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夏杀   作者:这碗粥   简介:「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就在曾连喜以为这是对他的要挟时,威胁信却轮到了高晖那里。   高晖嘲弄这场无聊的恶作剧,直到,他的夏天突然被公布于众。   内容标签: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晖,曾连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知道   立意:邪不压正 第1章 ●10月15日(一)   10月15日,星期五。   *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这是曾连喜收到的第一张卡片。   纸张泛白,黑字刺目。左下角绣了一枚红印,乍看像是被泼上一滴鲜血。   恶作剧?或者……威胁?   周围有同学交谈,曾连喜却听不见了,只觉得远处传来一阵警笛,短而急。   渐近,渐近,快要到门口了吧……   他的神经越来越紧。   突然,一个同学喊:“高晖。”   曾连喜回神。   他在教室,没有警笛。   他转学到南城九中已经一个多月了。以前就读的学校,吵得他坐立不安。这里也吵,但除了交作业、发试卷,无人注意到他。   他过着隐形人的生活,很安静。安静就能顺利读完高中。   *   临近中午,下课铃响。   课本内容还差一段没有讲完,英语老师伸出五个手指:“再讲五分钟就好。”   这是老师的经典手势,他在同学们的绰号就叫“Five minutes”。   他说完,教室里响起轻叹,同学们开始不耐。   曾连喜在课上走神,冒了满身黏腻的汗。是冷的,贴在他的背脊,直发凉。一个上午,他沉陷在过去那个夏天。   蝉鸣不休,蜻蜓无精打采,人在烈日下蒸晒发干。   他揉了揉汗湿的掌心,低头找纸巾。余光扫到什么,转头看去。   高晖猫着身子,正准备向外溜。他冲曾连喜笑笑,一双桃花眼明澈清亮。他要逃课,却不心虚。   这时,英语老师读完段落,抬起了头。   莫名的,曾连喜向左挪了挪,挡住身后的人。   “There be句型、以here开头的句子,谓语动词和靠近的主语一致。”英语老师转身在黑板写字。   曾连喜舒了口气,再一侧头。   高晖已经没影了。   “Five minutes”讲了不止五分钟。当他合上课本,宣布下课,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向饭堂奔去。   曾连喜没有跑,看着人群从他身边窜过,再看着高晖迎面走来。   “高晖。”苏迁蹦了出来,他两步并一步,揽住高晖的肩膀,“我又没抢到蛋糕。”   “早提醒你了,‘Five minutes’不是浪得虚名,他上课没有不拖堂的道理。”高晖嘴上叼着蛋糕,手里拿一罐饮料。烫得夸张的卷发在正午阳光下泛着金光。   原来他偷溜出去是为了抢午餐蛋糕。   *   一天下来,除了一张白色卡片,曾连喜没有收到其他信息。   没人来说:“我知道你。”   也没人对他讥嘲玩笑。   他独自一人吃饭、上课,和同学不作交流。   放学了,曾连喜走出教室。   高晖在走廊讲电话。   曾连喜不是故意偷听。   但高晖旁若无人:“叔叔,我晚上去你家吃饭。”   “嗯?他要来?”他变了调子,变得缓慢,“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晚上见。”   通讯一断,他面向黄昏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语:“不止不高兴,我还火大得想揍人。”   他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串珠子,缠在右手腕,绕了两圈。   之后,突然回头。   开学至今,曾连喜和高晖讲过三句话。这三句之中没有自我介绍,也许,高晖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高晖确实没有叫名字,只说:“中午谢了。”   *   这条回家的路,有一半被共享单车占满了。人只能靠外走。   迎面有几人走来。   为首的人个子不高,留一个冲天的发型,用了整瓶发胶,勉强把身高凑多了五公分。他穿了件无袖的花马甲,露出胳膊外侧的纹身——猛虎下山。纹身很凶悍,给他添了老气的江湖味。   他正和旁边一个瘦猴子似的人说话,音量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耗子哥,你真帅。”瘦猴子看着不过初中年纪,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很老练了。   耗子,少有人把这个动物当作自己的别称,毕竟和“鼠”有关的词语都含贬义。   但这人听完奉承,八字脚撇得更开,走起路来横行霸道。   曾连喜绕到行道树旁。   那个“耗子哥”突然瞄中了他:“哎?你……”   曾连喜和以前不大一样。留了长刘海,遮住额头和眉毛。他低下头,不想和他们撞上。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曾连喜听见对方叫出了名字:“你是曾连喜吧?”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   猛然,前方拦了一人。   瘦猴子一手撑在树干。他的手臂又细又扁,比树上的细枝丫大不了多少。   接着,“耗子哥”走上来。   距离近,曾连喜看清了他的纹身,肩膀到手臂画满了黑蓝线条。可笑的是,猛虎的獠牙被他的脂肪挤兑了。   没想到,到了南城,还能见到从前的同学。   “耗子哥”,真名叫王昊圆。天生长了张圆脸。初中时,他遭遇过校园霸凌,后来他找了一个比他更弱的同学当出气筒,尝到了霸凌的甜头,他逐步建立自己的小团体,自封老大了。这两年,他掉了肉,但脸还是圆滚滚的,如果遮住手臂的纹身,他的圆脸蛋没有一丁点气势。   “别来无恙啊。”王昊圆发出刺耳的笑,很像鸭嗓。   曾连喜沉默。和这群人讲不通道理,索性不讲。   王昊圆:“原来你离开安桦县了。”   安桦县是曾连喜的故乡,对城市人来说,可能山清水秀。但那里也是王昊圆等人的据点,风气败坏。   这时,另一个矮胖墩过来,几人团团围住了曾连喜。   “老同学见面,你不高兴啊?对了,我想起来,你以前的绰号就叫‘小哑巴’。”王昊圆皱起脸,闭上嘴巴,发出“呜呜呜呜”的哽咽。   他们几人大笑。   瘦猴子笑得最夸张,抱起肚子,不忘拍马屁说:“耗子哥,你的演技真行啊。”   “小哑巴,啊吧啊吧。”王昊圆故意刺激曾连喜。   “啊吧啊吧。”瘦猴子收起笑,用肩膀撞过来。   曾连喜被撞到了左边。   那个矮胖墩用胸来顶。   曾连喜又到了右边。   王昊圆探头去望,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曾连喜的委屈憋闷。   曾连喜板着脸,当他们这群烂仔是笑话。   王昊圆猛地扯住曾连喜的头发,那股力道,恨不得扒下他的头皮。王昊圆的身高比不过曾连喜,唯有抬头仰视,恶狠狠地说:“我最讨厌你这种没有出息的龟孙子。”   任凭他如何拉扯,曾连喜都面无表情。   王昊圆给其他人打眼色:“把他送回我们那里休息。”   瘦猴子和矮胖墩一人一边,架起曾连喜的左右两臂。   正是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同学结伴而行。王昊圆这一行人的胆子不小,当着来往同学的面就要掳人。   突然,传来一声口哨,轻佻且调侃。   曾连喜认出这把声音,禁不住回头。   果然是高晖。他从来不会好好背书包,总是左歪右斜。他有好几款五颜六色的书包,用来和鞋子做搭配。今天他把双肩包当单肩的背,另一条肩带垂下来,晃悠悠的。   高晖穿的也是九中的校服。王昊圆讥嘲说:“同学,不要多管闲事。”他顺便展示一下自己的纹身。   高晖没听他的。相反,他上前一步。   “小子,我记住你了。”其实,王昊圆想忘也不大容易。   高晖的眉眼距比较窄,眼尾斜斜上翘,长的就是一张高辨识度的脸。而且,他的头发比较炸,和狮子一样醒目。   “我要报警了。”高晖扬扬手机。   “你报啊,1、1、0!”王昊圆的小眼睛,瞪再大也是细如缝隙,“就这三个号码,你给我打,我守着呢。”   听这有恃无恐的口气,再看王昊圆的大饼脸。高晖有了些猜想,他按下按键:“好啊,我这就报警。”   瘦猴子和矮胖墩略有迟疑,他们箍住曾连喜的手不自觉变松了。   如果报警了……曾连喜来不及细想。   高晖突然窜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拉起人就跑。要是时间允许,高晖还想冲王昊圆做个鬼脸。   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愣了好一会。   瘦猴子和矮胖墩面面相觑。一个说:“你让他跑了?”   另一个答:“是你先放的。”   王昊圆率先拔腿追过去:“臭小子!”   别说王昊圆,就连曾连喜这个被拽跑的人,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跑了一段路,他听见王昊圆的吼声越来越近,于是反抓住高晖的手,直奔人多的商场。   高晖没料到曾连喜反客为主,他被拖得三步绊两步,感觉在玩两人三足。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他说:“停停停,停一下。”   曾连喜慢了下来。   高晖喘了喘气:“你是豹子转世啊?跑这么快。”   明明是他先跑的。曾连喜收住脚,放开他的手。高晖的手温不高,但曾连喜觉得,刚才被拽过的手腕在发烫。   高晖东张西望,人群里不见王昊圆的身影。他问:“你认识那群小流氓?”   “不认识。”曾连喜答得很快。   高晖瞥了过来,似乎不信。“如果要报警的话,你一个人去。”   “算了。”   “为什么不去?刚才要不是我阻止,你可能被他们拉到无人小巷挨揍了。”高晖重新背上书包。   曾连喜摇摇头。   高晖看着他:“我们不是非得跑,但要是打起来的话,那个路段人来人往,警察肯定会出现,到时候又要叫家长过来。牵扯上家长,麻烦就多,我不掺和。你一个人去报警吧。”   “我不想叫家长。”尤其和警察有关的时候。正如高晖所言,牵扯上家长,麻烦就多。   “那只能躲了。”高晖抬头见到追过来的王昊圆,“那人满十八岁没?”   “没有。”下一秒,曾连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既然不认识对方,又怎会清楚对方年龄。   “哦。”高晖没有细问,他仰头看向商场的广告。   左下角竖了一个鬼屋的灯箱。   高晖弯起调皮的笑,勾勾手指:“来。” 第2章 ●10月15日(二)   试业大酬宾,鬼屋入场费六十九元。   曾连喜要退出。   高晖付了两个人的门票:“走。”他把人推进去了。   一进去就满室漆黑。大约过了一两秒,曾连喜才慢慢看清,鬼屋不完全是黑的。   玻璃地面映出一片暗红深绿,底下装了几个骷髅、几只断肢。四面吹出寒风,浮着饼丝,直往人脸上刺。   大门缓缓关上了,曾连喜无法撤退,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他等高晖先行。   高晖半晌都没动。   曾连喜看过去,借着幽暗的灯光,他见到高晖勾了勾手腕的珠子,念了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曾连喜安静地等着他成佛。   但,高晖说完又静止了。   曾连喜问:“你怕鬼吗?”   “这里哪有鬼,全是NPC。”高晖说,“就是太黑了。”   黑是黑,但曾连喜却看得清高晖的脸,漆黑之中也朝气蓬勃。   中间冷场了很长时间,气氛尴尬,曾连喜正要说话。   高晖开口了:“我叫高晖。”   “我叫曾连喜。”陌生人才需要介绍。高晖果然不记得他的名字。   “名字很喜庆。”   可惜,他的过往和喜庆无关:“你的……有朝气。”   风吹过来。高晖打了个喷嚏:“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能看见了,走吧。”高晖顿住,“你怕不怕?”   “只要不低头,脚下仅仅是地面而已。”曾连喜看着那只骷髅头。   骷髅头居然有眼珠子,绿的。   高晖也看向骷髅头:“要不,拉你一把?”   曾连喜怔愣:“不用吧……”   “哦。”高晖把手揣进兜里,跨过玻璃下的断肢。   断肢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张开的五爪像是要抓他的脚后跟。   曾连喜一脚踩在玻璃的接触点。   断肢晃两下,不动了。   高晖走几步,停下来:“来。”   见曾连喜走得慢,高晖把人拽过去:“再不走快点,那群小流氓就到了。”   一盏鬼火翻腾起来,阴风惨惨。   曾连喜触到了高晖的体温,很温暖。他收不住脚步,低头撞到了高晖的肩膀。   不知谁比谁更疼,两人都没说话。   “站好了。”高晖松开人。   曾连喜走得慢。   高晖没有再催。   曾连喜慢了七八秒。走下玻璃路,他感觉止住了风。   眼前倒下一块仅串了半边螺丝的牌匾,红漆写着歪歪斜斜的四个字:“地狱无门”。   “我偏要闯。”高晖跳了跳,轻快无比,“弹跳可以增加速度,打起架来快狠准。”   “不是要躲吗?”漆黑环境很适合捉迷藏,可以甩开王昊圆。   高晖边跳边说:“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把他们胖揍一顿。”   曾连喜犹豫:“万一警察来了……”   “大路上会招来警察,这里就不一定了。他们自己不干净,没胆子报警。你不是第一次被欺负吧?要是不反击,他们会一直把你当软柿子。对了,你玩过鬼屋吗?”   “没有。”   高晖摸了下鼻子:“我也是第一次来。别怕,全是假的,不吓人。”   “里面没有灯吗?”   “有灯就不叫鬼屋了。”   才说完,外面传来王昊圆的吼声:“妈的,六十九?这么贵?”   “耗子哥,他们在里面。”拱火的人是瘦猴子。   王昊圆:“这钱算你账上。”   瘦猴子:“啊,耗子哥……”   王昊圆:“少废话,快付钱。”   高晖指指“地狱无门”。   曾连喜点了头。   大门缓缓拉开,移动鬼灯从左到右,摇晃在阴暗的小洞窟。   顺着鬼灯走去,两人到了走廊。左右的房门闪着微光。   曾连喜忽然问:“这里有监控吗?”   “公共场合都有。”高晖指指顶上时不时闪动红光的暗影,“那个可能就是。”   曾连喜向上望。监控只在一角,估计对面尽头的一两米范围是盲区。   高晖提醒:“你别走丢了。”   曾连喜立即跟上。   高晖推开了第一扇门。   里面摆了一盏昏黄的烛灯。这里的布置和卧室差不多,一个衣柜一张床。   床底的黑影很重。曾连喜眯眯眼睛。见高晖要过去,他及时说:“有人在床底。”   高晖惊讶:“你看得见?”   “嗯。”曾连喜的夜视能力在这里通行无阻。   有准备就没有惊吓了。“去其他房间。”到了走廊,高晖先探探头。   安静的一瞬间,边上的房门“唰”地一下被打开。   一个白衣女鬼跳出来。   她披头散发,脸上戴一副勾着发光细线的假面具,长舌头从嘴巴的孔洞吐出来。她的双手弯成爪子的形状,指甲又尖又长,贴满荧光片。   高晖视若无睹,继续走两步,忽然停下,向后拽起人,一边走一边说:“不要怕,这些都是工作人员假扮的。”   那人跟着他走。   “小流氓磨磨蹭蹭,现在不知到哪里了,我们最好找一个空房间——”转到另一个转角,高晖终于吓了一跳。   他牵着的那人吐着长长的舌头,对着他张牙舞爪。   他拉错人了……   *   王昊圆刚才追过来,看见高晖和曾连喜进了一个活动场。他抬头看去。   场外竖的一个立牌画了“鬼屋”二字。   他停住脚步,不想去了。   但是,瘦猴子跑得贼快,喊:“耗子哥,那里!他们进去了!”   王昊圆离开安桦县不久,他和底下这几个人才认识两三个月,正是树立威信的时候。要是临阵脱逃,恐怕会招来笑话。被瘦猴子这样一喊,王昊圆面子上挂不住,不追也得追了。   和高晖的想法一致,王昊圆也要在这里报私仇,他说:“趁黑逮着人就扁,明白吗?”   “明白。”矮胖墩点头。   在场的人之中,他的脸色最为惨白。一见玻璃路,他就鬼哭狼嚎了。拽着瘦猴子不放,差点绊倒了瘦猴子。   几人摸黑走进“地狱无门”。串联走廊的是一面画满骷髅头的墙,骷髅眼眶镶了彩灯,一闪一闪盯着来人。   矮胖墩哆嗦地问:“你们怕鬼吗?”   瘦猴子:“怕什么,这些是假的。”   话音刚落,半空掉下一条绳子,绳子末端吊了个人头,人脸360度转动,最终定在他们面前。   矮胖墩大叫。   绳子慢悠悠地晃动,人头荡着秋千,披散的头发吹起一阵阴风。   “耗子哥。”矮胖墩躲到王昊圆的背后,“我生平最怕鬼。”   “不做亏心——”但王昊圆的亏心事多去了,他没好意思往下说。他推推瘦猴子,示意瘦猴子去当领路人。   瘦猴子确实胆大,一把掀开挡路的人头。   紧接着,仅有的一丝光消失了。惊叫中,几人分不清谁是谁。   很长一段黑暗过去,鬼灯凄凄惨惨。   矮胖墩发现自己落单了,他颤着腿,贴近墙壁慢慢向前探:“耗子——”   猛然,他被人揪去了另一边。他来不及反应,粗暴的拳头落下来,击打在他的肥肉上。   再厚的肥肉也耐不住疼,他哎哎直叫:“谁,是谁!啊啊啊……疼……”   还能是谁,肯定是刚才那个狮子头!   *   又站到了风口位,高晖打了一个喷嚏。   到处找不到曾连喜的身影。闯鬼屋不到十分钟,他就把人弄丢了。怪就怪学校的深蓝色校服,一旦到了暗处就和漆黑融为一体。   突然,另一边响起惊叫:“啊啊啊啊。”   高晖仔细去听。   不是曾连喜。   交流不多,高晖不知道,曾连喜遇到恐惧时会不会改变声线。早知拉不住,他就不带忍进来了。要是曾连喜胆小如鼠,被那群小流氓反将一军,就不爽了。   高晖闯进一个房间,这里和第一间布局一样。   他打开衣柜。   没人。曾连喜会躲去哪里呢?   高晖随意乱闯,走没几步撞上一个人。   又是女鬼,又是白衣。这个没有戴面具。她将后面的长发拨到前面,盖住整张脸。   他怀疑,她能透过凌乱的发丝看清路吗?   或许真的看不清。因为她被他吓了一跳,尖叫出声。   高晖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跳起又后退,接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高晖如无头苍蝇般,闯了几间房,直到听见了王昊圆的声音。   高晖埋伏在黑暗里,把骷髅人头当椅子坐,道具孔洞里的青光从他的裤子里透出来,使他整个人漫上阴间滤镜。   背上骤然刮过什么风,隐约有个东西慢慢窜上来。他喊:“妖孽!”   “哇!”   “……”这里的工作人员貌似胆子都不大。高晖没看清这人长什么样,对方已经跑了。   王昊圆的声音忽远忽近,即将到来之际,又模糊起来。   很久过去,高晖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他拿骷髅头抛来抛去,玩了一会,再去插骷髅的眼眶,差点把里面的灯抠出来。   高晖等不到的何止是王昊圆,曾连喜也仿佛失去了踪迹。   终究放心不下,高晖又出去了。   角落那边有两个人抱在一起,其中一个人喊:“耗子哥。”   看来王昊圆在附近。   高晖贼贼一笑,冲着那两人走去。   不料,突如其来的一人披着白布,从半路杀了出来,横在前方,目标也是角落的两人。 第3章 ●10月15日(三)   王昊圆蹲在角落。身临其境,他被恐惧削减了胆量。他也明白,时不时冒出来的鬼怪是工作人员。   可是,人吓人也能吓死人。   胆大的瘦猴子早不知去向了。   剩下的几人怂得不行,躲在王昊圆背后的样子,像在玩老鹰捉小鸡。   王昊圆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母鸡。他见到迎面走来二人,面容模糊。其中一个手上抛着骷髅头。他掉头跑了。   “没劲。”高晖不屑。   前方的人听见他的话,回过头,掀开了白布。   “曾连喜?”高晖收起骷髅头,“你吓成这样?”   曾连喜裹紧了白布,问:“王昊圆是不是被吓走了?”   “一群烂仔头,竟然还怕鬼。揍不到人,走了。”走两步,高晖又望曾连喜。   女鬼的白衣有领口、有袖子。   曾连喜披的是床单,一整块布挂在他身上,可怜兮兮的。但……他的眼睛太沉静了。   高晖全程没听到曾连喜的惊叫。他有个荒诞的念头,是不是内向的人一旦遇到危险,嘴巴也会自动上锁?   *   鬼灯渐渐密了,光线亮了起来,“天堂有路”的小道蜿蜒而行。   这一趟鬼屋之行,总的来说,索然无味。高晖将要离开。   曾连喜却说:“这是我第一次玩。”   高晖当然以为这是说第一次进鬼屋。他附和:“我也是。”   “谢谢。”曾连喜郑重其事。   “小事。”晚餐即将到来,高晖的憋闷至今未散。   走出活动场,两人被工作人员拦下了。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贴了荧光指甲——这是被高晖牵错的女鬼。她微笑问:“是高中生吗?”   高晖说:“高二。”   她指着旁边的招聘令:“小店新开张,招揽兼职员工,有兴趣的话可以过来玩,时薪或日薪,自由结算。”   时间将近七点。高晖接到了电话:“喂,叔叔。   他又不来了?   哦。   我放学了,现在过去。   好。”   广场的霓虹灯塔照亮了高晖的笑脸。曾连喜望去一眼,猜测电话里那个“他”是高晖的情绪操纵器。   “我走这边。”高晖的拇指向外。   “我也是。”   高晖随口问:“家住这边?”   “去亲戚家。”   “我也去亲戚家,走过去大概十多分钟。”   “我要走更远。”   “为什么不坐交通工具?”   “利用放学的时间运动。”   高晖瞥一眼:“你运动的成果跑哪儿去了?”   曾连喜莫名:“啊?”   “见到那样的小流氓也不知道躲。”   “来不及。”曾连喜言简意赅。   一到路口就是绿灯,经过交通灯。两人道别。   曾连喜继续向前。走了大约有一百米,回头,已不见高晖的身影。他又回到刚才的路口。   高晖叔叔家的反方向,才是他要去的地铁站。   车水马龙。   曾连喜看着自己的影子渐渐被夜色笼罩。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南城玩,真正意义上的“玩”。   *   曾连喜在快餐店吃完晚饭,匆匆往回赶。   前面晃晃荡荡走来一个人,手里拎了个垃圾袋,脚上踩一双人字拖。他见到曾连喜,停下脚步,不冷不热地说:“哦,知道回来了。”   他名叫曾茂,是曾连喜的表弟。   曾连喜寄住在舅舅家,虽然不是白吃白住,但他不能闲着,家里每天的杂活由他负责。   八点是小区的垃圾投放时间。今天曾连喜回来晚了,曾茂被父母喊了出来,满肚子不快。既然遇上了人,曾茂立即把垃圾甩了出去:“曾连喜,给。”   曾茂是舅舅的独子,小时受宠,长大叛逆,到了青春期更是荒诞不经。他九月刚上初三,十月就剪了一个凌乱无序的发型。他额头窄,颧骨凸,狗啃一样的头发完全暴露了他的短处。但他一意孤行,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把他父母气得够呛。   曾连喜接过袋子,向垃圾桶走去。   曾茂嗤笑,他早就不喊“表哥”了。他父亲自大学毕业就落户到南城,曾茂已经是地道的南城人,他觉得这个从安桦县来的表哥像是一张泛黄照片,老旧过时,和这座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   *   曾连喜一进门,听见舅舅在教训曾茂。   曾茂今天下午逃课回来睡大觉。睡得太沉,被下班回来的曾正鑫逮了个正着。   曾茂频频翻白眼,不把父亲的话当回事。   曾正鑫说:“好好跟你哥哥学一学。”   曾茂直接投来鄙夷的眼神。   曾正鑫转过头来:“连喜,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曾连喜礼貌地说,“舅舅、舅妈,我回房做作业了。”   曾正鑫给曾连喜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关上房门,这里是曾连喜的独处空间。他倒下去,趴在枕头。   开学那天,他在班级表见到了高晖的名字。两人虽然是同班同学,但也是陌生人,就算到了高中毕业都不会有交集。   今天……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的还有另一件事。曾连喜把卡片翻了翻。这究竟是不是恶作剧,只能静观其变了。   他正要把卡片藏起来,猛然发现,抽屉被人动过了。   塑料抽屉柜有五层高,上面三格用来放衣服,第四格是日常品。底下那一格,他很久才打开一次。抽屉空间小,他摆放东西时总是挤满各个区域。   而现在,左上角空了一块出来。   他立刻出去。   门外,曾正鑫止住和妻子肖琼的话,问:“连喜,什么事?”   “舅舅、舅妈。”曾连喜说,“我抽屉里有一个文件袋不见了。”   曾正鑫诧异:“怎么不见了?”   “我不知道。”曾连喜转头看了看曾茂。   曾茂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肖琼见状,有意护短:“我们没有去过你的房间,更别说去动你抽屉的东西。”   “真的不见了。”曾连喜可以在王昊圆面前毫无表情,但在舅舅家,他还是要表现出一点点的亲情。   曾正鑫听了这话,瞬间怀疑到自己的儿子身上,问:“阿茂,你有没有进过哥哥的房间?”   “啊?”曾茂心不在焉,“什么事?”   曾正鑫把话重复了一遍。   曾茂说:“哦,没有。”   “舅舅,那是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非常珍贵。”曾连喜语速一快就冒出安桦县口音。   住在家里有四个人,剔除两夫妻的嫌疑,剩下的不就是忤逆的儿子吗?曾正鑫厉声问:“阿茂,你知不知道哥哥的东西去哪儿了?”   曾茂抬起头:“什么东西?”   “一个拉链文件袋,磨砂塑料皮。”曾连喜说,“课本大小的。”   曾茂想假装不知道,可父亲的目光越来越严厉,他耸肩:“哦,下午我整理了一堆书,卖到回收站了,不知道有没有文件袋。反正我没有拿你的东西,为什么不见了谁知道啊。”   曾正鑫立即联系回收站。   回收站的阿姨回复说,今晚九点前都在。   曾连喜连忙冲了出去。   曾正鑫这时才有空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不问自取那叫偷,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曾茂歪起嘴角,讥嘲说:“珍贵的东西?他撒谎也不打草稿。”   “什么意思?”曾正鑫盯紧儿子,“你见过那个文件袋?”   曾茂冷笑,不回答了。   *   回收站的阿姨哪知道什么文件袋。   曾连喜只能自己一遍一遍翻着纸皮缝,找完了一捆再给重新绑上。翻完最后一捆,没有。   阿姨准备关门了。   他捆上纸皮,问:“阿姨,我能不能再重新找一遍?”   “九点啦,我要回家了。”阿姨把纸皮拉进去,关上闸门。   “我明天早上过来可以吗?”   “下午有一车拉到大站去了,可能你的东西在那里吧。不过现在很晚了,你去到都关门了。”阿姨锁上门。   “有大站的联系方式吗?”   阿姨转过头来。这个少年来了很久,闷热的天气,他满脸是汗,额头刘海被沾湿。身上的衣服更不用说了,汗流浃背的。她问:“那个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是。”曾连喜肯定地回答。   “该珍惜的东西别乱丢,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   “是。”舅舅买的塑料柜无法上锁。曾连喜觉得自己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放着了。确实没有提防曾茂。   阿姨联系上大站,说:“那边上午九点开门,你明天过去吧。”   “谢谢阿姨。”留了希望,曾连喜慢慢往回走。曾茂为什么会知道文件袋?曾连喜是不是已经把塑料柜翻了个遍……   经过便利店,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曾连喜。” 第4章 ●10月15日(四)   半个小时前。   高晖坐上叔叔的车,直接把书包从副驾驶位扔到后座。   “高晖。”他的叔叔高丰树问,“你的头发问过我哥的意见吗?”   “他不知道。”高晖用手梳梳自己的狮子头。这是昨天刚烫的,今天早上起床直接爆炸了。   高丰树的少年时期也是一路狂妄过来的,他不觉得高晖这个发型很出格,但他哥就不一样了。他提醒高晖:“我上高中的那年,扎过一根小辫子,你猜怎么着?被我哥痛扁了一顿。”   高晖静了一下,发出两声:“哈哈。”   车里昏暗,高丰树看不清高晖眼里的情绪,只听见了笑。他抬起右肩:“不骗你,我至今还有伤。我哥下手特别狠。”   高晖懒洋洋的:“他关心你。”   车子刚刚驶入马路,高丰树接到一个电话:“哥?”   高晖梳头发的动作顿住。   高丰树说:“我送高晖回家,刚出来。   你在哪儿?   哦,我去车你一程?   好,就在酒店门口等吧。”   高晖听着叔叔在说话,一手捂住头,像是要把冲天的头发压下去。   挂上电话,高丰树说:“我哥今晚喝了酒,不能开车。他就在前面的酒店,正好顺路,我去接他。”   高晖的背脊有些僵,这个时刻,叔叔这辆百万名车的座椅也不舒适了。他把双手交叠盖在头上,望向窗外。快节奏城市的夜晚依然车水马龙。   高丰树问:“你和我哥现在怎么样了?”   “嗯,哦,哈。”高晖回了几个没有意义的字,摆明不想聊这个话题。   路程太短,行车又顺,没两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到了酒店外。   车子刚停,高晖立即下车,换到后座去了。   高丰树摇下车窗:“哥。”   高风熙一手挽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松了松领带。酒店天花的灯给他周围拢起一个圈。   后面还站了另一个人——高星曜。他穿了件白衬衫,衣摆迎风摇曳。笑意在他眼里,如他的名字一样闪耀夺目。   等车而已,两人硬是凹出舞台的气质。   高晖收起书包,从车后座的右侧移到左侧。他忽然问:“叔叔,他俩今晚一起吃饭?”   高丰树说:“是吧。”   高晖撇嘴。难怪高星曜突然不来叔叔家。   高风熙上了车。   高星曜跟着坐到后座,转头打招呼:“高晖。”   “哦。”高晖的声音很轻。   高丰树喊:“哥,星曜。”   “今晚星曜也喝酒了,只能叫你来接。”高风熙说完,回头看了看高晖。   高晖面向窗外,没有再转头。车门关上,车窗也关了,过了足足十秒,他才喊了声:“爸。”   这次换成高风熙很久不作回应。   高星曜笑着说:“爸,高晖在呢。”   “嗯。”高风熙这时才应声。   车里坐着两对兄弟。   高风熙和高丰树,高星曜和高晖。   高晖觉得,从名字的字数来讲,他也格格不入。   车上全是其他三人的聊天。   高晖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见。   半路,广场绚丽的灯光把车内照得清透。高晖突然坐直,卷起了右边的袖子。   高丰树一边看路,一边聊天。   高风熙坐在副驾驶位,只要他向左一转头就能见到坐在后排左侧的高晖。   高星曜笑着说话。   无人注意到高晖的动作,他又把袖子放下来了。他那个当爹的,由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烫了一个头。   他的叔叔很天真,说什么烫头会被教训。特别天真。   交通灯太慢,车子堵在直行道。   高晖如坐针毡,只盼早点下车。   对面车道倒是顺畅,一辆的士车转了过去。另一辆车还没有接上来的空档,高晖望见一个穿校服的男生蹲在便民回收站,似乎在捆绑纸皮。   他正要看仔细,一辆车驶上来了。   绿灯亮了十秒,转为红灯。车子向前了几米,又停下来了。   高风熙问:“星曜,周末去钓鱼吗?”   “好啊。”高星曜笑答。   高晖聚精会神。在三四辆车的通行时间里,他认出了那个男生是曾连喜。他说:“叔叔,我要下车。”   高家兄弟和高星曜同时转过头去。   高晖说:“我遇到同学。”   “在哪呀?”高星曜问。   高晖指指对面的少年。曾连喜真是他的幸运儿,他想揍人的时候冒出一个王昊圆。他想离开这辆车,曾连喜又出现了。   *   一杯奶茶配薯片。   高晖不知道曾连喜收拾完要往哪个方向走。他为了下车而下车。   至于能不能见到曾连喜,都是次要的了。不是非见不可。   他今天才算认识曾连喜。以前知道班上有这号人,但名字和人对不上。   高晖吃完一包薯片,喝完半杯奶茶,抬头看见曾连喜从便利店门前经过。他出去喊住了人,问:“宵夜?”   夜风并不清凉,曾连喜忙了一晚上,满头大汗。冰奶茶是一大诱惑,另外还有高晖灿烂的笑脸。他羡慕这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两人坐在餐桌,面向玻璃窗。   曾连喜难得先开口:“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偶然经过这里。想吃宵夜就进来了。”高晖咬了咬吸管,啜起几粒椰果,“真是巧。”   “我出来散散步。”   “嗯。”既然曾连喜不愿意说出自己捡废品的背景,高晖也不会强行揭穿。   高晖来往的同学多是外向性格。曾连喜这样寡言少语的,和高晖玩不到一个圈子。高晖隐约感觉,这个人总是小心翼翼。现在捧起奶茶了,也抿着小小的一口。   高晖说:“如果再遇到那群小流氓,一定别跟他们客气,他们就是欺软怕硬的渣滓。”   “谢谢。”曾连喜的外地口音稍稍上扬,并且发音比较重。   高晖在脑内搜寻了一轮,好不容易找到几句和曾连喜有关的话题。那是开学后的几天。一个同学说,曾连喜没有参加班干竞选,但以他的成绩是没问题的。   高晖当时问,谁是曾连喜。   同学解释是新来的转学生。   高晖问:“你刚来南城?”   “八月份来的。”   “听说你以前的成绩很不错。”   “还好。”   曾连喜太安静了,要是遇到一群人聊天,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   幸好高晖为人热情,他伸出手揽住曾连喜的肩,凑上去说:“说起来,鬼屋的老板让我们去做兼职,明天正好是星期六,想不想过去赚点小钱?”   “明天我有事。”曾连喜惦记那个文件袋。   “噢。”高星曜回了家,高晖不想待在家里。他得想想明天去哪里打发时间。思考的时候,他的手仍然搭在曾连喜的肩膀。   曾连喜突然想起,曾经被箍住脖子的窒息感。他轻轻地啜了一口奶茶,打了个喷嚏,身子一震。   高晖抬起手。   曾连喜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就在这个刹那,他发现高晖右手臂上有一条伤痕。皮肤裂开一道细长口子,渗出了血迹。看着是新伤,至少放学时,曾连喜没有见到这个伤口。   他到收银台结账买了东西,回来直接递给了高晖。   高晖愣了一下。   曾连喜指了指他的右臂说:“贴一下吧,还有血。”   高晖定定地看着曾连喜,表情凝固了似的。他再低头瞥一眼自己的右臂,伤口藏在袖子下,他在车里故意卷起袖子,无人过问。要不是心细,谁也发现不了。   他接过创口贴,摩挲了几下,轻轻地说:“一份别有深意的礼物。”   “礼物?”   “送来的不就是礼物吗?”高晖撕开创口贴,将可爱的哆啦A梦贴在右臂上。他弯起眼笑,“说起来,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幸运星?曾连喜坐下了,正好看见奶茶杯上绘画的满天星。   “今天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好事。”高晖摆了个“耶”的手势。   没有人对曾连喜说过“幸运”两个字,从家人到朋友,因他不幸的人接二连三。他很怀疑:“真的吗?你觉得我能带给你运气?”   “当然了。”高晖按一下右臂的伤,“这也是其中之一。”   无论这是不是真心话,至少这一刻,曾连喜得到了欢喜。他眼睛里闪了闪微光。   高晖见到曾连喜耳前碎发上的湿汗:“秋老虎真讨厌啊。你老家也这么热吗?”   “嗯。”夏天时,炎热就像巨浪一样扑面而来,烧得人心惶惶。   “这边习惯吗?”   “习惯了。”只要离开灼热的巨浪,南城就是一座清凉的城市。与此同时,他的同学很热情。   正如朝晖,灿烂热情。   闲聊完毕,两人推门出去,慢慢走下台阶。   各自道别,曾连喜转身往回走。   “曾连喜。”高晖站在原地,一会儿后喊住他。   曾连喜回过头。   高晖扬了扬右臂:“谢了。”曾连喜是唯一一个发现这一个伤口的人,连他的父亲都没有见到。   曾连喜仔细地记下高晖的笑容。   回到家,他对着小镜子看了自己很久,试图模仿高晖的笑容,扯了扯嘴角。   高晖自然又灿烂。   但镜中的人,生硬勉强。 第5章 10月16日   10月16日,星期六。   *   阿姨说的大站,设在五公里以外的地方。   曾连喜一大早过去,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结果和昨晚一样,一无所获。   这里的负责人大约五十来岁,他把拖车拉到边上,休息坐下,抽出一根烟,摸到打火机时,他问:“你找什么啊?”   曾连喜将文件袋的样子描述了一遍。   负责人想了想,没有印象。他弹了弹烟灰:“这里虽然整理过一轮,但其实和垃圾堆差不多,东西丢了不好找。”   曾连喜脸上的汗水滴落,润湿了纸皮。他看着一捆捆绑好的废纸,只盼着在某个夹缝中看见文件袋。   艳阳直照的中午,回收站的几人准备开饭了。   曾连喜灰头土脸的时候,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连喜,你回不回家吃午饭?”   曾正鑫给曾姥姥网购了两包米,一桶油,收件人填的是他自己。今天快递员送货上门,无人在家,于是通知了收件人。   曾正鑫打了电话。   曾姥姥问起曾连喜的情况,叮嘱儿子要好好照顾他。   曾正鑫嘴上应着,心里嘀咕,是不是外甥去告状了?他立即把关怀送过来。   “舅舅。”曾连喜说,“我晚些再回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曾正鑫问:“东西找到了吗?”   “还没有。”   曾正鑫觉得,外甥有情绪了。饭桌上,他又把儿子骂了一顿,之后他胸口发闷,量了量血压,竟然直飙180mmHg。   “被气的。”他瞪向曾茂。   肖琼连忙安慰丈夫,同时让儿子来道歉。   曾茂不情愿,但是看父亲捂住心口,喘不过气的样子,他也担心。他终于说出实话——他骗了曾连喜。   文件袋根本不在回收站,因为他早就偷走了。曾连喜很久没有去开那一格抽屉,一直不知道。   曾正鑫忍不住拍了桌子,问:“你放哪儿了?”   “我带到学校了。”曾茂顿一下,“然后……弄丢了。”   曾正鑫又要来气。   曾茂辩解说:“我不是有意的。”   那天,他和一个女同学在图书馆西侧的树林,共进午餐。   女同学的饭盒不小心倾倒了,流出几滴油。一时半会找不到纸巾。   曾茂从文件袋抽出几张纸,给她垫饭盒。   吃完饭,他忘了文件袋,第二天才想起来。他嫌麻烦,懒得去找。   曾连喜几天没发现,曾茂以为自己瞒过去了。   *   太阳火辣烫人。   曾连喜三点多回来,上衣湿了大半。   曾正鑫望着他透水的上衣,叹了声气:“连喜,我们谈谈。”   “是,舅舅。”   曾正鑫说出了真相,最后说:“阿茂对不住你,我给你道歉。”   曾连喜低头看一眼手掌。上午他拆绳子的时候,不小心被割到,手心留下了一条紫红的伤。   舅舅现在告诉他,他昨天至今的忙碌毫无意义。   曾正鑫说:“你离开安桦县的那天,姥姥许了一个愿,盼望你平平安安。我跟老师了解过,你在学校很安静,我知道你记着姥姥的叮嘱,不冲动、不惹事,三思而后行。文件袋的丢失是我们家的责任,如果你的朋友提出索赔,我来给你出。阿茂已经认识到了错误,我希望这事可以翻篇过去。连喜,你和阿茂是表兄弟,心里梗着刺,对谁都不好。”   曾连喜无法责怪舅舅。他只能翻过手掌,盖住伤口,沉默地点点头。   他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外面客厅没有了动静,他走出来。见到了曾茂。   曾茂蹑手蹑脚。自从昨天逃了课,他就被禁足了,这时想偷偷溜走,突然被撞了个正着,他吓一跳,朝曾连喜龇牙咧嘴。   曾茂口中出来的肯定是威胁。曾连喜无意告状,他出门了。   *   树林里人来人往,有什么东西也早被捡走了。但曾连喜还是来到这里。   周末,林子安静幽深。   他绕了两圈,找到了作业本、试题册、筷子汤勺空饭盒,就是不见他的文件袋。   从朝阳东升到斜阳西下,曾连喜的时间全费在“寻找”二字。   有一个人从外面路过,发现了曾连喜的身影。   这人是昨天的矮胖墩,他名叫刘力宾,今年上高一,要不是家里逼着他读高中,他早就辍学了。认识王昊圆以后,他们很快打成一片。   平日里作威作福,没想到昨天吃了瘪。他心里早把高晖和曾连喜记上了。   旁边站着两个同学,而曾连喜只有一人。刘力宾窃笑,局势对他非常有利。   刘力宾在王昊圆那里当狗腿子,又在同学面前装老大。他说:“正愁今晚没钱加餐,这不来了个送钱的。”   他大摇大摆走上前:“喂,曾连喜。”   另两人跟上去,和他齐肩。   刘力宾又上前一步,想要当领头人。   临时组合没有默契,另两人以为他要人多势众撑场面,再次跟了上去。   刘力宾唯有继续向前,边走边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不,才第二天就被我遇见了。”他颧骨的淤青未消,摆出来的恐吓表情没有说服力。   好在有另外二人,团团围住了曾连喜。   曾连喜的脸上没表情,没恐慌。   刘力宾摸了下脸:“我和耗子哥不一样,我比较和气。你要是乖乖交钱,什么话都好说。”   曾连喜一贯沉默。   “明白没?”刘力宾至今没听过曾连喜说话,他想起王昊圆叫过的绰号,惊诧问,“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同学甲猛地捶了曾连喜一拳。   曾连喜挨了揍,也不吭声。   同学甲嗤笑:“真是哑的?”   既然不会说话,事情更好办了。刘力宾了解这些弱势同学,十个里有九个半是唯唯诺诺的性格,活该被欺负。他直接去抢曾连喜的书包。   曾连喜拽着不肯放。   刘力宾愤然。刘海晃动时,他露出了额头的纱布。   曾连喜看过去。   刘力宾立即捂住额头。这个伤是在鬼屋被揍的。昨天的倒霉和曾连喜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花个几百块去医院。”   伤是轻伤。然而,去到医院,医生说要照一照头颅CT。几项检查和药费加起来,花了刘力宾一个月的零花钱。   他狠狠地揪住曾连喜的书包带子。   曾连喜看着他的伤口,忽然放开了手。   “良心发现了?”刘力宾在书包里翻出钱包。   里面只有五十七块五的现金。   他吐了口唾沫:“穷鬼。”他把现金全部拿走了。   三人跑出了树林。刘力宾反应过来,忽然问:“这也太顺利了,不会是圈套吧?”   同学乙:“小心为上,有得必有失。”   同学甲:“人善被人欺。”   “说的也是,懦夫嘛,到哪儿都是食物链底层。以后曾连喜就是我们的提款机了。”刘力宾刚把钱装进兜里,转角就见到一个飞扬的狮子头。他被逼停了脚步。   高晖笑眯眯地问:“说谁是提款机?”   刘力宾摇头。他可没忘记,鬼屋揍过来的拳头又狠又重。   旁边两个同学站在他的左右。   “哟。”高晖斜着眼睛,“一天不见,都有左右护法了。”   “走。”刘力宾的手揣在兜里,把钱攥得紧紧的。他还没迈开步子,就被高晖揪住了手。   “话还没有解释清楚,这么急着走吗?”高晖的手跟着揣进刘力宾的兜里,硬生生把钱掏了出来。   同学甲抬腿要去踢高晖。   高晖扣住刘力宾的手腕,后退一步,把人拽了过来。   刘力宾被拖得差点摔倒。他暗骂,遇上这个狮子头就没好事。   高晖攥着钱:“这是从曾连喜那里提出来的?”   刘力宾疼得哎哎直叫:“你先放开我才好讲。”   “我跟你没什么话可讲。”高晖狞笑,“以后再欺负人,我就废掉你这身肥肉。”   这种狠话在刘力宾这群人中,跟口头禅似的,王昊圆时常以此恐吓同学。但从高晖嘴里蹦出来,刘力宾觉得这可能是真话。他连连应声:“是是是。”   高晖松开手。   刘力宾跟那两个同学向外跑了。   *   高晖沿着刘力宾来时的方向走,没有看见人。他以为曾连喜去了图书馆,到图书馆一楼的自习室逛了一圈,也不见曾连喜。   没有电话,在诺大的图书馆找人如大海捞针,高晖打算星期一再把钱还给曾连喜。   他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听见草丛里传来两声“喵喵”的叫声,轻轻柔柔。他一眼瞥去。   两个拳头大的小白猫躲在了草丛里,见到了人,它睁着无辜的猫眼,又“喵喵”地叫。   高晖笑着蹲下去,伸手抚抚小白猫的头。   