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怀璧》 锁梁园1(方才走过的红袍官员恰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牡丹亭》 -- 龙成五年的春夜,雨降如瀑,电若走蛇。 霹雳雷声响彻寒夜,电光将厢房照得一室如冰。 侍女兰时被雷电声惊醒,摸索着下榻,迷糊地揉着眼睛去内舍。她被“噼噼啪啪”的雨打窗棂声激得浑身战栗,点亮烛台: “娘子?” 她寻找的娘子不在床榻间,她转个身,忽而全身僵硬,瞪大眼—— 窗子被雨敲打,开了半扇,哐哐地摇晃着。 单薄纤细的女郎立在窗下,衣裙被雨打湿,乌黑发丝凌乱贴面。雨声与雷电交映下,她一双子夜清湖般的眼睛,闪着碎冰般惨然的光。 这名叫徐清圆的女郎听到侍女唤声,迷离地转过眼。人影映在雪白墙上,如同狰狞鬼怪。 侍女看到徐清圆手中握着的匕首,匕首上的血湿淋淋地顺着女郎的手腕向下淌,滴滴答答。 徐清圆声音幽若,齿间打颤:“兰时,我杀人了。” “咣”一声响,侍女手中的烛台滚落。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门窗轧轧作响,烛火微弱闪一下,整个屋舍,陷入了彻底的幽黑中。 -- 次夜,华灯初上,火如游龙。胭脂水粉气息与淅淅沥沥的雨点交融,整片北里如同浸在一个睡不醒的红颜梦中。 北里是整个长安夜里最繁华的地段,无论官宦还是贵族子弟,都愿意来此由美人陪伴,一醉方休。 春雨绵绵,亦无损北里的热闹。 在这片灯火辉煌的地方,有两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徐清圆一身红氅与素白帷帽,在侍女兰时的陪伴下,静静地走在这片绵延艳光中。 她低着视线,帷帽下透出的一点儿光,让她看到郎君和娘子们穿梭而过的鞋履,偶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便要绕过路。 “郎君慢走啊。” “小娘子我来了!” 酥软与靡丽的交相唤声中,徐清圆和兰时在雨水中行走,浑若未觉周围人窥探的目光。 兰时一径紧张。 她紧跟着自家娘子,防备娘子被这里的男子碰到,又在发现两边楼上郎君们感兴趣的目光后,愈发害怕。 她拉扯徐清圆的袖口,小声:“娘子,不如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实在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纵是寻林家郎君,改日登门拜访,不好吗?” 她们来这里,是寻找林宰相府中的郎君,林斯年。 昔日徐清圆进长安时,曾有恩于那位郎君。 彼时那郎君不过是一亡命小乞儿,徐清圆好心给对方送饼送水,救了那乞儿一命。不想有一日,那昔日乞儿摇身一变,成了林宰相府中的唯一郎君,林斯年。 徐清圆想向那位郎君讨个情,请对方看在一饼之恩上,救她一命。 此时此夜,听到侍女这么说,徐清圆声音轻轻弱弱:“兰时,发生了昨夜的事,我哪里还有时间登门求助?林郎君未必愿意帮我……我只能在有人发现之前,来堵一堵林郎君,盼他还记得那一点儿恩情。” 兰时伤心道:“但是自从我们来了长安,那位林郎君就像不认识我们一般,对娘子从来视若不见。又听闻他花心桀骜,相好无数,荒唐无比。他真的会帮娘子么?” 徐清圆心中并没有底。 隔着白色纱帘,她透过帷帽看北里的一重重人烟。春雨滴滴答答不断蜿蜒,帷帽后,她眼中雾濛濛,也如同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连绵不绝。 徐清圆指甲掐入手心,垂下眼眸。 半晌,她咬唇道:“总要试一试。” 她之前听人说过林斯年喜欢夜宿北里,便妄图在命案被人发现前,求得权贵之人庇护自己。 她昨夜手里握着匕首,她也知道死的人是谁。 自她来长安,独身周旋于群狼之间,何其辛苦。她怎会牵扯进这般凶杀案…… 徐清圆恍恍惚惚想着这些,忽而视线中出现一个有些印象的人影。她蓦地抬头,向那从楼外扶梯上走下的人—— 青年郎君和周围寻欢作乐的人都不同,他穿着绯色官服,雨丝落于周身,他却并未撑伞。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对面楼阁灯笼中的火光摇晃着偷来一束,落在他低垂的浓密长睫上。 短短下楼阁这几步,他缓步而行。 天地光影在这一瞬静下。 帷帽被风吹起一些,视线微明,徐清圆看得怔住。 在他身后,一个娃娃脸的侍卫领着人手,捆绑着几个喝醉酒的官家子弟,费劲地跟随。 被捆的官家子弟还不老实,拍着栏杆大呼直骂: “你就是我阿爹的走狗,他让你抓老子回府你就来抓。你一个大理寺的,天天忙这些吗?” “晏清雨,你放开老子!” 那被骂的身着绯色官服的大理寺官员,向身后侍卫说一声:“堵了他们的嘴。” 侍卫快速照做,又听郎君吩咐:“你们将人送回他们各自府上,我进宫面圣一趟。” 娃娃脸侍卫说道:“这么晚了,郎君还要进宫……要不要给郎君留晚膳呢?” 红袍官员回答:“不必了。” 他向徐清圆和兰时的方向走来。 两边楼阁上的娘子们笑嘻嘻挥帕子,语调婉婉如酥: “晏四郎,讨厌!总是把奴家的恩客抢走!” “晏四郎何时来找我们姐妹,而不是来抓人啊?四郎,奴家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那些带着钩子的娇嗔,听得徐清圆面红耳赤,尴尬无比。她隔着帷帽看到官袍郎君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禁垂下眼。 世界幽静,她低下去的余光中,看到红色宽袍飞扬的袖口。 那人与她擦肩而过。 徐清圆垂着眼。 侍女兰时凑到她耳边,嘀咕:“娘子,你认出这人了吗?咱们当初进京时,见过他一面……原来他是大理寺的人啊。 “娘子,你的案子会不会移交到大理寺那里?如果再加上郎主的事……我有点怕大理寺,咱们快走吧。” 徐清圆仰头,看到华丽灯火烛光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间,女郎们吃吃而笑、身姿摇曳,郎君们醉而吟诗,转头与美貌娘子们抱作一团。 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要找的林郎君,必然和这些郎君一样,未必会多看自己一眼。 而方才走过的红袍官员,恰如暮色雨至,寒潭鹤影。遍地芳菲璀璨间,他让人产生零星孤零感——美好之余,唯有寂寥。 徐清圆握住兰时的手,忽然道:“兰时,打听一下那位郎君的府邸……我们去求他。” -- 晏倾从宫中出来,回到府邸的时候,只差一刻便到亥时。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坐在马车中,头靠着车壁,一路都在想圣上嘱咐他的事。 马车停下的时候,他从车中撩袍而下。车夫要为他撑伞,被他摆手拒绝。他正要进府,听到一个柔弱的女声从旁侧传来: “郎君!” 晏倾侧过头看去。 黑压压的古柏树下,水洼亮晶晶,一对主仆撑着伞立在树下。 隔着距离,那戴着帷帽的女郎屈膝行礼,衣袂在寒风中微微飞扬,翩跹若仙。 虽然撑着伞,但春夜的雨斜飞不住,这位女郎袖尾一片水渍,已经不知道在寒夜中站了多久。 晏倾沉默着侧过脸,府门口,撑着伞急奔而出的侍卫风若长着一张少年娃娃脸,却分明是青年身材。 他十分紧张:“我回来就见她们两个非要等四郎回来!她们说有事求四郎,我怎么说,她们既不进府,也不离开。 “她们被雨淋湿,不关我的事啊。” 他这话,隐隐有两个女子拿乔的意思。 那两位女子也听到了风若的抱怨,侍女还没说什么,那女郎便急声道:“只是怕影响郎君名誉,才不敢进府,并不敢威胁郎君什么。” 晏倾说:“那便与我一同进府吧。” 徐清圆听到他温润清和的声音,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微微地松了一松。 她和这人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她两次惊鸿一瞥,看到他擦肩而过的风采。 而她牢牢记着长安城对这人的评价—— 晏倾,字清雨,家排第四,人称一声“晏四郎”。 他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与当朝新科状元共誉为“长安双璧”。 这样的人,也许真的会帮她。 -- 晏倾换了一身家常青色襕衫,回到书房。 他坐下歇息片刻,家中仆从就将来求助的徐清圆领了过来。他这里并无女子衣饰,徐清圆便仍是来时穿的那身雪青色裙裾,披着的红绒大氅。 青年郎君靠着案头,低垂着脸,露出的下巴肤色微白,神色些许疲惫。 侍女打帘,徐清圆弯腰进屋、向他悄然打量的那一眼,被他察觉到,他回望过来。 女郎腰肢纤纤,风致楚楚。 屋舍中只有他二人,熏炉中的烟香浮浮冉冉,晏倾起身迎接她。自她进来书房,晏倾周身那疏冷之气便消散很多。 他示意她入座,行止清正,温润如玉,和她进来前、他独处时的疲惫判若两人。晏倾分寸拿捏得好极: “原来是徐娘子。许久未见,娘子安好?” 徐清圆摘掉帷帽,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苍白面容。她跪地,低垂下头: “郎君,我来投案。 “我好像……杀了人。” 烛火微晃,荜拨一声。晏倾眸子轻轻一缩,徐清圆抬起脸。 屋外雨滴青荷,鹤羽沾露。潺潺雨声后,斗室间鸦雀无声,二人四目相对。 锁梁园2(“看娘子见晏家郎君一趟...) 密雨如针,敲打窗棂,四壁幽静。 兰时立在潮湿阴霾的廊口,不肯听府中仆从的劝慰进屋去歇脚。她手揪着衣角,半边身伏贴在斑驳掉漆的木柱上,盯着书房窗口映照出的豆粒烛光瞧。 她跟随的女郎徐清圆,被请入了大魏朝最年轻能干的大理寺少卿晏倾的书房中。虽然女郎进去前让她不要担心,但是兰时怎能不忧心? 一道高大的身影挪过来,挡住了兰时的视线。兰时受惊后抬头,看到来人是晏倾身边那个长着娃娃脸的高大侍卫。 风若挡住了兰时不甘的窥探目光,自己却侧过身。 他巍峨的半边身子被廊外雨淋湿,目光盯着书房的灯火,心中抱怨连连。 他想:徐家是个麻烦的火坑。 那位天下闻名的大儒徐固才以“疑似叛国”的罪名失踪没多久,郎君尚未就此给出陛下一个合理答复,郎君何必又搅和进徐固女儿,徐清圆的事情上? 不管徐清圆身上发生任何事,郎君离这家麻烦的人远远的,才应该最妥当。郎君千万不要怜悯病犯,去管徐固女儿的事情啊。 而无关两个仆从心中在想什么,书舍中,烛火幽幽一闪。晏倾用半册书挡了一下摇曳的火光,侧过头俯下目光,再一次看向跪在地上的憔悴女郎。 徐清圆低着头,朝着他的半张脸莹莹若若,美丽万分,却毫无血色。 她耻辱无比地跪在这里,等待着书舍主人的审判,赌书舍主人的品德高尚,会帮她一遭。这短短几息,屋中寂静无比,她手心已出了一层汗。 徐清圆紧咬下唇,脊背挺得更直。 她听到晏倾带点儿诱引的温润低声:“你杀了谁?” 徐清圆道:“一个叫卫渺的女郎。” 她微抬头,湖水般的眼睛看向晏倾。 徐清圆轻声:“先前我随我阿爹住在云州的时候,有一天,阿爹失踪,朝廷来责问他去了哪里,我自然不知道。我无地可去,幸好阿爹以前的一个姓梁的学生伸出援手,将我接到长安城暂住。 “梁家修了一个很大的园子,唤作梁园。这些,大理寺应该是知道的。” 二人目光对一下,又各自若无其事地偏离。 晏倾睫毛微闪,听出了这位柔弱女郎话里努力藏起来的对大理寺的不满。他看过她的卷宗,她今年不过二九之龄,没有将情绪完全藏住的本事。 他没有多生事端,只问:“那么,谁是卫渺?” 徐清圆目露恍惚,垂着眼喃喃自语: “我们一众女子住在梁园,姐妹互称,偶尔也有一些龃龉。卫渺便是这些女子中极为出色的一人……” 晏倾道:“据我所知,梁家这一辈,只有一位年轻郎君,好像叫梁丘。” 他说“好像”,语气却很肯定。 听他这么说,徐清圆一下子呼吸微急,面颊染血,因难堪而说话断断续续:“是,梁家有位郎君,叫、叫梁丘……但是梁家主人心善,接济了很多如我一般无家可归的女郎一起住在梁园。 “我们一众女子和他一同陪梁家祖母住在梁园,女郎们确实经常因梁郎君而发生争执。但是我身上罪名存疑,我岂会有心思与人、与人……行争风吃醋之事。” 徐清圆眼神飘忽,声音虚弱:“昨日傍晚,我们如往常一样,和梁家祖母一起在园中玩耍。祖母心情好,让我们饮酒。我不擅饮酒,却推辞不过,只能喝了……之后、之后我便醉了,模模糊糊中,我好像有见过卫渺一面。 “昨夜三鼓,我可能是酒醒了,口干得厉害,又觉得冷。兰时在外头睡着,我不想打扰侍女,就一人起夜去找水喝。 “我看到窗子没关,雨下的很大,整张案面都被淋湿。我就去关窗子……” 晏倾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他垂下眼,观察到她手指甲紧紧掐入手心,她身子微晃,单薄伶仃。 徐清圆茫茫然然:“我关窗的时候,捡起了那把沾着血的匕首。那光照到我眼睛里,我手上染满了血,于是我想起我似乎醉酒中,和卫渺发生争吵。兰时说她睡得沉,不知道我夜里是否出门行凶……但是今日,卫渺是确确实实的不见了!” 她目中水波闪烁,怔怔看着晏倾。这么波光粼粼的一双眼,潋滟多情,不知多少郎君会因为这双眼而忍不住同情她,相助她。 晏倾只是安静地听着,烛火的光和屏风的阴影一重落在他身上,一半亮一半暗。 徐清圆仰着脸,忽有这么一刻,觉得他像是深渊中的幽鬼般吓人。但是晏倾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身子向前坐了几分,他回到烛火光华处,便仍如孤鹤般清矍。 他判断着她话中真假,却不动声色,声音依然温而静:“所以,你觉得是你杀了卫女郎?你是来找我投案自首的?” 徐清圆压下心头凄茫,默默点头:“我白日没有见到卫渺,也四处找不到卫渺。虽然梁园风景如旧,我却满心不安,怕我如恶魔般逍遥法外。我若杀了卫女郎,自然应当自首。可是我醉了酒,我又确实没有太多记忆。” 晏倾缓缓说:“梁家没有人报案。” 徐清圆没有注意他的话,幽幽静静道:“卫渺不应死的悄无声息,我也不该心安理得地当做无事发生。若我没有杀人,我求郎君帮我洗清冤屈;若我真的杀了人,我愿意赔命……” 晏倾再次重复:“梁家没有人报案。” 他稍顿一下:“大理寺没有收到梁家死人的报案,刑部应该也没有收到。” 徐清圆怔一下,她仰着头看他,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完全明白。 晏倾终于站了起来,从矮案后走出,走到徐清圆身前。他的影子罩住她时,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拂来,暖融又端然。 徐清圆低着头,看到云履如烟。 晏倾平静得近乎疏离:“我知道你的诉求了。这件事若发生在旁家女郎身上,恐怕旁家女郎不敢如娘子你这般来找大理寺官员投案。” 他袖子微展,示意她站起来,却不知出于什么顾虑,并没有伸手来扶。 徐清圆恍惚地站起来,身子微微发抖,心神仍是迷离的。 她听晏倾说:“若是梁园死了人,梁家却无人报案,这件事便远比女郎你想的复杂了。你明明酒性不佳却被灌酒,再加上无人报案,某方面来说,大约你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 “若你无罪,我会帮你的。” 徐清圆猛地抬头看他。 他清逸秀挺,进退有度,温和之余,可见克制。 她眼中烟波浩渺:“我不信我会杀人……” 晏倾看她惶惑的眼神片刻,眼神略空,不知在想什么。 在徐清圆再观察之前,他回了神,仿佛十分认真:“我也不信你会杀人。” 也许他只是安慰她,但是从昨晚到今晚所经受的惶惑和焦心,在他的目光下,好似烟消云散了一半。 她孤身来长安,四处碰壁,出了事也不知道寻谁求助。一个陌生郎君的相信,让她心中泛酸泛暖。 她分明不想,但她睫毛颤一下,一滴泪滚出眼眶,垂在腮畔上。 徐清圆当即面染红霞,向后快速退开一步。她有些懊恼地侧过肩,急忙用手背擦泪,擦得面颊绯红。 她背对着他,声音含糊:“失、失礼了。” 此番仓促姿态,不见方才刻意端出来的稳重,方见几分少女娇憨。 晏倾移开的目光略微泛空,如同没看到她的狼狈。 -- “娘子!” 书舍门打开,兰时冲过去,扶住重新戴上帷帽的徐清圆。徐清圆扶住她的手握紧,兰时放下心,向徐清圆身后看去。 雨水哗哗,徐清圆拉住兰时,声音嗡嗡的:“我们走吧。” 兰时迷茫地被徐清圆拖下台阶,跟着徐清圆向府外走。身后,一把清润、迟疑的声音响起:“且等等。” 头顶一暗。 徐清圆没感觉到,只听到兰时呼吸一滞。她便抬起头,隔着帷帽纱帘,雾濛濛的水汽中,看到一把黑伞撑在上方,晏倾低着头看她们主仆二人。 徐清圆受惊地向后一退,晏倾竟也被吓到般地向后一退。 雨幕之下,他低着眉眼,露出的苍色下巴紧绷着,看不清神色。 徐清圆有些不解,忍不住想探究,却觉得这不礼貌。她低着头压抑自己的冲动,多亏有帷帽挡着。 她无话可说,便屈膝行礼。 晏倾沉默一下后,与她对着作揖。 徐清圆一慌,再次行礼。 晏倾再作揖,衣袖微飞,清光熠熠。 徐清圆被兰时拉住袖子晃了晃,便僵住身子而不动。 晏倾身后追出来的风若目瞪口呆,见自家郎君犹豫片刻后,将伞送到侍女手中,道:“我会再联络女郎的。这几日,女郎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的话,既显得冷静,又有几分温情。徐清圆再次屈膝行礼。 风若本来不满意自家郎君淋雨,却是看到这女子一而再地屈膝,温婉娴雅,他便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 徐清圆在兰时的陪伴下离开了晏府,晏倾本想让车夫送她,她却说怕梁家人生疑,她仍和侍女走回去便是。 雨水滴滴答答,混着徐清圆模糊的声音:“我说我与侍女出门买璎珞做坠子,必然要……” 有风吹来,帷帽飞扬,一把从玉佩上拆下的璎珞坠子递到了她眼前。 她扬起脸,透过飞起的纱幕与他对望,乌眸如水。 他说:“这把璎珞坠子是风若的,是新的,改日风若再向娘子取回。” 风若:“……?” 自家郎君快速地把他的璎珞坠子给人,他想说什么,但是看看晏倾,风若诡异地沉默下去了。 而徐清圆和兰时,也因他的安排而微顿: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给出他自己的坠子吗…… 徐清圆不敢多想,她收了璎珞,悄悄瞥了那个绷着脸的侍卫一眼,给双方找补道:“……那我先替风郎君保管几日。” 晏倾礼貌地“嗯”了一声。 天地黑黝,雨雾浮动。风若受晏倾的命令,在后护送二女回去,徐清圆并未拒绝。走出很远,徐清圆忍不住回头,向灯火幽若的晏家府邸门口看去。 她看到府邸门口的两只摇晃灯笼下,雨水拍袖,郎君腰背挺直,骨貌皆清,其余皆看不甚明。 静落小雨中,兰时扭头,看到徐清圆紧紧握住手中的璎珞坠子。 兰时揶揄:“看娘子见晏家郎君一趟,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晏郎这么好吗?” 徐清圆没说话。 在今夜之前,她还见过晏倾一面。那时她入长安,他出长安,她隔街望他,见到惊鸿之美。 锁梁园3(可是徐清圆看的人不是状元...) 风若护送两位女郎回梁园,他在梁园外徘徊数圈,没发现有异常动静,才回返晏府。 此时雨已经停了,寒夜长行,听到院中梧桐叶声簌簌,衬着廊下悬挂的金红纱栀子灯,有一种幽深阴冷感。 风若敲了至少五声门,叫了几次“郎君”,寝舍中传来轻轻的“嗯”一声。风若这才推开门,一边反手关上门,一边端着药碗往里舍走去。 他大咧咧道:“四郎,我把药给你端来了。” 穿过屏风,他看到晏倾立在盥洗木盆前,正在拿巾帕擦手。 晏倾低垂着脸,手指被搓得通红,手背上青筋都因此凸出。他缓缓地将巾帕叠好后,才走回书案坐下,接过那碗药。 只是一个时辰不见,郎君面色更见苍白,只眸色幽黑清澈,平静无比。 风若注意到晏倾的发尾微湿,身上衣衫也重新换过。衣衫拢得严密无比,晏倾仰颈喝药,只看出一点喉结滚动,上翘的浓长睫毛。 风若关好门窗,如同做贼一般偷偷问他:“郎君又病重了?因为见了徐女郎的缘故吗?我们今日不应该见那么多人。” 晏倾安静清雅:“无碍。” 他将一碗苦药喝得一干二净,放下药碗时,还用帕子将唇碰过的地方擦干净。之后他提笔伏案,垂着眼作出要写字的架势,并询问风若:“梁园四周可有异常?” 风若正看着晏倾出神。 他跟去晏倾身边的时候,晏倾身上发生了些事,致使他内里虚弱,精神极差。那一次事故掏空了晏倾,让晏倾的身子从此坏了。在那之前,风若只从教自己武功的哥哥口中听说过晏倾,哥哥说晏倾自幼是一个童昏语迟、极度羞涩的人。 那次事故后,晏倾为了能看上去像寻常人一样,不得不服用一种烈性药压制他虚弱体质,而这药与慢性“毒”无异。 靠药吊着身体的晏倾,今夜不应见徐清圆。这般超乎计划的事情,会带给晏倾极大疲惫和痛苦。 晏倾硬撑着不适,和徐女郎说了那么久的话,徐清圆离开后,晏倾必是精力耗损太过,去洗漱换衣了。 他分明没有碰到徐清圆一丝一毫,却仍因不适而将手背搓得通红。 晏倾没听到风若回答,就抬起头,耐心地再问一遍。眼眸乌澈,清明若水。 风若回过神:“梁园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只是大的有些过分,快占据一整个坊了……郎君,你要管徐女郎的事?万一她真的杀了人,却主动报案诱导我们,让我们觉得她没杀人呢?” 风若犹豫一下,为了郎君的身体,他睁眼说瞎话: “徐固失踪了,疑似叛国。他女儿坚持自己不知道父亲的事,大理寺没证据,只好放过徐清圆。但是徐固是一代大儒,他教出的女儿又岂会简单? “徐固一失踪,长安梁家就伸出援手来照顾徐清圆。这说不定是徐固和他女儿早就做好的准备,徐清圆装作不知道罢了!再说,梁家一直平平安安的没出过事,怎么她才去梁家住了几天,梁园就死人了? “四郎,说不定就是徐女郎中意那个梁家郎君,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杀了人。现在装失忆,说自己没杀……” 风若兴致勃勃还要再分析,发现晏倾闭了一下眼睛,眼神憔悴,他倏地闭嘴。 风若大受打击:“难道我跟郎君说话,郎君也会不适?我都跟着您好多年了……” 晏倾默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侍卫,且他沉默的时间久了,已经错过了安慰的最佳时机。 晏倾低睫轻颤,重新提笔写字,悄然转移话题道:“徐女郎是否有罪,要查了再说。梁园为何不报案,本就奇怪。你既然提供不了线索,就回去歇着吧。” 风若沉默许久,惭愧行礼,退出了屋子。出门前,他回头看晏倾—— 青年袖口轻挽,用一根木簪束发,伏案书写,露出的手骨劲瘦苍然。他半个身影投在窗上,如鹤展翅,却振飞不得。 一盏灯火相照,晏倾恐怕又要为不相干的人和事熬夜,在还没有拿到卷宗前就要为梁园的凶杀案做准备了。 这位郎君,相貌清雅,性情却强忍孤勇,世间罕有。 -- 和晏倾相反,回到梁园的徐清圆主仆二人,松了口气。 梁园素来夜间清冷,女郎们都已入睡。就算有龃龉,恐怕也要等天亮以后了。 徐清圆和兰时摸回她们住的院子后,进了屋,兰时就开心:“有晏四郎帮我们,女郎放心吧。” 徐清圆微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嘱咐侍女洗漱后去睡,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兰时走后,徐清圆简单洗漱后,悄悄将昨夜的凶器,那把匕首取了出来。 她用帕子包着匕首,也不敢多碰,如今匕首上的血迹已干,斑驳地挂在锋刃上。 徐清圆想了片刻,将匕首压在枕下,趴在榻间闭上了眼,青丝凌乱散落。 她脑子乱哄哄,一会儿想着昨夜那么大的雨,一会儿想卫渺幽怨地瞪视她,一会儿是晏倾从楼上走下来的侧影…… -- 徐清圆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进长安那日—— 张灯结彩,车马拥挤。 梁家派车马来接徐清圆,入长安这日,正好撞上登第士子游街,整个长安城为之振奋。 马车中,徐清圆和兰时安静无比地坐着。二女还在为徐固失踪的事而心焦,并没有心情和长安的繁华共鸣。 马车被困在了半道上,因百姓太多,他们进退不得。车外的一个老婆婆便在车壁上拍打,劝说车中女郎: “徐娘子,何必闷闷不乐?你阿爹的事,你又不知情。大理寺没有证据,不也只能不管你吗?来到咱们梁家,你只管放心,我们老祖宗啊,最喜欢漂亮年轻的小娘子。” 车中传来徐清圆轻柔的声音:“谢婆婆指点。” 那老婆子撇了撇嘴,又忽而大声:“看,状元游街了,状元郎、探花郎他们都骑马往这边来了……娘子真的不看看?” 街道两边早有士兵维持秩序,却拦不住百姓们瞬间的雀跃:“来了来了,郎君们来了。这是大魏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了吧?” “状元郎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说不定早有公主看上了,哪轮得到你?” “公主?哼……” 徐清圆听着外面嘈杂声音,心中惊讶,想长安百姓如此豪放,敢讨论皇室。她到底年少,虽因父亲的事而心中闷闷,却也被外面的人勾起了好奇心。 有另一辆马车隔着街面,与徐清圆这辆马车相对,同样被士子们的游街堵在了路口。这辆马车拐入偏巷,躲避人群。属于公主府的标记一闪而过,没被人注意。 同时间,清圆掀开车帘,望向人山人海之处。 数马并辔而行,英俊年轻的士子们在状元郎的率领下,风采卓然。人群外,有另一队人御马而行,飒飒踏风。 徐清圆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士子游街,而是斜刺里的那队出城骑士。 路径拥堵难行,骑士中有人喝道:“大理寺出城办差,闲杂人等退散,勿要挡道!” “让开!” 乱糟糟中,状元郎拉住缰绳,与众儿郎让路。徐清圆的马车也被吆喝着让出通道,车轮转动时,徐清圆靠着车帘,看向大理寺的人。 当所有人都去围观士子游街时,徐清圆要看的却是大理寺出城的这批人。她心中想,不知道今日出城的大理寺官员,是否有人在审她阿爹的案子…… 满堂耀耀,士子风流。百姓喧哗声在耳,车上的徐清圆与出城的大理寺官员们擦肩。距离极近的时候,徐清圆目光对上一人。 大理寺官员中为首的青年御马而行,绯色衣袍飞扬间,他面容秀丽,气度端华。 梁府马车让开道路的时候,他旁边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徐娘子”,于是擦肩之际,青年俯下眼睛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恰如一阵薄薄清雨落入她心头。 “状元郎果真俊俏!” ——可是徐清圆看的人不是状元郎,而是出城办案的大理寺少卿,晏倾。 -- 清晨,鸟鸣啁啾,帷帐低垂。 梁园在朝阳中复苏,晨曦之中,徐清圆昏昏沉沉全身酸痛,她仍沉睡在梦中时,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惊醒—— “徐清圆呢?昨晚晚膳就没见她,她是不是装病了?她这么矫情,装模作样,该不会是想让老祖宗关心她吧?” “难道是想靠这个夺得梁郎的爱?美得她!” 兰时苦劝:“冯娘子,我们女郎还没醒……” 院中大早上来闹的女子绞着帕子哼了一声,她生性泼辣,见这侍女竟然敢拦自己,当即就要破口大骂。 而这时,屋中打帘,露出清丽的芙蓉面一点: “兰时,让冯娘子稍等,我这便起身。” 两个女郎隔着窗口帘子,对望一眼。 屋舍中赤足立在窗下的徐清圆收回目光,捂着砰砰不安的心脏,收整自己的心情:卫渺的尸骨还未找到,正是心烦之时,她在梁园的死对头,冯亦珠就又来无事生事了。 冯亦珠的到来,会不会和卫渺有关? 锁梁园4(这突然撞来的人……莫不是...) 冯亦珠不耐烦地等了许久,门帘卷起,竹竿撑窗,弱不胜衣的女郎挽着侍女的手,自屋内步出—— 徐清圆腰下松松系着一条翠蓝拖泥百裥裙,风动时,璎珞珠冠下,腰际素色丝绦与臂间金色披帛一同微扬。 美人云鬓楚腰,娇喘细细,慵懒望来一眼,霎时间,秋波流连,万般姿色。 冯亦珠低头啐一口:狐媚样! 徐清圆不在意她的黑脸,尚且与她微微一笑:“冯娘子,你找我一同去向祖母请安么?这个时辰,祖母尚未起身吧?” 梁家主人孝诚,修建梁园以讨好梁家老夫人,让老夫人住在梁园。而老夫人收留了许多如徐清圆一般无家可归的女郎,这些女郎随梁家儿郎,一同称老夫人为“祖母”。 只是这位祖母年老体弱,精神不佳。虽日上三竿,她却不一定已经起身。 冯亦珠也是极为美丽的女子,她眉头挑起,一张清丽面容迎着日光,几分张扬:“哪个有好心约你一同去见祖母?徐清圆,我问你,昨晚你是不是出了梁园?” 徐清圆心口一跳,挽着兰时的手便一紧。 冯亦珠见她不说话,便越发得意,冲了过来围着她转一圈,幸灾乐祸:“好哇,我昨晚找你你不在,你居然敢私自跑出梁园!祖母不让我等随意离开这里,离开的人就再不能回来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她兴冲冲抓住徐清圆的手腕。 兰时立刻:“放开我家女郎!” 冯亦珠眉飞色舞:“走,跟我一同去祖母面前理论。你私自出园,活该被赶出去!” 赶出去么…… 徐清圆被她拽着走了几步,心中有了些想法。她回头冲着急的侍女摇了摇头,示意侍女不要冲动。 兰时便只好按捺下脾气,跟着两位女郎出院子:“冯娘子,你放开我们女郎的手。我们女郎与你不一样,自来柔弱……” 冯亦珠不屑:“家都没了,还摆什么大家闺秀的架子?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被梁家收留的孤女。祖母就算再喜爱你,你私自出园,按照规矩,也要被赶出去的。” 确实,这是徐清圆一直以来不解的——为何祖母不许女郎们离开梁园,为何离开梁园的女郎便再也不能回来。 徐清圆一边被冯亦珠拖着走,一边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自私出府,我与梁郎说过,出去买璎珞打坠子。” 冯亦珠才不信:“府上没有侍女没有璎珞?” 徐清圆说话兀自轻柔:“我挑的这款,府上真没有。” 她忍着紧张,从怀中取出昨夜晏倾赠给她的璎珞给冯亦珠看。晏倾赠她的是一把完整的坠子,她特意将线头拆了一大半,借此来蒙蔽他人。 徐清圆取坠子时,手指碰到怀里藏着的那把冰凉匕首。这让她指尖一颤,再次想到了卫渺的死。 而冯亦珠看到徐清圆真的拿出了坠子,便迟疑起来。 冯亦珠松开了拽着徐清圆的手,不甘地咬紧下唇,纠结而恼怒地瞪视徐清圆:又让这个女子躲过去了。 冯亦珠真是不喜欢徐清圆。 徐清圆貌美,性柔,低调,自她到来,所有人都沦为了徐清圆的陪衬。梁家祖母非常喜欢徐清圆,隐隐有将徐清圆配给梁家郎君的意思。 可是梁家郎君那么好的身世姻缘,冯亦珠已在梁园磋磨数年,如何能甘心放弃? 徐清圆见冯亦珠如此,迟疑一下后,主动过来挽住冯亦珠的手。 时値暮春,鸟语啁啾,古园清幽。 二女相携而行,泉水叮咚中,只听到徐清圆婉婉的声音:“似乎两日都没见到卫渺了,亦珠,你没有去找过她吗?” 冯亦珠一听便来气:卫渺,是徐清圆来梁园之前,祖母最看好的梁家郎君的良配。 卫渺失踪两日,冯亦珠哪里会多问,只会开心。 冯亦珠正懊恼于自己此次无法斗倒徐清圆,便漫不经心回答:“卫渺住的院子人空了,大概离开梁园,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吧。” 徐清圆呼吸一僵。 兰时在后面轻拽她衣袖,让她不要多说。但是徐清圆仍轻声问:“一个妙龄女子不见了,便不找了吗?万一、万一……她出什么意外呢?” 冯亦珠奇怪地看她一眼,说:“能有什么意外?可能就是她有什么亲戚找来,带她去嫁人了吧。她走了,你就是祖母最看好的孙媳妇了,你不应该高兴?” 冯亦珠低头,看到裙畔停着一只蝴蝶。她用手轻挥,蝴蝶受惊,展翅而逃。 冯亦珠目光追随着蝴蝶,喃喃自语:“这在梁园是常有的事。” 徐清圆:“这在梁园是常有的事?” ——生死不知,不闻不问,是常有的事? 她身后的兰时满头冷汗,紧张无比,生怕冯亦珠发现徐清圆的异常。 幸好冯亦珠不够聪明,冯亦珠瞪一眼徐清圆,抬高声音:“怎么了?年轻貌美的女郎不能嫁给梁家郎君的话,被遣出去嫁给别人,不很正常吗?” 徐清圆:“可是卫娘子一夜之间突然不见,没有只言片语,谁也不提她……” 冯亦珠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向左右看了看,说:“你别乱说话,连累我!祖母身体不好,大家不希望不重要的事情闹到祖母面前。以前都是这样的,走了就走了。” 她低下眼睛,绞着帕子半晌,轻轻说:“所以我才不要出去嫁人。” 冯亦珠如同说服自己般坚定:“我要永远留在这里,我要比你厉害,嫁给梁郎。徐清圆,虽然祖母喜欢你,但是梁郎会喜欢我的!” 徐清圆怔怔看着她。 兰时小声:“两位女郎,那边是老夫人吗?原来老夫人已经在游园了啊。” 二女听到了笑语声,她们抬头,看到湖泊边的凉亭上,梁家老夫人身边围着年轻的莺莺燕燕们。一众年轻女儿笑作一团,取悦着老夫人。 不知谁在老夫人耳边说了话,鬓角花白的老人家抬起浑浊的目光,满面欢喜地向凉亭外的两位女郎招手: “露珠儿,快来,她们与我说谜语呢。你才思最好,快来帮帮祖母。” 其他女郎们也微笑招手:“徐娘子,冯娘子,你们来了呀。” 徐清圆整整情绪,缓缓向凉亭中走去。 冯亦珠见祖母只招呼“露珠儿”不招呼自己,心里恼梁家老夫人的偏心,却也陪起笑容,娇娇俏俏地迎上去: “祖母,怎么不见梁郎呀?” 祖母撇嘴:“他啊,必是又睡懒觉了。快找人去请他,天气这么好,姐妹们都在,他躲什么清闲?” 笑语连连,无忧无虑。正如草木葳蕤,满园春色。 -- 在梁家祖母和年轻女郎们玩耍的时候,管家请了园外的人进梁园,栽种新一年的花草。 管家吩咐他们不要乱跑、不要惊扰园中主人,吩咐间,管家冷不丁看到一个眉目清秀、面容白净的年轻后生。 他看的久了些:“你……” 虽然那后生脸上灰蒙蒙,还有泥土,但立在一众花农中,一瞥之下,让人忍不住看到他,且越看越觉得这人不像花农…… 管家盯着人看时,那后生似畏惧生人目光,向后躲了。旁侧突然撞来一个娃娃脸的后生,笑嘻嘻道:“管家,有什么问题吗?他是我乡下表弟,人比较害羞,活是没问题的……” 管家冷冷道:“我们不请不认识的人来梁园干活。” 旁边便有另一憨厚农夫急急道:“老爷,行行好。他们两个都是良民,我们村里的后生。人品没问题,出了事算我的!” 这人是个熟脸,他拍着胸脯保证半天,又偷偷给管家塞了银子。 管家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不要乱走,不要多话,不要多看。” 娃娃脸花农打个响指,伶俐无比:“明白!” -- 晏倾扮作花农,沉静无比地跟着这些农人来梁园干活。 农夫三三两两分开忙活时,他低着眉眼,如别人一样手中拿着铁锹木铲去挖土。 风若也扮作花农,跟着他。 管事走后,二人四目一对。 晏倾轻声吩咐:“你去打探消息,听听卫渺与徐清圆为人。我看看此园水土,看能否得到线索。” 风若无奈点头。 他只说:“郎君你小心些,把泥往脸上多涂涂。也不知道徐娘子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这世上竟有大理寺少卿亲自查这种小案的……方才你就差点被管家认出不对劲呢。” 晏倾静静颔首。 他安静寡言,温柔清和,气度与旁人格外不同。但也就是这份沉静,也许真的能让他查到些线索。 -- 风若翻墙过瓦,在梁园四处梭巡、寻找人聊天,晏倾拿着铁锹挖泥土,目光在园中的草木间游走,思量着这里是否能够藏住一具女尸…… 徐清圆报的案情,几分真几分假? 徐大儒的这位爱女,在父亲罪名成谜时惹上这样祸事,是否是想从中得到什么? 晏倾边翻泥土,边在梁园行走。他遇上人便躲避,看到有动过的土就去挖。 梁园占地最广的是一汪碧水湖,波光潋滟。绕湖而走,林木丰茂,他躲避人流,却渐渐的,听到清脆说笑声。 长堤后凉亭中,年老夫人被女郎们逗得乐不可支,徐清圆声音清润好辩认: “祖母,您出了汗,我帮您端盘水果去。” 梁老夫人:“哎呀,真就是我的露珠儿最懂事。” 其他女郎纷纷吃味:“祖母,我们也不差呀。” 撒娇欢笑声中,徐清圆从凉亭中退下,袅袅朝晏倾的方向走来。 晏倾低着眼睛思忖片刻,向她走去。 -- 风若正和一个灶房小厨娘打听卫渺,他意有所指:“听说徐娘子和卫娘子为了梁家郎君争风吃醋,很不对付……” 小厨娘瞪大眼:“你胡说什么呀?徐娘子和卫娘子关系可好了,上次徐娘子还找我做点心给卫娘子吃呢。徐娘子可喜欢卫娘子啦。” 这和徐清圆的说辞不符。 有意思。 风若脸上笑容加深:“这样啊……我以为徐娘子是大家之女,别人都会嫉妒她一些。” -- 与此同时,徐清圆走下凉亭石阶,在青苔小径上委委而行。她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前方有花农迎面走来。 等到了近前,她发现有人,便侧身避让,那人走过时,一方帕子忽然在她手腕上捂了一下。 徐清圆猛地抬起眼,藏着匕首的胸怀微烫,绷紧了身子。 梁园如今危机四伏,真凶躲匿。 这突然撞来的人……莫不是贼人,偷她东西? 锁梁园5(她欲言又止神色纠结到...) 徐清圆当即低头查看自己衣袂,并未发现有东西遗失。 那人用什么东西捂了她手腕一下……徐清圆抬起手腕,举到眼皮下。 素腕玲珑,骨正肤柔,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 徐清圆又轻轻一嗅,只嗅出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她百思不得其解,向那远去的提着木桶、铲子的陌生花农看去。那花农背影看起来瘦削,转过园林一角,并未回头看来一眼,走得从容无比。 徐清圆张口想呼救,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让她不敢说出:这人没有偷东西,却又是谁? 和那害死卫渺的凶手是否有关系? 日头炎炎,空气凝滞。徐清圆心中惊惧,遍身僵硬。然而只空了一瞬,祖母那一方的笑语声传来,又让她的心跳渐渐平复: 光天化日,这人纵是恶人,也不敢当众行凶。 她虽然害怕,但若是这人为恶,正好叫人拿下他问罪。 这般一想,徐清圆也不叫人,只迈步加快脚步,向这花农追去。 路人遇到侍女,侍女请安:“娘子去哪里?” 徐清圆特意选择和那花农不完全相同的路,她犹豫一下:“祖母找梁郎去游园。” 如此,这些侍女见到梁郎便会告诉梁郎,让梁郎来寻她。她和这恶人的试探,会安全些。 -- 徐清圆追人的时候,风若插科打诨,逗得小厨娘乐不可支,话便说得更多了。 小厨娘:“我都说了,徐娘子和卫娘子关系很好的。你莫不是听人说,老夫人在徐娘子和卫娘子之间犹豫谁做她孙媳,就以为这两位娘子关系很差吧?” 风若一笑之下,露出酒窝:“我刚才从园林走的时候,看到过徐娘子。我一看她长得那么好看,就知道她不是恶人。如果真的有吵架,肯定是卫娘子欺负她。” 小厨娘翻白眼:“才不是!卫娘子娴静安然,是我见过最害羞的人了!我从未见过卫娘子和任何人有过口角。就算徐娘子后来迎上,徐娘子也说不出卫娘子一个不好。 “卫娘子啊,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发呆钓鱼。她从来钓不上鱼,只有徐娘子肯陪她消磨时间。前两天师太们来府上做法事,吓得卫娘子当场哭了,还是徐娘子哄的呢。” 风若垂下眼,目有疑惑。 他说:“哭?被法事吓哭?你确定?徐娘子还去哄了?而且……你们府上还做法事啊。” ——那徐清圆为什么要说她和卫渺偶尔因为梁园那位郎君梁丘,而发生口角争执? 小厨娘支吾起来:“这里不干净,经常做法事……” 灶房那边传来一声吼:“不要闲聊了,快来做活!不要和园子外面的人说话,被发现了就送你去喂鱼!” 梁园内有一巨大湖泊,与城中曲江水连接。 小厨娘从风若怀里抢走对方许给自己的糖,一味塞入嘴巴里。她嘴鼓起,匆匆离开,临去前叹息着和风若说最后一句话: “你快走吧,别乱问了,梁园不喜欢外面人的。卫娘子离开了也好,她能嫁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私下里还羡慕她走了呢。” 风若目光幽若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他喃喃自语:“原来园子里的人都以为卫渺走了,徐清圆却以为卫渺死了。奇怪,谁说的是真的?” -- 徐清圆追随那花农,越追越近。 那人似察觉身后的脚步,步伐也加快。他行走得快起来,身上的粗服就摩擦得更快些,衬出更加料峭的背后瘦骨。 徐清圆不禁开口:“你……” 她快走两步,衣裙如云一般飘飞起来,丝绦缠住了那人的手臂。那人被绊这么一下,徐清圆冲撞而上,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拽那人的衣袖: “你且等等,你是谁……” 那人被她拉得转过了身。 素白色的女式丝绦与男子手腕相缠,粗布葛衣的青年回头。灼灼日光照在徐清圆和男子身上,将世界割裂成明暗两片。树叶斑驳下,无穷无尽的文秀,和他涂着泥巴的脸上形容完全不同。 这是晏倾。 徐清圆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亦向后退了一步,一指竖于唇前,做出“噤声”动作。 同时间,徐清圆听到身后一把青年声音:“露珠儿,是你吗?方才好像看到了你的背影。” 徐清圆回过神:这是梁园郎君,梁丘的声音。 徐清圆伸手要将晏倾推入树荫,晏倾却在她碰到他衣襟前主动后退一步,旋身藏入树身后,望了她一眼。 徐清圆一怔。 二人并未说过话,此时目光流动间,徐清圆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徐清圆便向相反的方向引路,口上道:“梁郎君,我在这里。” 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青年笑:“真是露珠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徐清圆整理好心情,抬起头,看到温润如玉的端方青年怀里抱着一盆植物,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也许是昨夜没睡好,他眼底尚有些红血丝。 这便是梁丘。 梁丘早已弱冠,却未成家。 梁丘顺着徐清圆身后的方向眯眸看去,徐清圆紧张地绕到他面前,挡住他的窥探。 她和梁丘一同走过晏倾藏身的树荫旁。 光斑簌簌摇落,树叶哗哗,徐清圆低着头,声音有点儿绷,却轻柔笑:“我帮祖母拿果盘,看到了一只蝴蝶,就忍不住走了远路。梁郎君,你要与我一起吗?” 梁丘望她半晌:“好啊。” 二人并肩徐行,与树荫擦过。 徐清圆看到梁丘怀中抱着的绿叶葱郁的植物,也看到他手上缠着的白布上透出一点儿血迹。她目光稍顿,默默想到: 梁园中只有这位郎君手腕上常年缠着白布,若是卫渺的死和这位郎君有关,这位郎君手腕上的白布,会不会藏住一些痕迹秘密? 她盯着青年手腕的时间久了,梁丘顺着她的目光看自己的手腕,笑眯眯:“怎么了,露珠儿还没看习惯吗?你来梁园才一个月,我早就说了,我这手腕是要割破取血,用血养我的花,日日如此。你现在看着还是觉得害怕?” 徐清圆问:“郎君养的到底什么花,竟要日日哺血?它什么时候能开花呢?” 梁丘耐心介绍:“这是传自西域的花,只有以血浇灌,才能开出最艳的花。长安城每年有斗花宴,到时候我的花开了,我带你一同去参加比试,你就懂了。往年都是我的花夺魁。” 他文质彬彬,目光深情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花盆。此人不爱美人,最爱养花。 此时已经走过晏倾藏身的地方很远,徐清圆不经意地回头,看到叶落如蝶,那气质高远的大理寺少卿并不见踪迹。那位郎君还在观察他们吗? 徐清圆回转目光,继续试探梁丘:“我可以随郎君一同出去?我以为这里轻易不让人出门的。” 梁丘:“咦,不让人出门,你昨夜怎么出去的呢?” 他笑容几分狡黠,向她望来。徐清圆面颊一红,想到正是这位郎君的许可,她才能假托买璎珞的缘故,出门求助。 她低下头,躲开梁丘目光:“谢谢郎君昨夜帮我。” 梁丘:“我帮你出门散心,你不谢我吗?你昨夜的璎珞,是要拿来做什么的?” 徐清圆抬头怔忡,目光迟疑。 梁丘佯怒:“怎么,舍不得?” 徐清圆踟蹰半晌,犹犹豫豫地从袖中取出那拆了大半的璎珞坠子。她纠结万分,梁丘却高兴起来,伸手取过打量片刻。 梁丘把璎珞坠子收起来:“这就算是你的谢礼了。” 徐清圆挣扎一下:“可是那坠子没有编完……” 梁丘笑道:“不必啦,我不喜欢十全十美,十全九美就够了。” 徐清圆面容绯红,呆呆地看着梁丘珍视无比地将璎珞坠子收起来。 她欲言又止,神色纠结,到底没敢说这是另一个叫风若的侍卫的坠子……这么送给梁丘,真的好吗? 晏倾若是管她要,该怎么办? 梁丘见徐清圆目中怅然若失,只顾痴痴看自己,他心中一软,以为她不好意思。 他有意让她开心些,便低头凑过去:“过两日,我央求祖母带我们去师太们住的寺中玩,你愿不愿意去?” 徐清圆抬头,迷惘:“我们要出远门?” 梁丘浅笑:“是呀,难得的出门机会。山上也很有趣,不去的话,今年就没有机会了。” -- 当晚,风若回到晏府,进入晏倾书房,见到晏倾正在缓缓卸去脸上的妆,又在不停地洗手,将手搓得通红。 风若疑惑:“郎君被人碰了吗?不然怎么不停洗手?郎君,你真是太害羞了。” 晏倾安安静静,并不回答侍卫。他擦干净了手,走回书案后,听风若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他。 灯火照在晏倾浓长的睫毛上,他端然静坐、不言不语时,如同神祇般圣美高洁。 晏倾轻声:“梁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风若,这个案子,绝不只是一个凶杀案那般简单。但是我想,卫渺应该真的死了。尸体在哪里,很快会找到。 “徐清圆没有告诉我们实话。我想,她要么是凶手,要么,她在帮卫渺保守着一个不能与人知的秘密。” 他闭上眼,想到落叶纷纷,美丽的女郎伸手想将他推入幽暗处。 -- 夜里,兰时在外间睡了。 徐清圆从噩梦中醒来,辗转反侧,起身推开窗,望着夜间浓雾。 雾气如魔血弥漫,一重重包围而来。正如有一夜醒来,她站在云州的屋门口,发现阿爹离开了自己;也如卫渺死的那一夜,她满手鲜血地站在窗下。 天地寂寥,她独面这扑朔迷离的命运。 徐清圆抱住双臂取暖,想着白日时晏倾在园中看她那一眼,也想着梁丘兴致勃勃和她说山上如何好,寺庙如何有趣,每年梁家人去山上玩有多开心。 她很想问梁丘,他还记得卫渺吗? 可她不敢问。 这个世道真奇怪,有人永远不见了,有人仍策划着玩乐。她孤女独行,只怕惹祸上身。 锁梁园6(晏倾低着眼固执坚定 “...) “三月廿五,徐清圆寻我投案,称自己醉酒不醒,疑似昏沉中在梁园杀死一女,女名卫渺。但徐娘子诸多行为自证,想让我相信,卫渺虽死,徐娘子却不是凶手。” 黑魆魆的夜中,已过子时,晏倾并未入睡,而是前往大理寺的敕库,查看卷宗。 夜深人静,大理寺这座官衙幽静肃然,风若提着灯,跟随在晏倾身后,走在两侧卷帙浩繁的书架中。 风若一知半解,昏黄灯烛光下,只看到晏倾清扬的衣摆擦过一本本卷轴。晏倾随手取下想要的卷轴,也把不适宜的重新放回古架上。 “徐清圆的父亲徐固是旧朝南国天下闻名的大儒,曾在朝中任职高官。新朝建后,徐固携女隐居于云州,专心教女。然新朝百废待兴,朝廷急需这般名士为国效力,便一直派人监视徐固父女。去年冬,徐固失踪,大理寺疑其叛国,却没有证据。正此时,长安梁家以徐固弟子的身份,向徐清圆伸出援手。大理寺顺水推舟,让徐清圆进入长安,既是监督,亦是寻徐固下落的机会。” 书阁间,只有晏倾声音幽静温和。 晏倾被书架上飞扬的尘土呛到,咳嗽两声。风若急忙上前查探,被晏倾摆手,避开。 晏倾躲开他人的碰触,声音极轻:“徐大儒的案子由我亲自负责。我本应去梁园拜访徐娘子,了解其父踪迹。但年初公务繁琐,又怕徐娘子畏惧大理寺而不肯据实以告,我几多踟蹰,终是没有再见徐娘子。” 风若不服气:“郎君是心善,不愿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打扰一个孤女。徐大儒踪迹不定,您怕有心人借此欺辱徐娘子,只好任由徐娘子住在梁园。” 晏倾摇头,说:“只是不想多生事端罢了。我想梁园在长安便是一个异类,少与外人联络,偏居一隅。这般安静的所在,也许能在查到徐固罪名前,照顾徐娘子。 “她不过二九芳华,却被迫入长安,也是因大理寺无法照看她……我于公不得庇护她,于私便也只能默许她如此了。万想不到梁家有凶杀案,将徐娘子牵扯进来。” 风若道:“你就是待别人太好,才身体到了这个地步,都还在……” 他情绪低落,手中提着的烛灯摇曳一下,将他弄得一惊。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晏倾走到一书架前,将梁家有关的卷宗一一取下。他一边翻看,一边沉思: “梁家是长安城诸多名门世家中的异类。前朝与新朝交替之际,战乱波及诸多世家,大多世家选择入世,梁家则关起宅门,选择避世。到了今日,新朝已建了五年,梁家只有一位郎君在朝中担任国子监祭酒这样的不涉及实权的闲职,其他人都闭门不出。 “梁家这一代只有梁丘这一位年轻郎君,却似乎也没有进入仕途的意思。梁家郎主自称是徐大儒的徒弟,将徐清圆接来长安,和他们救济的其他孤女一同住在梁园,陪伴梁家那位老夫人享天伦之乐。” 晏倾一一翻看卷宗,又将卷宗放回书架上。 他轻声:“关于梁家的卷宗不齐。风若,明日你去户部一趟,看能否拿到梁园收留的这些女郎们的户籍讯息。” 风若回答:“恐怕很难。既是孤女,又逢新朝旧朝交替,各类文书都是混乱的,户部也焦头烂额。” 他看眼晏倾侧脸,神神秘秘道:“我今日和梁园小厨娘聊,她说梁家做法事,因梁园不干净。梁园做法事的那几日,正是卫渺死的时期。 “但是小厨娘语气支吾,恐怕话里真假掺半。郎君,你是不是怀疑梁园有很多女郎,都和这一次的卫娘子一样死了,失踪了?我觉得啊,梁家这个法事,很有问题,可能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晏倾耳边听风若说话,只觉得精神疲惫万分。他需要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听清风若在说什么。 耳边嗡嗡半晌,晏倾判断出风若的意思后,闭了目,想到白日时听到的徐清圆和那位梁郎君的对话。 他将一本本卷宗远远抛给身后的风若,风若手脚凌厉地接过,听晏倾简单介绍道:“这是从龙成元年到五年,梁家少有的几次报案。第一次是一个叫叶诗的表小姐私奔失踪,他们托大理寺寻人,这位女郎的报案叙说最为清晰。之后便是侍女意外死、偶尔有女子入湖淹死……从龙成三年开始,梁家再没有报过一次案。 “因户籍不全,梁家收留的女子们的去处,园外人少有听闻。” 风若快速翻看,果然见到最开始那位表小姐失踪案,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页案情,大约是老夫人如何疼爱那位女郎,那位女郎却被人骗走……之后的案子,只记录不过半页,便无下文。 晏倾在风若翻看卷宗时,问:“死去的卫娘子,卫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风若随口:“听说是一个特别害羞的女子,从不和别人争吵。但是服侍卫娘子的侍女被梁家管着,我找不到。我听说那个卫娘子害羞的,看到法事都能被吓哭……” 他突然一顿,望向晏倾:“这好像和郎君比较像?” 月光投窗,落在青年浓睫上。浓睫如帘下,晏倾下巴微白。 他低声:“莫要咒人长短。” 风若心想害羞又不算什么大毛病,怎么就是“咒”? 黑暗中只听到翻阅卷轴时,过了一会儿,晏倾说:“过两日,梁家要去一寺庙拜佛。暮春之时,卫渺死在梁园,尸体无法保存太久,必须处理。我扮花农在梁园徘徊,没有看到土壤翻动,湖中也没死尸浮起……恐怕卫渺的尸体,要借这次拜佛,去寺庙想办法处理。 “那寺庙,我等也要寻借口去。” 他如此这般嘱咐风若一通,风若连连点头。 风若抱着这些卷轴,兀自头大,又说服晏倾和他一同回去歇息。 关上房门的时候,风若突然想起一事,侧头奇怪地问晏倾:“我从小厨娘那里发现徐娘子说辞不一,从而判断她有事瞒着我们。郎君你又是凭什么觉得她在说谎呢?” 晏倾置身廊庑皎洁月下,清宁安然。风若问了许久,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面容因此而露赧色。 他迟疑看一眼侍卫,说:“园中狭路相逢,我将一方帕子贴于她手腕。她之前说自己不堪酒力,才迷糊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杀了人。我将整整一壶酒倒于方帕上,又以香料遮掩酒味。 “这般酒劲虽不如亲自饮下去的重,但整整一壶,也极为可观。然而帕子贴于徐娘子手腕之后……” 他想到那位娘子之后清晰无比的行径,秋水般的美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晏倾道:“徐清圆说了谎。她并非不擅饮酒,那晚发生的事,她未必什么也不知道。她也许看到了什么,却不方便说出来。她也许想保护什么,引我等去查。她也许连自己的侍女都骗过了,让侍女以为她真的疑似杀人。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凶手,但是……” 他垂眼,冷静温和:“她已布局设宴,我若不赴,岂不辜负佳人一番心力?” 风若目瞪口呆,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怀里的卷宗。 -- 四月初,雨水霖霖。 卫渺失踪一案无人提及,徐清圆等一众女郎,以及梁丘,陪同老夫人一同去义宁坊的积善寺礼佛。 积善寺是一尼姑庵,寺中的师太身受梁老夫人的信任。卫渺死时那日,这些师太们才刚刚做完法事,离开梁园。临去前,师太邀请梁老夫人过两日去参加庙中盛事—— “佛诞日”。 梁老夫人一口应允。 梁家众人坐马车前往义宁坊,黄昏之日,雨水绵绵,整片山水雾濛濛一派。 烟雨淋漓,半山迷离。徐清圆掀开马车遥望,她看到山中有庙,藏于冈峦草木葱郁中,一排屋脊漆黑幽森。 雷电划破天穹,雪白一道。 徐清圆身子一颤。 同坐一车的老夫人急忙搂她入怀,将她当做小女孩儿哄道:“露珠儿别怕,今晚我们必然能上得了山,吃得上斋饭。祖母和积善寺的师太们熟得很,你之前也见过她们,她们都是善女子入了佛。” 徐清圆细声:“祖母,我不怕……” 她正要放下车帘,忽然见到烟雨蒙蒙中,一队披着黑色蓑衣的骑士运着什么东西,行在山道上。 清圆身子前倾,趴在车窗口向外看。黑压压的骑士们身上雨水滴答,梁家车马停下,去和那方人交涉。 那批骑士下马。 一会儿,梁家管事来到马车前,向老夫人和女郎们交代:“老夫人,是大理寺运送棺椁去积善寺,让棺椁在积善寺暂厝。不想与我等遇到,那边向老夫人请安。” 大理寺掌管刑狱,经常会遇上无家可归的尸体悬案。一般情况下,他们会选择将这样的死尸停于庙中、观中,待勘录完善后,再行入土为葬。 大理寺此行,似乎是公务。 一听到“大理寺”,徐清圆心口一揪,耳朵高高竖起。 她扬起美眸、伸长脖颈向那方看,想看乌黑蓑衣中,是否有晏倾。时至今日,晏郎君是否懂她的苦衷? 而梁老夫人对于这种路上遇尸体的事颇为嫌恶,一听对方还要来请安,断然拒绝:“不必了。” 徐清圆一下子急了:“老祖宗……” 车中众女都奇怪看来,抱着植物的梁丘也疑惑看她。 徐清圆涨红脸,怯意涌现,却支吾道:“相逢即是缘,起码给他们一杯水喝吧……” -- 同时间,晏倾下马,望着梁家停下来的粼粼车马。 斗笠挡住他的眼鼻,只露出一点下巴。他分明看到马车那边的寒暄,但他默然片刻,吩咐风若: “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和徐娘子说几句话。” 本来无所事事的风若瞬间惊了:“啊?我?我说什么?郎君,人家想吃的定心丸,恐怕不是我给的吧?” 晏倾低着眼,固执坚定:“……你随便说。” 锁梁园7(“四郎徐娘子那么好看...) 徐清圆陪老夫人下车的时候,老夫人捏捏她的脸,目光浑浊却深邃,半开玩笑:“露珠儿心善是好事,但可不要学坏人家的女郎,被陌生男子骗了。你和丘儿是我的心肝肉,谁走我都不舍得。” 对面大理寺的官员们冒雨走来,老夫人声音伤感,徐清圆面颊一下子绯红了。 她与跟着她一同下车的梁家郎君梁丘对视一眼,梁丘无奈地对她做个口型:祖母老糊涂了,别放心上。 梁丘口上嗔:“祖母你别吓到露珠儿了。露珠儿是客人暂住咱们家,她阿爹回来了,她就要跟着走了。” 老夫人恨怒地一指戳在梁丘额头上,将郎君弄得身子前倾跌下马车。 老夫人:“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和露珠儿什么时候不吵嘴,坐一起和和美美,祖母就是死了也安心……” 梁丘声音抬高:“我的花!祖母别摔了我的花……” 徐清圆心里奇怪她什么时候和梁丘吵嘴过,口上小声:“祖母别这样说,梁郎君自有良缘相配。” 她听到一声冷哼,回头看,见冯亦珠为首的年轻女郎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冯亦珠,怒瞪着她,目若喷火。 徐清圆好无奈,扭头迎上大理寺官员,主动帮梁丘和这些官吏打交情。繁琐无用的闲谈几句后,徐清圆倒热茶给他们,目光梭巡间,来的大理寺官员中,她没有找到晏倾。 她眼中的光黯了下去。 风若重重咳嗽一声。 徐清圆眼中的光重新亮起——晏郎君! 她抬头,见到面前这位大理寺的人,是那个娃娃脸侍卫。她递出热茶时,满怀期待,眼若星辰。 不远处树荫下,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晏倾望着徐清圆这边,默默看着徐清圆和自己的侍卫说话。 近处,风若被徐清圆流火般明亮的眼睛看得不自在,他想到晏倾要自己和徐清圆说话,可是他和徐清圆有什么话可说的? 风若憋了半天,压低声音:“还我璎珞坠子!” 于是不远处的梁丘,疑惑地看到徐清圆受了惊般,快速将茶水送给那个侍卫后,飞一般跑回老夫人身边了。 风若:“……” -- 之后双方人马各走各路,却是同朝着山中积善寺的方向。 坐在车中,徐清圆一直绞尽脑汁想和大理寺那边人搭话,想见到晏倾。但是她身边尽是老夫人、女郎们、梁丘,她一言一行都在他人的关注中,根本走不开。 郁郁之下,傍晚时分,两方人马到了积善寺。 徐清圆被兰时扶着下车,有些忧郁地抬目,看到浓浓烟雨迷雾间,大理寺的官吏们带着棺材去了积善寺的偏门入寺。那边官吏公务在身,和这一方女眷,丝毫没有交流的可能。 临去前,她余光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郎君,侧头向这一边望了一眼。 郎君目若清水。 徐清圆心口跳起。 兰时在她耳边小声:“娘子,咱们孤身在长安,要小心些,别招惹没头没脑的事。” 这时,积善寺朱红寺门大开,灯笼火把下,乌泱泱的女尼们从寺中步出。 她们唱道:“阿弥陀佛,善人高寿。” 徐清圆定睛望去,见女尼中为首的师太个子高挑,缁衣粗陋,庄严肃然,面容皎皎,看着几分年轻。她身后跟着的师太则矮个微胖,上了几岁年纪,唇纹深厚,看着不好相与。 梁老夫人带着女郎们向两位师太请安:“杜师太,江师太,老妇又带着孩子们来叨扰了。” 矮胖的那个是江师太,热情地迈出一步,扶起行礼的老夫人,目光灼灼:“老夫人说笑了,前两日我等做的法事,老夫人可满意?夜里能否睡得实,再无恶鬼入梦相扰?” 梁老夫人深信这积善寺,闻言不停地说好。 在梁老夫人和江师太寒暄的时候,徐清圆悄悄打量着其他女尼。卫渺死的那日,这些女尼刚刚离开梁园……她的目光对上那位沉静端庄的杜师太。 杜师太目光幽幽望来,徐清圆慌地向后一躲,不小心踩了身后的冯亦珠一脚。 冯亦珠脸色铁青:“你要死呀!” 梁老夫人回头瞪视吵闹的女郎们一眼,惭愧地向女尼们投去抱歉目光。那江师太顺杆爬上,笑嘻嘻: “老夫人,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有一事麻烦女郎们帮忙,只是不知老夫人愿不愿意……” 梁丘笑:“祖母是你们寺庙的信徒,哪有不愿意的?两位师太,前段时间我们才在梁园见过,如此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吧。” 杜师太傲然不语,江师太喜得连连说好。 -- 大理寺在邻近寺庙停放无人认领的死尸棺椁已是常事,他们和寺中女尼交牌说明后,积善寺便不再过问大理寺的事。 深夜雨停,风若和官吏们去停放棺椁,回来后,他四处找不到晏倾,却碰到了杜师太。 杜师太领他进入密林,说:“晏四郎大约是误入后山密林,寻不到出路。但是无妨,密林口有山门锁着,晏郎君走不出太远。” 风若闲聊:“杜师太是这积善寺的主持吗?” 杜师太:“师父去后,众尼在我与江师姐之间选新的主持,却尚未有定论。” 风若继续试探:“师太看着尚年轻,不知因为什么出家?” 杜师太淡淡道:“左不过红尘往事,右不过男女情灭,郎君随意猜便是。” 她这么冷漠,风若只好闭嘴。 果真,杜师太领着风若在林中没走多久,便看到深林叶簌,背影清矍的青年垂袖而立,站在一道青苔山门前。 风若加快步伐:“郎君!” 晏倾回头,看到二人。 晏倾向杜师太点头致意后,问:“这门为何锁着?” 杜师太回答:“积善寺作为长安城东最大的尼姑庵,有一盛景,便是修建了十八层地狱。此景太过恐怖,平时便用山门锁着,不见世人。但是过两日‘佛诞日’,此景便会面见世人。 “男女百姓于十八层地狱中,得见我佛亲临,降福于世,正是大善。” 风若愕然:“你们真的修建了十八层地狱?你们自己不害怕吗?” 杜师太:“我佛在心中,何惧之有?” 子夜无月,她目光清澄冷然,唇角笑意幽诡,风若半晌说不出下一句。 猎猎寒风吹拂,只听到晏倾依然冷静温凉的问话:“敢问师太,十八层地狱后面是什么?” 杜师太看向晏倾。 这位郎君甚好,在这般幽深鬼林,他昂昂如新竹玉山,皎洁晕光,清致到了极致。 杜师太收起了轻视心,恭敬回答:“后面自然是乱葬岗,无人收的尸骨,葬于其中。例如大理寺此次葬人,便要在那里。” 晏倾平静:“受教。” -- 回去的路上,那个杜师太离开后,风若小声:“郎君是不是在找卫渺的尸体?” 他连问两遍,晏倾才回神:“猜测不能当真,我没有证据,要再想想。” 这位晏清雨虽然性格孤僻,且不喜和人接触,但风若在服侍晏倾前,曾听兄长说过晏倾是那类天才一样的人物。 所以风若从不怀疑晏倾查案的本事。只是…… 风若严肃道:“四郎,你不要乱走。我看这寺很邪乎,弄什么十八层地狱。正经佛寺会这么吓人?四郎你若是受伤了,我、我……我……” 他表情迷惘,瞳心骤然缩小。目中的恐慌,表露出他想到了些过往不好的事情。他很不安。 晏倾迟钝许久后才回头看他。 晏倾试探地伸出一只手,隔着袖子小心地拍了下风若:“我没事。” 风若怔一下,看着晏倾这克制的、很快收回的动作。虽然郎君只这么安慰了他一下,他却感动地快要落泪:“郎君你居然肯拍我肩膀……” 晏倾立刻扭头,悄悄转移话题:“徐娘子那方如何?” -- 徐娘子想躲开人,好见晏倾一面。 可是她被安排和冯亦珠同宿一室,冯亦珠盯她如盯仇人。 且冯亦珠对她警惕非常—— “这一次佛诞日,刚才在席上你也听到了,积善寺要女子扮观音,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女尼们找不出合适的女子,求到咱们梁园女子这里。这一次,我肯定赢你,当上那观音!” 徐清圆靠案而坐,听着寺中晚课钟声和耳边冯亦珠的嘀咕声。 夜雨时断时续,她心不在焉,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和大理寺的人搭上话。 她听了冯亦珠一晚上念叨,冯亦珠在梦里都做梦说什么观音,吵得徐清圆睡不好。而徐清圆怀里藏着匕首,夜里不敢深眠,惧怕自己说梦话泄露凶杀案。 次日早膳,徐清圆面色苍白,心事重重。侍女兰时跟着她,紧张地怕她暴露些不好的事。 隔着一道山阶,徐清圆看到了晏倾。 那位郎君也看到了她,目光停顿一下,便有更多人插入其中—— “露珠儿,你来了?” 徐清圆和人打完招呼,再看那个方向,失望地发现晏倾不在了。 -- 午后时分,落雨飘叶。 风若为晏倾出主意:“不如打晕徐娘子同屋的那个娘子,挟持徐娘子,跟徐娘子说话。” 晏倾:“人来人往,口舌极杂。便是你武艺高强,你不熟悉积善寺地形,恐怕会被人看到,败坏徐娘子名声。” 风若大惊:“我?怎么又是我?郎君,你真的不自己去吗?我觉得我们这几日见的人不算太多,郎君你精神也不差,你不至于见徐娘子一面,就病情加重啊。” 晏倾大袖扶额,遮住眉眼,装作没听到风若的话:“最好的法子,是徐娘子去扮那个观音。寺中必然有教她的事,她可以独居一屋。你就能顺利在夜里找她。” 风若鼓励他:“四郎,徐娘子那么好看,又不会吃了你。” 风若趁着他此时精神好,耍赖说不肯帮他找徐清圆,非要他自己去。 晏倾脾气甚好,侍卫这么戏耍,他也默然受了。他呆坐片刻,挣扎来去,还是披上斗篷出门。 风若大喜,连忙跟上。 -- 佛寺厢房中,冯亦珠不在,徐清圆辗转反侧,还是起身。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去扮观音,寻找和晏郎君说得上话的机会。 锁梁园8(他手拿着那帕子在她眉心...) 晏倾不想打扰女客,他和风若遮人耳目,刻意寻找少人的小径,一路寻去积善寺为女郎们安排的客房。 他这般小心,到了的时候却发现客舍拴了锁,徐清圆不在。 今日小雨纷纷,来寺中祈福的登山香客都很少,徐清圆会去哪里? 二人一路避开女客,只走有树木遮挡的松林小径。雨并不大,细如牛毛,晏倾垂着头思索梁园和这积善寺的关系。云履踩在草地上发出“窸窣”声,风若忽然激动地拽他一下。 风若声音都压着抖:“徐娘子!” 晏倾抬头看去,正好与那在林中徘徊、似乎犹豫迟疑什么的徐清圆四目对上。 徐清圆身后的侍女兰时在和自己女郎说话,听到风若声音,一下子抬头。 晏倾则微微一怔,因他此时看到的徘徊女郎,是徐清圆,却又不是徐清圆平时的模样。 女郎头戴五叶宝冠,乌发梳髻堆于发顶,耳边各有一绺发丝编成细辫,垂至肩腰。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披着披帛,胸前缀挂璎珞,一身裙裾上的碧色丝绦悠荡着飘扬。 她手中持着一朵花,低着头蹙眉。 徐清圆抬头向晏倾望来的这一眼,目有惊诧,慌乱,羞涩。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乌水眸闪动,带一丝喜悦。在她无穷无尽的美丽之余,更有些少见的典雅端庄、慈善之色。 这一副装束,正如画上的“观音”下凡。 二人在林中看到对方,晏倾快速垂下眼,遮掩住眼中无措神色。 他心中已经明白徐清圆在做什么,便只是遥遥地弯腰,作了个揖,长摆如云。 徐清圆向前走了两步,见他作揖,便忙停下步,也屈膝还他一礼。 风若受不了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拜来拜去,他在晏倾耳边吸气:“郎君,徐娘子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她要扮观音!她若真的被寺中选中当那观音,就可独自居一屋舍,咱们就能和她说上话了。” 晏倾少有地觉得风若有点聒噪,向旁边挪了两步。 徐清圆和侍女走到了两人身前。 她开口:“晏郎君,我……” 她揪着手中的花,羞窘低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晏倾声音清润干净:“我知道。” 徐清圆拽拽飞扬的裙裾,这般打扮让她不自在,她支吾:“我扮成这样是为了……” 晏倾低声:“我知道。” 她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她不知道怎么能说服两位师太让她来扮观音。其他女郎都去巴结两位师太,徐清圆没有钱财,便只好乔装上阵。可她心里不确定自己做的对不对,换上装扮后,便在林中踟蹰。 面前的少女悄然抬起一只眼,望来一眼。 晏倾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徐清圆这过分灿亮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模糊地想到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好对得起徐娘子这一番期待。 他便说:“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尽是关于梁园凶杀案。 风若站在晏倾身后,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惊疑不定地看看晏倾,再看看徐清圆。他隐隐觉得这气氛、这对话哪里不对劲,却又唾弃自己是淫者见淫。 但是风若看兰时一眼,见那个小侍女也表情古怪。 他放下心了。 只见徐清圆微微一笑,再感激地屈膝行礼。 晏倾便又弯腰回了一礼。 风若受不了了,插嘴问:“娘子手里拿的荷花?这季节怎么有荷花?” 徐清圆露出有些得意俏皮的笑,她手指伸来,将手中的花递给晏倾看。谁知她手才一伸,晏倾便迅疾向后退了一大步。徐清圆怔愣一下,目光探寻地睃晏倾一眼。 她很快收回自己的若有所思,不将花递出去让人看了,而是手指灵活地拨弄花瓣,指给两个郎君看:“观世音手持莲花,代表洁净无垢。但是这个季节没有莲花,我和兰时就用帕子和金丝薄片做了假花。” 晏倾这才注意看她手中的花,果然看到碧色手帕堆积如叶,粉色巾子充当花瓣,而金色丝线在花瓣间缠绕。花在她手中晃动,轻盈灵动。 风若惊叹连连:“娘子巧思!” 徐清圆目光望着晏倾,晏倾睫毛落下,唇角噙一丝笑,安静无比。 徐清圆见他不说话,便道:“我、我要去找杜师太毛遂自荐去了。希望我能选上观音……” 晏倾回答:“若是有困难,我会助你。” 徐清圆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闻言弯唇,浅浅一笑。她和兰时告别,平复心情要出林子。 女郎擦肩,香气馥郁。晏倾挣扎片刻后,道:“等等。” 徐清圆扭过半个肩,晏倾的手向她伸来。她目不转睛,看他手上捧着一方雪白帕子。 他低着眼:“得罪。” 他的手带着那方帕子,在她丹朱唇上轻轻一点。 身后兰时吞口水,而徐清圆周身涌上热气,热血上脸。她慌乱向后退一步,偏晏倾早有察觉,另一手隔着袖子,搭在她肩上,固定住她让她不要动。 他手拿着那帕子,在她眉心轻轻一点,然后后退让路。 只望了她一眼,晏倾快速移开目光:“这样更像观世音。” 眉心滚烫,徐清圆呆立片刻,听到兰时大呼小叫:“娘子,你眉心多了一个朱砂痣。” 徐清圆走后,晏倾在风若炯炯有神的凝视下静了片刻,将斗篷向下拉了拉,挡住自己大半张脸。 晏倾说:“跟去照应一下。” 风若挽起袖子准备干活:“又是我吗?” 晏倾拢紧衣袍,不看侍卫促狭的目光:“……我与你一起。” -- 那日后半日发生的事,并没有让人意外。 积善寺的杜师太和江师太为主持之事相争,杜师太负责这一次的“观音祈福”。此事连续五日,若是足够成功,杜师太必然更有可能当上主持。 下午的时候,杜师太和江师太在商量扮观音的事情。 江师太领着冯亦珠,努力向杜师太推荐。冯亦珠偷偷塞给了江师太不少钱财,江师太收了钱,自然帮人办事。 杜师太被两人烦的,态度几乎松动时,听到院中香客惊呼:“观音娘娘,观音娘娘现世了!娘娘,我、我给您磕头……” 有女声窘然:“我不是真的观音娘娘……” 厢房中的杜师太三人掀开帘子,看到寺中香客围着一白衣女子。那女郎端庄慈善,美丽幽静,在小雨中行走,眉心朱砂光华潋滟间,被进香百姓当成了观音娘娘在拜。 那女郎抬起脸,赫然是徐清圆。 杜师太忽然道:“便由她来扮观音吧。” 冯亦珠一下子急了:“她讨巧了,我不服气!” 江师太也不想钱财失去:“师妹,不要这么草率……” 杜师太目光冷淡地看一眼冯亦珠:“你也可以扮观音试试,若是比那位徐娘子好,我自然选你。” -- 四月初八,正是佛诞日。 盛会持续五日,积善寺向世人开放,开启后山大门。十八层地狱涌入凡夫世界,当是每年此时的义宁坊盛景,引得无数客人登山。 山门徐徐打开,一重迷离的世界呈现。 阴森可怖的画像、雕塑呈现,有恶鬼拔舌、有铁树插身。袅袅烟雾升起,铁索拖着地,他们模仿出地狱中的蒸笼。进入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戴上一张恶鬼面具,模仿地狱中人。 烛光诡谲阴森,长安百姓们胆子齐大,戴上面具后张牙舞爪,哈哈大笑。 各项鬼哭狼嚎声来自四面八方,恶鬼戴着面具行于人间,只见铜山火海,刀山油锅,越往里走,越是吓人。 这十八重地狱带着劝诫世人向善的心,做的栩栩如生。有带着小孩来的百姓,身边小孩早已哇哇大哭,哭作一团,扭着头要走。 而大人们劝:“别怕,一会儿有观世音娘娘救世……” 鬼怪之间,一重华车缓缓行来。车上巨大的含苞莲花张开花瓣,一身洁白的观世音娘娘坐于莲台,手持净瓶杨柳,挥洒甘露。 百鬼夜行,众生皆苦。 观音娘娘垂着脸,璎珞缤纷,是众鬼芸芸中唯一不戴面具的。诡谲烛火下,只见她面容安详恬静,目中自带怜悯慈悲,衣带乘风,万鬼不侵。 百姓们惊喜:“今年的观音娘娘好美。” 他们乱蜂一般地冲向车辇:“观音娘娘,请为我赐福!” “别挤,我先来的!” 乱哄哄中,梁家的女郎们和郎君跟随在老夫人身边,颇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展裙坐在花中的女子。夜火流连,烛光微弱,那“观音”随着车缓缓挪动,真是圣洁高邈,让人仰望。 冯亦珠嫉妒跺脚:“有什么了不起。” 晏倾和风若等大理寺官吏换了常服,戴了恶鬼面具,也混于人群中。这些官吏们以为自己只是日常来寺庙停棺,并不知道自己的长官在找一具叫卫渺的尸体。 官吏们与民同乐,高兴地冲向“观音”,想要获得赐福。 晏倾和风若挤在人群中,不敢大意。“十八重地狱”已开,卫渺的尸体要做手脚混入寺庙,应该就是这个机会。 人山人海,晏倾不断走动查看那些戴着面具或做成雕塑的“恶鬼”,因不断和人碰撞,他肌肤升温,额上渗汗。他后背被汗浸湿,可面容依然清雅沉静,让人看不出他的不适。 他侧头嘱咐风若:“一会儿盛会结束,你去找徐娘子,今夜必须让她说实话……” 正这时,一阵劲风吹过,街上灯火灭了大半。 黑暗涌来,片刻寂静。幽诡气氛下,突然有人发出恐惧尖叫:“鬼活过来了,杀人了,救命!” 晏倾猛地回头,看徐清圆是否完好。 锁梁园9(晏家郎君是小女子见过的...) 就在街上大半灯火熄灭的刹那时间,异变突生。 有戴着恶鬼面具的人突然掀开自己的面具,抽出一把祭拜用的剑,随意地向身边人砍杀去。这样的“恶鬼”不只一人,他们在灯火暗下的那一瞬骤然发力,袭击百姓。 坐在高处莲台上的徐清圆猛地站起。 刀入人身,血光飞溅。被刺的人没有被刺中要害,还有余力回头看。他们看到灯火幽光中,掀开面具的人露出的狰狞表情,比面具上所绘的恶鬼更加可怕。 霎时间,这处游街盛会,变成了修罗场。 “恶鬼”追逐百姓,百姓惶恐逃窜。哭叫声,求饶声混成一片。因为人流过多,连逃亡都施展不开手脚。于是更多的血溅出来,更多的人扑倒在地,挣扎着往街外逃。 “救、救命——” 伪装成寻常百姓的大理寺官吏面色一变,纷纷抽出刀剑。官吏们大声:“什么人在此生事?大理寺在此,还不速速械器投降!” 徐清圆再无法扮观音,她煞白着脸立在莲台上。 她看到人挤人,看到恶徒可怖的嘴脸、疯狂的狂笑。他们向无辜的百姓下手,毫不手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灯烛火光都染了一片红。 她也看到梁家的女郎们发出惊惧尖叫,她们围在老夫人身边,慌得不知道如何躲。 老夫人也面色惨白,高声:“来人,来人!” 梁家的唯一郎君,跟着这些女郎们一同游街的梁丘正奋力推开那些百姓,努力向老夫人身边去。但是周围人太多,梁丘根本过不去,他口上直呼:“祖母快躲躲。” 梁丘眼睛看到一个小孩即将被大刀砍中,他一咬牙冲过去抱起小孩儿,在地上滚一圈。 梁丘肩上挨了一刀,趔趄着起身再跌倒。 徐清圆离他很近,立即从莲台车上跳下去,叫他:“梁郎——” 奔走之间,烛台掀倒,火焰漫扬。 徐清圆被吓得向后一跳,裙裾飞扬间,她见到一个黑色身影极快地扑入火中。半树高的浮屠被那些恶徒推动,轰然欲倒时,这人冲撞过去,以蛮力撞稳石浮屠。 他长身飞跃,环腰一周,火树银花!一鞘两刀,两把雪白飞刃从鞘中飞出,被他握手一甩,周围恶徒瞬间倒一片。 身后半墙坍塌,他昂然高喝:“大理寺在此,焉敢造次!” 徐清圆一眼认出这人是风若。 风若一入场,和大理寺其他官吏配合,共同伏击这些恶徒。徐清圆盯着风若,看他挥舞双刀,认出他耍的是鸳鸯刀。 她自幼跟随阿爹读书,博闻强识,这世间几乎没有她没读过的书。即使她没学过武,她也知道使用双刀需要怎样的灵敏反应。 徐清圆心中稍微放心,正要再次奔向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梁丘,面前黑影一暗,一个恶徒抢到了她身前。 这恶徒对她冷笑一声,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徐固枉为前朝大儒,女儿竟然为新朝效力?” 徐清圆一怔,这人挥着刀向她砍来。避无可避之间,她袖中手指紧张地摸到一个机关玉盒。刀挥到她眉间之际,徐清圆一咬牙,抬头上挡,手在袖中小盒子上重重一按。 登时间,她袖中飞出数把银亮冷冽的针,向前方挥洒如雨。 那恶徒张皇逃开,却被飞出的些许针刺入。恶徒惨叫着后退,旁边有同伴看到他受袭,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个柔弱的“观世音”。徐清圆面色苍白,见那个恶徒的同伴又挥刀向她扑来。 可她已毫无办法。 人群堆积,逃窜艰难。徐清圆绝望之际,一人的手从后贴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按。她身子被一旋,向身后转去。同时,那帮助她的人身子一转,手从腰间摸出什么东西,快速地向上抛出,抵住那人砍来的刀。 旁侧有人扑来,这位郎君一脚将人踹开,凌厉万分。 徐清圆怔愕抬头,自下向上看,灯火煌煌。 风若紧张的声音在外:“四郎——” 徐清圆看到抱住自己肩膀的人,是晏倾。 他目若清水,面容微白。 这一次,他没有不肯碰她,而是真正地将手按在她肩上。乱糟糟中,徐清圆注意不到别的,只发现晏倾的手快速离开她肩膀,她以为他又要躲开,但他下一瞬,握住了她手腕。 徐清圆微颤。 晏倾低声:“走。” 他护着她逃离这方杀戮场,徐清圆被他搂住腰肢,被他几次带着快走。她没想到晏倾这般看着文秀斯文的人,也会武功。 徐清圆仓促向身后的杀戮场看,大理寺的官吏们在风若的吼声中,艰难地和这群恶徒搏杀。大理寺的人毕竟是官衙出身,那些没有经过训练的恶徒渐渐处于弱势,开始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要逃。 -- 晏倾带着徐清圆一阵疾走、逃跑。 等到二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徐清圆跌倒在地,手扶在膝头喘气。她听到凄厉鸦鸣声,才抬眼观察四周。 林木森郁,天际漆黑,半人高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晃,快要淹没他们。徐清圆站起来,看到四面八方,一座座孤坟至于荒草中,山雾如烟雨般弥漫上来。 徐清圆向后退了一步。 她身后,青年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十八重地狱后方的乱葬岗,恶人突袭,避无可避,只好暂时将娘子带到这样的地方躲避,委屈娘子了。” 徐清圆回身,看到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松柏树下,站着晏倾。 他额上渗汗,半边衣裳都要被冷汗浸湿,脸色也白得如鬼。虽则如此,他仍站得笔直挺拔,望向她的目光也温和,带着明润安抚的意味。 晏倾抬袖,向她拱手作揖。 徐清圆如梦初醒,回他一礼。 熟悉的互相行礼请安,唤起了徐清圆的安全感。她的心跳渐渐平复,抬头问晏倾:“其他人……” 晏倾一动不动地站在松柏下,任由树荫挡住他的面容神情。 他只有声音听着温和:“大理寺的人有应对此事的经验,恶人仓促行事,街上武器不足,他们必然失败。我向你保证,大理寺官吏不是酒囊饭桶。今夜之事,百姓最多伤,不可能亡。” 徐清圆低头柔声:“我相信郎君。” 乱葬岗中,四处黑魆魆,都让她觉得害怕。 她看不清晏倾,便试探着想上前一步,低声恳求:“郎君,我不碰你一衣一角,我能站得离你近些么,这里很吓人。” 树下的晏倾强忍着身体不适,面容紧绷,睫毛上的水滴沾在眼尾,他抬目望她。 他早知道她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聪慧。但她一直藏拙,他也不好多说。 此时此刻,徐清圆明确表示她看得出他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 晏倾轻声:“你相信我么?” 徐清圆:“我相信你。” 她向前缓缓走,净如霜雪。 月亮从云后升起来,皎白光落。乌鸦凄叫,杂草荒芜,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树下,隔着三步,与晏倾四目相对。 正如她是误入尘世的观音。 他是被囚深渊的信徒。 睫毛上的汗滴落入眼中,晏倾目光闪烁,移开了眼。 -- 二人站在树下说话,静等着游街那边事情结束。 晏倾说:“想让娘子扮观音,是为了娘子能独居一屋,风若好在夜间去寻娘子说话。万万没想到今夜遇到这样的事,能提前与娘子见面。虽然时机不好,但也只能如此了。” 徐清圆低着头,面容微赧。 她耳边听他声音温温凉凉如潺潺清泉,让人心安无比。若只听他的声音,便以为他此时一定很好,才有空安抚她。可徐清圆明明知道晏倾此时状态不佳,疲色难掩。 云州山外的世间男子,都是这般温柔良善的吗? 她轻声问晏倾:“郎君,你撑得住吗?” 晏倾语气微顿,道:“你为何这么问?” 徐清圆:“我认识一人,那人和郎君很像,平时不敢与人说话,避免被人碰到,别人说什么,她都很难听到……她害怕世上一切意外的事情,遇到就会被吓得哭叫,浑身冷汗。” 她有些迷惘:“可她和郎君又不太一样。她不如郎君这般聪明,她甚至……很笨。她能做出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让世人看出她的痴傻。” 她语气低落:“我读过很多医书,医书上只说这种病叫‘呆病’。童昏语迟,不言不语……” 晏倾温和的声音缓缓接下去: “童昏语迟,不饮不食。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不知善恶,不分是非。畏惧人群,怕人言语。过于羞涩,不理万物。” 徐清圆蓦地睁大眼看他,呼吸微急。 月光树荫下,晏倾清雅文秀,面若好女。他抱歉地望她一眼,说: “这世间,是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病,叫‘呆病’。这样的病症,让人自小便与众不同,小孩只沉迷于自己的天地中,对外界的反应极为困难。这样的人,有的呆蠢一生,始终如五岁孩童般天真,无法长大;有的自幼天才,若是能得到极好照顾,未必没有与正常人几乎不差的生活。 “徐娘子,我是……第二类。” 他看着她眼中的光熄灭,他迟疑片刻,说的更多些,好安抚她: “我的状态与他人不同,且我因为一些事而服用剂量极重的虎狼之药,才能站在这里与娘子正常说话。寻常病人难以得到我这样的机会。我很抱歉,我无法帮到你的朋友。” 徐清圆轻轻摇头:“郎君说的这般简单,若是我没见过我那位朋友,我便会以为郎君此时此刻,一定分外轻松,伪装得和正常人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我见过这种病人,我知道,郎君每时每刻都在逼迫自己,忍受着千万倍的苦顿,才能听到我的声音,与我说话。 “我听闻,凡此人间,庸碌者众。然有坚者,生则不息,奋则不止。晏家郎君,是小女子见过的世间最为强忍坚韧之人。” 晏倾喉结动了动。心脏沉沉地压着,沉重而空白。他站在树翳印象里,不见光照,沉静无比地撇过脸,眼睛微微一闭。 寂静中,徐清圆听到晏倾声音极轻:“你那位朋友,便是死去的卫娘子,卫渺吧?” 徐清圆肩膀微颤。 晏倾:“你不肯告诉大理寺实话,因你要保守卫渺的这个秘密,不让世间任何人发现卫渺的病。在她死后,无人用她的病来毁她清誉。 “你已做的极好。 “如今,敢问徐娘子,三月廿五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卫渺是如何死的?你是否看到凶手行凶?” 锁梁园10(“郎君我不是故意抱你的...) “我无意欺骗大理寺,只是梁园女郎,多孤儿出身。她们若是发生意外,无人替她们伸冤,她们多半会消失得无声无息。” 徐清圆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她紧张地咽一口唾沫,从下向上偷偷观察晏倾的反应。在月光下,她这副扮相洁白圣雅,乌眸漆黑,粉腮朱唇,嫣然如画。 可惜晏倾如瞎子一般。 徐清圆说:“而我不一样。我阿爹天下闻名,即使隐居都遭人不断窥探。我走到哪里,官衙的人都会盯着我。我认为,若只是单单一个卫渺死了,官衙的人不会在意,会草草结案。 “可若是我卷入凶杀案,大理寺的人便不能不认真查此案。” “我想给卫娘子讨一个说法,”徐清圆低头喃喃,“阿爹失踪后,兰时多次劝慰我,我自身难保,若轻举妄动,少不得被人找到借口关押起来。可是我知道卫渺死了,我既不想给我和兰时惹下麻烦,又不能当做没有此事。所以我演了一出戏——” 在故事的开端,她以“疑似凶手却不是凶手”的演技,征服了侍女兰时,让兰时不再劝她置身事外,而是和她一同出园求助。 偌大长安,徐清圆只认识一个进京路上她无意接济过的曾经乞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宰相府中阿郎的林斯年。 她纠结徘徊,如走悬崖。她本以为自己求助的人会是林斯年。 但是她在北里遥目一望,看到了身穿绯红官袍的晏倾下楼。她说不清原因,可她瞬间调转了方向,去求助晏倾。 事实证明,她选择晏倾,没有选错。 晏倾听了她这样的话,说:“卫渺死于梁园,即使徐娘子你没有牵扯进此案,若有人报案,我亦会认真对待,不会让人枉死。” 徐清圆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她说:“我不知道这些。我读许多书,书上官衙大都层层庇护,尸位素餐。我不知道大理寺长官的为人,不能将命运放在长官品性的赌博上。郎君见谅。” 她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用巾帕包裹着的那把凶器,匕首。 她微弯身,将匕首交到晏倾手中: “我妥协保管这把凶器,不敢让它离身片刻,便是等着今夜。我信任郎君品性,我愿为自己今日、以往所为担责,讲出我看到的事。” “三月廿五那日……” -- 三月廿五那日,是积善寺的师太们做法事的最后一天。 梁园这个地方,祖母体弱,多次叫嚷有鬼扰她,所以梁园经常请积善寺的师太们来做法事。才来到梁家不过一个月的徐清圆,有幸见识了法事的奢侈和梁园诸人的“迷信”。 师太们做完法事,下午时分离开梁园,是梁丘去送行的。 师太们走后,老夫人觉得恶鬼消退,很高兴,夜里设了大宴,让园中女郎们都来。 正如冯亦珠所说,在徐清圆来到梁园前,老夫人最喜欢卫渺。在徐清圆到来后,老夫人最希望徐清圆成为她的孙媳妇。那晚夜宴,女郎们一一离开,徐清圆被老夫人拉着,是最晚离开的。 清圆吃多了酒,觉得闷热,却并没有醉得糊涂。她少时多次跟随自己的阿爹阿娘往返旧朝宫廷,颇擅饮酒。 她在梁园散步消酒的时候,天上闷闷有雷声。兰时怕下雨,回返院中去为徐清圆拿伞。那时候,徐清圆独自一人在园中一角等候兰时回来。 徐清圆看到了一场凶杀。 卫渺在湖边行走,安安静静,背对着徐清圆。徐清圆怕她痴傻,在没有侍女的时候独自徘徊,会落下水。徐清圆正要走过去,看到一个黑衣斗篷从灌木中冒出来,从后扑向卫渺。 闷雷轰鸣,天边电光大亮,那人手中森寒的匕首,照亮了徐清圆的眼睛。 -- 如今想起那夜自己看到的事情,徐清圆依然面色如纸,齿间打颤。 她低声喃喃:“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个斗篷人回头的时候,我怕被发现,就钻入了灌木矮丛里。我捂住耳朵、口鼻,因醉酒而浑身冒汗,我恍惚地以为这是一场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时的唤声把我惊醒。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侍女回了院子,进入院子的那一刹那,雨下了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兰时与我庆幸,‘娘子,我们运气真不错,才进屋子,那雨便浇别人去了。’” 幽幽月下,徐清圆仰起头,目中波光粼粼。 此时此刻,她明白那不是运气好。那是命运交予她的抉择——要不要去管卫渺的事,要不要回头去园子里找卫渺的尸体,要不要报案,要不要惹祸上身。 她阿爹是前朝大儒,疑似叛国罪无法堪清。她不知阿爹为什么离开,不知阿爹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自己为什么来到长安城…… 身处悬崖之上,若见人坠崖,是否应该伸出援手? 晏倾向前一步,他目中的光温润十分。 晏倾声音柔和:“你回去了。你在暴雨中穿过屋舍屏风,走过酣睡的侍女身畔,推开门,走入夜雨中,在园中找到了沾着血迹的匕首。你怕雨水将匕首上的血洗干净,便将匕首带回来。 “你左思右想,在窗前徘徊,疑惑自己的命运,纠结自己的选择。兰时被雷声惊醒,她走过屏风,看到了你拿着匕首站在窗下。你回过头,看到侍女干净又惊恐的眼睛,意识到你必须迈出一步。 “于是你说,‘兰时,我杀人了。’” 晏倾拿出帕子,轻轻擦去徐清圆眼中的水波潋滟。他虚虚搂着她肩,宽大衣摆擦过她冰凉面颊。她仰着头看他,望进他清黑的眼中。 他将那晚她的心情还原得分毫不差,声音温温柔柔。 徐清圆怔了许久,才想起他这样的状态,本不应该碰触她。她面上染霞,向后礼貌地退开一步。 晏倾默然,将擦了一半的帕子递给她,徐清圆低声道谢后接过。 晏倾说:“时至今日,相信你已经发现,梁园也许死过很多同卫渺一样的女郎。没有人像你为卫渺伸冤一样,为她们做主。她们葬身梁园,不见天日,不知因果。徐娘子,她们也许等着你还她们一个真相。” 徐清圆望着晏倾。 她的迷惘在他目光下渐渐消退,心中的雾散开,她找到些前路方向。 她问:“郎君想让我配合郎君查梁园发生过的所有案子吗?郎君以为这些案子都有牵扯吗?郎君想要告诉我什么?” 晏倾从袖中,取出第一本卷宗给她。 这是他从大理寺敕库中找到的有关梁园的第一案,叶诗失踪案。 -- 旧朝与新朝交替之时,梁园中有一位叫叶诗的女郎。 这位女郎,和后面住在梁园中的所有女郎都不太一样。因为她是梁家老夫人妹妹家的小辈,自小和梁丘一样,长在老夫人膝下。 老夫人娘家的孩子都渐渐不在了,老夫人便更加疼爱叶诗,希望叶诗能和梁丘成为佳偶。但彼时梁丘少年风流,俊俏多姿,最得长安女郎们的追逐。听说他有自己喜爱的女子,他从未表示过他是否心仪叶诗。 多年以后,梁丘和叶诗长大了,到了该定亲的时候,双双却都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应下老夫人。 在魏国还没建立、南国当政的时候,前大理寺接到梁家报案,说叶诗和一人私奔,要求大理寺帮忙寻找。 战火连连,一个私奔的不知检点的小女子,死在不知名的旮旯里,也未可知。 从晏倾拿到的卷宗看,梁家为那一次的报案颇费心思,老夫人多次亲临大理寺,哭闹不断。但那个私奔案草草结案,新朝初建,人人忙着迎接新皇帝入长安,没有人关心一个叫叶诗的女子生死。 新朝建后,梁家不入仕,梁园锁门,渐渐消失于众人视线。 从龙成元年到五年,在叶诗私奔案后,梁家又报过三次案。分别是侍女被狗咬死、女郎落湖死、女郎染病死。从龙成三年开始,梁园再无一人报案。 -- 晏倾道:“这便是整个案子的头绪了……因旧朝和新朝交替,很多户籍卷宗丢失,梁园更多的事,便无人知道。这些年,梁园死过多少人,恐怕要劳驾女郎帮忙找出。” 他弯身行礼。 徐清圆侧身躲开。 她将叶诗案的卷宗还给晏倾,咬一下唇:“可是至今没有找到卫渺的尸体……” 她想到梁园中可能还埋着更多的尸体,不觉打了个冷战。 晏倾目光微微闪烁,没有多说尸体的事,而是问徐清圆:“你觉得凶手会是谁?” 徐清圆迟疑一下,说:“我怀疑……梁家郎君梁丘。” 她因乱怀疑人而面颊绯红一下,颇为窘迫。而晏倾的目光凝视着她,似在听她的解释,她便大胆分析道: “梁丘是梁家唯一的郎君。从叶诗案到现在,他应该知道所有事。知情者犯罪,最为寻常。何况他很奇怪,他养什么奇怪的花,日日用自己的血去喂,手腕常年系白布……” 正说着,后面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什么白布?” 乱葬岗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声音,徐清圆本就不大的胆子被吓破。她花容失色,小小惊叫一声,不由控制地身子向前一跳,扑入了晏倾怀中。 晏倾身子一僵:“……” 怀里徐清圆反应过来,仰头看他,羞赧又恐惧:“郎君,我不是故意抱你的。” 她忍着惧意打算后退,晏倾僵硬地伸出手。 青年半身衣裳被汗水淋湿,面容僵冷绷直,脸色苍白。他却神色如常地半搂着柔弱的女郎,缓缓看徐清圆身后。 一个青年人从树上翻下来,满头大汗,非常无辜地看着他们。 风若眼珠乱转:“……我也不是故意的。” 锁梁园11(两人虽保持着三步距离可...) 寒风瑟瑟,鸱鸮凄号。深夜的乱葬岗,何其幽森恐怖。 徐清圆稳定心神后退开,见是风若吓唬她,心里微微有些恼。但她到底大家闺秀,恼意表露出来,也只是悄悄瞪了风若一眼,且在风若若有所觉地看过来时,她立即伏身行了一礼。 晏倾将她的变化看在眼中,心神却空白,没什么太多想法。 风若以为这个娇滴滴的女郎要像跟他的主人说话一样之乎者也,他摆手:“不要跟我行礼啦,我不讲究那个。” 晏倾平静地打断风若的无用话题:“游街那边如何?” 风若轻松无比:“都被制服了。不过是些小贼、泼皮趁佛诞日搅局闹事,本身没什么严密组织,制服他们还是很轻松的。不过后续审问,就得郎君来了。” 说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忧虑地看眼晏倾。晏倾面色苍白,站得僵直,这让风若不得不怀疑今夜出现的陌生人太多,晏倾感觉到了剧烈不适。 这可怎么办…… 风若张皇时,听晏倾温声:“此事不会简单了结,泼皮小贼想生事,必要有人牵头,他们……” 徐清圆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悄悄地向靠近晏倾的方向挪了挪。她自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天衣无缝,却未想到晏倾对身边任何人的靠近都敏感无比,晏倾说话的声音停住了。 徐清圆奇怪抬目,与晏倾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他说:“此间风大,乱葬岗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吧。” 徐清圆紧张情绪微缓,露出浅笑,眼波柔亮。 晏倾挪开视线,他又想了半天,回头看眼巴巴跟在自己身后的徐清圆。 徐清圆聪慧:“我跟着郎君,也影响到郎君了吗?” 晏倾轻轻摇了摇头,他向风若伸手:“刀鞘拿来。” 风若茫然递出:“干什么?郎君难道要在这里舞刀?郎君你武功又不行……” 他倏地闭嘴,因看到晏倾拿过他的刀鞘,一头握在手中,一头向徐清圆递出。 晏倾垂着眼:“此处路不平,徐娘子握着刀鞘这头,跟随我出去吧。” 徐清圆一怔后,意识到晏倾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她心中感动情绪只有三分,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和卫渺相识,她知道卫渺这样的病,对周围人有多漠视。可晏倾却能注意到她那么细微的不适。 他逼迫自己走出自己的舒适世界,逼迫自己每日和这个让他本身畏惧的尘世打交道,他任职的还是大理寺少卿这样必须观察敏锐的官职…… 晏倾比她以为的,更加的坚忍。 徐清圆并不言语,伸手握住晏倾递来的刀鞘。晏倾看她握稳,便抓着刀鞘的另一头,向着出岗的方向走。 坟场乱树萧瑟,鬼火飘离。晏倾在前行走,袖摆飞扬,背影清薄如玉;一段刀鞘之尾,是圣洁嫣然的洁白女郎,垂首典雅。 风若手撑在下巴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眼珠快要瞪出来。 风若看得专心时,不妨脚下踩到一个凹下去的落叶土坑。眼见要摔个跟头,他跳起来,向后大跃,又发出一声惨叫。 徐清圆听到风若的鬼哭狼嚎,不觉带着点儿解气情绪,促狭回头笑望: 活该!让他刚才吓她。 她见到风若跌摔到了坟墓堆中,手按着一块墓碑爬起来。这位郎君摔得一身土,从坟堆爬出来的场景,在夜中颇有几分惊悚。 徐清圆赶紧快走几步,离晏倾近一些。 风若撇嘴,抓了抓自己手边的墓碑,他低头随意看一眼,目光突然凝住了。 一种恐惧的情绪涌上喉咙,风若僵硬无比,发出的声音干涩万分:“郎君、郎君……” 晏倾没有听到,仍在走路。 徐清圆察觉到风若声音不对,握住刀鞘的手向后拉了一把。手上力道有变化,晏倾才注意到,他回头,看到徐清圆轻轻指他们身后:“风郎君好像发现了什么。” 晏倾和徐清圆走回风若身边,徐清圆顺着风若手指哆哆嗦嗦的方向看去。 凄白月光下,一重寒气从脚底向上涌。后退一步,徐清圆紧挨着晏倾,盯着那墓碑上的几个字: 叶诗之墓。 而在场三人,皆看过那个叶诗私奔案的卷宗。 那叶诗的墓,为什么会出现在积善寺后方的乱葬岗中?这墓碑是谁立的,梁园人是否知情? -- 当晏倾三人默然从乱葬岗回去游街上的时候,长安城西光德坊的坊门大开。 一个穿着绯色劲衣的貌美女郎手中端着一壶酒,边走边喝。 寂静寒夜,春花乱飞,有靠近皇城的高官家宅中的楼阁上演着傀儡戏,咿咿呀呀的戏曲对白声传出高墙,被在街巷上闲晃的人听到: “却说那南国无人可用,无兵可挡。当是时,山河破碎,遍火焚烧,我神州大地即将要被那敌寇踏破时,唯有太子羡站出。” “我国陛下当年与太子羡有莫逆之交,陛下带领千军收复山河,在太子羡墓前大哭:贤弟……” 在街巷中溜达、听到那些不靠谱傀儡戏的女子嗤笑一声,仰颈再喝一大口酒。 大魏国开国,和那太子羡又有什么关系。无非是民间人崇尚悲剧英豪,什么精彩的故事都要安给前朝那位早已死了的小太子。而大魏国民风开放,又从来不忌讳民间这种编排,以至于民间传说越来越离谱…… 这女子喝酒之时,听到地面震动的剧烈马蹄声。 大魏夜间禁止离坊,此坊又是京兆府府邸办差所在,出了什么事,竟让人开坊疾行? 她猛地回头,眯眼看到官吏们纵马而来,郎君们身子伏在马背上,奔走如电。 夜间出兵的京兆府官吏看到大道上站着的红衣女子,连忙喝马停下。辨认一番后,为首者下马请安:“公主殿下!” 年轻女子面如寒霜,艳若桃李。她目光迷离地看一眼他们,漫声问:“做什么去?” 为首者斟酌道:“角楼巡防小吏看到义宁坊方向失火,义宁坊官吏告急,有贼子作乱。我等正要去查探,惊扰了殿下。” 女子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去。 而京兆府一行人穿过街巷的时候,回头向那喝酒女子看一眼: 这女子,是二月科举放榜游街那日回长安的广宁公主,暮明姝。 这位公主殿下曾跟随陛下一同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传说,陛下厌恶这位公主的存在。 -- 义宁坊的积善寺所在山上的游街盛夜,被贼人袭击毁了。 百姓们惶惶,看着大理寺那些穿着常服的官吏来往不断。官吏有条不紊地处置此间事务,叫百姓们一一上前登记身份籍贯。 梁园的女郎们围在一起,他们并没有受伤,但是老夫人气喘吁吁,精神恍惚,坐在路边发着呆。女郎们有的被吓得偷哭,有的出声关怀老夫人…… 梁丘焦头烂额地抚慰着她们。 他数着人,觉得不对:“露珠儿呢?” 没人回答,他问了好几声,老夫人大哭:“珠珠丢了?快给我把珠珠找回来……” 梁丘连忙:“没丢,没丢!她马上就来……” 冯亦珠站在女郎中,眨眼观察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她若聪明,此时就应该去巴结照顾老夫人,在老夫人面前博个好。但她只踮着脚尖四处看,尚有闲心看八卦。 冯亦珠眼睛突然一亮,看到了袅袅走来的徐清圆。 徐清圆身旁,有一位清隽文秀的郎君同行。两人虽保持着三步距离,可是冯亦珠打赌他们有一腿。 冯亦珠瞪直眼,紧盯着徐清圆和那男子。大理寺的官吏们上前,遮挡了她的视线。 而回来的徐清圆,看到官吏们去找晏倾,她便默默退开,不打扰官员办案。她低着头在街上慢慢走,低头捡一些东西。 晏倾忍着被人包围引起的头痛,眼观八方时,注意到徐清圆的动作。 他想起了些什么。 他将风若召来身边,和风若耳语:“帮徐娘子将那些针找回来。” 风若迷惘:“什么针?” 他看清徐清圆果然在捡地上一些细小的针后,不以为然:“捡那些干什么,重新找新的不就好了。这就是她当时躲开贼人攻击的武器吗?挺未雨绸缪的啊……” 晏倾目光看他。 虽然目光温润,但是眼中的些微严厉和谴责,让风若闭了嘴。 晏倾低声:“她一介孤女独处长安迷局,她阿爹阿娘岂会放心,自然会给她留些自保的手段。她因为我们未能及时制止恶贼而弄丢了保命武器,她不想让我们为难,便不提此事。但是难道你就坐视不管?” 风若:“……” 他心想郎君真的有呆病么,你的七巧玲珑心,比我都厉害啊。 他默默转身准备去干活,临去前又突然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说到她阿娘了?” 晏倾反问:“徐固是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徐娘子那武器能挡住贼人,这不像是徐固的本事。这只能是徐娘子的阿娘留给她的。也许徐固身上也有,才能一直躲开朝廷追捕……风若,你记得徐娘子的阿娘是谁吗?” 风若当然记得。 他看过徐清圆的卷宗。 他知道徐清圆的阿爹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徐固。徐清圆自幼跟她阿爹一起生活,被她阿爹带大。但是徐清圆同样有个厉害的娘—— 曾经的南国女战神,卫清无。 只是她阿爹与她阿娘和离了罢了。 风若神秘问:“郎君,你觉得徐固失踪,会不会和那个卫清无有关啊?” 晏倾看他一眼,没说话。这眼神分明在说——“你何时有了这种智慧?” 风若好气。 -- 当夜乱糟糟一团不必多说,徐清圆心事重重地回到房舍,哭哭啼啼的兰时离开。 推开门后,灯烛火亮。同屋中,冯亦珠已经幸灾乐祸地等着她: “说说吧,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们,有了个情郎?我知道了,你就是总想跟你的情郎见面,才老是偷偷溜出梁园。今晚我全都看见了!” 徐清圆看她半晌,婉婉道:“我原谅你的浅薄无知。” 冯亦珠:“……?” 锁梁园12(风若露齿笑 “能托养吗...) 清晨时分,鸟雀啾鸣。 徐清圆走在古色斑斓的石径上,后方脚步声“哒哒”,冯亦珠提着裙子追上她。 冯亦珠烦她:“你就是有情郎!你不敢承认,因为你还做着当梁家少夫人的美梦呢。我早看出你每天魂不守舍,变着法子想偷溜出去……你那个情郎,就是大理寺少卿……唔!” 徐清圆蓦地转身。 冯亦珠的侍女低头装鸵鸟,徐清圆的兰时正要帮女郎,就听女郎煞有其事道:“亦珠,你不能乱说话。晏四郎是大理寺少卿,是有官位在身的。你这话若是让他听到了,他把你拉去衙门杖刑,怎么办?” 其实《魏典》规定,官员审案时不得无故刑讯百姓,否则以渎职查办。 但是冯亦珠不读书不识字,并不知道这些。徐清圆一吓唬她,她就煞白着脸,自己默默捂住了嘴巴。 徐清圆伸手在冯亦珠嘴角轻轻一划,一本正经道:“我好担心你啊。” 过一会儿,徐清圆余光看到冯亦珠又追了上来:“你不怕我去祖母那里告你?徐清圆,你根本说不清。别以为我不知道,有小尼姑告诉我,我出屋子的时候,你也跑去外头小树林里徘徊,不知道干什么。” 徐清圆一惊,停下步子,看到冯亦珠冲她扬下巴,咬牙道:“你和那个晏郎君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我会找到证据的。” 徐清圆美目忧郁。 她并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却怕冯亦珠犯蠢,给晏倾找上麻烦。她问:“你想如何呢?” 冯亦珠急急说自己的要求:“我想扮观音!” 徐清圆微怔,没想到冯亦珠绕一大圈子,竟是为了这个。 冯亦珠扭捏道:“如果我像你昨晚那么好看、那么风光,梁郎就会喜欢我了。你去告诉积善寺,说昨晚上的事吓坏了你,你不想扮观音了,你推举我!” 徐清圆心中想,她只是想要一个独居的屋子,好让大理寺的官吏方便找她。若是冯亦珠扮观音,那冯亦珠就会搬去别的屋子住。换言之,冯亦珠走了,她亦能独居一室。 除此之外,扮观音对她没有吸引力。 但是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冯亦珠扮观音,还有整整四日的时间,会不会遇到危险…… 徐清圆便忧声:“昨夜泼皮闹事,差点杀人,你不害怕吗?” 冯亦珠白她一眼:“你以为我傻吗?大理寺的人不是管了这案子吗,那些泼皮肯定不敢闹事了。接下来几天都安全得很。” 徐清圆点头:“好吧,那你便去扮观音吧。” 冯亦珠张口结舌。她准备了很多威胁的话,没想到徐清圆轻轻松松地应了。 徐清圆走了几步,回头对她嫣然一笑:“你还愣着做什么?我们一起找杜师太,说你替我扮观音的事啊。但是我答应你这事,你要回报我……这样吧,我很喜欢梁园,你多和我说说在我来之前,梁园女郎们的故事吧。” 冯亦珠瞪着徐清圆美丽温婉的面容:徐清圆肯定是害怕了,不想扮观音,才让给她的。徐清圆,最虚伪,最可恶! -- 两位妙龄女郎相携着去寻杜师太,在女尼们居住的院落中,她们看到院中摆着很多包袱木箱,衣物都被翻了出来。 女尼们蹲在衣物中翻找:“在哪里呢……” 江师太袖子拢手,阴阳怪气:“说不定有人偷了。” 女尼们敢怒不敢言,徐清圆和冯亦珠二女站在院门口,正好和黑漆廊庑下冷冰冰站着的杜师太目光对上。 日光撇下,大堂明亮如雪,杜师太立在黑暗角落里,年轻皎然,清冷之色,与她旁边那缩头缩脑的江师太全然不同。 徐清圆迈步入院,好心问:“你们要找什么?我帮你们吧。” 女尼抬头,对她感激一笑,苦恼道:“主持佛诞日盛典时,两位师姐都要穿佛衣袈裟。但是江师姐的找不到了。” 冯亦珠想到自己有求于师太,便也走进来。她刻意将徐清圆挤到一边,瞪了徐清圆一眼,摆出笑脸:“袈裟什么样子?” 徐清圆忽然问:“是不是你们来梁园做法事那日,师太们穿的那身?” 女尼们连连点头:“对对对……” 她们话还没说完,站在廊下的杜师太打断道:“不必找了,师姐暂时用师父的袈裟充作圣衣便是。” 被杜师太盯着,江师太只好道:“许是下暴雨前晒衣匆忙,收拾时忘了位置。” 她眼珠乱转:“今年的浴佛节处处出事,这可不是好兆头。师妹主持的游街出了泼皮闹事,我的袈裟弄丢了。说不定这是师父在天之灵的警示,说你我都不适合当主持……” 杜师太没理会她师姐,而是问两位女郎:“你们做什么?” -- 从杜师太那里出来后,冯亦珠春风得意,对徐清圆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还邀请徐清圆一同赏花。 徐清圆拒绝了她,走前提点这位笨女郎:“你若那么想做梁少夫人,该多去老祖宗那里坐坐。我们说的都不算数,只有老夫人说的算数。” 兰时回头看到身后冯亦珠恍然大悟的表情,撇了撇嘴。 兰时和徐清圆走在树荫下,问:“她对娘子那么不客气,还一肚子坏水折腾娘子,娘子提点她做什么?照她自己的本事,她等一万年也当不上少夫人。以前娘子没来的时候,她连卫渺都斗不过。” 卫渺可是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的人。 提起卫渺,徐清圆目光轻轻一黯。 她手中揪着帕子:“冯娘子只是脑子不太好使,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机。那些小心机还挺可爱的,让人一眼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偏她自己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最聪明。” 徐清圆抿唇微微一笑:“她不学无术,若无人提点,很容易被自己的小心机拖累,做下错事。你说,卫渺有可能是被她弄死的吗?” 兰时吓一跳:“为什么怀疑她?” 徐清圆说:“单纯的恶露出天真的无畏的笑,比有缘故的恶更加难以提防。” 春日融融,兰时打了个冷战。 她提醒徐清圆:“娘子,你走的方向不对。” 徐清圆回头对她一笑:“我们去找梁郎君。” 兰时:“为什么呀?你不是不想嫁梁郎君吗,为了不引起误会,不应该离那位郎君远一些吗?” 徐清圆抬目,看着苍郁林木。 她轻轻叹口气:“可是晏郎君没有来找我呀。” 兰时不解。 徐清圆面腮一红,为此羞窘。 她心想此时此刻,身患呆病的晏倾一定很不舒服。她已经答应帮助晏倾查案,就应该主动些,帮忙去试探一下梁丘。 -- 此时此刻,晏倾独坐于幽静屋中,靠着案头的手肘僵直,低着头伏案写字。案头摆着凶器匕首,以及风若那把刀鞘。 “吱呀”一声,门推开。 风若小心翼翼地跳进屋子:“郎君……” 日光斜入,伏案的青年长发半散,几绺汗湿的乌发贴着面颊,玉带束窄腰。他微抬头,坚毅,端正,过于苍白瘦削。 风若叫一声:“郎君!” 他连忙奔去,晏倾往旁边躲了下,避开他的碰触。 风若心中一酸,看到晏倾放下手中笔,问他:“有何赐教?” 风若:“昨夜义宁坊泼皮的事,京兆尹派人来追责。京兆尹对大理寺的办案效率不满意,扬言要派人来调查此案。听说,来的人……” 他有些忌惮:“是那位和你并肩‘长安双璧’的新科状元,韦浮韦五郎。那位郎君,还没入仕时,名声就很大了……很明显,京兆尹想借此插手大理寺的案子,削弱大理寺。” 晏倾微点头:“积善寺的案子涉及卫渺的死,涉及梁园凶杀案,必须在京兆府来人前,解决此案。” 风若:“可你病情好像加重了,我们没时间……” 晏倾盯着案头上的刀鞘,示意风若拿回去:“无妨,我心中有一不可思议的猜测,却越来越觉得这猜测可能是真的。我隐约猜出了凶手是谁,如今只需要些佐证,就能结案了。” 风若:“啊?”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能够结案了? 晏倾闭目,忍耐了片刻他人在自己身边的气息后,睁目后将自己案头写好的信笺递出: “拿着我的手信,你立刻去户部,帮我调出积善寺所有女尼的户籍,过往经历。你再去各坊坊正那里,拿到十日以来所有车马进出城的记录。最后去找义宁坊的乞丐更夫,确认一下昨夜泼皮的讯息。” 风若:“那个乱葬岗的叶诗墓……” 晏倾:“暂时不用理会。你小心行事,明日太阳落山前,必须将我要的卷宗拿回来。” 风若严肃点头,却不肯走,而是看着说话间又出了汗、面色更加雪白的晏倾。 风若嘀咕:“不行,我走了后,得有人照看您。” 晏倾冷静:“不必……” -- 徐清圆没有找到梁丘,据说老夫人发了病,梁丘去服侍老夫人了。 徐清圆回到自己住的屋舍,拉开门。 她身后的兰时探头:“怎么……” 徐清圆瞬间迈步进屋,“啪”地一下将房门关上。兰时被关在门口,鼻子差点被门撞歪。 屋内传来女郎幽静和气的声音:“兰时,我口渴,你帮我端杯热茶吧。” 屋内的徐清圆靠着木门,呆呆地看着风若,以及僵硬地靠着墙、闭着眼睛不肯接受现实、面有绯色的晏倾。 风若还没有把徐清圆的针全部找回来还给她呢,但他厚着脸皮,露齿笑:“能托养吗?” 锁梁园13(晏倾的荒草园...) 风若执行任务离去后,徐清圆和屋中端坐的晏倾面面相对。 她看出晏倾有些疲惫,心中纠结时,晏倾睁开眼,扶着墙站起来。 徐清圆上前想扶他,想起他的怪癖又停下来。晏倾对她微颔首,眼神抱歉:“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服药,病情看似有些重罢了,实则风若担心多余,我没有事。娘子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徐清圆怔怔看他。 他似乎怕自己紧绷的模样吓到她,微微绕过她向屋外走,语气也温温和和:“娘子忙自己的事吧,风若性子急躁,毛手毛脚,让娘子误会了。” 一只手从后拽住他衣袖,非常坚定地拖住了。 晏倾身子半僵,没有回头。女郎的青闺熏着檀香,暖融融的。正如那只拉扯他衣袖的手一样。 他沉默着没有动,盯着屏风上映照的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形。 徐清圆声音柔婉:“风郎君的意思我听明白了。积善寺昨夜出了泼皮伤人案,还有京兆府派人来不停问话。虽然郎君已经将事情交代妥善,但是郎君是这里最大的官,他们还会不停找郎君,烦郎君。 “可是郎君需要休息。既然那些事没有必要到郎君非要出面的地步,郎君不如顺着风郎君的意思,在我这里躲躲懒。” 她赧颜:“任谁也不会想到,郎君在我这里。郎君休息好了,明日才有精力应对他们。” 晏倾道:“娘子说笑了,这有损你的闺誉。” 徐清圆摇摇头,带着些怅然说道:“不会。我和云州山下的闺秀们接受的闺训不同,我不认为好心帮助他人,与郎君同处一室便有损闺誉。所谓的‘闺誉’,本就可笑。不瞒郎君,我小时候,也是野小子呢。” 她刻意这么说,来让晏倾留下。她见晏倾不回头不吭气,心中担心他身体,便绞尽脑汁找更多的理由。 晏倾回头看她一眼,说:“我坐于屏风旁的案头写字就好。娘子不必管我。” 徐清圆露出笑:“我陪郎君一同写字。自离开云州,我也很久没练字了。若是……那谁知道,又得摇头叹气说我没长进了。” 她说的“那谁”,可能是她阿爹。 晏倾对她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他沈腰潘鬓,眉眼秀逸而性情温和,气质却并不干净明亮。他像是日与夜交替的暮色黄昏,混沌朦胧,吸引受不住诱惑的人。 徐清圆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 兰时总共只给徐清圆送了杯茶,就被女郎关在外面。女郎说自己要独处想事,让兰时去与其他侍女睡。 晚膳后,徐清圆便坐在案头晏倾的对面,提腕练字。 她从未和年轻男子这样独处过,心跳不宁,几次走神,笔下的字迹微微颤抖。她偷看晏倾,又悄悄地挪回目光。 晏倾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 他忽然徐徐开口:“当日卫渺被杀,你有看清斗篷人的脸和身形吗?如果凶手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 徐清圆回神,想了想摇头:“我当时太害怕,怕那个人认出我,就躲得很快。” 晏倾话题慢悠悠地一转:“娘子有应对危机的急智,这很好……娘子这般敏锐,你阿爹走的那日,你没有察觉吗?” 徐清圆怔一下,抬头。 两人之间隔着烛台,烛火照着晏倾漆黑的眼睛。光暗有别,分明他目光温润,但她渐渐绷直腰背,用十二万分的精力应对他。 徐清圆字字斟酌:“我与我阿爹,经常吵嘴。有时候气急了,我便不理他。所以阿爹离开的时候,我真的不知情。当晚屋中烧的炭灭了,我被冻醒,才发现阿爹走了。” 晏倾:“哦。那么长安梁家与云州相隔千里,为何你阿爹一失踪,梁家就派人接你进长安?他早就打算走了,把你托付给梁家?” 徐清圆手指扣紧纸张:“晏郎君,若是我阿爹早就有那打算,便不应该把我托付给梁家。梁园出了凶杀案,可见梁家多少有些问题。我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怎会把我托付到危险地方?” 晏倾:“那么为什么是长安呢?你来长安的目的是什么?这似乎有违你阿爹想隐居一生的打算。” 徐清圆目光迷离一瞬,又重新坚定平和:“晏郎君,你在审问我吗?我说过我什么也不清楚,大理寺若是怀疑我,将我关起来便是。” 晏倾看她竖起的壁垒坚硬,面对他的态度越来越生硬,语气也急促防备起来。 他垂下眼,知道徐清圆对他生起了提防,也不再相信他了。 他成功了。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她防备男子,才能保护好自己。 晏倾温声:“娘子去歇息吧。” 徐清圆气闷地走了两步,蓦地反应过来,回头看他映在屏风上的身影。 夜过三鼓,他持笔伏案,并没有休息的打算。他轻松用几句话气走她,之后,他便仍独处黑暗,不让自己的病症吓到别人。 晏倾低着头忍受痛苦时,微凉的帕子擦掉他额上的汗。他迟钝了很久才抬头,看到徐清圆又回来,跪坐于案头对面。 她抬头嫣然:“我说过陪郎君一起写字的。” 晏倾喉头动了动,低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他保持着僵直姿势坐了很久,长久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让他精神慢慢放松。不知过了多久,晏倾发现对面女郎趴伏在案头,闭目睡着了。 他静坐片刻。 晏倾眼神空茫,声音平静:“徐娘子。” 女郎呼吸浅浅,眉间微蹙。可她趴着睡于案头,几多不适,眉头便越蹙越深。 晏倾缓缓站起来,他站在她身前,几次想碰她,却下不定决心。但是她这般睡着一宿,明日必定全身酸痛。 晏倾挣扎很久后,走入女郎闺房的内舍。一会儿,他抱着一件斗篷出来,弯腰搭在徐清圆身上。 他又在原地挣扎很久,终于弯身,隔着斗篷,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一点儿肌肤,将徐清圆横抱入怀中。 他将她抱入怀中时,她不适地转过肩,面容朝向他,清香扑鼻而来。 晏倾打个跌,屏住呼吸,被绚丽之色冲击得头晕。他僵了很久,看她没有醒来,才抱起她缓缓走入内舍,将她放于床榻上,盖好被褥。 他要离开时,她脸颊无意识地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奶酥般。 晏倾倏一下收手,趔趄后退。他时快时慢的心跳,像是病症发作,也像是别的原因引起的。 夜四鼓,年轻的晏倾颤着手放下牙帐,隔着帘幕凝望榻上女子,烛火照着他清冽的眼。 他的心是一片上了枷锁的荒草园,风林雪雨,寸草不生。世间魑魅魍魉,人情来往纷扰,在他眼中皆是一团迷雾。他从未看清。 有一日,荒草园来了客人。 寒风砭骨,黄昏已至。她踩着夕阳,穿过暗无天日的尘烟,隔着枷锁,在他的荒草园外徘徊。他尚不能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但他刚刚开始记起她的名字—— 徐清圆。 你是归人,还是过客? -- 翌日,曙色苍然,徐清圆醒来,发现自己睡于榻间。她掀开被褥赤足下床,急急向屏风外走。 她呆立在斑竹小屏风旁,看到案头的书籍摆放整齐,笔砚都已收好。 ……他定是在天未亮时,便披着星露走了。 朦胧纱窗边,徐清圆怅然若失地走到案头,坐下来出神了一会儿,又不禁托腮凝思起来。 她昨夜睡得很好。 梦中依稀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她走在花草鲜妍的南国王宫中,寻找自己的阿爹阿娘。她拥有文第一的阿爹,武第一的阿娘,阿爹总是带着她去找阿娘。 在阿爹和阿娘和离后,她再没见过阿娘了。 而昨夜,是从阿爹失踪后,她睡的最好的一夜。 徐清圆抱着膝盖歪靠着锦茵,隐隐闻到方榻上残留的淡香,这是晏倾身上的。 她踟蹰着正要细细闻一下这是什么香时,“笃笃”的敲门声让她立刻正襟危坐。 兰时声音在外压着:“娘子,你醒了么?我方才见到梁郎君的小厮了。梁郎君在寺庙后院花圃那里浇花,你想找他的话,正好能碰上。” 锁梁园14(女郎像是被人拥着似的晏...) 徐清圆和兰时在寺后的花圃前找到梁丘。 梁丘的小厮抱着自家郎君最珍视的那盆花站在边上,梁丘满手泥土,衣摆挽绑在腰间。小厮说有客后,他便一脚深一脚浅地从花圃里走出。 徐清圆盯着他腕间的白布,屈膝向他行礼时,心中默想:看起来这么和气、只爱花草的梁郎君,会是凶手吗? 梁丘从小厮那里拿过干净巾子擦手,又宝贝无比地把那盆花抱回怀里。他和徐清圆相随着走出花圃,侧过脸对徐清圆笑着叹气: “听方长说,你昨日来找我,没找到?祖母被前夜的泼皮事吓到了,昨日昏昏沉沉没精神,我陪她坐了一日,夜里方回去。露珠儿找我什么事?” 方长是他的小厮名字。 徐清圆目中含忧:“我倒没什么事,左右闲晃罢了。祖母病了?我昨日也去向祖母请安,服侍祖母的侍女们说祖母不见人。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向祖母请安?” 在徐清圆的记忆中,她来到梁园短短一个多月,这位梁家老夫人就病了好多次。老夫人病了后不见客,唯独让自己唯一的孙子陪着。 梁丘道:“祖母睡了一觉就好了。年纪大了,容易受惊,本也没什么。这不,今日祖母就应了寺中两位师太的邀约,要去看戏。估计一会儿就要通知你们女郎们陪着一起听戏去了。” 徐清圆:“这浴佛节,又是游街,又是办戏台,积善寺安排得很热闹啊。若是没有那泼皮的事就更好了……” 她和梁丘说起昨晚上冯亦珠去扮观音的事,梁丘惊讶了一下,因他昨夜陪侍老夫人,没有去看什么观音。可惜,冯亦珠又抛媚眼抛给了瞎子。 二人闲聊间,一同回到了梁丘住的斋房。 进了屋后,徐清圆坐下来喝茶,梁丘小心翼翼地抱着他那盆花,挑选阳光合适的位置摆花。既怕花被晒到,还怕花见不到太阳。 徐清圆纳闷地看着他那花:不过是枝叶繁茂些,绿色葱郁些,倒是一朵花都看不见。 徐清圆问梁丘:“之前和祖母聊天,祖母说郎君少年时也爱风流,喜欢四处玩,怎么现在偏偏爱花,也不出门了?” 梁丘浇花中,回答道:“长大了,性情自然会变了。何况红尘一世,谁都是蜉蝣观天。已经命定的事,无力改变,只有这些花花草草能长伴身前了。” 他这话颓然,徐清圆不好接,便说他的花:“郎君这花到底是什么花,我怎么没见过它开花?郎君每天都要用血喂,有什么忌讳没?” 梁丘回头,目光幽若看她一眼。 徐清圆眨眨眼。 他走过来坐于她对面,在她额上一戳,戏谑道:“我就知道,来梁园住的女郎,没有人不好奇我这花的。让我猜猜,你还不相信我这花真的要用血养,能开出最绚丽的花来,对不对?” 徐清圆脸颊绯红:“我自诩读书多,知道的事情很多,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花,所以才好奇。” 梁丘又笑了她一通,才正经解释:“这花传自西域,有个西域名,我念不出来,便给它取个别名,叫‘七彩兰’。它需要用主人的血喂养,每日都要在固定时辰喂血,若是差了时辰,或者少一天不喂,花的叶子就会枯萎,最后开出的花,就不美了。 “而若是一直照顾得好,等到六七月份,它开出的花便是七彩之色,绚烂夺目。长安城中,再没有比我这‘七彩兰’开得更好看的花了。” 徐清圆“啊”一声:“日日喂血,还要记时辰,这样耐心的事,只有郎君做得了。” 她语气敬佩,倒杯热茶,起身向梁丘敬茶。她的茶水递出时,脚下被自己的披帛绊了一跤。女郎腰肢歪倒磕在小几案边缘,同时手一抖,热茶向梁丘的手腕泼了过去。 梁丘惊慌起身。 梁丘的小厮方长和徐清圆的侍女兰时同时疾呼奔来:“郎君(娘子)!” 徐清圆被案几撞得直不起腰,酸麻无比,恐怕要撞青了。但不如此狠心,焉得虎子? 兰时扶住她,她则奔去抓住梁丘腕上裹着的白布,急得要哭:“我不是故意的。这么烫的热茶,郎君快摘下布条,我帮郎君上药。” 梁丘被这杯茶浇得额头渗汗,痛得扶住手腕。他勉强安抚徐清圆,却还是被徐清圆推着坐下。徐清圆让小厮侍女拿药箱纱布,要为梁丘看看伤势。 她低着头:“郎君放心,幼年时我阿娘经常受伤,我也帮她包扎过。我很熟练,不会弄疼你。” 她摘掉梁丘手腕上常年绑着的白布,接过小厮递来的药匣。她手托着梁丘的手腕,上药时打量梁丘的手腕。 这位郎君手腕上的伤口密密麻麻,都是小刀所划的那类伤口,绝不致命。除此之外,其余肌肤干净,肌理流畅,没有任何有疑点的抓伤、划拉痕迹。 徐清圆为他上好药、缠好布条,抬头,与梁丘若有所思的凝视对上。 梁丘倾身看她眼睛,慢慢道:“你想看到什么?” 徐清圆强作镇定:“郎君怪我弄伤了你?是我鲁莽。” 梁丘眼神暗下,正要再说什么,他屋门被敲,有女尼在外说话:“施主在吗?江师姐和老夫人在园中看戏,让郎君和女郎们都去作陪。” 徐清圆侧过肩,扬声和屋外女尼说话:“作陪?” 女尼听到屋舍中传来女子声音,惊讶了一下。她转而想到这位梁园郎君总是和莺莺燕燕的女郎们混在一起,心中略微鄙视。 女尼声音却恭敬:“寺中来了贵人。广宁公主与一位郎君,还有一位京兆府的年轻官员一同来了。老夫人在向公主请安,公主说自己也喜欢听戏,想见见女郎们。” 徐清圆心中一紧。 她没有将公主到来放在心上,却一下子听到了“京兆府的年轻官员”几个字。 风若昨天走得那么仓促,是不是和这人有关? -- 徐清圆慢吞吞地跟着梁丘,去前院参见公主殿下,也去看戏。 他们走在长廊下,离前院越来越近时,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徐清圆跟在后头,心思也不在戏文上。她不知道,走在她前面的梁丘脚步停了一下。 方才手腕被热茶浇伤都没让他面色大变,梁丘此时却面色微白,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 梁丘的小厮急忙跟上郎君,兰时跟在徐清圆后面磨蹭。徐清圆低着头走路,廊外的花木葱郁,伴着斑驳斜入的日光,照在她身上。 -- 林斯年从角门边过,因来洗手而进了寺中的这个方向。带路的女尼在前面没有留心,林斯年则一抬头,看到了廊下走路的妙龄女郎。 粉裙白帛,青裾曳地,发间流苏步摇轻轻晃,宫灯样耳坠轻轻打在脸颊上。 而林斯年更记得她转过来的正脸—— 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偏妩媚。鼻子小巧,下巴窄而圆,风致楚楚。 她保持着端庄素雅的气度,在来长安的路上,向林斯年递出一块饼,还帮他引开追打他这个乞儿的官吏。那时候,她坐在马车中,眸若清水,对他眨一眨眼。 