了惊诧的眉头。   “所谓‘德克萨斯神枪手’,就是在大量的数据和证据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而抛弃掉那些不利的,好像先开了一枪,然后再在子弹的地方画上靶心一样——当然,这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擅长的。”不知道为什么,呼延云突然感慨了起来,“对一切未知之事,比如一个自然现象,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做研究,再下结论,而中国传统文化多是先下结论,后做解释,完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或立场,树立起一个理论,然后把九成九的力量用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上!翻一翻经史子集,充斥着这样的糟粕:童谣是谶语,日食是灾异、女人是祸水、天子是真龙,舌头软牙齿硬到老了舌头还在牙齿掉光所以柔弱可以胜刚强,人怕火不怕水因此溺死比烧死的多所以治国应该实施苛政,审案的官员梦见马所以犯人就姓‘马’,黑墨水能掩盖红墨水所以喝了能治肺痨……都是凭空想象然后类比推理,没有人敢于质疑,做个试验,检验一下这些理论是不是靠谱?统计一下是不是溺水的真的比烧死的人更多?几千年的时间里,无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没几个人在乎真理,谁声音大嗓门粗,谁的诡辩术更加高明,谁就是先师至圣,一部《资治通鉴》,充斥着狗屁不通、逻辑混乱的奏章策论,提到祖冲之的却只有一句话,宋史明史又留了几篇给沈括徐光启?洋人船坚炮利地打到城下了,满朝文武还在想着让妇女亮出阴户堵炮眼,就一个魏源开眼看世界还被逼疯了,直到今天,多少中国人依旧相信吃啥补啥之类扯犊子的玩意儿……”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他才回到了正题:“而你那天晚上在滨水园小区所用的,就是这一招,你把对每个暗号的‘命名权’和‘解释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保留营建那个‘场’所必需的东西。没错,你和须叔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修隧道’,他修天空的隧道,你修人心的隧道,最终确实让一切畅行无阻,但条件是——那条隧道一定是唯一的、排他的,只能通向你要的出口!如果你作案的方法涉及其他现代科学领域,思缈很快就会发现你在以偏概全、偷换概念,但是不行啊,你所使用的文化、涉足的领域,是她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的,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见徐冉哑口无言,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你深知思缈的精明强干,所以必须不给她留下一点点思维上的空隙和喘息的时机,事实证明你做到了,整夜的惊风密雨,思缈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解答须叔出的‘题目’上,而你和须叔利用烧邪、‘魄字法’、化煞术以及对古代笔记中关于凶宅文化的旁征博引,共同营造出诡异、离奇、迷乱、恐怖的氛围,加上‘凶宅’本身所具有的种种超现实的元素,不要说小唐,就连思缈这个科学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虽然她一直试图用科学主义来剖析和解释凶宅的成因与机理,但她不明白一个道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自成一套逻辑体系,很多东西用科学和理性根本无法解释,其建立的基础就是荒谬的,像一把原地打转、自圆其说的转椅,非要盯着它数转了几圈儿,那一定是盯得越紧,晕得越快……尽管你整晚谨小慎微,绝不暴露自己在案件中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还是有两个地方,一不留神露出了马脚。”   徐冉神情木然地望着他,片言不发。   “第一点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受过射击训练,那么为什么在和须叔枪战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你,却知道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怎么打开?”   徐冉一愣。   “楚天瑛记得很清楚,为了让你安心跟刘思缈一起去勘查凶宅,他把95式自动步枪交给你,但你说你只在军训时开过枪,所以他特地把保险关上了,防止你在慌乱中不小心导致枪支走火……按照你的年龄推算,你上学那会儿,学校的军训极少使用95式自动步枪,而你‘第一次’摸这种枪,就能在紧急关头一下子找到并打开保险,这个似乎不大可能吧!”呼延云说,“当然,你可以解释为看过什么国防教育纪录片或当年军训时从教官那里了解到之类的,但是另外一点,则是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那就是,当你在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受到‘须叔’的伏击之后,刘思缈拉着你一起去对面的8号楼须叔所在的房间勘查现场时,你按下的电梯按钮为什么不是15层——而是12层?”   徐冉的脸上浮现出了苦涩的一笑,这一笑,仿佛是伫立战场的将军,看到自己的军队如潮水般无可遏阻地崩溃……   “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被一道城墙,隔分成贫民区和富人区,除了两个区域内的物业管理、园林设置、内部设施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富人区存在着‘数字避讳’而贫民区没有。你看南区的8座楼,楼号就是12345678,而北区的8座楼则不然,依序分别是9、10、11、12、15、16、17、18……为了避免不吉利,没有13和14号楼,楼号如此,楼层也是如此,在北区的楼宇中,是没有4、13、14这几个楼层的,所以,北区11号楼的15层正对面的,就是南区8号楼的12层。你射杀了陈一新之后,终于报仇雪恨,整个心理防御都松懈下来,而面对正在发着高烧、神情恍惚的刘思缈,你也顾不上再去防着她,既然她要勘查须叔的埋伏之地,你想都没想就摁下了12层的电梯按钮,我说得对吗?   “至于你和须叔是不是同谋……我想,不需要拿出什么证明,你今天来到这里拜祭老皮,本身就是证明。老皮加入凶宅清洁工,是你率领的清洁工小组全体遇难之后的事,你跟他素不相识,他的死按理说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猜,当初须叔策划谋杀陈一新的时候,你要求他承诺,除了陈一新之外,不要牵累其他任何无辜者,须叔本来以为,当晚他离开之后,唐小糖肯定可以搞定王红霞,却完全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胡岳,导致老皮中枪身亡,所以,他的内心一定对老皮的死充满了愧疚吧,而现在他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好委托你在头七来墓地拜祭他……”   不知是雨水的浇洗,还是暮色的渲染,徐冉的面色灰败如死,她昂起头,望着和墓地的泥土一样晦暗的上苍,亿万颗从天而降的雨滴,在她的双眸里铺展开一片晶莹的霰雪,仿佛是冬天在飘落……   输了。   