听同学说,这是读书管理员捡的猫。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图书管理员没有否认,也不承认。   小白猫蹭了蹭他的手,立起身子,轻轻一跃,往图书馆方向走了。   高晖这时看清,刚才小白猫踩着一个文件袋。他捡起来,A5大小,袋子的拉链已经开了,里面散了几张纸。   他正要把捡到的这个文件袋交到图书馆。   一个同学在另一边喊:“高晖。”   他转过头,原来是刚才打球的同学。   同学扬手,大声问:“晚上有庆祝活动,还来不来?”   高晖把文件袋放到了背包最外一格,走过来说:“不了,我回家。”   天色晚了,他溜达了一天,上午去了图书馆,下午约了同学来学校打球。在球场上畅快淋漓,衣服也是满身大汗。   他此刻只想洗澡睡觉。   *   曾连喜背起书包,经过饭堂,他掏出钱包摸了一下,饭卡还在。饭堂的蛋糕抢手,是在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日子。周末只有住宿生,蛋糕的供量很充足。   曾连喜记得,高晖向苏迁炫耀蛋糕时的得意。他去到甜品区,问:“平时销量最好的是哪一个?”   饭堂的阿姨指了指顶上那个黄色的。   高晖昨天嘴上叼的好像就是这一种?   买下了蛋糕,曾连喜在椅子坐下。他拆开包装,咬了一口。   这是高晖喜欢的口味。甜腻腻的。   *   高晖到家才知道,高星曜今天出外玩了一整天。他就算留在家里睡懒觉,也能完美避开高星曜。   不巧的是,高晖回家的时间碰巧撞见了高星曜。   “高晖。”高星曜在花园里洗手,“今天我和爸去果园,摘了十几斤的水果,你想吃就自己去拿。”   挺好,父子情深。高晖笑:“不想吃。”   高风熙走出车库,这时才见到高晖的头发,在夕阳余光里晃荡着几缕金黄。他沉下嗓子:“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弄这些非主流的东西,像什么话?”   “哦。”高晖转身。   高风熙又说:“还有你这个书包,又红又绿,花里胡哨。”   “哦。”高晖抓住书包带子,没有回头。   关上房门,他第一时间扔掉书包,脱下衣服进去浴室。水流冲不走他的满腔闷气。   洗完澡,他直接趴在床上,闭起眼睛。   窗外传来了高风熙和高星曜的声音。太阳落山,花园亮起了灯。父子俩兴致很好,在花园里打羽毛球。   高星曜一个书包背了六年,从初中到高中毕业,都没有换过。他的头发非常柔顺,发质又柔又亮。   高晖就是要跟高星曜不一样。但他也知道,他那个当爹的,喜欢高星曜那样的儿子。   高晖找出一个朴实大方的款式。他整理课本,换到这一个书包。   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书包被丢在了角落。   高晖忘了,有一个文件袋还在这个书包里。 第6章 10月17日(上)   10月17日,星期日。   *   昨晚,高风熙和高星曜在花园里聊天品茶,高晖的房间正好在楼上,他锁紧窗户,蒙上被子,以为自己即将噩梦连连。然而,他的梦里吹起夜风,撩动了一串风铃。   叮叮当当,抚平他的焦躁。   这一觉又香又沉。   不过,一大早急促的敲门就来打扰了。   高丰树喊:“高晖,起床了,准备去钓鱼。”   原来钓鱼任务是在今天?高晖睁开眼睛。   时钟显示现在是六点多。   他重新钻进被子里。   高丰树在门外一下一下地敲着,没完没了了。   高晖终于坐起来。周末连懒觉也没得睡,他的心情和他的头发一样炸。他光着脚去开门:“我是高中生,课外生活不需要那么丰富。”   “学生要讲究劳逸结合。”高丰树竖起大拇指,“我知道,这次月考你的成绩名列前茅。”   高晖抓了抓头发,眼角的余光见到高星曜出现在楼梯口。   高星曜总是如沐春风的样子:“高晖,就差你了。”   高晖靠着门,抬眼看一下高丰树。这一个叔叔从个性上来说相当叛逆,早就立下终身不娶的承诺,但他常常屈服于自己的哥哥。高晖摇摇头说:“钓鱼是中老年人的运动,我不喜欢。再说了,我也钓不到。”   “此言差矣。”高丰树笑,“钓鱼锻炼的是耐心,有没有鱼是次要的。”   高晖指着自己的眼睛:“我需要的不是耐心,是睡眠。”   高丰树凑上前,用手在高晖的眼眶抹了一下,叹气:“年轻真好,黑眼圈也没有。”   高晖挥开高丰树的手:“不去,我要睡觉。”   “星曜,高晖准备好了没?”楼下传来了高风熙的话。   “就好了。”高星曜代为回答。   毛病,自作主张。高晖向楼梯口横了一眼。   “走走走,我哥喊人了。”高丰树悄悄说,“你整天埋怨这啊那的,都不如多制造亲子机会。”   谁稀罕亲子关系?可高晖再不想去,也被高丰树拖走了。   高风熙开了辆敞篷车,他把折叠钓竿收进后备箱:“高晖,给你买了一个新钓竿。上车吧。”   高晖看过去。高星曜站在副驾驶位旁边,穿着一身雪白,黑发在阳光下浓密柔顺。   高晖转向高丰树的车:“留叔叔一个人岂不是无聊,我还是坐他的车吧。”   高风熙“砰”了一下,盖上了后备箱的盖子:“随你。”   高晖坐上车,闭起眼睛,仿佛睡了过去。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梦里的风铃,跟儿时听见的一样。   高丰树知道高晖故意装睡,问:“为什么不去坐我哥的那一辆?”   高晖懒得抬眼:“给他们两父子留点空间,反正我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   高丰树伸出手,在高晖的头上挠了挠:“你小子的叛逆期还没结束啊。”   “这不是叛逆。这叫有自知之明,不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他们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哥,你老是这么疏离,他们俩很为难的。”   “关系的亲疏是双方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反正只要高家每个月给我零花钱,我就会赖在这里不肯走。”   “歪理一套一套的。”高丰树笑了,“放心,我哥不会弃养你的。”   “哼。”仅仅是金钱的养育,和弃养也没有区别。   “我反而觉得,你和我哥年轻时候像了个十足十。”   高晖不接话。谁知道是不是唬人的。自他懂事起,他的父亲就已经是生人勿近的气场了。   高丰树打了个哈欠:“昨天我和我哥睡得晚,后面肯定是星曜在开车。你都已经考到驾照了,也该去开车练习一下。”   听了这话,高晖脸色骤变,手指跟着抖一下。   高丰树没有察觉,继续说:“暑假有两个多月假期,很适合练车。”   已经到了十月,南城还是夏天。高晖忽然冒出了热汗,他伸手去拨空调架,岔开话题:“今年什么时候入冬?”   “才十月,早着呢。”   兄弟俩的车并列停在一个红灯路口。   透过车窗,高晖看见,他的父亲和高星曜聊得欢快。他的父亲面对高星曜的时候,总是扬起微笑。   高晖怀疑自己不是高家亲生的。   叔叔告诉他:“你对比一下你和我哥的五官,不是亲生的,能长一个样?”   高晖又研究了高星曜的长相。很不幸,高星曜也继承了高家的眉眼。换言之,两人都是亲生儿子,可高晖觉得自己矮了高星曜一截。   半路途经便利店,高晖说:“叔叔,我想下去买瓶饮料。”   “嗯。”高丰树把车停在路边,递过去一百元,“顺便给我带一包烟,今天早上出门太急了。”   高晖进去便利店,一路往里,然后从侧门溜走了。他跑过好几家店,才给高丰树打电话:“叔叔,钓鱼我就不去了,你们三个玩得开心。我去做一下高中生应该做的事情。抱歉了,没有给你买烟,拜拜。”   高晖在公交站坐了一会儿。有一辆公车可以直达鬼屋的那个商场。   万一以后被弃养了呢,还是去锻炼一下自食其力的技能吧。   车辆到站,他直接上去了。   *   曾正鑫得知,文件袋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对曾连喜变得很客气,又把曾茂训了一通,似乎看自己的儿子,处处都不顺眼了。   吃完早饭,曾正鑫过去敲门:“阿茂,起床来扫地。”   曾茂睡惯了懒觉,而且雷打不动。   “咚咚咚咚”的声音反而惊到了肖琼。她喊:“干嘛啊?干嘛啊!”   曾正鑫喊回去:“几点了?他还在里面睡大觉!不干活就起来做作业也好啊。”   曾连喜躲在房间,他知道舅舅想要弥补愧疚。但这样的吵闹,招来的是肖琼和曾茂的不满。   曾茂终于醒了,把门摔得“砰砰”响。   肖琼的喊话也越来越大。   曾连喜待在这个家很尴尬,他背起书包,说:“舅舅、舅妈,我去图书馆了。”   临走前,他听到曾正鑫说:“阿茂,一年365天,你有一天努力过吗?”   “我怎么了?”曾茂发飙了,“我怎么了!”   曾连喜关上门,挡住里面的一家人。   *   十月的日子,新闻里说北方已经下雪了,南城的大太阳仍然把沙土照得粒粒生光。   曾连喜出了满脸汗。去到麦当劳,他先在风口吹了几秒才去排队。买了一份套餐,他选了个角落的座位。   三个老师带着一群小朋友走进来,把剩余的空座占了大半。小朋友们叽叽喳喳,比舅舅家的争吵更大音量。   曾连喜在这样的喧闹中得到了平静。   这一份平静终止在走来的两个女孩子面前。   其中的花裙女孩端着餐盘,笑着:“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他摇头。   她看他一眼,坐下了。下一秒,她又转头向他,倏地站起来,表情慢慢变僵:“你是……曾连喜?”她不确定,语气非常迟疑。   曾连喜一开始认不出这人,但他记得这一把声音,这是他的初中同学。   她的头发长了,肤色莹白,裙子新颖时尚,看着已经是大城市的人。   他发现,南城很小,小到他遇见了王昊圆,以及这个霸凌王昊圆的女孩。   这个女孩既然欺负过王昊圆,自然不是善茬。   曾连喜和她之间的初中回忆很不友好。当年的“小哑巴”称号就是她起的。   另一个牛仔裤女孩想拉着花裙女孩坐下。   花裙子女孩拽住她的手,说:“我们换个座位。”   “为什么?”牛仔裤女孩已经咬起了薯条。   “晦气。”花裙女孩说,“这人名字带喜,却是个扫把星。”   曾连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花裙女孩对上他的眼睛,退后一步,说:“这里是公共场合,我谅你也做不出什么事来。”初中时,她长得比同龄的男生壮,于是逮住王昊圆当沙包。后来生了场大病,体重降了很多,而且南城比她高的女生男生多得是,她嚣张不起来了。   曾连喜本来就没想做什么,他低头吃汉堡。   花裙女孩瞥过去一眼:“看来还是个小哑巴啊。”   牛仔裤女孩一脸莫名:“你认识啊?”   “初中同学。”   “长得挺帅。”   “知人知面不知心!走走走。”   牛仔裤女孩很无奈,叼起薯条跟着走了。她们之后的交谈被小朋友的哭闹掩盖。   曾连喜以为,自己来到南城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但接二连三地和过去重逢,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坐上去图书馆的公车,途中见到鬼屋的广告牌。   这座城市无比陌生,但那一间鬼屋莫名地亲切。   他下了车。 第7章 10月17日(下)   高晖在商场门口碰巧遇上鬼屋的负责人。三下五除二谈妥了薪水,他开始工作了。   他今天扮演一个僵尸。换装完毕,他学起了僵尸跳。   刚到场外,转头就见曾连喜。他一蹦一蹦跳到了曾连喜的面前。   曾连喜有些意外。以高晖的家境,完全不需要来打工,他以为高晖的“打工”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高晖戴着一顶清朝帽,咬着尖利的假牙,问:“你也来了?”   “路过,进来看看。”曾连喜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就算有另外地点,他也不知如何消遣。鬼屋的门票钱他是付不起的,但忍不住来了。   高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他的头发太炸了,边边角角翘了些出来。他换上一张悲苦的脸,吐了个舌头出来:“怕不怕?”   高晖一旦收敛起笑容,那一张脸竟然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他出来扮鬼倒是委屈了。不过,他的发型才是标志。毕竟没有哪个仙气脸会留一个爆炸的烫头。   曾连喜问:“你手臂的伤怎样了?”   高晖又跳了两下,脚下特别轻盈。“不碍事。”或许直到愈合,他的父亲都不会发现这一道伤口。   鬼屋的营业时间到了。   高晖一把揽住曾连喜的肩:“要不你当黑无常吧。你这张脸很适合,我就没见你笑过。”   曾连喜想起自己在镜中尴尬的笑脸,嘴角抿得更紧了。   高晖又说:“我来当白无常。”   “你不是僵尸吗?”   高晖撕开僵尸符:“自由切换。来吧,我和老板谈妥了,一天能赚三餐的饭钱。”   高晖的设想很美好。直到曾连喜出示了身份证。   鬼屋的负责人顿了一下。   曾连喜需要再一个月才满16岁。   负责人不愿意冒险,说:“16岁以上才可以兼职。”   曾连喜只好说:“要不我在外面逛一逛。”   高晖忽然把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你来当我的影子,我们来一个孖生僵尸。”   曾连喜长长的刘海被帽子压低,眉眼被遮盖。   高晖不是第一次发现,曾连喜的眼里有迷雾般的沉静,深不见底。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高晖好奇,但不深究。   高晖嬉皮笑脸地跟负责人说:“反正又不需要你们付时薪,让他过来玩一玩嘛。”   正是缺人的时候,负责人让曾连喜假装是游客进去了。   “你喜欢玩鬼屋?”高晖重新戴上僵尸帽,慢慢把乱翘的头发塞进帽子里。   不是喜欢,而是纪念。“这是我来南城第一次玩的地方。”   高晖活力满满,天不怕地不怕。   同样是青春年纪的曾连喜,却早早躲到了暗处,像一个常年淹没在浅水池的人,抬头望见万物明朗,可照不见自己。   这样的他,常常仰望朝晖。   *   鬼屋的布局大同小异,两人就近挑了一间房。   曾连喜安静地坐在床边,他是局外人。   几个游客来不及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就被高晖吓跑了。   高晖拍了拍额头的僵尸符:“当时该和老板谈奖金的,我这样卖力的员工,不得双倍工资啊。”   他将一盏鬼火挂到门边。绿灯一悠一悠地晃动,罩住他的脸。明明该是恐怖的气氛,可他弯起的眉眼并不吓人。相反的,特别灿烂。   外面响起两下轻轻的敲门,伴着“吱呀”的腐朽声响,门被打开一道缝。下一秒,不知哪里吹起一阵阴风,门自动开了。   借着鬼火的亮度,曾连喜看见,进来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人。   高晖敛起笑容,僵硬地抬高手臂,跳到那两人面前。   两人惊叫。下一秒,其中一个探出了头,惊讶地喊:“高晖哥!”   高晖眯了眯眼睛。这边有光线,但他的夜视能力比较差。好一会儿他才说:“何鹏,好巧。”   “真的是你。”何鹏走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丰富一下课外生活。”   “噢。”遇见熟人就没什么可吓的,高晖靠在墙边,拇指向外,“前面丰富,这里打烊了。”   “高晖哥。”何鹏留在原地,略有迟疑,“你和我哥最近……怎么样?”   高晖在班上有一个好朋友,名叫何冠。何鹏是何冠的亲弟弟,今年上初三了。何冠有时会把弟弟带出来玩。高晖和何鹏也不陌生,说:“能怎么样,老样子呗。”   “嗯……”何鹏看着高晖的笑容,咳了两下,“高晖哥,你别告诉我哥,我今天出来玩了。不然我又要挨训。”   高晖挑眉:“你是偷溜出来的?”   何鹏讨好一笑:“对了,高晖哥,你也来这里玩?”   “兼职。”   “你要来兼职?为什么?“   ”有的玩还有钱赚,多好的事。”   高晖说话半真半假,何鹏分不清是玩笑还是事实。“高晖哥,我先走了啊。”   正在这时,有人在衣柜里敲了敲。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几个人回了头。   曾连喜离得近,见到衣柜门推出一个缝。他语速飞快:“是人是鬼?”   对方把衣柜推得更开,整个人走了出来,解释说:“我是玩家,想躲在这里吓吓朋友,就比你们俩早了两三分钟。但是我朋友一直没过来。”   何鹏被同学拉出了门外。他皱了皱眉,问:“刚才里面一个人说话,是不是口音很重?”   同学想了想:“没注意。”   何鹏补充说:“调子会向上跑。”   同学摇头,不记得对方的音调了:“有口音很正常吧。不说五湖四海,有时候村和村之间的口音都不一样。”   这话也有道理。但是,何鹏的思绪翻回到暑假的一天。他听过这种调子,终身难忘。   那是安桦县的口音。   *   负责人给曾连喜和高晖各点了一个盒饭,还备注了一下口味。   曾连喜喜欢吃辣,高晖不吃辣。菜系不一样。   吃饭时,两人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坐到中庭的休息凳,捧起盒饭。   曾连喜本来就少话,吃饭时更是一声不吭。   高晖以为曾连喜是捡废品的,不方便讲家事,于是说起其他话题。“最近有新通知,今年九月份以后,有学生霸凌的学校,校方也要担责任了。你别老受他们的窝囊气,以后直接上报给老师。”   “他们是外校的,学校能管吗?”   “起码有一个是我们学校的,就那个矮胖墩。”高晖说,“对了,你的钱,我帮你要回来了。现在没有现金,微信转给你吧。”   曾连喜怔愣着,一时想不起是什么钱。   高晖提醒说:“五十七块五。”   “谢谢你。”   “不客气。加一下好友。”   曾连喜的好友寥寥无几,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除了班级群,他只剩和姥姥、舅舅的聊天框。   新加的高晖跳到上面,曾连喜偷偷地置顶了。   *   高晖这一天赚了八十块。   负责人结算时薪的时候,外面来了两个警察,说是要抽查。查了查身份证,警察看着曾连喜,说:“下个月才满十六啊。”   高晖解释说:“警察叔叔,他只是过来玩的。我满十六了,我来打工。”   警察笑笑,没多说什么。   高晖见曾连喜脸色有些差,问:“怎么了?”   曾连喜仿佛又听见警笛长鸣,他闭了下眼:“没事。”   高晖刚领了八十块,经过雪糕店,要了两杯,一下子花掉了六十八。   两个人回到中午吃盒饭时的休息凳。   天窗的夕阳直直地落下,高晖周围漂浮的阳光颗粒。曾连喜想,这或许是天生好运的光环吧。   高晖转头,正好对上曾连喜的目光。其中是不是有些波澜?   之后曾连喜一眨眼,沉静的眼里又只剩夕阳光晕了。   高晖舀一口雪糕:“吃吧,融掉就不好了。”   曾连喜的脾胃较差,不大吃生冷的东西。但他想起在饭堂品尝过的蛋糕,高晖喜欢的味道,或许都是甜滋滋的。他尝了一口。   高晖问:“味道怎么样?”   “确实很甜。”和蛋糕一样。   曾连喜觉得,偶尔放纵也不坏。后果是,冰雪糕吃完半个小时,他的肚子就闹腾了。他不得不去趟洗手间。   再次出来,他被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女孩拦住。   小女孩大约十来岁,推一辆小平车。车上摆放了好些手工艺品,角上贴着一个品牌图案。“哥哥,这是我妈妈亲手制作的,我妈妈每天晚上熬夜好辛苦,我好想把这些东西卖光光,你可以帮我吗?”她长得十分可爱,扎着两个小马尾辫,笑容甜美。   曾连喜不会拒绝人,尤其对着这样的小女孩。他挑了一串风铃——因为便宜。但他不可能挂到家里去。他如果闹出声响,曾茂肯定有意见。   拎着礼盒,他走去中庭。   自己不要的东西直接转出去,终归不大礼貌。他思索要如何编排理由,高晖才会收。   然而高晖先开口了:“风铃?”他很感兴趣。   “是的。今天我玩得很开心,没有什么可以报答,送你一串风铃吧。”曾连喜缓缓地说,“祝你前程如烈风。”   高晖的眉眼本就漂亮,这时更是光彩夺目:“你知道我喜欢风铃?”   曾连喜当然不知道。但谎话撒了一个,第二个自然而然。“我猜的。”   高晖笑了:“Lucky day.”   他的母亲喜欢在窗前挂上风铃,下雨了或者起风了,叮叮当当的。从前的他会跟着风铃嘻嘻哈哈大笑,后来他的母亲走了。风铃被他的父亲摘下来,不知丢到了哪里。他买过几个风铃,都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声音。   曾连喜送的这一个,竟然和他儿时听的一样清脆。   高晖:“我要挂到窗上去。” 第8章 ●10月18日(上)   10月18日,星期一   *   校门口的整条路响着滚滚的炉火声。流动贩子、餐馆老板,无一不在张罗学生的早餐。   街口停了辆三轮车,几十个学生站在车前排队。   老板娘熟练地在圆锅上刷油,倒面糊,打鸡蛋,撒上蔬菜和肉沫,不到几分钟就出炉了一锅鸡蛋饼。   曾连喜等了五分钟,买了份饼,外加一杯热豆浆。   距离月末还有十来天,他大概能吃几天的鸡蛋饼,之后要靠馒头度日。学校课本、校服,外加社会实践费,各项支出远超预期。他在安桦县可以找到暑期工,到了南城,总是因为未满十六岁被拒。   他习惯了抠抠索索的日子,很庆幸高晖追回的五十七块五。   岔路口的几股人流往校门汇集。   高晖一边回头望,一边向前跑。照这股冲劲,不一会儿就要撞到前面的曾连喜了。   曾连喜看见了,却没有躲闪,直直看着。   幸好高晖余光扫一眼路,及时刹住脚步。   但曾连喜还是被他撞得退了两步。   高晖担心人摔着了,连忙拽住。上回在鬼屋,曾连喜的手指冰冰凉凉,高晖以为是被阴风冻的。这时身处烤人的朝阳下,曾连喜的手指也没有多少温度。   高晖扣了扣手,把曾连喜握得更紧了。   “高晖!”后面有人喊。   高晖放开了曾连喜的手,回头说:“不就赢了你一场球,至于追我跑一条街。”   那人知道高晖是开玩笑,哼哼两声:“说好的嘛,赢的人请吃饭。你欠我一顿饭。”那人一把搂住高晖的肩。   曾连喜发现,这群人酷爱勾肩搭背。苏迁是,高晖是,这个人也如此。时间不早了,他在两人的对话里插不进去,只好自己先走。   “曾连喜。”高晖追上来,“你不会过一天就不认识我了吧?”   曾连喜摇头:“没有。”他那只被抓过的手掌,莫名冒出汗来。   “你见到我跟陌生人似的。”高晖昨夜睡眠不足,他很久没在风铃中入睡,“叮叮当当”成了噪音。他又别扭,哪怕是失眠也不去摘下来。   那一串风铃的意义不只是他的母亲,现在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   曾连喜抬眼:“早。”   “高晖!”苏迁猛地凑过来。   曾连喜站了一会,没有等到高晖说“早”,他走进了校门。   他和高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认识几天两人就是朋友。   *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曾连喜又收到了卡片。   左下角有一模一样的红印。   窗外出大太阳,玻璃窗有晴天的光芒,班上同学趁着早读课聊天哄笑。   曾连喜却再次听到了警笛。和上次一样,由远至近。   失神时,外面传来喊声:“高晖!”   教室门口闪现出一个顶着狮子头的人。迎着阳光,他额头有几缕挑染的金黄头发,格外显眼。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染全头,因为校门口检查衣着的教导主任,可以追他三条街都不带喘的。   高晖跟同学打闹,扬起灿烂的笑容。紧接着,他窜到曾连喜的面前:“早。”   曾连喜来不及藏起手里的东西。   高晖一眼看到了纸上的十二个字。他挑起眉峰,将那一行字念了一遍,问:“这是给你的?”   “放在我的柜子。”曾连喜关上了柜门。   学校倡导教育减负,校方在教室里装了一个储物柜,一个学生一个柜子,按编号排序。同学间流行往柜子里放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东西,恐吓信倒是不大多见。   “又不是愚人节,搁这里吓人。”想起曾连喜遇上混混的情景,高晖问,“小流氓还有再找你吗?”   “被你吓跑以后,没有再来了。”   “哦?这个纸条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高晖折掉了卡片,塞到曾连喜的手上。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细看曾连喜的脸:“把你吓得脸都白了。”   曾连喜一时半会儿收不住脸色,握紧卡片,正要回到座位。   高晖扔下书包,抢过那张卡片,两手一拍,相互搓了搓,丢向了垃圾桶。他喊着:“Nice。”   抛物线险些撞上天花的吊扇。   一个女同学喳喳直喊:“高晖,不要乱丢垃圾。”   纸团正中垃圾桶。   “一场无聊的恶作剧。”高晖说,“别当真。”   高晖走开了,曾连喜才迟钝地说了句:“谢谢。”粗暴的关怀也叫关怀。   高晖没有听见,他正和苏迁打闹。   除了收到的卡片,曾连喜在班上和往常一样,无人注意他,同学们连多余的目光也没有。   曾连喜和同桌很沉默,两人凑在一起没有负负得正。开学了一个半月,和陌生人一样。直到老师上课点名,曾连喜才知道同桌的名字。   角落很有安全感。不过,今天上午,老师公布了调换座位的通知。   新的座位表贴在讲台旁。   第一堂课下课,同桌若有所思:“你要和高晖同桌了。”   这对曾连喜而言,又是一个意外。   “我想和你同桌。”同桌感慨又惋惜。   他们都想要躲开人群。“我叫曾连喜。”   “我知道。”   确实,两人不需要自我介绍了。   *   “曾连喜是谁啊?”几个同学好奇这个和高晖排在一起的名字。   何冠示意角落的座位。   那几人恍然大悟,班上还有这个人?他原来叫曾连喜?   曾连喜埋头在课本里,刘海挡住他的半张脸。   捡废品、被霸凌、内向型,这几个元素合在一起,活脱脱是一出苦情戏。再加上被班级同学遗忘,就更可怜了。   可高晖不愿给曾连喜帖上“怯弱”的标签。他觉得,曾连喜的安静更偏向沉稳。   中午下课,他直接走过去,说:“一起吃午饭吧。”   曾连喜点了头。   高晖见到的还是沉静的双眼。他转头冲何冠说:“走吧,和我的新同桌一起去。”   高晖、何冠、苏迁,是三人团体。   曾连喜加入进来,变得古怪。   四人排一行,聊天的还是三个人。   苏迁:“很多人不喜欢杜哈欧。”   何冠:“我也不喜欢。”   高晖:“有多少粉就有多少黑。”   何冠尽量照顾曾连喜的情绪,问:“曾连喜,你呢?”   曾连喜沉默了一会。   三人等待他的回答。   他说:“我不认识。”   何冠笑了笑:“没关系。”   曾连喜说:“我不关注这些……”   苏迁灵机一动:“我们来讲讲上次月考吧。”   然而,曾连喜也不参与月考话题,自诩“自来熟”的苏迁没辙了。   到了饭堂,苏迁要吃牛肉面,何冠也是,高晖索性也在粥粉面摊点了餐。曾连喜就跟着了。   饭堂阿姨把面端上来。   苏迁和何冠的是牛肉面。   高晖的是排骨。   曾连喜的那碗素得很,蚝油捞面。   苏迁把四双筷子分出去,忍不住说:“曾连喜,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补充蛋白质啊。”   何冠了解到曾连喜比较特殊,他有心关照,说:“对了,我最近湿热,老中医让我别吃牛肉。曾连喜,你想要牛肉吗?”   曾连喜听出这是好意,婉拒说:“谢谢,我不吃牛肉。”   高晖把自己的几块排骨舀到曾连喜的碗里:“我可惨,医生让我连肉都别吃。曾连喜,排骨你不会忌口吧?”他先斩后奏。   曾连喜还能说什么。只好把面吃了个精光,连汤也喝完了。他胃口不大,这样畅快还是头一回。或许是因为,面前的这几个是真正的“同班同学”。他放下碗,见到其他三人剩了汤,他尴尬地把自己的碗移到桌沿。   高晖一眼瞥过去,捧起碗,大口大口把汤喝光了。   何冠很有默契,一勺一勺舀着汤往嘴里送。   苏迁比较迟钝,见到其他三人的碗全空了,他才咋舌:“这么咸的汤也要?”   高晖说:“不要浪费粮食。”   苏迁被点醒了,端起碗来:“是兄弟就干!”   曾连喜看着他们,把自己的碗移了出来。   苏迁的最后一口汤像是沾了盐巴:“我去买瓶饮料。”   高晖扬手:“我也要。”   何冠也举起手。   曾连喜立即站起来:“要不我去买吧。”没有留时间给其他三人说话,他拿起饭卡就走了。   苏迁望着他的背影:“我发现曾连喜的眼睛很水灵,平时被刘海遮着,我以为是木讷的人。”   何冠:“听老师说,他转学前的成绩很不错。性格比较内向吧,文静了点。别看他闷声不响,他的作文分数很高。”   苏迁:“是个把心事藏心里的人?”   何冠:“高晖这种说话喳喳呼呼的,作文就不大行。”   高晖:“我话还没说,干嘛把炮火引向我。”   “高晖除了作文拉垮,其他还行。”苏迁说,“对了,国家集训队的选拔要开始了,班上就你俩吧?”   高晖:“嗯。”   苏迁:“哪门科目?”   高晖:“物理。”   何冠:“我也是。”   苏迁:“你们成竞争对手了。”   何冠扶了下眼镜:“除了高晖,我还有很多竞争对手。十二月是国家队选拔,之后有冬令营,答辩和面试,一层一层下来,不知道遇上多少对手了。”   “兄弟,你的压力不要太大。”高晖说,“苏迁,你生日快到了,约地方庆祝呗。”   苏迁:“行啊。”   高晖望见曾连喜去了饭卡充值区。糟糕,他忘了他可能没钱,早知要杯白开水了。   充值完毕,曾连喜提起三瓶饮料。   听见一个同学说:“我昨天中午在小树林捡到一条金链子。”   他的脚步骤然一顿。   也许有人捡走了文件袋,那人想来要挟,于是放了卡片? 第9章 ●10月18日(下)   曾连喜给三人买了饮料,他则拿着空碗去接热开水。   苏迁洗净嘴里的咸味:“体验了一把沙漠逢绿洲。”他把空了的玻璃瓶留在饭桌上。   高晖看一眼,曾连喜要卖多少空瓶子才能赚回这顿午饭。他去买了一瓶塑料的饮料。   “你也渴啊?”苏迁说,“我刚才那碗面,厨房师傅可能抓了半把盐下去。”   “嗯。”高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   *   到了新座位,曾连喜发现,窗外这般透亮,明净蓝天、深绿树丛。   在饭堂的时候,他捧起碗喝汤,仿佛尝不出汤里的咸味。到了上课时间,他听见高晖“咕噜噜”地灌水,才觉得口渴。   数学课的下课铃响。   高晖喝完一瓶水,把空瓶子放在书桌:“蚊子再小也是肉。”他见过在垃圾桶里翻塑料瓶的人,曾连喜的生活环境可能比想象的更清苦。   曾连喜不知瓶子的意义。只是高晖递了过来,他就收下了。   高晖说:“以后我给你收空瓶子。”   “啊?”曾连喜有些莫名,还是点了头,“嗯。”   “就这么说定了。”高晖弯起的眉眼像月牙儿,“这堂是自习课,舒服了。”他伸伸懒腰,从抽屉里拿起一个午休枕,趴在桌上,闭上眼睡过去了。   他的卷发很醒目。老师如果在窗外走一圈,肯定第一眼见到这个趴下的爆炸头。   曾连喜翻开数学书,竖起挡在高晖的前面,再用手压了压高晖的卷发。   刺刺的头发刮过,掌心发痒。   他拿着空瓶子,再看高晖堆在角上的几支笔。他用剪刀把空瓶上沿剪掉一圈,又拿马克笔画了花纹,再顺着花纹剪出花边。最后画上蝴蝶翅膀。   剪起的一半翅膀像是飞在瓶子上。   高晖被同学的喧闹吵醒,抬头见到面前放了一只彩色小罐子,几支笔插在上面。他认出这是之前的塑料瓶:“你干什么?”   曾连喜说:“你没有笔筒,我给你剪了一个。”   高晖捏起来,塑料瓶发出了挤压声,这个值几毛钱吧。也是,直接给曾连喜回收空瓶子,恐怕他不乐意。   “再捏就扁了。”曾连喜说,“你要是不喜欢……”   高晖眯起眼笑:“为什么不喜欢?也许今天又有好事发生呢。”   *   运气是一门玄学。   高晖说,自己遇上曾连喜以后就有好运,但是人不可能一帆风顺。好比今天,高晖在放学路上拐了个弯,又遇到了王昊圆那群人。   这怪不了王昊圆。他就在这一带活动,只要是放学时间,就有见面的机会。   他今天没有用发胶,而是把头发往后扎起了脏辫。他穿的还是一件无袖T恤;或者曾经有,只不过被他剪掉了袖口,留下参差不齐的碎布。他很喜欢那个“猛虎下山”纹身,时刻不忘秀一秀。   王昊圆的精神面貌,和上周五有些不一样。   矮胖墩不在,撑场面的是瘦猴子。他跌在地上,一手捂住膝盖,红色液体从膝盖慢慢渗下来。   脸上的表情大概是……痛苦吧。高晖望了好一会儿,才读懂瘦猴子面目狰狞的情绪。   可见瘦猴子虽然胆子大,演技却一般。   王昊圆和一个男同学面对面站着。边上停了辆自行车。   高晖听出两人的对话。男同学撞倒了瘦猴子,王昊圆正在“洽谈”医药费。   高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那天拉走曾连喜的初衷,是因为他被高星曜惹得不痛快,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眼前的男同学没有性命危险,不需要解围。   但是,高晖回家一定要经过那条路。   男同学见瘦猴子的伤处血流不止,立即要打120送医院。   王昊圆不紧不慢,说给钱私了了。   男同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几句以后就妥协。他身上只有一百元现金。   王昊圆的左手捻了捻眉毛,娘里娘气地说:“手机支付扫一扫就行。我兄弟这样子去医院,检查缝针肯定要几百块,一百能顶什么用。”   男同学喃喃地说:“只有一百……没有了。”   “这不是你有或没有的问题,我们很讲道理的,人犯了错就得赔偿,天经地义,是吧。”王昊圆指着瘦猴子,“再拖下去,等我兄弟失血过多,就不是几百块的事了。”   男同学先是迟疑,后来无奈地答应了:“微信钱包剩下一百五,我只有这么多了。这是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好吧,不勉强你了。现金一百,网转一百五,我们自认倒霉了。”王昊圆向着瘦猴子叹息,“可惜啊,我兄弟腿上要留一个大口子呢。”   男同学怕纠缠下去又要加价,赶紧支付了事。   高晖听完了全程,再看瘦猴子的伤。   瘦猴子把伤口捂得严严实实。冤家路窄,他在狰狞以外,愤怒地瞪了瞪高晖。   高晖根本没把瘦猴子放在眼里,只是盯着那只“伤腿”。   瘦猴子捂得更紧了,两只手扣在膝盖。一用力,血水流得更凶,他立即松了松。   王昊圆收到了二百五,转身见到高晖,刚才堆起的假笑瞬间崩裂。他冷冷地说:“呵,又是你。”   “对,又是我。”高晖讽刺一笑,“你们的血流得假了点吧。”   男同学跟着停住了。他刚才以为自己真的撞伤了人,他还觉得奇怪,这是车轮撞到的,又不是刀子捅了人,为什么流血这么夸张。   钱已经到手,王昊圆有恃无恐。他上前扶起瘦猴子:“兄弟,忍着啊。我送你去包扎。”   瘦猴子放下宽裤腿,扶住王昊圆,嘴上“哎哟哎哟”直叫,站起来,一瘸一拐想要离开。他的手里仍有血水往下滴。   高晖倏地上前,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翻。   瘦猴子的拳头散开时,一个东西掉了下来。   男同学上前捡起,发现是一个类似血珠子的东西,捏一捏会爆出红色液体。   “是血胶囊啊。”高晖直接揭穿了瘦猴子的伪装。   王昊圆怒目而视。喊打喊杀容易闹大,他开始从事文明的活动,比如碰瓷。只要对方乐意给钱,用点欺骗的手段又算得了什么。偏偏这个卷毛怪和他八字不合,老是拆他的台。   这时能打的几个人都不在。王昊圆的霸凌靠的是以多欺少,要他单挑一对一,他胜算不大。他只能指着高晖的鼻子骂:“少管闲事。”   男同学拉住了王昊圆:“你骗钱!我要拉你去报警。”   高晖把书包甩在背后,向王昊圆甩甩手说:“祝你好运!”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现场。   *   家里空无一人。   高晖洗完澡,仰靠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通未接来电——来自他的父亲。   他翻了翻记录,两父子上次通话是两个月前。他的手指在按键上停了一会。   算了吧,有事会再打过来的。然而,他的指头突然抖了抖,不小心回拨过去。   “喂。”那头的高风熙接得很快,调子平平。   “爸。”这边的高晖有些冲。   “我出差几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锁好门窗。”   “嗯。”   无话可说的父子俩,很快结束了电话。   高晖打开窗,坐上窗台。   他的父亲和高星曜在家时,他常常不安宁。他想,有朝一日,那两人一定会将他逐出门外。   今天,他的父亲出差,高星曜在外读书,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空荡荡的。   外面起风了。那串风铃响起来,添了些活跃的生机。玻璃和玻璃之间相互敲响,高晖静下了心,去做作业。   完成了英语阅读理解,他的手机再次响起。对方是一个未知的国外号码。   诈骗电话?   下一秒,他忽然浮出微弱的期待,他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出国了,万一这是……   但他从来没有接过母亲的电话。   所以,还是诈骗的吧。   一个小时以后,电话又来了。高晖已经熄灯准备睡觉,他不接。   对方锲而不舍。   他坐起来直骂:“现在几点了!”   又是那个国外号码。   “喂。”他来会会这个骗子。   “高晖。”   他完全僵住。母亲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很遥远,他对她的印象只剩下照片的样子。可是,当她叫出“高晖”两个字时,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高晖,我是妈妈。”她十分温柔。   高晖摸了一下鼻子说:“是吗?”不对,他应该叫她“妈妈”。他张了张嘴,字却蹦不出来。   她笑了:“你可能已经把我忘了,我出国十年了,这个月要回国。高晖,我的儿子,妈妈很想你。”   他也很想念她,想了足足十年。   风铃摇曳地响起,又一桩好事降临。   他光脚下床,扯扯风铃上的玻璃球。   曾连喜果然是他的幸运儿。 第10章 ●10月19日(上)   10月19日,星期二。   *   昨夜梦里有香甜的排骨。   这是很久没有尝过的美味,可哪怕是美梦,镜子里照出的还是一张沉闷的脸。   曾连喜洗漱完,再次尝试拷贝高晖的笑容。   卫生间的门没有锁,曾茂嚷嚷要上厕所,不敲门就闯了进来。他第一时间捕捉到曾连喜练习笑容的一幕,讥嘲说:“你在干嘛?想吓死人啊。”   曾连喜敛起所有表情。   “中邪了?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就笑得这么诡异吗?”曾茂摆出手脚抽搐的样子,发出鬼哭狼嚎。   曾连喜一言不发,出去了。   他上学的时间跟曾正鑫撞上,两人一起出门。   临走前,曾正鑫教训儿子说:“什么时候了,才起床?你究竟是不是一个上课的学生?”   曾茂扣住两耳:“上午全是自习课。”   曾正鑫早上有个紧急会议,没空纠正儿子。   到了楼下,他问:“连喜,这几天阿茂没闹你吧?”   “没有。”   “你在九中怎么样?和同学们融洽吗?”南城九中的名气不如一中,但是上名校的学生有不少。这间学校招了许多偏科生,主攻重点科目,在集训队选拔赛年年上榜。至于校风方面,曾正鑫觉得非常一般,他的儿子上初中以后越来越混,老师完全管不住。   曾连喜却说:“九中不错。”   这周是南城交易会的时间,部分地铁站实行交通管制,曾连喜改乘公车来回。   高峰时间段,车厢密不透风。前门刷卡,后门上车。曾连喜站在后门边上,一路摇摇晃晃。车子驶入学校这条路,被一群家长的车给堵住了。   蓝天白云静止在窗外,路上奔跑的学生成了街道的风景。   像是某种感应,曾连喜转头向路口。   高晖也转了个弯,慢慢走来。   曾连喜躲在车厢里,谁也不知道他的注意力在哪。他眼也不眨地望着车外。   他相当克制。班上无人知道,他一直偷偷观察高晖。   这和小时候背着姥姥买游戏卡时类似。   他总有见不得光的执念。   *   到了教室,曾连喜深吸一口气,才去开柜门。   里面又躺了一张卡片。和前两次一样,黑漆漆的字体从纸上张开了饿狼之口。   “曾连喜?”高晖见到卡片,猜测又是昨天那句话,“你得罪谁了?”   “不清楚。”曾连喜这次自己折上纸,坐到窗边。   窗外炎热。他攥着手里的纸,又回到夏天的记忆,黏糊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吹过来的山风犹如蒸汽,把他的一切都烧糊涂了。   高晖坐下来:“不去查查?接二连三收到这种恶作剧,你也能忍?”   “我在以前学校经历过更吓人的。纸上包着一只蟑螂,一只蜘蛛——”   “鬼屋比这些吓人。”高晖见曾连喜的眼睛没有恐慌,问,“你说蟑螂和蜘蛛在干嘛?”   “什么?”   “斗殴?交/配?”   “跨种族不大行吧……”   “哦,可惜。”   曾连喜刚要把卡片放进书包。   高晖又抢了过去:“垃圾就该去垃圾桶。”   “我先收着再丢。”   “你是因为校园霸凌转学过来的吗?”   不是。曾连喜模棱两可地说:“我暑假前见到这所学校整治霸凌的通知。”   “你被霸凌跟学校没关系。反击霸凌第一步,我教你。”高晖拆开纸,两指夹住,手上扬起来,“喂!”   其他同学转过头来。   高晖喊:“你们谁的东西,过来认领。”   无人说话。   坐在第二排的何冠戴上了眼镜,眯起眼睛问:“什么东西?”   高晖勾动手指:“过来呀。”   何冠真的过来了。   曾连喜解释说:“就是个小玩笑。”   “玩笑几天了?”高晖挑眉,“谁的手这么贱啊。”   何冠接过那张纸,有些震惊,他望向储物柜:“这是放在曾连喜柜子的?”   “班长。”高晖说,“多关心关心新同学嘛。”   何冠皱了眉:“你知道是谁放的吗?”   曾连喜连连摇头:“算了,不是什么特别吓人的东西。”   何冠慢慢地说:“如果是玩笑,这就太过分了。”   曾连喜转头见到老师的身影出现在窗边:“老师来了,上课吧。”他到底是内向的性格,不愿意闹大。   “你就是太乖了才被欺负。”高晖伸手盖住他的头,胡乱揉了一番,“想不想查一查是谁干的好事?”   曾连喜无从判断对方的企图,他能做的就是以静制动。他不想成为班上的焦点。今天高晖吼一嗓子以后,同学们投向这里的目光渐渐多了。“不了。”   “那再观察几天。”   *   “高晖。”何冠捧着一叠试卷,放到高晖的桌上,“我和美术老师去少年宫,下午的课请假,这些测验试卷还差几个同学的没交,你帮忙收齐了以后给语文老师。名单在纸上。”   “行。”高晖忽然望见刘力宾在教室窗外探头探脑。   他和这群小流氓的仇是结定了。   他立即走出来。   可把刘力宾吓的。他这次过来是找一个老同学,他哪知,好死不死的,高晖和曾连喜就在这个班。他一连两天欺负曾连喜,都被高晖撞见,这样一来,就算他解释他不是来找茬的,高晖也不信。   高晖一把揪住了刘力宾的领子。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刘力宾接连发问。   高晖拽着人往楼梯走。   刘力宾的矮胖身子被拖得踉踉跄跄,他很慌张:“我要告诉老师去。”   高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上一回跟你聊天的时候我正好有录音,我们去不去跟老师说一说?”   刘力宾终究不是王昊圆,敲诈五十七块五的那天是他第一回 当老大,缺乏经验。如今被人逮到了也没有胆子反抗。   两人上去天台。   刘力宾正猜测高晖的目的,猛然被按在栏杆上。底下吹来阵阵阴风,他的膝盖开始发凉,腿上哆嗦起来。他见多了这把年纪的少年,狠起来简直六亲不认,怕就怕高晖也是暴戾的一份子。   刘力宾开始结巴了:“你不会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吧。”   高晖笑得贼坏:“你也会怕?”   刘力宾当然怕,去鬼屋他就怕得要死,他怕鬼。而且那天他被高晖揍得满地找牙。他说:“我承认星期六拿了五十七块五,但已经还给你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干!”   “我问你。”高晖一手撑住栏杆,秋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滚成了草丛,“你有没有给曾连喜整蛊恶作剧?”   “我们这一群人直来直去,不会背后玩恶作剧。”   “哦。”高晖把刘力宾的身子往下压。   刘力宾的上半身整个探了出去,他费尽自己的嗓子,大喊大叫。   楼下的同学纷纷抬头向上望,之后越聚越多了。   高晖继续问:“你保证没有整蛊曾连喜?没有给他放卡片?”   “我保证没有,没有。”晕眩袭来,刘力宾克制不住情绪,胃里正翻腾,“我,我……我有恐高症。”   “哦,什么时候有的?”   “就刚才!”刘力宾喊。 第11章 ●10月19日(下)   写作文的时候,刘力宾经常词穷。