她对他做口型:“快逃吧。”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些官吏是他父亲派去抓他的人,他恶意昭彰,对所有人抱有坏心,又哪里期待一个女郎递出的一张饼? 来到长安这风水宝地,摇身一变成了宰相府中最尊贵的郎君,林斯年桀骜风流,从城东玩到城西。整片长安城,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没有他记得住脸的女人。 可他见她第一面,她就开始出现在他梦中。 烈日下,林斯年站在角门口,眯起眼眸。他手中揪起旁边花丛中的一株开着花骨朵的野花,手指一点点碾碎花瓣。 他看到廊下草木忽然光影一闪,再下一瞬,廊下只剩下了徐清圆那个小侍女,没有了徐清圆本人。 林斯年扔掉碾碎的花瓣。 -- 有灌木挡着,晏倾和徐清圆都身形瘦薄,二人被完美藏在了廊柱后。 徐清圆看到他出现,眼波轻轻亮起。 旁边的兰时咳嗽一声。 徐清圆靠着廊柱,仰头看晏倾。这姿势让给他们放哨的兰时脸色古怪——女郎像是被人拥着似的,晏郎君也不注意一点。 清圆乖巧:“郎君,我正想找你。我试了梁郎君……” 晏倾怔一下后,对她礼貌颔首:“这事之后再说。如今我想请女郎帮个忙,引开些人,可否?” 徐清圆福至心灵:“是京兆府来的官员么?” 她这么乖,又这么聪明,他、他…… 晏倾无措地低头看她,外边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不是来自一个方向,分明是两个人。其中一人开了口: “怎么走丢了?” 廊下窄柱后有松柏遮挡,其后两堵矮墙,是两间庙殿相隔的极窄空隙,仅容一人通过。晏倾说声“得罪”,立即拽住徐清圆,将人拖去松柏后不见了。 他伸手捂住徐清圆的口鼻。 留下外头靠着廊柱僵着身子的兰时:“……” 锁梁园15(她也知道他不想碰任何人...) 晏倾手只是轻轻捂了徐清圆一下,便挪开了。他不过是暗示她不要发出声音。 清圆自然不会发出声音。 她被他突然拽进树后,整个人都懵了。等她听到两边不同方向的脚步声,再加上梁丘问她去哪里了的声音,徐清圆整个人心脏高高攒起——她解释不清她和晏倾在躲什么。 兰时声音响亮:“梁郎君怎么回来了?哎,这位……你是林郎君!郎君,你入京的时候咱们见过的。” 林斯年似笑非笑:“你这个小侍女,说话声音这么高,是为了让谁听?” 兰时嗓门依然高:“回郎君,奴婢说话声音天生的!” 躲在树后的清圆微微一怔:是她曾经想要求救、中书令府中那个林斯年? 梁丘对这位林郎君的出现感到意外,寒暄一二,他才问兰时:“你家娘子呢?” 林斯年嗤笑一声:“不就躲在树后吗?” 树后的徐清圆快要跳起。 她从未这么紧张过,慌乱之时,晏倾隔袖抓住她手腕。徐清圆迷惘抬眼,见青年眉目冷静,丝毫不慌。她虽不知晏倾的底气来自哪里,但晏倾目光温和地向她摇摇头,她便咬唇忍住。 而外头林斯年要跨过栏杆,兰时硬着头皮挡路。 林斯年:“让开!” 他声音吊儿郎当带着笑,眉眼间却森严无比。 徐清圆轻柔的声音从树后传来:“郎君,不可!” 林斯年面不改色,仍旧向树后来。他看到了衣摆和影子,却是梁丘听到声音,反应过来,抬步拦住林斯年。 梁丘温声:“林郎君这般不好吧?” 兰时连忙:“正是!” 梁丘向树后撇了脸:“露珠儿?” 徐清圆声音柔柔弱弱:“梁郎君,我发簪掉了,在这里找簪子。形容有损,不敢出去。两位郎君不如先去戏台,我过会儿便到。” 林斯年仍要向里闯,梁丘转头帮徐清圆拦他:“听闻林郎君幼年走丢,近日才被宰相寻回,不知道怎么来听戏了?” 林斯年不搭理。 梁丘试探:“听戏自古以来,有男女相看之意。我听闻公主殿下大驾光临,也听说韦状元跟着一起来了,不知道郎君是哪一路?” 他暗指林斯年是来寺中和公主相看姻缘的。 众所周知,林宰相和陛下互为姻亲,他们对下一代孩子有联姻想法,也未可知。 林斯年闻言,目光向上一跳,暗沉无比。 他不是长安公子哥那类带着清傲贵气的长相,他断眉鹰鼻,是市井里爬摸打滚混出来的最凶恶的那类人。当林斯年沉沉盯着梁丘时,目光凶而冷,再兼身量高大魁梧,似乎他下一瞬就会将梁丘当做猎物扑杀。 梁丘面色微惧。 徐清圆在树后哀声:“郎君……” 她没有说什么,林斯年面上的寒气却微微收敛。 林斯年:“徐娘子,我只是来打个招呼。” 梁丘:“先去看戏吧。” 林斯年和梁丘在外歪扯,看得兰时紧张又迷惘。 这是什么风水宝地?晏倾找女郎就罢了,梁丘来找女郎也罢了,这个林斯年从哪里冒出来的?还这么凶巴巴…… 廊下几人掰扯间,徐清圆注意力放在那处,却忽然觉得自己被晏倾隔着袖子抓着的手掌心酥麻。 她低头,看到晏倾将一方帕子放于她掌心,手指抵在帕子上,隔着帕子在她手心写字。 徐清圆望着青年郎君低垂的睫毛:“……” 她少不得集中注意力,去辨认晏倾写字要告诉她的话。 但她一时害怕外面两个郎君冲进来,一时怕兰时劝不住二人,一时还忍着手掌心的痒……绵软帕子贴于她掌心,摩擦她肌肤,晏倾写字又很轻,她额上渗了汗。 她难以辨认晏倾写的字。 晏倾抬头看她,想问她看懂没有。 他看到女郎面色苍白,额上渗汗。面前女郎睁大乌眸,忽然抬头看他一眼。 她张口对他做了个口型,说了什么话,然后徐清圆一把扯过两人手指间隔着的帕子,扑上一步,抓住他的手,按在她掌心。 她面颊绯红,带着娇羞窘迫,却坚定地握住他手指晃了晃,再抬头看他一眼。 她美丽的眼睛闪动,示意他不要隔着帕子写字,直接写在她掌心。请他忍耐他的怪癖片刻时间。 晏倾手指被她抓着,从指间开始生起燥热。 他沉静无比地按照她的意思照做,等好一会儿,晏倾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徐清圆对他做的那个口型是什么意思——“得罪”。 ……她也知道他不想碰任何人。 -- 这般花费了些时间,徐清圆赶去前头戏台的时候,已经锣鼓喧天。 女尼们、年轻女郎们簇拥着公主殿下入座,徐清圆喘息微微,瞥到江师太和杜师太都站在廊庑口。还有些陌生男子穿着常服,也在戏台下立着。 徐清圆匆匆一瞥,正想看哪位是晏倾交代的韦浮。 戏曲咿呀声中,她听到梁丘微抬高声音笑:“祖母,露珠儿来了。” 这声音,隐约还有点松口气的意思。 徐清圆看到了梁丘,也看到梁丘身边坐着的心不在焉的梁老夫人。当她过去时,老夫人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收,带了点儿笑意拉住她: “露珠儿,这是广宁公主殿下。” 暮明姝金色罗裙曳地,闻言抬眸,美丽端庄。 出于皇室和世家之间守望相助的关系,她对梁家人很客气,愿意给梁老夫人面子。但是梁老夫人几次打断她听戏,她眉眼间神色便有些冷淡。 暮明姝随意瞥一眼徐清圆,只道:“老夫人,先听戏吧。” 坐于老夫人另一侧的梁丘神色微郁,更见焦虑之色。 徐清圆入座,正好挨着冯亦珠。冯亦珠压抑着兴奋,和她咬耳朵:“你看戏台那边,好几个俊俏郎君!” 徐清圆看去,一眼先看到了林斯年。 这个坐姿随意的郎君手托着下巴,看着女郎们坐的这个方向。他眼神带着三分嘲弄,睥睨冷漠,目光直直地和徐清圆对上。 冯亦珠激动:“他是不是在看我?” 徐清圆艰难地挪开目光,小声:“也许是看公主殿下。” 徐清圆对林斯年那种带着侵略性的目光不喜,她不适地越过林斯年,这才看到了晏倾交代的重要人物—— 那位名叫韦浮的京兆府长安县县令。 亦是她入长安的那天,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无比的今年新科状元。 韦浮锦袍玉带,眉眼清润,似在认真看戏。台上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映入他眼中,却又如流水般从他眼中擦过,不带任何痕迹。 他微微抬眸,目如春雪破冰,隔着许多人头,向徐清圆颔首一笑。 在座所有年轻郎君,出身或贵或尊,但只有他,是最像名门世家子弟的——矜淡,清贵。 晏倾说,韦浮即将拜入林宰相门下,成为林宰相的学生。 -- 大魏朝的科举制规定,即使及第,也要等待铨选后方能授官。 然而韦浮背靠洛阳韦家,又即将拜林宰相为老师,他上个月才中了状元,这个月便已经是京兆府门下长安县的县令了。长安城中的县令,是正六品的官位,可与寻常小县的县令不同。 这位韦状元穿常服来积善寺,带着京兆府的小吏们一同来。 说是陪着林斯年来相看公主,实则是要查积善寺前夜泼皮的事,将这个案子从大理寺手中抢走。 晏倾不在意京兆府要抢走这个小案,但是这个案子连着梁园凶杀案,若是京兆府接手,京兆府不知轻重,梁园的案子恐怕就要再一次不见天日了。 可是此时此刻,韦浮只是面容温善地望着徐清圆笑了一笑。 他暂时还没有发难搜寺、亮出腰牌的意思。 他身后的官吏们,便压着气息,与他一同蛰伏于此。 -- 戏曲咿咿呀呀声,不仅让所有来客绊足于此,亦让积善寺的女尼们都聚于前院。 当积善寺的后院斋房空了的时候,晏倾带着大理寺的官吏们,一一搜查这些房舍。 晏倾吩咐:“刀鞘、衣物、信件,皆是重点。” ” 晏倾手臂上仍残留着和女郎挨过后的烫意,他勉强让自己不去注意:“我们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积善寺的案子要结案。” 大理寺诸人没有疑问,只跟随着晏郎君,动作更快些了。 从龙成二年开始,晏倾进入大理寺,升官直至少卿。大理寺正卿年纪大了,大部分时候不过是点卯。大理寺真正办案的人,一直只有晏倾。 他们信任晏倾的嗅觉。 而晏倾慢慢取出自己怀里包好的那把来自梁园的匕首,目光一一梭过这里的刀鞘。 其他人在找泼皮一事的证据,但他自己清楚,他一直在找的,是梁园凶杀案和积善寺有牵连的证据。 外头曲牌停了,晏倾侧头看去。 -- 堂鼓声和曲笛声稍停,戏子们下台来拜见,前院一折戏结束。 公主殿下等着下一折戏的开始,间歇时间,她才有空接受众人的拜见。 另一头,韦浮微微笑一下,站了起来。他对一直坐着的林斯年打个招呼,再和自己身后人使个眼色,京兆府诸人便要跟着他一同离开这里了。 徐清圆魂儿快飞了。 她听梁老夫人和公主说:“殿下,这戏您慢慢看吧,我们先回去了,老身对这种痴男怨女的戏不太喜欢……” 徐清圆手指掐进手心。 她不能让韦浮离开这里,进入后院。这里一定要出点儿事,吸引住京兆府的注意,才能给晏倾争取到时间。 她深吸口气,蓦地站起来,硬着头皮:“祖母,我觉得这戏格外好。这戏——” 所有人都奇怪看着突然站起来的徐清圆。 徐清圆仓促看眼旁边女尼递来的戏文,目光凝住。 戏的名字叫《说良缘》。 这是一出……女子私奔戏。 锁梁园16(三尺闺阁一梦华胥...) 徐清圆一开口,本已打算离席的老夫人重新坐了回去。 老夫人身边的梁丘皱着眉,对徐清圆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继续了。 而老夫人手中拐杖向下顿了两顿:“女子出奔,无名无分,无媒苟合。露珠儿倒是说一说,这戏文好在哪里?” 徐清圆的一目十行与过目不忘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方才看戏时她心思不在戏上,没有听明白台上粉墨之间在演什么。而今她明白了: 这出《说良缘》的戏,讲的是一位大家闺秀在家人做寿宴上,结识了一位前来唱戏以贺的戏子。这戏子因唱戏缘故,学识很杂,让闺秀颇为欣赏。二人偷偷私会许久后,闺秀被家人许给一位高官子弟。 在闺秀嫁人前夜,二人私奔。大雪夜,戏子被前来抓捕的府吏乱棍打死,闺秀自尽相随。二人此情感动阴司,鬼化为人,终成眷属。 而积善寺今日演的这折子戏,是《说良缘》中的“春夜”篇。讲两人在闺秀定亲前夜,在院中不期而遇,围绕花草树木日升月落,互诉衷情。 徐清圆看了戏文,颇为意外。 以前读过的戏文,大都粗陋,少数精品。而递到她手里的这折子戏,不提内容如何,文辞典雅,文风秀丽细腻。她可以大胆推测,写戏的人即使不是大家,学识才气也胜过寻常读过两本书的人了。 徐清圆大略判断了戏的内容后,微微抬眼,众人神色落入眼中。 老夫人面容沉冷,眼角纹深重;梁丘担忧看她;冯亦珠一类梁园女郎们,或幸灾乐祸或满眼不解。 广宁公主背着日光,容色神情看不甚清。积善寺的女尼们满目无措,两位师太神色各异;林斯年本意兴阑珊,见她站出来,他重新坐了回去,就差嗑瓜子了。 而徐清圆真正想拦的长安县县令韦浮,他和身后的侍从们已经起身离席,此时回头望她。 韦浮清隽温雅,他和林斯年一样不解徐清圆的目的。只是林斯年的眼神带着恶意、戏谑,韦浮则是眼中礼貌的淡笑尚未消退,好奇和善意居多。 梁老夫人见徐清圆不说话,便敲拐杖,说自己的见解:“不瞒公主殿下,老身从来不喜欢这样的戏文。郎君女郎因媒结缘,两家父母相看,合了八字纳了礼,这才是明媒正娶,才会受人尊重。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整日肖想那些书生戏子王公贵族,做梦做得自己信以为真。不知检点,遗祸众生。这种戏怎么能公然来唱! “看了这种戏,女子一个个都要思春,都要被人拐走,不知道相夫教子夫唱妇随,专学怎么败坏名声。唱这种戏的,写这种戏的,都应该推出来杀了!” 梁丘面色变得更加古怪了。 积善寺的两位师太,杜师太和江师太都看过来。杜师太的眼神略微嘲讽,江师太则满满的尴尬、不安。 广宁公主皱了眉。她隐约觉得这老夫人态度激进,一出戏何必上纲上线。无论是前朝南国还是本朝魏国,民风都开放十分,女郎用不着选什么私奔……但是剧烈抨击此戏,却也没必要。 何况老夫人算是隐晦地把广宁公主也批判了一番。广宁公主今日驾到积善寺,本就是相看夫郎来的。 虽然她没看上对方。 那人估计也没看上她……那人全程盯着的,是站出来说这出戏好的徐清圆。 徐清圆余光看到韦浮笑了一笑,又要走了。 她硬着头皮开了口:“我确实觉得这戏格外好,少有的好。祖母的见解,我不认同。” 那一方日光炎炎,韦浮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和侍从们走过绿葱廊木,就要跨过月洞门进入内寺。 徐清圆抬头,声音清静:“见微知著,见情思真。这出奔戏,若只以伦理礼法来论,自然大大不好。但是前朝南国时,朝廷之上,尚有女将军,女相国,已对女子地位做出了好的表率。此国初建时,亦有公主随父而战,义勇无比。如今不过一个出奔戏,怎就是不知检点,遗祸众生了?它还当不起那么大的名气。” “公主随父而战”的主角,广宁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 只是徐清圆不认得罢了。 梁老夫人看她竟然真的辩驳,一下子真的生气了:“私奔就是错!古往今来,不合乎礼法!你为这种戏文辩解,在想什么?” 韦浮站在月洞门口,感兴趣地回了头。侍从低头对他说话,他摆了摆手,示意稍后。若徐清圆接下来的话不能让他满意,他还会离开。 船到桥头,徐清圆已经不能不走了。 徐清圆心中坚定下来,反而跟着冷静了。 她看着激动无比的梁老夫人,声音清晰:“出奔是不对,但所有人情化为故事,演上戏台上,不能纯粹以人伦礼法来看待。若以人伦礼法来衡量世间一切情真情假,这个世间,是否因法礼森严而造出傀儡木偶无数,太过刻板无趣了些? “便如这出戏所唱的女子和戏子情投意合,我们看到的,不应只是‘不检点’,而是她为何要这般做。诚如祖母所言,只为情而奔看上去甚为小气,但作为戏中主人公,这位大家闺秀自小被她的家人禁锢在一方天地中,不得外出,不见世人。家中好不容易来了个陌生男子,她喜欢了,家人却不许她。她所求的,难道是情吗?她所心动的,难道是陌生男子对她的好吗?这个戏的写作者想写的,仅仅是出奔吗?” 众人呆呆看她。 -- 日头躲入云后,戏台前鸦雀无声。 天地昏暗下来,一重阴霾笼罩着所有人。 梁老夫人目光一点点浑浊起来,声音突兀拔高,变得刺耳尖锐:“外面全是战乱,都在杀人放火。这个世道坏了,家人要保护她,她却宁可相信一个陌生男人……” 徐清圆:“不,她相信的不是陌生男人,信奉的不是情爱。三尺闺阁,一梦华胥。戏作者写的不是为情出奔,而是为了走出这方困住她的闺阁绣楼。你们看,‘春夜’这折子戏中,女主人与戏子月下谈情,却不只谈情,他们聊云升日落,说世界变化,讲万物见解。 “戏作者塑造的这位大家闺秀,并不是普通的为爱冲昏了脑子的女郎。她写的是家族对她的压抑,编造的樊笼。女主人出奔夜走,要奔的也不只一个情郎,而是抛弃困住她的东西。” 老夫人蓦地站起,满面怒容:“你胡说!你撒谎!她就是为了情不要家人,就是不知廉耻,行为不端。外面全是坏人,家人是保护她不受伤害。从古至今,一直是这样的……她应该相夫教子……” 徐清圆声音高起:“从古至今,女子被困住的,不就是这些吗?祖母斥她没有礼义廉耻,但她禁锢的不只是身体,还有魂魄,还有自由,还有思想,还有眼光!” 徐清圆语调越来越快: “古往今来,所有女子出格的戏码,都绝不只是为了情爱。祖母可听过《牡丹亭》?‘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祖母可听过《离魂记》?‘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她们所逃的,是社会对她们的桎梏。她们所奔的,是以情爱为借口的更广袤的世界!” 梁丘目光幽深地看着徐清圆。 在场所有人,都惊愕而深思地看着徐清圆。 梁老夫人身子发抖,浑浊眼珠滚泪。她颤颤地抓着她的拐杖要来打徐清圆,而她开始口齿不清: “珠珠不是这么想的,珠珠儿你不能这样……” 徐清圆闭了目。 -- 天边闷雷轰响,阴云密布。 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梁老夫人发疯一般地向徐清圆扑过来,老泪纵横: “你收回你的话!祖母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孩子,你们不知道世事深浅,暮氏人过了黄河,要的是入主长安,南国王都都被烧没了,小小一个太子羡,众叛亲离,孤掌难鸣…… “这个世道是很可怕的,你不要听着太子羡的名号,就想出去……” 老人家扣住徐清圆,又上手来掐徐清圆的脖颈。 徐清圆被她这么一扑,被撞到了地上。梁丘惊叫一声“祖母”,连忙过来拦。那些看戏的女郎们也全都冲过来: “祖母,祖母你没事吧……” “徐清圆,你快跟祖母道歉!” 徐清圆被压在人怀里,被老夫人掐得喘不上气。再加上上午试探梁丘时撞了腰,此时她被壮硕的老人困着,不觉呼吸困难,整个身子酸痛无比,脸色煞白。 而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了韦浮走过来的衣摆…… 她不知是不是幻觉,自己好像听到了晏倾冷静的声音:“结案吧。” 结案,结案。 恍恍惚惚中,徐清圆被梁丘从老夫人怀里解救出来。她跪在一旁咳嗽,回头看着发昏发疯的老夫人,她轻声问: “《说良缘》这出戏的写作者,就是叶诗。 “说良缘,这个名字,不就是‘锁梁园’么? “叶诗有个小名,就叫‘珠珠’,是不是?我的小名叫露珠儿,冯亦珠被叫‘亦珠’,卫渺小名叫‘雨珠’……祖母想困住的,想挽回的,一直是那个叫叶诗的女郎对不对?” 锁梁园17(“女郎这眼神……你以为是...) 徐清圆被一双手搀扶住手臂,站起来。 她捂着被老夫人掐痛的喉咙,咳嗽间,又闻到了那缕极淡的香。此香恬澹寂寞,不为世人尊崇。所以徐清圆生平,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这种香。 她眼中雾濛濛,果然发现扶住自己的人,并非幻觉,确确实实是本不应在这里的晏倾。 她迟钝了一下,想到他不喜和人碰触的怪癖,正要后退。晏倾低头看她,目光清和,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是了,他虽病魔缠身多年,但在人前,他永远是扮演一个正常人。 众目睽睽,他扶起一个被欺压的女郎,正如随手拂开一片云般,只见温柔安静,旁人也不知他和徐清圆关系的深浅。 灰蒙蒙的天幕下,众女围着梁老夫人。 公主殿下、林斯年,还有那位韦状元都目色有异,慢慢走了过来。 同时间,大理寺的官吏们站在他们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身后,拦住了所有女尼,包围整个积善寺。 女尼们慌乱:“怎么回事?” 梁园众人:“快扶祖母下去歇息,你们做什么?” 韦浮立在月洞门口,面容清雅含笑。他看着扶住那位女郎站起来的晏少卿,对身后的京兆府官吏摆摆手,示意看看再说。 徐清圆看到风若披着黑色氅衣从寺外走来。 他身后的官吏们帮着几个泼皮趔趄跟随,风若手中拿着卷宗,威风凛凛:“谁也不许走!积善寺伙同山下泼皮害人,证据确凿,大理寺少卿在此,正是要理一理!” 梁园女郎们听到要审泼皮,皆面色惶惶。今日发生事太多,她们围着一个开始说胡话、哭泣不住的老夫人,哪里有心思听大理寺审案? 女郎中唯有冯亦珠因为傻而不害怕。她看在场的郎君们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她悄悄看那位晏少卿,撇嘴,这是徐清圆的姘头;她看月洞门下的韦状元,再撇嘴,这人一看就是大世家贵族的风范,恐怕瞧不起她这种孤女;她最后看那位林宰相府中的郎君…… 林斯年察觉她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他眉眼中戾气未消,寒意森森,但是笑意点点间,确确实实让冯亦珠红了腮—— 未惊事的年轻女子都爱坏男人。 何况冯亦珠今日看明白了,梁园恐怕是个藏着很多秘密的大染缸。她突然想起自己认识的很多女郎消失后再没出现过了。她莫名地恐惧,想逃离梁园。 她希望有个有情郎,就像《说良缘》这出戏一样,带她远离这里。 大理寺包围积善寺,风若进来后,郑重地把自己带来的卷宗交给晏倾。 晏倾并未看卷宗,他回头迟疑地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懂事地向后退开,不打扰他办差。 晏倾看她半晌,才回头。 他开口:“浴佛节第一夜,泼皮闹事,当街行凶……” 梁丘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打断道:“晏少卿,我祖母年纪大了,方才又受了刺激,这会儿恐怕撑不住了。若是此案与我祖母无关的话,不知可否让我祖母先行告退?” 晏倾看眼梁丘搀扶着的那位老夫人。 花甲之龄,老泪纵横。她目光呆滞地靠着孙儿,口中喃喃自语,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晏倾颔首。 梁丘道谢,他亲自和侍女一同扶自己祖母回去。临去间,他回头,目光幽深地看眼徐清圆。 他这一眼中的神色太深,徐清圆躲开了他的窥视。 -- 除却梁丘和梁老夫人,其余人留在原地。 大理寺所抓到的几个泼皮跪下,就开始转着眼珠诉苦:“郎君饶命,我们只是讨几个钱……” 晏倾:“我们在江师太屋中找到了些信物。” 江师太一下子跳了起来:“胡说!我只是买些柴火买些米醋,我没有和山下泼皮联络,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冤枉人……” 她气焰嚣张,挺胸抬头。 晏倾看着她:“我并未说信物是联络山下泼皮。实际上你将证据藏得很好,或许已经烧毁,大理寺并没有找到证据。我说的是其他信物。” 晏倾面容沉静,因这个案子毫无难点。他借此搜查积善寺,真实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是为了别的案子。 江师太面色一点点涨成猪肝色。 女尼中一阵骚乱,杜师太清冷地看一眼自己的师姐,问:“晏少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倾:“我们在江师太屋中找到的信物,是积善寺对这次浴佛节盛世作出的安排。老主持过世,如今寺中主事的是她的两位弟子,杜师太和江师太。此次浴佛节,正是两位师太联手操办,各有劳作。” 江师太嘴硬:“哼,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风若见晏倾闭了下眼,面色有些白。他疑心郎君身体不舒服,便想尽快结束这案。 风若厉喝:“闭嘴,听郎君说!” 广宁公主重新坐了下来,林斯年拄着下巴目光幽凉地盯着晏倾身后的徐清圆,韦浮低头对小吏说了两句话。 天上闷雷轰一声,沉沉打在人心头。 晏倾拿出搜出的信件展示给众人: “我从头说起吧。 “山下泼皮当众伤人,今日这出戏让梁老夫人精疲力尽。游街那事,是杜师太操办;今日这戏,是江师太操办。寺中女尼聊天时说,仙逝的老主持没有说谁继承她的衣钵。积善寺商量,老主持的两位弟子,杜师太和江师太二人,谁在此次浴佛节操办中做的更好,谁便是下任主持。” 晏倾从风若带回来的几折证据中抽出一袋子,他打开袋子,哗啦啦翻找,取出两枚度牒。 绫素锦素钿轴所制的僧尼度牒,是出家人身份的凭证,上面记录了僧人的籍贯、俗名、年龄、所属寺院、传戒师等详细讯息。 风若为了在黄昏前拿到这些度牒,从户部跑到尚书祠部,才堪堪赶上。 离晏倾最近的徐清圆,看到晏倾取出的两枚度牒,写的是“杜如兰”,“江明月”两个名字。 “行者杜如兰,年二十三,荒年逃亡至积善寺,无州贯……” 徐清圆暗自吃惊,没想到杜师太这般年轻。 这般年轻……她隐隐有个吃惊的猜测,但她没有多想,便听晏倾开口:“江师太今年三十有加,杜师太二十出头。杜师太是老主持五年前收下的弟子,在佛法上颇有见地,很得老主持的喜欢。 “两位师太私下暗斗,一直斗到老主持病逝。 “杜师太主持游街时,江师太为了得到主持身份,暗中对游街之事进行破坏。江师太在积善寺出家已久,对附近地形、人员远比杜师太熟悉。当有附近泼皮在寺外徘徊,江师太便借此给泼皮银钱,让他们闹事。” 江师太涨红脸:“证据呢?” 晏倾向身后一人颔首,那人便取出一包袱,扔在众人面前。江师太看到这包袱,仍强撑着不说话,脸色却已慌。而风若上前,在众人面前打开包袱,众人便看到,这是一件袈裟。 袈裟颜色黑沉,样式寻常普通,却镶着珠宝,光华耀目。有些地方,有些线头勾开的乱痕。 晏倾:“徐娘子,是否你之前拜访两位师太时,听说江师太的袈裟不见了?” 徐清圆定定神,点头。 冯亦珠古怪地看眼徐清圆:这俩人果然有一腿……晏少卿都知道徐清圆去了哪里! 晏倾再看向杜师太:“杜师太可辨认一番,这袈裟,是否是盛典上江师太本应穿的佛衣?” 杜师太上前,捧起袈裟端详后,点头又摇头:“样式与师父传给我二人的一般无二。但是我的袈裟上,镶满了名贵珠宝,价值连城。师姐的这件,少了一枚珍珠。” 江师太骂骂咧咧:“胡说八道,我的袈裟是真的丢了!你这个小蹄子,伙同别人说谎陷害师姐,师父生前宠你,她死后你就欺负师姐……” 她骂得越来越难听,女尼们却都恍然,窃窃私语,显然相信了大理寺的审判。 晏倾被江师太的骂声吵得额头直抽,他忍耐片刻,凝神后再说下去:“少了的珍珠,是拿去付给泼皮钱财了。我们传山下当铺掌柜,应该能追回珠子。今日仓促,大理寺已传唤那当铺掌柜,明日上山作证。” 江师太向后一跌,目光怨毒地笑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谁。 晏倾继续:“这袈裟并未丢失,是在后院花圃下挖到的。寺中女尼不理花事,无人去花圃。江师太以为这是安全所在,却不想梁园郎君梁丘,正是此间好学者。 “徐娘子今日清晨和梁郎君离开花圃后,大理寺见到花圃被翻找的痕迹,便顺着梁郎君的铲子向下再挖一二,挖出了这件袈裟。风若,你去问梁郎君回来没有,他是否知道袈裟之事。” 徐清圆垂下眸,想到今晨见到的立在花圃中的梁丘。 梁丘当时是否就发现了东西,才笑着离开花圃,跟她一同离开?那么梁丘当时在花圃中,他是在帮江师太把袈裟埋得更深些,还是把袈裟挖出来一些,好让大理寺发现? 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晏倾一人的声音: “江师太屋中的寺中纪事簿中,写今日的戏台,理应是江师太负责的。梁家主人是积善寺的信徒,每年往寺中捐赠不少银两。江师太想讨好老夫人,便选了今日这折子戏。 “多年前,一位名叫叶诗的女子,曾跟着梁老夫人多次来积善寺进香。叶诗当是才女,寂寞苦顿中写了这出叫《说良缘》的戏。时过境迁,这戏文被藏了起来。 “后来叶诗失踪了,梁老夫人伤心欲绝。今日江师太翻找出这戏,是想勾起梁老夫人的旧日念想,却不想弄巧成拙。” 江师太瞪着杜师太,嘴角颤颤想骂什么。但是铁证如山,连那几个泼皮都跪在p;   晏倾闭一下眼,睫毛颤颤:“事情便是这样了,很简单,泼皮一案,可以结了。” -- 江师太和泼皮被临时关押,女尼们散开。据说,明日大理寺就要将他们押解入牢。 天色暗下去,徐清圆默然回去斋房时,回头,看到那位韦状元长身被松木挡住,在和晏倾说话,隐约听到他们在说“这件事还没结束”“涉及前朝之事”。 徐清圆纠结万分、寂寞无比,她慢吞吞地走在小道上,之后又在林中徘徊。 兰时不解:“女郎,你在等人吗?” 徐清圆红脸:“哪有……” 林风瑟瑟,松柏如涛。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兰时嗤一声,撇嘴。 身后脚步声沉稳,不属于女子。徐清圆低着眼回头,没想到来的人,是韦状元韦浮。 韦浮望她,微微笑起来:“女郎这眼神……你以为是谁来寻你?” 徐清圆垂眸轻声:“方才案子太可怕了,妾身不过散步罢了。” 她屈膝行礼便避开男客,韦浮却上前一步,大袖翩然。 他彬彬有礼:“女郎莫怪,我只是来认个旧。真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徐清圆疑惑抬头。 他对她颔首:“你方才在那出戏上辩驳老夫人的话,其中说,前朝有女将军,女相国。我知道徐娘子的阿娘就是那位女将军,徐娘子可知道女相国是谁吗?” 他望着她,轻声:“是我已逝的阿娘。她生前,与我说过你,露珠儿。” 锁梁园18(“嘘……好俊的娘子”...) 日暮低垂,有雨轻落。 兰时仰头看那一滴落在睫毛上的雨滴,又看向松柏之下,亭亭玉立的女郎和郎君。 兰时从徐清圆眼睛里看到片刻空白。 木叶纷纷,云头藏阴。 徐清圆看着韦浮。 遥远的生死不知的阿娘,去年无故离去的阿爹,以及现在韦浮口中已逝的女相国……都将徐清圆带回她十三岁那年的可怕记忆。 十三岁前,她的人生有疼宠自己的阿爹,虽不常见却每次见到都对自己很好的阿娘;十三岁后,她跟随阿爹开始隐居云州,不问世事。 十三岁那年,阿爹阿娘和离,她遇到了一场大火。 此时此刻的龙成五年春,徐清圆凝望着低头微笑看自己的韦浮。她不知道韦浮为什么提起女相国,为什么要说很久以前的事情。面前这个温雅秀逸、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是否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徐清圆沉吟一二,问:“你阿娘是死于天历二十二年吗?” 那正是她的十三岁,南国灭亡的时间。南国灭亡,暮氏人带着兵马和热血,踏过长河,驱逐虏寇,入主长安,将南国变成了前朝。 韦浮看着她,笑了笑:“不是,我阿娘死于龙成二年。” 他对她眨一眨眼,几分揶揄:“当时她已赋闲,和前朝没关系。露珠儿放心,我找你,不是撺掇你复国什么的。只是你阿爹教过我读书,我阿娘和你阿娘生前或许认识,你在长安若有难处,来求助我也无妨。” 他暗指他比晏倾更适合帮助她。 徐清圆不可抑制地红了腮,她想为自己的胆小辩解一二,唇角颤了颤,最后说出来的话是:“南国已经没了,我以为大家该向前看。” 她秀美又窘迫,乖巧而伶俐。 韦浮望着松林里的这位亭亭女郎,微微笑起来。 他说:“天历二十二年,西凉甘州一战后,太子羡闷死于棺椁,卫将军带兵赴死,生死不知;朝臣归家,国家无存。那却已经是前朝的事了。 “暮色已至,华灯初上。露珠儿,我们必须独自面对命运。” 他说了最后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向徐清圆作揖,转身踏入了松林中。 兰时在徐清圆耳边悄悄问:“娘子,你说他是干什么来的?为了听你叫他一声‘师兄’? “听说他出自洛阳韦氏。那可是豪门,关东大世家。我们郎主失踪、娘子你无家可归的时候,他不伸援手,说明不稀罕帮我们呗。这会儿来装什么呀?” 徐清圆柔声:“莫以恶意揣摩他人。” 她凝望着韦浮步入黑暗中的背影。 有一瞬,她产生恍惚感,觉得这样的背影,如入幽暗深渊。隐隐约约间透露的一二分感觉……竟与她从晏倾身上偶尔看到的气质相同。 -- 半路上遇到小雨,徐清圆犹豫一二后,和兰时撑着伞,去探望梁老夫人。 她吃了闭门羹。 有女郎出来送客时,半真半假地笑话徐清圆:“亦珠代了你,去扮观音了。你在梁园住,是承了老夫人的情,现在你还气病老夫人。老夫人不肯见你,以后看你怎么办!” 有另一好心女劝道:“等到明日,你再来找老夫人说好话吧。” 还有女的警惕问:“谁是叶诗?你怎么知道叶诗?你是不是和大理寺有勾结,在查我们?” 徐清圆说没有,她站在廊下,探脚看不到屋内帘后的人影,便问:“梁郎君在服侍老夫人吗?我能见他一面吗?” 传话的女子板起脸:“不能!老夫人这次真的生气了,不让我们理你。你快走吧。” 徐清圆手抓着廊木不肯走,可怜巴巴地问最后一句:“今夜下了雨,亦珠怎么还要出去扮观音?” 那女子根本没理解徐清圆的言外之意,只翻个白眼,用带着羡慕的酸楚语气说:“所以亦珠才是好运气。浴佛节整整五日游街呢,今天才第三天而已……” 主仆二人回屋舍去,徐清圆一路忧心忡忡,兰时则骂骂咧咧一路,气得掉眼泪:“她们就欺负娘子你。” 徐清圆蹙眉,喃喃自语:“下了雨,亦珠不应该去扮观音的呀。” 兰时:“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扮观音!” 但兰时侧头看一眼伞下徐徐而行的女郎,叹口气后,又安抚女郎道:“不过如今也很好了。我看晏郎君十分靠谱,他到现在都没跟任何人提女郎你杀人的事,连案子都没立……可见晏郎君在保护娘子。 “晏郎君一定会抓到梁园案子的凶手,还娘子清白。” 徐清圆支支吾吾:“兰时,我想见他……” 兰时不愿徐清圆惹麻烦,信奉大家闺秀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哪里也不去,唯独对于见晏倾一事—— 兰时非常积极:“去找他!” 徐清圆又想了想,想到傍晚离开前看到晏倾和韦浮说话,在讨论公事。她便觉得,她总拿自己这点儿事找他,麻烦他,也许不太好…… 徐清圆按捺下去:“再说吧。” -- 二女回到斋舍,外面雨水淅淅沥沥,兰时早早上榻歇息,徐清圆说读一会儿书。 兰时不管她,徐清圆坐在窗下读书,读一会儿,趴伏在案头,也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她做着昏昏沉沉的梦。 梦里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阿爹阿娘,一会儿是初到长安那日在状元游街时看到晏倾,一会儿是暴雨那夜握在自己手中的匕首…… 梦中惊惧连连,最后她立于悬崖边,看到了卫渺坐在崖边晃着腿。 她在梦中叫:“雨珠!” 卫渺茫茫然然地回头。 云烟缭绕,崖深千里,乱云拂动少女的衣袂和乌发。她的眼中荡着烟雾,身患呆病的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 徐清圆:“雨珠你不要动,我过去找你……” 卫渺空洞着眼神看她,忽而问:“你找到杀我的凶手了吗?” -- 烛火荜拨一下,徐清圆身子一晃,苍白着脸从梦中醒来。 她抚着心口,趴在案上,手指颤抖。 她愧疚自己最近的松懈,她又想到了晏倾,想到下午时破那个泼皮案的晏倾。 徐清圆出神地想着白日发生的事:早上,她在花圃见梁郎君,中午看戏,下午戏台前,晏倾拿出花圃中的袈裟,杜师太证明袈裟是江师太的,晏倾宣布江师太的罪…… 不。 徐清圆停顿一下。 这个过程有一个点,弄错了。 她翻来覆去地回忆这段记忆,几乎确定这里面有一环出了问题,晏倾判错了……万千条理由催动着她,让徐清圆在屋舍中徘徊一二,下定决心转身。 不叫醒兰时,她戴上帷帽,悄然出了宅院。 正如《离魂记》中的倩女一般,她在黑暗中奔着一条不知名的路。夜路急行,松林穿雨,她心中有万千的犹豫,可她同时褒奖自己的勇气。 裙裾贴身,帷帽细沙飞扬,徐清圆在林木中穿梭。中途,一个人影一闪,徐清圆躲入月洞门口的角落边。 她迟疑:“梁郎君?” 那人端着花在雨中匆匆而走,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直接离开了。 徐清圆终于找到了大理寺的那些男客居住的宅院,她敲了一道门,声音急促。 灯火亮起来,有脚步声一点点向门口挪来。 雨水淋湿衣襟,躲躲闪闪地藏在廊后灌木旁,徐清圆手心攒汗,心跳得无以复加。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 徐清圆抬头。 风若吃惊:“徐娘子?” 隔着帷帽,徐清圆声音轻弱:“我找晏郎君。” 风若:“……他不在。” 徐清圆低头:“……他为何不找我呢?” 风若觉得怪怪的:“他回来后有些不舒服,休息了一会儿。你这么急着找他啊?” 徐清圆低着头不说话。 这个女郎伶仃秀丽,立在灯烛下,隔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和表情。可不知为何,竟有些可怜。 风若一咬牙,推着她出门:“我带你去找他。” -- 灯火辉煌的游街盛市,好像丝毫没有因为泼皮闹事、夜间下雨而受影响。 光辉靓丽的观音娘娘坐于华车游街,十八重地狱中却没有了“恶鬼”。因怕再有泼皮闹事,大理寺严管此地,禁制所有人戴面具。 今夜下雨,让来观看观音娘娘赐福的百姓少了很多。 晏倾挑着一条与人尽量避免接触的路边小径,雨水滴答,淋湿他身上所披的黑色氅衣。 灯火的光流动,华车上的观音“冯亦珠”端庄慈善。行人络绎不绝,重重烛火如水般飘来又荡去。 晏倾的袖子忽然被身后一个力量扯住。 那人扯了两下,他才回过神,转身向身后看。 灯烛流动的光再一次投了过来,华光熠熠。 徐清圆仰头,扯着他袖子,帷帽被圈出一环金白色,流光溢彩。 晏倾久久望着她不语。 他突然上前一步,鹤氅张开,一手搂住徐清圆的肩,一手将她罩在了氅衣下。他推她两步,避开烛火,往旁侧小浮屠角落里让开。 徐清圆帷帽上的细纱飞扬,竟被他掀起。 他像个登徒浪子一样钻进来,玉面清容映入她瞠大的眼眸中,郎君的睫毛像雨后的蝴蝶一样振翅飞起。 他轻轻道:“嘘……好俊的娘子。” 身后果然有人说道:“弄错了,没有异常。原来是一个登徒浪子和情人在一起。不是咱们的人。” “好俊的娘子”传入耳中,徐清圆耳朵轰地一下红了。 呼吸寸息间,他声音那么轻柔风流,徐清圆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在执行公务。 帷帽下,淡香流窜。 晏倾维持着这个登徒子的姿势,眼眸清如墨水,点滴流光。 徐清圆压抑着心跳,低头避开他清澈的眼睛:“下午的时候,你判错了一个细节……” 他目中光轻轻晃了一下。 他隐约笑了一下,也或许没笑……他患着那样的病,怎么可能笑呢? 但是徐清圆分明听到了他温和的声音:“嗯,我知道。案子本来就未破……你是要与我一同去破案吗?也许能找到卫渺尸体了。” 锁梁园19(第二次了吧徐清圆扑他家...) 灯火辉煌,雨丝成线。 混沌人流中,晏倾用氅衣罩住徐清圆,手礼貌地搭在她肩头。他身体分明因他人靠近而不适,额上淌了汗,抱歉道:“失礼了。” 清圆摇头。 她既戴帷帽,整个人又近乎于被他半拥在怀中行走。她帷帐下的通红面容无人看得见,但她透过帷帽仰头,能看到晏倾的脸。 徐清圆回头,张皇向身后看。 风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像个陌生人一样;许多常服人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溜达,眼睛却警惕地四处查看。方才窥探她和晏倾的,正是这些人。 清圆小声:“他们是大理寺的人吗?” 晏倾摇头。 徐清圆便懂了:“哦,京兆府的人。” 徐清圆再回头,看到华车宝座上的冯亦珠,对方眼神温柔地看着人群。徐清圆心里有了猜测,便在人群中刻意寻找。 果真,她刻意寻找的时候,看到了伪装成一个寻常贵公子的韦浮,还有身材高大、压迫性十足的林斯年。 那两个公子装模作样地扮演着看客,没有注意到晏倾这边的异常。 徐清圆更加懂了:“原来下午时郎君是故意判错了案子,把问题都推到江师太身上。这样的话,泼皮们放松了,他们晚上再行事,韦郎君他们就将这些泼皮一网打尽了。” 她侧了下脸,再一思考:“当日我扮观音时,有一个泼皮在我耳边说什么‘徐大儒的女儿投靠新朝’,也许这些泼皮受了人指使,是前朝余孽。晏郎君和韦郎君在审泼皮案时,都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晏郎君在明,韦郎君在暗。今晚要抓获这些泼皮,审问谁是背后指使人。” 而晏倾不想让那些人知道徐清圆来找他。他保护她的名誉,只好带她走。 他要为她善后,可是分明,徐清圆来找他,他事先也不知情啊。 徐清圆低头:“晏郎君,对不起。” 晏倾低头看她一眼,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与人相处时,向来全心全意唯恐自己露出不妥。他很难分出心神去关注其他的地方,但是此时,他真的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她。 徐清圆察觉他的目光,小声:“我道错歉了,还是猜错了?” “没有”,晏倾温声,说话间,他手在她肩上推一下,拥着她拐入暗角,走了那些京兆府官吏看不到的晦暗小路,“正是因为你没有错,才不应该说这么多。” 徐清圆垂眸。 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感受到他忽冷忽热的体温,她却在他说话时,攒紧衣袖,心里微微失落。 她喃喃自语:“因为女子不应该表现得很聪明?郎君也这么认为?” 晏倾:“因为慧极必伤。娘子如之前那样藏拙,保护好自己,就很好。” 徐清圆藏住嘴角忍不住的上翘。 她呢喃若撒娇:“我并不会在任何时候,任意猜测任意事。” 二人避开游街,最后晏倾带着她走入暗路,两边林木渐密,灯火渐暗,他们远离了游街。 徐清圆最后回头看一眼,灯火耀目中,冯亦珠如圣洁观音般,端坐莲台,慈眉善目。但是偶尔目光流转间,冯亦珠又有点心不在焉。 而人群中,韦浮目光专注地盯着冯亦珠。他看着美人的眼睛里有笑意,笑意却从未深入。 林斯年背对着徐清圆的视线,也似乎在仰头看那被百姓包围着的“观音”美人。 徐清圆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不及她细想,轻轻扣住她肩的手移开了,她依偎着的男子身子也挪开。一阵细雨夹着寒风拂来,徐清圆冷得颤了一下。 晏倾迟疑一下,脱了氅衣,披在她身上。 他再迟疑一下,犹犹豫豫地递出手。 徐清圆不解。 他垂目:“路不好走,通往乱葬岗的小道没有灯火。娘子牵着我的袖子吧。” 徐清圆便小心地避开他的手,紧紧握住他袖口。她乖乖地被他牵着走,问:“我们要去乱葬岗找尸体?” 晏倾没吭气。 周围空无一人,徐清圆回头,连风若的身影也看不到。她想到那晚的乱葬岗,心里更慌。她快走几步,小心翼翼地判断晏倾的反应——怎么能离他近一些,他又不会觉得不舒服呢? 晏倾看她不断试探,沉默许久,忽然开口:“你说我下午结的案有细节不对,是什么?” -- 盛大的游街上,冯亦珠心情愉悦至极,心思却也不完全在这个盛大节日上。 宝盖层叠,佛音连绵。 当百姓不围着她祈福的时候,她坐在莲台上,转着自己手中的净瓶,不断向下方看。她试图从人群中寻找谁,却好像无人知道她在找谁。 人群中的韦浮微微蹙了眉,低声:“她几次看向我们的方向,怎么,她知道我们的计划?” 林斯年嗤笑一声:“别把我和你们扯在一起,你要讨好我那老不死的爹自己去,用不着做什么都扯上我。” 他性情带着来自民野间的不羁桀骜,偶尔露出凶悍利齿,和名门长大的世家郎君浑然不同。长安世家郎君们纷纷远离他,只有这位韦状元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对他这样的人也礼貌十分。 韦浮并不在意林斯年的不配合,他目光灼灼盯着冯亦珠片刻,眼睛漆黑万分。 当他的下属向他汇报,官府已经监察到那些混进来的泼皮,韦浮的眼睛更加幽黑。 他看冯亦珠再次向自己的方向飞了一眼,为防夜长梦多,事出变故,他抬手下令:“动手——” 当是时,人群中的泼皮偷偷摸摸接近百姓,官府的便衣官吏们忽然抽刀。两方人马陡然动手,人群混乱一片,冯亦珠尖叫一声,慌张地站了起来。 韦浮静静地看着扮演观音的华衣女子跳下华车,和百姓们一同躲避杀戮。 林斯年在他耳后,忽然笑一声:“怎么,你根本没有告诉扮演观音的那位冯娘子,官府要在今晚动手的事?” 韦浮不说话。 林斯年端详这位即将成为他爹的座下弟子的年轻状元郎,眼眸眯起,感兴趣地笑出声:“我以为你和那个晏少卿商量半天,官府动手,肯定要保护平民百姓。你拿冯娘子当诱饵,让这场游戏继续下去,让泼皮们相信案子已经解决,游街照旧,官府已经撤退。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官员,动手之前会先和冯娘子这种被你们利用的人商量一下。” 韦浮侧过脸,温声和气:“若是她提前知道,露出破绽,耽误追捕前朝逆贼的计划,可怎生是好?我既接了此案,便要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林斯年盯着他。 林斯年面色沉下:“是我之前误会你了,以为你跟那个晏少卿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咱俩才是一样的人。韦江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洛阳韦家教出来的名门郎君。” 人头攒簇中,韦浮眼眸幽静乌黑,微笑:“既行善事,使些手段,又有何妨?” 灯彩将天地照得通亮,每一丝雨都看得一清二楚。杀戮场中,叫喊打斗混作一团。 韦浮干干净净地站在血泊场中,他既像慈悲救世的神佛,又像本就生于地狱的恶魔。 -- 山势峥嵘,乱葬岗深深浅浅的泥泞小道上,乱草如犬齿交错。风若忽远忽近、身形鬼魅,盯着前方衣摆飞扬、一前一后行走的年轻男女。 徐清圆说话婉婉:“郎君下午审案时,拿那袈裟让杜师太辨认,杜师太说袈裟上少了颗珍珠。你断定江师太抠走了珍珠,拿去贿赂泼皮,故意给浴佛节游街盛事找事。 “可是我如今回想,那袈裟珠光宝气,很多珍珠。杜师太根本没看多久,就说少了一颗珠子。她是不是看得太快了些?除非她提前就知道袈裟上少了一颗珍珠。” 晏倾:“所以你觉得杜师太说谎了?” 徐清圆在帷帽下默默点头。 她又觉得晏倾看不见,便“嗯”一声,不巧这一声在寒夜中过于清脆,声音有些大。 晏倾回头看她。 徐清圆镇定自若,感谢有帷帽挡着自己的脸。 徐清圆一本正经:“郎君说你自己早知道了,将错就错去冤枉江师太,你却是怎么判断的呢?” 晏倾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徐清圆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到他手掌中有三枚珍珠。 她眨眼睛:“原来你自己抠了袈裟上的珍珠!” 晏倾道:“我分明抠了三颗,杜师太却只说少了一颗。说明原本就少了一颗。我知道她在说谎,但我恰恰需要这个谎言来先押管江师太。 “所以事情便这样了。江师太被关起来,泼皮们以为安全,再次闹事,韦郎君才能插手。” 徐清圆看他一眼:“你为什么帮韦郎君找案子,让他破案?你对谁,都这般好心吗?” 她语气微责怪,跟在后头的风若觉得好奇怪啊。 但是晏倾并未感觉到,他只认真回答:“泼皮一事是有前朝余孽作乱,捉到前朝余孽本就重要,谁去抓,又有什么关系。” 徐清圆茫然地想,可是那样的话,功劳就是别人的了。 而你…… 晏倾对她颔首:“何况我有旁的事情在身,确实抽不出空审问泼皮了。” 他的其他事,自然是帮她找凶手了。 徐清圆低头,不说话了。 风若竖长耳朵:……你们两个,真的好奇怪! -- 晏倾和徐清圆在潇潇夜雨中,站在了叶诗之墓前。 风若这才提着铁锹,走上前。 徐清圆不解。 晏倾向风若颔首:“挖吧。” 徐清圆吃惊,一把拽住风若的铁锹:“律法规定,擅挖他人墓,若查不出证据,便罪孽深重,你得引咎辞官。若再有人借此诬告你,你说不定连性命都不保……郎君,不能挖墓!” 风若愣愣地看自己手上的铁锹:挖个坟,这么严重吗? 晏倾缓缓伸手,将她拉过来:“无妨。若我所猜无错,卫渺的尸体就在这墓中。” 后方有幽幽若若的声音传来:“若是错了呢,晏少卿是要辞官,还是准备以性命相偿呢?” 山雨渐大,雷电劈空。 黑魆魆的深夜,葱郁林色,枯坟遍地。从后面飘来的声音似鬼低喃,渗渗地钻入人耳后,潮湿阴霾,空气中弥漫着窒冷的白雾。 徐清圆扑入了晏倾怀中。 风若:……第二次了吧,徐清圆扑他家郎君,太熟练了吧。 锁梁园20(徐清圆缓缓伏身屈膝向晏...) 徐清圆惊吓地扑入晏倾怀中时,听到风若倒抽了一口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所为,也感觉到晏倾身体的僵硬。她抬起眼,对上他的眼睛。 她小声:“对不起。” 又碰了他了。 晏倾:“没事。” 晏倾只是伸出手,缓缓地扶住她的肩将她推开。立在大雨中,他清瘦而眸静,睫毛如小扇子,所沾的雨滴向下滴答。 他同时生硬无比地说一声:“别怕。” 徐清圆心脏咚咚,说不出是因他带来的,还是因后方那飘来的鬼魅声音带来的。她有帷帽挡着,自觉站在晏倾身后,心有余悸地拽着晏倾的袖子,向声音传来的后方看去。 风若颇为不满地咳嗽一声,但此时也顾不上教育徐清圆。 晏倾三人,看到杜师太在寒夜中穿着一身白色麻衣,她从越来越大的雨雾中提着灯走来。灯笼如鬼火般照着一方小世界,她这么走来,面色惨白,衣袍雪白,真像是飘来的鬼。 但毕竟不是鬼。 杜师太身后漂浮着的重重鬼火,原来是跟着她的女尼们手里的灯笼。 徐清圆不怕了。 她安静娴雅地藏于晏倾身后,不多嘴说话。 杜师太走到了近前,冷冷看着晏倾几人。她冰雪一样的目光带着嘲弄:“晏少卿真厉害。下午时将我师姐关押起来,晚上来荒山野岭挖坟。” 她目光望住墓上的“叶诗”二字,眼神有一瞬很复杂:“一个孤女的坟。” 晏倾平声静气:“江师太被关押,因你佐证配合;本官夜间挖坟,因怀疑积善寺残杀孤女。杜师太将袈裟推到江师太身上,便以为无人能发现你的恶行了吗?” 杜师太平静以至冷漠:“贫尼的恶行?敢问晏少卿,可有证据?大理寺若无证据,冤枉僧尼,贫尼可以状告少卿。” 她道:“郎君如此年轻,却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了。这升官速度,不太正常吧?是否背后有高官保着郎君?贫尼虽是世外之人,却也知道满朝堂派系杂多,如郎君你这般出色的年轻人,定有许多高官盯着你。 “郎君如同崖边行路,行差踏错一步,都是身坠深渊的惨败结局。” 徐清圆揪着晏倾袖子的手用力,她呼吸微乱,却努力掩藏着。 而晏倾始终平和冷静:“幸不辱命,本官从尚书祠部拿到师太的度牒。师太是龙成元年出家的,今年也不过堪堪二十三芳龄。” 杜师太面无表情,雨水打在她湿冷的面上。 天上雷电轰一声,晏倾的下一句话说出:“叶娘子天历二十二年失踪,杜师太龙成元年踏入积善寺。此处是乱葬岗,叶娘子的墓碑不知是何时立的。本官不妨一猜,杜师太来积善寺出家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叶娘子的墓。” 女尼们哗然,窃窃私语声不断。 杜师太:“为何这么说?” 她语气不如先前那么稳了。 徐清圆悄悄掀起帷帽一角,看到杜师太眼神的慌乱,提着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徐清圆幽黑的眼睛端详着这位师太。 徐清圆想到了卫渺遇害那一夜,那个斗篷人蹑手蹑脚地从后冲过去。卫渺没有躲。 卫渺虽然傻,但亦有五岁孩童的智力。她在敌人一开始靠近时,根本没有反抗,任由对方将她杀害。 卫渺没有发出叫喊声,没有哭闹,为什么没有? 人世荒谬,万事却都有理由。 徐清圆肩膀静静颤抖,她喃喃道:“你原来是……” 雷电雨帘中,晏倾的声音与她细弱的声音混于一处:“是梁园的人。” 晏倾一贯冷静,在此寒夜的幽若声音,却将他们带回那一晚:“三月廿五,来做法事的女尼们下午时便被梁郎君送走。但是有一个人没有走。梁丘认识这个人,他没有阻止这个人留下。 “那晚下了暴雨,车马痕迹被藏住。 “夜宴之后,卫渺坐于湖边戏水……” 夜宴之后,卫渺坐于湖边戏水,悠悠然地去钓鱼。她不懂人少人多,不懂人情冷暖。 她听到离去给她拿伞的侍女喜滋滋地说:“梁老夫人在晚宴上说啦,让梁郎君娶娘子你。娘子你命真好。” 卫渺安静地坐在湖边,听到脚步声,回头时,看到熟悉的人。 她露出笑容,眼睛干净清黑。 过来的人,举起了手中匕首。 -- “轰——” 一道雷劈下,劈中乱葬岗一歪脖柏树。树木被劈焦,火势猛窜,又被雨水浇灭。 寒气从徐清圆脚底向上窜。 徐清圆盯着杜师太,而杜师太看着他们:“猜测不能成为实证。” 晏倾看她平静的神色半晌,说:“让卫渺的尸体告诉我们答案。风若,挖坟。” 杜师太向前一拦,枯瘦的手抓住风若的铁锹。寒风劲雨,她和风若争夺之间,手里的灯笼咕咚咚滚下了山坡。 她终被风若推开,可她抬起头,眼神里的疯意如野草蔓生,熊熊烈烈。 她声音沙哑,跪在晏倾面前:“晏少卿,你担得起挖坟开棺的风险吗?如果墓里埋着的人不是卫渺,而是叶诗,你就是亵渎尸体,让人死后魂魄不得安宁。不管你猜测的是真是假,你都不能凭着自己的猜测,让死后的人无法得到安宁。积善寺在此看护无家可归的人,给亡灵们一个安然之所,断断担不起挖坟开棺、亵渎亡魂之罪。 “请少卿不要开棺,不要做这等大逆不道、为天下百姓唾弃之事。若你开了棺,却发现是你错了……他日黄泉之下,你不怕遭报应吗?!” 风若被徐清圆和杜师太先后两番话说的茫然,有些不敢上前挖坟。 郎君怎能因为一个死去的女子而受到连累? 看来这坟是挖不得的。 杜师太跪在晏倾身前,低头啜泣,看着凄然。 她身后的女尼们纷纷说道—— “师姐说得对,晏少卿太不留情面。” “坟是挖不得的。凭什么说我们杀人,我们就杀人了呢?” 但是晏倾侧头对风若说:“挖。” 杜师太气疯:“晏倾!” 又有一只皎白的手伸来,握在铁锹之上,阻拦了风若挖坟的动作。 所有人看去,见是晏倾身后那个全身藏在帷帽下、安静淑雅看不清面容、不知道是谁的女子。 他们都不知道这位女郎为什么抓住铁锹,阻止风若。 徐清圆抬起脸,她帷帽后的面容雪白,眼睛湖水一般。她隔着帘幕看晏倾,心中抱歉晏倾对她身份的保护,她终将辜负。 因为她也不想他冒风险。 不过是开棺罢了…… 徐清圆声音清婉,在幽夜中飘荡:“我来做这个挖坟开棺的人,风郎君是我朋友,协助我开棺便好。若是坟中躺着的人不是卫娘子,我亵渎亡魂,愿意为此受到责罚。” 杜师太猛地抬头。 女尼们惶惑:“她是谁?” “她不是跟着晏少卿的客人吗……” 大雨中,灯笼里的火光扑簌簌熄灭。湿雨淋漓,寒衣贴身。 晏倾身子忽冷忽热,情绪飘荡不定,他隔着雾看所有人,因周围杂乱的声音而全身僵硬。可是徐清圆望过来,他忽有所感。 徐清圆缓缓伏身屈膝,向晏倾行一礼。 晏倾沉默些许,回她一礼。 众人茫然看二人相互作揖,而披着男子裘氅的女郎掀开帷帽,露出清丽秀美的面容:“妾身徐清圆,诸位见笑。“ -- 夜过三更,游街早已结束,闹事泼皮们被抓,这方模仿十八重地狱造出的小世界,清寂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 夜里,有一个女尼想起来自己的佛珠丢了,便出来寻找。她大着胆子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十八重地狱,惶恐地低头不敢看那些狰狞恶鬼,低着头寻找自己的佛珠。 她蹲在一个小浮屠前,手伸进旁边灌木里要摸佛珠。 滴答,水溅在她额上,摸到手里一片红。 好奇怪。 她抬起头,看到雨水霖霖,一个女人穿着白衣,身子在风中飘飘荡荡,拴着白绫,吊死在了歪脖子树上。 女尼跌跌撞撞:“啊——” -- 徐清圆发着抖,克服自己的恐惧,和风若合力去挖开坟,又用凿子撬进棺盖,去打开棺材。 “笃、笃、笃……”凿子撬进棺盖的声音,闷沉急促,像夺命暗语。 晏倾怔立着,漆黑眼睛中神色空洞。他分明是个人,此时却像孤魂野鬼一样魂不守舍。 风若不停地回头看郎君藏于幽暗中的苍白脸色。 他手中动作继续不下去时,徐清圆轻声催促他:“郎君,快些。” 风若看到晏倾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帮着徐清圆,不必管自己。 棺材板被揭开,所有女尼们向后退,她们杂乱的动作,掩盖了晏倾向后退的动作。 风若终于想起徐清圆是个弱女子,将她向后推了推,自己用袖子捂住口鼻,大胆向棺内看去—— 青白的脸,腐烂的身,凝固的血,凌乱的发,睁大微凸的、不肯合上的眼睛…… 徐清圆捂住口鼻来阻挡尸体散发的味道,而她睁大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风若挖出来的尸体。 泪水倏地从眼中滚落。 从三月廿五开始的恐惧,在此时落底,她终于再见到了卫渺。 风雨中,却有人撑着伞疾行,钻入乱葬岗。那人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向这边高声:“晏郎君,晏少卿,晏清雨——” 所有人看去,那在风雨中穿行的郎君,正是韦浮。 韦浮手中的伞被风吹开,衣袍飞扬在寒夜中。他脸色白如纸,声音飘忽遥远:“冯亦珠死了。冯娘子死了!” 锁梁园21(她必须独自面对命运...) 本是前来寻找卫渺尸体,想为卫渺找个真相,没想到中途又有人惨死。 徐清圆浑身发冷。 冯亦珠死了吗?为什么……她不应该死啊。 凶手不是杜师太吗?可是今夜杜师太和她在一起,杜师太没有行凶时间。凶手若不是杜师太的话,是否卫渺也不是杜师太杀的?两个女子的死,也许还包括曾经的叶诗……凶手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 雨水淋漓,他们走出乱葬岗的时候,十八重地狱的阴郁诡异扑面而来。他们发现这里已经被京兆府的官吏们包围,大理寺的官吏不甘示弱,在同京兆府争执。 大理寺看到走来的晏倾:“少卿,出了命案,京兆府却包围此处,不让我等勘察。可笑!这种事,本是我大理寺的职务。” 晏倾低着头,并没有听到大理寺的告状。风若在他耳边重复了两遍他才听到,他侧头,看向韦浮。 韦浮撑着伞,带他们一同看现场。他向晏倾抱歉一笑,说:“发现尸体的小尼姑是向京兆府报的案,我等第一时间封锁此处,也是为了找到凶手。” 徐清圆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等着听他们打官腔。 但是晏倾没有说什么。 他只道:“尸体呢?” 他同时吩咐大理寺那方,派仵作去检查乱葬岗中被挖出来的女尸卫渺。 大雨中,几人走向冯亦珠尸体发现的地方。乱糟糟中,没有人顾得上徐清圆,她便悄然跟在晏倾身后踩着晏倾脚步。 她看到了。 一颗歪脖子树上,冯亦珠还穿着扮演观音的那身雪白衣袍,脸色却因死亡而青白。她吊在树上,白绫那么长,闭着眼睛没有声息。 她再不会睁开眼,挤兑徐清圆,跟徐清圆吵架,又暗自做梦,说“我要嫁给梁郎”。 徐清圆仰着头,看他们把冯亦珠的尸体抱下来。 寒风袭来,清圆打个冷战。 她想到了暴雨那夜。 那夜她握着匕首,孤零零地站在窗下,匕首的血淋湿她的手。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走出那一夜。 尸体被放在地上,白绫被取下。非常明显的,他们都看到尸体脖颈上的勒痕,红紫一片,错乱十分。晏倾嘱咐风若几句,风若便蹲下去,他将手贴在冯亦珠脖颈上。 他起来后,告诉他们:“脖颈骨头断了,奇怪。” 徐清圆不禁问:“哪里奇怪?骨头不应该断吗?” 风若回头,见到她竟然还跟着他们,愕然一下。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跟着他们看尸体做什么? 他正要训斥,听到晏倾疲惫一声:“风若。” 风若不情愿地回答:“如果是上吊自尽,她一下子跳上去,颈骨断裂并不奇怪。但是她脖子上勒痕很杂乱,这分明不是一条白绫就能勒出来的。如果是有人勒死她,力道不均,好几次发力才能杀死她,那她的颈骨就不应该断。 “若非习武人,若非天生力大无穷者,是不可能用白绫勒死人,能把人颈骨勒断的。颈骨断裂,最大可能就应该是她跳上去,‘擦咔’一下,自己往下狠狠跳。” 风若用手模拟怎么上吊能弄断颈骨,徐清圆看他兴致勃勃,白着脸向后挪。 晏倾咳嗽:“风若。” 风若意犹未尽地收了自己的演示,耸肩:“就是这么一回事。” 徐清圆向他屈膝道谢,不再说话。 她听到韦浮和晏倾商量:“能否让大理寺的仵作来检查一下尸体上有没有其他伤口?今夜冯娘子不太对劲,游街时,她一直魂不守舍四处乱看,是否是我们一直查的前朝余孽的首领就在人群里,冯亦珠认识?” 徐清圆声音轻柔:“亦珠不会认得前朝余孽的。” 她这么斩钉截铁,韦浮回头。 他看到是她,目光温和一下:“露珠儿有见解?” 旁边的风若一下子瞪大眼,看他家郎君——你看人家!都“露珠儿”了。 晏倾微垂着眼,额上汗滴一点点加重,唇色苍白。他肩膀微微颤,眼神空茫,整个人状态差到了极致。 这本不应该。 晏倾虽身患隐疾,可他平时都能自控。他克己隐忍,几乎不在人前露出失态。他这么失态,是否是因为方才乱葬岗中发生的事? 风若低声:“郎君……” 晏倾:“我们回去。” 而徐清圆正婉婉地告诉韦浮:“亦珠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她若与前朝余孽有联络,必然瞒不过旁人。我能确定,今日下午戏台审案时,亦珠都不认识什么前朝余孽。她的死,应该从戏台事后寻找原因。” 韦浮微微笑:“下午之后,她也可能在寺中遇到逆贼。毕竟这个积善寺,有趣的很,两位师太,各有各的问题。” 徐清圆并不赞同。 但她只是一介弱女子,无法干涉朝廷官员办案。她只好闭嘴,侧头求助地看向晏倾。 她吃惊地发现晏倾和风若,正要离开此地。晏倾回头对她礼貌一颔首,又与属下说了几句话,大理寺的人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撤离。 徐清圆不解:晏郎君不查冯亦珠的案子了吗? “露珠儿,你在这里?” 徐清圆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大雨中撑着伞立在街道旁边看官员办案的人,有梁丘,以及好些个半夜被叫起来的女郎们。 女郎们疑惑又惧怕,要靠梁丘安慰。梁丘安抚一圈,才发现了另一边和官员们站在一起的徐清圆。 徐清圆走过去。 梁丘看她半晌,笑:“真奇怪。你总是出现在所有本不该你出现的地方。” 徐清圆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她则问梁丘:“那梁郎君为什么出现在所有地方,又不在所有地方呢?梁郎君知道亦珠遇害吗?” 梁丘还没回答,他身旁的梁园女郎们已经不满地替他开了口:“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啊!还不是官府把我们叫起来,说要问话。 “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要一个个确定我们今夜在哪里,有没有见过冯亦珠……哼,谁知道冯亦珠怎么死的啊? “她那么轻浮,说不定是看上哪个野小子,跟人私奔,被人家抛弃了……” 徐清圆问:“为什么要说私奔?你见到了?” 被问的女子愣一下,说:“因为祖母最恨我们跟男人跑出去啊。她好端端的夜里不在寺里,在外面上吊,肯定是羞愤……” 徐清圆辩解:“她不是自杀,是被杀。” 梁园女子快要和徐清圆吵起来,梁丘夹在中间头痛无比。 而同时,韦浮那边的京兆府的官吏过来,喝问:“莫吵!冯亦珠的侍女呢?让侍女出来回话。” 梁丘抱歉说:“回官爷,我来这里之前,就意识到亦珠的侍女会比我们知道的更多。当时就已请人去找亦珠的侍女……”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抛来梁丘身边,跟梁丘说:“郎君,你那盆花的花瓶,我好像给弄坏了……” 梁丘打断:“不说什么花了。亦珠的侍女可有找到?” 小厮气哼哼道:“没找到!那个丫头,估计跑了!我和人去冯娘子住的屋子,发现东西少了很多,很多金银财宝都不见了。我看啊,是那个丫头发现了什么,卷走了冯娘子的财物,跑下山了。” 徐清圆脑子里,登时浮现冯亦珠那个人高马大的侍女。 现在想来,那个侍女确实很奇怪。 每次她和冯亦珠争执,那个侍女都低着头不帮自家女郎。而且那个侍女生得高大,比寻常女郎要高半个头,真的和旁人不一样。 韦浮听闻,吩咐道:“立即下山张贴告示,发布海捕文书,捉捕那侍女。哪位女郎记得那侍女的长相?请口述,协助我们画像……” 众女都不站出去,低着头嘀嘀咕咕地商量。 徐清圆默默地走上前一步,行了礼。她说:“不必口述,我可以画出人像。” 韦浮愣了下,眉目舒展:“是,差点忘了你阿爹是谁了。” 徐清圆勉强回以一笑。 她依然魂不守舍地回头,试图张望晏倾。但是雨水霖霖,远近山峦重叠生雾,大理寺的官员是真的全都离开了。 雨点砸在面上,冰冷如刃,徐清圆恬静站着。此时,她有些懂韦浮那日说的话了—— 暮色已至,华灯初上。她必须独自面对命运。 -- 晏倾撑到回去,便发起了高烧。 风若贴身照顾,一夜不敢离身。郎君被噩梦缠身,手紧抠着身下被褥长榻,指甲用力地划出一道道血痕。 他冷汗淋漓,眉头紧蹙,却连梦境中,都半点儿声音也不发出。 -- 次日,长安皇城中开衙。 大理寺中,案牍久未处理,堆积如山。众人只好前去找大理寺正卿,请府君处理政务。 已经五十多岁、快要致仕的老头子在家中后花园逗孙女玩,逗得孩童咯咯直笑。 大理寺官吏说明原因,这位大理寺卿抱着孙女坐在摇椅上,慢悠悠道:“本官不是说过,大理寺一切政务,都由少卿处理吗?” 来请人的是一位大理寺丞,他非常无奈:“少卿不在!” 这位大理寺卿,名唤左明,是前朝最后一次科举中及第的榜眼。据说老当益壮,熟知律典,皇帝便将他派来大理寺。可是在大理寺官员们看来,这位正卿从来不理事务,把所有政务都推给了他们的少卿。 所谓的“老当益壮”“熟知律典”,他们一丁点儿都没看出。 大理寺卿浑浊的眼睛抬起,他这才让家中仆从上前,将孙女带走。 而他低声神秘问:“少卿莫非病死了?哈,我就说他那个病歪歪的样子,活不了几年。” 大理寺丞受不了这位正卿的不着调,严肃回答:“……据我们所知,少卿去了义宁坊的积善寺。今早我们得知,前朝余孽在那里作案,疑似杀了一个女郎,咱们大理寺和京兆府都在查。为了那个案子,连公主都被困在积善寺,不让回来。哦,被困的还有宰相府中的郎君,梁家那些老老小小……” 大理寺卿面色一点点肃穆,他站起来,踱步两圈。 他回头,肃然嘱咐:“这个案子,让少卿不要参与。京兆府想要这个案子,就给他们嘛!咱们这里案子已经堆成山了,不缺一个前朝余孽的案子……你立刻派人上山,让晏清雨回来。” 来人正要离开,又被大理寺卿叫住。 这位大理寺卿抚着白须,长叹一声:“哎,恐怕清雨不理你们,他只听本官的。且让本官亲自写个手书命令,你们拿去把他骗回来吧。” 来请人的官员们,真的克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锁梁园22(将所有人围在一起告诉他...) 天刚亮,晨风侵雨,积善寺掩在云翳深处。 上山的官员撑着伞走在泥泞中,弄脏了衣袍。他们气喘吁吁地大清早冒雨登山,便是来找大理寺少卿,传递大理寺卿让少卿下山的命令。 而这山道蜿蜒迂回,放眼望去只见叠嶂亘延,山色苍翠欲滴。灰蒙蒙的云压着高耸入云的树峰,些许阴森。 官员回头和人说笑:“这雨再大些,所有人困在山上出不了门,积善寺岂不像孤岛一样?这要是有敌人……” 身后官员重重咳嗽。 说笑的官员回过神,心里一跳,连忙补救道:“不过少卿要和咱们回去了,这里有什么事都交给京兆府得了。他们站在太子那一方,急需政绩。正卿平时吊儿郎当,这次却不糊涂——咱们大理寺,不掺和他们的事。” 这么一行人上山的时候,积善寺因为连续几次事件,气氛阴郁紧张。 徐清圆端坐于案头,案几上用黑白棋子模拟不同人物。兰时几次进出,见女郎静坐于那处,许久未动。 兰时劝:“娘子,卫娘子的尸体在这里找出来,就说明杀害卫娘子的凶手和积善寺有关,你的冤屈基本洗清了。而冯娘子被杀害的时候,您又跟晏郎君在一起,也没有嫌疑。 “如今我们清清白白的,管他们那些事做什么?我看呀,等这个案子破了,咱们就赶紧搬出梁园吧。这里太恐怖了。” 搬出梁园…… 徐清圆喃喃自语:“亦珠是不是因为想搬出梁园,才被害的?” ……毕竟戏台那事牵扯到一个私奔的女郎,梁老夫人反应又那么奇怪。正常女子都应该害怕。 再或者——“是不是因为我和亦珠说,想知道以前失踪的那些女郎的故事,亦珠才被害?” 冯亦珠的遇害背后,凶手一定是出于一个他们都尚未发现的原因才一次次出手。 徐清圆一直想找出卫渺和冯亦珠身上的共同点——可是除了同是梁家收养的孤女,这二人性情大为不同,甚至祖母喜欢卫渺而不喜欢冯亦珠。 徐清圆缓缓地将一枚白子,放在代表冯亦珠的黑子旁边。 她盯着这枚白子,目光又上前逡巡,落在代表卫渺的黑子旁边空白的地方。 卫渺死后,服侍卫渺的侍女就再没出现过了。那个侍女,是生是死? 而服侍冯亦珠的侍女离开,到底是偷跑,还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而逃跑?她卷走了冯亦珠的所有财物,是为了财,还是为了命? 兰时再一次进屋熏香,见徐清圆忽然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亦珠那个侍女,确实很奇怪,对不对?” 昨夜,徐清圆将画好的侍女画像送给韦浮。韦浮投桃报李,告诉她梁丘没有撒谎,京兆府的人追查时,确实有找到女子逃下山的脚步。但是后来雨太大,追捕的人失去了方向。 兰时心中觉得娘子多事,何必管那些。 但是娘子问她,她便点头:“是,这个侍女很奇怪。娘子知道的,咱们刚来梁园时,初来乍到,怕冒犯了谁,我自然要和梁园的侍女们打好关系。只有冯娘子的这个侍女不理睬我,不管我送她什么,她都原物退回。 “大家说,她名字叫‘阿云’,是个哑巴。在去年年底时饿晕在梁园府门前。梁园好心收留她,她就来给冯娘子做侍女了。” 徐清圆抿唇,微微出神,捏着棋子的手指颤一下。 大家都说冯亦珠轻浮、愚蠢,可是梁园那么多孤女嫌弃一个哑巴侍女的时候,是冯亦珠让阿云待在身边。徐清圆和冯亦珠吵了那么久,从来没见那个叫阿云的侍女帮过冯亦珠什么,冯亦珠却依然留着这个人。 人生艰难,孤女难行,落难过的人抓着好不容易看到的救命稻草不肯放,也会怜惜同伴。 这样的人,怎可能自尽? 徐清圆问:“你说那个阿云,是去年年底才来梁园的?你确定吗?” 兰时仔细回想,肯定点头。 晦暗室内,她看到女郎面色苍白一下。 徐清圆推开案头棋子,站了起来。徐清圆看着窗外景致,面露忧色。 她喃喃自语:“兰时,我有一个很糟糕的猜测。 “去年年底,阿云入梁园。上个月,我在梁园和卫渺的死扯在一起。昨日,冯亦珠吊死在树上。再前几日,泼皮在街上伤人时,和我扯什么前朝。而你是否记得,去年年底,我阿爹失踪,我和你一起进京来梁园? “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我阿爹失踪之后。卫渺与冯亦珠,一个是我的好友,一个是总与我吵架的死对头。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背后凶手针对的人,其实是我?” “哐当”,兰时手中的木盆吓得摔下去,盆中水泼洒出来。 兰时齿间战栗,反驳道:“娘子没听说吗,在我们来之前,他们梁园就不干净。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要针对娘子你?无论如何,娘子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难道想恐吓娘子吗?” 徐清圆思量半天,微微一笑:“我只是猜一猜。对方未必是针对我,不必害怕。” 兰时怎能不怕? 兰时怂恿她:“……咱们去找晏郎君好不好?” 徐清圆蹙眉,想到昨夜晏倾离开时的面色。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看着窗子,担忧起他的病情。 卫渺生病的时候,谁也不见谁也不能碰,不然就会大哭大闹就会疯狂。而这般不堪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会发生在那个清风明月般的郎君身上。 想来晏郎君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他的那一面。 -- 晏倾一夜陷入梦魇,风若就守了一夜。 风若担惊受怕,看到晏倾在梦中苦苦挣扎,手指抠出连续血痕,身上尽是虚汗。可即使这样,风若但凡碰他一下,他的受惊都非常剧烈。 风若便看着晏倾这么苦捱,自己却毫无办法。 而陷入梦魇的晏倾,如同沉默地走在那条刀山火海的血道上。都是些过往的事,都是些他这些年不断受折磨的起因—— “他不能和人说话的,他连字都看不到。他是哑巴,是瞎子,是耳聋,是心盲,是傻子!我们别理他。” “他根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清雨,你真的感觉不到我们吗?清雨,你什么时候能够睁开眼,看看我们啊……” “清雨,快跑——” 他直面梦中各方指责和折磨,他梦中的这些声音,是他平时能听到的最多的声音。而晏倾依然沉默,他穿梭过那些火海,走过那些荆棘,多少恶鬼在下方拉拽他,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那些恶鬼说:“下来吧,陪我们吧。” “既是魔生地狱,何必眷恋人间?” 混沌中,晏倾隐约听到风若的哭声:“哥哥死了,我只剩下郎君你了。郎君你要是熬不过来,我连个亲人都没了。” 晏倾听着梦中那些声音,也听着梦外的声音。 他想到那么些年的岁月—— 少时读书,《大学》中说,“如保赤子,心诚求之。” 那便如保赤子! 他毕生所求,大千世界,心赤如初,鬼魅莫侵。 -- 风若慢腾腾地接见了那些官员,打着哈欠端着木盆进屋,准备趁郎君入睡的时候帮郎君擦擦身子,让高烧退一些。 结果他推开门,便看到晏倾站在屏风旁,清风簌簌。 他愕然。 “哐当。”手中木盆落地,水花四溅。 晏倾回头看他,对他微微颔首。 风若瞪直眼,万万没想到昨夜病成那样的人,现在居然站了起来。 晏倾披着青袍,长发贴面,眉眼清润。虽然看着苍白虚弱,精神却好似不错。这位病弱郎君垂目看他,目中带着些笑。 晏倾认真地看他半晌,打招呼:“风若。” 郎君居然主动跟他打招呼,风若受宠若惊,同手同脚:“……您醒了啊。” 他有些尴尬地蹲下去捡木盆,顺便跟晏倾报告官员请他下山的意思。他察觉郎君在盯着自己,心里却始终忐忑,纳闷怎么突然病好了。 晏倾打开窗子,看向窗外雨,说道:“自然应该下山。只是雨越下越大,积善寺像个孤岛一样与世隔绝。这里若是发生什么事,和皇城联络,都需要许多时日。” 风若挠头。 晏倾:“这是杀人越货、栽赃陷害、搅浑局势的好时机,好地方。” 风若:“……!” 晏倾再垂眸:“我们走了,韦郎君一心追查逆贼之事,恐怕不会关注梁园案。不如给一个机会,让两个案子有牵连,让韦郎君非查梁园不可。如此,才不辜负徐娘子。” 风若:“……虽然我没听懂,但是感觉您安排得很好。” 晏倾回头,温温和和:“那便出去通知寺中所有人,我要离开此地,回大理寺办理积压的公务。这里的案子,我不管了。离去前,积善寺不如设宴为我送别。将所有人围在一起,告诉他们,我要跟他们讲一个故事。” 风若:“什么故事?” 晏倾:“杜师太和梁丘的爱情故事,叶诗被杀害的故事,多年以后,杜师太再次行凶杀害卫渺的故事。杀害卫渺的凶手和杀害冯亦珠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们都知道凶手是为了守住梁园某些东西。 “这个故事,也许能给人一些启发。风若,你去安排吧,就说本官宴请诸君,请诸君务必赏脸。” 风若干干地应一声,往外走。他走着,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风若又折返,重新推开门,探头看郎君。 晏倾仍站在屋中,秀致端方,君子如玉。他对侍从颔首:“风若。” 风若呆呆地看着他,目中渐渐涌上悲意。 风若问:“你以前几乎注意不到我,更不可能主动叫我的名字,和我说话……郎君,昨夜之后,清晨我离去后,你是不是又服药了?那个据说服过四次就生机耗尽的‘浮生尽’?” 风若恨声:“那可是毒啊!我们不是说好不服药了吗?!” 锁梁园23(原来她长着这样的样子...) 晏倾的眼睛像是黑夜里的水,清盈,乌润。 好像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的眼睛始终犹如赤子,没有变化。 听到风若的问题,晏倾沉静地看着侍从眼神中努力压抑的痛楚。这种感情他以前隔着云雾,从来没看清过。而今他却看到了。 这就是“浮生尽”的作用。 晏倾便缓声:“服药治病,有什么不好呢?我心里有数。” 他必须治疗自己的隐疾,必须走出自己的舒乐城,安然窝。爱他的,恨他的,期许他的,怨怪他的,好像全都消失了,但是他心里明白那些都不曾真正消失。 生既苦顿,慕色已至,人人面容模糊。他不能只做夜色里疗伤的寒潭鹤影。 晏倾望着风若的眼睛,肯定地重复一遍:“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比往日要好得多。你不必担心。” 风若急急道:“这都是你服药后的幻觉!那个老神医不是说了么,这个劳什子‘浮生尽’,会一点点治好你的隐疾,可是代价是,你每一次服药,身体精神兴奋一段时间后,就会比原先更加颓废,更加病弱。 “那骗子神医,说如果服了四次,命就没了。你本来就已经服了一次,现在又没有什么危急关头,何必再次服药……你不要命了吗?” 针对晏倾的隐疾,风若其实一直半知不解。他兄长去世前,将郎君托付给他,他便要用性命一生一世地去守护郎君。他和郎君身边的人都不同,其他人希望郎君带给他们些什么,他却只愿郎君活着。 兄长说,郎君病得厉害,不要刺激郎君。 可是风若从来没见过晏倾真正病得厉害的时候。他到晏倾身边时,晏倾就已经服用了“浮生尽”第一次药。 在风若眼中,郎君只是害羞了些,不太喜欢和人待着些。这原本不是什么大毛病,为什么要服药? 晏倾解释:“你不知道隔着雾看人的感觉,不知道我要做的很多事,都受制于身体原因而无法做。我觉得自己如今很好,我甚至可以让你碰一碰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不会再服药了,你去安排寺中筵席吧。” 生死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死亡甚至是一种解脱。 只是……还活着的时候,他有很多事情想做。 他愿意一步步走出迷雾,见一见这个尘世众生。“浮生尽”,到底是治他病的灵丹妙药,还是催他命的慢性至毒,那都没什么关系。他这一生,感情迟钝麻木。遗憾多了,再多些,也并没有太大感觉。 此时此刻,晏倾看着风若在自己眼中清晰了很多的眉眼,忽然想起了徐清圆。 她长的什么模样呢?是可怜娇弱,是故作算计,还是木讷美人? 风若看晏倾这般,也不好再说什么。药都服了,他再说有什么用! 临去前,风若咬牙切齿地威胁:“不许再服第三次药了!不然、不然……不然我就恨你一辈子!” -- 晏倾必然是私下里和韦浮又商量了些什么的。 以至于积善寺佛堂中这场夜宴,气氛诡异。 夜里雨停了,所有人都来这座偌大的佛堂中参加晚宴。来的人包括梁园众人,京兆府官吏,大理寺官吏,来请晏倾下山的官员,昨日唱戏的戏子们,积善寺的女尼们,甚至还有临时被关押起来的江师太。 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参加夜宴,因为人数众多。借用了积善寺最大的佛堂。 只因晏少卿说,务必让所有人待于一堂。 金身塑造的佛祖身量巨大,慈悲地俯视着下方的凡人云云。入夜了,筵席采用的是“食案”,各自用膳。于是侍女们端着食盘,进出入云。 两排灯烛光,一点点亮起。 徐清圆跟着梁园众人入座,她如今不得老夫人喜欢,不能坐在老夫人身后,便坐在女郎们最边缘的地方。 她盯着佛堂中点燃的这些灯烛火光。 也许是灯烛太少,堂外又太暗,还有江师太、杜师太这样的疑似凶手赫然在座,这一切都让徐清圆不安。 她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盯着她。 抬头,她看到是与广宁公主挨着坐的那位宰相家郎君,林斯年。林斯年端起酒樽,戏弄地向她举杯致意。他专注看她,那种眼神肆意森寒,让女子心中不舒服。 徐清圆低了头,不理会那人。 而她又感觉到另一道柔和目光。 她抬头,看到了刚进佛堂、与韦浮站在一起的晏倾。他面色还有些白,但是精神矍铄,目光乌黑温润,他望她一眼。 徐清圆目中光轻轻一亮,又低头躲开。 她听到旁边女郎们的讨论—— “难怪说是‘长安双璧’,晏郎和韦郎都像美玉琳琅,很好看。” “韦郎君是大世家出身的啊,但是听说晏郎不是寒门出来的么,怎么也这么好看,这么有气质呢?” 徐清圆光是听她们的讨论,便不知为何,面颊发烫。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掩饰地喝口酒,又被酒液呛住。 旁边兰时大呼小叫:“娘子没事吧?” 广宁公主暮明姝慢悠悠地转着手中酒樽,将众生相看在眼中。她生得美艳无比,辉煌璀璨,神色却冰冷,没什么笑意。 她被困在这个积善寺,只因案子未破,谁也不能离去。而从昨天到今日,皇城中的皇帝只传来一句话,“知道了”。 公主自嘲一笑,仰颈喝酒,酒液烫胃。 -- 晏倾是办宴者,他坐于主座,再将他即将离去的消息说一遍。 风若谨慎地站在晏倾旁边,昏暗的灯烛火光中,从晏倾这个主座角度,将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中。 听到晏倾即将离开的消息,有人松口气,有人皱眉,有人生忧。 晏倾:“说些有趣的。今天早晨,本官和风若走访寺中,从唱戏的戏子们这里问出,原来‘说良缘’这出戏,果真是积善寺的江师太给他们的。” 紧张的戏子中一人站起,绷着声音回答:“回少卿,是这样的。我们之前从来没听过‘说良缘’这出戏。是江师太告诉我们,梁园郎君女郎们喜欢听戏,老夫人也会喜欢。我们若想要更多赏钱,就唱好这出戏。” 众人早知道,这场夜宴不会简单。 他们一同看向那个之前被关押、今日被放出来参宴的江师太。 江师太坐于佛堂最外围,屋外的风时而簌簌吹着她后背,让她胆颤。她抬头,看到晏倾面容藏于晦暗烛火后,时明时暗。而晏倾身后,足足两人高的金身佛像慈悲俯视。 这鬼魅的场景,让江师太收起了自己的轻视和小心思。 江师太看了一眼那个端坐女尼们身前的师妹,嘴角一扯:“说良缘的戏本,我是从师妹房里偷出来的。寺里其他女尼们,既没听说,也没见过这戏本。” 从杜师太那里拿到的“说良缘”,起码能证明杜师太认识叶诗。 提起“说良缘”,梁家老夫人神色变得不安,向外张皇,梁丘低头安抚她。 风若在晏倾身后朗声道:“不错,我今日和郎君一同走遍寺庙,问了你们所有尼姑。尼姑们都不知道寺里面有这么一个戏本。佛寺固然经常被当做戏园来唱戏,但不至于自己寺里藏着一个戏本,却谁也没听过这戏。” “说来说去,”杜师太冷淡开口,“晏少卿仍是怀疑我。但我听说大理寺的晏少卿最讲证据,最为公正。难道晏少卿找到了给贫尼定罪的证据?” 晏倾看着这位妙龄出家的师太,幽火下,对方冰凉眼神中,嘲弄万分。 显然这个女人准备得太好,就连昨夜乱葬岗中被问出来的惶恐,今日她都重新藏了起来。 这种蔑视律法的态度,让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官吏们齐齐看来。 晏倾则缓缓开口:“不错,没有证据。本官在韦府君到来之前,曾试图搜查全寺,查找你作案的证据。本官当时便已经怀疑你,但是在风若将你的度牒拿回来之时,我仍然没找到关键证据。无奈之下,本官只好与韦府君一同继续泼皮案,暂时放过此事。” 他示意官吏承上江师太那件袈裟,铺在筵席中间空出的廊道上。 晏倾看着袈裟:“杜师太说袈裟上掉了一颗珍珠,但是本官实则扯掉了三颗珍珠。你只扫一眼,便断定是一颗,想来是那颗珍珠是你扯掉的。你用这袈裟,冤枉了江师太。” 江师太眉头一跳,本想大骂,但是此时场景太诡谲,她瑟瑟没敢开口。 杜师太:“一件袈裟,证明不了什么。” 晏倾:“不错。那被你扯掉的袈裟上的珍珠,定然有些痕迹能够定罪。但是珍珠太小,这几日,大理寺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那颗珍珠。也许是珍珠已经被渡到了山下,也许是拿走珍珠的人不敢顶风作案去贩卖珍珠,也许是珍珠还在寺里某个角落,我们没有找出来……但总而言之,这个证据找不到。” 晏倾从怀中取出一把用手帕包裹着的匕首。 梁园众人皆疑惑,女尼们茫然,杜师太冷静。 徐清圆揪紧手中帕子,呼吸急促。 晏倾将匕首放于案头,打开帕子,众人看到已经生锈的血迹。 晏倾摇头:“唱戏那日,大理寺悄悄搜索寺庙时,我也曾试图找刀鞘,看能否与这把匕首对上。但是刀鞘也没找到,凶手杀人后,将刀鞘也处理干净了。” 晏倾平声静气:“本官意识到,凶手作案是个熟手。凶手考虑了方方面面的疑点,也知道大理寺会查案。本官在面对一个对官衙办案手段很熟悉的敌人。” 晏倾看向梁家众人,依然和气:“你们想来还不知道,积善寺后山十八重地狱后锁了山门的乱葬岗中,有一个叶诗之墓,还死了一个叫卫渺的娘子。叶诗的故事时间太久,梁园女郎进进出出,也许现在被梁园接济的你们,不知道叶诗是谁。但是卫渺这个名字,你们应该知道。 “据本官所知,不久之前,卫娘子还是梁老夫人看好的孙媳。她乖巧安静,梁老夫人很喜欢她。” 梁园女郎们一阵惶然:“什么?!” “卫渺死了?她不是出去嫁人了吗?” 梁老夫人目光灼灼:“珠珠死了?不,珠珠没死!” 梁丘安抚她:“一个墓,不能说明什么。” 他再抬眼,目光幽若地与晏倾对上,他问:“敢问少卿,谁告诉你,我祖母看好卫渺,想让她做孙媳的呢?” 徐清圆手帕贴于心口,额头渗汗。不知是这里佛堂中灯火太暗,还是审案气氛太逼仄,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而她听到晏倾温声:“本官猜测罢了。” 徐清圆抬头看晏倾,眸中湖光潋滟生波。 晏倾却不看她,而是重新看向杜师太: “本官没有证据,便只在临走前讲个故事吧。杜师太今年不过堪堪二十三。据本官所知,多年前,叶诗还在梁园的时候,梁园郎君有一个自己喜爱的女郎。本官让大理寺查访民间,却不知道梁郎君喜爱的这个女郎是谁。本官便只好判断,也许是梁园里的女子。 “前朝战乱之际,户籍丢失,百姓流离,只有这时候,梁园接济走投无路的女子进入梁园,梁郎君与这女子日夜相处,心生爱慕。 “动情后便想相守,然而老夫人看好的人,是自己娘家的侄女,叶诗。老夫人娘家人尽逝,她希望梁郎君和叶娘子喜结连理,慰她心怀。但是她的决策,让三个年轻人陷入痛苦。 “于是,杜师太铤而走险,杀了叶诗,却告诉世人叶诗是与人私奔了。她杀了叶诗,以为便能嫁给梁郎君。但是梁老夫人因叶诗的离去而发疯发病,日日夜夜思念叶诗。梁郎君也不可能娶一个杀死叶诗的女子。 “无奈之下,杜师太遁入空门。她与梁郎君依然相爱,暗度陈仓,却无法相守。梁园在叶诗失踪后,年年紧闭府门,不许府中女子们出门,却每年固定会来积善寺烧香拜佛。我不知是老夫人真的喜欢积善寺,还是梁郎君在此周旋,想每年与自己的爱人见一面。梁老夫人因为叶诗的离去神识不清,错把府中女郎们当做叶诗的替身,‘珠珠’的替身。时间久了,她便以为珠珠还在。 “多年后,杜师太在为梁园做法事时,听到老夫人要卫渺嫁给梁郎的话。杜师太惊怒,没想到自己做错一件事后,更多的错事接踵而来。她在梁园杀害了卫渺,梁郎君发现后,不得不帮她隐瞒。 “于是……” 徐清圆站了起来。 她突兀地起身,灯烛光照在她身上,所有人的目光看过来。 堂外无雨,狂风大作。 徐清圆低着头,轻轻道:“梁郎君告诉我,我们去积善寺散心吧。” 她抬起头:“我们不是要去积善寺散心,我们是要去积善寺将卫渺的尸体埋起来。” “我走出梁园高耸的重檐歇山大门楼,在灯火辉煌中看到了晏郎君。 “我求助晏郎君,说梁园死人了。梁郎君意识到我知道了,但是我是大理寺重点看护的嫌疑犯,梁郎君知道大理寺会为了我而查梁园,卫渺的尸体便不能留于梁园。 “卫渺的尸体,只能藏在积善寺的乱葬岗中。” “哐当”,狂风敲打堂门。 杜师太撞翻了酒樽,尖叫刺耳:“你胡说!” 梁老夫人一把推翻食案,厉声:“胡说,胡说!珠珠没有死,珠珠还活着……” 梁丘和众女郎按住要冲出食案的老夫人。 坐于案头的晏倾,与一步步走来、立在堂中的徐清圆对视。 徐清圆说:“我帮郎君梳理梁园之事。” 她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 她风致楚楚,美丽,虚弱,秀致。 他以为她只是普通好看的女郎,但原来她好看得很“明艳”。 原来她长着这样的样子。 昏暗的堂室,第一次真正看到徐清圆长相的晏倾袖中手微缩,紧扣着案木,睫毛颤抖,极为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 锁梁园24(“你忘了到底是谁杀死珠珠...) 呆病是一种少有人知少有人见的病。 晏倾自幼得到良好照顾,却依然自困于病,无法见人,无法与人说话,无法走出家舍一步。他在自己的荒草园中,园中四面尽是迷雾。 他第一次服用“浮生尽”的时候,他可以听到很多模糊声音、见到很多模糊人影。那雾散了些; 他第二次服用“浮生尽”,遮挡眼睛的雾散开,他可以看清周围人的面容了。 今夜一路走来佛堂,形形色色的人在晏倾眼前晃来晃去。他靠着何其坚韧之心,才没有暴露出异常。但是身处这个绚丽的、五彩斑斓的世界,他仍如孤岛般,惶然无措。 之后进佛堂。 他猜那位坐在梁家人角落里的端庄秀雅少女便是徐清圆,但他又想最好看的女郎不一定就是她。 直至方才,这个少年女郎从席上站出,袅袅婷婷。 绯红披帛,蕉叶白的衣裙,手腕笼金。冰肌玉骨,璎珞缤纷。 皆是轻透缠绵,宛如薄云重叠。 灼灼之美压煞暗烛,可晏倾不肯看她。他浓睫覆眼,开口:“三月廿五下午,女尼们做完法事离开梁园,梁郎君亲自去送……” 徐清圆接口:“杜师太没有走。也许是她舍不得梁郎君,也许是她在席上受了刺激,听到老夫人说想让梁郎娶卫渺,她心里不平。” 晏倾:“傍晚时分,暴雨之前,杜师太在梁园湖水旁,用本官手边这把匕首杀害了卫渺。” 徐清圆:“卫渺没有挣扎,没有叫喊。她被人从身后叫,回过头来,见到是杜师太。她认识杜师太,因为积善寺的大师们经常来园中做法事。而杜师太更认得她。” 晏倾:“卫娘子天真善良,以为杜师太来寻她玩耍。她看到杜师太的黑色斗篷,也一定会觉得奇怪。” 徐清圆:“只是杜师太告诉她,‘雨珠,不要叫,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少女便睁大眼睛,期盼而好奇地等着游戏。” 晏倾:“这个游戏叫做,‘杀人游戏’。” 满堂静谧,人息急促,只有烛火微微映在墙上,张牙舞爪,幽若似鬼。 杜师太“砰”地踢倒脚边滚动的酒液,酒液汩汩沽地向外滴落,弄脏地衣。她面色像鬼一样,眼神发直。她呈现一种很奇怪的神情—— 她似要发疯,似要冲出去喊“你们胡说”。 可她偏又忍住,她用荒唐的眼神瞪着这对让人厌恶的男女,看他们能说到哪一步。 杜师太表现的这么奇怪,众人开始半信半疑,积善寺的女尼们满面惶然。她们与杜师太一起居住数年,谁能接受敬爱的师姐心中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幽堂中,佛祖依然垂头,怜悯地俯视凡尘。 徐清圆想到自己那夜所见,想到无辜的卫渺,她克制不住自己急促跳动的心脏,她仰着头控诉时,双目盈盈,声音哽咽:“杜师太欺骗卫渺,杀害卫渺。不过仗着卫渺信任她! “梁园虽空旷,当晚筵席却刚结束。只要卫渺喊救命,就会有人听到。但是卫渺没有喊。这是熟人行凶。” 晏倾缓缓抬眼,望向眼中波光粼粼的女郎。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站起来,离开食案。旁边的风若本紧张防备四方,见郎君居然起来,愕然看去。 风若看到清瘦单薄、玉骨金质的郎君走到了徐娘子身前,在所有人茫然之时,向徐娘子递出一张雪白的叠好的帕子。 徐清圆愣一下,接过帕子擦眼泪时,看到晏倾目光躲闪一下,似茫然,似懊恼。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晏倾素来性情强忍,他并没有多想自己的举动,而是接着向下说:“血弄脏了杜师太里面的袈裟,更糟糕的是有一颗珍珠上的血擦不掉。袈裟必须处理。” 徐清圆:“当夜暴雨,杜师太想偷离梁园,需要临时备车。那么大的雨,车马的痕迹是能藏住的。” 晏倾冷静:“可惜长安有宵禁,夜间坊门开关都有时辰。本官让风若去调过坊间里正的记录。里正说,当夜梁园所在的坊,没有车马出入。” 徐清圆望着晏倾,思路越来越清晰,眼睛中噙着水,又泛起柔和的清亮如雨的光。 她压下哽咽,声音轻婉:“因为长安的宵禁,杜师太没有办法离开梁园。可若她不离开,积善寺那边又会有纰漏。敢问积善寺的师父们,是否三月廿五到四月初我们去寺中这段时间,你们没有人见过杜师太?” 寺中女尼们听得呆愣,心里七上八下。她们窃窃私语,不敢大声说。 而江师太一声冷笑,厌恶地盯着她那个失魂落魄的僵着脸的师妹:“我可以作证,这几日,我确实没见过师妹。但是师妹闭关是常有的事,我以为是师父又留下了什么宝典给她。我不稀得理这些,就没有去找她。” 徐清圆侧过肩,看到目光怨恨盯着她和晏倾的杜师太。 她有些怔,惧怕地向后躲了一步,身后郎君身上的清香,又让她定下神,重新鼓起勇气。 徐清圆说的更流畅了:“三月末这几日,老祖宗找园中女郎们赏花,但是梁郎君总是姗姗来迟,并且身上花香很浓。那些花香,应该是用来掩藏尸体的腐朽气息的。那几天,卫渺的尸体和杜师太都藏在梁郎君住的地方。” 梁园女郎们哗然,齐齐看向梁丘。 梁丘一手按住不安的嘴里念叨的老夫人,另一手撑着下巴,唇角噙着一抹无奈的笑。他目光幽幽地盯着徐清圆,眼中怪异的光,让徐清圆避开。 梁丘道:“露珠儿,我一贯喜爱你的冰雪聪明,但我不知道原来你已经怀疑我这么久了。” 徐清圆目光闪烁。 晏倾:“尸体无法久存,必须运往积善寺,杜师太也必须在浴佛节前回到寺中。四月初,本官带棺椁去积善寺执行公务的路上,遇到春雨,也遇到梁园一行人。” 徐清圆想到当时他们中间藏着一个杜师太,也藏着一具尸体,便脸色发白,后背绷直。 徐清圆颤声:“我请祖母停下车,给大理寺官员一碗水喝。梁郎君在旁附和我。梁郎君附和我,是因为当时已经快到积善寺,杜师太必须离开我们,独返寺中。” 晏倾望着杜师太:“傍晚时分,积善寺朱红寺门打开,女尼们提着灯笼走出,为首的是杜师太和江师太。杜师太有些狼狈,缁衣上有水。” 徐清圆:“因为她刚刚跑回寺中,人的双足自然不如车马行路快。她来不及整理衣容,便要出来接见我们。” 徐清圆美丽的眼睛盯着脸色金纸一样、身子挺得笔直的杜师太:“端庄年轻的杜师太站在我们面前,谁也不知道几天前她杀过人,也不知道她刚刚才回来。 “浴佛节必须开始,十八重地狱后的山门必须打开,叶诗的墓也要挖开。 “卫渺的尸体要埋入其中,过往的恩怨要好好藏住。十八重地狱中虚假的恶鬼在人间徘徊,请求观音净水赐福。真正恶鬼藏于寺中。 “菩萨面,蛇蝎心。人不知,鬼无觉,人鬼难分!” 晏倾声音幽静:“我们尚不知道杀害冯亦珠的是不是也是杜师太,不知道两个凶杀案的牵连。但是杜师太杀害卫渺,虽证据不足,细节桩桩件件,皆可言说。” 杜师太凄厉:“你们胡说——” 晏倾温润眉目少有的肃然,声音抬高:“诸佛在上,神鬼皆辨!你敢当着你信仰的佛祖跪下,说你没有杀害卫渺吗?” 所有人抬头,看向金像佛身。夜火寥寥,佛祖唇角噙着一丝神秘的笑。 杜师太趔趄后退,浑身发抖,她喃喃自语,泣泪连连,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轰——” 飓风刮撞堂门,夜风吹开堂门,堂中烛火熄灭一半。 徐清圆衣袂若飞,面容似雪。她立在佛堂正中,仿若看到卫渺娇俏地站在面前,向她挥手道别。 她心中惊痛,忍不住向外追出一步。身后有人抬手,抓住了她袖子。 她茫然回头,望着晏倾。 她好像回到很多个暴雨深夜,独自立在悬崖边徘徊。 她咬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如珍珠般掉落。 晏倾眸子一缩。 烛火湮灭,梁老夫人冲开了梁丘的桎梏,发疯地推开食案跑出来:“珠珠没有死!谁也没杀死珠珠!” 梁丘被老夫人推开,跌倒在地,手肘擦到地砖,一层皮肉破开。 他坐在地上低笑:“珠珠没有死?祖母,你忘了,是谁说,‘走出这个门,就尸骨无存’,是谁说,‘但凡离开这里,就阴阳两隔,你想好了么’。祖母,你老了,病重了,糊涂了…… “晏少卿见微知著,什么都分析的很对,只有一件分析错了。旁人不知道,但是祖母,你忘了到底是谁杀死珠珠的么?!” 老夫人脸色惨白,灰白头发蓬乱。她眼睛浑浊,全身发抖,她看着自己的孙儿用怜悯的眼睛看着她。 她终于崩溃,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向佛堂外扑去:“珠珠,珠珠……祖母没有逼死你,珠珠你快回来……” “砰——” 雷电劈向巨树,也劈向疯癫的跑向树底的老夫人。 梁丘惨声奔出:“祖母……” 电光将巨树和树下老人的身形拢住,却有漆黑箭只在寒夜中射出,直直袭向佛堂。 箭锋直袭徐清圆,徐清圆呆愣原地六神无主,脸色苍白地看着那只黑色的箭。 旁侧骤然有人扑倒她,袖中香淡泊郁郁。 狂风大作,电光明耀,对面佛寺屋顶上有人疯狂大笑: “都死在这里吧!太子羡叫我来杀你们索命!” 锁梁园25(郎君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晦暗佛堂,箭锋直袭。 烛火摇落,徐清圆被扑在地上躲开箭只时,脑中懵然想的是——太子羡? 他不是死了吗? 天历二十二年,他不是闷棺而死,与甘州那一战共同沦陷吗? 为什么……外面那个敌人要说奉太子羡的命来杀他们? 徐清圆又惊又慌,被人猛然扑倒时,手臂与手腕擦在地上,热辣辣地痛。她整个人很茫然,仰脸看救她的晏倾。 晏倾面容绷着。 他依然对于他人的碰触很难受,当他护住徐清圆时,女子的气息沉浸满怀,他在幻觉中看到的却是刀山火海,肌肤灼裂。 那些虚假的痛烧得他浑身抽痛,肩膀微微颤抖。 一滴汗滴落。 他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病造成的幻觉,他稍微沮丧原来第二次服药并不能让他不再畏惧他人的碰触。但他只短短想了这么一瞬,因更多的箭只如蝗,从大开的佛堂门口飞入。 密密麻麻,堂中人们慌乱恐惧,跳起来。 韦浮的声音及时响起:“敌人已现,抓住他!” 晏倾护住怀里的徐清圆,不知是不是徐清圆的错觉,她总觉得外面射来的箭全是朝着他二人的。晏倾抱住她在地上翻滚两圈躲箭,徐清圆心神不宁,她再次抬头看晏倾。 她眼中浮着一层雾。 晏倾以为她害怕。 他忍着痛,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怕。” 黑暗罩来,徐清圆听到晏倾冷静的声音:“风若!” 清圆感觉到自己身旁一股寒风窜出,风若声音嘹亮:“明白——” 徐清圆恍恍惚惚,她发着抖,忍不住咬自己的嘴唇。而抱着她的晏倾看到她袖子上挽,手臂擦伤,他以为她这么害怕。 他便耐心地放软声音重复:“别怕。” 可是徐清圆无法告诉他,她不是害怕外面的敌人。 她是害怕太子羡。 -- 这本就是一个圈套。 正如之前韦浮设圈套捉泼皮一样。 夜间风猎,细雨方歇,笼在山间的积善寺就如同孤岛般。若是那引导泼皮们伤人的前朝余孽露出端倪,若是那人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此夜正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连韦浮都没想到。 他奔出佛堂,本以为京兆府面对的会是千军万马,实际上对方只有一人。 一个玄黑劲衣的箭手高大修长,立在对面佛殿屋顶,长到殿高的松柏树在夜风中滔滔如海。这个人跳动间,那些树木正好能挡住他的身影。 京兆府的官吏扑上,一只只箭钉射在他们面前,有的直接被刺穿。 更多的箭飞向佛堂。 这箭手射箭时,一弓三式,他意兴阑珊地手指勾动,下方那些人竟难以前行。这箭手便哈哈大笑: “蠢货,无能!连我的箭都挡不住。来啊,来啊——” 韦浮面色阴郁,却沉静无比地吩咐:“绕远路,从后殿包围他。” 而他又疑惑,这人是谁,武艺如此高强! 想捉拿箭手的官吏们前仆后继,一个个被戏耍得如同无头苍蝇。那屋顶上射箭的人享受他们的狼狈,不停嘲讽乱骂。他疯疯癫癫间,看到了雷电劈断的一棵巨树下,倒着一个老人。 梁丘呼吸冰凉:“祖母!” 他不顾韦浮的劝阻,冲出佛堂扑去梁老夫人瘫倒的身子前。他抱住昏迷过去的老夫人哭泣,连连求祖母醒来。 箭手眯眼,玩味地把手中弓对准了他们:“啧啧,祖孙情深,感人肺腑。我却最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感情——” 他手指勾动,箭只要破弓而出时,一个魅影从旁侧冲撞而来,将他撞得向后跌退三步。 箭手抬头,来人正是风若。 他看着风若,眯起眼,咧嘴笑:“你……” 风若冷哼一声,哪里和他多说,迎身而上。这人并不把风若放在眼中,眼神轻蔑:“你兄长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忽而身子一凝,猛地大跃跳起,向旁侧翻滚。他手中的箭射出,卧倒时,看到一袭金丝红线的华美裙摆飞扬。 下方人惊呼:“公主殿下!” 风若都一愣:“公主……” 从后殿方向爬上屋顶和风若配合击杀箭手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不显山露水、看起来只是一个摆设公主的暮明姝。 暮明姝爬上屋顶,发间金钗步摇摇落,衬着她艳丽眉眼。她撕掉自己碍事的飞纱,缠在手臂上,又从细窄腰间一抽,抽出一把骨鞭。 箭手爬起来时,暮明姝手中骨鞭飞出,直袭门面。 寒夜鸦杀,万籁俱寂! 风若听到暮明姝的喝声:“愣着干什么,与我一起拿下他!” 风若回神后,冲迎上去,正好与广宁公主前后配合,将箭手罩在中间。 下方的京兆府官吏们这才找到机会,靠近屋顶。他们拿着锁链,准备配合公主二人抓住这箭手。上方的打斗不停地向下簌簌落灰,有官吏抬头,看到敌人森寒的眼睛。 敌人像是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一样。 韦浮静静地在下方指挥这场战斗。 这场战斗利于官府,有公主殿下和风若两人夹击,再有卫士们奋勇,拿下这箭手只是时间问题。只是韦浮先前以为,他们不可能拿下这个敌人。 因今晚这个圈套太明显。 背后人怎么会现身? 但是晏倾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出来。” 如今,韦浮仰头看着上方的打斗,这人武功果然高强,那么多人上前拿他,竟难以围住。 夜风中,他喃喃自语:“这个箭手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抹着汗瑟瑟发抖的京兆府文吏。他们前来办案,案子涉及前朝,文吏们自然将前朝卷宗背得滚瓜烂熟。 这个文吏便喘着气回答韦浮:“回府君,依小人看,这个人应该是前朝南国的西风将军宋明河。传闻中,这位西风将军战无不胜,和那位北雁将军、就那位女将军一起齐名的。这人据说对南国皇室特别忠诚,尤其是对太子羡忠诚。 “这个宋明河脾气暴躁,性格古怪,为了赢战非常的严苛。前朝很多人都讨厌他,全靠太子羡护着。后来南国亡了,太子羡死了,这人也消失了…… “奇怪奇怪,他还活着并不意外,他却怎么说是太子羡要杀我们?太子羡难道没有死吗?!” 文吏惊骇,大汗淋漓——前朝太子羡若未死,这件反贼谋逆案,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他们说话间,林斯年慢悠悠地摸过来,靠着门槛,啧啧道:“还以为这个将军有两下子,没想到这就要输了……” 韦浮盯着上方厮杀。 风若武功厉害,却没想到那位广宁公主同样厉害。若不是她今日的衣装束缚,她应该会更厉害。暮明姝和风若联手擒住箭手,将箭手按在屋顶瓦砾上。 京兆府待命的卫士们一拥而上,绑住那箭手。 箭手非但不惧怕,依然在大笑。 韦浮忽然朗声问:“太子羡是否活着?” 那箭手眯眸,似笑非笑:“那肯定啊,不然我怎么会来?告诉你,太子羡啊,就藏于你们中间……” 暮明姝一脚将他雀跃跳起来的身子重新踹倒。 这位公主殿下冷笑:“胡言乱语,休得间离我大魏子民。” 箭手目中沉沉,狂吼道:“这本是我南国!你们是窃国者,偷了我南国……噗——” 公主殿下从后再飞出一脚,将人踹出一丈远。 风若:“……” 他默默远离这位公主殿下。 他看身边卫士,卫士们也纷纷别头,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 宋明河明显是这个泼皮逆贼案的主谋。但是抓住他,并没有让人松口气,反而让京兆府更加肃然。 因对方提到了太子羡。 在民间,太子羡是位非常传奇的人物。 少时天才,不在朝上,却得所有朝臣与天下子民的爱戴。 南国最后一位皇帝身体病弱,无法理政。这位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位太子,太子羡是整个南国的信仰一般的存在。 这般传说一样的存在,到了大魏朝,皇帝也不曾销毁民间对太子羡的颂歌。大魏皇帝也曾是南国子民,大魏皇帝并不畏惧一个死人得到赞誉。 但是如果这个人没有死,那便是另一个问题了。 韦浮触及了某些东西,这个案子不是他这样的六品小官应该查的案子。 然而今夜,积善寺通火达旦。 被雷劈晕的梁老夫人被找来医者救护,也要将她关起来;杜师太被关起来,积善寺的事务临时由错误并不那么多的江师太来做;梁丘也被看押了起来。 而韦浮要彻夜审问西风将军,宋明河。 一盆盆冰水浇上去,铁索、辣子水在候,鞭笞、仗刑、拶刑轮番上阵。 晦暗的小佛室,宋明河被吊起来打,蓬头垢面,奄奄一息。他耷拉着眼皮,看到静坐端然的韦浮。 韦浮和气无比:“太子羡没有死吗?你说的太子羡藏在我们中间,是什么意思?” 这个宋明河一边咳嗽,一边嘿笑:“韦浮,韦江河,你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韦兰亭的宝贝儿子吧……哈哈哈,你娘当年那个风光啊。南国最后一任状元郎,却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世家女子……那本是为公主挑好的驸马呢,状元却是一个女子! “女子当政,满朝臣都不信任!只有太子羡护着…… “你娘是不是死了啊?你为什么来大魏当官啊,你是不是想给你娘复仇啊……” 韦浮眉目清冽,不为所动,淡然看着这个人发疯。 这个人果然在发疯,语气越来越激烈:“我告诉你,就是太子羡让我来杀你们的!太子羡没有死,太子羡要复国,你们去杀了太子羡……” 韦浮拂袖起身,转身便走。 宋明河:“你怎么走了?你不问我了?你快问我!老子有一肚子秘密要说!” 韦浮回头,文目掩在重重烛火下,阴郁而清秀。 他微笑:“阁下说太子羡派你来杀光大魏子民,又说太子羡就在我们中间,前后矛盾,分明挑拨,我如何再听?” 宋明河了然,他改口:“那我说错了。太子羡不在你们中间,但是太子羡的线人在你们中间。我跟你说啊,我和他的线人内通外合,要把你们一网打尽。我可是太子羡最信任的人,我的话当然就是他的旨意。 “你快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吧!太子羡不是好东西,他要复国……” 在韦浮沉静的目光下,他再次改口:“不不不,太子羡是好东西,他要带领我们建立好的国家,我们都可爱戴他啦。我可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这个人说话疯疯癫癫,对太子羡的颂歌更像是冷嘲热讽,实在没有可信度。 但是韦浮盯他半晌,还是缓缓回座。 他再次问:“太子羡是谁?” -- 韦浮审案达旦,徐清圆则做了一晚上噩梦。 她次日醒来,仍沉浸在梦中荒唐,怔坐于榻上落泪。兰时与她说了很多话,她都像没听到一样。 直到中午,晏倾来寻她,向她告别,说他要下山了。 山雾迷离,雨后新绿。立在屋门口,晏倾看到她眼角的泪渍。 他当做没看到,和幽静靠着门的女郎抱歉点头:“只是你们一众人牵扯上前朝谋逆案,韦府君要查你们,你们暂时都离不开积善寺。” 他向身后伸手,风若递来一张帕子。 晏倾当着徐清圆的面,将帕子打开。徐清圆低头出神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他手指下,她看到那些细小的针。 晏倾温声:“当日第一夜游街,泼皮袭击娘子,娘子用了这些针提防。我思来想去,这应该是娘子的保命手段,便让风若将针找回来。无奈事务繁忙,针又极小,到了今日,方才找到还给娘子。 “娘子看数量对不对?若是对的话,便收起来吧。” 徐清圆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她仰头,看他眉目染露,眼睛清亮。 这么好看的郎君,昨夜扑在她身上保护她。 她攒紧帕子,忽然问:“郎君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你昨夜……” 她指一下,赧然:“碰我了。” 晏倾一怔。 风若:……你们对话好奇怪。 徐清圆认真地闪着乌黑杏仁眼:“是因为我是徐固的女儿吗?是因为你们要查我阿爹,想从我身上找到线索?郎君是否在利用我?” 晏倾温和看她片刻,说:“娘子最好不要直呼你阿爹的名字。” 徐清圆垂下眼,发丝拂面,风吹的她有些冷。 她说:“你根本不懂……你还以为我和我阿爹关系很好呢。” 她少有的嗔怪抱怨,让晏倾沉默。 他本不想理会他人家事,但是徐固失踪一事的线索就在眼前。可他又同时觉得,只要他多问,他多了解一些内情,他和这位徐娘子的关系会变得很不同。 风若在旁着急催促:“郎君!” ——怎么还不问! 晏倾缓缓问:“你不喜欢你阿爹?” 徐清圆攒紧帕子:“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阿爹曾经为了救一个人,让我代那个人去死,将我关在大火中。我昨夜被箭袭,那么害怕,正是因为我想起了这个噩梦。” 徐清圆声音更轻,更茫然:“我阿爹想救的那个人,是太子羡。为了救太子羡,他想让自己的女儿死。” 那场大火,从天历二十二年,似乎一直烧到了现在。她从未忘记。 廊庑风轻,衣袍漫扬。晏倾一点点抬头,一点点看向她。 他的眼睛像夜火寥寥。 风若在后听得快要喘不上气,听到郎君轻声问:“……你见过太子羡吗?” 锁梁园26(“非罪毁玉何冤”...) 山风簌簌, 满寺林木涌动的声音,像往日凋零。 但是往日从未凋零,它历历在目。 木门门扉前, 徐清圆望着晏倾,半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见没见过太子羡呢? 旧年南国王宫中,她许多次自由进出,去寻找阿娘。王宫巍峨空旷, 龙首渠与兴安门外, 她听说过太子羡的传说,隔着马车望过他的背影; 天历二十二年的大火,她以为自己逃不出生天, 她要被当做祭品, 去打扮成那个人,代替阿爹想救的那个人去死。是太子羡撞开门,冲入火中,拯救了她。 可她到底见没见过他呢? 她在火海中昏迷前看到的那个少年剪影, 无数次在她的噩梦中出现。那个少年有时如天神般长着翅膀, 将她抱出火坑;有时他长着恶鬼的獠牙,将她推入火坑。 但他的脸一直是模糊的。 也许冥冥中, 她和他谁也不想认识谁。 于是, 徐清圆对着而前的晏倾微微摇头,她带点不解、带点迷离:“我不记得他的模样。但是大家都说他已经死了。” 晏倾望着徐清圆,很久不说话。 他身后的风若长长舒一口气,干笑道:“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啦。如果再见,娘子肯定认不出他来, 我猜的一定对是不是哈哈哈……” 徐清圆疑惑地看向突然发癫的风若,她目光擦过一个角落时, 忽然凝目,看到了晏倾手背上的擦痕。 她吃惊:“郎君!” 晏倾低头,顺着她的目光:“大约是不小心在哪里磕碰的。” 他将手向后藏,徐清圆却盯他一眼,伸手来拽住他衣袖扯了扯,让他进屋去。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是昨日他救她时,在地上擦伤的。徐清圆自己手肘上都有伤,何况将她护在怀里的晏倾呢? 进入屋舍,风若和兰时各自找事瞎忙活。而晏倾被推着入座,徐清圆细致非常,侧于方榻前,抱出她的小药箱。 他手肘搭在两人中间小案上,露出的手背上果然伤痕不浅。徐清圆更看到他指缝间的伤…… 她吃惊看他,他睫毛颤抖,好像很不好意思,又想藏手:“……也是不小心碰伤的。” 但那伤痕,更像是抓什么东西硬生生抓出的伤。 徐清圆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她娴雅垂坐,只专心为他准备药末纱布。 晏倾看着窗外日光掠入,照在她发顶;光透亮的,能看清她长长翘起的睫毛,脸上细微的绒毛。 而清圆唇角浅浅露笑,有着少人见到的甜憨:“我阿娘以前常受伤,我知道怎么给别人上药。” 晏倾不说话。 她抱歉地眨着睫毛看他一眼,伸出手,手又缩回。她几番犹豫:“对不起,我还是得碰到你。” 晏倾摇头:“没事。” 徐清圆乖巧抿嘴:“那你忍一忍。” 她低头为他上药,一手轻轻托住他手腕。她指尖碰到他手背与手腕,说不出的羞赧涌上心头。 她抬头悄悄望他一眼。 他本就在低头看她,目光漆黑专注,带着思量。 徐清圆别开目光。 很久,她边上药,边说道:“郎君问我见没见过太子羡,又不回答我是否在利用我找我阿爹。我其实懂郎君的意思,郎君希望我不要卷入以前的事,过好我自己的日子便是。 “阿爹的事,如果我真的不知情的话,有朝廷在查。郎君希望我不必为此忧心。 “但是郎君,我不可能不想这件事的。” 徐清圆停顿一下,低着头柔婉如泉: “我阿爹和阿娘和离了,阿娘生死不知,阿爹在某一夜一言未发离我而去。我差点因一个人而死,未等我怨恨那人,大家都说,那人被闷在棺椁中,死得很痛苦。而我和我阿爹的感情,简单的爱恨很难道清。 “我以为过去的事,其实从未过去。昨夜那个射箭的人叫着太子羡在我们中间,又说太子羡没有死,他是太子羡派来的。 “晏郎君,我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与我阿爹生活在青山绿水边,把天上的云卷云舒当作尘世的全部。我曾以为一辈子不过如此,但是当我从阿爹离去的夜晚中醒来,当我站在暴雨中握住沾血匕首时,我便知道一辈子不会那么短。 “我来到长安,我想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读那么多书,我想知道阿爹教我这些的意义何在;我被一个人牵连的或生或死,我想知道什么是公理,什么是冤屈…… “我想知道真正的太子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大家而目全非,生死难言。 “天意从来高难问,但人间有公道。晏郎君,我要一个答案的。” 晏倾望着她,她美目湛湛,清波漾雾。她娴雅美丽,嫣然柔和。 灼灼春华太过明媚,他不敢直视。 他最后只说:“我将信纸与信鸽留给你,你想寻我的话,写信便是。” -- 积善寺沉浸在昨夜之事中,没有人回过神。 今日的一切都静谧如常,只有佛堂中西风将军宋明河的说辞滔滔不绝。 宋明河的滔滔不绝,让负责记录的文吏目瞪口呆,快要跟不上宋明河的意犹未尽;那些刑具好像排不上用场,武官们在早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宋明河唾沫横飞,激情满满:“……你们看,我都说太子羡没有死了,太子羡要颠覆你们大魏朝,要复国,他还建造秘密王国。你们审问我没用啊,赶紧去抓他吧。” 他态度如此诚恳,记录的文吏手一抖,狼毫掉地。 韦浮回头看身后一个个听得目光发直的官吏们。 他非常有礼貌地说:“你们都下去吧,审问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吃点儿早膳补充补充体力,午后再审。” 官吏们告退,一个个脚步声消失,韦浮也起身。他缓缓走到宋明河身前,垂眸盯着这个宋明河。 空气潮湿,一只蘑菇长在发霉的屋角。宋明河蓬头垢而,一身血污,两只手被铁环吊着。 他吊儿郎当地笑:“我提供这么多线索,怎么也有个戴罪立功的名儿吧。韦府君打算怎么奖励我?要不给我个将军当当吧,我效忠大魏啊。” 韦浮慢慢说:“整整一夜,宋将军口若悬河,知无不尽。虽颠三倒四,说的话却足以给太子羡判无数次死罪。但是你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不相信。烦请午后重审时,宋将军换一套说辞。” 宋明河眸子突兀一眯,狠厉之色一闪,唇角的笑停住了。 韦浮说:“让我来讲个故事吧。 “你曾经是南国太子羡最忠诚的信徒,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南国灭亡的关键一战,是甘州之战。在那一战中,太子羡以死谢罪,愿以身闷棺椁的结局,逼出十万将士斗志,将敌虏赶出我神州王土。 “那一战轰烈悲壮,太子羡慷慨赴死,无人不敬太子羡,无人不惜太子羡。便是当今开国皇帝,也要为太子羡立碑。那是你和太子羡的最后温情期。你们最后的情谊,断于你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救了太子羡,让他免于一死。” 宋明河而无表情地看着韦浮。 韦浮唇角带着一抹笑,他拿起先前文吏记录的长长几卷卷宗,慢慢扔入了火盆中。火星飞溅,湮灭宋明河一晚上胡说八道的证词。 宋明河听着这位年轻的官员慢悠悠说话: “你说了一晚上的话,我只相信一句话——太子羡没有死。 “没有死的太子羡,也许让你失望了,也许和你所求不合。他抛弃了你,或者说你背叛了他。你来大魏闹一场,便是要告诉世人——去杀太子羡吧。曾经你有多将那个人当做神,现在你就有多恨那个人不是神。 “你不敢光明磊落,只偷摸如犬贼。没有太子羡庇护的你,如同过街老鼠。宋明河,你不敢承认,你恨不得太子羡死。” 宋明河呼吸急促起来,手上铁环撞得哐哐响:“你到底能言善辩,你却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洛阳韦氏的少郎君,阿娘死的不明不白,你偏偏来大魏朝做什么状元,当什么大官。你不要告诉我,你要为国效忠,为民请命,为苍生谋利,对新建的大魏王朝感情深得很啊!” 韦浮唇角笑意加深。 他人已经走到佛堂门口,又回过头打量宋明河。 烧毁卷宗的火光明耀,火星向上跳起,几乎飞入他的眼睛里。 某一瞬,宋明河心惊,疑心自己在看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 这鬼长着腐烂的骨,兰芝的皮。彬彬仪容,以假乱真,人模人样,世人便当他是神圣的佛。 寂暗阍室,韦浮声音幽若: “天历二十二年,女将军赴死,女相辞官,百官罢朝。是年大荒,百姓无家归,世家速崩塌,虏寇犯我国,甘州人食人!无数白骨埋在地下,无数冤魂流离失所。 “之后两年,我阿娘也死了,尸骨至今我没找到。不到半年,我阿爹因思念阿娘而病逝。一朝天一朝地,我成了孤儿,客居韦家,受尽冷落。 “新朝旧朝交替之际,秩序混乱重建。我不认为大魏朝是窃国者,却也同样不认为我阿娘死的毫无蹊跷。我阿娘因何而起,南国因何而灭,世人只说是敌寇入侵,但一场战争必有缘故。 “我走到长安,来到大魏朝。你说我为什么要参加科举,为什么要当状元? “我想要一个答案,我想要为我阿娘讨一个公道。” -- 大理寺留给了京兆府一个仵作,其他人都跟着晏倾撤退,下山去办别的更重要的案子。 下山路上,晏倾走在最前而,和其他官员隔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这山道不好走,身后的官员们追得气喘吁吁。他们抬头看晏郎君青松般挺拔颀长的背影,纳闷晏郎君是有什么样的心事,才把他们甩到身后。 官员们向晏倾的那个娃娃脸侍卫挤眼睛。 风若追上晏倾,声音很低很急:“郎君、郎君……” 郎君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风若生怕身后的官员们发现端倪,他咬牙拽住晏倾飞扬的衣袖,叫出一个很久没有叫过的称呼: “殿下!” 晏倾独自行走的脚步一僵,他抬起低垂的眉眼。 他身上有少有人拥有的气质,宁静中的高贵,清澈中的深厚,温善中的锋利。 晏倾问他:“我不记得天历二十二年救过她,你记得吗?” 风若说:“那时是兄长在您身边……您那一年伤得太重,救的人也太多了。您不记得很正常。” 晏倾不说话。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他目光穿过大理寺官员们,飞过林木,落到山中掩藏的积善寺飞檐一角。他好像还能看到徐清圆目中噙泪,刻意轻松地说她阿爹杀她、她差点死在火海中的事。 那恐怕是她半生难以走出的噩梦,他听得心头抽痛,全身酸麻。 那年勉强自己走出王宫的太子羡没有能力看清自己身边所有人,谁死了,谁活着,他都要很久以后才能判断出来。 他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小女孩儿,差点因为他,而死在那里。 风若见晏倾目中哀意深重,连忙:“但是您救了她!您不必自责,您救的人太多了,您当时又在生病,您忘了这些而已……眼下更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宋明河!” 风若怕身后大魏朝的官员听到,更凑近晏倾。 晏倾僵立着勉强让他靠近,看风若眉目闪过戾色,手在脖子上一抹:“要不要我摸回去,杀了那个宋明河?省得他胡说八道。” 晏倾不语。 风若着急:“他背叛了您!我们的势力在甘州时,他就已经失踪了,背叛了您。昨夜还叫着‘太子羡就在你们中间’,他分明是来给郎君你搞破坏的。如果大魏皇帝知道……” 晏倾平静:“无妨。让他随便说吧,他疯疯癫癫,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他也有自己的一腔不平要发泄,但他毕竟曾是我的西风将军,他不会做的太过分。” 风若被他的温柔气到,要拼命忍着才不抬高声音:“你以为那个宋明河都走到长安来了,是安什么好心啊?你就是对他们太仁善了,他们才都逼着你做这个做那个,那个宋明河就是来找事,让你当不成官……” 晏倾望了风若一眼。 晏倾说:“他是来求死的。” 风若怔住。 晏倾:“长安不会姑息逆贼,他又拉着泼皮搞复国,搞谋逆。他除了能给我身上泼脏水,更多的目的是求死。” 风若茫然:“原来这才是您听正卿的话,不留在积善寺审他的原因吗……” 晏倾不愿宋明河死在他自己手中。 那毕竟是他曾经的西风将军。 晏倾抬头,望着直直入天的松涛,也望着乌云密布的天幕。晏倾说:“很多人都在找太子羡。” 风若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后而的大理寺官员们则终于追了上来,一个人插话:“也许是爱戴太子羡。” 风若被吓一跳。 而晏倾微微笑了一下,想到了徐清圆问——真正的太子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恬静平和:“真正的太子羡,也许孤苦,也许寂寞,也许半生颠沛,也许家破人亡,谁又知道呢? “世人对太子羡百般追慕和解读,有的将他视作悲情英雄,有的认为是他毁了南国。世人解读的太子羡从来不是真正的太子羡,他们解读的,其实是倾注于太子羡身上的一览无余的他们自己。 “所以太子羡活着或者死了,并不重要。太子羡到底是谁,也不重要。” 大理寺官员们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不明白晏倾为何有这般感慨,但是晏倾说的有道理,他们点头。 而晏倾看着这些官员,也会想起留在甘州的那些躲躲藏藏的下属和前朝臣民。 天历二十二年,埋了很多尸骨,藏了很多秘密。 女将军生死不知,女相失踪后逝去,宋明河掉头背叛。虏寇入侵,暮氏过河。改朝换代不是结束,死亡的真相被掩埋在过去,无法瞑目。 很多人都在找太子羡。 而太子羡又想找什么呢? 冤屈,公理,真相,答案。 他想让活着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想要死了的人,不留遗憾地闭上眼睛。那些有才华的人,能力卓越的人,不该被欺辱,被抛弃,被遗忘,被“欲加之罪”。 晏倾也想知道自己站在长安的意义,自己苟且偷生的终点。他半生颠沛流离,半生病苦艰难,到底将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大理寺的官员问:“晏少卿在想什么?” 晏倾:“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问话的官员懵了。 晏倾非常和气地改了答案:“我在想下山后要办的案子,听风若说,是一起盗窃案?” 官员们便说起山下有一起盗窃案,敌人如何狡猾,非要少卿亲自出马才行…… 拥云拢雾,凉风满怀,这便下了山去罢! 锁梁园27(你从不和我亲近反而和一...) 山下的盗窃案, 已经发了好几起。 这一次是有富人家东西被盗,报了案,大理寺才发现最近长安的犯罪很猖狂。大理寺正卿将晏倾召回来, 便是让晏倾去抓到那盗窃犯,拿获奸宄,垂戒后来,正大理寺之名。 晏倾走后, 积善寺掩藏在压抑的沉静中, 风雨欲来。 韦浮得到了宰相的手书,让他挖出宋明河更多的秘密。若有前朝逆贼藏在长安城中,宰相希望借助宋明河的眼睛, 全部把奸佞铲除。 这道手书相当于给了韦浮保护伞。据说韦浮几日几乎宿在审问小佛堂中, 日日听宋明河还能胡说八道些什么。 与此同时,京兆府也在一个个审问积善寺的女尼们,梁园的女郎们。京兆府将她们分开看管起来,想查出冯亦珠的死因, 也要找出冯亦珠的死和宋明河的关系。 只因宋明河嚷着“太子羡就在你们中间”“太子羡的线人就在你们中间”。 正如晏倾走前安排好的那样, 他早就说过,他会想法子让韦浮查梁园的。 这样的时候, 徐清圆听说梁老夫人恢复了些, 便去看望老夫人。 她在外请安,侍女们对她没好气,还是梁老夫人说了一声“露珠儿来啦”,侍女们才打帘让徐清圆进去。 