我输了。   我们输了。   她想。   一个近乎完美的诡计,一次无懈可击的谋杀,但终究……还是被眼前的这个娃娃脸识破了。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呼延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种卸甲投降后的哀伤,不由得一声长叹,本来想要劝慰她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徐冉慢慢地伸出了手:“酒还有吗?给我喝一口。”   5   烈酒入喉,却也冲开了心锁。   “那个傍晚,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我什么都没有料到,真的,什么都没有料到……”徐冉喃喃地说,“清洁工作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正在收拾工具,小张倩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晚上要去喝酒撸串压压惊,因为这座别墅里鬼气森森的,我说好,行,我请客。就在这时,李旭光从楼上下来,脸色很难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在三楼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下面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就让其他清洁工待在一楼,跟他一起上三楼查看。打开书房和套间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发现书房的地板竟是一块悬空的强化玻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于密室的真相!旭光是老牌的凶宅清洁工,当即对一切也了然于胸,我很害怕,提醒旭光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哪知小张倩他们几个不听话,全都上来了,不仅听到了我和旭光的对话,还来回拉书房和套间那扇小门查看金属收口条,在书房地板上蹦跳着,‘试试强化玻璃结实不结实’——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小门,而是自己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   “这时我突然想起,赵洪波发疯的种种症状,除了地板下铺设的三维立体塑料布淆乱了他的视觉之外,很可能陈一新和赵怜之还施放了什么毒气,而我们在清洁过程中丝毫没有发现室内有任何施放毒气的工具或系统,正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到了悬崖边上的水箱,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刻冲到了楼下,来到悬崖边,我试图打开那个水箱,但是没有钥匙,可是我断定在里面一定安放着某个定时往通向套间的管道排毒的给药器……   “当我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的时候,脚下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悬崖上面的那张脸,那张像僵尸一样冷酷无情的面孔,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会杀掉所有的清洁工,我想祈求他饶过他们,但是不断下跌的我,视线里一片模糊……当我醒来时,不知是日是夜,从额头上涌出的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唯一还能保持的感觉只剩下听觉,我听到自己浑浊而粗重的喘息声,还听到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那是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杀死了,我多么想救下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可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了一下,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自己只剩下一颗人头而已……获救之后,警察给我看犯罪现场的照片时,我看到了小张倩的尸体,看到她血淋淋的伤口和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你知道吗,在黑暗、阴森的凶宅里一起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驱凶术和清洁技能,还有彼此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我们抱团取暖,彼此鼓励,用戏谑和玩笑驱走恐惧、激发勇气,我们就跟在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一样,可是就一个傍晚,一下子,我的战友们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时,一开始好怕好怕,整天的眩晕、恶心、难受,可是我就是不敢睡,望着吊瓶、输液管、墙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睡着了,我就不停地做噩梦,不停!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枫之墅,空荡荡的别墅里,从地板到家具,都覆盖着白布,一片死寂,就连那死寂也是白色的……我不想往里面走,腿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看到了小张倩和其他清洁工们的尸体,散落在别墅的各个地方,他们的鲜血将身子下面的白布染成了一片片可怕的腥红,我浑身发抖,不仅仅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死亡,更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悬崖上的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还在别墅里,还在偷窥着我的一举一动,准备再一次杀死我……我怕极了,怕极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极限的恐惧开始反弹,变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无所畏惧的愤怒,满腔的怒火如火山爆发一般,充溢了我的身体!   “你不能理解那种愤怒的!不能!”徐冉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挥动着手臂,仿佛呼延云就是她的仇敌,“什么是凶宅清洁工?就是一群比普通清洁工还要低贱,打扫的地方比公共厕所还要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工人,从事的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都不屑于从事的工作,身无分文、居无片瓦!什么是驱凶师?说起来冠冕堂皇,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其实我们几千年来都是传统文化的边缘人!传统文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他们眼中的我们,则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传统文化死了之后,我们就是打扫这具尸体的陈尸所,混碗饭吃的乞丐!没关系的,这都没关系的,我们不奢求、不贪求,说到底在中国,从古到今,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所有读书人——不管你读的什么书——不都一样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吗?所以我们忍耐,我们顺从,我们故弄玄虚,我们怪力乱神,在死人的屋子里烧一只鞋,洒一把沙,跟凶宅清洁工相依为命,可就是这样,他们却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们,而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去举报他们的罪行……”   说到这里,徐冉说不下去了,她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滚滚的泪水不停地滚下面颊。   很久很久,她才抽泣着说:“我要报仇,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既然我带的所有清洁工都已经遇害,那么我这个幸存者就要成为替他们讨还血债的凶灵!病愈后,在安全屋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绞尽脑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报仇!我知道胡岳和陈一新拥有何等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直接站出来指证他们,使他们定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们被抓起来,判不了几年也就放出来了,这不行,血债必须血来还!所以我故意装成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恰在这时,我收到了须叔的短信……”   徐冉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和须叔其实是情侣,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但是驱凶师这一行只有制造竞争的气氛,才能抬高价格,所以我们平日里还是装成死对头的模样……我出事后,须叔一直没有来看我,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哪里知道一向城府极深的他,早就构想了一个谋杀陈一新的计策,在短信里,他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看得懂的典故,把诡计给我讲述了一遍,大致就是想办法搞到一把枪,从滨水园远距离射杀陈一新,但这个计划存在着诸多条件,并不是很容易实施。哪知道就在那天下午,当我跟楚天瑛藏在工地里躲避杀手的袭击时,我突然又收到了须叔的短信,他在短信里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告诉我: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相互配合,引刘思缈到达第三座凶宅,让她亲眼目睹我为了自卫而开枪了。   “小的时候,我像个假小子,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玩儿打仗的游戏,长大后依然保持着去射击场打靶的习惯,但是真的要杀人,我还是一想起来就双腿发软,可是,自从那些清洁工们遇害后,他们的面容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浑身是血,还有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我只有亲手杀了陈一新,才能让噩梦成为过去,才能让凶灵们安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个晚上,思缈每勘查出一座凶宅的真相,就更加坚定了我杀死陈一新的信念,因为我渐渐明白,清洁工们的遇害,只是陈一新为了牟取房地产暴利而不惜杀人的无数链条中的一环:王红霞是自卫杀人后被他利用,倪兵是因为反对强拆而遭到谋杀,冯浪则是纯粹死于杀人灭口……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死于他制造的凶宅,我只知道,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清洁工,根本不是人!他不在乎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上有老下有小,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勤劳,勤劳到当上一辈子工蚁也不抱怨,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善良,善良到懦弱可欺,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廉价,廉价到一辈子攒的钱连一间凶宅都买不起——只要阻挡了他的欲望,统统都要死:李旭光、张倩、王红霞,还有——”她看了一眼老皮的墓碑,擦了一下眼角,“也许他们只要一碗饭,一张床,就忍受了,就知足了,但陈一新连一碗饭和一张床也不给他们留下……说什么‘德克萨斯神枪手’,好吧,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为了复仇,在大量的古代笔记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抛弃掉那些不利的,那么陈一新他们呢?他们为了牟取一己私利,随时可以把每一间房屋变成凶宅,把每一个穷人的性命随意抛弃!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德克萨斯神枪手’?是我们?还是他们?!”   