尤其面对散文时,一旦要描述大风,他的脑海里只有“呼呼”这样的象声词。他不曾感受过大自然,只知,作文参考书上最多使用的就是“呼呼。”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风发出的声音可以像怒吼,紧紧咬住他的感官不放。   高晖的手放在他的背脊。他直发凉,觉得背上渗出的全是冷汗。这个时刻,求饶的话梗在了喉咙。   直到楼下的老师出来了,刘力宾才终于找回来声音:“老师,老师!”他喊。   高晖也见到了老师和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指着这个方向,和老师说话。   高晖提了提刘力宾的衣领:“暂时信你一回。”   刘力宾终于听到风声从“吼吼”变成了“呼呼”。他想要逃离,衣领却还在高晖手里。   高晖提醒他:“再被我看见你欺负曾连喜,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是。”刘力宾的嘴皮抖动,说不出别的话。   高晖弯起狡黠的笑:“老师问起你,就说我们刚才在玩游戏。”   刘力宾连连点头:“是是是。”   高晖这才放人。   刘力宾连忙跑了。   再次倒霉,他在走廊见到了曾连喜。   刘力宾的慌张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衰运,恨不得有多远走多远,于是拐进了男卫生间。   没想到,曾连喜又来了。   刘力宾拉拉链的手卡在裤档里。从天台下来,他不仅膝盖发冷,大腿到腰臀都是凉冰冰的,于是急忙来卫生间。   见到曾连喜没有表情的脸,刘力宾憋着一股气,喊:“干嘛?想去告状?我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惹的。”   曾连喜沉默着。   刘力宾在学校只有两个不成气候的跟班,他无可奈何,只能狠狠瞪曾连喜一眼,快速地离开。   *   下个月是学校的运动会。每到十月中旬,体育老师就开始为运动会挑选选手了。   曾连喜跑得不快也不慢,他很低调,深谙中庸之道,不过分出头,也不会排在倒数的名次。   偶然的时候,体育老师看资料才知道,曾连喜是以田径特长生的名义转学进来的。   今天课前,体育老师组织了一千米慢跑。他注意到,曾连喜的步子十分轻巧,有的同学气喘吁吁,他却不慌不忙,速度均匀。   体育老师有了计较,招了曾连喜过去。   曾连喜低着头,走得很慢。   体育老师是急性子,两人距离还有两米,就说:“你是田径特长生?”   曾连喜怔住。他的转学办得不大容易,舅舅托了关系,才争取到九中的名额。   体育老师是短跑运动员,讲究爆发力。见曾连喜的反应迟钝,他也急了:“下个月的运动会,你知道吧?我们班肯定要派人。既然你是特长生,那就报个名吧。”   曾连喜如果不参赛,等于打了舅舅的脸。骑虎难下,他只好点头了。   体育老师把体育委员叫来,说要和曾连喜一起体育测验。   高晖正偷懒,坐在树下乘凉。只要老师没要求,他人一定在树下。   一起的还有苏迁。   苏迁有意把曾连喜拉进他们的小团体,不得其法。他看着曾连喜跑过去,惊诧地问:“他竟然是田径特长生?”   高晖看着奔跑的少年。嗯,曾连喜也有发光的时刻。   高晖解开扣子,用领口给自己扇风:“上帝是公平的,给了他内向的性格,也给了他运动的天赋。起码逃跑敏捷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是躲避校园霸凌最有效的方法。   曾连喜在体育老师的监督下,跑完了四圈。   听训的时候,他无意向树下望了一眼。就没有见过高晖纵意球场的样子。   高晖人高,腿长,跑起步来肯定风姿卓越。他只要嘴巴闭上,站那里耀眼又夺目。长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偏偏喜欢捣腾爆炸发型。   也好,炸了的高晖特别接地气。   体育老师又提醒了几句。   休息时间,曾连喜到了树下。以前他总是独来独往的。哪里人少他就喜欢站在哪里。现在却不自觉地搜寻有高晖的地方。   曾连喜到了树下,问:“你不去打球?”   高晖扯了扯嘴角:“怕热。”他清清爽爽。   曾连喜出了不少汗,没敢靠近他。他离苏迁更近。   苏迁问:“何冠呢?”   高晖:“和老师一起去少年宫。”   “少年宫?”苏迁嘀咕说,“我怎么听说,他是跟老师去报名什么竞赛,不是吗?”   高晖眯眯眼睛:“是吗?”   苏迁接上了高晖的话:“对了,今年的竞赛是不是开始报名了?”   “报了。”高晖抬头望太阳,“我上大学要去北方。这里夏天太长了,天天烤乳猪。”   曾连喜擦擦汗,离高晖又远了些。   高晖喊:“曾连喜,你想考去哪里?”   曾连喜转过头:“不知道。还有一年半考虑的时间。”   “你们那不是夏天热吗?我们上北方玩玩雪,凉快凉快。”高晖把求学说得跟旅游似的。   “嗯。”曾连喜应了一声。   “什么地方还能比南城更热?”苏迁问。   高晖:“一个小乡村。”   “我以为山清水秀的地方都是凉爽养老的。”苏迁一直住在南城。在他的理解里,人少的地方空气就好,也凉快。   高晖:“曾连喜。”   曾连喜回头。   高晖:“你以前读哪间中学?”   曾连喜:“我们县城的。”   苏迁:“什么县啊?”   曾连喜:“安桦县。”   高晖的神色有些停顿,接着笑起来:“你们那地方人是不是跟你一样,说话有口音。”   曾连喜点头:“我们有安桦口音。”   高晖:“我见过一个人,也是这种口音。”   苏迁好奇:“谁呀?”   “你不认识的。”高晖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今年夏天真热。” 第12章 10月20日   10月20日,星期三。   *   曾连喜站在柜子前,站了好一会。   他轻轻打开柜子。   没有卡片。   也许是因为高晖在教室里喊了话?   才正想着,他的肩膀被一把搭住。   高晖凑上来说:“恶作剧结束了?可见我们学校的人还是讲道理的。”他身高手长,曾连喜被裹得跟小鸡似的。   秋老虎毒辣,两人靠得这样近,温度骤升。曾连喜好半晌一动不动。   高晖低头:“以后谁再玩这种小把戏,你就学我昨天一样,在同学面前直接扯对方面子。”   曾连喜学得来才怪了。   高晖也想到这点:“算了,我罩你。”   “高晖。”一个同学喊。   每个早上,“高晖”的名字都在同学们的嘴里传来传去。   “啊?”他转身去了同学身边。   曾连喜看看柜子,关上了。   高晖和同学聊完,才回来开柜门。一打开,他立即定在原地,接着吹了声口哨。他用两个手指,把里面的一封信夹了出来。   曾连喜像是感知到什么,转过头来,紧紧盯着。   信?还是卡片?   高晖笑了:“不会轮到我了吧?”他把信封翻转过来。   曾连喜看清了,纯白的信封夹了一枚粉红色的心形别针。他说:“和我的不一样。”不会有人送爱心给他。   高晖坐到座位,才开始拆这封信。   里面滑出来一张可爱的粉色信纸。   曾连喜似乎闻到了花香。   高晖把信浏览了一遍:“终于恢复了日常。”   他的日常就是收情信。   他起初拒绝的时候,女生难免尴尬。后来他学会了一招,如果有当面来送情信的,他就变个魔术,把信的心形针偷偷变没。女生被逗乐的时候,免去了尴尬。   自此,他收到的信更多了。   他把信放回信封,卷了卷,塞进昨天的塑料瓶笔筒。   被卷起的信封,在笔筒里弹开,凹成一道弧。   曾连喜问:“你不需要回信吗?”他如果收到情信,肯定暗自窃喜,真诚回应。   毕竟善意难得。   高晖却说:“不回信就是拒绝。”   *   老师请假,数学课变成了自习课。班主任宣布完消息,赶着去其他班上课。   高晖:“Lucky.”   听多了这个词,曾连喜真以为自己能给高晖带来好运。   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大了。   何冠走过来:“高晖,有准备蛋糕吗?”   高晖梳了梳头,一缕金色发丝从他的指缝穿过:“你怎么知道我想在这堂课造反啊?”   何冠低头时,眼镜滑下来:“去年有一堂自习课,你也造反了。”   “你记性真好,我自己都忘了。”高晖挑着笑,向前面的女生问,“苏迁今天生日,有没有蛋糕零食?”   这个女生就是去年过生日的那个,她讶然:“不早说,我没准备。”谁也没法预估数学老师的请假。   她拿出一袋方形小蛋糕:“只有六个,将就将就吧。”   “苏迁,生日快乐。”班上的同学发出了欢乐的呼声。   何冠连忙用手比一个“嘘”的动作:“其他班级还在上课,不要闹得太过分。”   同学们:“Yes,sir.”   苏迁今天带了一个可立拍。   曾连喜拘谨地坐在座位上,硬是被高晖拉起来。他的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对着镜头想牵嘴角,笑容还没摆出来。   苏迁已经按下了快门。   曾连喜见到照片里的自己,僵硬勉强,好像很不情愿给苏迁庆生似的。他低低地和苏迁说:“生日快乐。”   “谢谢啊。”苏迁向大家宣布,“我满十六岁了,小大人了。”   高晖向来是闹腾的中心。只见他偷到了其中一个小蛋糕,退回座位:“其他的给他们分,这一块是我俩的。”   曾连喜问:“他们这么多人分五块?”一块蛋糕还没巴掌大。   “管他们呢。要不是我策划,他们也乐不起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吃多一块蛋糕怎么了。”高晖捏住包装,将包装纸撕了一半,递过来说,“你先吃吧。”   “要不我们拿纸巾掰开?”这样的话,谁也不用吃谁的口水。   高晖不以为然:“又没传染病,怕什么?”他直接把蛋糕怼到曾连喜的嘴里。   曾连喜只好轻轻咬了一口。橙子味,甜而不腻。之后他给了高晖。   高晖:“你吃这么少?”   “嗯,你吃吧。”曾连喜发现,自己留了一个浅浅的齿印在那块蛋糕上。他突然心跳加速,很是尴尬。   高晖直接把蛋糕送进嘴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偷来的幸福格外香甜。要是在晚上庆祝,蛋糕就不一定有这样甜了。”   话里的“幸福”是指……蛋糕的味道还是课堂的偷懒?曾连喜不敢想。   高晖咬完这一大口,又把蛋糕递回来:“你还要不要?”   曾连喜抬起了眼。   高晖的脸上是一贯的笑容。   可能是为了公平吧?他咬过的,他吃了。他咬过的,他也吃一口。相互扯平?曾连喜点点头,就着高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   蛋糕的味道比刚才更甜了。   *   语文老师从教室后面走过,见到最后一排的同学。“高晖,曾连喜。”老师喊。   两人回过头。   语文老师严厉地说:“吵什么?现在是上课时间。”   高晖的调皮捣蛋出了名。语文老师把他喊出去罚站。   语文老师没叫曾连喜。   他却默默地跟了出去。   同学们纷纷回座位,装作自习的样子。   上课时间,走廊很空旷。教室窗高晖前站着两人。   高晖的腰板挺得很直。   曾连喜低着头,连背都驼了下去。   高晖拍了拍他的背:“第一次被罚站?”   曾连喜立刻站直了:嗯。”   “没事,不计警告,不计处分。”   学校有些年头了,地砖的边角崩开缝隙,其中一片裂成了拳头大小的坑。   高晖拿出一张纸巾,揉成团:“我们来比赛,比比谁能把纸团扔进坑里。”说完,他又揉了另一个纸团,抛向曾连喜。   曾连喜接过了。   “我先来。”高晖转动手腕,把纸团抛了出去。   正中坑里。   高晖:“到你了。”   曾连喜没有技巧,用力地向外丢,抛到了更远的一个坑。   “我刚才也没有说是哪一个坑。”高晖想了想,“就当是平局了。”   这个时候,语文老师又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见到地上的两团纸,她猜到是高晖的杰作。   “高晖!”她警告说。   高晖摆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   语文老师板着脸:“站着不许动,一直到这堂课结束。”   高晖:“是,老师。”   语文老师回了办公室。   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晴朗。曾连喜突然说:“谢谢你,高晖。”   “我连累你被罚站,你还谢我?”   “嗯。”罚站是第一次。同时,曾连喜也是第一次知道,书本上写的友爱同学是什么样子的。   他来南城九中没有错。   *   高星曜常常在家。   高晖很排斥,于是拖延着回家的时间。   放学以后,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叫他去打球。   他满口答应。   这个同学是他的篮球队友,他想当然地以为,今天打篮球。去到发现居然是足球赛。   高晖对足球不大擅长。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   同学知道高晖不喜欢长跑,给他安排了守门员的位置。   上半场,队友非常给力。站在门框的高晖闲得发慌。他到处张望,在人群里发现了曾连喜的身影。   曾连喜高挑瘦削,但因为性格的缘故,没有存在感。   能够一眼望见他,高晖都觉得不可思议。   曾连喜看一看足球,再瞄下球门框,突然对上了高晖的视线。他连忙移开目光。   高晖没有将这一眼放在心上。无论什么球赛,那一颗球才是全场的聚焦点。   曾连喜只能盯着足球,生怕高晖发现,在球赛的大部分时间,他的眼里只有守门员。   上半场结束,高晖和几个队友聚在一起。当他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曾连喜才转过头去看。   场上有一个女生过去给队员送水。   似乎是高晖认识的人,他对她笑着。   一个男生拍拍高晖的肩膀。   曾连喜远远地看着,他也只能远远地看着。   就像这片即将暗下来的天色。虽然和阳光交叉,但最终也背道而驰。   高晖身边的人慢慢各自散开。   曾连喜立即东张西望。   但突然有人向他转头,不止一个,好几个人都是。   曾连喜再转头。   高晖在向他招手。   曾连喜的双手拧了拧书包的带子,慢慢地走过去。   场外有人在看他,就连高晖身边的那些人,也看了过来。   转学过来的时候,他想当一个低调的隐形人,安静地度过高中。   但他现在走向的,却是众人的焦点。   他还没有走到高晖的身边。   高晖迎面走来:“你不是早放学走了吗?”   曾连喜也不能说,他是听到有人邀请高晖打球,才跟过来的。他说:“忘了带钥匙,家里有人才能回。”   高晖揽住他的肩,和队友介绍说:“这是我的新同桌。”   有人说话,吵吵闹闹,曾连喜没有听清,他被扣在高晖的身边。   上一次想起的是窒闷的回忆。而现在,夕阳之下,高晖脸上的汗水都在发光。曾连喜不再窒闷,隐约有一束光照进他的心里。   这时,其中一个队友接了个电话:“哥们,我有事要先走啊,你们谁喊个替补上?”   高晖低头问:“要不要当替补?”   曾连喜摇头:“不会踢球。”他连规则也不了解。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喧嚣的球场里,高晖凑到曾连喜的耳边,“我没当过守门员,我只知道,把球扑出去就行了。”   另一边的同学大喊:“我来替补。”   曾连喜说:“比赛加油。”   高晖放开了他。   下半场即将开始。   曾连喜和高晖说了几句话,又回到了观众席。   对方队员很是乌龙,一脚把球传给了高晖队友。   经过一轮争抢,不知谁踢歪了足球。   曾连喜抬头望去,足球直冲他飞来。眼见就要砸中他的脸。他偏了偏头,恰好躲过了。   之后,对方发起反攻。   高晖终于忙了起来,扑了几次球。   比赛结束,高晖队以2-0胜利。   队友们围起来,人与人叠在一起。高晖被冲在人群里。   曾连喜悄悄地走了。   *   王昊圆有一个安桦县的朋友,昨天来了南城。   朋友的花名叫田三,人高马大。在安桦县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王昊圆把田三当成客人一样招呼,包了田三的吃住。   田三也是个讲义气的人,听王昊圆说他有一口气咽不下去,田三就跟着王昊圆来到了九中校门。   几人坐在校门旁边的士多店。   王昊圆的凳子挨着台阶,他一脚踩在高台阶:“妈的,这阵子真倒霉,接二连三遇到了瘟神。”   田三留着一头古惑仔的长发,眉骨高,挑起眼来,凶神恶煞:“瘟神?是谁?”   王昊圆跟着挑眉:“老熟人。”他给田三递了一支烟。   田三叼上烟:“哪个不长眼的?”   王昊圆倾身给田三点烟。   这时,刘力宾指着校门口:“曾连喜出来了!”   烟刚点着,田三却咬不住。那支烟掉在地上。   田三问:“曾连喜?”   王昊圆沉下眼,望向校门口那道身影:“没错,就是这个小子。你记得吧,以前闷不作声的,名字土里土气。连喜?整个一瘟神。”   说话间,王昊圆向刘力宾使了个眼色。   刘力宾附和说:“对,瘟神。”   曾连喜也见到了这群人,同时看见后面的田三。他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田三:“走了,走了。”他真的掉头就走。   王昊圆、刘力宾、瘦猴子几人面面相觑。   王昊圆追了过去:“田三,咋了啊?是曾连喜啊。”   “狠人。那是狠人,把他欺负狠了,分分钟跟你同归于尽。”田三的眼神布满阴霾,“真的杀人那种。”   王昊圆愣住了。   刘力宾也愣了,他才从曾连喜身上收了五十七块五,怎么曾连喜就成狠人了?   田三问:“你离开安桦县的时候,没听说吗?”   “没啊。”王昊圆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田三:“曾连喜进局子了。”   王昊圆:“哈?”   田三撩起裤子,只见他的脚腕到腿肚划开了一道二十公分的伤。伤口已经脱痂,深痕却没散,“这个。”   “你这……”王昊圆问,“谁干的?”   “曾连喜。”田三恶狠狠的,“我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哈?”王昊圆还没从震惊里走出来。   刘力宾猛然拍了下额头。他的额头有伤,他以为,在鬼屋的时候是高晖动的手。但那天的高晖,右手戴了串佛珠。   黑暗中攻击他的人,细瘦的右手腕,空落落的。   刘力宾惊叫:“啊,原来是他!” 第13章 ●10月21日   10月21日,星期四。   *   曾连喜今天来得比较晚,一进教室就看见高晖一手折掉一张卡片。   “早。”高晖把已经弯折的卡片重新打开,扬了扬。   曾连喜看清了上面的字。和他收到的一样。连那枚红印都是。   但为什么会跑到了高晖的柜子?   高晖“砰”一下关上柜门,发出的声响震起整列柜子。   同学们纷纷望过来。   “到底谁啊?”高晖的头发比之前更炸,“玩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阴招,又吓不死我。”   苏迁本来要说话,忽然顿住。半晌,他看着高晖:“我才发现,你和曾连喜的柜子编号,和登记册上的不一样?”苏迁是生活委员,记编号很有一套。   苏迁不说,高晖早忘了他和曾连喜调换过柜子。   说起来,高晖也是好心,见曾连喜要踮脚去开最上层的柜子,提出了互换。   曾连喜让高晖把编号报给老师。   高晖抛到了九霄云外。   经苏迁提醒,高晖瞬间有了新思路:“有没有可能,这个恶作剧是冲我来的?”对方依照登记册的编号投放卡片,后来发现错了,于是改投。   苏迁皱眉:“我不知道。但这种恶作剧,图什么?”   一个女生冒出来:“会不会是闹鬼了?校园七大恐怖传说,你们听过吗?”   还真没有。高晖向女生扬起眉。   女生张了张嘴:“我也没有。”   高晖:“你说个毛线。”   苏迁:“我们是唯物主义者。”   “不管他是人是鬼,总之,惹到我了。看我不把他揪出来。”高晖环视教室,“我有预感,这个小人就在这里。”   “高晖。”何冠咳了下,“注意团结,同学友爱。”   高晖把纸条横在课桌中间,再在旁边摆上纸和笔:“曾连喜。”   “嗯?”曾连喜看着皱巴巴的卡片。   “你来分析一下这件事。”   曾连喜一愣:“我不会分析。”   “我问你,你收到过几次?”   “三次。上个星期五是第一天,然后星期一、二。”   高晖沉吟半晌,突然问:“你杀过人吗?”   “没有。”曾连喜迅速回答。   高晖歪了歪头:“为什么你收到这些纸的时候总是面色苍白?”   曾连喜缓缓地说:“有人给我送这封信,说明有人讨厌我。”   “废话。谁都不是万人迷,讨厌我的人遍布学校每个角落。”   “你……”曾连喜索性把寡言的标签运用到底,说一个字就断了。   “哦?你害怕得罪人,格外留意别人的观感,收到卡片当然心里不好受。”   “嗯。”曾连喜点了头。   “越是这样,你越会被欺负。”高晖勾起曾连喜的下巴,“头昂起来,对那些讨厌你的人,更要表达你的蔑视。”   曾连喜被迫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高晖觉得不该用懦弱形容他,而是“柔顺”。高晖收回了手:“关键是要查清楚,这个吃饱没事干的卑鄙小人,究竟是谁?”   “我们要上课要学习。他吃饱没事干,我们不是。”   高晖却说:“哦,我学不学,名次也掉不出前三。”   曾连喜不懂拒绝,硬是被拉进了调查组。   *   高星曜这阵子不知为什么,似乎不用上课了。今天发朋友圈,说晚上回家。   高晖很想屏蔽高星曜的朋友圈,但为了掌握对方的行程,他忍了。   放了学,高晖百无聊赖,坐着没动。   曾连喜收拾了书包。   高晖问:“你今天带钥匙没有?”   曾连喜想也没想地回答:“今天带了。”   “哦。”高晖伸直的手搁在桌上,人跟着趴下去,“晚上好无聊。”   “你不回家做作业吗?”   “做作业不用花一整晚的时间。”   “那……休息一下。”   高晖的脸贴在课本上,眼珠子转到曾连喜的方向。他想起来,曾连喜那天请客的饮料太贵了。他该好好回请一顿。“今晚一起吃饭吧。”   傍晚时分,一片斜阳。高晖的眼里映出霞光。   曾连喜拒绝不了这样的光。他到家见到曾茂,也是不愉快的。他宁愿和高晖一起吃饭。   晚饭很简单,两人去饭堂各自点菜。   曾连喜刚要用自己的饭卡付钱。   高晖突然把卡伸到了刷卡机:“既然邀请你,当然是我给钱。”   “吃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曾连喜细声细气。   “没说你没有。”高晖很无辜,“不就请你十几块,你别放在心上。”   “嗯。”曾连喜迟疑,“等会请你喝饮料。”   “我喝矿泉水就行了。没见前几天的新闻吗?天天喝饮料,喝得去医院急救了。”高晖吃了两口饭,“对了,昨天一个同学说,见过你在体育课上跑步,问你有没有兴趣进足球队?”   “我不懂足球。”   “规矩都是人教的。他那人……”高晖笑,“主要是看脸。”   曾连喜怔了怔。   “你如果不是盖这样厚的刘海,估计柜子里也能收情信。”   曾连喜尴尬:“别开玩笑了。”   “你在以前学校,没遇到过女生过来套近乎?”   “没有。”   “说到底,你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东风。剩下的是性格问题。”   曾连喜沉默了。   高晖看着他:“不是嫌弃你的性格,只是你这样子,不太讨女生欢心。没生气吧?”   “没有。”曾连喜知道,自己性格不如高晖。他有时甚至想模仿高晖,无奈,东施效颦。   两人吃完饭,端起盘子往外走。   外面冲过来一个人,背向这里,倒退走来:“来抓我啊。”   高晖刚转过柱子,眼见就要跟那人撞上。他连忙收住脚步。   那人却没发现高晖,继续退,一手打翻了高晖手里的盘子。   剩菜和油渣全部粘在了高晖的校服上。   那人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高晖冷着脸。   那人穿了件运动外套。   高晖说:“把你的衣服给我。”   那人皱了一下鼻子。他自知理亏,留下了班级、姓名,把外套给了高晖。   高晖去了卫生间,脱掉外衣发现,油渣透过衣服,粘到了他的皮肤。他直犯恶心,又把旧衣服穿回去。   曾连喜见到他,问:“你没换衣服?”   “沾到身子了。”高晖说,“我去游泳馆洗个澡。”   游泳馆一到放学时间就会关门,高晖要偷偷潜进去。   正好,窗户没有关。   他左右张望。   四下无人。   他双手往上一翻,从窗户间溜了进去。他停在窗户半空。   曾连喜这么乖巧的学生,对爬窗这事应该有些为难。   高晖伸出手,搭了他一把。   不得不说,曾连喜这人确实有运动细胞,身子灵巧得很,不比高晖爬的慢。   游泳馆静悄悄的,水面泛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霞光。   高晖没有心情欣赏水面的波纹。他闻到了身上的酱油味,捏了捏鼻子说:“真臭。”他直接去了淋浴房。   曾连喜在外面放风。他捏紧了手指,他在九中的校规条文中搜寻,偷偷溜进游泳馆是否会被处罚。   下一刻,他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这在里面沐浴的水声之中,非常突兀。   紧接着,一盏灯亮了起来。   有钥匙开门的人,不是保安,就是老师。   曾连喜连忙进去淋浴房,一眼就见到高晖的背。他懒得跑步,但肌理却很均匀。   曾连喜一惊。   这时,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脚步声渐渐走近。   曾连喜被罚站过一次,他怕再犯错误,老师会把家长叫过来。他转身,背向里面:“高晖。”   高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曾连喜快速地说:“有人来了。”   高晖立即关上了水龙头,用脏衣服擦了擦自己湿透的脚。   外面又亮起了几盏灯。   高晖指了指里面的储物间。刚想要过去,他又停住,把刚刚的水龙头打开了。   两人躲在储物间。高晖还有心情拿脏衣服,继续擦拭自己。   淋浴房的门被推开,传来一个喊声:“谁在里面?”   无人回应,只有哗哗的水声。   那人开了灯,走到湿漉漉的隔间面前,翻了翻门板。   外门板溅上了水,内门板是干的。如果有人在这里洗澡,门是关着的,淋湿的应该是内门板。   那人关上了水龙头,再望了望四周,关灯出去了。   储藏间里有拖把、有抹布,站着的两人比较挤,加上高晖又要擦身子。曾连喜只能紧紧地贴着墙。   空气仿佛燃烧起来,周围温度骤升,他的额头上似乎冒出了汗珠。   高晖没有穿上衣服。少年的身子还单薄,但隐约露出线条。他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很坦荡。   反而是曾连喜低着头,目光游移。   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消失。   高晖擦干了身子:“你从刚才开始就没抬过头?”   曾连喜终于把脖子向上提了提,看着墙壁:“老师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吧?”   “不是老师,是保安。”高晖这时要穿衣服,一抬手就撞到了曾连喜。   曾连喜连忙推门出去,背对高晖,一动不动。   高晖套上裤子,突然说:“你不会见着我害羞吧?”   曾连喜立刻摇头,摇得像波浪鼓。头是肯定不敢转的。   “你平时慢吞吞的,这次否认来得这么快?”高晖话音有笑意。   曾连喜认真地说:“这种误会不好笑。”   “这有什么误会。你还没来上过游泳课,同学们冲凉的时候,群魔乱舞。”   曾连喜见其他男同学,不觉得什么。但面前的人是高晖,不一样的。   光是想想就不一样。   “不过,我被看光了。你却包得严严实实,不大公平啊。”   曾连喜僵直着背。   “逗你玩的。”高晖说,“走吧,别忘了明天的调查计划。”   *   高晖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回家。   高星曜是一个规律生活的人,到了这个钟数,他应该早睡了。   但高晖一开门,面前站着人。   高星曜斯斯文文,没有近视,偏偏喜欢戴眼镜。   高晖觉得,“城府”两个字就是形容高星曜的。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高星曜问。   “出去玩。”高晖可以说他去晚自习了,理由很正当。但他就是看高星曜不顺眼,不乐意在这人面前装好学生。   高星曜:“爸打电话给我,让我回来监督你的学习。”   “监督?他把电话打给你?不打给我?”说完高晖就想起,他和父亲说不到两句话就挂断。   父子俩已经越走越远。   高晖冷漠地说:“你就如实向他汇报,向他告状,我就是玩到这么晚才回家。”   “高晖,我是你的哥哥。我有过你这样的年岁,贪玩是天性,没有出事就好。”高星曜笑了笑,“兄弟间,说不上告状不告状的。”   高晖瞪着他:“你是哥哥,只能证明你的年纪比我大。而不是你妈出现的时间,比我妈出现的早。”   “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东西。”高星曜像是哄孩子,“高晖,你不明白。”   高晖没有不明白,他很清楚。   他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搞婚外情,生下了高星曜。他的母亲生孩子晚。   他,一个原配的儿子,成了私生子的弟弟。   他和他的父亲没有话说,跟这个高星曜更加是。   他沉默地上楼。   听到风铃叮叮响,他恍然想起。   他的母亲将要回来了。 第14章 ●10月22日(上)   10月22日,星期五。   *   调查组只有两个人。高晖拟定了计划,曾连喜是一个跟班。   曾连喜一大早去学校,以为高晖肯定比他晚。   但高晖对这事比上课积极。他今天没有整爆炸头,戴了一顶棒球帽,坐在保安亭的矮凳,低头像是睡着了。   曾连喜轻轻上前。   人影扫到高晖面前。高晖看见,站起来。昨晚半夜起了风,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他小时候习惯了很是好眠。   如今却扰人清梦似的。   “来了。”他打了个哈欠,扶正帽檐,“走,去逮人。”   教室在一楼。两人躲到教室外的草丛。   长胳膊长腿的高晖缩得跟猫一样。   曾连喜明白他为什么戴帽子了。因为爆炸头藏不住。他挪了挪:“你过来一点吧。”   高晖挪过去半个位子,探头向教室。   无人。   他又打了个哈欠。要是不说点什么,他可能要睡着,于是问:“对了,你住城东?”   “嗯。”曾连喜左右张望,担心有保安过来。两人鬼鬼祟祟,要是被发现,真是百口莫辩。   “你大老远来城西上学?”平时的高晖神经很大条,但这个时刻,他明锐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什么。   曾连喜不动声色:“我亲戚只排到了这间学校的学籍。”   “原来如此。”高晖点头,“辛苦了。”   “来人了。”曾连喜看着教室。   推门的是苏迁。他没有发现窗外的人,进来了,直接走向后面的柜子。   曾连喜一晃神,突然转头看向高晖。   高晖聚精会神,犹如一头狩猎狮子。昨天以前,他的柜子只收过情信。开学那阵子特别多,曾连喜觉得,高晖数情信的手势跟点钞似的。   “曾连喜。”高晖眼睛盯紧了苏迁,轻轻唤了一声。   “嗯?”   “别光看我。里面的人才是目标。”   曾连喜慌忙点头。   苏迁没有在柜子前停留,而是拿起旁边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扫地。   “今天谁值日?”高晖问。   曾连喜想了想:“好像是苏迁。”   这时,又有一人进来。   曾连喜认出,那是隔壁班的男生。姓谁名谁就不清楚了。   苏迁放下簸箕,单手扶着扫帚,站得直直的。   那人越来越近,停在苏迁面前。   苏迁连扫帚也扔了。   高晖:“是不是要打起来了?但苏迁不喜欢动手啊。”   “气氛不对。”曾连喜觉得,打架的话,拿扫帚比扔扫帚的胜算更大。   苏迁和那人的脸贴了贴。   别人抱到一起了,曾连喜才想起,非礼勿视。他低头数起了地上的小草。   高晖直接把教室里的那场戏,从头到尾看了个完整。他扬着嘴角,很满意地说:“啧啧,苏迁。”   曾连喜:“……”   过了一会,高晖说:“人走了。”   曾连喜抬起脸。旭日东升,他的眼里一扫沉寂,映出的光芒熠熠生辉。   高晖想看清楚他眼里的光,低了低头。   曾连喜吓一跳,整个人向后倒了。   高晖慢了半拍,没拉住人。   曾连喜直接跌倒在草丛里。   高晖没来得及说话。   苏迁听到了动静,喊:“谁?”   高晖索性不藏了,站起来直接翻窗户:“是我。”   “高晖。”苏迁傻眼了,“你个狗崽子,要不要脸啊。”   “切。”高晖撇嘴,“我还没来得及不要脸,人就倒了。”   既然高晖暴露了,曾连喜也跟着站起来。   苏迁嘴角一抽:“你也在?”   曾连喜摆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对啊。”苏迁反应过来了,“你们俩在草丛里干什么啊?”   什么也没干。可曾连喜的尴尬挂在脸上。   高晖一手插兜,把帽檐歪向一边:“我们有事,正经的。”   苏迁:“偷偷摸摸躲外面,能有什么正经事。”   高晖:“你来之前,有见到其他同学吗?”   “没有。”尴尬散去,苏迁说话利索起来,“我如果知道有别人,我还这个那个啊。”   “我又没拦你,你已经这个那个了,生什么气?”高晖走到柜子前,“曾连喜,你先开,检查下有没有卡片。”   曾连喜打开。只有课本。   高晖再开。果然,卡片在他的柜子。他骂:“小人行径。”   苏迁凑过来:“又收到卡片了?奇怪,这人图什么?连续几天了吧?”   见高晖要炸毛,苏迁想活跃一下气氛,开玩笑说:“总不至于,你俩真的杀了人,对方来敲诈?”   话一出口,场面僵滞了。   曾连喜看着柜子。   高晖看了看曾连喜。   苏迁望着二人,脸色煞白。   *   早读课上。   高晖又把卡片扬在教室:“从曾连喜到我,我在想,我们班上有什么人会这么无聊。”   一个同学说:“不一定是我们班的。教室门开着,谁都能进。”   高晖挑了挑眉:“我预感,就是我们班的人。”   同学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一个女生突然上前:“高晖,给我看看那个卡片。”   高晖递过去。   女生翻来覆去地看:“我觉得,我在哪里见到过这个。”   高晖:“哪里?”   “我想想啊。”女生用拳头捶了下掌心,“哦,是这个。你们知道北记剧场吗?”   “什么?”高晖没听过。   “我上学经过这个剧场。我记得,他们海报有类似的东西。”女生顿了顿,“不过,可能我记错了。或者,我放学经过那里的时候,给你们拍一下剧场海报。”   高晖以为,他是在学校里跟人有瓜葛,没想到居然扯上校外了。   “你这么说,我有印象了。”一个男生站出来,“海报是一部悬疑话剧。每个人手里都拿一张卡片。至于是不是和你的一样,我就不知道了。”   高晖沉眼:“我从没去过剧场。”   校园里的小打小闹,放几张恶作剧纸条,不是没有。但莫名地和校外剧场扯上关系,而且,卡片内容意有所指。   高晖隐约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谁会认为他和曾连喜杀了人呢?   他看向清瘦的曾连喜。   扯淡。这个同桌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会杀人。   高晖把卡片丢过去:“我俩收到的这个,由你统一保管吧。”   “好。”曾连喜点头,把卡片夹进了课本。   *   一天下来,除了那张卡片,一切太平。   老师宣布,何冠在区数学比赛获得了一等奖。   奖励当场发放。   比何冠更加容光焕发的,是苏迁和高晖。   苏迁抱住何冠的肩:“你人如其名,是个冠军。快请我这些小虾米吃一顿好的吧。”   高晖一手抱一个:“是兄弟就请江边烧烤。”   苏迁双手双脚赞成。   没办法了。何冠推了推眼镜:“那就今晚吧。”   高晖回头看曾连喜:“一起来吧。”   何冠没开口。高晖一个蹭吃蹭喝,死皮赖脸的,居然擅自拉人,曾连喜哪里敢去,好半晌不吭声。   高晖用手肘顶了顶何冠的胸。   何冠笑了:“曾连喜,一起来吧。江边烧烤算是我们的半个食堂了。”   “哪是食堂。”高晖说,“不是你请客,我们吃不起啊。”   何冠对曾连喜说:“别信高晖的嘴皮子。”   曾连喜仿佛见到三人的光圈飘过来,能有一个友爱的同学群,简直跟做梦一样。   还没到校门口,遇上了何冠的弟弟,何鹏。   两兄弟在九中,各自住在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宿舍区,在学校里不常见面。   星期五是何鹏回家的日子。他跑过来:“哥。”   何冠看着弟弟的破洞牛仔裤:“你要去哪?”   何鹏笑嘻嘻地说:“爸妈今晚不在家,你又不回去。我一个人害怕,明天跟你一起回吧。”   何冠:“学校有学习的氛围。你错过星期五的晚自习,会可惜的。”   何鹏:“我这个星期的零用钱花光了。哥,今晚你包了我吧。”   高晖看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你哥领了一大笔奖励,故意提前把钱花光了?”   何鹏给哥哥鼓掌:“真的?哥,你好棒啊。嘿嘿,我打小运气就好。”   既然是何冠请客,没有理由把他的弟弟拒之门外。   一行人五个,去了江边烧烤。   江边烧烤是南城的一大特色,沿江路上有七八家海鲜档口。   高晖几个常去的,是一家夫妻开的店。   这个时候,夫妻二人在忙活。他们的女儿十五六岁,长得清新可人。她放了学,在店里当服务员。   苏迁远远地看见这个姑娘:“高晖就是觉得这姑娘漂亮才常来。”   何鹏望过去,确实是一个活泼甜美的姑娘。他说:“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小姑娘收拾了碗筷,擦干净桌子,抬头就见走过来的五个人。“高晖。”她喊出了名字。   高晖展开笑容。   “你们好久没来了。”小姑娘说。   苏迁:“上个月好像有来吃过一回吧。”   高晖拍拍曾连喜,对小姑娘说:“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以后也会是这里的常客。”   “你好。”小姑娘冲着曾连喜笑。   曾连喜不知如何调动脸上的肌肉,只能木然。   小姑娘问:“今晚想吃什么?”   “深海大元贝、炭烧生蚝、焦脆串烧鳗鱼,九节虾,罗氏虾双拼。羊肉串、牛肉串各半打。”高晖很不客气。   苏迁:“何冠,你这次要大出血了。”   何冠:“今天我们加了一个曾连喜,再点多两样菜吧。”   苏迁吹了声口哨:“比赛得了奖,底气就是足,全部你买单啊。”   何冠笑笑。   高晖把餐牌放在曾连喜的面前:“你想吃哪个?”   “都可以。”曾连喜对海边城市了解不深。安桦县是内陆山区,他吃不起海鲜。   “椒盐濑尿虾,迷你八爪鱼,粒粒饱满海螺。”高晖像是在说顺口溜。   何冠的笑容终于变了:“奖金告急。”   高晖的手指在菜单上敲了敲:“曾连喜的这三份算我账上吧。”   “凭什么?他是你的什么人?”苏迁玩味一笑。   高晖:“他是我的同桌。你以前当我同桌的时候捞了不少好处,你忘了?是你自己放弃当我同桌的。”   “后悔万分,后悔万分。”苏迁没什么诚意。   曾连喜沉默,一直不说话。   高晖给他夹了一块海鲜:“你以前吃过吗?”   曾连喜摇摇头。   苏迁想了想,一时间忘了曾连喜的故乡:“对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高晖替他做出回答:“安桦县吧。”   何鹏坐下以后,一直盯着小姑娘。这时听到高晖的回答,他脸色一变,打量曾连喜。   他在鬼屋见过这个人。他没听错,这人确实有安桦县的口音。   今天的烧烤突然不安。何鹏看向自己的哥哥。   何冠露出了微笑:“从成绩能判断,安桦县的教学水平不错。”   何鹏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一个同学喊他打游戏 。他和哥哥这些高中生说不到一起。填了大半的肚子,他的游戏瘾上来了,借口去接电话。溜到一边,坐着打游戏。   几人吃到一半,邻桌的一群人突然兴奋,开始喝酒划拳。他们一人一句。   其中一个人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向着自己的拳头哈了一口气。他打算抡一个好数字,却忽略了坐在背后的人。他的拳头打到了高晖。   高晖手里的濑尿虾掉到了地上。   接着,那人又再打过来一拳。   一来二去,高晖不高兴了,回过头去。   他们嬉笑打闹,没有发现他。   高晖淡淡地说:“注意动作,后面有人的。” 第15章 ●10月22日(下)   喧闹之中,那人转过头来。他长了一张方块脸,眼睛比较细,喝酒上了头,鼻子红彤彤的。   见这几个是半大不小的学生哥,他的语气尤其恶狠:“你刚刚说什么?”   高晖坐着,仰头看方块脸,一字一句说得更加清楚:“我说你背后的人是我,别碰上我。”   方块脸更生气了:“你算老几?”   他一个朋友连忙拦住他:“不好意思,他喝醉了。来来来,我们挪一个位置。你往那边去,出拳的时候不要抡到别人。”   方块脸放下拳头。又喝了几杯酒,他越来越兴奋,手舞足蹈,动作比刚才更大。   高晖察觉到什么,把自己的凳子向曾连喜的方向移过去。   然而,方块脸和朋友敬酒时,被挡了下,他一时没有拿住,杯子朝这边泼了过来。   高晖的半张侧脸被白酒溅到:“喂。”   方块脸比高晖还凶:“喂什么?比谁大声啊。”   他的朋友又来道歉:“对不起,他冒冒失失的,实在是抱歉。”   高晖抹了一把脸,表情很冷。   何冠站起来:“高晖,要不要去洗一洗?”   那个朋友说:“这样吧,我们请你们一份海鲜,当是赔礼道歉。”   “为什么要请他们海鲜?”方块脸眯着眼睛,瞟向高晖,“他们是乞丐吗?”   高晖也站起来,高个头的气势压过去。   方块脸昂起头:“我怕你啊?”   他又被朋友拦住了:“对不起,他醉糊涂了。”   其余几人也来拉方块脸。   高晖不想闹事,接受了对方的道歉,他去洗手间清理了一下。回来时,那份请的海鲜已经上了。   他擦拭自己的湿脸:“能赚一份海鲜,认了。”   然而,海鲜还没吃上,方块脸又突然摔杯子。   幸好高晖闪得快。   杯子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音。   方块脸大喊自己脸上热,要去洗一洗。   他的朋友问:“走不走得动啊?”   “没问题。”只见他从这一桌扭到那一桌,走出了一个S型。   曾连喜起身,和高晖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方块脸踉踉跄跄,走到洗手间的门前,抬头比较两块门板的标记:“男或者女?”   没有太糊涂,他进去了男卫生间。   刚走到洗手池,他来不及照镜子,突然被人扣住了后脑勺。他的头被按到了水龙头之下,冲下来的冷水,瞬间就把他的酒意给惊醒了。他挣扎要起来。   对方将他扣得牢牢不放。   他张开了嘴,水流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边,堵住他要开口的话。他被冲得无法呼吸,嘴里冒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就在他绝望之际,对方松手了。   他连忙抬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前一片模糊。他伸手去抹镜子,抹了一下发现,原来是他的眼睛被水珠挡住了。   他擦了擦。   镜子里只有他自己,刚才那个人呢?难道是他醉酒,自己跌倒了水池吗?头很痛,他揉揉太阳穴,晃晃脑袋,走了。   回到座位,他和朋友说:“我在洗手间遇见了一个鬼,我撞鬼了。”   朋友们嘻嘻哈哈,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真。   有鬼?高晖起身去洗手间,才进去就见到了曾连喜。   曾连喜刚刚洗了脸,头发上沾着水珠。白皙的皮肤写满了乖顺。   高晖问:“刚才在这里没有被欺负吧?”   曾连喜摇头:“没有。”   “醉汉说这里闹鬼。估计他醉糊涂了,自己撞到什么东西。”   “嗯。”曾连喜的刘海柔顺的贴在头上。   高晖伸手拂开了他的刘海,攥在手里,拧下几滴水珠。“走吧。”   两人出去以后,最后一格的门打开了。   里面站着脸色苍白的何鹏。他下午喝了冷冰冰的奶茶,晚上吃了烧烤。刚才打了一会儿游戏,肚子闹腾,他急匆匆地冲进来。   解决完,他才打开门扣。   醉酒的男人进来了。   接着,另一个人跟了进来。   何鹏不想和安桦县的任何人面对面。他索性躲着,想等曾连喜走了再出来。之后他目睹了洗手池的那一幕。   他面色变得很差,没有心情再玩游戏,回到了座位。   何冠皱眉问:“打什么电话,去这么久?”   何鹏僵笑:“跟同学聊天呢。”他不敢看曾连喜的方向。   