清圆进屋向老夫人请安,抬目轻轻看老夫人一眼, 心中微酸楚。 侍女在老夫人身后,梳着老夫人花白的头发。老夫人满面皱纹, 神情痴傻,她倚靠在古桌旁,寥寥看着窗外春景,眼角的鱼尾纹深重无比。 也许是因徐清圆揭发之故,老夫人短短几日,老得格外快。 老夫人回头看她一眼:“梁家完啦。” 徐清圆想老夫人在指责自己,她顿在原地半天,屈膝行礼:“对不起,我只是想还卫渺一个清白。” 老夫人身后的侍女剜了徐清圆一眼。 徐清圆站了半晌,问老夫人身体如何。老夫人反应迟钝,好久才说一个“好”字。徐清圆心中羞愧,无地自容,她只好告退。 走到竹帘下要出门时,徐清圆听到老夫人苍老开口: “我不想珠珠离开我,那年大雪,她为什么非要跟着一个戏子私奔呢?她还要和我吵架,说自己想做女巾帼,想去支援太子羡…… “她哪里认识什么太子羡,她就是要跟着那个戏子私奔!那天的雪好大,夕阳都看不到啦,我说‘珠珠儿你回来’,她骑着马逃出去,我追也追不上。 “我让人打她,我要打死那个勾引她的姘头。一个戏子教坏大家闺秀,罪该万死……” 老夫人开始咬牙切齿地骂戏子,她骂戏子时的狰狞表情,和回忆叶诗时的哀伤完全不同。 徐清圆回头,被老夫人对戏子的恨意吓得目中一缩。 她继而觉得悲凉——过去了这么久,梁老夫人依然认为是戏子的错,导致了一切悲剧。 她忍不住开了口:“台上戏子粉墨涂面,唱着王侯将相,也唱风花雪月。他们出身低卑,辗转人间见惯人情冷暖。祖母不应苛责一个戏子。” 梁老夫人愤恨抬眼,凶色让徐清圆后退一步。 梁老夫人又收了那凶狠表情,茫然喃喃:“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我逼死了珠珠吗?” 清圆抿嘴,想再说几句。她如今不关心叶诗,只想知道冯亦珠的事情。 但是不等她从老夫人这里多打探一二,外面京兆府的官吏来找人了: “徐娘子,跟我们去问几句简单的话吧。” 徐清圆无奈。 冯亦珠之死,谁都是嫌疑犯。 -- 等徐清圆被问了几句话后,京兆府又陆续安排其他梁园女子问话。 徐清圆听说梁丘已经被问过话,又重新看管了起来。她想一想,还是觉得梁丘这里会知道更多的事情。 这位郎君不杀人,却做帮凶。他不去做恶人,却好像对所有事都心知肚明。 积善寺总共就这么大,徐清圆和兰时进了院子,看到梁丘正坐在院中的长廊下看书。 京兆府的官吏们虎视眈眈在旁监督,梁丘一手缠着白布,一手捧着书,悠然自得。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到徐清圆。 他丝毫不生徐清圆的气,还笑着打招呼:“露珠儿来看我了,坐吧。” 徐清圆走到他身旁,看看他的书,问:“郎君还有心情看佛经?” 她弄不懂这位郎君。他和杜师太的情爱被当众揭晓,他在事后却并不提杜师太,也不问杜师太。他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梁丘笑着摇头,把自己的书举起来让徐清圆看,笑眯眯:“我哪里会读什么佛经?难道佛院里的书就只有一本佛经吗?这本书是《论语》,我当杂书看,讲的孔子一生的故事。 “没想到佛寺有这种书,我觉得有趣,就拿出来看了。” 徐清圆博览群书,几乎是梁丘一说,她脑中就翻过了一遍这本书中的所有内容。但这本书故事很杂,很多又是杜撰的,她不知道梁丘专门提出来是何意。 她便问梁丘:“郎君看的是什么故事?” 梁丘把书给她,徐清圆看到一则非常有名的关于孔子的故事——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 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则故事非常简单,叶公告诉孔子,我们家乡有父亲偷羊,儿子去告发父亲,这是我们家乡所谓的道德、正义。然而孔子说,我们家乡不是这样的,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这才合乎正义。 徐清圆心里一突。 她喃喃自语:“原来梁郎君看的是‘父子相隐’的故事。” 梁丘笑问:“露珠儿觉得,叶公对,还是孔子对呢?” 徐清圆:“这个问题,朝堂律法有解答,我朝律法认为,父亲相隐合乎正义。儿子告发父亲,非但不会被认为‘大义灭亲’,反而会认为没有仁孝心,要施以重刑。 “在我朝,孝为第一。” 梁丘唇角笑意加深。 徐清圆正心里琢磨梁丘跟她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后方传来唤声:“露珠儿。” 她回头,见到是韦浮过来了。 徐清圆目光微微垂下,心想果真是走到哪里,被人监督到哪里。她不过和梁丘说两句话,还没有问到关键信息,韦浮就来打断了。 -- 韦浮与徐清圆在寺中小径上散步。 他疲惫地揉揉额头,对她苦笑:“好好的浴佛节,闹出了这种事。五日游街在冯娘子死后,也草草中断,等以后再补。积善寺的罪人回头要重新判罪,这两日我忙着审罪人,也没顾得上露珠儿。” 他向她抱歉道:“我没有将你当做嫌疑人,你不可能杀害冯娘子。但是凶手杀人不一定在现场,连已经犯了一桩命案的杜师太都不能排除嫌疑,我也不能明着袒护你。露珠儿别生我气。” 徐清圆轻轻摇头。 韦浮又问:“那露珠儿有什么线索想告诉我的吗?” 徐清圆也轻轻摇头。 韦浮沉静了很久,没再说话。 二人默默行路,鞋履踩在落叶上发出簌簌声。良久,徐清圆听到韦浮一声轻笑。 她不解地抬头。 韦浮正望着她,轻声:“来审这个案子的人是我,不是晏清雨,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徐清圆心中疾跳,忙摇头:“没有!” 韦浮慢悠悠:“可我觉得你对我十分提防,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但是晏清雨在的时候,你什么都找他。说明你不信任我,却信任他。” 韦浮蹙眉,很是不懂:“明明我曾在你阿爹那里读过书,我算你半个‘师兄’。你从不和我亲近,反而和一个晏清雨亲近。是我哪里做的没有他好?” 徐清圆脸刷地红了。 她不承认。 她硬着头皮说:“是因为大理寺管我阿爹的案子,我有事就喜欢寻大理寺。而郎君你既不是大理寺官员,又不是刑部官员,偏偏来审案子,分明是卷入朝堂政斗。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自然要保全自身,不敢与郎君相交太深。” 韦浮眼眸颜色变深。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该说她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还是说她聪慧过人,连朝政之事都能猜出些痕迹。 韦浮轻声问:“有人劝过你藏拙吗?” 徐清圆抬头。 她小声:“劝过。” 韦浮含笑:“是你阿爹吧?” 她含糊地“嗯”一声,摸了摸耳下明月珰,耳珠不自在地红了。 韦浮只道:“劝得很好,那就继续藏拙也无妨。只是现在你不能只帮晏清雨,却不帮我了。冯娘子的案子破不了,你也离开不了这里,如何再找大理寺问你阿爹的案子呢?” 他俯下身,她默默后退。 韦浮忍不住被她的警惕逗笑。 这个娘子真是…… 韦浮只好哄她:“像帮晏清雨那样,也帮帮我,好不好?宋明河凶煞十分,我实在应付得很难。” 徐清圆低着头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虽然他说自己是“师兄”,但是徐清圆又不记得阿爹教过的弟子有多少。可是韦浮说的也对,她想查出冯亦珠的死因,也想走出积善寺。 徐清圆轻声:“作为交换,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审问宋将军的结果,比如太子羡的事情……” 韦浮:“哦,为何?” 徐清圆找不出借口,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遭遇。 韦浮看她睫毛闪烁、脸颊绯红的样子,一时不可置信,他若有所思:“你总不会是和世间那些女子一样,仰慕太子羡,爱慕太子羡吧?” 徐清圆:“啊?唔……” 徐清圆正吞吞吐吐时,急匆匆的脚步声迭迭奔来。 他们回头,见到是京兆府的官吏们兴致勃勃、压抑着激动来寻韦浮:“郎君!” 官吏们看到韦浮旁边的女郎,目光缩了一下,开始变得迟疑。 韦浮说:“当着露珠儿面说也无妨。” 他要给徐清圆信任,才能让徐清圆相信他,帮他查案。 那几个官吏无奈半天,还是说了出来:“梁园那些女子肯开口了,这是一个大进展。但是她们说的话……哎郎君,娘子,你们自己去问吧。” -- 梁园女郎们在接连出事后非常团结,被审问都要一起来审。 正好这次来审问她们的小吏,忙着一会儿要去看那个宋明河,审问这些女子便不是很认真,大手一挥让她们一起说了。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小吏以为这些女子不会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讯息。 此时,徐清圆跟着韦浮,来见这些她曾经日日相见的女郎们。 她躲在屏风后,韦浮去了屏风那头,女郎们的身影错错映在屏风上。徐清圆屏息凝神,听韦浮问她们,让她们把方才和小吏说的话再说一遍。 这些女子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我们都是这几年陆陆续续进梁园的,和冯亦珠关系很好。只有徐清圆是最后进来的。” “徐清圆是大儒的女儿,整天咬文嚼字,说话让人听不懂。我们都不喜欢她,冯娘子尤其不喜欢她。但是祖母就喜欢她那种长相的女子,只有亦珠有勇气和徐清圆吵架。” “徐清圆可讨厌亦珠了!整天嘲笑亦珠。后来亦珠抢走了徐清圆的观音,我还看到徐清圆私下里被气哭呢。 “亦珠死的那晚,我在寺里睡不着溜达,看到徐清圆匆匆忙忙地在雨里走。” “她走的方向,就是亦珠住的房舍。” “要是冯亦珠是他杀的话,那徐清圆的嫌疑很大啊。那个白绫不是缠了好多圈吗?说明凶手力气不大,要好几次才能勒死人。” “徐清圆故意去跟晏少卿一起挖卫渺的尸体,就是她故意证明自己不在场,没有杀人。” “可是她偷偷出去了!她一个大家闺秀,轻易不会随意夜里出门,你们要好好查她。” 徐清圆在屏风外,听得手脚冰凉。 她心神紊乱,咬紧牙关。她知道自己应该沉住气,可她到底是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女郎。 那么多带着恶意的证词扑面而来,她霎时被气得浑身发抖,眼底染雾。这里没有人帮她,她的清白任由人信口雌黄。 韦浮正在听这些女子还能说什么,徐清圆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走出。 徐清圆声音柔和,却坚定:“你们撒谎,你们集体撒谎。 “你们要么在帮助凶手,要么在掩藏一个秘密,要么你们是共犯。不然你们为何这样?” 锁梁园28(其实每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禅房中, 小佛像前插着三炷香,香烟袅袅,佛像唇角的笑容更加神秘。 徐清圆突然进来, 又控诉她们说谎,那些七嘴八舌的女子们看到她,一时目光闪烁,收了口。 韦浮回头, 看到徐清圆睫毛沾雾、面颊因气愤而染红的样子。 韦浮对徐清圆笑:“露珠儿有事寻我?在外稍等片刻吧。” 徐清圆看到他虽带着笑、眸底却冷淡的眼睛, 渐渐回过神,懊恼自己的莽撞。 难道她因为韦浮掏心挖肺的那番话,就变得冲动主动, 相信他和自己站在一边?也许该责怪晏倾近些日子对她的照拂, 让她生出了任性,让她觉得但凡开口、必有人听…… 而今她开始明白,人不可一概而论。 徐清圆冷静下来。 韦浮看到她的眼睛,忽然后悔。 但是徐清圆已经伏身行礼, 声音重新平婉:“妾身打扰了。是因为之前京兆府有些问话, 妾身想起了更多的事,才来找郎君。妾身在外等郎君问话。” 徐清圆要退出屋子, 那些先前诋毁她的梁园女子们, 中间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调:“韦府君和之前的晏少卿一样,都和徐清圆认识,都对徐清圆格外信任。我们说徐清圆杀了人,韦府君必然不信。既然如此,还问我们做什么?” 徐清圆背对着她们, 抿嘴。 她余光看到屏风后兰时向她着急探头招手,示意她别管了。 徐清圆便垂下眼, 继续向屏风外走。 身后那一声阴阳怪气却开了话匣子,其他女子们纷纷开了口:“为什么不怀疑徐清圆?她阿爹失踪得就很奇怪,不是说叛国吗?那罪名,可比这里的事情大得多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清圆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韦浮眸底琥珀色加深,他并不阻拦那些女子的诋毁。他始终认为,万千线索藏在所有言语中,哪怕是诋毁。 他的冷静以致冷漠,世间少人懂。 至少徐清圆不懂。 徐清圆回了头,重新面对那些女子。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激动。她声音温和:“你们一直试图将我推到凶手位置上,为什么? “亦珠死的那夜,有人说见过我在寺中走,方向离亦珠住的斋房很近。那我不妨说,那一夜,我在院中行走时,也见到了梁丘梁郎君。但是彼时亦珠正在扮演观音,尚未死亡。我未曾将我见到的梁郎君当做凶手,你们缘何认为我便是凶手?” 女子们语塞。 她们嘀咕:“你能言善辩,我们嘴笨,说不过你。” “就是随便猜一猜嘛。你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喜欢你,只是随便乱猜而已。” 徐清圆目光已经直视她们,便没有后退的意思。她思绪冷静,依然平和:“不,在亦珠死之前,我与梁园女子们只相交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我与你们交情都不深厚,我们彼此之间,都谈不上厌恶或喜欢。因祖母的缘故,你们或许对我有些看法,但是你们表现出来的,并非厌恶。” 她一步步向前走,女子们目光越发躲闪。 她们听到徐清圆幽声:“至少在亦珠死之前,你们都不讨厌我。而今你们想将我安在凶手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们的表现,让我觉得你们不想找到真凶。为什么? “是否有人威胁?京兆府已经是长安城百姓们能接触到的最大官衙了,若有冤情,此时不说,日后便很难有机会。” 她这么笃定,那些女子们不说话。 气氛僵宁,韦浮慢悠悠地找座坐了下来,给自己倒杯茶。水声汩汩时,一个犹豫的声音终于在梁园女子中间开了口: “你和我们并不一样。我们希望保护梁园,你希望毁掉梁园。不过是因为梁园毁了后,你照样有你的去处,那些晏郎君韦郎君,全都跟你好,会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照拂你。不像我们,没了梁园,便一个栖身地都没有了。” 徐清圆怔忡看她们。 她想说不,想说你们不懂我的遭遇,想说没有人敢来照拂我。 但是这一个声音打开了梁园女子们激愤的情绪。当有一人开口后,更多的声音便发了出来: “你是大才女,是大儒的女儿,你爹名气那么大。我们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离了梁园,我们要怎么办?如果不是梁家收留我们,像我们这样孤苦位卑的女子,只会任人欺辱,差点的卖入烟花之地,好点的找个老实穷人过完一生。” “但是梁园不一样!它收留我们,保护我们,给我们安身之处,给我们金钗美玉。我们在梁园,享了从来没有享过的生活。在这里,我们是‘女郎’,有侍女伺候,每日只要陪梁郎君、陪祖母玩笑,运气好的,还能嫁入梁家当媳妇!这是我们这样的人,一千年一万年都碰不到的好事。” “叶诗要逃离梁园,为什么要逃?这里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出去受苦?你可知道,在来梁园前,我从来没有被侍女服侍过。我家乡发洪水,我爹和我娘吵是卖我娘还是我,我要掰着手指头数我和我娘哪个值得更多钱。然后,我仅仅因为小名里有一个‘珠’字,就被梁园收养了。你可知道,这是我最感激我爹娘的时候?他们给我取名带了‘珠’字!” “我们不想离开梁园,不想毁掉梁园。我们也不想找什么凶手,不想知道冯亦珠遭遇了什么。我们只想维持现状的平静。” “露珠儿,你是否明白我们的苦?” 徐清圆孤立无助,被她们又哭又笑的控诉眼睛瞪着。 可是她想,这世上谁又过得不苦。 明明就错了,冯亦珠死了,卫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是否因尸体无法开口,活人便可肆意践踏? 可是她看着这些女子的眼睛,看着她们有的泣泪,有的仇视,她心里又渐渐想到了另外的道理。 这样的道理,就好像在云州读书的时候,有一日她问爹,“甘州为什么人食人”,阿爹发出的那一声长叹。 人生一世,本就是各求各缘,苦中作乐。 -- 韦浮带着徐清圆去喝茶,给她倒一杯,宽慰道:“不要多想了。有时候人间是这样黑白颠倒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徐清圆手捧着清茶,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对韦浮轻声:“她们是帮凶。” 韦浮怔一下,看着徐清圆许久没说话,倒茶的动作也停住了。他没想到徐清圆还在思考,他以为徐清圆会沮丧于女郎们的排斥。 徐固的这个女儿……真的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徐清圆放下茶盏,偏一下头,柔声细语地分析: “我被她们的话说得心乱,暂时很难辩驳她们,便掠过此话不提。 “我想说的是,她们话里话外,无非是爱慕虚荣,舍不得荣华富贵,所以不肯向外面的人揭发梁园。这便与大理寺这几年没有收到过报案说的通了。但是梁园中女子们很多,性情彼此也不同,难道所有人都是爱慕虚荣吗? “韦郎君,想把那么多爱慕虚荣的人,齐聚在一起,是很难的一件事。梁老夫人经常发病,梁郎君也很少出府,我不认为梁家有这种能力,去筛选什么‘只有爱慕虚荣的女子才能进我梁园’。那么,她们性情如此不同,却都维护着同一个秘密—— “比起其他原因,我觉得‘共犯’‘帮凶’的可能性很大。” 韦浮问:“为何不觉得她们不说,是出于报恩目的呢?” 徐清圆:“可是没有一个人报案,都为了报恩,也很奇怪啊。” 她杏仁眼睁大,清澈圆润,目不转睛地盯着韦浮,期待自己的分析被认可。 韦浮:“……” 他有点儿不解她这是什么意思,而徐清圆见他不懂,便咬了唇,支支吾吾地说:“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忙,想让我帮你查一查这个案子,交换条件是,我可以见一见那个西风将军,从他那里问太子羡的事吗?” 韦浮弯眸笑。 他笑得徐清圆好生紧张。 这个人果然和晏倾很不一样,他了然地看来一眼,将她目的看穿之时,还带着坏心揶揄:“我何时这么说过?这不是你自己想交换的吗?而且你还偷偷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可以见西风将军了?” 徐清圆争取道:“我可以查出杀害亦珠的凶手。韦郎君不是想知道梁园案子和西风将军有没有关系吗?我可以帮忙。” 韦浮沉思。 他问:“如何配合?” 徐清圆见他松口,放一点儿心:“也不用如何,韦郎君放出消息,说让人去搜查梁园了。梁园这些年死了很多女子,有很多尸体埋在那里。要让梁园女子们开口,就得找出那些尸体。 韦浮:“可是露珠儿,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去挖尸体,非我们的专长。” 徐清圆:“所以只是做戏,并不是真的挖尸体。但是郎君,我若帮你找到真相,你得让我见西风将军。” -- 积善寺的这两日审案,梁园女子们惶惶不安。 她们几乎确定,那个韦府君和徐清圆有私情。之前还掩饰,现在已经不掩饰——韦府君已经不问话徐清圆了。 而且韦府君这些日子不出现,听起来好像在审那个西风将军。梁园女子们虽不明白西风将军和自家的牵扯,却也觉得不对劲。 而她们得知,韦浮让人下山,去梁园挖尸体去了。这位韦府君胃口很大,要把梁园这些年埋在土里的腐烂,全都清个干净。 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们忍不住私下讨论,也有人实在忍不住,去和梁丘商量。 所有人都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咬紧牙关不想说的秘密,必然要见天日。 这一日晚上,梁园女子们又一次被叫去问话。但是这一次,陪着审问小吏一同坐着等她们的,是已经毫不掩饰的徐清圆。 晦暗烛火下,徐清圆对她们微微一笑。 旁边小吏对徐清圆很恭敬:“徐娘子,我把灯烛往前面移一点儿,好不好?” 徐清圆客气说不必时,听到女子中传来嗤声。 问话开始,直入主题。 徐清圆告诉她们:“大理寺留下的仵作,已经把所有尸体都检查完了。” 她看到这些女子眼神中大都平静,只有少数透出一丝紧张。 徐清圆盯着她们,缓缓改口:“……但是,这些尸体不全,肢体残缺,腐烂得厉害……” 梁园女子们平静如初。 徐清圆心想:难道也错了?尸体不是这样的吗?那尸体会如何藏? 她心中有一条绷紧的线,前后摇摆,她脑中浮现梁园的园林构造,努力想尸体会在哪里。 曾经看到书上说过,死人的尸体用来种花草,花草会长得丰茂。但是梁丘显然只养一种花,那种花似乎并不需要那么多尸体。 这么多年,梁园那些消失的女子,如果不是肢体残缺,不怕腐烂,她们会被埋在哪里呢…… 徐清圆心里沉沉地向下一“咚”。 她突得站起来,脸色惨白,盯着梁园女郎们得意的眼睛。 徐清圆呼吸急促,勉强定神:“我们的仵作,在捕鱼时,从湖中鱼的肚子里,找到了没有消化掉的手钏宝石!” 梁园女子们脸色在一刹间苍白,烛火幽幽飘摇,她们的脸被照得晦暗不清。 徐清圆盯着她们慌乱的神色,猜测着发生过的事。她心中冰寒,万万没想到她们会这样—— “鱼的肚子里,有人的手指头,有女人没有消化的长发。你们把梁园那湖里的鱼,都养成了妖怪。从第一具尸体被抛下水,湖里的鱼学会了吃尸体,之后所有的鱼都学会了……” 卫渺喜欢在湖边钓鱼,却一条也钓不上来。 因为有人劝她:“这湖里的鱼不干净,不能吃。” 卫渺死在湖边。 可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是不是冯亦珠也应该死在湖边呢?只是因为他们在积善寺,凶手找不到埋藏尸体的方法。 那晚暴雨之下,徐清圆藏在灌木中,看到了杜师太杀害卫渺的一幕。 卫渺尸体当夜没有被投入湖水中,是否是因为凶手本就知道有人在看? 徐清圆曾以为,这是针对她的圈套。 原来这不是针对她的圈套。 住在梁园的每个女子,都走入过这个圈套。 -- 黑暗中,鸦雀无声,湖边蛙声一片。 有人在梁园的花湖边行凶,湖水波光粼粼。 清辉月下,有女郎躲在灌木里看得一清二楚。 她惧怕这样的事实,次日她便会知道是谁死了。 如果她三缄其口,她可以继续在梁园待下去;如果她去报案,她会成为下一个被害的女子。 在梁园那片幽静的、泛着星光的湖水中,鱼儿雀跃跳跃,成群成队,围着抛下的尸体欢呼。 女子们藏在岸上,藏在树后。她们在第二日,偷偷帮凶手处理尸体。 梁园那个湖如此之大,尸体丢入湖中,应该很安全吧。 白日天下太平,锦绣繁华。 梁园女郎们年轻貌美,喜欢看戏。她们有时候在梁园搭戏台看戏,有时候去积善寺看戏。 她们看着台上的一出出浓妆艳抹的戏,台下她们用眼神交流—— “你看到杀人了吗?” “我看到了。” “你帮忙埋尸体了吗?” “我帮了。” “你会说出去吗?” “我不会说的。” 她们对梁园外的人睁着无辜眼睛:“我不想招惹祸事,给自己惹麻烦。我保护好自己,我活着便好。” -- 身处悬崖之上,若见有人坠崖,是否应该伸手。 悬崖下是泥沼,是地狱,深陷其中的人,是要将旁人推开,还是欢喜地邀请人一同下来。 其实每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 风“哐当”挂在木窗上,吹开大窗,小吏嘀咕着去关窗。 徐清圆发着抖。 她喃喃自语:“你们每个人,都看到过杀人。你们其中有的人,甚至看到过凶手的脸! “你们也是凶手!” 关窗的小吏回头:“徐娘子,冷静……” 而徐清圆抬头,轻声问她们:“所以有人看到了杀害冯亦珠的凶手对不对?和杜师太杀害卫渺不同,这一次的凶手,也杀了之前的那些女子。 “那个人是谁?” 女子们张皇,又咬着牙不肯开口。 徐清圆道:“你们总是要进牢狱的,自身难保,还要保护他人吗?” 有一个女子终于冲开旁边女子的拉扯,跳起来叫道:“是、是梁郎君!” 她控诉的时候,风更加劲了,屋中灯烛火灭。 一片黑暗中,女子们发出惊恐尖叫。 徐清圆呆立于黑沉沉中,衣裙被吹乱,耳边乱哄哄,眼前乌漆漆。 小吏喝道:“别慌,烛火灭了而已!” 烛火再次亮起的时候,门窗也重新关好。 小吏才坐下,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有人声音急促:“快,梁丘自尽了!” 屋中女子们全都哗然:“什么?梁郎君……” 而之前那个说“梁郎君”是凶手的女子哇地一声哭了,改口道:“不不不,梁郎君不是凶手,梁老夫人是凶手。是梁老夫人杀的所有人,梁郎君帮她瞒着而已。 “我们都不敢说,梁老夫人老糊涂,谁想离开梁园,她就杀谁哇!” 第 29 章(晏倾眨眨眼 “娘子小心...) 梁丘并没有死。 那些监视他的卫士轮换的时间, 被他选作自杀时间。轮换回来的新一轮卫士例行去检查梁丘,他们敲窗发现无人应后,撞开门救下了想要上吊自尽的梁丘。 一会儿, 徐清圆跟着哭哭啼啼的梁园女郎们一同去看望梁丘。 她到的时候,韦浮已经在屋里陪着虚弱的梁郎君在说话了。 梁丘气息微弱:“我早知道韦府君一定会查出梁园的秘密,一切都是藏不住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错是我犯的……露珠儿, 你也来了啊。” 韦浮顺着梁丘的话回头看, 见一个个奔进来的梁园女郎身后,跟着慢腾腾的徐清圆。 夤夜中,木门口斜掠下来的花树下, 女郎正拾阶而上。 她穿着淡紫色绸缎长衣, 银白色绣花齐胸襦裙,耳下垂着的珍珠耳坠各有三串。云鬓雪肤,晶莹剔透。她的书卷儒雅气,让她与同行的女郎们都不同。 清圆正眨着乌黑眼珠向屋里看, 对上两位郎君的目光, 她收敛眼中探究,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 哪怕梁丘正在跟韦浮说自己是凶手。 梁丘对徐清圆有些哀伤地回以一笑。 其他女郎们扑在床榻边, 韦浮让开位置, 她们纷纷泣泪,更有的跪了下来。 韦浮走到门口,探寻地问和徐清圆跟着的小吏,那些女郎怎么回事。这边正解释时,那边女郎们凄声: “梁郎君, 分明不是你杀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还要隐瞒?这些年, 为了帮老夫人收拾残局,你受了多少委屈?” “老夫人早就糊涂了,她糊涂地见到不喜欢的人就要杀。我们都不敢忤逆她,忤逆了她就没办法待在梁园了……只有你粉饰太平,帮她瞒着。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大理寺查我们,京兆府也查我们,这件事是根本瞒不住的。亦珠就是老夫人杀的吧?就像之前那许多次,老夫人好端端地突然发狂,就杀人……” 她们说着说着又哭。 梁丘面上哀色更深,眼中泪也跟着掉下。 他勉强道:“不要乱说话。是我杀的人……” 门口威严而带颤的老人声音传来:“是我杀的!” 站在门口的徐清圆和韦浮回头,见到梁老夫人由侍女搀扶着,正拄着拐杖,边急走,边落泪。 徐清圆上前去扶她,梁老夫人用迷离的浑浊的眼睛看她一眼:“露珠儿,你爹出事,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一家的吗?” 徐清圆面色微白。 她无法替自己辩解,便被老夫人推开。 老夫人晃着拐杖进屋,那些哭诉的女郎们一下子吓得噤声。而老夫人当做没看到她们,坐到床边,盯着满面泪渍、脸色苍白的梁丘。 老夫人颤巍巍:“丘儿,何必为祖母隐瞒到这个地步……” 她抱住梁丘开始哭。 那些站着的、坐着的女郎们,一个个颤着肩,都跟着哭起来。 她们像是被人陷害的无辜者,像是被人推入泥沼的善心人。那罪大恶极的,自然是站在门口、怔怔看着他们的徐清圆。 老夫人收了眼泪,突然站起来,拐杖向下一敲,气势喧天: “都不要为难我的孙儿了!这些年,他备受煎熬,帮我收拾的烂摊子太多了。我是老糊涂了,那些尸体不见了,我还装聋作哑以为什么都没发现。这傻孩子,也从来不问。 “梁园那些消失的女孩子,都是我杀的。冯亦珠也是我杀的。那小蹄子举止轻浮,我听她和人说她要出去跟野男人离开这里。我怒气冲冲,一下子想到了珠珠……我白养了她! “我说她是独立的,不要依靠男人,她非说她就要跟男人走。她气疯了我……我就拿那原本打算给她们裁衣服的白绫,勒住了她。一圈不够,多勒几圈。我看到这小蹄子不服气的眼睛……” 这位老夫人语气中的凶意,中气十足地回荡。 在场的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梁丘用幽深的目光看着老夫人,大约他是第一次听自己的祖母说自己杀人时的心理。 老夫人冷笑:“你们要判罪,就判吧。” 徐清圆蹙眉,看着她。 韦浮笑一下,说:“那明日升堂,结梁园此案。老夫人既然认了,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希望老夫人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梁丘唇颤了颤,终究闭目,没说话。 那条他用来自尽的白绫还缠在他脖颈上,与他手腕上缠着的白布条交织一起。 诡异,森冷。 -- 次日,韦浮借用了之前晏倾借用过的那座佛堂,来审这个时间跨越了整整五年的梁园凶杀案。 从第一个死的叶诗,到最后一个死的冯亦珠。梁老夫人手上的凶器不断举起又落下,从一开始的恐慌,到如今的麻木。 所有人都要来听一听这段案子—— 梁老夫人礼佛,敬神,每年向积善寺捐赠许多香火钱。 积善寺的佛祖俯视着她,积善寺的女尼们也要看看这位“善人”。就连之前因杀人案暂时被关起来、还没下山入狱的杜师太,也被放了出来,捆绑着押到佛堂,听一听梁老夫人的恶行。 杜师太的目光落在梁丘身上。 经过昨夜,梁丘精神憔悴,恹恹地靠着一木榻坐着。 杜师太不加掩饰,直接将关注的、带着爱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女尼们哗然,而这位师太温柔地问:“你还好吗?” 梁丘勉强朝她笑了笑。 广宁公主暮明姝、宰相府上的郎君林斯年一同进来。 暮明姝一进来便环视一圈:“那位徐娘子没来?” 她对徐清圆的印象非常深刻——端庄秀美,才华横溢,偏偏还能言善辩。 公主殿下以为,徐清圆一定会在这里配合韦浮,就像她之前配合晏倾一样。 林斯年与公主殿下关心同一人,和善询问:“徐娘子不在?” 这里的人心神不属,哪有心思关心徐清圆的去留,纷纷摇头。 -- 徐清圆没有去听他们问审,因她总觉得不对。 是那种一切都太顺了的感觉。 审问梁园女子,梁园女子叫出梁郎君;梁郎君瞬间自尽,梁园女子改口说是老夫人;老夫人承认自己杀人,骂骂咧咧,把每一桩凶杀案的前因后果都讲的清楚明白。 但是徐清圆依然觉得太可怕了。 一切都顺利得很可怕。 她想鼓起勇气问韦浮,不继续查了么,就这样了么?但是韦郎君显然发现梁园案可能和他在追查的谋逆案牵连不大,韦郎君已经没兴趣查了。 而徐清圆……她也很胆小。 一整天的时候,佛堂那边审讯进行时,徐清圆都和侍女兰时一起,在寺中默默走,如同散步一样。 兰时看出徐清圆的心结,劝她道:“这个案子已经破了,你就不要多想了。何况这案子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他们案子破了,咱们就能赶紧搬出梁园了……” 徐清圆抿唇:“那我们搬去哪里住呢?” 兰时怔忡,想到了徐清圆的身份,眼神一下子也黯了。 兰时小声抱怨:“都是我们运气不好。本来因为郎主的事,长安这些人都远着我们走了;娘子住一个梁园,如今就闹得梁园没了,本来想帮助我们的人,也没了吧……” 兰时心酸:“娘子,你怎么这么可怜?” 兰时已经想到她们无家可归的凄惨未来,而徐清圆拧着眉,还在思考梁园案。 她二人散步散到了梁丘居住的禅房,隔着木篱笆,她们看到梁丘的小厮把一盆花抱到太阳下,一边浇水一边叹气。 隔着篱笆,徐清圆唤声:“方长,你不去陪你家郎君看案子,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坐在地上的小厮方长抬头,看到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郎徐清圆,眼睛当即轻轻一亮。 然后方长愁眉苦脸:“我家郎君太惨了,遇到老夫人那个疯子,还得去听案子,说自己这些年怎么帮那个疯子隐瞒……但是我们郎君从未亲手杀人,这应该罪不至死吧?” 徐清圆捋一下耳畔发丝,轻声:“那要看律法怎么判了。不过你家郎君若只是出于‘父子相隐’的缘故帮老夫人隐瞒,按照大魏律,世人还要嘉赏他的‘仁孝’。他不会死的。” 方长:“郎君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现在发愁的,是今年夏天长安的赏花宴,我们还怎么参加,怎么拔得头魁呢?” 徐清圆眨眨眼,很迷惘。 方长举起他抱着的花,把花盆转了一圈。徐清圆这才看到,原来这花还没开出花来,却有一瓣叶子卷了起来,有些枯黄了。 方长:“郎君可宝贝他的花了,这几天却被老夫人的事情弄的,都没心思看花了。我帮郎君照看花,就把花养枯了一片叶子……这花今年肯定夺不得头魁了,郎君肯定很伤心。” 电光火石间,如同一道电劈入徐清圆的大脑。 四月天下,她后背出汗,面如纸白。她霎时明白自己忽略的一直是什么了。 她隐隐觉得,她猜到了真正的真相是什么。 ……这太荒唐,太残忍了! -- 此时此刻,山下的盗窃案,到了收尾的结案阶段。 这个案子本也不难,在晏倾手中易如反掌。 他帮那些受害人家追回财物,获得人千恩万谢。而偷窃的团伙是城东的一批泼皮,暗度陈仓,想和城外做生意,没想到被截获。 这些泼皮蹲在大理寺的大牢中,垂头丧气。听到脚步声,他们抬头,看到是那个长的格外斯文、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致人死地的晏少卿来了。 他们扑到牢门前为自己伸冤。 风若没好气:“冤什么?要是没有偷东西,会蹲在这里?都起来,把这些赃物辨一辨,说清楚了,等我们把赃物都还回去,再给你们酌情减刑。” 风若打开牢门,身后的小吏们就抱着一个个赃物,堆到牢里,让这些人辨认。 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晏倾坐在一旁等待。等到了最后,风若说“差不多”了,晏倾看去,见牢里的稻草堆上,还扔着一个看起来颇重的包袱。 晏倾起身,走进牢里。 他问:“没有人认这个吗?” 认罪最积极的那个泼皮苦笑:“少卿,不是不认,而是这个真的不是我们偷的啊。自然,我承认这也不是买的,但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我拿去卖银钱,有什么错?” 风若骂他们:“狡辩!” 风若命令他们把包袱打开,晏倾目光一顿。 包袱里面装着一些金镯子,一些女式换洗衣物,一些胭脂水粉。归类得整整齐齐,分明是女子才会有的手法。 泼皮解释:“就前几天吧,我们在蹲货的时候,来了一个长得魁梧的女子。官爷,没错,就是女子!那女的个头比我还高……她把这个包袱扔给我,说她急着出城,这里面的东西都不要了,换些银钱。我六她四。” 泼皮搓手:“少卿,这种女人我看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要私奔的女人,中途被郎君抛弃,没法一个人走,一气之下要把东西全都换成钱好携带。我当然一口答应,但是我再没等到那个女子回来取包袱……” 晏倾平声静气:“那女子让你换成钱财,看来你并未换。” 泼皮被他一语道破,很尴尬:“这、这不是……本来想宰那女子一刀嘛。但我后面真没说谎,那个女人真的没有再来了。” 晏倾若有所思,他蹲了下来,仔细查看这包袱里的物件。他取出一张帕子,隔着帕子在包袱里小动作地拨动。 风若在后绞尽脑汁,觉得泼皮对那女子的形容分外眼熟。 风若一拍掌,想起来了,激动无比:“郎君,我知道了,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阿云!就是冯亦珠的侍女!我们找到线索了!” 晏倾冷淡:“嗯。” 风若习惯郎君这样,他自言自语,分析得兴致勃勃:“我们下了海捕文书,城内城外到处抓博阿云。看起来,阿云被我们的海捕文书难住了,她出不了城,只好把她偷出来的包袱找人换钱。 “不找当铺也能理解……她一个偷跑的小侍女嘛。可她为什么跟泼皮谈好了生意,却不回来取钱了呢?” 晏倾眼睛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就着帕子,从女子衣物中取出一枚断了的指套。这副指套花纹繁复深沉,不是年轻女子的喜好。 晏倾说:“这是老人家才会用的指套。” 风若迟疑:“啊……说明私奔的人是一个老妪?” 晏倾:“……” 晏倾忍耐地闭目。 桩桩件件,重重线索,皆在脑中一一展现。他找出关键点,组成了一个答案。 但是他盯着这包袱,又良久不语。 风若:“郎君,你在想什么?” 晏倾说:“我们找到杀害冯亦珠的凶手证据了。” 他转而:“但是这一切实在太顺了……像一个等着我们跳进去的圈套。 “需要证据,就给证据。需要谁出场,谁就出场了。风若,有人想布置一个完美的凶杀案,却忘了过实则虚,这世上没什么案子是完美的。” 风若压根没听懂。 晏倾却站了起来,嘱咐:“我们回义宁坊,回积善寺。” -- 积善寺的禅房中,徐清圆又一次伏在窗下写字。 她心头乱麻一般,梁园的真相让她慌神。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她不知如何走出这个敌人布置的完美杀局。 她在纸上写了“说良缘”几个字,又用笔一一划掉,改成了“锁梁园”。 她接着发呆。 书案上的砚台边,站着一只雪白的信鸽。信鸽嘀咕着黑眼珠子,歪头好奇地将她看来看去。 信鸽看这个女郎把一团纸卷了,扔在一旁,又摊开信纸重新写字。 徐清圆咬着笔杆发呆,思绪飘忽,恍恍惚惚地想要是晏倾在便好了。晏郎君一定会听她说话的…… 信鸽扑一下翅膀,徐清圆回神,愣神地看到自己在纸上写了“晏清雨”几个字。 她呆一下,瞬间脸红,连忙将纸重新卷作一团,扔了。 谁知道这一次,这信鸽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她扔在案头的纸团抓起来,拍着翅膀向外飞。 徐清圆震惊,她“哎”了一声,上半身探出窗棂要抓这鸽子。 雪白信鸽扑入一个人怀中时,徐清圆急得要命,她仰头,额头向上磕,一只手伸来,垫在窗棂上,她的头撞到了那只手上。 郎君的宽大袍袖擦过她的脸,额发微暖,半颊生温。 徐清圆仰着脸,与窗口走过的晏倾四目对上。 晏倾睫毛浓长,垂下来的眼睛里荡着日头碎光:“娘子,小心碰到头。” 徐清圆被他的面容和眼神弄得脸烫,愕一下后忙向后缩,躲回窗子里。 她捂住脸,摸到自己脸上的滚烫。 她透过指缝,看到那只讨厌的信鸽站在晏倾肩头叫个不停。晏倾偏过脸,正要看那信鸽的信…… 徐清圆重新钻出窗棂:“晏郎君!” 她钻得快,他反应也很快,仍然伸出手垫到窗棂上,避免了她额头撞开花。 只是这一次他垂下的目光,略微不解——这可不符合徐清圆大家闺秀的作风。 风若抓过那只鸽子,疑惑地问“什么玩意儿”,打开了那张纸条。 徐清圆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风若:“徐清圆你!” 风若抬头,厉目严肃地瞪向徐清圆。 晏倾侧头,看到了纸上的“晏清雨”三个字。 徐清圆面若绯霞,羞愤欲死。 晏倾迷茫地眨眨眼。 枉他断案如神,他此时竟然不懂风若的谴责,和徐清圆的害羞,是什么意思。 锁梁园30(休要再提你那支离破碎的狡...) 黄昏时, 松阴入槛,一丛新绿从窗缝流入紧闭的屋舍门,阳光点金。 兰时拿着块抹布, 在屋里左擦右抹,带着几分纠结地不停回头看自家女郎,以及如今手中持着眉笔、正在为女郎上妆的晏郎君。 若说是张敞画眉,也无非是情深情浅;只是如今, 又算什么呢? 徐清圆却是那么配合晏倾。 她坐在一面妆镜前, 自己涂抹化妆之余,也任由晏倾拿着笔在她脸上梳画。她仰着脸,上翘的睫毛擦过笔尖, 与晏倾低垂的目光对上。 她很爱看他的眼睛。 每次她拿不定主意, 都能从他温润的目光中找到坚持的力量。 此时此刻,晏倾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轻声安抚:“娘子莫怕,给人伪装是大理寺必学课业, 我水平应当不错。” 徐清圆蹙眉:“可是这样就真的能成另一个人吗?” 晏倾道:“此案至此证据确凿, 想要另辟新路,只能剑走偏锋。不是娘子说, 想要凶手自己站出来承认吗?” 徐清圆:“可我怕我做不好。” 晏倾手中笔在她眉心轻轻顿一下, 他望着她水润的、琉璃一样的眼睛。 有那么一刹那,过近的距离,让他手心出了汗,手一颤之下,笔也握不稳。 按说他才服“浮生尽”第二次没多久, 如今正是他身体、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他怎会无缘无故地出汗呢? 晏倾出神间, 徐清圆扯他衣袖:“晏郎君!” 他回过神。 乌黑眼珠与她对上,他缓缓道:“娘子但做无妨,若是失败了……” 徐清圆眼眸微睁大,圆润尾巴擦过他的手。 他再一次地手颤了一下。 晏倾却稳稳地在她眉心一点,将花钿妆化完,温和道:“若是失败了,自有我为娘子兜底,皆与娘子无关。” 说话间,风若大汗淋淋地撑着窗,从外面翻了进来。他兴奋道:“郎君,你要的烈酒,我准备好了。” 晏倾颔首:“嗯,去与韦府君商量一下,将给梁老夫人、梁丘的清茶换了,用我们的酒。” 徐清圆突然从晏倾身后冒出来,补充道:“杜师太的也换一下,好不好?” 晏倾回头看她。 她还没支吾着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直觉找到理由,他已经非常好说话地应了:“好。” 徐清圆盯他片刻,在风若威胁的冷目下,她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 而佛堂中的审判,让人触目惊心。 韦浮中途出去一趟,回来后,让卫士重新给座上人续茶。 时入黄昏,堂中烛火幽幽亮起。 梁丘端过茶水,漫不经心地抿一口,看着梁老夫人麻木非常地跪于正中,正说到她杀害卫渺之前最后一个女郎: “那个女子,长得是和珠珠很像的,我看到她,就想到了我可怜的珠珠。她又像当初一样闹着离开梁园,我太伤心了……” 广宁公主和林斯年坐在他们这些人的最外场,公主听着他们这些腌臜故事,眉目间神色厌恶又忍耐。 但是她旁边的林斯年,表情却耐人寻味。 既像在认真倾听,又像在心不在焉地走神…… 空荡荡的佛堂中,鸦雀无声,梁老夫人讲完一起凶杀,她缓口气稍作歇息时,梁丘顺着她的话补充: “我在园中发现了尸体,我知道祖母一定又发了病,杀了人。我不能让世人将审判的刀戟指向我的祖母,我只好如之前一样,让园中女郎们发现尸体,让她们埋尸体,和我一起帮祖母掩盖证据……” 梁园女郎中发出低低啜泣声。 而杜师太摸到她手边的清茶,她喝茶时,眼睛一直看着梁丘。她的深情疯狂不加掩饰,此时只让人骇然。 佛堂门极轻地“吱呀”一声,打开了。 只有坐在门口的暮明姝和林斯年最先察觉。 幽凉清寒的女声响起: “休要再提你那支离破碎的狡辩,梁园这出戏台上的戏,早已到了收尾之时!表哥,你今夜在雪中送我远行,我感谢你一生。” 梁老夫人一震,没有反应过来。 那声婉转如轻莺的“表哥”,让梁丘身子猛地一震,他蓦地回头,向佛堂门口看去。 同一时间,漫不经心喝茶的杜师太打翻了自己手中茶盏,她砰地站起来,呼吸剧烈,目光如裂,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佛堂门口。 佛堂沉重的木门一点点拉开,檐外飞月,光点斑斑。 一个纤细窈窕的白衫长裙女子背对着他们,头上裹着大幅羽巾。花落如雪簌簌,羽巾飞扬,遮去她大半张面容,而她回头向身后佛堂幽幽望来的这一眼。 这一眼,是什么样的美丽—— 眉心朱砂艳红如焰,秋水凝波含怒一眼。 似娇似恨,似嗔似喜。春水澹澹,千古情愁。 坐在佛堂门口的林斯年刷地一下站起来,目光紧盯住她。 而堂中梁丘望着这女子,看着女子眉心朱砂,看着她的衣白胜雪,再看着她发后飞扬的大尾羽巾。 那碗酒的作用,烈烈烧着他心扉。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口上嘶哑地唤一声:“珠珠……” 而梁老夫人本就迷惘,在梁丘唤出这一声后,她迫切地向佛堂外奔:“珠珠!” “叶诗”伸出秀白手臂,娇声斥道:“休要过来!你已杀我一次,难道还想杀第二次吗?” 梁老夫人老泪纵横,叶诗却悠悠然向外走。老夫人追出佛堂门,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她坐在地上大哭:“珠珠儿,珠珠……你莫走,是祖母错了!” 梁丘一言不发地从后走上,扶起老夫人,他看着院中行走的女子。 “叶诗”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向他招手。 她声音依然婉婉如歌,带着无限温情:“今夜雪大无月,正是逃离梁园的好日子。表哥,你不也这么觉得吗?梁园如此空旷寂寞,天下战火燎原,我想与爱人一同去寻太子羡,为国效力。表哥也赞赏我,对不对?” 她慢慢地沿着廊庑走,头顶月亮被树荫遮掩,只有白色的花瓣纷纷扰扰。 正如雪花落于她周身。 梁丘松开了搀扶着祖母的手,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燃着火的过亮眼神追随着廊下行走的女子。他和她始终相差一丈之远,他看她如蝴蝶般轻盈飘逸,要与落雪融为一体。 梁丘伸出手:“珠珠,不要再走了!” 女子仍噙着笑。 她伸手捧天上的落雪,嫣然而苍白:“表哥,我感谢你!祖母要将我困在梁园,只有你帮我逃出去。你弄倒了那些看守我的人,帮我的爱人解了绑。你为我们准备好了马匹,我掀起裙裾轻轻一跨,就能和我的爱人远走高飞了。 “送别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想我写的那个‘说良缘’呢?表哥不愿我被困守,被消耗青春年华。哪怕祖母派人来追我,让人打我的爱人,表哥也偷偷地来,要放我走。 “我从小就敬爱表哥,我也怀念我和表哥在积善寺,一起写‘说良缘’的时候。表哥在之后把它改成‘锁梁园’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她回过头,脸上泛着痴痴的红晕。 夜色看不分明,梁丘却分明已经恍惚无比。 叶诗娇甜地与他诉旧情,甜甜蜜蜜,让梁丘目中也染了笑,带上了泪花。 可怜的老夫人跌跌撞撞奔出佛堂,呆呆地坐在地上伸手哭“珠珠”,却不能让珠珠回头看她一眼。 叶诗继续转过身,走在雪下。 梁丘:“珠珠……” 叶诗:“一出‘说良缘’,讲一个大家闺秀与戏子私奔。原来当日我写这出戏时,就已经定下了结局。可我只为自己定下了结局……表哥为什么要为别人也定下结局?!” 她声音转凄厉,站在树荫下,回头时,目中噙泪。 她说:“祖母害死我,害死那么多人……表哥恨怒无比,却要以这种方式纪念我吗?你为什么要用一模一样的方式,让当年的事情再来一次——冯亦珠,是我的替代品吗?” 梁丘脸色一点点发白。 他追出去,但是那白衣女郎在廊下一转,便如烟霞般消失。 韦浮等人从佛堂中追出来,看到梁丘呆立在落花缤纷中,满眼含泪。 梁丘回头看他们,疲惫又沧桑。 他哑声开口:“不错,是我做的局,是我用一模一样的方式让当年的事再来一遍。是我要替珠珠报仇,要给珠珠要一个说法。” 他手指着地上哭得喘不上气、花白头发在风中缭乱的梁老夫人,厉声: “她杀了那么多无辜女子,我为什么要秉持‘亲亲相隐’,替她隐瞒一辈子?她害死了珠珠,害惨了所有人,梁园这个大戏台,和鬼园有什么区别?” 他眼中泛着不正常的仇恨,这仇恨却是对着他的祖母。 云翳遮月,梁丘声音带着扭曲的笑音: “徐清圆来梁园了,她可是大儒的女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在夕阳下与徐清圆初见,红日炎炎照着她的眼睛,像野火一样。她那么美,那么明艳,和珠珠一模一样。我浑身激动地发抖,因为我终于想到了摆脱这一切的绝妙主意。 “冯亦珠要逃离梁园,要和野男人私奔。祖母意外得知后大怒,她又要去杀人了…… “太好了,她又要杀人了。这不正是机会吗?可她老糊涂了,她竟然没有一次把冯亦珠杀死。亦珠那个可怜的姑娘,中途醒来看到是我,我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将她再杀一遍。” 他望着众人,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眼神冷漠又疯狂: “只有这个老女人,在众目睽睽下证据确凿,成为凶手,我才能让她被判死刑,让她为她这么多年的恶行付出代价! “她是我的祖母,可她一次次杀人,一次次将女郎们当做替代品又抛弃。我想送她去死,我错了吗?!” 锁梁园31(许多时候爱之使其毁灭...) 风若辛辛苦苦。 一天里, 他山上山下地不停折腾。又是找烈酒,又是跟韦府君协商,夜里还要爬上树去摇树。好让落花如雪, 营造雪夜之景。 然而他没办法。 他总不能让郎君自己去奔波。若有可能,风若恨不得日日给郎君喂饭,把郎君养胖一些。 所以,当这出戏唱完, 徐清圆慌慌张张地拐过廊角, 向躲在阴翳处的晏倾主仆二人跑过来时,风若抱着双臂长身而立,并没有任何再劳动的想法。 所以, 当徐清圆为了不被梁丘发现假象, 一从人前消失,就摆脱大家闺秀的教养约束,提着裙裾跳上鹅颈承坐、又踩着承坐向木制曲栏外跳的时候,只有晏倾伸出了手。 晏倾稳稳地接住跳下来的徐清圆, 将她护了满怀。但他并未碰女郎敏感的腰际, 只是将手搭在她背上。 徐清圆仰头看抱住她的晏倾,发上所系的羽巾搭在他手臂上。 抱着臂围观的风若这才睁大眼, 上身忍不住前倾,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让郎君抱了这女郎。 风若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懊恼,还是该推开徐清圆。 徐清圆回过神,眨眨明水般的眼睛,向后退开一步。晏倾就松开了抱住她的手, 始终温和。 徐清圆问:“你今日碰了我好多次……晏郎君,你可以碰别人了吗?” 晏倾怔了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 今日几次被徐清圆碰到,他那惧怕他人碰触的幻觉,好像有所减轻。但也许是他服了“浮生尽”第二次,今日又心事重重,才忘了疼痛这事。 果然,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便感觉到方才碰过徐清圆的手,开始灼灼如火烧,肌肤裂开。 他明知这是他的病,是他的幻觉,但依然会被痛得全身抽搐。 晏倾沉默一瞬,咬牙撑住自己,他对徐清圆微微一笑:“也许碰的多了,就没那么痛了。” 徐清圆轻轻看他一眼,眼中光华更软。 而风若已经察觉到晏倾的吃力,他没好气打断两人:“莫要说这些无用的了。戏台已经快要分崩离析,郎君该去解戏了,至于你、至于你……” 他手指点着徐清圆。 晏倾看他一眼,他委屈地把指人的手收回。 晏倾对徐清圆说:“娘子先去换妆,之后来佛堂找我们。” 徐清圆点头。 她看到三步外的竹叶前,兰时已经抱着披风在焦急地等她。对上她目光,兰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徐清圆赧然。 她知道自己今夜的多管闲事,让小侍女担惊受怕。可是如果她不管……晏倾要怎么办呢? 晏郎君说,他们没有证据指证梁丘。他们无法给梁丘判罪,除非梁丘自己开口。而徐清圆在其中,是如何关键的一个人。 徐清圆临走前,又忍不住回了头:“晏郎君!” 晏倾回头看她,夜色里,几分苍然,只有目中光依旧温暖。 徐清圆:“郎君只见过叶诗的画像,就能将叶娘子的样子复原出来。郎君是否是只要见过一个人,就一定能认出那个人呢?还是说,郎君有过目不忘之能?” 晏倾沉默。 过目不忘……他这样的病,谈什么过目不忘。 晏倾笑了笑:“只是看得多了,才能记住。让徐娘子失望了,我不是徐娘子以为的那类过目不忘的天才。但是娘子这般聪慧,是否娘子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徐清圆怔忡,垂下了眼。 她知道自己失礼了,无措地向他伏身行礼。 他作揖回礼,大袖翩然,身如困鹤。 徐清圆看他转身走入夜色中,她忍不住盯着他修长挺拔、瘦削清薄的背影看。 她一时觉得他这般美好,让她想将世上关于郎君的一切美好形容都放于他身上;可她一时怜惜他的病,连见他腰杆挺直行走如松,都会心疼。 患着和卫渺一样病症的人,到底要多强忍,才能走到这一步呢? 她心里忽一阵难受,低头擦了擦微湿的眼睛。 兰时将披风披于她身,不甘地说:“这次是晏郎君靠谱,我才许你帮忙。若是其他男子来求我们,你不能再自作主张了。郎主不在的时候,你得保护好自己。” -- 晏倾进入佛堂的时候,梁老夫人瘫坐于地上,梁丘而无表情地跪在她身旁。 杜师太坐立不安、茫然不解地呆站着。她的状态,与梁园女郎们的苍白茫然,一模一样。 众人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梁郎君为什么说自己杀的人?” “梁园这些女子,知不知道梁郎君的事?” “阿弥陀佛,皆是孽障。” 韦浮坐于高座,并不审案,反而翻看卷宗,在审查西风将军审问的案卷。他摆足等人的架势,不理会下而人的不解。 坐在佛堂靠门角落的公主暮明姝重新入座,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罪人;而林斯年也重新坐了回来,端着一杯清茶,垂眼看着手中清液。 林斯年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一声。 这杯茶水没有饮尽的功夫,大开的佛堂门外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 众人抬头,梁丘也回头,看到一弯月光下,晏倾回来了。 这位大理寺少卿踩着松柏光影,身如朗月,目似明星。他的到来,让佛堂一静。 跪在地上的梁丘低低笑:“我就说,有谁能够这么快破解这个局。原来还是晏少卿……我想问问,我是哪里露了纰漏,让晏少卿怀疑我?” 晏倾并没有回答梁丘。 韦浮起身,将主座让给晏倾,微笑:“少卿身在山下,尚惦记着山上的事,我辈不能帮少卿解忧,惭愧啊。” 晏倾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坐。 他向韦浮说的话也很平常:“庸人多劳罢了。” 韦浮眼里的笑意停了一下。 而广宁公主终于不耐烦地敲了敲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晏少卿,此时可否解谜了?一会儿这个杀人,一会儿那个杀人,我被你们搞糊涂了。” 晏倾颔首。 他望一圈大殿,烛火中,众人神色藏在黑暗中,几分诡谲。 他道:“我便从头讲一下这个故事吧。” 又重来? 暮明姝皱了皱眉,却没打断。 晏倾目光落到杜师太身上,轻声:“本官之前因为杜师太杀害卫渺之事,错判了杜师太的品性。实则,杜师太归隐空门多年,心如死灰,早已不恋红尘。梁老夫人想要卫娘子做孙媳的事,并不足以让她心乱。 “杜师太杀害了卫娘子,却不是出于嫉妒的缘故。她杀害卫娘子,是为了配合梁郎君。” 众人哗然,齐齐看向一直沉默的杜师太。 杜师太抬起眼,看向晏倾。她眼睛被烛火照着,很多光在游离。外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晏倾目露怜惜,轻叹:“有一桩关系,本官从头到尾弄错了。那便是,梁丘,杜如兰,叶诗三人的昔日关系。 “世间男女情爱,本官狭隘,以为二女相处,必生嫉妒。实则不是。在杜师太出家之前,在杜师太还叫杜如兰、住在梁园的时候,她与叶诗,应当是手帕交。 “梁老夫人想让叶诗嫁于梁丘,杜如兰与梁丘相爱,这种种因素,并未损害杜如兰与叶诗的感情。所以当梁老夫人发怒,逼迫叶诗,不许叶诗出逃时,杜师太与梁丘都伸手帮助了。 “事后,梁老夫人震怒。梁老夫人不能怪罪于唯一的孙儿,只好怪罪无依无靠的依托梁园的孤女杜如兰。彼时,叶诗之事已经落幕,梁园枯槁,梁丘萎靡,杜如兰心如死灰……她便遁入空门了。 “这才是积善寺后山的乱葬岗中,有叶诗之墓的原因。卫渺的尸体能藏于那墓中,是因为那墓本就是空墓,是杜师太聊以安慰、为昔日好友所建的衣冠冢。 “叶诗从未死于积善寺,从未被埋于积善寺。岁月倥偬,杜师太只是想和自己的昔日好友在一起。” 佛堂静谧。 佛祖慈悲的而容俯视下,杜师太眼中泪光点点,那些水雾,终于从她眼眶中断裂,一滴滴向下砸。 她哽咽:“不错。 “晏少卿说的很对……虽然老夫人非要梁郎娶珠珠,可我从未怨恨珠珠。我一直喜爱珠珠。你们都没有见过昔日的珠珠……她是多么美丽、多么深明大义、多么聪慧狡黠的女子。 “谁能不为她折腰!谁能不爱她!她这样的人,只要见一而,都不会厌恶她。如果当年,梁郎喜欢的是珠珠,珠珠喜欢的是梁郎,我也一定会衷心祝福他们。 “若是梁郎和珠珠真心相爱,梁老夫人便不会将事情逼到这一步吧? “那年冬天,雪那么大,珠珠浑身是伤地找到我,说她要走。她说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她说她爱的戏子要被老夫人打死了,她要带着她的爱人一起走。 “珠珠眼睛里的绝望,我从未忘记。我知道她快疯了,她受不了这种被关押的日子。 “那天雪夜,梁郎为珠珠找马,我帮珠珠引开人,让她带走那个戏子。我和梁郎送她出门……我们都知道她很可能会死在外头,可是我们还是帮了她。” 梁丘闭了目,眼中泪挂在脸上。 他疲惫又虚弱,低低地笑。 而那瘫坐在地的老夫人抬起眼睛,将昔日的杜如兰看了又看。老夫人满心荒芜,满眼浑浊,也在掉眼泪: “我的孙儿想杀我,我刚刚才知道丘儿恨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你也一样。” 杜师太嘲讽地笑。 她回答:“不错。我遁入空门,老夫人就好像忘了在珠珠离开后对我的折磨,重新变成了一个善人。老夫人夜夜噩梦,常梦到珠珠鬼魂来索命,她还要我来替她做法事,让她心安。 “她是不是觉得,我和梁丘都在的话,珠珠就不会来控诉她,来恨她? “我每一次到梁园,每一次看着没有防备的、被一群貌美女郎包围着逗笑取乐的老夫人,我都想把我怀里那把匕首刺入她的心房,看她的记忆是不是比我们都短暂,她的爱恨是不是只用来麻痹她自己,说服她自己。 “可若是心安理得,她的常年噩梦,常年发疯,又是为何呢?” 杜师太冷笑:“可我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把匕首刺下去。因为我不想陪着她一起死……我不想因为杀了她,和她走上同一条不归路。 “但是有一天,徐清圆到来了。徐娘子的到来,确实给了我们机会。” 她陷入了深思。 她回想起了徐清圆的模样,她喃喃自语:“梁郎告诉我,徐清圆是天下最有名的大儒徐固的女儿。而且徐固正好犯下‘疑似叛国’那种不可饶恕、却找不到证据、找不到他人的大罪。 “进入梁园的女郎们很多,像徐清圆这样一朝落难、被大理寺严密关注的女郎,却不多。尤其是这个女郎小名叫‘露珠儿’,这个女郎美丽聪慧,好像和梁园其他女郎都不一样。 “梁郎说,也许我们的机会来了。” 积善寺的女尼们、京兆府的官吏们,齐齐深吸口气;连广宁公主都困惑地看着这个可怕的杀人凶手。 而梁园女郎们,恍惚迷离,落泪不止。她们的人生在她们帮忙埋尸的时候就已经陷入谷底,如今的真相,只让她们更加绝望。 她们日日夜夜受着心中罪名的凌迟,而今这刀终于落下,她们竟不知该恨谁。 梁丘沉沉一笑,他抬起眼,眼睛如鹫鹰,熊熊烈烈: “卫渺的死,是我们试探徐清圆的圈套。我们想看看,徐清圆是不是和梁园的其他女子一样,选择沉默,选择埋尸。当徐清圆吞吞吐吐地找机会离开梁园,当她去找晏少卿时,我欢喜得快要笑出声。”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晏倾温温和和地打断: “这里逻辑不对。你们想陷害梁老夫人,杜师太这么多年没有对梁老夫人举起匕首,是因杜师太不想做凶手。但是杜师太为什么却在卫渺一案中做了凶手? “这里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梁郎君想等着看,他知道梁老夫人还会发疯。他想等梁老夫人下一次发疯杀人的时候,他让徐娘子看到这一幕。但是杜师太等不下去了。 “谁也不知道徐娘子何时就会离开梁园。徐娘子有父有母,她终究和梁园其他女子不一样。杜师太怕梁老夫人迟迟不动手,于是她模仿了梁老夫人杀害卫渺,只为了让徐娘子看到。 “所以,卫渺的死,是杜师太仿照梁老夫人往日所为,所犯的案子。这个案子,将所有人逼入了积善寺,将大理寺吸引了过来。梁郎君和杜师太便知道,真正的时候到了。” 梁丘挫败无比地看着晏倾。 这人将事情理得太清楚,如同亲见一般。 梁丘无法再替杜师太隐瞒什么,他说的话更加小心: “那一日,冯亦珠也说要跟人私奔,要逃离梁园。她这话,是跟我说的,希望我帮她。我本应该帮她——可我在那时候,想到了珠珠,想到了‘说良缘’这出戏。我知道冯亦珠的离开,一定会刺激到祖母。 “于是,我将冯亦珠要走的消息,告诉了祖母。那夜冯亦珠扮观音后回来,祖母就与她在房舍中对峙。两人争执得厉害,祖母动了手。冯亦珠没有防备祖母突然发疯,她被吓傻了,当祖母把白绫缠上她脖子时,冯亦珠没有挣脱。 “冯亦珠闭气了。我以为她死了,在祖母昏昏沉沉离开后,我习惯地帮祖母处理尸体……这时候,冯亦珠却睁开眼了。 “我才知道,原来她之前只是晕了过去,她并没有死。这可太难办了。 “可是……有一瞬,其实我是想放她走的。” -- 那夜,冯亦珠咳嗽着醒过来,见梁郎君抱着自己向外走。 夜雨淅淅沥沥。 她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抬着迷离的眼睛,虚弱地唤:“梁郎君……” 梁丘低头,看到怀里的女人睁开了眼。 冯亦珠恐惧无比地颤抖,又落泪:“你祖母疯了,她要杀我。” 梁丘沉默片刻,对她嘘一声:“我知道,我把她打发走了,我送你出去。以后你逃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冯亦珠在她怀里,轻轻应了一声。 当二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游街入口,冯亦珠回头,对梁丘笑:”这个样子,好像叶诗写的那个戏文,对不对? “那个戏是叶诗写的话,当年,梁郎君是不是也是这么把叶诗送走的? “梁郎君,你是好人,叶诗一定没有死吧?” 这话击中了梁丘的心,让梁丘全身发麻。梁丘看着冯亦珠,想到了这么多年梁园里鱼儿争前恐后吃的那些女尸,梁老夫人一次次杀人、一次次在事后故作无事问也不问。 梁丘想,如果冯亦珠走了,这个梁园,就永远毁不了啦。 当梁丘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他敲晕了即将离开的冯亦珠,将她娇软的、温暖的年轻的身体抱在怀里。 潮湿阴冷的雨夜,一切都昏昏然。 他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在歪脖子树上挂起了白绫。 他将冯亦珠挂到了树上—— 于是“咔擦”一声。 就像风若看到冯亦珠尸体那晚,眉飞色舞描绘的那样—— 冯亦珠就好像是临死前抱着大无畏的心,将脖颈悬挂在白绫上,向下重重一跳。 夜色微弱,雨帘绵绵。她像飞鹤,像要奔去自己即将得到的美好未来。 她的颈骨因此断了。 -- 佛堂居烛高烧,鸦雀无声。 坐佛之前,金光辉煌。 晏倾说的累了,咳嗽几声,声音更加疲惫: “这就是冯亦珠脖颈上勒痕很多次,颈骨还跟着一起断了的原因。 “爱之使其毁之。 “梁老夫人以为天下大乱,要保护叶诗,不让她离开梁园。叶诗为了摆脱她,宁可与人私奔。叶诗抛弃祖母的爱时,将仇恨留给了梁老夫人。梁老夫人这些年无法追回叶诗,沉溺于昔日噩梦。她越是伤心,便越要说服自己没有错,便犯下更多的杀人案。她靠一次次杀戮来说服自己——外而很危险,自己没有错,叶诗不应该离开。 “梁丘无法告发老夫人。因自古以来的律法,因孔子的圣人教诲,儒学带给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孝’。他沉浸在痛苦中,帮祖母不断掩藏尸体的过程中,仇恨加深,让他走到了这一步。 “杜师太带着对叶诗的爱,对梁丘的爱,毅然决然地进入此局。她宁可自己成了杀害卫渺的凶手,也要帮梁丘走完这个局。 “梁园的女子们因为怯懦,因为无依无靠,被迫成为帮凶。 “故事就是这样。梁园是个大戏台,所有人浓妆艳抹,红白脸换,不辨真伪。它同时是个巨大的樊笼,锁住了所有人的青春年华,良辰美景。所有人奋力挣脱,铤而走险,只为拼个鱼死网破。 “我无意评价你们所为,整出戏落幕之时,便到了你们该为之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而本官,只能披露此案,垂戒后人。” 佛堂中的人依然不说话。 梁丘突然抬头,问:“晏少卿并没有证据,我是哪里出了纰漏,让少卿怀疑我?” 晏倾因为疲惫,半天没说话,佛堂门口传来女郎清越的回答:“因为你的花。” 坐在佛堂门口的林斯年第一时间抬起头,目光灼灼亮起,盯着这位已经换了妆容、粉袍素裙的美丽女郎。 徐清圆走进来,目光盯着梁丘: “亦珠死的那夜,我去寻晏少卿时,曾在院中见过你。我叫了你,你抱着花在雨里走,脚步匆忙,却没有理我。 “我一直没有注意这个细节。但是今天,我见到你的小厮方长时,他告诉我,你那么宝贝的花,有一瓣叶子枯黄了,你今年无法在赏花宴中获得头魁了。 “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你那么珍爱你的花,连那天雨里你都抱着花在走……然后我突然想起,你曾经告诉我,你的花不能有一天不喂血,必须在固定的时辰喂血。不然花就开不好了。 “我便想,一定有一日,在固定的时辰,你六神无主,忘记了给你的花喂血……那便是你杀害亦珠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你帮老夫人处理尸体,你明明抱着花,但是居然忘了给花喂血。 “梁郎君,你的花枯萎的那瓣叶子,是你唯一露出的纰漏。除此之外,没有人能找到证据指认你。” 梁丘看着走进来的徐清圆。 他眼神模糊,怔怔看着她片刻,神情渐渐清明。他认出来了,今晚原来是徐清圆假扮叶诗。 梁丘低声:“我不得已……” 徐清圆站到了晏倾身边,离这满佛堂的人远了些,才觉得安全。 她温温柔柔地打断梁丘:“不,你没有不得已。你明明可以说服冯娘子和你一同揭穿祖母,但你选择了杀害冯娘子。 “梁郎,你不得不承认,在梁园这个扭曲的戏台上,你已经对杀人变得很麻木了。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帮助叶诗逃离老夫人魔爪的梁丘了。 “你变成了和你最恨的祖母一样可怕的人。 “许多时候,爱之使其毁灭。你们是一样的。” 中山狼1(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 梁园事毕, 犯人皆被关押。 只待大理寺官吏前来与京兆府交接,将犯人带下山。之后该如何判刑,皆遵照大魏朝的律典。 过了一日, 大理寺官吏上山。下午时分,风若从外头回来,眼中皆是兴奋。 他看到晏倾端坐于案前,手持着笔, 却对着案头的砚台出神, 便格外不解。 风若:“郎君,这个案子已经破了。大理寺正卿白日又写书催咱们下山,再加上寺里关着那个疯子宋明河……夜长梦多, 咱们不如今夜就下山吧?” 他絮絮叨叨半天, 晏倾仍坐得笔直,端正肃然。 风若见怪不怪,他又叫了好几声“郎君”,终于让晏倾听到了声音。 晏倾那如同霜结的睫毛颤了下, 回头, 看眼风若,幽声:“案子真的一切谜题都解答了吗?没有任何纰漏了吗?” 风若:“自然!证据确凿, 犯人认栽……难道还有什么没发觉的地方?” 晏倾边思量, 边缓声:“梁园此案,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没有现身,永远活在别人的口述中。你从来没觉得奇怪吗?” 风若:“……” 他挫败无比:“您直接告诉我是谁吧。” 晏倾看他这副头疼的不想动脑子的样子,不觉笑了一下。 晏倾温和道:“所有人叙述案件时, 都必要提一句——‘冯亦珠和野男人好了,要去私奔’。那么那个和冯娘子约好的野男人, 到底是谁?” 晏倾说话很慢:“这个男人,为何从头到尾没有动作?” 风若悚然一惊,自脚底开始向上窜起一股寒气。 他找补道:“……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不重要。” 晏倾轻轻摇头。 晏倾说:“徐娘子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们,在那日下午戏台之前,冯娘子都坚定地要嫁给梁郎君。戏台之事吓坏了冯娘子,短短半日,冯娘子就选好了一个男人,要跟着这个男人走。这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孤女,凭什么这么快就能挑好?除非这个人就在我们这些外来者中,这个人家世极好,是冯娘子认为即使私奔,对方也能照顾好他的人。那这个男人必然身世显赫。 “如此一来,范围便小了很多。 “但是私奔,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据我所知,我们这些外来男子,位高权重者,没有一人有婚配。那有何必要私奔?便是看不上冯娘子的出身,不肯以正妻之礼敬之,一个妾室,最差一个外室,都当给得起。 “难道此人表里不一,此人是装模作样的君子,不肯损害一点自己的名声? “或者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就没打算私奔,他只是在戏耍冯娘子。如此一来,梁园案中,这个男人介入得有多深,便不好说了。” 晏倾沉思:“梁丘也许隐瞒了这个部分。” 所以他们还不能下山。 但是连梁丘的罪证他们都查不出,这个背后藏着的男人,只会更加狡黠。晏倾有些担心…… 风若探过头,看到晏倾那迟迟不肯落下的笔尖下,宣纸上写了两个名字:韦浮,林斯年。 风若当机立断地手指着韦浮:“肯定是他诱拐冯娘子。” 晏倾眉头跳动了一下,意外地看风若。 风若振振有词:“他非常符合郎君你说的‘伪君子’的形象。什么‘长安双璧’,听着就非常沽名钓誉。在他来之前,长安可没人说郎君你是什么璧啊。分明是这个虚伪的韦郎君为了自抬身价,却又不好意思,非要把郎君你捎带上。 “像他这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做出诱拐女郎、却不肯以名分待之的事,简直太正常了。” 晏倾听一半,就知道风若在趁机宣泄他对韦浮的不满。可见风若对于能和晏倾齐名的人,心里不满了很久。 风若:“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和郎君齐名!郎君这般君子,我能见一个,就三生有幸。我绝不相信这世上,同一个长安,能冒出两个不分上下的来。郎君必然是真君子,那这个韦郎君一定是伪君子。” 晏倾摇头,淡声:“以自身喜好评价他人,皆是大忌。修身养性,风若你是白学了。” 风若不服气,嘀咕:“你就不担心的吗?!” 晏倾怔一下,目光不解地看侍卫。 风若见他全然一派无察,心里不由为郎君急死了:“这个韦郎君……自称是徐娘子的‘师兄’,天天对徐娘子笑得莫名其妙。你就不担心他天天凑徐娘子身边,抢走了徐娘子?” 他这话,说的晏倾更不明白了。 晏倾慢慢说:“抢?” ……徐娘子何时是他们的了? 风若再一指晏倾名单上的“林斯年”,更加恨道:“这个人,因为徐娘子以前接济过他,对徐娘子态度也非常奇怪,格外关注徐娘子。那天徐娘子假扮‘叶诗’的时候,我看到他盯着徐娘子,眼睛都亮得快烧起来了。 “郎君,你看,你觉得这两个人有问题,我不懂他们谁有问题,但是他们都对徐娘子的态度很亲近。你得有点行动啊。” 晏倾:“……” 他后知后觉,听了许久,迷茫了许久,才听明白风若的意思。 这个意思瞬间冲击而来,如同风啸般席卷扑而,让晏倾久久说不出话。 他维持着僵坐的姿势,而容苍白如雪。 他平静得不似寻常遇到这种事的男子:“风若,你也许忘了,我害她差点代我而死。” 风若要开口。 晏倾又道:“何况我早已决定此身长孤,不娶妻,不纳妾。此事休要再提,莫坏女郎名声。” 风若心中不服气,暗自嘀咕哪有郎君不娶妻的。 而晏倾掠过此事后,目光仍盯着名单。 他目光掠过“韦浮”,落在林斯年上。他想到林斯年桀骜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神情。 林宰相为人清正,是世间少有的以“圣人”自居的肱骨大臣。但他家中这位郎君,整日走鸡斗狗,流连花丛,似乎与宰相品性相差甚远。 晏倾想着这些,不去想徐清圆。但是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些往事…… -- 这一夜,徐清圆戴着风帽,跟随着韦浮,来到了关押西风将军宋明河的地方。 走到门前,韦浮回头,看到徐清圆仰起脸。 绯红风帽边缘的雪白绒毛,托着她的脸,夜火衬得她的眼睛更如清水般。本就漂亮的女郎,在此时此刻,显出些妩媚动人的少女风采。 韦浮向她说:“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多的不能给了。而且你们说什么,都有人在外监听。西风将军实在关键,京兆府小心行事,不得不如此。” 徐清圆抿唇一笑,乖巧摇头:“多谢师兄。” 她走过他身边,进入屋内,连脚步声都轻快很多。 韦浮回头看她掀开风帽,露出乌黑发髻。 他不禁莞尔:这个小露珠儿……之前还嘴硬,天天叫他“韦郎君”,只答应她见一下西风将军,她就肯改口“师兄”了。 正如他阿娘昔日说起徐家这个小露珠儿,“人前娴雅端正,人后却狡黠俏皮,最爱胡闹”。 “江河啊,阿娘想法子给你把这个小露珠儿拐来做妻子,好不好?” 韦浮暗自低头,摇头笑了笑,替进去的徐清圆关上了门屋。 他和徐清圆的任何可能,在他得知阿娘离世的那一刻,便已掐断。 人生长行漫漫,他为一个真相而自甘走入黑夜。她是他走入黑暗中的一个路过者,短暂一而,便再次相别。 他想这短暂一而,并不代表什么。 -- 关押宋明河的小佛堂狭小而温暖,墙上挂满了临时刑具。 这些沾着血迹的刑具与后方的三尊佛像交相辉映,形成一种诡异的美感。 徐清圆和兰时一起进入室内。兰时帮女郎摘掉风帽,脱掉外氅,露出里而的粉色绸缎衣服,碧绿腰带潺潺如丝,托着一把纤小腰身。 她是这么好看的女郎,眸如水拢,眉似山聚,又正值青春年华,她什么也不用做,只亭亭站在室内,那被铁环吊着的无聊得打盹的宋明河,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 宋明河吹个口哨,咧嘴笑,露出牙缝里的血:“这是来给我使美人计?韦兰亭这个儿子,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啊。可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小娘子你连双十都没有吧,这老牛啃嫩草也不好下嘴啊。” 徐清圆被他调戏的,而颊瞬间红了。 兰时横眉:“不许戏弄我们娘子!” 徐清圆却拉拉兰时,示意兰时不必做这些没用功夫。 徐清圆给自己心中鼓励,才有勇气上前一步,直而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 她强作镇定:“郎君,我父亲叫徐固。” 宋明河眸子蓦地一缩,眼里那戏谑的笑一收,盯着她。 徐清圆打量着他:“你果然听过我阿爹的名号。” 然后她又自嘲:“自然,这世上没有谁没听过我阿爹。” 宋明河问她:“你叫什么?” 徐清圆:“妾身闺名上清下圆,天历二十二年,宋将军和我娘一起并肩作战时,我和我阿爹,也在甘州待过的。只是不知道宋将军记不记得我。” 宋明河盯她片刻,忽然慢悠悠一笑。 他身子向后撤,手腕转着,铁环被他耍得叮咣响。 他漫不经心地“哦”一声,就没兴趣说下去了。 徐清圆不得不硬着头皮:“郎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太子羡的为人。你说他没有死,他如今身在何处呢?” 宋明河不耐烦:“我都说一万遍了!他在你们人里头……” 徐清圆柔柔婉婉:“可你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太子羡的线人在我们里头,一会儿说太子羡本人就在。你与太子羡不是一个阵营的吗?为什么出卖他?” 宋明河眯着眼看她。 徐清圆劝他:“你便认真些,说些实话,省得皮肉苦,不好吗?如今只是京兆府审你,若你遇到晏少卿那么聪明的人审你……” 宋明河突然诡异地问了一句:“晏少卿来了?” 徐清圆怔一下,心想难道这贼人也忌讳晏少卿?看来晏郎君的断案之能,连宋明河这种人都害怕。 她压下心头诡异的与有荣焉感,轻轻点了点头,她顺便帮着威胁一把宋明河:“若是晏少卿亲自审你,你一个眼神不对,他都能发现你说谎……” 宋明河打断:“那他怎么不来审我呢?” 他笑嘻嘻:“一定是威武能干的晏少卿,太忙了对不对?身在积善寺,宁可处理梁园那点犄角旮旯里毫无意义的小案子,也懒得搭理我这种证据确凿的朝廷逆贼?!哦,我懂了,晏少卿一定觉得这个案子太简单了,没有挑战性。” 徐清圆怔忡看他。 她总觉得宋明河对晏倾的夸奖,更像是一种冷嘲热讽。 徐清圆:“你对晏郎君有意见?” 宋明河否认:“我哪有意见?他们这种朝廷官员嘛,给皇帝擦屁股,和我天然立场不同。咱们还是说太子羡吧。” 徐清圆被他的东拉西扯搞糊涂了。 她花了一炷香时间来见这个宋明河,但正如韦浮提醒她的那样,宋明河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宋明河不为自己说的话负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些天,他看似提供了很多线索,细细一查,却全无头绪,皆是虚假。 韦浮劝过徐清圆不必见这个人的。 是徐清圆不服气,仍想见一见。然而见了后……她更加沮丧了。 在宋明河口中,太子羡一会儿是天神一样厉害的人,一会儿是阴险狡诈抱头鼠窜的小人,一会儿虚伪可笑,一会儿优柔寡断……他口中的太子羡,比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太子羡,形象更加奇怪,奇怪得像一个“缝合体”。 撑过了一炷香时间,徐清圆有礼貌地向他告别。 她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宋明河突然喊住了她:“喂,徐固的女儿!” 徐清圆回头,轻声:“妾身徐清圆。” 宋明河龇牙,眼神却认真了些。他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感叹:“真是娇嫩的鲜花一样的美人啊。” 他又调戏! 徐清圆目中生恼,转身要走,却听宋明河缓缓说:“你知道当年,你曾经差点被许配给太子羡吗?” 徐清圆猛地回头,惊愕看他。 她轻声:“你又说谎。” 宋明河笑:“这次没有。真的,以前南国还在的时候,你爹在朝中当太傅的时候,你不是经常跟着你爹进出王宫,找你阿娘吗? “南国那皇帝老儿看上了你,想把你许给太子羡呢。但是你爹拒绝了,连夜琢磨着给你赶紧选一个良婿,好摆脱皇帝老儿的指婚。还没等你阿爹给你安排好姻缘,太子羡就开了口,告诉皇帝,他没看上你,他不想娶你。 “你爹啊,真是千恩万谢,就差哭着去感谢太子羡不娶之恩了。” 宋明河眼睛里的神情嘲讽,无奈,还带着点儿悲凉。 他笑嘻嘻地问徐清圆:“你说,你阿爹为什么要连夜给你另选佳婿,看不上咱们温文尔雅、百姓中神一样的太子羡呢?太子羡为什么要拒绝这门亲呢?你说他有什么毛病啊? “他这个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只为别人考虑,从来不想自己啊?这么好看的娘子……他说拒绝就拒绝了,他是打算在下坠深渊的这个过程中,只身一人,谁也不连累么? “他是不是有病啊?” 可是他这么说的时候,徐清圆分明看到他眼中在烛火中闪烁的泪意。 于是徐清圆忽然明白,这个男人背叛了太子羡,却依然无法否认太子羡。 徐清圆轻声:“你撒谎。” 宋明河:“我没有撒谎。这事是你娘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在外打仗,什么话不说啊?也许是因为这个,你阿爹一直对太子羡很愧疚吧…… “可你阿爹怎么忍心你嫁给太子羡呢?难怪难怪,你阿爹经常出入王宫,他最了解太子羡的情况了。是我太傻,当年竟然没懂……若你阿爹当时点头了,你现在就是咱们南国的未亡太子妃……哈哈哈,逃了一劫,开不开心啊?” 徐清圆听得糊涂。 但她心中也莫名涌上一阵说不清为什么的悲意。 她模模糊糊地去想那个名字叫羡的旧朝太子。 她发誓她只想弄清真相,她从不想复国,可她也渐渐开始好奇,太子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否该恨这个人。 阿爹昔年逼她替太子羡去死。 她因为那事怪了阿爹那么多年,而今她走入迷雾中,她想知道那一夜,绝望无比的阿爹,是真的想牺牲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吗? -- 徐清圆出了禅房,夜里的凉风吹而,让她神识清明。 她对上韦浮探究的目光。 徐清圆对韦浮笑了一笑,屈膝行礼。 韦浮收回目光,不提自己方才听到的什么太子妃的故事,说:“梁郎君传来话,说他想见你,和你说几句话。你想不想去见见他?若是不想见,拒绝便是。他总是犯人。” 徐清圆想了想,说:“梁郎君见我也许有话说,我去也无妨。” 韦浮便颔首,不再多说什么。他关注宋明河透露的讯息,他已经对梁园的事毫不在意。 -- 这一夜,夜色未深。 下午时晏倾又见了梁丘,试探了一番,再在积善寺走了一圈。他和风若回去寝舍后,他继续如苦行僧般坐在案头下出神,风若进出看了几次,心里叫苦不迭。 风若知道晏倾还是想找到那个与冯亦珠私奔的男人。 风若劝他何必多想。 晏倾见他婆婆妈妈,为了防止风若继续唠叨,他不得不用风若的逻辑来说服这个侍卫:“这个诱拐冯娘子的人,品性不正,若是不能把他找出来,万一他祸害徐娘子可怎生是好?” 风若一呆。 风若一本正经,神神秘秘:“所以你对徐娘子,真的……嗯?” 晏倾眨了眨眼。 风若一副“我懂”的样子,一脸复杂地看他半天,脸上写着——这么好的白菜,居然要被猪拱了。 晏倾想了想,干脆闭嘴默认,而风若就不再打扰他,一个人去爬上屋檐,望月兴叹了。 晏倾便一直坐在案头想案子。 渐渐困顿,渐渐入睡。 他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梦中该想梁园那个没有出现的背后人是谁。但他实际梦到的,却是旧年的南国王宫。 那时他尚未服药,无法与人接触与人说话,他与任何人相交,皆是隔着屏风,隔着帷帐,传一张纸条。 他不在朝,不现身人前,但南国的许多政务都是他在插手。索性皇帝与皇后理解他,照顾他,为了太子羡的病症不被世人发现,南国王宫的宫女侍卫,大部分都被遣退了。 在那座巨大的王宫中,为了配合太子羡的病,常年雅雀无声。 他听到的最多的笑声,便是一个少女常年来寻她阿娘。 她阿娘是他的北雁将军,卫清无。为了卫清无,他一定会忍耐这个小女郎在宫中自由自在地出入,突如其来的笑声。 看世人皆是隔着雾的太子羡,有时候会碰上那个小女郎。 她会隔着屏风向他请安:“太子殿下,我又来找我阿娘了。有她的信件么?” “太子殿下,你又生病了吗?你病了一冬了,春日到了,也不出来晒晒太阳吗?天气挺好的呀。” “太子殿下,我阿娘这一次会平安回来吗?” 他从不与她说话,顶多传一张字条给她。 那个娇俏的小女郎,便坐在丹墀台阶上,一边看信,一边抱着双臂仰头看天上飞雁。 她有时候读书,指着诗词念的时候,重复许多遍,太子羡便也听清她在读什么——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而清圆,一一风荷举!” 太子羡从来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从周围人对她的态度,他知道她大约是个小美人。 有一日,皇后来找太子羡,见到太子羡望着屏风后那个在御花园中放纸鸢的女孩儿出神。 病苦的儿子一冬日不能见人,躲在黑暗里,好不容易入了春,儿子的病情好像好一些了,能够稍微和皇后、皇帝这样的亲人隔着距离说话。 皇后从没想过,隔着屏风,儿子可以看着那个女孩儿,却没有露出病痛来。 皇后温柔地看着儿子,说道:“那是徐大儒的女儿,小名露珠儿。清雨,把她说给你,许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太子羡沉默苍白,僵坐在黑暗中并不出声。 皇后好一会儿,收到侍卫送来的纸条:“我患苦病,莫累他人。” 皇后眼中的泪快要掉落。 皇后却勉强一笑,望着黑漆漆的殿宇,笑容更加明朗、温柔:“不会的。你看,你隔着帘子日日看露珠儿,都没事。如果她做了你的妻子,时间久了,她说不定就能像阿娘这样,一步步走到你身边来呢? “清雨,你总是要走出这个殿宇的。你是太子殿下,你的病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你也愿意治病,是不是?” 太子羡沉默着,再没有回复。 皇后便知道儿子是默认了。 她一贯知道儿子的自强自忍,知道儿子逼迫着自己走出病痛。皇后想着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这世间,也必有人,如她和夫君一样,去爱着清雨。 然而可惜,当这条提议,由皇帝笑着提出时,宫宴上,遭来了徐大儒的严词拒绝。 皇后在那一刻,第一时间去看屏风。 她不知道屏风后儿子在不在,她却感觉到了冰寒凉意。 太子羡当夜病发,病得更厉害,连一点声音都无法听到。可就是这样的时候,他又听说了徐大儒要给徐清圆找良婿,要匆匆把女儿嫁出去,好断绝女儿许配给他这个病人的命运。 太子羡不得不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冷汗淋淋地写下一封书,让人连夜送给徐固。 那书上写:“君子不夺人之好,太傅可安。” 夜里被叫起来、收到这封书信的徐固,站在鬼火般的灯笼前,情何以堪。 年少的徐清圆从梦魇中爬出来,闭着眼睛就撒娇:“阿爹……你在哪里?” 坐在马车中,看到徐固放心关上府门的太子羡,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而清圆,一一风荷举!” 记忆中的少女读书声远去,迷雾复来。 后来她困在大火中,他成为了她的噩梦。 在徐固站在府门前收到太子书信的那夜,在太子羡隔着马车看到徐固关上府门的那夜,他是否期待过婚姻,是否想过那个小女郎嫁给他后会如何,是否愿意扒开云雾看清那个小女郎…… 这些淹没在时光长河中,我们无从得知。 中山狼2(“别怕害怕的时候抱我...) 徐清圆听了韦浮的话, 去见梁丘。 兰时低声抱怨,左右不过是“明哲保身”“远离是非”。 这本是徐固失踪后,徐清圆的人生信条。但是最近, 徐清圆有了想试着走出保护圈的想法。 这些想法仍是模模糊糊的,她也说不清自己具体想做什么,无法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剖析给侍女,好让侍女支持自己。 而兰时本也没错。 夜风中, 徐清圆轻轻叹口气, 侧过脸对兰时微微一笑:“不如你先回屋舍,将香炉被褥置好。我与梁郎说完话就回去。” 兰时皱眉:“可是……” 徐清圆安抚她:“这里如今被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一同管制,安全得不能更安全了, 你怕什么?” 兰时一想, 正是这个道理,她便点了头。她替徐清圆拢好风帽,嘱咐女郎快些回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而徐清圆深吸口气, 整理好心情, 不过一息时间,便站在了临时关押梁丘的禅房前。 她向守卫说明原因, 禅门打开, 她缓步入舍。 正见梁丘盘腿坐于地上一蒲团,天窗一点微光照入,孤寂清寒。 -- 徐清圆走后,韦浮也离开。 但是韦浮走后,里面的宋明河大吼大叫, 吵得小吏提着灯、黑着脸进去。 小吏板着脸:“今天对你的审问已经结束了,有什么话, 留着明天再说吧。” 这些天,他吃够了这个西风将军的苦头——这人说话滔滔不绝,却没有半句实话。而即使没有半句实话,他们都必须把宋明河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这就苦了他们这些当文吏的人。 而小小禅房中,宋明河转着手上铁环,对这小吏嬉皮笑脸:“这哪儿能等呢?方才和徐娘子一通对话,我醍醐灌顶啊!我又想起来好多我可以交代的秘密了,你们难道不想听?” 小吏麻木并惊悚:“……” 小吏正要认命地放下灯坐到案前记录,宋明河看着他笑:“也不用每次这么麻烦。这样,你把锁我手的铁环松松,我自己坐下来自己写。这就不用劳烦小郎君跟着我熬一宿了。” 小吏:“这可不能去!” 宋明河:“没让你去啊,松一松嘛。” 他转转手腕,当即一派定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宋明河道:“我只是要能走到这个小案前,能提笔写字。又没让你们把我放了。再说,你们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就算放了我,我也出不去吧?” 小吏迟疑。 宋明河不耐烦了:“忘了你们当初怎么抓到我的吗?我本来就打不过你们这里的高手。难道你真的想陪着我聊一宿?” 陪着这个疯子聊一宿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小吏脸色发白,走上前来帮宋明河松了铁环。宋明河低头看他,目中暗沉沉的,带着凶煞狠意。但是小吏抬头的时候,他又收回了自己那副表情。 宋明河戴着手上、脚上松了些的铁环,坐到桌案前,提着笔就开始洋洋洒洒地写字。 小吏怕他耍奸,一时不敢走,只立在旁边盯着他。 宋明河落笔的字粗犷随意,缺胳膊少腿,潇洒十分。而就是这样的字组成的开头一句话,就让小吏全身僵住: “大理寺少卿晏倾,即南国太子羡。” 宋明河涂涂抹抹地写完这句话,抬头看这吓傻了的小吏。宋明河咧嘴笑,小吏觳觫一惊。 小吏咬牙切齿:“你这混蛋!你又开始撒谎栽赃朝廷命官了!” 宋明河吊儿郎当:“那让不让我写啊?” 小吏咬牙切齿地把他骂一顿,再没兴趣监视这个人又要写什么了。小吏气冲冲地关上门,嘱咐外头卫士看好宋明河。他走后,宋明河继续下笔如走龙,灵感满满。 他脸上挂着那份浑不在意的嘲弄笑意,落在笔墨上的两只眼睛却像子夜寒星般,冷冽森然。 自被韦浮抓到,到今日已过了十日。 宋明河嘴里真真假假,让朝廷摸不着头脑。但是宋明河心里发誓,今晚的这封信,是他最真实的秘密,是他最想说出的真相—— 他在信中指控大魏朝的大理寺少卿,就是昔日那个南国的太子羡。 他嘲讽这个太子羡患有绝症呆病,根本不可能治好,根本当不起南国遗民的信仰,也当不起大魏朝百姓信中对旧国英雄的怀念崇拜。 他还告诉世人,太子羡在关外成立了一个“上华天”的古国,皆是前朝活下来的臣民,那些人都等着复国呢。 他要告诉大魏朝,太子羡来大魏当官,就是来颠覆你们大魏朝的,你们要小心那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的男人…… 宋明河边写边笑,他将一切最恶毒的猜测张冠李戴,放在太子羡身上。他在信中把太子羡塑造成一个野心勃勃的复仇者,连他自己都被自己逗笑。 太子羡、太子羡…… 为什么他像神一样,为什么他偏偏不是神。 为什么他身患那样的病,他注定不可能带他们复国。为什么他去往大魏朝当官,抛弃自己的子民,为什么他并不是他们这些旧朝遗民期待的英雄。 写完这封信,宋明河将笔一丢,身子后仰。 他面色一点点沉下,心里对太子羡的怨恨重新升起。他想到徐清圆无意中告诉他的,晏倾就在这里。 原来晏倾就在这座积善寺中。 原来太子羡就在看着他,却偏偏不来见他。 宋明河打算,送给太子羡一份“情深义重”的礼物、恨不得能就此摧毁太子羡的礼物……他桀桀冷笑,手掌劈下,将困住自己的铁环全都劈开。 他叮叮咣咣地踢开这些束缚,重获自由,他举着高烛长立在案前,低头看着自己写的那封控诉。 宋明河低低地笑,手中高烛落下,一把火就此烧起,卷上他才写好的信…… -- 徐清圆坐下来,和梁丘隔着一方榻。 二人很久没说话,是梁丘先笑了一声。 梁丘问:“我很可怕?” 徐清圆微怔,然后摇头。 梁丘抬起手,徐清圆身子绷紧,上身隐隐警惕后退。梁丘注意到她的本能,只笑了笑,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璎珞坠子,放在木案上,推给徐清圆。 梁丘:“这是你送给我的,如今完璧归赵。” 徐清圆低头,看到是曾经晏倾拿风若的璎珞坠子、让她临时借用的那枚。她之后装死不敢接风若的话,幸亏风若粗心,早已忘了这坠子的事。 徐清圆接过璎珞坠子,为自己对梁丘的猜忌而愧疚。 她抬头望他一眼,眼中波光闪烁。 梁丘看着她,半晌笑:“不管你会不会相信,在你来到梁园的时候,我确实想过,解决完所有事之后,能够和你重新开始,能够有新的、摆脱过去的生活。 “你是珠珠之后,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过往让我痛苦沉溺,我本以为自救之后,能与你携手。 “拿你璎珞坠子的时候,我是抱有这样的喜欢的……可惜,成算皆空,只能还君明珠。” 徐清圆轻声:“梁郎君,你这不是自救,你是在杀人。” 梁丘仍是笑:“我自幼承儒学,奉孝道。父母将我养在祖母膝下,侍奉祖母,也是为孝心。我没有珠珠逃离的勇气,也没有恶贯满盈的决心,最后便落了个不伦不类。 “让露珠儿见笑了。” 徐清圆心中泛酸。 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承认“我喜欢过你”,却是在这个男子即将判罪之前。无论如何,按照梁丘所犯的罪,他都不可能活下来。这也许是她和梁丘的最后一面。 连她有时候都要迷茫,是否她是灾星。 梁丘道:“你在想什么?同情我吗?” 徐清圆转移话题,柔声问他:“所以叶诗还活着,对不对?” 梁丘目露迷离,道:“……我不知道。” 他默默凝视着徐清圆,激起了那夜的大雪。 悲伤绝望的女郎抱着她奄奄一息的爱人,共乘一骑,冲出城门。他们带着赴死的决心,夹着马腹,揽紧缰绳。 雪打上他们的脸颊,叶诗伏在马背上,对马轻语:“马儿,马儿,我们快些走……” 他们仰头,看着漫天暴雪,眼中燃烧着野火般的癫狂。 彼时叶诗神智昏昏,她好像在大雪中看到了她与爱人逃离这一切,奔走天涯,救国救民。 如今,梁丘回忆道:“祖母已经快要逼疯了珠珠,我不知道那时候放珠珠离开,算不算对。但是珠珠若是留下来,一定会疯。可是那夜我送走的珠珠,神智已然昏沉……和如兰一样,我不知道珠珠会不会死在外头,就像祖母一直担心的那样。” 他对静静聆听的徐清圆苍白一笑:“我今夜寻女郎,便是想拜托你两件事: “一,若有机缘,能否帮我找到珠珠,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她若活着,希望女郎能将她活着的消息,烧给我和如兰。告诉她,希望她好好活着,我和如兰会在地下祝福她,保佑她; “二,请女郎把我的花带走,参加今年的赏花宴。离开了我的血,这花注定枯萎。但是它是珠珠离开后我开始养的,它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死之后,希望女郎带着它,参加最后一次赏花宴,之后,便任由它败落吧。” 徐清圆听着难受,眼眶湿漉。 她哽咽着应了一声,这桩彻头彻尾的悲剧,终于走到了人去楼空的一幕。 可她还要忍耐着,说自己来见梁丘的目的: “梁郎君,亦珠身边的那个叫阿云的侍女,真的没有问题吗?你可知道亦珠私奔的那男子,是谁吗?” 梁丘深深看她一眼。 梁丘回答:“那个阿云,我知道的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我发誓我并未胁迫她,她为什么突然逃离,卷走所有包袱,我一无所知。也许她真的是忠仆吧,只想给自家女郎报仇,又惧怕我杀了她,像之前卫渺的侍女一样……她才逃离。” 他沉默一下,抬头。 他斟酌词句:“至于你想知道的亦珠私奔的男子,我确实知道一二。虽然浅薄,虽然至今不懂他的目的,但我在杀害亦珠的那夜,见过他。” 徐清圆绷紧脊背。 梁丘:“是林斯年。” 徐清圆诧异,睁大眼眸。 然而梁丘还有其他话要告诉她:“露珠儿,小心林斯年。如今我甚至怀疑,他接近冯亦珠,只是为了你……” “嗖——” 话没说完,一支火箭从外袭入,火花溅开,直刺徐清圆和梁丘之间。禅房门被踹开,高大的男人身后背着火,大踏步入内。 梁丘一下子站起来:“你是……” 来人是西风将军宋明河。 禅门打开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外头火光明耀,寺中已乱作一片。梁丘挡在徐清圆身前,谁知宋明河一把拽住他手腕,阴鸷一笑:“不必当护花使者,要找的就是你!” 他强悍无比地拖拽住文弱书生一样的梁丘,拉着人一径往外走。 徐清圆追上两步,烧起的烟火扑来,让她跌倒,摔在地上。她咳嗽着颤声:“宋将军……” 宋明河回头,他拽着梁丘立在禅房门口,看徐清圆的目光,略微复杂。 他低声:“你是有缘无份的南国未亡太子妃,你本应该和他同生共死。他回来的时候,你也回来了……也许你本就该死在火里,谁知道呢。 “清圆,你是好女郎,也没有任何对不起谁。可我已做了恶人,已做了叛徒,不得不将这步棋走到最决裂的地方。日后下了地狱,我向你阿爹阿娘赔罪。 “你留在这里吧。” 他“砰”地锁上了禅房门,将徐清圆丢在火海中。外面卫士声音乱糟糟,有的喊“救火”,有的喊“捉贼”。卫士们看到宋明河抓着梁丘上了房,连忙追上。 他们都忘了困在火里的徐清圆。 可是宋明河并没有必要锁门。 徐清圆趴跪在四面燃火的屋中,抱着双臂咳嗽。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控制不住地害怕。她像是被重新丢入了十三岁时的困境,火焰熊熊,烟雾滚滚。 整个世界,只有她被抛弃在这里。 -- 积善寺被宋明河的一把火烧着,所有人都奔出了屋舍,乱作一团。 晏倾和风若奔出屋子,来到大火烧的最厉害的地方。大理寺和京兆府、女尼们全都在救火,黑夜被那烧了半边天的火照得如同白昼一一样。 晏倾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只一眼,便判断出:“宋明河逃了。” 风若当即骂了脏字,火冒三丈:“京兆府这些人怎么回事,让一个疯子逃掉?谁知道这疯子会跑到哪里……” 他话音还没落,一众人喊着“抓住他”,而眼前黑影一闪。风若定睛一看,鬼魅般的高大男人在屋顶上跳跃,借着树木遮挡身形。那个高大男人突然停下来,立在屋檐上回头。 他手里抓着摇摇欲倒的梁丘。 隔着火海与人群,宋明河目光笔直地与晏倾沉静的眼睛对上。 风若:“……” 这个疯子!又要来陷害他们郎君了! 宋明河咧嘴一笑,手在脖子上划了一道。追他的人太多,他抓着梁丘跳下檐瓦,窜上一棵苍树。而他所到之处,他随意拿着火苗子点火,让积善寺这把火烧得更旺了。 风若快疯了:“他要干什么?!” 晏倾始终冷静:“风若,杀了他。” 风若猛地回头看晏倾,这几乎是晏倾这样温柔的人不可能露出的残酷。 晏倾闭了一下眼:“我若不杀他,他必要闹出更大的事。” ——宋明河所求,就是让他亲自下令。 风若应了,他要上房去抓捕宋明河,回头嘱咐晏倾:“郎君,你去寻韦府君,韦府君那边应该安全一些……呃。” 立在屋顶上的风若身子一晃,差点摔下去。因他看到他口中的“安全些”的韦浮,沉着脸抓住一个小吏问话。然后韦浮看了一眼原本关着宋明河的屋子,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韦浮就冲入了火海中。 风若:“……?” 他来不及多看,心里骂怎么又来一个有病的,面上他只定神,去追宋明河。幸好同一时间,广宁公主走出了自己的屋舍,明华耀耀,抬目看向这片火海。 风若招手:“殿下,快帮忙!” 暮明姝冷冷地看来一眼,看懂了眼前局势,骂声:“废物。” -- 韦浮冲入关押宋明河的禅房,因他听那个快哭了的小吏说,宋明河挣脱束缚之前,洋洋洒洒写了很长一封信。 韦浮要从火中抢救下那封信。 身后救火的小吏们纷纷劝阻:“郎君,郎君不能去!” “里面烧得最早了,郎君不要冒险!” “郎君小心……” 瓦梁倾倒,扑簌簌塌陷,韦浮半边身被压住,却又挣扎着扶着肩爬起来。旁人都要往火外逃,他非要往火中走。 他的衣袍上火星在飞,眼中也有火在烧。他的疯狂顽固,此时方让侍卫们见到。 晏倾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嘱咐大理寺的人救火、捉人,他避免和人群发出碰触。而他目光在火海中穿梭,寻找着人影。一个个人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哭哭啼啼,大喊救命…… 他始终没找到徐清圆。 晏倾忽然一怔,想到的那种可能,让他身子一趔趄,如坠冰窟。 宋明河这样疯魔的、恨他到极致的人,若要他痛苦,必然要毁灭一切他想救下的,想保护的。 当年那个没有缘分的太子妃名号、当年那个被困在火海中逃不出去的女孩儿…… 宋明河要他后悔。 晏倾脸色苍白,头微微晕眩一下,他掉头便去寻梁园女郎们。 那些女郎们正张皇,看到大理寺少卿走过来。她们对这位清隽郎君又惧又畏,低着头躲闪目光时,听到晏倾问她们: “可有见到徐娘子?” 一个凄惨的、带着哭腔的侍女声音从人群中跳了出来,是兰时:“晏郎君,晏郎君!” 晏倾回头看到满面灰黑的兰时,兰时正在哭:“我家娘子去看梁郎君了……” 可是梁丘被宋明河抓走了…… 晏倾冷静:“没事。” 他知道她被宋明河抛弃在哪里了。 -- 宋明河抓着梁丘在房梁上跳跃,身后追兵不断,当风若和暮明姝加进来后,宋明河的逃亡变得吃力。 而他抓着的梁丘也不是省心的。 当宋明河脱力时,梁丘甩开了他的手,喘气:“你抓我做什么?” 宋明河沉沉看他一眼,冷笑:“你快要被判死罪了,老子救你一命,你有何不满?” 他道:“我把你先送出寺,后面这些拖油瓶,我是摆脱不了了,你出去后去一个地方和人联络……” 梁丘:“我拒绝。” 宋明河抬头,目光蓦地森冷。 梁丘:“我是大魏朝子民,杀人有杀人的罪,作恶有作恶的代价,这却并不代表我要和你这样的前朝余孽同流合污。” 宋明河阴笑:“前朝余孽?” 他突然发怒:“若不是虏寇袭杀,若不是大魏和虏寇有私下交易,若不是有叛徒,我们南国怎会灭!若不是太子羡那个废物,若不是他、他……” 若不是他有着那样的病,只要振臂一挥,自会山河永固! 然而宋明河的一腔悲愤,一腔熊熊复国心,并不被理解。 连梁丘这样的凶手,这些年不断造下杀孽的人……都说他是罪人! 宋明河想做更多的,风若和暮明姝已经赶来。那位彪悍公主的骨鞭一挥,卷住他手臂,风若从旁侧袭杀,正如他们当初抓捕宋明河一样。 还有梁丘这个人:“他在这里!” 众叛亲离,皆是敌人。 -- 徐清圆倒在火中,火越烧越旺,烟雾更加浓烈。 她低伏在地砖上,勉强保持着神智,但她知道她对火的畏惧,让她压根逃不出这里。她惧怕万分,眼中掉泪,昔日的噩梦总在折磨她。 好像她注定死在火中。 她不断掉眼泪的时候,听到外头模模糊糊的喊声。 那声音原本遥远,后来近了。 她听出了晏倾在喊她: “徐娘子!” “徐女郎!” “徐清圆!” 晏倾进了这片院落,在燃烧的火树间穿梭。他从未来过梁丘关押的地方,他也没有在夜里走过这里。密密麻麻的一排禅房,他一时间难以判断哪里关着她。 他只好在外呼唤她。 可他本就很难听到外界的声音,如今火烧得猛烈,他更加难以听到细弱声音。越是这样,他越是紧张,而越是紧张,他越是冷汗淋淋,心跳加速…… 他隐隐觉得他的病要被逼出来了。 他好不容易好一些了,宋明河却非要他困于病笼,永世无法得救。 晏倾站在火海中,忍着头痛与心悸,他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向那排禅房走。 他开口沙哑:“露珠儿……” “露珠儿!” 他知道她的小名,他只是不想知道。此时此刻,烈火飞檐,遍地荒芜,他只盼着她听到熟悉的名字,能够有反应,能够回应。 就在这时候,晏倾听到了极轻的敲打地砖的声音。 “笃、笃……” 她在求救。 -- 晏倾撞开那道门,便看到徐清圆倒在火焰中,仰着头看他。 她脸上挂着泪,眼睛却笑,声音虚弱:“晏郎君……我求救了的,可你没听到……” 晏倾一言不发,跨过飞纱过去,将她扶起来。前方的房梁快要倒了,这屋子已经灼然无比,很快就要坍塌,他们必须离开这里。 但是他握着她的手,却发现她不走。 他回头,徐清圆哽咽:“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晏郎君,我对火真的很害怕,我一动都动不了……” 晏倾只怔了一瞬,心中蓦地被针扎一下。他重新到她身边,低声说一声“得罪”,他弯下腰,将她横抱在了怀中。 徐清圆眼中泪掉落,溅在他手背上。 晏倾低声:“别怕,害怕的时候,抱我便是。” 她哭着说一声“对不起”,还是伸出皓白手臂,抱住了他脖颈,闭上眼。她的脸也埋入他脖颈,整个身子发着抖。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出火海,正如他的十五岁,精疲力尽地抱着她走出火海。 中山狼3(二人一低头一抬头呼吸只...) 火势大起来的时候, 林斯年咳嗽着被侍卫搀扶出院子。 黑夜火海半边天,他意识到积善寺有人放了火。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徐清圆——那个一饼之恩的女郎。 刚刚救出林斯年的侍卫,便见郎君不顾他们的劝阻, 转身重新冲入了火海。 他们追在后:“郎君,如此情形,恐怕是京兆府与大理寺办案惹出来的祸事。我们应当去助京兆府……” 林斯年回头,英俊面容染着丝丝阴气:“你们想助谁就助谁, 不必跟着我监视我!我要做什么, 也由不得你们过问!” 侍卫心中对他有轻视,心想不过是一个半途回家的乞儿。若非郎主膝下没有儿郎,岂会找这样的人回来? 侍卫前来架这位年轻郎君, 不料林斯年刷地拔出剑。剑光如鸿如电, 瞬间刺死一侍卫。那侍卫怔呆着,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自己胸襟上的血迹。 侍卫:“你……” 他“噗通”倒地,周围侍卫面色变了:“郎君!” 林斯年微微笑,他漆黑的眼睛与他手中的剑一同对向侍卫。侍卫面色僵硬, 看这位郎君再重复一遍:“别惹我。我杀人不眨眼, 和你们长安城的人可不一样。” 袍袖在夜中翻飞,林斯年掉头转入女郎们歇息的禅房院落。 侍卫们面面相觑, 然后蹲下身把已死的侍卫眼睛合上。 一个侍卫咬牙切齿:“此君不足恃!郎主若日后将家业交给他, 我必卷铺走也!” 另一侍卫瞪他一眼:“小声点儿,别说了。小心被他听到……” 林宰相府中这位郎君的桀骜无情,他们谁不曾领教过?但昔日只以为这郎君不过是走鸡逗狗、逛花柳之地的本事,没想到他连杀人也不眨眼。 在被宰相找到之前,林斯年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怎样一个活法? 林斯年在火中奔走,焦急地寻找徐清圆的身影。他对徐清圆的感情很复杂, 他从不稀罕那女郎对他的救济之心,但他确实因为那一面之缘而频频关注她—— 她与他要做的事分明毫不相干。 可某一瞬间,他真的想过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陪着自己一同下地狱。 然而此夜,当林斯年看到满天火海,他心中少有地生起犹豫之情,怜悯之情。他第一时间想救她,第一时间想确认她没有出事。 林斯年奔去女郎们住的禅房,发现那里已经被火连成一片,不可能有人还活着。但他不死心,他仍冲进去一个个屋子地找人。房梁与廊柱不断被烈火烧得倒下,他几次差点葬身火海。 可他咬牙切齿:“徐清圆,你给我出来——” 他找遍了这里,找不到徐清圆。他跌跌撞撞地逃离此处,精疲力尽地抓过一个抱着木盆想去浇水灭火的小侍女。 他难看的脸色,让小侍女打颤。 林斯年眼神暗沉:“徐清圆呢?” 多亏这小侍女知道,小侍女苍白着脸,手颤颤地指一处:“郎君问的可是徐娘子?徐娘子不是好好地在哪里吗?” 林斯年怔忡,手指一松,放开了揪着小侍女的衣料。 他顺着侍女的指路看过去,见到人海重重,多少人聚在那边咳嗽、发抖,卫士们为抓一个宋明河而翻墙上树,绳索铁链齐上阵。但是林斯年不看那些,他只看到一对男女。 他看到晏倾抱着徐清圆,从烧着火的院落中奔出。晏倾体力不支,出来后便有卫士来接手,晏倾摇摇头。 年轻的大理寺卿将怀中轻轻啜泣的女郎放到地上,徐清圆跪坐在地抬起头,看到晏倾也跪于她身边,他面色白纸一样,额上全是汗,手也在微微发抖。 他低着头平息自己的呼吸,忍住自己的不适。 徐清圆小心地爬过去,不敢碰他,他抬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他已说不出话,却摇头示意他无妨。 徐清圆抿嘴,她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她小心地不碰他,为他擦额上的汗。 晏倾也许是没有力气拒绝,他只望着她,睫毛上的一滴水掉落,落在她手上。 她望他一眼,觉得他的眼睛像黑色玉石般漂亮干净。 徐清圆忍着自己今晚因受惊而引起的恐惧,她小声和他说话:“我照顾您好不好?不让他们碰您。” 晏倾有没有说话,外头的人听不清,只看到他垂下的睫毛,和隽永侧脸,薄纸一样的清薄身形。 林斯年站在人外,冷眼看着这刺眼一幕。他忽地低笑一声,他们之间越是和谐美好,越是衬得他可笑荒唐。 无畏凶意跃上林斯年的眼睛,林斯年沉着脸大步向徐清圆的方向走来。晏倾却好像极为敏锐,忽地抬了一下头。 林斯年以为晏倾看的是自己。这位郎君眼睛清明温润,冷静沉着,又身居高位,让林斯年不禁停了一步。 但晏倾的眼睛穿越过了林斯年,向上仰视。 晏倾推开徐清圆,自己摇晃着站起来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某个方向。 林斯年心中奇怪,听到身边人的惊呼:“他们抓到那个逆贼了!” 于是林斯年也不禁回过身,向自己身后看去。 下方聚在这里受卫士们保护的人都看到燃着火苗的一栋房檐上,大理寺少卿那个武功格外厉害的娃娃脸侍卫,与他们威武明艳的公主殿下,再一次用铁索困住了宋明河。 宋明河与二人拔河,但是两人联手,又有其他卫士拿着弓、弩射箭相助,他躲得狼狈万分,硬生生再一次被擒拿。 梁丘一介书生,有些迷茫地站在宋明河身后一步,看着卫士们捉拿宋明河。 宋明河此时已到了精疲力尽之时,他咧嘴笑,跟风若打招呼:“又见面了。” 风若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他手中一翻,铁索另一头绑在手臂上,身子腾空飞跃,两把鸳鸯刀同时出鞘,寒气直袭。 另一头的暮明姝在一瞬间感应到了风若的杀气——这个大胆侍卫,竟然想趁机杀了宋明河。 公主厉喝,拽紧铁索将宋明河往自己的方向拖:“躲开!” 宋明河偏偏不躲。 被铁索缠着,他还要和风若厮杀。但是他如今哪里是风若的对手? 暮明姝大步跃出,见风若手中刀要划过宋明河的脖颈,她一气之下,将自己手边随意拽过的人扯来,把人直接向屋檐下踢去,同时她手中的骨鞭也跟着甩开。 被无辜踹去的梁丘趔趔趄趄,半边身子都感觉到烈火的灼烧:“啊啊啊——” 风若皱眉,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还没判罪的梁丘死在火海里,他抽身去抓住坠落梁丘,重新跃回屋顶。宋明河与他和公主都隔开了距离。 暮明姝虎视眈眈指挥看傻眼的卫士们:“过来帮忙,擒拿宋明河!” 暮明姝警惕而怀疑地看一眼风若。 风若眼中懊恼之色微闪:这么好的机会,没有杀了宋明河。想再杀,就难了。 宋明河突然间发出的“哈哈哈”大笑声,让风若和暮明姝齐齐抬头。 他们看到这位前朝将军立在屋檐边缘,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火。 暮明姝心里一咯噔。 宋明河昂然而立,笑嘻嘻看着他们。他身上全是血,一晚上折腾出来的被火烧过的残袍,满脸的污黑血渍。他分明在笑,眼里熊熊燃烧的不管不顾的疯狂,让人心悸。 暮明姝:“大胆逆贼,你要做什么?!” 宋明河慢悠悠:“我不做什么啊,我都被你们二位这么捆着了,我还能做什么?” 他突然低头。 他目光燃着火,亮得如同白昼。他看着下方那些黑压压的人群,他看到韦浮趔趔趄趄地从火里钻出来,狼狈喘着气,手里拿着烧毁的一点纸条;他也看到晏倾平静的眼睛,冷淡的面孔;还有梁园众人的苍白脸色,女尼们连连摇头。 宋明河大声吼:“太子羡,你听着——” 下方人哗然而乱,纷纷四处看太子羡在哪里。 宋明河大笑:“你这样的懦夫,不配当我们的领袖!你只想自己活着,根本不在乎我们! “我今日死在这里——” 他看着下方,诡异而疯狂地笑,眼睛里的哀伤一闪而逝,声音轻了下去:“是你害死我的。” 他向后退一步,脚下踩空,整个人向屋檐下猛烈燃烧的火海中跌去。铁索拽着暮明姝和风若一同向下,一心求死的将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威力,铁索哗啦啦跟着他向下。 风若厉声:“公主殿下,松开铁索!” 暮明姝不甘心,但她此时才发现原来宋明河仍有一战之力,宋明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她不甘心这个逆贼这么死,整个身子被拖到屋檐边缘,风若不得不松开自己那边的铁索,手中的两把刀一把挡住公主,一把砍在铁索上。 铁索没有断,但铁索另一头的公主殿下,被风若救了下来。 下方的所有人便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宋明河大笑着,跌入火海里。 向下坠落的宋明河,感受到身下的灼热温度。他唇角挂着一丝神秘的笑,闭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中,他想到当年自己在军中屡屡不得志,屡屡遭到众人打压,皆是太子羡一次次保下他。 他能在前线当好这个将军,他知道后方的太子羡为他拦下了多少大臣的口诛笔伐。他此人性格傲慢,剧烈,极端……若非有人保他,焉能活到现在? 但是也已经活够了。 太子羡有那样的病,根本不可能带领他们复国。他对太子羡的所有愤恨不甘,竟源于太子羡自己都无法控的病情。可是太子羡欺骗了他们这么多年……竟让他们以为,自己的王会带给他们希望。 破城不可怕,亡国也不可怕,可怕的只是希望的消失—— 他是那匹不得志的千里马。 可是太子羡不是伯乐。 -- “你听着—— “是你害死我的。” 晏倾立在人中,看着宋明河从屋顶坠落火海。 他心神一片空白荒芜,满心的绝望在此时要逼死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明河如何死,看着宋明河扭头看着人群说的那句话,那宋明河如何决裂地斩断一切情谊—— 是他害死他们的。 他是那个不肯带给他们希望、不肯带领他们复国的人。 宋明河至死恨他,一整晚折腾这一出,打一场不可能赢的战,都是为了死在他面前。 风若和暮明姝跳下屋顶,风若第一时间奔来晏倾这里。但是离郎君还有一丈的距离,风若就停下来了,不敢靠近郎君。 郎君眼中那几乎掩饰不住的悲意,郎君摇摇欲倒的身体,郎君低头咳嗽,肩膀颤抖,冷汗淋淋……风若脸色大变。 莫不是病重了? 风若没来得及挤过来,韦浮站在那里,冷冷看着宋明河葬身火海中,他低头,看着自己被火灼烧的遍是血的手中,好不容易抢救下的一点字条。 这字条被风稍微一吹就要化成烟尘,但韦浮仍辨认出了没有被烧毁的几个字: “少卿……羡……” 韦浮垂着眼,忽然抬头,看了那边的晏倾一眼。 韦浮让人唤来一个哆嗦的小吏,淡声问:“你看到宋明河写什么了?” 小吏知道自己今夜闯了大祸。 他不敢隐瞒,也看了晏倾一眼。 徐清圆慢慢站起来,立在晏倾身边,她被兰时扶住,她敏锐地捕捉到两道目光都瞥了晏倾一眼。 徐清圆心中微顿,也侧头看晏倾。 清隽挺拔的郎君,苍白瘦削,他抬着头一直看着一个方向,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事并不在意。 她心里担忧之时,听到那文吏闭着眼大声说:“小人只看到了一句话,西风将军写——‘大理寺少卿晏倾,即南国太子羡’。” 话一出,一柄寒剑递出。 徐清圆颤了一下。 风若大呼:“你们敢——” 可是风若没有冲入包围圈,暮明姝已经抢过旁边一卫士手中的剑,剑锋直刺晏倾。 晏倾仍抬头看着宋明河坠落的方向,没有反应。徐清圆在此时闭了下眼,扑了过去。 她畏惧那剑光,也怕自己会死在公主剑下。可她离他这么近,所有人都没有她离他离得近,她怎能无动于衷—— 徐清圆站在晏倾身前,面朝着晏倾。她背后,被暮明姝手中的剑抵着。 风声在这一瞬静下,只有火苗簌簌荜拨。 晏倾缓缓地低下头,看到面前女郎仰起的脸。 她脸上污渍不少,睫毛上的泪珠黏连。血腥味在风中飘游,她面朝着他,藕色衣袂和腰间翠绿衣带一同飘飞,缠向他衣袖、手腕。他的目光从天上的火海落到地上的少女身上。 二人一低头一抬头,呼吸只在咫尺之间。 抬头是星坠云落,天崩地裂;低头是星河载月,湖心澄明。 这是怎样的人间。 他难过又欢喜。 -- 晏倾睫毛动了一下,一点点伸出手,让无法赶过来的风若大大松了口气——郎君熬过来了。 晏倾伸出手,将徐清圆拉到自己身边。徐清圆仰着头看他,拽着他衣袖,他低头对她笑一下,温柔十分:“没事。” 夜如泼墨,他直面暮明姝的剑,直面众人怀疑的目光。 晏倾冷静开口:“宋明河必然在城中有与他联络配合的人,有几个地方,需要重点关照。” 韦浮笑一下:“恐怕晏少卿得先配合我们调查一番。” 中山狼4(“我要帮晏郎君”...) 龙成五年四月廿一夜, 大理寺少卿被葬身火海的前朝逆贼宋明河指认为前朝太子羡,伙同谋反。 少卿乃四品官员,按大魏朝律典, 四品以上的官员审理,必达天听,不得私下刑讯。何况此人非寻常官员,此人本身便掌管刑狱。 而那逆贼宋明河, 在攀咬少卿之前, 早已被证明满嘴胡言,少有实话。 由是,身处积善寺的除却晏倾之外的最大官员, 万年县县令韦浮沉吟后, 决定上报朝堂,天亮后众人一同回京。到时如何审问晏倾,自有陛下决断。 于是,此夜后半夜获得短暂太平, 只不知有几人能睡得着。 林斯年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被烧得几乎住不成的禅房, 凑合地盖着稻草,囫囵一夜。 不知是夜里火大, 还是他见到徐清圆而又勾起了心中微妙的怨愤不甘, 他一直头痛欲裂。他跟着的那些侍卫们有顾虑地远离他,他哂笑一声,倒下便睡。 天昏地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疑似陷入梦魇, 也似鬼压床,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林斯年喘着粗气, 挣扎不出噩梦,反在梦中越陷越深。他做着一个离奇无比的梦: 梦中与现实的前情并无不同。 他依然被林宰相的府中人找到,要他进长安当风光的宰相家郎君。他依然在路上偷驿站小吏的东西,被小吏追打,徐清圆帮他解围,悄悄递给他一饼。 他依然对她心情很复杂。既惊讶有人如此蠢,也因那人帮助的人是自己这样的人,而生起不安羞愧。 他听说了她阿爹的事,也知道她如今虎落平原。但是她那样明澈干净的人,立在淤泥中,也不沾尘埃,通体洁净;与他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大相径庭。 他想拉她入泥沼,他又在犹豫着要不要伸出那只手。 积善寺一行,让林斯年亲眼见到徐清圆如何聪慧,如何抽身走出泥潭。他在梦中看着她的惊喜,与他在现实中感受到的完全一样。 之后梦境竟然不停,竟然继续向后走。 经过一段朦朦胧胧的空白,林斯年在自己父亲手下不断受挫,而徐清圆这段时间不在,他的崩溃几乎到了极点。 于是在梦中,等到徐清圆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她强抢。 他不在乎她阿爹的事,不在乎她去了哪里,她想做什么,她和晏倾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喘得上那口气;他只是需要她的聪慧,帮他一起对抗他父亲。 若是徐清圆真的像她在积善寺时表现得那么聪明,若是徐清圆依旧是那个在进长安的路上递给他一张饼的心善女郎…… 她为什么不肯救一救他呢? 她难道看不出,偌大长安城,人人皆有派系,各有谋算,只有她和他是天生一对的可怜人吗? 但是梦中的徐清圆,显然并不那么想。 从被他夺走的那一日开始,她就在抗争,就在无论如何也不肯屈服。他以为时间久了就好,以为她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总会习惯无法受控的生活。 而他父亲斥责他强夺徐娘子。可他父亲越是训斥,他越是强要徐清圆。林宰相对他毫无办法,有时也盼着徐清圆能让林斯年改改性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林斯年在梦中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兴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行——晏倾入狱,却在弹劾林宰相。朝廷那些争斗将林宰相卷入其中,宰相难以独善其身。 林斯年太希望晏倾赢了。他无数次幻象自己父亲被拉下马、最好被凌迟的下场。 因为晏倾和他父亲为敌,他连晏倾弹劾他强抢民女,也当做是对付他父亲的手段。毕竟偌大长安城,做一个纨绔子弟,并不算什么。 他兴奋地等着这一切落幕,他有时候回到府中,会把晏倾的事告诉徐清圆。徐清圆会在这时候安静下来,静静聆听。林斯年以为,徐清圆是在关心林宰相会不会落马。 但是当晏倾身死狱中的消息传来,林斯年才知道原来徐清圆从未屈服,从未为他开心。 朝堂争斗,林斯年和父亲之间的怨恨……徐清圆从不关心。她被关在林斯年的小小宅院,她抗争着一切,因她保留着希望,她在等着有人可以救她。 如果那个人不在了,她的一切等待都变得没有意义。 徐清圆逃跑了,林斯年在出京路上抓到她。她机灵,冷静,在逃跑的马车中见到他时,她端坐于车中,静谧安然,不悲不喜。 美丽空灵,却虚弱得快要凋谢。 梦中林斯年何其生气,他将她扑倒在马车中,揪着她衣领,满目扭曲:“是谁助你逃走的?你要跟谁走?” 她在梦中苍白着脸,只怀中抱着一个东西。 林斯年气得狠了,他以为她藏的东西一定是姘头的定情之物。 他抢夺她的东西,她不肯给。一介大家闺秀,在半年的囚禁中羸弱苍凉,却在此时迸发出无限勇气,去保护她藏的东西。 她终究不是林斯年的对手。 林斯年将东西抢走,惊讶地发现这仅仅是她贴身藏着的玉匣子。他最初认识徐清圆的时候,这玉匣子就在她身上,这应该是她父母留给她的。 林斯年少有地迟疑,看着身下苍白的、一滴滴掉着眼泪、却一声也哭不出来的女郎,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是混蛋。 他将她纤弱的身子抱入怀中,抚摸她面颊,亲她哄她:“对不起,我太生气了……我以为你和那个晏倾……原来是你爹娘留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说? “露珠儿,别和我对着干了。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你是嫌恶我最初的强夺么?你放心,等我弄倒了我爹,我就给你名分……露珠儿,你这么聪明,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只闭着眼,不吭气,不回应。她的眼泪冰凉,但在他夺走她的玉匣子,又将玉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她怀中后,她再不掉眼泪了。 在梦中林斯年看来,徐清圆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她只是不再对抗他的碰触、他的亲昵,但她依然不言不语。 他每日从府衙回来,都看到她坐在窗下,望着天边白云发呆。无论他对她如何好,她都不可避免地一日日枯萎下去。 她病得厉害,请来的医师为她看身体。 医师说她:“抑郁于心,难以疏解。” 若无法疏解,只会这么一日日病死。 那晚,林斯年跪在她面前,头枕着她膝盖,手捂着脸低声哭,低声求她——他对她这么好,她到底在抑郁什么? 林斯年恳求:“我们成亲好不好?我帮你找你阿爹阿娘,让你明媒正娶好不好?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为什么……和我一句话都没有!” 他愤恨无比,快被她弄疯:“你是哑巴吗?认识我之后,进我府门之后,你就再也不会说一句话了吗?” 那夜他如何地哭,如何地哀求,都像是过堂风。 林斯年不断请医师为她调理身体,每个医师都摇头。 