呼延云低头不语,徐冉盯着他,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承认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弊端,但你要知道,在边缘、在缝隙、在传统文化的末梢血管里,还留有一丝忠义和血性!所有的驱凶师,无论大郭先生还是小郭先生,我们的天职固然是驱除凶灵,但我们更要驱除制造凶灵的人!”   6   昂首望天,在漆黑的表层,浮动着一些湿润的光泽,正如自己的面庞。   雨滴洒在面庞上的感觉,冰凉、坚硬、疼痛,滑落唇边还有些许咸涩,仿佛凶灵们释解的泪滴。   是你们吗?小张倩、旭光、老皮,还有所有遇害的凶宅清洁工们……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接下来的,就是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   不要替我难过,更不要替我悲伤,我只是从另一个意义上做了一次凶宅清洁工,现在我累了,倦了,要回家了,就好像无数个茫茫深夜,清洁工作结束以后,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和墩布,肩并肩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样。   所以,她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呼延云,口吻和目光一样平静而安详:“是我和须叔一起策划了整个案件,你说得没错,须叔导演了整幕大剧,我来执行,全程我和他只通过两次短信,为了不让警方事后发现我和他有联系,他用的是太空卡,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我策划方案,我回复他说我身边的警官不是蕾蓉而是思缈,他回复说计划照旧,我说这件事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他却再也没有回复……剩下的事情,就全都像你说的那样了……现在,你可以叫警察过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你能不能放过管家老吴?把他只当成一个偶然的开门者,毕竟他只是一位忠心护主的老人,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但是——能不能请你例外一次?”   呼延云好像刚刚睡醒一样,满脸迷惘:“什么……警察?”   徐冉抬起头,挂满雨珠的头发沉甸甸地一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让警察守在墓园外面了吧,别耽误时间啦。”   “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呼延云一下子生气了,“我只是来向你核实案情,验证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跟警察有什么关系?”   这一下轮到徐冉糊涂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抓我?”   呼延云更加恼火了:“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弄死一个杀人无数的王八蛋,反而要被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抓你?我叫警察?咱们当着老皮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可不想还没走出墓地就挨雷劈!我是个推理者,我只关心我的推理是不是正确,别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谈哲学,你说我熬鸡汤,这不侮辱人吗?而且,坦白地说,我还真心佩服你和须叔呢!”   “佩服我和须叔?”   “对啊!”呼延云说,“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从滨水园到枫之墅,半年里的六宗凶案,五千年的凶宅文化,被你们任意调遣,如运诸掌,就在那么个错综复杂、鬼神莫测的局面下,流沙飞火、烧邪冲凶、降符解咒、掩骨除红!丝毫不用现代科技,却硬是营建出一个现代科技都营建不出的‘心理鬼域’,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全部迷惑,最终生生地穿越时空、打通天地,不仅‘迫使’警方查出了每一座凶宅后面的真相,而且成功地为冤死的凶宅清洁工们报仇雪恨,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豪气干云的壮举!不错,陈一新无数次地梦想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可是他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但是你们做到了——除了清洁凶宅的人们,谁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   徐冉听得眼眶一热。   “作为一个推理者,没有什么比破获了不起的对手策划的了不起的奇案,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呼延云不无得意地说,“不过么,我的推理只是推理,因为没有人证和物证可以支持我的结论,就算那几个疑点,换个角度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比如你会打开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是因为你平常喜欢射击打靶,你拉着思缈直接跑到南区8号楼的12层,是因为你在此前了解滨水园小区南北区的差异,你和须叔到底是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是你和须叔的私事,外人不可妄猜和妄评……迄今也没有找到射杀陈一新的子弹,所以也不能肯定就是你开的那一枪打死了他,依然有可能是当天晚上住在枫之墅里的某位壮士从楼道里开枪射杀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陈一新真的死于你那支枪里发射的子弹,我觉得用流弹和巧合解释更加合理。当然,无论思缈还是警方,迄今都无法确认站在南区8号楼2单元1202房间朝你开枪的是须叔,不过我得严肃地说一句,私人持有枪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希望那个持枪者赶紧把枪上交国家——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北京啦!”   说完,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徐冉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   然后转身就往墓地外面走去。   徐冉万万没想到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谢我?”   