何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哥,我同学有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吧。”何鹏逃了。   *   吃完了饭,四个人各奔东西。   高晖和曾连喜顺路,一起往地铁站走。   半路,高晖觉得脖子痒,挠了几下。之后他感觉被他挠过的地方起了一大片的疙瘩。他意识到不对劲:“我们吃的烧烤里面有花生吗?”   “没有吧。”曾连喜又说,“对了,何冠涮酱料的时候,加了花生酱。”   高晖两手捂住脖子。没有用,他挡不住皮疹发作的趋势。小小的几个疙瘩,不一会儿就蔓延开来。“我对花生过敏。”   曾连喜看清楚了,高晖的脖子上,有米粒小的,有拇指般的红斑,也有半个巴掌大的,向四面八方扩散。“怎么办?我们上医院吧。”   “没事,吃几天药就好。只是刚发作的时候比较难受。”   “会疼吗?”   “不疼,但是痒。”高晖恨不得捏起一层皮,使劲揉捏,用痛来减轻痒的感觉。   曾连喜拦了一辆车:“去医院还是回你家?”   “我家里有药。老毛病,难受个两三天,过敏退了就没事的。”浑身好像有蚂蚁在咬,高晖用巴掌轻轻地拍打。   曾连喜让司机再开快一些。   司机在车流中左窜右窜。   高晖闭着眼睛,眉头皱得很紧,像是打了一个麻花结。他一会儿揪起皮肤,一会儿使劲拍打。越是折腾,红涨的面积更大。疹子从他的脖子爬上他的耳朵。   曾连喜甚至觉得,高晖的头皮可能都满是疹子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说话急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对花生过敏,偷偷吃了炒花生。后来有经验了,医生说我的血清免疫有问题,吃几片过敏药就好。”   “什么药?我去给你买。”   “药店没得卖。”高晖掀起眼皮。   窗外的霓虹灯光在曾连喜的脸上纵横交错。   高晖笑:“别担心,死不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但他就是笃定,有曾连喜在身边,他的运气不会太差。   果不其然,他居然在路上见到了高风熙的车。   “停车。”高晖和司机说。   曾连喜不明所以。   “我爸在附近。你先回家吧,男孩子晚上出门要小心。劫财,劫色的坏人有不少。”高晖下车去。   曾连喜跟着下车。   高晖回头:“你下来干嘛。时间很晚了,回去吧。”   “我看着你上车再走。”   “你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公交站的椅子比较窄。高晖坐下,腿向外伸得长长的。他指了指对面的那辆车:“那是我爸的。”   “我陪你等吧。”   高晖的样子很可怕,不仅脖子,半边脸颊也起了疹子,红得夸张。他问:“是不是很恐怖?”   曾连喜却答:“楚楚可怜。”   高晖失笑:“我还能用上这个形容词?”   他给高风熙打一个电话:“爸,我见到你的车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高风熙那边正在应酬:“再等一会儿。”   “噢。那你快点啊。”父亲居然没有问他为什么无理取闹,他觉得奇怪。但生病的人最大,他想要在这个晚上任性一下。   疹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高晖知道他毁容了。他拿起帽子,盖住脸。   公车走了一辆又一辆。   高晖问:“还习惯南城的生活吗?”他没有听曾连喜说过任何事情。如果换作他是一个卖废品的,大概也不好向同学提起。   曾连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和我姥姥一起生活。”舅舅这里是借住,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是和姥姥那样的,关心他,爱护他。   高晖在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姥姥很疼你吧?”   “嗯。”   “我和我爸、我哥住在一起,房子大。”   “嗯。”   “我妈在国外,听说做大生意。不过,她下个月会回来。”刚说完,高晖的手机响了,“爸。我在啊,在你停车对面的公车站。”   高风熙:“我走过来。”   高晖催促曾连喜:“回去吧,太晚了。我爸来接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的脸……肿了。”   高晖摸摸脸颊:“休息休息就好。你回到家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回到家也告诉你。”   曾连喜舍不得打车,正好有一辆直达舅舅家的公车进站,他上了车,向高晖挥手。   公车远去。   高晖不想让曾连喜知道他和他爸的关系,不想让曾连喜知道他一切不好的东西。   等了十来分钟,高风熙过来了。他刚刚应酬完毕,挽着西装。他直接坐到高晖的旁边:“这么晚了,在街上闲逛,为什么不回家?”   高晖抬起头。   高风熙看见儿子红肿的半张脸,微微蹙眉:“你这是怎么回事?”   高晖淡定自若:“啊,我这是过敏。”   “简直胡闹。”高风熙冷下声,“快去医院。”   “回家吃几片药就好,我上次让叔叔给我带了几盒药。”高晖站起来,伸伸懒腰。   高风熙想把西装往儿子肩上盖,但儿子不是感冒。“什么药?”   “抗过敏的吧。”高晖拍拍脖子,“我在这里吹风吹了好久,很痒很难受。爸,赶紧回家吧。”   “上医院。”   “真不用,家里有药。”   “你是什么东西过敏?”   高晖从小就对花生过敏,原来他的父亲一直不知道。他“哼哼”两声笑了出来。   “高晖。”高风熙警告他。   高晖挠了几下:“我今晚吃了海鲜。”   “海鲜过敏?”   “不知道啊。”高晖吊儿郎当地说,“可能吧。”   高风熙沉下眼:“上医院。”   *   到了医院,医生说要检查过敏源。   高晖坐在候诊室,看着他的父亲来回奔波。   有一回,高星曜急诊发病。   高风熙半夜送高星曜去医院。   高晖朦朦胧胧地醒来,看到窗外有汽车的尾灯扫来一束光,然后,回归黑暗。   高风熙陪高星曜在医院待了一整天。   那天是高晖班上的家长会。   没有家长,高晖就自己去开会了。   偶尔,高晖盼着自己半夜来一场感冒发烧。但更多的时候,他宁愿不生病。万一无人过问,病死在床上太不值了。   一场小小的过敏,竟然令他父亲如临大敌似的。   高晖觉得好笑,但没有笑。他见到父亲的衬衫背面渗出了汗。   高风熙走了过来。   高晖的半边脸像是伏着一个馒头。   高风熙何曾见过这样狼狈的儿子,他说:“很晚了,你先睡吧。”   高晖摸摸鼻子:“爸,其实我吃几片过敏药就没事了。”   高风熙:“过敏源查到了,是花生,以后记着。”   高晖想要扯出一抹笑,却无法调动肿起的半边脸颊,只能面无表情。   “怎么小时候没见过你这毛病?”高风熙拍拍自己的肩,“休息一下。”   高晖靠过去,很轻,他用脖子的力维持自己的头。   高风熙把儿子的脑袋按下来。   高晖终于枕上父亲的肩膀。这是头一回吧……父亲的肩膀真厚实。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   果然,曾连喜发了好几条微信。   高晖:「我没事。」   曾连喜:「你到家了吗?」   「到了。」   「过敏的症状消了吗?」   「嗯。」其实没有。红斑在扩散,痒得难受。   还有一人发来消息。   今天说起北记剧场的女同学,拍了张话剧的海报。   海报上的人,个个拿着一张卡片。   卡片的左下角绣了一枚红印,里面有字——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第16章 10月23日(上)   10月23日,星期六。   *   高晖和曾连喜约好,今天要去调查北记剧场。   昨晚没有及时用药,拖到大半夜,医生才给高晖开了吊针。   早上起来,高晖往身上一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红粒子。他戴上口罩和帽子,拿了一个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出门的时候,高风熙已经走了。   高晖慢悠悠地走。   遇到一个小孩子指着他问:“大哥哥,你是不是明星?”   辜负了孩子的想象。他不但不是明星,而且满身红疹。   *   曾连喜早早到了。   以前的他,常常一个人在小房间坐一整天。在局促的空间里才得以喘气。   他如今浮出一种感觉,他在南城不是无处可去。   有高晖在,他似乎就有了着落。譬如鬼屋,譬如即将要去的北记剧场。   和高晖约定在路口的麦当劳见面。   高晖发微信说,他到了。   曾连喜没有见到人,他甚至转了一圈,目光在路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你在哪?」   高晖:「麦当劳门口。」   曾连喜又转了一圈。   高晖总是在发光,曾连喜常常顺着那个光环找到人。而今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失去了指引。   高晖又发了消息:「等等,这里有两个麦当劳。」   街道比较长,两个路口都是不大不小的商场。两人约定的时候只是说路口,却没想到各自站在街头和街尾。   地图上没有北记剧场的标记。   高晖选择了中间的一家奶茶店:「在这里等。」   曾连喜走得很快,他离奶茶店比较近。但到了门口,他仰头望一眼天空,还是没有见到光。直到他被人拍了一下背。   他回头。   这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周围走的是穿短袖的人,他却穿上了薄薄的秋外套。   “等很久了?”高晖稍稍地拉下墨镜,露出一双笑眼。   曾连喜又见到了那一束光,那独属高晖的,灿烂无比的。“你的病怎么样了?”   高晖把墨镜戴回去:“怕吓着你。”   “还难受吗?”   “不痒了。”   “你如果实在难受,我们改天再来吧。”   “不行。”高晖在口罩下的声音有些混沌,但很坚定,“我非得逮住那一个恶作剧的人不可。”   *   北记剧场是一个独立剧场。剧场有三间铺的门面,最左边是大门,右边两间用来铺巨幅海报。   曾连喜站在落地玻璃前,视线正对男主角手里的那一张卡片。   高晖的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进去吧。”   今天没安排话剧场次,推门进去,连一个接待员也见不到,只有排练室传来的声音。   高晖和曾连喜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排练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三面竖了镜子,地面堆了一些道具和杂物箱。三男二女正在集中排练。   其中一个灰衬衫的人转过头:“你们是谁?”   高晖拿出自己收到的卡片。   “大哥哥。”他蒙着脸,但声音和善,“是这样的,我们最近几天收到了这样的恐吓信。班上的同学说,这个卡片是你们剧场的。我们过来问一问。”   这下不止灰衬衫,另外排练的四人听到这话,都过来了。   灰衬衫接过卡片,很是吃惊:“这是剧中命案发生后,我们要用的道具吧?”   “对。”一个蓝衣女说,“是这个。但这是我们的道具,怎么会到了学生手里呢?”   灰衬衫捻捻纸张:“纸质好像也差不多?”卡片用的是铜版纸,从手感上摸不出区别。   蓝衣女拿了自己的道具过来。一对比发现,纸质也一模一样。   灰衬衫:“那是什么时候收到这个卡片的?”   高晖:“上周五的早上。”   剧场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灰衬衫又问:“除了这个卡片,还有其他线索吗?”   高晖和曾连喜都摇头。   灰衬衫去喊了剧场的负责人过来。   那人叫汪北记,剧场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大约三十出头,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比较长,扎了个短短的小辫子。   听了高晖的话,汪北记想了想:“这是小东负责打印的吧?”   蓝衣女:“对。小东请假了,说是发烧咳嗽。”   汪北记看着两个少年:“你们俩都收到了这张卡片?”   回答的人是高晖:“对,我们俩。”   汪北记扶了一下眼镜:“你们还是学生吧?为什么不报给老师呢?”   高晖笑着说:“我们想探一探案子,享受一下推理的乐趣。”   汪北记了然:“可见这里面的话没有威胁到你们,你们抱着有趣的心态。”   高晖:“虽然没有危险,但天天见到这种小人行径,心里不爽。”   汪北记转向蓝衣女:“你联系一下小东,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蓝衣女打了电话,却没人接。“可能在休息。”   汪北记点点头:“好了,大家先排练吧。时间紧迫,一定要赶在话剧演出前,把所有情节都确认一遍。”   几人收拾了一下,很快进入了排练状态。   汪北记说:“你俩可以在这里坐着等。我们的排练都是内部活跃,还没有外来观众来提提意见。你们俩可以看一看。”   话剧的名字叫做《夏杀》,讲的就是由这张卡片引发的案子。   今天的排练正好是演到凶案现场。   灰衬衫从道具盒拿起几个血胶囊:“到时候用这三颗,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还有这里。效果很逼真。”   高晖:“如果我们在鬼屋吓人的时候有这东西,事半功倍啊。”   曾连喜:“嗯。”   高晖也拿了一颗血胶囊,放在手里玩。他低头,很久都没有说话,沉思想着什么。   曾连喜看着话剧里的角色喷出鲜血,也像是陷进了回忆。   *   那个叫“小东”的一直没回电话。汪北记再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   高晖说:“我们下午再过来。”   汪北记不好意思:“不如留个电话,有消息的话,我通知你们。”   高晖:“行。”   高晖和曾连喜走出剧场,回望那张巨幅海报。卡片上的那枚红印,在太阳下更加鲜艳。   曾连喜见到高晖出了汗,汗珠挂在口罩边缘。他连忙递了纸巾过去。   高晖随便擦了擦,他穿得严实,皮肤上又闷又热。红疹又开始发痒。尤其是昨天最先发起的部位,像是有无数的蚂蚁爬过。   他很想摘一下口罩,好好地挠一挠,但是大街上人来人往。   他抬头见到一家电影院的招牌。不错,乌漆抹黑的环境,适合他这个丑不拉叽的人。   “去电影院吧。”高晖拍了下脸颊,“我太痒了。”   曾连喜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   国庆档竟然是儿童的天下,好几部是动画片。   高晖的目的不是看电影,挑了最近的一个场次。   两人进去,坐到最后一排。   高晖拿下口罩,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脸。   漆黑之中,曾连喜觉得高晖像在自扇巴掌。“有擦药吗?”   “以前吃吃过敏药就好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去了趟医院,反而更严重了。”高晖只能将原因归为,药不对。   曾连喜拿出了湿纸巾。   高晖撕开包装,把纸巾按在自己红肿的脸颊。   因为是动画片,观众大部分是小孩子。满场都是小孩子们的笑声。   最后一排的两个人,和底下的吵闹格格不入。   借着荧幕上的灯,曾连喜看见高晖的脸,竟然比昨晚更加肿胀,上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突起的疙瘩。   高晖瞥过来,用纸巾捂住脸:“不要盯着看,丑死了。”   “不是丑。”   “行了,我自己知道,昨天晚上我回去一照镜子,差点没吓到。今早出门,我看都不敢看。”高晖凭自己说话时牵动嘴角的难受劲,感觉今天比昨晚严重。   这时,有一家人姗姗来迟。   急扑而来的小朋友扑在了高晖的邻座。他一抬头,见到肿着半边脸的高晖。小朋友没见过世面,“哇”一声就哭了:“妈妈,有妖怪。”   高晖大受打击。不过敏的时候,他好歹是一个俊小哥。起了几粒疹子就被指着骂妖怪,可见丑得有多离谱。   小朋友的家长过来道歉,抱起孩子哄着。   高晖一声不吭,看着哭泣的小朋友。   曾连喜在这个时候想去拉高晖。此举不经大脑,回过神来,他的手顿在半空。   “嗯?”高晖转眼过来。   “你是美少年。”   “睁眼说瞎话。”高晖看着曾连喜顿在空中的手。   曾连喜连忙收了回去。   高晖笑笑。   很多人说过他是美少年,他继承了父亲优秀的长相。那些哗啦啦的情书,哪一个不是冲着他脸来的?   在他半脸肿的时候称赞他是美少年,才是真心话。 第17章 10月23日(下)   午饭时,高晖选了一个角落的座位,拉下口罩,匆匆吃完。   北记剧场来了电话。   叫“小东”的说,他只是把文件发到一个打印店,打印完了,收起道具就回来剧场。   至于校园里出现的卡片,小东一概不知情。   高晖抄下了打印店的地址。正要前往下一站,忽然接到了高风熙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高晖才接起:“爸。”   “去哪里了?”高风熙的声音有些沉。   “在外面。”   “你还生病,今天多休息,回来吧。”   高晖不想理。   曾连喜却像是知道什么:“你还是回去擦擦药,或者吃些抗过敏药。调查的事可以缓一缓,先把症状缓解下去。”   高晖确实痒得难受:“那我们明天再去打印店。”   *   如果不是这一通电话,高晖都不知道,高风熙出差当天就回来了。不过这也有道理,向来就没有长辈向晚辈汇报行程的。   这一对高家父子,谁也不跟谁说事,各走各的。   高晖回到家。   高风熙擦拭着他的钓具。   父亲喜欢钓鱼,高星曜遗传了这一个爱好。父子上阵,其利断金。   高晖的生活习惯和那两位不一样。庆幸的是,他的眉目遗传自高风熙。否则他会觉得自己是老王家的儿子。   高风熙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   “爸,我回来了。”高晖脱掉了帽子,墨镜,口罩。   高风熙见到他露出来的半边脸,眉头骤然打结:“怎么比昨天更肿了?医生开的药吃了吗?”   “药不对。”高晖挠了一下脸颊,“我自己有药,吃完休息休息就好了。”   “难受成这样,今天还出去?”   “跟朋友玩。”   “你天天都去玩,周末也去玩。你是一个高中生,但你过的生活却不像。”   “高中生也是要休息的,一天到晚埋在题海里,是个人都会疯。”   “你除了上课,其余时候都在休息。”高风熙问,“作业做完了吗?”   “星期一才交。”言下之意就是,还没开始。   高风熙点头:“后天就是星期一,这两天别出门了,在家看看书,写写作业。先把过敏养好了。”   “我什么时候做作业是我的自由。”   “自由不是放纵。”   高晖挑眉:“是不是高星曜跟你告状?”否则,他的父亲怎么会知道他天天在外面闲逛。   “他是你哥哥。”高风熙站起来,“直呼其名是不是不大礼貌。”   “年龄上来说他是我哥哥。”高晖顿了一下,用不肿的那一边嘴角摆出嘲讽的笑,“但从他妈的辈分上来说,那是个二奶呀。”   “高晖。”高风熙郑重其事,“我和你妈,以及你阿姨之间的事情,是我们这辈人的恩怨,你不必迁怒到星曜的身上。”   高晖耸了耸肩:“不是迁怒,我很心平气和。”早几年,他的怒气就泄光了,他已经看淡了亲情。   “你这个年纪藏不住心事,嘴上说心平气和,心里时时刻刻斤斤计较。高晖,你记住,我和你的母亲没有爱情,从来都没有。”   高晖无声地扯扯嘴角。这个当爹的很残忍,不屑于在儿子面前说谎。   也许他的父亲是要表明,他和高星曜的母亲是真爱。   但在高晖听来,他不是爱情的结晶。可能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期待他的出生。他至今没有获得家人的疼爱,是早注定的。   没有爱情为什么要生孩子?打掉不就万事大吉了嘛。   高风熙向高晖伸了伸手。   高晖别过脸,躲开了。   高风熙不介意,收回去,淡定自然:“明年你就要上高三了,是时候要把学习的事情重视起来,我们高家各个都是名牌大学出来的,不要到时候只有你一个人拉垮。”   高晖没有告诉父亲,他可能要进集训队,一旦通过比赛,他就获得了保送的资格。   父亲不问,他也不说。   就让他们觉得他是烂泥,他扶不上墙好了。反正父亲督促他学习,不是因为父爱,而是觉得他上不了名牌大学会丢了高家的脸。   成绩优异有什么用?他的父亲没有参加过家长会,他的母亲远在国外。   他一个人刻苦认真,想讨要某种家庭奖励,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不过是他父亲口中高家的脸面。   回到房间,高晖听到风铃响了几下。他想起提前回国的母亲,到时他要问一问,她能不能带他走。   他过去拨动风铃。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是他儿时的快乐。   *   曾连喜下午去了图书馆。   路上,他接到了电话。   高晖哀怨地说:“我被我爸禁足了,我的脸不消肿,不让我出门。”   “你休息吧,明天我去打印店。”   “我先睡了。吃了药,直犯困。”   曾连喜晚上吃了饭才回去,到了舅舅家楼下,突然有一个人跟猴子似的窜出来。   那人躲在暗处。   曾连喜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   直到那人越走越近,露出了校服的衣角——九中的。   跟着,那人到了灯下。   是曾茂。不过,他今天的态度和平时不一样。   曾茂从小在南城长大,这里是大城市。   安桦县只是小乡村。从五六年前,有条件的年轻人就慢慢离开了。曾连喜却待到了今年夏天,他和城市严重脱节,到了南城,也土里土气的。   面对曾连喜时,曾茂常常带着鄙夷。   但无论曾连喜如何老土,他的成绩都远远压在曾茂头上,曾茂更加咬牙切齿了。   这时的曾茂,却没有了趾高气昂的神态。他走近来:“曾连喜。”   “曾茂。”两个表兄弟之间没有以兄弟相称,直呼其名。   之后曾茂突然转了口:“表哥。”   这个叫法,突兀又陌生。曾连喜面无表情地看着曾茂。   曾茂的额头露出一道伤口,走路蹒跚。   “表哥,我被人打了。学校里的一帮兔崽子,抢了我一百块钱。我认识他们当中的几个,年纪比我小,初一或者初二的。但是他们人多,我打不过。”曾茂捂了捂额头,“我叫上了另一个同学,还差几个人,你也来帮我吧,我们找个时间去围堵他们,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把我的钱要回来。”   曾连喜慢慢地开口:“姥姥说,以暴制暴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少来了,我爸妈瞒着我,不跟我说,但我是知道的。”曾茂冷冷地说,“你就是以暴制暴,奶奶去局子把你领回来的。”   没有人在曾连喜面前,这样直白说起那事。他好半晌没有反应。   “喂。”曾茂喊。   “我已经改正。”   曾茂龇牙一笑:“我们偷偷地去。不告诉我爸妈,奶奶不会知道的。那群人经常偷偷抢抢,他们不敢报警的。我们只要狠狠反击他,拿回钱就好了。”他以为,曾连喜怎么也要再说上几句。   谁知,曾连喜沉默地上楼了。   曾茂朝旁边的石凳踢了一脚,指着表哥的背影骂:“没个鬼用的孬种。曾连喜,你没出息!” 第18章 ●10月25日   10月25日,星期一。   *   高晖咬着半片面包,走进教室。拉过椅子,他问:“昨天你去打印店有没有查到什么?”   因为药效,他这个周末昏昏欲睡。   早上,过敏的红疹消下去了。他对着镜子照了好久,灿烂到不行。   他今天的头发不炸了,精致的五官很突出。他端着一张脸凑上来。   曾连喜连忙后仰了一下:“找到了那家打印店。师傅说,这个红印模板是从网站下载的。我去查了,确实有一个底板。至于他用的纸张,就是铜版纸,普通打印店也有。”曾连喜翻开手机相册中下载的模版。   高晖点头:“那一行字,是北记剧场加的吧?”   “对。但不是特殊字体,如果字号相同,居中布置,也可以实现同样效果。照打印店的说法,这卡片不是北记剧场独有的。”   “有人从海报里得到灵感?但一般的恶作剧,为什么会联想到杀人呢?”到了这个时候,高晖才过去开他的柜子。   曾连喜转头看过去,只见高晖从柜子里夹出了一张卡片。   两人的目光对上,似乎都不意外。   高晖回来座位,拿出纸笔,把曾连喜和他收到卡片的日期画了出来。   曾连喜:   ● 10月15日,星期五。   ○ 10月16日,星期六。   ○ 10月17日,星期日。   ● 10月18日,星期一。   ● 10月19日,星期二。   高晖:   ● 10月21日,星期四。   ● 10月22日,星期五。   ○ 10月23日,星期六。   ○ 10月24日,星期日。   ● 10月25日,星期一。   两人各收了三张,都是隔了周末的两天。   可见这也是个过周末的人。   “我有一个猜想。”高晖沉思片刻,“上周五,也就是22号那天,我们一大早来到的时候,卡片已经被放在柜子里了。他比值日生更早。真的有人早早起床就为了恶作剧吗?”   曾连喜想了想:“或者……前一天放的?”   “从放学到上学的这段时间,留在教室里的人嫌疑最大。不过我的这个猜想的成立,需要两个条件。”高晖伸了一下懒腰,“这个星期再观望一下。我今天开始上晚自习,暗中调查。如果能当场逮住人,我一定把他胖揍一顿。”   曾连喜:“我九点前要回家……”舅舅现在不让他做家务,但他看着舅舅和舅娘在忙,觉得不好意思。晚上还是要回去帮忙一下。   “知道。这一周就靠我自己了。”高晖顿一下,“周末呢?周末能出来吗?”   “周末可以。”   “说定了,开启我们的plan B。”   *   自习课从晚上七点开始。   曾连喜算算时间,他能陪高晖一个小时。   高晖一边把玩着笔,一边环视教室里剩下的同学。   班主任望过来。   他收起自己机关枪一样的眼神。   班主任一走。他又从左到右,一个一个数着同学的名字。   九中的晚自习不是必修课,走读生很多都不来。   过了一会,高晖起身:“我去洗手间。”   刚出教室,他差点撞上何冠。   何冠住在南城的郊区,一来一回很费时间,就办了住校。他是晚自习的固定学生。照他的说法,到了夜晚,才是理解白天老师讲课内容的时间。   何冠惊讶:“你今天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晖两手一摊:“我爸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对亲情电影上瘾了,昨天说要检查我的作业,盯了我一整天。我不想太早回去,见到他那个脸,我就什么解题思路都没有了。”   何冠多少知道高晖和家里的关系:“也许你爸是关心你。”   “没感觉到。”   “你把你爸推得远远的,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高星曜。”   “我不推,他也会跑去高星曜那边。”   “不要赌气。如果他要监督你的学习,你加把劲,别错过机会了。”   高晖很是好笑:“好像我在跟高星曜争宠似的。”   何冠也笑了:“父爱也是宠溺的一种,说争宠也说得过去。”   高晖直到洗完手,还在想这一句话。他岂不是从出生就被打入了冷宫?   学习效率特别低。高晖昏昏欲睡。   他的手机电量已经告急。   充电插头在柜子旁边。   他偷偷地把手机放去充电。回到座位,他趴在桌子上,特别无聊。   曾连喜平时也不上晚自习,但他和高晖不一样,他认真地写作业。   相比之下,计划plan B的人,上晚自习只是为了plan B而已。   一个男生过来问:“高晖,打不打游戏?”   高晖指了指后排:“手机在充电。”他在桌上趴了一会儿。   曾连喜以为他睡着了。   高晖又坐直身子:“要不你把手机借给我打游戏?闲着也是闲着。”   “你不做作业?”曾连喜当这是在上课,不敢大声。   “作业是回家去做的。“高晖犯困得厉害,打了一个哈欠。   曾连喜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把手机递了过去。   这是一个低端机型。高晖看了看应用列表,一个手机游戏也没有:“你的手机和你的人一样。”   “嗯?”一样是怎样?乏味吗?   “干净。”高晖说,“我就下一个游戏,不会偷窥你手机里的秘密。”   “我的手机没有秘密。”曾连喜的眼睛沉寂得像一片湖,深沉又安静。   他和姥姥有电话往来,姥姥不会打字,没有短信留言,他的短信箱全是杂七杂八的营销广告。   微信群是班级群,他一个私聊的对象都没有。他也不玩社交网站,有时上网看看新闻。   比起手机打字,他更喜欢用纸和笔。留在网络上的东西,没有安全感。从前,他觉得纸和笔值得信任,无人知晓他的心事。   自从曾茂偷走了文件袋,他什么都不记录了。   所有的一切,他留在脑海里。   *   九中有规定,上课时间禁止玩手机,晚自习也是上课。   几个同学把手机藏在桌下,用书遮挡。   离门口最近的同学突然在班上吹了一声口哨。   大家立即装作写作业,像模像样。   班主任进来,在讲台走了一圈。发现一个低头的同学咧着牙笑。   姜当然是老的辣。学生们的伎俩,班主任了然于胸。她到了门口,忽然按下了灯的开关。   教室里一片漆黑,同学们发出了“哇”的声音。   有几个同学,脸都被手机的光照亮了。   班主任喊:“玩手机的同学,都给我站出来。”   刚才咧嘴笑的,正是和高晖联机游戏的男生。他反应不及,一张脸被照得亮堂,笑容僵在脸上。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还有。”班主任开了灯,目光冲着高晖的方向。   高晖摸了一下鼻子。班主任不一定见到了他,但他的前科太多,什么调皮捣蛋的事,似乎他都有份。   “高晖。”班主任直接点名。   高晖不得不站起来。   同时起来的还有好几个。一个一个很乖,不敢躲藏。   “手机交上来。”班主任走过来。   高晖顿了一下,想说手机不是他的。可想想,这不光彩的行为,就不要拉曾连喜下水了。   班主任收走了手机。   高晖轻轻对曾连喜说:“一会儿我去把手机要回来,你别说是你的,免得又被我连累。”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手机太有辨识度,没一会儿,班主任又进来了。“高晖,曾连喜,你们到我办公室来。”   高晖又说:“如果老师问起这个手机,你就说是我抢你的,总之,你别把责任揽上身。”   他没有等到曾连喜的回答。   班主任又在外面喊一声:“高晖。”   高晖和曾连喜,一前一后地进去教师办公室。   班主任拿起那个手机:“我再问你们一遍,手机是谁的?”   高晖站在曾连喜的面前,下意识地为他挡住什么:“这是我玩的。”   班主任只看到曾连喜的头发,她探过头:“曾连喜?”   曾连喜还是低着脸。   高晖:“手机是我抢他的。”   曾连喜从转学过来,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性格,班主任只当他是内向。   就算到了现在,她也没有怀疑曾连喜。抢夺同学的手机这种事,确实,高晖干得出来。   九中的威望不比其他中学。但九中的升学率,不比重点高中差。   校长他有一门方针,招了不少偏科的学生进来,尤其是数理化的尖子生,好些进了集训队,直接保送。   高晖就属于偏科特别严重的,数理化的天赋极高,但文科非常差。他这样的人才,非常适合集训队。   不过这学生也太调皮,无论如何管教都没一个说法。   班主任板起脸:“高晖回去写检讨。曾连喜,你是高晖的同桌,互帮互助是好事,但要用在正道上。”   曾连喜点了点头。   班主任:“检讨书,你也有份。”   曾连喜又点头:“是。”   走出办公室,高晖说:“又连累你了。”   “没关系。”反倒是曾连喜安慰人。   “你没写过检讨吧?我把我的检讨借你抄一下。”   “抄?两份检讨一模一样?”   “当然不,我积累了丰富的检讨经验。”高晖似乎很得意,“固有的模板就有五份,你随便改改就能给老师了。”   “老师会不会叫家长过来?”别的曾连喜都不担心,就是牵扯到家长,比较麻烦。   “我的家长没事。他稳如泰山,不会被老师惊动。”高晖转头,“而你嘛,还是那句话,是我抢了你的手机,被我连累的。”   微信的家长群。   高晖的家长不发一言。   曾连喜的也是。   班主任艾特了两位家长,提了一下,晚自习也不要玩手机。   曾连喜的家长说,会好好管教孩子。   高晖的那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好。」   高风熙直接在微信上训斥儿子,之后继续加班。   高晖拿起充了一半电的手机,笑了:“抽空回复一句话,很不错了。”   曾连喜想到一个问题:“说起来,我们班上的纪律委员是谁?好像没有人管过班上纪律。”   高晖看着他。   他突然想到,高晖似乎是班干?“不会是你吧?”   “可能明天就被撤了。”   曾连喜:“……” 第19章 10月29日   10月29日,星期五。   *   高晖上了四天的晚自习,都是最后一个才走。   他连续四天没有收到卡片了。今天一放学,他就说:“终于不用留下来晚自习了。”   曾连喜问:“你调查出谁是最后一个走的吗?”   “如果那张卡片不是北记剧场的道具,那就是有人特地复制了一模一样的卡片,搞恶作剧。”   “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曾连喜以为这是对他的要挟,可是他收了三张以后,就没有下文了。   “对,如果特意制作卡片,动机很重。但万一这是北记剧场的道具,这人顺手拿了几张。目的就单纯了,可能只是整蛊一下。”高晖背起书包,“既然今天不用晚自习,不如我们再去一趟北记剧场。明天星期六,我们按老规矩,校门口集合。”   “嗯。”曾连喜的生活风平浪静了。   那个消失的文件袋,无人捡到;或者有人捡到,只是当废纸给丢了。   高晖和曾连喜去了校门口的一家小吃店。   这家小吃店很多都是煎炒油炸,口味重,饭菜香。学生有不少。   高晖碰巧遇上了那天踢足球的队友。   曾连喜自从在球场上露过一面,似乎添了记忆点。   至少这个队友记得他,调侃说:“沉默的美男子。”说话间,他一掌拍在了曾连喜的肩膀。   “别逗人家。”高晖忽然伸手把人揽了过来。他的动作像是不经意,拨开了队友的手。   曾连喜差点跌到高晖的怀里。   高晖抬头向队友:“不要动手动脚的?”   队友指着高晖的手:“难道你这样就不算动手动脚了吗?”   “我俩是同桌,不一样。”高晖嚣张地把手指放在曾连喜的肩上弹跳,他扬了扬眉,“告诉他,我俩是不是好哥们。”   队友自讨没趣,转头把高晖的狮子头搅了个乱:“下次再来比赛。”队友拎了个外卖走。   高晖按按曾连喜的肩膀:“你虽然长的瘦,肉还是很结实的。”   这像是称赞某种能成为食材的动物,比如盘中的鸡块。   曾连喜点头:“走地鸡,精瘦,有嚼劲。”   高晖抽了一下嘴角:“你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曾连喜继续吃鸡块。   *   两人去到北记剧场,排练室的几人正在争吵。   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演员们的彩排变得紧张。   汪北记临时想到一个主意,要加一个场景的剧情。   这一下,剧本的节奏乱了。   上次的灰衬衫,巧了,今天穿的也是灰衬衫:“来不及啊,来不及啊,不是说这个剧情不好,而是时间问题。牵一发动全身,这后面一大串的连锁反应。话剧场次安排好了,票开售了。临时改剧本,时间太仓促。而且,很多细节我们是无法斟酌的。”   汪北记拧着眉心:“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是如果我们加上这一个场景,对后面的情节就有了合理的铺垫,否则的话,我觉得转折太突兀了。”   上次的蓝衣女,今天穿的也还是那一件。   因为灰衬衫、蓝衣服,都是戏中的服饰。   蓝衣女:“或者这样,我们把这一场戏缩短,尽量让它成为一个短短的小铺垫,目的是让之后的剧情更连贯。戏不长的话,我想这几天还是能安排过来的。”   灰衬衫:“就算时间安排的过来,一下子要拉好几个群演过来。麻烦。”   汪北记点了点头:“群演这边我来想办法,今天晚上就把这个戏排一下,简短的小铺垫。”   到了这时,汪北记才有空看一看高晖和曾连喜。他笑起来:“两个小侦探有调查出什么吗?”   高晖:“线索就中断在你们的道具上。”   汪北记:“打印店那边没有线索吗?”   “网上有模板,但制作的时候对边框的裁剪不一样,印子,红印的位置会有所区别。”高晖说,“我们的卡片和你们的道具一模一样。我还是倾向于,我们收到的,和剧场道具是同一批印刷品。”   汪北记皱了皱眉:“有没有危及到生命安全?”   高晖笑了:“如果事情真的严重到这地步,我一定会找学校和家长。”   正是忙碌的时候,汪北记没有时间陪两个少年玩侦探游戏。他拿着剧本,和几个演员说什么。他用笔在上面画了两个圆圈。   灰衬衫:“这两个位置暂时空缺,今天是安排不到人过来了。明天吧。”   汪北记一抬头就见到了两个少年:“你俩要不要来玩一玩?正好有两个角色,十五六岁的孩子,再适合不过了。”   高晖眼睛一亮。   曾连喜嗫嗫地说:“我……不懂演戏。”   汪北记:“不需要演技,你们站在那里就可以。”   蓝衣女:“这是临时加的场景,我们也是临场发挥,因为剧本来不及写。”   高晖爱凑热闹,他放下了书包:“行。”周五的晚上最是空闲。做作业的事,他一般推到星期天。   曾连喜总是被拉入局,他意识到,自己离想要的低调越来越远。他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因素。这一切都是从认识高晖开始的。   高晖对很多事都是抱以玩乐的心态。他不在意结果。譬如这一次的排练,只是因为剧场缺人,临时拉人凑数。   高晖不介意,他只要玩得高兴就行。   汪北记给高晖安排了两句台词。   曾连喜一句也没有,他只是陪高晖玩。能不说话,他就保持沉默。他不了解话剧的全部剧情。   听汪北记解释,似乎这张卡片在不同的人手里走了一个遍。但谁是凶手,谁又被冤枉,汪北记没有细说。   汪北记就是要这样的效果,他俩只是路人甲。路人甲本就不需要知道案件真相。不过,他突然想起来:“你是说,你们俩轮流收到了这张卡片?”   高晖:“嗯。”   “真是巧了。”汪北记扬起卡片,“我们这一个故事,在场的角色也轮流收到了这张卡片。”   高晖和曾连喜互看了一眼。   高晖问:“轮流吗?”   汪北记点点头:“对,全部人轮流。但这是我们构思的虚拟剧情。你们学校发生这种事,还是以恶作剧为主。”   高晖耸了耸肩:“大概吧。”   排练开始,曾连喜心不在焉,暗自琢磨《夏杀》的剧情。   突然,他的眼前被什么闪了一下。   地面的光圈在摇晃。   他向上望去。   晃的是吊灯,卡扣慢慢地松动。   吊灯下,站的人是高晖。   曾连喜的注意力瞬间拉了回来,猛地向那边扑过去。   高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其他人的表演。突然有什么向他冲过来。见到曾连喜,高晖没有回避,正面接住了。   曾连喜的冲劲,不只是扑到高晖的怀里,他撞倒了人。   两人摔在地上的时候,高晖终于见到上面晃动的灯。   灯的卡扣摇摇欲坠,一旦砸下来,会正中曾连喜的背。   高晖立即抱住曾连喜,往旁边滚了两圈。   吊灯彻底掉落,砸在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   其他人都愣住了。   “你没事吧?”高晖和曾连喜同时开口询问对方。   汪北记立即跑过来,把灯泡的碎片踢到一边。他问:“有没有受伤?”   高晖一手撑起身子:“我没事,曾连喜?”   曾连喜摇摇头,坐了起来。   汪北记呼出一口气:“幸亏你俩有默契。”   排练就此中断。汪北记连忙喊人过来清理现场。   曾连喜一直沉默,直到离开也没有道别。   走过一段路,高晖低声问:“不会吓坏了吧?”   曾连喜这时才说:“我没事。”但心跳加快却是真的,一开始或许是因为恐惧,这是很久没有过的情绪。不是恐惧他自己,而是恐惧高晖受伤。   高晖忽然伸手过来。   他没有躲。   高晖轻轻拽了下他的头发:“幸好,这玻璃碎片没有掉下来,否则就刮到你的脸了。”他摊开的掌心里,有细细小小的玻璃碎片。   “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否则的话那灯正中我的脑门。”高晖顿一下,“我觉得,刚才汪北记的话有道理,我们有默契。”   高晖近在眼前,笑意盎然。   他们有默契吗?曾连喜为之欣喜,默契……是不愿对方受伤的“心意”吧。   高晖:“咦,你这里受伤了。”   曾连喜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肘的擦伤。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高晖去了路边的便利店,很快又出来,“回你一礼。”   他拿着一张止血贴,是那天晚上曾连喜给他买的牌子,连图案都一模一样。   “谢谢。”曾连喜正要接过。   高晖:“把手伸出来。”   曾连喜伸直手臂。他的肤色比较白,蹭破的那一处,伤口颜色很深。   “刚才你为什么不说?”高晖轻轻地贴上了止血贴。   “小伤,不是很疼。”   高晖又发现,这道伤口边上,有大约四五公分的裂口,裂得大,留有一道肤色暗沉的伤疤。“你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曾连喜轻描淡写:“可能小时候摔的吧。”   “你真能忍的,刚才蹭出血了,说不疼。小时候摔的这个,不会也不疼吧。”   “忘了。”   “但你这个,看着像刚长出来的肉。”   曾连喜不说话。   这确实是新长出来的,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   *   曾连喜还没到小区的门口,见到了前面的曾茂。   曾茂靠着墙,面前围了三四个人,个个流里流气的样子。   其中一个是无袖的牛仔上衣,手臂肌肉比较结实。他抽着烟。一口一口说着什么,说话的同时,烟圈直往上冒。他的年纪看上去比曾茂要大上五六岁,可能是个社会青年了。   曾茂咧开一个大笑容,和那个抽烟青年拍了拍掌。   那几人达成了共识。   曾茂站直,要往这边来。   见到曾连喜的霎那,曾茂脸上浮现出那一种习惯性的蔑视。皮笑肉不笑。   走近了,曾茂没有再假情假意地喊‘表哥“,甚至连名字也不喊了,直接昂着下巴,说:“喂。”   曾连喜以沉默应万变。   曾茂用拇指指着旁边那个社会青年,说:“飞虎哥,比我亲哥还亲。”后半句是故意说给曾连喜听的。   曾连喜猜测,这一个所谓的飞虎哥,可能是曾茂纠集起来,要去以暴制暴的那群人。   这群人真喜欢穿无袖露胳膊啊……   “让你瞧瞧什么才叫威风。”曾茂和曾连喜擦肩而过,嘴里还鄙视的说,“孬种,真把奶奶的话当紧箍咒一样。”   对于曾连喜来说,姥姥话的确是紧箍咒,束缚着他,不冲动不惹事。平平安安度过高中。   曾茂一行人远去。   曾连喜不去阻止。就算他开口也没有用,曾茂不听。 第20章 ●10月30日   10月30日,星期六。   *   曾连喜搭乘最早的一班地铁,以为今天自己会比高晖早。   但高晖已经坐在保安亭外。   他没有戴帽子。阴凉的风吹过,挑开几缕金色发丝,露出底下黑金交杂的头发。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半搭着。   和上次一样,他见到一道淡淡人影到了自己的脚边。“来了。”   曾连喜轻轻地说:“我又来晚了。”   “没有,是我来的早。”高晖站起来,“要不要来打一个赌?今天我的柜子里有没有卡片?”   曾连喜隐约知道答案,但他没有接受这个赌注:“之前的两个星期一都收到了卡片。”区别是一个放在他的柜子,另一个在高晖那里。   高晖露出神秘的笑容:“那可不一定。”   去到教室,他打开柜子,果然,里面有一张卡片。   “星期六、星期天没有课,我们星期一来学校见到卡片,就以为是星期一放的。其实,这是星期五晚上放进去的。我们可以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一个不早到,但是晚回去的同学。”高晖的话说到后面变得越来越慢。   曾连喜听出话中有话:“你有怀疑的同学吗?”   “不确定。”这种模凌两可的回答,表明高晖心里已经有人选。   如此一来,曾连喜稍稍安下了心。   昨夜降温,今天的南城终于有了秋意。外面下起细雨。台阶湿滑。   出了教室,高晖正在思索什么,一时没注意,脚下踏了个空。   眼见就要摔倒,曾连喜连忙去拉。   高晖没有拽到曾连喜的手,却扯到了他的衣服。