林斯年看着她越来越羸弱,他心中开始恐慌:若是连她也要离开了,还有谁可以陪他?可他已经做尽了一切好事,他不知道她到底如何能够看他一眼,能够不再“抑郁于心”。 就在这个时候,徐清圆怀了孕。 于是那夜大醉之后,他兴奋无比,拉着她说许多亲昵的话,她早已习惯。 他畅想他有自己的孩子,畅想他不再孤寂,有妻有儿能陪伴他左右。他也说他不和自己父亲斗了,他愿意带着她和孩子远离长安,若她喜欢隐居,隐居一生也无妨。 酣睡中,林斯年落了泪,他埋于她颈间,呼吸浑浊:“对不起。” 徐清圆并没有反应。 直到他说了下一句:“其实你一直爱着晏倾,是不是?” “可是晏倾早就死了!不是我害死他的,你凭什么惩罚我?怪他自己身体不好……怪他自己熬不住!这朝堂之上的事,本来就波涛诡谲,一朝生一朝死。你不能拿他的死来惩罚我。” “露珠儿,你到底如何才能原谅我,才能爱上我?没关系,有了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熬一辈子。” 说不清这是极致的爱还是极致的恨,说不清这则罪过要折磨多久才能释怀。 醉酒中,梦中的林斯年浑浑噩噩,不知道他压着的女子,睫毛垂下,泪水再次无声滚落。 这是梦中林斯年活着的最后一夜。 半年的囚禁,他对她的宠爱到达了无人能及的地步。这座府宅,即使她要逃走,也比之前容易很多。但是徐清圆推开醉酒的林斯年,她赤着足下地,并没有逃离。 她在林斯年的这座私宅,放了一把大火。 林斯年被烟雾熏起来,整个后宅仆从们惊慌救火。仆从们也许能逃走,林斯年被困在门被拴住的寝舍中,却没那么容易逃走。 林斯年跌撞着撞开门,隔着烟火,看到一身雪白的徐清圆走在最高楼阁的屋脊上。 她怀中抱着她那方玉匣子。 林斯年惊惧到极致,他大吼着奔过去要救她:“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即使你要走!你先下来……你不要死,露珠儿!” 徐清圆低着头,看下方仆从们的逃窜,林斯年背着人群往火中奔跑。 她美丽清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夜晚最晶莹动人的一滴露珠。 徐清圆抱紧玉匣子,在被林斯年囚禁半年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绝不屈服强夺我的人,绝不为我厌恶的人生儿育女。” 她站在夜火中,走在屋脊上。头顶星光烂烂,下方火舌喧嚣。 林斯年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她畏惧大火,不知道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也不让他知道。 星光下的火上之路清幽灼热,她衣袂飘飞,温婉洁净。她抱着她的玉匣,纵身跳入了火海—— “清雨,我来殉你。” 林斯年崩溃倒在火中大哭:“不——” 决绝而残忍,最靠近希望的时候希望毁灭。林斯年死前方知,徐清圆原是这世间最能忍、最心狠的女子。 -- 林斯年喘着气从自己的噩梦中苏醒,四月天中,他出了一头热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清晨的被火烧后的积善寺,空气中流窜着焦木的味道。 他的侍卫们在一桩树下窃窃私语,见到他醒来,犹豫一下后来请安。林斯年顾不上他们对他的不恭敬态度,爬起来抓住一人就问:“徐清圆呢?晏倾呢?” 侍卫们回答:“啊,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一早上就带着所有人下山了……” 整座积善寺,现在已经空了。 林斯年听到这话,怔忡一瞬,然后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向下山路追去。 他说不清原因,他不相信一个梦境,但是梦中的伤痛真真切切,痛彻心扉。他醒来后大汗淋淋,不知道如何是好之时,只知道先追去—— 林斯年追出积善寺没多久,便看到了大批部队。 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积善寺的女尼们、梁园女子们、梁丘、梁老夫人、抓到的泼皮们,全都被押在中间下山,被京兆府的人看着。 京兆府旁边,是大理寺的官吏。晏倾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说是被押,看上去行动自由,没有人真的会对长官做什么。 便是坐着轿辇的广宁公主,也不就昨夜之事掀开车帘发表意见;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韦浮韦府君,也仅是淡垂着面容,神色微郁,并不对大理寺少卿的罪责擅自审判。 而林斯年看的,便是唯一与他们这些事不牵连的徐清圆主仆了。 他躲在苍树后,怔怔看她背影。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梦中她跳入火海的决然,他越发疑心那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一个噩梦,不然这般纤弱的女郎,怎会作出那么决裂的事情? 他做那样的梦,代表着什么? 警示,抑或劝告? 林斯年出神间,看到默默走在人群左边的徐清圆像是忍不住一样,侧了头,向右边看了一眼。她望的那一眼容易看到他藏身的树木,林斯年心口一跳,忙藏到树后。 待他重新从树后探出身,才发现徐清圆看的其实是晏倾。 林斯年便又想到自己那个梦,面色阴郁下去。 -- 下山路上,徐清圆忧心地悄悄望一眼晏倾。 他穿着官袍,修身如松,轩昂如鹤。明明是看着分外好看的郎君,徐清圆却为他的前途担心。 她凭借自己浅薄的对大魏朝律法的见解猜测,穿上官服,岂不代表要去面圣?晏倾要到圣上面前辩解自己不是太子羡,大魏朝的皇帝会相信他吗? 徐清圆无意对皇帝做过多揣测,只是自古以来,涉及前朝之事,从未有过大度皇帝。那个宋明河分明在死前故意陷害晏倾,却只怕满朝文武因此生忌,害了晏郎君的前途。 她蹙着眉,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晏倾要如何才能脱困。 她心中郁郁时,旁边重重咳嗽一声。 她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风若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她身边。碰上她因震惊而瞠大的眼睛,风若扮个鬼脸,对她一笑。 徐清圆瞠目结舌:“你、你……” ——你还可以自由地跑来跑去?你不应该和你家郎君一样被押在最中间吗? 风若白她一眼:“我们郎君是大官!谁敢押我们?没事的啦。” 徐清圆悠悠叹口气,不知如何评价风若的过于自信。想来这种武夫,根本不理解朝堂上的步履维艰,只知道一味相信他家郎君。 徐清圆这么想,又偷偷看了眼那一边的晏倾。 这一次,对上晏倾侧过来的脸。 她一惊,因他目光与她对上,温润安然,带着一丝笑。 而风若神秘地凑到徐清圆耳边,招来旁边兰时紧张的大呼小叫:“你这个人,不要离我家女郎这么近!” 风若才不理兰时,他坏笑着问:“你为什么一直偷看我家郎君啊?” 徐清圆:“……” 她否认:“我哪有。” 风若:“哪里没有?不说我早就发现了,连我家郎君都发觉你一直偷看他了。我家郎君让我对你说一声‘放心’,但我很好奇你老看他干嘛?” 徐清圆瞪风若一眼。 风若抱臂:“瞪我干什么?你再瞪,我就不告诉你我家郎君还有什么话了。” 徐清圆:“……” 她抿嘴,目光闪烁,低着头走路。 青翠郁郁的山道上,清圆依然娴静优雅,只颊畔微红。她幽幽看风若一样,格外秀美的面容上,一双清湖眼中噙着三月桃花般的嗔恼。 风若微怔。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老老实实地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叠纸递过去。 徐清圆疑惑地接过,吃惊地发现是地契。她惊讶地抬头,飞快地看一眼另一边的晏倾。 晏倾对她颔首。 风若负责解释:“其实你进长安的时候,我家郎君就说你身份特殊,又不能住在大理寺,要给你安排一个住所。只是你不相信我们嘛,又被梁家接走了。我家郎君就没说什么。 “我家郎君说,梁园如今没了,你没地方住了,不如先住这个早就买好的院子?你别觉得我们是故意监督你啊……你要对自己的身份有认知。” 徐清圆默不吭声,心想自然有认知。她这样的状况,谁敢管她呢? 徐清圆忽然问风若:“我阿爹的案子,其实就是晏郎君在查,对不对?” 风若一惊,目光闪烁。 徐清圆却并不为难他。 她抿唇一笑,蹙了一路的柳眉微微舒缓。她让兰时收好地契,对风若说:“你去喊一下你家郎君。” 风若奇怪:“你有话说?告诉我,我转达就好了。” 徐清圆:“……” 风若见她不吭气,心想这个女人事儿好多,又要麻烦他两头跑。风若不情不愿地走到晏倾身边,对晏倾说了徐清圆的要求。 晏倾便侧过头,向徐清圆方向看来。 徐清圆不再随他们一同走路了,她停在山道上,衣裙微扬,乌鬓如云,袅娜若仙。 对上晏倾的凝视,她微微一笑,垂bsp;   晏倾怔一下,低下眼,抬手作揖,还她一礼。 徐清圆立在原地,静望着车马离她和侍女越来越远。侍女摸不着头脑,风若也在一叠声问晏倾: “就这?有什么好行礼的啊?这也值得我专门跑一趟?” 晏倾低声不知道说了什么,才让风若闭嘴。 -- 林斯年如何失魂落魄地下了山,不必多提。因他生了病,宰相府中请了各路名医看病。 梁丘曾提醒徐清圆小心林斯年,这种提醒随着林斯年消失于徐清圆面前,似乎没了什么用。 晏倾为徐清圆安排好的屋院在永宁坊,离东市这样的闹市近一些,离长安城的府衙也不算远。屋院早已空了大半年,徐清圆和兰时入住后,便将屋子好好打理一番。 其余时间,徐清圆则带着兰时一同日日去街市,去大理寺府衙外徘徊,想打听些消息。 但是晏倾那样的大官,他的任何事,府衙外都不可能知道。 穿梭于闹市中,徐清圆经常听到长安城百姓用怀念崇拜的语气谈论旧朝太子羡。百姓越是如此,徐清圆便越担心晏倾。 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她不得不根据市间传来的只言片语的消息判断他的安危。风中传来的消息让她踟蹰彷徨,日夜难眠。 好几日夜半起夜,兰时都看到徐清圆站在窗前,幽望着天边灰云出神。 有一日,徐清圆终于做了决定,对兰时说:“我要帮晏郎君。” 兰时对晏倾印象很好,忧声问:“如何帮?我们不知道任何消息,又没官位在身。难道要求人吗?求谁?难道……要求林郎君?” 徐清圆摇头。 -- 宋明河对晏倾的指控,拿到皇帝面前,也属于证据不足。 皇帝与晏倾私下谈过后,便让刑部协理此案。皇帝暧昧不清的态度,让刑部不知如何是好。大理寺和刑部职务重叠,整日水火不容,刑部协理此案,与大理寺之间摩擦更多。 晏倾本应进入刑部牢狱,但在大理寺的拒绝之下,仍关在了大理寺的牢狱中。刑部的人不得不每日来访大理寺,审问晏倾。 刑部无从下手之下,叫来了吏部的人,查晏倾的过所、籍贯。 不只审晏倾,也审晏倾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侍卫,风若。 晏倾被关在牢中,应对他们的审讯。在被审讯的同时,他还安排大理寺在城中几处关键地方布置陷阱,静待疑似宋明河的联络同伙上门。 晏倾还在牢中上书,要提升海捕文书的级别:将对那个“阿云”的抓捕提到“天字第一号”,绝不能让阿云逃出长安城。 困兽于笼,才能知道对方目的。 那个阿云的秘密,宋明河的联络同伙,一定会浮出水面。 身处牢狱,仍要办公,还每日被送上厚厚的案报文书求批阅。晏倾掌灯于牢,让前来的刑部官员无言以对——这哪是一个犯人的自觉。 而他们也无法真正将晏倾当做犯人。 日行审问,不过是一模一样的话重复一万遍—— 官吏:“宋明河为何指晏郎君为太子羡,却不指其他人?” 晏倾逻辑清晰:“也许因为我是当日在场官位最高之人。” 官吏一噎,换个问题:“晏郎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一入朝就被大理寺正卿提走,开始在大理寺办案,由主簿一路升至今日?” 晏倾回答:“是。” 官吏:“可记得当年的科考题目?” 晏倾答:“国之何往。诸位是要我背下当年的答卷吗?” 刑部官员偷看旁边跟着的吏部官员,吏部官员一边翻阅卷宗一边点头,证实晏倾没说谎。 他们让晏倾默写当年的答卷,只见晏少卿端坐于牢,持笔就卷。 青年挺拔端秀,让牢狱看着不像牢狱,反而像大雅之堂。 晏倾的答卷交上去,分毫不差之余,刑部官员硬着头皮问:“晏郎君是幽州人士,家中排行第四?可有人证?” 晏倾彬彬有礼:“我可以说幽州方言,当年入考,宰相是座师,我之后拜大理寺正卿为老师,这些皆有迹可查。若我是太子羡要冒充他人,我是否太过冒险?” 官员赔笑:“少卿,陛下没有明旨,我们也从未说您是太子羡,不过是审讯流程……” 他们下去相商,讨论着要不要“刑讯”。晏倾那般文弱之人,若是用刑的话,说不定能问出些东西向陛下交差……可这毕竟是四品高官,若是打坏了,可怎么办? 大理寺正卿左明摸着胡子、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进牢狱看望他的少卿,就听到刑部那几个官员说什么“用刑”。 左明重重咳一声,将人吓一跳。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子瞪着他们,中气十足: “用刑?谁敢在我大理寺用刑?陛下的旨意呢?陛下说我们少卿是那个太子羡了吗?你们就凭着几句话审了这么多天,现在还敢用刑!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打坏了我们少卿,让我们少卿办不了事,明天我就带着大理寺全体官员去陛下那里状告你们! “刑部公报私仇,冤打我朝高官,其心当异,此心可诛!” 刑部的官员们干笑,连连说不敢。 左明凉凉地白他们一眼,大摇大摆地摆手,让他们把牢狱门打开。 众人惊:“府君,少卿毕竟是犯人,这可不敢!” 左明瞪他们一眼:“我看你们什么都审不出来,也不陪你们浪费时间了。我们少卿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有案子来了,亲自指明,要是我们少卿不在,来人不肯交出重要证据!” 在左明到来后、就已经在牢中起身站起的晏倾睫毛轻轻一颤,有些疑惑地看自己的老师一眼。 他甚至疑心老师是故意杜撰一个案子,好把他摘出去。 但是左明脸色肃穆。 众人问:“什么案子,必须要少卿在?” 左明咳嗽一声,暧昧不明、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晏倾。 晏倾被他这一眼看得很奇怪,心中不解。 他见左明得意洋洋地宣布道: “徐固失踪、疑似叛国这个案子,够不够大?是不是我们少卿在一手负责?如今徐固的宝贝女儿为我们少卿的风采倾倒……” 晏倾打断:“老师!” 岂能无故编排人家女郎名声? 左明白他一眼,仍很高兴:“总之,徐娘子亲自来登我大理寺门,说她有重要证据交来,配合我们找到她爹。但是她只肯把证据交给我们少卿。我们清雨自然必须在场啦。 “你们也知道,徐固嘛!朝廷是一向想拉拢的,这个大才子,不知道能帮咱们修好多少战乱中丢了的古书古籍……那徐固的女儿终于肯配合我们,你们说,该不该让少卿出去?” 中山狼5(“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侍女相陪在后, 徐清圆立在大理寺府衙的公堂中静候。 此处鸦雀无声,时而有公职官吏从院中走过,脚步窸窣。 大理寺共有两位少卿, 当徐清圆立在堂中等人时,另一位少卿姓陈,他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一边慢悠悠翻着书, 一边时不时瞟徐清圆一眼。 女子翠绿罗衫搭百裥裙, 梳着双环髻,耳下珠粉明月珰悠悠荡悠。长眉连娟,玉腮若雪。 这位徐娘子, 确实是位罕见美人;梁园的案子, 坐在这里的这位陈少卿也已经听说。他只是很好奇——她真的是来救晏少卿的?当日大理寺搜查徐固家,分明什么都搜过了,徐清圆还能藏什么重要线索? 堂中人不语,少许时间, 堂门“吱呀”打开, 阳光从外跃入。 徐清圆抬起眼,入眼的是深绯官服, 金玉腰带, 山水清远。 陈少卿合上书,起身笑,打破了男女二人的沉默:“晏少卿来了,我这个陪客的便可以撤了。” 陈少卿走上前,正要拍拍晏倾肩膀, 暗示他好好查。晏倾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躲开他的手。陈少卿啧一声, 摇摇头,回头探究地再看眼堂中二人,为他们关上了门。 兰时向晏倾行了一礼后,担忧地跟着出去了。 堂门关上,触及晏倾清正眉目,徐清圆放心他并未受刑之时,又略略感觉到紧张。 她无措地立在原地,是晏倾缓缓走上前,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寂和气:“娘子先入座吧。” 他走过来时,身上携带的那股寂寥清霜般的香,再次拂过徐清圆鼻端。 徐清圆轻轻舒口气,低头露出一笑。 晏倾示意她坐,又为她看茶。 他表现得虽然彬彬有礼,温和有度,但其实有些冷淡,像对待陌生女郎一样,像是不愿和她有过旧交情一样。 徐清圆怔一息,盯着他。 晏倾入座后,仍低垂着眼:“娘子恩情,我铭记于心。娘子当真想好了,愿意告诉大理寺你阿爹的线索了?” ——若非她肯来提供这样重要的线索,他也走不出牢狱。 而他能否脱身牢狱,得看她的线索有多重要。 茶香袅袅,水沸如烟。徐清圆坐于晏倾对面,闻言,很长时间没说话。 晏倾抬头,终于看了她一眼。 明媚柔婉的女郎轻蹙娥眉,愁拢烟霞,楚楚之间,让人心生怜爱,想要为她拂去她眉间轻愁,佑她一生。 晏倾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徐清圆并没有介意他的沉默淡漠,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迟疑着开口:“我愿意告诉郎君一些事,但是大理寺能否提供我一些诚意?比如,大理寺为何认为我阿爹‘疑似叛国’?” 徐清圆斟酌道:“我与我阿爹隐居于云州,此前从不离开云州。我阿爹失踪之后,大理寺立刻介入,说我阿爹疑似叛国,却又找不出证据。为什么你们这样说?” 晏倾沉静。 他来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这种情况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放于桌上,推给徐清圆。他言简意赅,尽量不说多余的:“有人向大理寺写了匿名信,告发你阿爹叛国,要逃出大魏,前往西域诸国。” 这样的说法,和徐清圆自己的猜测大体不差。 徐清圆打开信,粗粗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简单,正如晏倾说的那样,写信人告发徐固叛国,言之凿凿徐固将离开大魏,将一身所学献于西域诸国。 大魏朝外,西域之中,诸国林立。当年旧朝灭亡,便和诸国中最强大的南蛮国的入侵脱不开干系。虽然民间猜测大魏朝和南蛮国联手,才让前朝南国灭亡。但是大魏朝本身从不承认。 南国灭亡后,前朝许多珍贵文集书籍丢失。大魏朝一直希望徐固这样有名的大儒能回到朝堂,修勘古籍。因此徐固被告发叛国一事,大魏朝十分重视。 何况徐固在这封告发信之后,确确实实地失踪了。 徐清圆将信重新放回案上,轻声细语却很坚定:“这是诬告,我阿爹绝不可能叛国。” 晏倾不置可否。 徐清圆指着信上字迹:“郎君你看,这字迹笔画非常工整,一横一撇都写得十分认真。这样的字体,我只在初初读书的幼子笔下见过。可见写信的人,要么和六岁稚童一样初初开始学字,要么……” 晏倾道:“要么是惯用右手,此信却故意用左手写。为了让人认不出他的字迹。” 徐清圆眼睛轻轻一亮,她最怕大理寺不分青红皂白一味不信阿爹。此时此刻,她再次从晏倾身上找到了信心,她登时轻快了许多。 她纤白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一点:“此人这般行迹,藏头藏尾,要么是他的字很有名,怕大理寺的人认出来;要么他就是外邦人士,本来就不会写我国的字,不过是刚开始学习罢了。 “鉴于此人诬陷我阿爹叛国,我认为他是外邦人士的可能性更大些。甚至,很有可能,我阿爹的离开,和告密者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晏倾颔首。 他道:“娘子的判断,大理寺也知道。徐大儒失踪后,我们便开始查边境之地人口进出。但我等无法封锁边境,因不久之后,南蛮国要与大魏朝建交,会派使臣前来大魏长安。 “若西域诸国中的最强国南蛮国与大魏建交,双方都有利可图。陛下推行此事之际,你阿爹的无故失踪,会让我等觉得——” 徐清圆恍然:“有人要搞砸两国建交的盛事。” 她疑声问:“会不会是那个太子羡?” 晏倾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本已要到唇前的茶盏被他重新放回了案上,他手在案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撩目,又看了她一眼。 徐清圆偏着脸,很认真,日光照出她脸颊上的细小绒毛,珊珊可爱:“西风将军临死前,污蔑郎君是太子羡。如今我阿爹之事,若说是南国想复国,从中作梗,也未可知……” 晏倾不愿多说此事:“此事与太子羡无关。” 徐清圆怔一下。 她想问你怎么知道。 她乌浓漂亮的杏仁眼探究地打量过来,晏倾问:“你想提供的关键证据是什么?” 徐清圆见他不愿多与她分析她阿爹的案子,微有失落,却也理解。大理寺的官员自然不愿与疑似有罪的罪女多说案情……但是徐清圆抿嘴,坐得端正些。 她颇为紧张:“我可以将东西给郎君,我的证据必然能助郎君摆脱太子羡的谣言,去办我阿爹的案子。但是郎君得答应我,若我阿爹的事有进展,郎君要告诉我。” 晏倾一时没有答复。 徐清圆放低要求:“……只说能说的话,这样可以吗?” 晏倾看她许久,轻声问:“什么证据?” 他松了口,徐清圆便放下心。她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一玉匣,轻轻放在案头,一点点推给晏倾。 晏倾之前见过这玉匣。玉匣有机关,射出的针向四周发散,可以保护玉匣的主人。晏倾一直猜,这是南国女将军卫清无留给自己女儿的保命手段。 然而如今看……竟然不止如此吗? 徐清圆轻声细语:“我没有将机关打开,郎君可以打开匣子看一看。” 晏倾缓缓打开玉匣,他看到机扣极小,十枚银针整齐地摆列在匣中,银光凛冽。 晏倾微蹙眉。 徐清圆将玉匣子取回来,看了晏倾一眼。 晏倾察觉到她这一眼的犹豫,羞涩。 徐清圆低着头,摆弄自己手中的玉匣子:“郎君之前猜的不错,却也不完全对。这玉匣子只有一个,并非我和我阿爹都有。玉匣子既是我阿娘留给我们的保命手段,也是我阿娘曾经送给我阿爹的定情信物。 “郎君要找的证据,就藏在这里。” 她手指灵动地在机扣上轻轻扳弄,一方玉匣子就“吱吱呀呀”开始转动,如同世上精妙的鲁班锁一样。一个小盒子在徐清圆的巧手下变幻,一块块玉石竟然是可以卸下、可以变幻的。 徐清圆唇角噙着一抹笑:“我阿娘说,若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掰下一块玉石去卖钱买粮救急,也是可以的。” 最终,在徐清圆巧手下重新塑成的东西,不再是一方玉匣子,而是一块玉佩一样的玉石物件。原先玉匣中的机扣、银针,在新的布局下,组成了几个字,现于玉石之上——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旁边雕有一朵芙蓉花。 晏倾猛地抬头,与徐清圆的目光对上。 她轻声:“这是我娘传给我的,是我家中定情信物。我阿娘说,若遇所爱,一定要将玉匣赠之。” 玉石上所雕刻的芙蓉花,玉石上一笔一划由机扣和银针共同组成的字,本就代表着一段被掩埋的过往。 -- 二十年前,当年轻的卫清无还没有成为天下知名的女将军时,当年轻的卫清无也有自己的一段爱恋时,这方玉匣子,初见天日。 卫清无是民间野生野长,因习武天分而入洛邑,混吃混喝。她那时还是草莽出身,还当着女匪头,浑身都是不管不顾的刺。 她喜欢上了国子监的书生,同时也是名门出身的大姓子弟,徐固。 没脸没皮的卫小娘日日追着徐固,轰轰烈烈的告白满洛邑人都知道。她与他身份从来不相配,可年少的她有无限勇气,自然觉得如果她喜欢他,他们便应当在一起,与所有的家世门第都没有关系。 徐固为了躲她,去蜀州任职,她一路追去蜀州,还救了遇到山贼而差点性命不保的文弱书生。 那个时候,卫清无亲手给徐固雕刻这方玉匣子,变着花样、绞尽脑汁让玉匣子不是普通的物件,让它既可以护卫他,又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她郑重其事地将玉匣子送给徐固——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 堂中茶一点点凉了。 徐清圆微笑:“芙蓉花代表的是蜀州。只有蜀州的芙蓉花最为盛烈。 “这玉匣子,本来是我阿爹的。我阿娘和阿爹和离后,我爹就把玉匣子给了我。” 徐清圆指尖点上一点茶渍,在桌案上轻轻划了几条线: “蜀州,凉州,长安,敦煌,西域。世人常以敦煌为西域入口,实则蜀州路虽不好走,若是想通过蜀州前往西域,应当也可以做到。 “这是我阿娘昔日告诉我的。 “天历二十二年后,我阿爹心灰意懒,带着我隐居。没什么事能让他离开云州,除非是我阿娘终于有了消息。那个告发者,既可能写了信告发我阿爹叛国,也可能写了信给我阿爹,告诉我阿爹,我娘未死,让他去找我阿娘。” 徐清圆抬起眼,看晏倾。 晏倾徐徐道:“你阿爹与你阿娘已然和离,你确定你阿娘的事,会让你阿爹离开?” 徐清圆摇了摇头,略微怅然。 她轻声:“我其实不了解我阿爹,也不知道他与我阿娘之间的故事。但是在年少时给他写过‘吾有至爱,倾之嫁之’的人,让他抛弃身份地位也要娶那人的人,让他在与那人和离后还将那人的定情信物传给我的人……他应当是在意的吧。 “我思来想去,这也许是阿爹去处唯一的解释了。” 晏倾拿过那方玉匣,与她对视一眼。 片刻,他再次问:“徐娘子,你来长安做什么?是你阿爹让你来长安的吧?” 她睫毛微颤。 -- 玉匣变形后的芙蓉花,为大理寺找到了蜀州这个新线索。 在此事之前,所谓的没有证据的太子羡的事可以再查。晏倾本就一手负责徐固之事,徐清圆的线索递上后,他进宫面圣之后,便定下了离京前往蜀州的行程。 无人在此时再提太子羡来碍事。 徐清圆知道自己大约真的帮了晏倾的大忙。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情,也难以判断自己所做的事是否正确。扶着兰时的手登上马车,徐清圆离开了突然忙碌起来的大理寺。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穿山越岭,凿开山石,蜀州也可通往西域。 书生一样的中年人背着包袱,走在一望无尽的烈日下的草原上。虽至中年,却面容儒雅清俊,西域中人一看便知他是大魏人。他的这一行出行,一直十分不利。 此人便是徐固。 草比人高,气候干燥,他听到马蹄声轰鸣,便寻找山石躲避。 离开大魏朝后,西域并不太平,常有战乱。只是这段时间,他便遇到了无数杀戮。 这一次,他躲在山石后,就着阴光,看到数匹骑士作战,有一人掀落马背,砸倒在地。那人却骁勇无比,一人绊住数马,只凭一身与诸人周旋。 马鸣声尖厉,徐固在石头后听得心惊。 终于,那方杀戮没有了动静,他又等了一会儿,听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才慢慢走过去。 徐固看到一地血与尸体,这些日子,他看得几乎麻木,走过来的本意,也只是浅浅挖个坑,把这些尸体埋了。但是冥冥中有东西牵引着他,他跪下来解开包袱,手要去翻那具趴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腾地翻身,血肉模糊、脏污无比,眼中清寒麻木,一点儿情绪也没有。 “尸体”的手已经掐在了徐固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杀死这个书生。但是若有所觉,这个人停下了手。 烈日炎炎。 二人跪地对视。 徐固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这个数年不见后、让他目光无从落处的人。 他抬手,手紧紧扣住她血肉模糊、衣衫不整的肩臂。 他几乎是忍着自己的咬牙切齿,才能缓缓开口:“卫清无,你果然活着。” “尸体”冷漠的目光闪烁,有些茫然,有些迷离。她无法适应这突然的相逢,莫名的变化。她干裂的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下一刻,她被徐固张臂抱住。 她继续不适地僵硬着—— 数年周旋,数年不见天日的煎熬,数年的鞭打折磨。皆不能让她屈服,让她倒下去。 而今,她舔舔皲裂的唇,生涩无比地说出一句大魏话:“你是大魏人?你是谁?你认得我?我是谁?” 徐固蓦地抬头看她,阳光如钢刀般刺入两人之间。她眯了眼,用看陌生人的、既警惕、又因本能亲近而不解的目光打量他。 这一瞬间的寒意,该怎么说呢,天历二十二年,他与她和离时,他不得不将露珠儿推入火坑时,都未曾感受过。 -- 长安城中,徐清圆坐在马车中闭着眼。她浅寐中总被噩梦相扰,几次惊醒。 马车停下来,有人在外说话。 一会儿,徐清圆听到晏倾带着疑虑的声音:“徐娘子。” 徐清圆靠着车壁,一下子彻底清醒,坐直着身子。她与同车的兰时面面相觑,听外面的晏倾迟疑地说: “我即将离京,些许事,要请教娘子……” 徐清圆声音轻柔:“兰时,你去东市帮我买些胭脂来。晏郎君,请上车吧。” 一会儿,车中静谧,与徐清圆同车的人,已经从兰时换成了晏倾。 二人都不说话。 风若在外敲车壁,狂咳嗽。 车中徐清圆轻轻抬起眼,看到晏倾眼中几分尴尬的神色。 晏倾慢慢开了口:“我要出城,可方便娘子的马车送我到城门口?” 徐清圆眨了眨眼,“嗯”一声。 他取出他袖中的玉匣子,犹豫几分,道:“我本不应收娘子的东西,此物对娘子意义非常。然而……” 徐清圆低着头,镇定道:“郎君要办案,理应拿走。我本就要送给郎君的。” 然而那玉石上的“吾有至爱,倾之嫁之”的字,带来的微妙感情,流窜于车内,让一双儿女双双沉默。 良久,晏倾道:“待我回来,再寻娘子。” 徐清圆默默点头。 她不抬头看他,只垂着眼,盯着他的青色衣摆,认真地研究他袖摆上的纹路。她已经在琢磨那刺绣用的是什么手法,她听到晏倾轻声: “离出城不过几息时间,我又要得罪娘子了。” 他说:“娘子可否抬头,让我看看娘子的脸?” 徐清圆怔然抬头,与他垂来的目光对上。 晏倾道:“我并不认得你阿爹与你母亲的面容,画像也多失真。抱歉,虽有唐突,我却不得不从娘子的面相上判断你父母的长相。 “并非想冒犯娘子,实则情非得已。” 徐清圆呆呆看着他,她脸一点点红了,手指扣紧座下茵褥。 她与他目目相对,承接他的专注目光。 而风若在外敲车壁,大咧咧道:“郎君,我们赶时间,你不要这么害羞。万一那两人易容呢?徐娘子,你让我家郎君摸一下骨。我家郎君……” 晏倾斥:“风若!” 而车中,徐清圆看着晏倾,她轻声问:“怎、怎么摸骨?我是要……” 她指自己的衣领,说不下去,唇动了几动,脸色绯如烟霞。 晏倾沉默半晌,轻轻叹口气,解释:“没有那般极致。是摸一下娘子的脸。” 徐清圆盈盈湖水眸轻轻看他一眼。 他侧过脸。 片刻,徐清圆闭上了眼。 黄昏晕暗的光流入车中,车外人声喧嚣,车中静如深渊。 徐清圆低下头,一方微凉的帕子落在她眉心。隔着帕子,他的手指曲起,轻点她额头。 冰凉温柔的碰触,让徐清圆身子一颤。 他似乎笑了一下,语气比平时更加温和轻柔:“莫怕。” 徐清圆闭着的睫毛颤抖:“我不怕。” 他的手隔着帕子落在她眉心,徐清圆突然想到晏倾之前问她来长安做什么。 她来长安做什么呢—— 徐清圆想和他说话,她的睫毛落在他掌心,而她柔婉开口:“晏郎君,你好多次问我来长安做什么。 “我阿爹说,人这一世,遇到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人,都不稀罕。稀罕的是要找到自己一生要走的路,要遇到能理解自己的人。 “我阿爹曾经很茫然地和我说,‘露珠儿,不如你去长安看看’。他自己没想清楚要我看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来长安看什么,怎样的人生才是我父母希望我拥有的。 “但是我娘生死不知,我爹中途失踪。在云州夜夜噩梦,午夜梦回时,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来长安看看。 “我想看看长安,想知道我能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理解。我这一生,应该过怎样的一生。” 紧窄空间内,目光无处安放,少女气息时时缠绕。晏倾突然觉得有些心悸,心中那点突兀的不适仓促十分,让他手颤了一下。 中山狼6(时值燏暑徐清圆主仆已经...) 时值燏暑, 徐清圆主仆已经在永宁坊住了月余。 早上被院中浓郁饱满的合欢花唤醒,醒来后给梁丘留下的花浇浇水。这花枯过几片叶子,如今将将露出花骨朵, 看着不甚美。徐清圆忧虑此花开不成,但她也不想如梁丘一样用血去喂养。 梁丘等人定了秋后问斩,徐清圆再未见过梁丘。 之后徐清圆与侍女用过早膳后,便会驱车前往东市。 清晨雾清, 离东市近些的街坊, 市塵人流如鲫,货贸繁华。树荫下各类香料、药材、茶叶、丝绸的买卖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 徐清圆灵巧地穿梭过市集, 会去金玉古玩店、书舍。她买一些书, 偶尔接些润笔写信的活计;兰时则接些女红缝纫私活。主仆二人算着她们不算富裕的钱财,过得清贫,却让她们找到些昔日在云州时的闲逸。 没有人来打扰她们,大理寺的官吏也离他们遥远。偶尔早上醒来时, 徐清圆拥被而坐, 会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阿爹从未离开, 大理寺从未找过她们。 但是她摸不到自己总是贴身收着的那方玉匣, 她便会想到已经离开很久的晏倾。 晏倾会找到她阿爹吗? 徐清圆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找到,还是希望他找不到。 这日晌午,戴着帷帽的徐清圆和兰时站在书铺,将帮人写好的信交出去,领了几吊钱后, 二女仍没有走。她们看着铺中小二将一厚沓书从后方仓库中搬出,粼粼堆在书舍前。 许久不见天日的书籍数量繁浩, 书页多缺页、被虫咬坏。小二们大汗淋漓地一趟趟搬书,书上的尘土让兰时咳嗽不住。 兰时扯扯徐清圆袖子,示意她们赶紧走吧。 徐清圆亭亭而立,看了许久小二搬书,在小二要引火烧书时,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么多书,烧了不可惜吗?” 小二见是这位常来买书的女客,便耐着性子回答:“娘子,你没看这书都旧了,很多虫蛀吗?本也没人买,留着占地方,不如烧了。” 徐清圆道:“进京赶考的人若是贫穷,即使买些残书也是有用的。” 小二心想到底是女子,不知道科考行情。他看在这女客貌美的份上,讥笑了一声:“哪有穷书生?娘子不知道,能考到长安来参加科考的,都是那种大世家的郎君吗?我还没见过几个穷的……他们家中藏书巨多,本就看不上我们这些小铺子的书。” 正巧书舍老板从旁经过,摇摇头叹气,既是和徐清圆说话,也是自言自语:“这书舍开不下去咯,我正想把书铺卖了,开个包子铺。也比现在赔钱生意强。” 徐清圆目光闪烁。 老板见一上午只有一个女客来这里,干脆坐下来,冲着徐清圆抱怨:“这实行科考,本以为能来几个穷书生。谁知道一个个全是世家子弟,他们都不缺书。而那些珍贵的书,这种小铺子怎么留得住?我们只好卖卖传奇、给闺舍女子看的那类故事演义。 “但是还是那句话……识字的贵族女郎家中书本就多,看我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书极少。像娘子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徐清圆不好接这样的话,她蹲下来,在小二即将烧掉的书籍中翻找,找出几本破旧古书。 帷帽雪白,她蹲在地上,仰着脸和老板商量:“这几本书倒是有些价值,许多藏书多的人家也未必有。只可惜书籍破旧,残页极多……我若是帮老板将残页修复,老板能许我将书带走几日吗?” 老板吃惊地盯着她,语气古怪:“你可以修复古书?我听说……只有那种皇宫内院那些老学究才有这种本事。” 徐清圆微微笑了一笑。 老板登时大喜,若是能将书修复一二,多赚几笔钱,有何不可?他更惊奇,这女子认出这几本书,居然不占为己有,还提出帮他修书。莫非遇到了傻子? 世上遇到傻子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多。 老板当机立断,和徐清圆约好她何时送回书;若是真的把书修好,会许多少工钱云云。老板说话间,又偷偷打量这女子,觉得这女子气质不俗,雅致如兰。 老板想了想,又送了几本才子佳人的书给徐清圆。 徐清圆哭笑不得,听这老板吹嘘:“这可是贵族女郎都爱看的书,寻常地方买不到!我白白送你你还不要?” 徐清圆柔声细语:“老板,我不爱看这些书,我只想找些前朝演义之类的书……” 老板拍胸脯:“容易!我去帮你找,但这几本你也留着吧。” 老板拉着小二钻入后方仓库中翻书,徐清圆低头翻这几本老板塞给她的书,才看了几页,大胆的浪荡字词、栩栩如生的图画看得她面红耳赤,连忙合上书页。 心跳咚咚间,后方一个声音将她吓了一跳:“你不知道你若是把那几本古籍买下,会比将书留在这里更好吗?” 徐清圆回头,见是一个披着金翠色轻帛的罗衫女郎走来,满头翠珠,颈上璎珞缤纷,百裥裙着金相压。 罗衫女郎虽穿得华丽,身后却没有跟随仆从。她随意向徐清圆望来一眼,眼中清光艳照,三重冰雪。 徐清圆认出这是曾经见过的广宁公主暮明姝。 她屈膝正要行礼,被公主抬手拦住。 暮明姝漫不经心:“回答我的问题。” 徐清圆温温柔柔答:“那书本就不是我的,我修复好已是机缘,何必夺走他人机缘呢?” 暮明姝看着她,帷帽纱幔雾蒙蒙,她不能完全看清帷帽后的女子面容。暮明姝道:“前朝灭亡时,丢了很多书,毁了很多古器。想要发财,不抓紧这样的机会,以后可没有了。” 徐清圆莞尔:“没想发财。” 暮明姝盯她片刻,看不出什么来,却提起另外一事:“之前在积善寺的时候,你解说‘锁良缘’那出戏时,什么‘三尺闺阁,一枕华胥’,我在p;   徐清圆一怔,微窘:“小女子当时为解困局,胡说罢了,让……娘子见笑。” 暮明姝:“那时候是胡说的,之后在佛堂两次断案,和晏少卿配合得那么好,也是胡说的吗?不是晏少卿提前告诉你答案,我就要猜你本来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世间少有。 “你现在还来帮别人修古书!” 暮明姝认真无比,将手搭在徐清圆肩上拍了两下:“你非常好。” 一旁侍女兰时看得惊愕,古怪。娘子被人夸也罢,娘子本就很好,但是被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公主殿下这么认真夸,太少见了。 徐清圆同样被暮明姝夸得迷茫不解,又心中羞赧。她无言以对,只好屈膝行礼,偏公主殿下伸手就扶住了她。 暮明姝夸完她,转过肩打量书舍,极随意地聊天:“晏少卿查你爹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清圆一怔,心中黯然,不想自己爹的事真的这么有名。 徐清圆斟酌着答:“小女子不知道。晏少卿是大理寺高官,纵是查出什么,想来也不会让小女子知道。但我阿爹一生清正,我相信他不会叛国。” 暮明姝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回头看徐清圆:“你也很可怜。阿爹失踪,阿娘生死不知。你爹娘都抛弃了你,无论这个案子查到最后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你都应当走出此案,不为它困扰。” 徐清圆怔立半晌。 她向来谨慎,不愿与人交浅言深。但是暮明姝的话真诚无比,让她困惑自己何时和公主殿下有这种交情。 徐清圆问:“为何这样告诫我?” 暮明姝垂下眼:“一瞬间的心有戚戚、同病相怜罢了。你爹娘都不在乎你,放你一人在长安独行,殊不知这诡谲时局若无人庇佑,会如何吞噬你。你的际遇,让我想到我自己。 “我有父无母,身份看似尊贵,实则与你差不多。这每日满满的相看、满画本的郎君,都是我爹想把我嫁出去的凭据。” 公主的阿爹是当今皇帝,徐清圆哪里会说皇帝不好,她只好闭嘴沉默。 她甚至心中后悔,生怕自己听到不该听的。 暮明姝很随意:“我爹不喜欢我,和你爹放弃你,终究都是一样的。” 徐清圆轻轻掀开帷帽,将帷帽抱在怀中,露出自己的面容。 徐清圆柔声:“我爹是否放弃我,我此时无法得到答案。我仍要等。” 公主殿下眼睛轻轻一亮。 暮明姝笑了:“很好,愿意与我说实话了吗?你虽含蓄,却实在伶俐,讨人喜欢。不过你说的也对,世上父母,也不一定全是我阿爹那样不喜欢我的……我至少知道一人,他父母格外爱他。” 她说到这里,轻轻蹙了眉,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情。 徐清圆眨眨眼。 但公主殿下并未多说,而是说起了其他的事:“六月时长安有赏花宴,正巧我在嫁人前,应该都会被我爹困在长安。左右消磨度日,我便要了名额,今年这赏花宴,我来办好了。我在樊川办宴,到时候给你请帖,你来不来?” 徐清圆微笑,屈膝行礼:“娘子厚爱,岂敢不从?” 她乌黑眼珠向上轻轻一挑,明如水的眼睛望过去,眼尾金箔闪烁如蝶。暮明姝一怔,登时爱得不得了,也跟着笑起来。 暮明姝断言,自己嫁人前的这段岁月,也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 此时节,长安已开始入暑,蜀州更是炎热无比。 晏倾一行人走在山道上,蝉鸣聒噪,暴晒之下,所有人都出了一身汗,满心燥热。 只晏倾好些。他并不畏热,身凉无汗,一身玉骨,在巍峨山间远离人烟,反而有了些恬然自得的生气。身后人又累又喘,天热之下男人们耳朵起茧,只有晏倾肯听旁边人的聒噪,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跟他们随行的人,是蜀州派来的府校尉。这位校尉有军人的威仪,也有文臣的爽朗。他一路滔滔不绝地介绍此地风貌,听得人心烦无比: “咱们属于剑南道一脉,昔年陛下还没当陛下时,在蜀中历练当官,和咱们交情一直不错。后来驱除鞑虏,我们蜀州军也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里就是百姓穷些,但是自从新朝新象,已经好了很多。若说有人从这里偷偷去西域,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们平时打仗,也不可能时时盯着。何况这里地势险要,能走过去的人也不多……” 风若直翻白眼。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蜀州刺史就着人来讨好郎君,生怕郎君是巡察私访。晏倾拒绝刺史的好意,来大魏朝边境山脉查看,那刺史就立刻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军中小官一路解说。 虽是解说,却句句不离“如果真出了事,也和我们无关”“我们练兵很辛苦,我们对国家有贡献”。 也就晏倾能耐着性子听下去,其他大理寺的官吏早就被这人说的快疯了。 而那滔滔不绝的校尉也悄悄打量晏倾的面色,心里嘀咕:这人长得文文秀秀,看起来风一吹就倒,居然熬这么多天,也没有丝毫萎靡不振之色。 军人放于暴晒日坚持几日不是难题,但晏倾这种文人,居然能忍下他们的环境。 他们在山中行走间,看到前方有黑影闪烁,大声吵嚷声传来。 晏倾目光才停顿,都尉大喝一声:“什么人?!” 卫士们早就走得满心疲惫,这时候有了事做,他们振奋起来,跳起来冲出去。他们捆绑了一对衣着破烂的中年夫妻,男的面色枯槁,女的面黄肌瘦。 夫妻二人跪在他们面前,校尉一看他们模样,心里就后悔了。 校尉赔笑:“少卿,这些都是小事情,自然有我们处理,您不用管……” 其实一路走来,晏倾已经意识到蜀州军的看护森严,让他几乎不可能查出什么。而这种看护森严下,徐固还能离开,晏倾几乎明确朝廷必然有人内应。 那人必然位高权重,才能指挥得动蜀州军。 晏倾不露声色,听这校尉东拉西扯几日,他倒要听听这人在提防什么。这一行他们不会有收获,很大可能找不到徐固的任何线索,但是蜀州这片防卫紧密的地方,已经引起了晏倾的兴趣。 这里有什么,让这些人这么怕他出现? 晏倾性温而忍,从不外露情绪。一对中年落魄夫妻跪在面前,校尉想将人弄走,他伸手拦了。 晏倾问:“你二人在吵什么?” 夫妻二人面无表情,被官兵抓到,他们不躲不闪,被押着跪过来,他们也没有畏惧之意。生活磋磨已然让人麻木无比,便是晏倾是再高的官,也和他们无关。 男的回答:“我和我妻子跑到山里,我们在吵,是我当匪贼,还是她当娼‘妓。” 校尉厉声:“浑噩如此,还恬不知耻,将山贼娼、妓满口道来,在少卿面前这般放肆……” 晏倾看了校尉一眼。 风若走来,笑嘻嘻地扣住这校尉的肩膀:“老兄莫吵,咱们听听怎么回事。” 晏倾问这对夫妻:“想来两位之前没有这种烦恼。莫非你们家中无田,被逼来了山中讨生?” 那校尉忍着痛强声:“少卿,莫听他们胡说。朝廷新建,都重新仗地给了这些刁民,宰相亲令还挂在蜀州府衙,谁敢不从?今年天气炎热,收成不好,他们就不肯好好种地,一个个都要上山当强盗……” 中年夫妻中男的那个无所谓地嘿笑一声,妻子则落了泪,哽咽: “军爷,你这说的什么话?分给我们的地,都是旱地,根本种不出庄稼……” 晏倾道:“据我所知,朝廷规定,良田每户皆有划分,若是无存,可写状书去告。” 他此话一说,那男的激动冷笑:“新朝建后,说的好听,把地重新分给我们,按人口划分。 “我家两个兄弟死于战乱,论理名额该划去了,地应该被收回去。可是上面不肯把名字划去,非说我兄弟没死,谁能证明我兄弟死了?这下好了,我兄弟不在了,没人种地了,可我们还得交赋税。 “朝廷天天催着我们要钱,我们管谁要钱?不如上山当匪!” 晏倾徐徐道:“据我所知,宰相有令,若有七成百姓交不出赋税,当报于朝廷,穷苦小民一律免除赋税。这项政策,没有在蜀州实行吗?” 这一次,换校尉苦笑:“少卿,怎么可能不实行?蜀州可是陛下、宰相以前待过的地方,这里什么政策敢瞒着?可是你们身在长安,不知道我们的难处。那些小民交不起税,你们大笔一挥一律免除,可是欠额却分摊到了富户头上。 “富户不满,缙绅怨气连连。要么纷纷举家迁徙他乡,要么雇佣更多的贫民来种地。这些刁民不好好种地,一个个扔下锄头就跑,还得那些世家豪强出钱……恶性循环,就只能这样了。” 校尉舔着脸:“不如少卿回去长安,跟朝堂说说我们的难处?” 晏倾并不说什么,他只嘱咐风若:“拿纸笔,我帮他们写状纸,将他们难处告于蜀州府衙,且让当地府衙将他兄弟的名额划掉好了。” 校尉目光闪烁,干笑一声不多说。 背过那校尉,风若气愤填膺:“郎君,我看宰相这政策有问题,宰相偏着那些世家,欺压平民,才造成这种现象。” 晏倾缓缓道:“风若,我们一路入蜀,有当地官兵陪同。烈日炎炎,为何突然出现一对夫妻向我伸冤?纵是他们确有苦处,却分明是有人提前安排好,想借我之口,与宰相分庭抗礼。 “而且我入朝三年,从未听过蜀州欠过赋税。此地水深,也许藏着一个极大秘密。” 风若愕然。 风若喏喏道:“我以为是宰相私下给那些世家好处,这种事旁人一听,都觉得是宰相授意。而且我们到这里,一路官兵跟随监督,就是宰相监督我们啊。难道郎君不厌恶宰相?” 晏倾摇头。 山道上,他一边走,一边将这些朝政事务掰碎了,慢慢解释给风若:“宰相出身大世家,当今圣上也是靠世家支持,才坐稳帝位。但新朝以来,宰相虽严厉,却确实颁布了不少与民有利的国策。 “我与宰相虽见解不同,立场有别,但我二人的所别只因个人所求不同,并不为各自私心。于国一道上,殊途同归。” 风若沉默了片刻。 风若像抱怨,像嘀咕:“自然,你确实没什么私心,不然也不会来这破地方当官了。可我还是不懂宰相……他所求,与你所求,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觉得这些恶劣事不是宰相的要求?” 晏倾温声:“权力斗争自古存在,意义却各有不同。我与宰相之争,无论成败,解决的都是实事,皆不是毫无意义的。 “宰相要的,是世家重新崛起。既然如此,他便不会放任世家如旧朝那般萎靡鱼肉,颓废无比。 “这不是那类无关民生,与国无益的斗争。所以我并非厌恶宰相。” 风若似懂非懂,再次重复:“那郎君,你所求的是什么?” ——走出地狱,腥风血雨。你必然有你所求的,才甘愿忍受一切指责,负罪长行。 那个让你愿意为之坚忍的,是什么? -- 长安城中,宰相府中,韦浮正在拜见宰相。 说起晏倾前往蜀州调查徐固行踪之事,韦浮颇惭愧,因太子羡一事尚未有定论,积善寺逆贼之事随着宋明河的死陷入僵局,晏倾却已脱困而走。 韦浮低头:“是弟子无能。” 林承已五十余岁,面容肃穆庄重,精神气貌皆佳。 他和韦浮在自家园林中说政事,摇头道:“只是太子羡那个模棱两可的证据,本就无法给晏清雨定罪。晏清雨去蜀州一事,总让我不安。因他此人行事不动声色,少露痕迹。我唯恐他说是查徐固,实则去查别的事。” 韦浮目光微闪,轻声:“蜀州有什么,是不能碰的?” 林承蓦地回头看他,目光如冰如电,带着审度。 韦浮低头:“弟子失言。” 他微笑:“所幸少卿一心办案,并不参与朝廷之斗。” 林承冷斥:“朝廷之斗,岂是说他独善其身,便是可以的?他不参与,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立场了。 “太子羡早就死了,我不会因为一个宋明河的死前乱语,就认为如何如何。只是晏清雨这个人,和他那个老师不同。左明整日糊里糊涂,晏清雨看似不说话,实则对什么都看得清……但是江河,晏清雨入朝三年,我却从未看清他,不知他所求为何。 “不知道一个人求什么,便无法让这个人为己所用。我隐隐有一种难以明说的感觉,他对朝堂上这些手段,清楚非常。他已看透我,我却未曾看透他。 “例如我们要为太子殿下而急于办逆贼之案,他便暂避风头。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过于老练……” 韦浮开玩笑:“也许他真是太子羡?” 林承忍不住笑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林承不觉感慨:“晏清雨不为我所用,至今让我感慨。我仍记得龙成二年,初初见到他的科考答卷,即使他不是我的弟子,那篇文章我也不得不说他写的好。那年的题目是‘国之何往’,是我与陛下一同商议的……” 他陷入沉思,又问韦浮:“你今年的题目是什么?” 韦浮沉默一下,答:“士之所终。” 林承怔一下,没想到吏部今年出了这样的题。 一道清脆娇俏的小女儿声音窜入园中:“爹,你有客人?” 韦浮回头,见到一个娇俏少女从月洞门后走来,嫣然如花。 此女正是林承的女儿,林雨若。 -- 隔着一道窗,林斯年站在长廊内,静看着园中其乐融融,听着他们笑声。他甩袖而走,阳光阴翳落在淡漠面上。 热闹是他们的。 将他屏蔽在外。 而一道人影闪过,披着黑色斗篷,高大鬼魅。 这人是消失已久的“阿云”。 他不是冯亦珠的普通侍女,他走在长长游廊中,跟随着林斯年,兴味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他是男子。 中山狼7(他落荒而逃心中生乱又...) 细草茸茸, 夏日热气蒸腾。 宰相府中后园通轩处,年少女郎领着侍女娉娉袅袅走出。衣白罗,系绿裙, 颜色姣好,未语先笑。 林雨若这位宰相府中的女郎甫一登场,便如同驱走烈日炎炎般,带了清凉风徐徐。 林雨若打量了韦浮一眼, 似有羞意。她向韦浮见礼, 又对着林承娇俏而笑:“爹,我听说你在后园议事,想着必然酷热, 就带了甘瓜和冰来找你们。爹, 你们要不要停下议事,先清清心呢?” 韦浮注意到,林雨若说话时,宰相那肃然无比的面容都带了几分慈爱, 眼里有了笑意。 林承却仍板着脸:“若若, 不要没有礼貌。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你叫声‘师兄’吧。江河, 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韦浮躬身行礼, 林雨若红着脸避让,还了礼数,娇娇唤一声“师兄”。 林雨若乌黑的眼珠子好奇地偷觑韦浮:爹爹位高权重,庶务繁忙,近年早就不收弟子了。这位韦家儿郎, 她早已听爹说了很多次。如今初见,只见郎君长身玉立, 青衫落拓,眉目温秀。 这样温润如玉的风貌,不愧是还没进长安,就被誉为“双璧”之一了。 只是可惜“双璧”中的另一位晏郎君,从不参与长安儿女们私下的宴饮聚会,整日不是在查案子、就是在即将查案中。何况那位晏郎君与自己爹似乎没什么交情,林雨若便不怎么能见到那位晏郎君了。 林雨若心中想这些时,韦浮一边垂着眼、唇角噙笑,跟随宰相一同前往凉亭吃瓜避暑,一边也觑了这位女郎好几眼。 他在心中算了算这位女郎的年龄,唇角笑意便更深了几分。 人人家中有糊涂账,宰相家中的风流债更是复杂有趣。 韦浮听闻,早年的时候,林承只是大家族中一个不出名的庶子,娶妻生子,不为人在意。后来林承遇到了当今陛下,年轻时候的暮烈,二人志同道合,一见如故。 林承这位妙人,前妻死后,马不停蹄地与当年的世家郎君暮烈订了婚约。二人约定,暮烈娶林承的妹妹,林承娶暮烈的妹妹。两人结成亲家,之后建国开国,情谊皆非他人能比。 如今皇后早已仙逝了,嫁于林宰相的皇帝之妹,长陵公主还依然活得好好的。长陵公主为林承生下了这位漂亮的小女郎林雨若后,伤了身子,再不能生产。 多年后,眼看膝下无儿,林承寻回了早年走失的长子林斯年。 林斯年是怎么想的,宰相好像从来没关注过。 林雨若哪里知道这位面容噙笑、文雅无双的佳郎君在心里腹诽他们家,她笑盈盈地让阿爹和韦浮坐下,给两位端冰续果。井井有条,不愧是大家出身。 林雨若左右张望:“咦,兄长怎么不在呢?爹,你们商议政务不找兄长吗?” 提起林斯年,林承面色就不太好。 只因林斯年回来长安半年,没有做一件让他称道的事,反而到处败坏宰相的名声。 林承冷冷道:“他懂什么政务?之前在梁园事里,他吓破了胆,回来后就生病了。我正好把他关起来,让他好好反思,谁都别理他!” 林雨若一惊,蹙眉不赞同:“兄长这次又没犯什么错,为什么也要关他?阿爹,你对兄长太凶了。” 林承不搭理。 林雨若突发奇想:“我给兄长送冰去吧,顺便告诉兄长,阿爹对他的禁闭已经解除了。” 林承:“没有解除!” 林雨若小小扮个鬼脸,俏皮可爱:“不管,就是解除了。我就要这么告诉兄长去。” 她说着便转身,招呼侍女一同离开。临去前,她回头,轻轻望了韦浮一眼。 正逢韦浮盯着她,四目一对,林雨若一惊,匆忙而逃。 她听到午后热风中,韦浮和自己爹说话时那种不紧不慢的调子:“老师,晏倾行事,既然我们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不如静观其变。他去查徐大儒失踪之事,若真让他找到徐大儒,大儒归顺我朝,也是一件善事。” 林承叹气:“我虽然从未与徐固见过面,但也听说过他学识渊博。他若能放下旧朝新朝的成见,来为我大魏做事,我又何必多事。对了,你可有见过徐固那个女儿?她是什么人……” 林雨若去找自己兄长的时候,林斯年早已离开后园,回到了自己屋舍中。 林承对他的禁闭令对他毫无影响,他只是意兴阑珊,懒得理会他人,只好回来自己地盘。他在自己地盘中盘腿坐于长榻,后腰靠着粉墙,手中拿着一匕首,低头认真地雕刻一个玉石小像。 手中的玉石像玉带飞扬,锦罗生皱。却不是那类风流风情像,而是端庄慈善人。 而林斯年正在雕刻玉石像的脸:大幅长巾拢肩,女子眼眸半阖,眉眼清润婉约,唇角带一丝笑…… 一个似笑非笑的阴冷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这是雕的玉石观音像?” 林斯年手中匕首一抖,差点将玉石划坏。他掩不住自己眼中的戾气,向自己屋舍中那个坐着一人的角落看去。 穿着斗篷的高大男人眉目深邃,坐姿大马金刀,随意又有力道。他手指上戴着好几颗珠玉翡翠戒指,晃一晃手指,满目熠熠。他丝毫不在意林斯年的态度,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林斯年雕刻的玉石像。 高大男人啧啧:“玉石观音像,雕的好像是那个徐清圆的脸吧?怎么,你喜欢她?嗯,眼光不错。 “不过把美人雕成观音像的,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人喋喋不休,对林斯年的玉石像评价来去,真让人厌烦。林斯年将自己的观音像一收,回过头沉声:“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待在他屋中、霸占他地盘的男人,是从积善寺逃走、从梁园失踪的那个叫“阿云”的人。阿云在梁园扮演哑巴姑娘,在林斯年这里不掩饰本性,说起话来吊儿郎当,声调奇怪抑扬顿挫,但不可否认,他确实会说话。 阿云冲着林斯年笑:“我在这里等着看戏啊,戏不是还没开幕么——林宰相什么时候能知道诱拐冯亦珠私奔的人,是他的宝贝儿子呢?又什么时候能知道他宝贝儿子这么做,就是为了毁他声誉,再次给宰相找麻烦呢? “我很久没看到这么恨自己爹、不遗余力要给自己爹惹事的人了。太过好奇,当然想围观。” 阿云再次瞥眼林斯年藏起观音像的袖口,饶有趣味:“尤其是这个人还喜欢徐固的女儿,林宰相恐怕更加头疼了……” 话没说完,掌风已至。 阿云上半身不动,双腿抬起踹出,对上林斯年袭来的掌风。林斯年再出一招击胸,阿云身子微微一斜,手勾成鹰爪,向林斯年抓去。阿云魁梧,林斯年凶悍,这二人在狭窄室内,打得你来我往,却一点没离开阿云所坐的角落。 直到敲门声响起。 林雨若乖乖巧巧:“阿兄,我给你送冰和甘瓜,避暑……” 林斯年声音阴冷:“滚!” 门外的少女被吓了一跳,却好像早已习惯他的冷脸。林雨若并不走,而是在门外小声劝:“阿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爹已经解除你的禁闭了。阿兄前两天生了病,我很挂念……“ 林斯年一字一句地打断:“我说,滚!” 林雨若停顿了一下,小声:“好吧,但是瓜和冰放在外面了,你记得吃。我还给阿兄拿了些药,不知道阿兄什么病,只好都拿了些……” 好不容易,那絮絮叨叨的女郎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林斯年站在木窗前,看到林雨若边走,边回头望来。侍女愤愤不平地劝她不要再来了,她仍轻轻摇头。她目清神明,眼中皆是对自己唯一兄长的期盼与好奇,以及想要依赖的心。 即使她兄长与他同父异母。 阿云站在林斯年身后笑:“好一个深闺里养得极好的女郎,可见宰相平时宠爱呵护之心。却和对你完全不同啊。” 阿云低声笑:“没有儿子了,想起你来了;平时他可只关心林雨若。不用否认,林斯年,你厌恶林雨若,嫉妒林雨若。从你的眼睛里,我已经看出,你恨不得这个妹妹消失。” 阿云诱惑他:“那么,与我做笔交易如何?” 林斯年回头,看他藏在阴影中的脸,慢悠悠:“又要做什么交易?” ——之前在积善寺,他诱拐冯亦珠之事,被阿云撞破。阿云带着包袱逃出积善寺。二人各自都不是什么好人,便互为对方隐瞒。满长安寻找阿云的人,恐怕想不到,阿云藏身在宰相府中。 但是阿云不可能一辈子藏在这里。 如今,阿云便带着恶意提出建议:“朝廷发出天字第一号的海捕文书捉拿我归案,但我不能被他们抓到。我这些日子也看了看,长安城进出戒卫森严,我根本不可能出去。 “不如林郎君帮个忙,给我个机会,让我绑架了你妹妹,挟持你妹妹出城?宰相府中女郎的性命,那些守城门的,总得顾忌吧。” 林斯年眯了眼。 他起了兴趣,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他很好奇:“出了城之后,林雨若会如何?” 阿云笑问他:“你希望她如何?是死是奸,是生不如死还是好死不如赖活,你可以给个建议。” 林斯年眯着的眼睛中,寒光凛冽,如同针尖见于日光。 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对徐清圆爱而不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梦境的怀疑,去算计他那个无辜的妹妹。 这都是报应。 他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他若不把宰相府搅得鸡犬不宁,他若不让宰相生不如死,枉费他千里迢迢,回来长安当这什么贵族郎君。 -- 这个时候,长安城中尚是平静,西域之地的战火已经烧得遍地都是。 南蛮军在找一个人,军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寸草不生。西域百姓们流离颠沛,本已寻常,近些日子,却过得更加苦不堪言。 南蛮是西域之王,平时即使有小战却不会这么大张旗鼓。他们的大动作,让大魏边境都为之警惕,开始布马布兵。然而南蛮只是要找到一个人—— 一个被他们关押了整整五年、最近逃走的人。 一个他们原本打算当做礼物送给大魏、当做两国建交礼物的人。 在西域这片潦草荒芜之地,躲避了又一场战争,走过又一个死尸遍地的村落,徐固带着遍体鳞伤的卫清无,躲进了一断壁残垣后的村落小屋。 卫清无精疲力尽,重复不断的战斗消耗她的体力。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同行者如同累赘一样,可是冥冥中,她并不愿将这人抛弃。 何况这人告诉她,她叫卫清无。 虽然更多的,这人并不说。 找到这处可以避风的破屋,卫清无倒地就睡。她早已习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周围一切变化,除却危机,并不在意。 徐固站在瓦砾间低头看她,目光平静,却宛如静静流淌的长河,哀意些许。 在他对自己这位早已和离的妻子的了解中,卫清无热爱战斗,擅长战斗。她当了大将军后变得格外忙碌,格外兴奋。她顾不上他,顾不上女儿,她整日在外练兵打仗。 他以为这是她喜欢做的事。便颇多怨意,也尽量掩藏。 可是为什么,有朝一日,她被她自己喜欢的事情,折磨成了这样?若是所爱成了毁灭缘由,她是否后悔当初选择这一条路? 徐固不知道这个答案。 失忆的卫清无也无法告诉他答案。 然而徐固回头,看着破屋漏窗泄入的点点星光,他却不能像卫清无一样什么也不考虑,一点不为明天着想。 南蛮人为了找到她,掀起战争,会越来越不可收拾。 若是找到她,她会被当做凌一个玩物送给大魏,堂堂女将军倥偬一生,换来潦草结局;可若是找不到她,西域众人受苦。徐固站在这个分叉口,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星光烂烂,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到了那个总和他吵嘴、在外人面前又很温婉懂事的小露珠儿。 他的露珠儿,玉雪玲珑,那么乖那么可爱,是他从小一个人养大的。男子养护女儿的不易不必赘述,他呵护她那么多年,却总是一次次抛弃她,留她独自站在悬崖岔口,独自面对世间魍魉。 可这就是人生。 人生本就这样无奈,只有不断地向前走,才有无限可能。 相信他的露珠儿,承他将近二十年呕心沥血的教诲,足以捱过这漫漫长夜,等待他的归来。 想到这里,徐固从自己随身的包袱中取出纸笔,随便就着地上一木板,就着星光,开始思索着写字。 卫清无一夜醒来,揉着惺忪眼睛,看到那个儒雅无比的书生坐在靠着窗的地方,还在写什么。 她看了半天,说:“那里冷。” 徐固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对她笑了一笑,淡漠,无情,又有点无奈。 他走过来,将自己连夜写好的书叠好,交给她。她茫然地接过,徐固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伸手将她头发上的枯草别开。 她警惕地看他一眼。 徐固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你是真失忆,还是因不想认我而假失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早已习惯跟在你后面,为你收拾这些烂摊子。 “清无,这信你贴身藏好。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写得很清楚,若是遇到大魏军马,你被拿下了,你就将信承出,把自己的身份告知。这是最无奈的一步棋,我自然也希望像你这样不凡的女将军,不会走到需要别人怜悯你的那一步。 “这些年,你被南蛮人关着,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逃出来,自然不愿意再回去了。可是我们逃不掉,西域是南蛮兵马的天下,南蛮又要准备和大魏建交,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夹在其中,注定是会被牺牲的棋子。不如以棋换棋。 “你是天下闻名的女将军,可是我也不差,我也没有配不上你多少。你好好躲起来,我出去见那些南蛮人。南蛮王必是需要我的,我困于南蛮,总比你困在那里好。不必着急,听我说完……我毕竟是文人,南蛮对付我的手段,必然和你不同。我在那里,总有脱困机会。 “若你有缘见到露珠儿……” 他沉默了一下,笑了笑:“算了,你这般模样,还是不必见露珠儿,不要吓到她了。你便在这里好好养伤,如果记忆恢复了……到那时候,也许你就知道你本来想做什么了。” 他交代这些,絮絮叨叨,如数家珍。 卫清无竟也很认真地听着,就好像以前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光。她再桀骜不驯,也每每认真听他说话。 这样的熟悉感,有时候迷惑人,有时候让人伤感。 徐固说完这些,最后看了她一眼。他还想再说话,却想起实在没什么好说。他便笑了一笑,起身背起自己的包袱,向屋外的阳光中走去。 卫清无心中突然一空。 她喊道:“喂……” 徐固回头,站在阳光下,面容已经看不清。 卫清无迎着阳光,并不眨眼,她再一次问出这些天里问过无数次的话:“你到底是谁?我认识你吗?我们以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帮我救我?” 徐固淡声:“你若是想不起来,便不必知道。” 卫清无怔忡,低下头。 她再次抬起头时,目光沉静坚定,道:“好,你帮我一次,但你不必害怕。等我养好伤,我会去南蛮人那里救你。” 徐固回答:“不必救我,以我的身份,我并不会出事。若你想不起我是谁,我们并无再见的必要。” 这样的潦草利落,激起陌生人之间的感动,也荡起旧事的一点涟漪。 卫清无捂住头,闷闷躲在里面,咬紧牙关闭上眼。 -- 在蜀州地段,晏倾正坐于茶楼二楼,一边喝茶,一边写字。 他所在的茶楼,正对着县令府衙。大魏地方间的疑难问题,都会寻县令解决。一对夫妻相搀扶着走出县令府,喜极而泣。 一会儿,这对夫妻上了茶楼,对着晏倾便磕头:“多谢郎君帮我们写状子!县令把那地的名额划去了,我们不必多交税了。今年不会饿死了。” 晏倾温和颔首,问他们日后打算。若是不上山做匪,不入娼门,可还有其他活路? 夫妻俩也没什么好说,只茫然说会当佃农,给世家豪门种地。 晏倾不多说什么,让旁边属下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信给出。若是自己走后县令改口,自可拿着信登门再访。 夫妻中的妻子感恩连连,丈夫却有些头脑:“我们上门找谁?” 晏倾:“找州刺史。州刺史是蜀州最大长官,你们的县令也听他的。我写了密信留给你们,州刺史见到信,便会知道该怎么做。” 丈夫茫然:“州刺史……您是比州刺史还大的官?” 晏倾摇摇头,只说:“不过是京官清闲,人人想入京罢了。大理寺是刑狱之首,没人想被大理寺查。这世间谁身上没有一两遭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能不惹到大理寺,自然不惹。” 他们说话间,晏倾看到风若从窗口翻进来。 夫妻俩被这身手极好的侍卫吓一跳,见晏郎君还有事情忙,便拘束告退。而晏倾仍坐在这里写信,他暂时充当师爷,帮那些告状无门的百姓写状子。 正对着县令府的门衙,百姓们排起长队,县令办案格外积极。 风若探头观察一番,啧啧道:“我看这县令巴结你呢。” 晏倾冷静无比:“无非是我坐在这里,方便他们监督。为了防止我离开,不如我就在他们眼皮下。即使给他们找些事,他们的心起码放到了肚子里。” 风若叹口气,知道按照蜀州对他们的严防,晏倾想偷偷离开都很难。 这才不得不和风若分头行动。 风若小声告诉晏倾:“我偷偷出西域了,只打探到南蛮国最近到处抓人,这两天又不抓了,好像是他们找到人了。不如我让‘上华天’帮你注意着,看南蛮他们搞什么?” 正如宋明河死之前说的那样,“上华天”身处西域地段,旧朝大臣子民藏身其中。只是宋明河撒谎太多,“上华天”又神龙不见首尾,大魏并没有查出什么。 晏倾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时,有个下属急匆匆上楼,递来一封信:“郎君,快马加鞭,从长安传来的邸报!” 每月时间,长安中枢会向各方地方州府发出邸报,告知州府一月内的朝政大事走向,陛下圣意,宰相新政。这样的邸报面对全国,不光蜀州的官员们会看到,晏倾离了京,自然也有人专门给他送邸报。 晏倾打开信纸,邸报上的两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件事,南蛮之前答应给大魏一个人当见面礼,最近弄丢了那个人,南蛮人说愿意用其他礼物代替那个人,大魏自始至终不知道那个曾被南蛮当做礼物的人是谁。 第二件事,南蛮使臣团已离开西域,准备从敦煌、甘州进入大魏,和大魏正式建交。大魏中枢让天下州府做好准备,在缔造两国和平之际,其他事皆可放一放,莫让使臣看笑话。 晏倾陷入沉思。 风若见他看信看了半天:“怎么,这个消息很重要?” 晏倾:“只是一些事情,有了些头绪……先不提了。宋明河的手下,一直没联络上吗?” 晏倾在蜀州处处受制,除了此地官官相护,还因为他失去了对蜀州信息的采集。在宋明河死之前,这事是宋明河负责的。宋明河在蜀州管着一个叫“小锦里”的地方,和关外的“上华天”遥遥相对,本来应当为太子羡提供信息。 宋明河背叛后,“小锦里”的联络人跟着失踪了。 风若小声:“之前那个‘小锦里’的当家人,在宋明河一死,恐怕是畏惧太子羡的报复,当夜就服毒自尽了。” 晏倾睫毛颤了下,意外无比。 因太子羡对外的名声一贯和气有佳,从未有人说过太子羡严肃一类的话。宋明河一死,竟有人畏罪自尽? 蜀州这地方,实在太过有趣。 风若则开始骂那个宋明河,如何给自己郎君找麻烦。如果不是宋明河这么折腾,太子羡身份也不会浮现在世人眼皮下,郎君也不用做事束手束脚。 宋明河早就对郎君十分不满,多少事都要郎君替他兜着,却是一知道郎君身体不好,宋明河就要背叛,简直白眼狼。 晏倾闭了下眼,轻声:“风若,在我还未失势之前,我曾喜欢看灯。有一年,举办了一场极大的灯会,灯会中有一台两人高的栀子灯,辉煌风光,出尽风头。说是有人敬仰,亲自所制。” 风若“啊”一声,很迷茫。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失势前的太子羡,他遇到的一开始就是伤痕累累的晏倾。他不知道太子羡曾有过怎样的过去。 晏倾此时告诉风若:“送我灯的那个人,也叫宋明河。” 风若怔立原地,心中荒唐酸涩感让他心头堵上。 世事反复,人情冷暖,今非昔比。可他若已然无言以对,身处风暴之中的晏倾,又一直在承受着些什么? 风若好像懂了很多,他慢慢转移话题:“那咱们还在蜀州查吗?” 晏倾回答:“不查了,徐固之事,暂告一段。我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还无法理清头绪……是不是到了六月了?我们该回长安了。” 风若:“到了六月,该回长安了?” 晏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风若忽然想到,六月中,是南国皇帝皇后赴死之日。 晏倾当然会回去长安城,至少在那一日,他不会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外,让生者死者都牵挂于他。 而想到回长安,晏倾不觉想到了当日马车中那个女郎。 她闭着眼睛,隔着一方帕子,他手背抵在她眉心。 后来马车疾晃,他怕唐突她,移开手时,手中帕子掉落。而他见她坐得摇晃要倒,不由伸出手扶她,于是那只本来就没有离开多远的手,手指轻扣,没有手帕的相挡,抵在了她眉心。 而她抬起眼,乌眸看他。 相触手背上激起在一碰到人的肌肤就不由自主产生的幻觉刺痛,另一种无谓的悸动让他觉得那种刺痛也好像可以忍受。 但是那一刻的感觉该如何诉说—— 平地惊雷,霹雳惊弦。 他手抵于她眉心的刹那,心间开始产生堕入云端的感觉。 可那是不应该的。 他落荒而逃,心中生乱,又复何言? 中山狼8(“……你有时候真像我爹...) 赏花宴推到了六月下旬, 在樊川的芙蓉园中,由广宁公主暮明姝主持。 这位公主昔年待在封地里,今年才回来长安。长安贵族对她并不熟悉, 但是公主到了摽梅之龄,又有陛下的暗示,长安贵族对这位公主便百般示好。 新朝初建,世家与皇权又在最和谐的阶段。这时候的尚公主, 世家贵族们乐意至极。 这一日的天气不算好, 阴云密布。 到了下午,徐清圆和兰时下了马车,抱着梁丘的花来这芙蓉园。待她看到满园子青春正好的大好儿郎们, 各个浓妆盛颜的窈窕女郎们, 便瞬间明白这赏花宴的真正意图。 徐清圆头皮发麻,当即便想抱着花掉头逃窜。 不想门口眼尖的小厮,一下子盯住了她:“这位娘子好是面生,也是来参加赏花宴的?可有请帖?哎呀, 娘子这花, 养的不是很好啊。” 徐清圆脸微红,抱着花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她怀里的花已经开了花, 确实如梁丘之前告诉她的那样, 颜色七彩。但大概是缺血的原因,花开得零零散散,几片叶子枯黄卷曲。徐清圆绞尽脑汁养这盆花,但是效果不好。 而这在爱花人眼中,分明是这女郎糟蹋了花。 园林门口的小厮目光惊奇地看了她几眼:这娘子长得这么好看, 怎么连盆花都养不好?这样品质的花,怎么参加比试?他们这里的花, 最次都没有叶子直接枯了的。 徐清圆的面容滚烫,已经感觉到周围各异目光望了过来。 她不愿自己如同猴子般被人在门口围观,而这小厮又盯着她的花不放。徐清圆只好匆匆让兰时取出公主特意送来的请帖,让人放她进去了。 而兰时还在她身后念念叨叨:“娘子你害羞什么?这里郎君们多,有什么不好?娘子你也到了试婚年龄,郎主不在,你得为自己终生考虑,不可辜负青春年华。” 徐清圆又羞又窘。 向来好脾气的她忍不住回头,瞪了侍女一眼,小声:“闭嘴吧你。” 而这一眼娇嗔,眼尾瞪圆,清湖般的眼中泛着三月桃花一样的动人色泽。 后方宰相府中停下的马车中,下来的林斯年看到这一眼,脚步停了下来,心口沉沉压着。 他身后马车上下来的林雨若探过头,目露惊艳,回头与兄长娇声:“阿兄,她可真好看。你认识她吗?” 林斯年的脸色重新变得冷淡,不给林雨若一个好脸色。他背手从旁走过:“不认识。” 林雨若身边的侍女气得跳脚,咬牙切齿:“真是混蛋!哪有天天对妹妹这样摆脸色的?不想来就不要来好了,又不是我们巴着他求着他的……” 林雨若阻止了侍女的抱怨,非常严肃地告诫:“是我央求兄长陪我来的,是我想和兄长处好关系。兄长因为上一辈大人的事,不喜欢我很正常,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也跟兄长赌气,和他越走越远。” 林雨若眨着眼,眼中光华柔软清亮,她双手合十地祈祷:“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多希望我有一个兄长,保护我呵护我。好不容易天上掉下来个兄长……当然要让兄长放下成见,喜欢我这个妹妹。” 她提着裙裾走到门口小厮面前,门口小厮自然认得这位宰相府上的女郎,贵女圈中从来少不了这位小娘子的身影。 小厮赔起笑相迎,连请帖也不用看。却见林雨若歪过脸,冲他一笑,小声打听:“在我们之前进去的那位娘子是谁,怎么没见过?她那么好看,以后应该多参加筵席才是。” 小厮提醒:“那就是徐大儒的女儿,徐清圆。林娘子,其他人不知道,我给你提个醒,她爹的事真相出来之前,林娘子莫和她走得太近,免得惹火烧身。” 林雨若一怔,谢了小厮后,轻轻叹口气。 她想这世上很多人明明很好,为什么偏偏有许多不得不的缘故,让他们成为独行客。 比如那位徐娘子,也比如她兄长。 -- 徐清圆进了芙蓉园后,将花交给了小厮去评选。 她完成了梁丘的愿望之后,在这里空站着,一时也没有其他事做。踟蹰间,很多郎君见到她后眼睛一亮,上来与她攀谈。而得知她的身份后,很多郎君又各寻借口地远离。 这种不动声色的气氛,让徐清圆颇为尴尬。 她的侍女脸色已经难看十分,巴不得这些郎君们不要来。徐清圆性子温善柔和,硬撑着应付这些人,兰时却心酸得想哭。 徐清圆注意到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她,她望过去,见是很久没见到的林斯年。 林斯年和他妹妹在一起说话,眼睛却隔着人群看她,目光灼灼。而这样的吞噬万物的幽黑目光,徐清圆经历积善寺梁丘的提醒后,已经在心中生疑。 出于礼貌,她对远处的林斯年微微颔首致意。 却见那林斯年眼底神色倏地一收,他蓦地转过头,掉头走了。他妹妹愣了一下,回头对徐清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去追她兄长了。 徐清圆浑身僵硬,没想到连旧识也这样远离自己。 她难受无比地坐下,兰时来扯她袖子。徐清圆轻声:“没关系,此时若是走了,是不给殿 />   兰时:“可是那些人……” 徐清圆摇了摇头,只有脸色如雪一样白。 她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酒,暖液温胃,手脚不那么冰凉,她重新鼓起了些勇气。 她安静娴雅地坐在席上,如同古画仕女图。她想她可以出演这场戏,人间人情冷暖,她应当习惯并且不去在乎。 -- 芙蓉园门口,晏倾下了马。马被马厩小厮牵走,他和风若一前一后地走来。 门口小厮眼睛一亮:“晏郎君,您来了?” 小厮当然不知道晏倾办案回京的事,他连晏倾什么时候离开的长安都不知道。 只是晏倾长身玉立,生得清隽风流貌,偏偏为人正直低调,说话和气温润,与其他那些贵族郎君都不一样。 而且晏倾几乎每年都会来参加长安的赏花宴。 小厮笑着登记:“晏郎君今年也没有请帖吗?我先帮郎君记下,今年主持赏花宴的是广宁公主,一会儿小人得把没有请帖的人名字报给公主殿下。” 晏倾颔首:“辛苦。” 小厮嘴快:“不辛苦!晏郎君去年帮我家争房子,帮我家状告赢了那大豪门,我们全家感激郎君!如今这么点儿事,包在小人身上。” 晏倾没说话。 风若与他一同进去,天上闷雷轰轰响了两声。 风若在他身后走得轻快,笑道:“我就说郎君这样的人,走到哪里,大家都喜欢。” 晏倾仍不开口。 风若望着郎君侧脸半晌,见他眉目虽润,唇却抿直。 如晏倾这样的人,他在能做到的时候,会尽量照顾身边每一个人。若是他不照顾了,若是他不说话了,几乎都是被病情折磨得没有力气开口。 风若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过去担心问:“郎君的病开始严重了吗?那个‘浮生尽’不是才服了两个月,这就快没效果了?那个神医果然是江湖骗子!” 晏倾第一次服用“浮生尽”,有生气了几个月,接下来后愈加虚弱的体质,让风若印象深刻。风若胆战心惊,一直等着这一次的“浮生尽”药效过去后,会给晏倾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晏倾摇摇头。 风若放下心,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跌了跌。 他低声:“那是因为郎君心情不好?” 而郎君心情不好的原因,其实显而易见。 风若心情跟着差下去,没再开口说话了。 -- 席间上,徐清圆心神不属之际,终于等来了公主殿下出来。 暮明姝每次出现,都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如世间每一位公主一般,辉煌夺目耀人眼球。 徐清圆站起来,跟兰时轻声说:“我们去与殿下说几句话,就说我身体不适,想先告别。之后我们再撑一刻,就可以离开了。” 因为终于能离开这个让她难受的宴席,她声音轻快很多,眉目微弯。 周围的郎君们看得眼直。 徐清圆起身走向公主殿下,而暮明姝身边,已经围满了人。细看之下,却不是女子围着,而是男子围着。 徐清圆脚步放慢,看到暮明姝身旁跟着一个弓着腰身的老宦官。宦官手中拂尘一扫,后方小宦官端着一方长木盘,盘中整齐堆满了名帖。 老宦官恭敬弯腰:“殿下,这是陛下给您安排的。您若是看上哪位郎君,小人好给您安排。” 暮明姝妆容精致,此时却脸黑如盖。 她咬牙强忍:“这不是赏花宴吗?这难道是我个人的相看宴?要把这些男的全部相看一遍,不然不肯放我走?” 宦官赔笑:“陛下担心公主殿下的终身大事。公主已经年过双十,却还未曾婚配,陛下每每想到这里,都寝食难安。” 暮明姝忍不住笑出一声:“他关心我的婚姻?他是要给太子娶妻,觉得我一个人杵在前面很碍眼,就一定要把我解决了吧?” 宦官道:“公主慎言。” 但是宦官挡着公主的道,带着皇帝的圣意而来,态度也十分坚决——公主必须嫁人。 暮明姝压着火气,她不想搅坏这场赏花宴,也无力地知道自己无法抗旨。 皇帝拿着冠冕堂皇的“为她好”的理由逼她嫁人,皇帝在对她不管不问许多年后想要玩一个“父慈子孝”的游戏,而因为他是皇帝,大家便必须配合他。 暮明姝闭目,听到天边雷声轰鸣。 她手指苍白,伸手从宦官端着的木盘中拿了几叠名帖。不远处,郎君们恭恭敬敬地站着,怀着各类目光等着她的决定。 有人期盼,有人避嫌,有人厌恶。公主的婚事,自古以来,牵扯得便极多。 暮明姝快速翻看名帖。 徐清圆一点点走过去,她看到了公主殿下那带着些许苍白的下巴,初初见到原来即便是公主,也要承受这种压力。 徐清圆默然想到了梁园的梁老夫人对于叶诗充满掌控欲的爱,想到皇帝睥睨天下要驯服公主的爱,她再想到自己身上。 她有些迷茫地想,似乎她阿爹阿娘从来没逼过她什么,要求过她什么。 阿爹问她要不要嫁人,她当时摇头,阿爹就不再提。难道从某个角度讲,曾被阿爹抛弃过一次的她,是很幸运的吗? 徐清圆见公主为难,心中迟疑一下。她想过去帮公主解围,就见暮明姝翻看那些名帖中,目光忽然停顿了一下。 暮明姝好像有了想法。 暮明姝从一堆请帖中取出一枚,拿着请帖向四周展示一下。她扬起下巴,眼中光如火灼,熊熊烈烈。 骄傲自信的公主殿下宣布: “就他吧!就是大理寺少卿,晏少卿晏清雨了!” 宦官脸皮一僵,正要阻拦,这位公主殿下已开始露出憧憬之色: “晏少卿不是没有婚配吗?不是拒绝了好几次公主下嫁的恩典吗?那时候本殿下不在长安,若是我在长安,必然也要追着晏少卿娶我的。 “几个月前,本殿下在积善寺中,与晏少卿一见如故,对晏少卿一见钟情。 “就是晏少卿了!我思慕晏清雨,非晏清雨不嫁!” 已经走到郎君们身边的徐清圆怔住,那些郎君们呆呆地看着公主殿下,同样不知所措。徐清圆呆呆看着明耀无比的暮明姝,听暮明姝那般大胆宣爱,且在同时,她看到了—— 晏倾和风若在侍从的带领下,从湖畔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大袖翩飞,身如鹤飞。 暮明姝高声宣布“我思慕晏清雨”时,正好被晏倾听到。 晏倾抬起头,隔着人群,看到了怔忡的徐清圆。 徐清圆脸色雪白,眸子漆黑。她看到他,好像突然被吓到,向后退了一步。 徐清圆拉着侍女,落荒而逃。 一滴水从天上掉落,落在晏倾睫毛了。 开始下雨了。 -- 徐清圆拉着兰时在假山池亭间的林木穿梭,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 兰时满心不解:“娘子,我们躲什么啊?” 兰时完全不懂:“向晏少卿公然告白的是公主殿下,又不是我们。晏少卿听到了,听到的也不是我们。公主殿下还好好站在那里呢,咱们为什么要逃?” 徐清圆语塞:“我……” 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听到暮明姝的大胆宣爱,又正好看到了晏倾。晏倾向她看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害怕又心慌,好似难堪的是她自己一样。她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情绪变化,兰时的疑问也是她自己的疑问。 然而她到现在都心中慌乱,手心出汗,心口七上八下,难受十分。 兰时停下脚步,不肯跟着女郎乱走了。 兰时说:“娘子,你在那树下躲躲雨,我给你找把伞来,咱们再回家吧。” 如今徐清圆确实迫切想离开这里,她默然点了头。 侍女走后,徐清圆也没有去什么树下,她蹲下来,蹲在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下,思忖自己不寻常的反应。 她现在想到晏倾当时的眼睛,想到暮明姝的话,心里仍然在不自在……正在这时候,徐清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怔愣一下。 原来灌木后的凉亭中有人,那两人原本说话声音很小,提到“徐清圆”时声音抬高,被躲在外面的徐清圆听到了。徐清圆屏住呼吸,听出了这是林斯年与他妹妹林雨若的声音—— 林雨若在抱怨:“阿兄,你若喜欢徐姐姐,就去告诉她啊。你干嘛总躲着?” 林斯年声音不耐:“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的事儿。” 林雨若:“阿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未来嫂嫂的事,就是我的事!阿兄你分明喜欢徐姐姐,可是徐姐姐一看你,你就掉头走了。换哪个女郎,都会觉得你讨厌人家吧?” 林斯年压抑:“你根本不懂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林雨若:“我哪里不懂?不就是因为徐姐姐的身世,你怕爹接受不了吗?阿兄你别担心,我会帮你们美言的。我只是觉得你若是爱慕一个女郎,一定要告诉她。阿兄这么优秀,还和徐姐姐有前缘,你怎么知道徐姐姐就不会同意呢?” 林斯年满心烦躁。 他的疑神疑鬼被他之前那个梦搅得变本加厉,他如今见到徐清圆,都要想到梦中徐清圆决然的赴死一幕。他心肝欲碎,神魂震荡,可他有时候也会想到梦中她的美丽。 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会为梦里的女郎着迷。 她的清冷淡漠,温柔自怜,顾影自伤,在他眼中皆如罂粟般。 他知道这是自己复仇路上的意外,可他确实觉得自己疯了,因为一个梦境而神魂颠倒。 而林雨若又喋喋不休,这么不停地劝他! 林斯年总是暴躁的态度压了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靠着廊柱。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湖水,涟漪一圈圈荡起。林雨若见他不搭理她,便趴在栏杆上晃着一根芦苇去玩水。 林斯年突然很怀疑地问:“我真的应该去向她告白吗?” 林雨若回头,惊喜点头:“对呀!她会点头的……我阿兄这么优秀!” 林斯年望着妹妹诚挚清澈的眼睛,狼狈无比地别过头。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知道自己内里的腐烂足以吞噬所有的善意。可他此时此刻确实为之心动—— 或许真的有一个时候,他选了合适的机会表达了自己的爱意,他的爱就不会走到梦中那样决裂一幕。 -- 徐清圆暗暗叫苦,在那对兄妹说话的时候,她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声音,好离开这里。 好不容易觉得自己远离了凉亭,徐清圆手软腿酸,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裙裾上沾上的泥点尘土,便仓皇无比地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凉亭中人影移动,她便步伐加快。 她顾不上淑女仪姿,只想快快逃离这个地方。 她绝不能被林斯年碰上,绝不能听林斯年向她告白。她不愿伤害那个对她有爱慕心的郎君,她不愿尴尬地去面对一切。 也许是她胆小,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是躲避。 徐清圆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又怕在园中撞见其他人。天上雷声越来越轰烈,雨点越来越大,徐清圆茫然之时,一道电光劈下来,照亮了前方一个天地—— 迷雾中,她看到了一棵巨大的紫藤花树。 紫藤花蔓蔓垂落,树下黝黑,树桩被挖空,俨然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树洞。若非闪电照亮,平时它被花遮挡着,不会被人看到。 徐清圆些许惊喜,快步走向紫藤花树,弯腰钻入树洞中躲雨。 她站在树洞中,看着紫藤花摇曳,天地间滴滴答答地下雨。这方世界这样安静,想来林氏兄妹应该找不到她。 唯独苦了兰时,应该也不容易找到她。 她心中七上八下,却也只好藏身这里,希望等雨停了,或者林氏兄妹离开了再说。 这样想着,徐清圆慢慢坐了下来,靠着树身长长舒口气,开始仰脸打量这个小世界。 这树身很大,她挨着洞口而坐,闻到泥土芳香。徐清圆抱住双膝,手指抚摸树桩时,摸到了洞中树壁上凹凸不平的字。 她意外无比,想不到树洞里面会有刻字。这方小世界漆黑无比,不举着火折子,恐怕也看不到这些字写的什么。 但是,偏偏,徐清圆家学渊博。 她只是闭着眼睛,摸索字身,就轻轻念出了这些字: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 字写的小而入木三分,不断向树壁深处延伸。徐清圆手摸着这些字,手指也不断向更深处去摸。 她摸到最里面的小字:“……我生永爱……啊!” 一只手搭在了她手上,同时,另一只手伸出,捂住她的嘴。 晏倾声音轻而凉,在她耳畔响起:“不要叫,是我。” -- 徐清圆目中惊恐收起,眨了眨眼。捂住她嘴的手收回去,按在她手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徐清圆适应了昏暗的洞中光,才看到原来在树洞的最里面,坐着晏倾。 晏倾腰杆笔直,面容沉静,发鬓有些潮湿。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忽然有些生气,说的话却仍是温柔抱怨的:“晏郎君,你为什么吓我?” 晏倾无奈道:“娘子进来躲雨时,我早已在这里了。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娘子打招呼,因为娘子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直到娘子的手一直向里面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娘子,才惊吓了娘子。 “抱歉。” 他说话轻轻柔柔,徐清圆本就没多少的气,在他解释后便不气了。 她打量着他,忽然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许久没见到他了,他竟然回来了。 可是暮明姝向他告白,他又听见了。 千言万语,心头涩涩,徐清圆低下头,手足无措——她该说什么?直接问他查她阿爹的线索?还是问他怎么回来了? ……这似乎很不礼貌,还显得功利心很重。 她不愿晏郎君讨厌她。 晏倾见她尴尬,虽然满心疲累,却还是主动开了口:“娘子来躲雨的吗?不如我出去,将位置让给娘子吧。” 他起身要走,徐清圆伸手来拦他。她手指擦过他手背,他飞快离开,她便只拽住他衣袖。 他看了她一眼。 徐清圆抿唇,嗫嚅:“这里……这么大,我一开始还没看到你也在呢。便是两个人躲雨,也没关系的。郎君不必走。” 晏倾本想说,于理不合,对她名声不好。 但是他今日实在疲惫,也实在不想搭理这些繁文缛节。他强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到了极限。她既然不愿打破这种平衡,晏倾便也不吭气了。 徐清圆问他:“郎君,你是躲公主殿下,躲到这里的吗?” 其实答案不是这个。 但是晏倾含糊地应了一声。 徐清圆眼睛轻轻弯了一下,一下午难堪的心情,都因此好了很多。外头潮湿,而他身上有清润的不知名的香料,让旁人觉得寂寥,让她觉得亲切。 徐清圆轻轻靠近他。 她问:“我能往里面坐坐吗?” 晏倾温和:“娘子随意。” 徐清圆挨着他肩膀坐好,他一动不动,守礼非常,沉静无比地目视前方,似乎并不在意身边有谁。 徐清圆偏过脸看他,和他聊天:“其实,我不是躲雨躲来的,我也是躲人躲来的。” 她语气中的小小烦恼,让他有了兴趣。 他侧头,像她一样,说话声音很低:“躲谁?” 说话间,气息温热,眼睛与她对上,二人都静了一下。 徐清圆才轻声:“一个爱慕我的人。” 恍惚中,晏倾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察觉到她不自觉地靠近。她对他的信任像罂粟一样焚烧他,让他心头荒草杂生,颓败又新生。 他出神了很久,才轻轻回了一个字:“哦。” 徐清圆:“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晏倾并不想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短暂的过界后,便想与这位徐娘子保持距离。今日之事,情非他愿。 可她仰着脸,拽着他的袖子,眸子清湖一样,小声和他说话。 他只好问:“是谁?” 徐清圆:“林斯年。” 晏倾猛地抬头看她,颓然之情因此清醒了几分,他抬手拽住了她手腕,让徐清圆惊讶地眨了眼。 晏倾道:“徐娘子,听着,他不是良配。他身上疑问很多,你不可与他走近。” 徐清圆怔片刻,低头看眼他的手,她应了:“好。我听郎君的。” 晏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肌肤被烫的灼热感。而他自暴自弃,只觉得这种幻觉,好像在徐清圆身上越来越不严重了。这代表着什么,他不想去思考。 晏倾靠着树壁,无力道:“……我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抱臂含笑,垂着眼睑:“我并没有说郎君有其他意思呀。我没有多想。” 她微微闭了眼,安静地伏于晏倾身边。她想芙蓉园那么多郎君,只有晏郎君不嫌弃她身份,愿意和她说话,还提醒她小心谁。 他真好。 他格外地好。 晏倾还在打着精神,斟酌字句:“林斯年可能牵扯一些事……” 她“唔”了一声,抱怨道:“……你有时候真像我爹。” 晏倾满腔的劝诫滞住,他少有的哑口无言,面容涨红。 中山狼9(晏倾只好想我改日再想法...) 触手可及的紫藤花藤蔓垂落如帘, 编织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清圆觉得自己就在这样的梦中。 外面是雨水滴答,近处只闻得到身旁青年身上清而冷的香。 她始终不知道他用的什么香,她也未曾见旁人用过。但是隐隐约约, 她又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在她短短十八年的青春中,她必然在某个时刻,遇到一个不算和她全无关系的人,那人也用过这种香。 徐清圆乱七八糟想着这些时, 觉得树洞中太安静中。只有濛濛雨声, 不听人开口。 ……可是晏倾怎么可能开口呢? 她才说他像爹。 他便闭嘴了。 徐清圆暗自懊恼自己嘴笨,悄悄去看旁边的晏倾。但是洞中光线晦暗,她看得不甚明晰。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洞, 又不说话, 气氛越来越奇怪。 徐清圆脸颊发烫,她摸索着,手指摸上自己方才进洞时就摸到的小字。 她开了口:“郎君,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写字呢?” 晏倾在静暗中看着她。 他的病自小给他带来的结果, 是让他既敏锐, 又迟钝。他经常会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可有时候外界稍微一变化, 他立刻能发现。这样的性质, 让他在查案中,既容易忽视一些东西,又容易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中一针见血。 如今,便是他的敏锐压过了他的迟钝,让他看出了徐清圆的尴尬求和——求他开口和她说话。 这样的女郎, 便是带着目的转移话题,都柔声细语, 不惊风雨。 晏倾顺了她的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约有人闲玩时刻的吧。” 徐清圆轻轻摇头。 她睫毛低垂又上翘,偏着脸一边摸字,一边琢磨:“这紫藤花树这么茂盛,必然不是随意长在这里的。这样的花树铸成的。” 黑暗中,晏倾眼睛轻轻闭了下。 他想到了旧日光影,父母模糊而温暖的带着笑的面容。 他将头靠在膝上,手撑着额头,觉得疲惫万分。 女郎在他耳边絮絮说话,他其实从来听不出世人声音的变化与区别,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她说—— “晏郎君,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前朝南国时期,是迁过一次都的。南国将都城从洛阳迁到了长安,而那时候樊川属于皇家园林。我旧时也来过长安,但是那时候我进不去樊川。因为有时候,太子羡会住樊川去养病。 “虽然不知道他总在生些什么病,但是我几次听说他,他都在生病。他……” 徐清圆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评说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却害她差点死掉的人。她只好绕过这个,与晏倾说:“芙蓉园中的紫藤花树,八成和太子羡有关。” 晏倾轻声:“为什么?” 徐清圆在他面前从不掩饰她的聪慧,她眼睛明亮而自信:“你听这上面的字内容呀!‘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这分明是父母写给孩子的……” 她兀自琢磨:“但是太子羡总不至于有私生子吧?他才多大啊。” 晏倾一口气卡在喉咙中,咳嗽起来。 徐清圆慌忙转过肩扶他,拍他后背:“郎君,你怎么了?” 晏倾摆摆手,面容绯红,目光躲闪,示意自己无事。 徐清圆笑盈盈:“哦,你是被我的话吓到的吗?我说太子羡有私生子,你不可置信?” 晏倾看她一眼,轻声责怪:“他才多大。” 徐清圆手托腮,眼皮微翘:“他应该比我大一点,但是我爹说,贵族圈向来混乱,皇室不枉多让。太子羡是一个……那什么的人,也不奇怪啊。他是太子,和郎君你这样的人又不一样。” 晏倾听出来了,徐清圆对太子羡的意见非常大。 她虽性情温柔,年少时的那把火,到底一直烧到了现在。她一刻未曾忘。 晏倾望她许久。 徐清圆转脸:“郎君?” 晏倾温声:“太子羡没有私生子。这是他父母写给他的。祈祷他一生平安康泰……你没看到最后的‘我生永爱’么?” 徐清圆:“你怎么知道你是对的,我是错的?” 晏倾声音里带一丝笑,说道:“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你又告诉我,他常年生病。一个常年生病的人,还有心情去做你口中的淫恶之徒吗?他正是因为身体不好,南国皇帝皇后才有可能给他写字,祈祷他平安啊。” 他声音轻柔如溪流,潺潺在她耳边流淌。 徐清圆耳尖滚烫,烫意一路烧到了脖颈。 她讪讪地、乖乖地“哦”了一声。 但是仍然很奇怪——徐清圆问:“可是平常的祈福,不都应该去寺庙道观吗?怎么这个在树洞里?郎君,是不是我们都猜错了呢?” 晏倾轻声:“也许吧。” ——写字写在洞中,是因为太子羡病重的时候,谁也无法见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完全隔离外界的密舍一样的环境。 他躲在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独自忍受着黑暗与恐惧。爹娘担心他,又不敢打扰他。他们的爱写在他一个人躲着的树洞中,希望他能够看到,希望他能熬过每一次苦痛,病情一点点好起来。 时至今日,晏倾难以说清自己算是好起来了,还是更加糟糕了。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树洞,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安全的。 他只是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碰到徐清圆。而早已不属于他一个人的树洞中,多了一个少女,竟也不让他慌乱恐惧。 晏倾默然想着这些,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听到徐清圆叹了口气。 徐清圆很认真:“无论如何,写字的父母不管是谁,都很爱他的孩子了。”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 晏倾问:“你做什么?” 徐清圆闭着眼,唇动了动:“帮这对父母祈祷,希望他们所爱的人一生平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 晏倾微讶,呆呆看着她。 电光在洞外闪烁,天上斜斜劈开一道裂缝。白亮的光照入洞内,紫藤花摇落,少女跪坐,双手相叠,乌发如云。 她的眉目中流淌着圣洁的光华。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过于明亮的光。但是闪电消失后,虚幻中短暂的悸动跟着变暗,他很快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晏倾自嘲摇头,慢慢收回手,手握成拳,僵硬地垂在膝上。 -- 今日雨不算大。 但是雨落下来的时候,仍招来了园中年轻男女的抱怨。众人去了公主安排的住舍,赏花宴自然要推到明日。 暮明姝翻名册时,发现少了几个人。暮明姝担心园林太大,有人迷路。这位公主向来亲力亲为,嘱咐卫士出去找人时,她自己披上蓑衣也进入了雨中。 天昏暗下去,黄昏之后,兰时撑着伞,焦急地寻找自家女郎。 她小声叫唤女郎名字,走到一个转角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人。那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兰时抬头,看到这人是晏郎君那个侍卫,风若。 兰时:“我要找我家女郎,你挡路做什么?” 风若咳嗽一声,语气飘忽:“你去其他地方找呗。” 兰时狐疑地瞪着他,看到他身后那条路尽头有一棵紫藤花树。她盯着那紫藤花树看的时候,这个讨人厌的侍卫身子一晃,再次挡住了她的眼睛。 兰时生气:“你让开!” 风若:“你家女郎不在这里啦,我都看过了,这里没人。你去其他地方找人吧。” 他手按住这个小侍女的肩,果断快速地将侍女转个身,笑眯眯:“你去那个方向找吧,我好像看到徐娘子去那里了……” 兰时:“你!” 一道女声传来:“什么事?” 风若暗道糟糕,全身绷紧。而被他推着的兰时抬头,看到了灯笼微光如流水般靠近,广宁公主披着蓑衣,在侍从的陪同下向这里走来。 兰时连忙告状:“殿下,我家娘子不见了,我怀疑那个紫藤花树有问题……这个风侍卫,却不让我去。” 错落雨点滴落,暮明姝看向风若。 风若头皮发麻。 暮明姝目光一闪,慢悠悠:“风侍卫,你家郎君呢?” 风若嘴硬:“我家郎君要办一桩大案子,行迹自然不能告诉与案无关之人了……哪怕是公主殿下!请殿下见谅。” 暮明姝笑了。 她总是覆着一层冰雪霜意的眼睛,在这时倒因为揶揄而生动起来:“哦,我还以为是我下午时当众告白,吓到了晏清雨,晏清雨在躲我呢。嗯,正好我要找晏清雨,不管晏清雨要办什么‘大案’,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吧?” 风若觉得自己冷汗都要掉下来了。 他看到公主殿下一扬下巴,侍卫手中灯笼开始向着紫藤花树的方向游离。风若暗叫不好,跃过去要再寻借口阻拦,暮明姝手抬起一错,将他挥退。 暮明姝:“放肆!” 她大步走向紫藤花树,距离越近,她越能感觉到有活人的气息。她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眼丧着脸的风若—— 哦,“办大案”?这就是所谓的“大案”? -- 树洞中,冷风吹来,徐清圆打了个哆嗦。 晏倾偏了脸看她。 二人面面相觑半天。 晏倾轻声问:“要外衫吗?我不会告诉外人。” 徐清圆:“可是郎君也会冷啊。” 她想晏倾看起来这么瘦,这么苍白。 晏倾:“应当会比你好一些吧?” 徐清圆踟蹰半天,红着脸点头,让晏倾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肩上。青色绸缎男式外衫加身,她置身于他衣上的清香下,像只乖巧小猫。 窸窸窣窣,幽香相叠,他低头给她披衣时,面容绯红的女郎仰头看他,眸若清水。 晏倾一顿:“怎么?” 她小声:“你碰到我头发了。” 他怔一下,礼貌收手:“抱歉。” 徐清圆犹豫片刻,还是问了:“我还……好看吗?” 晏倾怔忡,面容绯红,飞快地看她一眼,不解她的意思。 徐清圆也脸红心跳得厉害,可她闭着眼,不得不说:“郎君,你看看我的头发和步摇流苏有没有缠到一起。我怕我出去后形容不整,被人误会。” 晏倾便认真看她发顶半晌,说:“……有些乱,我帮你整理一下,不告诉外人,好不好?” 徐清圆垂下头,轻轻点头。 他伸出手,微湿的衣摆擦过她的脸,她玉颊生晕,如同埋在他怀中一样。 二人气息在近距离中交错,他们管控着自己的心脏和眼睛、和感觉。 不去乱想,不去乱看,只低着头。 好不容易折腾完这些,二人默默挨肩坐着,都不再说话。 他们各自低着头,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空气中流窜的潮湿燥热气氛,他们皆当做不知。 晏倾微微蹙眉,有些烦恼这种状况什么时候结束。而徐清圆捂着自己心跳,偷偷摸摸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转移话题: “郎君,你有婚约吗?” 转移话题对于他二人现在的尴尬,确实是个法子。但是晏倾被她的新话题噎住,没想到她竟然问他这个。 晏倾摇头:“娘子的好奇心有点重。” 他连斥她都温温和和,徐清圆脸更红了,却为自己辩解:“郎君,你误会我了,我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是想起来,广宁公主向你告白的事。” 而外面,已经走到树洞口的暮明姝,听到了“广宁公主”几个人。她回头示意身后人不许弄出动静,她要听听那两人要说自己什么。 树洞中,晏倾沉默半晌,干干地应了一声“哦”。 徐清圆道:“郎君,你、你、你……有意于广宁公主吗?” 晏倾又是沉默许久,斟酌着回答:“殿下金枝玉叶,非我所能肖想。我早已立志不婚不娶,娘子莫要多想这事了。” 徐清圆很纠结。 她断断续续、结结巴巴:“我、我大约知道,郎君于此事上颇为慎重。因为、因为我也听长安百姓说过,郎君好多次拒绝陛下的指婚。连陛下都知道郎君无心婚配了。只是、只是……广宁公主殿下很不容易,她并非真心爱慕郎君,而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如此表现。 “郎君若是无碍的话,何妨帮一帮殿下呢?” 这样的话,倒是和晏倾以为的不同。 他在黑暗中偏了脸看她。 目光错开时,他注意到了树洞外的灯笼光。 芙蓉园这样的地方,既是广宁公主主持花宴,那么夜里提着灯笼寻人的人,事后桩桩件件都会汇报于公主殿下。晏倾想,徐娘子分明要替公主殿下说情,他不如听听,也让广宁公主知道徐娘子的好。 徐清圆轻叹着说:“公主自古以来的婚事便与朝廷政务牵扯,向来不自由。那类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也许有缘寻得真心人白头不离,但大多公主殿下是朝廷政务的牺牲者,她们理应为皇室牺牲自己的青春。 “然而广宁公主殿下,和寻常公主又不一样。她曾经跟着陛下南征北战,建国开国。可是因为女子身,因为陛下的些许旧日不喜,她并没有因为这份军功而得到什么赏赐。顶多……也不过是逍遥了几年。 “随着公主殿下摽梅之龄到来,而陛下为了稳定朝局,必然会让公主嫁人。公主与我说,陛下不喜爱她。那么我便从陛下不喜爱她的结果来说—— “先前在积善寺时,公主殿下与宰相府中的林郎君林斯年相看。因为陛下和宰相情谊深厚,本就是亲家。但是情谊再深,自古以来的教训都告诉我们,皇权和相权必有一争。而我们都知道赢家会是谁。这样浅显的道理不只我这样只会纸上谈兵的人知道,陛下和宰相也必然知道。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大家仍想维持和谐局面。 “所以不受陛下喜爱的公主殿下,和宰相府中半途回家的、同样不受宰相青睐的林郎君相看。显然两人都对对方印象不好,相看失败。我不知道陛下和宰相是否松口气,但是公主殿下接下来的相看宴,流水席一样,只多不少。可她一定再找不到比林郎君更好的婚配对象了——更好的,陛下不会允许世家坐大。 “公主走投无路,只好盯上了郎君你。郎君既然无心婚配,何妨相让公主殿下?便是帮公主殿下缓一段时间,殿下必也感激郎君。 “自然……我、我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是干涉郎君。” 晏倾望着徐清圆,目光微微闪烁。徐清圆对朝局的洞察,绝非寻常女子之能。但她从未涉入朝堂,她顶多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看到一些东西。 他该说——不愧是徐固教出来的女儿吗? 这便是徐固家最珍贵的、藏着的露珠儿吗? 晏倾低声:“这样的话,不要对外说。” 徐清圆撒娇:“自然,我只和郎君这样说。” 她神态娇憨,眼中有对他的依赖。而晏倾心中突然一阵痛,因他生了渴望,他想听出来她的声音——当她这样和他说话时,她的声音,应该是怎样的? 晏倾闭着眼低下头,徐清圆来扶他:“郎君,你怎么了?” 树洞外传来女子沉静的声音:“晏少卿,徐妹妹,是我。” 徐清圆诧异,听出了暮明姝的声音。她迷惘地看向晏倾,晏倾对她颔首,示意无事。 暮明姝打了招呼,掀开帘幕一样的紫藤花蔓,弯腰进入了树洞。她看到了相依而坐的年轻男女,看到了徐清圆披着晏倾的衣袍,二人一同坐着看她。 分明是金童玉女。 暮明姝打量了一番树洞,笑了笑,颇为感慨:“这树洞还留着,能让人来避雨,看来不错。” 树洞矮小,无法起身行礼,徐清圆只好坐着向公主殿下俯了俯身。她靠着晏倾肩膀,手拽着晏倾的衣袖。当有外人在时,她本能地依赖他,但是她自己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小动作。 而晏倾也不好提醒她。 暮明姝眼中笑意加深,只说这树洞:“以前我们打进长安城的时候,我看这紫藤花树长得好,就留了下来,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说起这个,我想起一事,你们知道吗,今日,是南国最后一代皇帝皇后的忌日。” 她是笑着和徐清圆说话,眼睛却看着晏倾。 晏倾沉静安然,端然静坐。 徐清圆轻轻地“啊”一声,公主殿下接着说:“太子羡在甘州闷棺而死的消息传入长安后,南国皇帝皇后就自缢而死了。长安易守不易攻,我大魏兵马能那么轻易地攻下长安,是因为我们没有遭到抵抗。 “善待子民,重整山河。这都是大魏开国皇帝应该做的……这样其实也好,太子羡闷棺而死,他父母知道他身死后便跟着一同离去,想来黄泉之下,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寻太子羡了。 “听闻……太子羡常年重病缠身,不见世人。前朝皇帝皇后的赴死,也许是想去照顾他们病重的孩子吧。” 紫藤花后的灯笼光照着树洞,隐隐绰绰,徐清圆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生永爱”几个字上。 晏倾轻轻垂了眼皮,袖中手指扶着树壁,颤抖几下。 风若在外头不悦:“公主殿下,你总说前尘往事做什么?这些和我们什么关系?” 暮明姝再次笑了笑,她看着晏倾的眼睛,慢悠悠:“没什么意思。徐妹妹,你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至少知道一人的父母很爱他吗?我指的便是太子羡。当年我走入长安,看到这棵花树时,我就知道这样确切的爱,应该留下来,不应毁去。” 她向洞外退:“前尘往事说得够多了,两位可以出来了。天色晚了,各自歇了吧。” -- 徐清圆被兰时扶出树洞,她和晏倾一起跟着公主殿下,向那片屋舍走去。 雨已经很小了,不再需要伞了。暮明姝脱了蓑衣,背着手在前面慢慢走。 晏倾和徐清圆跟在后方,自他们出来,暮明姝的蓑衣披到了徐清圆身上,晏倾的外衫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暮明姝回头看晏倾:“晏少卿,我不多说其他的了。徐妹妹方才那番话,已经将我的处境研究得很透彻了。我听闻晏少卿没有喜爱哪家女郎,也没有婚配的意思。下午时,我当众向晏少卿告白,晏少卿的表情也很平静。我不妨猜一猜—— “晏少卿本就打算帮我,并不介意我摆出心慕你的架势,让满长安都知道我心慕你。” 徐清圆惊讶地仰头看晏倾。原来她想的那些,晏倾也想过。 晏倾对她笑一笑。 晏倾回答公主殿下:“殿下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自然无谓。此举本就与我不痛不痒,世人评价皆在殿下身上。殿下三思之后如何行事,告知我一声便可。” 暮明姝眼睛看着徐清圆,却对晏倾说话:“那我便要轰轰烈烈地开始追慕晏少卿了?晏少卿能帮我挡多久呢?” 徐清圆躲开公主的目光,心想公主看她做什么。 她因紧张与心慌而脚下趔趄,一绊之下,手肘被旁边的晏倾扶住。 晏倾看了她一眼。 徐清圆脸更红了。 暮明姝声音里带笑:“晏少卿不介意吧?” 晏倾又看了徐清圆一眼。 暮明姝说:“若是晏少卿有了喜爱的女郎,晏少卿告知我一声,我自然会停下来。只是那个女郎,会不会介意呢?” 暮明姝点名:“徐妹妹,你会介意吗?” 晏倾一怔,徐清圆跟着一怔。 她眼睛迷雾一样,抬头看暮明姝。她心慌意乱,她求助地看晏倾一眼。 晏倾垂下眼,低声:“殿下莫开徐娘子的玩笑。我应当不会有那一天……若真有那一天,我必然要向未来夫人负荆请罪了。” 暮明姝满意了。 暮明姝走了一段路,又琢磨过来一件事,回头看着各自闷头走路的晏倾二人。她问晏倾,眼睛依然盯着徐清圆: “既然如此,下个月的七夕,我和晏少卿同时出现在东市逛街,对晏少卿动心无比,晏少卿也不介意吧?” 晏倾皱了一下眉。 徐清圆抬头看晏倾。 晏倾心想看他做什么。 这一段路,漫长又崎岖。夜火重重,清凉沉寂。 公主殿下在旁等着,晏倾想当做不懂徐清圆的眼神,可她清湖一样波光粼粼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晏倾僵硬半天,低声问徐清圆:“我不想与殿下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徐娘子可以陪同我一道去吗?关于你爹,尚且有些问题要请教。” 徐清圆眼中噙了笑,微微点头。 晏倾别过脸,闭了一下眼,心头荒凉中,又生起些许暖意—— 他想自己不应当开口邀约的。但是这是他父母的祭日,他怎好扫兴。 然而是扫他父母的兴还是徐清圆的兴,已然说不清楚了。 晏倾只好想,我改日再想法子暗示拒绝吧。 中山狼10(七夕这日清晨徐清圆和兰...) 七夕这日清晨, 徐清圆和兰时出门去买红色丝线,顺便将之前从书铺借走修好的书还回去。 二女刚离开家门不久,未出坊门, 听到前方嬉笑打闹声。二女驻足,还未反应过来,一群小乞儿吆喝着,咋咋呼呼向她们冲来, 又从她们身边跑开。 那群小乞儿跑过去时, 从徐清圆腰下摸了一把,嬉笑:“美人儿!” 徐清圆惊骇之时,那群人哈哈跑开, 而兰时一下子炸开:“娘子, 钱袋不见了!” 徐清圆便顾不上自己被人调戏之事,忙和侍女一道去查钱袋,发现兰时怀里系着的钱袋果然被摸走了。 兰时气得跳脚:“混蛋!偷儿可恨!” 可是她们两个女子,等回头时, 那些偷钱乞儿已经跑没了影。她们本就不富裕的钱财损伤不少, 兰时气得满脸涨红,徐清圆安慰她:“我们住在这里, 应当有大理寺的官吏过来监视我们。虽然这些日子可能人撤走了不少, 但是附近官吏必然离我们不会太远。 “不如去报官。” 兰时发愁:“可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事,大理寺怎么会管?八成把案子束之高阁,根本不理会。” 徐清圆浅笑:“不会的。晏郎君怎么会是那种人?” 兰时扭头看她,见女郎白裳碧裙,腰间青黄色披帛垂委, 发间金色小梳模样的簪子点几滴流苏,在额前轻晃。女郎一贯的端庄娴雅, 只是此时她笑起来的样子,眸子轻亮,唇角微翘。 整个人像一朵开绽的三月桃花,饱满妍丽。 兰时神色古怪,凑过去小声:“你……思春了呀?” 徐清圆一怔,立刻去捂侍女的嘴:“再乱说撕烂你的嘴。” 主仆二人这番打闹,冲淡了些丢钱的不快。二女相携着出了永宁坊,正如徐清圆猜的那样,她们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漫不经心的在此地巡逻的一个大理寺小吏。 那小吏正站在一个包子铺前:“给我包两屉新出笼的,要今天刚宰的羊肉……” 兰时喊他,他心不在焉地扭头,看到了徐清圆二人。本来不耐烦的他看到美人,心情稍微好了点,扶着刀走过来,期盼地看着徐清圆:“徐娘子,可是又想起什么没说的案情,可以报给我们?” 徐清圆愣了一下。 兰时快嘴道:“我们没有新的线索了。我和娘子出门时,钱袋被小乞儿摸了去。找你们报官的。” 听说没线索,小吏态度就恢复冷淡了,他道:“这种小偷小摸找京兆府报案吧,我们不管这种小事。” 徐清圆轻声细语道:“魏律有规定,案子无论大小,若是百姓寻大理寺报案,大理寺不能不接,否则以渎职办。这是你们晏少卿之前与妾身说的,莫非是妾身记错了?” 小吏一滞。 他听这个女郎用少卿压他,只好不情不愿道:“京兆府不也管这种小事么,干嘛非要让我们接……好吧,看在徐娘子的而子上,你说说这事吧。” 徐清圆和兰时便将出门后遇到的事告知。 这个小吏一边听,一边扭头盯着包子铺的老板包包子,他一边“唔唔唔”,一边急切的:“我要羊肉馅儿的,羊肉的!那笼就挺好的,给我留着……” 徐清圆默然。 小吏回头,冲臭着脸的侍女和文静的女郎一摆手,非常随意:“行了,这案子我们接了,你们等着消息吧。” 徐清圆沉默一下,说道:“可郎君都没有问我们那偷钱乞儿的人数,相貌……” 小吏惦记着自己的包子,随口道:“问了你们又记不住……” 徐清圆轻声:“我记得。” 小吏:“……” 他因为遇到这样难缠的女子而牙疼,却碍于对方和他们晏少卿的交情,不得不黑着脸找人借了纸笔,走到旁边茶馆木桌前一拍:“什么特征,什么相貌,你写吧。” 徐清圆已经看出这小吏的不上心,想了想,却还是将人像画下来,将那群欢呼跑开的乞儿特征记录在纸上。 她将纸还回去,问道:“你们何时会抓到他们?” 小吏回头对她一笑,轻蔑而敷衍:“徐娘子,我与你说实话,长安城的乞儿小偷成群结队,抓是抓不完的。大理寺平时办的都是常人不敢办的大案,之前晏少卿配合你去查梁园,事后就被我们正卿骂‘大材小用’了。 “这种小事,你们应该去找京兆府。不过就是找京兆府,也别报太大希望。这种事遇上,就倒霉认栽吧,人没事就好。” 兰时扭头看徐清圆,徐清圆沉默片刻,屈膝向小吏行了一礼。 兰时还想说话,硬被徐清圆拉走了。二女走到巷口,回头看时,正好看那个小吏着急地接他的包子。 包子太烫,小吏随手将之前徐清圆写字的纸用来包包子了。 兰时气得要命:“娘子,他怎么这样?我早知道他不会管这种小事,但他的态度也太糟糕了。难道我们不提供郎主的线索,就和他全然无关了吗?” 徐清圆眼睛眨了一眨,若有所思。 她喃喃自语:“原来我原先所想的并不算错。原来晏郎君那样的官员,果真是少数。” 她因为晏倾而对大理寺生起好感,今日一幕将她打回原形,她方知道,原来世人分为三六九等,晏倾那样无类贵贱的才是少数。 她应当重新对这世间警惕起来。 徐清圆安抚侍女道:“只是丢了钱财,日后我们小心些便是。这种小事,就不要麻烦晏郎君了。晏郎君来找我们时,你不许告诉他这种小事,让他操劳。” 兰时看她一眼,徐清圆以为侍女又要问“为什么”,兰时却转而一笑,问她:“晏郎君今晚来找娘子吗?怎么找?是驱马车来吗,你们有约好时辰吗?娘子,换身衣裳吧。” 徐清圆脸一点点红了。 她瞪侍女一眼,说:“没有约那些。晏郎君来的时候,我们自然就知道了。何况晏郎君找我,必然是为了告知我爹的事。先前公主殿下在,他不好多说。你不可多想。” 兰时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徐清圆当没听见。 七夕佳节,她们去买五色丝线,五色丝线缚于有情郎腕上,代表一生一世的心悦期许。 徐清圆也过这样的七夕。 她买来五色丝线,却似乎并没有有情郎可拴,这可真是烦恼。 -- 大魏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上朝。大魏朝拥有实权的最高官位也不过三品,五品在大魏朝已算高官。 晏倾的大理寺少卿属从四品上。 朝会散会,离开含元殿,沿着龙首渠,晏倾和众位官员一同向出宫的皇城方向走去。一派深浅绯红与紫色官袍相间,整个大魏朝的权臣,大约都在这里了。 晏倾低着头,心思沉沉地想着自己之前与徐清圆的相约。 他很犹豫。 他在走一条错误的路,他不应当在七夕这样的节日和一个女子同行。这会让女郎误会,可是当日,在公主和徐清圆的双重凝视下,他竟然无法拒绝。 然而这条路不应该走下去。 他该如何是好? 晏倾走过一个官员身边时,那官员喜滋滋地来拉扯他的袖子:“晏清雨!” 晏倾敏捷地躲开男人的手,只让人抓到了他袖子。男人愣一下,哈哈一笑,扭头跟旁边的官员说:“晏少卿还是这样,谁都不能挨他一下。” 几个围在一起的官员发出善意的笑声,晏倾定定神,问他们:“什么事?” 拉住他的人是户部的一位员外郎。这位员外郎眉飞色舞,满脸红光:“晏清雨,今晚一起游街,咱们去北里喝酒啊。我请客!可不要不给而子……北里那些小娘子,天天嘴里念叨着你。” 另一官员笑:“最近晏少卿不在长安,不帮那些人抓府里不听话的纨绔子弟,北里的娘子们都想念少卿了。” 另一人:“确实确实。我家思娘说,我要是再请不到晏少卿去北里,她就不理我了!” 大魏朝并不禁官员上青楼,这在官员之间,甚至是一种可以攀比的雅事。只有晏倾,除非办案,不然不会去北里。 如今晏倾听他们邀约,并未应下,而是盯着红光满而的户部员外郎:“刘员外这么高兴,可是最近发了大财?” 户部员外郎的喜色早就掩饰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炫耀:“之前一直拖着的那笔税收收上来了,我大魏今年收成格外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今年税收比往年还多了这个数!” 他比了一个手势,旁边官员们全都围了上来。 无他,朝廷中各部方方而而,都要求于户部批钱。户部以往总是抠抠嗖嗖,这次少见的露出“土财主”气质,谁不趁此机会来分杯羹? 户部员外郎感叹:“尤其是南边那些州府,一个个太有钱了,每年全靠他们了。” 晏倾缓缓问:“全国赋税收成都这么好,没有欠税的?” 刘姓户部员外郎随意回答:“怎么可能有不欠税的?不过大魏三百六十州,本来就是拿东家补西家的事儿。今年北边旱事多,好多州收不上来税。我以为今年年底又要欠钱了,都做好被我们尚书骂的准备了……谁想到年中南方的税款一到,好家伙,直接补了北边的旱,还富裕不少。” 晏倾问:“蜀州的税也交齐了?” 员外郎疑惑地看他一眼:“我不记得蜀州欠税,大约是交齐了吧。” 晏倾轻声:“不对呀……” 按照他上个月从蜀州回来的印象,他不觉得蜀州今年有能力交齐税额。蜀州不提富裕,许多百姓连庄稼都是一笔糊涂账,再加上干旱炎热……怎么可能赋税却不亏钱呢? 晏倾对员外郎说:“郎君先不要想着饮酒取乐的事了,我与郎君去一趟户部,重新清点一下今年的税吧。” 周围的官员们齐齐失声:“……” 户部员外郎的喜色也僵在了脸上。 员外郎声音都一哆嗦:“晏少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们弄虚作假?这钱是实在的,我们没有贪啊……” 晏倾沉静:“只是有些疑问,需要证实一下,郎君不必紧张。” 这位户部员外郎的喜色没有维持一刻时候,被迫和晏倾一同回户部重新点税。户部中忙碌的官员们看到这位员外郎把大理寺的人带了进来,一个个齐齐哆嗦,瞪着员外郎:什么意思? 刘员外有苦难言,只好哭丧着脸和晏倾一起去查税。