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突然想了起来:那天晚上,在躲避胡岳的追逐时,她逃到了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钻进了壁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后来听外面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正好看到胡岳站在主卧窗口用枪瞄准了下面,她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将自己推下悬崖,又杀死了小张倩等人的凶手,也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要射杀从墙头上逃走的清洁工们,所以顾不得危险,踩上凳子,透过螭吻之窗,抓起那根刘思缈为了验证推理是否正确而打开的长长的钓竿,一下子把胡岳捅了下去!   就像当初他杀死冯浪时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胡岳瞄准射杀的目标是刘思缈。   终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缕微笑。   望着呼延云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她说:“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喜欢的女孩,对么?”   无人回答,雨还在下……   尾声   三个月以后   我聆听他的脚步声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安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本来说好了的,今晚三个人一起到万寿路刷平安夜:先去凯德晶品购物中心购物加用餐,然后到4层的博纳国际影城看电影,最后在12点之前赶到万事达中心南广场,在冰雪嘉年华上玩个痛快……可是快六点时,蕾蓉接到紧急通知,今晚市公安局要召开“元旦-春节”的双节治安强化工作会议,她和刘思缈必须到会,没办法,计划只好取消。唐小糖非常郁闷,下班之后还在撅着嘴在楼道里晃来晃去,直到发现整栋楼里除了她之外,剩下的活人只有传达室值班大叔了,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法医研究中心的大门。   雾霾不算太重,但唐小糖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那面绘着小猪佩奇的粉色口罩,尽管遮住了小半张脸,但仅仅从眉眼来看,依然不难发现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加上修身的白色羽绒服,令她周身散发着可爱的妩媚,引得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们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是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插着兜,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三个月前,从省城回到京城的当天晚上,她就要去自己的房子里“办点事”,蕾蓉执意要陪她,她同意了,进门前,她先把自己身上所有红色的东西都取下,让蕾蓉也照做,然后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虔诚地吟诵了一遍《地藏经》,之后又烧了一炷从李文解那里讨来的“唵叭香”,这才走进屋子里面去,挑了一双李媛生前穿过的鞋,来到她上吊的主卧烧掉,在用细沙掩灭升腾的火焰时,她突然低声说:“媛媛,离开或者留下,都随你,只是你不要再生气就好了……”   然后她就睡在这栋已经离开半年多的房间里了,蕾蓉怕她一个人孤单害怕,当晚留了下来,让唐小糖睡在双层高低床的下层,自己睡在李媛生前睡的上层。   直到夜很深很深,蕾蓉还是睡不着,也听到下铺的唐小糖在辗转反侧,便轻声问了一句:“小唐,还没睡?”   “嗯。”唐小糖说。   “还是有点害怕吗?”   “有点儿……不过,其实我一直在想,假如李媛的凶灵来了,我该跟她说些什么,让她知道我们都应该有个新的开始,同时又不要让她觉得我是在替自己开脱。”   蕾蓉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就告诉她,我已经回法医研究中心工作了。”   唐小糖笑了,很快,下铺就传来了她清切的小呼噜声。   第二天,唐小糖跟蕾蓉回到法医研究中心上班了,就这么简单,平静,自然而然。   省城那一晚,很快就成为了过去,无论她还是蕾蓉,都不再愿意回忆。往事无论多么惊心动魄,也是往事,尤其对于刑侦工作者而言,旧的惊心动魄总会被新的惊心动魄取代,凝结时以为会比冰更加坚硬的东西,化掉时却会无声无息。有些谜团,索性就让它永远成为谜团好了,比如须叔和徐冉的下落,比如击毙陈一心的人到底是谁,再比如那枚掉落在自己刷牙缸里的指甲,到底是怎么来的……   只有一次……   那次她和蕾蓉一起去市局刑事技术处,到刘思缈的办公室办理一件公事,恰好送来一件快递,很小的一个纸包,刘思缈正和她们谈事,很随便地撕开了包装纸,原来是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一个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刘思缈顿时愣住了。   她把吊坠慢慢地拿出来,戴在脖子上,然后才看到锦盒的底部有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两个女孩手牵手跑过大雨……   唐小糖惊讶地看到,刘思缈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刘思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窗口,望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一阵圣诞节的歌声,从旁边的好利来西点屋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维。隔壁的链家地产门口,几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业务员正拿着一摞二手房信息单向行人散发,他们挤出的笑容里略带嘲讽,仿佛不得不参与一场共输的游戏。有个卖红玫瑰的小女孩追着她不停地问“美女你买花吗”,直到地铁口才失望地离去。抬眼望去,夜幕初降的十字路口,路灯、车灯,红绿灯,用参差不齐、颜色各异的光柱,交错成一片虚幻得仿佛烟花甫堕的街景,来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惟有她默默徘徊,于是在这些许伤感的街头,形成一种仿佛她独自担当着慢镜头的奇异现象,而在她的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误入河心的旅人,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流逝。