他的力气大,一下子就把曾连喜的校服拉链拉崩了。   大风将曾连喜的外套吹得扬起,他被迫露出锁骨。   高晖常常觉得,曾连喜软绵绵的,但偶尔又能见到硬朗的线条。矛盾得很。   高晖平衡住身子,然后把曾连喜的外套收紧:“拉链坏了。”   细雨落下,曾连喜整个人都朦朦胧胧。人在雾里,似一只迷路的小鹿。   高晖脱下自己的外套:“你换我的穿吧。”   “不用了,我不冷。”曾连喜说,“回去补上一条拉链就可以。”   高晖在外套下还有一件长袖衫,外加一件背心,他把外套披在曾连喜的身上:“风大,别感冒了。”   曾连喜只得穿上。   高晖帮他把拉链拉到领口处,给他拨开刘海上的雨雾。就是在这个时候,高晖突然发现,曾连喜的额头有道疤。和手臂上的差不多,裂了几公分的口子。高晖想再看仔细。   曾连喜望着天空说:“雨变大了。”   风吹着雨过来,细密的雨水直往脸上扑。曾连喜的刘海垂下,盖住了伤痕。   高晖:“走吧,回去了。”   曾连喜:“你是不是没有带伞?”   高晖:“没看天气预报,不知道今天要下雨。”   曾连喜把伞高举过头,遮到高晖的头上。   伞大多遮在高晖那边。   伞的主人湿了半个肩膀。   高晖一把揽住曾连喜,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你穿得少,可别淋雨感冒了。”   曾连喜望一眼伞。   确实太小了,伞下的人只能贴紧对方,挤在一起。   两人在地铁站分别,曾连喜走了几步,又跑了回去说:“我还有一把小伞。大的就给你吧。”他把大伞抛过去,转身跑走了。   高晖想要说话。   曾连喜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高晖笑:“还有人带两把伞的?”   *   当然没有。   雨很密,打在头上不疼,但是头发湿得很快。   曾连喜在便利店买了一把新雨伞。   回到家了,他遇到肖琼匆匆出来。她满脸惊慌,脸色白得透明。   他轻唤:“舅妈。”   “阿茂出事了,我过去一趟。”肖琼穿上鞋子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连喜,要不你也来吧。阿茂被人打了,正在医院呢,你有经验,一起过去。”   她走得很急,连两只袜子的颜色不一致都不知道,自然想不起带伞。   曾连喜跟着出来,看着冲进雨中的肖琼,连忙喊住:“舅妈。”   他把新雨伞让给她。   可能真的无暇顾及其他,肖琼没注意到,曾连喜一路淋着雨。   到了医院,她才把伞还给曾连喜。   肖琼见到儿子被包扎的腿,心疼地喊:“阿茂,我可怜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曾正鑫也到了。他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只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曾茂却愤愤不平:“那一群龟孙子。”   曾正鑫问:“报警了吗?“   曾茂顿住了。如果报警,他脱不了干系——因为是他先去找人家麻烦。对方未满十六岁。他这边,除了他,其他是成年人。比较之下,他们这边更吃亏。   曾茂说:”没事吧?医生说不严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肖琼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坚持要去报警。   曾茂急了:“我都说没事了。”   曾正鑫退了一步,差点撞到站在后面的人:“哦,连喜。”   听到这个名字,曾茂抬起眼,瞪了过去。他有一种扭曲的心态,觉得是曾连喜不帮他教训那帮人,他才受伤的。   肖琼:“阿茂,这次的事要听你爸和我的,报警处理。”   曾茂:“不用,不用报警。”   曾正鑫隐约觉得,儿子有其内情。他说:“连喜,你去找找医生,问问阿茂的伤势。”   “好。”曾连喜出去了。   订房门的隔音比较薄,曾连喜清楚地听见舅舅和舅妈的对话。   曾正鑫:“你带连喜过来干什么?”   肖琼:“我想着,他有类似的经验。”   曾正鑫:“他是个孩子,能有什么经验?而且,他的性格是忍气吞声。”   肖琼不满了:“他那性格哪是忍气吞声。”   曾连喜立即走了。   “算了,我去问问医生情况如何。”曾正鑫走出病房,见到曾连喜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他问,“连喜,你觉得要报警吗?”   曾连喜没想到舅舅会问自己的意见,他低声说:“姥姥说,法律是唯一的武器。”   曾正鑫点头,进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   舅舅和舅妈在医院里陪着曾茂,没有回来。   曾连喜在家。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他也不觉得这是私人空间。   他没有去动冰箱里的东西。他吃了面包,以及一个泡面。然后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有些头晕。   想做作业的时候,他晕沉沉的,脑袋重得仿佛抬不起来。   他只好回去床上躺着,越躺头却越重了,到了后来像是要粘在枕头上。身上忽冷忽热。盖上被子满是汗,踢掉被子,又觉得背脊发凉。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做梦。   梦里有夏天的蝉鸣,扑面而来的热浪,以及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之后是一个电话的铃声响起。   他从梦中惊醒,以为是舅舅或者舅妈的电话。拿起一看,却是高晖:“喂。”   “曾连喜。”电话那端的人清亮又愉快。   曾连喜睁开了眼睛,慢慢坐起来。做了一场梦,他出的汗更多了。因为湿汗,衣服粘在他的背上。他整个人的状态很糟糕。   早上两人各自分别,没有行程安排。这时接到高晖的电话,曾连喜有些恍然。梦中是不是也有高晖?   高晖说:“现在在家吗?”   “啊……噢。”   “怎么回事?说话有气无力的。”高晖觉得,曾连喜的声音总有骨气。今天的弱势不大寻常。   曾连喜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汗是凉的:“没什么,刚睡醒午觉。”   高晖:“既然睡醒了,下来一趟吧。我爸出差回来,带了土特产。等会经过你家,分你几盒,免得到时候去学校再分,就没你的份了。”   曾连喜不是计较特产,只是他一个人窝在这窄小的房间里,第一念头是,如果能见一见高晖,终归会愉快些。   他晕沉沉地出门了。   那一间便利店,仿佛是两人的秘密基地。高晖没有说,但曾连喜知道,他在那里。   曾连喜推门进去。   高晖直接把一个大袋子推到他的面前:“给,都是好吃的。”   “谢谢。”   高晖看着曾连喜的脸:“你这是怎么回事?跟擦了胭脂似的。”   曾连喜轻轻地说:“刚睡醒,有些热吧。”   不止脸颊,曾连喜的语气特别虚弱。   高晖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用手贴到曾连喜的额头。   高晖的手像是被外面的细雨飘过,冰冰凉凉,给曾连喜降温。   高晖又握住曾连喜的手,也是烫的:“你发烧了。”   *   医院急诊科。   曾连喜的温度烧到了38度。   医生开了检查单。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到两个小时。   曾连喜坐在候诊室的椅子里,脸颊红得不成样子。他坐也坐不稳,靠在椅背上,头垂下来,歪歪斜斜的。   将要撑不住的时候,有一个肩膀接住了他。   鼻间热气腾腾,他闻到了这个人干净清爽的味道。他的头沉下去,不想再抬起来。他半闭着眼睛。他很久没有生过这样难受的病。   上一次,还是姥姥把他搂在怀里。而今的这一个人,有着和姥姥一样可靠的分量,值得信赖。   虽然住在舅舅家,但他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无奈的是,他一旦生病,每次都很严重,发烧咳嗽。那时候躺在床上,到处弥漫着孤独感。   因此,他很惧怕生病。   没想到,到了南城,居然有人代替了姥姥的位置。他能休息一会儿,不用担心错过医生或者护士的叮嘱。   靠在高晖的肩膀,曾连喜的呼吸慢慢平稳。   自从接上了人,高晖就不敢再动了。   曾连喜似乎睡着了,脸上发热。平日里,他的面色比较苍白,这时倒是红润了。   红润,也脆弱。   曾连喜的眼睫毛特别长,又弯又翘。他总是盖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一双灵气的眼睛。   高晖伸出手,探了探曾连喜的鼻息。   之后他自己觉得好笑。   这人只是发烧,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长急诊科外突然响起警笛声。   由远至近。   四个警察,抓着三个戴着手铐的犯人走了进来。   犯人的手铐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   曾连喜睁开眼。他听到警笛响起的那一刻,就惊醒过来。他坐直身子。   高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曾连喜摇摇头:“睡不着了。”   高晖拿着急诊单去了自动机器,扫描一下。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他又走回来。   他端正身子,肩膀立得直直的:“累的话就靠上来吧。”   曾连喜真的靠了上去。他听到了一段对话。   警察:“这三个聚众斗殴,有外伤。”   护士:“三个都是吗?”   警察:“对。”   护士:“填一下患者的登记表。”   警察:“一个十七岁,两个十六岁。”   曾连喜紧紧地闭着眼睛。   直到高晖说:“报告出来了。”   曾连喜站起来,回头看一眼那三个带手铐的少年。   虽然是未成年人,但个个戾气重重。   他不禁在玻璃门上望一眼。他看不清自己。他转向高晖。   高晖问:“怎么了?”   曾连喜学着高晖的表情,牵了牵嘴角。   高晖伸手过来盖住他的眼睛:“辛苦就别笑了。”   曾连喜:“……”他始终学不来自然的微笑。   高晖:“等你病好了,我们再玩纸团高尔夫,你就能笑得开心了。”   他能笑得开心?曾连喜不信。 第21章 11月1日   11月1日,星期一。   *   曾连喜走进教室的时候,高晖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他的头发横冲直撞,但人格外精神。   曾连喜放下书包:“早。”   “早。”高晖仰头,“病好些了吗?”   “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起来好很多。”   高晖握住曾连喜的手,感受一下:“不烫了。”   不烫?曾连喜很烫。他生怕被看出什么,轻轻缩回了手。   高辉又用手去贴他的额头,状似沉思:“嗯,不烧了。”   情急之下,曾连喜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今天收到卡片了吗?”   “没有。”高晖说,“我猜的没错,星期六的那张卡片,本来是留到星期一的。”   “你觉得……是我们班上的人吗?”   “嗯。但他可能只是吓唬我们一下。毕竟除了卡片之外,没有其他动静。”   “没事就好。”   “嗯。”高晖想了想,“对了,这个星期你能不能留下来晚自习?”   “又有计划吗?”   “不是……”高晖顿一下,“有个事情。”   “嗯?”   他低声说:“我妈要来见我。”   *   母亲的电话响在高晖早上起床之前。   她已经回国,人在北方,处理完生意上的事就来南城。   “嗯。”高晖淡淡地应了一声。   “高晖,我的儿子,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见面再说吧。”他的手心直冒汗。他对母亲这个概念还是很固执的。他留了母亲从前的照片,惦记了她十年。   他又胆怯又兴奋。   “好,见面再谈。”母亲也淡淡的,“你读高中了吧?”   “读高二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那时你才小学,很久不见,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妈妈。”   “认得。”他留有母亲的照片。大人的脸,变变也差不多。倒是高晖,五官慢慢展开,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洗漱时,他在镜子里审视自己。   乖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大概是曾连喜那样的,头发柔顺,不多话,不大笑,露一双温顺的眼睛。   他应该多研究一下曾连喜,好让自己学习乖巧的模样。   *   曾连喜怔住:“学……我?”   “嗯。”高晖挑了挑头发,“得剪了。”   曾连喜却还停在之前的惊吓里,指指自己的鼻子:“你说……学我?”   高晖看他一眼:“是啊。你乖,家长肯定喜欢你这样的晚辈。”   曾连喜低下声:“你不是觉得我太闷吗?”   “我吵啊,你如果也跟着吵,那我俩之间岂不是要抢麦。”高晖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留下来上晚自习,我学一下你的感觉。周末给我妈一个好印象。”   班主任来教室喊人:“高晖。”   高晖心里没谱,问:“我今天有干什么坏事吗?”   曾连喜摇头。   班主任没有怒容,和蔼可亲,端着一张笑脸。她同时叫了何冠:“你们俩来一下办公室。”   “不是训话。”高晖放心了,“训话一般不会训到何冠的头上。”   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你们要准备集训队的考试了。何冠,你比较全面,各科目均衡发展,如果再钻研一下数理化,入围的几率会更大。”   何冠点头:“老师,我一定努力。”   “高晖。”班主任的笑容里多了无奈,“你的文科很弱,尤其是语文,作文是你的难点,要多集中注意力,不要写着写着就离题了。数理化方面,你非常有天赋,但高考是综合评估,千万不要疏忽了文科。”   高晖:“是。”   班主任:“我们班上,集训队的人选只有你们两个。先去参加初赛,如果通过了,寒假有冬令营。务必上心,这是你们自己的前程。”   二人齐声:“谢谢老师。”   何冠先出了办公室,低头不知在沉思什么。   高晖跟在后面,关上了办公室门:“何冠,上了赛场,我们就是对手,别手下留情啊。”   何冠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要说长相的话,高晖的五官很脱俗,但他从头到尾的打扮,很接地气。这是他优秀的兄弟。   不过,从某方面来说,两人又是敌人。何冠在暗中叹了气。   这一声气,最后被高晖的笑容抹散了。   何冠坚定地说:“我知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哦。”高晖觉得何冠的话,意味深长。   何冠:“对了,初中的大熊约我们周末见面,来不来?”   高晖摇头:“我妈这个周末回来,我要精神抖擞去见她。其他聚会推一边了。”   何冠惊讶:“你妈回来了?”   “嗯,十几年没见过了。她肯定认不出我。”高晖按一下自己的脑袋,压扁了爆炸头,“过两天,我要把我的头发整理一下。”   “教导主任都没有对你的发型有意见,可见不是太离谱。”   “我烂泥扶不上墙。”高晖故作长叹,“教导主任已经懒得管我了。”   *   何鹏在教室外张望,没有见到何冠。却一眼看见窗边的曾连喜。   巧的是,曾连喜这时转过头来。   何鹏对上了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第一时间想起烧烤那天,曾连喜面无表情对待醉酒男人的情景。   何鹏越发心虚,刚要走。   “何鹏。”   他转头,见到迎面走来的何冠和高晖,立即迎上去:“哥。”   何冠:“跑这里干什么?不用上课吗?”   何鹏撒娇说:“哥,我周末买了东西,提前把这周的零用钱花光了。你能不能救济一下?”   何冠推起眼镜,严肃地说:“这是第几次了?花钱没有节制。”   “班上有个哥们过生日,我买了份礼物。”何鹏挠挠头,“哥,物价真的很可怕,三年前拟定的额度跟不上通货膨胀了。”   何冠没时间再训斥弟弟,掏了钱过去:“赶紧回去上课。”   何鹏看了看后面的高晖。   高晖没有回教室,去了洗手间。   何鹏揣了钱,看着就要往外走。待何冠进去教室,他又折回来,跟着进去洗手间。   里面只有高晖在。   何鹏上前:“高晖哥。”   高晖站在洗手池边,用水梳了梳头:“你不回去上课?”   何鹏的两只手藏在外套口袋,握紧拳:“你被骗了。”   “嗯?”高晖从镜中看何鹏。   何鹏的表情很郑重:“你被曾连喜骗了。”   “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高晖想了想,“哦,你对人好像都很有敌意。你记得不,以前你把我当怪兽,追着我打。”   何鹏有些脸红:“我那是小时候不懂事。但现在不一样,高晖哥,我说的是实话,曾连喜不是简单的角色,你跟他来往,迟早吃大亏。”   高晖关上了水龙头:“你这些话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   “你别把我当个孩子。”   高晖笑:“你就是个孩子啊。”   “曾连喜的城府很深,你上当了。他接近你,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城府?那是形容高星曜的词。高晖说:“何鹏,你现在跑回初中部,还能赶得上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响。”   见高晖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何鹏气急败坏:“高晖哥,不听本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后有你好受的。”   “哦。”何鹏蛮不讲理的时候多的是,高晖没有当回事。   *   晚自习。   高晖拍拍自己的额头,有些犯困,他趴下了。   和母亲的见面可能有一两小时吧?只要在这段时间当个乖孩子,大概就能留个完美印象了。   这样一想,他又坐直了,闭嘴不言,低头写作业。   将近七点,曾连喜收拾课本。   高晖正在做数学试卷。他对数学的敏锐度,高到大多时候不需要草稿。   上周,他在晚自习不是玩,就是睡。这天说了要学习,真的有模有样。   “我先走了。”曾连喜背上书包,“你什么时候走?”   “我要留到最后,不给那人放卡片的机会,就是要气死他。”高晖叮嘱说,“你回去早点休息。医生开的药,一定要吃完。”   “知道了。”曾连喜向外走。   多稀奇。他暗暗要模仿的人,有一天会反过来模仿他。   他弯了弯唇。   高晖没看见这朵微笑。   曾连喜也没有。 第22章 11月5日   11月5日,星期五。   *   接连上了四天的晚自习,高晖的柜子又空了。   不是完全空。昨天早上,一封情信放在里面。   高晖展开联想:“是不是有个人想督促我的学习?通过卡片来逼我上晚自习。”   曾连喜认真想了想:“有道理。”   “你当真了?”   “这事是不是过去了?”   “可能吧。”高晖这几天很少谈起这场恶作剧。   卡片没有了,曾连喜不再经常听见警笛声。   放学后,他去图书馆还书。   再出来时,遇上刘力宾。   刘力宾双手撑腰,站在一棵树的旁边,他眼神古怪。可能有惊慌。之后,他咬了咬牙,显露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他的身边,是抢钱那天同行的两个同学,位置都没变,一左一右。   刘力宾粗着嗓子:“曾连喜。”   曾连喜装作没听见,继续走自己的路。   刘力宾向那两个同学使了一个眼色。   两个同学上前,架起曾连喜的左右手臂,硬生生把他推到了树林里。   “耗子哥。”刘力宾向着幽静的树林喊。   王昊圆从一棵树下走出来。   曾连喜没有问,为什么王昊圆不是九中的人,却能进学校。这个时候,一切的问话都多余。   田三说过曾连喜的事,但王昊圆不相信,他告诉田三:“可能那天你不走运,不要将偶然当成必然。”   是该好好地教训一下曾连喜了。   王昊圆狰狞一笑:“给我狠狠地打。”   刘力宾听到最后一个字,身上的肥肉颤了颤。他想起鬼屋那天,曾连喜狠绝的力道。   今天的计划里,刘力宾不用动手。他有其他任务。   左护法卡住曾连喜的右后颈。   右护法先是朝曾连喜的肚子打出一拳。   曾连喜不得不曲起了背。   王昊圆高高举起拳头,就要向曾连喜的脸颊揍过去。   曾连喜抬起了头。   王昊圆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像是荆棘,布满了刺。他怒从心头起:“你个龟孙子。”   然而,他的拳头没有打到人。   曾连喜挣开了左右护法,捏住王昊圆的手腕。   王昊圆吃惊,面前这个瘦瘦高高的人,力气奇大无比。他憋足了一口气,也无法挣扎。他被推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以为,曾连喜会放些狠话。好比他们欺负人的时候,先用嗓子喊一喊话。   由始至终,曾连喜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另外三人跟木墩子一样,动也不动。   王昊圆喊:“刘力宾,干活了!”   刘力宾抖着手,打开手机摄像头——这是他的任务,拍下证据揭发曾连喜。   曾连喜阴沉的眼睛望过来。   刘力宾赶紧拍下了这一幕…… 第23章 11月7日(上)   11月7日,星期日。   *   一到周末,曾茂就把早餐和午饭合并成一顿。无论父母如何喊,不到午饭时间,他是绝对不起床的。   这一天是例外。十一点半,他被尿意憋醒。去了卫生间,他本想再睡,结果看了看手机,再也睡不着了。   南城九中出了一个大新闻。   有人爆了一段视频,同学们群情激愤。当事人是高二二班的同学。   班上的何鹏突然冒出来一句:「万一是造谣呢。」   他的这句,被淹没在群聊之中。   曾茂一眼略过,没有在意。他这时站到了八卦的舞台中央,他告诉同学:「我认识一个人,他就在高二二班。」   何鹏又出来了:「谁啊?」   曾茂:「曾连喜。」   何鹏不再出现了。   曾茂走出房间,整个人呈现出兴奋不已的状态。   曾正鑫见到儿子,又望望时钟:“阿茂,怎么了?是不是腿疼?”   “没事。”曾茂拖着伤腿过来,“能走路了。”   “多休息。”   “爸,他还没起床啊?”曾茂指指曾连喜的房门。   曾正鑫压低声音:“什么‘他’,那是你的表哥。”   “哦,还没起床,也喜欢睡懒觉啊。”   “早起来了,早餐都吃完了。碗也洗了。”曾正鑫不免又要数落儿子,“你啊,要长进了。”   曾茂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爸,他们班上出大事了。”   “什么事?”曾正鑫的眼皮直跳。   曾连喜从安桦县出来的时候,曾姥姥千叮嘱万嘱咐,不能出事,不能再出事。现在……又出事了?   “他的一个同学,在暑假期间。”曾茂神秘兮兮地说,“撞到人了。”   好在不是曾连喜有事。曾正鑫稍稍安心:“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网络无秘密,有人扒出被撞的少年了,说是死了。”   “这……出人命了。他们班的人,跟连喜同龄吧,十五六岁?”曾正鑫皱起眉头,“未成年人能开车?无证驾驶撞死了人?”   “哦,那人满十八了,听说有驾照的。”曾茂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但无论有没驾照,这都是大事啊。”   “暑假撞的,现在才知道?”   “地点比较偏,周围没有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案发现场被人拍下来了。”曾茂强调,“一清二楚,‘砰’一下就撞上了,流了好多血。”   曾正鑫叹:“那是大事啊。”   “表哥还没出来吗?”   “连喜早上忙完就做作业去了。”   曾茂忍不住想要去敲门。   被曾正鑫拦住:“不要打扰你哥。”   曾茂急得跺脚。他在群里发着信息,时不时地瞄一瞄曾连喜的房门。   午饭时间,曾连喜做完一门学科的作业,一出来,就见到曾茂夸张的笑脸。   这般灿烂的样子,诡异极了。   曾连喜有不好的预感。   肖琼喊:“吃饭了啊。”   曾茂坐下:“你们班出大事了,你知道吗?”   曾连喜上午忙着做作业,什么也不知道。   经过刚才一顿吃瓜,曾茂收集到了比之前更多的信息。他说:“你们班有一个人在暑假撞死了人。”   曾连喜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曾茂扬扬手机:“我没有说谎。有视频作证,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是你的同班同学。”   曾连喜连忙回去,拿起手机。   班级群里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他从聊天记录中,找到了那一个视频。   一个少年,抱了一个袋子,他低着头,脚步很快。   同时,一辆白色轿车左转,刹车不及,车头正好撞到了少年的方向。   少年向后摔倒,压到了袋子,渐渐地,淌出了一滩的血。   轿车的驾驶位下来一个人,他着急地上前查看。   视频只有这一段,但足以看清开车的那一个人。   那是高晖。   *   高晖早上起得很早,他去剪了爆炸头。见到挑染的金色,又让发型师染黑了。   花了三个小时,他整理完毕。   和母亲的见面约在十一点。   高晖提前到了,坐立不安。他把手机设了静音,盯着门外。只要进来一个女人,他的心就不自觉砰砰乱跳。   跳了几次,似乎静不下来了。他开始焦躁。   终于,一个女人来到他的桌前。   他惊喜地抬头。   十年了,母亲变成熟了,但脸型轮廓还是当年照片里的样子。   “妈……”明明是饱含思念的深厚情感,他的呼唤却很轻。   “高晖。”母亲叫他的语气似乎和从前一样。   他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然而,当汗慢慢地冷却,他的兴奋劲跟着冷却。这十年的时间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他的母亲。   聊天的二人和陌生人一样。   母亲不知道高晖的兴趣、口味、爱好。   高晖也不知道母亲在国外的十年过得怎样。   一顿午餐,如同嚼蜡。强扭的瓜不甜,尴尬的亲情也是。眼前的这个人和他有着最亲密的血缘,但风铃声中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他如坐针毡。   母亲见到他的佛珠,奇怪地问:“你信佛吗?”   高晖更奇怪:“这是你留给我的。”   母亲却说:“你记错了,那是高风熙的东西。”   高晖的脸色一变。   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给他戴上了这一串佛珠。父亲解释,这是母亲的。   高晖生怕不小弄丢了,不敢经常戴,只是偶尔不爽快了,才戴上去舒缓下心情。   母亲的话,像是打破了他和她之间的某种约定。他不曾想过,母亲比父亲还陌生。   高晖很狼狈。他的手心没有汗了,从头到尾变得干涸。   煎熬了一个小时,结束了用餐。   母亲回酒店。   高晖一个人到马路对面去拦车。   母亲牵起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高晖呼了一口气。他在自欺欺人,幻想他是母亲心爱的儿子。   然而他的母亲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   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了被遗弃的人。   高晖坐着车,看着窗外的街景,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回到家,围着围裙的高星曜出来了:“高晖,我炖了汤,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高晖上楼。   他扑到枕头上,把脸埋进去。   这时再听风铃的声音,不悦耳,只觉得吵闹。   他睡了一个混沌的午觉。也许做的是噩梦,醒来时,他像经历了一场恐怖电影。   如果有早知,今天他不会去。见不到的时候,心里留有一个念想,想着自己还有一个母亲。   真正见了面,才知道自己是爹不疼娘不爱。   阴天。   高风熙和高星曜在花园里打羽毛球。   高晖拉开窗户。   同样是孩子,他哪里不如高星曜。   也怪他自己,总是憋着一口气,看高星曜不顺眼,于是处处都要和高星曜不一样。结果就成了不受宠的孩子。   花园下的二人欢声笑语,很是刺耳。   高晖关上窗户。   从得知母亲回国,他一直处于隐约的兴奋之中,做作业也没心思。如今假期只剩半天,他还是提不起劲,胸口堵着一阵气。   高晖想着打两局游戏再说。   从等待母亲开始,他一直没有看手机,这时见到微信有很多未读消息。   而且,苏迁不停地发过来。   高晖终于点开。   苏迁让他赶紧去班级群。   高晖有些费解。   班级群的消息刷了很多很多,他大概看得出是在讨论一场车祸。他越看越不对劲,这场车祸似乎和他有关。   有一个同学说,死的少年名叫孙明磊。   孙明磊?这个名字令高晖惊出一身冷汗。   他见到了那一段视频——他走到孙明磊的身边。   那天他穿了新鞋。   白色鞋面沾上鲜血,一目了然。 第24章 11月7日(下)   班级群跟炸了锅似的。   老师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   老师已经知道,必然会惊扰家长。   高晖最不愿的是通知家长。   高风熙至今都不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暑假,高晖偷偷开了车出去。   没有目击者,高晖以为能瞒到天荒地老。   他似乎回到那时。车子停下,他背脊发凉,脚在地上好像踩着棉花,有一种自己要飘离躯壳的不真实感。   班级群的消息“哗啦啦”地向上。   高晖倒在床上。   苏迁又给他发了私聊。   电话有响。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同学。   直到楼下传来高风熙的喊声:“星曜,打得很棒。”   高晖骤然惊醒,坐起来,他浑身汗津津的。   手机的通话记录里,有曾连喜的名字。从中午到现在,他一共打了二十个电话过来。是最多的一个。   苏迁打了五个。   然后是老师。   其余就没有人了。   高晖给曾连喜回了一个电话。   才响了一秒,曾连喜就接起来。他保持不慌不忙的语气:“睡懒觉吗?现在才起来。”   “你知道群里的消息吧?”高晖的话很轻。   “同学们都在——”曾连喜还没有说完。   高晖抢话:“视频里的人确实是我,我是那一个司机。但是,我没有撞到他,他自己摔倒了。”后半句话又急又快。说完了,他在等待审判。   静默足足有五秒。   高晖叹叹气,刚要挂断电话,听见那边传来声音:“我相信你。”简单的四个字,语气坚定无比,半分质疑也没有。   高晖觉得应该解释一下撞车后的一滩血。可曾连喜没有问。   “谢谢。”高晖无疑是欢喜的,“谢谢。”   电话还没有聊完,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我先挂电话了。”高晖又补了一句,“曾连喜,谢谢。”   “高晖,我相信你。”   有了这份信任,高晖突然有了底气。他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他的父亲。   高风熙的嘴角抿得很紧。面容平静,但他越是动怒,越是冷静。没有生气的征兆,其实已是怒火滔天。   高晖沉默。   高风熙先开口了:“刚才你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学校传出了一个不得了的视频。”   “是吧。”高晖轻轻地说。   “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然能怎么样。”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高风熙的脸色如寒冰:“高晖,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可怕?后果有多严重?”   “爸。”高晖刚刚发现,他长大了,和自己的父亲一样高,“是,你的车是我开出去的。但我没有撞到他,孙明磊是自己摔倒了。”   高风熙冷冷地看着儿子:“你觉得这样轻描淡写的解释,有说服力吗?”   高晖反问:“为什么没有?”他就是这样和曾连喜解释。曾连喜相信了。   “那天是7月20号,没错吧?”   “嗯。”没想到,他的父亲记得。   “我那天有所察觉,车子被动过。我问过星曜,问过你,你不承认。事实却是,你在这一天闹出了一场车祸。”高风熙的怒意藏不住了,“我是你的父亲,你到底还瞒了多少不让我知道的事。”   “没有……”高晖心虚。父亲向来不对他流露过多的情绪。但这一刻,父亲的眼神里有失望。   “班主任跟我说。有人认识那个被撞的男孩,他去世了。”   “对,他去世了。但他的死因不是因为我。”高晖抓了抓头发,“我没有撞到他。他当时流的血是道具,是血胶囊。”   “我会去调查清楚。如果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别怪我大义灭亲。”   “呵。”高晖笑了起来。   到头来,无条件相信他的,是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曾连喜。   刚才一定看错了,父亲从来没有希望,哪里会失望。父亲想到的,是他丢了高家的颜面,拉了高家的声誉。   高家兄弟一直是优秀的人才,高星曜也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惜出了他一个。   高晖自暴自弃:“大义灭亲?你有把我当成你的‘亲’吗?你不会以为每个月给我零用钱,给我一个房,我就要对你感激涕零吧?别人家的父子是怎样的,你见过吗?”   不用说别人家。父亲对待高星曜的时候,就是父亲对儿子的姿态。说到底,父亲没有把他当成儿子。   上午和母亲见面,这时又和父亲吵架。   高晖的忍耐到了极限,他冲着父亲吼:“我瞒着的事情多去了,想要了解,你得把亏欠的几年时间全用上。你慢慢去调查吧,反正我没有做亏心事。”   他愤怒地甩上了门。   再次坐下,他连珍藏多年的母亲照片,都看不下去了。   抽屉里还有一张父亲和母亲的婚纱照。   两人没有爱情,但拍照时假惺惺的模样,像极了恩爱夫妻。   高晖讽刺:“荒唐可笑。”   他在衣柜随便抓了几件衣服,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他见到了那个花里胡哨的书包。   父亲不满这样耀眼的颜色。   但高晖喜欢。他不再顾虑父亲的喜好,拿起那个书包,再收拾几样日常用品,转身就走。握住门锁的时候,他不知父亲是否站在外面。   万一父亲拦他,他就和父亲大吵一架,找机会逃走。或者,为了避免正面冲突,他爬窗户去?   思绪百转的时候,他拧开了锁。   父亲不在走廊。   高晖大摇大摆出去,无人拦他。没有他预想中的,大吵一架才能离家出走,也不需要爬窗户。   父亲正在和高星曜商量大义灭亲这件事吧。   高晖轻轻地关上门。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不想待在这里。   *   高晖在外面想了很久,才和曾连喜联系。   曾连喜晚上很少出门,除非是倒垃圾或者像上次一样,丢了东西,出去寻找。他很安静,待在房间里很久都不出来。   曾正鑫见到他要出去,问:“连喜,是去哪儿啊?”   曾连喜:“舅舅,我约了同学拿点东西。”   曾茂靠在墙上,歪起一边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吃瓜到现在,他知道视频里那一个撞人的叫高晖,还知道高晖是曾连喜的同桌。   关键是,听说高晖和曾连喜的关系相当不错。   曾茂冷笑:“正好啊,开车撞人也要进局子的。局子双煞。”   曾正鑫呵斥:“曾茂!”   “舅舅,我走了。”曾连喜关上门,把那些讽刺的话隔绝在里面。   *   冷空气南下,今年降温来得早。   高晖在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咖啡。   他陷在父亲冷漠眼神里。如果他真的撞死了人,他又怎会这样心安理得。可见,父亲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性。   中午吃饭时,母亲忘了他花生过敏,点了一份花生烙。   他提醒说:“听说我小时候因为吃花生,进了急诊。”   母亲才恍然大悟。   是吧。所有人已经前行,只有他留在过去。   “欢迎光临。”便利店的门开了。   高晖抬起眼。   曾连喜微微喘气,像是跑过来的。他站在门口,扬了扬嘴角。   高晖早发现,曾连喜绝大多时候,表情僵硬。除了罚站的那一天,就属这一次的笑容最自然,如沐春风。   曾连喜坐下了。   “冷不冷啊?”高晖去握他的手。   曾连喜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躲:“你吃晚饭了吗?”   “这个就是。”高晖指了指面前的那杯咖啡,以及刚买的面包。   “没有在家吃吗?”   高晖拽一下书包:“暂时没办法回去了,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在我爸面前是一个肇事逃逸的嫌疑犯。”   曾连喜很少听高晖说起他的家庭。何冠和苏迁有透露,高晖家境优越,但父母离异。   关于高晖和父母的关系,曾连喜知之甚少,他只能说:“调查清楚是好事。想要在大众面前澄清,肯定需要足够的证据,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高晖扯起笑:“你为什么听信我的一面之词?”   “因为你是高晖。”其中的因由,说起来太长太长。   “曾连喜,谢谢你。”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在其中,高晖又将曾连喜和自己父亲作比较,感动之余,不免酸涩。   曾连喜拿出一个煮鸡蛋:“这是我今晚煮的。剩下一个,给你填肚子。”   鸡蛋壳尚有余温。高晖接过:“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以身相许算了。”   曾连喜脸红:“就一个鸡蛋而已。”   “这是风中送蛋,和雪中送炭一个意思。”   见高晖还能开玩笑,曾连喜多少感到欣慰:“你今晚真的不回家吗?”   “我不想和我爸待在一起,气氛冷。家里的空气不新鲜。”   “你打算去哪里住?”   “找个民宿或者酒店。明天星期一,学校里肯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要去和老师解释清楚。”   “不等等你爸的证据吗?现在的人很容易被带节奏,哪怕视频被掐头去尾。”   高晖拨了鸡蛋壳:“你怎么知道视频被掐头去尾了?”   曾连喜慢了一下:“你不是说,没有撞到他吗?那他肯定有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幕。”   高晖点头:“有道理。这个视频是谁拍的,暂且不知道。那条路很偏僻,我特地去找人少的路来练车。谁知道一转弯,就出现一个人。真是出师不利。”   “嗯。”   “你为什么都不问?”高晖咬了一口鸡蛋,说出的话比较模糊。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曾连喜低着头,刘海长长了,几乎盖住他的眼睛。   高晖抚抚他的头:“傻瓜。”只有傻瓜才没有好奇心。   *   从便利店出来,已经将近十点。   高晖订了一间酒店。   曾连喜想送送高晖。   高晖说:“到路口就好。”   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酒店的门口。   高晖仰头望着楼上的窗户:“要不要上去坐一坐?”这招呼人的方式,仿佛楼上是他家。   房间是标准的双人间,并排两张床。   高晖将书包丢到沙发上:“你的作业做完没有?”   “做完了,你的呢?”   “没有。”眼下这境况,作业是次要的。高晖直接躺在床上,“你说的对,我需要能够证明我清白的证据,这个只有我爸能帮我。”   曾连喜拘谨地坐在床边:“无论如何,你爸愿意去调查,总好过放手不管。”   “他当然不会不管,这关系到我们高家的名声,我爸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除了他和我妈的婚姻,他当时做不了主,其他生活顺风顺水,他受不了任何人丢高家的脸。”高晖双手枕在脑后,说起这些,心平气和。   曾连喜的父母也是早年离异,但他有和母亲的亲情,也有和姥姥的。好比暑假那时,他出了事,姥姥再辛苦,也要拉他上岸。当姥姥抱起他的时候,他所有的焦躁都会消散无影。“你爸抱过你吗?”   高晖笑了笑。没有人这样问过他,在他听来,这和笑话一样。“当然没有,别说抱了,在我的印象里,我爸连我的手都没有拉过。”他伸出五指,透过指缝去看天花上的吊灯,“我妈可能曾经拉过我。但我现在怀疑这些不过是我的臆想,毕竟儿时的记忆,我大多都已经忘记了。”   曾连喜看着高晖伸到半空的手。他脑子一热:“我的姥姥,我的妈妈,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会这样鼓励我。”他用手掌轻轻地贴住高晖的。   接触面积就一丁点大,但高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他接二连三被遗弃的这一天,他终于不是一个人。   他反握住曾连喜,一用力,把人拽了下来。   曾连喜跌在高晖的胸上,他屏住呼吸。   高晖问:“你的姥姥,你的妈妈,经常抱你吗?”   曾连喜点点头。   高晖叹了叹:“你真幸福。”   听到这一句,曾连喜伸手抱住了高晖。   ……   过了半个小时,曾连喜接到舅舅的电话。他要回家了。   高晖还是躺在床上,侧过身:“明天见。”   曾连喜走了有一会儿,高晖才去洗澡。   他今天收拾东西时,乱七八糟,不知道把压缩毛巾放到哪一格里了。   他把书包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最外的暗格里,一个被他遗忘的文件袋,突然掉了出来。   他拿起压缩毛巾,去了浴室。   洗完出来,他重新把零散的东西装回书包。   见到那个文件袋,他想看看失主有没有留下班级或姓名。   他打开,里面装了些本子和画册。   封皮暗格里的一张照片滑出来。   他捡起,动作一顿。   这是一张合照。两个少年站在树下,其中一个是曾连喜。   旁边的那人,是车祸视频中的另一个当事人——孙明磊。 第25章 11月8日   11月8日,星期一。   *   天蒙蒙亮,高晖背起书包,到前台办退房手续。   他靠在服务台,从镜中看见自己的书包有个大大的鞋印。   他昨晚踢了书包一脚。   但又关书包什么事。   这时开门的,只有一间粉面店。他进去点了一碗面。   接下来要去哪里?南城这么大,哪都不是他的家。他本想在酒店住几天,直至风平浪静。   他的父亲应该、或许、大概会去找证据。这不止是高晖的污点,也是高家的。高家声誉对他爸太重要了。   高晖庆幸自己还姓高。   走出早餐店,他远远见到曾连喜走下公车,进了酒店。   高晖戴上帽子和口罩,在原地踌躇十来秒,跟了过去。他站在酒店外的树下,透过落地玻璃向里面张望。   过了三四分钟,曾连喜去前台询问,然后他低头打电话。   高晖立即把手机切换到飞行模式,他没有想好如何面对曾连喜。   曾连喜和孙明磊,关系匪浅。   责怪曾连喜的隐瞒吗?高晖不知道。在他完全信任曾连喜的时候,忽然来这一茬,他百感交集。   他怀疑,曾连喜是为了孙明磊而来。   猜测一旦出口,信任就崩塌了。   高晖拿出一粒口香糖,把所有的话都隐藏在咀嚼中。 第26章 11月11日   11月11日,星期四。   *   今天是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高晖没有报名。但他的同桌参加了田径队。   当初说好,运动会的时候,他要来给曾连喜加油。   这一天,他还是想去观赛。   高晖没有去学校,去了一间咖啡厅。   咖啡厅在四楼,东北角窗户刚好能望见九中的操场。   近几年,运动会的开幕式越来越夸张。   去年高晖和几个男生排了一个机械舞。今年再看,学校里的女同学不甘示弱,开场就是劲辣热舞。   运动场上气氛热烈。   高晖有一个望远镜,早准备好给曾连喜加油用的。   之前想着,近距离在观众席上看个仔细,如今却要隔得老远,寻找对方的身影。   一直没见到。   曾连喜肯定不会在开幕式上出风头。   运动会的时间安排和去年差不多,田径比赛在下午。   高晖在咖啡厅坐了大半天,从咖啡到午饭,又到下午茶的时间,终于等到了男子田径比赛。   运动场上的同学实在是太多了,距离又很远,就算高晖举着望远镜,他也看不清同学的模样。   不过,他对曾连喜很熟悉,他觉得凭一个模糊人影,就能认出来。   他在场上环视一圈,人呢?   他把焦点定在比赛的起始位置,忽然见到一个人向着比赛场地冲过来。   那正是曾连喜。   骨架小,人却很清高。   他报的项目是长跑。他很低调,估计在场的很多同学都不知道这是谁。但他跑起来跟风一样,身姿爽利。   高晖的镜头一路追着曾连喜。到了紧张刺激的追赶阶段,他不禁为曾连喜捏了一把汗。   曾连喜追上了第一名。   高晖忍不住说:“好样的。”   但,他没有准备好去见曾连喜。   他是一个别扭的孩子。明知这个时候不该和曾连喜怄气,但心理上过不了那一关。   他为曾连喜鼓了掌,之后离开咖啡厅。   高晖决定去一趟安桦县。   *   高晖已经四天没有消息了。   班上的同学个个都在讨论那一个视频。   老师安抚说,一起等待事情的真相。   没有高晖,曾连喜融入不到同学中的小团体。   运动会结束,他一个人回家。   半路被苏迁叫住了:“你知道高晖去哪里了吗?这几天他手机关机了,我们都联系不上。”   曾连喜摇摇头。   星期日那一个晚上,他和高晖谈得好好的。但是后来,高晖再也不和他联络了。   高晖退了酒店的房,一个人走了。杳无音讯。   曾连喜发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   “你不知道,何冠也不知道。唉,我也不知道。”苏迁挠了挠头,“希望他没事吧。”   曾连喜看了看何冠。   自从事情发生,何冠变得非常沉默。往常的的斯文变成了阴沉,心事重重。   当然,曾连喜也是愁容满面。   如果连高晖父亲都怀疑高晖,高晖还能相信谁呢。曾连喜担心,高晖受到父亲的刺激,一时想不开了。   *   曾连喜回到家。   只见客厅里坐了一个陌生人。   舅舅和那人聊天,语气很客气。   “连喜回来了。”曾正鑫对那人说:“他就是连喜。”   那人转过头来,是一个中年男子,留着利落的寸头。大概平时不苟言笑,笑起来不大自然:“这就是连喜呀,这么大了。”   “是啊,今年读高二了。”曾正鑫站起来,“连喜,这是你的叔叔。”   叔叔,就是父亲的兄弟,但曾连喜对父亲这一个概念是完全陌生的,从他懂事起,他就没有父亲。眼前的这人是一个陌生的亲戚。   曾连喜没有反应,站在原地。   那人察觉到什么,尴尬地看了看曾正鑫。   曾正鑫笑了笑:“他那时候还小,现在可能忘记了。”   那人跟着笑:“我叫方宏,是你的叔叔。”   曾正鑫:“连喜啊,这真的是你叔叔,听说你爸找你找了很久。”   曾连喜对突如其来的陌生叔叔,生出不祥预感。一个不闻不问十几年的人,突然找上门,大概不是好事。   方宏和曾正鑫笑得热络。两个成年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双方都给了台阶。   只有曾连喜,坐在单人沙发,一直面无表情。   方宏又和曾正鑫唠嗑了几句,进入正题:“连喜啊,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哥哥,前阵子生了一场病,可能比较危险。他托我过来,请你过去,他想见一见你。”   果然不是喜事。曾连喜冷冷地问:“见我做什么?”   方宏也料到会是这般态度,他搬出了答案:“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我不认识他。”曾连喜起身,进去房间。   曾正鑫立即打圆场:“这个事吧,太突然了,孩子一时接受不了。”   方宏点头:“是没错。但我哥的病来得非常突然。我就想带人过去,给他看一看,好让他安心。”   方宏没有坐多久,他对曾正鑫说:“麻烦你多劝劝孩子。”   曾正鑫送走了客人,敲了敲曾连喜的房门。   曾连喜只得过去开门:“他走了?”   “是啊。他主要是来见你的,你不见,他当然要走了。”曾正鑫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人吧,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了,人生就有很多很多的遗憾。可能以前不见,将来有机会再见,但到了现在,听你叔叔的意思,机会不大了。”   曾连喜绷着脸:“如果不是他抛弃我妈,我妈不会过得那么辛苦。”   曾正鑫拍拍曾连喜的肩膀,“见或者不见,都尊重你的意思。”   曾连喜听姥姥说,那是一个人渣。   他不会对人渣有什么眷恋,他甚至没有思念过父亲。   这一个父亲,最后的愿望是见他一面。   过去的十几年,为什么没有想过要来见面呢。   母亲已经去世,如今父亲也将要离开。是不是真的尘归尘土归土,上一代的恩怨就此终结了?   他没有答案,但他不愿去见一个临终的陌生人。   迷茫之际,他想问一问姥姥的意见。 第27章 11月12日   11月12日,星期五。   *   这是高晖第二次来安桦县。   山清水秀的地方,未必就是冬暖夏凉。刚刚过去的那一个夏天,这里特别热,而且燥。鸟雀成群,在枝头上没完没了地叫。   村子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正值壮年的人都出外打工了。   他上一次来的,是村里的祠堂。   这一回他问的,是去孙明磊家的路。   胡须大叔戴着一顶草帽,眯着眼睛望了望另一个方向:“孙家啊。你从这里拐上去,竹林边上第三间就是。”   “谢谢大叔。”高晖沿着胡须大叔的方向走。   胡须大叔回头嘀咕说:“现在还有人来找孙家?”他压了压草帽,去自己的田地了。   孙家大门紧锁,锁上还落了灰尘。   高晖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他仰头看见,屋檐的一角已经结下了蜘蛛网。趴在网上的蜘蛛迅速地爬走了。   他再次敲门。   里面无人,连窗户也是紧锁的。这里贴的是老旧的窗纸,纸张已经发黄,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这时又一个大叔,扛着锄头走过。   高晖问:“大叔,请问孙家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大叔听了这话,很是惊讶,使劲打量他。   高晖穿着T恤牛仔裤,戴了顶棒球帽。   这一身行头很普通,但人特别招眼,想来还是气质的问题。   大叔问:“你是从城里来的?”   “是,大叔。我来找孙家,孙明磊的孙家。”   “孙明磊啊。”大叔低了声音,“他在几个月前死了。”   “我知道……孙家有一个奶奶。”   “他奶奶生病很久了。孙明磊死了以后,她悲伤过度,跟着去了。他家现在没人了。都走了,都走了。”   大叔挥了挥手,叹声向前走了。   高晖第一次来安桦县的时候,见过孙奶奶。   老人慈祥又和蔼。哪怕她知道,孙明磊险些被他撞到,也没有责怪什么,说:“小磊不是因为你而走的。”   没想到,她也走了。   村子的一切,很陌生。高晖从小在城市长大,知道有一些陈旧的乡村,但没有亲眼目睹。上次去的祠堂是新建的,而面前的孙家,是这样破败不堪。   门上的锁,可能以后不会再打开。   高晖又敲了孙家的门。   早知,上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多安慰一下老人家。他敲了三下:“孙奶奶走好。”   文件袋里的画册,署名是孙明磊。   高晖和孙明磊只有一面之缘。但凭那几张画,他猜测,孙明磊是一个心思细腻很有艺术天分的少年。写起东西来,图文并茂,文笔不错,画却非常逼真。   人走了,很可惜。   高星曜读的也是艺术系。   高晖做了比较,高星曜那种是学院派,孙明磊则是心境的多愁善感。   孙明磊在画上注释,曾连喜是他的好朋友。   曾连喜对高晖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因为他是知情人。   这让高晖有了别扭。他想体会那一种百分之百,毫无原则的信任。但他也知道,他和曾连喜同桌不到一个多月,确实强人所难了。   高晖向外走,经过一片菜地。   菜地种了油菜花,花籽黄绿黄绿的。   文件袋里有一张画,画的就是曾家门前种的油菜花。   大城市里的油菜花,梗儿粗,叶子深绿。这里的菜梗很细,叶子不大,嫩得发绿。风吹过来,摇曳生姿。   这里大片都是油菜花。   但不一定是曾家的门前。   又向前走了一会,一个老奶奶迎面而来。   昨天夜里刚下了雨,老奶奶走得比较慢,手里拎着菜花,一脚滑在泥地里,眼见就要摔倒。   高晖上前扶住了她。   “谢谢啊。”老奶奶站直了,“你好像不是村里的人。”   “我是南城来的。”   “南城啊。”老奶奶笑得眯起眼睛,“我有个外孙跟你差不多年纪,他也去了南城。”   高晖的心漏跳一拍。老奶奶篮子里的正好就是油菜花。那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外孙……“我在南城九中,读高二。”   老奶奶更开心了,嘴边的笑纹上扬起来:“我的外孙也在南城九中,也是高二,不知道什么班。他人很安静,可能你不认识。”   高晖笑了,这个外孙果然是曾连喜。“老奶奶,这边有出城的车吗?”   “有,最晚是下午六点吧。”老奶奶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坐车来的。”   “噢,你读高二,今天应该要上课的吧?”   “我有事请假,来找孙家的人。”   老奶奶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孙家,没人了。”   高晖低了低头,见到老奶奶篮子里的油菜花。想问曾连喜的事,又觉得不经过曾连喜,擅自打听他的家事,终究不厚道。于是没有问。   *   天边下起了小雨。   高晖等了很久,没有见到有车来。   一个村民说,前面的那一条村路,被拖拉机的一车碎石堵住了。其他车一时半会进不来。   天色越来越暗,高晖撑着伞站在村口。   曾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没有车了,清理的工人现在还没到呢。我去和村长说一声,给你安排一下住的地方。”   雨越来越大,水珠打在伞面,像是石头砸下来似的。   没有办法,高晖只能在这里暂住一晚。   村长要把他安排在祠堂。   曾姥姥说:“祠堂那个窗户,漏风很厉害。天气凉了,不好让年轻人住在那里。我们家还有空房间,要不就让他来我们那里住吧。”   村长:“既然你开了口,那就最好了。”   高晖住进了曾姥姥的家。   他以为曾连喜是一个捡垃圾的,那应该房子也很破吧。   然而这里比孙家好得多,前面有一个大院子,因为雨天的关系,所有的干菜、被褥被收了起来。   曾姥姥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晖。”   “高晖啊。”曾姥姥亲切地唤他,“你安心住下。我外孙的房间很整洁,你就住他那间房吧。”   “奶奶,你的外孙……”高晖顿住,“是诚实的人吗?”   “是啊。”曾姥姥笑得眯起眼睛,“这孩子打小就诚实。”   “哦。”才怪。高晖默默地说。   他进了曾连喜的房间,坐到床上。   床板很硬,床板旧了,偶尔发出“嘎吱”的响声。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看着窗外黑暗的村落,拍了拍床板:“没想到,睡到一张床了。”   被褥里似乎有曾连喜的味道。他人安静,气息也很平。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曾连喜知道孙明磊不是因车祸而死的吧?然而,他没有出来作证。   高晖觉得自己如同拨洋葱,一层一层暴露出来。   曾连喜却隐瞒了很多。   另一个声音也告诉他,每个人都有小秘密。如果不是被曝光,他不会把自己开车,差点撞到孙明磊的黑历史告诉别人。   这几天,高晖就是在这样的别扭和理解之中浮沉,一天天浮浮荡荡。直到理解的那一边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是要见一见曾连喜的故乡,还是想为夏天的错误画一个句号。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高晖给了自己一个星期的冷静期。   一周后再联络吧。   小别胜新婚。   但某些思绪如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不休止。   尤其是,高晖躺在曾连喜的床上。   *   自高晖离开,高家的人就再也联系不上他。   高风熙推了应酬,留在家里。   高星曜向学校请了假,赶了回来。   在场的高家人,高丰树是最着急的一个:“高晖这小子,到底去哪里了?”   高星曜看向父亲:“要不要报警?”   高风熙摆手:“暂时不用。他可能是心里打结,给他点时间。”   高丰树在客厅走来走去。   高风熙:“别兜圈了,坐一坐。”   高丰树这才坐下:“几天没消息了,不知道他带了钱没有,会不会被骗。”   高风熙拧拧鼻梁:“我的儿子没这么笨。”   高丰树:“你承认他是你的儿子了?”   “他本来就是。”真相不明之前,高风熙不想惊动警方。他有私心,假如高晖真的惹上命案,那么他先一步掌握线索,才能为儿子争取一线生机。   高丰树叹气:“哥,你也真是。就高晖的性子,如果真的闹出人命,不会做缩头乌龟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始终不放心。金律师已经调查过,孙明磊死了,就死在7月20号。”高风熙说,“明天我去一趟安桦县。”   高星曜:“爸,我陪你过去吧。我去过那边写生,还算比较熟悉。”   高风熙:“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出发。” 第28章 11月13日   11月13日,星期六。   *   雨停在半夜。   朝阳初升,接着是烈日高挂。   高晖启程回南城。正好村里有人要去城里送货,他坐上了这人的小货车。   他坐在后面的货物栏上。低头假寐,没有看见有一辆熟悉的车子驶过去了。   *   高风熙来到村子,直接找上村长。   村长见到西装革履的城市人,很是热情。   高风熙客气地送了礼,顺便说明来意。   “哦,你来找孙家人啊。”村长领着人过去,介绍说,“村子里先富起来的人,大多搬到县城了。这里剩下老人和孩子。”   高风熙望过去,只见一排风残的红砖瓦房。“星曜,你之前来这里写生?”   高星曜:“我在县城,没来过这里。”   “孙家就在村子里。”村长顿一下,“他们家没人了。孙明磊是七月走的,他有一个奶奶,身子落了病,八月跟着孙子去了。”   高风熙递过去一支烟:“孙家父母呢?”   村长叹了叹气:“他们去大城市打工,进了机械厂。据说操作不当,机器出了意外,两人都没了。孙奶奶靠低保的钱生活。反正啊,老人和孩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村屋那边的土地,部分没有铺路。   高风熙新亮的皮鞋,不一会儿,沾满了黄泥。   村长抽了半支烟的时间,到了孙家的门前。   两层楼高的砖屋,门面四五米宽,一扇门,一扇窗。窗上立了栏杆,门上拴了锁头。   村长打开了锁头:“孙奶奶临终前,把钥匙交给我了。不过我没来收拾,这里一直保留着孙家以前的样子。”   高风熙:“孙明磊是怎么去世的?”   村长吸了一口烟,低声说:“自杀。”   高风熙:“他不是出了车祸吗?”   “车祸?”村长想了想,摇头,“没听说过。”   高风熙:“那他走的原因是?”   “还能是什么原因,穷呗。”村长抹了抹凳子,扬起来的灰尘呛到了他的鼻子,他想坐,又不能坐。   屋子的家具很简单,一张普通木凳,三张塑料椅。年代久远,餐桌桌面磨掉了皮。   孙明磊已经走了,有些事不宜向外人全盘托出。   村长斟酌一下,说:“前几年,有个慈善基金会联系上一个城里人家,由对方资助孙明磊的学费,还算顺利吧。今年春天,孙奶奶的身体出了问题,检查出难治的病。当时村委报上去了,基金会那边说,那家人想把孙明磊接到南城。要是条件允许,把孙奶奶也接过去。大城市的医疗肯定比安桦县好,或许孙奶奶有救呢。后来,基金会的资助撤走了。孙明磊去不了南城不说,孙奶奶的病也着急啊。可能就是这些糟糕事,让孙明磊思想打结,想不开,走了。”   高风熙站在窗边。小小的窗,外面的天空跟一口井似的。“他是什么时间去世的?”   “七月……”村长皱皱眉,“7月20号的晚上。”   高晖偷偷开车是在白天。   看来,车祸不是孙明磊死亡的主因。高风熙放下了心中大石。   答谢完村长,高风熙和高星曜走出孙家。   高风熙拿了一支烟:“猜猜高晖这几天会去哪里?”   高星曜思索片刻,说:“可能躲到一个他觉得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高风熙按下打火机,又熄灭了:“哦?他还有这么一个容身之处?”   “爸,你太不了解高晖了。”   高风熙点了烟,放在嘴边吸一口:“小时候,我觉得他像他的母亲,烦人。我一见到他那张脸,止不住生气。要不是他母亲家在生意上阴了我们高家,我不会和你的妈妈分开。高晖的出世,确实是一个意外。本来想打掉的,谁知他的母亲身体受不住,就生下来了。人出世了,我当然不会亏待他。不过,他的性格是别扭。”   “爸,我觉得,你在高晖面前,太实诚了。”   “什么?”高风熙怀疑自己听错了。   “譬如高晖出生,你完全可以隐瞒你们商场的尔虞我诈。但是你偏要告诉他。”高星曜低头,踩上泥土,“你离婚的时候,高晖才几岁,你让一个孩子接受自己不被祝福的身世,于心何忍。”   “就算我在高晖面前编造善意的谎言,他的母亲也会如实告诉他。”   “你们高估了一个孩子的承受力。高晖没有误入歧途,已经很难得了。”   高风熙呼了两口烟:“这是因为我一直严加管教。”   “高晖小时候特别可爱,我记得他不懂事的那些日子。后来,你和阿姨离了婚,高晖的小脸经常皱成一团。从那时起,他越来越早熟了。”   可爱?“你进高家的时候,高晖已经不可爱了。”   “是吗?”高星曜却说,“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至今也是。爸,管教孩子没有错,但你太严厉了。有时候,让他玩一玩,活跃一下。”   “他还不够胡闹吗?要是我不管,他早退翘课,样样都不会落下。对了,老师说他要进集训队了。这也是在我的监督之下达成的成就。”   “他愿意为了完成你的期待,认真学习,刻苦认真,其实是变相的讨好。高晖如果在集训队得了名次,他就获得了保送资格。”高星曜笑起来,“爸,你该用慈爱的目光,多看一看他。真的,高晖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   “他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你还替他说话。”   “如果我是他,我的脸色会更臭。”   “你不了解他。”   “对了,爸。”高星曜眨眨眼。   “嗯?”   “高晖从小就对花生过敏,他一直都知道。”   高风熙久久没有说话。   *   曾连喜到了安桦县,上了辆三轮车回村子。   他见到对面驶来的那辆车,车牌是南城的。   村子的路不是双车道,路很长,远远见到迎面有车,其中一辆要就近找个土地或者空地,等对面会车。   为了避让三轮车,南城的车子停在村口的空地上。   三轮车摇摇晃晃。   曾连喜坐在上面,身子跟着晃。   车上的高星曜注意到,曾连喜穿的是南城九中的校服,惊讶地说:“这村子还有高晖的校友啊。”   高风熙:“可能也是议论他视频的同学之一。”   *   “姥姥。”曾连喜走进来。   曾姥姥正在院中晒菜干,听到声音,立即回头:“连喜!”她真是又惊又喜。   “我回来了。”见到熟悉的院落,曾连喜放松了。   “回来也不说一声。”曾姥姥顿住,“是不是在舅舅家不习惯?他们为难你了?”   “不是。”他迟疑地说,“姥姥,我遇到问题了。”   “什么事?”曾姥姥笑着,“来,进屋说吧。”   曾连喜突然笑一下:“姥姥,我终于回家了。”在这里,他才有家的感觉。   “天冷了,穿多点衣服。”曾姥姥扯扯他的校服,“这么薄,里面穿毛衣了吗?”   “穿了,姥姥,我都穿了。”曾连喜拉下校服拉链,露出里面的厚衣服。   曾姥姥点点头:“今年入冬早啊。”   “嗯。”曾连喜欲言又止。   曾姥姥倒了杯热水:“有事就说吧。特意跑回来,是很重要的事吧?”   “姥姥,有一个人,他说他是我的叔叔。”   曾姥姥的白眉皱起了:“叔叔?他们来做什么?”   “他说,我的亲生父亲,临终前想见我一面。”   “临终?”曾姥姥扶着扶手,慢慢坐下,“没想到啊,这才过了这么些年,就用得上‘临终’这个词了。我活得还比他久。”   曾连喜听出,姥姥对这人还有怨念。   曾姥姥问:“连喜,你去不去见?”   “我不想去。”   “你的叔叔有没有说,他还剩几天?”   “他来的时候是十一号,今天十三号了。”   “有没有再找你?”   曾连喜摇头。   “连喜啊,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他连照片也没有见过,因为他母亲把他父亲的一切全烧光了。   “你好奇吗?”   “不知道。”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能是内心动摇的一种表现。“姥姥,我不应该去见他。”   曾姥姥摆了摆手:“见不见不重要,见面是得知一件事情的途径。比如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去见一面,看看他长什么样,对你的人生来说,也是弥补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听姥姥的意思是……鼓励他去见面?“姥姥,你不是说,他很讨人厌,是他害死了我妈。”   曾姥姥:“姥姥至今也没有原谅他,但这是上一代的事情了,你是孩子,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他还有将来,我想考虑的时间很长很长。但你要见父亲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曾连喜的心绷紧了。两天过去了,不知道这一个机会还在不在。   曾姥姥:“人有很多面,在我这里,他是丧尽天良的人渣。在他的弟弟眼里,要是他没见到自己的儿子,就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人。但是对于你,姥姥不想因为自己的主观而束缚你。见面是了解,不代表原谅。血缘这种东西特别奇妙,你恨他,但你是善良的孩子。如果那是一个陌生人,他说有未完成的遗愿,我想你会尽力的。”   曾姥姥明白,曾连喜一时半会做不了决定,她说:“今晚包菜干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方家没有再联系曾连喜。   曾连喜不知道,亲生父亲有没有熬过这几天。或者在他犹豫的时候,那人已经撒手人寰了。   姥姥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母亲曾经说,他长得像他的父亲,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别厌恶自己的样貌。他留了长长的刘海挡住自己。   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他多少有些好奇。   是吧,是好奇而已。   姥姥把选择权给了他自己,他却更迷茫了。   曾连喜去了村里的小山坡。他和最好的朋友喜欢站在这里,眺望远方。   如今,他的好朋友无法给予他答案了。   *   这天将要入睡时,曾正鑫来了一个紧急电话,说的还是那件事。   方家又打了电话给曾正鑫。说医生正在抢救,病人可能熬不过去了。他神智昏迷时,一直念着曾连喜和他母亲的名字。   曾正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之前十几年,他的思念又在哪呢。”   曾姥姥镇定自若:“让连喜自己选择吧。”   曾连喜到院外吹风,吹了很久,又回到房中。   母亲走后,他把母亲所有的东西锁进了一个箱子。   翻开箱子,就像是翻开和母亲的记忆。   他说:“姥姥,我回南城去见他。” 第29章 11月14日   11月14日,星期日。   *   曾连喜连夜坐车回南城。   月凉如水,天上的星星很黯淡。他眼见一个星星忽地没了光。   那一瞬间,他握紧了手机。   曾姥姥还是让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她说,她一大把年纪了,不方便坐长途车,而且三更半夜的。   曾连喜不觉得自己是去给父亲送行。他对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半路,方宏打电话过来,急切地说了医院和病房。   曾连喜轻轻“嗯”了一声。   方宏静默很久,叹气挂上了电话。   曾连喜再抬头看夜空。月亮不见了,车子在颠簸的路上晃来晃去,他的人也颠来颠去。   夜晚的车只有私家车,价格是大巴的四倍。方宏说了,多少钱他都付。   车上的司机打了个哈欠,望一眼乘客:“半夜出车,是有急事啊?”   “嗯。”   目的地是南城的医院,司机明白了什么,安慰说:“不怕。我避开摄像头,该加速的时候就加速,尽量争取早到。”   曾连喜点点头:“谢谢师傅。”   “有一回我就是这样,在外出车,我妈突然生病,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把客人请下了车,赶去医院见到了我妈。虽然得了一个差评,被扣了当月的奖金,但比什么都值得。”寂静的夜,司机的声音悠远缓慢。   司机讲的是母亲,曾连喜完全可以代入自己。   母亲要走的时候,一直握着他的手:“连喜,连喜,我盼你一世欢喜。可惜啊,你冠了我的姓,我的不幸和你连在了一起。”   他庆幸自己是和母亲连在一起。至少在他的人生里,他有过母爱。   四小时的车程,司机三个小时就到了。   叔叔出来付钱,拉起曾连喜,急忙往里面跑:“快,快。”   曾连喜不禁紧张起来。   到了病房的门前,方宏和医生说了什么,让曾连喜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老人。床头挂的牌子,显示这人的年龄只是中年,但是病魔将他折磨得很沧桑。   曾连喜想起,母亲离开的时候,也这样憔悴。   方宏和病人说:“哥,曾连喜来了,你的儿子来了。”   旁边站了两个女孩,手牵着手。她俩狐疑地看着他。   曾连喜低了低头。   这里的是一群陌生人,虽然他和病床上的人有血缘关系,但这是曾连喜记忆里的第一眼。   可能也是最后一面了。   病人很瘦,鼻子插着氧气管。颧骨凸了出来,额上的皱纹又深又紧。   只是这一眼,曾连喜已经把这人的模样刻入心底。   那人的眼珠子转了转,费力地抬起手。   方宏拉了曾连喜上前,把他的手放在病人的手上。   病人没有力气,勾了勾手指,很快就要撤走。   方宏赶紧把父子的两只手包在一起。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早点去找你。我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病人很虚弱,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你妈一起凑钱买了套房子,很久了。当时房产证只入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离婚以后,你妈拿了首付钱就走。现在房子升值很多,我要走了,没什么能留给你的。那一套房子也是你妈的东西,我就留给你了。”   曾连喜看了看那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衣着不凡,听完病人的话,她们也看向曾连喜。   彼此都没说话。   病人定定地看着曾连喜:“你长得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曾连喜是看不出来了,因为病人瘦得两颊凹陷。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姥姥和母亲提起这个人时,总是一两句就结束,而且用的是贬义词。但看着枯槁的病人,曾连喜于心不忍。   正如曾姥姥所言,就算见到一个陌生人,他多少也有些动容。他只能说:“好好养病。”   病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我离开得太早了,那时候你还没开口说话,能不能叫我一声‘爸’。”   曾连喜抿了抿嘴,一声不吭。   病人最终放开了他的手,转向那两个女孩。   她俩上前,喊:“爸。”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漂亮女人。她走到两个女孩身边,一边搂一个。   病人说:“我的东西都留给你了,只有那套旧房子是他的。你别为难他。”   女人点点头,默默地拭泪。   曾连喜看着那一家四口。这才是一家人。   母亲曾经和姥姥说过,卖房不是短时间的事。姥姥生了病,母亲急用钱,跟这人扯皮很久,拿回了首付的钱。   姥姥后来埋怨,房子的市价都翻倍了,要和那人打官司。   母亲说,姥姥的手术做得很及时,什么都值了。   曾连喜站了很久。   病人后来又问他:“能不能叫一声‘爸’?”像是哀求。   床头的吊针慢慢地流尽,曾连喜还是没开口。   某个时刻,病人猛地抽搐起来。   方宏急忙叫了医生。   曾连喜被迫退到病房外。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医生出来,摇了摇头。   其他人扑过去,呼天抢地。   病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目光转向曾连喜。   曾连喜到了病床边,颤着唇,他觉得自己可能发出了声音,但很轻很轻。   病人不知道听见没有,他露出欣慰的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曾连喜怔怔的。   医生拔管之后,他喊了声:“爸……”   他冲出病房,给高晖发了消息:「我没有爸爸了。」   从前也没有,将来永远不会有了。   *   这一个星期,高晖住在一间城西的旧屋。   这是他儿时的家。   角落的白墙,画有他一年一年的身高线,旁边贴上了他幼儿园时拿到的小红花。   窗户很旧,他刚来的时候,费了好大劲才把生锈的窗户推开。   这里的摆设,还是高晖记忆里的样子。   父母离婚以后,这个旧屋的房产证挂上了高星曜母亲的名字。她没有来过。   高晖也不想来,但他无处可去。   这里有着他美好的童年回忆。   抽屉里的旧风铃,断了几根玻璃管。他拿起来晃了几下,风铃的声音带着破裂的狰狞。   他把风铃放回去。   他有时去外面散散步。这一带都是老房子,住的人不多了,巷子很窄宽不过两米,但非常寂静。   一个星期过去了,不知道他的父亲有没有找到证据。   高晖关了手机。他不去想,网上的讨论是否仍然热烈,或者学校是不是已经撤掉集训队的名额了。   他变得懒了,懒得去思考将来,懒得纠缠过去。   走在狭长的巷道,他一个人想通了。就算他不被祝福,他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正是因为缺少父爱母爱,他才要自己爱自己。   他没有自暴自弃,准时吃饭,准时睡觉。他觉得,将来自己一个人过,也不会很差。   直到高星曜找上了门。   高星曜刚从学校回来,背着一个大大的画架。他比较怕冷,穿着厚厚的外套,还戴了个毛茸茸的耳麦。   他没有用钥匙开门,似乎知道屋里有人。   高晖听到门铃响,以为是外卖员。他踩着拖鞋过来,一打开门,好半晌说不出话。   “Hi。”高星曜的眼睛如星辰一样,闪耀迷人。   高晖的回应是一记冷眼:“你来做什么?”   “我定期来打扫。”高星曜摘下了耳麦,“你不会以为,房子这么干净,是长期无人到访吧。”   “我以为是门窗关得紧。”   “没有,一直是我在做清洁。”高星曜要进来,向着高晖挑了挑眉。   “哦。”高晖让开了路。   不可否认,高星曜是一个完美的人,没有脾气,对谁都笑容满面,就算高晖想冲他发火,也找不到理由。   他突然想,假如他是家长,应该会更偏心高星曜这样的孩子。   高星曜卸下了画架:“爸已经把真相调查清楚了,而且他去交警那里拿了监控。你洗清了嫌疑,是不是可以回去上课了?”   高晖扯了扯嘴角:“我本来就没撞人。”   “你要理解爸,他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如果你真的出事,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高晖点点头:“当然了,我冠着高家的姓氏,他要维护高家的面子。”   高星曜笑了笑:“我和你谈的就这些,剩下的爸会跟你谈。”   “既然已经查清了真相,就没什么好谈的,什么时候他把证据交给学校,我就去上课了。”   “高晖,你打算一直和爸赌气吗?”   高晖快速地反驳:“我赌什么气?”   “爸一直很关心你。”高星曜坐下来,“你觉得他督促你的成绩,是为了高家面子,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因为他把你当成了高家人。如果他不愿意管你,完全可以任由你胡闹,你上不上得了大学,他不会当回事。”   高晖站得直直的,低头俯视高星曜。   高星曜靠着沙发:“你是别扭的性格,爸也是。你们俩扭在一起,谁都不肯低一低头。”   “哼。”原来天生赢家今天过来,是数落他这个失败者的。   高星曜促狭一笑:“你以为,爸对我就不凶吗?”   “不是很亲切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因为我是拉下脸的那一个。你不妨把爸当成一块臭石头,用心去捂热。”   高晖瞪向高星曜:“凭什么要我去?我自己就不能是一块臭石头吗?”   “你是可爱的高晖,可爱的孩子。比起爸,你真的可爱太多了。”   “少用这样恶心的形容词。”   “你一见到爸,就摆出一张臭气熏天的脸,爸自然不高兴,于是你们俩就越走越远了。石头碰石头,是没有好结果的。”高星曜站起来,看着弟弟,“你长好高,快追上我了。”   高晖白过去一眼:“以后会长得比你更高。”   “高晖,你永远是高家的一份子,我一直这样认为,爸也是。”高星曜说,“对了,你不知道吧,你的外公早想把你接走。但是爸不同意,他说你姓高,一辈子都是高家人。” 第30章 11月15日(上)   11月15日,星期一。   *   凌晨,高晖终于开机了。   跳出来一大串的消息。老师的、同学的、以及他叔叔的。   他父亲很镇定,什么消息也没有。   微信刷新了好一会儿,才把所有信息接收完毕。他第一时间搜寻曾连喜,一眼见到他最新发的那一句话。   高晖以为,这一个星期是他这边大风大浪,没想到曾连喜也有事情。   他输入两个字:「节哀。」   然后又删掉了。和亲情相关的一切,他自己都一团糟,也不懂如何安慰。   高晖:「想哭就哭吧。」   曾连喜没有睡。   这一天一夜,他昏昏沉沉,躺床上一会醒一会睡。   高晖的消息来到,曾连喜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没料到会有回复。   高晖现在还正处舆论中心。   曾连喜:「你还好吗?」   「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高晖只当自己不知那个文件袋。   曾连喜也没有计较高晖这几天的失踪:「那你回来上课吗?」   高晖:「嗯,明天去学校。」   曾连喜:「同学们其实都信任你的。」   高晖不再谈自己,问:「你怎么样?」   曾连喜:「很奇怪,我没见过亲生父亲,我早当他死了。但是,他真的死在他的眼前,我也会难过,血缘的羁绊吧。」   高晖:「面对人的死亡,如果你能无动于衷,那才奇怪。」   曾连喜:「高晖,明天见。」   高晖:「不早了,睡吧。」   和曾连喜结束了对话,高晖打开了和苏迁的聊天框。   苏迁急得不行,已经语无伦次了。   高晖:「我明天去学校。」   他略过何冠的聊天框,看了看其他同学老师的话,然后睡觉。   *   天蒙蒙亮,高晖被高星曜叫醒。   他满脸不痛快:“现在才几点?”   高星曜笑了笑:“你的课本还在家里,不回去拿吗?”   高晖打算两手空空去上课。   高星曜倚在门边,摆明不让高晖再睡回笼觉了。   高晖打了个哈欠:“行吧,回家的车费由你出。”   两人走过窄小的、悠长的巷道,到了路口去拦车。   一上车,高晖就闭上眼睛。   幸好高星曜没有再打扰他。   一路安静地回到了家。   时间还早,高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还是这张床舒服啊。”   他又呼呼大睡了。   不一会儿,又被吵醒。   这次是晨跑回来的高风熙:“几点了。赶紧洗漱一下,准备去学校。”   “哦。”   父子俩似乎没什么变化。   高风熙看了看儿子。   高晖的头发不炸了,突出五官更加精致。   高晖不习惯自然服帖的头发,非得抓乱,睁着惺忪的睡眼:“我去洗个澡。”   直到这一天,父子俩才有了开诚布公的机会,时间不多,就是从家里到学校的车程。   高晖想象一下,自己从石头变成鸡蛋是什么模样?他装不出和善的样子。明明在老师同学面前他笑得很灿烂,但一遇到父亲,他就不自觉地摆出冷脸。   他就是想要当个鸡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嘴角扯了扯,却不是笑,尴尬极了。   高风熙也没有习惯当一个鸡蛋,不过这一件事,确实是他不信任高晖在先,他借着停车的机会,用手盖住了儿子的头发。   高晖嘴角的弧度僵在那里,整个人愣住了。他经常这样扣住曾连喜的脑袋,他知道这是什么意义。   当父亲的大掌盖过来,他不仅头上发热,眼眶忽然也热了。   高风熙:“高晖,我没有第一时间相信你,这是当父亲的失责。”   高晖低着头,声音细细的:“我也有错,我不该偷偷地开车。”   “该受的惩罚,你都得受着。”高风熙说,“这是个教训,下不为例了。”   “嗯。”似乎当鸡蛋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只要有一丝裂缝,高晖就能顺着那一条缝,脱壳而出。   “以后有什么事,别总是藏在心里面吧,我不是蛔虫,工作很忙,我没空去猜你的小心思。有什么想要的,要用嘴巴说出来。”高风熙收回手,继续开车。   高晖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的长相一直很帅,气质如寒冰,这时稍微融化了。“爸,我一辈子姓高吗?”   “你妈一回来,你就想改名换姓了?”   “你怎么知道我妈回来了?”   “她大张旗鼓,生怕我不知道。”   高晖对母亲曾经无比眷恋。见了一面,他觉得,母亲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身边的父亲,虽然两人有隔阂,但朝夕相处了十六年,他不会陌生。“爸,我不想改名换姓,我这辈子就叫高晖。”   “嗯。”高风熙不经意地说起,“高晖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这倒出乎高晖的意料。   高风熙:“星曜,朝晖,日夜星辰的名字,不正是我儿子的风格么。”   *   九中的校门口,站着教导主任。   高晖的爆炸头已经顺下去了,但他习惯性伸手,压压自己的头。摸上去又想起,在和母亲见面的那一天,他去剪掉了烫过的卷发。   以前教导主任见到高晖,总是吹胡子瞪眼。今天居然和蔼微笑着。   高风熙和教导主任握了握手。   教导主任:“既然有证据能澄清真相,那件事就当过去了。高晖,以后要吸取教训。”   高晖上前:“老师,对不起,我犯错误了。”   教导主任笑了笑:“人回来就好。”   *   高晖回到班上。   同学们齐刷刷地望过来,没有一双眼睛漏掉他。   忽然苏迁站起来,带头鼓起掌。接着,教室里陆续响起了掌声。   高晖拨了下头发,白了苏迁一眼:“莫名其妙。”   苏迁冲上来,揽住高晖的肩膀:“将近十天没有见到你,怪不习惯的。就算抢到了午餐蛋糕,我心里也空落落的。人可能就是贱,东西要抢着吃才有滋有味。”   高晖呵呵一笑:“有我在,你就抢不到午餐蛋糕了。”   前排的何冠站了起来,看着高晖,半晌没说话。   苏迁撞了下何冠:“干嘛傻楞着,鼓掌啊。”   何冠轻轻地拍手,拍了三下,接着放下了。   高晖歪了歪头,笑得很深。   何冠:“欢迎回来。”   高晖:“谢谢。”   换作以前,肯定是高晖主动搂上何冠,嬉皮笑脸。但今天他没有动。   何冠伸手,搂了一下高晖:“有时间再聊。”   高晖走到座位,半弯着腰,人还没坐下,就把脸凑过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一个多星期,曾连喜过得忐忑,一来是父亲的事;二来,他担心高晖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高晖失联,是因为他希望凭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吧……   高晖没有坐下,张开双臂,抱了一下曾连喜:“我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虽然曾连喜瞒了他很多事,但那些都过去了,没必要纠结到底。   曾连喜靠在高晖的怀里,闻到了清新的沐浴露香气。   他们还没有走到彼此坦诚的一步,但终有那一天的。他扯住了高晖的衣角:“欢迎回来。”   “老师是不是说过什么?教室里的气氛,跟我已经沉冤得雪似的。”高晖坐下了。   曾连喜低着头:“班主任解释了你暑假的那场意外。”   高晖看过去。如果他父亲找不到证据,曾连喜会站出来为他澄清吗?高晖没有答案。   这时,英语老师走进来:“上课了。”   下课铃响,高晖伸了伸懒腰。   前面的何冠起身,向这里走来。他面色有些沉,扶起眼镜:“高晖,我们谈谈吧。”   高晖弯起笑,食指向上指:“去天台说吧。”   *   天台的冷风吹过来,何冠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多星期不见,高晖变得成熟稳重,他的眼睛里有安定之色。他头发剪短了,要是在以前,呼呼的北风会把他的狮子头吹得乱七八糟。   高晖干净利落,双手插兜,站在栏杆前。   何冠两天没有刮胡子,很颓废,仿佛他才是经历大劫的人。他两手握上栏杆:“高晖。”   接下来的话,难以启口。这段时间,何冠不比高晖好过。他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煎熬。尤其得知高晖不是撞死孙明磊的凶手,他更觉得自己被细针扎满全身,到处不自在。   何冠:“对不起,我愧对做你的兄弟。”   高晖笑着,俯视校园美景。他听着何冠的话,没有回应。   等了好半晌,何冠没有在高晖脸上发现一丝惊讶:“你不问我为什么道歉?”   高晖转过头来,一边的手肘压在栏杆上,潇洒自若:“不就是向曾连喜和我的柜子放卡片,之后放视频上网,引起轩然大波吗?”   这下震惊的是何冠。   他羞愧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高晖,对不起。对,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曾连喜和你调换了柜子,一开始投错了。后来苏迁说起,我这才把卡片给你。”   “我知道。”高晖点了点头,像是在聊天气般,风轻云淡,“当我知道,卡片是在前一天晚上投放,而不是早上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住校生,晚自习从不缺课,我们班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了。”   