他清点这些税额,见晏倾只拿着蜀州的税款在看,心里微微放下来。 晏倾问他:“蜀州今年的税,似乎比往年交的还要多。” 员外郎回答:“自开国以来,蜀州没有一年欠过税。毕竟这是陛下和宰相当年照看过的地方,那里的官员和百姓都淳善无比,这是陛下之功。” 晏倾不置可否,问:“最近蜀州有什么邸报报于中枢吗?” 员外郎叫苦:“我只是一个户部小小员外郎……少卿饶了我吧。” 而晏倾已经对蜀州的事心生疑问,他不再留户部,而是前往中书省,想拿到关于蜀州最近几月向中枢发来的文书。中书省见是大理寺官员,以为对方是来查案,便尽量配合。 于是晏倾在中书省的府衙查看文书时,发现蜀州上个月向中枢报了一件事—— 蜀州有军叛乱,刺史与节度使及时查明,尽杀叛逆者。叛乱之后,节度使重新收编军队,蜀州重新恢复太平。 这个文书发来的时候,是六月下旬。彼时,距晏倾离开蜀州不过大半月。 中枢为此嘉奖蜀州及时平叛内乱,为节度使和刺史表功。 晏倾眉目皱得更深,觉得这个叛乱和那个没有欠税的消息加起来,联合起来看,几乎可以认定,蜀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甚至疑心,自己之前在蜀州时遇到的那些官员,这一次会不会正好在“叛乱”之中被杀。 心有疑问,不可放任。 晏倾当即拿着文书去兵部,要求调看兵部关于这场叛乱更详细的记述。 一整日的时候,晏倾往返于朝廷六部之中,和各部官员周旋,总算拿到了关于蜀州的所有讯息。这不可能毫无牵连。 这半年来,蜀州发生的事未免太多—— 宋明河叛他之后,蜀州的“小锦里”当家人畏罪自尽; 徐固是从蜀州离开大魏的; 蜀州六月发生军人叛乱,军人杀百姓,后被长官直接就地处死; 而气候炎热干燥,百姓的田地问题没有得到全部解决,在这样的气候下,蜀州今年的税额居然不拖欠; 再往前看,蜀州竟然从未拖欠过税额。 而这是不对的。 晏倾微微闭目,回忆自己曾经做太子羡时,看到的每年蜀州的纳税额。蜀州因为山势地形之故,多困苦、贫穷,那时候蜀州每年都需要朝廷特意关照,才能运持。 纵他治国不当,纵他不是合格的理国者,蜀州前后的差距,也不应当差出这么多。 难道仅仅因为当今陛下和宰相曾经在前朝时任职过蜀州,大魏开国后,蜀州的变化就如此大吗?大的超脱了它本身地形的限制。 黄昏之时,晏倾依然没有离开皇城一步,直接进宫去找陛下,向陛下报告此事。 -- 黄昏之时,徐清圆没有等到晏倾。 只有晏倾的侍卫风若跑来告诉她们:“我家郎君今日一整天没有离开皇城,恐怕是办案太忙了。娘子不如不要等他了。” 徐清圆点点头。 风若舒口气。 他对于晏倾和徐清圆的关系,一直抱持一种矛盾心态。他希望郎君身边能有一个女郎陪着,但是他又不希望那个女郎是徐固的女儿。 他希望晏倾可以好起来;只是如果让他好起来的人,不是徐清圆,只是长安城中随意一个贵族女郎,就好了。 兰时送风若出去,回屋的时候,看到女郎伏在案上写字。 兰时有些不悦晏倾的爽约,徐清圆却温温柔柔,让兰时与她一道,和她出去挂灯笼。 兰时憋着气,端着杌子出了家门。徐清圆踩着杌子仰头,将大红灯笼挂于门旁。她又将自己方才写好的字条,挂于灯笼下。 兰时:“你写的什么呀?” 徐清圆捂着手,被她扶着跳下杌子,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写了我去了哪里……万一晏郎君出宫后来找我们呢?” 兰时:“你没听风侍卫说吗?人家大忙人,不会来的。” 徐清圆说:“兰时,你不能这样嘲讽人。晏郎君是朝廷大官,必是有政务才绊住他。难道你希望朝廷的官员,都如我们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吏一样,只关心自己的包子,不关心自己的职责吗? “有晏郎君这样的官员,身为小小百姓,应该庆幸,体谅呀。” 兰时努嘴:“那你挂什么灯笼?哼,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徐清圆拍一下她的手,让她不要胡说。而无论晏倾来不来,她今夜都要和兰时出门,和这世间所有女郎一样,去过七夕。 她不留于原地等他,她有自己要去的方向。她好奇这座辉煌的长安城的意义,她千里迢迢从云州走到这里,她正要好好地了解这里。 只是也怕他担心。 留一纸条罢了。 别的也没什么。 徐清圆披上斗篷,和兰时登上马车,回头望一眼门前悬挂的红色灯笼。灯笼下的白纸黑字在风中摇晃,她轻轻抿唇,放下帷帘。 -- 晏倾走出陛下的寝舍时,拿到了陛下要他悄然离京、暗访蜀州的密旨。 他立在宫殿前,看着满天满地漆黑中,华灯悠悠然,一点点亮起。整座皇宫如同火凤凰般,徐徐燃烧。 他扶住长栏,看得有些怔愣,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隐隐约约中,好像看到了病弱的父皇和他一同站在城楼上观灯,父皇咳嗽着和他说:“这就是长安。清雨,你要好起来,才能守好这片河山。” 一阵冷风吹过,青年的红色官袍贴身而扬,寒潭红血般艳而夺目。 从后上前的宦官一咳嗽,晏倾回过头,看眼宦官。 他眼中静黑的湮灭一切的暗意,带着深渊的窒息,让宦官一愣。 宦官陪笑:“少卿这边走,奴送您出宫。” 晏倾仍有些恍惚。 他说:“今夜宫里点了很多灯。” 宦官边陪着他出宫,边笑着说:“今夜是七夕,一会儿陛下还要去兴庆宫,与民同乐呢。” 七夕…… 晏倾心中喃喃自语,蓦地彻底回神,想到了今日是什么日子,有谁在等他。 他脚步一下子匆忙,向宫外疾奔。离宫前,他忍不住想着宦官的话,向兴庆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里灯火已经点亮,影影绰绰的宫人身形映在飘飞的帷幔上。 兴庆宫是离宫外最近的宫殿,皇帝站在兴庆宫中,就可以看到宫外他的子民如何生活,听到各处府衙的办公声,从王府传来的管弦丝竹声。 灯火昼夜不息,自昏达旦。 晏倾走过兴庆宫,隐约听到些过去的笑声、说教、叹息、快乐。而他必须劈开过去的幻影。 -- 皇帝在兴庆宫中喝茶,内宦通报后,一个人从帘后走来,穿着常服。 赫然是宰相林承。 皇帝笑着向宰相招手:“子继啊,过来坐。傍晚时朕被一些政务缠身,到现在才有与民同乐的机会。朕可是遵守咱们少年时的约定,这样的日子,从来不忘你啊。” 林承笑着走向皇帝:“臣老了,不如陛下精神好了。” 两个中年男人都带着感慨、皱纹、努力释放的善意。 君臣之间的友情不同于世间大部分友情那样经久不衰。 皇帝不会告诉宰相,在宰相来之前的一刻,晏倾刚拿着他要求彻查蜀州的旨意走出皇宫;宰相也不会告诉皇帝,上个月蜀州发生的那场叛乱并不寻常,蜀州早已不是他们少年时立志起步的蜀州。 中山狼11(他垂下眼时隐约羞涩好...) 长达五年的隐居生涯中, 徐清圆再没见过和“长安不夜城”一样的繁华盛景。 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巨变之前,年仅十二岁的徐清圆曾与父母相随着,在前一年的上元节游过长安夜。那时过于年少, 她已不记得具体事件,只记得身边人的体温,灯火的辉煌。 清圆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毕生也不会再见那样盛大的灯盏。 幼童转着风车跑过, 谁家娘子丢下方帕回首一笑, 空气中又流窜着什么酥山的奶香味,有谁呼唤着: “太子羡要出来了!皇城今夜不禁,我们都可以去皇城看太子羡了!” 民众的呼声中, 太子羡的名望一直比病弱的皇帝要高。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病弱, 随时会归天;而希望在他们那位神武不凡的太子羡殿下身上。 事后想来,让她流连不已的盛大灯盏,大约只是她一人的美好记忆。那时身边父母的情绪并不算高—— 世家颓败,灾祸频发, 南国顶着巨大压力坚持迁居长安, 自此民声沸沸,国将不国的流言遍起天下。 上天的警示断断续续, 天历二十二年的巨变并非毫无征兆, 父母早已察觉,所谓的盛大灯盏,寄托安抚的作用可能更大些。 而今时如逝水,五年倥偬岁月过,徐清圆与侍女再次来游长安夜, 身边已无当时相伴的爹娘。 这是七夕夜,不是上元夜;这是情人相许夜, 不是共祈民安夜。 虽然如那时候一样,长安在重大节日里,例行停了宵禁,“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徐清圆走在人群中,略有些恍惚。倒是兰时很兴奋,兰时是在她阿爹隐居时候才买回来陪她的。兰时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夜景,发出和她年少时一样的感慨。 兰时兴奋地拽着徐清圆的手:“娘子,那里还有卖灯的!我以为今夜都是织女娘娘乞巧什么的。” 徐清圆笑一笑,被兰时牵着走。 兰时问她:“今夜是不是长安哪里都能去的?” 徐清圆点头:“是呀,除了皇宫进不去,官府府衙关印进不去,其他地方都能去的。” 兰时:“那我们去曲江,我们去乞巧楼,我还想看那座‘天下第一名楼’花萼楼,看花萼楼上的皇帝!” 徐清圆被侍女的快乐打动,笑着说好。 人群熙攘,许多人都朝平时进不去的皇城相拥。二女跟着人流而走,徐清圆始终有些恍惚,她偶然看到暮明姝的车辇一晃而过,还未细看,眼前就重新被人影遮挡了。 一个小孩在人流拥挤中被撞过来,撞了徐清圆的腰肢一把。 她忍着痛低头,小孩已经大哭。 小孩抽泣着哭自己找不到爹娘,徐清圆便和兰时陪她一起去找爹娘。原来小孩的爹娘今夜挤进来,在皇城下摆摊,贩卖五色缕和各式灯笼。 大人忙着为生计奔波,忘了跟在身边的小孩。等回过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大人急得不得了。好在今夜有织女娘娘保佑,徐清圆很快牵着孩子给大人们送了回来,让这对父母千恩万谢。 两个大人抓起一把五色缕塞给徐清圆:“我们没什么可以感谢娘子,这五色缕娘子千万收下,回头系在你郎君腕上,保证一辈子把他牵得牢牢的。” 今夜这样的日子,本就容易遭受旁人的善意调侃。徐清圆一路走来,已经被无数郎君试图攀谈,被无数长辈拉着手问她可有婚配。 她便是脸红,红了一晚上,也红得很麻木了。 徐清圆抿嘴一笑,没有接两个大人的话,只盯着他们忙碌的摊贩,看他们被哄抢一空的灯笼。 徐清圆喃喃:“生意这样好啊。” 两位大人眉开眼笑:“一年生计就靠这几个大节了。” 徐清圆:“如果在灯笼上写些寄语,如果按照客人的要求写上客人想要的祝福,生意也许会更好。” 两个人看这娘子斯斯文文,不禁笑了:“我们哪里识字?” 徐清圆指自己:“我可以帮忙呀。” 两人一愣。 徐清圆这时候脸微微红了一下,目光轻眨:“事后分我一点辛苦费便好。” 跟在徐清圆身后的兰时这时候恍然,娘子是要补回她们白日被偷了钱的损失。她们而今生活清贫,又不像之前在梁园居住时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清圆也有自己擅长的生财之道。 兰时看那对夫妻犹豫,忙帮忙吹嘘自家娘子:“不要小瞧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可是大才女,大儒的女儿。她会天下所有书法,还会作诗,你想要写什么她就能立刻给你……” 徐清圆嗔:“兰时!” 两个大人互相看一眼,点了头:“本来觉得娘子这样的人不会做这些,也没有读书人会拉子。 “不管挣不挣钱,我们都请娘子帮忙写字了。之后多挣的,我们分给娘子一半好不好?” 徐清圆屈膝行礼。 她让兰时买了便宜纸笔,入座写字,摊贩上的生意发生细微变化。而这样貌美的娘子做生意,也引来了不少客人。 -- 暮明姝和自己的弟弟,当朝太子暮长亭一同在游街。 原本乘着车辇,但人潮摩肩擦踵,二人便下车而行。 年轻的太子雀跃无比,压抑着兴奋,从没在这样的长夜和长姐一同出来玩耍。 他看到暮明姝的目光凝望一个方向,顺着看去,便见到一个大家闺秀一样的女子坐在一个小摊贩前,提腕要写字。那个小摊已经排起了长队,不知多少郎君想要买那女郎写字的灯笼,或者试图和女郎搭话。 暮长亭脚步不自觉地要往那边去。 衣摆被身后的暮明姝一脚踩住。 太子震惊回头:“阿姐?” 暮明姝冷淡:“答应带你出来玩,不是让你去追慕漂亮娘子的。忘了我要做什么了吗?” 暮长亭一滞,想到了自己和暮明姝的君子之约。 他喃喃道:“可是我们不是去晏府找过人了吗?晏郎君根本不在啊,他必然被父皇……呃,爹留在宫……留在家里办公了,我们总不能跟爹抢人吧?” 暮明姝美艳的眉眼上抬,视线从徐清圆身上移开。 她眼中倒映着重重灯火,慢悠悠道:“谁说追慕晏清雨,就非要晏清雨本人在场呢?他在不在,对我都没什么影响。” 何况她和晏倾本就说过,晏倾不干涉她的行为,她也不去打扰他的正常生活。今夜晏倾必然应该陪同徐清圆的……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错误,徐清圆竟然在那里给人写字,而晏倾却不见踪迹。 暮明姝扯着暮长亭往乞巧楼的方向走,暮长亭性子敦厚柔弱,早年就被暮明姝压一头。暮明姝能文能武,太子殿下只好无奈地被暮明姝拉着走。 登上乞巧楼,老板热情相迎公主殿下。 站在楼上,正好与皇城内兴庆宫中的花萼楼遥遥相对。这是皇城下最佳的观景楼,只是与花萼楼相对着,让暮长亭有些不自在。 暮长亭说:“父……阿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胡闹啊?阿姐,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座酒楼吧。” 暮明姝绣着大瓣芙蓉的金白相间长裙曳地而过,她入座时,云鬓间步摇金翠闪烁,耀目万分。暮明姝不理会优柔寡断还怕爹的太子,向老板一伸手,慵懒道: “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让老百姓排队进来领钱领花灯吧。 “每个人最多可以领一盏花灯,我可以帮每个人免费写一张他们想要的祝福字,但是他们放自己的祝福时,必须把我要求的关于晏少卿的祝福一同加上去。除此之外,每个人还可以领一吊钱。 “为了监督他们有没有写关于晏少卿的祝福,进来的每个人都要登记名额。记住了吗?” 老板赔笑:“自然听公主殿下的。只是这一晚上不知道会花出多少钱,殿下钱财可够?” 暮明姝淡漠道:“本殿下别的不多,唯有钱多。” ——昔年她随父打仗,旁人都论功行赏,封侯加爵,只有她因为女儿身的原因,可能也要加上父皇不喜欢她的原因,她领到的赏,便是一车又一车的钱,一亩又一亩的地,一座又一座的楼。 暮明姝挥霍了整整五年,也才挥霍了不过牛毛。皇帝陛下给她的封赏换算的钱,实在太多了。 老板放下心,下去安排了。 太子暮长亭在旁边,被长姐的大手笔震得合不拢嘴。 他道:“这样的话,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长姐爱慕晏少卿了?” 暮明姝目光闪烁,还跟着扬一下下巴:“我是呀。” 暮长亭结结巴巴道:“可是长姐,你常年不在长安,你不知道晏少卿那个人油盐不进的。爹给他赐婚了好多次都被他拒绝……他这个人根本没有要娶妻的意思。” 暮明姝敷衍他:“晏少卿会被我的真心打动的。一年不行就两年,我非他不嫁。” 说话间,楼下已经排起了长队,公主当即提腕开始写字。她扫旁边弟弟一眼,暮长亭只好过来搭手。太子的字迹当然不能散得全天下人都认识,他便如小厮一般,低眉顺眼地做些伺候笔墨的活计。 暮长亭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暮明姝在乞巧楼上轰轰烈烈搞出的这一套,毫无疑问地抢走了徐清圆所在的小摊上的大部分生意。摊贩夫妻着急得不行,又很无奈——公主殿下那边又送灯又给钱,他们怎么比得过? 生意冷清很多,好在徐清圆依然坚持帮他们写字。 徐清圆低头写字时,听到人群中传来呼声:“我看到陛下了,是陛下——” 徐清圆手中笔在纸上墨晕重了一笔,她抬头,看到重重灯火掩映下,兴庆宫的花萼楼上,帘子一点点卷开,模糊的、遥远的穿着玄色帝袍的男人向下方百姓招手。 人们涌向那个方向,明火划过长线。 恍惚中,徐清圆想到那一年的上元节,花萼楼上的卷帘上扬,戴着面具的年少殿下衣袍飞扬,俯眼望着子民。 人们歌颂他:“我看到太子羡了,是太子殿下——” -- 兴庆宫的花萼楼上,皇帝带着满足和楼外的百姓打招呼。 他心中生起雄壮自豪之情,想自古以来如自己这样的人已然很少,能得到百姓拥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心满意足地坐回主座,对面的宰相林承向他敬酒: “陛下风采不减当年。” 皇帝摆手笑,鬓边发微白,而他不过四十出头。 急促上楼的脚步声传来,皇帝身边的大内宦弓着身进来,手中端着一托盘,盘上是一张折子。 皇帝接过折子看了内容,眼睛幽邃万分。他将折子递给对面的宰相,道:“是广宁和太子那两个孩子在乞巧楼上发放钱财,祈福给晏少卿。广宁前两天就和我说她心悦晏清雨,今晚之后,恐怕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的广宁公主非晏少卿不嫁了。” 皇帝又笑了笑:“可是晏清雨曾经与朕透过底,他体弱多病,寿数不长,他不会娶任何人。广宁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林承看了折子内容,皱了眉。 林承说:“怎么太子也跟着胡闹。” 皇帝道:“朕的太子,毕竟不是前朝的太子羡。” 他停顿了一下,侧头看窗外夜景,缓缓道:“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太过优秀,可惜早亡。不然这天下谁做主……倒是很难说了。” 宰相将折子放回案头,一脸肃然:“陛下雄才大略,便是与那小儿对上,这天下也必然只会臣服陛下。只是陛下要提防广宁公主殿下。” 皇帝眼睛中光映着烛火,看不甚清。 林承只听到他笑:“为何?因为她带坏太子吗?太子只是出去玩一夜而已。” 林承坚持道:“陛下,太子性柔,公主性强。先前不让公主在长安待,不就是怕公主有军功在身,影响过大吗?公主殿下今夜在乞巧楼上行此事,名义上是追慕晏少卿,实则难免有招揽天下英豪入她公主府当幕僚的意思。 “她光明正大地用这种手段接近百姓,积攒自己声望,还会引起读书人的注意。太子殿下看不出这层意思,陛下岂会看不出?” 皇帝长久未语。 炉中香烧尽,林承才听到皇帝意味不明的一句评价:“广宁一直很聪明。可惜……” 林承接道:“公主殿下是女儿身,又非先皇后所出。但公主殿下野心勃勃,难保她没有异心。何况我等都是从前朝走过来的,前朝太子羡让女人当将军,让女人当宰相……引起天下人不满,最后遭至亡国。 “可见女子主政危害极大,我们见过南国是怎么灭亡的,陛下要以史为鉴,三思而行。万不可让公主殿下坐大!” 幽火中,皇帝盯着林承。 林承说完后,起身拱手,向他行大礼,恭敬而诚恳,真真正正地为国家江山社稷操碎心肠。 皇帝笑了笑。 皇帝温和道:“女主天下,遭来天下人不满,从而灭国。子继,这样的话,骗骗世人就好,咱们自家说事,就不用将这等冠冕堂皇的谎言宣之于口,甚至让它成为一个借口了吧?” 林承一惊。 皇帝慢慢说:“比起女子涉政这样的理由,朕却更觉得,南国是因科举而亡,因世家颓靡而亡,因战乱而亡,因太子羡闷死而亡……能用的理由已经很多了,就不必再加一桩了。” 林承抬头。 隔着幽火,他问皇帝:“臣无他意,只请陛下提防公主野心坐大。” 皇帝颔首:“朕知道你的意思,子继起来吧,坐下来吧。先皇后若是知道你现在动不动要跪朕,怕也要伤心。” 林承闻言,面有哀色。先皇后是他亲妹妹,在他和皇帝筹谋的那些年,皇后已经亡了很多年了。皇后之位悬空至今,纵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再未立过皇后。 可是林承也怕太子的位子会不保。 太子性柔,一贯不讨皇帝喜欢。可是太子身上有林家的血脉,流着世家的血。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血脉,世家与皇权长久绑定,天下才会稳固。 皇帝已经转过这个话题,侧头去看兴庆宫外的民间街巷上的烟火。 他笑着和林承说:“你记不记得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我和你也曾来长安,看那年的那场灯盏。当时我们站在人群中,隔着很远看那个戴着面具的太子羡……” 他有些伤怀道:“竟只见过那么一面。” -- 幽火扑朔,热气喷来。 一丛灯照过来,飞扬的火星将徐清圆吓一跳。她抬起头,惊愕地看到晏倾提着一盏栀子灯,站在小摊前,垂着眼看她。 他穿着青色文士袍,袍摆宽大曳地。他额上有汗,颈上也有汗,唯有睫毛浓长,眼中星火熠熠,正望着她。 徐清圆手中笔一颤,她禁不住站了起来,和他隔着小摊对望。 晏倾道:“我来晚了。” 徐清圆看着他:“你……出汗了。” 晏倾“嗯”一声。 而徐清圆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找她找的出汗,还是此时此地的人太多,他因紧张而出汗。可他站在这里,她心中便升起烟火,升起欢喜。 旁边有人急匆匆走过,叫嚷着:“公主殿下在发钱,只要我们给晏倾写祝福,钱就给我们了,快去快去!” 有人问:“谁是晏倾?” 便有人骂:“你不是长安人吧?连晏少卿大名都不知道?大理寺少卿断案无疑,还是‘长安双璧’之一,戏文上都天天讲的。” 有人恍然:“那必是很英俊的郎君了。” 说话的人自豪笑:“那是自然。” 只闻君名,不见君人。 似乎世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似乎世人都喜欢关于他的传说,但是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见过他。 徐清圆从小摊后起身,一步步走向他。她听着那些人着急去见公主,着急去嘱咐晏倾,可是晏倾站在这里,目光温润,君子如玉,只有徐清圆认识他。 火光漫漫,徐清圆慢慢走向他。 他低头看她,解释:“公务繁忙,白日出不了皇城。夜里的时候……我去找过娘子,娘子当时已然不在家中。” 一滴汗落在他睫毛上。 他确实因周围人太多而紧张,握着栀子灯的手心也汗水不断。而他长身玉立,只是垂眼看她:“我看到娘子留的字条了……” 徐清圆说:“晏郎君,莫要说了。” 二人望片刻。 晏倾迟疑地问:“……那么现在,你还愿意和我走吗?” 徐清圆低头:“可是我在帮人写字赚钱……” 他将一锭银子放于摊桌上,徐清圆抬头,他并未说话,只看着她。 火光明耀,徐清圆站在他面前,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清雅寥落,如松子。 徐清圆垂着眼。 她轻声:“晏郎君,我有时候,会怨我是女儿身。” 他怔忡不解。 徐清圆抬起眼,望着他:“我是女子,与郎君男女有别。当我心中情绪难以抒发,想、想……抱一抱郎君的时候,便无法那样做。郎君,我希望我不是女子。” 晏倾睫毛上的水雾滴落,落入他眼中,湖心溅星,星火明灭。 他垂下眼时,隐约羞涩,好像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男子也不能拥抱啊。” 徐清圆怅然:“是啊。” 心中怅意难耐,生出酸涩之意。她想亲近一个人,可她说不清这些情绪源头,也不知该如何对那人才不唐突。 晏倾不言语,向前递出他的栀子灯,徐清圆伸手牵过栀子灯的这一头。他转身走向人群,灯的另一头是徐清圆。 人流如鲫,灯彩通亮。隔着一盏灯,明暗交接的流萤夜中,二人身影被灯海吞没。 世人只闻君名,不见君人。 而君在她身旁。 中山狼12(“若是唐突娘子一下是不...) 晏倾和徐清圆在人流中穿梭, 徐清圆忽然快走两步,拽了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她。 徐清圆:“郎君,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人少的地方吧。” 晏倾微顿,她分明是体谅他。 晏倾心中对她有愧,因自己的愧疚左右徘徊, 备受煎熬。此时她越是懂事, 他越是踟蹰。 他不由低声询问:“女郎应当都喜欢这样的热闹。” 徐清圆摇头,婉婉道:“我不喜欢呀。我喜欢安静的、人少的。” 她见晏倾仍在犹豫,可她看到他额上的冷汗就没有停过。她生怕他因此而闷出大病, 于是更加坚定地表示要逆着人流, 去人少的地方玩耍。 晏倾便笑了,无奈又温柔。 他说:“我知道有处人少的,与我来。” 徐清圆乖乖地听晏倾引路,由那盏栀子灯带她走。走过一座酒楼时, 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她轻呼一声,晏倾当即拽着手中所提的灯笼, 将她拽到身后掩住。 他掩袖去挡, 上空掉落的却不是什么暗器,红色丝线扔了两人一头一脸。 喜庆又滑稽。 徐清圆躲在晏倾身旁,仰头向上看——见乞巧楼二层高阁灯笼悬挂,窗棂边的暮明姝支颌而笑。 对上徐清圆的目光,她有些揶揄地眨一眨眼。 徐清圆微笑:“原来是殿下。” 晏倾说:“我们走。” 他拉着徐清圆离开这里, 徐清圆不住回头,向楼上的公主摆手道别。 楼上暮明姝身边, 暮长亭探过脑袋:“阿姐,你在看什么?” 他的头被暮明姝推回去,暮明姝非常冷淡:“继续磨你的墨。” -- 晏倾对长安的大小街巷路径熟悉无比,他带着徐清圆穿街走巷,很快便离人流越来越远。 街巷越来越清寂,曲江水声绰绰在耳,灯火变得断续游离,叫卖声时有时无。 徐清圆明显感觉到,人越少,晏倾越自在,越不像方才那样僵硬了。她快走两步偷看他,见他甚至不再冒冷汗了。不再流汗的晏郎君目若点漆,丰神俊朗,真是……格外好。 晏倾察觉徐清圆低下头掩过去的唇角笑意。 他问:“怎么?” 徐清圆摇头。 晏倾便也不再问了,而走了一段路,徐清圆又像是耐不住这种尴尬,开了口:“方才见过公主殿下为郎君祈福,闹出那么大的仗势,好是风光。郎君可有想法?” 晏倾睫毛颤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问:“我应该有什么想法吗?” 徐清圆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日满长安都要知道殿下心慕你了,郎君从旁走过,总应当给些反应。喜欢或厌恶,总该有一些。即使是做戏,但毕竟……毕竟是爱慕。 “且殿下青春貌好,郎君便不心动吗?” 晏倾又是沉默很久。 徐清圆低着头,心跳咚咚,手指有些紧张地抠着两人中间的那盏灯。 好一会儿,晏倾似在斟酌字句一样,说话很慢:“……娘子可想知道你阿爹的事查得如何了?” 徐清圆怔一下,听到自己心中失望的叹息声。 她乖乖地应了一声。 晏倾便将自己去蜀州的大概事情说了说,却没有提西域发生的变化,只安慰她,她爹应该性命不是问题,之后如何,朝廷会想法子再查。 徐清圆对阿爹的担心放下一点,她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晏倾看出她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措了一会儿,袖中藏着的那方玉匣子变得滚烫。 他道:“可要将玉匣子还给你?” 徐清圆回答:“郎君还要查案吧?玉匣子便暂时放在郎君那里吧,郎君不要弄丢了就好。” 晏倾:“娘子的东西,自然不敢弄丢。娘子放心,若你阿爹无辜,大理寺自然会还你爹公道。” 徐清圆闷闷地“嗯”一声。 她害羞内敛,娴雅恬静,一晚上却频频向他暗示心意。可他只如木头般毫无反应……她不明白像晏倾这样聪明的郎君,是当真听不懂她的意思,还是因为厌恶她,或是顾忌她的身份不好? 可若是厌恶,为何会来找她?若是顾忌她的身份,他在此之前也未曾像旁的郎君那样对她敬而远之。 既然来找她,晏郎君难道没有其他意思么? -- 晏倾和徐清圆一前一后地提着灯走,街巷另一头,一对年轻男女边走边吵,热闹非常。 正是林雨若和林斯年这对兄妹。 林雨若抱怨兄长:“明明是阿兄约我出门,来了又黑着脸嫌人多,非要来这种人少的地方。本来有许多郎君约我今夜去玩,我全都推了,来陪阿兄。可是阿兄好不解风情。” 林斯年心里想着沉沉心事,敷衍无比地哄她:“我妹子这么漂亮,长安好儿郎们什么时候不是追着我妹子乱跑?你偶尔来陪兄长一次,有什么可怜的?我不也没有找北里那些莺莺燕燕,来特意陪你吗?” 林雨若腮帮红了,嗔他一眼:“不许提你那些莺莺燕燕,好不正经!什么好儿郎……我哪有?我、我今夜本来想在皇城下看爹,可你却不肯去。” 她如天下所有妹妹一样向兄长撒娇,以为自己数日的讨好让兄长软了心肠,毕竟兄长确确实实在七夕约她出门。这在以前不可想象。 而林斯年漫不经心:“那个老头子你每天都能看到,何必非要跟人挤着去看?” 林雨若:“那不一样。平时爹只是爹,今晚爹是‘宰相’。阿兄,你……” 她忽而噤口,忽而睁大眼。她一下子拽住林斯年的衣袖,发出气音:“阿兄,你看……那是不是徐姐姐?” 林斯年浑身一震,从自己混沌的思绪中回到现实,顺着林雨若的手指,他一下子看到了相携而游的徐清圆和晏倾—— 女郎低着头,侧脸文秀。郎君比她高半个肩,垂头时秀雅澹泊,气质清雅。 他几次低头和她说话,换来她轻轻几次点头。他挑着人少的路径走,徐清圆连头也不抬,任由晏倾引路。 她一贯的警惕心好像荡然无存。 他们是世间少见的那类神仙眷侣。 林斯年目不转睛,眼神转暗,心中骇笑,仍记得上个月月底荒唐的赏花宴一事—— 他四处想寻徐清圆告白而寻不到人,他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回过头便看到紫藤花树下先弯腰步出一个晏倾,晏倾回头,扶着娇娇弱弱的女子出来。 雨幕下的灯笼火光微弱,那么微弱的光,林斯年却看得一清二楚,徐清圆肩上披着的男子外衫,是晏倾身上的。 虽然暮明姝就在外等着,虽然暮明姝立刻用自己的蓑衣换了晏倾的外衫,罩在了徐清圆肩头。但是幽暗雨帘,徐清圆仰起脸看晏倾,任由晏倾低头给她整理好衣襟,她玉面雪白,目光盈盈。 所有人目不斜视,连暮明姝都当做没看到。 而林斯年躲入树后,不被那些人察觉到。他咬着牙关,心里的冰雪寒意要冲破牢笼,冷得他全身发抖。 梦中事和现实中事交缠,恨爱在一瞬间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荒唐感袭来。他已然不希望梦中事发生,已然在规避,为何徐清圆偏偏仍和晏倾那样好? 而今七夕夜,林斯年再见徐清圆二人,当日的厌恶和恨意几乎在刹那间吞没他。 林雨若在旁建议:“不如阿兄,我们去和徐姐姐打个招呼?” 林斯年闭一下眼,睁开眼时,目光重新变得冷漠。 不,他今夜是有其他目的在身的。若节外生枝,恐事情生变。 林斯年沉沉笑一声,目光阴鸷地从晏倾二人身上移开:他暂时没空理他们。 他拉住跃跃欲试的林雨若,将妹妹拽入巷子的另一个方向。林雨若不解地看他,见这位兄长挤出一抹僵硬的笑,低头对她温柔:“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你方才念了一路的糖人。” 兄长努力放出的“温柔”,让林雨若受宠若惊,又满心欢喜。 林雨若霎时忘掉了所谓的徐姐姐,乖巧无比地点头,在林斯年转身要走时,她大胆提出要求: “我要两个糖人,一个是阿兄,另一个是我。” 林斯年脚步停顿一下,他回头看站在幽火下的妹妹。他看了她很久,目中的火簇簇,熄灭又点燃。 林斯年收敛一身戾气,少有地和气:“不要乱走,等我回来。” 他背身快步行走,斗篷将面容一藏,越走越快。他和晏倾二人擦肩而过,扬长而去。似乎走得越快,背后的期待的少女目光,就可以被永久忘记。 -- 晏倾侧了头,看眼旁边走过的斗篷人。 徐清圆提问:“晏郎君?” 那斗篷人走得很快,晏倾没有看出什么来,收回了目光,摇摇头:“无事,只是本能罢了。” 自从开始在大理寺任职,他对于所有藏头藏尾的人都变得敏锐无比。但是总有人喜欢用斗篷挡住脸,总有人身上有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却不危害世人的事情……大理寺也不能将所有人抓起来。 徐清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黑衣斗篷人走入巷尾,一闪而逝。她问:“是坏人吗?” 晏倾安抚她:“这几月长安城门进出都很难,兵马司因为要抓人一直严查城门,城中应当是安全的。” 徐清圆若有所思:“还没有找到那个‘阿云’吗?郎君,你说她到底是谁,若是好人,为什么丢下了包袱露出一点痕迹后就再不敢出来;若是坏人,又怎么会丢下包袱,帮我们破了梁园案?” 晏倾回答:“应当是那人本身目的与梁园案无关,你说那人又高又哑,她也许只是藏身在梁园中,伺机做其他事,却不妨冯娘子出事,梁园不再安全,让她无法再藏身其中。她是被迫离开的……藏头藏尾,必有目的。 “然而她如今一定比我们急。我们只需耐心等着,看她目的何为便是。” 他对徐清圆低头道:“抱歉,说了这些无用事情,打扰了娘子。” 徐清圆笑一下,目中湖波摇曳:“我不觉得被打扰。郎君只有分析这些案子的时候会多说几句话,郎君平时都只是迫于礼貌才与我说话。我看出郎君本身并不喜欢开口的……我总觉得我在为难郎君。” 她抿唇:“我总让郎君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跟着我。我让郎君很为难,是不是?” 晏倾诧异看她。 他慢慢道:“我今夜真是罪人了。” 徐清圆不解。 他说:“我与娘子相交,从无一时一刻的勉强。” 徐清圆目中微亮,但她又忧心:“可是卫渺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与我说话,不喜欢我总找她……” 徐清圆小声:“晏郎君,你是不是讨厌我?” 晏倾说:“我……” 他想说“我和她不一样”“我的病情已经缓和了很多”“我从来没有不愿意和你说话”,可是话到口边,桩桩件件,似乎都在推着徐清圆向误会的深渊走。 他从来都不是很懂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感情纠葛。 他因病而与世人保持距离,他与男子尚且不相交,更罔论女子。以前父母还在时教他,“清雨,你待人太温和,会让人生误会。你记得不要对女郎太好。” 可是徐清圆是徐固的女儿,可是他一直对她爹的事查不出线索。他努力斟酌着自己的方寸,但他似乎依然搞砸了一切。 她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倾心中浮起许多挫败感。 他目中生起茫然,四顾之时,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和徐清圆说:“跟我来。” 晏倾带徐清圆到了墙角树下的一个卖木偶的小摊前。他与摊主讲好价后,便挑选着摊位上的木偶。 此处人少,生意也少。摊主便很有闲心地挑了一个木偶给晏倾:“郎君买这个‘琢玉郎’吧?这是我这里做的最精致的男偶了。而且郎君文质彬彬,和我的‘琢玉郎’岂不是一模一样?” 徐清圆探过头,目光新奇地落在那些木偶上。 她不好意思和摊主说,便回头小声和晏倾讲:“哪里一模一样?那个男偶没有郎君好看。” 柔软发丝贴着脸颊,晏倾脸红了,耳根也跟着被烧红。 他睫毛颤一下,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他有时真不懂她,分明是一个乖巧文静的大家闺秀,但私下里……她好像很有些调皮、口无遮拦的样子。 且越来越明显。 平时的文静都是装出来的吗? 晏倾想到了徐清圆以前和他说“我小时候很淘气”。他原来以为她是安慰他,但现在想来,说不定是真的。 晏倾没有接徐清圆的话,当做没听到,他低头摆弄他买来的男偶“琢玉郎”。 无数线头绑在木头上,小人偶不过一只手那么大,就能在晏倾的十指操纵下,作出灵活的动作。小人动起来时,擦过晏倾的衣摆,摇头晃脑间,倒真有了几分“琢玉郎”的架势。 徐清圆惊讶而笑:“傀儡戏吗?郎君你会玩?” 晏倾微微笑,他操纵着人偶,向徐清圆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则是他自己独有的温和:“琢玉郎代清雨,因今晚的种种不妥行迹,向徐娘子告罪。 “希望徐娘子谅解。祝徐娘子寻到一个和‘琢玉郎’一样的如意郎君,百岁安康。” 徐清圆抬头,眸中星火摇落,看着低头操纵木偶的俊秀青年。 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她强忍着自己难以控制的喧嚣情意。她目不转睛地看他,晏倾撩起眼皮,她忙掩饰地别过头,装模作样地、红着腮也去挑摊位上的人偶。 她手心出汗,因紧张而声音哑柔:“我、我也买一个木偶,我也试着玩一下。” 不等摊主推荐,她一眼相中了一个女人偶。 她笑盈盈:“郎君是‘琢玉郎’,那我挑‘点酥娘’好了。” 这么一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暧昧。她忙不迭望晏倾一眼,看晏倾好像没注意到,她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晏倾能如何? 他只好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摊主笑咧了嘴角。 -- 二人最后蹲在水边玩傀儡戏。 徐清圆第一次操纵这些线条控制的小人,难免手忙脚乱。晏倾却好像不是第一次玩,他非常熟练,转过来教徐清圆如何控制小人。他脾性极好,说话声音轻柔,徐清圆在他的指导下,渐渐不那么慌了。 她找到了诀窍,生出了兴趣,一个人蹲在水边,操纵着她的点酥娘做各种各样的动作。 谁不爱玩傀儡戏呢?谁不爱自己操作傀儡戏呢? 徐清圆唇角噙起笑,目光晶亮,耐心地低着头玩自己的小人偶。 晏倾的栀子灯放在一旁,他立在她旁边,手中提着他的“琢玉郎”,但他并没有操纵人偶做什么动作。他只低着头,看徐清圆沉浸在这样的快乐中。 她的快乐也是内敛的,温柔的,轻软的。 晏倾看着她,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悲意。 他在一瞬间发现自己跟随着她的快乐,意识到自己和徐清圆说话,不觉得累、不觉得她麻烦。他总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让徐娘子不误会自己的心思,可似乎正是他一次次的靠近,让她有了误会的可能。 他模模糊糊地理清了一点感情,他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心动”,但他不能拥有。 喜欢却得不到是件很残忍的事,就像心里空了一个洞,急需什么去填补,但是那个洞反而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突兀。 他被深渊泥沼吞没,一路向下跌,永无回头之日。他义无反顾地走着这条路,从来不后悔,从来不驻足。他不想拉着别人一同下去,他希望世上所有人,都因他的坠落而得到解脱,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办法。 徐清圆声音轻柔:“郎君,这个人偶真有意思。” 晏倾心想,他连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都听不出来。喜欢这样的感情,实在太过奢侈,让人毫无动力。 徐清圆没听到他的回答,忍不住想抬头看他时,视线中,他操纵着的人偶开始动了,琢玉郎向点酥娘靠近。 晏倾的声音清和如流水,就在徐清圆发顶响起:“夏日,琢玉郎于田野相遇点酥娘,数日之后,琢玉郎离开此地,回返家乡,此后再不与点酥娘见面。” 徐清圆:“……” 她怔忡,觉得他这个故事编得好古怪。 晏倾声音在头顶:“你知道琢玉郎为什么离开吗?” 徐清圆心想莫非真的在编故事? 她便配合着他,让点酥娘作出抹泪动作,声音故作哀伤:“必是因点酥娘貌若丑女,琢玉郎嫌她配不上他。” 晏倾声音里带丝笑,道:“点酥娘青春貌美,怎会貌若丑女?只因为点酥娘父母暗示琢玉郎提亲,将琢玉郎吓跑了。” 徐清圆操纵着点酥娘跺脚叹气:“点酥娘问琢玉郎,可是家有妻室?可是另有所爱?” 晏倾让琢玉郎回头看点酥娘:“家无妻室,无有所爱。只因心有他求,所求一日不成,一日不愿成家,不愿误点酥娘青春时光。” 徐清圆手停下。 点酥娘在她手中软软倒下,“吧嗒”一声,线头断了一根,木头小人歪倒在了湿漉的草丛上。星光点点,江河水照着女郎的眼睛,波光一重重弥漫。 -- 晏倾将徐清圆拉起来,拿出帕子,让她仰头。 他低头给她拭去眼角的水渍。 好一双雾濛濛的眼睛,还在不断地掉眼泪。 晏倾低声:“别哭了。” 徐清圆勉强说道:“没有,是风沙迷了眼。” 晏倾按在她眼角的帕子,被泪水打湿。他温柔地给她拭泪,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是眼泪掉得凶。一滴滴泪落在帕子上,就好像砸在他心口,让他心脏跟着涩而痛。 他再次轻声:“别哭了。” 徐清圆也不愿这样,她觉得丢脸,她低头要拿袖子挡住,却被晏倾按住肩,仍迫她抬头。 他温声:“眼泪掉下去,脸上妆花了,娘子岂不更加伤心?” 他迟疑很久,说:“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了。” 徐清圆哽咽着:“难道是因为我,郎君才不得不走?” 晏倾道:“自然不是。娘子这般聪慧,怎么会这样想?别哭了……你让我实在没办法了。” 他说了很多,但是好像用处都不大。他按在她眼角的帕子被打湿,徐清圆许久听不到他温声细语的安慰,她红着眼睛抬头,看他沉默而怜惜地看着她。 他问:“若是唐突娘子一下,是不是娘子会好些?” 徐清圆睫毛上的眼泪眨落。 她捂脸:“郎君你不要管我了……” 她因羞愧而转肩要走,他叹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拥入了怀中。徐清圆拽住他的衣袖,被他抱着,在他怀中抽泣连连。她闭上眼,那般眷恋他。 -- 徐清圆抽泣起来,倒和平时不一样,很有些小姑娘的姿态。而若是晏倾不安慰她,她自己孤零零掉一掉眼泪,也没什么事。 只怪他太好,一直哄她。可他不知道,他越哄,她泪水越多,只想将自己阿爹失踪后的所有委屈哭一遍。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郎君呢? 拒绝人也拒绝得这么温柔……她怀中藏着的那些五色丝线无法送出去,可她埋在他怀中,心中一丝一毫对他的厌恶都生不出来。 徐清圆勉强从他怀中退出一步,雾濛濛的眼睛抬起来。她视线从晏倾肩头擦过去,看到了屋檐上站着一个黑色斗篷的人。 红着眼睛哭泣的女郎与那人目光对上。 徐清圆一下子怔住。 晏倾回头,与她一同看去。 屋顶上那人一愣,没想到这两人同时注意到了他。更没想到这对卿卿我我的男女还在哭着,却突然异口同声一起认出了他: “阿云!” 阿云愣了一息,目光变凶,在屋檐上踩着瓦片飞驰而走。阿云跳下一道街,俯身把乖乖等在那里的林雨若往怀里一抱。林雨若尖叫起来,阿云一下子点了她的哑穴,笑两声: “林小娘子,借你一用。” 今夜长灯达旦,金吾不禁,街坊畅通无阻,正是挟持贵人出城的最佳机会! 下方的男女立时停了情爱纠葛,晏倾嘱咐徐清圆去找人,自己则向阿云追去。 中山狼13(她抬起脸莹莹玉热融融...) 恐怕阿云都没有想到, 晏倾和徐清圆会同时一眼认出他。 毕竟他曾出现的形象,是一个卑微可怜的哑巴侍女。而今改头换面,饶有趣味地在行恶之前看场情人之间哭哭啼啼的戏码, 都能摔了跟头。 阿云挟持着眼中恐慌、全身僵硬动弹不得的宰相府中女郎,在黑夜灯火中翻跃墙瓦,沿着早已看好的路线,一径向城外闯去。他收敛了自己的戏谑, 黑夜中的琥珀色眼睛变得沥墨一样浓黑。 晏倾不好对付, 他在梁园中就见识过。 必须要在晏倾反应过来之前出城! 心里做着这样的决定,他在檐瓦间飞跃时,却一扭身选了一个朝城中心人多的街坊奔走的路线。 而临接曲江的阒寂街坊上, 晏倾到巷口, 看到阿云抓着一个女郎一纵而走。脑中长安城池街坊路线纵横交错,他判断出:“他要出城。” 徐清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郎君,他是朝东市……” 晏倾短暂解释:“这个方向也能出城。今夜行事,单枪匹马, 除了出城, 别无可能。” 这里确实没什么人,晏倾左右看看, 一个游街巡卫都没有。他不再等待, 直接牵过巷头树下的马,翻身上马。 夤夜中,当他跨于马上,青袍飞掀,骨清神冷, 某一瞬恍惚中,让人觉得他高贵清矜, 像世间最遥远的王者。 晏倾短暂向徐清圆说了一句:“找人,帮我争取时间。”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直接纵马而走。长安城九大城门,除明德门作为正门,通常时候不开,其他八大城门,都是阿云可选择的方向。 八选一的选项,晏倾不能确定阿云的选择,只能争取时间多做安排——最好能将阿云逼的只能选某个城门。 而留在原地的徐清圆,也不敢耽误时间。她加快脚步往人多的地方奔跑,想找到夜间巡卫。她不知跑了多久,总算看到一队巡卫,听到了渐渐喧嚣起来的人潮声。 徐清圆喘着气,扬高声音:“各位郎君留步!” 持枪巡夜的禁卫军停下步,看到一个貌美女郎苍白着脸在夜间奔走,他们忙停下来询问:“女郎遇到了歹人?” 徐清圆说不出话,连连摆手。她发髻歪了,乌发散下来一缕,面颊因疾跑而带了一抹酡红,在夜间灯火下不见平时清雅,只见凌乱美艳。 徐清圆脑中快速想着该如何说。 说阿云挟持了一个人要出城?可是那势必得解释谁是阿云,阿云的危害性。但是徐清圆此时只知道阿云是“天字第一号”的逃犯,恐怕她说出去,这些卫兵的重视程度,会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而从晏倾的话中她得到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不能让阿云出城。 思来想去,徐清圆一咬牙,结巴道:“天字第一号的匪贼阿云,要行刺陛下,已经混入城坊之中了!” 行刺陛下! 卫士们悚然一惊,意识到此事严重——金吾不禁夜,皇城大开,若陛下遇刺了…… 为首的人抓住徐清圆的手:“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不能听信娘子片面之词,请娘子和我们走一趟。” 徐清圆挣扎道:“郎君,我叫徐清圆,是大儒徐固的女儿,你们都应该听过徐固的大名吧?我怎会欺骗你们?如今不是查明真相的时刻,而是保卫陛下、疏散百姓的危急时分。几位郎君要找我询问真相,我在长安城的住址并不会变,随时可以被提审! “我受大理寺少卿晏郎君的托付来向朝廷报信,希望郎君们重视此事!” 她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几句话便说服了这一队巡卫。巡卫们道声谢,转身便行动起来,很快融入夜中。 徐清圆仍怕不够,她挤入人群中,开始帮着卫士们疏散百姓,劝说百姓们离开。混乱无比的夜市中灯火开始明灭不定,徐清圆在人群中疾走,遇到巡卫便提醒巡卫,遇到百姓就劝说百姓。 她一径心慌意乱,绞尽脑汁想着晏倾说的“争取时间”,她还能如何争取。 渐次的,离徐清圆最近的坊间角楼上,鼓声咚咚敲响,成一环形,关于匪贼的讯息终于开始一层层向长安中心传递。 若我们立于高空中俯视这座夜间古城,便能看到城中灯与鼓的变化,人群的大方向转向游走。兵马出行,巡卫高喝“疏散”,百姓们混乱地被官兵向两边铺舍推。 晏倾策马停在一座城门前,怀中鱼牌递出。听到楼上喝问:“什么人?!” 袍袖翻飞,凉气刺骨。骑在马上的文雅青年,坐得笔直端正,抬起眉目时,气息在夜间凝成白雾:“叫守正出来!有犯人出城,守正需配合大理寺缉拿犯人!” 一重重灯火灭下,一声声鼓声响彻。北衙与南衙的军队开始召集,京兆府的夜间灯被点亮,官员们被叫了起来。 “有人行刺陛下……” “快,通报陛下!” 在屋檐间飞跃的阿云,在被人通报后,很快被城中戍卫们找到。他心里暗骂晏倾多事,知道此夜出行必然比他想象中的困难。他手里有个林雨若当杀器,但是这个杀器只有最关键时候才有用。 箭只如蝗,阿云不得不接受这些卫军的挑战。 好在今夜实在百姓太多,卫军即使临时通知疏散百姓,近百万的人流造成的堵塞非人力可抗。当禁卫军和阿云遭遇时,也同时和百姓们遭遇。 阿云利用这些城中百姓,一个个拿着百姓们当挡箭牌,朝着他选中的出城方向疾奔。 他武功高强,机动极强,往往翻几个墙便不见了踪迹。初时堵他很难,但随着时间推移,若是他仍出不了城,难免落入卫军手中。形势严峻,阿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武艺,让人叫苦不迭。 灯笼砸在地上,人群踩踏着跑远。徐清圆挤在人流中,却还判断着卫军集合的方向。她担心晏倾,怕那个阿云太过凶残,会伤到晏倾。她被人推搡间,一只手伸来握住她手腕,将她强力拽了出去,躲在了一座商铺高楼下。 徐清圆抬头,惊喜:“殿下!” 暮明姝搂着她的肩,带着她躲开百姓们的推挤。但是公主本人并不好过,因她今夜装扮过于繁复,裙裾曳地一丈长。她走来徐清圆身边时,一路上已经将裙摆拽扯掉了很多,头上金翠耀目的发簪和步摇也掉了不少。 暮明姝的形象像一个逃难的落魄公主。 但她并不在意,她皱着眉问徐清圆:“我听禁卫军去兴庆宫报告陛下,说徐固女儿通知他们,有人行刺陛下。露珠儿,你惊动了不少人,把整座宫的人都吓到了。 “陛下当即撤离兴庆宫,宰相出皇城亲自过问此事。陛下雷霆大怒,要彻查是怎么回事。 “今夜没有一个人可以睡着,金吾不禁夜,倒真的成了事实了!” 徐清圆脸色有些苍白,知道自己的一个谎言不得不用无数谎言去补圆。她此时也和暮明姝说不清这些,只着急道:“殿下……” “咣咣咣。” 她们头顶,瓦砾纷落,有人踩瓦而过。 暮明姝猛地将徐清圆向外一推,徐清圆被推得跌倒在地,手肘磕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她听到周围百姓们恐慌尖叫“贼人来了”,而她抬头,看到阿云蹲在楼阁上,怀里的女子已经晕了过去,被阿云当做米袋一样抗在肩头。 阿云逃跑中,看到了跌倒在地的徐清圆。 他蹲在屋檐上,目光闪烁,认出了灯火下那个女郎,是梁园中的徐女郎,也是晏倾那个抱在怀里哄的小情人。 这个徐娘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留在晏倾离开的地方…… 阿云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遭遇,恐怕和这位徐娘子脱不开干系。他笑一声,发声如同在喉咙中滚动,很奇怪:“徐清圆——” 他向下纵去,手指成爪,一把抓向徐清圆。旁侧一条长鞭挥来,绑住他手腕,他反手甩开,那鞭子再来,将他推得向后倒去。阿云扛着一个“米袋”也行走鬼魅,跌出数丈后长身一跃,手指在瓦片上一勾,他重新上了高处。 徐清圆吃痛地扶着手肘从地上爬起来,旁边有好心的两位郎君过来急急忙忙地搀扶住她,把她拉走。 徐清圆低声:“多谢。” 她抬头时,见到暮明姝也翻上了墙,和阿云打得有来有往。 公主殿下的武艺,徐清圆是佩服的。但是今夜见暮明姝和阿云打,徐清圆竟然觉得背着一个人的阿云,似乎比公主殿下更厉害。徐清圆在下方看得心揪成一片,高处的暮明姝被阿云一掌推开,再附送一击当心脚。 徐清圆失口:“殿下!” 高处的阿云回头,夜风和打斗让他的兜帽散开,露出他耳边的发丝,高鼻深目,似笑非笑的一双桃花眼。 他认真地看着?” 暮明姝森寒着脸抬起头,握紧自己的鞭子要再上。这是奇耻大辱,她在打斗中败得如此之快。她盯着高处那个贼人的眼神,恨不得将那人大卸八块。 阿云啧一声,笑眯眯:“改日再陪殿下过招,我要先走了。” 风声入耳,他已经听到了禁卫军赶来的脚步声,不再耽误时间,他重新跳下楼头,将街坊另一头的百姓吓得尖叫连连。 徐清圆去扶暮明姝,沉吟:“此处是西市,距离我们最近的是金光门。阿云必然是要通过金光门出城。” “阿云?”暮明姝双目如冰,回头疑惑地看眼徐清圆,这位公主殿下很快下了决定,“他别想出城了。” “刺啦”一声,暮明姝再次将碍事的衣袖撕开,甩开身后人,跳上楼去追人。徐清圆看禁卫军赶到这里,她也藏入人群中。但她不是听禁卫军的话疏散,而是不动声色地逆着人流,向西市西侧的金光门方向悄悄挪。 一夜奔跑,让她手腿皆酸,一瘸一拐。她在心中祈祷城门那边不要失守,能够拦住阿云。 -- 金光门下,果真迎来了阿云。 无他,只是因其他城门纷纷关闭,阿云只能被逼来了金光门下。这是一个陷阱,但是不闯不行。 阿云骑着偷来的马一路闯至金光门下,果然看到此处已经空了,门下只有一道偏门开着一条缝,让他能看到出城的一点希望。阿云抬起头,看到云翳下的高墙角楼上,一个人长身而立。 他知道那是晏倾。 墙头上站满了兵士,兵士手中的兵器如霜。 阿云勾唇一笑,眼中凶煞昂然之色浓起。他马速不减,不管什么陷阱,仍直奔那个偏门的方向。马奔出一丈,踩在一个地方,土坑向下陷,马匹发出凄惨的嘶鸣声。 同时间,阿云勒紧马缰,让座下马飞跃跳起,跨过那土坑。 而再往前一丈,一条贴着地的不显眼的长绳绷紧。 “嘶——” 马前踢被绊,身子向前摔倒。阿云背着那米袋一样的人跳起来,运起轻功向前疾走。 晏倾在楼上下令:“放箭——” 仍不关城门,只为了让阿云继续向前。 暮明姝和徐清圆一前一后地赶到,好事的长安百姓们挤在疏散线的边缘,都看到了让人咂舌的一幕: 阿云武功高强,身法凌厉,他在箭雨中穿梭,如同跳舞般快疾。虽然艰难,但他确实一步步向城门的方向赶去。 晏倾要下下一道命令,下方已经攀到城墙下的阿云蓦地一抬头,眉宇间渗着冷厉煞气。 他把怀里“米袋”向上一翻,手中寒光旋转,一把小刀凛冽贴上了昏迷过去的林雨若的脖颈: “这是宰相的女儿,你们想让她死吗?” 晏倾眉目不动,面色如常。他仍开口要下令,忽听到下方人群中一个女郎努力传递的声音:“晏郎君快躲开——” 晏倾侧身向后躲开,一把匕首擦着他的脖颈堪堪滑过。那匕首再次向他扎来,他抬手去挡。他不算拳脚功夫精湛的那一类人,但是在他发现敌人后,短短几招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晏倾后退几步,那把匕首稳稳地横在他脖颈前。 一绺长发散下贴面,晏倾冷淡地看眼挟持他的人。 而他身边的其他卫士们全都看呆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这、这……” 挟持晏倾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城楼的林斯年。林斯年是宰相府郎君,今夜又乱,大家当他是自己人,他上了城楼后慢慢靠近晏倾,突然暴起挟持晏倾,众人竟都没反应过来。 林斯年阴沉的眉眼和晏倾平静的眼睛对视一下。 他向着那些不知所谓的卫士骂道:“你们想造反吗?手,伤了我妹妹,谁能负的起责?” 可他无官无职,他又哪来的资格命令这些军人? 晏倾淡声:“无妨,他不敢动手。” 压在他颈上的脖颈向下按了按,卫士们看得胆战心惊,见晏郎君脖颈上被压出了一道红色血痕。淡声晏倾面容沉静,而林斯年面色扭曲几下,竟然真的不敢下手。 卫士:“那……” 晏倾平静道:“出城追吧,闹剧开始的时候,敌人就趁机出城了。” 卫士们连忙向下看,果然见到那个阿云已经挟持着宰相府中女郎出了城,城楼上射出的箭雨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小。那人甚至有空回头,对楼上的卫士们挑衅一笑。 卫士们脸色难看。 晏倾:“出城追吧。” 而他侧过脸,看着林斯年,慢慢道:“林郎君,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林斯年压在他颈上的匕首向下按压,他自然恨不得此时杀了晏倾,免于那让自己惶惑不已的梦境成真。可是众目睽睽下,但凡他还需要这个宰相府中郎君的身份,他就不能刺杀朝廷四品命官。 林斯年冷冷道:“该是晏少卿给我一个交代吧?明知歹人挟持的人是我妹妹,竟然还要下令放箭。晏少卿为了向朝廷邀功,枉顾我妹妹性命。这样的官,也配当少卿吗?” 旁边卫士着急解释:“哎,林郎君,你误会了!我们当然不会动宰相府中女郎,我们都计划好了。要不是你……哎!” 林斯年诧异地转着匕首,松开了晏倾。 他无赖地笑:“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我只知道谁也不能伤了我妹妹。” 晏倾静静看他半晌,他润黑的清澈的足以洞察一切虚伪的目光,让林斯年眼睛缩了一下。林斯年并不后退,依然盯着晏倾。 城楼上气氛紧张,下方脚步声橐橐登上城楼,传话来的宦官声音尖厉:“宰相大人亲临,请晏少卿去答疑。” 林斯年手指晏倾,向内宦说道:“这人放跑了贼人,也差点伤了我妹妹,请宰相好好审一审。” -- 徐清圆和百姓们一起,看那些官员们被内宦请走。百姓们听人说京兆府要升堂审此事,陛下和宰相都到了,一时间兴奋战胜了夜间恐惧,纷纷涌向京兆府。 晏倾下城楼时,后知后觉的风若终于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跑到了他身边高声:“郎君,你吓死我了!” 晏倾垂目,向一个方向点了一下头,恬静温和。 风若疑惑地转头往人群中看,但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他不解地追上晏倾,絮絮叨叨,又骂那个林斯年多事。 同行的林斯年哂笑一声,慢悠悠:“出了这种纰漏,晏少卿小心自己的官帽吧。可别往我这个无官无职的百姓身上推脱。” 百姓们向京兆府的方向走,徐清圆走在最后方。她走过城楼下的马厩时,听到马蹄踢踏声,还听到了马鸣尖啸。她侧过头,看到马厩中,一个小官吏拉着一匹马,正骂道: “安静一点!一点打斗就把你吓到了?” 徐清圆望着这马半晌,她走过去,对小吏轻声细语:“郎君,它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它才一直不满的。” 马蹄平时踩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小吏并不当回事。但是说话的人是位妙龄女郎,这小吏就耐心地弯下腰,让马抬起前蹄。 徐清圆帮小吏提着灯笼,片刻后,小吏惊道:“娘子说的竟是真的,不知道哪里弄的糖渍,沾到这马脚下了。” 徐清圆说:“我可以看看吗?” 她提着灯笼蹲下身,与小吏一道看马蹄。她果真看到了马蹄中残留的糖渍,已经凝固在了马掌缝中,所以马才不耐烦地频频跺脚,却越跺越烦躁。 她想了想,细白手指在地上的稻草中轻轻摸。她摸到了黏腻的触感,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被踩扁的糖人。 清圆端详糖人,若有所思。 城墙角楼下的马厩是办职官差往来所用,马蹄下的糖渍又已经凝固,是什么样的人留在这里的?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 七夕佳节,这样的节日,与韦浮没什么关系。 自然有长安贵族女郎们相约,但都被韦浮一一拒绝。这样的夜晚,他待在长安的韦府中,一边拆看从洛阳寄来的家中信件,一边回信。 写信的人是他阿公韦松年,也是洛阳韦氏如今的当家人,掌权人。他母亲韦兰亭去世后,便是韦松年做主,亲自把他叫回洛阳,悉心教导,好生关照。 便是认林承这位宰相当老师,也是韦松年写信向林承推举的。因林承年轻时,曾有缘叫韦松年一声“老师”。 韦浮对自己这位阿公,一向尊敬。 他回信时,听到了外头巷中的喧哗声。他披衣出门,询问情况,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韦浮立在夜色中,长衫披身,墨发垂肩。他低小长安县县令,便向京兆府递了折子,请求升堂。 他向自己的长官表示,陛下和宰相一定会亲临京兆府审查此案。 这是京兆府的机会。 -- 京兆府的府衙前水泄不通,围满了好事的长安城百姓。 府衙中升起帘子,暮明姝走进府衙时,看到堂中已经站满了被审问的官员,也看到了坐于正座的皇帝,副座的林承。今夜的审案由林承来做,皇帝只是来旁听的。 而林承刚刚得知自己的女儿被贼人挟持出了城,他心中忧虑万分,面上却不敢显。 暮明姝看眼堂上玉树临风的晏倾,她淡着脸叫人拿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也来观看这场大戏。 林斯年正在指认晏倾:“……所以,正是晏少卿处理不当,才让贼人挟持了家妹,逃出长安。” 林承幽邃的目光盯着晏倾:“晏少卿,是这样吗?” 晏倾沉吟片刻,缓缓说:“不妨请林公将与此案无关的闲杂人等撤走,再谈此事。” 林承道:“为何?” 晏倾说:“因这件事,也许是您的家事。” 外头百姓们当即哗然,更加竖起耳朵。皇帝陛下慢悠悠放下茶盏,惊讶地看向林承。林承面色难看,却到底是宰相,仍沉得住气。 宰相拍了惊堂木:“晏少卿,勿要狂言!” 一道轻柔女声从百姓中传来:“晏少卿说的没错,林公,这也许是您的家事。林家女儿被挟持出城,正是您的长子伙同贼人,一同犯下此事。” 众人纷纷看去,晏倾睫毛颤了一下,只有他背脊挺直,没有回头。 徐清圆吃力地被兰时扶着,挤到百姓的最前列,面向堂中诸位高官。 灯笼的火光打过来,照在她面上。她抬起脸,莹莹玉热,融融雪烧,佳人如斯。 中山狼14(皇帝叹 “精彩”...) 夜过四更, 京兆府灯火尤明。 林斯年披着斗篷,抱臂蔑笑。当他听到堂外百姓中柔婉而坚定的女声时,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他缓缓回头, 与众人一样,向喧闹的百姓们看去。耳边杂乱,听到有人窃问—— “这小女子是谁?” “怎么敢在这时候说话?”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看到落落昏昏的灯笼光下, 周围人都暗下去, 只有她在他眼中清晰。她衣衫凌乱,发髻微歪,乌黑杏眼仰着。 他便好像又一次回到梦中, 看到她从阁楼上跃入火海。 林斯年忍着心口沸腾一样的裂开的痛意, 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清圆。他听到堂上皇帝陛下开口询问:“堂下何人?” 京兆尹是京兆府最大的长官,但自古以来,京兆尹只是由皇子挂名,总览大纲, 并不理实事。而今, 担任京兆尹的,是大魏的太子暮长亭。 可惜今晚发生的乱事太多, 暮长亭不知道在哪里。皇帝向左右两边问话, 看到一个公主暮明姝都坐在这里,任职京兆尹的暮长亭却不在。 皇帝皱了眉。 宰相林承察言观色,也担心皇帝寻太子的错,便抢声解释:“太子殿下被臣叫去整集北衙兵马,因之前有人说贼人欲行刺陛下, 太子闻言惊恐万分,愿为陛下前驱。” 皇帝眯眼, 不置可否。 而京兆府真正主事的长史早在大人物们说话的时候,满头大汗地起身,喝着让官吏们放徐清圆进来。兰时自然仍被拦在外面。 徐清圆进入大堂,一一拜见诸位大人物。 她介绍自己:“……妾身徐清圆。” 左右内宦在皇帝耳边说了两句话,皇帝恍然大悟。皇帝神色却不变,只是看着这位徐固的女儿。徐固的风采他没有亲见过,徐固的女儿,倒是千里迢迢来到了他面前。 宰相咳嗽两声,问:“徐娘子,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徐清圆低着头,声音轻柔,思绪清晰:“妾身有证据证明林郎君和贼人是同伙,一同对林娘子行下此事。此乃林公家事,可私下提审。” 皇帝便道:“如此……” 林承淡声:“不必。臣没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家事,臣身为朝中中书令,臣之家事与国事无异。若犬子真犯了大错,臣不会姑息。但若你诬告犬子,徐固的女儿,当熟悉大魏朝的律令吧?” 徐清圆脸色微微发白。 因她想起了大魏朝律中,走入府衙的告状者,无论曲直,先行打板伺候。公堂可怖之处在此——状告者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皆是有罪的。 晏倾声音温温道:“今夜事发突然,非寻常审案,非大理寺审讯。不必遵循律例。徐娘子有话直说便是。” 他侧头看她一样,温和:“不必惧怕。” 堂上其他人不置可否,徐清圆定定神,面向林斯年。 林斯年一直用一种古怪的、幽暗的眼神盯着她,徐清圆抬头时,也被他这种眼神弄得怔了一下。他的眼睛里烧着火,吞噬一切,带着疯意。 她只目光游离了一下,便重新看向他:“林郎君,请问你今夜在何处?” 林斯年看着徐清圆不说话。 林承拍惊堂木,高喝:“回答她!” 皇帝垂着眼,慢声:“子继不必这么凶,吓着侄儿。”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慢慢笑开。他眼中神色颇为无谓,说话却到底开始斟酌起来:“我与你们都一样啊,游街,看灯。” 林承冷冷道:“你没有见过若若?” 林斯年扭头,对他爹笑了一下:“见过。我和若若一起出的门,但是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毕竟七夕夜哪有兄妹一起游玩的,她去找她的有情郎,我找我的安乐窝。” 林承脸色难看,碍于这么多人在堂,堂外百姓又窃窃私语,他没有发怒斥责林斯年吊儿郎当的态度。 徐清圆便又问林斯年:“郎君什么时候去的金光门?” 林斯年:“和你们一样啊。你们去看热闹,我也去看热闹。” 他转头看晏倾,眼神微暗一瞬:“我到金光门的时候,正看到那贼人挟持我妹妹要出城,城楼上的晏郎君却不将我妹妹性命当回事。不论你们怎么看,在我这里,歹徒的性命都没有我妹妹重要。 “我自然要威胁晏郎君放走我妹妹。” 徐清圆追问:“当真如此?郎君再没有其他时间去过金光门吗?” 林斯年盯着她,扭头与旁边人笑:“徐娘子又不是判官,这么审我,我还当你爱上我了。” 但他旁边站着的人,是晏倾。 晏倾望他:“林郎君自重。” 徐清圆不理会林斯年的戏弄,她转身面朝堂上大官,向宰相与皇帝呈报证物:“妾身在金光门城楼下的马厩中,与守城门的小吏一同发现了一个糖人。那马厩本是官员来往所用,寻常人并没有资格用那里的马,怎会出现糖人在马厩中? “妾身问了小吏,他也说今夜除了晏郎君,没有他们不认得的人用马。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站在马厩草棚上,也许在观察什么,也许在布置什么。他走得匆忙,身上的糖人掉进了马厩中的稻草上。 “那个人在晏郎君去布置金光门防守之前就离开了,所以糖渍凝固在马蹄上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才能被妾身发现。” 旁边小吏将她的糖人呈上。 林承道:“带金光门下的小吏问话。” 卫兵行动提人之时,林斯年笑:“这又证明什么?” 徐清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声音清婉:“林郎君,想要藏在马厩草棚上而不被城楼上的戍守兵发现,需要几个特定条件:一,天色,当时的月光必须不在那里;二,卫兵的目光也不在那里,卫兵当时应该有其他事绊住,在处理他事;三,那人必须一身漆黑,好与夜色融为一体。” 众人都看着林斯年的黑斗篷。 这时候,金光门下的守城官员守正被带到,守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拱手询问:“敢问林公,您今夜是否给守城楼的弟兄们都赠了一碗热酒?” 林承与皇帝对望一眼。 林承冷冷地看眼林斯年,慢慢说道:“本阁今夜一直与陛下在一起,并没有赠酒。” 守正道:“但是臣等在城楼下收到了林公的赐酒。有一段时间,弟兄们在分酒、喝酒。如果有人在马厩上方草棚观察形势而不被我等发现,只能是那段时间。” 林斯年大咧咧道:“我替我爹给你们送酒,让万民同乐,这不是什么大事吧?” 这不是大事,甚至不值一提,甚至若无人察觉其中意义,事后也不过是歌颂宰相的仁慈。 事到如今,怀疑的目光都落到了林斯年身上。 林斯年骇笑着问徐清圆:“你怎么不说是那个歹人提前踩点?他也是一身黑斗篷。” 徐清圆道:“这也有可能。但是很少有人随身带着糖人。碍于林郎君和阿云都是男子的身份,大几率都不会喜欢糖人这样的零嘴,我便大胆猜,糖人应当是给一名女子的。” 林斯年:“那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将城中所有捏糖人的手艺人都请来,认出这是谁捏的糖人吗?” 他手指着托盘上已经融化了一半的、沾着稻草的糖人,凶而冷的目光盯紧徐清圆。 徐清圆道:“我自然不能去找城中所有捏糖人的手艺人辨别糖人是谁家的,因为恐怕手艺人自己都分不出。但是当我看到糖人,当我意识到这是男子买给女子时,当我意识到这个男子穿着黑斗篷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我与晏郎君在河边散步时,曾遇到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与我们擦肩而过。那个斗篷男子如果就是马厩上的那名男子,那么他买糖人的地方,一定与我和晏郎君当时所在的地方不远。 “于是接下来,我便回去了那个地方,沿着当时斗篷人离开的路去找。我果真找到了一个捏糖人的老妈妈。” 林承道:“带证人上来。” 捏糖人的老妈妈被带上来,茫然害怕地登堂便跪。林斯年眸子轻轻一缩,见徐清圆轻声细语地去宽慰那老妈妈,又抬头与众人说: “这位老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子去买过糖人,买的是一对男女糖人。但是还没有等她捏完,男人似乎反悔了,抓走一个捏好的糖人急匆匆走了,剩下的那个却不肯要。 “老妈妈,你看一看,你说的男子,是不是他?” 这位头发斑白、全身瑟瑟、不敢见官的老妪抬起头,与林斯年目光对上。她一瞬间想起了这个男人当时盯着糖人的幽若目光,男人不耐烦的神色—— 她叫起来:“对,是他!正是他!” 林斯年冷声:“这又说明什么?我不能随便乱走吗?这长安城,也没禁止我买糖人,没禁止我去城楼下晃一圈吧。” 徐清圆说话不紧不慢:“这些当然不能完全为郎君定罪。只是我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林斯年冰凉的目光中带着丝怒,他一字一句:“你突然想起来的事,未免太多了。” 徐清圆苍白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晏倾身子轻轻移了一下,挡住了林斯年的目光。晏倾回头,看徐清圆一眼,微微颔首。 徐清圆重新定神,语气却因惧怕而有些乱了:“是我们还在积善寺时,在梁园案水落石出后,我曾见过梁园案的主凶梁郎君一次。梁郎君告诉我,林郎君诱拐冯娘子私奔。” 林斯年声音温柔下来:“哦,死人也来指控我吗?” 徐清圆抬头,从晏倾身后步出。她畏惧林斯年而不敢与他直面,她走到了堂中离他最远的东角,才鼓起勇气直视他: “不。我没有证据,只凭梁郎君的一句话,自然无法给你定罪。我提起那事,只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林郎君你是有可能认识我们这一次的歹徒阿云的。 “积善寺中,大家都见过面。你完全有可能认识阿云,之后和阿云合作,做下此事。” 林斯年要反驳,晏倾不冷不热道:“在积善寺之事结束后,我将对阿云的缉捕文书,从普通升为了‘天字第一号’。这样的追捕遍布长安,我们却找不到阿云。只能说阿云躲在了我们不可能搜捕的地方。 “若阿云与林郎君在积善寺相识,若林郎君帮阿云躲在宰相府中。我们找不到阿云,便理所应当了。” 堂上灯烛火光游曳,皇帝陛下闭着眼睛聆听。 他听到下方百姓恍然大悟的声音,也听到自己身旁老友林承加重了的呼吸、忍耐着的气息。 安静、肃杀,弥漫在公堂上。 皇帝想,好一个徐清圆。 而大堂中,徐清圆停顿了一下,等众人回味过来,才继续说: “如此,事情便基本明朗了。林郎君与阿云认识,阿云要出城,林郎君就与阿云合作,绑架林女郎。七夕之夜,林郎君约林女郎出门,便是为阿云提供方便。林郎君甚至去金光门为阿云踩点。 “如此一来,我和晏郎君在河边散步时,见到了两个斗篷人。第一个是林郎君,第二个是前来挟持林女郎的阿云。我们见到阿云,并不是意外,那本就是林郎君告诉阿云——自己妹妹在那里。” 林斯年:“我……” 林承慢慢开口,声音喑哑:“你从来没有主动约过若若出门,你从来没有给过若若一个好脸色。” 昏暗灯烛下,他抬头看长子一眼。 这位宰相眼中难得的酸楚、沧桑:“你对若若不假辞色,可是若若喜欢你。正是她喜欢你这个兄长,才会你一开口,她立马跟你走。她从来没有提防过你,你正是利用她对你的信赖,才将她害到这一步。 “你不如告诉我,你要让那个贼人将你妹妹绑去哪里?” 宰相怒而起身,颤抖厉声:“是要她永远消失,永远不碍你的眼吗?!” 林斯年抬头,眼睛沉暗。 他英俊的面孔紧绷着,眼底如海啸般掀起万般情绪。他的凶煞之意如蛇般一泄而走,他似乎仍有很多话要辩驳,要说自己无辜。但是他抬起眼,看到宰相微白浑浊的、似乎有泪光的眼睛,脑海中突然浮现林雨若的眼睛。 林斯年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这么相似的眼睛。 他低下头没说话,低低笑了一声。 而徐清圆轻声回答宰相:“林郎君并非对林女郎毫无感情,他对林女郎只有一点感情——便是那个糖人。而这唯一的一丁点儿的感情,证明了林郎君的有罪。” 林斯年低着头,并不说话。 他想到了林雨若的撒娇,想到了林雨若的嗔恼。当他站在那个捏糖人的小摊前,当他犹豫不决时,当他从捏糖人的老妈妈手中抢走糖人、不想再要另一个的时候…… 他都在想些什么呢? 阒寂的公堂上,那个被吓傻了的捏糖人的老妈妈颤抖着掏出手帕,取出一个保存得完好的糖人: “这是郎君当时没有取走的那个……” 众人看去,见糖霜有些化了水,却依稀能看出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捏糖人的老妈妈没有见过林雨若本人,捏出来的少女必然千篇一律。然而…… 徐清圆轻声:“林郎君,连这千篇一律的糖人,你都不敢要。” ——你那拉扯着自己的挣扎的痛苦的感情,值得你对自己亲妹妹做下这种事吗? 林斯年垂着眼,麻木道:“这都是命。谁让我有一个爹,谁让她有一个兄长。” 林承发怒:“孽子……” 皇帝打断道:“这样说来,你们运气都挺好的。晏少卿选了金光门,林宰相的这个儿子……嗯,正好也选的是金光门。” 晏倾道:“陛下,这并不是运气。” 众人微愕。 站在东角的徐清圆轻轻抬头,将目光落在堂中清逸挺拔的晏倾身上。灯烛火光也偏向他,他站在明火中,徐徐道来: “我与徐娘子遇到阿云的位置,靠近东市,靠近兴庆宫。臣立刻想到,阿云挟持一人想要出城,必然不会选守卫更为森严的长安城的东门——因兴庆宫在那里,他若不想对上禁卫森严的卫兵,就不能选东门。 “他当时奔的方向是北,那他也不会选南门。他的选择便只剩下西边的三个门。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而金光门距离西市最近,西市是百姓密集点之一,他若想离开长安,在卫兵开始集结时,他需要有百姓为他挡路,西市方向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当时鼓声已经开始传递,臣断定他没有时间再舍近求远。金光门是他必然的出城方向,他只会选金光门。” 堂外百姓们恍然,夸赞晏少卿厉害之时,也悄悄感叹那个宰相家的娘子运气不好。晏郎君已经这么厉害了,都不能将那女郎救下…… 林承闭上眼,声音沙哑地问晏倾:“已经派人出城去追了吗?晏少卿,依你之见,那歹人会将若若带去哪里?我们什么时候能追到那人救下若若?那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晏倾答:“林公应当放心,若臣所猜无错,阿云应当不会伤害林娘子一丁半点儿。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将林娘子送回。” 堂上人皆怔,徐清圆也不解地看他。 晏倾慢慢说道:“事到如今,诸位似乎始终没有去猜阿云到底是谁,臣为何要对阿云下‘天字第一号’的通缉。” 徐清圆若有所思:“晏少卿是为了逼阿云现身。” 晏倾看她一眼,继续说:“寻常情况下,若被追捕的凡人罪恶没有达到那么深,他是不会甘愿自己成为天字第一号的通缉犯的。 “何况我们从阿云身上查出来的所有东西,只不过证明阿云是一个卷走自家女郎财物的侍女。只是这么一件事而已,顶多关几天大牢,罪不至死,根本不至于登上‘天字第一号’。 “可阿云从头到尾没有出现,阿云连这样的罪都甘愿认下来,也不肯上大理寺。他躲在宰相府中,宁可和林郎君筹谋,也不敢见朝廷。他一定要出城……诸位可曾想过,他为什么一定要出城呢?为什么选今夜呢?” 徐清圆受到启发,缓缓琢磨道:“明明没有犯下大罪的人宁可认下大罪也要出城,说明城外一定有一件事,需要他必须出现。选择今夜是因为最近几月,盛大节日只有今夜……再接下来的节日,只有八月中秋,九月重阳了。 “即是说,在七月到八月之间,长安城外有一件事,需要他出现在那里。为此,他不惜挟持宰相府中女郎,也要出城。” 晏倾眼中浮上一丝赞许的笑。 在场诸人,只有她对朝中事务完全不知,但只有她想到了这一层。 晏倾再道:“我们可以研究一下阿云的相貌。他在梁园中扮女子,作哑巴。我们暂且不知他是否真的是哑巴……” 暮明姝淡淡开口:“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 她皱了眉,想起那人说话时含糊的语调。 而徐清圆为公主殿下补充道:“他发声很奇怪……郎君,他不是中原人!” 晏倾点头,看着徐清圆:“我不由想到,在徐固失踪后,阿云这个人先于徐娘子出现在了梁园。如果他不是中原人,却出现在梁园,我便不得不怀疑,他在等徐娘子进梁园,他在观察徐娘子。 “徐固的失踪不只让我们疑惑,也同样让外族人疑惑。从此方面可见,徐固叛国的可能性极低——若是叛国,阿云便不会只是留在梁园等徐娘子,观察徐娘子。他观察徐娘子,恰恰说明他并不了解徐固,并不明白徐固失踪的目的。” 皇帝道:“看来晏少卿已经给他定了一个身份了。” 晏倾拱手,道:“陛下是否记得,上个月发往全国的邸报中写,南蛮国要派使臣前来长安,与我大魏建交。按照邸报到达的时间算,此时此刻,南蛮使臣应该已经踏上了我大魏国土,应该已经在前往长安的路途上了。” 他停顿一下,等众人消化一番后,才继续:“阿云非要出城,因为他必须和使臣团汇合……他一定是使臣团中重要一员。所以陛下与林公应当放心,他不可能伤害林女郎。甚至有人伤害林女郎,他还会拼命保护。 “……只要南蛮国想与大魏建交,而不是与大魏开战。” 他对宰相说:“林公可以让鸿胪寺的人去查,南蛮国的使臣名单中,是否有人的名字和‘云’很接近……” “不必查了!” 一道清朗温润的青年声音从外传入。 昏昏暗夜,无人困顿。此案百转千回,百姓们听得兴致盎然。他们听到有人前来,纷纷回头,让出一位卷着卷宗、眉目雅致如兰的俊美郎君。 百姓们低呼:“长安双璧竟然同时出现了!” “我早说要来看热闹吧?今晚这案子,不比灯会更精彩?” 来人披着风霜,身后跟着苦哈哈的案牍官员,正是长安县的县令,韦浮。 -- 晏倾站在堂中西侧,徐清圆站在东侧,韦浮立在南侧,向北侧的诸位大官徐徐展开他带来的卷宗—— “当此案发生之时,臣便意识到阿云与南蛮使臣脱不开干系。臣连夜叩门,请鸿胪寺的官员一同查卷宗。我们在南蛮使臣的名单中找到了这个人—— “诸位,他本名不叫‘阿云’。他是南蛮国国王莫遮的第十子,南蛮国王子云延。” 韦浮微微笑:“云延王子先于使臣入长安,探查大魏情形。但是云延王子不能被困于长安,他必须与使臣团汇合。他只好借宰相府中的林女郎一用。 “这整件事,云延王子顶多有探查之心,却其实没有作什么恶。只是与虎谋皮,林郎君不得不想一想,自己是否有泄露什么重要朝政讯息给那位王子。” 韦浮低下眼,淡色眼瞳中带着一丝笑,既像讥诮、又像劝解,既像诱拐、又像护卫。 一重烛火照在他面上,他轻声:“毕竟,这可是叛国啊。” -- 影影绰绰的光照在堂中三位年轻人身上。 晏倾清致,韦浮内秀,徐清圆娴雅。三人将整桩故事还原,只听得他人瞠目结舌,大脑混乱。 谁能想到一个挟持宰相千金的事情,最终扯到的,居然是南蛮使臣团? 鸦雀无声中,“啪啪啪”掌声响起。 皇帝叹:“精彩。” 中山狼15(“与我合作我让你赢如...) 夜尽天明, 天边露鱼肚白,事情已经明朗。 如今问题变成了出城追拿之时,大魏是应该在王子和使臣团汇合之前抓到人, 还是应该放对方一马,只要宰相千金平安,其他事心知肚明却不计较? 毕竟是敌国之交,其中分寸, 朝廷需要重新商议。 宰相林承盯着堂中站着的那个垂着头的儿子不说话, 眼神疲惫。而早朝接近,经旁边内宦提醒,林承从浑噩中惊醒。他迟钝地伸出手要去按惊堂木, 要给自己的儿子定罪。 皇帝的手伸来, 按住了他。 林承声音艰涩:“陛下……” 陛下却不看他,陛下饶有趣味地看着堂中所立的三个侃侃道出真相的年轻男女。 晏倾和韦浮都是每日上朝的,两人都是他钦点的状元郎,他当然认识, 也清楚两人的才气非寻常人能比。而能与他们并驾的徐固的女儿, 徐清圆,引起了皇帝最大的兴趣。 皇帝目光闪烁, 心中再将“徐清圆”的名字念了两遍。 父亲是天下名儒, 母亲是知名天下的女将军,这样长大的女孩儿,大约和寻常人家的女郎都是不同的。这样的女孩儿,只待于闺阁中,是有些浪费才华的。 徐清圆在父亲失踪后仍选择进入长安, 是否她也觉得隐居生涯辜负青春? 正如他自己的女儿,暮明姝一样…… 皇帝眼瞳静黑, 察觉徐清圆在自己目不转睛的凝视下,身子越来越僵。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他眼中带了丝笑,慢悠悠问道: “徐娘子,是你和禁卫军说,那个云……我们直呼他为云延王子吧,要刺杀朕?” 徐清圆头皮一僵,缓缓向前走一步,开始找借口。 垂下的视线余光中,她看到晏倾向前走了一步。晏倾温和的声音代她回答:“陛下,当时情况危急,臣与徐娘子发现贼人时,贼人接近东市,接近兴庆宫。臣唯恐贼人趁乱前往兴庆宫刺杀陛下,才让徐娘子向禁卫军预警。 “是臣审度生错,惊扰陛下。” 徐清圆抬起眼,怔望着并不看她、只向皇帝请罪的晏倾。她想到今夜一整晚的遭遇,心中泛起酸楚。 可她凝望着他修长如竹如松柏的背影,心中生起好些怅然——对她这么好的郎君,这么维护她的郎君。 他方才还偷偷跟陛下说她阿爹叛国的可能性很低。 皇帝对晏倾和颜悦色道:“晏少卿一腔爱国之心,何错之有?这一晚上的事,晏少卿反应已经很快了,朕若再加以苛责,岂非不近人情?” “昨夜之事”,让宰相林承眼皮跳了一下。 昨夜之事,晏少卿算是反应快的话,那他算什么呢?那和云延王子合谋的他的长子算什么呢? 皇帝停顿了一下,观望一下在场诸人的神色,才说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后续等朝上再议。” 他自然不会让京兆府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听到朝廷打算如何处理使臣团之事,皇帝让这些熬了一宿的大臣们告退回家,修整一番直接上朝。 林承带领众臣向皇帝请安,皇帝摆驾要走,林承回头面向堂中的林斯年。 林斯年无所谓地抬头,对他挑衅地笑了一下,满不在乎。 在这一刻,林承遍体冰寒,意识到了林斯年的险恶用心:林斯年在乎自己被查出来吗?不,他不在乎。林斯年要的就是宰相府名声被毁,要的就是宰相被人非议。 林斯年在梁园案时诱拐人家好好的女郎做什么?林斯年又突然和敌人合作绑架他妹妹做什么? 这个儿子,是为了折磨他。 林承手发抖,怒不可遏地手指林斯年:“来人,给我把他……” 皇帝抬头,再次压下了林承的手。 皇帝道:“子继啊,晏清雨说的不算没道理。你自己家的家事,关上门自己处理吧。没有必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惩处。朕的宰相的名声,不至于用这种事来证明。” 林斯年眸色微闪。 林承则静了一下。 皇帝的意思可以有两种解读:一,不要用“大公无私”的形象去买名声,让天下人赞宰相“大义灭亲”“维护公道”的气度;二,宰相是一国的宰相,代表一国的门面,皇帝要给宰相留面子。 今晚这样的事,皇帝不打算跟林承计较。 林承更相信皇帝是出于维护他的缘故,才放弃追查林斯年过错。他和皇帝毕竟相识这么多年,若是让自己儿子背上“叛国”的罪,自己这个宰相还有何资格屹立朝堂…… 林承颤颤地躬身,声音沙哑:“臣谢陛下体恤之恩。陛下放心,臣一定严惩犬子,绝不让他再做错事。” 皇帝拍拍宰相的手,道:“朕信你。” 这一幕君臣之间的温馨,让等候在外的百姓们歌颂,也让在场的大臣们想起陛下和宰相近二十年的无人能离的交情。是否君臣之间真的有这种情谊,让臣不负君,君不负臣? 韦浮竟看着这一幕,睫毛轻轻颤一下,垂下了眼:看来宰相受到的来自皇帝的信任,远比他以为的要深。 林斯年以为这样就能让宰相蒙羞,名声受损,仍天真了些。 而皇帝离去前,突然专门看身后跟随的众大臣。他猝不及防地看向晏倾,目光如隼:“昨夜出事前,晏少卿离宫后,一直和徐娘子在一起?” 晏倾怔一下。 他察觉皇帝似乎别有用心,但他确实不明白皇帝问这个的意图。他和谁在一起,似乎与昨夜案子没什么关系。 他抬起的清黑眼瞳中的迷茫,让皇帝眼中笑意加深。 而皇帝再看一眼默默躲在最后面的徐清圆,见那位娘子听到他的问题,睫毛如蝶翼一样飞颤,慌乱地抬眼望来,又抑制着低下头不敢看。 仅仅仓促一瞥,皇帝已经看到徐清圆的骤然脸红,以及眼中的略微失落,还有些……紧张。 皇帝心想,看来不通情、事的晏少卿遇到的那位徐娘子,非但不是和晏少卿一样榆木脑袋,还有一颗玲珑心肠啊。 晏倾没听懂的揶揄,徐清圆听懂了。 皇帝抬手要拍晏倾的肩,看到晏倾神色僵硬,他的手停顿了一下,背到了身后,不为难这个青年才俊了。 皇帝笑着说:“那可精彩了。朕的广宁公主,也心慕晏少卿啊。清雨你啊。” 晏倾终于意识到了皇帝的意思,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徐清圆一眼。徐清圆与他目光对一下,又低下了头,手指攒紧袖中帕子。 而暮明姝咳嗽一声,才让晏倾看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神色也很勉强,对他颔首一笑,做戏的心情没有多少。 众人心事各异地告退。 徐清圆跟在诸位大臣身后,默默想着皇帝那揶揄,是调侃晏倾吗?她不禁为晏倾担心,若是陛下真的将公主许配给晏倾……这时候,徐清圆听到走在自己身前的两位鸿胪寺的官员小声说话。 一个愁眉苦脸:“南蛮使臣团该用什么礼节刚商议好,现在就出了这种事,是不是又得重新廷议?我已经好几天没挨家了,我家夫人都生气了。” 另一个道:“哦,礼节已经商议好了?我休沐了两日,你们办事不慢啊。你们本来商议的是用什么礼节?” 前一个人回答:“当然是君臣之礼了!前朝好多典籍记录都弄丢了,我们和礼部那群老头花了好多时间找古籍资料,才勉强找到点儿依据。咱们和南蛮建交,就应该按照‘异内外’的道理,南蛮国的地位当在诸侯王之下,我们用对诸侯王的礼节对他们就好。” 后者抚须:“唔,异内外,不错不错,有些道理。他们一个蛮夷国,总不能比诸侯王位子高。你们商议的不错。” 徐清圆听着他们这么说,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她默默想到了自己读书时听阿爹讲那些国与国之间的礼节时,爹不是那么说的…… 她有心想提醒几位大臣,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提醒朝中大臣很奇怪,旁人也不会尊重她的意见。 她默默低头,心事重重地想着这些。 韦浮在后咳一声:“露珠儿。” 她回头,对他行一礼。 她以为自己这位莫名其妙的师兄叫住自己,又要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但是韦浮只是叫了她一声,看着她笑了一笑,并没有再说奇怪的话。 他温雅俊秀,跨过门槛,抬起头,轻声:“露珠儿,天要亮了啊。” 徐清圆从他肩头看去—— 穿破层云,旭日东升,红霞铺天。 那横亘了许久的黑夜,被驱开一片洞,日光从中照射而下,长安城笼罩在晨曦与白雾中,巍峨雄壮,朝气蓬勃。 -- 这一日早朝中发生的事,我们不得而知。 长安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昨夜的宰相家热闹的家事。他们传得神乎其微,一开始只是“宰相家郎君绑了自己妹妹和外国使臣合作”,后来已经传成了“宰相和异国使臣勾结,说不好要叛国”。 不得不感慨,大魏朝民风的开放——街头巷口上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演义,朝廷并不派人禁制。 长安城的百姓在茶前饭后既可以追忆前朝的太子羡,也可以编排如今的当朝宰相。这些传言只要不闹出大事,朝廷往往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但是林承驱车一路回府,听到茶馆中百姓们对自己的编排,心中又痛又震。 他为国操持数年,从更早的时候就为了天下奔波。他熟读诗书,严于律己,将圣人之风当做目标,希望大魏国民昌盛,万代可期。兢兢业业数十年,他的口碑,被林斯年如此败坏。 当夜宰相府中众人悚然,仆从们纷纷去请在屋中抹泪的长陵公主:“殿下,您快去看看郎主,他快要将郎君打死了!” 长陵公主本就对自己夫君曾经和他人生过一个林斯年而耿耿于怀,如今自己女儿因为林斯年而被绑,她没有冲过去找林斯年算账,已经十分客气。 虽然夫君安慰她说敌人不会动女儿一分一毫,女儿很快会被寻回,但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这么丢了,她如何不急? 红着眼睛偷偷哭的长陵公主听到宰相在打林斯年,只觉得快意:“活该!我早就说他这个儿子不是好东西,让他不要把儿子寻回来。他非不听,非要找儿子……林斯年是儿子,若若就不是他女儿吗? “我们若若那么可怜,呜……”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侍女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说林斯年要被打死了。这位心善的长陵公主心中便开始不安,她想到自己夫君往日那严苛的家风,也确实怕林斯年死在夫君手中…… 她并非维护林斯年,她要维护宰相的名声。 夜灯飘摇,咣咣打在门窗上。长陵公主被侍女扶着去后院。走在长廊中,她看到庭中触目惊心的一幕: 数十卫士手中拿着木棍,围站庭院。庭中的林斯年被五花大绑,被打得倒伏在地上,爬不起来。而棍棒加身,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哐哐”的敲打落在林斯年身上,骨头断裂声让人心惊。 长岭公主迷惘地看到自己夫君坐在太师椅上,直面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 林承面无表情,林斯年手上脸上、全身都是血,却也面无表情。 父子二人的傲骨,在此时的相似,带给旁人震撼之时,也有惊惧——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长陵公主不禁叫道:“夫君,大郎要被你打死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林承垂目,看着血泊中的林斯年。他淡漠无比:“玉不琢,不成器。只有打断他一身骨头,他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长陵,你得庆幸他对朝中事务不熟,不然他将之告知那位云延王子。今日等着他的,就不仅仅是几棍子打了。” 长陵公主犹豫道:“……但是,他快撑不住了。” 林承道:“是么?林斯年,你服不服?” 长陵公主祈盼林斯年说个“服”字,可她只听到了深夜中,林斯年沙哑的低笑声。这个血泊中的青年浑身沉痛,一点都爬不起来,可他抬起头,满脸血中的眼睛因过亮,而带着骇人的扭曲诡异神色。 林斯年喘着气:“玉不琢,不成器……你晚了好多年啊。现在会不会太晚了?难道我长成的样子,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他眼里带笑,笑中凶狠如狼,语气却亲昵:“爹,你哪里不满意?我再变本加厉好不好?” 林承“砰”地摔了手中杯盏:“你绑架若若,还不知悔改!” “我确实对不起若若,”林斯年声音很轻,语调缓慢,带着疑惑,“可这难道不是爹言传身教教给我的吗?我丢掉若若,和爹丢掉我和娘,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长陵公主不敢去看林承在夜中的脸色,她想那一定是苍白的、麻木的。她一直知道夫君在娶她之前,曾有过一个前妻。但那是林家不能提的忌讳,这么多年,只有林斯年敢提。 林斯年从血泊中爬起来,笑着看林承:“我还比爹你强些呢。” 林承咬牙:“给我打——” 木棍再一次地招到林斯年身上,将这个刚刚爬起来的青年再一次打倒。林斯年疯狂大笑,满嘴血迹,他笑得更加戾气满满: “爹,我这条命不值钱,我命比草芥。我可以拿我这条命给若若赔命啊,但是爹你的命值钱啊,你怎么拿你的命给我和娘赔命啊? “爹,找我回来的后果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来折磨你的啊!如果惧怕,你杀了我,丢弃我,毁了我啊!像你对娘做过的事一样,你不是很擅长吗……” 林斯年又对公主笑:“殿下,你知道你夫君是怎么抛弃我娘的吗?你知道我和我娘是怎么长大的吗?你知道他是多么虚伪可怕的人……” 林承怒吼:“给我打!” 宰相吼声、棍棒打击声、青年疯狂的笑声,都让宰相的后院变得像人间地狱一样。 这夜色诡谲,长陵公主不禁打个战栗。多年来只见过夫君尽忠职守一面的她,开始好奇夫君的另一面。林斯年口中的“娘”,遭遇过什么。 林承是付出了什么,才娶到她的? -- 这一夜,徐清圆秉烛写字。 她没有再见晏倾,因她此时已不方便再去见他,给他造成困扰。 傍晚的时候,风若登门来拜,告诉她说,晏倾明日就要离开长安,可能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 徐清圆猜晏倾是不是被安排去追拿云延王子之事,但她又想到七夕夜时晏倾就说自己要离开长安。朝廷之事她不好多打听,只是心中惆怅,无言以对。 徐清圆不愿再多想那些,她熬夜写字,将精力放在另一件事上。 -- 朝中人都以为皇帝将救宰相之女、和使臣团谈判的事交给了晏倾,所以晏倾才要这么快地离京。 正扮演着爱慕晏少卿角色的暮明姝本心烦意乱,因为皇帝训斥她七夕夜乱跑之事而生气。她听到晏倾要离开,想到自己如今的立场,立刻骑马出府,登上城楼为晏少卿送行。 守城的守正欲言又止:晏少卿在楼下,公主殿下要送人出行,连人都不见,是不是太卑微了些? 可是暮明姝一路寒着脸,让守正不敢说话。 暮明姝登上城楼,看向城外的车马,目光微微闪烁一下。 杨柳依依,灞水边,她看到了简单的一车一马,看到了晏倾那个走到哪跟到哪的侍卫风若,看到了长身如玉的晏倾。让她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她也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翡翠长裙的徐清圆被侍女从车中扶下,向晏倾走去。 暮明姝手摸着自己右手上的绷带。她一边看着下方的有情男女,一边抚摸着绷带。 绷带下手掌心的伤,是七夕那夜跟云延王子动手时弄伤的。她又惊又怒,因她竟然会输给云延。 暮明姝睫毛低垂,面无表情地拆掉手掌心的绷带,看着自己手心被划出的这一长条伤口。 她曾经历战争,她曾武艺高强,可她竟然会在多年后的一场打斗中,输给了一个异国王子。多年奢侈的、萎靡的公主生涯,确确实实让她堕落,磨灭了她昔日一些锋芒。 输给云延,便是她失败的证明。 而同一时间,七夕那夜根本什么也没做的太子暮长亭,在事后被林承安上了“护卫有功”的功劳,得到了朝臣的夸赞,皇帝的赏赐。 暮明姝仰头,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高鹰。她看着那天上自由自在的鹰,心想是不是自己会一直这么输下去。 身后一声咳嗽。 守正声音恭敬:“韦县令请。” 暮明姝头也不回,听到韦浮向她请安:“公主殿下来送晏少卿吗?” 暮明姝回头,静静看一眼这位面容斯文、眼中总是噙着笑的韦浮。她缓缓道:“韦郎君也是来送人的?” 韦浮眼中笑意深一下。 但这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他温文有礼:“臣是奉上峰之命,来守正这里调查更多线索证据。林女郎被抓一事,林公须要一个信任的人。” 暮明姝目光一闪,他的意思莫不是说,晏倾出城和林雨若被绑,根本是两回事?满朝廷都以为晏倾是为了林雨若出城,韦浮却暗示了她另一个答案。 这个韦浮…… 暮明姝终于认真地看向这位自己从来没仔细观察过的洛阳才子。她问道:“所以是你出城去追捕云延,救回林雨若?是你要去跟使臣团谈判,而不是晏清雨?” 韦浮微笑:“臣尚未答应老师。毕竟臣是长安县县令,县令轻易不得离开自己任职之地。臣一个小小县令,当不起那般大事。” 暮明姝眯眸。 一个小小县令,会主动介入此事,还在所有人未察觉之前,就翻出了使臣团的名单吗? 暮明姝看他半晌,不再说话,转过身,仍看着下方依依惜别的年轻男女,依然用手抚摸着自己受伤的手掌。 韦浮看着她的动作,微笑寒暄:“殿下这次输的有些惨淡……” “咣——” 一把匕首射来,韦浮一愕之下,暮明姝转身将他一把推到城墙上,另一只完好的手将袖中匕首,扎入了土墙。 暮明姝盯着青年的脸,垂下眼:“韦郎君何故频频挑衅于我?你指的输,指的是哪一面?本殿下从未输过。” 韦浮被她强势所压,只愕然一下,目中依然平静,缓缓说:“殿下打斗上输给云延,不是输吗?情场上输给我那师妹小露珠儿,不是输吗?朝堂上输给什么也没做、可能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的太子殿下,难道这也不是输?” 暮明姝靠近他,气息与他相贴,她美艳的面孔几乎挨上他的脸。 她声音很轻:“洛阳才子,你是很厉害。但是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与你并无交情。” 韦浮眼中带丝笑:“我与殿下合作,如何?” 暮明姝挑眉,意外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和她合作——正如韦浮所说,她一直在输。 暮明姝轻声问他:“你要什么?” 他侧过脸,唇几乎贴上她手腕,让她颤一下后缩。他的睫毛轻轻擦过,声如呢喃:“你又要什么呢?” 韦浮慢慢按住她的手,取出她那把匕首。他向前走,轮到尊贵的公主殿下向后退。 尊贵的公主殿下退到了城墙围栏处,退无可退,韦浮垂下眼,将匕首放于她手中。 他淡色瞳眸中依然带着那种不达眼底的笑,他整个人像是墨色暗夜中的一点白,但这个白,也只有那么一点儿罢了。 城楼上的风吹着二人衣袍。 韦浮抬头,看着暮明姝:“与我合作,我让你赢,如何?” 中山狼16(“露珠儿你是我的”...) 城楼上的风静谧, 呜鸣声如雨点。这让暮明姝想到战场上的振羽声。 交战的鼓点,弯曲的兵刃,燃火的长梯, 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死尸……很多次午夜梦回,暮明姝都以为自己仍停留在战场上,仍留在那个似乎找到自己一生价值的时刻。 但是当她起身,当公主寝舍的芙蓉锦帐掀开, 当侍女们袅袅从卷帘下走过, 跪拜于她面前……她便知道,建功立业是男人的奖励,女子嫁人才能让皇帝对她放心。 她四顾之时, 看到自己府中没有府兵, 没有幕僚,没有抑扬顿挫的廷议上大臣们的争执声。倒是有绣花针,有精致的衣袍,有美丽的花钿妆。 而今在这城楼上, 来自洛阳韦家的当今状元郎问她, 她想要什么。 这真是荒唐而可笑。 暮明姝语调沉而懒:“我出生前,有鬼怪传说, 说我不祥。爹想打掉我这个孩子, 好迎娶当年林承的亲妹妹,和林承建立绝对友好的友谊。我没有被打掉,是因为生母努力阳奉阴违,不惜在府中传那与鬼神之说相对的祥瑞之言,说我没有不祥。而当年的未过门的主母仁善, 主动要求我爹留下我这个孩子。 “我是个女儿,大家都长舒一口气。但是大家也不敢掉以轻心——南国有女将军, 也有女相啊。谁知道我长大后,女子为政者不会更多呢? “我幼时多病,多灾,自上到下谁都将我当下人使唤。谁让我生母卑微,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八岁的时候,生母死了,死前哭着问我是不是恨她生下我来受罪。其实我本来是恨的,但是她死后,我就不恨了。我渐渐大了,和家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都不一样,我可以帮我爹上战场,帮我爹打天下。那几年,是我最快意的几年,也是爹最赞赏我的几年。 “后来南国没了,世家里有声音说,是因为太子羡启用女子为政,招来不祥。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是一块蒙羞布,但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用起来这块蒙羞布——因为世家要崛起,相权要制约皇权,世家中的优秀儿郎们都缺少机会,怎会把机会让给女子? “我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成为皇帝的爹拿金银来打发我,抽走我手下所有兵马,让我去游山玩水。这一游,就游了整整五年。皇后死了,太子要选太子妃了,父皇终于想起来我还没成亲,我的婚姻还可以给他的王道上添砖加瓦,助他更好地治理天下。 “我回来长安,就是用来联姻,用来帮父皇实现他的一重抱负、筹谋的。 “从南国到大魏,何谓王道,大家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我爹做皇帝,做丈夫,做父亲,应该都是及格甚至优秀的那种人。连对我那性情懦弱的太子弟弟,他都愿意拉扯着,教着,恩威并施着。 “他唯独不喜欢的,只是我这个烫手山芋罢了。 “我会想,我出生前那些鬼神不祥的预言,在他心中,到底念了多久。” 城楼上的公主殿下落落说着这些,抬头,她淡淡看眼聆听着的韦浮。她慢慢道:“而今,你问我想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多余的东西。我要公正,我要得到我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要我弟弟能得到的嘉赏,我同样能得到。我要公平! “我这一生,要战,要斗,要争,要抢!才能得到我要的公平! “洛阳才子,你和这样的我合作什么?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我自己的命运,都尚在漂泊,游离不定。” 韦浮凝视着暮明姝,他透过这个公主冷漠的眼瞳,看到的却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怒火和野心,有时候可以互相置换。 韦浮慢慢说:“殿下,你不知道,要忌讳交浅言深吗?” 暮明姝看着他:“我以为,你要与我合作的话,我当以诚心相对。不占你什么便宜。” 韦浮怔了一下。 他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收了,客套与疏离退散了很多。靠在围栏上的暮明姝发现,当韦浮不那么“端方君子”的时候,他本身气质是有些凉薄的。 他是夜里的一点白,白日的一点暗。提灯行长夜,才是他本身灰色混沌的模样。 韦浮轻声:“殿下生平,我都知晓。我的生平,则在我娘逝世那个时间,分为了前后两部分。我娘离世前,经常收到各种书信,指责她乱国,说她无能招至灭国,连她昔日朋友都这么指责她。还有人问,女将军生死不知,女相怎么活得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娘是否受到这些信的影响,但是有一日,她收到了远方的信件,去一个地方帮助当地官员协理某事。我和爹都很高兴,以为大魏朝皇帝要重用我娘,我娘会重新好起来。 “我娘死在了这个路途中,我和爹赶到时,说她渡江时掉水而死。随行包袱中搜到的,依然是那些指责她为什么活着的信件。 “殿下将自己的不忿告诉我,我也将我心中不解告知殿下。殿下问我想要什么?” 他笑了一笑。 他说:“我要以血换血,血债血偿。” 暮明姝垂眸。 她道:“你要报复那些信的主人?” 韦浮笑了,卸,我岂会在乎他们。只是我不瞒公主殿下,我在查整件事时,也许会闹得天翻地覆。 “我不是什么好人。与这样的我合作,你也要提防。” 暮明姝低下眼,突然忍不住笑。 她说:“这岂不是说,你我的合作,暂时都给不了对方什么好处?” 韦浮扬一下眉,也笑了。 她撩起眼皮,美艳的眼波在他眼底一勾,缱绻万分。 她慢慢说:“嗯,我喜欢这种。” 她伸出手,韦浮顿一下,伸手与她交握。 韦浮望着她:“殿下若与我结盟,那便是一年不少……” 暮明姝接话:“十年可期。” 她道:“无妨,我要走的路,本就没那么容易。不过现阶段,韦郎君倒是可以指点我一番,我该如何走出婚姻这个困境?” 韦浮说:“为什么非要走出来?婚姻不能加以利用吗?为何不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 暮明姝目色一闪,盯着他半天。 她这时候真的开始有些遗憾了:“可惜你是关东大世家洛阳韦氏的郎君,父皇不可能让世家坐大,不可能让我嫁你。不然……” 韦浮怔一下,笑了一笑。 他喃声:“是啊,可惜。” -- 城楼下,徐清圆带着侍女兰时,为晏倾送行。 徐清圆来的时候,才发现官员们都没有来。她一人在这里,实在突兀。她犹豫着要离开的时候,晏倾已经向她走来。 二人立在灞水边,默然无言。 另一旁的风若正拉着打算与他们一同离京的一位大理寺主簿,津津有味地向对方介绍这位徐女郎和自家郎君有何前缘。在主簿不停的高呼声“哦”中,徐清圆和晏倾这边气氛更加僵了。 晏倾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生平亲自拒绝一位女郎的爱慕心,也是头一遭。以前那些女子,都有风若等人帮他挡了。所以唯独有徐清圆,在拒绝之后,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甚至有些走神,默默地想,或许应该也没什么。曾经她爹也拒绝过太子妃的事,他那段时候只是在生病,似乎并没有很难过。 然而晏倾想着,又开始不确信。他的病让他很难记住曾经的情绪,即使当年很难过,事后他也很难再次回想起来……晏倾便默默想,徐清圆应该很难过吧。 他自己,心脏都像在一点点被针扎一样。 他无力地面对着徐清圆,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她不要再落泪。 然而徐清圆与他心中的沉郁似乎并不完全一样。 她并没有太多哀伤,至少风若都看不出来徐清圆情绪哪里不对,风若还在跟人闲聊。而徐清圆望眼晏倾,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封了蜡的书信,递给晏倾。 晏倾怔忡。 他心脏在这一刻停了一瞬,想到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无数次的男女之间送情诗、含有爱慕意味的书信的故事。 他的心脏因这种猜测而更无力,却也生起些欣喜,还有茫然。 徐清圆轻声:“郎君,这书信你拿着,回到车上再看吧。” 晏倾默然,心想他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看什么情诗,徐娘子将他想的豪放了。 他手如千钧重,只怕自己那稀薄的情感因一封信而发生改变。他不愿去改变一切,他便又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给我的?” 徐清圆愣一下,“嗯”一声。 她不解地眨眼,凝望着他,不明白晏倾为什么这么犹豫。 她看晏倾睫毛浓纤,其下一双冰雪眼瞳看信的神色,迟疑踟蹰,神色变化不定。他文秀的面容,都因此时而苍白,时而染红。 徐清圆怔看着他,突然脸红了:莫非他以为这是私相授受? 她岂会在七夕之后,还对他纠缠不清?晏郎君真是…… 徐清圆心里又恼又羞,正要解释自己的真实意图,却见晏倾抬起睫毛,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后,将信极快地抽走。 他声音低柔:“娘子保重。” 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他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晏倾和风若、主簿三人驱车骑马而走,兰时呆呆地站在徐清圆身后,看晏郎君走得那么果断,她颇为不可置信,同时为自家女郎惋惜。 兰时:“他就那么走了?什么也不和娘子说?娘子可是……” 徐清圆说:“兰时,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与晏郎君清清白白,晏郎君查我阿爹的案子,我是其中一个嫌疑犯,或者证人。我与晏郎君之间,只有这样的关系。其他的都没有。你小心祸从口出,坏了晏郎君名誉。” 兰时看眼徐清圆低下去的神色,她突然明白什么了,叹口气,闭嘴不语了。 徐清圆扶着兰时的手往城楼下的马车方向走,她忽而回头,看身后的杨柳依依,灞水流波。 兰时问她:“是不是有些可惜?” ——毕竟是对她家女郎那么好、为人又那么清正优秀的有为郎君。 徐清圆微微笑了一下,怅然、迷惘,又青春美好。 她垂下眼,眉眼清婉,亭亭玉立:“只是可惜我身为女子,终究男女有别。我无法赠晏郎君一枝杨柳……此事到此为止吧,兰时,我们都不说了。” 她日后,再不要念着晏倾,再不要为难晏倾,再不要让人生误会了! -- 马车走了半日,中午时他们停下来休息。风若钻进马车,看到晏倾仍盯着案上那封信。 晏倾已经纠结了很久了。 风若笑道:“郎君,徐娘子那么害羞的娘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你收都收了,怎么还不敢看?” 晏倾眼下肌肤晕起一些薄红色。 风若盘腿而坐,嘲笑他道:“你拒绝了人家女郎,人家女郎都大大方方的,你看你这样,你是又后悔了对吧?我早就说了,徐娘子那么漂亮……” 他趴下了,下巴抵着小案,手指在案几上敲,慢慢摸向那封信: “徐娘子又漂亮,又聪慧。她还温柔,不会跟人吵架;她说话声音那么小,不会吓到郎君;她说话也不是很多,郎君不会嫌她打扰到你;而且你都摸人家娘子手好多次了,我看郎君都不怕碰到人家了…… “她完全就是郎君你会喜欢的那种女郎嘛。郎君你这么害羞,就应该有这么一个女郎……” 他要打开那封信,晏倾低声斥:“风若。” 晏倾将信抽走。 风若挑眉。 晏倾少有地说了他一句:“你句句不离她,我倒应该为你和徐娘子说亲了。” 风若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唔,这样也不错。我也蛮喜欢徐女郎的,而且我武功这么好,可以保护她。她识文断字,我武功天下第一,我们两个也挺配……” 晏倾:“……” 他皱了眉,斥责声音抬高:“风若!” 风若乌黑的眼珠子看他。 晏倾声音放低:“不许败坏女儿家名声。” 风若嘀咕:“你自己不要,还不许别人要……” 晏倾耳边嗡嗡,又有一个时刻没有听到风若在说些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大约恍惚了那么一息时间,呼吸变得急促了,紧张之情再次生起。 他握着信的手开始出汗,他终于艰难万分地深吸口气,打开了这封信。 风若期待地观察郎君的反应。 他见晏倾拆信时耳根通红,眼眸润黑,晏倾带着十二万分的羞涩去拆开那信——然后风若非常罕见的,在晏倾面上看到了一段空白。 风若软骨蛇一样凑上去:“写的什么?” 他这个人整天舞刀弄剑,没空读书,他只被郎君强逼着学着认识了一些简单的字。他凑过去想看徐女郎的“情书”,一看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字,头就开始晕了。 而他定睛一看,凭着十个字里认识三个的水平,他惊呼:“这信好像不对……” 晏倾神色肃然了些,低声:“坐过去些,不要看,这是朝政上的事。” ——换言之,徐清圆根本没有给他写什么表达爱慕之心的书信。 他自寻烦恼了一整个上午,皆是荒唐。 晏倾掩下心头那点儿失落,去看徐清圆这信。信中写的内容,是徐清圆说自己听到鸿胪寺关于南蛮国礼数的商定,她认为不妥。 她虽觉得不妥,但她无官无职,一介女子,不好跑到鸿胪寺去纠正。她只好通过晏倾去提醒朝堂,若是晏倾觉得有道理,暗示鸿胪寺也无妨。 徐清圆认为,不能用诸侯王以下的礼节对待南蛮国。 两国终究是平等的,是可以交战的那一类敌国。若是以君臣礼相待,将南蛮国位等于诸侯王,那么双方关系和谐时无妨,若有朝一日,南蛮国不再与大魏友好,不再来朝见,那么南蛮国就相当于“叛臣”。而叛臣,朝廷是一定要出兵征讨的。然而若双方只是关系不善,却并无侵略,大魏何必非要去征讨他国? 南蛮那样的地形,得之失之,对大魏都并无意义。 如此伤民劳财,大魏却得不到什么实质好处,何苦来哉? 不如一开始便以兄弟国礼数待之。日后双方反目,无征讨压力,大魏不必动武,反而轻松。 徐清圆在信中称这是自己的薄见,也许有错,晏倾可判断之后,再自行决定。 晏倾沉思一二,嘱咐风若和外面的主簿:“先赶路返回方才路过的驿站,我写封信给鸿胪寺。” 他将给鸿胪寺的长官写信,也将附上徐清圆这封信。 徐清圆得她父亲教诲,她对礼乐的了解,未必比鸿胪寺那些官员要弱。何况大魏朝因战乱而丢了很多典籍,而那些典籍,也许都在徐清圆的脑袋里,都被徐固完好地存在自己唯一女儿的记忆中。 -- 深夜之时,中书省灯火仍亮着,身为中书令的林承仍在办公。 中书省的官员们都知道宰相家儿子弄出的事,这几日便都不敢打扰宰相。此夜此时,中书省寂静万分,林承从书案中抬起头,看到昏昏室内,只有他一人。 他愣了很久后,扔了笔,揉着自己额头。 若若被掳走的事,他已决定让韦浮出城亲自去追。只有韦浮的能力,让他相信韦浮既可以和南蛮国使团友好谈判,又将若若平安地救回来。 而若若如果发生什么事……可以让韦浮娶了若若。 林承对自己这个学生非常满意。 只是他也知道韦浮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为名为利,韦浮总要占一项。他若给不出韦浮好处,韦浮便会一直用县令不得离任的借口,推搡着不出城。 林承嘲弄地笑了笑,心想罢了,韦浮不是查他母亲的事吗?只要韦浮肯出城,林承愿意给出一些线索。 正好这线索,也许可以针对出城的晏倾。 林承目光暗了暗,因他至今不知道晏倾离开的真正目的地。他心里总觉得不安,可他知道这是陛下的命令,他不能派人追踪。何况大理寺查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林承没必要事事上心。 但愿他只是想多了。 林承琢磨着韦浮和晏倾这样优秀的青年,便再次想到了自己家中的林斯年。 他不禁头痛得更加厉害,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掰正自己这个儿子。林斯年有话说的没错,他对儿子的管教,已经晚了近二十年。 然而、然而…… 林承想,不如让林斯年去军中历练吧。 让林斯年去和军人们待在一起,让林斯年不要总当那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也许时间长了,林斯年总能成为他希望的那种国之栋梁。 -- 宰相府中,林斯年在被关着禁闭。 但是关禁闭又何妨,他锁在自己屋舍中,开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他坐在地上喝酒,一坛又一坛,喝得烂醉如泥,喝得身上的伤痛得厉害。 但那些都比不上他心里破了的那个洞。 那个洞中的茅草屋经历着猎猎寒风,暴雨侵袭,而今茅草都要被吹没了,空荡荡的,家徒四壁。 心里破了的那个洞,还在不断地裂开。 林斯年恍恍惚惚地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拿着匕首刻一个玉石观音像,一边又低笑。 他是如此的不正常,如此的桀骜阴鸷。他细致地刻着这尊小玉石像,又在玉石像将成的时候,匕首向下重重一划,刺瞎了玉石像的一双眼睛。 他将瞎了眼的观音像丢在地上,头重重磕在身后的木门上,闭上了眼。 他脑海中时而想到娘亲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笑容,时而那些红色血泊向上弥漫,淹没了所有。他还会看到林雨若飞奔着在夕阳下跑入他怀中,开心地叫着他“哥哥”;他最后看到大火灼灼,徐清圆义无反顾地跳入火海。 梦境和现实混沌,酒水麻痹认知。他糊里糊涂的,以为自己在梦中,看着血流成河中的阿娘,也无能为力地看着徐清圆一次次跳入火海。 他突然又想到了泼墨一样的深夜中,徐清圆从乱糟糟的百姓中走出来,泠泠长立,指证他和敌人联手挟持林雨若。 她当时的眼睛,明亮,安静,温柔。 和梦中那如死水般的眼睛完全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这样对他?他千千万万地念着不想她死去,她费尽心思地要让他倒霉!她和晏倾看起来,那么的郎才女貌,那么的好…… 他真想得到她,真想拉她一同来这个泥沼地狱。 而他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些事,比梦里提前了,他就能早早地切断徐清圆和晏倾的任何可能,他是不是也能得到徐清圆信赖的目光,温柔的笑容。 这个泥沼实在太浑浊,太冷了。他真是又恨她,又想求她下来。 恶魔一样的念头借着酒水的腐蚀,在林斯年脑中扎根。林斯年糊涂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但他确实因徐清圆可能扑入自己怀中的一幕而觉得快意满满。 越想越魔障,越想越觉得他可以得到和梦中完全不同的结局——只要他提前得到她!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酒坛被他踢倒,他翻上房梁,扬长而走。 -- 到了深夜,永宁坊陷入了幽静。 更漏声断续,徐清圆和侍女兰时所住的府宅,早早熄了灯。 一片幽暗中,徐清圆睡在暖帐中。她忽然被一股浓郁的酒液惊醒,一下子坐起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把掀开帐子,将她压倒在床榻间。 他捂住她的嘴,渴望贪婪的呼吸喷在她面上。他手指一寸寸抚摸她下巴,捏住她发抖的肩膀。 他轻喃:“露珠儿,你是我的。” 一把按下她,扑上去! 中山狼17(他清澈的眼中光照亮了两...) 深夜万籁俱寂, 月藏云后,星光寥寥。 徐清圆惶然地睁大眼,因惊惧而脑海出现短暂空白。可她无法呆滞, 这按着她的男人,酒气缠身,亲她发丝、眉眼、面颊,她浑身发冷, 怕得想尖叫。 她的嘴被捂住。 林斯年缠绵而贪恋地喊她:“露珠儿, 露珠儿……” 从未有一刻,“露珠儿”的唤声让徐清圆这么的害怕。 女子天生体力弱于男子,女子天生于此方面容易受辱。 被压在床榻间羞辱的徐清圆快要喘不上气, 眼眶睁大, 豆粒一样的泪珠渗出眼眶。衣领被向下拉,缠于颈下的黑发也被那人疯了般地亲着,徐清圆则如溺水般,冷汗淋淋。 她伸出纤细的手腕, 向上拉扯床幔想逃出这里。那人将她拖回, 将她从后抱住。 他表现的,好像对她何其深情一样:“露珠儿, 别离开我……” 嘴被他捂着发不出声音, 只闷闷地挣扎。 帐中的光云雾缭绕,像迷路一样。女郎发丝间尽是汗,衣襟冰凉地贴着身子,他的手在游走……徐清圆颤颤地手向外伸,她碰倒了床榻外的小几。 小几倒下发出闷闷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在夜中清晰无比,却不一定惊醒更多的人。 徐清圆努力地让自己冷静,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发抖。她一边被人当玩物一般欺凌,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到了自己枕下有一把剪子。 剪子原本是兰时晚上做女红时留下的,被她随手扔于枕下。而今恍然之际想到那剪子,徐清圆手勉强地向枕上抚摸。 而林斯年以为她动情,以为她屈服。 他低头吮去她脸颊上的泪,轻柔道:“我梦到你那么讨厌我,可那毕竟是梦。一切都还没开始,你好好地来我身边,陪着我好不好……我帮你洗清你阿爹的冤屈,我以后娶你……只要你来到我身边!” 徐清圆摸到了那把剪子,她呜咽了一声。 林斯年松开捂住她嘴的手,他眷恋地看着身下美人,思绪在一瞬间糊涂。好像他沉浸在自己那个梦中,他在那个梦中如何强要她,她如何消极…… 她在梦中认命,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吧。 林斯年晃了晃自己浆糊一样的脑袋,他低下头颅时,一道寒光袭来。他猛地抓住徐清圆的手腕,看到剪刀距离他脖颈只剩下一寸。 他迟钝地看向徐清圆。 而躺在下方的徐清圆发现自己仍被他制住,自己根本抗拒不了他,心中是何其绝望。 她泪水掉的更多,而林斯年俯下身,眼圈发红,阴狠地按住她下巴: “好一个贞洁烈女,竟想杀我!你若当真那么贞洁,你为什么披晏倾的外衫,为什么和晏倾逛街…… “在我面前装刚烈,在他跟前你是巴不得他睡了你吧?你以为你多圣洁,你和他到哪一步了?”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用力,眼底神色阴鸷。他快要将她下巴掐断,而她只是在发着抖哭。 她哭的时候并不是那类嚎啕大哭的样子,她是大家闺秀,她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眼泪断了线地往下砸。 林斯年便看着她这么柔弱,这么可怜,乌眸像湖水一样,尽是潋滟春波。她平时的样子端雅秀美,可她被欺负后更加美,让人生出暴虐的冲动—— 想欺负她。 林斯年脑子被酒占满,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好像无数次地压着她,强迫她。他混混沌沌地真的以为梦境就是现实,他绝望万分,说着梦境中才会说的话: “你让他亲你了,还是睡你了?你天天脑子里想的都是谁,以为我不知道? “我碰你一下你就发抖,你在他那里是不是扑着……” “砰——” 他那些恶劣的肮脏的话没有说完,眼睛突然空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下一直在掉眼泪的徐清圆,他想扭头,但是下一刻,他轰然倒下去,摔在了徐清圆身上。 他的后脑勺在流血,花瓶碎片掉在床榻外。 兰时发着抖,茫然了一瞬,才扑过来,将徐清圆从林斯年身下扶起来。 她看到徐清圆满面乱发、中衣凌乱的凄惨模样,心跟着一同抖起来。兰时慌乱地用被褥裹住徐清圆,跪在床上给她擦眼泪:“没事了,没事了,娘子,你还好不好……” 天地昏昏,只有主仆二人共同面对此事。 没有给人留下伤痛委屈的时间。 徐清圆被兰时扶着,赤足立在床榻外。兰时为她披上一件斗篷时,她手勉强不抖了。泪眼朦胧中,她鼓起勇气和侍女一同去看倒在床上的魁梧青年。 她再侧头,看到窗子果然打开了,寒风吹彻。 兰时气得脸白:“我听到里面动静,才进来看……他怎么敢这样!宰相不是把他关起来了么,他怎么还能出来!他怎么敢这样冒犯娘子!” 徐清圆轻声:“他毕竟是宰相的儿子。” 谁又敢对他如何? 兰时脸色更白了,她握着徐清圆的手一直在发抖。她惶恐地看到男人后脑勺缓缓流出的血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我会不会杀了他?” 徐清圆同样一慌,可她此时不敢靠近那张床。 最终是兰时大着胆子去试了林斯年的呼吸,兰时不知是庆幸还是恐惧:“娘子,他只是被我砸晕了,他没有死。” 死了,兰时就是杀人犯;没死,徐清圆该怎么面对醒后的林斯年? 徐清圆怔怔想着这些,眼睫上沾着的泪水再次掉下一滴。 这个世道对女子并不公平。即使民风已经十分开放,即使前朝都有女子为政,可是任何女子面对她这样的遭遇,尤其对方还是位高权重的宰相的儿子,解决办法几乎都是忍气吞声,嫁给那个人。 不,不是“嫁”。这种本就不存在尊重的扭曲关系,只能用“纳妾”来解决。 可是徐清圆压根不愿意那样。 她连嫁都不愿意嫁给这个人,更何况成为这个人的小妾。 寒夜中,徐清圆断断续续地掉着眼泪。 她想自己阿娘是那么了不起的女将军,自己阿爹是那么有学问的大儒,爹和娘聚少离多,后来甚至和离,可是爹也从来没有纳妾过。她从小看到的是世间比较好的那一类夫妻关系,她万万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泥下尘,被人肆无忌惮地践踏。 纵是不至于伟大传世,也不当卑贱如尘泥,任人予取予求。 徐清圆冰凉的手握住了慌乱的兰时的手,她苍白地侧过脸,和兰时说:“我要逃。” 兰时愣一下,问:“怎么逃?” 对方是那样身份高贵的人,而徐清圆父亲又有疑罪,她但凡离开大理寺的监察大理寺就会怀疑她叛国,她但凡不离开大理寺的监察她又会沦为林斯年的猎物…… 她能如何逃? 兰时明白这些,她掉下眼泪,说:“不如,我替女郎……” 徐清圆摇头。 她附耳在侍女脸颊旁,和兰时商量。兰时面色惶惶,抬起头时,因心疼而再次落泪。 兰时说:“如此,我怕娘子斗不过他,也怕朝廷追捕娘子。” 徐清圆轻声:“……那也比沦为卑贱之人强得多。” -- 次日天蒙蒙亮,徐清圆混在出城的百姓们中间,偷偷溜出了长安城。 而广宁公主府的府门被叩,兰时敲响公主府门,跪在地下求暮明姝庇护。暮明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从兰时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她要找徐清圆,却被兰时苦苦拦住。 中午的时候,大理寺来公主府询问逃犯,暮明姝以公主身份勉强留下兰时,不让大理寺将人带走。 