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怎么灌进她的脖领子里,令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地铁口那一大排倒在地上的摩拜单车,个顶个都冻得发青,就连上面橘色的轮毂和涂饰都被寒风割薄了几分,连忙快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刚刚刷卡进站,就听见大厅里响起了一个浑浊而急促的声音:“保洁人员请注意,保洁人员请注意,速到北大厅,速到北大厅!”接着,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清洁工拿着笤帚、墩布和水桶什么的,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跑过,差点把她撞一个跟头。   王红霞?   那个清洁女工,怎么有点像王红霞?   唐小糖定睛望去,才发现不是,那只是一个和王红霞一样胖墩墩的、神情麻木的中年女工。   地铁列车从黑黢黢的洞里呼啸着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站台边。   门开了,她走了上去,找了个座位坐下。   列车再次疾驰,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她的思绪也飘逸起来。   从省城回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凶宅清洁工们联系,但是她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们,想念着那个晚上一起清扫凶宅继而出生入死的朋友们,直到大约一个礼拜前,她才鼓足了勇气,给李文解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是通的,但没有人接,她又打了好几次,一样是通的,也一样的没有人接。   于是她又给张超打,这一次,很快就有人接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正是那个头发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家伙:“哈,小唐,好久没联系啦!”   “超哥!超哥!你还好吗超哥?!”她不停地喊着,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水。   “好!挺好的!”张超告诉她,经过了那一晚,自己本来想去做回二手房中介的老本行了,谁知市民政局和公安局专门约谈他,请求他组织起新的凶宅清洁工小组来,承诺给他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因为整个省城就剩下我一个知道怎么清洁凶宅的了,多多少少我也和须叔学了一点儿驱凶的皮毛,蜀中无大将,只好找我这个廖化当先锋了,没办法,我同意了。”   “太好了,太好了!”唐小糖高兴地说。   “哦,对了。”张超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已经把王红霞的骨灰下葬了,就跟老皮埋在同一个墓地。”   唐小糖“嗯”了一声,犹豫片刻,问道:“超哥,你……你知道文解去哪里了吗?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   “我跟他有阵子没联系了,本来我想拉着他一起做凶宅清洁工,可是他说想到处走走,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超似乎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换了个语重心长的口吻劝她道,“小唐,听我说,别找他了,他要是想和你联系,自然会和你联系,但我相信他不会了,你们的差别太大了……为了你,为了他自己,这都是最明智的做法,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仿佛是为了这段思绪配乐似的,从车厢的另一头飘来一阵歌声: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一位年轻的吉它手,一面弹唱,一面慢慢地向车厢这头走来。   唐小糖无意中瞥了一眼。   她惊呆了!   是李文解!   没错,就是他,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羽绒服,斜挎着个打开口的卡其色挎包,边走边唱,完全不在意车厢里的乘客们有没有往他的挎包里扔钱,只是扬着头唱着歌,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里浮动着哀伤而茫然的光芒,仿佛在思念着什么……   唐小糖猛地想了起来!是的,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去年冬天,大约也是圣诞节前后吧,在下班的地铁上,她听到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它,唱歌唱得很好听,经过身边时,想给他一点钱,但一掏兜,没有零钱了,索性就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进了他的挎包里。   “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原来,那时他对老皮和张超说的话,不是为了帮我解围的善意的谎言!   就在一瞬间,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歌声一颤,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开,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   唐小糖望着他,望着他,但他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哪怕从她的身边走过的一刻。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列车停下了,到站了,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走下了车,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背对着列车,站住了。   身后,歌声,悠扬,依旧。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车门关上了,歌声好像被剪断一般消失了,在一声犹如叹息的粗喘之后,列车呼啸着开动了,重新钻进了望不到尽头的黑洞里。   直到很久很久,唐小糖还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   (完)版权归作者所有。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