何冠:“我以为,孙明磊是被你害死的。”   高晖挑起眉:“你认识孙明磊?”   何冠:“孙明磊是我们家资助的贫困生。本来过完暑假,我们家想把他接来南城。但他死了,死得很突然。我们家想去问一下情况,结果他奶奶跟着去了。”   高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是集训队的原因,你想把我这个竞争对手打下去。我误会你了,在比赛方面,你没这么小心眼。”   “孙明磊是一个很乖的孩子,我们家一直稳定地资助他。按村里人的说法,他是自杀。我见过他一面,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脆弱。后来我无意中见到你的视频。”何冠苦笑,“我当时猜,是你爸替你摆平了一切,才传出孙明磊是自杀。”   高晖突然想,孙明磊是曾连喜的好朋友,那曾连喜是否知道,孙明磊自杀的真正缘由?   何冠:“那天我给班上打印资料,正好见到工作人员在制作卡片,听说是剧场的道具。我加印了一批,想用这个卡片逼你出来,如果你真的害死了孙明磊,你就该去自首。但你不当一回事,你可能都不把这张卡片和孙明磊的死联想到一起。我就奇怪,你撞死了人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孙明磊太冤了,我只好曝光了案发视频。”   第二堂课的上课铃响了,两人没有动。   “一切都过去了,我算是因祸得福,修复了我和我爸的关系。不过,我爸和我妈他们是永远回不去了。”高晖站直,不再是先前松散的身姿,“关于孙明磊,我很抱歉。要不是刹车踩得及时,以及他自己退了一步,我可能就真撞上他了。”   何冠:“我伤害了我最好的兄弟,让他蒙受不白之冤,我才是罪人。”   “我不知道你和孙明磊的关系,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提前跟你道歉。”高晖说,“我有错,我不怪你。何冠,我早知道放卡片的人是你,但没有想过揭穿你。” 第31章 11月15日(下)   第二堂课,何冠和高晖都迟到了。   老师没有责怪,只是说:“各自回座位坐着吧。”   何冠像是被风雨打过的残花。   高晖精神抖擞,坐下以后,端正着身子。   曾连喜压低声音,悄悄地问:“你们谈了什么?”   “兄弟情谊。”高晖言简意赅。   “破裂了吗?”   高晖摇摇头:“我和何冠,是从初中就开始结交的好朋友。他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面对大是大非,就算是真正的兄弟,他也不会故意包庇。”   曾连喜似乎听出什么,但他也知道高晖不会明说,于是就没再问了。   高晖用课本遮着嘴巴:“对了,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嗯?”曾连喜没有说过自己的生日,不过那天去酒店时,他登记过身份证。没想到,高晖只凭那一眼就记住了。   亲生父亲死亡的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真是莫大的讽刺。   高晖:“晚上给你庆祝一下。”   “你才刚回来,上一个星期的课,你要补一补吧。”   “一边庆祝,一边补课。”高晖说,“中午我早点去饭堂,给你抢一个蛋糕回来。哦,你还没吃过那个蛋糕,那是生活的味道。就是每次都要准时下课才能去抢。我们的教学楼离饭堂太远了,白白便宜了离饭堂近的高三生。”   曾连喜没有告诉高晖,他已经尝过那个蛋糕。   很甜,是和高晖一起的味道。   *   为了买蛋糕,高晖提前要走。   曾连喜劝他,数学老师的课最好全部听完。   但高晖哪听别人的话,他猫着身子,偷偷地溜了。   数学老师转身到讲台,发现教室里少了一个人,他追出去教室,在走廊大喊:“高晖。”   高晖这个名字在九中已经是响当当了。从视频开始到澄清嫌疑,经过同学们的渲染,起码有上万字跌宕起伏的剧情。   许多学生都向窗外望去。   数学老师没有见到人,高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转角了。老师回来课堂:“高晖高晖,大家记得这个名字,下一次考试他一定不及格。”说完,老师自己都不信,笑了起来。   高晖的语文可能不及格,因为他的作文总是离题。但在数理化方面,他是顶尖的成绩。   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迟迟没有响。但曾连喜见到窗外,高晖居然回来了。   高晖向这边跑过来。   后面跟着教导主任。   高晖向着窗边的曾连喜扬起手里的蛋糕。   “高晖!”教导主任气急败坏,早上的亲切和蔼早已烟消云散。   高晖大笑,他的脚步慢了,险些被教导主任抓到。他拐了个弯,向另一边跑去。   曾连喜看着高晖越跑越远。   无论跑得再远,他终会回来的。   *   曾连喜的这一个生日,终究没有过得太热闹。   两人去了校门外的一家小汤锅店。   高晖不说“生日快乐”四个字。   曾连喜轻轻地说:“我的亲生父亲,我昨天第一次见他,他就去世了。”   高晖安静下来。   曾连喜:“悲伤是有的,但他没有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就是一个挂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姥姥说的对,看着陌生人憔悴地死去,我也会有所动容。不知道他是不是良心发现,在最后日子找回了我。但我应该感激他,我拿回了妈妈的房子,到时候还可以把姥姥接到南城来。”   “有的时候,你对他没有从前的记忆,也是一种幸运。”高晖想起心心念念的母亲,过了这么多年,最后成了陌生人。他宁愿自己不曾记得母亲的点滴,不曾陷在日常的思念里。   “或许吧,但我觉得自己太绝情了。”曾连喜虽然没有关于父亲的回忆,但他想,未来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会想起,父亲的忌日是在他生日的前一天。   那个男人以特有的方式,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辜负了你妈妈,抛弃了你们一家人,他没有立场奢求你的原谅,血缘是不能选择的,但亲情可以。”高晖笑了笑,“好比我爸,我有很多次后悔自己是他的儿子,但我和他相处了十多年,我不会再妄想回到我妈妈的身边。这不是绝情,是因为相处的时光比先天血缘更重要。”   曾连喜:“高晖,我想去我妈妈的房子看一看。”   父亲走后,方家没有留他。那个漂亮女人给了他一串钥匙,什么话也不说,又回去病床前哭泣。   父母离婚的时候,曾连喜还小,他对于那一套房子的记忆,全都来自他妈妈的描述。   他要过去那里,得在地图上寻找相应的道路、门牌号。   两人步行顺着地图,找到了这一个地址。这是一幢旧居民楼,房子在五楼,不高不低。地段也好,闹市区。   到了门前,曾连喜见到贴着的春联,有些恍然。   他们家的春联常年不变,贴的多是那些字样。横幅永远是出入平安。   高晖仰着头,双手插在外套里:“我家的横幅也是出入平安。以前我觉得是我妈妈贴上去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爸。他生意做得很大,但求的也就是一个平安。”   曾连喜:“我们家的可能是我姥姥贴的,从我懂事以来,我们的横幅都没有换过。”愿望只是愿望,春联没有挽回家人的健康。他的父母双双去世了。   或许真的很久没有人来过,门锁生了锈,门扇贴了很多张纸条,门缝里塞满了广告纸。门框上满是灰尘。   曾连喜一吸气,灰尘扑到了他的口中、鼻里。   他打开了门,里面窗户紧锁,传来密闭而郁闷的味道,像是发了霉。他过去开窗。南北对流的风一下子就把四周吹开了。灰尘扬在半空。   他居然见到了父母的婚纱照。   他的父亲说的没错,这是一套闲置的旧房子,无人来过。否则离婚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留着这一幅婚纱照呢。   曾连喜这时感激他的父亲。母亲没有多少照片,这一张婚纱照清晰地映出母亲年轻时的美貌。   高晖:“你妈妈真漂亮。”   “嗯。”曾连喜用手盖住了另外半边。在高晖面前,他不用伪装自己的亲情,他对他的父亲,确实没有太强烈的情感。   高晖看见角落里的扫把和扫帚:“打扫一下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忙吧。”   “来都来了,就一起干吧。今天是你生日,我把时间都挪给你了。”高晖将扫帚抛了过去。   曾连喜一把接住:“哪有过生日,让人给我干活的?”   但高晖已经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块抹布,进去洗手间。   谢天谢地,这里没有被停水停电。   他洗湿了抹布,再出来:“你什么时候要搬过来?”   曾连喜不好让高晖一人忙碌,拿起扫帚扫地:“我要和姥姥商量一下。”   “嗯。”高晖没有告诉他,他已经见过曾姥姥了。   两人在这里忙了一个晚上,扫去了灰尘,整理出两张椅子。   曾连喜把垃圾堆到了一边:“我只是想让你过来看一看我未来的家,结果还给帮忙打扫了。”   “是啊,我以为你这样的性格才是主内的居家型,没想到我也有这样的潜力。”高晖坐上椅子,双手大张,仰靠在椅背,“我们要是生活在一起,就不用烦谁来做家务了。”   曾连喜愣了愣。   高晖望过来:“你大学有想好去哪吗?”   “不知道。”曾连喜从安桦县转学,不过才几个月,他最初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度过高中。如果没有那张小卡片,曾连喜觉得自己可能隐形到高考。   如今事与愿违。在高晖身边的他,似乎越来越张扬了。   关于未来,他所有的计划都截止在高中,大学如何,他没想过。可能需要出去勤工助学、帮补家用。他问高晖:“你想考北方吧?”   “对,我会争取保送的名额。”高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发白的灯,“说起来,算是我为我们高家争一口气。我爸和我叔都是高材生,我哥考去了艺术名校,将来是个艺术家。我们高家,颜面最大。我要是丢了脸,可能我爸直接把我扫地出门了。”   “你爸爸不会的。”一个愿意为了儿子去调查真相的父亲,不可能弃儿子于不顾。   “你如果没有心仪的学校,不如也来北方吧。”   曾连喜至今只去过两个地方,安桦县、南城。对于北方,他没有概念。那边是否很冷,会不会水土不服?但有高晖,他茫然的未来里生出了一粒种子。   高晖在发出邀约。   曾连喜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嗯,北方。”   “我计划好了,上了大学,我要出去打工,可能还要做晚上的兼职,住在学校比较麻烦,我会搬出来住。一个人吧,空荡荡的。最好有一个室友相伴。一个共同做家务的室友。”高晖起身,用手拨开了曾连喜的湿汗。   他见到了那道额上的伤口。   曾连喜有秘密。   但高晖不去问。   “好。”曾连喜的答案落地有声。   “Give me five.”   二人击掌。   高晖绽开大大的笑脸:“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一起去北方上大学。” 第32章 11月20日   11月20日,星期六。   *   这一个星期的自习课,何冠常常心不在焉。   他和高晖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午饭去食堂,四人还是一起。   何冠觉得,曾连喜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探究。   苏迁很迟钝,什么也没发现。   何冠到了周六这一天,才从学校回家。半路他收到了弟弟的消息:「哥,你这周不回来啊?」   何冠:「在路上了。」   何冠回到家的时候,何鹏正坐在客厅里打游戏。   何冠放下书包:“何鹏,不要总是不务正业。你已经初三了,距离明年的中考只剩下半年的时间。”   “哦。”何鹏嘴上应着,控制手柄的动作非常流畅,   何冠脱了外套,看着弟弟的侧脸,突然说:“孙明磊不是因为高辉而死的。”   何鹏的手抖了一下,动作慢了一拍。   游戏上出现了“Game Over”的字样。   何冠坐在沙发:“你给我的那一个视频,是不是只停止在孙明磊倒地的时候?”   “是啊。”何鹏装作若无其事。   “后面没有了吗?”   “没有了。”何鹏丢下了游戏手柄,“哥,你当时要那个视频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高晖哥可能不是凶手。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何冠见到这个视频,纯属意外。   这个视频放在何鹏的相册。   *   前段时间,一家四口出去游玩,何鹏拍了很多照片。   何冠想要其中的一张,何鹏懒得找,设定了家庭共享相册。可能是粗心,他多选文件的时候,把这个视频也放进去了。   何冠见到的瞬间,心凉了半截。他难以置信,去质问何鹏。   何鹏挠挠头,第一句话就是:“不一定是高晖哥啊。”   “这个视频是哪里来的?”   “哦,是我一个同学拍的。”何鹏尽量保持平和的口气,“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拍到了不得了的视频。我发现,那个人长得很像高晖哥,就问同学拷贝了一份。”   “是高晖……害死了孙明磊?”   何鹏连连摆手:“哥,我可没这样说过啊。”   *   确实,直到现在,何鹏也没有给过肯定的答案。   “反正事情已经澄清了,孙明磊的死另有原因。”何冠摘下眼镜,“太热了,我去洗个澡。”   何鹏听见哥哥关门的声音,连忙拿起手机,按下了删除键。   他早该删掉这一段视频,没料到无端生出这么多事来。   哥哥为了孙明磊,竟然设计多年的好友。是不是说明,孙明磊在哥哥心里的地位,胜过高晖?   这可不妙。何鹏背脊发凉。   幸好,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学校公布了真相,孙明磊是自杀而死,与谁都无关。   当何鹏再次拿起游戏手柄,开启新一轮战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仍然在抖。   *   何鹏约了几个同学去麦当劳。   其中一个是曾茂。   说起来,何鹏觉得姓曾的人,看着都面目可憎。但他又察觉到,曾茂对曾连喜,似乎是幸灾乐祸的态度。   这令何鹏觉得,曾茂是自己人,两人的关系突然拉近了。到了周末,还能一起出来玩。   曾茂和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听说午饭时间,两人经常一起去小树林共餐。   今天约饭的时候,曾茂说叫上那个女同学。   何鹏没有意见。   吃饭时,一个同学说起最近的新闻。九中的大事件,其中有一件必然是高晖的。   曾茂剔着牙:“闹了半天,他竟然自证清白,还成了风光人物。”   女同学笑起来:“这个叫高晖的人呀,我那天见到了,长得挺帅。”   曾茂横过去一眼:“不就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而且他老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能帅到哪里去?”   女同学:“他的发型可比你这狗啃的好看。”   曾茂不高兴:“觉得他帅,你就去找他玩,中午让他请你吃饭,缠着我做什么?”   女同学:“是我缠着你吗?明明你主动要请我吃饭。”   曾茂:“我说要请你,你不喜欢的话不会拒绝吗?”   女同学:“你乐意当好人,我为什么要拒绝?”   曾茂平日里和女同学嬉笑打闹,都是两人间的事,这时当着几个同学的面,他被呛得脸上挂不住,想要发作。   自从和哥哥说完那件事,何鹏一直很烦,曾茂和女同学的吵架更加令他不快。他拉了一下曾茂:“有什么好吵的,来吃个饭,说来说去都是谁请谁请。今天我请客,你去排队拿餐吧,给她时间消消气。”   曾茂抓了钱,愤然离开。   女同学不高兴:“哼,我把他叫好人还是给面子了。”   何鹏扯了扯嘴角。他心想,这一男一女都是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女同学忽然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纸:“正好把东西还给曾茂,当是扯平了。”   何鹏看过去:“你这是什么支票吗?”   女同学:“何鹏,我知道你家里有钱,但你不能什么都要钱来衡量啊。”   “哦。”何鹏不想听下去了。   女同学嘟嘟囔囔:“曾茂连表哥的东西都偷,不是什么好东西。”   曾茂的表哥?不就是曾连喜吗?何鹏立即来了精神:“偷了什么东西?”   “就是……他表哥的私人物件吧。”女同学叠好了那几张纸,压下声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当时不知道,拿纸垫饭盒,不小心弄脏了。事后才发现,这些不对劲。”   何鹏低声问:“哪里不对劲?”   女同学瞄了眼曾茂,悄悄地说:“这是曾茂表哥写的信。还有一封悔过书,纸上有派出所的名字,署名那里按了通红的手印……”   悔过书?派出所?何鹏急了:“给我看看。”   女同学按住了纸:“这不大好吧。”   何鹏:“你都看完了,装什么。”   女同学还是没给。   何鹏主动抢了过来。   女同学“哎”了一声:“你千万别告诉曾茂啊。”   何鹏:“知道了。”   这几张纸确实是信,内容比较乱。   何鹏粗略浏览,突然见到了一句关键句。   曾连喜写着,他是害死孙明磊的一份子。   何鹏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孙明磊的死,冤有头债有主了!他是被曾连喜害死的,赖不到谁的头上。   这个发现,令何鹏无比兴奋。   同时,他更厌恶曾连喜了。   他问一个男同学:“我们学校是不是流行玩《夏杀》的整蛊啊?”   男同学:“哦,你说北记剧场的话剧《夏杀》?因为高晖的事吧,话剧莫名其妙火了,有人模仿剧中情节,玩恶作剧。”   何鹏点头。   正好,他哥的书房还留有那样的卡片。 第33章 ●11月22日   11月22日,星期一。   *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这是曾连喜第四次收到的卡片。   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红印也在同样的位置,大概是同批次的印刷品。   高晖曾说,这事已经解决了。   那这个是恶作剧吗?   曾连喜把卡片夹在课本里。   “早。”高晖的声音由远至近。   “早。”曾连喜合上课本。   高晖坐下:“我要在集训队出一出风头,挫一挫我爸的锐气。”   他和父亲和解了,但相处模式没有变。父亲还是高冷,他也漫不经心。新的父子关系,各自别扭。   高晖将要去集训队。   高风熙对集训队不抱太大希望,叮嘱说把重心放在综合成绩上。   集训队高手云集,高晖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但父亲的态度刺激了他,他一定要让高家另眼相看。   高晖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认真了。”   “嗯。”那就不让高晖分心了。   曾连喜压紧了课本。   *   何鹏穿着一件厚外套,他很热。   南城回到了秋高气爽的日子。他的背上全是汗。而且心里焦躁,整个人更加热得冒火了。   拿到了挫败曾连喜的证据,何鹏有恃无恐。这一次不用去洗手间,他直接在教室外面喊了高晖出来。   何冠回头见到弟弟,生出古怪的不详之兆。他走了出来:“你又过来干什么?”   何鹏拉起外套拉链,掀起衣襟,扇了扇风:“哥,这是我和高晖哥之间的事,你不要掺合。”   “你和高晖?”何冠若有所思,目光在弟弟和高晖的脸上来回走了一圈,“你们是有仇还是有怨?”   高晖笑了笑:“谁知道呢,何鹏,说来听听。”   何鹏:“哥,这事和你没关系。”   何冠正要说什么,被高晖推了一下。   高晖:“你回去吧,你弟弟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   “长大了不代表他可以胡闹。”何冠了解弟弟的心性,聊的大多不是好事。   “等我听完再想一想,这究竟是不是胡闹。”高晖说,“是的话,如果你允许,我可以帮你教育一下。你不同意,我就把权力转交到你手上。”   卡片、视频,累得高晖名誉受损。何冠面对高晖,强硬不起来,他警告弟弟:“好好说话,别没大没小的。不要乱来,不要胡闹。”说完,何冠自动退场。   看何鹏的样子,哥哥的话他肯定没有听进去。他觉得自己揭发曾连喜是正义之举,不是乱来,更不是胡闹。   到了走廊外,高晖望着远处的教学楼——那里是初中部。“何鹏,你上课又要迟到了。”   比起正义,上课迟到又算的什么。何鹏低下声音:“高晖哥,是曾连喜害死了孙明磊。”   高晖调侃的笑容慢慢敛起。   何鹏板着脸,一本正经:“我为我说过的话负责任。”   何鹏这样假严肃的样子,在高晖的眼里相当中二。“何鹏,话不要乱说,我经历过百口莫辩的场面。”   “高晖哥。”何鹏从外套兜拿出几张纸,塞到了高晖的手上,“这是曾连喜的自白书,他自己承认的。我早说过,他不是简单的角色,接近你是为了报复,只不过他还没有找到报复的机会。你一定要当心,他这样阴森森的小人,手段多着呢。”   高晖收起了纸,敷衍地说:“谢了。”   何鹏强调说:“你要远离曾连喜,否则会被他害了的。”   高晖扬扬下巴,向初中部的教学楼示意:“快回去吧,上课铃要响了。”   “嗯,我走了,你要当心。”何鹏走两步,又回来,低声说,“对了,高晖哥,今天我跟你说的话,请你瞒着我哥。”   何鹏觉得,哥哥太关注孙明磊的事情了。集训队即将开始,他不希望哥哥再分心。   “何鹏小弟,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沉迷电视剧,天天看谍战片。”高晖也强调,“还有,别再打曾连喜的主意。”   “高晖哥,你看完曾连喜的自白书,就会明白我的苦心。”何鹏跑走了。   高晖打开一张纸,一眼见到派出所的头衔,他的眉头皱了皱,望一眼周围。   避开同学,他走到走廊的尽头。   他一目三行,将那一封所谓的自白书以及其他信件看完了。   几张纸沾上了油渍,某些字眼变得模糊。但他认出这是曾连喜的字迹,以及其中一张纸,和他捡到的文件袋里的是一样的。   曾连喜曾经犯了事。   高晖把纸塞回裤袋里,回去了教室。   曾连喜低头,正在写着什么。他的刘海很长,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也长。   从认识那天起,高晖有一个感觉,曾连喜在温顺之外,太平静了。   完全的波澜不惊。   逛鬼屋时,他甚至没有叫过一声。他不胆怯,他胸有成竹。   曾连喜察觉什么,转过头来。   高晖松了松肩膀,摆出轻松的姿态:“对了,何鹏有没有来找过你麻烦?”   “何鹏?何冠的弟弟吗?”   “他很调皮。”   “嗯,见过两次。”   是了,就是这样镇定自若的样子。高晖斟酌一下:“曾连喜,我能相信你吗?”   曾连喜抬起了眼,他的手指做了一个握拳动作,但没有真正抓紧。“嗯。”   高晖点头:“何鹏是一个小屁孩,不用理他。如果他为难你,你就搬出我的名号。”   上课铃响,话题就此打住。   曾连喜拿出课本,却没有翻开。其中夹着一张卡片。   课堂上,高晖聚精会神。   曾连喜心不在焉。   学校兴起了卡片游戏,一是因为话剧,二是因为高晖。但今天这一张像是针对性   高晖突然问起何鹏,似乎意有所指。   何鹏有敌意。卡片是否与此有关呢?如果有关,又是因为什么?   曾连喜莫名想起高晖收情信时的样子。   高晖对那些情信不上心,但又不会表现得特别明显,他想方设法,以一个委婉的方式来拒绝。被他拒绝过的女孩,对他也没有厌恶。这也算万人迷的气质了。   何鹏对高晖,有别样的心思?这是敌意的来由吗?   英语老师居然准时下课了。   高晖转头问:“你上课时一直看着我,在想些什么?”   曾连喜不加思索:“何鹏是不是很崇拜你?”   高晖眯了眯眼睛。   那种小屁孩,谈不上崇拜不崇拜。但下一秒,高晖突然转到某些念头。他没有忍住,露出一丝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曾连喜看到了高晖眼里的揶揄,察觉刚才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但两人已经承诺一起去北方,这份心思是不是早就被拆穿了呢?   高晖:“躲什么?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儿。”   确实见不得光。曾连喜发现,自己在编排高晖和别人的故事。或许从高晖看来,他是一个容不下沙子的小心眼。   高晖搭上曾连喜的肩,靠过去说:“我和何冠是几年的同学,何鹏性子冲,一开始把我当怪兽打,后来态度180度大转变,但谈不上崇拜不崇拜。他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   “他才初三,以后的路很长,会长大的。”   “你也才高二,大不了他多少。”   “快要上课了。”   高晖摩挲下巴:“你酸溜溜的样子,我头一回见。有点像腌了几天的咸菜。”   曾连喜:“……”   “我有时觉得咸菜味道不错。”   “我不喜欢。”   “我自己不吃,但你的这种酸,还行。”   曾连喜一板一眼地说:“上课了。”   “嗯。”高晖拍了拍自己的裤袋。   那几张纸,他藏得好好的。 第34章 11月26日   11月26日,星期五。   *   已经是十一月末,老师说下个月要筹备元旦活动。   九中的元旦很热闹,听说上一年请了教育局领导来参加。那时班上准备了一个小品,反响不错。   今年,班主任对同学们期望非常高,将任务派给了苏迁这一个文艺委员。   苏迁弄了几个选项:唱歌,跳舞,耍杂技。   高晖:“耍杂技是谁来耍?”   苏迁:“翻几个空翻就算是杂技了。”   高晖:“你这杂技太水了。”   苏迁在纸上画着叉或者勾:“高一我们演了小品,今年换个新花样吧?”   一个女生:“不如我们来演一场舞台剧?”   一个男生:“演小品轻松啊。”去年他在小品里扮演了一个路人甲,上场十秒就下去了,直到落幕致谢才又上去。   高晖:“去年排过小品了,今年换一换也行。”   苏迁很有表演的欲望,但是舞台剧要比小品花更多时间和金钱,而且演什么主题好呢?苏迁的念头里,来来去去逃不开朦胧情愫。   高晖打了一个响指:“我有一个点子,演好了,说不定今年也能得奖。”   苏迁:“说来听听。”   高晖:“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苏迁愣住:“什么?”   何冠看向高晖。   “我刚刚说的是舞台剧的内容。”高晖说,“根据真人事件改编,生活比剧本更戏剧。”   “这个主题是新鲜。”苏迁调侃,“高晖,你是不是要在舞台剧里本色出演?”   高晖:“我跟何冠要参加集训队,过几天就要走。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没办法排练。”   苏迁:“你是事件的当事人,不能光凭一个点子就完事,起码要给一个剧本的大致框架。”   高晖把何冠推过去:“让何冠给你编个剧本。你知道的,我语文特别烂。何冠才是文武全才。”   何冠推推眼镜:“去年小品的本子,不是你负责的吗?”   高晖:“我那些笑点太俗了。今年由你来发挥。”   苏迁:“行,既然定下了主题,那我们就要为元旦活动而努力了。今晚商量一下前期准备。趁着你俩还没开始集训,把准备工作落实了。”   何冠凑到高晖的耳边:“真的要玩这一出?”   高晖:“最近学校很流行这个卡片,当玩一玩吧。”   苏迁:“我正好有一张代金券,明天就到期了。今天晚上一边吃火锅,一边聊事情。”   曾连喜也是卡片的当事人,于是苏迁叫上了他。   到了店,四人围在火锅前。   苏迁:“曾连喜,你是第一个收到卡片的,当时有什么想法?”   曾连喜:“没什么想法,清者自清。”   高晖看了他一眼。   苏迁托起腮:“如果不是高晖替你开口,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收到了卡片。”   曾连喜:“这些简单的恶作剧,我以前遇过很多。”   苏迁:“谁知道这个恶作剧演变成了高晖的案发现场。”   高晖有意岔开话题:“何冠,我们要做一模一样的卡片,这个由你去安排打印吧。”   何冠沉默,但没有异议。   一顿饭吃下来,基本敲定了前期的内容。   快吃完的时候,高晖说去洗手间。   苏迁故意板起脸:“你想不给钱,是不是?”   “文艺委员请客吧。”说完,高晖就溜了。   结账时,苏迁算了算:“如果我有两张优惠券就好了。”   “我有一张。”何冠拿出钱包,却被服务员撞了下。   钱包掉在曾连喜的脚边。他弯下腰,帮忙去捡,见到里面滑出来几张卡。   这些是普通的银行卡。特别的是,卡位上露出了半张照片,是何冠跟别人的合照。   曾连喜定定地看着。   高晖回来了,注意到曾连喜的停顿比较久,他慢了步子,看向曾连喜的脚下。   何冠低身下去,动作非常迅速,把几张银行卡推回去,遮住照片。   “还没结账啊?”高晖拉过椅子。   “嗯。”何冠收好钱包,把优惠券给苏迁,“正好能拼两张券。”   曾连喜不动声色,坐正身子。   合照只露了半张脸,但他凭半脸就能确,照片上另一个人,是孙明磊。   *   四个人没有待得太晚,各自回去。   高晖和曾连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和往常一样聊天,在岔路分别。   曾连喜到家时,舅舅一家正在喝汤。   曾正鑫端着碗:“连喜,过来吃一碗吗?你舅妈熬的鸡汤。”   曾连喜:“谢谢舅舅,我刚刚吃完晚饭。”   曾正鑫:“这阵子你经常出去,是在班上交朋友了吧?”   “嗯。”曾连喜承认。   曾正鑫:“姥姥以前说连喜的社交太少,现在能和班上同学打成一片,是件好事。”   曾茂冷不丁冒出一句:“是那个开车撞人的同学吧?   曾正鑫:“阿茂,你要多和好同学来往,像上次那样打架的事情,千万别干了。”   曾茂:“我们班上有个富二代,跟我很要好。”   “富二代成绩好吗?”曾正鑫只关心成绩,“你是学生,学习是第一任务。人家是不是富二代,和你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曾茂耸肩:“成绩还行吧。主要跟着他,开阔眼界,有钱人和我们不一样。”   曾正鑫:“人品是第一要素。”   “人品没问题。我跟他说,我是普通家庭,他还不嫌弃,要来做客呢。”曾茂想起来,“对了,他哥也是九中的,这个月要去参加集训队了。”   曾正鑫:“集训队?那有机会保送上大学啊。”   “对啊,何鹏的哥哥很厉害。”曾茂得意的样子,好像是他去了集训队似的。   曾连喜没说话,低头沉思。 第35章 11月29日   11月29日,星期一。   *   到了学校,曾茂检查自己的书包,发现忘记带数学作业本了。“不对啊,我记得装进来了。”   他把书包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没见到数学作业本。他哀嚎着:“完了,什么作业没带都好说,但这是大狂魔的课啊。”   头发被抓乱的时候,他见到窗外的人。   曾连喜站在教室外。   曾茂顺顺头发,瞪了曾连喜一眼。   曾连喜扬了扬手,手里的赫然是数学作业本。   曾茂立即出去了,没有走得太近,隔了一米的距离,他问:“是不是你偷了我的作业本?”   “你忘在客厅里。我记得你说,老师很凶,如果不交数学作业会很惨。”曾连喜的声音又轻又慢,“我早上见到,帮你拿了。”   曾茂低头,抢过作业本:“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他才不要让同学看见他和这个人扯上关系。   他回到座位。   曾连喜还没走。   曾茂厌烦他,转开视线,正好见到何鹏进来。   何鹏似有不快,撇着嘴角。   曾茂热情地打招呼:“何鹏。”   何鹏敷衍地点头,去到柜子边,打开自己的那一格。   曾茂不经意再看教室外。   曾连喜走了。   曾茂一直觉得,这个表哥土里土气,但可怕也是真的可怕,看着文静内向,孤言寡语。实际上一个打十个。   暑假的一天,曾茂偷听父母谈话,得知表哥进过警察局,心生畏惧。   后来,曾连喜到了南城,很平常,不凶恶。曾茂有时候过分了,曾连喜也默默地承受。   久而久之,曾茂得寸进尺,以欺负这个表哥为乐。但自从曾茂在医院躺过一次,他知道他比不上曾连喜的狠。他有些犹豫,明明看不起这个表哥,又不敢明面里得罪。   何鹏凑了过来:“你表哥来这里做什么?”   曾茂愣住:“你认识我表哥?”   何鹏:“他和我哥一个班。”曾连喜的出现肯定不怀好意。   曾茂:“我的数学作业本落在家里,他给我拿过来。”   何鹏:“就这样?”   曾茂:“是啊。”   何鹏仍然不安。这个不安来自他对于曾连喜的恐惧。   高晖也是个聪明人,不知怎的,着了曾连喜的道。   何鹏不知道如何去劝。高晖平时好说话,其实也是一意孤行的主。   何鹏接二连三去说曾连喜的坏话,高晖对他没什么耐心了。   不管了,不管了。   何鹏挥挥手,像是要扫开什么。   孙明磊的视频已经被删了,不会再出幺蛾子了。   *   难得的,高晖到校的时间比曾连喜早。   他从窗外见到曾连喜的身影,是从初中部来的?   等见到人,高晖问:“去哪了?”   “我表弟的作业本忘在家里了,我给他送过去。”曾连喜很自然。   “你表弟也在九中?”   “读初三。”   高晖想了想:“何冠的弟弟也是初三。”   “是。我表弟跟何冠的表弟是同班同学。”   高晖歪过头:“你见到何鹏那小子了?”   “有些印象。”说起何鹏,曾连喜没有上次的酸溜了。   “长得没你好看。”高晖凑过来说,说完就起身大喊,“苏迁。”   曾连喜看着高晖追着苏迁而去的背影。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会尴尬。   急急冲出教室的高晖也是在躲人。   曾连喜因为这一个发现,弯了弯嘴角。 第36章 ●11月30日   11月30日,星期二。   *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何鹏夹起柜子里的卡片,左右望了望。   无人注意他。   哥哥的班上正在组织什么舞台剧,以高晖事件做一个核心剧本。   近期学校兴起了用卡片整蛊的恶作剧,谁收到了都当玩笑。   这些事,何鹏都知道。   但卡片的左下角有一枚刺目的红印,像是孙明磊躺在车前迸开的血。   何鹏不是没见过这个卡片。   他哥哥第一次投卡片时,弄错的柜子是曾连喜的。   何鹏记得那个柜子号码。一周前,他给曾连喜投了一张。   然而,当卡片出现在自己的柜子,何鹏就不认为是玩笑了。他咬咬牙:“哪个王八蛋玩这种恶作剧?”   曾茂听到动静:“何鹏,怎么了?”   何鹏立即把卡片放回柜子,板着脸不说话。   没事,是话剧引领的新游戏而已。他今天可能穿多了,背上才沁出汗来。   何鹏回到座位,沉着眼睛。   如果真的有人是为夏天而来……   他的夏天又有谁知道呢?   第一堂课下课,何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曾茂聊天:“对了,你以前不是也忘记过作业本嘛,没见你表哥送来啊。”   曾茂:“昨天第一次。”   非日常行为,即为异象。   何鹏把曾连喜的那几封信,读了好几遍。   其中一封,曾连喜满是内疚。何鹏想当然的,把曾连喜当成了凶手。   何鹏拿出卡片:“曾茂,我早上收到了这个。”   “哦。”曾茂没当回事,“这个啊,同学间很流行。”   “你知道班上谁在传这些?”   “不清楚。”   “你收到过吗?”   “没有啊。”曾茂说,“收到我又不怕,我没做亏心事啊。”   曾茂的话像是点醒了何鹏。   何鹏耸耸肩:“是啊,我也不怕。真无聊。”   应该只是班上同学的整蛊游戏吧?何鹏这样安慰自己。   *   舞台剧的剧本最终还是由高晖起头。   何冠说,让收到卡片的当事人讲述一下他的心境。   高晖点头:“行。我的作文一般写到中间才离题,前面还在可控范围。”   何冠:“艺术需要发散思维,交给你就最好不过了。”   话虽如此,苏迁又说:“艺术也不能偏离主题。”   几人开了一个小会,定下了初版的大致框架。   高晖:“润色什么就交给何冠吧。”   何冠:“某些角色的言行举止,我觉得还是由你来推敲会更好。”   苏迁:“对了,听说这卡片有好几个样式,还有同学用了手写体,整得花里胡哨的。我们的舞台剧,要不用高晖收到的这一版吧?”   众人无异议。   苏迁:“何冠,印刷的事还是由你去负责。”   何冠低了低头:“嗯。”   苏迁:“你去哪个打印店?”   何冠说了个地址。   曾连喜抬起头。这不是北记剧场打印道具的打印店?   苏迁:“那里啊,正好顺路,我们一起过去。”   *   何鹏在班上问了一圈。   同学们个个都说,没见过那张卡片。   何鹏又问了相邻班级。   无人承认。   曾茂出来安慰人:“何鹏,就一张卡片,又不是利器。让他放,有多少放多少。能吓唬谁啊?”   何鹏白过去一眼。他始终怀疑曾连喜。   *   放学过后,何冠和苏迁到了打印店。   何冠:“苏迁,你的事情比较多,回家捋一捋吧。打印这边,我进去交代一声就可以了。”   苏迁拍拍何冠的肩膀:“行吧。”   等苏迁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何冠才继续走。   上一批印的卡片留有许多,无需再印。   何冠想把剩下的卡片清出去。   等他也到了转角,收到了何鹏的微信。   何鹏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上的内容,何冠无比熟悉。   何鹏:「哥,我今天收到了这个东西。」   何冠的额角跳了两下。   何鹏:「学校里兴起了恶作剧,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   不是。苏迁说过,其他同学的字体样式不同。   何冠连忙回去打印店,问有没有其他人过来打印这卡片。   打印店的那人摇着头:“只有你们北记剧场的人啊。”   何冠走出打印店。   夕阳颤巍巍地挂在天空。   何鹏收到的这一张,尺寸和北记剧场的一样,连红印的位置都没有变,这是北记剧场的模板。   何冠以为事情过去,日子回归平静。这张卡片却撇不掉了。   何冠:“静观其变。 第37章 ●12月1日   12月1日,星期三。   *   何鹏想了一夜。他毛毛躁躁,得罪过不少人,被整蛊也说得过去。   半梦半醒时,他梦到了孙明磊。   他惊醒,下床去撕烂了那张卡片。   一大早,何鹏顶着两个黑眼圈,进去教室。他在柜子前停住,不太敢去开柜门。   曾茂喊:“何鹏。”   何鹏顿时僵滞,但下一秒,故作轻松:“早。”他打开了柜门。   一张白色卡片静静地放在里面。   何鹏的脸色煞白,立即给何冠打电话。   *   这时的何冠,也刚好开了柜子。   巧了不是,他的柜子里也有一张卡片。   苏迁凑过来问:“这几个意思?”   何冠面色沉静,一言不发。这又是和北记剧场的那批印刷品。他觉得哪里不妥,但一时说不上来:“对了,我们班还有谁收到这个吗?”   苏迁摇头:“曾连喜、高晖,现在是你。这是在玩‘轮到你了’的游戏?”   “曾连喜和高晖已经是上一轮了。”何冠想了想,“这一轮是不是由我开始?”   高晖睡眼惺忪地进来,懒洋洋地打招呼:“早。”   苏迁转头:“高晖,舞台剧有续集了。”   “什么?”高晖看到了何冠手里的卡片。   何冠苦笑一下:“轮到我了。”   高晖的慵懒姿态一扫而光,他变得玩味:“你也收到了?”   “对了,曾连喜今天值日,来得很早,不如问问他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苏迁说,“不过上次我值日,高晖的柜子已经被放进卡片了。”   “可能是学校流行的整蛊游戏吧。”何冠轻描淡写。   “说不定以后这个卡片就替代情信了。高晖之前有个撞车误会,有人蓄意报复,还情有可原。但你又没招惹谁。”苏迁顿住,“哦,对了,班上除了你和高晖进去集训队,剩下的是其他班的同学了。”   “嗯,可能是集训队里的恶性竞争。”何冠回座位了。   高晖走到自己的座位:“早,本来今天想帮你一起值日,但是睡过头了。”   “没关系,我一个人忙得过来。”曾连喜问,“剧本的进度怎样?”   “差不多了。”高晖没什么精神,“我写一个起承转合,其余细节都交给何冠去填充。”   “你昨天没睡好?”   “天气凉了,我舍不得离开被窝。”高晖抹了把脸,“对了,你想不想参加舞台剧?你有兴趣的话,我给你安排一个角色。”   “我就算了,我不是表演的料。排练很花时间,我如果太晚回去,舅舅舅妈会念叨。”   “嗯。”高晖坐直了,见到前面的何冠还在研究卡片。   高晖不经意看了曾连喜一眼。   曾连喜低头看书。   高晖没说话了。   *   中午几人去吃饭,半路遇到了何鹏。   何鹏先是见到何冠,之后就是曾连喜。   可能是因为曾连喜尤其碍眼,何鹏远远见到,就停住不走了。他一脸阴沉,罩在树下的阴影里。   他就不明白了,曾连喜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为什么没人发现他的真面目?   何鹏大喊:“哥。”   何冠走过去,两兄弟罩在树影里。   何冠问:“吃完饭了吗?”   “还没有。”何鹏抬起眼,“哥,我又收到那张卡片了。”   何冠用食指把滑下的眼镜推上去:“嗯,今天我也收到一张。”   何鹏瞪大了眼睛:“你也有?”   “你是不是又调皮了?”何冠与同学间的关系还算亲和,一般来讲,恶作剧不会戏弄到他的头上。两兄弟同时收到卡片,何冠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另有企图。   何鹏抖抖唇。这一刻,他突然对上了不远处曾连喜的眼睛。他问:“哥,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何冠:“我想不到,我们两兄弟得罪了谁。”   “不一定得罪了人,有些小人就是没来由地报复社会。”何鹏边说,边向曾连喜瞄。   高晖耳尖,问:“谁是小人?”   何鹏哼了一声。   何冠解释说:“何鹏也收到了卡片。”   苏迁愣了:“初中部也玩这个?幕后者不是我们班上的人吧。”   高晖:“小把戏而已,你们又没做错事,不怕他。我当初就很坦然自若。”   何鹏本想训斥校园坏风气,但整个事件是他哥起的头,他没了立场。“我觉得恶心。”   曾连喜全程沉默,平静无波。   *   曾连喜在舞台剧里的角色是男主角的同桌,他在剧中的戏份很少。除了开场被放错卡片,之后就没他的事了。   剧本的初稿是高晖写的,他知道曾连喜偏好低调,这样默默当一个路人甲,是给班级最好的贡献。   曾连喜刚从更衣室出来,忽然被一个女同学堵在了门口。   隔壁班也有元旦节目,他们的是小品,听说是粉红泡泡类型。   女同学穿着花花的蓬蓬裙,眼睛亮晶晶的,冲到曾连喜的面前:“你是曾连喜?”   他轻轻点头。低下眼,没有直视女同学的笑脸。   “我果然没有认错人。”她向前一步。   他后退一步。   女同学大概是个自来熟,再上前半步。   曾连喜退了三步:“有事吗?”   “你很容易害羞啊?”女同学爽朗地笑起来。   “我先走了。”他不是害羞,他只是不喜欢与人亲近。   女同学又把他拦住:“我刚刚看了你的表演,很棒啊,是以前学过吗?”   他哪有什么表演,木然当背景板而已,谈不上演技。女同学摆明是睁眼说瞎话。   “没有学过,我有急事,先走了。”他的脚步加快。   “等等,曾连喜,我是隔壁班的,不如交个朋友呗。”   曾连喜头也不回,走下楼梯。之后又慢了步子。   楼下的高晖靠着墙边,向他笑。   曾连喜眨眨眼:“你在这里多久了?”   “刚来一会儿。”高晖的双手插进外套。   “哦。”曾连喜向上望了一眼。   高晖跟着看过去:“听到了。”   曾连喜略有尴尬。   高晖却笑:“我就说嘛,你要是个性张扬,那也是万人迷的特质。”   “就一个,不要夸大其词。”   高晖一手把人拉过来:“我不是人啊。”   高晖把话说这么直白,还是第一次。但曾连喜想,他又有什么值得呢?他向往阳光,人都渴望向上的力量,他似乎没有。“为什么是我?”   “别人的话,可能因为你的长相,但我吧,觉得你像一株野草。”从初识开始,高晖就知道,曾连喜不如外表孱弱。他看王昊圆的眼神,尖锐,甚至蔑视。   他的一切都隐藏在他安静的外表下。   曾连喜惊讶,高晖会说出野草。   