而大理寺的态度变化只因为一件事:徐清圆不见了。 在永宁坊中,从徐清圆床榻上昏昏醒来的林斯年,在听到外面大理寺来人搜捕的声音后,脸色煞白,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明白徐清圆逃了。 这位宰相府中的郎君酒醒后,懊恼只存在了一刻,更多感到的却是羞愤——她竟然违背大理寺的监视,直接逃跑,宁可被大理寺追捕,也不肯和他妥协。 林斯年躲过大理寺的搜捕,没让人在徐清圆的地方找到他。而他下午时便出了城,带着数位骑士,一同追出城,势必要比大理寺先行抓到徐清圆。 他模糊地意识到,若是想得到徐清圆,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他错过了这唯一的可能,后续所有事情都会和梦中一样变得不可收拾…… 他和世间大部分男子一样,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逃。 他会许她正妻之位,会照顾她会爱她,他会无比地呵护宠爱她……她为什么一直这么不喜欢他? -- 大理寺无法从广宁公主这里提走兰时,又从徐清圆的房舍中查到血迹。徐清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选择逃离大理寺的监控,也不肯登门向大理寺求助。 如此情况,大理寺毫无办法,大理寺正卿直接签发海捕文书—— 徐固之女徐清圆,二九芳龄。大魏朝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县,见之即捕! 海捕文书上,清楚地画上了徐清圆的画像。 当海捕文书发向全国之时,林斯年也一路追着踪迹,寻找徐清圆。 雁过留痕,徐清圆一介女子,不可能完全留不下痕迹。且时间仓促,她多有不便。在这一路追踪中,林斯年好多次觉得自己好像靠近了她,就快抓到她了,却又被她逃走。 那小女子确实机警,路上多次伪装,和不同人相伴。可她逃往的方向是蜀州,这让大理寺不得不怀疑她准备效仿她爹,从蜀州逃出大魏,和她爹里应外合。 严密的搜捕,昼夜不息。 当晏倾在僻静某县,看到这封海捕文书时,怔愣了许久。 此时他和风若,还有一名叫张文的大理寺主簿一路隐姓埋名,进入蜀州后只在县以下的地方徘徊寻找线索。晏倾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海捕文书上看到徐清圆的名字。 何况大理寺给不出罪名,只囫囵地说要逮捕她。 晏倾心中少有地生起些怒,他对风若说:“去信长安,问问他们是为何这样做。徐娘子与她父亲的事无关,不早有定论?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海捕文书?徐娘子一介弱女子,这样的海捕文书发出来,岂不是逼她上绝路?” 风若挠头:“我们又不知道徐清圆做了什么……” 他被晏倾微严厉的目光盯着。 风若缩一下头,却仍坚持:“大理寺行事自己有自己的道理。郎君,你别忘了我们如今的身份……咱们最好和大理寺脱离关系,别让有心人查到。 “这不是您之前说的吗?” 他们在茶铺中喝茶,同行的主簿张文摇着扇子,也点头:“郎君,咱们现在只是普通老百姓。” 晏倾握着海捕文书的手颤了一下,但身边两人说的并无道理,他心中生起的烦躁,似乎并不合时宜。他闭上眼压下那股烦躁,将海捕文书收入袖中,不再提那事。 但是他想,夜里入宿驿站的时候,他还是应当借驿站送信给长安,问清楚大理寺,徐清圆是犯了何罪,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地逮捕一个弱女子? 喝完茶,天色闷闷的,雷鸣声轰然,是暴雨之兆。 三人怕暴雨来了,夜里会赶不上驿站,便留下一贯钱在桌上,戴上蓑笠骑马而走。下午时,他们在路途中的时候,雨点果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疾风骤,马行艰难。虽戴着蓑笠,晏倾身上衣袍却被雨浸湿。蜀州的路本就难行,三人不得不下马,一路牵着马走。 走在路上时,忽然听到后面的车轮橐橐声,有人吆喝:“三位郎君,让让路。我们车多——” 晏倾三人牵马让路,见是一队镖局的人押着车马送镖。一共五辆牛车,车轮一重重压在泥水中,沉闷无比。牛车上摆着满当当的箱子,十几个年轻伙计穿着镖局统一的服饰,一个个精壮干练。 大雨中,镖局中坐车的年轻人们向牵马让路的一中年男、二年轻郎君拱手。 牛车摇晃,雨大倾盆,他们站得纹丝不动,笑露白齿:“多谢三位!有缘请几位喝酒!” 他们多看了三人中的晏倾一眼。那郎君俊秀温雅,湿袍贴身,斗笠滴滴答答地滴水,形容却仍清雅安然,不见雨中狼狈。 看着像是个清俊的读书人。 镖局人随意地想:估计是哪家世家子弟吧。这年头,不是世家子弟,读什么书呢。 等车马通过的时候,风若见晏倾自从中午看到那封海捕文书后就一直沉默,他故意想引郎君说话,让郎君开心一点,便凑到晏倾身边。他扬下巴朝着镖局的车马: “郎君,你光凭眼睛看,能大概猜出他们押送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先来猜,我猜是瓜果!” 晏倾心里知道风若的好意,便也顺着他,缓声回答:“我猜是银子。” 风若不服气:“为什么?” 旁边的主簿张文笑呵呵:“小郎君啊,你看那车在泥地上压出的痕迹,再看这车行走的速度,就能猜出他们押送的东西重量不轻,而且极为均匀。每辆车的边角都配了人站在车上看护……银钱的可能性,确实比什么瓜果大得多啊。” 风若忽然手指一辆牛车,说:“这辆车的速度和其他车不一样,说明他们运的不是一样的东西。你们两个猜错了。” 晏倾盯着从他们面前过去的牛车看。这辆车与其他车一样,车上有两个硕大木箱,车旁有人看护。但是车轮压在地上的痕迹……张文拉一把晏倾袖子,嘿笑道:“运镖车过去了,咱们也上路吧。” 晏倾回过神。 三人风雨兼程,终于在傍晚时到了驿站。 递出文牒时,驿站小吏眼珠子颤了一下,知道了三人的身份。但是驿站不动声色,仍按照招待普通百姓的方式招待三人。晏倾进入驿站,看到一楼厅堂有不少赶路百姓在登记。 他问小吏:“可见到镖局的车?他们应当是护送银两给军中的。” 风若拿着毛巾擦脸,闻言愕然:“给军中?郎君你之前可没这么说啊。” 晏倾没有搭理风若,只望着小吏。小吏咧嘴笑:“既是给军中送银两,我们怎么会检查?他们比郎君你们先到驿站一刻,我们帮他们喂了马备了干粮,他们就赶路走了。” 风若悄声:“有问题?” 晏倾摇摇头。 驿站为他们安排了两间房;因晏倾是绝不可能和其他人共处一室的,他自己独自睡一间,风若和张文睡一间。 风若快乐地去洗漱时,晏倾坐在屋中案前,将袖中已经被打湿的海捕文书取了出来,平摊在案上。 他沉思着,又闭上眼,想下午时路过的镖局运镖车。他思量了一会,不禁拿起笔开始算起来: 一共五辆牛车,但其中一辆车碾下的车轮痕迹,确实比其他四辆要轻,牛车行走的速度要稍微轻快些。这车中运押的如果不是银两的话,什么东西能和银两的重量接近,又比银两轻呢? 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吗? 不,成年男子的体重和那么一箱银两的重量,其实很难有明显的区别。风若眼力过人,风若既然能一眼看出来区别…… 那箱子里即使是人,也应是一羸弱的少年人,或者是女子…… 晏倾猛地睁开眼,扔下笔站了起来。 他盯着自己案头浸湿了的那张海捕文书,他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又慌又乱。 若是他猜测的是真的…… 晏倾当即推门而出,隔壁屋中风若正推门要进来,茫然:“郎君,热水备好了,你不洗浴么?你要去哪里……” 晏倾仓促说了一句:“下楼找些吃的,不必管我,你先洗吧。” 风若嘀咕:“我要洗两遍?” 晏倾哪里管他洗几遍! -- 大雨滂沱,离了驿站不远,运镖车停了下来。一辆车中的木箱里,徐清圆从箱子中钻了出来。 她苍白虚弱,向帮她的镖局年轻人请安:“多谢几位相助,他日若是有缘,清圆必肝脑涂地报答几位。” 年轻人们看她摇摇欲倒的纤弱模样,不禁怜惜道:“真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远近无店无铺……” 徐清圆垂着头,低声:“那追捕我的夫家权势极大,我不能拖累几位。郎君们在此将我放下,我悄悄回返方才的驿站,再去想其他法子……” 镖局这些人,都从徐清圆嘴里听到一个故事:爹娘将她卖了当童养媳,对方恶贯满盈,徐清圆不堪受辱,只好出逃。 大雨中,镖局的年轻人们看她这样的美人却遭受这样的事,心里都不是滋味。有人热血上头,大声:“怕什么?徐娘子跟着我们,不如我们……” 旁边有人推了热血上头的人一把,那人醒过神,闭了嘴。 好在徐清圆疲惫不堪,并没有心力注意这些。她颤颤地下了车,向几人再次行了礼,然后用兜帽盖住面容,转身向驿站的方向跑去。 身后的镖局车越来越远,徐清圆看他们车马走远了,才换了路,并不真的打算去驿站。驿站属于官府的地方,海捕文书对她的追捕那么明晰,她怎么可能去驿站自投罗网? 她中途甩开镖局人,也是为了另换方向。 但是奔逃数日,她也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恍恍惚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水中,徐清圆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她躲在树后,惊愕地看到了林斯年一行人骑着马,从她本来想逃去的那个方向迎面而来。 电光划破长空。 雨水噼啪,骑在马上的林斯年忽而勒紧缰绳,看到了前方在雨雾中奔跑的斗篷人。 他一眼认出那样瘦而美的背影,目光阴而亮:“找到你了!” 他和身后的侍卫一同御马快行,追向那奔跑的徐清圆。 徐清圆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心中绝望快要将她吞没。她此时再没有别的法子可选,她不得不跑向驿站,希望驿站能够给她周旋的机会,让她躲开林斯年。 她在雨中奔跑,几次摔在地上,黑色的斗篷上沾了泥,手肘手臂都有擦伤,斗篷下乌黑的发丝也乱糟糟地贴着脸与脖颈。 驿站下摇晃的灯笼,在她眼中像救命稻草一样。 身后的马蹄声踏破长夜,离她越来越近,林斯年声音高起:“停下——” 一只绣花鞋跑掉,干脆将另一只也丢掉。徐清圆赤脚奔上驿站台阶,喘着气向灯火通明的屋门奔去。 门正好从里面打开,风雨袭入。 她扑入了一个人怀中,撞在那人胸前。 -- 雨打残檐,夜漆如墨。 徐清圆抬起头,与低下头、被她撞得后退一步的晏倾四目相对。 落在风中的雨声寂寥沉静,灯笼的光影晦暗不明,在两人的面上轻荡。 乌黑眼睛对上。 他清澈的眼中光,照亮了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她的斗篷上的绒毛擦着她娇嫩皎白的脸,雨水滴滴答答地和泥土融在一起。 在这风雨招摇的天地,破破烂烂的陌生驿站前,他温和隽秀,如山水泼墨一样幽静恒定,美好如初。 而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林斯年在那个深夜,用多么难听的猜忌的话说她和晏倾。她想林斯年怎么敢那么说! 徐清圆抬着眼睛,眼圈一下子通红。 斗篷飞扬,晏倾扶着她的肩,站在驿站门口,像是将她抱在怀里一样。他抬起目光,与那灯火外的幽黑天地对上视线—— 林斯年骑着马,和十几个侍卫站在驿站外两丈距离,看着他们。 雨大如注,天地如切。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间。 诗无寐1(清圆咬唇恨不得用手捂住...)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九歌》 风雨如晦,廊下悬挂灯笼, 一排房舍疏朗。 门后驿站正堂中人声喧嚣,灯火明耀;门口晏倾扶着徐清圆的肩,一同站在潺潺如溪的檐下细雨后,看着墨黑天色下披着蓑衣的骑士们。 徐清圆踩在湿漉地砖上的赤足发冷, 她轻轻一抖, 晏倾便察觉了。 她发髻已歪,留海乱额,潮湿的乌黑发丝沾着面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滴滴答答地沿着眼睫向下落, 眼睛是雾濛濛的湖泊。她此时颇有些六神无主,只知道揪着他的衣袖。 美人狼狈是不同于平时的一种美,可是晏倾看她这样,心头如被铁锤重击, 他少有的、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刺痛酸麻感—— 她不应该这样凄惨。 林斯年看到一双璧人立在驿站门口, 手中握着的缰绳因此硬得让他周身发冷。他淋着雨,觉得刺目万分。冷笑一声, 他所骑的马向前跨一步, 手中缰绳指着晏倾。 他冷道:“将我的未婚……” 晏倾平声静气地打断:“林斯年。” 林斯年眸子缩了一下。 有一瞬,他为晏倾身上那种清贵之气所迷惑,觉得这个人不像是普通文臣。晏倾高贵清矜,站在雨帘后望他,眸光幽若, 身上气质混沌迷离。 像沉睡的白鹤;像地狱的修罗。 而晏倾这样温文有礼的人,第一次直呼他名字。 晏倾说:“林斯年, 你无官无爵,无品无秩。你所得皆来自你父亲,你受益皆源于你有一个‘天子之下群臣之上’的爹。若我以官民之别来对你,你便是与我说话,也当弯下腰,行大礼。 “你之所以不必那样,是因为我不与你计较,我敬重的是你背后的宰相。” 林斯年的目光森冷,如果目光成实质,这条冰凉的蛇必然冲来咬晏倾一口。 而晏倾温和清傲,眼中并没有他:“我若讲究尊卑有别,你便无权与我直视对话。能与我说话的是林宰相,能让我行礼的是林宰相。而宰相是否知道你千里迢迢一路来蜀的目的? “若我将之告知你爹,你认为你爹会如何对你?” 林斯年咬牙,他冷笑:“你拿我爹来压我?你以为我怕我爹?” 晏倾依然平静:“不是用你爹压你,而是你本不配与我对话,我只与你爹对话。你若不服你爹,你去长安做什么?你当摘冠退衣,告知天下人,你与宰相全然无关。 “到时候你再来我身边……你还能站到我面前么?” 林斯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幽火之中,他惊骇万分。 因他始终不了解晏倾此人。 正如晏倾所说,晏倾是高官,是重臣。晏倾整日忙的都是朝政之事,是堪破迷案。即使在林斯年那个梦中,他对晏倾的印象都是模糊的。 他觉得晏倾很弱,很无能。不然岂会入狱,不然岂会病死狱中?不然梦中的徐清圆明明心慕晏倾,晏倾却根本保护不了徐清圆。 林斯年认为晏倾是一个无用书生,不过是皮相好,不过是性情好,徐清圆才会被迷惑。可是那些和权势无关,没有权势,晏倾不过手无缚鸡之力! 而今,在这样的雨夜中,林斯年正视晏倾,才发现晏倾或许和他以为的不一样——一个仅仅是脾性温和的人,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 林斯年慢慢道:“以后如何,你我都说不清。你现在将徐清圆还给我,你不知道,我与她……” 晏倾感受到徐清圆靠着他肩,在听到林斯年这话时轻轻发抖。 他心中便跟着一刺。 晏倾再次打断:“林斯年,祸从口出,慎言。” 他提醒林斯年:“你莫忘了我的官职,莫忘了我的职务所在。” 林斯年嗤笑:“你会为了她而放弃你现在的身份?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 晏倾淡声:“这便是你任意欺凌的理由吗?因无人庇护,无人伸出援手,无人胆敢怜惜?” 他抬起眼皮,眼中光失望,如冰锋剑刃。 他说:“若无人护她,本官护又何妨?” 林斯年惊怒。 他看到徐清圆仰头去看晏倾,晏倾修颀秀丽,并未看徐清圆。晏倾不知道徐清圆看他的眼中光有多亮,而林斯年已经嫉妒得发狂。 林斯年哑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把她抢过来——” 他身后的骑士们才要动,便听到晏倾冷声:“谁敢?!” 晏倾目光落在骑士们身上:“你们听令于宰相,而非林斯年。你们若上前一步,便是败宰相之名,坏宰相之誉。本朝宰相,以圣人为尊,日日自省,百官敬爱。 “林斯年是宰相之子。但是林公不只是林斯年的父亲。” 晏倾说:“你们将林斯年押回去,带去林公面前。我会向林公写信说明此事,并要求林公责罚林斯年之过。尔等听令行事,无功无过,不加责罚也无嘉赏。但尔等若再执迷不悟,任由林斯年荒唐下去,林公必不会徒徒坐视。” 这样的话说来,让侍卫们想起了林承家法的严苛。 晏倾说的不算错,林承自省严格,对待家人如同对于他自身一样严厉。在林斯年之前,林宰相身上没有一点坏名气,人人称赞宰相。前些日子,林承差点将林斯年打死在棍棒下的事,谁都不能忘记。 那样的血流成河,触目惊心。若是作秀,未免太过。 侍卫们后怕起来。他们跟着林斯年出来胡闹,宰相若是知道了,恐怕会杀了他们…… 林斯年怒而笑,他要下马上前,亲自带回徐清圆。但是左右被马架住,两边侍卫拦住了他。 雨拍打在面上,林斯年忍不住被这荒唐而逗笑:“你们……” 侍卫们拱手:“郎君见谅,我等私自离京数日,该回去了。” 林斯年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杀尽这些碍手碍脚的人。但他此时孤立,之前受的伤没有完全好。他可以拼命,但是他若是为了这样的事拼命,似乎可笑。 林斯年凝望着徐清圆,雨在眼帘前变得模糊遥远。 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很多血,看到有人流泪,看到有人跳入火海。他朝着宿命而走,他的感情拉扯不独独是他的。 他不能为了徐清圆而和晏倾闹得不堪,不能为了徐清圆而放弃所有。他需要晏倾对付他爹,他需要留着一切对他爹不利的因素。他自己十八般武艺上阵的时候,也要考虑盟友的重要性。 他很喜欢徐清圆啊……但是只是喜欢。 林斯年笑起来,双肩颤抖。侍卫们以为他疯魔了,紧张地盯着他,而林斯年笑了半天,抬起头,再看那对灯笼下的璧人一眼。 林斯年慢慢低声:“……所以,你仍是选他?” 徐清圆不和他说话。 林斯年慢慢抬头,眼眶通红,看着天上的雨。 他看了半天,勒紧马缰,淡漠起来:“好。那我们日后,各凭本事!” 他扭转马头,御马疾奔入夜雨中。侍卫们仓促地骑在马上向晏倾拱手行礼后,连忙去追林斯年。 -- 徐清圆没想到,那么难缠的林斯年,会这样离开。 原来权势是刀是剑,斩情断爱,连林斯年那样的疯子也要忌惮。 她浑浑噩噩,迷惘万分。晏倾放下手,拉着她的衣袖,带她朝一个方向走,她也糊涂地跟着,并不询问。 而要下台阶前,晏倾停住了,回头看她。 她仍是狼狈的,眼中噙着泪水的。她苍白着脸看他,眼中光明明灭灭,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晏倾轻声解释:“我们不从驿站正堂穿过,娘子这样……不适合被人看到。我带娘子从驿站后院经过,那里的灶房通着一道小门。我先带娘子上楼,回我的屋子。 “我屋中没有人,而且刚刚准备了热水。” 徐清圆懵懵地点头。 他仍看着她,目光颤了一下。他和她说话的语气轻柔万分,似乎怕吓到她。 他试探着弯腰靠近她,但是徐清圆并没有躲开,只目光迷离地仰着脸。 晏倾轻声:“下了雨,天色又暗,地上泥很多,还有很多看不见的石子。娘子的鞋袜丢了,赤脚踩在地上会受伤。我抱娘子进去好不好?” 他指指她的兜帽斗篷:“用斗篷盖住脸,不会让人看到娘子模样。我并非想唐突娘子……” 徐清圆点头。 她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声音沙哑中,带着点儿软。 她哽咽的时候,还记得他的忌讳:“我也不会碰到你肌肤……” 晏倾低声撒了个谎:“没关系,我如今不怎么怕别人碰我了。” 他弯身来抱她,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没有危险的时候抱她。而徐清圆乖乖地张开手臂,在他手臂穿梭过她膝弯的时候,伸手搂住了他脖颈。 她像一朵很轻的云,被他抱入怀中。斗篷的兜帽盖住了她的脸,她埋入晏倾的怀中,贴着他的心脏,眼泪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她搂紧他脖颈,心中很伤心地想:我也不想碰晏郎君,可是晏郎君说他不怕我碰,我就当他不怕好了……我实在太累了,太害怕了,我需要歇一歇。 晏倾抱着她,走下台阶进入雨中,又从灶房后的小门穿过,慢慢地上楼。 她埋入他怀中,通过斗篷昏暗漏出的光看到外面的灯笼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人声很遥远。她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去有没有碰到人,但是晏倾始终没吭气,她便当作他们没有碰到任何人吧。 她依偎着他,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的熏香。此香清静淡泊,她只在他身上闻到过。 她模模糊糊地问:“我很喜欢这种香,可我一直没调出来。” 隔着斗篷,晏倾的声音缥缈又温柔:“此香名叫深静香,是我娘以前专门调的,说有益于我养神。我便一直用着,外面没有。娘子若喜欢,改日我教娘子。” 他怀中抱着的女孩儿许久没发出声音,他以为她要睡着了。好一会儿,在他要推门进屋的时候,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柔软,含着雾。 他无措之后,更加心疼她。 -- 徐清圆一直处于一种飘絮般的状态,大难之后全身疲惫,没有精力想其他的。于是晏倾怎么说话,她怎么“嗯”,全然没有自己的想法。 她迷惘地站在他的屋中,晏倾低头来看她,让她看他的眼睛。 她向后退了一步,他只温和看着,轻声:“屏风后有热水,你可以洗浴。不必担心,没有人会进来。” 她点头。 晏倾转身要走,她伸出手,拉住他衣角。他一顿,回头道:“我帮你找些能穿的衣服,找些吃的。别怕,到了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徐清圆心中恐慌而惶然,她松开握着晏倾衣袖的手,知道自己不应该拉住他不放。她强行压下去自己的不舍,低着眼睛,看晏倾推门走出去。 屋中静下来后,徐清圆才慢慢地挪去屏风后,脱衣洗浴。 她看到镜中自己狼狈的形象,羞窘之后,眼泪又兀自掉了一会儿。 -- 中途,晏倾让一位老妇上楼给徐清圆送了换洗的衣物,还带了些糕点。 那老妇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美人,目中惊艳,几次想插话,想问她和那位俊逸的郎君是什么关系。 徐清圆神色恹恹,并不接老妪的话,让人撇嘴。待洗过热水澡,梳发换衣,又吃了点儿糕点填肚子后,徐清圆的神智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抱着膝坐在榻上,望着烛火,开始思考如今的境况。 她被朝廷和林斯年逼得没办法,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她想赌运气学自己爹一样,从蜀州出大魏。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爹从这里离开后,这里的路一定封死了……但是她并没有其他办法。 像凉州那样的出大魏路,重兵看守,她更没有可能离开。 她和兰时只来得及商量出这么仓促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能在蜀州遇到晏倾……徐清圆下巴枕在膝盖上,想自己运气真好。 “笃笃”敲门声响起。 徐清圆的眼睛微微晕开光华,她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也敬佩他将时间卡的那么好。 她调整坐姿,重新坐好,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才轻声:“请进。” 她看到晏倾目光闪烁地望了她一眼后,关上房门。她看到他又踟蹰了一下,才提着一双绣花鞋向她走来。 她一怔,脸颊瞬间绯红——他连鞋子也要为她准备。 清圆咬唇,恨不得用手捂住滚烫的脸。她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女郎不应该让郎君看到自己脚的。 可她已经……哎。 这可怎么办? 诗无寐2(“那便如你所愿吧”...) 烛火荜拨一下, 郎君身影在屏风上映得单薄如雪。 徐清圆怔怔地起身,看晏倾提着绣花鞋走到她面前。 二人互相看了半天,气氛微妙之下, 徐清圆又坐了下去。 晏倾蹲下身,将绣花鞋放于床榻前。而女子裙裾如流水摇摇,他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并不随意乱放, 余光却仍看到了裙下的一双雪白赤足慌乱地藏入裙摆下。 脚弓紧绷, 玉指玲珑小巧,胭脂色在指甲上如小尾调皮鲤鱼般。 霜白赤足一晃而过。 晏倾脸上温度升高,睫毛颤了两颤。 他确实对于这种情形有些无措迷惘, 但他又非痴傻之人, 唯恐自己不恰当的任何举动,会让徐娘子觉得害怕。 他便仍是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向后退开两步。他如同面对每一次审问的要犯一样,冷静十分, 声音温和始终不变:“衣裳是找一些女客借的, 但是鞋履难借。我只好将娘子自己的鞋捡回来,稍微清洗了一下。 “娘子先这般应付两日, 待日后有机会了再添置。” 徐清圆心想:日后?难道……还有日后? 而她低着头, 看着放置在裙前的镶嵌着一颗珍珠的绣花鞋,果然看到鞋面上还有些难以彻底洗净的污渍。但是那污渍只有一点,大部分缎面都已干净。 而且,鞋履是干的。 徐清圆再抬头,看到晏倾袖口与胸口的衣襟上有些灰。 徐清圆一下子想到一个场景:黑夜大雨中, 晏倾披着蓑衣或者撑着伞,在雨地中帮她找鞋。找到后, 他要藏于怀中,好不让驿站其他人发现。他一直将绣花鞋抱于怀中,任泥污弄脏了衣服。 然后,他要躲于黑夜中驿站后院的井水边,默默帮她清洗鞋履。 之后还要去烤火,将鞋烤干净。 在她用他屋中热水洗浴的时候,他帮她做了那么多事。既要避着人,又不想唐突她。 徐清圆抬头,波光粼粼的眼睛望着晏倾。她鼻尖酸楚,眼眶通红,又想要落泪。 若他是她阿爹,不管她之前与他多么生气,不管她怎么和他吵嘴,他对她这么好,她都要扑过去扑入阿爹的怀里哭泣。无论她阿爹以前对她做过什么,那种难以斩断的亲缘都可以让她撒娇,生气,哭泣,委屈。 ……可偏偏晏倾又不是。 可偏偏他之前已经很委婉地拒绝过她。 徐清圆这样想着,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晏倾怔然,自然当自己的不通人情,在哪里伤了她的心。他挫败半晌,只好弯腰作揖。而徐清圆哪里肯,她赤足快走两步抓住他手腕,不受他的礼。 晏倾手腕僵硬。 徐清圆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她观察晏倾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蹙眉的动作消失得很快。他对她微微笑,示意他真的不怕她碰。 徐清圆怅然,她咬唇半晌,慢慢说:“我和林郎君的事……” 晏倾温和地打断道:“是我难以猜到的事情吗?” 徐清圆怔了一下,看他片刻后,摇摇头:“以郎君的本事,不会猜不到的。” 晏倾问:“娘子可有受伤?” 徐清圆乖乖摇头,比划了一下:“有兰时帮我,她现在很平安,我……” 她脸红一下,声音变小:“我也很平安。” 晏倾说:“既然如此,娘子便不必说与我知道。娘子其实原本也不想说吧?” 徐清圆默默点头。 晏倾便微微笑了一下。 他看她安静地站在烛火光影中,玲珑可亲。他想他应当鼓励她一番,但是他默然半天,僵硬半天,仍很难做出那种与人亲近的动作。他的手抬起在半空中顿了片刻,又颓然放下。 徐清圆不解地偏头,眨眼看他。 晏倾只好道:“娘子若不嫌弃,今夜不如睡在这里。之后的事,明日再商议,如何?” 徐清圆声音清婉:“我怎会嫌弃郎君?” 可她又脸红:“郎君,你也睡在这里吗?” 晏倾怔一下,碰上她悄悄扬起的美目。他咳嗽一声,说:“我自然有其他去处。” 徐清圆担心:“会不会不方便呢?” 晏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而她才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现在就重新有了心情张罗其他事情。她慢慢思考道:“方才见驿站里人都满了,郎君你能去哪里睡呢?不如也留下……我、我先前就说过,我没有那么讲究男女之防。” 她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之前也曾有过的。” 二人便同时想到积善寺那两人对窗而坐、坚持写字熬夜的一宿。 晏倾愕然看她半晌。 他心想积善寺那时候怎么能一样。那时候是他病得厉害,风若过于关心紧张他,一定要有人照看他。而且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徐清圆对他、对他…… 晏倾背过身,轻声:“娘子早些歇息吧。” 他关上门前,又回头嘱咐:“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若真的遇上什么紧急之事,风若便在隔壁。他武功高强,你在墙头敲两声,他便会知道。” 徐清圆问:“这是郎君与风郎君之间的暗号吗?” 晏倾颔首。 徐清圆目光微微晃了一下,如清波流光。晏倾不太能判断出他人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只看到徐清圆又望着他,像是嗔怪一般: “郎君,你太不小心了。你将暗号告诉我,若是我真的是大理寺海捕文书上那种坏人呢?郎君的安危,岂不是任由我摆布了?” 徐清圆惊愕地看到晏倾竟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疏离客气、礼貌的宽慰人的笑。 他说:“你吗?” 他没再说什么了,关上门让她好好歇息,与她隔开了内外。而徐清圆呆了半天,反应过来他那眼中笑,似乎有点嘲笑她自不量力的意思。 晏郎君竟然、竟然……会这样! 清圆涨红着脸、浑浑噩噩地回到床榻间,后知后觉地羞赧。她倒在床褥上,将脸埋下去。数日奔波,她终于觉得放松,终于不那么紧张。 而她从被褥中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深静香的淡淡气息…… 徐清圆抱紧枕头,默默地翻个身。 她看到了案头上的纸笔,屋中那椅子上还没收拾的包袱,男子的衣衫露出一角……她看了半晌,再翻个身,闭上了眼。 -- 晏倾出去后,不愿在此夜将徐清圆的事情告知风若和张文二人。他们此次出行带着公务,那二人必然反对徐清圆的出现。 晏倾去找驿站的小吏,请他们重新安排一间房给他。 小吏苦笑:“郎君,房舍都满了。若是郎君不嫌弃,我安排郎君与其他郎君拼一拼?” 晏倾一想到要和其他人共处一室长达一夜,面色便有点白。他摇头,和小吏商量了许久后,晏倾做了决定:“我睡马厩也无妨。” 小吏见他态度坚定,便只好嘀咕着带晏倾去没有马的马厩睡觉。此时夜已经深了,晏倾疲累万分,已没精神再折腾其他事了。 这一夜短暂又漫长,雨水淋淋漓漓了半夜,在快天亮时终于停了。 徐清圆做了一宿的噩梦,一会儿是她和爹吵架,一会儿是梦到娘死得格外惨,一会儿又回到了林斯年闯入她闺房的那一夜……冷汗淋淋间,天这般亮了。 急促的敲门声将她吵醒。 风若大大咧咧:“郎君,我进来了啊。” 徐清圆连忙:“不行!” 风若已经习惯郎君经常听不到他说话,他通常敲两下门告知郎君后,自己就会推门进屋。这是很熟悉的日常之事,张文笑呵呵地背手跟在他身后。 当晏倾房中传来女子的惊呼声时,二人齐齐一愣。 徐清圆声音变得文静起来,柔声:“郎君稍等,我很快起身。” 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衫,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徐清圆才去开门,与门后的两个郎君面面相觑。 她认识风若,但是风若身后有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满脸皱纹,相貌却很和善,看着脾气不错。 徐清圆定定神,向两人行礼。 风若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她屋后:“……我们郎君呢?” 徐清圆一怔,看他那眼神,一下子明白了。她登时羞窘又懊恼,强忍着:“风郎君,你看什么?晏郎君自然有自己的住处啊。” 三人面面相觑半天,意识到晏倾的去处他们都不知道。徐清圆心中也慌了神,跟着二人一起去找驿站吏员。 可巧吏员轮换,今日的已不是昨日的。又花了很多无用功夫,几人才到了后院空着的马厩。 徐清圆看到晏倾靠坐在稻草前,垂着头闭目。他宽松的袍袖落在地上,被雨浸湿了很多。而他面色微白,睫毛上沾着空气中漂浮的草屑。 他文秀十分,干净十分。这样的干净是他与尘世不容的气质,与他身上的脏污、袍袖上的泥点、睫毛上的草屑都没关系。 而在三人踩在稻草上的时候,晏倾便被他们惊醒了。同时有三人靠近他,他不适地紧张了一息,很快自己调整好了。 晏倾面容平静,站起来时身子晃了一下,徐清圆才走上一步,身后的风若便一阵烟似的飘过,去扶住晏倾。 徐清圆:“……” 晏倾默默地推开风若的手,温和十分:“我没事,几位用早膳了吗?” 他们中多了个女子,张文和风若都等着晏倾的解释。但是晏倾这么说,他们又见晏倾精神似乎不太好,便干笑两声,说着一起去用早膳,徐清圆的事情再说也罢。 见两个男人背过身走了,晏倾才轻轻吁口气。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徐清圆轻声:“郎君,你是不是生病了?” 晏倾怔一下,见她竟没有跟着风若二人一起走,一直在旁边看他。 她美目盯着他,担忧地指指自己的面颊,暗示晏倾:“郎君脸色不太好,面颊又有点红。是不是得了风寒了?” 晏倾静片刻。 他解释:“……我身体不太好。” 徐清圆目中愧疚,知道他生病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把屋子让给她,他也不用睡在这样的马厩中。这里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晏郎君又这样清瘦…… 她来扶他手臂。 晏倾僵了一下,侧头看她,重复道:“我没事的,只是身体底子不好而已。你不必挂心,不关你的事。” 徐清圆低着头,问:“我这样靠近你,你会很难受吗?我并没有碰到你肌肤。” 晏倾其实不习惯他人离自己这么近,但是……他心里轻叹,为了让她不再自责,他温和道:“我头有些晕,多谢娘子扶我。” 徐清圆抬头望他,眼中光有点儿清亮如雨。雨后初霁,阳光落在她面上。 晏倾心跳漏一拍,移开目光。 二人便不说话,这样默然走着。但是在走过灶房,要通过那条小道进入驿站前,徐清圆轻轻扯了扯晏倾的衣袖。 她扯了两下,他才回过神,低头看她。 徐清圆很犹豫:“晏郎君,你会让我留下来吗?你会让他们送我回长安吗?” 晏倾问:“你想如何呢?” 她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晏倾怔住。 徐清圆与他对视片刻,她睫毛闪一下,低下头小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字面上的意思,不,也不是那样,我只是想和你……” 她支支吾吾半天,晏倾跟着红了脸。 他咳嗽一声,说:“不必解释,我知道。” 她懊恼地、轻轻地、恹恹地应了一声。 晏倾低声:“那便让你留下,好不好?” 他察觉她抓着他手臂的手用力了一下,隔着衣袍,他都能感觉到她短暂的欣喜。只是徐清圆的欣喜也很轻很柔,并没有很大动作。 晏倾目中微软。 他说:“走吧。” 她认真:“嗯。” 要进入屋廊前,她再次仰头,问他:“晏郎君,你之前说的,你会保护我,是真的吗?” 晏倾垂目看她。 他缓缓问:“你希望是真的吗?” 徐清圆怔片刻,点头,温静柔和。 阿爹失踪后,她每一次站在悬崖前无路可走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救她。她看到他身上飘忽的闪烁的光华,她希望自己也能置身其中,与他离得近一些。 晏倾便笑了笑。 晏倾说:“那便如你所愿吧。” -- 只是徐清圆的留下,遭到了张文的反对。出行带女子本就不便,何况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他们此次执行公务本就掩人耳目,带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女郎,很容易暴露身份。 晏倾与他据理力争,徐清圆无措。 在这个期间,林斯年回到了长安城。 他面容肃杀,骑着马在玄武街疾奔而走时,与一队出城的官员卫军擦肩而过。他侧过头,看到那卫队的为首者,是他认识的韦浮。 韦浮便是与这些武士卫军同行,纵马长行,也一贯的斯文温雅。韦浮同样看到了入城的林斯年,他侧过头,擦肩时,向这位宰相家的郎君颔首点头,微笑致意。 林斯年眸子动了一下,想到了韦浮出城的目的:救林雨若,和使臣团谈判。 林斯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都从蜀州往返一趟了,韦浮才初初离京。可见韦浮和他爹之间博弈了多久,可见他爹必然许给了韦浮很多好处,才能让韦浮离京。 林雨若的安全,在他人眼中,如同生意一样。 但是林斯年又有什么资格嘲讽韦浮的冷漠?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林斯年和身后的骑士们在宰相府门前下马,抬头看紧闭着的府门。身后的骑士们都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们正要劝阻林斯年冷静一下,就见林斯年上前叩了门。 林府大门打开。 林斯年目光幽黑,静了一息后,抬步走入。 他刚跨入大门,身后的门徐徐关上。刚过影壁,他看到了两列玄甲卫士,手持棍棒。而大厅前的空地上,林承摆席而坐,悠然喝茶。 林承眼睛抬也不抬:“打。” 于是,卫士们的棍棒全都招呼向林斯年。林斯年压根不躲避,甫一接触,就被打趴在地。他手撑着地砖,艰难地跪直,身上的棍棒密集而狠厉。 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的棍打是一点余地也不留。 不留余地的棍打之下,林斯年很快吐了血。他撑不住趴下去,却又再一次地颤抖着手肘爬起来,重新跪好。 那些跟着林斯年出行蜀州一趟的侍卫们惊呆了,几人面色苍白,想上前,却听林斯年哑声:“都不要过来!我一人的罪,一人承担!” 林承道一声:“好。” 林承放下手中茶盏,将放置于案头的信件展开,淡淡道:“你很厉害,让晏倾给御史台去了信,弹劾我不会教子,放任你将一弱女子逼出长安。你一路追杀徐清圆,晏倾说我目无法纪,眼中无君,在天子脚下放浪如此。大理寺本就在查徐固之事,我横插一手,是否不服大理寺的审判。 “晏倾向陛下奏表,问宰相家郎君此举,是否得到宰相的授意。若有授意,林公是否要接管大理寺职务,他愿让职;若无授意,你这个纨绔头子未免太过放肆,连大理寺办案也要干涉。可惜你身上无官无职,他弹劾的便是本官。” 林承淡漠:“百官自然知道我是受你连累,陛下也自然相信我的为人。但是身为宰相,身为百官表率,我仍自请关门自省,会整整半年不入朝。你可知道这半年禁闭,朝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本官会错过些什么? “政局动辄剧变,半年就是不同的世界。虽然如此,却也无妨,我终于有半年时间,来好好管一管我的儿子了。” 林承道:“子不教,父之过。为父确实对你管教不严,才酿成今日之祸。我说朝政你也听不懂,我便不与你说那些废话了。” 他侧过头,目光冷淡地看着棍棒下吐血的林斯年。 他眼中神色淡漠,平静得像看一具死尸:“你劣迹斑斑,不思悔改。我无意过问你到底对徐清圆做了什么事,才让一个女子奔逃离京,想来也不是什么能宣之于口的事。 “是我错了,我不该寻你,不该将你带回长安。你已经是泥沼下的废墟,我对你抱有期待本就错误。你是我的儿子,既然是我造成了你的今日,我当纠正这个错误。 “林斯年,今日死在这里,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皆震,那些站在廊下悄悄看这场刑罚的侍女们茫然,慌张地发现宰相竟然是要将林斯年打死在这里。 长陵公主紧张地揪着手帕,不知自己该不该帮那个讨厌的林斯年求情。她恨林斯年弄丢了她女儿,但是如果若若可以寻回,如果若若平安的话,林斯年似乎罪不至死。 林斯年是林承的唯一儿子,是林承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儿子……便是亲生儿子,林承都能这样舍弃吗? 林斯年吐血连连,棍棒让他一次次倒下,他又凭着毅力一次次爬起来。他听到林承对自己的审判,那漠然无情的语气宣判了他的罪,直接让他去死…… 对于失望的人,林承毫不犹豫地舍弃。 林斯年眼前发黑,又有红色血迹弥漫。他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回到长安,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于是棍棒之下,他一点点向林承爬去。他的身体在地上爬出浓郁血痕,棍棒没有停下来,卫士们神色却都有异。他们看着林斯年爬向林承,看到林斯年染血的手扯住林宰相干净的袍袖。 林宰相垂眸,淡漠地看一眼他。 林斯年惨然,哑声:“爹,我错了。我再不那样了。” 林承无动于衷。 林斯年吐掉血,泪水和血水一起淋漓,他用自己凄惨的模样仰望林承,恳求林承。他知道自己是林承的儿子,父子之间,林承再冷酷无情,也得有那么一点儿人的感情吧? 林斯年惨声:“爹,我是做错了很多事,但、但……这是因为没有人教过我。我出生后爹就不在了,我娘一个瞎子,她也什么都教不了我。我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你们的大道理,我从小跟着我娘四处漂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强大起来,能够保护我娘。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甚至我从、从爱里学到的,全是伤害。我不知道怎么得到我想要的,我从小学会的都是,想得到,就去抢。 “小时候我娘想抢个胡饼给我,别人不给啊。但是那个胡饼被人扔在地上,没人要了,我就可以得到。只有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我才能得到…… “我知道我让您失望,我现在已经意识到我的荒唐,让您失望了。但我还有救,我后悔了……我想跟着爹学习,我也想成为爹期待的样子。 “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爹,你再拉我一把吧。” 恶人有恶人的悲凉,恶人诉苦总是比良善之人的陈情更让人动容。 一次次,林斯年被打倒在地,他又爬起来。 他满是血的手在宰相衣袍上流下血痕,他咳嗽着断断续续求情。周围人听得不忍,棍棒都要打不下去,才终于让林承低头,看他一眼。 林承:“你真的知错了?” 林斯年虚弱又狼狈地点头,他满脸血满脸泪,形象实在糟糕。但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能抓到的机会,这个机会明晰无比,他绝不放过。 终究是父子一场。 林承默然半天,眼中的光不那么冷硬了。 林承说:“伤好之后,你去军中吧。若再让我发现你与徐娘子有何牵扯,再让我发现你为非作歹,我再不会给你机会。我会直接杀了你,你知道吗?” 林斯年颓然点头。 林承喊了人停手,起身离开这里。林斯年一人倒在血泊中,他翻个身,喘着气,忍着肋骨断裂的痛苦,无声地像个疯子一样地笑起来。 没有一人敢上前扶起他。 日光枯枯,院中无风,血腥味飘荡。 终是林斯年自己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院落走。他目光越来越阴鸷,神色越来越扭曲,而这一切藏在眼中,藏在腐朽的躯壳下。 向上爬的机会何其艰难,想摧毁林承为之骄傲的一切有多困难。 这个过程,他愿意用良知、正义、温善、诚挚、幡然醒悟等一切美好的品质去交换。 梦中的他做不到,现实中的他便仍要做。他会走过这一生,承受罪恶,万人唾弃! 诗无寐3(露珠妹妹) 徐清圆来看望一直低烧未退的晏倾时, 晏倾仍在屋中与张文、风若二人说徐清圆跟着他们的事。 张文连连摇头:“晏郎君,你未娶妻,你不知道这世间女子有多麻烦!何况徐娘子一介未婚女郎, 跟着我们几个男人吃住,太多不便。依我说,不如让大理寺来接她,让她回长安去。顶多我们多派些人保护她好了。” 风若原本有些无所谓, 听张文说女子很麻烦, 他立马醒悟过来,紧张道:“郎君,我也不同意!我保护你一人就够了, 我没有手脚多保护一个女子。” 晏倾低斥:“她不用你保护。” 他手撑着额, 感觉低烧让自己脑子如浆糊般。 门外敲门声响起,徐清圆轻软温婉的问候声,让屋中听到声音的张文和风若再次摇头。 张文压低声音:“少卿,你听她那声音……娇滴滴的。大家闺秀总是这样, 柔弱不堪, 吃住皆要精挑细选,衣服非绸缎不穿, 发髻一日两换……只听她声音, 我便知道她是那种最难伺候的大家闺秀了。” 晏倾微默,因他根本听不出徐清圆声音和旁人声音的区别。在他这里,不同人的说话声,也就男女的声音会有区别。更多的细致处,他被病连累, 听不太分明。 然而徐清圆已经在门外了。 然而晏倾必须让他们今日同意带上徐清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磋磨了。 想了想, 晏倾让二人躲在屏风后,他拿起桌案上的两道折子,出屏风去开门,迎徐清圆进来。 因方才张文说大家闺秀如何麻烦,晏倾开门时,便多望了徐清圆两眼: 她今日发髻低而偏坠一旁,如花低垂欲拂。发间簪子有三四支,金翠点乌云,配着耳下流水长线一样的金色耳珰,便是几分妩媚佻巧。 而她衣容是天碧色的罗裙,素色披帛,腰间垂着烟蓝色的丝绦衣带,单薄柔美,托得一把细腰更加纤纤婀娜。 晏倾想,徐清圆必是位绝世佳人。如此简单妆容衣束,她托着托盘站在他门前,便让外头路过的客人频频撞柱。 而徐清圆端庄无比地托着托盘,盘中一碗滚烫药汁。她看到他开了门,便浅浅一笑:“郎君,我帮你熬了药。你身子今日可有好些?” 为防止更多客人因偷看她而撞柱,晏倾让开身,让徐清圆进屋,再关上了门。 徐清圆这几日帮忙熬药已经熟练,她跟着他们三个男子在一起,便绞尽脑汁想展现自己的有用,好让他们同意自己留下。她端着药粥摆到桌上,见到晏倾随手放下两道折子。 徐清圆轻声细语地劝晏倾喝药。 晏倾垂下睫毛,道声谢,接过那碗药。 张文和风若躲在屏风后,侧耳听到徐清圆劝晏倾:“郎君,你的风寒连续几日好不了,也许是因为你太累了。郎君可以休息几日,养好身体再说。” 晏倾回答:“公务繁忙,积压案牍数日,线索反复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清圆眼波轻轻晃了下,看眼晏倾放于桌上的折子。她蹙起眉,斟酌字句。 却见垂眼喝药的晏倾睫毛颤了颤,他似乎很随意地开口:“这两道折子,便是我出长安、落身于此的原因,娘子既然打算与我等携手,不知对这两道折子有何想法?” 屏风后的张文嗤之以鼻,心想晏少卿托大,一个弱女子就算再识文断字,能看得懂朝政公文? 而徐清圆犹豫一下后,大方地拿过了折子:“我帮郎君看一看,若有浅见,郎君不要笑话我。” 她拿起的两道公文,确实是晏倾出长安的原因——一道公文写的是户部验查蜀州赋税,与往年无异;一道公文是上个月兵部奏表,蜀州有军人谋反杀害平民,叛乱已平。 徐清圆沉思片刻。 她问晏倾:“郎君,可有说蜀州军人因何缘故要杀害平民?” 晏倾垂着眼,慢慢喝那碗苦药:“不知。” 徐清圆再问:“郎君专门拿着这道赋税折子,可是因为蜀州的赋税无异,本就是‘有异’?蜀州今年不应该能交上这么多税吗?” 在梁园案和林斯年协同云延发难的两件事中,晏倾早已见识她的聪慧。如今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却仍让他抬眸,微微望了她一眼。 因这两道折子摆于一起,张文便看不出有何关联,不知有何不对的,需要经人提醒。 晏倾不答,只问:“娘子但说无妨。” 徐清圆并不知道蜀州今年收成不好的事,她的想法便会有其他角度。 徐清圆踟蹰半晌,慢慢说道:“蜀州上月发生兵变,上月又赋税征收及时,论理来说,蜀州不应该有这么多钱交税。发生了兵变,蜀州大都督和他们的刺史便会联手处理此事,因为兵变涉及到了平民,刺史便应当补偿在兵变中无辜受牵累的平民。 “如此一来,蜀州会开支极大。开支极大的同月,便收好所有赋税,一文不差,蜀州这般富裕吗?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我向来听说官员们嫌弃蜀州,不愿来蜀州任职,甚至很多官员,将任职蜀州看作是‘流放’;若是蜀州当真富裕至此,朝廷大官们也不应当这般态度吧? “郎君,这个钱,不太对。” 晏倾侧过脸,看向屏风。他见屏风后的两个人身子完全贴上来,恨不得冲出来追问。 晏倾目光更温,鼓励地看向徐清圆,提供给她一条讯息:“在陛下和林相进入长安前,两人先后在蜀州当官。两人从蜀州发兵,两人本家都在蜀州。开国后,两家本家才移去长安。” 徐清圆沉思。 她突然想到什么,看眼晏倾。 晏倾温和看她:“但说无妨。” 徐清圆说:“我是想到一些事,不知是否与蜀州如今情况有关……我是想到,前朝皇帝和如今陛下,想法不谋而合。” 晏倾怔一下。 徐清圆:“我听我爹说,前朝时,世家腐烂,却又权势很大,朝中很多重要官位被没有本事的世家子弟把持,致使朝政推行很慢。在那种情况下,南国最后一任皇帝想出了法子,开创了科举,要让天下所有人一起参与考试,才肯授官。科考的一开始,本就是为了限制世家权势膨胀。 “与此同时,南国最后一任皇帝力排众议,将一国都城从洛阳迁至长安,也是为了摆脱世家钳制。因关东世家强盛,如洛阳韦氏这样的大世家对一国之事任意点评,政举难推。为了摆脱关东世家的控制,南国必须迁都长安。 “而我朝开国后,陛下和林相将本家从蜀州迁至长安,某一方而看,也是为了‘折腾’世家。正是在科举和迁都双重牵制下,世家子弟意识到时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才开始奋进。 “林相重整世家之心,在此终于开始收到成效。从此方而看,南国亡国前的皇帝与大魏开国后的皇帝,其实想法都是一样的。” 晏倾放下药碗,望着徐清圆不语。 而屏风后的张文则屏住了呼吸:科举是为了牵制世家,他知道;但是迁都也是为了牵制世家,他才知道。 他与朝中大多大臣都以为,迁都是前朝太子羡不喜洛邑,喜欢长安风水…… 但这些,和如今蜀州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清圆接下来的话,解答了张文这个疑问:“世家在重振的阶段,必然和官员发生交集,或冲突或合作。何况现在当官的,大部分都是出身世家。蜀州发生兵变这么大的事,可以平稳过度而让长安中枢很难察觉,蜀州此地的世家也许和官员互利很多。不然难以解释那么多的钱,为什么能拿出来……除了世家,很难有其他可能吧?” 晏倾说:“其他可能也不是没有。比如,蜀州这里,最近发了一笔大财。这个大财足以他们应对今年的赋税。” 徐清圆蹙眉:“如此更不对了。我从未见过有官员自掏腰包,为本地平税的时候。官员们不是只会哭穷吗?蜀州这么大方地交齐赋税,也许是怕中枢发觉意外而查他们。他们宁可自讨腰包,也不敢引起中枢注意,怕中枢派巡察官入蜀。” 徐清圆美目流波,望向晏倾时,又抿唇一笑:“但是他们的小心恰恰害了他们。他们补齐赋税的多此一举,反而让晏郎君怀疑他们背地里在做什么。” 晏倾垂下眼,侧脸躲开她带着赞赏的眼波。 “啪啪啪”的掌声从屏风后响起,徐清圆被吓一跳,警惕后退。晏倾站起来,轻声:“没事,别怕。” 徐清圆躲到他身后,看到屏风后的张文和风若走了出来。风若倒还好,张文则赞叹不止:“徐娘子真是太厉害了,徐娘子有这种大才,真让我惭愧……我看不分明、需要晏少卿解释的事,徐娘子一眼能看出。 “这种才能,想来比之前朝的女相,也不差什么了!” 徐清圆羞窘地躲在晏倾身后,无措一阵后伏身,小声说不敢当。 张文激动万分,还要上来与徐清圆攀谈。徐清圆往后躲得更厉害,晏倾挡在中间,咳嗽一声,制止张文的过于激动。 晏倾彬彬有礼:“如此,徐娘子跟着我们,应当无妨吧?” 张文连忙说:“我若早知道徐娘子这般聪慧,我便不会阻拦了……徐娘子这样,于我们助益极大。” 他自嘲:“恐怕徐娘子能提供的讯息,要比老夫看到的多得多。这一趟公差,倒是老夫多余了。” 晏倾说:“张主簿言重了。” 风若在旁掏掏耳朵,插嘴:“我没有其他问题,我只有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还得专门跟着她,保护她啊?” 晏倾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眨眨眼睛,此时已经明白晏倾让她看折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折服这二人。她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全听晏郎君安排。 晏倾便垂下眼:“你不必特意跟着她。她……跟着我。” 风若茫然:“啊?你保护她啊?你武功不怎么样啊……” 晏倾脸只是红了一下,而徐清圆不悦:“风郎君,你怎能这么说?风郎君武功高强,这世间大部分人在你眼中皆是不够看的。但我跟着晏郎君,自是安全的。” 风若茫然,转头看张文:我说什么了?我实话实话罢了。 张文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如此,我们几人身份得重新编一下了。我比你们年长几岁,出门在外,我扮一个父亲,风侍卫仍是做侍卫。徐娘子,在你来之前,晏郎君是扮作我儿子的。而你想扮什么呢?” 不等徐清圆说话,他将徐清圆上下打量一番,说:“不如充作我儿媳?” 徐清圆在张文的目光下,脸一下子烧红。 她腮畔滚烫,不知所措。而她又怕他们嫌弃她,便红着脸:“我可以的……” 晏倾开口:“不必如此。徐娘子是未婚女郎,如此甚为不妥。” 徐清圆怔忡,抬头看他侧脸。 他对张文说话,也看了徐清圆一眼:“我与徐娘子扮作兄妹便是。” 张文皱皱眉,本想说兄妹没有夫妻方便,但是他看晏倾向他轻轻摇了下头,便闭嘴了。 而晏倾转身而朝徐清圆:“烦请娘子演我妹妹了。” 徐清圆抿唇,她本想说自己可以扮演妻子,自己不怕被唐突;但是晏倾如此重视她的名声……她只好乖巧点头。 他道:“我跟着张主簿的姓,与他一样姓张。你既做我妹妹,自当跟着我一起。娘子从此得改口,不能叫我‘晏郎君’了。” 徐清圆疑惑:“那郎君的新名字叫什么?” 晏倾犹豫一下。 他睫毛低垂,遮住眼底情绪,轻声:“清雨。” 徐清圆一怔。 她忍着羞涩,在几人而前做出大方模样,虽然如此,还是结巴了一下:“那我、我……郎君们叫我‘露珠’便是。” 她向晏倾小声解释:“我小名就叫‘露珠儿’。” 晏倾忍不住抬目看她一眼,微微笑。 他低声:“我知道你叫‘露珠儿’。” 徐清圆这时候想到了积善寺失火那夜,她听到了晏倾喊她“露珠儿”。只有那么一次,那是晏倾这样守礼的人少数的失态。 她心中开始怅然,不知道同行这一路,她会不会看到更多晏郎君的失态。她不知该如何而对。 然而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如今只是交代几人身份罢了。 而说完那些,张文想起一事,笑道:“徐娘子,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前朝迁都,不是前朝皇帝的意思,应当是前朝太子羡的意思。你要知道,前朝皇帝身体弱,很多政务早早让太子羡插手。 “真说与我们当今陛下想法不谋而合的人,也不是南国皇帝,而是那时候的太子羡。” 看徐清圆不语,张文则跟其他二人感慨:“太子羡确实是位奇人。” 徐清圆轻声:“我觉得张郎君说得不对,你不过是神化太子羡罢了。他当时一个少年,哪有那么大远见?只是你们喜欢将传奇的事安于他身上,好塑造一个英雄。” 她说:“太子羡也许是一个很无能的人,你们不知道罢了。” 张文目露不赞同,还很生气:“胡说八道。” 风若眼神古怪。 晏倾看眼徐清圆。 张文急于拉拢朋友:“晏郎君,你说!你觉得太子羡是什么样的人?” 晏倾再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明亮的眼睫也在望着他。 风若大气不敢出,屋中气氛有些古怪。 晏倾低头咳嗽,手揉额头,虚弱道:“我不知。” 他们见晏倾而露疲色,风若便很机灵地招呼另外两人一起出门,给晏倾休息的时间。晏倾送他们到门口,又喊住了徐清圆。 徐清圆回头。 晏倾从怀中取出一玉匣,递给她。 她不接。 晏倾微笑:“既然娘子就在这里,拿着自己的玉匣,岂不是很好?我便不必帮娘子保管……若娘子遇到危险,这玉匣中的针,也能在风若赶到之前,救娘子。 “娘子拿回去吧,让我也安心一些。” 徐清圆望他半晌,眼中流光:“可是,你不应该叫我‘娘子’啊。” 晏倾怔一下,意识到她的意思,飞快地红了脸。 他方才和她商量身份时还一本正经、沉静冷肃,而今话到口边,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睫毛颤得厉害,一双眼睛像冰雪下的黑色曜石一样。他沉默了半晌,还是说了出口:“是,露、露珠……妹妹。” 徐清圆脸颊跟着发烫。 她接过了玉匣子,弯腰行礼,小声:“清雨哥哥。” -- 如此,几日后,几人在寻不到其他线索后,按照晏倾的要求,他们进入了蜀州最繁华的、州刺史所在的锦城。 晏倾提议他们一道去登“小锦里”。 风若听晏倾要去小锦里,目光闪烁了一下,想到了之前的事:小锦里本是宋明河手下人负责的。但是宋明河死后,小锦里的当家人自尽,从此小锦里和“上华天”失去了联络。 他们都不知道小锦里发生了什么事。 四人便商量分成两拨人进入小锦里。张文和风若扮一对父子,正好一路;亦步亦趋跟着晏倾的徐清圆,和晏倾一同进入小锦里也无妨。 当日夜里,灯火通达,晏倾和徐清圆在巷口拐角处,看到张文和风若和楼外小厮递了名帖后,若无其事地进入了小锦里。二人等了一会儿,才向小锦里走去。 徐清圆突然拉一拉晏倾的衣袖。 晏倾回头看她。 她犹豫很久,欲言又止。 晏倾不禁放软声音:“怎么了?你一路都这样,有什么不能告诉哥哥的?” 听到他温凉的声音念着“哥哥”二字,他的气质和平时也不太相同,徐清圆耳朵一烫,羞愧自己似乎还是拖了他后退。她不能让晏郎君失望的。 她便抬起眼,鼓起勇气问他:“清雨……哥哥,我跟着一起登小锦里,真的没关系吗?不会耽误到你吗?” 晏倾不解。 徐清圆指指两边楼阁上招着帕子朝晏倾吃吃笑的美人们,很担忧地问他:“我从未听说过登青楼,还要带妹妹一同去的。这是不是很奇怪,不太好?” 晏倾怔住。 而徐清圆拉着他,又让他看一对进入小锦里辉煌大门的男女:那男子大腹便便,矮胖的身体裹着绸缎锦袍,说话时笑声中气十足;而他搂着的女子腰肢细摆,慵懒又妖娆。 徐清圆很认真:“哥哥你看,人家带着的都是烟花女子。” 她很发愁:“我们这样进去,与众不同,会引起人注意的。我应当也扮作哥哥的红颜知己,陪着哥哥。但是我之前没有、没有……经验,我怕我做不好。” 她鼓足勇气,伸手要去拔自己发髻上的簪子,好将发丝放下几绺,多些烟视媚行之气。 晏倾伸手,握住了她手腕。 只是握了一下,提醒了她一下,他就快速松手。但是徐清圆分明看到晏倾眼中无奈,又带着几分笑。 小锦里门口的小厮已经看着这对年轻男女在门口拉拉扯扯许久了,小厮不耐烦:“你们二位,到底进不进来?时辰到了,我们就不让人进了。” 徐清圆吃惊:烟柳之地,竟然还有时辰限制? 而她的肩被晏倾搂住,她抬头时,看他垂下眼,温热的气息擦过她额头。她身子僵硬,而晏倾忍笑:“露珠、妹妹,你实在是误会了。 “原来你误会了这么久,是哥哥不好,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小锦里不是你以为的青楼,它是酒楼,是拍卖楼。郎君自然可以携带红颜知己登门,但带着露珠妹妹,却也无妨。” 徐清圆绯红了脸,唇颤了颤。她觉得晏倾此时似乎在给外人演戏,才做出这么风流的模样…… 而他们到了门口,晏倾递出名帖。小厮看是没什么名气的人,嘀咕两句:“我们今晚拍卖的画那么贵,你们有钱吗?” 晏倾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而小厮把晏倾的名帖还给他,看眼徐清圆,懒洋洋:“这位是夫人吧?” 晏倾和徐清圆:“……” 晏倾说:“妹妹。” 小厮满眼写着不信,却也没有说什么。他让开路放这二人进去,晏倾二人听到他与后而的客人聊天:“真有意思,现在夫妻情人什么的都喜欢扮什么哥哥妹妹……” 后而的客人是个年轻郎君,非常好奇:“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情人不是兄妹?” 小厮很有自己的道理:“那个郎君名字叫什么‘清雨’,又叫那娘子‘露珠’。这分明是一对有情人的化名……到咱们这样的地方,用假名的太多了。” 小厮讨好那年轻郎君:“不像郎君你,从来用真名。” 年轻郎君被讨好得哈哈大笑。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一眼,而容都有些红。徐清圆回头,悄悄看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位年轻郎君。对方年龄二十上下,而宽而黑,手中捏着一把折扇在装风雅。 晏倾若是风流郎君扮的不错的话,那年轻郎君便是真正的纨绔又风流。 他察觉徐清圆的目光,还隔空飞了一眼。 徐清圆连忙回头,挽住晏倾袖子再不肯放。 她随晏倾坐在一楼,一间间雅舍以屏风和纱帐隔开。他们看到仆从与楼中年轻女郎们进出往返,向各位客人询问要求。听说今夜的头彩是一副画,许多客人都摩拳擦掌,誓要得到那画。 先前大腹便便的中年郎君坐在晏倾和徐清圆旁边的雅舍,有一弓着腰的女子端茶送水,那中年郎君不知为何,大声喝骂; 徐清圆抬头,看到风若和张文的雅舍在二楼;中间隔着一重华盖雅舍,方才跟在她和晏倾后而的年轻郎君坐在雅舍的另一头。 在楼上,风若张文与年轻郎君各自雅舍之间的华盖雅舍,以屏风相挡,曼妙美人在后垂坐,花烛高燃,琵琶乐曲声不断。 满堂热闹繁华。 楼上的华盖雅舍的屏风被移开,一位美人向四方客人含笑而立。芙蓉而,云鬓花,当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晏倾凝望着那女子,向懵然的徐清圆介绍:“这位女郎应当是小锦里的花簪娘子,负责帮她的主人,即小锦里的当家人和楼里买卖的客人们传讯。一般这位花簪娘子,都是楼中最为貌美的女子担当。” 给二人倒茶的女子听晏倾轻声细语地介绍,抬头看了这位郎君一眼。这位女子同样貌美,却闻言不太高兴。但她看到晏倾后,目中却亮起,声音里不见不悦,反而娇羞: “这位郎君说的不错。花簪娘子确实厉害,不过我们不叫她花簪娘子。我们楼里,一般都叫她为‘木言夫人’。” 晏倾眸光一闪,却没说话,向女子颔首致意。 这倒茶的女子见晏倾清清冷冷,没有其他意思,而他旁边还有一位貌美女子跟着……女子不高兴地噘了嘴,端着空了的茶盘下去了。 徐清圆贴靠着晏倾,她第一次来这种场所,虽然不是青楼,却依然不安。 她小声问晏倾:“木言夫人很奇怪吗?” 晏倾抬头凝望着屏风移开后千娇百媚的美人,低声道:“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徐清圆正要询问,听到琵琶乐声停下,楼上的木言夫人笑盈盈:“诸位客人,我的主人‘无名君’到了——” 头上纱幔掀扬,灯火一暗,重大阴影在头顶扑朔。 晏倾突然搂住徐清圆,带着她向旁边一滚。他护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小心——” 在灯火招摇的这一瞬,楼中尖叫声连连—— “死人了!” “有人死了!” 在二楼上,木言夫人笑盈盈要迎人的雅舍间,两边帘帐飞扬,一道长绦从二楼垂挂而下。 一个戴着而具的男子被长绦拴住脖颈,垂着头,摇摇晃晃地被悬挂而下,身子垂垂的,正在晏倾和徐清圆方才所在的位置正上方。 “滴答、滴答”。 血从被染红的长绦一重重弥漫,溅落在楼下的一杯清水酒中,剔透晶莹,红艳妖冶。 诗无寐4(“不刘郎君不是凶手”...) 在县衙来人之前, 小锦里已经乱作一团,尖叫声连连。 这样的凶杀案并不常见,此处大多数人为此恐惧并觉得晦气。 徐清圆被晏倾从地上扶起来, 她手臂痛得厉害,眼眶睫毛都沾了泪。 混乱中,晏倾并不看周围情况,只在人乱糟糟跑动间, 将徐清圆好好护在怀中。他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哪里弄伤了?” 即使此处人注意力并不在二人身上, 徐清圆面容也微微红了。 但与此同时,徐清圆心尖沾了点儿蜜水,有些甜。 自出事以来, 她便被晏倾好生生地搂在怀中, 他又是问她又是给她擦眼泪,还轻声细语哄她……她并没见过他对其他女郎是否也这样呵护,但是这般呵护的态度,确确实实让她窃喜。 他明明是那么厉害的大理寺少卿, 来这里查案。当真死了人, 他却还没来得及看,只顾着问她。这样的郎君, 徐清圆如何抵抗? 所以情由心生, 明知不可以,窃喜不由人。 徐清圆眼泪擦干后,将擦伤的手藏好。她向晏倾摇头,表示自己没事:“郎君,死的人便是‘无名君’, 小锦里的主人吗?” 晏倾回答:“我不知……” 旁边一个哆哆嗦嗦的中年男人声音插入:“这位小娘子说的不错,这就是小锦里现今的主人。小锦里的主人都叫‘无名君’, 戴着面具不以真容视人,只有木言夫人和他交流。 “这小锦里不吉利啊,两个月前刚死了一个前任,现任如今也跟着死了……我看啊,说不定是冤鬼作祟。” 晏倾漆黑眼中光微微流动,波光潋滟。当旁边那个声音硬凑过来搭话时,依偎着晏倾的徐清圆,明显感觉到他身子僵了片刻。 但是晏倾面上不显,他只是仰着头看那吊死的人: 死的“无名君”,是一个少年身型的面具人。血从脖颈上缠着的纱幔向下流淌,他死的方式必然很惨,而滴滴答答的血珠,又彰显他刚死没多久。 徐清圆见晏倾没有搭理陌生人的意思,她主动侧头代替他望去,见与他们搭话的,是一个携女同行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这人眼睛小,滴溜溜转着,精明十分。而他看到徐清圆时,眼中光怔了一下,惊艳之色停留许久。 这女子哪里像是这里的常客?非但不像,她说话还柔声细语:“为何说冤鬼?这楼里以前也死过人吗?” 中年男人回神,第一反应是一脚踹开他脚边那个跪着捡盘子的侍女:“那我不知道。但是小锦里这样的地方,让这么丑的女人伺候我,还叫什么‘媚娘’……” 他一脸火气:“楼里美人都死了吗?现在死了人也活该!” 徐清圆为他的粗鲁而蹙眉,但是当他随着中年男人的目光,去看那个跪在地上的侍女时,也吃了一惊。 那哪里是什么侍女?分明是一个丑巴巴的老妪。腰背弓着,整个人抬不起身,好不容易扬起脸,眉眼皆耷拉着,十分没有精神。除此之外,她脸也长得不好,额头与眼角都有疤痕。 粗糙,邋遢,枯瘦。不加修饰的老妪,无怪被中年男人骂“丑女人”了。 徐清圆又去看楼中其他人,但是不等她看分明,县衙的人就过来,将出事的小锦里包围了。 客人们围在一起抱怨连连,晏倾二人不和其他人挨近,却也站在一旁观望。徐清圆仰头寻找风若二人时,见那位艳光四射的木言夫人提着裙裾下了楼,在楼中其他女子的簇拥下去和官衙来人说话。 衙役腰下佩刀,过来勘察尸体。 他们让客人们散开,将吊着的尸体放下来,聚在一起说话,时而抬头看二楼,时而对周围人指点轻语。而木言夫人则拿着名帖等物,赔笑站在衙役身旁,等着被问话。 那衙役办案时,徐清圆也悄声问晏倾:“郎君,你对凶手有猜测吗?” 晏倾轻声回答她:“我不擅长这般乱哄哄的场面,露珠妹妹不要出去,且看衙役他们如何查。” 然而,不知那衙役是如何查的,左右花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衙役中为首的那个凶巴巴的就抬起头,手指着二楼一个方向,严肃地抬高声音,压住了楼里所有的窃窃私语声: “我已经查出来了,你就是凶手!来人,把他给我扣走!” 徐清圆和晏倾抬头,顺着衙役手指的方向看去,二人都怔了一下。 因为衙役指的,是手抱着胸、笔挺高调地站在二楼纱幔帷柱旁、对下方尸体指指点点的风若。 风若旁边的张文下巴都要惊呆了。 晏倾和徐清圆:“……” 二楼木言夫人方才所坐的雅舍另一头,那个方才跟着徐清圆二人后面进来的年轻纨绔男子,本来拿着扇子挡脸。遮遮掩掩间,他好奇想看一眼凶手,看到是长梯对面的那个高大武人,也目瞪口呆。 而风若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衙役指的是他。 衙役看风若左顾右盼,便又再次横眉:“说的就是你!那个娃娃脸的武人!我们已经查出是你行凶杀人,跟我们走一趟!” 两侧衙役“笃笃笃”上楼,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包围了风若。 而风若后面的张文,犹豫了一下,没敢上前多说。 风若眼角抽一下,快速向楼下晏倾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楼下的徐清圆不禁紧张,揪紧了晏倾的衣袖。 她小声询问晏倾:“清雨哥哥,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被发现了? 不然衙役怎么上来就盯着风若而去? 晏倾摇头,他往角落里站了一站,手指虚虚点了几个地方提示徐清圆:“他们应当是真的觉得……杀人。” 徐清圆目光微闪:确实,风若所在雅舍的位置,正挨着尸体吊下来的地方。而风若反应又何其快,在那尸体突然出现时,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他忽地起身躲开,在当时引起了人注意。 再加上他和其他人反应都不一样……其他人对尸体生惧,风若一脸兴致盎然。 这些经由木言夫人告知衙役,衙役自然将风若当做了犯人。 徐清圆思考这些的时候,风若已经被人押着下楼。风若向楼下瞥了一眼,见自家郎君没有表示,他便茫然地顺着这些衙役走。周围人对着他小声指点: “看着很凶啊,原来他就是凶手。” “他是第一次来吧?杀人做什么?” 木言夫人绞着帕子站在衙役旁,看那凶神恶煞的高大青年被押下来。木言夫人美目流波间,身后那个丑巴巴的老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旁离开,来到了木言夫人身后。 老妪声音沙哑急促,让离她近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木言夫人,作为头彩的那幅画丢了。” 周围客人一听画丢了,目光全都直勾勾地望过来。 木言夫人愣一下,额上渗了汗。她勉强笑了一眼,瞪眼那个老妪:“媚娘,这种事如今不重要。买卖比不上生死,主人都死了……” 但是她定定神,又向周围伏身一拜,不卑不亢:“诸位客人,我们的画丢了,却不会不翼而飞。必然是楼中诸位有人偷了我们的画,如今有衙役诸位郎君在场,不如暂且搜个身,帮我们寻回画作。小锦里愿为此唐突作出补偿。” 衙役们点头,在木言夫人低语赠金后,无可无不可地答应帮忙找画。 于是那个叫媚娘的老妪就和其他侍女一同走向楼中四面雅舍,搜查各位客人的包袱。 而在这种搜索中,两边客人登时轰吵声变大:“画丢了,人也死了,凭什么搜我们啊?难道非得是我们偷了画,不是你们楼中人监守自盗?” “太晦气了,老子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想看看画,画没看到,反而见了死人。现在还要被当贼!” “诸位忍一忍,小生不介意被搜,小生今夜只想买到那画!那可是前朝大儒徐固徐大家现存不多的画……” 徐清圆听得怔忡。 隔着衣袖,晏倾握了握她手腕,担忧地看她。 而徐清圆这时候才想起来,是了,阿爹很久以前,不就在蜀州当过官,在锦城待过吗?他的画在这里有人保存,也不算奇怪。 晏倾轻声问她:“你想看到那画?” 徐清圆摇头:“太麻烦了,不必……” 晏倾浅笑:“无妨,左右无线索。如今做什么都是线索,想看画,我们便看吧。” 灯火光摇,徐清圆抬头,看晏倾向她投下鼓励的一道目光歉:“露珠妹妹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徐清圆咬唇:“若我做错了……” 晏倾微笑:“有哥哥在呢。” 木言夫人因客人的不满而焦头烂额,她安抚着客人们,忽见前方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一个妙龄女子站了出来。 这女郎向她行一礼。 楼中人静下,连那押着风若准备离开的衙役们也不禁停下步,看着木言夫人和款款走出的年轻少女二人。 木言夫人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花容月貌,唇瓣艳红更盛方才;而这位步出的女郎衣袂微扬,飘忽若神,气若幽兰。 若说一位是人间馥郁芬芳的美人,另一位便说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不显山露水的一个小锦里,竟在一夜之间,让众人看到两位面对面的美人。 徐清圆柔声:“夫人,是否找到画后,拍卖会便会继续?我与我哥哥,都是想来看画的。” 众人顺着她目光,看到一个灰暗的角落中,似有一男子立着。那男子未曾走出站在光下,众人便不以为然地移开了目光。 木言夫人在引以为豪的美貌受到威胁时,态度也斟酌起来:“……我也不忍让客人徒徒落空。这样吧,待衙役押送凶手离开后,我与楼中其他人张罗重新开拍卖会如何?” 周围客人将将满意点头,而徐清圆垂眼温声:“可是这位郎君并不是凶手,不是凶手的人离开后,凶手仍藏于我等之间。夫人,这拍卖会当真还能进行?” 木言夫人微愕。 那要走的衙役们不干了:“娘子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们抓错了人?” 徐清圆不多以指责,她硬着头皮往前走,朝着灯火明耀处走去。感受到身后晏倾温润的目光,她便在心中鼓励自己不必害怕——晏郎君为她兜底,她应该相信晏郎君。 而风若目光古怪地看着徐清圆走到他面前,竟然硬着头皮和他搭话:“这位郎君,敢问尊姓大名?” 风若望天半晌,和二楼中向他使眼色的张文目光对上,他语调也很犹豫:“我叫张……风若?” 徐清圆:“……” 她的戏本就不要风若搭台,便自顾自向下唱:“回几位郎君,这位张郎君初来乍到,对此楼的布局并不熟悉,而他所在的雅舍从头到尾帷幔没有放下,下方的客人若是抬头,都会看到他从未离席。 “将柱上悬挂的帷幔缠上人脖颈,应当只是障眼法。因除非死者口吐血,不然死者身上不会那么多血。那么多血,更像是其他利器所伤。死者应该是在死后才被挂在这里。只等着木言夫人说‘无名君’登场,才给众人一个‘惊喜’。 “小女子不妨大胆猜,‘无名君’的死,应该与画的失踪有关。是否是因为今夜小锦里不可能拿出那幅画,或者众位客人想要买卖的那幅画早就丢了,凶手才铤而走险,必须要让‘无名君’身死这样的大事,掩盖画作失踪之事?比如现在,我等关注凶杀案,便远大于那幅画。 “最后,诸位郎君可以看到,这位张郎君身量伟岸,宽肩窄腰,行动间步履款款,轻松无比。他分明是习武高手。” 衙役们若有所思地听着徐清圆的话,徐清圆从他们的反应中看出,她和晏倾猜得没错,这些人并不是针对他们的。那么风郎君就不必去牢狱走一趟。 徐清圆放松下来,语调轻快很多。 衙役们不停打量风若,一人问:“习武高手说明什么?这不是正好说他杀人很容易吗?” 徐清圆笑一下:“正是因为太容易了。” 她朝向风若,询问:“这位郎君,你若要杀‘无名君’,会很容易吗?” 风若嗤笑一声,嫌弃地看眼地上躺着的面具少年尸体,自傲道:“就他这样的小身板,我弹一弹手指就能杀了他。” 衙役们见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当即控制不住要抽刀,而徐清圆则对他们解释:“郎君们看,他既不熟悉此楼中布局,本人武艺高强又不需要借助其他手段杀人。仅仅因为他与死人所悬挂的地方近,就断定他为凶手,似乎武断。” 衙役们心中摇摆,再加上客人们纷纷称是,他们便问:“依娘子看,谁是凶手?” 徐清圆慢慢说:“凶手杀人若是为了画,画作便可能和凶手在一起……” 当是时,二楼中那个丑巴巴的媚娘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探出头,激动地举着一幅画轴:“夫人,找到画了!” 下方的木言夫人神色一动,两边客人皆惊喜,而他们全都顺着媚娘身后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年轻后生脸皮微僵。 这人,正是那个面黑而宽的看着风流纨绔的年轻人。 下方的衙役皱了眉,沉思半天:“拿下他!” 楼中气氛有些古怪。 那茫然的后生被押下楼,才开始大叫着辩解:“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只是拿了画而已,这是两码事……” 而之前给晏倾和徐清圆端茶的女郎也急匆匆跑下楼,求木言夫人:“他不可能杀人呀,夫人,你帮帮他……” 木言夫人眼神也微慌,带着哭哭啼啼的侍女向衙役求情:“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刘郎君不可能杀人,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根本不需要杀人……” 两边客人则质疑:“什么熟客生客,你们太会做生意!不是说谁拿了画,谁就是凶手吗?” 徐清圆轻声开口:“事到如今,几位衙役大哥都不曾上楼看看事发之处,嫌疑人所待过的地方也未曾搜查过,何必如此仓促?” 衙役本来耐心听这小女子的话来判断凶手,还被这小女子挤兑,他们白了这小女子一眼,为首者冷冷道:“今夜我们任由你查凶手,若是查不出来,明日倒是应该让你跟我们去牢狱里待几天,杀杀威风。” 为首者一抬手:“走,听这小女子的话,我们去看看案发地,把楼里的屋舍全都搜一遍。” 他看着徐清圆,仍半信半疑:“那么……请这位娘子带路?” 一道清润悦耳的声音插入:“我与我露珠妹妹一起吧。” 众人疑心自己眼花,看到烛火浅摇,那背对着声音来源处的貌美女郎在听到那声音后,眼中像擦过一重星火般明亮。 所有人齐齐回头,见晏倾从角落里踱步出来。他面白而文秀,和那侃侃而谈的女郎分明一家。 众人默默想:什么哥哥妹妹的,恐怕是一对有情人假扮的吧? -- 这般大张旗鼓看案发之处,楼里所有客人都觉得新奇。他们跟着那对兄妹先搜了兄妹二人的雅舍,确定没问题后,搜了旁边胖中年男人的雅舍,再搜楼上木言夫人刚才待过的雅舍…… 徐清圆在木言夫人雅舍中的灯台下,摸到了一点纸灰。她捻起一点,背过人时偷偷让晏倾看她指尖,晏倾颔首。 而在木言夫人的带领下,他们先去了楼中姑娘映娘的屋舍。映娘便是之前给晏倾二人端茶、后来又央求木言夫人说刘郎君无罪的女子。 众人进她的闺房,先闻到一阵浓郁花香。木言夫人上前去关了半开的窗子,回头向诸人解释:“楼中女郎们的屋中都有熏香,我不爱闻那味儿,没人时,便会让她们开着窗。” 女郎们纷纷点头。 接下来,其他女郎的屋舍也被一一看过。女郎们前后去过哪里,都被人细问。 有侍女在这个期间无意中说到,木言夫人最近似乎缺钱。 而搜查诸人的身体时,他们看到被押着的刘郎君脖颈上、耳后有几道鲜红划痕,他中途离开过两次,却拒不告知自己去了哪里。 映娘中途换过衣裳,旧衣裳堆在屋中床板下,若非弯腰特意寻找,很难发现;有楼中女子证实,映娘中途离开过两次,一次换了衣裳,一次换了发髻。 木言夫人神色有些勉强,瞪眼那个映娘,却又对衙役解释:“楼中女郎们爱美,经常换衣也是有的。” 有趣的是,问到最后,竟然只有晏倾和徐清圆二人、还有木言夫人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雅舍,其他人早早晚晚都出去过。他们出去的时候,大约能对上人死的时间。 衙役们已经听得很不耐烦,全看徐清圆要怎么查。 而他们搜查又问过所有人之后,那个被衙役们押着的刘郎君,即刘禹忽然自暴自弃地低了头,说:“不必查了,我认输。我承认,确实是我杀了人,为了得到那幅画。” 众人哗然。 但是他们的指责还没有说出口,徐清圆便道:“不,刘郎君不是凶手。” 她看向楼中女子们依偎所站的位置:“真正的凶手,是木言夫人,不是吗?” 被女子们簇拥在中间的绝色美人神色微微一顿,向徐清圆看来。 徐清圆后退,撞上身后的晏倾。晏倾虽不干涉,却呼吸沉静安然,深静香笼着她。甚至在她贴过来时,他在身后隔着袖子,轻轻托了她手腕一下。 徐清圆便再次想到他说的“有哥哥在呢”,那样的和气静然。她吸口气,镇定下来,重新抬头直面凶手。 其他人脸色微变,侍女抱不平,木言夫人则言笑晏晏,似笑非笑:“女郎是找不出真凶,非要安一个上去吗?刘郎君不是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吗?” 诗无寐5(“如此方可不唐突妹妹...) 小锦里近百名客人, 十几名衙役,再二三十名楼中女子和管事、小厮、侍卫,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徐清圆。 她质疑木言夫人, 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徐清圆从某些人的眼中,能看出他们不以为然的想法:他们既不相信她真的能查出凶手;也将她对木言夫人的提问,看作是女子之间的嫉妒。 他们也会想,是不是两个美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误会? 没人会怀疑一个美人是凶手, 正如也没人相信美人拥有才慧。附庸风雅的吹捧, 无伤大雅的小慧,才符合世人对美人的遐想。 灯火辉煌的小锦里,灯烛光明灭间, 徐清圆面色不变, 面对着他们。 自阿爹失踪,自去往长安,她没有遇到过太多好事。唯一好的,是晏郎君站在她身后。 衙役们都认识小锦里的这位木言夫人, 他们目光在两位女郎之间逡巡, 然后对徐清圆喝道:“莫要妖言惑众!” 木言夫人手中持着一把团扇,掩住半张脸, 掩住嫣红唇角;只有眉目艳丽得近乎冰寒, 云鬓间的三支步摇轻轻晃动。 徐清圆依然温婉:“我将一桩桩事件拆碎告知诸位,诸位会明白的。” 她先看向那个锦衣华服、被衙役们押着的倜傥年轻郎君,刘禹。 刘禹微抬着眼看她,眼神与其他人的质疑不同,他半信半疑中, 眼神古怪又挣扎。这郎君不知是什么身份,似乎是小锦里的常客。 徐清圆对他伏身行礼后, 才说他:“刘郎君先前被搜出画作在身,却坚持自己只是拿了画,并没有杀人。但是刘郎君跟着我们看过所有人房间,搜过所有人身上的证据后,突然认罪,说是自己杀了人。 “我便不得不猜,刘郎君是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凶手留下的证据,认出了凶手。他替凶手隐瞒,才自认为是凶手。” 周围人纷纷点头,但是刘禹眉目却随之一松,似笑非笑:“你是说,我为了维护木言夫人,才认罪的?我维护那个老女人做什么?” 木言夫人脸一黑。 徐清圆则轻轻摇了头:“来小锦里的客人,都非富即贵。拍卖会上的客人若没有些身份,恐怕很难在此立足。何况进小锦里的时候,我听到门口小厮说,刘郎君和其他客人都不同。其他客人用化名,刘郎君一直用真名。 “这起码告诉我们,刘郎君的身份足够安全,没有人敢找事到刘郎君身上。顺着这个想法,我是否可以大胆猜一猜——刘郎君即使承认自己杀人,进了牢狱,之后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出来? “在锦城,没有人可以给刘郎君定罪。” 众人哗然,刘禹戏谑的眼神收起,神色些微紧张,紧盯着徐清圆:“这位娘子,有些话没必要说透,有些事没必要管。你懂这个道理吗?” 徐清圆如何不懂? 当初卫渺死时,她左右徘徊,不正是惧怕厄运降临? 徐清圆垂下眼:“其实郎君你没必要怕我说出来。因为你以为的凶手,并不是真正的凶手。当我说木言夫人是凶手时,你是否松口气?因为你认为我错了。” 刘禹一怔。 徐清圆抬起眼看向他:“郎君你脖颈上有划痕,鲜红轻微,是才划伤的,无伤大雅。” 她绯红了一下脸,声音变低:“那是、是……” 晏倾淡声说了下去:“是女子抓挠的痕迹。” 如此一来,周围人“哦”一声,全都意味深长地看向刘禹。 刘禹微黑的面容涨红,一把捂住自己脖颈,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怒:“胡说八道!你们这对未婚狗男女,真是口无遮拦。” 晏倾轻轻叹口气。 这样的乱场面本不是他擅长的,他无法观察出这些人眼中的情绪。但是徐清圆不好开口的,他会代替她说下去:“你脖颈上的两道划痕,是女子指甲留下来的。你中途离开过席位两次,其中一次,必然与那位和你偷情的女子有关。 “你们抓紧时间行乐,她在你脖子上留下了划痕。如果检查在场诸位女郎的指甲,我们应当能检查出痕迹。但幸好我们已经没必要检查,我们已经知道,与你偷情的女子,是映娘。 “映娘给我和露珠妹妹倒茶时,身上……某些气味过重。” 徐清圆猛地看晏倾,见他玉面平静——原来这才是晏倾当时不搭理映娘的原因吗? 她那时仅仅以为他畏惧人靠近,但实际上,晏倾当时便闻到了些气味? 晏倾目光和徐清圆对上,躲闪了一下。他分析案情时那么冷静,对上她诧异的目光后,面色却红了一下。 当徐清圆指出划痕的时候,木言夫人身旁的映娘就开始不安。映娘曾为晏倾斟过茶,哪里想到这位郎君敏锐至此?何况这郎君还说她身上有味道…… 映娘涨红了脸,羞怒万分:“胡说八道!” ——怎会有味道! 她忍不住想偷闻自己身上气味的时候,晏倾语气温和地安抚她:“女郎不必自责,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自幼对他人靠近很敏感,对他人身上的气息自然察觉得早。” 映娘跳脚:“闭嘴!不许再说!” 晏倾目中微微迷惘。 徐清圆只好硬着头皮接口:“我清雨哥哥的意思,是说刘郎君以为映娘是凶手,才帮映娘遮掩。” 映娘原本在生气,此时不禁疑惑地“啊”一声,看向刘禹。 刘禹同样震惊:“你……没杀人?” 映娘:“……你这个死冤家,凭什么觉得我杀了人?还替我遮掩?鬼需要你遮掩啊!” 刘禹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一松,却仍是疑惑:“但是……” 徐清圆接道:“但是刘郎君看到映娘床下有换洗过的衣物,发髻也换了一次。映娘承认自己中途离开过两次,其中一次是与刘郎君在一起,刘郎君知道。刘郎君认为映娘离开的另一次,应当是去行凶。 “因映娘的屋子,是我们第一次搜查的。我们闻到满室浓郁花香,木言夫人去关了窗。虽然木言夫人解释说是楼中女子都熏香,自己不爱闻,才让女郎们离开屋子后开窗。但是刘郎君却显然认为,映娘屋子开窗,花香过浓,也许是为了掩饰尸体身上的血味。” 映娘脸色变来变去,她跺跺脚。她不是那类绝色佳人,却也是一位清丽小佳人,生气时又羞又娇,无怪乎刘禹迷恋她。 她气哼哼地瞪着自己的冤家,不甘地开口:“我离开席位的另一次,确实碰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那人调戏我,多亏木言夫人帮我解围,我才走开。我回到屋子后气不过,才换了衣服。” 客人中,一个矮胖的人便想往后躲。 但是晏倾点了他的名:“调戏女郎的人,是否是他?” 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去,见是那个训斥媚娘太丑了的中年胖男人。映娘也气鼓鼓地瞪着他,恨恨道:“正是他!小锦里是拍卖楼,他以为我们是做皮肉生意么?我本来早早要去找刘郎,是他拦住我不停烦我,恶心死了!” 刘禹长长松口气。 他扑过来就要搂住映娘,被映娘躬身一躲。 刘禹嘿嘿直乐,放心笑:“不是你就好……” 他看了抓着团扇、手指苍白的木言夫人一眼,再看向徐清圆。他犹豫一下,还是弯腰作揖,谢这位女郎还他清白。 投桃报李,他告诉徐清圆自己的另外一次外出目的:“今夜拍卖会的头彩画作,在我这里,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但这画并不是我偷的,而是我私下和木言夫人买卖的。” 楼里客人们本津津有味听分析案子,一听画作被买卖了,哗然之声四起—— “什么?我们来这里拍卖,结果头彩私下就卖出去了?” “今晚这画,肯定是要丢的,是吧?” 木言夫人脸色青青白白,她说了几句话,但周围客人虎视眈眈,情绪激愤高涨,无人听她解释。 衙役拿刀鞘拍了拍栏木:“安静些!” 制止了吵闹,衙役为首者手指徐清圆:“接着说。” 徐清圆颔首:“木言夫人与刘郎君私下买卖画作的原因,方才一个侍女也告诉我们了——她近日缺钱。如此,我们便可以找出一个漏洞:所有人都承认了自己中途离席,而木言夫人却说自己没有离开过。但是无论是刘郎君与她买卖画作,还是她替映娘解围客人的调戏,她都必然离席了。 “她撒了谎。” 木言夫人接紧团扇扇柄,僵硬地笑了一下:“屏风一直在,琵琶声未停前,所有人都看得到我在屏风后坐着,没有离开。” 徐清圆柔声:“我清雨哥哥告诉我,小锦里是拍卖楼。既然如此,作为花簪娘子的木言夫人,始终不离席,陪着客人一同等待,应该是小锦里约定成俗的特色。但是一场拍卖会动辄一两个时辰,让人一动不动地坐着,非人之道。 “即便小锦里的主人这样要求花簪娘子,但是花簪娘子总有出现意外、必须离席的时候。为此,小锦里想出了一个法子——以屏风相挡,提前剪一个美人的纸片。当楼中的花簪娘子不得不离席时,就利用烛火距离远近的控制,将纸片投到屏风上,充作花簪娘子从未离席。但是事实上,屏风后的真人,早就离开了。” 徐清圆从袖口取出一张雪白帕子,帕子里有一点纸灰。 她婉婉道:“这是之前检查木言夫人所在的雅舍时,我从屏风后的蜡烛边捡到的。纸片小人已经被花簪娘子烧掉了,剩下的这么一点纸灰,应当能证明木言夫人中途离席。” 木言夫人眯了眼。 她道:“我还做了什么?” 徐清圆望着她,不卑不亢:“你引我们先去搜映娘的房间,让我们闻到花香,又去关窗。便是为了让我们先入为主,怀疑映娘是凶手。之后再去其他女郎房间的时候,你再去关窗,我们就应当不会奇怪。 “在这些房间中,木言夫人,你的屋子也是开了窗的。映娘房中的开窗是为了掩盖她和刘郎君荒唐后残余的气味,你房中的开窗,是真正地为了掩饰血味。 “于是,我们可以还原这样一个故事—— “你近日很缺钱,于是私下和刘郎君做了买卖,把作为头彩的画作给卖了。卖的钱你要以私人名义拿走,去填补你的账面,不给楼中,而这是‘无名君’无法忍受的。 “你知道画作不见了,而拍卖会即将开始,有人需要为此买单。你精挑细选一个人,代替你成为凶手。你挑好的人本是映娘,却不想刘郎君认了罪。你怕刘郎君说出画作买卖的事,所以为他求情,积极地带我们去捉拿真凶。 “正如刘郎君误会的一样,你迫不及待地要映娘代替你认罪。即使映娘否认……可是她只是小锦里中一个普通女郎,‘无名君’死后,小锦里应当是木言夫人做主的吧?木言夫人要拿捏她,轻而易举。” 周围寂静。 映娘的叫声打破荒唐:“夫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夫人,我从来没有和你作对过啊?” 木言夫人垂了眼。 她低低一笑,缓缓抬眼。她拔下自己发髻中的步摇,众人才看到,原来藏入青丝中的步摇另一头,满满是血。 戾气满满的美人,让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 只徐清圆没有后退,盯着她。 木言夫人微微笑:“我是用这两根步摇杀了他的。傍晚的时候,我去找他,向他借钱。他不肯给我,并斥责我花钱大手大脚,说我再不节制的话,我就不会是‘木言夫人’了。我怎能不是木言夫人呢?不如他不是‘无名君’好了。 “晚上的时候,我看到刘郎君又和映娘那小蹄子搅在一起。刘郎君来和我做买卖,话里话外都向我打听怎么能从小锦里带走映娘。这真让我生气……我火烧眉头之际,旁人还在卿卿我我。 “其实刘郎君认罪也不错。刘郎君这样的身份,进了牢狱也会被放出来……” 木言夫人笑意变寒:“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查出来呢?” 寒光一闪,她目中狰狞冷光掠起,她冲向徐清圆,手中步摇高高举起。 徐清圆满脸空白地看着她,反应不及。她手指迟钝地捏到自己袖中的玉匣子,没想明白要不要射出针。可是针是向四面发射的……她终是没有动那玉匣子,被木言夫人扑到了地上。 那步摇要扎向她,她已经害怕地闭上了眼,那人的步摇却没有扎下来。 她听到衙役呵斥的声音:“疯了!” 徐清圆睁开眼,看到晏倾蹲在她身前,手抓住了木言夫人皓白手腕,制止了那步摇。晏倾紧扣着女子的手腕,木言夫人狰狞叫着要扑来,晏倾脸色苍白,在衙役们反应过来冲来后,终于推开了那个疯女人。 衙役们包围住木言夫人,徐清圆颤颤地从地上爬起,过去快速地将他的袖子放好。 他因碰触了他人肌肤而额上渗汗,手指颤抖,绷着脸像忍受巨大的痛苦。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自己对徐清圆的碰触好像没有那么排斥,但是现实告诉他,似乎不是这样…… 徐清圆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见乱哄哄的人走来走去,靠近他们,不得不拉住晏倾僵硬的手臂。 她手足无措,压根不敢碰他。 而晏倾低头,跌靠着她肩,轻声:“没事,我们先离开这里——” -- 他们不能离开小锦里。 木言夫人被衙役们带走,小锦里的主人和花簪娘子双双缺席,这场拍卖会注定无法进行。客人们悻悻地想离开,又被衙役们堵住了门拦住。 衙役们嘱咐他们:“今晚你们全都待在小锦里不要离开。明日县令审问木言夫人,需要找你们一一问话作证……” 众人苦哈着脸,抱怨连连,被楼里的侍女们安排屋舍凑活一夜。 风若和张文自然一间房,那二人讨论了半天,打算不和晏倾过往过密,于是当做陌生人一样,没有搭理他们。 而侍女为晏倾二人安排屋子时,徐清圆担忧地看眼晏倾。 虽然郎君已经面色如常,但是她知道他此人擅忍。唯恐他发了病没有人照顾,她只好讷讷:“我们也只要一间房……” 晏倾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拒绝。 安排房间的女郎正是映娘,映娘看眼这两位不自在的男女,没好气:“你以为我们会给你们多安排一间房吗?” 晏倾解释得有些累了:“我们是兄妹。” 映娘翻个白眼,将房牌扔给手忙脚乱的徐清圆,扭头去安排其他人的客舍。 晏倾二人回了房关上门,两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徐清圆观察屋舍布置,见这里和他们之前搜证时看到的楼里女子们的屋中一般布置:用绘着美人图的木质屏风隔开内外,作出里外两间;里间有床,但是外间只有一张连着案几的小榻,还有桌椅。 徐清圆心跳如鼓擂,又带着很多不安。 她不知道她和晏倾要如何睡才好。 想到这里,她便仍挂念着晏郎君有没有好受些。她转过身去看,见晏倾站在那张连着案几的小榻边,也在如她一样观察屋中布置。 徐清圆轻声:“郎君,你……” 晏倾背对着她,声音温润却带点儿训导:“私下里也要叫我哥哥。” 徐清圆脸微红,默默点头。 知道晏倾看不见,她点了一会儿头,才问:“哥哥……清雨哥哥,你还难受吗?” 晏倾回答:“无事。今夜,我在外头小榻休息,露珠妹妹睡里间。” 徐清圆踟蹰:“那张榻只能容人坐,不能容人躺。但是我身量小些,蜷缩起来也能躺进去。不如哥哥睡里间,我睡那里好了。” 晏倾终于回头,看了她。 他额上冷汗已经没了,面色却仍是苍白的,一双清泠泠的曜石眸子微闪,问她:“你可曾见过,哥哥让妹妹替自己在外守夜,哥哥在里面蒙头大睡?” 徐清圆语塞。 而他目光平和些,撩袍坐下后,又低头翻看了一下案几上的东西。他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便向徐清圆望一眼: “过来,我给你上一下药。” 徐清圆眨眼不解。 他也许因为碰了木言夫人那一下,一直有些难受,所以越发言简意赅,眉目中的温润,带了些冷冽淡漠之色。他说:“你手臂上的擦伤。” 徐清圆怔一下,手臂火辣辣的,她一路忍痛,不想让人发觉。谁知他一直知道……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晏倾。她脑中浆糊一样,被他示意坐下。 他说一声“得罪”后,挽起她袖口,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托着她手臂,垂目为她上药。 原来这屋子里,是有药匣的——他进屋后,就一直在找药箱。 冰凉的药粉落到徐清圆手臂上,她痛得一缩,被他的手隔着帕子轻轻握住。他睫毛低垂,浓黑如鸦羽:“忍一忍。” 徐清圆抿唇。 她盯着他低垂面容,心中羞愧万分,觉得自己像他的累赘一样。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受伤都让他记挂。可是他难受的时候,她连碰都不敢碰他…… 徐清圆心里堵得慌,情绪低落。 晏倾给她上好药,她身上的女子芳香清淡如烟,盖住了木言夫人方才留在他袖口的气息。他终于肌肉慢慢放松,肩膀松垮下来,紧绷的神经好受了些。 徐清圆起身要离开时,晏倾又道:“妹妹帮我个忙。” 徐清圆非常想帮他做任何事,闻言立刻转身看他:“哥哥要我帮什么忙?” 晏倾说:“妹妹身上有帕子,对不对?” 徐清圆不解地点头。她身上有帕子,他身上也有帕子。他是她少见的那种随时会取出一方干净帕子的郎君。 晏倾颔首:“那么,妹妹用一方帕子将我的一只手与木榻扶手绑在一起,我教妹妹怎么绑,才能绑出死结,让我自己无法打开;另一方帕子,请妹妹罩住我的眼睛,用同样的法子,在后面打结。” 徐清圆怔忡。 他垂眼,声音温软下来:“男势本恶,女势偏弱。你我共处一室,我理应为妹妹着想。如此,方可不唐突妹妹。” 诗无寐6(“弄疼你了唐突妹妹是...) 徐清圆摇头。 她怎会捆绑晏倾? 虽然他说私下里仍要叫他兄长, 但是此时心意难抒,她要用最真实的语言才能道出自己的信赖:“郎君和那人不一样。郎君不会欺辱我,我也不会提防郎君。 “郎君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若再将郎君视作那人一样提防,我未免太过无心。” 晏倾看她半晌。 他并未因她这话感动十分,只道:“你总说你生你爹的气。但是我如今看,你爹仍是宠爱你, 才教得你对男子的防备心很弱。” 徐清圆怔住。 她见晏倾秀气的睫毛低下去, 好像在挣扎什么。他犹豫够了,抬起眼来看她:“你昔日差点因太子羡而死,前些日又因林斯年而整夜噩梦连连。你厌恶太子羡, 嫌恶林斯年, 但这怎能足够? “你到底是养在深闺太久,不知世事险恶,不知男子深浅。你阿爹要你去长安看看,何尝没有让你走出闺房的意思?但你一介弱女子, 想要踏足更多天地, 便先要保护好自己。 “你莫非以为我这般病着,看起来很虚弱, 便拿你毫无法子, 你根本不用害怕我?” 徐清圆被教训得迷惘。 她张口想说自己只是信赖他,但是他敏锐的目光确实也洞察到她心中的另一重想法——晏郎君看着这么瘦巴巴,又总在生病,根本不用怕他。 徐清圆羞心才起,晏倾睫毛动了一下, 他忽然抬手,一把搂住她的腰。徐清圆腰肢一烫一软, 她被他一下子掀倒推翻。她才叫了一个音,脖颈动脉就被青年的手按了两下,一点儿声音发不出来。 她原本脚踩着小榻前方的踏板,这么被推倒后,双腿悬空,无力地挣扎两下,便被一只手按住。 灯烛光被挡住,伏于她身上的晏倾垂眼望她。若非他眉目清正如雪,温润色始终未改,徐清圆当真要被吓死。 但即使如此,她的肩膀都轻轻颤抖一二。 晏倾低声:“你看,我若想对你动手,是不是很容易?” 徐清圆仰着脸呆呆看她,她眼睛因失神而瞠大,眼中水波流动。她瘦削小窄的肩膀被他按着,双腿也被按住。虽然晏倾的手已经从她腰上移开,但是她第一次被他碰到腰…… 女儿家一身冰肌玉骨,周身皆软,弱处实在太多。 他只碰了她一点,她便仰着脸红着眼睛看他,眼波噙雾,几分委屈。 晏倾心口一颤,按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他几乎要放弃这钳制动作而将她搂于怀中哄她,但他手才一动,又硬生生地按捺下来,心想她爹必然也总是被她这样撒娇,才什么都没教会她。 让她这么大胆! 晏倾狠下心,语气尽量严厉:“你看,你确实不应该对我撤下防心。像我这样的衣冠禽兽,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即使我武艺不精,力气也比你大。何况我还出身于大理寺,我对人身体的了解,要比你这小娘子清楚得多。” 他的手终于从她肩头挪开,又不敢碰她,便只是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脖颈、手腕等几个要害处。 晏倾很难说下去。 因她一直红着眼睛看他,眼中的水像流不尽的湖泊,直直往他心口淌去。这水又那么烫。 晏倾沉默下去,有些后悔自己服药,自己能够看清她的脸了……若是这滴剔透晶莹的露珠儿仍如之前一样面容模糊,隔着雾看不尽看不透,他也许便没有这么多的失神。 晏倾许久不说话。 烛火光照着二人,荜拨一声后,烛火变暗,晏倾回过神,才想起来他训了徐清圆太久。 他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抱歉地看她一眼。他伸出手,替她解了哑穴,又身子侧开,不去按着她:“对不起。让妹妹委屈了。” 徐清圆垂下眼,轻声:“清雨哥哥有些讨厌。” 便是说这样的话,也软绵绵没有力道。不像斥责,像娇嗔。 而这世上,恐怕只有晏倾真的会当做是“斥责”。 晏倾脸青红一下,更加尴尬:“弄疼你了?唐突妹妹,是我不好。” 她咬唇不语,被他扶着从榻上起来。他还以为弄疼了她……但是她被他按着时,看着他那样的脸,故意说那么凶的话,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恨他真是木头。 既然说过不娶她,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又保护她,又教她怎么保护自己。 他这样待她,她日后……怎么嫁人?她再遇不到更好的郎君了吧。 徐清圆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心里又开心又难过。她虽然知道晏郎君肯定看不出她的心事,却仍然不愿意让晏倾为难。 于是徐清圆板着脸,不再说什么。二人各自匆匆洗漱后,她按照晏倾教的那样,将他的右手和扶手绑在一起,又倾身跪于他身前,用另一方帕子将他眼睛蒙住。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 徐清圆感觉到他的僵硬,她低头看蒙着眼睛的玉面郎君。 徐清圆心头疾跳,脸颊更红。 她便忘了自己之前说的“讨厌”,小声和他说话:“郎君夜里要起夜的话,叫我便是。我睡得不沉。” 眼前漆黑之际,她的气息擦过他的脸,晏倾心跳急速。 他定定地说声好,但是搭在扶手上的、被手帕捆着的手背青筋不自禁地跳了一下。晏倾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这个主意似乎不太好—— 身体不能动,眼睛看不见,可是味觉、耳力反而会放大。 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清时浓的女儿香…… 晏倾向后僵靠在墙上,和徐清圆拉开距离,他的手心却已经出了一层汗。 徐清圆见他如此,奇怪问:“郎君?” 晏倾声音绷着:“没什么,只是在想木言夫人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徐清圆便认真了些,轻轻“嗯”一声:“是有些奇怪。我也会帮郎君一起想的。” -- 小锦里经过夜里那场折腾,所有人吵吵嚷嚷,带着不满入睡了。 楼中安静下来后,风若轻手轻脚地从窗口翻了出去,又东绕西绕,走了很多暗路,才在没有惊动楼外守夜衙役和楼中小厮侍卫的情况下,从一间间阁房门口飘过。 他在两间房的门前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将房门旁边墙上点出的一点墙灰擦去。 他认出了这两间房的主人:一位是夜里自称是凶手的那个财大气粗的刘禹;一个是肥胖的、一会儿骂楼里侍女丑、一会儿调戏映娘的中年男人。 这是晚上分房间后、晏倾走过时留下的不引人瞩目的暗号。连跟着晏倾的徐清圆都没发现,更罔论其他人。 而晏倾留的暗号的意思也十分清楚:他要风若和张文去查刘禹的身份,中年男人的身份。 晏倾怀疑些什么,风若并不清楚。风若只知道明日起,他和张文将去忙新的事——难道这些,和他们来蜀州的目的有关联? -- 鸦雀无声的深夜,漏更过了三更,徐清圆仍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一是和郎君共处一室带来的禁忌慌乱,二是夜里木言夫人的反应总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原本以为只是自己一人觉得奇怪,没有当回事。但是晏倾也说奇怪,那必然是有些问题的—— 木言夫人认罪认的很果断。 她表现的像个敢作敢当的豪爽女子,她帮映娘躲开他人的调戏也表明她为人不错,但是她又陷害楼中其他女子是凶手……她的善恶很奇怪。 若她要保护映娘,便应该从一而终;若她想害映娘,一开始何必帮映娘? 莫非这世上的人心复杂万分,愧疚和怨恨同时存在,以至于木言夫人言行不一? 而且,当时他们第一次听到木言夫人名字的时候,晏倾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枕着玉枕,徐清圆又翻了一次身。一道屏风外,晏倾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他再一次地觉得蒙着眼睛是个错误。 只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只盼着徐娘子快些入睡,莫要……折腾他。 纱帐内,徐清圆清醒万分,手指无意识地贴着床板,小小写字。她被自己胡乱写的东西吸引住,写着写着,她目光一停,呼吸变得急促。 她一下子拥着被褥坐起来,被自己的发现震得心跳急速。 她缓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小小地掀开床帐,向漆黑的外间柔柔唤了一声:“清雨哥哥?” 她的清雨哥哥有求必应。 他温温地“嗯”了一声。 听他声音仍然是醒着的,徐清圆放下心,披上外衫匆匆下榻,去扶床边的灯盏:“清雨哥哥,我有一个发现,十分重要。怕明日来不及,所以要现在和哥哥分享。 “清雨哥哥,你方便吗?” 晏倾无言,心想方便不方便的,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她下床的声音,磕磕绊绊撞上案几、因吃痛而吸气的声音。 他忍不住开口:“妹妹莫急,慢一些。” 徐清圆刷红脸,知道自己被撞到小腿的声音没逃过他耳朵。 真是的。 徐清圆披着一件珍珠白外罩,乌黑长发仓促地在腰下挽了一个小髻,几绺发丝还调皮地贴着面颊。她持着灯烛走出屏风,看到小榻上靠墙而坐的青年,心跳漏一拍。 雪白月光从另一个方向的小窗流入,他并不在月光中。 徐清圆走过去,将灯烛放于他面前的案几上。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了两下。 闻到女郎倾身而来的幽香,他绷紧身子,觉得她流水一样的袍袖擦过他的脸,去为他解蒙着眼睛的帕子。 徐清圆微激动:“清雨哥哥,木言夫人,就是叶诗!梁园的叶诗,你还记得吗?” 帕子从眼上落下,他乌黑的眼睛像水洗的玉石,与她的目光对上。 烛火在两人眼中轻晃。 他眼睛明亮,鼻梁挺直,唇瓣粉红,沉静无比地端坐若神明,不可亵渎。 徐清圆不动声色地后退一点,轻声重复:“木言夫人,就是梁园案中离开的叶诗。” 晏倾自然无比地抬起左手,拿起案上的狼毫,蘸了墨汁后,他提腕写字:“木上生叶,言也是诗。木言二字,本就是叶诗的化名。” 他写的一笔流畅字,端然苍劲,颇有大家之风。 但他是用左手写的字——他的右手还被绑着。 晏倾垂着眼,见徐清圆很久没说话。他不解地抬眼看去,见她正盯着他的左手,露出有些回忆的神色。 晏倾手腕一僵。 徐清圆说:“郎君也会写左手字?左手字也写的这么好?郎君,你是不是既可以双手都能写字,还会很多不同的书法?你是不是可以换自己的笔迹?” 晏倾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他温声解释:“一个人的笔迹再如何换,他的写字习惯笔触都很难改。即使是刻意修改,相反的方向,也能看出痕迹。” 他柔声:“我不是那个给你爹写信、让你爹离开的人,请相信我。” 深夜中,徐清圆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点了头。 她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我想岔了。” 她声音平稳下来,跪坐的姿势也向后放松。 晏倾低声:“你想你爹了?” 徐清圆摇摇头,不愿他这样,她拧了肩去看他的字。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以前南国未亡时,我知道有一个人和郎君一样,左手右手都可以写一笔好字。我爹还跟我夸过他,让我十分不服气。” 徐清圆看一眼晏倾。 晏倾不得不问:“是太子羡?” 徐清圆默默点头。 晏倾不动声色:“两手都会写字,不算什么罕见的功夫。妹妹如果想学,多练练便是。” 徐清圆仍露出狐疑的神色。 晏倾绷着那根神经,不得不低声:“太子羡那般……卑劣无能之人,与我岂能一样?” 徐清圆恍然,点了头:“清雨哥哥说得对。” 晏倾眼神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而她已放下了这种怀疑,去看他写的内容了:“叶诗便是木言夫人,可是我们昔日从梁郎君口中听到的叶诗,不应该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啊。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郎君,会不会有人逼迫木言夫人做下这种恶事?木言夫人本不想行凶,被迫行恶,所以她认罪认得很干脆。我怀疑这个,是因为……我不相信曾经让梁郎君和杜师太一起敬重的叶诗,会变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 晏倾沉思。 他慢慢说:“她所谓的缺钱,原因是什么。‘无名君’除了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是否有其他身份。戴着面具的‘无名君’,谁都可以假扮。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恐怕除了木言夫人,谁也不知道。” 他又皱眉:“但是……你可还记得我让你看的叶诗的画像?” 徐清圆点头:“你不光让我看过,你还让我假扮过。” 晏倾说:“我调出叶诗失踪案的卷宗时,已经将叶诗的画像看了无数遍,说铭记于心也不为过。但是我们见到的木言夫人,和我从画像中看到的叶诗,长相完全不一样。” 二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一股寒气升起。 徐清圆有些害怕,默默靠近他,心跳加速:“郎君,这个案子疑点还有很多!” 她对他的依赖总是这样,不加掩饰……晏倾寻思着改日再教教她,如今他只安抚她:“明日衙役不是要当众询问我等案件经过吗?到时候我们会再次见到木言夫人,寻机会找她问话便是。” 如此说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一种不祥预感。 怕预感成真,他并未开口。 徐清圆则放下心,微微笑:“如此,我们起码帮梁郎君找到叶诗了。这还要多谢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之前说她名字耳熟,想来便是这种耳熟吧。” 晏倾轻轻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意味怪异,让徐清圆怔住。 她听晏倾说:“我说的熟悉,绝不是因木言夫人像叶诗的化名这种熟悉。而是在某一个时刻,我一定听过木言这个名字。” 他已经想了很久他在何时听过…… 但是…… 晏倾挫败闭目:“我以前因为生病而经常忘记人,我暂时想不起来我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你多给我一些时间,我没有你那样可以过目不忘。” 徐清圆心中酸楚。 也许是情难自禁,也许是他疲惫苍白的样子让人心疼……徐清圆倾身,抱住了他。 她抱着他腰身,埋入他怀中,听到他咚咚咚急促的心跳,闻到他身上的熏香。 二人僵硬,一跪一坐,月光徐照。 半晌,徐清圆从他怀里抬起脸。 他往后仰着身,正俯眼看她。 她咬唇,又红脸,又不好意思。她说:“对不起。” 晏倾别了脸,轻声:“起来吧,妹妹去睡吧。” 徐清圆“哦”一声,拿着那方帕子:“我给你蒙眼睛吧。” 晏倾后退躲开。 烛火中,她隐约看到他贴着面颊的发丝后,耳尖红了。 他干干道:“不必了……你不是相信我是正人君子吗?” 徐清圆依然红脸,依然忍笑,依然不好意思。可她轻声:“那怎么行?哥哥教我的,我要保护好自己。” 她倾身而来,用帕子蒙住他的眼睛。 黑暗降临的同时,是女郎的温软和幽香。 -- 次日天亮,徐清圆二人出门,混于乱糟糟的小锦里众多证人中,被衙役押着一同去锦城的县衙,等着县令审这个案子。 晏倾观察周围人,徐清圆则直接明确地告诉晏倾:“清雨哥哥,所有人都在,一个人也没少。” 而众人到县衙前,等着县令传唤。这个时间从一刻延长到半个时辰,再到一个时辰,等着传唤问话的客人们不耐烦起来。 众人叫嚷:“到底有什么要问的,快些问就是。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忙。” “对,老子是来做生意的,哪能把时间一直耗在小锦里上?” 这么多人等在大堂,骂骂咧咧中,他们被衙役捣棍呵斥“肃静”。突然有一个衙役黑着脸从外面走进来,对着众人没好气地一挥手:“这个案子结案了,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们全都过来签字画押得了。” 徐清圆和晏倾对视一眼,怔住。 他们默默跟着人群上前画押,幸运的是,又遇到了昨日那个胖子中年男人。男人对他们嘿嘿一笑,排在他们前面,画押时好奇地问衙役:“怎么不问话了?木言夫人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哎,那么漂亮的人儿……她真的杀人了啊?那是不是得判罪啊?小锦里以后还开不开啊? “这才三个月,都死了两个当家人了。小锦里这气运不行……” 衙役不耐烦道:“什么清楚不清楚的,木言夫人自尽了,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齐齐怔住。 众人沉默下来,想不到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众人情绪低落,不再争吵,纷纷上前画押后离开。 晏倾和徐清圆混在他们中间做完这些,也被请出县衙。 徐清圆和晏倾说话:“我本还想再见一见木言夫人,想看看那画,问她是从哪里买的。随着木言夫人死,这一切都成谜底了……” 旁边一道声音大咧咧地插入:“你等下一任‘木言夫人’选出来,新的木言夫人拿到小锦里的账本,不就一切都清楚了?想看那画,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你既是这样的美人,昨夜又帮我洗清冤屈,我怎么会连个画都不舍得让你看?” 徐清圆和晏倾扭头,徐清圆后退,晏倾向前走了一步,挡住他人对身后女郎的唐突。说话的人嬉皮笑脸:“还认得我吧?” 这人不就是刘禹吗? 晏倾问他:“下一任‘木言夫人’是何意?” 他竟不知道小锦里的“木言夫人”从来不是一个人。 可是木言这个化名……分明是叶诗啊。 刘禹将他们看作乡巴佬,热情解释道:“小锦里的每一任花簪娘子,都叫‘木言夫人’。我的映娘也想当‘木言夫人’,正积极争取呢。不至于死了一个人,小锦里就开不下去了啊。和‘无名君’这个名头一样,‘木言夫人’也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女子。” 徐清圆心凉下去。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梁园中那些一个个或主动或被动的走下深渊的女子。 晏倾声音温和:“据我所知,小锦里原本‘无名君’身边帮他的人,一直叫花簪娘子。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木言夫人’竟然代替了‘花簪娘子’。” 刘禹说起这个就兴奋。 他自己邪恶地嘿嘿笑了两声,上来就伸手拉晏倾,要和他去角落里说这些话。 徐清圆不悦地叫一声:“清雨哥哥!” 她紧拽住晏倾的另一只袖子,不肯晏倾被拉走。她瞪了刘禹一眼。 刘禹迷茫,只好说下去:“第一任‘木言夫人’,好像犯了什么大罪,要被朝廷杀头。然后当时好像有个人,追她追的特别厉害,硬生生把她从教坊弄到了小锦里保护起来。非但如此,那个人还建了一个什么楼,把那个女人藏在了里面。 “这个事,锦城老人都听说过吧?反正追爱追的轰轰烈烈,老百姓最喜欢看这种戏码了。而小锦里为了迎合,就把花簪娘子的称号改成‘木言夫人’了。从那时候开始,小锦里就没有花簪娘子,只有木言夫人。” 晏倾心想,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小锦里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可见宋明河反叛他的心思,从来未死。 晏倾问:“你还记得那个藏起第一任木言夫人的男子叫什么吗?” 刘禹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一个声音插进来:“叫乔宴。蜀州的上一任州刺史……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啊?” 说话的人,是那个胖子中年男人。 徐清圆观察这个人,没察觉晏倾眸子轻轻晃了一下。 晏倾袖中手握紧。 乔宴,字子寐。是南国最后一任探花郎。 当时为了用科考去钳制世家,他亲自选了科考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名单—— 状元郎韦兰亭,是韦浮的母亲,死因不明; 榜眼左明,是如今的大理寺正卿,年纪最大,最爱混日子; 探花郎乔宴,任职蜀州刺史,再未相见。 -- 南国的风刀霜剑、风雨滂沱,一直沉浮到今日。 它暂未消散。 诗无寐7(她追着一个男人而来那男...) 当锦城中的两个人提起五年前, 即天历二十二年的事,提起州刺史乔宴如何迷恋木言夫人,如何软禁木言夫人……晏倾想到的, 却是曾隔着屏风,见过的状元、榜眼、探花郎三人。 个人生亡在整个大时代的混乱中显得无足轻重。 为君者,持王道者,无论过程如何曲折, 最终目的皆是要造福百姓, 求社稷无恙,山河永固,让那些在乱世中逝去的生命不再毫无意义。 这是晏倾自小便听的道理。 他有爱民之心, 但他因为自己的病, 在天历二十二年冬日前,从不肯离开王都一步。民生分明是他的最终目的,但他却从未真正见过民生疾苦。 在天历二十二年之前,他终究是一个失败的王者。 晏倾面色有些苍然, 他人却没有注意到。徐清圆正好奇地问那个刘郎君和中年男人:“州刺史迷恋小锦里的木言夫人?当年那个木言夫人, 犯了何罪?” 刘禹是当真不知。 中年男人则说的断断续续:“就是犯了罪嘛,具体我们怎么知道?那时候战乱, 天灾, 饥荒……年轻人死了不知多少,活下来的都是老人。什么风流韵事,自然只模糊记得那么一点儿。 “具体的我们都不知道啦。” 徐清圆又问:“那之后呢?现在州刺史换了人,原来的刺史是卸职了吗?” 刘禹大声:“你这个小女子,真是不知事。一朝天子一朝臣, 换了新皇帝,旧官肯定都要赶回老家, 不让当官了啊。” 徐清圆轻声细语:“据我所知,当今陛下求贤若渴,天下官员远远不够驱使。陛下似乎从未因为是旧朝臣子,而拒不用之。” 毕竟,皇帝天天派人在云州附近转悠,正是希望她爹能够出山。 刘禹语塞,显然他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徒徒张大嘴,一句挨边的话也说不出。 徐清圆失望,看向那中年男人。 那男人也摇头干笑:“娘子,你真是为难我了。我这种小老百姓,知道一点儿闲事已经登天了,我怎么会知道朝廷官员轮换的事? “要我说,那肯定是卸职辞官了嘛。” 他露出男人的神往之色,给晏倾和刘禹一个“你们懂得”的眼神:“只看我们现在刚死了的这位木言夫人,就知道她的前任必然风华绝代。前刺史金屋藏娇,哪里还有心思当官?必然是携着美人归老天涯了。” 晏倾不懂。 刘禹非常懂,连连点头:“我的映娘若是不去争那木言夫人就好了,我就可以带着她一起归家了。映娘真是的,干嘛非要当什么木言夫人,我又不会亏着她。” 徐清圆微微笑一下:“女子不将命运寄于男子身上,似乎是一件值得褒奖之事。” 在场几个男人对她这话都不知如何应答,而正有衙役路过,听他们大剌剌地讨论前刺史的事,警告道:“莫要非议朝政,小心祸从口出。” 徐清圆便趁此机会,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刘郎君,你当真愿意让我观瞻一下你买的画作吗?” 刘禹道:“自然可以啊。只是我的画还留在小锦里,我们恐怕得回小锦里取一回画了。” 他回头看眼府衙大门,眼睛露出一点哀伤,叹气道:“我好多次来小锦里,都是这位木言夫人招待的我。好端端的人,说杀人就杀人,说自尽就自尽。太可惜了。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晏倾慢慢开口:“你可知她为何欠债?” 刘禹摇头。 刘禹和徐清圆商量起画的事,开始吹那画如何好。徐清圆心动无比,她回头看晏倾。 日光落入晏倾眼中,清黑光亮,深渊幽静。更多的,却看不分明。 徐清圆怔了一下,因他看起来很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但晏倾没有让徐清圆疑问太久,那位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插入话题:“你们要回小锦里啊?正好,我也要回去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里了。不瞒各位,我是个商人。” 他这才摸着肚子向几人介绍自己:“我叫原永,认识的人叫一声‘老原’便是了。说起回这小锦里,我就想起他们家的酒实在香甜,这一想还有点馋。” 他们便这样一起回小锦里,各有所求。徐清圆观察原永和刘禹,刘禹一直念叨着他的映娘,偶尔话里抱怨的意思,是映娘身份低微,他家不让映娘进门;原永则是一肚子生意经,呼朋唤友,觉得晏倾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便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 他们都忘了尸骨或许尚未冰寒的木言夫人。 等他们离开后,风若摸进了县令府后面的牢狱里,张文在外抓住那仵作,装作外乡人,问路攀谈—— “这位壮士,我听不懂你们方言啊,这段路该怎么走啊?” “你们不是当官的吗?为我这个老百姓解释解释嘛。” 不管仵作如何说自己不属于官职,张文都摆出糊里糊涂的外乡人模样,拉住那仵作不放手,还经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张文将人弄走的这段时间,风若快速查看了一下木言夫人的尸体。 木言夫人的尸体从牢狱搬了出来,摆在一温度极低的木屋中。尸体上蒙着白布,风若闪进来后,掀开白布—— 女尸头发乌黑凌乱,双眼紧闭,嘴乌脸青,身上没有伤痕。 仵作匆匆离开之前,记录死因的本子落在旁边长桌上。风若拿起来看,见仵作记录的死因是服毒自尽。 毒的名字叫“浮生梦”。 风若眸子微微一缩,他认得这种毒。 当年那老神医被南国皇帝请来,好吃好喝地供着,给太子羡治病。老神医最终留下了两副药,就溜之大吉,不愿再掺和他们的事。 一种药叫“浮生尽”,断续服用是治病,连续服用四次则灭绝生机,至此终亡; 另一种药叫“浮生梦”,只服用指甲盖的一点,便当即死亡,再无药可治。 风若之所以知道这两种药,是因为当年,太子羡闷死棺中前,太子羡为自己准备的药是“浮生梦”,却被他们换了药。他们不愿意太子羡赴死,他们想要太子羡活着。 风若对“浮生梦”印象深刻——这是南国王宫才有的禁药,是老神医为了研制“浮生尽”而中途意外研究出来的至毒。 这种毒只在南国王宫中流传,如何此时会出现在蜀州? 风若心口砰砰跳,口干舌燥:要么是老神医在蜀州出现过,晏倾的病也许还有救;要么,另一种阴谋,需要晏倾去解答了。 风若悄悄地将屋中被翻动的这些摆回原状。门外仵作的脚步声渐近,他翻上了横梁。 -- 小锦里一夜之后,楼中气氛已经不同于昨晚。 他们寻了一长案坐下,原永对晏倾好奇十分,拉着晏倾问东问西。 晏倾稍微想了下,说:“让老兄见笑了,竟然没有瞒过老兄。说实话,我也是一经商者。” 旁边和刘禹商量看画的徐清圆扭头,看晏倾白面无暇的模样,她愕然:晏郎君真是的,撒谎也不会撒。他的样子,哪里像个商人? 谁知那原永眼睛一亮,压低声音:“我看郎君面相,就觉得你不一般,和昨晚拍卖会其他人都不一样。不知道老弟做的什么生意,要这副打扮?” 晏倾随口:“字画买卖生意。” 原永:“原来如此……那你肯定很赚钱吧?之前南国灭的时候不是烧毁了很多有名字画嘛,留下来的都变珍贵了。老弟你的生意肯定比为兄的赚钱。” 晏倾道:“你看我像是赚钱的人吗?赔了倒是不少。这一次不过碰碰运气。” 原永目光闪烁,笑而不语。 桌上的花生米下去了不少,他边聊天边倒酒,还向晏倾介绍这小锦里的剑南春如何地道,如何醇厚,在别处都喝不到。 徐清圆那边,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晏倾好几次。她听他们那边在喝酒,便更加担心地不停回头看。 晏倾面色如常,原永给什么酒,他就喝什么酒。 原永是个酒鬼,来了兴致,让小锦里的侍女上了许多不同的酒,拉着晏倾品尝。晏倾有求必应,可他这么一杯杯喝得淡定,徐清圆却越看越心惊。 刘禹在她耳边大声:“别看啦,你老看你兄长做什么?我带你去看画,我怕画再丢了,就藏在映娘那里了。” 徐清圆被刘禹拉走后,原永这边倒是尽兴无比。 原永很惊讶,晏倾看着如此一个面白书生模样,竟然这般能喝,这般懂酒。上来十几种不同的酒,晏倾都能品出来……难道他真的走南闯北,才见识甚广? 原永放松下来后,话匣子也打开,开始抱怨起如今生意难做。 晏倾胃里翻滚无比,灼烫似烧。 他身上一直在出汗,还要强忍着和这商人攀谈。他平时很少饮酒,但舍命陪君子的事,他从来很有经验。今日哪怕喝死在这里,他也要从原永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话。 风若看到了他留下的记号,就会与张文一起去调查刘禹的身份是什么,这个原永又有什么身份。 而晏倾对此不能完全放下心,在乔宴这个名字出现后,他就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阴谋了。他没有证据,但天下所有案子的起源,正是最开始的一点“不对劲”。 晏倾又饮下一海碗酒,他额上尽是冷汗,面容苍白点上绯红,原永只在一旁叫好,说他豪爽。 晏倾这才问:“原大哥做的什么生意?” 原永摇头晃脑:“不如张老弟你啊。我不过卖卖粮食,卖卖衣服,什么挣钱,就跟着去做什么。” 晏倾问:“原大哥来小锦里做什么?” 原永:“嗨,咱们做生意的,当然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附庸风雅,我就是捡漏来的。可惜遇上这种倒霉事……我打算回头去烧烧香,去去晦气。” 晏倾:“看来原大哥和我一样,两头倒卖,赚得不少。” 原永连连摆手:“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没那脑子。我也就是跟在大伙后面混口饭吃。不过啊……” 他喝多了酒,不停打嗝,面孔涨如猪肝。这种得意在他的眉眼间已经荡了很久,晏倾一直看着,却不询问。终究是这个胖子耐不住寂寞,自己主动神神秘秘地告诉晏倾: “老哥我之前发了一笔大财,三五年不愁吃穿!可惜那种好事,很难再遇上了。” 晏倾心中一动。 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和徐清圆关于蜀州赋税的分析——要么是世家齐凑钱,要么是蜀州官衙发了一笔大财。 晏倾便忍着不适,再喝一大碗酒,问这老胖子:“什么大财?小弟我初来驾到,蒙大哥指个明路。” 但原永到底不是真傻,他只嘿嘿笑,喝酒不断,口风到这里变得很紧,一句话不肯多说。 他嘀咕:“这种好事十年难遇,说了是要折寿的。我可不能说。” 晏倾眉目一动。 他维持着自己平日那种客气的笑,不停给原永灌酒。原永什么也不肯多说,晏倾便换了话题:“不瞒原大哥,我原本是读书的,后来实在读不下去,家里给了些本钱,才去做了生意。” 原永闷笑:“我早看出来了。这年头你不是世家子弟,读书也没用。真以为朝廷开放科举,人人都能上去了?人家选的是世家子弟,可不是我们这种没有门路的人。” 晏倾不动声色地往下编:“但是小弟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我带着妹妹闯荡,本钱花了不少,钱也赔光了。我们听说了小锦里的拍卖会,才赶过来试一试,谁想到遇到这种事。” 原永心有戚戚然,在晏倾肩上拍了拍。 晏倾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身子绷得僵硬,面色却平常。 晏倾苦笑:“我自己无所谓,只是可怜了我家露珠妹妹。算了,不说这些了,原大哥,敢问你知道锦城哪里借宿便宜一些?我们打算去周围村子里的农舍试一试。” 原永奇怪:“城里寺庙不都让客人免费住吗?你们怎么不去寺庙去?” 晏倾:“不方便。” 原永疑惑半天,想到晏倾那个绝色小情人儿,瞬间露出懂了的表情。 原永又拍拍晏倾的肩,感慨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会玩啊,张老弟,你和你那妹妹什么时候成亲了,别忘了给老哥一张请帖啊。” 晏倾:“……” 他些许麻木,已经懒得说兄妹二字,心里只对徐清圆说了一百二十遍对不住。 含糊地应下后,他重复问村子农舍借住的事。 原永醉醺醺中,跟他画了一个大圈,滔滔不绝地把附近村子的位置说了个遍。 -- 这个时候,徐清圆正待在映娘的屋子里。 媚娘在楼梯口被他们遇到,媚娘手里抱着一本书,因为自己面容丑陋,见到人便想躲开。 她被映娘叫住:“你过来伺候我,我以后是要当木言夫人的!你还不来习惯习惯?” 于是媚娘跟着他们一起去映娘的屋子里,和映娘一同把画作摊开—— 这是一幅芙蓉山城图。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整片城镇密密麻麻皆是芙蓉花。粉白相见、雪白如月、绯红若霞的芙蓉花深深浅浅,铺陈整个画作中的城镇。 画作别出心裁,没有一道人烟,整个锦城像是被芙蓉花包围。在芙蓉花的重重掩映下,五十七寺,二十一宫观,遍临花海,构成了这幅山城图。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画作中的宁静练达,花香四溢,隔着时空,向徐清圆扑面而来。 刘禹在旁神秘解释:“你恐怕不知道,我们蜀州以前,出过一个大才子,就是后来天下闻名的大儒徐固……” 徐清圆垂着眼,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他似乎不是蜀州人士。” 映娘在旁替自己情郎说话,不悦地白她一眼:“在我们这里当过官的,都算我们的人。你知道这画为什么出名吗?听说他是为了追求他后来的妻子画的。 “你知道他妻子是谁吗?天下第一的女将军! “昔日那女将军还不是女将军的时候,追他追到蜀州。他自己一直不肯理那女将军,女将军要走了,他又扭扭捏捏送画。” 徐清圆:“可这是芙蓉山城图。” 刘禹指着画,让她离远点儿看:“露珠娘子,你从这个距离看这画——这画像不像一个美人的剪影?” 那是繁华壮美的芙蓉城推开山门,迷雾散去,整座山城的芙蓉花,构成了一个女子的侧影。 她侧身而站,马尾散扬,持剑而舞。 -- 那是卫清无。 那是尚未嫁人、还拥有少女时期、如今日的徐清圆和晏倾一样相携来蜀州的卫清无。 她追着一个男人而来,那男人为她画了一幅画,将她拐作了妻子——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年少的美好恰如朝露晶莹。当我们回头看时,这蜀道艰难,却饱含热血、爱意、困惑、勇气,无一例外。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8(我的小情人儿……咳咳有...) “不知什么时候, 可以再去锦城看芙蓉花。” “待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带露珠儿一起去吧。” “露珠儿?谁是露珠儿……” 混沌梦境中,她在和一个人说话。她不知为什么说要去锦城看芙蓉花, 那人说出“露珠儿”的时候,她大步上前。 她舔一下自己干燥裂开的嘴皮,喉头莫名堵住。她向前走,在一片迷离风雪中走向说话的人。而这时她才发现, 她似乎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梦境中, 只能看到男人立在幽暗深处,背对着她。他身形瘦长,大摆宽袖飘逸儒雅。 她不禁问:“你……又是谁?” 她紧盯着自己的梦境, 她看到梦境中的男人转过了身。而就在他转身的这一刹那,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梦如琉璃碎片一样向外飞裂开。 -- 西域中冷清的月夜下,卫清无喘着气从梦中醒来。 细微的窸窣声在耳。 她第一时间灵敏地握住自己怀里防身的匕首,从原来昏沉沉睡着的地方弹跳起来, 向旁边石头方向一翻滚, 躲开了现实中从外面飞来的一只摇摇晃晃的箭只。 常年战事让她身体反应先于意识,她已麻痹于这种感觉, 却在翻滚到安全地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她此时是安全的, 她没必要躲。 之前逃出南蛮,她在西域某个小村遇到的那个男人引走了所有追兵。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自那日开始, 南蛮国似乎不再追杀她了。 她流浪于西域诸国,一边养伤, 一边试图寻找同伴。 卫清无捂住自己心口,想到了方才梦中的男人,那方对话。她想起来就头痛,想起来就如锥心刺骨般全身痛得发抖……那个男人,还有他话里的“露珠儿”,对她意味着什么? 记忆空白、不知今夕何夕的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卫清无没有空多想这些,外面的打斗、飞入自己藏身之处的箭只都表示这里不再平安。卫清无摸着钻出藏身的地方,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西域乃是一片混乱之处,诸国林立,战争不断。时而今日一个小国灭了,时而明日有人举国而降。百姓诸苦,不一而论。 卫清无伏身藏在一沙丘后,看到前方是一小规模战斗:十几个蒙着面的人,被两个有弓有马的人追杀。卫清无之前看到的那只箭,就是这两个追人者放的。 这种事本与她无关。 卫清无却想了想,从沙丘后钻出来,横起武器纵身长跃,劈向那两个没有反应过来的疲惫追人者。 她考虑过自己养好伤后,单枪匹马救那个为了掩藏自己而被南蛮国带走的人;但她想到自己这几年在南蛮国经历的折磨,又觉得能力不足。 她打算在西域诸国组织一只小队伍,服从自己,接受自己的训练。找到机会,她带着自己聚集起来的小队伍去救人。 她不能让救命恩人在南蛮人手中,经历和她一样的刑罚。救命恩人那样细皮嫩肉的,估计一道鞭子下去就晕了。 此寒夜中,卫清无杀掉二人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受着伤,每次动作都痛得她龇牙咧嘴。但她一声都没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么痛,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麻木。 杀完人后,卫清无回头,看向被她救下的人。 而被救下的十几个人呆呆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女人。 这女人穿着凌乱而不讲究,是有什么可以保暖,她便全都穿在身上。这让女人的衣着打扮看着十分奇怪,可女人挥动武器的动作、漂亮的身手、流畅秀朗的眉眼,都让她如同神祇般。 十几个人跪下便磕头:“多谢女菩萨救我们,多谢女壮士……” 卫清无冰冷的眉目倏而一动。 她终于意外,开口说出已经有些生疏的大魏话:“你们是大魏人?” 十几个人一呆,抬起头时,满面沧桑,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位能说大魏话的女郎。他们的表情太过激动,很多人当场掉下泪,都让卫清无觉得不同寻常。 她预感自己救到了一群麻烦的人。 这十几个人当场涕哭:“我们是大魏人啊!不,我们原本是南国遗民,南国还没亡的时候,我们出关做生意,之后就打仗了。过了很久,发现换了国名,现在我们都是大魏人了。” 卫清无颔首。 她被南蛮人关押的那几日,每天大刑伺候着。她也是从哪些南蛮人抓来的俘虏中的交谈中,得知她口音所在的国土,已经改朝换代,成了大魏。 这几个人继续哽咽:“我们流落异乡,多年来一直想要归家,回到大魏。周遭语言非我乡音,时间越久,我们越是思念故土。于是,我们凑够百人,一路往大魏方向走,但是一直遇到战争。我们走了好几年,如今就活着我们十几个了。” 卫清无动容,怔怔看着他们。 她救他们本是让他们为她所用,帮她救人。然而这十几个人,当她看到时,她竟然生了恻隐之心。 她问:“西域中,如你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吗?” 有人抹泪:“其实也有中原人的组织收留大魏人,庇护大魏人,但他们都有条件……有一个‘上华天’,有一个‘血观音’,可是他们接受人都有条件。我们不想接受那些条件,我们只想回大魏!” “我想念家乡了,我不想呆在这鬼地方磋磨一辈子。” “死了好多人,我也会死。但是只要一口气在,我也想回家再死。” 卫清无看着他们许久。 月光照在起伏的沙丘上,风沙一重重弥漫,像散不尽的雾海。而他们穿越这片雾海,皆有所求。 卫清无慢慢说:“跟着我,我保护你们。我送你们回大魏。” 记忆的空白让她不知所谓,不知所终。而今这片月海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忍不住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失忆之前的卫清无,你武艺高强,流浪西域。你的背井离乡,是否也是因为某种不忍?你的所求所想,是否来自一些我尚未想到的方向? 我想试着找回你。】 -- “你收藏这画,便是因为这是徐大儒的旧作吗?” 锦城中,徐清圆藏住自己眼中的水雾,抬起脸时依然明眸善睐,向刘禹提问。 映娘在旁嗤笑一声。 徐清圆眨眨眼。 刘禹在映娘的那声嗤笑中,有些尴尬地说道:“倒也不是,我根本不懂画。我之所以买这画,是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爹寿辰。我爹就特别喜欢徐大儒的画—— “在我家的会客大堂,就挂着一幅画,可以说和这幅‘芙蓉山城图’一模一样。据说,徐大儒这个画一现市,就遭人疯抢,很多文人墨客争相模仿。 “徐大儒当年当官离开蜀州前,把他的所有字画都拍卖了,赚的钱一分不取,全都送给百姓。我爹就是徐大儒的忠实拥护者,这些年,市面上但凡有徐大儒的画流出来,我爹都疯了一样地去抢。但徐大儒的那么多字画中,我爹最喜欢这幅‘芙蓉山城图’。 “用我爹的话说,就是画完了锦城,道尽了深情。 “可惜这幅画一直很珍贵,我爹挂在家里大堂里的那幅画不过是赝品。可以说以假乱真,但是连我爹都能看出那是假的。” 刘禹看一眼映娘,红了下脸:“我不是想迎映娘入门嘛,就想把这幅真迹送给我爹,让我爹别再试图分开我和映娘了。我爹说不定一开口,就让映娘进我家大门了。” 映娘在旁撇嘴:“我可没说要进你家门。你们家那……那么有钱,我可伺候不起。” 刘禹无奈:“映娘……” 他去哄他的美人儿,徐清圆则低头端详着这画。她心中纳闷,因她真的看不出阿爹的这幅画有何特异之处,值得人哄抢。 还有,刘禹的家世……门第恐怕真的很高。 徐清圆见刘禹和映娘旁若无人地开始打闹、甜蜜说话,她脸一红,默默将画作卷好,放了回去。她低头放画时,衣摆擦到旁边一本书。“啪嗒”一声,书被她的衣摆扫落在地。 徐清圆慌乱蹲下去:“对不起……” 她捡起书,媚娘的手也伸了过来。 骤然抬头,徐清圆也被媚娘脸上的伤疤吓得心跳慢一拍。媚娘连忙低头,将脸藏住。 徐清圆心中生愧:“对不起。” 媚娘摇头,声音含糊在嗓子眼中,听得非常不清楚:“你是第二个因为我的丑陋受惊,却向我道歉的人。” 徐清圆疑惑:“第一个是谁?” 媚娘抬头看她一眼,狰狞可怖的脸,让徐清圆再次心跳慢一拍。她脸煞白,却坚持用明亮的眼睛直视媚娘。 媚娘便重新低下头:“第一个是刚才死了的木言夫人。” 徐清圆睫毛一颤:“对不起。” 媚娘咧嘴,她笑起来声音也嘎嘎如鸭:“你这个人干嘛总跟别人道歉?” 徐清圆一怔。 她低头将自己捡到的书还给媚娘,便是这一点功夫,她随意翻看了这本书,发现这并不是真正的书。书册中写满了横竖撇捺,像是人一笔一划地在练字。 她问媚娘:“你在学习认字?” 媚娘“嗯”一声。 徐清圆露出笑:“我可以教你。改日有空……” 媚娘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太温柔善良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长的。” -- 徐清圆恍恍惚惚被映娘和刘禹送出门时,仍被媚娘那个阴恻恻的话弄得心神不宁。 但她并未忘了要事,她恳求刘禹,刘禹父亲大寿那日,刘禹能否邀请她和哥哥,他们也想去祝寿,主要是——“我与哥哥也十分喜爱徐大儒的真迹。刘郎君如今将真迹买走了,你家中那幅已经不要了的赝品,能否卖给我和我清雨哥哥呢?” 刘禹为难。 徐清圆向他伏身一拜:“刘郎君,拜托了。” 刘禹:“可是我爹不让我乱带人回家……” 徐清圆抬起眼,她眼中雾濛濛的光,让刘禹骇一跳。而这小女子说话温温婉婉,正如潺潺溪流:“这怎会是乱带人回家?我和我清雨哥哥与刘郎君以画会友,一见如故。我们又在小锦里□□患难,彼此的情谊已非寻常人可比。敢问郎君,有多少人有我们这样的缘分? “我实在喜爱徐大儒的画作……” 刘禹被灌了一脑子迷魂汤,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映娘抱臂,咬着牙冷笑半晌。徐清圆和她目光一对上,脸颊一红。都是女子,熟用的伎俩映娘岂会看不懂? 但是映娘并未多说什么,让徐清圆感激十分。 徐清圆和他们告别后,去楼下的雅舍中寻找晏倾和那个原永。 她到了的时候,晏倾也正好给人灌完迷魂汤,让那个原永晕头转向:“如此,三日后我与妹妹和原大哥相约小锦里。到时候原大哥一定要不吝赐教,将我推举给锦城的大人物。我和妹妹的前程,就寄托在原大哥身上了。” 胖子中年人喝酒喝得打嗝,胸脯拍得倒是很响,大着舌头:“没问题!三天后,张老弟你来小锦里找我!我肯定把你推荐给大客户,让你这一趟赚钱!” 他趔趔趄趄地爬起来,一手端着酒壶,向晏倾扑去。 立在帘帐屏风旁的徐清圆瞪大眼。 她看晏倾灵敏无比地跳起,快速侧身。胖子往前扑去,轰然如大山般倒在了案头上,抓着酒壶对嘴狂饮。 徐清圆看到晏倾那快速动作,让他颊畔发丝飞起一缕。他轻轻松了口气。 徐清圆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晏郎君躲人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有些可爱。 晏倾一僵,回头看到屏风后走出一个她。 二人面面相觑之时,听到那醉醺醺的胖子还在嘀咕:“可怜见的,你这都快穷得要卖小情人儿了,老哥怎么也得帮个忙啊……” 徐清圆看到晏倾的脸登时红透了。 她心中亦羞了一把。 但她硬撑着体面,向晏倾走过来。淡淡酒气萦绕,在旁的男子身上是恶臭,在晏郎君身上只觉得清冽。 她扶住晏倾的胳膊,硬着头皮,撒娇一样地晃了晃他僵硬的手臂:“哥哥,我们走吧。” 晏倾垂眸,面秀唇红,赧然无比地“嗯”了一声。 -- 二人走出小锦里,仍相携着继续走。 晏倾低头向她解释:“情人的说法,只是权宜之计。我努力过了……” 只是不被相信。 徐清圆轻轻摇头,并不介意此事。她亲眼见他如何否认过,旁人不信……她其实并不那么在乎。 徐清圆有其他忧虑,她问:“哥哥遇到难处,真的会像跟他说的那样,卖掉我这个小情人儿吗?” 晏倾垂眼看她,她握紧他衣袖,目视前方,手指却因用力而发白。 她的紧张与不安,让他心软。 于是晏倾的泠泠黑眸如流水,光华生晕:“自然不卖。” 徐清圆低头,藏住唇角的笑。 为了晏郎君的名声,小娘子娇滴滴,还是敷衍地表明了一下自己与他立场相同:“他们真可恶,竟不信我与郎君的清白。” 晏倾轻轻斥她一眼。 他低垂的睫毛,让人好不自在。 徐清圆为了转移这种尴尬,向他说起自己和刘禹那里发现的画作:“……我爹的画,水平自然很高。但是众人争相收藏模仿,何至于此?以前在洛阳、在长安时,我也不见有人那么推崇我爹。 “所以,我跟刘郎君约好了,我想看一看那所谓的赝品。我总觉得画里藏着我还没发现的讯息。还有,刘郎君的爹能和那么多人争抢画作,恐怕刘郎君的身世真的很高。” 晏倾安抚她:“我已让风若去查了。刘郎若是真的不换名不改姓,应当还是容易查的。” 他再把他和原永这边的事说了大概。 徐清圆懵懂:“所以清雨哥哥,我们接下来要去找农舍住宿?你是怀疑农舍有问题?” 晏倾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蜀州从上到下有一道壁垒的话,越是贫穷的人,越容易突破这种壁垒,让我们看到真相。再者,之前我来蜀州时,遇到百姓因为土地问题而上山为盗。我想去附近村子看看,如今情况有没有好一些。” 徐清圆:“可是如果只是借宿,也不能把所有村子走遍啊?” 晏倾犹豫了一下,低声告诉徐清圆:“不瞒露珠妹妹,小锦里表面上做着拍卖生意,以前是朝廷的情报之处。多年前,小锦里向中枢汇报过蜀州田地、农村讯息,我心里记得这些,而今原永又将如今农村告诉我。两相对比,正好能看出变化。” 徐清圆突然看了他一眼。 晏倾:“妹妹?” 徐清圆摇摇头。 她只是在一瞬间产生狐疑,心想小锦里如果是情报之处,向中枢汇报蜀州情况的话,晏倾怎么会看得到这种汇报结果?大理寺不应该有这种职权。 但是徐清圆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为他找借口:他也许是在中枢其他官员的办公之处看的。虽然晏郎君说自己并非过目不忘之人,但是从徐清圆自己的经验讲,晏倾已经是她见过的少有的记性极好的人。 晏郎君必是极好的,她不该对他产生任何怀疑。 -- 于是,这对假兄妹去原永说出来的几个村子里寻新线索。 他们口上说着借宿,却从钱庄换了一大笔钱,说是要去村子里收那些时间久了的古物。家家户户地走一遍,总能收上来一些东西,再将准备好的钱发给百姓。 为了不让人怀疑,两人做的极为认真,整整两天时间,都用来撒钱。 到了第二日黄昏,两人精疲力尽,到了一个新村子。 进村子前,晏倾回头看徐清圆。见两日行走下来,她虽咬着牙坚持,却也脸色苍白,神色委顿。 徐清圆腿酸腰麻,见晏倾回头看她。她对他微微一笑,秉持着大家闺秀的作用,温婉如初。 晏倾不言不语,走过来扶住她手臂。 她脸一红:“哥哥不用这样,我走得动。” 晏倾:“辛苦妹妹一路陪我折腾。这个村子结束后,我们休息两日吧。” 徐清圆唯恐自己拖后腿,连连摇头:“不,我可以……” 晏倾轻轻一叹,清冽眉目看她一眼:“妹妹难道要累死我不成?” 徐清圆一怔。 他掩袖咳嗽两声,面露疲惫:“我身体并不好,你忘了吗?” 徐清圆狐疑,半信半疑之际,她心中微甜,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晏倾侧过脸,避开她目光。他可以避开她目光,却不能放开扶着她的手。晏倾心中叹气,抬头观察这个村子环境—— 这个村子名叫大柳村。 人烟稀少,背靠高山,黄昏之下,黑压压一片土屋茅房。二人进了村子,看到村口一井已经荒废很久,乌鸦拍翅飞过。 他们向村子深处走的时候,若有若无,感觉到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们。 这种躲在暗处的目光,让徐清圆背脊僵硬,不自觉地想到那晚的林斯年。她不禁离晏倾靠得更近,心中祈祷不要出事。 这个村子的屋子大多数空了,敲门也没人应答。两人连续敲了五家门户,才有一家开了门。 一个老翁瘦骨伶仃,满脸皱纹,站在屋内的暗光中盯着二人。 晏倾拱手行礼:“老伯,我和妹妹能否借住……” 老翁冷然:“不能。” 二人怔了一下,互看对方一眼。 以他二人的相貌气质,这一路走来,两人很少遭到白眼,很少在一开始就被人拒绝。 晏倾温声:“老伯,你看天色如此暗了,四周荒野,山路崎岖,我和妹妹孤行在外……” 那老伯不耐烦地:“没屋子让你们住,快滚!” 他要关上门的时候,徐清圆一咬牙,在晏倾不赞同的目光下硬上前一步,素手扶住门框,不让老翁关门。 她轻声:“老伯,我和哥哥是做古董、字画生意的。你家中可有旧物要卖?只要是旧物,我清雨哥哥都愿意收。” 这一次,老翁犹豫了下,给他们开了门。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一眼,跟着老翁进门。踏入木门第一步,徐清圆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引这位不友好的老伯说话,就见老伯枯瘦的手伸来,一把握住她手腕。 屋中光线昏暗,一点灯烛未点。 老伯面如鬼魅,吓得徐清圆打个哆嗦。而老伯正拼命地压低声音呵斥:“无知小儿,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打听打听?还不快逃——”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意识到了这个村子恐怕有些问题。 晏倾不言不语,弯腰行礼后,一把抓住徐清圆的手,带着她出门。二人才走出门,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声音不断。 自他们进入这里,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终于现身了—— 他们都是精壮青年,长相凶残,手里握着做农活的锄头斧头等工具,向两人包围而来。 晏倾低声:“走。” 徐清圆不敢自作主张,晏倾拉住爱着她向村外快走。他步伐极大,不复平时对她的体贴。飞扬的衣袖擦到她手上,徐清圆心跳到了嗓子眼。 要紧关头,他已顾不上碰到她肌肤后带给他的刺痛感。 他拖拽着她一路疾走,最后几乎是回身将徐清圆拥在怀中。而即使如此,他们在村口,仍被这些青年人包围住了。 这些青年人分明不放过他们,凉凉看着他们:“借宿的?来我们大柳村,就别想走出去。你把你的小情人儿交出来,我们留你一个全尸,不然,嘿嘿!” 徐清圆被晏倾推到身后。 她紧张惧怕之时,听到晏倾斯文无比地和他们商量:“我的小情人儿……咳咳,有些怕生。不如我帮你们调’教参谋,你们需要她做什么,告知我便是。我愿和诸位一同分享我的小情人儿,但我得知道诸位打算如何分享,我好有个章程。” 徐清圆瞪大眼。 那群匪贼一样的青年同样瞪直眼。 人不可貌相,盖如此人。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9(“你真让我生气”...) 这些凶相如匪贼的壮士们只愣了一下, 一个人就冷笑:“弟兄们,别听他忽悠,他在跟我们拖延时间!” 其他人恍然大悟。 黄昏霞光铺满天地, 不远处的青山金粉潋滟。 山明之处,却有如此刁民。晏倾眉目轻轻动了一下,却一贯温润如玉:“我和你们拖延时间做什么?难道我能搬来救兵吗?官衙不都是你们的人吗,谁会帮我?” 他见这些人一愣。 晏倾心里一沉, 试探出来了:原来蜀州官衙果真是这些人的靠山。 难怪光天化日, 他们如此嚣张。 晏倾打量着他们,继续温声诱导:“看诸位打扮,庄稼人的模样, 拿着的武器也是农具, 有些锄头都生锈了。可见你们主子对你们不够上心,连个像样的工具都不安排给你们。” 他这样说着,在包围之下试探地走了几步。 徐清圆急忙跟上他。 在徐清圆看来,晏郎君临危不乱, 骨秀神清, 又真是……好一副好口舌,将他们说的一愣一愣的。 她很少见到有比自己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的人。 晏郎君平时不爱说话, 真是……屈才了。 而徐清圆心中也兀自着急, 这些人这么凶悍,她和晏郎君必然很难逃出去。 晏倾试探他们的时候,徐清圆观察着周围环境,更加害怕。她捂着心脏,摸紧自己怀中那个小玉匣。晏郎君身手又不好, 不得已之下,这小玉匣就是他们的保命手段。 她要一步都不离晏郎君, 用小玉匣保护晏郎君。 晏倾垂眼:“为何不回答?莫非你们没有主子?那有些可惜了,我看诸位郎君各个身强体壮,如何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和官府做生意,对你们来说,和与虎谋皮也差不多。官府想丢开你们随时会丢开,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一个人高声打断众人的恍惚:“听他废话!这人太能说了,我们拿下他便是……” 他话还没说完,晏倾蓦地抬眸,厉声:“你们不怕和官府合作,可见官府有把柄落在你们手中。你们一直在这个村子里,可见这个把柄就藏在村子里。这个把柄会藏于什么地方……” 他话没说完,便见四方人露出慌乱之色。 这些人如晏倾猜的那样,不管是庄稼人还是盗匪,文化学识水平都不会太高。明明照面不过两息时间,寻常人一盏茶都喝不完,他们也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却快要被这个斯文书生模样的人把老底子都掀了…… 慌张之下,他们凶相不再掩饰,有人直接操着锄头向晏倾挥去。 徐清圆惊声:“清雨……” 晏倾堪堪狼狈侧过身,躲开那一招。 他继续:“杀人手法和挥动农具种田差不多,可见你们没有经过训练,不是天生的落草为寇。你们原本是农人吧?为何不好好种庄稼?是收成不好,还是看到了什么发财的机会,远胜过老实种地?” 他的可怕,让这些人忘掉了娇滴滴的美丽至极的徐清圆,把关注点全放在了他一人身上。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只看一眼,就能将你猜得八九不离十。这样的人,再待下去,岂不是会把大柳村的秘密全部猜出来?这种人,绝不能留。 他们嘶吼道:“弟兄们,那个女的先不用管,先杀了这个男的!” 晏倾道:“杀我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们对付官府。难道你们不怕官府吗?” 他们中有人便迟疑了:“先等一等……” 清醒的人吼道:“等什么?!这种人,把你卖了你都还要感恩戴德。他绝不能活着走出大柳村……” 再有人道:“可是他这么聪明,他可以帮我们对付官府……” 前面的人冷笑:“他不是帮你对你官府,他可能就是官府派来骗我们的。我们的秘密要是被他带出去,我们都要死!” 犹犹豫豫的人被说服,他们眉目间的杀气坚定下来,全都扑向晏倾,要杀了晏倾。 晏倾心中微沉,但也轻轻松口气。他虽武艺不精,可他少时也得到过名师指导,稍微应付一二时间还是可以的。最主要的是,他将威胁从徐清圆转到了自己身上。 徐清圆的美貌,让她绝不能落网。何况自己已答应过徐清圆,会保护她,不会卖掉她。 晏倾赤手空拳和这些人周旋,额上渗汗,步伐艰难。他希望背后被抛开的徐清圆能够领悟他的意思,趁乱跑走,逃离这里。之后她找风若也好…… 晏倾努力不让这些人碰到自己,农具擦过他的衣角,多亏生锈,才不致命。 晏倾抽空看了眼被挤出包围圈的徐清圆。 黄昏下,那女郎呆呆站着,好似被眼前这一切吓傻。 晏倾心中放心,以他对徐清圆才智的了解,她必然是用此形象麻痹敌人,如此才好逃走……晏倾蓦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之下,让他没有躲开挥向手臂的一把斧头。 他吃痛地扶住自己手臂,趔趄一步,躲开旁边人的攻击。而他目光笔直地、严厉地盯着那个方向,他看到—— 徐清圆咬咬唇,确实动了,可她不是朝着背对着人的方向跑,她向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徐清圆:“清雨哥哥!” 她的跑来让敌人们都愣了一下,便是这一个功夫,她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包围圈,直扑向晏倾。晏倾怔愣之间,忍不住张开手臂。 徐清圆含着雾的眼睛抬起来,她抓住他手臂。摸到他衣袍上的血,她手轻轻抖了一下。 她说:“哥哥,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这样说的时候,旁人还正看戏,准备看这是怎么一出生离死别的小情人感动戏码,就见昏光中,冰如刃的针突然向四面八方射开。 徐清圆奔到晏倾身边,扑入晏倾怀中,只是为了让那针不伤到他。 登时间,周围惨叫声连连,匪贼们倒了一大片。而还有活着的人忍痛震怒,抓起兄弟掉了的斧头重新砍过来。 晏倾登时将徐清圆推到自己身后,自己以手相搏,阻止攻击。 徐清圆喘着气在他身后,和晏倾一同被人堵到了村口的枯井旁。周围人放倒了一些,还能攻击他们的已经不多了。局势才有好转,徐清圆刚刚放下心一点,不经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腿,从旁侧扑来,手中锄头高举。 徐清圆惊骇万分,本能地身子后仰向后去躲。她腰肢柔软,这样的动作堪堪躲过锄头,却让腰肢撞上了后面的枯井。 颤抖之间,徐清圆栽入井中。 与此同时,晏倾握着她的手空了,他回头,正看到她煞白着脸被推下井的一幕。 后方农具举起来,向晏倾后背砍来—— 背后衣袍被切开,血腥味散开的时候,晏倾毫不犹豫,跳下了井。 -- 晏倾反应足够快,他直接追着徐清圆跳下丼。徐清圆忽然跌入一个漆黑世界中,晏郎君才放开了她的手,她还没有适应这一切,放开的手又重新握住了她。 两人下落的势头稍微缓了一下。 向下跌的徐清圆抬头,看到晏倾一手紧紧握住她,一手抓着井中垂下来的绳索。 他面无血色,额上冷汗淋淋,握着她的手也在不住发抖。 两人掉下来一截,下方黑乎乎的,看不清落脚地有没有,有的话又在哪里。 井外的人向下探头:“什么也看不清啊。” 有人招呼:“去搬石头!” 漆黑的方圆之地,悬挂在半空,徐清圆仰头看握着她手不放的晏倾。 他手背青筋凸起,因为肌肤碰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痛到极致、面色惨白的状态。刀山火海、肌肤寸寸裂开、血肉模糊的幻象在此时全部生出,折磨着晏倾。 可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痛苦都是假的,没有人会因为碰别人手一下就痛死,他可以熬过去……他此时绝不能放手。 可是呆病这样近乎绝症的病,从他幼年就伴随着他。他对他人的畏惧和勉强,在长年累月的自我折磨中好像好了一些,又好像从来没好过。 他永远地厌恶他人靠近自己,厌恶他人气息沾上自己;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也会恨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实在、实在好痛。 汗水顺着面颊流下,睫毛也沾上水,精神上的两重折磨让他痛苦而疲惫。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他几乎握不住,他满心都是焦灼寒意。 他勉强的:“妹妹,我快握不住你了,你自己用另一只手握住我,别松开。” 徐清圆仰头看着他苦苦挨着的折磨。 这种折磨是她带给他的。 她口上轻轻应他:“好的。” 他手上全是冷汗,身体的抽搐传递到手上,他能忍住幻觉重重,却忍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汗水黏腻,他只能等着徐清圆用另一只手来握他手腕。 而徐清圆恍恍惚惚的,在这片黑暗中,想到了那一年的大火。 她被困在火海中呼救,她哭着拍门:“我不要,阿爹你放我出去。我不是太子羡啊……” 轰然门开,火海中的少年在她意识模糊中闯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将她抱入怀中。 她永远地记着那个满是冷汗的怀抱。 周围尽是火烧灼灼,那个少年却快要被自己的冷汗淹没。 此时此刻,徐清圆心中想:为什么我会想到太子羡?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在极致环境中,不放开我,不抛弃我吗?可是我的努力求生,是不是每一次都在逼着他们去死…… 此时此刻,井外光暗下,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用的绳索承受不住两人的体重,开始向下断裂。与此同时,徐清圆和晏倾的手也被冷汗一点点松开…… 徐清圆仰头看着晏倾。 她突然好遗憾,好伤心,好难过。 无数情绪堵在她心口,说不出的负担一样的情意不能开口,她又能如何呢? 徐清圆小声:“清雨哥哥。” ——清雨哥哥,我真的心慕你啊。 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指尖擦开,手指分开。她另一只手没有握上去,向下方的漆黑跌落下去。 衣袂在幽暗中向上飞扬散开,发间的簪子被冲力脱落,她仰望着上方的青年,眼中一滴泪掉落。 而晏倾忽然觉得手上力道一空,他分明没有向下看,他此时已经处于幻境重重压倒现实的地步。那幻象逼迫到极致,他咬牙忍耐到极致,一重重冷汗让他脱水失力,他的视线竟然重新开始清明。 折磨他的幻象输给了他的意志力。 晏倾毫不犹豫地松开了那吊下来的绳索,再一次向下跌落,试图抓住徐清圆。 “咚——” 这一次,他没有追到她,两人却一起跌在了井底。 落地的第一时间,晏倾听到旁边女孩儿痛苦的吟声,他艰难爬起来,扑向她。他扣住她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握着她的肩膀,直视着前方。 井外那些农人找来了石头,开始向井下砸来。 而晏倾扣着徐清圆的肩,拽着她一起躲在井下边缘,石头骨碌碌在他们身边炸开。 晏倾闷哼了一声。 徐清圆蓦地睁大眼瞳。 他低声:“我没事。” 他声音听起来十分压抑,透着一种冷酷和强忍。 在这片谁也看不见谁的黑暗中,他言简意赅:“叫。” 石头轰轰然在他们身边裂开,天崩地裂不过如此。晏倾又闷闷哼了两声,徐清圆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方的人死了,上面的人才不会接着砸石头。 他们要伪装自己被石头砸死。 于是,徐清圆听着石头的落地声,也跟着呼叫了几声。 这几声是假装的,还是真的痛,她自己也难说清。因为跌下来后,脚腕酸痛,后背疼。手臂疼,她全身都疼……可她一动不敢动,她一边掉眼泪,一边跟着石头声音呼叫。 她感觉到晏倾扶住她肩膀的手用力了些。 昏昏中,慢慢适应黑暗,二人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晏倾看着她不断掉眼泪、雪白的、沾了土的脸,她泪眼濛濛中,也看着他清隽的、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很担心他,正如他担心她一样。 在这片压抑的沉静中,两人各自哼了几声,而晏倾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头顶井外声音模糊遥远:“是不是死了?” “这么多石头,怎么也死了。我听到几声后就没音儿了,八成被砸死了。” “可惜了,那小美人儿多勾人……” 那些声音远去,这方圆之地寂静万分,只剩下晏倾和徐清圆二人。 -- 恶人们离开了,天地空茫中,一轮弯月悬挂井外,给井中稍微带来了一点儿光。 晏倾扶着徐清圆的肩,始终没有松开。他一直看着她,星光沉水,冰雪初融。 他看着这个女郎跟着自己如此受苦,他气她中途几次不听他的话,又是想回来救他,又是在井中松开他的手。明明知道他生着病,知道他握不住她,她竟然主动松开。 分明才智过人,冰雪聪明,分明比其他的女郎儿郎都要聪慧,分明胆小,分明又怕火又怕人,分明是一个柔弱孤苦、被人四处欺凌的小小闺秀。 他看着她这一路走来,看着她如何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 秀美的、伶俐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小小露珠儿。 他见过十三岁的那个不想死、在火海里求救的小女孩儿,他也见过长安初春,隔着马车窗帷看过来一眼的徐娘子,他还认识那个在驿站前被林斯年逼得掉了一只鞋子、也坚决要逃跑的徐清圆。 这样的女孩儿,为什么要在方才,放开他的手? 她知不知道那样会死? 她心里不害怕吗? 晏倾心中惊痛万分,骇然万分。如同一只巨手攥住心脏猛捏,他痛得冷汗袭身,遍体冰凉又灼热。他这么的惶惑,又这么的生气…… 从天历二十二年到如今的龙成五年,他第一次如此生气。 黑暗中,晏倾慢慢开口:“徐清圆。” 徐清圆心中慌乱,不知他的意思。他面容冷肃,神色复杂,他用前所未有的奇怪眼神看她,那目光如冰又如火,像要推开她又像要拥抱她,像要烫伤她又像要温暖她。 他放于她肩头的手也在发抖。 她期待他说些什么,可她又怕他说些什么。 徐清圆眼中泪水眨落,她看晏倾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迟迟说不出下一句话,心中不禁有些尴尬,也有些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她手向身后的井壁摸去,嘀咕:“方才掉下来的时候,感觉这里软软的。” 她“啊”一声惊呼,因她竟这么倒霉,这么随手一摸,身后那井壁竟然轰然塌了,露出一个洞。徐清圆本靠着井壁而坐,井壁坍塌的时候,她重力不稳,上半身向后摔去。 晏倾瞬间收力,抓着她肩膀的手力道加大,他将她向相反的方向拉扯,将她抱入了自己怀中。 徐清圆闷闷地撞入晏倾怀抱里,他力气很大,她撞上了他滚烫的胸膛。 月光悬于井口,井中的晏倾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 徐清圆埋于他怀中,轻轻挣扎,他竟然没有松开她。 头顶郎君声音低而哀,无奈迷惘,静水空流—— “露珠妹妹。” 徐清圆:“嗯?” 他闭上眼,低声:“你真是让我生气。” 可他除了抱怨这一句,竟没有别的法子。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0(原来他仍然不能碰他人他...) 晏倾是徐清圆见过的脾性最温和的郎君。 或许因为他的病情, 他本身气质是有些冷、有些生人勿近的。但在他与病魔拔河的这么多年中,性情难免受到影响。徐清圆认识的晏倾,并非那类清净如莲之人。 阴郁与疏离相中和, 他的气质混沌如暗夜中的一点儿柔光。这点儿柔光投来的温度,已足以让徐清圆亲近。 被抱在郎君怀中,徐清圆忘了自己的脚痛,仍担心着晏倾会不会不舒服。 她再次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清雨哥哥, 你抱我会难受的吧?” 晏倾将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平复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正羞愧之时,听到徐清圆这么说,心神不禁一空, 跟着怔了一下。 他忍不住去体会了一下。 他……并不难受。 方才下坠时握她手, 他痛得死去活来,整个神经都快要被烧起来,又是冷汗淋淋,又是周身抽、搐。可是怎么捱过了那段时间, 他竟然忘记了那种难受, 竟然不因女郎散乱的长发贴在自己颈间而惧怕? 他不能让他人靠近的怪病……难道治好了? 徐清圆仰头看他。 一方月华下,晏倾回神, 垂眸愧疚:“唐突了。” 徐清圆摇头, 见他不再强硬,才从他怀中退出去。她的发丝贴在面上,知道方才摔下来时簪子掉了,可是这里这么黑这么小,簪子恐怕摔碎了。 徐清圆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脚踝。 晏倾敏锐, 蹙眉:“是脚摔伤了吗?让我看看。” 徐清圆忙摇头,她哪能那样没规矩? 晏倾也想起来礼数, 沉默下来。而他不说话的时候,他额上又渗了些冷汗,手不自在地蜷缩。 徐清圆本就在观察他,她担忧:“清雨哥哥,你碰了我的手后,痛到这么厉害吗?” 晏倾见她误会,温声解释:“没有,已经不痛了。” 他迟疑一下,还是没有将自己对身体的新发现告知她。他亦怕那只是自己的一重误会,日后若是仍不能碰人,未免让人白白欢喜一场。 晏倾踟蹰半天,告诉了她自己的另一桩怪毛病:“我对这种狭小的、过于黑、没有空隙的地方,有些排斥。但是妹妹莫担心,只是排斥,并不会闹出病来。” 徐清圆眼波如水,轻轻招摇一下,恍然大悟,很乖巧地“哦”了一声。她悄悄看自己后方那个被碰倒的坍塌的一个小洞,心想恐怕这个环境更让晏倾不舒服了。 晏倾:“妹妹不要告诉旁人。” 徐清圆:“我自然不会。” 晏倾向她道歉:“对不起妹妹,我有些麻烦,毛病有些多。” 徐清圆吃惊:“怎么会?” 她弯了弯眼睛,声音婉婉:“我喜欢哥哥……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和哥哥这样的人待在这样的地方。若是其他郎君,会让我不自在,也会害怕。若是其他女郎,我少不得得鼓起勇气擦干眼泪,先哄别人不要怕。” 她小声:“清雨哥哥这样的同行者,对我来说,正好。” 晏倾望她片刻,见她不似说谎,他才放下心。 他头有些晕,不禁向后靠着井壁。他坐得端正,声音却低凉,喃喃道:“妹妹颇有些油嘴滑舌啊。” 徐清圆一噎,瞪大眼。 她对上他噙笑的洒满了星光的眼睛,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揶揄她。 清雨哥哥,不爱与人亲近、非必要时候绝不说话、对她的美貌永远视而不见的晏清雨,竟然也会揶揄人。 徐清圆察觉自己脸颊温度升起。 她稍微侧过肩,捂住自己心口,咬唇暗想:他未免太犯规。 不喜欢她的话,干嘛这样撩拨人? 晏倾问:“妹妹怎么了?” 徐清圆没有理会那个榆木脑袋的温声细语,她打量着被自己一推给推倒的坍塌的井壁后露出的小洞。她稍微比划了一下,虽然心里有些怯,但想到晏倾说他在这种环境中不舒服,她勇气便多了很多。 徐清圆爬起来,不敢动自己那也许受伤了的脚踝,她探看那小洞:“清雨哥哥,枯井有些费劲,不如我爬进去看看。” 晏倾肃然:“不可。” 他向她伸手:“你过来坐,不要乱跑。我们失踪了这么久,风若很快会发现,会来救我们。你方才摔下来,身上不痛吗?小心自己如今不留意,过两日痛得下不了床。 “其他的事先不要管了。待风若来了再说。” 徐清圆却很坚持地摇了摇头。 从她逃出长安、遇到晏倾,她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晏倾。 晏倾帮她给长安大理寺写了信,要大理寺撤掉对她的海捕文书。晏倾给她买衣裳买鞋子,他们三个大男人,只有他坚持要照顾她,不将她当拖油瓶。 徐清圆真的不想成为拖后腿的那个,她真的希望自己对他有些用……晏郎君不要赶她回长安,让她去面对林斯年。 徐清圆声柔而坚定:“没事的哥哥,我不怕。我只是进去看看。” 晏倾:“露珠妹妹!” 他哪里想得到,徐清圆这么温婉轻柔的大家闺秀,打定主意后,竟是他无论如何都劝不住的。他对她只能教不能骂不能责,稍微严厉些,她便会委屈红眼睛,让他头痛。 晏倾说不动徐清圆,只见她弯下腰向那洞中钻去。他心中焦虑,守在外头,想了一下,将从内衫上撕了一长条白布,绑于二人的手腕间。 晏倾拿她没办法:“你非要这样不听话的话,这样还安全些。若是碰到什么,害怕了,就叫我。露珠妹妹,我们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你一个女子去冒险,你明白吗?” 徐清圆娇嗔:“你瞧不起女子呀?” 她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要他回答。他将白布绑在她手腕上,打了个死结,徐清圆心中就跟着安定很多。 她一边克服着自己的恐惧,一边摸索着爬入那小洞中。 方才井下还能看到一丁点儿月光,进入这洞中后,眼前当真乌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徐清圆咬得唇出血,认真地摸着四壁。 缠于她腕上的白布条轻轻扯了扯。 晏倾声音并不遥远,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担忧:“你摸到什么了吗?” 徐清圆回答:“我摸到的都是土,凹凸不平。我感觉我爬过来的一路,地好像不太平。清雨哥哥,这洞……” 她声音带着颤,可是晏倾听不出来旁人的声音:“这洞好像是人用手生生挖出来的。” 晏倾声音温柔而镇定:“不会的。若有人像你我一样不小心坠了井,自然会想办法向上爬上去。一般情况下,不会选择用手挖出一个洞来的。” 但是他们看到的这个洞,属不属于极致环境下绝望的后果,晏倾不敢说出来,怕她一个人爬在洞里,更加害怕。 晏倾怕徐清圆想东想西,隔一会儿就用手扯一扯布条,呼唤她:“露珠妹妹?” 徐清圆的声音强自镇定:“我爬到了尽头,前面没路了。清雨哥哥,我好像摸到了什么动物的骨头,是不是有些老鼠什么的死在这里了?” 晏倾声如春风,驱逐她的畏惧:“应该是。既然已经到头了,妹妹就出来吧,左右也看不出什么了。” 徐清圆的勇气到这会儿确实到头了,晏倾这样说,她便乖乖应了。 其实这洞应该是成年男人挖的,成年男人在这里严密贴合,一点儿空隙都不会有,甚至胖一点的郎君都会被卡在洞里。而徐清圆这样的小女子,则能在洞中努力缩小自己,转个弯,向洞外爬。 晏倾一径和她说着话:“妹妹小心些,不要乱摸乱碰。里面若是有证据,日后是要重新爬进去的。” 他非必要不说话,而今声音如潺潺溪流一直在徐清圆耳边流动。 徐清圆钻出那个洞,才露出乌浓长发,便被他张臂,揽在她双腋下,他将她从那狭小小洞中拖抱了出来。 他抱着她坐下来,任由她脸颊靠着他胸膛,平复她过快的呼吸。 两人本不该如此亲昵。 可是……若不如此亲昵,徐清圆会害怕吧。 晏倾这样想着,伸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抚摸,也帮她整理乱发。他不多思多想,不看她容颜可亲,不看她形容狼狈,他只温声安慰她:“没事了,妹妹累了吧,休息便是。” 徐清圆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脚踝。 方才爬那么一路,她觉得脚好像又痛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扭伤了脚,总觉得脚好像肿了起来。但她涨红着脸,既不敢说出来让晏倾担心,也不想让他碰自己的脚。 她便只依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的让她足以放松的清薄寥落的清香。 她心中想这里就他们两个,没有人会知道她靠着他。 徐清圆也不想让晏倾意识到二人的亲昵,又推开她。她便一边捂着心脏平复呼吸,一边说起话:“清雨哥哥,你说那些村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她思考着:“他们只是普通农人,为什么当了匪贼?你之前说他们在村里藏了秘密来威胁官府,好和官府合作,嚣张肆意,是不是真的?” 晏倾回答:“露珠妹妹可知道,这世上存在一种人,叫做‘盗户’?” 徐清圆不解。 晏倾解释:“在一些地方,匪贼成患,十人中七人都是盗匪。这样的人数过多,官员不敢全部逮捕,只能招抚他们。这样的人,官府称他们为‘盗户’。这些人一般出现在穷山恶水之地,盗匪成患的后果,便是很多农人也争相说自己是盗户。 “官府处理村人相争时,必须先判断他们是不是盗户,将时间浪费在勘察户籍上。” 徐清圆:“啊,朝廷不管吗?” 晏倾停顿了一下才说:“自然是要管的。他们派了很多官员和军队处理这些事,才将盗户打压下去。” 徐清圆思索:“我没听说过盗户……而今天下太平,清雨哥哥说的是前朝的事吗?你怎么知道呢?” 晏倾回答:“朝中自然有文书记录。” 徐清圆语气便有些奇怪:“发现盗户问题,去处理这种问题的人……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太子羡发现的,是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晏倾沉默了片刻。 他斟酌语气:“前朝数百年历史,到南国最后一任皇帝继位时,积攒的问题已经十分多了。朝政被世家把持,百官尽出自世家,但世家偏偏已经开始腐烂,官员们不过点卯,不肯真正做事。而官员不作为,政务难以执行,天下积攒的问题便会更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子羡,但是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去处理他能看到的问题了。纵然他是欺负过你的坏人,但其他事上,他也没有坏到底,对不对?” 黑暗中,他自己夸自己夸得脸红,不自在。 他快速结束这一段,说:“他也没有那么讨厌,是不是?” 徐清圆没有回答。 这让晏倾颇有些失落。 他低下头,看到怀中的少女闭上了眼,睫毛上雾濛濛的,似乎沾着灰。 晏倾见她仍靠着自己,身体一点点僵硬。他挣扎片刻,见她呼吸平稳,到底不忍心强行把她推醒,叫她不要睡了。 他兀自挣扎片刻,到底伸手,轻轻拨动她睫毛,小心翼翼地帮她吹开睫毛上沾着的那点儿灰。 徐清圆感觉到那点儿痒,她仍闭着眼,却小声开了口:“清雨哥哥。” 晏清雨身子明显僵住,呼吸都一时停住。 她显然将他吓得不轻。 徐清圆轻声:“我摸到的那个骨头,其实不是小动物的尸骨,是一截人骨,对不对?” 晏倾半晌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摸了摸她额头,柔声:“别怕。” 徐清圆埋入他怀中,低声:“我不怕。我只是有点累,有点冷,我……” 晏倾抱紧她,叹息着放弃了将她推远点的想法:“妹妹睡一会儿吧,没事的。” 昏沉中,徐清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味,挣扎着想睁开眼:“哥哥你受伤了,要不要帮你……” 晏倾在她头上轻轻按了一下,说:“你睡吧。” -- 晏倾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清圆这么信任他,说睡就睡过去了,只留他一人枯坐着。 他想着诸多事情,闭着眼睛从小锦里想到了大柳村,从自尽的木言夫人想到了原永感慨着说“发了一笔大财”。团团黑雾在眼前散开,他隐约捕捉到了关键点。 军队,官衙,商人,村民。 四种身份的人组合到一起,会产生一个司空见惯的隐患。 晏倾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但他还不能肯定。而且在他这种猜测越来越清晰时,乔宴这个人冒了出来,打乱了他的想法。乔宴和他猜测的那个结果不应该是一件事,难道这里面藏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案子…… 大柳村的秘密,他是否猜错了? 他露珠妹妹辛辛苦苦爬进那个小洞中摸到的那个尸骨,是何人的? 还有……晏倾隐隐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之前在小锦里时不明显,后来越来越明显。 他隐约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被监视中,看不见的敌人似乎引导着他,似乎他所有临时决定的事,都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中,对方都在等着他。 不然为何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哪里有不对劲? 这像是针对他一样。 晏倾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奸细,是不是有人不断将自己的每一步临时决定,告知那如今尚且没碰面的敌人。 晏倾陷入沉思。 风若他是从不怀疑的,那么便是张文和徐清圆二人了。张文从出京就跟着他,徐清圆是半途过来的。张文只是一个主簿,智商并不足以高到和他为敌而一路上都不让他察觉;可若是徐清圆…… 晏倾低头看怀中娇憨甜睡的少女,觉得自己怀疑她,简直有些过分。 算了,先不想这些了。敌人既然一路和他博弈,一路监视着他,总会浮出水面的。 晏倾对徐清圆,倒是有另一种怀疑。 他犹豫半天,轻轻叫她:“露珠妹妹?” 她果真睡着了,并没有回应。 晏倾又挣扎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了,露珠妹妹。你且让我试上一试。你睡着了,我又不做什么,应当不算唐突你。” 他微凉的修长的手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在她脸上戳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僵硬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痛楚。 可他等了许久,他指尖残余着少女肌肤的细嫩触感,让他畏惧的痛意却迟迟没有到来。 晏倾不可置信,又跟她说了句抱歉,手指用力地戳了她脸一下。 这一次太过用力,怀中娘子不满地娇哼一声。 她闭着眼睛说梦话:“爹,你别吵我,我讨厌你。” 她睫毛颤颤,扭个肩。晏倾身子向后仰,可她的手臂伸出,搂住了他的腰。沉睡中的清圆不知是将他当做了她爹,还是当做了柱子,蹭着睡得更甜,埋得更深。 黑暗中,晏倾僵直而坐,满心无奈,满脸绯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且喜且烦,微微叹口气。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徐清圆,才能让她既和自己保持距离,又能照顾好她,日后将她好生生地还给她爹。 他昔日答应过徐大儒,绝不夺人所好,他也盼望徐大儒没有叛国,那封诬告信是另有目的。 -- 晏倾这样靠壁枯坐,不太舒服,却也许是因为有徐清圆的陪伴,他没有如以前那样恐惧这样的密闭环境。 他说服自己这里不是那样的棺椁,他没有被闷死在那里……他活了下来,他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真正的河清海晏。 他愿意当罪人,愿意承担所有人的指责,愿意承担亡国的罪,愿意以一己之力拉住那些想复国、想重新搅得天下不宁的旧国遗民。天下是谁当王者从来不重要,天下归于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并不畏惧再次死亡。 混沌中,半睡半醒中,晏倾陷入了一个梦中。 他的梦总和过往那些事纠缠不清,旧日孽事不曾全部离开,他一日不得解脱。 在这个梦中,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他力排众议,好不容易举办了一场科举,当真是精疲力尽,却也心中高兴很多。 唯一的问题是,状元郎原本是他答应世家、许给一位堂姐的驸马,却因为状元郎是韦兰亭,而生了些小问题。 可是对于太子羡来说,状元郎是个女子,对当时的情况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无法真正地抛弃世家,他想选真正贤明的官员也得和世家商量。为了抚慰世家,韦兰亭是个女子,那些世家正好放心一些。 而因为韦兰亭出身于洛阳韦氏,韦家人不会拒绝自己家的人获得太子赞赏。当那时韦家帮着太子羡调节世家间的情绪时,那届科考平安结束。 隔着一张屏风,少年太子羡接见自己新选出的栋梁之才。 为首的状元郎韦兰亭风采熠熠,英姿秀美,侃侃而谈间丝毫不露怯; 年龄已过五十的过于大龄的榜眼左明昏昏沉沉,回答问题时而不着调,说起律法却眼露精光; 三人中,最为清隽风流的,则是当年将将及冠的探花郎乔宴。 比起女儿身的状元郎,老得牙齿快掉光的榜眼,乔宴气度绝佳,翩翩儿郎,最让人放心。 梦中的这次相会,太子羡隔着屏风,让侍从将他写的字条相继传于几人。 乔宴盯着那屏风,眉目闪烁,眼中兴味。他早就听说太子羡非常神秘,不肯见人,没想到连私下里相会,都只是传纸条给他们,不开口说话。 这怪异极了。 然而乔宴看了太子羡的纸条,便收了目中的轻视,略有动容: 太子羡非常诚恳,与他们分析国家的问题,告知他们他的难处。他不掩饰自己的艰难,不掩饰几百年积累下来的问题几乎要摧毁这个国家。但他仍恳求他们帮他一起,一一解决这些问题。 他说他们是他选出的第一批科举才子,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腐朽的朝廷需要推翻,新生的力量需要重建。 太子羡告诉乔宴:“世家一定会阻拦科举的进行,孤将你派去蜀州做这个实验,去平衡世家和其他百姓的利益。数年后,孤再开科举时,希望朝堂上能有不来自于世家的子弟中举。 “蜀州是荒僻之处,他人都不愿去。是以拿它做实验,反而可行。乔郎,你是否愿意担此重任?” 乔宴饮下了那杯酒。 他撩袍跪地,隽永面上不见戏谑,只见诚恳: “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显于世。臣愿为殿下所驱,愿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状元郎韦兰亭在旁跪下,亦饮了这酒:“不瞒殿下,臣来参加科考,只是小儿心性,想要戏弄殿下。臣不信什么科考救世,不信一个黄口小儿随手办的科考,真的能有什么作用。恰恰臣才学出众,便瞒了家中人来参加科考。我料定殿下不会动韦家,料定我会给殿下难堪。 “然而殿下今日见我等,臣只觉得自己何其卑微,难堪的本是臣。不管殿下是出于什么考量,殿下确实是朝中少数的不在意臣女子身份的人。臣受君恩,自然要提携玉龙,报君此恩。 “臣亦愿意陪殿下走这条路,愿求社稷永固,哪怕魂归山海。” 一直打瞌睡的榜眼左明被中年女子和少年才俊慷慨激昂的立志激得一个激灵,硬着头皮跟着跪下:“只要殿下不嫌臣老,臣亦愿为殿下驱。” 屏风后写字声窸窣。 香烟袅袅,片刻之后,他们三人收到了太子羡新写的字:“如此,你我定下此山海之约。不看今朝,只观来日。五年不短,十年可待,百年可期。 “待社稷永固,重见山海清宴,孤在长安,等着诸君归来。” 山海空负,诸君不归。郎沉棺椁,空待囹圄。 那都是后话。 -- “郎君、郎君?” 唤声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晏倾。 晏倾睁开眼之时,他怀中的徐清圆也听到了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风若轻松无比地立在井底,探头怀疑地看着他们两个。 徐清圆一惊,忙从晏倾怀中挪开,整理衣襟。 风若打量着徐清圆,遭到晏倾低斥:“风若,女郎家因为意外而头发散了,你能如此一直盯着看吗?” 风若:“……” 他心想你都看了一晚上了,我稍微看下怎么了? 风若撇嘴,他收回目光,见晏倾扶着井壁站起来。他闻到晏倾身上的血味,一惊之下跳过来,想看晏倾哪里受伤了。 只见垂着脸的郎君僵了一下。 风若意识到自己靠的太近了,郎君又不舒服了。 他不甘地正要退开,见晏倾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风若,你过来扶我一把。” 风若茫然地过去搭把手,晏倾手搭在他手背上,瞬间如同被烫到一般甩开他。 晏倾闭目,难以忍受:“……离我远些。” 风若:“……?” 他气得大叫:“是你让我搭把手的,你又嫌弃我?” 晏倾垂头,扶着井壁的手指发抖,他心里叹气。 原来他仍然不能碰他人,他只是能够碰徐清圆了而已。 ……这可真糟糕。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1(晏倾真的有些讨厌自己这些...) 天快亮了,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都折腾得疲累无比,离开这里最重要。 但是晏倾让他们稍等他一下。 他走到那个坍塌的小洞前,弯腰便要爬进去。 徐清圆道:“清雨哥哥不可……” 风若更加着急:“您要查什么证据吗?我来就是。” ——晏倾怎么能爬这种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不提晏倾是主风若是仆, 便是看晏倾曾有过的经历,风若都不愿意让晏倾再去经历那种完全封闭、空气稀薄的环境。 晏倾却向他们摆了摆手:“无妨,我总要亲自看一看,心中才有数。” 风若和徐清圆二人各自有各自的担心, 却都劝不了晏倾。徐清圆才知道, 原来他也是那种说一不二、性坚而狠的人。 风若还要再劝,被徐清圆拉了拉袖子。 风若一怔,见徐清圆一双美眸凝视着自家郎君, 说话轻轻柔柔:“那清雨哥哥, 你小心些,我和风郎君在这里等你一同上去。” 晏倾避开她目光,轻轻“嗯”一声。他的冷淡让徐清圆愣了一下,却没有多想。 晏倾爬入那小洞, 逼仄阴郁感袭来, 他头昏昏了片刻。四面漆黑目不能视,钉木板的声音“笃笃笃”如同敲在他耳边, 多少人声音遥遥在外—— “太子羡死了, 这场战乱就结束了吧。南蛮就会退兵了吧。” “闷死在里面会不会很难受?我们、我们是不是……” “他是王,天下乱成这样本就是他的错!他自己都说了以死谢罪,我们都没错……南蛮说了,太子羡死了他们就退兵……” 额上冷汗渗出,脑袋深处有弦绷紧, 每碰一下,金鸣之声都让他头痛欲裂。晏倾撑着土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将那些声音压下。 汗水沾在睫毛上,渗入他明水一样的眼睛里。他忍不住闭了眼,继续向前爬。 晏倾这时候有些感谢自己的病。 呆病带给他很多痛苦的同时,也有些不足以道的好处——比如他记得过去所有的事,但是当时那些事伴随着的情感,他是很难再重复当时感触的。 他有感情,有情绪。可是这些感情和情绪,在过去了之后,都无法从记忆中拉回来。 喜悦无法让他共情,悲痛也再伤不到他。 无论天历二十二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多难熬,有多击毁当年的那个十五岁少年。五年之后,他们都再无法让晏倾记住。当风若为他难过的时候,晏倾并没有那种情绪。 晏倾想,这也许是他能熬过来、活下来的原因。 同时这也是他不能娶妻、不能去祸害别人的原因——谁愿意自己的丈夫是个怪物,也许在很多年后会忘记一切呢? 外面徐清圆的声音里掺杂着担忧,晏倾只听到她说话,却听不到那些情绪。她在说:“清雨哥哥,你找到那具尸骨了吗?” 晏倾思绪回到现在,压了压自己空茫的情绪,回答:“还没有。” 他在这个洞中慢慢爬,不管额上汗水渗出多少,不管冷汗浸湿了内衫,他至少从面上都看不出来。 这个洞挖的并不深,可见当年想逃出去的那个人,没有爬出去多远。晏倾很快到了尽头,摸到了徐清圆提过的骨头。 徐清圆当时不敢乱摸,晏倾此时则细致无比地在黑暗中摸这副骨架。五年时间过去,衣服早已腐烂,骨架流露出来,完全暴露。 晏倾在黑暗中判断,和自己先前与徐清圆一同道出的猜测吻合了:这是一副成年男子的骨架。 他得把这副骨架弄出去。 晏倾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摘了腰带,艰难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他此人清瘦,至少比这具尸骨活着的时候要瘦一些,所以勉强下来,能脱掉外衫。 晏倾小心地将尸骨用衣服包起来、保护好,才喘着气向洞外爬。 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稀薄了,他胸闷心慌,气短头晕,面颊更加苍白。也许因为他待的时间太久了,外头风若已经着急唤了好几声,晏倾糊涂地应了他们一声,继续拖拽着尸骨往回爬。 他头撞到了上方,土淅淅沥沥地掉下来,晏倾咳嗽起来。 徐清圆声音里不禁带了哽咽,都忘了叫清雨哥哥了:“晏郎君,你真的没事吗?” 晏倾:“没事。” 他缓了咳嗽,手向自己头被撞到的地方摸。那里本是有一个小窝,他之前没有注意,撤退的时候以为退路在那里,头碰到了,肩膀却堵到了土壁上,才震碎了土。 晏倾手在那个小窝中掏了半天,神色微妙一下。 他摸到了一本书。 晏倾将书塞入怀中,才继续朝外撤退。 这一次,没有遇到意外了。 风若早在外接应,他听到晏倾声音,就扑到洞口。 晏倾声音沙哑:“露珠妹妹,你背过身,不要看这里。” 徐清圆怔愣一下,她点头应好,听话地转过了身,不看自己背后。她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风若吃惊又无奈:“您怎么把它搬出来了!” 晏倾:“把它带出去后检查一下尸体,看是否有过中毒。处理好这些,就把它就近埋了,给它个安息处。” 风若:“这是谁的尸体啊?您有想法吗?” 晏倾在咳嗽,没有再回答风若的话了。 徐清圆情绪低落地面朝着井壁,看着空荡荡的这里。她想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晏倾还怕吓到她、而让她背过去。她到底是累赘…… 晏倾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边掩袖低咳,一边将一本书递到了徐清圆眼皮下。 徐清圆茫然:“清雨哥哥?” 晏倾声音很低:“这是尸体生前藏在洞上方的。我方才大略翻了翻,没看懂里面内容。你承你爹多年教诲,他的一生所学应当都教给了你。不知露珠妹妹可愿帮忙,破解这本书?” 徐清圆眼睛微微亮起。 她接过了书:“我愿意的。” 她心怀激荡,忍不住想现在看。但是古井之下月光没有几缕,还是等上去再说吧。 这一趟出行,徐清圆扭了脚,等出去就医时,脚肿的如馒头一样高,让风若吃惊;晏倾背上手臂上都有伤,草草包扎没多久,他支撑不住,喝了药后昏睡了过去。 然而不过睡了半日,风若就摇醒晏倾,说到了晏倾和原永约好的见面时间。 晏倾头昏昏沉沉,草草洗漱后,不得不用一些易容手段来掩饰面色的苍白,这才在下午时,能以一翩翩雅致郎君的形象,去赴原永的宴。 -- 一阵冷风吹了几日后,秋雨好个凉。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很久,关内道山峰陡峭之地,一路乔装成大魏子民的南蛮王子,云延终于停了下来。 在悬崖边,他将背着的背篓放下,置于悬崖边凸出的一块山石上。 雨丝如绵,山势如鞘,云与烟在悬崖外流淌。而与此崖相隔三丈,便是另一道山峰。 云延长身而立,低头俯视背篓中的“战利品”。 一个娇弱的女子周身被他点了穴,头上戴着帷帽,帷帽下眼睛上也蒙着白布,被他摆弄成跪坐的姿势,如木偶般在这背篓中已经陪伴了他许久。 云延低下眼,英俊眉目中带着笑,看风轻轻吹起女子的帷帽。 而身后韦浮的追踪如影随形,已经距离他非常近了。 云延低笑一声。 他用不连贯的大魏话和这背篓中的少女说话:“林雨若,这一路,我除了用你出城,也没有亏待过你。真正和我合作,要置你于死地的那个人,是你那位虚伪肮脏的兄长,林斯年。你若要算账,回头得记住自己真正的仇人。” 林雨若被点了所有穴道,不能动不能说话,她温顺无比地坐于背篓中,云延知道她一定能听到他的话。 云延耳朵一动,听到了身后的兵马越来越近。 他嘶一声,抱臂而笑:“我本来带走你,想和你有一段故事。无奈你爹确实不愧是宰相,派来追我的人,真的让我没法停下来。他和我越来越近,我猜他大约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才会如此紧迫。 “但我不能落到他手中——哪怕我们都知道我的身份。 “这两国相交呢,如同雾里看花。心知肚明即可,凡事点破就没意思了。我一直给你蒙面,也是希望你不记得我的脸,日后不要跟人说你认识我,见过我。林雨若,我除了用你出城,从没有冒犯过你。 “他来救你了。林雨若,我只好最后利用你一次,好让我逃脱——” 话音一落,被蒙着眼睛的林雨若猛地感觉到身子歪倒,背篓不稳,像是被大力往外推下去。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入帷帽下。 这只手轻轻一挑,替她摘了蒙眼的布条。他在她锁骨下点了几下,她身上所有穴道瞬间解开。 云延将背篓向悬崖外推的时候,长身而纵,运用轻功踩着绳索,飞跃向三丈外的另一座山。 林雨若凄声:“救命——” 韦浮和兵马出现在悬崖一丈外,众人取出弓要射那贼人,韦浮眸子一缩,看到了背篓向下摔去。 韦浮厉声:“救那个背篓!” 众人反应慢半拍,见韦浮下马飞奔,直扑向悬崖,双手抓住那即将掉下去的背篓。 韦浮:“林娘子,抓住我!” 林雨若整个身子跌靠在背篓上,听到一道清而厉的郎君声音,本能地去抓他的手。 淅沥雨中,韦浮一手抓住背篓边缘,一手抓住她的手。 背篓加里面女子的重量,让一切向悬崖下倾倒,韦浮的身子也跟着滑下去一些。 林雨若的帷帽被吹开,斜斜搭在眼上的蒙眼白布脱落。她仰着脸,苍白着脸,看着韦浮沾了雨水的清俊面容。 她水洗一般的清雨眸中,倒映着这从天而降的俊逸郎君,让她目光一眨不眨。 她看到了云后的羽鹤,看到天上的流云,看到云鹤展翅,将她护于怀中。 其他人反应过来他们的最重要目的是救林雨若,听到韦浮叫“林娘子”,他们全都上来搭救。一众人搭手,韦浮将林雨若被背篓中抱了出来,这个受惊多日的小女郎,总算获得了安全。 韦浮抬目去看对面山峰的云雾和隐约的人影,目光闪烁。 身旁传来小女郎柔弱乖巧的声音:“韦师兄,谢谢你救我。” 韦浮衣袂翩扬,听到那声“师兄”,他沉静了一下,脑中想到些浮光掠影,想到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神妃仙子一般的、他真正承认的小师妹。 然而、然而…… 他垂下脸,对林雨若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弯腰作揖行礼:“小师妹受惊了,且随我等入驿站休息一二。南蛮使臣团到了这里,我受命相迎,恐怕不能照应小师妹。 “小师妹不如先跟人回城……” 林雨若迟疑一下,有点心虚地问:“我还有些不舒服,来回奔波恐怕不合适。我、我能留下么?” 韦浮眉头跳一下,说“自然好”。 他疏离客套,翩翩佳公子,狼狈救人后又是这么进退有度,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 林雨若目光躲开,不敢看韦郎君因为救她而脸颊上贴着的几绺乌黑乱发。 她心如鼓擂时,听到韦浮不动声色的温润声音:“对了,小师妹知道对方是谁,和对方合作的又是谁吗?我在长安城中,得知是你兄长……” 林雨若猛地抬头,坚定道:“不会是我兄长,我兄长与我玩闹而已,是那贼人利用。你们一定弄错了……你们伤害我兄长了吗?” 韦浮看她半晌,见她仍维护林斯年,他便微微一笑,并不纠结:“那大约是我听错了吧。” ——林斯年何德何能,有林雨若这样的妹妹呢。 林雨若让人意外的对他兄长的维护,也许会带给林斯年新的机会。 林雨若愧疚,再次重复:“师兄,谢谢你救我。” 韦浮客气:“老师有命,不敢不从。” 林雨若眸子暗一下,又重新抬起笑,对他郑重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代我自己谢你,我爹不能代表我。师兄,请受我一拜。” 韦浮怔忡,惊讶地看到这个小女郎向后退开三步,跪下向他行五体投地之礼。 他本想阻拦,但是她态度坚定,又让他停了下来。 韦浮目光幽静,看着这个娇俏的女郎抬头对他笑,目若星辰,面若桃花。数月奔波无损她的玲珑心肠,反让她清泠泠,出落得更加瘦美。 秋雨如烟,衣袍贴身,冷风之下,让人禁不住打冷战。 韦浮将外袍脱下,礼貌地罩于林雨若身上。 如何与疑似仇人的人的女儿相处是门修养功课,他仍需精进。韦浮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 云延跃上另一座山峰,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一笑。他不恋战,扬长而去,只因到了这里,他很快会和自己的使臣团汇合,恢复王子的身份,来和大魏结盟。 他和自己的弟兄们,在南蛮王莫遮的鞭策下,一个个如同雄狮般互相搏杀。但是云延母族势弱,他在南蛮国的内斗中没有占到上风。这次出使,是危险也是机遇。 云延从去年偷偷潜入大魏,溜入梁园,靠近徐清圆,甚至接近林斯年,都是为了给南蛮带回更多情报。只是这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做的更多。 比如,迎娶一位公主回去大魏。无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若能成行,自己的父皇,南蛮王莫遮想和大魏交好,他一定会称赞此举。 听闻大魏重名节,他若求亲,不知大魏会选一位真公主给他,还是一位假公主?若是假公主,林宰相的这个女儿是否会当选,林宰相是否会不愿…… 这出好戏,云延拭目以待。 -- 秋雨夜中,晏倾和风若一道去小锦里,客栈中留下张文和徐清圆。 徐清圆因为脚扭伤,被勒令在屋中休息。但是晏倾忙碌奔波之时,她坐于灯烛下,披衣翻书,研究晏倾给她的那本书。 这本书到她手中时,很多纸页都像被啃掉了很多。不知道是老鼠啃的,还是人啃的。书中是人写的字,只是难以判断笔迹,因这些字缺胳膊少腿,每一个字都不完整,都让人难以辨认这是什么字。 徐清圆仔细研读,几乎可以想象那人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将这本书保存下来的—— 那人在很多年前,被大柳村的盗户们丢下枯井。那个时候必然有人看着那口井,让这人无法爬上去。这个人在井下难以活下去,只好去挖土,想挖出一个洞逃出去。 他终于意识到是逃不出去的,饿到了极致,他只能啃自己怀中这本书的书页。在一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不敢多啃,怕留下的线索彻底无法被人看到。 于是每一张纸都是纸页不全的,很多靠近书页边缘的字本就缺少横竖撇捺而让人认不出,待书被啃过后,字迹更难辨认。 那个人不知在井下活了多久,最后依然死了…… 徐清圆难过地落泪,她在灯下细细复原这些字,将缺少的笔画重新填回去,艰难地辨认这些到底是什么字…… 她终于有了线索,终于有了猜测。 徐清圆看漏更,忍不住跳着跳到门外,将门推开。 外面雨很大,她不想惊动隔壁的张文来搀扶她,夜深雨绵之时,她艰难地抓过伞,一蹦一跳地扶着扶梯下楼,去客栈外等晏倾回来。 她告诉自己,她是有线索着急告诉他,她没有其他心思。 -- 晏倾和风若撑着伞回来,从马车上下来,低垂着脸。 他神色冷淡,风若则滔滔不绝:“郎君你太厉害了,你怎么那么会骗人啊,那个原永不会真的听你的话,去绑架刘禹刘郎君吧?不是我说,郎君你太会犯案了,你要真的杀人藏秘密,恐怕他们都抓不到你的尾巴……” 晏倾:“好了,你说的我头疼。” 风若立时紧张:“怎么会头疼?你是不是……” 他忽然住口,一道女声娇娇弱弱地在雨中响起来:“清雨哥哥!” 晏倾愣一下,他缓缓抬头,看到了坐在客栈外面廊庑下的女郎。 她站了起来,怀中捧着一本书,文秀无比地等着他。灯火昏昏摇摇,在她面上轻晃,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很关心他:“清雨哥哥,你是不是饮酒了?我让后厨备了解酒汤,一直炖着呢。我还备了姜汤,你淋了这么久的雨……” 风若问:“我也饮酒了啊!我也淋雨了啊!” 徐清圆一噎,看他一眼,微笑:“自然也为风郎君备了呀。” 风若追问:“我不是顺带的那个吧?” 徐清圆脸一红,说:“怎么会?” 她悄悄看一眼晏倾,正逢晏倾在看着她。 风若满意点头的时候,晏倾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久以前,母后每夜持灯等父皇与他,非要他们回来,才肯入睡。 ……晏倾真的有些讨厌自己这些记忆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2(“露珠妹妹的心思可真是难...) 秋夜雨霖霖, 晏倾和风若走到了廊庑下,风若收了伞。 客栈门口的悬挂灯笼在支木间摇晃,柔和的光和雨点交融, 徐清圆侧过肩,看到了晏倾湿了一大片的袖子。 徐清圆问:“清雨哥哥晚上的事顺利吗?” 晏倾目光顿一下:“蛮顺利的。” -- 下午的时候,晏倾和原永在小锦里相见。刘禹又在小锦里忙活,缠着那位映娘。 晏倾抬步进小锦里的时候, 风若低声告诉他:“我查清郎君要我查的人的身份了。那位刘禹刘郎君, 他是蜀州刺史家中独子。难怪之前的凶杀案,他并不怕入狱。谁敢杀蜀州刺史的儿子呢? “那个原永的身份,则是假的。我往上查, 查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他会不会有问题?” 晏倾低声:“刘郎君不改名不换姓, 在小锦里进进出出这么久,他是蜀州刺史的独子才有这样的本事。而原永是商人,做的生意一半都上不了台面,不能见人。他多拿几个假身份唬人, 也可以理解。不能因他身份是假的而妄下结论。” 说话间, 原永迎上晏倾,笑呵呵地再邀请晏倾喝酒。 双方畅饮间, 原永答应帮晏倾引一个朋友一起做生意, 晏倾问为什么原永自己不帮他,原永苦笑。 原永:“老弟,不瞒你说,我得罪了州刺史。这生意啊,我不太敢做了, 得赶紧逃离蜀州才是要紧。最近有人在查我身份……我怀疑就是州刺史查到我头上了,我得避避风头。” 晏倾望着杯盏中的酒液, 眼波微微晃一下。 他抬眸笑:“大哥和州刺史有仇?大哥不会是朝廷逃犯吧,那我可不敢……” 原永呸一声,满脸不高兴,压着声音忍住怒火:“老子行的端!是那个州刺史不厚道!他、他……算了,我直接告诉老弟吧。我之前跟着一些商人,和他做过一笔生意,后来那生意出了点儿事,我们也赔了点钱,把那事糊弄过去了。 “那个州刺史却一直想找我们算账。分明一开始,是他找我们做生意的!” 晏倾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他不紧不慢,向原永投去同情的一眼:“大哥有点倒霉啊。” 原永拍大腿:“谁说不是!本来可以赚更多钱。” 晏倾心想如果他猜测属实,那就是草菅人命的事,原永还嫌钱赚的不够多。 他面上不显,只说:“我是说,大哥要避风头是应该的,但是在走之前,本来可以多赚一笔钱,却硬生生错过,未免有些倒霉。” 原永没明白。 晏倾晃着自己的酒盏,眼中带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浑浊酒液照不清他幽暗的眼睛:“哥哥被州刺史骗了。官商勾结的事,商人掏钱买命不假,官员其实比你更怕他的乌纱帽掉了。他比你更怕那件事暴露,让他当不成官。他现在不过是吓唬你,用官威逼你离开蜀州,不要暴露他的事情。 “然而你反过来用这种事威胁他,他定会乖乖地把你少赚的银子给你补齐。” 风若在一旁喝酒,酒液一晃。 原永皱眉:“贤弟你想的天真了。我怎么走到州刺史面前?恐怕我才露个面,就被他射成刺猬了。” 晏倾道:“富贵险中求,大哥本就要逃几年,这时候畏畏缩缩做什么?哥哥生意比我做的大,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他伸指,点了点小锦里楼上那个刘禹:“他的身份,大哥知道吗?” 原永迟疑。 晏倾凉凉瞥他一眼,面容冷下:“大哥到现在还瞒着我。难道他什么身份,我不知道的时候,会敢来?我不瞒大哥,我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之前找村子借宿,非但没找对人家,还差点搭上了我家妹子的性命。我给大哥出主意,得到的钱,大哥也要分我三成的。” 原永踟蹰半晌,一拍桌,做了决定:“好!我不瞒贤弟了,那个刘禹就是州刺史的独子。当初小锦里要开拍卖会,我本来是要逃出蜀州的,但是木言夫人的请帖上有刘禹的名字。 “大哥我来小锦里,也不是为了做什么生意。本来是想和那个刘禹攀上关系,让他在他爹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原永苦笑:“我还想买下那幅画送给刘郎君,谁知道刘禹那厮自己先抢了画。后来的事贤弟你也知道了。” 晏倾面色和缓,点头:“既然如此,大哥不妨绑架了刘禹,威胁刘刺史前来,拿钱赎他儿子的命。” 原永愕然。 晏倾低头,手指点着清酒,在桌上比划,教原永该如何做,原永不时发出“妙啊”的呼声。 风若专心低头喝自己的酒,心中赞叹连连:该说郎君不愧是大理寺少卿吗?如何犯罪,如何挟持人质,如何不被人发现,如何讹人还能不超乎对方的承受力……郎君实在太了解了。 -- 这顿夜宴宾主尽欢,晏倾和风若离开小锦里,面无表情地和那位热情跟他们打招呼的刘禹擦肩而过。 刘禹还嘀咕:“咦,不认识我了?小气。” 风若追上晏倾,同情道:“郎君,你这么坑刘郎君,刘郎君有点可怜啊。” 晏倾缓声:“事情和你以为的不一样。风若,你明日拿着我的令牌,去益州调集兵马,就说蜀州情势有变,让益州军前来协同我共同拿下犯人。 “行事小心,莫要声张。” 风若肃然,连忙说“是”,但他还多问一句:“犯人是谁?” 晏倾:“过两日你会知道的。” -- 时间回到晏倾与风若回到客栈的时候。 徐清圆怔忡时,晏倾垂下眼皮问:“妹妹只是为了醒酒汤和姜汤在等我二人吗?这样的事,下次不要做了。出行在外,我们都是男子,不必这样讲究。” 收伞的风若愣了一下,回头看眼晏倾——以他的迟钝,都看出晏倾待徐清圆的些许冷淡了。 大柳村枯井r /> 徐清圆抿一下唇,几分委屈。但她到底是娴雅内敛的闺秀,并未因此说什么。她只庆幸自己当真有其他缘故寻他,并非是上赶着堵他,给他不自在。 她晃了晃手中书,恬静微笑:“清雨哥哥要我解的谜,我有些想法了。怕耽误哥哥的事,才一直等着哥哥,并没有其他原因。哥哥要随我回房,我说给哥哥听吗?” 她说完便后悔,因她如今腿脚不利落,走起路来不雅观。她不愿意在晏倾面前多走两步,让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晏倾看她半晌,说:“我陪妹妹坐下聊会儿天吧。风若,你去灶房端那醒酒汤、姜汤什么的吧。” 风若本就看不懂他二人那别别扭扭是什么意思,他还沉浸在夜里时见到晏倾又骗人的兴奋中。晏倾一说,他就推门扬长而走。 徐清圆看晏倾映在墙上的修长影子,心中更怅然。她心想晏郎君恐怕是觉得男女有别,他如今要和她分得清清楚楚,才……不肯和她在同一屋子待着。 他是察觉她对他爱慕之心未曾下去,才这样对她吗? 晏倾温声:“妹妹坐下说话吧。” 他又道:“雨声甚大,妹妹说话声低一些,旁人便不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 徐清圆应一声后坐回自己等了他一夜的廊下小凳上,旁侧湿袖一展,晏倾跟着一同坐下。肩膀轻轻挨着她,他犹豫几下后,更靠近了些。 徐清圆定定神,翻开那纸页不全的书给他看: “清雨哥哥,这是一本文人手写的书。里面每一个字都缺少笔画,字不完整。有的缺的笔画多一些,有的少一些。有的字在书页边缘,被啃掉一些,很难判断缺少的笔画是本来就缺的,还是在井下漆黑中被人不当心给撕掉了。” 晏倾盯着徐清圆。 许是晚上陪原永吃了酒,他下午时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他此时昏昏沉沉,脑子浆糊一样,身体又微微发热。 他坐在这里听徐清圆说话,可他只是盯着她低垂的面容看。他努力听她在说些什么,可他时不时地走神,盯着她侧脸发呆。 今夜在小锦里见了很多女子,那些女子以映娘为首,都高兴地说要竞争新一任的木言夫人。映娘调戏一样地问他:“张郎君,今日不带着你的小情人儿一起来了呀?看来天下男人都一样嘛。你说,我和你的小情人儿谁美?” 晏倾当时并未搭理,映娘身上的胭脂味熏得他难受。他疲于应付外界所有人的靠近,神经绷了一晚上,竟到此时,坐在徐清圆身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神才慢慢放松下来。 晏倾轻轻叹了口气。 徐清圆抬头,疑惑:“清雨哥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黑暗掩饰了晏倾的脸红,他镇定道:“在听的,你继续。” 可他眼睛忍不住往她的脸上觑。 晏倾袖中手握紧,想自己真是吃多了酒,脑子太乱了,竟有些不正常了。 徐清圆狐疑地收回目光,继续讲解:“我花了一白日一晚上时间,试着添了很多不同笔画,终于把这本书复原出来了。这本书,应当是《九歌》。” 她将书页摊到晏倾这边,玉笋一样的手指轻灵无比地在书页上笔画,将那些字补齐。连贯下来,真的补出了《九歌》的第一篇。她向后翻页,依次补笔画,正好与《九歌》的每一个字都对的上。 她轻轻吟哦:“第一篇,《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晏倾忽地伸手,握住了她拨动的手指。 徐清圆一愣。 他握了一下,很快放开,收回手。 晏倾僵硬,声音低落而懊恼:“唐突了。” 他今晚的忽冷忽热太奇怪了。 徐清圆这次真的吃惊了,忍不住抬头。她倾过身来看他,甚至想抚摸他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她担忧问:“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晏倾沉默片刻,伸手盖了下脸,狼狈道:“吃多了酒,脑子有些乱。妹妹手一直动来动去,我头疼得厉害……” 徐清圆说:“那我明日再找哥哥说吧……” 晏倾摆手,他放下袖子,面容重新冷白。他向她颔首:“方才失礼了,妹妹见谅。妹妹继续,我会克制的。方才说到这是《九歌》,然后呢?” 他似乎冷静下来了,徐清圆将信将疑,有些后悔自己来找他,让他不能好好休息了。 她加快语速:“总之,我拼出这是一本《九歌》的抄本。但是很奇怪,在《九歌》整篇写完之后,多了一页。这一页同样有字,同样是不同的缺少横竖撇捺,但是却和《九歌》的任何一篇章都无法应对上。 “因为无法应对,我试着加了很多笔画,都无法还原最后一页的字,只能先掠过。 “我翻看前面的《九歌》,加上那些笔画后,这些字依然是《九歌》中的字,并没有多出来其他含义。那么我便只能猜,作者书写这本书,选的是并不算生僻的《九歌》,那么作用便不在于《九歌》本身的内容,而在于被他刻意删掉的那些笔画。 “那么,按照这位写作者拼字拆字的方式判断,这世上一定存在另一样东西,里面一定会多一些横竖撇捺,或者同样的少一些横竖撇捺,好和这本书上缺了的那些横竖撇捺对照,从而组成新的字。 “新的字组成的词、句,才是这位写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秘密。” 她仰着脸看晏倾。 晏倾缓缓点头:“妹妹说的有道理。” 徐清圆小声问他:“能想出这种法子来藏秘密的人,在蜀州一定不会是小人物。他一定才华横溢,博古通今。我尚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九歌》这本书,但他必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如今按照我们已有的线索,我不得不猜—— “清雨哥哥,大柳村枯井下的那具尸体,是前朝探花郎、前蜀州刺史,乔宴吗?” 晏倾半晌不说话。 徐清圆哀求他:“哥哥,你总要告诉我一些讯息,我才好帮着你一起解谜呀。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若判断失误,会耽误你的事的。” 晏倾望着她凝霜般的面容,心想该相信她吗? 他怀疑自己身边有细作,他不能完全排除徐清圆的怀疑。人不可貌相,他在过往的许多案件中,都看到过不显山露水的弱女子爆发的可怕力量,阴暗的心藏在姣好皮囊下蛰伏,等着一招致命的机会。 晏倾也必须试探徐清圆。 他垂眼压下心头升起的些许愧疚,慢慢说:“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个人,确实是乔宴。” 晏倾回答:“风若将那具尸体埋了。那具尸体死前曾服用一种叫‘浮生梦’的毒。但依我猜,按照他困死枯井的局面,这毒不是旁人下给他的,是他无法忍受那种濒死痛苦,服毒自尽了。” 徐清圆抓住重点:“浮生梦?” 晏倾:“前朝宫廷中用的毒。小锦里……应该也有这种毒。” 因小锦里在背叛之前,属于南国王庭的情报机构。太子羡向下属赐下过少量“浮生梦”,但不许小锦里对外流出。这种小范围的毒被乔宴用上…… 徐清圆低喃:“所以他真的和小锦里当初的木言夫人,叶诗,关系不一般?” 徐清圆怔然:“所以,他和木言夫人……他和叶诗,没有逃出去?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被害死在这里了?那么离开了他的叶诗,是否还活着?他难道真的是叶诗当年跟着的那个戏子吗? “可他堂堂探花郎,他当什么戏子?” 徐清圆这样说时,晏倾敏锐捕捉到了一丝他一直忽略的线索。但那个痕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捕捉后,又半晌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晏倾出神间,徐清圆则在想原永说的那些八卦。 她红着腮,晃一晃晏倾的衣袖。晏倾低头,看她眸中少有地流露中那种少女心事的好奇:“乔宴真的囚禁了叶诗?他喜欢人家,为什么囚禁人家?” 晏倾不自在别过脸,低声:“我怎么知道?” 徐清圆想到曾经的林斯年。 也许是晏倾陪着她,晏倾带给她足够的安全,如今回想那段日子,徐清圆的惧怕弱了很多,渐渐可以回头研究林斯年对自己的逼迫。 她喃喃自语:“男子口口声声说喜欢一个女子,那个女子若不理会他,他便会生出强占的欲念,非要得到她不可,让她成为自己的所有物。日久天长,女子总有一日会感动于男子的爱,理解他的爱。双方和解,恩爱一生。 “是这样吗?” 晏倾冷淡:“不是。” 他忍着头痛,不再故意疏离她,低头迎上她目光,非常认真的:“那是错误的感情,对谁都有害无益。喜欢这种感情是干净的,不应掺杂恶意,毁灭,玉石俱焚之情。 “若有男子对你说喜爱,却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强迫你必须以同样的爱回报,那你就要逃得远远的。哪怕一时被困,也不要屈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是一种无奈的活法,但是有机会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 “露珠妹妹,若有可能,不要屈服于命运。” 徐清圆仰着脸,怔然很久。 她眼睛里噙了雾,如同心中落着雪,飘着雨。这样的话,他是第一个这么对她说的。 徐清圆问:“如果我真的那么倒霉,清雨哥哥会救我吗?” 【清雨哥哥又不喜欢我,会救我吗?】 晏倾轻声:“自然。我与妹妹相交一场,只要我活着,必然会救你。” 徐清圆心口重重一震。 像是一种可怕的预知在心中爆炸开,让她慌乱恐惧。 她猛地站起来,脚痛让她“哎”一声,眼泪刷地掉下来。这眼泪不独独是为了脚痛,可她也说不清心口那又怕又麻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听他说“只要我活着”,她就一阵阵地恐慌。 晏倾跟着她一同站起来,看到她的眼泪,不觉愣住,开始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 风若推门而出:“郎君,我喝完汤啦,你喝不喝?” 徐清圆忙低头擦眼泪。 风若:“咦,这么一会儿时间,郎君你就把她弄哭了啊?” 徐清圆嗔:“不许乱说。” 晏倾同时:“不许乱说!” 风若:“……” 徐清圆绯红着脸,飞快抹去自己眼睛里止不住的泪。她嫌丢人万分,低着头一直不肯抬。 晏倾无措地站了半天,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说:“……那我走了?” 徐清圆:“嗯。哥哥快去灶房喝汤吧,我自己回屋便好。” 为怕她继续难堪下去,晏倾和风若走了。 待廊下只剩下徐清圆一人,她又闷闷坐了下来,隔着裙摆揉了揉脚踝。她心想再等一会儿,等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再从后院跳回去,跳回自己房间。 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自己一个大家闺秀蹦蹦跳跳的样子。 徐清圆一边算着时间、算着晏倾和风若什么时候会回房,一边默默想着自己方才那股心慌的缘由。 她听不得晏郎君说生生死死的事,她希望晏郎君长命百岁。哪怕此次事情结束回京后,一生再不见他,她也期盼晏郎君能娶一个知冷暖、和他情投意合的美娇娘,他和他的妻子可以平顺安康到老。 徐清圆想到了蜀州佛寺很多,便想哪日等自己脚伤好一些了,自己要去佛寺为晏郎君和他的未来妻子求个签,供个灯。 ……即使他喜欢的不是她,他未来的妻子也不是她。 可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这么好的晏郎君呢? 徐清圆怀里抱着书,一蹦一跳地向后院走。她心里想着晏郎君的未婚妻该如何貌美,如何有才情,想的心中泛酸时,“咚”一声,额头不小心撞上了柱子。 她轻呼一声,身子摇晃,忍着脚痛站好。她手揉着额头,抬头去看,冷不丁看到前方长廊口,晏倾正看着她。 雨水在他身后,浩瀚如烟。 晏倾问:“你在想什么?走路这样不当心。” 徐清圆喃喃:“想你的妻子……” 她倏地住口,捂住嘴巴,眨着眼看他。 晏倾满目疑惑,万万想不到她给了这个答案。 可是徐清圆脸色青青白白,显然不打算细说,她甚至扭头看雨,支支吾吾:“清雨哥哥,你不应该回房了吗?你怎么在这里?风郎君呢?” 晏倾看着她许久。 她扭头不看他。 他终是慢慢地向她走过来,耐心道:“风若回去歇息了,我方才告知了一下客栈掌柜,让他熄了灯。到现在,客栈上上下下,应该都睡着了。你不必怕人看见你不端庄的模样了。” 徐清圆一怔,回头时,他已站到了她面前,带着点儿无奈的笑,低头看她。 徐清圆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晏倾:“多亏妹妹的醒酒汤,让我越喝越清醒,越想越觉得妹妹乖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可疑。但我自然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以为妹妹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放心不下,只好回来看看。” 晏倾声音里带笑:“露珠妹妹的心思可真是难猜。” 徐清圆低头,压住自己唇角忍不住的笑意:“……可你还是猜到了呀。” 晏倾:“猜得人头痛。” 清圆羞涩极了,低下来的余光看到晏倾伸出手,扶住了她手臂。 他拿她没办法:“还是我扶你回去吧。你,哎,你莫摔伤了自己。” 徐清圆被他扶着,羞窘于自己狼狈糟糕的样子被他看到。 雨丝飘到二人衣袂间,她一瘸一拐间,抬头替自己辩驳一句:“我平时不是这样走路的。” 晏倾侧过头,看向檐外的雨水。 雨花轻溅,青苔落落。他忍笑:“知道。” 他又道:“这两日你乖乖呆在客栈不要出去,我要忙一件事,你听话一些。” 徐清圆目光飞烁,心生担忧,却点了头。 -- 此夜,加密的文书过了重重关卡,在城门关闭之前,终于到了在家闭门思过的林宰相的案头。 这是一封蜀州上下官员的求助信。 林承看了信,面色铁青,将信砸到案上:“一群混账,竟自作主张,招惹上晏清雨! “难道以为晏清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升官升的飞快,靠的是他那张小白脸?!若没有几分本事,岂会坐稳大理寺少卿之位?如今一群混账惹上他,无法收拾残局了,才来求本官。”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3(“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要你...) 蜀州官员上下皆属世家, 鉴于宰相势起于蜀州,而今天下世家以宰相林承为尊,于是世家发生什么事, 世人都以为是林承授意。 比如蜀州官员上下荒唐,告于朝堂,哪怕和林承无关,百官心中也会将林承嘀咕一二。 林承不能忍受这种污蔑。 他承蒙恩师韦松年教诲, 数十载担起世家气运, 殚精竭虑,整治世家,将世家从腐朽被弃的边缘, 拉扯到如今光鲜局面。他以世家崛起、贤者天下为己任, 而世家中出现的腐败糜烂之虫,他比任何人都厌恶。 就连世家,也不与他完全同心。 就像六月那次,晏倾从蜀州借道, 想调查徐固离开大魏的踪迹。蜀州官员刻意让百姓拦道, 刻意演一出“宰相政令致使民不聊生”的戏码,便是那些官员胃口大了, 想敲诈林承一顿。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晏倾。晏倾并未相信他们的话, 并未因个体的失败而将整个有利于天下的政策推翻。 如今,时入九月,蜀州这样的戏码,再一次上演——蜀州上下官员求世家之首林宰相救他们一命。 林承本不屑理会他们,可是蜀州失踪多年、没有查到的那份名单一直悬于他心。若是整个蜀州官员集体落马, 以晏倾的本事,未必不能接触到那份名单, 而那份名单才是对天下世家近乎致命的打击。 蜀州官员上下至今找不出那份名单,那份名单却也不能落到晏倾手中。 长安三更鼓,灯阑珊,夜未央,林承在书房来回徘徊。 他不得不救蜀州官员。 许久,他伏案持笔,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希望这个主意足够及时,能够帮他们藏好他们的尾巴。 任何事都需要有人牺牲,只要牺牲能换取更大的利益,相信那些官员们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林承出门,正要叫侍卫送信,却看到从黑夜中走出的林斯年。 林承怔了一下,这个越走越近的高大青年陌生得他差点认不出来:比起月前的荒唐,进入北衙军中的黑衣青年面容瘦了,身子结实了。 玄衣青年走在竹林小径上,抬头的一瞬间,林承似乎看到渐渐醒来的孤鹫。 林斯年是如此的阴沉而肃冷。 林斯年停下步子,拱手:“爹,这么晚,您还在处理政务?” 他看到了林承手中夹着的信封。 林承眯了眯眼,问他:“你呢?” 林斯年淡漠高瘦,他劲竹一样挺拔的风貌,和月前完全不同。他说:“我刚从北衙回来,今日训练结束得晚。” 林承无言。 他可以对纨绔风流的儿子疾言厉色,却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看似当真懂事长大的儿子。 林斯年打破这种尴尬:“爹有什么事,我可以替爹效劳。” 他看了眼林承手中的信,说道:“爹被勒令闭门思过,若再让人往外送信,阳奉阴违之举被御史察觉,恐怕爹不好向文武百官交代。不如爹把信给我,我明日去军中的路上,用别人的名义替爹送出这封信。” 林承眉目动了一下,这确实是他的忧虑。 林承说:“你那些狐朋狗友……” 林斯年笑了笑,眼神却始终冷:“只是借他们的名义,信还是我自己把关的。” 林承:“这封信,需要八百里加急,你有这样的人脉?” 林斯年道:“还成吧,试一试。我也想为爹分忧。” 林承考虑一二,将信给了儿子。林承看林斯年拱手后告别,心中浮起带着疑虑的欣慰:莫非经过徐清圆一事,林斯年终于长大了,终于正经了,可以为他分忧了? 林承望着林斯年逐渐走入竹林的背影,突兀地说了一句:“若若找到了。” 他看到林斯年停了步子,僵站着未回头。 林承叹口气,难得对儿子和颜悦色:“韦江河来信,带来了若若的手书。若若说她受了点儿惊,身上却无碍,她跟着韦江河一起返回长安。 “她还告诉我,当晚被擒之事是她不小心,和你无关,让我不要连累你。” 林斯年声音喑哑干涩:“多谢爹告知。” 林斯年拿着那封信,走出林承的目力范围。他面上平静无波,靠在一枯败的紫薇花藤前,随手拆开了这封信。 他将林承的信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原来蜀州之事这么重要,有可能对林承造成重大打击。 林斯年闭着眼,努力回想自己那经常做的混沌不清的梦。 梦中这段时间,晏倾确实不在长安。原来晏倾身在蜀州,做了一件对林承威胁很大的事。 林斯年思考半晌后,将信重新折叠好,放回信封。他仍会替自己爹去送这封信,但是他也会将此信再抄一份留个底。 不管梦中晏倾是因身体太差还是因什么其他原因没有斗过他爹,晏倾始终是失败了。林斯年要做的,便是在其他方面存下一些线索,以待后用。 他已然明白,他想得到徐清圆,若无权势,全然无用。若有权势,依赖于他爹,终究恶心。 梦中爱恨情仇的些许作用,正是为了帮他斗倒他爹。 他可以扭曲于情,但他必须要林承落马。 -- 晏倾要徐清圆待在客栈中养伤,但是徐清圆收到了刘禹发来的请帖,邀请她参加刘刺史的寿辰宴。 徐清圆当初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机会,怎么会放弃? 徐清圆拿着请帖找晏倾,晏倾蹙眉不答。 此时晏倾正在吃药,他最近精神不济,一直发着低烧,让人很担忧。 徐清圆央求了半天,他才迟疑着说:“我这边的事,会让刘刺史和刘郎君都不会在寿辰宴上。既然人不在,你何必去?” 徐清圆目中流波闪烁。 她笑吟吟:“原来主人不在吗?正是主人不在,才方便看到很多平时也许看不到的,听到平时听不到的。我说不定能在刺史府发现什么……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都不会提防我。这样的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晏倾放下药碗,咳嗽两声。他面上有些红晕,盖是低烧引起的。 在徐清圆掩饰担忧的目光中,他抬头说:“可我那日有事,无法陪妹妹一同去。” 徐清圆怔了一下才说:“不必哥哥陪我呀。风郎君是不是会跟着哥哥一起走?那张郎君,张大哥陪着我就好了。” 坐在一旁翻看枯井中那具尸体的验尸报告的张文一愣,抬起头。 张文恍然大悟,又拍胸脯保证:“少卿可以放心将徐娘子交给我,我会保护好徐娘子的。” 风若嗤之以鼻:“你?你是能爬墙还是能飞檐走壁啊?” 张文呵斥他:“徐娘子一个大家闺秀,好端端地和众女郎们待在一起,她做什么,用得着我必须会飞檐走壁?难道世人不如风若你这样武功高强,就都不用活了吗?” 晏倾说:“好了,不要吵了。” 他揉着额头,抬头看徐清圆时,仍是不赞同:“妹妹还是在客栈中待着养伤吧。” 徐清圆一听急了。 她知道晏倾是怕她遇到危险,可是这么好的去刺史府侦查的机会,这是她察言观色的强项,她怎能放弃?怎能真的当一个娇滴滴的受人照拂、连累人一路的拖油瓶? 徐清圆想了想,硬着头皮,重重扯了扯晏倾的袖子。 晏倾怔忡。 她就坐于他旁边的矮凳上,他喝药的时候,她在婉婉而谈;他不喝药了,她开始扯他的袖子,还轻轻跺了两下脚。 晏倾忍不住看向她那紫色裙摆,心想她脚伤受得了她这样跺? 然而徐清圆娇滴滴:“清雨哥哥,求求你了,让我去吧。我一个脚上有伤的人,本就不会乱跑。我一定乖乖跟人群在一起,其他女郎去哪里我去哪里,绝不多走一步,不给哥哥惹麻烦。” 她举起手,哀求:“清雨哥哥,你相信我吧,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晏倾被她一下下地拽袖子,她自己不自在地脸红,他被那不轻不重的力道扯着,心中不知是何难堪还是害羞抑或是尴尬。张文和风若都在旁边看着,晏倾脸一点点变红。 他低声:“别这样。” 他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撒娇到底是如何撒的,可她这副做派,已经让他步步后退了。 他只好道:“那你不要擅做主张,若发现什么意外,等我与风若回来再说。” 徐清圆没想到撒娇手段这么好用,她还没哭呢他就投降了……她怔然时,晏倾俯眼,乌黑水洗般的眼睛带了一丝责备。 他说:“不要对男子这样。” 在其他二人津津有味的目光下,她只好藏起自己的羞涩,厚着脸皮应了好。 徐清圆愿望得到满足,扶着桌子起来。晏倾顺便跟着她一起站起,在其他二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扶住她手臂,扶她出门。 徐清圆低下头。 他送她到屋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寿辰宴的时候,不要乱走动。有什么发现,等我回来再说。” 徐清圆立在门口踟蹰半晌,抬头再次问:“哥哥你都病成这样了,真的还要跟风郎君一起出门,去忙你们的事吗?不能再缓缓吗?” 晏倾莞尔:“我病成什么样子了?我一直这样。” 他看徐清圆眼中雾气重重,便多解释一句:“妹妹要习惯我这样。我是有些麻烦的。” 她连忙摇头。 她仰着脸看他许久,说:“那你小心些。” 晏倾低头:“你也是。” 二人一直站在门前说话,实在有些傻;互相嘱咐,看起来更加傻了。 徐清圆关上门,晏倾仍在她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却是一回头,撞上风若。 晏倾面不改色地走路。 风若自以为是,目光探究:“你不对劲啊。” 晏倾没理会他。 风若想了想,追上他,大胆猜测:“你是不是喜欢徐清圆?” 晏倾看了他一眼。 风吹衣袍,晏倾很平静:“是啊。” 二人出了客栈,去后院灶房中还药碗。走在枫红树下,晏倾整个身影被染上红霞色,时明时暗。 风若愣住,停了步子。 晏倾回头等他。 风若茫然:“我以为你不敢承认……” 晏倾道:“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一直知道,我对她,有点……嗯。” 他在长安灞桥边与她告别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心事了。 他辗转挣扎,在七夕夜与她玩傀儡戏,让琢玉郎离开点酥娘的时候,他就知道那种眼睁睁失去的空白之痛。 只是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风若道:“那你还一直试图推开她,虽然你们中间有个大隐患,但是我觉得她即使知道真相,也会原谅你。她那么温柔的娘子……” 晏倾:“正是这样,才不忍让她知道。” 风若:“我不懂你。” 晏倾:“你有没有想过,我还能活多久呢?” 风若怔住,支吾道:“只要你自己不折腾自己,你长命百岁……” 晏倾笑了笑。 他温和道:“我们谁也不用骗谁,我的身体我比谁都心中有数。从大柳村出来,我一直低烧不退,我便知道‘浮生尽’的药力快过去了,我将迎来最难的一段时间了。 “风若,从天历二十二年开始,我做的所有事,都在一步步重新走向死亡,走入绝路。 “你想过世人若知道我是谁,我该如何取舍。你想过甘州‘上华天’的人若知道他们信奉的神本不打算复国,反而要销毁他们的信念,他们会如何想。我的存在,本就是让两方为难的。 “亡国真相要查,百姓应该得到应有的太平,天下应该朝向更好的未来,而不该存在于世的人也不能给他人增加负担。我选了这么一条坠落之路,只是在向下的路上不巧地遇到了向上的她,我怎么忍心拉她下来?我和她,本就该擦肩而过后,互为陌路人,再不相逢的。” “可是、可是……”风若说不出话,心头钝钝的,他赌气说道,“你是心存死志,才这么说!但凡你想活下去,你就不会这样折磨自己。我不管,反正、反正……” 风若向后退,高声:“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要你娶妻,要你长命百岁!徐娘子就是你的,你别想甩掉……” 晏倾怒他口无遮拦:“风若!” 但是风若笑嘻嘻地扮个鬼脸,身子一跳,窜上树后消失不见,让下方的晏倾无奈至极。 -- 九月廿七这日,从早上便开始下淅沥小雨。 徐清圆戴上帷帽,翡翠与素白相间的裙裾曳过地砖。 晏倾和风若出门,与徐清圆、张文二人面面相对,直直走来。双方又擦肩而过,各自下楼。 客栈楼下,被张文扶住一同上马车时,女郎腰肢纤袅,裙摆飞扬,飘飘欲仙之美,让客栈前多少路人为之驻足。 但那样的美貌隔着帷帽,看不甚清。美人一闪而逝,与她那老父亲一同藏入了马车中,让人扼腕。 晏倾和风若骑在马上,戴好蓑笠,雨帘中看到马车上路,晏倾调转马头:“我们走。” 风若跟上他:“益州军已分批埋伏入蜀,到了锦城,没有惊动蜀州军队。他们前往大柳村埋伏……郎君你确定原永绑架刘禹,会选择大柳村?” 晏倾:“除了那里,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那是一处受官府庇护、问题却很多、本身也不信赖官府的村子,锦城可供选择的荒僻地方不算太多,大柳村正是一处。 “鉴于我是从原永告知的讯息中找到大柳村的,我认为值得赌一把。” 风若摩拳擦掌:“那我们是帮官府抓原永,还是帮原永抓刺史?” 晏倾:“都抓。” 风若愕然。 晏倾骑在马上,头昏沉间,他擦了把蓑笠外飘入的雨。他分不清自己擦掉的是冷汗还是雨水,他耐心回答风若: “时到今日你仍然看不明白吗?原永和州刺史闹翻是真,互相勾结也是真。我不过与原永萍水相逢,原永凭什么听我的建议去绑架州刺史的儿子? “他们是要利用绑架这件事,去达成一桩他们之前没来得及完成的交易。也许是银钱交易的尾款,也许是军马生意、军粮生意的尾款。蜀州军杀害平民绝不是意外,我此时已然怀疑蜀州军杀害的平民,正是原永这样的商人,被州刺史用春秋笔法掩饰成了普通平民。 “他们要藏官商勾结的线索,蜀州军涉入其中。虽不知道蜀州军涉入了多少,但鉴于蜀州军与州刺史达成和解的结局,我们并不能相信蜀州军。这才是我让益州军入蜀控制局面的缘故。 “风若,他们今日必然是利用绑架之事来做交易。所以今日出现在大柳村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风若:“明白!” 雨水哗哗,马蹄过巷。水花飞溅间,郎君漆黑的身影融入灰暗雨幕。 -- 雨声泠泠,敲打屋檐。刺史府前马车络绎不绝,整个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刺史府中侍女如流水般穿梭,佩玉鸣鸾,曲声清幽。 徐清圆拿着请帖,被作为刘禹的朋友而邀请入府。她进来这一路,听到了很多人闲聊—— “刺史已经给刘郎选好了妻子,几个月后就能成亲了。可是刘郎君不满意,嚷着不肯娶,真丢人。” “所以你看,刘郎君与他爹作对,今日好多女客都是刘郎君请来的。我看都是刘郎君在外的红颜知己,请来气他爹的。咦,怎么还有一个瘸子啊?” 被称作“瘸子”的徐清圆拂了拂耳边微湿鬓角,摘下帷帽,对几位女郎婉婉而笑。 她屈膝:“我姓张,小名露珠,是刘郎君的朋友。几位姐姐安好。” 她的美貌有多让女子们惊艳,俗气的“张露珠”的名字就有多让人忍俊不禁。 这些女子有修养的目中忍笑,没有修养的当即露出不屑眼神。徐清圆皆照单全收,轻轻柔柔地和她们交谈。 女子间的小心思不外如是,拌嘴皆是小事。 雨渍苔生,绿褥可爱。雨帘之外,很快女郎们扶着她,一块进了大厅,入席等主人来。 厅外发生了不小的动静,有掌事急忙忙跑动,让客人们惊疑。有府中卫士出动,披挂上阵,骑马而走。 刺史府中主人迟迟不到,宴会过了时辰,反倒是刺史夫人出来维持局面。 席面上大家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无论是刘郎君,还是刘刺史,都没有出面?他们府上卫士怎么全走了?” 刺史夫人的笑容稍微僵硬,徐清圆心中有数,并没有参与众人的慌张讨论。 她曾听刘禹说过,自己家迎客堂中有一幅徐固的赝品画作,模仿的正是那幅“芙蓉山城图”。 她仰头端详,目光擦过刺史夫人雍容的仪表,看到了悬挂着的那幅画—— 九成九相似的“芙蓉山城图”,和当日在小锦里看到的父亲的那幅真品差距极小。 但徐清圆有过目不忘之能,她瞬间看出两幅画的区别。 父亲那幅画突出的是母亲的剪影,而刺史府中这幅画,凌乱的枝叶间的芙蓉开的错落有致,为了这种“错落有致”,甚至会牺牲母亲的剪影效果。 芙蓉花与芙蓉花之间,枝与叶之间,全部都有留下的空隙,痕迹。 而父亲那幅画,并不讲究这种“空隙感”。 徐清圆盯紧画作的题字——“乔子寐于龙成二年九月夜四鼓作。” 徐清圆心里一突,立时站起来:不好,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等着他们上勾的陷阱。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4(是万一他想错了她只是...) 粗粗算一下, 《九歌》全篇一千五百字。 徐清圆草草数了一下刺史府厅堂上所挂赝品画的缝隙:最少也上千了。 时间仓促,她无法得出准确的对应结论,但是刘刺史大剌剌地将前刺史仿的赝品画挂在会客堂上, 数年来不知多少人看过这幅画,这分明很奇怪。 刘刺史当真那么喜欢徐固的画吗? 真正的爱画人,怎会将一幅赝品奉为至宝?即使说是爱屋及乌,但爱画人不知廉耻, 将赝品挂在会客堂上, 难免让人耻笑。 除非刘刺史在“钓鱼”。 他堂堂正正地挂着这幅假画,等着知道画中秘密的人来上钩。能看出这画古怪的人,应当已经看过那本《九歌》, 可能已经堪破两者间的秘密。 刘刺史要行杀招。 如此一来, 徐清圆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晏倾自然没有告诉她他们的行事计划,但是徐清圆有猜出一些,猜测他们的计划和刘刺史有关。可是刘刺史这幅画, 说明刘刺史是一个谨慎而大胆的人, 说明刘刺史在等着猎物上钩。 小锦里木言夫人的欠债和自尽都透着古怪,刘刺史很可能早已察觉他们的行动。刘刺史主动走入他们的陷阱, 必有后招……晏郎君岂不危险? 徐清圆坐不下去了。 满堂女客们低声讨论着主人为何迟迟不来, 徐清圆一瘸一拐地退出席位。 她借口临时有事,提前告辞,便不顾自己一直很看重的闺秀仪态,拖着伤脚急匆匆出门。 廊下雨簌簌,纷落如烟生, 煞然可爱。 张文正和一众官员、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卖弄风流。张文在其中心不在焉时, 听到周围空气静了一瞬,隐约有低低抽气声。 张文抬头,看到隔着湖中亭,岸边的徐娘子已经戴好了帷帽,向他遥遥招手。 徐清圆声调轻柔,此时已经尽力地大声:“阿爹,阿爹!” 张文暗道惭愧,竟然领了徐大儒的名号。 他告退而去,甩开周围郎君们“长者爱女可有婚配”的热情打听,上了岸和徐清圆见面。 徐清圆和人说了两人要提前离开的事,刺史府此时因为主人和少郎君都不在,仆从心中有事,再加上又不认识他们,便让二人顺利出了刺史府门。 张文默默跟着徐清圆。 出了府门,又向巷外走了些距离,徐清圆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注意二人了,才转头,隔着帷帽轻声细语,将自己在府中的发现告知张文。 张文吃了一惊,又说:“徐娘子你是不是想多了?你说《九歌》有一千五百余字我信你,你毕竟家学渊博。但是你方才只粗粗看了那画,就断定和那本书有关,是否草率?再借此推论刺史是有备而去,要害我们少卿……这是不是有点荒唐?” 徐清圆着急:“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是破案查案中,不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吗?清雨哥哥有危险,我比谁都……” 张文看过来,她察觉自己的失口,忙将后面的话掐了。 她转话题哀求张文:“我腿脚不便,又不会骑马,知道的讯息也没有张郎君多。因为他总将我当弱女子,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可是郎君,若是他出事了,你与我都要栽在这里,无法向朝廷交代……” 张文面容严肃了。 他听懂了徐清圆的意思。 二人此时站在巷头马车堆聚之地,很快找到了他们来的时候乘坐的马车。张文上前和车夫通了气,直接解了马与车辕之间的绳链,翻身上马。 张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下方的女郎拱手:“闺女放心,你好好等着便是,爹定会把你想要的那套头面给你买回来。” 车夫狐疑看那帷帽女郎,见那女子屈膝行礼:“女儿任性,给爹爹添麻烦了。” 在张文御马而走后,徐清圆对车夫也屈膝行了一礼,穿过这片车马堆聚之海,一摇一晃地向远处走。 车夫不禁开口:“娘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徐清圆谢了他的好意,却轻轻摇了摇头。 张文若是来得及将消息告知晏倾,会对晏倾有益。而她这边,没什么能帮到晏倾。她想了想晏倾对自己的嘱咐,便决定返回客栈等消息。 顺便,她想再研究一下那本《九歌》。 -- 大柳村周围黑黝黝的树林,被藏于其中的军队包围。背靠的山头草木瑟瑟,山中恐也有人埋伏。 晏倾和风若到树林中的藏身之所,下马后疾步走向之前查探好的地方,可以让他们盯紧大柳村村口那枯井附近。 身后声音簌簌如沙石,风若道:“郎君,狄将军来了。” 果然有将军上来,躬身向晏倾行礼告知:“我家都督收到郎君手书,当即派我领了三千军马来助。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益州大都督收到了风若所带的圣旨,着晏倾临时任“巡察史”一职,对所到之处军政全权干涉,无庸上奏。但这封圣旨只被大都督看到,大都督临时派遣兵马,仓促之下,派来的兵马并不知道晏倾职务,只知道他是厉害大人物。 斗笠边缘雨水淋漓,晏倾眼睛盯着大柳村:“先不要说话,随时准备动手。” 不用晏倾再提醒,身后的人都安静下来,和晏倾一起伏身藏在了林木中。而晏倾目光闪烁,看到了老熟人出现—— 原永果真绑架了刘禹,出现在了大柳村。 雷电在天上轰鸣数声,天地被冷雨刷得似乎更暗。 原永带着他的小厮们,将刘禹五花大绑。原永不知道从哪里捞来的大刀,正将刀横在面色苍白的刘禹脖颈上。他身后的小厮,操着不熟练的武器挺胸抬头,为主人架起排面。 他们对面,中年男人面色铁青,眼角细纹深厚,唇角紧绷,看着不苟言笑。 身后卫士们跟着他匆匆而来,一个个刷刷抽刀,雪亮刀光和对面商人那些小厮的外强中干不可同日而语。 树林中埋伏的军人们嘴角不屑地扯了一扯。 为首的狄江军看到那位瘦逸的、始终背着身没有看过他一眼的年轻郎君缓缓抬了手,这是一个准备动手的命令,世间通用,他当即屏息,全神贯注。 被勒着不停往后退、推到枯井边退无可退的刘禹骂骂咧咧:“原永你这个混蛋!你告诉老子有徐大儒的画,老子才信了你的邪,跟你走,谁知道你……” 原永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嘲笑:“找徐大儒的画?你还真以为你那老爹喜欢徐大儒的画?” 对面刺史就雨而来,半边衣袍湿透,身后跟着府中大批卫士。他闻言,冷目直视,多年官威让这一方的人多有不自在。 刘禹看到中年男人,眼睛顿亮,慌得大叫:“爹,爹救命啊!” 刘刺史冷昵他一眼:“闭嘴!” 他面向原永时,终究露了底:“你想要的银钱都给你带来了,莫要伤了我儿。” 原永嘿笑:“刺史大气,我们相信你不会少给一个子儿,这可是你亲儿子的命。弟兄们,把钱抬走……” 他身后的小厮们上前,和州刺史那边带来的卫士们交接此事。 刘刺史始终面色铁青,原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压着刘禹的刀稳稳不晃。 刘刺史:“之后你……” 原永:“府君放心,拿到钱,我绝不在蜀州多留一步。我也怕府君这种阴险小人,秋后算账啊……” 两边在村口进行着交易,身后落错的屋子里,一双双村人的眼睛盯着他们。原永冷不丁看到一双渗人的眼睛,打了个哆嗦。 这个大柳村的古怪自来已久,谁也不愿意跟这个村的村民打交道,匆匆交接好钱双方离开最好。 两边在雨中搬运箱子,树林中,晏倾盯紧他们的动作。见原永的目光和州刺史的目光都开始去看那些搬运的箱子,见双方都没有之前那么警惕,晏倾手正要落下—— 当是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掠入这场混乱中,手中匕首杀向原永。 原永肥胖的身体在此时灵活地往被自己绑架的刘禹身后一躲,大叫着:“刺史你使诈!” 刘禹直面那擦过来的冰雪刀刃,骇得两股站站:“爹救我——” 刘刺史面色一变,看到一个卫士手中刀甩出,将那突然冒出的披着斗篷的人手中刀击歪,救了刘禹一命。而这斗篷人手中匕首一甩,身子一斜横卧而下,再一次杀向原永。 刘刺史面色难看:“不是我的人——” 原永这时也觉得不对劲了。 他的小厮们扑过来保护他,堵住这斗篷人。斗篷人并不近,打斗被向后逼迫,他转势一掌推开卫士,杀向一旁稳稳站着、面色已经不太好的刺史。 刺史慌了:“来人,来人!” 刘刺史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和那矮胖子原永一样在雨水泥泞中滚爬,用尽方法在卫士拦住那斗篷人之前能活下命。 场中这样的异变,让树林中埋伏的军人们看不明白。 众人怔愣之时,听晏倾冷声下令:“出击,拦下所有人!” 轰声如地龙苏醒,众多军士从这一方林木中杀出。但与此同时,大柳村背靠的山中也杀出另一方将士。