这是不是一种默契?   野草,是他在派出所写悔过书时,心底晃过的自我总结。 第38章 ●12月2日   12月2日,星期四。   *   曾连喜起得很早。   下床第一件事是去开窗。   冷风卷过来,睡了一夜的人顿时清醒。   他常常眺望安桦县的方向。什都也看不见。那边的天空,和南城顶上的是一样色调。   舅舅舅妈还没起床,曾茂就更不用说了。   曾连喜出门,上了最早的一班地铁。从地铁站出来,他一路跑到学校。   他到的比值日生早。   他喘喘气,走到柜子前,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从一个小格子缝里塞进去。   窗外鸟雀啼叫,清脆婉转。   一道突如其来的人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早。”   曾连喜静止在原地。   高晖戴了一顶帽子,眉目困倦。他进来,和平时上课时一样,打哈欠,懒洋洋的:“今天天气真好。”   曾连喜慢慢转头:“你这么早?”   高晖笑了笑,伸出手臂,撑在曾连喜侧边的柜子:“等你啊。”   曾连喜不得不撤回那一张卡片。   高晖望一眼何冠的柜子:“你剩下的卡片不多了吧。”   曾连喜收到四张,被高晖丢了两张。高晖收到四张,丢了一张。除了丢掉的三张,其余由曾连喜保管。   他分给何鹏两张,何冠一张。手上还剩两张。就是说,今天给两兄弟放完,这出恶作剧就没有道具了。   高晖一来,只能提前结束了。   高晖走到座位,放下书包,拿出一个袋子:“你还没吃早餐吧?尝尝?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他仿佛没有也没看见。曾连喜不禁开口:“你没什么要问的吗?”   “你上次不也什么都没问。”高晖拿起面包,咬了一口,“我相信你,就像你那天信我一样。”   一样吗?   不一样。   他对高晖的信任,不是盲目。   高晖的心真大,咬着面包,甩甩手:“有纸巾吗?”   曾连喜回到座位,递了纸巾。   高晖握住的同时,抓了一下他的手:“给你蹭点油。”   曾连喜接受了他的面包屑。   “何冠的这一张卡片,你想给就给吧。”高晖抬起下巴,冲后面的柜子示意。   “他是你的兄弟。”   “你也是。反正一场校园游戏,人人参与才好玩。”   高晖似乎只把这事定义为“好玩”。   高晖又说:“对了,我下午要出发去集训队。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曾连喜当着高晖的面,把卡片塞进了何冠的柜子。   何冠一门心思放在集训上,见到柜子里的卡片,他没有拿,任由它留在那里。   吃了午饭,他和高晖前往集训基地。   *   何鹏又收到了卡片,他坐不住了。   哥哥要去集训队了,他孤立无援。   第一堂课后,曾茂嘻嘻哈哈地过来:“何鹏。”   何鹏头也不抬,闷闷地应了一声。   曾茂:“干嘛啊?这几天都垂头丧气的。”   “有人陷害我。”何鹏把卡片抓皱了,十二个字变得扭曲。   曾茂抿紧唇:“还没找出这个龟孙子?”   “龌龊小人,见不得光。”何鹏说话时,想的全是曾连喜。   这时,老师来教室喊人:“曾茂。”   曾茂就要过去,说:“何鹏,放心。我给你找出这个龟孙子。”   过了几分钟,曾茂得意洋洋地回来:“搞掂了。谁陷害你,我让他无所遁形。”   何鹏抬眼:“你有妙招?”   曾茂笑了:“我报告给老师了。”   何鹏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我刚刚跟老师说了这事。老师很重视,说要彻查。”   何鹏的面色难看极了:“彻查个屁啊。这是同学之间的事,你给老师打小报告什么意思?”这个事的开头就是他哥玩的花样,真彻查,占理的也不是他们。   曾茂没料到,自己一番好意被挡驴肝肺了。“何鹏,我是想帮你。再说了,我们是学生,遇到困难本来就该第一时间找老师。”   “不跟你说了。”   曾茂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你……你不会真的杀人了吧?怕成这样?”   “曾茂,你给我滚!”何鹏祈祷,老师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第39章 12月3日   12月3日,星期五。   *   下午第一堂课后,班主任叫了曾连喜去谈话。   面对监控视频,曾连喜什么也没说。   班主任叹了叹气,打量这个少年。   他一直是低眉顺眼的模样。班主任几乎以为,这是全班最乖的同学。   她叹了叹气:“曾连喜,你上课认真,成绩不错。但是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手法太极端了。”除了同学矛盾,她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玩这种吓人的恶作剧。   班主任的话说到这里。一个穿格子衫的同学正好到办公室交作业,他竖起耳朵。   高晖事件过去没多久,他的同桌又出事。   格子衫被勾起十足的好奇心。   走出办公室了,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在同学面前传开了消息:“知道吗?曾连喜也闯祸了。”   “也”字,是个重音。   格子衫三言两语地说,曾连喜先是自导自演,再把目标转向高晖,以一个掐头去尾的视频,陷害高晖。如今,连何冠等人也被整蛊了。   “啊?”同学们不敢相信,“他图什么啊?”   格子衫:“老师也问,但他不回答。”   同学甲:“可能是好玩?”   同学乙:“但这也不好玩啊。”   格子衫见一个矮胖墩盯着自己,问,“什么事?”   矮胖墩,自然就是刘力宾。他似乎很兴奋:“你们是说曾连喜?”   格子衫点头:“你认识?”   岂止认识,结的梁子大着呢。刘力宾低下声音:“那个人啊,有前科。”   *   11月5日,刘力宾拍下了曾连喜要揍王昊圆的那一幕。   他、王昊圆、两个跟班,都敌不过曾连喜。他只能当着曾连喜的面,把视频删除了。   刘力宾赞同田三的话,曾连喜是个狠人。   刘力宾做了个手脚,偷偷把照片传到了网盘。   网盘里,留有曾连喜阴沉的一面。   *   几个同学问:“他有什么前科?”   刘力宾故作神秘:“他啊,进过局子。”   同学们震惊了:“话不能乱说啊。”   刘力宾把小段视频展示出来:“来,给你们见见不为人知的曾连喜。”   一个同学啧啧称奇:“我以为他是懦弱胆怯的书呆子啊,没想到,人不可貌相。”   刘力宾嘿嘿笑了两下。之前受那么多窝囊气,他今天扳回了一局。   曾连喜,你也有今天。   刘力宾瞄到曾连喜从办公室出来,笑容抽了下。说归说,他对高晖和曾连喜有莫名的惧怕,一时调整不过来。   曾连喜向前走。   同学们自动让路。   刘力宾靠紧栏杆,假装向外望风景。   曾连喜目不斜视。他想起姥姥的叮嘱,千万不要惹事生非,一定要平平顺顺过完这个高中。   他又回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灼热之中。   南城这座城市跟着烧人。   他现在最想见的人是姥姥。   今天的课,到此为止。   曾连喜收拾课本,走出了九中。   他没有回舅舅家。他去车站,买了回安桦县的票。 第40章 12月4日   12月4日,星期六。   *   曾连喜跟了母亲的姓氏,名字则是姥姥的主意。   连一世欢喜,寓意向上。   但曾连喜的喜悦太淡了。   安桦县留下很多孩子,孩子之中也有阶级。大的,小的,强的,弱的。   从儿时开始,曾连喜靠自己顿悟了丛林法则。   只剩老人和小孩的家庭,如果孩子性格恶劣,常常是欺负别人的角色。王昊圆、田三,就是这类人。   太乖的孩子,只有被欺负的份。   姥姥和母亲说,他是一个好孩子。所以他是被欺负的一个。   简单的因果关系,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孙明磊更是,他的快乐比曾连喜还少。   孙明磊的遗照,是孙奶奶翻了很久,才找出的一张。他浅浅弯着嘴角,幽深的眼睛蒙着千愁万绪。   “人活着不快乐,死后就给世界留一抹微笑吧。”孙奶奶当时那样说。   孙明磊和孙奶奶的遗体,火化以后葬在了后山的小坡上。   曾连喜摘了村里的菜花,放到好朋友的墓前。“其实,城里的菜花没有我们自家种的好吃。”   昨夜微凉,下了阴雨,泥土潮湿。孙明磊的遗照湿漉漉的,如同他小鹿一样的眼睛。   曾连喜没有带伞,雨水顺着长刘海而下。他脸上满是水,以及雾。“不过,南城的同学比这里好。”   雨水打湿了菜花。   曾连喜淋着雨回来。   遇到两个村里的中学生,一人叫了他,另一人拉住。两人离他远远的。   曾连喜不予理会,回到姥姥的院子。   姥姥在门边择菜。大门敞开,风大起来,能把雨水吹进去。   曾连喜进去,掩了半扇门:“姥姥,不要淋到雨了。”   曾姥姥抬起头:“吹吹,醒醒神。”   曾连喜拉过小凳子,在对面坐下。   曾姥姥把菜篮子分了一个给他:“去看了孙家小子?”   “上次时间太赶,很多该说的,没跟他说。”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见他?”   “姥姥,我又闯祸了。”刘海长的好处是,一低头就像隔绝了全世界。水珠从他的头发滴落到菜篮。   曾姥姥的动作停了:“什么祸事?”   “资助小磊的何家,是我的同班同学家。”曾连喜语气平平,暗自咬牙,“他们是压垮小磊的稻草之一。我给他们发威胁信,被学校发现了。”   “我就知道,你急匆匆地跑回来,肯定有事。”曾姥姥继续择菜,“孙家小子走得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何家脱不了干系。”曾连喜听见自己阴沉的声音。   曾姥姥:“他们接受你的威胁吗?”   他摇头。何冠不把卡片当回事,比高晖当时还洒脱。   曾姥姥:“如果你跟他们是同学,不如开诚布公,好好说一说,对方了解多少,做了多少。”   曾连喜没有问过。   他猜到,高晖的卡片是出自何冠之手。   高晖不追究,曾连喜就不放在心上。   见到何冠和孙铭磊的合照,曾连喜瞬间把资助人和何家联想到一起。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明白,迁怒何家是无能为力的愤怒。   那天,孙明磊向他求助过。他忽略了。   他没能成为好朋友临死前的浮木——他也是“稻草”之一。   他无数次回忆起孙明磊,无数次的追悔莫及。   “姥姥,我会跟他们说明情况。”不止是何家,他还瞒了高晖很多很多。   雨越下越大,曾姥姥掩上另外半扇门:“刚才你的手机响了好几次。”   *   集训队的管理比九中严格。   周六休息半天,高晖去老师办公室,拿回了手机。   一开机,就发现苏迁建了一个三人的微信小群。   苏迁:「真相大白了,你们的卡片,全是曾连喜的捣鬼。」   他又发一个大脸的表情包。   苏迁:「他该去参演舞台剧啊,他的自导自演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高晖立即给曾连喜打电话。   无人接听。   集训队是四人宿舍,他跟何冠上下铺。   他听着外面的雨,见到何冠从卫生间出来:“聊聊吧。”他翻身下床。   何冠听他郑重的口气,跟着走出宿舍:“什么事?”   高晖双手插兜,昂着下巴:“我帮你瞒了卡片的事,怎么轮到你,就沉不住气了。”   “什么?”   “学校知道这场恶作剧了。”高晖冷淡地说。   “学校知道了?”何冠皱眉,“怎么知道的?”   “有人打小报告呗,还能怎么。”   “是谁?”何冠说完,又明白了什么,“何鹏也收到了卡片。”   “我不管你们谁收到。”高晖扬扬手机,“学校在传,这全是曾连喜自导自演。何冠,你是第一个玩这场游戏的,事情败露,对你没有好处。”   何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跟何鹏收到的卡片,是曾连喜放的吗?”   高晖不说话。   何冠:“为什么?”   高晖耸肩:“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手机借我。”何冠全力冲刺集训选拔,当老师说上缴手机的时候,他第一个交上去了。   曾连喜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   何冠:“你问问曾连喜,为什么要给我放那张卡片?”   高晖接起电话:“喂。”   曾连喜:“集训队那边还好吗?”   “不用担心我。”高晖到了栏杆边,低声说,“我知道班上的流言了。很抱歉,没有留在学校里帮你。”   曾连喜很难说出“清者自清”四个字。   校方有监控视频,他无法抵赖,他也到了百口莫辩的地步。“谢谢。”   高晖问:“学校有出处理通知吗?”   曾连喜轻声回答:“还没有。”   “你别担心。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其中还有我,以及何冠。我们都牵扯其中。”   “老师们还在商量吧。”舅舅那边很平静,似乎没有收到学校的通知。   “恶作剧嘛,只要你整蛊的对方不介意,当一场玩笑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凭我这个纪律委员多年的经验,你这次连小处分也不会有。”高晖转身,腰抵在栏杆上,一手拿手机,一手撑栏杆,直勾勾看着何冠。   何冠推了推眼镜,走上前来:“我想跟他谈一谈。”   高晖把这话转述给曾连喜。   曾连喜冷静地说:“我也想跟他谈一谈。”   何冠接过手机,沉声:“曾连喜,我只问一句为什么?”   曾连喜直言:“孙明磊是我的朋友。”   何冠对这句话并不意外。或许早有蛛丝马迹,因为曾连喜也是从安桦县来的。但他的疑问更大了:“为什么?”   他放卡片是因为孙明磊。曾连喜呢?他突然生出莫名慌张,说不清来由,就是觉得有什么在他心里掏洞,掏得他直发空。   曾连喜绷紧了声音:“小磊很敏感,你们给了他去南城的希望,又残忍地收回了。我知道,撤助与否是你们家的自由,我没有立场指责。但我想出一口恶气,给你们发几张卡片,不过分吧。”   何冠震了一下。在高晖的视频澄清以后,他隐约猜出孙明磊的死因,可他不愿细想。   “小磊是自杀。在他被田三那群小混混欺负以后,在何家终止资助以后,在孙奶奶病重以后……”剩下的,曾连喜没有说下去。   种种的种种,最终压垮了那个少年。   何冠想反驳,何家不是终止资助。但他张张口,却是无声。   最后,他说:“该是我受的,我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何冠去老师办公室拿回手机,第一时间联系了弟弟:“何鹏,是不是你去老师那里告了状。”他用的是陈述句。   何鹏接电话时,退出游戏组队。   队友冲他直骂。   结果哥哥劈头盖脸也是教训,他委屈极了:“不是我,我怎么会去告状!”再也没人比他更盼着平静生活了。   何冠深呼一口气:“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跟老师说明卡片的来龙去脉。” 第41章 12月6日   12月6日,星期一。   *   同学们的议论还在,但是又添了新素材。说是何冠联系了老师,给出了《夏杀》卡片的另一版本。   一时间,众说纷纭。   究竟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苏迁直言:“演什么舞台剧也比不上现实的这出戏啊。”   曾连喜走进教室。   同学们立即安静下来,个个的嘴巴像是被缝上了,连语气词都没有。   曾连喜安静地坐下,一如往常。   教室的安静,被班主任的声音打破:“校方已经查明话剧卡片一事,老师也跟几个同学谈过话了,这事已经私下和解。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是,老师。”苏迁鼓起掌来。   接着,教室里陆续响起掌声。   十二月的曾连喜,传出了和十一月的高晖同样响亮的名号。   不过,有两个人见到曾连喜就逃。   一个刘力宾,另一个是何鹏。   少了这两人的生活,大概才是平静的开始。   *   高晖的手机又被上缴了。   他仗着好人缘,跟宿舍楼下的保安套近乎。   集训课程结束,他按耐不住,借了保安的手机,询问今天的情况。   曾连喜已经到家,站在窗边:“一切都过去了。”   高晖:“何冠这两天跟丢了魂一样。”   “我很抱歉。”   “没事,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清醒吧。哦,对了,苏迁说还有些流言蜚语,我是过来人,我有经验,你别往心里去。”   “我跟你不一样。”学校里的传言,越传越大,比起恶作剧,进局子才是关键。曾连喜释然了,鼓起勇气,“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有过杀人的念头。”   高晖站直身子:“最后杀了吗?”   “没有。”   “你如果犯了大事,警察叔叔不会放你出来的。”高晖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对了,我也跟你坦白一件事,我捡到了孙明磊的文件袋,等我集训结束,我就完璧归赵。”   高晖的话,到此为止。   曾连喜听明白了,高晖已经看过他在派出所写下的悔过书。   各自安静,电话那头只剩彼此呼吸,以及淅沥的雨声。   二人意图藏匿的过去,早已在对方面前坦白。   曾连喜打破了沉默:“你在集训队胜算有多大?”   高晖笑:“我问了,比赛不考语文。胜率出奇地高。”   乌云蒙在半边,雨水淅淅沥沥。北面的天际线,亮起雨后的晴朗。   玻璃跟着亮了。   曾连喜见到自己倒映其中的笑容,自然从容。   “高晖,我一定努力,跟你去北方。”   # 番外 第42章 7月20日(上)   7月20日,暑假。   *   高晖——   高风熙和高星曜又要去钓鱼。   高星曜是个大学生,跟步入老年似的。   天还没亮,就醒了。   他醒了不打紧,但他一大早过来敲门。   高晖躺在床上装死。   钓鱼、赛车。两相矛盾的爱好,是他父亲的中年生活。   高星曜这种狗腿子特别投其所好。   他有礼貌,敲门不会像高丰树一样,“咚咚咚咚”直响。他有节奏,动作轻。如果一直这样敲,高晖觉得自己会再次入睡。   大约过了一分钟,门外没了动静。   高晖翻身:“终于能睡大觉了。”   将要睡着时,他又听到发动机的声音。   钓鱼的二人,坐车呼啸而去了。   汽车的声音远去。   高晖睁开一只眼睛。朝阳还没升起,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却再也睡不着了。   难得这么早起,他去了晨跑,顺便呼吸新鲜空气。   跑了一圈回来,大汗淋漓。   他从外面见到车库门前白色的新车。   这辆车的行驶证,挂在高星曜的名下。当然,钱是他父亲出的。   高星曜在什么艺术比赛得了金奖,大概离艺术家只剩半只脚的距离了。父亲高兴,买了辆车当礼物。   这样一想,父亲奖罚分明。   他不受宠是因为,他暂时没有作为。   崭新的车,耀眼夺目。就像高星曜的名字。   高晖用手指数了数,暑假至今,父亲和他说过的话可能没超过十句。   父亲能和高星曜从南聊到北,地理天文、国内外大新闻。那两父子有说不完的话题。   啧啧,新车的光泽就更加刺目了。   一般来说,高风熙的钓鱼消遣到下午才会结束。   高晖吃完早餐,百无聊赖。   他去了车库。   高风熙有一个习惯,他习惯把所有的车钥匙全都放到一个抽屉。   高晖对了对车标,找到白车的钥匙。他恶意地想,他要抢在高星曜之前开走这辆车。   想法很幼稚,好像被他碰过,这辆车就是二手车了。   他在地图上导航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路。   领了驾照以后,高晖没有再开过车,他握住方向盘,觉得生疏。他仔细想了想教练的话,启动车子,踩下了油门。   *   孙明磊——   奶奶又在咳嗽了。   奶奶说,人就如同机器,用久了会有各式各样的毛病。   孙明磊陪着奶奶去了县城,去了市里。   医生说,这是难治之症。   孙明磊看不到明天。不,他连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基金会那边没有消息,对方说撤走就撤走。   一切又怪不到他人。归根结底,他是自作自受。   基金会停止资助,因为他有了前科。   孙明磊的一生过得浑浑沌沌,虽然他才十五岁,但他已经能够用上一生这个词。   他是一个平庸的人,要说有什么突出的,大概是他在绘画方面,无师自通。   村里没有天赋不天赋的说法,就是很多人夸他从小画画好,长大了画得更好。   孙家父母外出打工,想给儿子改善学习环境。不料出了意外,孙家失去顶梁柱,剩下孙奶奶一个人操劳。   不幸中之大幸,慈善基金联系到一家人,愿意资助孙明磊到高中毕业。如果他争气的话,资助到大学也是可行的。   孙奶奶不确定地问了句:“艺术学校的学费,很贵吧?”   村长说:“对方是生意人。他们不考虑钱的问题,主要是行善积德。”   有人斤斤计较,也有人衣食无忧。   *   暑假的第一天,孙明磊背了画板,到河边的大树下,坐着作画。   田三那群人经过。   田三说,天气太热,心情不佳。他掀了孙明磊的画板,冷笑:“什么鬼画符,只有村里没见识的人,才会觉得你将来能成艺术家。”   他一笑,跟在他后面的人也露出讽刺夸张的大笑。   和曾连喜一样,孙明磊从小就深知丛林法则。他无数次想,如果他也是狠辣的个性……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孙明磊跌坐草丛时,碰到了一块石头。体积大,重量大,他仿佛被鬼迷了心窍,抓起石块,冲着田三狰狞的脸砸了过去。   田三吓了一跳。   孙明磊也吓了一跳。那一下可能砸得很狠。他看见田三捂住脑袋,啊啊直叫。   周围的人都傻了。   一人手忙脚乱地喊:“要不要叫白车啊?”   孙明磊听见“白车”两字,忽然回了神,后退几步。   田三大喊:“孙明磊,我如果今天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鲜红的血从他捂住的伤口处流下来。“哎,哎,我晕。”他倒了下去。   孙明磊双腿发软,但他知道自己要向外逃。跑着跑着却发现自己到了派出所。   他不知道田三如何了。但他砸的是太阳穴,这个穴位,一个不好就要死人的。   孙明磊失魂落魄,进了派出所。   经警察调查,田三没有大碍。   孙明磊单方面袭击,赔了医药费不说,还在派出所写下了悔过书。   田三的家长去闹。   能生得出田三这样的霸王,他的家长也比孙奶奶凶悍。   经过一番闹腾,孙明磊没有通过基金会新学期的审核,资助被撤走了。   所谓的幸运,从来没有降临于他。   黎明前的黑暗,漫长得无边无际。   孙明磊决定亲自去一趟南城。   他和何家的大儿子见过一面,拍过一张合照。   合照背面,留了一个号码,一个地址。   孙明磊把电话号码倒背如流,但一次也没有拨过。   他本想打电话,但想想,家事啰嗦,面谈更有诚意。他得把自己去自首的前因后果,详细讲给何冠听。   如果何冠还是从前的何冠,他多少会体谅的吧。   孙奶奶躺下休息以后,孙明磊拿了点钱,前往南城。   半路又遇上了田三。   田三的伤早好了,耀武扬威,正欺负一个初中小男孩。   孙明磊思维呆滞,但身子极快,躲到了一边。   田三指着自己的一个同伙说:“你刚刚把他撞到了啊,他留了这么多血。”   小男孩可能吓坏了,嘴唇颤颤,什么话也没有说。   田三拧起丑陋的笑,问小男孩要医药费。   小男孩拽住书包,一动不动。   田三直接把他的书包抢过来,从钱包抽走了钱。他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孙明磊等小男孩走了才现身。   田三刚刚过于得意,忘了拿走放在地上的一个袋子。   孙明磊盯着,突然上前。   袋子里装的是一粒粒血胶囊。   他突然明白,他砸中田三时,田三脑袋留下的“血”是什么了。   这是田三勒索人的把式。   孙明磊闪过一个念头。万一见到面,何冠不答应。他是不是也能用这一招数,讨要何冠的同情心?   孙明磊拽紧袋子,坐上了去南城的车。   将到何家的那个路口。   一辆白色轿车突然冲出来。   孙明磊惊慌之余,连连后退。他下意识用手里的东西去挡车。   跌倒时,他见到袋子被甩到车头,血胶囊迸裂,飞溅出鲜红的液体。   车里走下一个少年,看着和他差不多年纪。他面色惨白,声音微颤:“你没事吧?”   孙明磊从惊吓中回神:“我没事。”   “这是……”少年看着满地的血。   “那是假的。”孙明磊爬了起来,“血胶囊。”   少年不大放心:“我陪你去医院吧。”   “我没事,你别担心。”孙明磊说完就要走。   “哎,你别跑啊。安全起见,去一趟医院吧。”   “你没撞到我。我只是摔了。不疼。”   “你等一下。”少年去车上拿了纸和笔,写了几个字,“这是我的姓名、电话,学校。你如果有事,一定联系我。我不会跑的。”   “知道了。”孙明磊收下这张纸。   他才知道,何家住的是别墅区。安桦县也有人建了三层楼高的房子,但哪有这样的气派。   他再次确认了何家的地址,刚想去按门铃。   门就开了。   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抱着一个篮球,好奇地问:“你找谁?”   “我找……何冠。”孙明磊忐忑。他跟何冠见过一面,觉得人好。仅此而已。   “你是谁啊?”少年打量他,略有不屑。   “我是孙明磊。何家从初中开始资助我上学……”孙明磊注意到,他是旧衣,而眼前的少年光鲜亮丽。他不由得退了两步。   “孙明磊?哦,我知道。你不是犯事了被抓了嘛。我们家不会助纣为虐,资助其他乖宝宝不是更好。”   “那件事有误会,你们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我爸说停就停,我爸出钱,我爸最大。”少年想起什么,“哦,是你!刚才那场车祸是假的吧?”   孙明磊愣住。   少年鄙夷:“现场迸了好多血,结果你什么伤都没有?真是厚脸皮啊,不会想用苦肉计来以死相逼吧。”   孙明磊的脸变得惨白。   少年扬起手机:“刚才那一幕被我拍下来了,流了那么多血,人却安然无恙。小人用奸计,难怪你会被警察叔叔抓起来。”   孙明磊苍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43章 7月20日(下)   7月20日,暑假。   *   何冠——   何冠今天在家整理东西,翻开旧书籍,见到了当年和孙明磊的合照。   那时候,何家资助了孙明磊有半年。   何冠跟着高晖出去玩,途经安桦县,他临时去了孙家。   小山村在何冠眼中破败不堪,但经由孙明磊描绘出来,别有一番意境。大概有艺术天分的人都比较心细敏感,孙明磊看得到常人看不见的风景。   何况那时有冲动,想告诉父亲,资助都是值得的,甚至再多掏点钱,也值得。   谁也没有料到,那样一个文静细腻的孩子,突然某天去派出所自首了。   基金会的人打电话来:“孙明磊未满十六岁,赔了对方医药费,写了封悔过书。没有处理就放回去了。”   何父在饭桌上,说起这件事。   何冠:“我觉得他不像逞凶斗恶的人,可能其中有什么隐情。”   何父:“这件事我交给那边的人去对接了。有什么消息,他们会跟进。”   何冠:“那资助的事……”   何父:“哦,现在是暑假,离下学期开学还有时间,不急吧。主要是我要确定,我的钱不是打水漂。”   何家不是在乎钱,但也不想喂一只白眼狼。   父亲的决定很冷静,何冠没有多说。   何冠把旧书装进纸箱子,抬着出去,看见弟弟嘟囔着什么,走了进来。“不是说要出去玩吗?”   “不去了啊。”何鹏放下篮球,去冰箱拿了一个苹果。他凑过来问:“哥,爸是不是停了孙明磊的资助?”   “只是暂停。爸正在调查他之前去派出所自首的事。如果确实有苦衷,我想,爸会把他接到南城来的。他们家情况比较困难。”   “哥,有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有些人穷疯了。他都去派出所自首了,肯定干过许多坏事。”何鹏撇嘴,“这种人啊,三十六计,耍得很溜。你要当心,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对你用苦肉计。”   “爸有他的安排,你不要插手大人的事。”   何鹏咬着苹果,哼了一声:“我不管了。”   *   曾连喜——   曾连喜只是忘记去倒掉一碗隔夜的面,就被曾姥姥偷偷地吃了。   早上,曾姥姥感觉肚子不舒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腹部更是绞痛。上午,曾姥姥呕吐腹泻。   曾连喜立即将姥姥送去了医院。   抽了血,等验血报告的时间里,曾连喜接到了孙明磊的电话。   孙明磊在电话那头说,他的计划失败了。他略带苦涩:“我本来想好了要用血胶囊做苦肉计,谁知道一眼就被识破了。”   曾连喜看了看姥姥,对着电话那头说:“没关系,希望总是会有的。要不,去申请一下其他的救助金。”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孙明磊叹气,“不只是我学费的问题,关键是我奶奶的病。村里的,县里的,市里的,几个医生都说奶奶的情况不大好。”   “别灰心,我问问我姥姥,有没有什么办法。”曾连喜也着急,姥姥捂住肚子,坐在候诊椅上,腰都直不起来了。但他不能不顾及孙明磊的电话。   “连喜,生活真的很难。”孙明磊的声音变得冷清,“不止现在,很久以前就是了。我们被田三王昊圆欺负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难。大家都是孩子,凭什么我们被欺负呢?就因为我们没有父母,我们只有奶奶,我们只有姥姥。”   “因为他们是禽兽,他们丧心病狂,我们要反击。”曾连喜语速飞快,尾音全是安桦县的调调,“我们上一次不就是躲过了吗。”   曾连喜说的上一次,是他拉着孙明磊跑。   孙明磊跑不快,几乎是被他拖走的。   两人跑到麦田的尽头,前面是一道河。   孙明磊气都喘不过来,弯着腰,一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曾连喜,突然哈哈大笑。   他们俩的友谊,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与田三王昊圆的抗争之中建立的。   抗争之后、大笑过后,孙明磊迎来一次又一次的无奈疲倦:“很累。反击累,我去何家也累,听到奶奶的咳嗽,我觉得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似的。”   曾连喜见到姥姥险些滑下的身子:“小磊,我先带姥姥去看病,晚上我再跟你聊。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们也勒索田三,逼他们凑点钱。我们不是斗不过田三,我们只是比他们善良。”   孙明磊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连喜,我很累。”   “小磊,先这样了。”曾连喜挂断电话,跑过去扶住姥姥。   抽血的检验结果出来,医生看了看,说是急性腹泻,开了针水。   曾连喜陪着姥姥在医院吊针,到了晚上也还没有离开。   *   何鹏——   晚饭时,何鹏听父亲说起另一个资助的孩子,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很刻苦,很认真,学校成绩很优异。   何鹏主动地说:“如果是个好孩子,那就资助他到大学呗。”   父亲笑了笑。   何鹏不禁把父亲资助的其他孩子,与孙明磊做比较。能想得出用血制造车祸的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何鹏把车祸视频看了一遍,断定孙明磊是奸诈小人。   吃了晚饭,何冠跟何鹏在书房里做作业。   何鹏心不在焉,几次想跟哥哥说起孙明磊的苦肉计。   不过哥哥这两天比较烦躁,因为有个死缠烂打的女同学,频繁打电话骚扰哥哥。   何鹏听见哥哥用冷冽的语气训斥对方。   何鹏连连摇头:“哥,你这样太直接了,小姐姐会伤心的。”   何冠不说话,径自去了浴室。   哥哥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兄弟一场,就由他来帮哥哥处理这一个桃花债吧。他接起电话,沉下声音:“喂,我是何冠。”   对方沉默一两秒:“何冠,我是孙明磊……”   何鹏愣住了,顿时火起:“又是你,你这个不要脸的,是不是又想用苦肉计以死相逼?”   “求求你了,我们家情况很艰难,熬不下去了。”   “熬不下去,就不要熬了。你不是很厉害嘛,血喷一地,还能安然无恙。不要再来骗我们家的钱了。”   何鹏知道哥哥的手机密码,他把这个手机号丢到黑名单,同时删掉了通话记录。   不给骗子骗钱的机会。 第44章 7月21日   7月21日,暑假。   *   孙明磊走了。   曾连喜收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他昨天才和孙明磊通了电话,告诉他,不要急,办法想想会有的。   一夜之间,人没了。   去孙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堆满黄土的山坡。   田三跟他的狐朋狗党聚在那里,嘻嘻哈哈。   一人:“听说没,孙明磊昨天走了。”   田三叼着一根牙签:“哈哈哈,幸好啊,前阵子我搜刮了他的一笔钱。否则,人没了,我们还少了一顿饭钱。”   一人:“你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田三:“那是啊。我早就发现了,孙明磊印堂发黑,这是不祥之人。能捞一把是一把。”   又一人:“不过,人死了是可惜啊。”   “可惜个屁,自作自受。”田三转头见到了曾连喜。他挑了讽刺的笑。   一人先开口:“田哥,你瞧瞧,这个人的印堂黑不黑啊?他会不会也——”他故作失言,捂住了嘴巴。   “喂,曾连喜。”田三说,“哭丧着脸,很难受吧?你在村子里只有一个好朋友,他现在走了,你是不是要跟着去啊?”   曾连喜面无表情。   田三向远处望了一眼:“要去孙家啊?带了白事的钱吗?孙家奶奶患了绝症,又失去孙子,肯定生无可恋。她留着钱没用了,你不如把钱给我们这些未来青年。”他走下山坡。   另外几人见状,跟着下来,围住了曾连喜。   “让开。”曾连喜冷冷地说。   田三的牙签差点戳中牙肉:“太阳打西边出来哦。兄弟死了,你就硬气起来了?”   曾连喜握紧拳头,田三的每一句话都在侮辱人。孙明磊走到现在,除了贫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群人的霸凌。   一群狗东西,仗势欺人。   曾连喜盯着田三:“你们才是该死的人。”   田三被他眼里的恨意震住了。就是这个时候,他发现,曾连喜的圆眼睛柔和了他的轮廓。其实他的五官很硬气。一旦眼神狠戾,倒有几分慑人的气势。   田三丢掉了牙签,准备小小教训一下曾连喜。田三为人凶狠,贪财,横行霸道。但不会逼人走绝路。一旦出了人命,事情就大条了。   然而,曾连喜却不对劲,给人一种鱼死网破般的决裂。他捡起地上的一块大砖头。可能是哪家施工运输时,掉在半路的。一整块的砖,厚实有重量。   田三夸张地笑:“你不会是跟孙明磊一样,用砖头石块当武器吧。那要记得,一定要往我们的头上砸。”他吃准了,曾连喜没有那个胆量。   没想到,曾连喜阴沉着脸,真的朝一人的头上砸过去。   那人偏了偏,避开了头。但是他的肩膀却被砖头正正砸中。   一群人顿时傻眼,看向曾连喜的眼神,个个透着难以置信。   田三第一个回过神来,他虽然坑了孙明磊一把,但脑袋确实被砸出了伤,新仇旧怨,他较真起来:“给我打。”   一个个人捡起地上的东西。石头、树枝,有什么拿什么。   田三骂:“蠢货,抢他的砖头啊。”   砖头被抢,曾连喜剩下赤手空拳。   善良怯弱的人死了,该下地狱的这群人,居然活在世上。   上天何其不公。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曾连喜红了眼。他看见路边那户人家的门前,停了一辆摩托车。   他跑了过去。   田三不知道曾连喜要做什么。他想走,又觉得不能在小弟面前失了架势。   曾连喜的气势太吓人了。田三让身边的人去教训,自己却和曾连喜保持距离。   曾连喜的目标不是那辆摩托车,而是摩托车旁边放着的一罐机油。   村里的很多人因为不想付工时费,会自己买廉价的机油回来,装在摩托车上。   机油是易燃易爆品。田三有了强烈的危机感。然而,他抱有一丝侥幸。曾连喜只是想吓唬吓唬人吧。   但他见到,曾连喜阴沉的眼睛满是戾气。   田三慌了,他要逃。越是心急,脚下越是混乱。刚才谁抢走了曾连喜的砖头,丢在地上,就丢在田三的面前。   田三见到了,脚却没有抬起,直接被绊倒在地。   曾连喜像恶魔一样,逆着光。   地狱是什么颜色?田三会回答,就是现在曾连喜脸上那样的阴郁。   曾连喜拧开了机油盖子。   田三啊啊大叫,手软了,脚也软了,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曾连喜把机油倒在了他的头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   曾连喜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打火机。   田三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到处是粘稠的液体:“我错了。曾连喜,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孙明磊。我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们了。但是……但是,孙明磊的死和我无关啊,我不想去陪葬。”   曾连喜的眼里连一丝怜悯都没有,他的拇指按在打火机的开关。   田三吓得尿了裤子。   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声音:“连喜,连喜!”一声接一声,由远至近。   曾连喜的手指停住了。   曾姥姥热切的呼唤把他拉回到现实。   刚才失去理智,他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如今回过神,见到周围一片狼藉。   有人躺在地上,有人傻在当场,又或者有人跑了。   田三跪在他的面前,□□湿漉漉的。头上,肩上被淋了机油。   “连喜,快住手,快住手啊!”曾姥姥一路跑来,脚步蹒跚,她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喊。   曾连喜停在原地。   曾姥姥走近了,立即抢过他的打火机。   曾连喜低着头:“姥姥。”   曾姥姥抱住外孙,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连喜,不要怕。有我在,有姥姥在啊。”   曾姥姥来来去去,重复着几句话。她湿了眼眶,将外孙紧紧抱在怀里。   曾连喜伸手,回抱住姥姥。   *   派出所里站着的,是半大不小的一群人。   中间一张椅子把一群人分成了两边。   田三和另外几个在窗户那里。   曾连喜和姥姥则在墙角。   安桦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乡下地方,人少,串门多。   方圆几公里的人都是认识的。   孙明磊和田三的事情刚刚过去不久,曾连喜又砸了田三。村子里最大的斗殴事件,居然是一群毛孩子。   虽然一个个“哎呦哎呦”地喊疼,但田三一群人都是皮外伤。   田三将曾连喜想要烧死他的事说了出来。   曾连喜在最后终止了该行为,而且,他未满十六岁。   最后的结果就是曾姥姥赔偿医药费,曾连喜写悔过书。   警察在口头上把一群人教训了一顿。   田三出了门外,狠狠地盯着曾连喜:“以后有你好受的。”   曾连喜没有回头。脚步没有停顿一下。   曾姥姥更是充耳不闻,拉着外孙向家里走。   田三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曾连喜疯了,一定是孙明磊的死,刺激到了他。他精神不正常,真的会杀人的。”   *   到了家里,曾姥姥给外孙倒了一杯水:“休息休息吧,今天都累了。”她没有追究外孙的行为,哪怕突然背上了一大笔医疗费用。   曾连喜看着姥姥细瘦的背影,后悔万分。   他接到孙明磊的死讯,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有时在回忆,有时在现实,更多的时候,他在幻想里将田三那一群人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姥姥及时出现,他可能真的将田三烧死在那当场。“姥姥,对不起。”   曾姥姥摸了摸曾连喜的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下不为例。那样一群人,不值得你把自己搭进去。你要出人头地,你要坚韧向上,时间会告诉你,你才是真正站到最后的人。你要活得像山上的一棵松。”   从小小的窗户望过去,远山上正好有一棵松。   他不是一棵松。就算他是,也是一颗被压垮了脊梁的松。   但他清醒了,他不会为这样一群人陪上自己的未来。“姥姥,我再也不会惹事了。以后都不会惹你生气。”   “姥姥没有生气,姥姥是难过。你如果杀死了田三,你就是一个杀人犯,要背一辈子的罪名。”   曾姥姥叹气:“连喜,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不知道。”他从小到大没有出过安桦县。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遵循丛林规则,他去到哪里都免不了被欺负。   曾姥姥:“你认真想一想。如果想要离开,我去拜托你舅舅,看有没有办法,把你送到南城去读书。”   南城是什么地方?曾连喜没有概念。   那里未必就没有像田三这样的人。   *   孙明磊的尸体摆在村里的祠堂。   孙奶奶一个人守着。   曾连喜踉踉跄跄地过去。他对于那天晚上,自己挂断孙明磊的电话,十分自责。   他甚至觉得,他害死了孙明磊。   他扑通一下,跪在了灵堂。   孙奶奶转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慈爱。   孙子走后,她足不出户,但不表示她在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曾连喜揍了田三而进派出所的事,村里已经传开了。   孙奶奶去拉曾连喜。   曾连喜不肯起:“孙奶奶对不起,我那天没能赶来。如果我……”   孙奶奶叹气:“不怪你,不怪你。一切都是命。要不是我病得走路都喘气,我也想跟你一样,和那群人同归于尽算了。”   “小磊……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有太多的原因,不知从何说起。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资助又撤走了。”孙奶奶低喃,“上天见小磊太辛苦,把他带走了吧。”   如果没有这样自欺欺人的命理说法,孙奶奶可能立刻跟着孙子一起走了。她说:“那天晚上,我要睡觉了,听到小磊讲电话,又是谈资助吧,具体聊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过后,几分钟的时间,就出事了。”   曾连喜以为自己是孙明磊的最后联系人。不料,他在临走前还跟资助方谈过。   资助的那户人家,说要把孙明磊接去南城。但又葬送了孙明磊的希望。   曾连喜磕了三个头:“他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孙奶奶:“连喜,你要幸福。”幸福是孙明磊的愿望。他走的时候没有实现,只能依托下辈子了。   孙奶奶想起什么,又问:“连喜,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高晖的人?”   高晖?“不认识。”   “小磊的衣服口袋装了一张纸,我照着纸上的号码打电话问,对方说差点撞到小磊。可小磊没有外伤。得知小磊走了,他说要来送他一程。”孙奶奶颤巍巍地拿出了纸。   南城九中,高晖。   直到曾连喜去了南城九中,才见到这个人。   高晖,人如其名,如朝晖,如烈日。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谢谢。就是一个短篇。   实体书会补一个兄弟情的番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