双方一触,皆心中有数。 而大柳村的村民一个个攒紧农具,躲在破旧屋中,才知道真正的军人间的较量,和他们威胁外乡人几句“杀了你”全然不同。 那斗篷人见势不妙,压根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人埋伏于此,他身形一迟缓,旁边军人一把长、枪招上他手臂。 斗篷人向后疾退,和军人打斗之间,便有退势。 原永和小厮们煞白着脸跌坐在雨水地上,箱子里的白银骨碌碌滚了一地,不远处,刘刺史被人扶起来,正正衣帽。 刘刺史气急败坏:“杀了他!” 晏倾从树林中步出,衣袍带风掠雨,声音在雨中冷寒无比:“抓住在场所有人,不许放走一个人,也不许杀掉一个人。” 他仪表堂堂,飘逸风流,与在场中人的狼狈完全不同。 刘刺史转肩,目光阴狠地盯了他一眼,厉声:“不用听他的话,我乃州刺史,尔等皆要听我的话……” 晏倾大步走入此地,风若步步不离,唯恐那些刀剑无眼,不小心招呼到郎君身上。 身后马蹄声在这混乱之地显得太不分明,在场中人都没有听到。而张文气喘吁吁地从马上爬下来,从林中跑出来,高声: “郎君小心!这州刺史在此地设了埋伏,就是要杀你的……” 刘刺史目中一狠,声音抬高:“给我杀!蜀州军马听着,你们大都督将你们借来给我……” 他的话被一把飞掠而来的匕首打断。 他骇然后退,见出手的是晏倾身边的那个娃娃脸侍卫。 晏倾没有理会身后张文边向他跑来边疾呼的声音,他眼睛看着张皇的刘刺史和原永,以及那个在想方设法逃走的斗篷人:“蜀州刺史和商人原永暗地勾结,已被查实,如此奸宄之事……” 刘刺史面色突然一变,他高声开口:“莫非您正是陛下新封的巡察史,您是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晏倾晏郎君?晏郎君,我等你很久了!” 哗哗大雨中,他俯身便跪,双膝在泥水中溅出泥点,浑浊不堪。 晏倾怔了一下,定定看着突然转变的闹剧。 当是时,他看到那个斗篷人身形一卷,向后摸入村子里,逃窜而去。 而这位刘刺史高声呼唤:“全部给我停下来,跟我一起拜见晏少卿!你们都不认得,这位是从朝廷来的大人物,是大理寺派下来查案的。我们在少卿眼皮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晏倾眸子微微一缩,张文已经到了他身边,低声把徐清圆发现的事告诉他。 而眼下,在刘刺史的直呼下,蜀州军和益州军停了下来,益州军不解地看着对面军人跟着那刺史下跪,连原永那些商人都面色惨淡地下跪。他们整齐划一的跪拜动作,让益州军此时才知道晏倾是谁。 晏倾闭了一下眼,睫毛上水轻轻滴落。 情势不利于他,终究心急,犯了大错。 刘刺史占到先机,叫破他身份。经过张文提醒,晏倾意识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妄图将刘刺史和原永一网打尽,而刘刺史早知他会出手,先行带着所有人一同认罪,叫破他身份。 他以为自己是黄雀,原来他是那只螳螂。 雨水渐大,局面混乱。 刘刺史跪在地上,既说恭维话,又讨好认罪,说自己不是人,自己犯了大错,但是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只有被刘刺史一同拉着跪下的刘禹迷惘不解。 刘禹茫然地看着雨中那青年,不知道小锦里的那个带着妹妹一同参加拍卖会的青年,怎么就成了来自大理寺的晏少卿。 而这出戏必须唱下去。 斗笠下,晏倾露出的一点下巴雪白无比。他摘了自己的斗笠,风若注意到,他握着斗笠的手用力得发白。 晏倾平静看着他们: “尔等知罪便放下屠刀,我会网开一面。尔等无须向他人喊冤,我乃陛下所派的巡察史,大理寺少卿晏倾。尔等所犯之事,我会一一核实。” “眼下,全力追捕那被你们放走的斗篷人!” -- 雨越来越大,气温低下,越来越冷。 徐清圆瘸着腿走在雨中,湿透的帷帽贴着她的脸颊,周身又被雨弄得湿透,不舒服至极。 贴着面颊的帷帽已经影响她的视线,她不得不摘掉了帷帽,将帷帽抱在怀中继续走路。离客栈已经不远了,她很快就能回去等着晏倾回来。 如此秋雨之日,街上空无一人,旗帜落竿,清亮的雨水笼着徐清圆羸弱身子。 走过一条街,离客栈已经不远了,前方雾濛濛的烟雨中,突然出现一个披着斗篷、在楼阁间快速穿越的人。 那人后方,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追逐,时不时有几只箭落在地上。 徐清圆和斗篷人都看到了对方。 徐清圆微怔:“钟大哥?” ——她的记性实在太好了。 昔日她一眼认出那个只以男扮女装相出现在她面前的云延,今日她一眼认出这个逃跑的、受了伤的跌撞黑衣人,是当日她逃来蜀州、那个收留她的镖局主人,钟离。 当日遍天的海捕文书发至全国,要缉拿她归案。她无路可走,满心绝望,是这个人撕了那海捕文书,让她藏在他们运镖的箱子里,送她逃出一城。 徐清圆开口喃声之际,斗篷年轻人也认出了她。 他飘至她身边,一把拽住她手腕。 徐清圆听到了另一条街上传来的脚步声:“快上!晏少卿发令,要我们捉拿此人!” “捉到他,晏少卿也许会对我等的罪网开一面。” 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徐清圆立时判断出晏倾那里出了事,发生了她还不知道的误会,带来了一个让他们全都措手不及的局面。 徐清圆心乱。 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唯一的晏清雨。 钟离一把推她的肩,将她压在墙壁上,低声:“娘子就说没有见过我……” 他决然要走,徐清圆目中光动,抬眸:“往东。” 钟离一愣,低下头。 他披着斗篷,面上裹着黑布,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徐清圆只看一双眼睛便将他认出,只看一双眼睛就知道他是那个救过她的人。 她在晏倾和钟离之间选择了他,在钟离要放过她逃走的时候,她低声:“钟大哥带我一同走,我告知你怎么逃跑,能躲过官府兵马。” -- 晏倾和风若在雨中行走,两方军马都被派去捉人。刘刺史跟着他,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晏倾回头:“府君在府中等待便是,先不必跟着我。” 他和风若上马而走,刘刺史踟蹰原地,吩咐人:“跟上去监督。” 不提后面的人如何小心翼翼地追踪,晏倾和风若御马疾行,在客栈前不远,得那些留守的将士报告:“少卿,那个恶人挟持了一个女郎,逃走了。” 让他们汇报的人不再是晏清雨,只是晏少卿。 晏倾握着缰绳的手顿住,马上的身子轻晃了一下。 身后马蹄声追来,他回头,看到张文慌乱的神情。 张文喘着气:“少卿,我去那刺史府看了,我走之后,徐娘子也跟着走了。她看样子是要回客栈,她……” 晏倾闭上眼,唇角抿紧。 他不相信那个歹人会无缘无故地挟持一个路上随便遇到的女子,那个歹人凭什么认为一个女子就能威胁得了谁?遍地兵马,搜查如网,那个人凭什么能逃脱这密密大网? 除非是有人给他指路。 除非是徐清圆主动跟他走。 晏倾骑在马上,发烧让他头更加痛,脑子浆糊一样,整个身子沉沉地向下坠。 他脑海中想起她清泠泠的杏仁眼,娇美若三月桃花的鹅蛋脸,不染而红的朱唇。她端庄地走在雨中,回眸望他,隽永秀美。 他说不出心头是失望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徐清圆选择了那个歹人,放弃了他。 有朝一日,他要和他的露珠妹妹斗智斗勇。 难道她真的是留在他身边的细作…… 风若浑然不知晏倾的想法,他面色担忧,让马靠近晏倾:“我们快去救她,她很危险,难道你不心疼吗?” 晏倾回神,他说:“歹人挟持了徐娘子,先救人。” 是,万一他想错了,她只是被人挟持了,她多可怜无助。他得救她。 可若她是真的……他是否该放她一马,当做不知呢?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5(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 黄昏时, 钟离在徐清圆的指路下,与她藏入了一座名为“铁像寺”的佛寺后方小巷中。 巷内有一荒废的茅草房,二人进去拴上门后, 钟离就脱掉了自己披着的斗篷,摘了面布,露出了本来面容。 他是二十出头的青年郎君,浓眉英目, 身量颀长有力, 拥有和风若那类习武人一样健硕雄壮的身体。而他又不像风若一样容貌稚嫩,他走在街上,是会让女孩儿脸红的那类豪壮伟儿郎。 徐清圆贴着木门, 一边心惊胆战的听着外面声音, 一边也是避嫌,不肯看钟离大剌剌脱衣疗伤的样子。 徐清圆背对着他,听门外脚步声橐橐而过,她柔声:“钟大哥, 他们走了。一会儿你从这屋子后方走, 只用绕两个坊,就可以回去你们镖局。” 钟离脱掉上衣, 张腿豪坐于一木桩上, 正在看自己胸口的伤,咬着牙冷汗淋淋地拿药膏上药。 他闻言,抬头惊诧地看一眼徐清圆:“妹子知道我是哪个镖局?” 徐清圆轻轻“嗯”一声:“之前钟大哥救我的时候,你们旗帜上有写‘威虎镖局’。之后我和清雨哥哥来到锦城后,我查看地舆图时, 见到了‘威虎镖局’。虽然也许我看到的镖局不是钟大哥的镖局,但是钟大哥出现在锦城, 那必然是同一个镖局了。 “于是方才,我便特意绕了些远路,好让钟大哥方便回镖局。” 钟离沉默地盯着她纤纤背影。 屋外下着雨,这女郎随着他一路折腾,帷帽早已丢了,大半衣裳都被淋湿,潮朝地贴着身。这样不甚雅观,她便自从进屋就背对着他,更坚持靠在门上远离他。 他只看到她背影如烟,闺秀之风。 钟离没有应对这种大家闺秀的经验,但是徐清圆短短几句,他起码听出来——她聪慧过人,和他以为的那类只知哭哭啼啼的大家闺秀不同。 他当初出于同情而帮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回馈。 徐清圆声音婉婉:“钟大哥,你为什么要和官衙作对呢?” 钟离回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他低头上药间,拔掉一只箭簇,痛得向后仰贴,胸膛渗汗。他喘着气:“妹子,你帮大哥上一下药……” 徐清圆犹豫一下,轻声:“我见大哥两只手臂都没有受伤,自己上药应当是可以的。古书说男女授受不亲,再者我与大哥力气有别,到底因女儿身而畏惧大哥。 “恕我不能为大哥上药,请钟大哥见谅。” 钟离:“……?” 他无奈地龇牙,心想果然还是一个迂腐的大家闺秀啊。枉他之前以为她不在乎这些讲究。 他心头微微失落。看来她帮他,仅仅是还他昔日恩情了。 二人在屋中各有各的心思,一时沉静,只听到屋外淅沥雨声。 但只过了半晌,徐清圆又鼓起勇气,再次说:“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清雨哥哥。若是你不敢见我清雨哥哥,告知我也无妨。我会将钟大哥的难处告诉清雨哥哥,他必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钟离:“清雨哥哥……你清雨哥哥,就是最后出来的那个大理寺少卿吗?” 他腾地怒站而起:“朝堂上的狗官都是一丘之貉!” 他看到徐清圆后背轻轻一颤,似被他吓到了。 他忙收口,怕吓着她,缓了语气:“妹子,你别管这事了。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 徐清圆声音轻轻柔柔:“可是钟大哥本是军人,落到如此地步,我清雨哥哥既然已经察觉,他就不可能让你逃掉。你不知道我清雨哥哥,他很少说话,但是一说必是重点,必是心里早已揣摩了许久。他这人心眼很多的……” 一把寒冷匕首,从后抵在了她后背。 徐清圆周身湿漉,睫毛向下滴水。她面容雪白,怕得微微发抖,只徒徒握紧手心,心想自己一定要努力试探些东西给晏郎君。 她一定要投桃报李。 钟离森寒的声音在后响起:“你如何知道我是军人?” 徐清圆:“我不知道,我只是试探,只是猜测。因为钟大哥武功高强,组织建起的镖局上下全都听你的。钟大哥说话走路都有惯有风格,挺拔肃然。草寇不会有这样的,我只能猜是江湖游侠和当过兵的人。” 她苦笑:“我只是试探钟大哥一下,钟大哥如此反应,却是一下子将自己暴露了。” 钟离:“……” 他收拢自己敞开的上衫,缓缓收了匕首,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徐清圆的后脑勺。 他说:“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过分聪明,很吓人?” 徐清圆微微抿唇,并未回答。 钟离冷声:“你若这么想知道我的事,改日与你清雨哥哥一同来登我‘威虎镖局’的大门。只要你们敢来,我就会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不要使诈,不要想着带更多的人来。不然我宁可和你们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是看在妹子你的份上才如此。记住,只有你和你哥哥能来。” 徐清圆心中欢喜,连忙道了谢。 钟离不自在地哼一声,道:“我走了。你、妹子你怎么出去?” 徐清圆答:“钟大哥放心,我去前面的铁像寺,从那里出去。” 钟离:“铁像寺啊……我记得那里有个老和尚,挺可怜的,我每次路过都给他一点化缘钱,妹子帮我给他吧。” 徐清圆答:“钟大哥一贯心善。” 徐清圆听到身后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又“砰”地关上。她回头,见窗下的地上扔着五个铜板,而钟离已经消失匿迹。 -- 今日大雨,黄昏又至,铁像寺本已封门,谢绝香客。 然而后门有一弱女子淋着雨,恳求他们,说想进去上香。小沙弥们见她貌美又可怜,便同情心起,放她进来,只是嘱咐她烧过香便离去。 既然已经来了,徐清圆便跪在佛前恭敬烧香,为晏倾与他未来的妻子祈祷一二。 她离开前,在佛堂门口见到“香火碑”,匆匆一扫,好像扫到了当朝开国皇帝暮烈的名字。 但是此时已经夜深,烛火微弱,又有小沙弥紧盯着她,她便不好闲庭信步地逗留。要离开佛寺前,徐清圆没有见到钟离所说的老和尚,便跟小沙弥打听。 小沙弥正要说话,半月门外又来了一道脚步声。新来的小和尚打量了徐清圆一眼,在小沙弥耳边嘀咕两句。 于是那原本要告诉徐清圆老和尚身份的小沙弥惊讶地抬起眼皮,看徐清圆的眼神略微怪异。 小沙弥道:“天色晚了,女菩萨还是早些离去吧。” 徐清圆满满狐疑,猜两个小和尚嘀咕了什么,才对她态度变化这么大。 她向来知趣,便不再打扰,只将钟离交给她的化缘钱给了小和尚,让他转交。她不敢提钟离的名字,只婉婉笑: “先前见寺中有一位老和尚,我每次来都要听老师父讲佛。今日无缘见到师父,请几位小师父帮我转交一点心意。” 小和尚接了,并送了把伞给徐清圆,徐清圆道谢。 徐清圆几乎是被他们簇拥着送出佛寺,到寺门后,她回头看到乌泱泱的一群小和尚,想说的话登时被吓了回去,默默闭嘴。她行了一礼,转身,看佛寺铁门在寒夜中幽幽开启—— 门下两盏灯笼,被风雨打掉了一只,在雨地中骨碌碌滚动。灯笼火光映着雨水,华光明灭,人间至静。 两列扶着刀剑的卫士、军人整齐列队,站在铁像寺大门外。石阶下的柏树旁,晏倾撑着伞,静静而立。 徐清圆怔愣,心中不禁一紧。 她霎时明白了铁像寺中那些小沙弥突如其来的古怪原因,也看到了晏倾身后抱臂长立的风若。 是了,晏倾那么厉害,猜出她最后在铁像寺,也不奇怪。 徐清圆缓缓下台阶,快步走向晏倾。 她露出笑:“清雨哥哥。” 晏倾:“稍等。” 她听话地立在原地,见他撑着伞向她走来。他渐渐走近,清薄气息拂向她,手中的伞向她倾斜,替她挡了雨。 她懵懵抬头,看到他微白的下巴,他乌黑的眼睛直视前方,并未看她。 风雨中,晏倾声音并不算大,透着些凉意、疲惫:“徐娘子受本官嘱咐去烧香,如今业已归来。诸位辛苦一日,可以散了,明日再寻那斗篷人亦不迟。” 人群些许哗然,有人不满这位少卿因私废公,竟让他们来陪他接他的小情人回家。 有刺史府的卫士站出来,询问:“晏少卿,我们府君请您搬去府中住,府君想向您请罪……” 晏倾平声静气:“本官累了,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他不再理会那些人,走向风若身旁。他伸手隔袖拉着徐清圆的手腕,力道微紧。徐清圆亦有一肚子话告诉他,便乖乖跟随。 到了风若边,徐清圆看到风若眼睛一直在抽搐,拼命地对她眨。 她迟疑:“风郎君,你患了眼疾?” 风若无语地瞪她一眼,而晏倾蓦地松开徐清圆的手腕。他将伞给她,自己走向拴在树下的棕色马匹,翻身上马。 徐清圆茫然地撑着伞,这才看到马匹旁边,不显眼的地方原来藏了一辆马车,车夫正是白日送她去刺史府的那位。 晏倾上了马,对风若道:“你还不走吗?” 风若无奈地向徐清圆一摊手,走向马。徐清圆这才意识到晏倾似乎从头到尾没理她,她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仰头: “清雨哥哥,你怎么了?” 晏倾沉默一瞬,垂下眼看她。 他见她身上淋了雨,孤零零站在马匹旁,乌黑眼珠子雾濛濛。他压着低落的心情,慢慢开了口: “你去铁像寺做什么?” 徐清圆:“因为,有人托我去……” 晏倾道:“你跟寺中沙弥撒谎,说你以前经常听一老和尚讲佛。我与露珠妹妹一同吃住,我怎么不知道妹妹来过铁像寺?” 徐清圆愣一下,原来她在寺中的一言一行,都被小沙弥们实时告知了等在寺外的晏倾,难怪那些小沙弥们态度很奇怪。 她倒不怪他。 徐清圆支吾:“这也是有人告诉我的,我正要向哥哥解释……” 她突然收口。 她意识到了晏倾对她的不信任。 她心里蓦地被刺扎一下,万万当不得他的怀疑。她解释:“今日发生的事,我可以向哥哥解释的。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之前救过我,我们有、有一些恩怨过往。” 人前,她不敢说出钟离大名。 晏倾沉默。 他沉默了太久,雨水顺着面颊滴落,衣袖大摆湿湿地贴着马鞍。水滴滴答答地淋入衣领,坐在马上的青年苍白料峭。 他袖中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得更紧,甚至带着些丝丝颤抖。 他说:“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了妹妹。我原以为……但是,原来是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的故事,是我当了斩情断爱的坏人,耽误妹妹了。恭喜妹妹寻得佳郎,但是此时情形与昔日不同,还望妹妹惜情。” 他竟说不清,她是细作引来的失望大一些,还是她与旧情郎私会带给他的失望多一些。 他在雨中算量来去,等了这么久,原来是这样的结局。 徐清圆:“……” 他言罢,似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晏倾移开眼睛,御马而走。漆黑掠入雨中,瞬息走远。 风若左右为难,只好回头匆匆告诉徐清圆一声,带着抱怨:“我们等了你一晚上,郎君还生着病,一直坚持等你出来,怕你遇到恶人。结果你却和你的老情人私会,你有点过分了。 “我先帮你哄一哄我们郎君,你回头记得感谢我啊。” 风若扬长而去。 身后卫士和军人们早已散了,晏倾一直压着声音说话,那些人便没有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而徐清圆留在原地,握着晏倾留给她的伞,更加迷惘。 旁边车夫好声好气:“娘子,上车吧。” 车夫嘿嘿笑:“小娘子,别愁眉苦脸的了。年轻小情人哪有隔夜仇,改日你哄哄你那郎君就好了。” 徐清圆脸红,小声:“他不是我郎君。” 但她目光闪烁,低头思量时,隐约明白晏倾好似真的是有些不悦——在她隐晦地向他说出钟离的事后,他更加不悦。 为什么? 她帮了他的忙,他为何不高兴? -- 徐清圆回到客栈,辗转思量一整夜,仍是决定要和晏倾说清楚。 可是她次日起床之后去敲门,只等来了张文。而且张文穿上了公服,霎时威武了很多。 张文笑呵呵地看着在门口怔立的娘子,摇头关门:“我们早早就退房了,从今日起,咱们要住到刺史府中去。你是不知道,天还没亮,那刺史就备了车辇在   “那刺史诚惶诚恐,非说怠慢了晏少卿,非要晏少卿住到刺史府中,好让他向晏少卿请罪。少卿实在耐不住他的纠缠,天亮就和风侍卫一起走了。我在这里整理些衣物,等娘子醒了,咱们一起搬过去。” 徐清圆松口气,晏倾没有丢下她不管。 她又打听:“清雨哥哥……” 张文打断:“如今恢复身份,是晏少卿了。” 徐清圆怔一息,心中失落不知起源。她定定神,改了口:“昨日你去寻晏郎君,可有见到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晏郎君昨日淋了雨,他可有吃药?” 张文:“我哪里知道他吃没吃药,你跟他比我熟吧?你们小儿女的事,自己问便好了。行了娘子,咱们莫再耽误,赶紧走吧。” 徐清圆便压抑心事,仓促收了一下自己的包袱,跟张文出门。 她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她空落落地来投奔晏倾,包袱里的衣物全是他后来买给她的。她收拾衣物时,只记得将自己的小玉匣藏入怀中。 除了小玉匣,这里原本也没什么东西属于她。 -- 徐清圆搬入了刺史府,却一整日都没有见到晏倾。 刺史府派来伺候她的侍女们,一个个都是哑巴,她连打听消息都做不到。她几次出门想找晏倾,都被告知晏倾和刺史在一起,在审查蜀州账簿。 那她自然是不应该打扰的。 徐清圆徘徊了一整日,到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哄走了那些跟着她的侍女,找到了晏倾房前。 可是晏倾房中是灭着灯的,想来晏倾还在和刺史忙政务,没有回来。徐清圆便只站在门外等候,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见晏倾一面。 不知在寒风中立了多久,徐清圆轻轻打个寒颤,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加一件衣服。 风若声音幽幽若若地在她身后响起,压着嗓子:“徐清圆,你干嘛?” 徐清圆被身后突然响起来的声音一激,颤抖一下扭过头,看到风若抱着手臂,上下打量她。 徐清圆霎时脸烧。 她强自镇定:“我有事找晏郎君。风郎君来做什么?” 风若:“我?我就是看他病有没有好点啊……你有事找他,干嘛不进去,在这里吹冷风?” 他凑过来:“不会是被他赶出来的吧?不成吧,我们郎君好像没有这么绝情。” 徐清圆呆住。 她从风若的胡言乱语中理出了一条清晰的信息:“你是说,晏郎君一直在屋中?可是,灯火是灭着的呀。” 风若:“……” 他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同情地看着徐清圆:“傍晚的时候,郎君说身体不舒服,就摆脱刺史,回来睡觉了。他一直在睡着,灯火自然是灭的。但是他一直在呀。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却不舍得敲一下门问一声?” 风若同时放心:“我就说,我们郎君不至于这么绝情。” 若真是这么绝情,他才要觉得郎君和徐娘子之间是一点可能都没了。 徐清圆听晏倾病着,很是担忧。可她又不好说出来,让风若笑话她。她垂着眼蹙眉,轻轻叹口气。她回头看眼禁闭房门,轻声:“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寻晏郎君好了。” 她向风若点头后要离开,风若却突然伸手,在她肩上一推。 她哪里抵得住他的力道。 被他这么一推,徐清圆趔趔趄趄向后跌,摔上了门。那门并未从里面拴住,她直接撞开了门,脚被门槛一绊。本就伤痛的脚这么一折腾,徐清圆痛得发抖时,跌坐在了地上。 门从外关上。 风若声音带笑:“机会我给你了呀,你好好把握。” 徐清圆惶惑。 她忙忍着痛爬起来拍门,怕吵醒屋中人,声音发着抖:“风郎君,你干什么?!你快放我出去,晏郎君睡着呀……” 风若:“他才没有睡着。他不舒服的时候,一整宿做噩梦,根本睡不着。何况他已经睡了那么久,总该醒了吧?你既然来找他,怎么能不见他人就离开呢? “徐娘子,我很看好你,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这总不用我教吧?” 徐清圆又气又羞,恼怒他在胡说什么,却拍不开门。她渐渐静下来,知道风若如此整蛊,自己大约是没办法的了。 她呆立半天,面朝黑漆漆的屋内,颤颤唤了一声:“晏郎君?” 一室阒寂。 她声音颤抖:“清雨哥哥?” ——她该怎么办? 对了,晏郎君之前受了伤,她是不是应该帮他上药呢?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6(她愿转身愿丢掉匕首愿...) 晏倾几乎确定“浮生尽”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他低烧数日而不好, 夜里咳嗽时喉咙里有血丝,胸闷气短,每日起来都周身无力, 头痛体虚,不知今夕何夕,需要缓好久才能醒过神。 这种状况,恐怕会越来越严重, 持续很久才会结束。 他向来性忍, 身体上的这些折磨比起昔日呆病严重时无法听到外界一丝声音、无法让人靠近自己一步,已经好了很多。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夜里,晏倾从噩梦中醒来, 一身热汗毫无睡意, 睁着眼睛想蜀州案的时候,也将门外风若和徐清圆的玩笑听得一清二楚。 他压着喉间咳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醒着,结果徐清圆还是被风若推了进来。大胆妄为的风若, 还从外面拉紧门, 不许徐清圆出去。 晏倾恹恹地、疲惫地听着。 徐清圆在外颤颤叫了他两声,他没有回应后, 外间便没有了声音。 晏倾僵卧在床, 冷汗淋淋、手指发麻,让他提不起力气。他昏沉了好一阵子,实在克制不住心头的那点担忧,披上外衫,整了整衣容, 艰难地起身,点上烛台。 他端着烛台, 走出里间,想看一看被风若戏弄的徐清圆还好不好。 烛火在屏风旁轻轻擦一下,晏倾一怔,与曲腿靠门而坐的女郎四目相对。 她乌黑的眼睛睁大,诧异地看他,似没想到他会出来。 徐清圆脸烫得不行,目光躲闪,讷讷:“清雨哥哥……不,晏郎君。” 晏倾已经尽量衣着齐整,但他披衣持灯,长发半束,冰岑岑的玉石眸子幽幽望着她,让徐清圆再次小声为自己的唐突道歉。 她低下眼睛,掩饰自己的心跳——外袍宽松披在肩上的晏郎君,长发没有如白日那样束得规整的晏郎君,面色苍白、瘦削至极的晏郎君,有一种白日很难见到的秀美风流之色。 这般风流,让她更不自在。 徐清圆轻声:“我不是故意的……但是门推不开。”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半天,又羞又怕。里间烧了炭火,外间却冰冷无比。秋雨之后,夜风从门缝丝丝吹入,当着晏倾的面,徐清圆打了个喷嚏。 她捂鼻子,眼睛噙水,脸更红了:“不好意思。” 晏倾看她半晌,默然无话,他走来,将烛台置于案头。徐清圆撑着脚伤扶着墙站起,亦步亦趋要跟着他。 晏倾低声:“别跟着进来。” 徐清圆懵而失落:“哦。” 她呆立在外间,又被冷得抱臂,一会儿,见晏倾去而复返,拿了一件男式氅衣给她。 他咳嗽两声,颧骨因病而红,声音沙哑:“风若与我玩笑惯了,让娘子受委屈了。他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开门的,娘子先忍一忍吧。回头,咳咳,我会说他的。” 显然,在让徐清圆进内间坐到床边取暖和多披一件衣服之间,晏倾选了后者。 虽然是他的衣服。 但是……嗯。 他看徐清圆仍有些懵。 晏倾等了片刻,心想莫非被冻得有点傻了? 他便走过来,将氅衣披在她肩上,又低头给她系领间衣带。暖意笼罩周身,徐清圆抬起眼,就着案几上那零星烛火,看晏倾低垂的润眉秀目。 她凝望着他给她系好衣带,在他手离开时,她禁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袖子。 晏倾低头看她的手。 徐清圆轻声:“晏郎君,我是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理我呢?” 晏倾沉默片刻。 他说:“我没有不理你。” 徐清圆:“我知道晏郎君于情感上迟钝,难以察觉人与人之间那种细微的情感变化。但是我能察觉到——晏郎君,从昨日开始,你确确实实不想理我。” 她解释:“你先前也不想理我,但是……那是因为我不恰当的行为,你才那样。然而这一次,你在生我的气,才躲着我。” 而晏倾生气,都是那样温温和和的。若非是她,寻常人恐怕在察觉之前,他便已经调节好了情绪。 他是世间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最喜欢一个人苦捱的人了。 晏倾怔怔看她。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愿意将她聪慧的一面展现给他,他愧于无能,竟不知如何回报。他那潺潺如溪的情感,不断地压抑,又不断地在蓬勃流淌,穿山越海。 她越这样,他越欣赏,喜爱;却也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晏倾侧过头,掩袖低咳。 徐清圆忧心,几乎贴上他:“晏郎君……” 他慌得后退趔趄,躲开她。 徐清圆扯他衣袖:“晏郎君,你让我看看……” 即使听不出她声音里的软绵,晏倾被她摇了摇袖子,便红了脸。他侧着头不敢看她,手指一指案几:“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吧。你莫、莫总这样。” 他心中有些抱怨曾经的徐太傅,怎能教女儿总这样跟郎君撒娇呢? 他想说她。 可他又不忍心,又没斟酌好字句,便一日日推延。终归到底,徐清圆是怎样的大家闺秀,是徐固教导的结果,不应该由他这个外人管。 于是二人坐到案几前,徐清圆见晏倾疲色满满,便关心问他身体。他摇头说无事,只说是老毛病。 徐清圆狐疑不已,心想她并未见过卫渺病成他这样。不过……卫渺情绪也没有晏倾这样稳定就是了。 二人坐于案几两侧,烛火落在中间。 晏倾说:“待风若玩够了,我便送娘子回去。他越来越胡来,我真不能不管他了。” 徐清圆手指拧着衣角,憋出来一句:“风郎君,其实也没做什么呀。郎君何必说他呢?” 晏倾看她,她连忙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司马昭之心:“郎君对风郎君很好呀。你们看着一点不像主仆,风郎君想怎样就怎样,我几乎没见过郎君管他。” 晏倾垂目:“他兄长……因一些意外,为了救我而死。我受他兄长所托,要照顾好他。我本想给风若更自由的生活,可他坚持要留在我身边做侍卫。” 晏倾笑了笑,却只是出于礼貌,眼里并没有笑意:“他兄长生前总在风若耳边说我的好话,让风若以为自己一定要将我当作主子,才不枉此生。风若从小除了习武什么也不干,我见他天真单纯,本领又过于高,怕他出去闹出事,只好将他留在身边。 “若有机会,待他觉得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了,不将我奉为神明了,我便可以放心让他离开了。” 徐清圆慢慢说:“我想,不会有那一日。” 晏倾怔然看她。 她抬眸望他:“我若是风郎君,我也不愿离开郎君你。见过了郎君你这样的人物,其他人都如土鸡瓦狗一般让人厌烦,看不上。谁会不喜欢晏郎君这样的主子呢?” 晏倾低下眼。 他说:“这真是一个让我伤怀的答案。” 他垂着脸,冷白面上淡淡的涩意,让人看不懂。他幽黑眸中常有的那深邃,他气质时而的混沌冷漠,都让人看不懂。 可他平时,分明是那样让人信服、让人觉得温暖、想要亲近的人。 徐清圆想着这些时,晏倾并没有再说话。等徐清圆反应过来时,发现两人之间又沉默了很久。她悄悄看他,见他披衣僵坐,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她。 徐清圆:“晏郎君,你不理我。” 晏倾睫毛颤了颤,没吭气。 徐清圆:“你真的在生我的气?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是昨日的事,我可以解释啊。” 她不喜欢他这样冷淡的态度,便委屈而急迫地将自己和钟离之间的事说出。这一次,她一点隐瞒都不敢有,只怕以他敏锐的心性察觉她撒谎,他更加不理她。 徐清圆:“……事情就是这样。钟大哥救过我,我不能当做没有那事。而且,我当时跟钟大哥走,是出于想帮你忙的原因。我猜出你那里发生了意外,不然你怎会暴露身份呢? “我自然要帮清雨哥哥……是晏郎君。我要跟上我那钟大哥。如今我们知道了威虎镖局,也知道了钟大哥曾经是军人,只待我们去找钟大哥,很多事情都会明朗。 “我分明在帮郎君,郎君却不悦。” 晏倾抬眼,望她一下。 徐清圆挨着案木,外人不在的时候,她便摆脱几分内敛,小小嗔他:“你为什么这样?” 晏倾问:“你觉得我为什么生气?” 他承认了自己不高兴,徐清圆睫毛轻轻扬一下,眼睛因为水润一分。她道:“嗯,我是有些想法,但是我怕我说出来,不成体统;而且晏郎君还不敢承认。” 她眼睛飞在他面上,娇俏间,妩媚风流。 少有男子能抗拒。 晏倾便是那个睁眼瞎。 他分明没有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这份暧、昧,只好笑:“我有什么不敢承认?你若猜得出,猜得对,我自然承认。” 徐清圆踟蹰半晌,袖中手指紧张蜷缩。她纠结一二,还是鼓起勇气一锤定音:“是你要我说的,那你便不要怪我多嘴。” 晏倾:“嗯,你说。” 他等着她猜出他的心思,结果她脸飞红,道:“你吃飞醋。” 晏倾:“……” 他慌得手指颤一下,心跳加快,难以反应的情愫如密流在心间擦过,被他迅速掐断。 他同时立即制止她的胡言乱语,与自己的心猿意马:“胡说!” 他板下脸,忍不住教训她:“怎能这样乱猜?怎能在男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你……” 他小声:“注意分寸。” 徐清圆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在自己爹面前的任性此时泄了一点,不服气道:“我是这样想的呀。我与钟大哥在一起消失那么久,让你等那么久。你之后说钟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猜忌我与钟大哥旧情难断。 “你就是那个意思呀。” 晏倾涨红了脸:“……抱歉,是我让娘子误会了。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发着烧,淋了一天的雨,刺史那边的事又失败了,我心浮气躁,头脑昏沉,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错了话,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样说。但我事后便后悔了,娘子与你的、你的钟大哥应当清白无比,是我昏了头乱说,你不要在意。” 徐清圆哪里在意? 她只不解:“你若不是吃醋,为何生气?” 晏倾怕她再猜,猜出更离谱的结论,也让他更加心慌。他快速给她真正的答案:“你难道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徐清圆愣住。 晏倾望她:“你大胆至极,屡次三番行事鲁莽,我生气你急于表现,好大喜功,常将自己置于危险中。你这样妄为,对得起你爹娘,又让我如何? “我答应你会保护你,但是你显然并不信我,你怕我抛弃你。” 徐清圆怔忡。 他望着她,轻声:“我又生气,又失望,又难过。我知道你这样,是因你爹一次次离你而去,娘亲也不在你身边,你一直很害怕。你无家可归,无人可依,孤零零待在长安。没有你爹在的云州不是你的家,而被监视的长安更不是你的家。 “你随时行走在未知的洪流中,不知命运旨意何时降临,明日又会发生什么。我虽答应你会护你,可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什么也不能带给我,便一直不安,怕我弃你不顾。 “你便一直冒险。当日你冲回来,跳入枯井是那样,在枯井中放开我的手也是那样,昨日被钟离挟持而走还是同样的原因。” 他静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消除你对我的不信任。因我觉得你不完全信任我,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我身为朝廷高官,大理寺少卿,我连我身边所有人都不信任,我随时做好被人背刺的准备……这样的我,又如何能教你完全信任我呢? “所以我只是生气,伤心。只能不理你,却不能教你什么。” 他闭目。 这么长一段话,他又咳嗽了几次,面颊更白。 他低声:“所以你其实不必来找我,不必问我为什么不理你。我只要想通了……很快就会好的。” “滴答”。 他听到声音,睁开眼,看到对面的女郎低着头,泪水点点滴滴,溅在案几上。 她落泪无声,梨花带雨。她像是发了怔,忘记去拿帕子擦眼泪。 晏倾无措,想拿帕子给她拭泪,可是他之前穿衣仓促,来不及拿帕子。他慌乱起身到她面前,俯眼来看她,而她一动,张臂就抱住他腰身,哭个不住。 晏倾僵硬。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推开我,让我抱一会儿。我想我爹……” 她前言不搭后语,晏倾心想,我不是你爹啊。 徐清圆落泪不住,抱着他腰身抽抽搭搭,她抬起湿漉的眼睛,努力抑制却还是身子轻轻发抖:“我只是想帮你,你那么好,我当然要帮你……晏郎君,没有人像你一样心疼我,呜呜……我好想我爹,我想回家,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心酸无奈,不与旁人说,旁人也不在意。 身逢此世,爱与怨都难以启齿。 她在悬崖前徘徊,看尽冤屈罪过和光同尘,手握匕首不知何往。只有他穿过迷雾宠林,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匕首从她手中扔开。 长路独行,世间只有一个清雨。 她愿转身,愿丢掉匕首,愿投入这场夏日烟雨。 好像一整年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徐清圆抽搭气短,气息拂在晏倾腰间。她知道他不自在,可是他犹豫很久,还是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 他轻声:“别哭……” 徐清圆哭得更伤心了。 晏倾惶而不安,手脚无措。 正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刘刺史压着声音说话:“晏少卿,你睡了吗?老朽有些话想跟晏少卿说。” 晏倾登时伸手捂住徐清圆的嘴,试图推开她的手搭在她肩头,让她靠着他,不要开口。女孩儿软软的呼吸在他手掌间拂擦,让他酸麻无比。她尽量不哽咽,身子还微微发抖。 全都贴着他。 让他……周身有些烫。 晏倾睫毛颤抖。 门外那刘刺史不肯走,坚持叫门,让里面的晏倾不得不面朝门口,声音沉静:“刘刺史,本官已经歇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谈?” 刘刺史声音仍压着:“老朽是来向少卿负荆请罪的。少卿对蜀州案子的态度,让老朽惶惑,怕少卿误会。白日老朽是高官,很多话不敢说,只有趁夜前来。 “请少卿开门,听老朽将事情从头说起,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老朽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向少卿自首,只求不连累家中妻小,只求不连累蜀州上下官员。” 刘刺史名为刘禄,他在外恳求不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睡在树上一个人玩的风若不动声色地从树叶间探出头,他收了内力,让晏倾那扇门不再无法打开。而他好奇地看门口的刘禄,见那中年男人竟真的背着荆条,在门口喋喋不休。 显然,事发后晏倾的沉默态度,让这位蜀州最高官员越来越惶恐,连一夜都等不了。 屋内,晏倾低头,为难地看徐清圆。徐清圆慌慌地擦干眼泪,站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晏倾左右看看这么点儿大的屋子,只好指了指他先前禁止她进入的里间,让她去他睡觉的地方躲一躲。 徐清圆提着裙裾,睫毛上尚挂着泪花,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潜入里间。 待徐清圆那边安静了,晏倾去开了门,刘禄噗通一声跪下。 晏倾面色沉静。 他道:“进来说吧。” 刘禄背着滑稽的荆条,弓着身进了屋,他看到案几上有烛台,正要询问,晏倾不露痕迹地走过去,用袖子擦掉了案几上的泪水。 晏倾道:“刘刺史花样真多。” 刘禄躬声:“是少卿一直不听臣解释蜀州之事,臣出于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他悄悄看眼晏倾的面色:“少卿傍晚时借口头疼离席,我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晏少卿左右已经不信任老朽,老朽若再不为蜀州自辩,蜀州上下百来为官者,恐都要受老朽连累。” 晏倾垂下眼:“不知府君要如何自辩?” -- 徐清圆躲在里间屏风后,本靠着屏风听外面动静。但是那刘刺史显然打算彻夜长谈,絮叨不住。她站得累了,揉揉哭得痛的眼睛,左右看看里间的布置。 这是刘刺史给晏倾安排的屋子,晏倾没有怎么动,除了一张床上被褥掀开,床畔边的炉火烧着炭,其余地方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徐清圆靠近炭火,揉一揉自己的脚踝,靠着床榻坐在脚踏板上。她告诫自己不要乱看晏郎君的东西,将心思放在外面的谈话上—— 晏倾让刘禄摘了他那可笑的荆条,刘禄不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晏倾只好坐下,倒茶给二人。 刘禄声泪俱下:“老朽不敢隐瞒少卿,我确实在之前,和那些商人们做了一笔生意。是我贪财,想从里面赚点钱。这也是因为我虽为蜀州最高长官,但蜀州困于地形,自来苦顿,每年都欠赋税不提,还要其他州援助。这是陛下和宰相大人曾留守的大州,臣怎能眼睁睁看着蜀州不如其他州呢?我们蜀州……” 晏倾温和打断:“刘府君,说重点。你和商人做了什么生意?原永是主谋吗?” 刘禄讪讪地将话转回来:“那个原胖子,确实不是主谋,但他也跟着发了一笔财啊。因为我们穷嘛,想捞点钱,我就和蜀州那些大商人们做了笔生意,将给蜀州军的粮食包给了他们,让他们给蜀州军提供粮草。 “不想那些商人胃口大了,欺上瞒下,他们想多赚钱,在粮草上掺了陈年烂谷子,还有很多……反正就是蜀州军吃了他们的粮草,在和外面敌国的打仗中,因为身体不适耽误战机,死了很多兵士。 “蜀州军大怒,大都督亲自来找本官说话。老朽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老朽恳求大都督,让他不要上报中枢,老朽会补救……而就在这个时候,蜀州军的军人们知道了他们的战友死于沙场,是这些粮草的问题。 “军人嘛,少卿懂的……有军人忍不住暴脾气,从军里出来,杀了这些商人。我和大都督及时制止,但还是死了不少人。大都督和老朽此时都生了惧意,老朽怕中枢知道老朽和商人的粮草生意,大都督怕中枢要处置蜀州军杀害平民的事。老朽和大都督各有把柄在对方那里,我们便商量着,一起平了这事。” 跪在地上的刘禄苦笑:“想不到晏少卿那样火眼金睛,来查我们。自发现晏少卿来到了蜀州,老朽寝食难安,日夜畏惧。老朽不敢替自己求情,愿意为此受罚。只是蜀州其他官员并未参与此事,他们是受老朽威胁才不敢向中枢报告。少卿饶了他们吧。” 晏倾目光闪烁,又很意外。 晏倾问:“那原永绑架你儿子之事……” 刘禄:“少卿明察秋毫,原胖子确实不敢真的绑架禹儿。老朽和那原胖子弄下这事,也正如少卿猜的那样,想将粮草那事上的银两给平了,从账面上看不出问题……这几日少卿一直在查账簿,老朽惶恐,只好深夜前来求少卿。” 刘禄不顾自己在外形象,哭得满脸眼泪,还想爬过去抓着晏倾的衣袖嚎,被晏倾快速躲开。 刘禄没察觉晏倾的躲避,他依然在哭,断断续续说都是他的错,他愿意辞官,愿意被发配;但是请晏倾不要连累他人…… 而刘禄道出来的桩桩件件事情中,前州刺史乔宴并未出现。 晏倾面静如水:“你再从头说一遍。” 顾不上里头躲着的徐清圆,他要从刘禄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他还在隐瞒什么,为什么竟不惜辞官。 在他出现前,这位刺史看着并不像被心魔折磨、日夜愧疚得要死的人。 这位刺史,尚有心思办寿辰宴。 -- 晏倾和刘禄谈了很久,深夜之时,终于将这个不肯走、还想继续哀求的刺史送出门。 晏倾送走人后,便急急赶往内舍,想看他露珠妹妹是不是等得急了。 结果他进来一看,怔愣原地: 徐清圆跪坐着,手肘撑在他床板上,伏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7(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徐清圆睡得并不深, 也许刚刚睡过去没多久。 烛台在外间,里间的光有些昏暗,她晚上哭了很久, 又听了刘禄那么长的话,听得睡着也属正常。 为难的只有晏倾。 他站在三步外看那依着脚踏板睡过去的女郎,见她撑着床板的手肘晃了晃,身子一歪, 整张脸向床板上砸去。晏倾尚未反应过来, 便本能上前,手托在她脸颊上,另一手搂住她肩膀, 帮她缓了那脸砸床板、直接被吓醒的结果。 手托着她脸颊, 他低头看她。昏昏暗光中,他看不太分明,只看到她睫毛颤了颤,并没有醒来。 晏倾静了很久。 他慢慢调整她的姿势, 让她靠着自己, 他用她身上披着的男式氅衣将她严严密密地裹好。整个过程屏息凝神,额上渗汗, 时而侧头压抑呼吸, 压制自己喉间的咳意。 当晏倾终于小心翼翼地用氅衣裹好她,将她放到床板上,再脱了氅衣给她盖上被褥,他睫毛上的一滴水溅到了她脸上。 他跪在床板上,要离开时, 徐清圆挂在他脖颈上的手不知怎么勾到了他发丝。他失力之间,跌倒下去, 以膝盖稳住身子,脸却还是不小心埋入了她颈间,鼻尖碰到她有些松散开的乌鬓。 晏倾手指发抖。 他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热潮涌上,分不清是身体带来的,还是心理带来的。他只是被激得酸麻颤抖,头脑昏沉,废了很大力气,才趔趄离开床板,向后退开。 晏倾摸到自己后颈上新出的汗,怔怔地看着床榻上酣睡的女郎。 情感与理智的拔河并不好受,他不知自己日后会不会记住这种感觉,可是此时此刻,他分明已生起流连不舍,分明想要靠近、只能逼迫自己后退。 他再次感觉到自己曾有过的感觉,想得到却得不到,眼睁睁看着它消逝,一点也不美好。 女子选婿,只待良人。一个“良”字,便将他排除在外。 晏倾叹口气,走出里间,回到外间未凉的案几旁,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了的茶。他不忍心将徐清圆叫起,又不能毁她芳誉,便只能如此。 晏倾伏在案上浅眠,梦中时而浮现旧日南国生涯的浮光掠影,时而想着刘禄隐瞒的东西。 他还记得提醒自己,天亮之前必须喊醒徐清圆,送她回房,不能让人看到她在自己这里。 -- 天未亮,清露凝霜,风若听到“吱呀”的开门声。 他从树上跳下来,正好碰上怀里抱着一个人出门的晏倾。 晏倾看他一眼,低声:“关门。” 风若嬉皮笑脸帮他带上门,又探头看了眼他怀中。晏倾侧了肩,又用怀里的大氅挡着,风若没看到他怀里人的脸。 风若:“哟,还睡着呢?” 晏倾怕吵醒徐清圆,声音依然很低:“你这次有些过分,将女儿家名声视若无睹,回头给我抄书认罪。下不为例,你若再这么胡闹,我就留不得你了。” 风若一怔,收敛了些:“是。” 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待天亮了,徐清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刘刺史给她安排的那间客房中。 晏倾给她披着的氅衣不见了,她呆坐了一会儿,猜到了自己睡着后发生的事。 徐清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捂住心脏低下头。 好一会儿,外面伺候的侍女敲了敲门,徐清圆醒过神:“我不用伺候,我自己来便好,你们不必进来。” 她起身整理衣容,洗漱之后之后,看到和晏倾那间客房布置所差无几的屋内布置,目光落到了案几上。她走到案几旁坐下,研磨持笔,慢慢思量。 许久,她写下几个字: “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此时此刻,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想试着追一追晏郎君。 她觉得晏郎君并非对她毫无感觉,他先前对她说的那一番拒绝的话,似乎并无法站稳脚跟。 晏郎君待她与待旁人不同,无论这不同寻常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都应该试一试。 也许她从云州到长安,从长安再来蜀州,本就是来遇见他的。 -- 这一日晌午,徐清圆并未出门,午膳时刺史接待过众人,又想要和晏倾私下说话,却被晏倾拒绝。 离开膳堂时,晏倾与徐清圆目光对上。他躲闪开后,却见徐清圆直直走向他。 晏倾袖中手握紧,在她到来时,越来越紧张。 徐清圆停在他面前,向他行了个礼。 晏倾俯身还礼。 徐清圆开了口:“晏郎君,风郎君可在?” 晏倾:“……” 他一时怔忡,没想到她问的是风若。她来他面前,怎会问的是风若? 徐清圆赧然:“我有些事想询问风郎君,不知晏郎君可方便?” 晏倾沉默许久。 他压去心头的那点儿怪异:“自然方便。” 徐清圆舒口气,向他道谢。 桃靥染笑,目中噙星。 却是对着风若的。 晏倾移开了目光。 -- 徐清圆跟着晏倾回他的院落,进院后便见苦哈哈趴在院中石桌上练字的风若。 她打声招呼:“风郎君,我有事寻你。” 风若茫然抬头,看到是徐清圆,登时误会了:“不是吧?我家郎君惩罚了我,连你也要罚我?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吧?” 徐清圆眨眨眼。 她道:“风郎君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只是有些事与风郎君说话。” 她走到风若旁边,行礼后落座。她又回头,看沉默地站在旁边打量她二人的晏倾。 徐清圆对着晏倾眨眨眼,目中疑问很直白——“晏郎君不避嫌吗?” 晏倾难以说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只好道:“我去屋中看书,你们两个,注意一些。” 晏倾终于进屋了,徐清圆松口气,望向满眼不解的风若。 她低头,手指点在冰凉的石凳上比划了几下,压低声音:“风郎君,我想追慕你家郎君。你可有东西教我?” 风若目光亮起。 他拍腿而叫:“早该如此了!你……” 徐清圆手指竖在唇边,紧张地朝他嘘了一声,又看眼窗子:“别让晏郎君听到。” 于是风若压低声音。 屋中靠窗而坐的晏倾,一边翻看书,一边时不时看眼院中二人。他见那二人离得过近,风若脸上的兴奋快要压抑不住,快要碰上徐清圆。 晏倾心头微沉,闷闷的。 他想不通,徐清圆何时与风若这样有话说? 这种烦躁,在徐清圆离开后,他询问风若时到达了顶点。 因为风若洋洋得意地回答他:“这是我和徐娘子之间的秘密。对你,无可奉告。” 晏倾捏紧手中书,半晌说:“你二人不要误了正事。”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8(“露珠妹妹年少还不到谈...) 清晨, 徐清圆用膳之后,刻意绕到刺史府的会客厅。 她之前有猜刘禄是要拿这幅画钓鱼,却仍想试试, 看能不能只靠眼睛和记忆,破解这幅赝品和那本《九歌》之间的关联秘密。 赝品画作芙蓉花枝叶间的沟壑纵横实在复杂,密密麻麻。便是只看一会儿,都头晕眼花, 更罔论记下来。 徐清圆无力地摇摇头, 打算先离开。 刘禄的声音在前方拐角响起:“徐娘子是在看这幅画吗?” 她心中一咯噔,抬头,看到刘禄背着手, 正从另一侧走向会客厅的方向。 院中松柏哗哗, 刘禄的一双眼睛鹰隼一般落在她脸上。 徐清圆定了下神,早有对策,伏身行礼后回答:“并非想看这幅画,而是我听府中刘郎君说过他买了真迹要赠给自己父亲大人。刘郎君特意说过此事, 我心想刺史这样爱画之人, 必然对真迹爱不释手。 “我本想看看,真迹是否已经替代赝品, 挂在了会客厅中。” 徐清圆看到刘禄的神色有一瞬凝滞, 非常短暂。 刘禄道:“禹儿给我买了真迹?这败家孩子,倒是不曾告知过我。徐娘子想必也知道,他之前被绑架过,这两日都待在屋子里休息,估计忘了画作的事。” 徐清圆恍然:“原来如此。” 刘禄话锋一转:“不过即使禹儿将真迹给了本官, 本官应当也不会换下这幅假画的。真迹要私下欣赏,堂皇挂在会客厅, 丢了毁了,都太可惜。” 徐清圆:“府君是爱画之人,思量缜密,是我狭隘了。” 她心中则更加笃定,刘禄给自己不挂真迹特意找了借口,可见秘密就在假画上。 刘禄又在试探她:“我府中人来来往往,只有徐娘子关心这画。难道徐娘子是代晏郎君……” 徐清圆摇头,她自然也有准备:“我看这画,是因为我与真迹有些渊源。” 刘禄愣住。 刘禄这才想到《芙蓉山城图》是徐固画的,而徐清圆正是姓徐。之前天下州郡有收到一封海捕文书,虽然那海捕之后被撤掉,但刘禄隐约记得大理寺追捕的女子正是姓徐。 而在更早的时候,天下人都知道大理寺在查徐固疑似叛国的罪。 如今一位姓徐的娘子偏偏与来自中枢的大理寺少卿同进同出……刘禄问:“娘子便是徐大儒的女儿?!” 徐清圆赧然颔首。 刘禄:“难怪难怪,难怪你这么在意你父亲的画,是我想错了。” 他放下了心,却还要再试一试。 他走到会客厅前,指着厅上所挂的那幅画,伤怀感叹:“你父亲闻名遐迩,天下无人不识君。而在我们蜀州,大家更是对曾来任职过的你爹,有比其他地方百姓更深厚的感情。 “不只是我喜欢你爹的画,就是我的前任,这位乔宴乔府君,他也极为推崇你爹。我继承我那前任署衙的时候,在他的库房中找到了这幅画。原来我那前任爱你爹这画,爱到了亲自临摹的程度。 “偏偏他又仿得极好,让本官爱不释手。我便将画一直挂在这里了。” 他等着徐清圆接着询问——如果徐清圆真的对画中秘密有兴趣的话,必然会顺着他已经开了头的画问下去。 但是徐清圆偏偏没有。 徐清圆文文静静,好像真的不好奇背后的故事:“原来如此。” 刘禄一时无话,正暗自惊疑时,听到一把温润声音自后传来:“你们在说什么?” 刘禄回头,看到是晏倾和风若走过来。 看到晏倾,徐清圆目光微微流动。晏倾身后的风若向她眨眨眼,堂而皇之的态度,让她不禁脸热,鼓起勇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晏倾看着她的浅笑,忽然回头,看了他身后的风若一眼。 风若立刻收起自己的嬉皮笑脸。 晏倾静默,垂下眼睛。 刘禄有自己的心事,哪里察觉到这中间的暗波汹涌?他只觉得晏倾的到来是一个信号,转头对晏倾笑着说自己之前想说、徐清圆却不问的话: “我正和徐娘子说我的前任刺史乔宴。” 徐清圆可以故作不认识乔宴,晏倾却不能装傻,他淡淡问:“提他做什么?” 刘禄感慨:“想我那前任,不说风流倜傥,当官本来也当得好好的,却突然请辞而走,让人遗憾。不过他当时也没有其他法子,再不请辞,恐怕要被群怒弄死在蜀州了。少卿不知道,他辞官前,得罪了百姓。 “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连民心都没了,怎么在蜀州继续待下去?幸好他辞官辞得果断。” 晏倾知道他在等自己问:“哦,我还以为他是携着红颜一同归隐,躲在某个乡野间风流快活。” 刘禄一滞,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他目光稍微躲闪了一下,才尴尬道:“乔府君的风流韵事,坊间传闻甚多,原来少卿也听说了。不过那些真真假假,我倒不曾上心,甚至觉得也许是有人刻意中伤乔府君。” 徐清圆心想,往往复复的说辞,似是而非的辩驳,这位刘刺史玩得倒熟练。 晏倾依然平静:“原来如此。原来刘刺史只知道公务上的事。不知道他是如何惹了众怒,才不得不弃而走也?” 刘禄摸着胡须叹息:“少卿也知道,先前战乱连连,两国交替时民不聊生,听说长安都路有冻死骨,何况蜀州? “蜀州民风彪悍,又与别处不同。乔府君太想要政绩了,行事未免偏颇。听闻乔府君曾用火烧蜀州世家的府库,用兵士攻杀许多家境殷实人家,就是为了逼迫他们开仓放粮,让饥民们去掠夺。 “很多人自尽后,他不许家人收尸,还要写言辞锋利的布告,指责那些被生活逼的自尽的人。说什么你既然不爱惜自己生命,官府何必在意?他极近羞辱,将死了的人挂在城墙上,暴尸数月而不收,引百姓们围观。 “有人牵走了另一家的牛,他因为牵走牛的人更加穷,便逼迫后者自食苦果。有人杀了人,他因为被杀的人是前者的掌柜而置之不理,逼得后者一家人自尽。 “如此这般,他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如何还能再在蜀州待下去?” 晏倾平静:“确实激进偏颇,非为官之道。” 刘禄感慨:“谁说不是呢?算了,我们不说他了,反正他也卸任走了,少卿可想好何时带罪臣入京,向圣上揭穿老朽之罪?” 晏倾微微笑了一下,温和说:“不急。听闻刺史要为儿子娶妻,本官不是乔宴那等严厉之人。每年只有年初才会对天下官员进行调遣,离那时候,尚有两三个月。 “刘刺史安排好蜀州一切,我们到时一同入京不迟。” 刘禄全身震动,听得虎目瞠泪。 他感动万分,当场要再次跪,被晏倾拒绝后,他低头拿袖子抹泪,哽咽连连:“常闻少卿铁而无私,办案严苛,今日才知竟都是误传。少卿这般为老朽着想,给老朽时间安排好家中一切事务,老朽、老朽感激不尽!” 晏倾淡淡敷衍两句。 说话间,他目光忍不住再看了徐清圆一眼。因徐清圆正与他身后的风若用眼神交流,一来一往,颇为诡异。 他忍了半晌,才当做没看见。 但他转向徐清圆说话时,语气略有几分生硬:“徐娘子,昨日不是说要与本官一同出门吗?今日这话可还算数?” 徐清圆一惊,对上他目光,因为自己被抓包而略尴尬。 刘禄则吃惊:“怎么,二位要出门?可是府上哪里招待得不好?不如我派人……” 徐清圆急急打断:“不必。” 她奔到晏倾而前,在所有人凝视下,一横心挽上了晏倾手臂。 除了风若满意点头,其他二人都呆住。 包括被她挽住的晏倾。 徐清圆心跳如擂,不敢看她清雨哥哥垂头看她的眼神,她对刘禄闪烁其词:“我、我在府中待得有些不自在,想出门玩一玩。晏郎君之前也答应过我……” 如此扭捏,如此小儿女情态,刘禄再看一眼被她挽着的晏倾——晏郎君垂着眼,既镇定又尴尬,细看之下,晏郎君方才还苍白无比的脸色,此时都染了淡淡红晕。 刘禄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微笑:“那老朽就不派人打扰二位了。只是这位风郎君……” 风若抱臂:“我自然也有眼色,不会跟着碍眼啊。” 晏倾斥:“风若!” 他低头看一眼徐清圆,微微推了一下她抱着自己手臂的手。然而她也许是紧张,挽得更紧了。 她抬头求助地看他一眼,眼中波光粼粼,晏倾只好沉默地任由她了。 -- 二人这样维持着一副别扭的亲近姿态,离开刺史府。 一路走着,待窥探的仆从看不见了,徐清圆才紧张地小声说话:“对不起,晏郎君。但是我们必须出府,刺史那老头子总是盯着我们,还想派人跟踪我们。若我不作出和郎君亲昵、只想与郎君二人同行的样子,他必然不善罢甘休。” 晏倾低声:“我知道。” 他心想原来如此。 他问:“你约我出门,是要带我去哪里?” 徐清圆反问:“其实清雨哥哥……不,是晏郎君也不相信刘刺史说的话对不对?我想带哥哥,郎君去见一见钟大哥,听他如何说。” 她拧眉:“我总觉得这刘刺史瞒了很多东西。他迫不及待地要戴罪入京,像是有其他心思似的。他犯下这么大的罪,又是官商勾结,又杀害平民,还涉及军方,这么大的罪他全挪到自己一人身上,还迫不及待认罪……也许是我猜错了他品性,但是寻常人不会像他这样吧。” 晏倾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不再将关注放在她挽着自己的手上。 他慢慢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与你想的相同。当一人爽口认下已经极为严重的罪名时,很大的可能,是他在掩藏更可怕的一桩罪。 “可我暂时想不出来,他现在犯的案子已经如此严重,很可能进京后便人头不保。这么大的罪他都敢担,他隐瞒的罪得有多大?难道整个蜀州官员都要因此下马?难道涉及中枢政局,有人逼他就范?” 徐清圆灵机一动:“会是朝廷有人护他吗?待他进入长安,便有人保他,他就不会死了,而留在蜀州,他有可能因为知道太多的秘密而死?” 晏倾停下步,颔首:“有道理。我会吩咐风若,让他时刻跟着这位刺史,保护这位刺史的性命无碍。” 徐清圆:“如果中枢有人护,那人会是宰相吗?宰相可就是从蜀州发迹的。” 晏倾沉默片刻,说:“我希望此事不要涉及宰相。” 宰相权势滔天,得皇帝信赖,名声又好,若非唯一的儿子林斯年不断给宰相拉后腿,宰相名声还会更好。晏倾不觉得此时自己对上宰相,可以全身而退。 晏倾说:“若非确定宰相罪大恶极,若非确定宰相已失圣心,我们对上他都没有胜算。且我认为宰相不是那类人,宰相为天下躬,为国鞠躬尽瘁。至少我认识的林宰相,不会是这样的人。” 徐清圆抿了抿唇,没说话。 因为她想到了林斯年。 她见过的林斯年,是很偏激可怕的一个人。若是儿子有这样偏激任性的一而,林宰相难道就没有这一而吗? 但是她并不会多说。 她忧心问晏倾:“为什么那个刘刺史要不停跟我们说乔宴?我们在枯井下找到的尸体,确实是乔郎君吗?” 晏倾答:“若是你能找出《九歌》那本书的秘密,我们就可以断定那人是乔宴。若是能证明乔宴确实有本事拿到小锦里才能接触到的至毒‘浮生梦’,那也能证明那人是乔宴。 “只是那尸体若真是他,他必然已经死了很久,和他有关的所有人所有事,应该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我们想找证据,想让死人开口,难上加难。唯一的线索……” 徐清圆点头:“清雨哥哥……晏郎君放心,我一定会解出这个秘密,挖出他藏着的故事。” 晏倾回答:“若娘子真的能配合我找出此案,将其堪破,回京后我会在圣上而前帮娘子美言。徐大儒女儿之大才,不该被淹没。” 徐清圆心中微有古怪之意,心想这世上竟然还有将男女视作平等的人吗?晏倾帮她美言又如何,她依然只是现在的徐清圆呀。 她总不好妄想前朝女相女将军那样的殊荣吧? 清圆口上只认真:“多谢清雨哥哥……不,多谢晏郎君。” 她今日频频口误,总是叫错“清雨哥哥”,晏倾不禁看了她几眼。 他有心怀疑她故意,可是对上她澄澈无辜的眼睛,他便会自责是不是自己将人想得太坏了,是不是自己不够信她。 徐娘子纯然单纯,口误两句,也没什么错? 他不知道徐清圆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在想风若告诉她的话——“你想讨我们郎君的好,便要记得将‘清雨’和其他人都分得干脆。我们郎君身份很多,官位也罢,身世也罢,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他。只有清雨是他。其他身份都可以是伪装,可以作假,只有‘清雨’是真的。“ 此时徐清圆并未懂风若真正的意思,但她已然明白,晏清雨对晏郎君的意义,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徐清圆禁不住晏倾的打量,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忙道:“郎君看着我做什么?像登徒浪子。” 晏倾一愣,然后羞赧,开始惭愧自己的唐突。 他侧头咳嗽两声,转了话题:“我要给长安去一封信,询问一下我的老师,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他对乔宴的事知道多少。” 他向徐清圆解释:“我老师昔日在旧朝时,和乔子寐同时登科。也许乔子寐出事之前,会和我老师有联络。” 徐清圆抿唇,怀疑道:“是这样吗?晏郎君老师会有用么?可我见大理寺上下全是郎君你一个人在忙,百姓也只知少卿不知正卿。似乎很少见到大理寺卿办案。” 晏倾笑了一笑,教导她:“老师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朝务是牵一发动全身的麻烦事,老师在朝能守住大理寺,让大理寺稳稳压住刑部一头,让我出京办案如此顺利,便已是他的本事。还要他做什么呢? “徐娘子,不是只有你看得见的人,才称豪杰。这世上,光华下多的是藏在暗处的助力者。光与暗声气相应,相辅而战。谁又何尝不是英雄?” 说话间,二人早已离开了刺史府,在街上行走。 徐清圆松开了挽着他的手臂,特意推开一些,好给晏倾自在的空间。 听他这么说,徐清圆微笑,突然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几分娇俏,还有三分嗔。 晏倾低声:“我说错什么了?” 徐清圆:“那倒没有。只是你教训我的样子……颇像我爹。”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说他像爹了。 晏倾心头古怪,还很窘然。 他无力:“我不是你爹,我也并未教训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更好地了解整件事。” 徐清圆“嗯”一声:“我知道。更像我爹了。” 晏倾:“……” 他颇有些恼,低头看她:“你莫非是故意的?” 徐清圆垂眼,见好就收:“晏郎君怎能污蔑我?” 可她藏在大家闺秀皮囊下的那点“调皮”,已然让他纠结为难。 -- 晏倾和徐清圆走后,刘禄回到自己的书房,沉思之后,还是忍不住给长安去信,再一次向宰相林承求助。 先前晏倾查原永的时候,他们便发觉了不对,幸好他们及时向宰相认罪,让林承为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 林承的建议是,晏倾既然已经在查,就绝不可能查不出来。与其等他查出来的线索证据太多,不如直接认罪,打晏倾一个措手不及。 林承让刘禄不要隐瞒,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不妨直而,如此取得晏倾的信任,有六成可能,晏倾会被隐瞒,认为蜀州的问题就是官商勾结、军粮被以次充好、军人生乱。 这个罪已足以晏倾收手。 可若是蜀州运气不好,让晏倾在查他们案子的同时,发现了其他证据,这个“及时止损”的法子便不会好用。 而刘禄如今怀疑,晏倾确实查出了其他东西,才不肯带他进京审判。他先前不认为晏倾能找出他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的东西。但是经过原永一案,刘禄不敢大意。 他将蜀州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宰相,将自己的担忧同时说出。他询问林承,若是晏倾真的查到乔宴身上,查到乔宴涉及的那个大案,他们该怎么办? 舍车保帅的法子,在乔宴所涉的案子上,似乎并无作用。 -- 八百里加急的信发往长安的时候,晏倾和徐清圆正站在“威虎镖局”前,接受镖局众人的审视。 镖局并没有多少生意,这一对璧人方方现身,就引起了镖局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他们都认识徐清圆。他们惊喜无比:“原来是你?徐娘子你脱困了?” 他们再看向晏倾,更加惊讶:“原来是你。” 当日大雨中,他们坐在车上运镖,将牵马等在小径上的晏倾三人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正是他们心事不宁、前路徘徊之事,他们对那时发生的事,印象深刻。 晏倾也认出他们就是当日见过的那些运镖人。如今想来,当时他和风若打赌他们运什么的时候,他也许真的猜对了。 那时候他们运的是银子,是军署官衙补偿他们、用来堵他们嘴、从商人那里敲诈来的银子。他们当时肯无视海捕文书去帮助徐清圆,也是因为他们厌恶官衙,恨透官衙,偏要和官衙对着干。 观他们体型模样,他们之前是军人的可能性,更加大了。 原来早在那么早的时候,证据就到了晏倾眼皮下。只是晏倾没有注意,白白错过。 镖局众人见到徐清圆很高兴,围着二人转,若非晏倾站在这里,他们都要凑上来和徐清圆拉近乎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笑:“你可是摆脱你那未婚夫对你的骚扰,对你的强取豪夺了?” “你如今平安了是吧?他又是谁?” 徐清圆见到这些救命恩人也十分开心,只是她的开心也很内敛,并不大笑大叫。而且众多体型高大健硕的男人围着她,即使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她也隐隐生惧。 她拽着晏倾衣袖,往晏倾身后躲,急促说了几个字:“挺好的,多谢各位壮士昔日出手相救。” 男人们打量着晏倾:“这人是谁?总不会是你夫君追来,你们和好了,让我们当了恶人吧?” 晏倾回头狐疑看而容涨红的徐清圆,满头雾水,不知道她到底撒了什么样的谎。 徐清圆被他看得更加窘迫,道:“才不是!这是我、是我……” 她为难的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晏倾言简意赅:“兄长。我们是兄妹。” 男人们半信半疑。 “哗啦”,钟离扯开毡帘,从屋里出来。他英俊挺拔的身子一出现,晏倾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就停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几分。 晏倾目光微垂,心想他就是当日大柳村那个没抓住的刺客,还是徐清圆那位“钟大哥”? 徐清圆从他身后探出头,欢悦放心:“钟大哥。” 钟离本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青年人,怀疑这样风一吹就倒的年轻男子真的是那位传得神乎其神、断案无疑的大理寺晏少卿? 晏倾拱手,温文有礼:“多谢钟郎君先前对我妹妹的照拂。” 晏倾说的很敷衍,他只是给出了一个“兄妹”的身份,但是数日的经历,让他并不觉得旁人会相信他的话。 无论他怎么说,世人都会将徐清圆和他看作是情人关系。 谁知这位钟离恍然大悟,还很好奇:“你姓晏,她姓徐,你们莫非是异姓兄妹?是你二人家中情况略复杂,还是你只是她的义兄?若只是她的义兄的话,那徐娘子成婚嫁人的事,也要跟你商量吗?” 徐清圆怔住,没想到钟大哥这么好骗——竟然相信晏倾说的“兄妹”。 晏倾同时愣了一下。 这是第一个相信他和徐清圆清白的人。 然而这种相信,分明让晏倾怀疑此人对徐清圆抱有某种心思。 晏倾不动声色地将徐清圆往自己身后推了推,和气而疏离:“我露珠妹妹年少,还不到谈婚论嫁之时,郎君见谅。”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19(钟离怅然若失在让人探查...) 钟离怅然若失, 在让人探查没有人跟踪二人后,才放徐清圆和晏倾进来。 他们的镖局七月底才成立,如今不过十月中旬, 短短三个月,镖局实在没成什么规模。何况这些被除名的军人也没多少心思做生意,他们一门心思,想杀尽那些害死他们弟兄们的狗官、奸商。 当夜, 徐清圆和晏倾未返回刺史府, 而是围着炉火,和其他镖局人一同坐着,听他们讲故事。 钟离:“今年六月, 我们在与周边蛮夷国日常打仗中, 许多弟兄因腹痛难忍,在战场上死……” 这个故事和刺史告诉他们的并无差别。 徐清圆屈膝而坐,靠着晏倾,她侧头, 看了晏倾一眼——刘禄没有在这件案上撒谎。 只是同样的故事, 刘禄说来隔水看花,远不如钟离这些人感同身受。战火和忠义的考验非比寻常, 马革裹尸以身许国的背后, 小人中伤,最是难以忍受。 当钟离将话带回那个时期,晏倾二人都能看到众人虎目噙泪,感受到他们的愤愤不平。 钟离说了脏话:“格老子的,老子们在前面打仗, 那些狗官在后面买卖老子们的命!少卿,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吗?!八千!可是八千弟兄, 全被报‘战死沙场’了。他们是战死沙场么,他们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老子每天闭上眼,都是兄弟们问有没有为他们讨回债。老子每天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血!老子恨不得把他们脑子拍出来,把肠子剖出来看一看是什么颜色……” 他说的凶残,面容在炉火映照下狰狞可怖。 徐清圆打个冷战,靠近晏倾,紧挨着晏倾手臂。 钟离收口:“吓着妹子了?哎,我们这些粗人……” 他很无措,手动了几下,不知道该拿如花似玉的柔弱娘子怎么办。徐清圆连连向他摆手,被他突然的关注弄得不自在。钟离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为她端水,她谢了又谢,忍不住抬头看晏倾。 晏倾眸子幽黑,竟没有注意到他的露珠妹妹此时的无助,他在沉思一件事。 他问钟离:“当日那些和官府做生意的商人们,中间有原永吗?” 钟离皱眉:“有什么人,我们都是被都督除名后去查的。那个刘狗官一直和那个原胖子暧、昧得不行,我看当初那交易,这原胖子肯定在其中,还作用很大。” 晏倾摇了摇头,轻轻说:“这真是奇怪了。” 钟离问:“奇怪什么?” 连徐清圆都是想了一想,才问晏倾:“清雨哥哥是觉得原永出现得巧妙,跟我们搭话得巧妙,木言夫人死得巧妙,才觉得奇怪吧?是否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呢?若是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小锦里挪用钱财,去帮刘刺史填商人那个口子,那便可以解释木言夫人为什么被灭口了。” 她蹙眉:“如此一来,确实很奇怪。一切都圆上了。像是有人故意布了一个局,就为了把这个案子圆起来。” 晏倾安抚她:“百密一疏,人间行事,很难靠计划就尽在掌握。细枝末节的疏漏,一定会暴露背后的真正东西。比如,我们找到了《九歌》,找到了乔宴。” 钟离:“你们在说什么?是在说官商勾结这个案子吗?晏少卿你是真的会帮我们弟兄讨回公道吧?” 晏倾颔首:“自然,刘禄已经触犯律法,罪无可赦。除非天子亲口赦免,谁也救不了他。” 钟离不安:“可我听说长安有大人物……” 晏倾:“休要信什么长安有大人物可保他性命这样的话,我大理寺非是摆设。凡入我案前之案,绝无脱罪可能。钟郎君放心。” 钟离看着他眉目间的清朗洌冽,目若冰雪,这时方有些信这位斯文书生一样的人真的是大理寺少卿了。 晏倾转话题:“钟郎君可知道盗户?” 钟离:“哦知道,养虎为患,养贼为寇。比如那个大柳村,就是官衙养下来、现在却没法除掉的。怎么了?” 徐清圆柔声:“官衙连你们都能除名,都能对付,为何不下猛力除那些盗户?分明是双方有默契,有合作。” 钟离对盗户并不感兴趣。 但是徐清圆这么说,他禁不住望着她的眼睛,连声夸:“露珠妹子就是冰雪聪明。我当初救你时,就觉得你勇气可嘉,敢摆脱自己那豺狼一样的夫家,来蜀州找你兄长……露珠妹子是当时怕人多口杂,才不告诉我们晏郎君是你义兄的吧? “你二人是怎么结拜兄妹的啊?” 诚然,徐固的案子闹得很多人知道,但那仅限于文人墨客、上流贵族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如钟离这样的底层军人,环境所致,他们压根不认识谁是徐固,更罔论徐固的女儿了。 而钟离更是坚定地一直认为两人是兄妹。 徐清圆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和晏倾的关系。晏倾在这时开口:“那钟郎君听说过乔宴吗?” 钟离没好气地看向晏倾,不知道此人怎么回事。他每每和露珠妹子说句话,这人就要一板一眼地谈正事,让人无法拒绝。 露珠妹子跟着这么无趣的兄长,真是遭罪了。 但是钟离又不能不回答晏倾的正常提问:“乔宴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晏倾解释:“他是蜀州前刺史。” 这么一说,钟离就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耳熟了。 他精神一济,正要大说特说,却突然想起这些风流韵事,被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听着不好。 他为难地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对他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乔郎君和前木言夫人的那点儿风月之事。” 钟离因她的笑而面红,情绪更加激荡。 钟离甚至腰背都挺直了。 晏倾不动声色地看着,看眼徐清圆,再看眼钟离。他心里浮起一根刺,极为不舒服。男未婚女未嫁,这根刺已经堵在他嗓子眼,让他百般不适。 钟离皱着眉回忆,回答他们:“乔府君啊,哎他其实是挺好的人。他以前当蜀州最高长官的时候,我们的日子都好过点。虽然后来总说他和百姓闹得不愉快,被人赶走……大家都不爱提他了。” 徐清圆问:“钟大哥亲眼看到百姓厌恶乔郎君,希望乔郎君离开蜀州吗?” 钟离茫然一下:“那倒没有,是听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徐清圆心中一闷。 她轻声:“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若非亲见,怎能被谣言所影响?万一这谣言,是有人刻意流出的呢?” ——正如世人怀疑她爹叛国。可是除了那封告密信,有什么能证明她爹叛国? 钟离被她说的尴尬,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说下去。 他求助地看向晏倾。 晏倾说:“那便说一说乔宴和前木言夫人的风流韵事吧。” 钟离松口气。 钟离笑:“这事儿啊,我倒真的见过,妹子,这可不算‘三人成虎’了吧?我曾亲眼见到乔府君把木言夫人从小锦里扛出来,塞进轿辇中。不管木言夫人怎么哭叫拍拦,他都不放她走。 “乔府君还专门建了一个楼,用来藏木言夫人。他自己每日啊,就在那楼里和木言夫人饮酒作乐。听说,在他任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都不肯离开那座金屋藏娇的小楼,整日缠着木言夫人。” 徐清圆心口猛跳,急问:“那楼呢?” 钟离摆手:“他卸职走后,楼就拆了。那楼原本在刺史府衙的后头,你们没见那里空着很大一块地吗?是楼拆掉了。” 晏倾说:“原来如此。” -- 说了一夜,钟离被引着说了很多话,他自己并不明白晏倾问这些的意义何在。 二更之时,晏倾和徐清圆告辞而走。 站在镖局门口,徐清圆扯一扯心不在焉的晏倾:“晏郎君,我的兜帽好像将我的头发缠住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心虚,天知道她为了把发簪和头发缠上兜帽,花了多大功夫。人想故意做坏事时,老天爷并不是那么配合。 晏倾低头看她,见她面容绯红,眸中噙水,以为她是因难堪而如此,便宽慰她:“没事,我帮你看看,你不要介意。” 徐清圆调皮:“你不是我兄长吗?我介意什么?” 他愣一下,方才还带着疏离冷冽的眉眼,这时也温和下来:“你莫再淘气了。” 他低头,让她靠近他怀中,让她仰起脸。他手扶住她脸颊旁贴着的兜帽,耐心地帮她梳理发丝。他呼吸温热地拂在她面上,二人气息挨得很近,徐清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对上她的眼睛,手停顿了一下,又移开。 徐清圆赧然垂眼。 他低声:“头别低下去。” 他微凉的手指勾住她下巴让她抬头,他也许没有暧、昧意思,但是这个动作如一把小勾子,在徐清圆心上轻轻划过,太过犯规。 徐清圆大脑空白。 她也正迷茫着不知还要如何和晏郎君亲近时,钟离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惊得外头的两只灯笼摇晃。 钟离推开毡帘。 晏倾立刻放开徐清圆,向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灯笼火光被摇晃的空气中带出的风吹灭,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晏倾听到徐清圆呼吸颤了一下。 他不受控制,没有多想,又多走了那两步,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手擦过她的脸,温声安抚:“只是烛火灭了,别怕。” 徐清圆怔一下,心想她并不怕啊。怕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但是……晏郎君主动抱她,是以为她怕吧?他以为她怕,是因他自己怕吗? 晏郎君畏惧一望无尽的黑暗,狭窄逼仄的空间……什么样的过往,会养成他这样的惧怕呢? 徐清圆埋在晏倾怀中,乖巧地做着害怕的模样。待晏倾反应过来她并不怕,他僵了一下打算后退时,她伸手搂住他腰,做足了架势:“清雨哥哥,我怕。” 晏倾:“……” 钟离站在了门口,晏倾脸颊滚烫,却不好和怀里的徐清圆躲纠缠。 他侧过头,对上钟离诧异地望着二人的眼睛,平静淡然得仿佛自己根本没有抱着一个女郎:“钟郎君还有什么事?” 钟离勉强将目光移开,说服自己,寻常人家兄妹也不是不能抱一抱的,毕竟一家人嘛。 他压抑着那种怪异,告诉晏倾:“是你们一晚上在问乔宴,让我想起了一个谣言。是谣言啊,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是有人说,前木言夫人原本受家人连累犯了罪,在教坊司关着。咱们大魏建立后陛下大赦天下,乔郎君才将她从教坊司提出来,让她去了小锦里。 “但是乔郎君依然不满足于此,后来连小锦里都不让她待,把她弄到自己身边。” 钟离表情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会儿,尽量挑着温和的字眼,好维护自己在徐清圆面前的形象:“听说那前木言夫人,是乔宴的嫂嫂。” “什么?!” 埋在晏倾怀中的徐清圆,都忍不住侧了头看来,瞠大眼眸。 钟离一本正经:“真的有这种传闻。大家不齿乔宴,也有这个原因——他强迫自己嫂嫂,和自己嫂嫂搞到了一起。不过是他哥哥犯了事,哥哥一家人都死了,嫂嫂充入教坊司,谁知道他对自己嫂嫂有这种心思。” 晏倾扶在徐清圆肩头的手,猛地扣下。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木言夫人”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不是因为叶诗名字的拆字。 他一定在某个时候见过这个名字,当他还是太子羡的时候,他代父监国,每天都要看很多奏折。在那么多奏折中,曾经出现过“木言”二字—— 天历二十二年初,甘州报有人延误战机,投靠敌军,将军已将背叛者斩杀,叛背叛者全家流放之罪。 那个背叛者,名字叫乔应风。 他是探花郎乔宴的同族堂哥。 当乔应风死后,乔应风家人流放的名单上,有写他的妻子“木言”,充入蜀州教坊司。 太子羡在那封奏折上,批了“准”字。 -- 夜凉如水,月满天心。 晏倾苍白着脸,抬头凝望天际。 是否是太子羡当年没有留意,害得那妻离子散,多年后,孽缘重来,恶鬼索命?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0(将他所有的运气给予他心...) 徐清圆和晏倾去见了钟离几次后, 好奇之下去了钟离常去的铁像寺。 刺史刘禄一直对二人的行踪有所怀疑,但也许钟离的身份又让刘禄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所以当晏倾二人拒绝他派人跟着,刘禄便只能派人悄悄跟踪。 与此同时, 风若日日跟在刘禄身边,为了提防有人会暗杀刘禄。 而张文则在市井间转悠,到处跟人闲聊打听。他亦不知道自己要打听些什么事,但是少卿交代他多探听探听前刺史的风流事迹, 打探打探前任木言夫人的事, 他便照办。 徐清圆和晏倾踏入了铁像寺,她回头向晏倾介绍:“钟大哥说这里有个老和尚,又哑又聋, 手脚也半废, 每天枯坐说是打坐静思。他看着可怜,钟大哥每次来都会悄悄捐点闲钱。” 晏倾摘了风帽,细毛拂过他温秀面容。 他看了徐清圆一眼:钟大哥钟大哥,日日都是你的钟大哥。 徐清圆莞尔:“清雨哥哥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晏倾:“走吧。” 他擦过她的肩, 率先向寺中去, 冰而硬的黑色氅衣拂过她的手,冷得徐清圆朝手中直呼热气。 氅衣那么宽大, 他背影却更加萧瑟飘逸。 她微微跺了跺脚, 心中暗恨。清雨哥哥真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不管她怎么刺他,他都八风不动,稳稳当当。他到底要如何才喜爱她呢? 晏倾回头,疑问:怎么还不走? 徐清圆抿了抿嘴, 跟上他。 二人在铁像寺却并没有见到钟离总遇到的那个老和尚。据寺中人说,天冷了, 老和尚风湿犯了,这几日病得起不来,所以不出来晒太阳了。 徐清圆看讲解的和尚满脸唏嘘,心中一动,不禁问:“不知这位老师父是如何出家当和尚的?怎么这般可怜?” 和尚叹:“哎,那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这圆慧(老和尚),以前也是个读书人,大概惹了官府,读不下去书了,就出家了。” 徐清圆追问:“如何得罪官府?” 和尚:“那我们便不清楚了。以前咱们寺里发生过火灾,死了很多和尚。许多旧事,大家都不清楚了。” 徐清圆和晏倾对视一眼,目光都凝重了:又是毁尸灭迹的手法,如此熟悉,和刺史府后方那个坍塌的楼一样,旧日痕迹都被消除。 徐清圆和晏倾道了谢,不再提想见老和尚,只说去烧香。说话的和尚便领着二人去佛堂。 徐清圆和晏倾留后几步,窃窃私语:“晏郎君,你说钟大哥会不会是知道这老和尚的不同,才引着我们见老和尚?” 晏倾虽然对钟离略有看法,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理智。他冷静回答:“以钟郎君粗犷之风,他不应当有那种婉转心思。若有什么事,他应当会直说。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钟郎君知道一些隐情的可能——很多事情,钟郎君也许知道,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些有异,值得告诉他人。 “我们便是要从钟郎君身上找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重点。” 徐清圆眨眨眼,乌眸烂烂,笑盈盈:“我懂了。看来我们要多多叨扰钟大哥,多多去烦他了。是不是,清雨哥哥?” 晏倾一滞,心头如压重石。 他侧过头,没有理会徐清圆,而是转移了话题:“走吧。” 他身后的徐清圆再眨眨眼,目有揶揄之意。晏倾有小情绪,她应当没看错。 她想得出神,想得心情欣悦,不禁大意,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跤,趔趄之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好一些的脚踝受到刺激,一阵钻心之痛袭来。 她痛得一下子掉下眼泪,而一只修长的手伸来。 她眼睛雾濛濛地抬起来。 晏倾叹气:“你乖一点,不要闹腾,好不好?” 徐清圆和他对上目光,脸突兀一红:原来她这几日的小心思,他都知道。 她抓着他的手、靠他扶着的手指抖了一下,心中羞极。徐清圆小声:“我以为你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晏倾无言半晌。 他说:“我是不太明白世人感情的迂回复杂,但是我不是傻子。” 他侧过脸,垂下眼看她,浓长睫毛像密密的乌檐,又温润又好看:“你也不应当欺负我不通人情,而故意刁难我吧?” 徐清圆别过脸,支吾:“我没有啊。” 她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去小锦里再问问呢,总觉得前刺史的事,小锦里知道不少。” 晏倾答:“刺史盯着小锦里,那里比较敏感。先暂且让张文打探几日再说。” 徐清圆乖巧:“哦。” 进了佛堂,她突然反应过来,低头看晏倾拉着她手腕的手。 她震惊万分,拼命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颤抖:晏郎君竟然拉着她,而没有表现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他已经拉着她,有三息时间了吧? 可她心中惊骇震动,那点儿喜意唯恐是自己的误判,并不敢表现出来。她且装着镇定,看在引路和尚将香线递给二人之前,晏倾快速地松开了她,手藏入了袖中。 那和尚将香递给晏倾时,晏倾手指分明没有碰到和尚一丝一毫,正如他日常回避所有人有可能的靠近一样。 晏倾发觉徐清圆一直盯着他,疑问看来。 徐清圆微笑,移开了目光,虔诚地向和尚道谢,点燃了自己的香。 她跪地拜佛,又忽然有所感想。她回头仰脸,问身后站着的晏倾:“清雨哥哥……不,是晏郎君。你也有心愿想求神佛庇佑吗?” 晏倾猜她又有什么鬼心思,藏在这张娴雅恬静的皮囊下,蠢蠢欲动。 他一生克己忍让,不喜研究他人心思,偏偏这颗小小露珠儿,总是让他隐隐发笑。 他和气问:“你又有何指教?” 清圆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心愿有点儿多,哥哥若是心愿少的话,不妨分我几个。” 旁边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和尚也忍不住了,失笑:“施主,拜佛之时,哪有跟神佛讨价还价的道理?这有些心不诚了。” 徐清圆心虚:“是这样吗?” 她眼睛妙盈盈,一眨不眨地仰望晏倾。 晏倾说:“无妨,徐娘子信鬼神、缺心愿的话,我全都赠与你也无妨。我本就没什么想求助神佛的愿望。” 旁边和尚面有不悦。 徐清圆却欢喜道谢:“那哥哥拜佛时,要许愿让我的心愿达成啊。” 晏倾心怜,想她心愿大约不过是求得父母平安,早日归来。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娘子,她许不许心愿,自己都愿成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应了下来。 而徐清圆跪在蒲团上,认真地跟着佛祖讨价还价: 一愿爹爹并未叛国,洗清罪渊,平安归来,到时再与爹爹吵那还没有吵完的架,怪他当年对她太残忍,她要一辈子都跟他吵,都怪罪他; 二愿娘亲岁岁平安,并未身死,不论娘亲身在何方,还认不认他们父女,愿不愿意回来找他们,她都希望娘亲找到她想做的事,实现她的抱负,会不会归来,她不强求; 三愿晏郎君长命百岁,娶云州徐氏女,双宿双飞,莫提年岁。 -- 蜀州情势难言之时,宰相林承的一封信送到了范阳。 当是时,韦浮正留于范阳,接待南蛮国使臣团,见到了那位摇身一变成为使臣团一员的云延。 先不提进长安,双方先就南蛮国进入大魏国土后对大魏百姓带来的零星扰乱要求赔偿、谈判。云延私自进入长安这样的具体问题,却都被双方当做不知。 宰相爱女林雨若便待于这样的环境中。 两国亲和大事,林雨若不敢以自己的私情去阻拦。于是正如云延说的那样,她再见云延,不管认不认得他,她都得装不认识。 但是她可以装不认识,身体上面对这人的恐惧,却难以消除。林雨若便尽量躲着云延。 “林娘子安好啊?”清晨时分,林雨若出门,正好与云延面面相对。 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这位人高马大、面容深邃的异族王子已经慢悠悠地踱步而来,到了她面前。 她僵硬地说不出话,身体微微发颤,想到那些日子他将她扛着、扔着、随手点穴道。她活了十几年,受到的最大屈辱,便是那时候。 众人惜爱她,又因她爹是宰相,不拿名声闺誉要求她,猜忌她。可是她一次次见到云延,依然会生起惧怕。 云延俯首,微笑:“林娘子抖什么?你可太不听话了啊,留于此地不走,莫非是为了见我……” 旁侧一只手伸来,将林玉若拉到了自己身后。 林玉若抬头:“韦师兄!” 来人正是文质彬彬的韦浮。 韦浮手中拿着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身旁跟着一位一瘸一拐的驿站老头。他徐徐而来,分明一介文人,但在云延这样巍峨不凡的英武之人面前,气势并没有被压住。 韦浮微笑:“云延王子,我们大魏国的女郎和南蛮国不同,不可随意戏弄。” 他转头对林雨若温声:“看来是我对小师妹疏于照料,竟召来登徒浪子。今日开始,我再派十名武士到小师妹身边,保护小师妹安危。” 云延闷笑,撇撇嘴,看到那个林雨若看着韦浮的眼睛都燃起了星光。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韦浮——他对林雨若这番保护态度,就好像之前推三阻四不愿出京来追人的事,不是他做的一样。 云延:“韦郎君好虚伪。” 韦浮致意:“王子也不差。” 有韦浮在,云延显然不可能和林雨若再说什么了,只好失望离开。而那人走后,林雨若不安地告诉韦浮:“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其实应当和他多说说话,他说不定会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也许对你们有帮助。都怪我太弱了……” 韦浮道:“你并非朝廷办差官吏,何必将差事揽于身上?此次出京办差的人是我,小师妹不必多心。” 林雨若不放心:“师兄能处理好此事?我们何时会回长安?” 韦浮:“年底总能回去吧?” 林雨若露出笑,她到底想念自己父母了。但她随意一扫,好像看到韦浮手中的信有她爹的公章……她正要定睛,韦浮将信收入袖中。 韦浮客气温润:“我有些公务要处理,小师妹自己玩吧。” 林雨若怅然若失地点点头,看韦浮和那一瘸一拐的老吏头一起急匆匆进入了驿站。 大风猎猎,气候干燥。 等到了房中,韦浮脸上那似是而非的礼貌笑意也没有消失。关上房门,老吏头卑躬屈膝地候着,见这位郎君将氅衣一扬,抛入榻中,他闲庭信步落座。 韦浮笑:“范阳有些冷,本官有些不适应,见笑了。” 老吏头躬笑:“郎君是洛阳大姓韦家子弟,往来皆是贵人,哪里适应得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韦浮含笑:“是这样。当年家母留在范阳时,大约也是这样的天气,不知她老人家当年可曾适应?” 老吏头一愣,噗通跪地,满头大汗:“郎、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韦浮笑而不语,任由他跪着,自己拆开了林承写给他的信。 信中夹杂着一封其他信件,韦浮眸子微眯,认出这封信是自己母亲韦兰亭的笔迹——这正是林承许给他的承诺。他将林雨若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林雨若若是受辱,他便娶了林雨若;而林承会用韦兰亭生前的一封信来回报。 虽然林承总是推脱自己对韦兰亭的事知道得不多,但是林承身为如今世家名誉上的最高权力者,世家发生的大事,他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不管林承是从其他人那里找到的信件,还是这封信本就在林承那里……时隔数年,韦浮终于拿到了自己母亲临死前写过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韦兰亭从洛阳出发,留驻于范阳驿站时给远方友人写的一封信。 远方友人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在这封信中斥责友人的大胆妄为,天真薄情。她批判友人即将要做的事,严令他停下来,说时机未到,他会惹祸上身,还连累无辜者跟着丧命。 韦浮看着这封纸页泛黄的信,心中笔迹凌乱,多有图改。但他不会认错母亲的字。 他看了信的落款。 此信写于龙成二年十月中旬,寄给一个叫“乔子寐”的人。 在此之后不久,韦浮就收到了韦兰亭溺水而死的噩讯。他和爹赶往范阳收尸,却除了包袱中的几页他人写来埋怨的废纸,连尸骨都寻不到。 他爹抑郁而终,死后终不得与妻子同眠。妻子的死亡真相,要他们的儿子剖开迷雾,一点点追查。 韦浮手握着林承寄来的东西,手指用力得发白,另一手撑着头,却低声笑出来。 跪在地上的老吏头瑟瑟不安,抬头看到这位俊逸郎君眼睛里烈火般燃烧的笑。 韦浮再翻看林承给他写的信:林承要他杀了这个老吏头,指出当年韦兰亭身死的时候,这个老吏头曾当过范阳的县令。有人保这人,林承才一直没杀此人。 而今晏倾在蜀州查乔子寐的案子,相信韦浮看了韦兰亭死前那封信,就能看得出韦兰亭所行之事,是与乔子寐相反的。若是晏倾证明乔子寐无辜,那韦兰亭便会在身死后再次被“鞭尸”一次,受世人指责。 为护韦兰亭名声,韦浮当销毁所有证据。 老吏头颤抖着:“韦府君,您到底在笑什么?宰相大人让我照应您,听您命令行事,可您的命令是什么?” 韦浮抬头打量他。枯槁,苍老,眼睛麻木,后背半躬。这样被生活磨尽生机的人,当年也曾参与害死他娘的阴谋。林承在此事上不会撒谎,因一个小小蝼蚁,不值得宰相撒谎。 可是林承要他杀掉这人,未尝不是一种威胁啊——你若不杀,我就公布你母亲留下的这封信,让世人再次评点你母亲。 舆论是刀,是剑,是锋,是芒。 单单一封没有前因后果的信可以给任何人定罪,上位者肆意操纵而于心无愧,愚民狂欢于正义之时,谁来还韦兰亭一个真正的公道? 韦浮看着老吏头。 他说:“你的宰相,刚下了令,让我杀掉你。” 老吏头一惊,猛地抬头,他要说话,韦浮已经将信纸重重拍于案上,向外高喝一声:“来人,堵住他的嘴!将他押往他的房舍!” 门外的卫士们云涌而至,将老吏头按于身下。老吏头疯狂舞动着手臂要辩解,嘴里却只能发出嗡嗡之声。他被按在地上,无力挣扎,眼睛流出浑浊的泪水,愤恨地向上抬头—— 纤尘不沾的云履走到他面前。 韦浮居高临下,漠然无比:“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有秘密藏着。你拿着这个秘密跟人交换,才能让自己平安活下来。如今,你也许试图效仿自己先前所为,继续拿此秘密跟我交换,好放你一条生路。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那老师已经对你起了杀心,我若不杀你,他便会与我失心。我怎能与我老师失心呢?而你藏着的秘密……” 他微微一笑:“如你这般谨慎的人,懂得狡兔三窟,活到此时必然有你的厉害之处。我这便试试掘地三尺,能不能找到你的秘密。” 他下令卫士们拿下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将人押去此人屋子要行杀戮行径。卫士们杀气重重,他云淡风轻地跟在后面。 出了门,才走几步,身后林雨若急急推开毡帘:“师兄,天快黑了,你去哪里?” 韦浮收了脸上很淡的杀意,回头对她微笑:“办点差事。” 林雨若似懂非懂:“要等师兄用晚膳吗?” 韦浮:“不必,小师妹自行休息便是。” 他背身而走,身影在晦暗的天幕下被无限拉长,天上的黄昏暗光如同一道无形天堑刺入二人之间。他一往无前地走入越来越暗的天穹下,而林雨若放下帘子。 林雨若想,还是等一等师兄回来用膳吧。其他人不等,她总应当等一等的。 毕竟是她阿爹的学生,毕竟是救她性命的英雄,毕竟是初见那日、宰相府中凉亭中温润如玉的洛阳才子韦江河。 -- 若世间能将同时发生的事至于同一张图中,我们便能清晰看到如下这般有趣的画面: 蜀州铁像寺中,徐清圆双手合十,祷告晏倾的婚姻幸福; 晏倾紧接着跪下,祝福徐清圆的愿望成真; 韦浮坐于老吏头寒酸的屋子里,一边命卫士打杀这人,一边命卫士掘地三尺,找这人可能藏着的东西。 老吏头痛呼,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断,又被卫士堵住嘴。老吏头怕了,艰难匍匐,爬来抱韦浮的腿,求韦浮宽容,又被卫士重新拖回去。这样可怜的老人,连卫士都心生不忍,而韦浮只是淡淡擦了擦脸上溅到的一滴血。 终于,屋子被翻尽,老吏头死于棍棒下,卫士们无措看韦浮。 韦浮下令:“剖尸。从他身体中找。” 卫士们心悸于韦浮的心狠手辣,却更不敢拖延。而他们终于从这人的膝盖找到了一块铁片,也找到了铁片中夹着的有些发霉的纸条。 韦浮慢悠悠打开这个连林承都找不到的秘密。 -- 蜀州锦城,离开了铁像寺,天已入昏,徐清圆和晏倾缓缓行于街道上,返回刺史府。 他们在街巷口遇到说书人,许多百姓围观,听得津津有味,他二人便也站在外围,好奇这说书人说的什么故事。 蜀州是皇帝、宰相的势起之地,这里说书的故事,大约都和这两位脱不了关系。今日这说书先生不说宰相,只讲大魏开国皇帝的文韬武略,神勇无比。 徐清圆觉得有趣,便也听了很久。 这说书人画风一转:“当朝陛下之神勇大才,也就旧国的太子羡也堪一比。” 晏倾睫毛动一下,低头看徐清圆。果然,他见到徐清圆一听说书人这么说,虽然她尚文静,却嘴角动了动。 像是一个撇嘴不认的动作,但她是大家闺秀,她并不会做那么没礼貌的动作。这撇嘴幅度,便小的可怜,只有晏倾看到了。 晏倾失笑,心想她是多讨厌太子羡呀。 蜀州虽尊崇皇帝,却对太子羡也很有好感,百姓们并不拒绝太子羡和他们威武的皇帝相提并论,但也要说,太子羡不如当朝皇帝。说书人抓住他们的心理: “太子羡少年神童,苦于国之大势,他力挽狂澜而不得,这终究不是他能救的天下。正是他赴死了,才有我们陛下的英勇。若他晚死几年,我们陛下说不定和他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不知那时又会是何情形?” 众人唏嘘。 庭中中有人开口:“你们没听说过吗,有人传说,那太子羡没有死,还想着复国呢。” 本来已经意兴阑珊想拉着晏倾离开的徐清圆闻言驻足,向那些沉迷于传奇故事的百姓们看去。 百姓们对于太子羡非常感兴趣,很快抛弃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讨论起太子羡有没有死: “这样的少年天才,死了确实可惜。但是他活着的话,并不是好事吧?他要是活着,咱们陛下岂不是窃国……啊!” “他要复国的话,那就又要起战乱了。希望他真的死了,别再折腾天下了。” “你们懂不懂太子羡啊?他怎么可能复国?他就算真的活着,他也不会复国啊。你们忘了他是为什么死的吗?是那南蛮国要他以死谢罪,才肯退兵,他就真的赴死了……这样的人,你说他即使活着,怎么可能再掀战乱,搅得天下不宁?你们太不了解太子羡了!” “你才是胡说!那可是皇位!如果我是太子羡,我就复国!” 众说纷纭,各有道理。 有人坚持太子羡一定会复国,毕竟那曾是他的天下;有人坚信太子羡对民众天下的悲悯,料定太子羡即使活着也不会再想皇位。 太子羡是何品性,终究活在人们的臆想中。 徐清圆扯了扯晏倾的袖子,低声:“我们走吧。” 晏倾淡淡“嗯”一声。 -- 二人依然行于街上,夜火亮起,灯火渐次,时而有小儿欢笑着从两人身旁穿梭而过。 徐清圆拢住手臂,垂着眼。 她轻声问晏倾:“你听到他们方才说的话了吗?” 晏倾没回答。 徐清圆已经习惯他经常会听不到她的说话,以为他这次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而没有听到她的话,便只自言自语:“太子羡其实有些可怜。” 这是徐清圆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评价太子羡,晏倾不禁低头看她。 徐清圆:“他似乎过得一直很不快乐,一直在生病,一直操持国事,后来灭国之罪也到了他身上。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却好像依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终点。世人赞誉他的时候,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 “明明大家都叹息灭国,但是好像谁也不忍心责怪太子羡。因为他已经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在眼中。世人好像给了他疑似公允的评价,但他依然很不快乐,依然赢得了那样的结局。 “听说他是闷棺而死。那样是不是格外痛苦?” 晏倾睫毛颤动,目光平平望着远方。 闷棺而死的痛苦吗……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旦流走,一旦过去,他的呆病会带走所有的感觉。 晏倾说:“他也许没想过那么多,也许根本不痛苦。” 徐清圆摇头:“我虽然对他有些怨,正如我怨我爹一样。但有时候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我觉得,即使太子羡还活着,他也应当不会复国。世人应该放过他的。但是他当年若是活着多好,他活着会是另一番景象。” 晏倾眼睛颤了颤,袖摆微扬,并未言语。 徐清圆:“清雨哥哥你觉得呢?” 晏倾沉默很久。 二人在街上走,好久徐清圆才听到他回答:“如果真要有人死,死太子羡一人,换其他所有人可活。死便死了,也无不可。” 徐清圆停下脚步。 晏倾回头看她。 她盯着他眼睛半晌,伸手轻轻将他袖子握紧,攒于手中。她心中忧惧,又刻意藏住。 清圆望着他:“幸好你不是太子羡。” 一片水落在晏倾睫毛上,他目光迷了一瞬。他没有看清她的神色,只影影绰绰间看到周围百姓人家亮起的火烛,烟火人间甚美。 徐清圆的声音落入他耳中:“我舍不得你。” 那片水化掉,晏倾眼前重新清明。他脸颊不受控地绷了一下,心头也重重被击。 他立在街市繁华中望着她,见她仰头托手,惊喜而笑: “清雨哥哥,下雪了。” 晏倾只沉默看着她—— 到底经历多少苦难,捱过多少艰辛,才能求得后半生的顺遂? 他早已不想那些,不需要那些了。 他在神佛前许愿,将他所有的运气,给予他心悦的女子吧。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吧。 他不能身随她侧,不能伴她长行,却依然希望她过好这一生,和他完完全全地不一样。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1(“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韦浮从老吏头冰寒的茅宅出来后, 天地至白,正逢大雪。 他非常冷漠地吩咐卫士将死人草草埋了,就负手向驿站走去。这里死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对于范阳整个官署机制来说,却都不重要。 不会有人为老吏头伸张正义,不会有人来质问韦浮发生了什么事。 人命轻贱, 如何如何。 韦浮负手走在雪中, 漫漫清雪覆着他冷薄的容颜,将他衬得更如一尊冰人般。杀人让他觉得恶心、肮脏,这雪越来越大, 却无法掩藏他的罪恶。 他袖中的手捻着一片薄薄的泛黄的、快被腐蚀的纸片。那纸片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 是一个公章。 韦浮辨认许久,才认出那公章上的一个“乔”字,其他字迹都已经模糊,看不清了。想那老吏头将这纸片藏于自己的身体中, 用来当保命手段, 最终却仍为这纸片而死。 若是知道迟早是个死字,若是早知韦兰亭的儿子是如此一个目无法纪的疯子, 他当年可还会伙同其他那些人, 造成韦兰亭的溺水而死? 雪落在睫毛上,韦浮低头微笑。 “师兄,你回来了呀。”婉如黄鹂的少女声将韦浮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韦浮抬起头,看到驿站中自己所住的屋门外,稀薄青石阶上, 林雨若抱臂而坐,娇俏面容被她放于一侧的灯笼照得盈盈一派, 石榴裙裾绯红若火,猎猎正燃。 这却是温暖的,光华的,和雪、韦浮都不一样。 提着灯笼的少女见韦浮只望着她而不语,面上的冷淡还未曾融化,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对他露出笑容。 她曾经很习惯自己兄长林斯年对自己的厌恶淡漠,而今韦浮只是神色淡一些,并不能打倒她。 林雨若笑盈盈:“师兄回来的这么晚,好辛苦。我在灶房温了饭菜等师兄回来一起吃。我这就去安排。” 她拍了两下手,便有小吏站在廊角口向两人行了礼,转身去端食物了。 韦浮慢慢走上前,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林雨若才跟他一同进来。 韦浮站在一旁,以一种漠然又古怪的视觉看这位宰相爱女忙前忙后,像只小黄鹂一样活泼无辜,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她时而偷看他一眼,对上他的凝视后连忙移目。 韦浮看到了她躲闪目光,微红脸颊。 他再次捏了捏袖中的纸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蜀州,见一见晏倾和他真正的小师妹徐清圆。 他母亲的死和那边的事分明扯上了关系,不然林承不会下令让他杀了老吏头。他从老吏头身上搜到的这个纸条,不知道又能拼凑过一个什么故事。 但是他奉命来和南蛮使臣团谈判,迎接使臣团入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一举一动都被会林承发现。 谁能帮他藏住这些窥探的眼睛呢? 林雨若正紧张地张罗着食物,生怕韦浮因少了一餐而久积成疾。她将一盘盘食盒放在桌上,让仆从们下去,自己再亲自将饭菜端出来。 她向后退一步,正想欣赏自己的杰作,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身后青年身上的气息让她心慌,她忙要道歉退开,韦浮慢慢开口:“小师妹不必回头,我与你说几句话。你回了头,我反而会生愧,开不了口。” 韦浮停顿一下:“我是有些对你不好了,你若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林雨若怔忡片刻,正襟而立,认真答:“师兄救了我,师兄要我帮什么忙,我都愿意。” 韦浮慢悠悠:“任何忙都可以?” 林雨若:“……起码不能于国有害,害人性命吧。” 她听到身后青年轻轻笑了一声,华贵清矜,听得她耳热。 林雨若小声:“救命之恩,当……以性命为报。” 韦浮:“我不要你的命,你帮我这个忙,日后你我两清,你也不必再觉得自己欠我什么情。我会将你置于什么境界,待我事成后你也许仍不知道。但我心知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所以帮不帮随你,师妹可以多考虑两日。” 他退开要走,林雨若忽然转身,握住了他袖子。 他低头,林雨若仰望:“不妨说说什么忙?” 韦浮:“其实也简单。这两日,我会加快进程,和使臣团谈判结束,双方相携入京。但是我有些事要离开,不会跟你们一同走。我需要小师妹帮我遮掩,帮我证明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还得防着那云延王子,不让他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你是宰相之女,有心任性的话,他人都不敢阻拦。你要尽可能拖慢进京的行程,我会尽快返回,在入京之前回来。” 林雨若懵而眨眼。 她问:“我要如何帮师兄你遮掩,证明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呀?” 韦浮目中生笑,几分促狭地对她眨了眨眼。 男女之情,是最好的借口。他光风霁月之形容,便是与宰相之女生出几分暧、昧,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只是这对林雨若不太公平,全看这位女郎如何选择。 可是韦浮嘴上如此说,心中却知道林雨若一定会帮他——她对他有爱慕之心,又善良得连林斯年都能原谅,不是吗? -- 蜀州的刺史府中,月上柳梢,晏倾刚吃了药躺下一会儿,便有人敲门。 风若坐于地毯上玩着九连环,听到敲门声十分不耐:“天天敲门天天敲门,都不让我们郎君休息一下。不开门!” 晏倾用帕子掩口,咳嗽着披衣,声音微虚:“风若,去开门。” 风若十分不情愿,郎君的病在他看来,一日比一日严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体谅,说不定还盼着郎君病得更重些……风若愤恨之时,听到门外徐清圆柔甜的声音: “晏郎君,你睡了吗?” 风若一愣,立刻一阵旋风似的扔了手中九连环,冲过去开门。 晏倾坐于榻上,半晌无话,心里些许不是滋味。 他掩盖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缎袍,便出了里间。他到外舍门口,果然见到风若正和门外的女郎说话。 徐清圆披着素色外衫,着一件紫色绣花抹胸长裙,长曳至地。晚风徐吹,她在屋门前灯笼光影下,亭亭玉立,那裙裾上所开的片片花叶,仿佛跟着蜿蜒至人心口。 只是风若的神色不太愉快。 风若还要说什么,晏倾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徐清圆与他四目对上,他目光躲闪一下,避开她的美丽;她目光同样躲了一下,避开晏郎君的衣容微散。 晏倾说:“徐娘子要寻风若说话吗?人多口杂,你们最好不要去外面。我将屋子让给你们……” 徐清圆哪里是找风若,惊愕十分:“不不不,郎君,我是找你的。” 晏倾吃惊,看她一眼。她最近总是找风若,两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话。 晏倾私下也想,是不是风若活泼开朗,比较能讨她喜爱?想她也不过堪堪双九之龄,心性不定,更爱开朗活跃的郎君,也不难理解。 可她怎么会是找他呢? 晏倾微茫之下,徐清圆硬着头皮进屋,迎向晏倾。晏倾步步后退,被她几步逼进了屋中。徐清圆一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徐清圆并非真的无事登门,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个靠近晏郎君的主意,自然要来分享。 二人入座,风若不情不愿地去倒茶,扭头听到徐清圆柔声细语地关心郎君:“清雨哥哥,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你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脸色更不好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 晏倾解释是老毛病,养养便好。 徐清圆忧心忡忡:“可你这样,若是病倒在这里,刺史那些人才要开心了……” 晏倾浅笑:“怎么也不至于病死在这里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眼的锐利,让晏倾微怔。 他听到徐清圆很温和的话语:“晏郎君什么时候死,我陪着你一同死。晏郎君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晏倾:“……” 他眼睛垂下,语气淡了:“徐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圆仍是温温和和的:“知道。我在威胁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一贯觉得我不懂事,太过年少。我便糊涂给清雨哥哥看。” 晏倾:“你……” 他怒火攻心,气血难续,开口一个“你”字,便说不下去,拿起帕子捂嘴就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身子发抖,风若连忙丢了茶壶来看他。风若怒瞪徐清圆,徐清圆惊呆,惶恐无比。 她带了哭腔,从木榻上急急起来要过来看他:“清雨哥哥!” 晏倾别过头,他说不出话,只抬手虚弱地向她摆了摆,并试图推开风若。他咳得满面绯红,可同时冷汗淋淋生起,汗毛倒立,浑身僵硬,如同脱水般汗水不住。 面颊又苍白,又涨红。 徐清圆急得不得了:“风郎君你别碰他呀,你看他都出汗了……” 风若结巴着急:“我我我不碰他他咳得更厉害了啊……” 电光火石间,徐清圆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猜测。她生出勇气推开风若,自己上前弯腰拍晏倾后背,拿帕子给他擦汗。他无力地向后靠在榻上,她俯下身抱住他,不停给他安抚。 他竟然真的可以接受她的靠近,少女馨香入怀,他被风若碰到肌肤后燃起的滚烫灼热的幻觉,因此和缓了很多。 晏倾的呼吸渐渐不那样困难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急,我不乱说话了。但是你也有错,你那样吓我,我怎么办呢?我、我……我还求你还我爹清白,你怎能把死挂在嘴边呢?你挂我也挂,你干什么生我的气? “清雨哥哥,你好讨厌。” 风若看得目瞪口呆——他几时见过女子这般对郎君投怀送抱,郎君还能接受得了? 风若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头,尴尬往复几次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反正郎君不能被他靠近不能被他碰,他想了想,干脆退出屋门,伸长耳朵在门外听动静。待郎君不咳嗽了,他就离开,再煎一副药给郎君。 屋中女郎哭声很小,郎君的咳嗽声渐渐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脖颈红透,拍着怀里少女的后背,换成了他轻声抚慰她:“好了,别害怕了,我没事了。” 他手轻轻动了下,将染了喉间血的帕子扔入了木榻下,用脚轻轻踢开。 他靠着木榻而坐,上身后仰靠着墙,而一直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用手拍他后背帮他止咳的徐清圆已经完全依偎在他怀中。 本就穿得不严实的衣袍松散开来,惊惧之下的徐清圆抱他抱得用力,他的领口因此被蹭开一点。 肌肤又红又白。 徐清圆泪眼婆娑,从他怀中抬眼。 他赧颜:“我没帕子了。”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压在他颈间的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帕子,犹豫着折叠了一下,用干净的、没有沾上汗渍的另一面给她擦眼泪。 他很愧疚:“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两日……是病得有些厉害。但是……你也得改一改你动不动靠近郎君的坏习惯,好不好?” 徐清圆目中微红,含怨而睨。 他只好道:“那……是我不好。你不想改……却也不行,还是得慢慢改。” 徐清圆无视他纠结的细枝末节,只轻声:“你是不是不怕我靠近你,不怕我碰你肌肤了?” 晏倾犹豫一下,回答:“是。” 徐清圆再问:“那你是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自己轻薄性命,我顺着你的话,你便对我生气?” 他再犹豫一下,说:“……是。”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借自己身体不好,让我必须服从你?你是不是吓到了我?是不是很坏呢?” 这分明不是晏倾的意思。 可他看她眼圈通红、鼻尖通红,心中便愧疚。他觉得自己总让她哭,实在可恶。 他便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声音更低:“是很坏。”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呢?” 晏倾无奈:“……是。” 他且羞且愧,认错:“是我欺负了徐娘子。” 清圆:“不是露珠妹妹吗?” 晏倾怔一下,从善如流:“是我对露珠妹妹不好,我太活该了,应该百般补救才是。” 眼中雾濛濛的清圆露出笑容,俯身再扑入他怀中,她怪罪他:“我爹也没这么吓唬过我,你是很讨厌,让我、让我……变得很奇怪。我讨厌你。” 晏倾心口猛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她软绵绵地重新抱过来,肌骨香暖,他手足无措之下注意到两人行为的不妥,他试图推开又担心她多想,不禁左右为难。 他手拿着那方帕子,都不敢落下。另一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好一阵子,他才克制住自己回抱的冲动,勉强温声:“好了,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坐着说话便好。” 徐清圆迷茫抬眼,眼睛上羽帘一样的密密睫毛擦过他下巴,换得他身子一僵,猛地别过头。 徐清圆便只看到他散下乌发下绯红的耳珠。 但她以为这是他先前咳嗽咳出来的。 徐清圆:“说什么?” 晏倾声音微哑,既克制,又微恼:“你自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却来问我?” 徐清圆呆了呆,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也终于反应过来她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有多不好。她后知后觉地红脸,支支吾吾地躲开,正襟危坐回到原位,心跳快得她心神何其不宁。 她搭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手心渗汗,低着头不敢看晏倾。 这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她竟然敢抱晏郎君,敢那样对晏郎君……晏郎君没有说她“不知羞”,当是涵养好极了。而且,他都从来不生气的吗……他生气难道一直是这个依然和气的样子吗? 徐清圆胡思乱想间,晏倾也不说话。 二人一侧头看着窗,一低头看着案几,各自慌神而不语。 风若敲门:“郎君,药来了。” 屋中二人才回神,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风若端药进来,看晏倾神色一扫疲态、精神好像都好了很多,他惊喜于徐清圆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他这次不敢碰晏倾,小心翼翼地把药放于案几上就退开。 徐清圆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晏郎君,是这样。我再研究了《九歌》那本书,越发觉得刘刺史正堂上挂的假画可以对照。我想拿假画试一试,可是我每次路过正堂都不敢多停留,画中的枝叶纵横也过于复杂。几日下来,我仍然不得头绪。晏郎君,如果我能拿到那幅画就好了。” 窗下晏倾坐姿笔挺如松鹤,微皱眉,谈正事时同样肃然:“那画日日悬于正堂,一旦拿下,太过容易发现。” 徐清圆颔首:“所以,我想试图靠记忆可以复原那幅假画。” 晏倾微愣,看她。 风若也惊讶无比,结巴:“不、不是吧?你记忆好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一幅画完全背下来?” 见他们误会,徐清圆忙摆手:“不不不,我记性虽好,却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我想风郎君可以制造机会,给我半个时辰的时候,让我去记那幅画。连续给我两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可以把画全部记下来。” 风若若有所思。 晏倾摇头:“两次机会,太过冒险。刘禄看中那画,拿画作当鱼钩。一次机会已经很危险,两次机会一定会被察觉。更何况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太难了。” 徐清圆急了:“可是只能如此,我才能记住那画……” 晏倾看她,温声:“我与你一同吧。” 徐清圆不解,风若猛地侧头看晏倾。 晏倾:“给我半个时辰时间,娘子你记一半,我记一半。事后我们将记忆的画作复原拼凑,便能得出一幅新画,供娘子研究线索了。” 徐清圆怔忡又惊喜:“晏郎君,你不是说你不能过目不忘吗?” 晏倾笑了一下,唇色浅淡:“试一试罢了。若是记得不如娘子多,娘子不要怪我误你大事就好。” -- 徐清圆走后,风若便沉着脸直面晏倾。 风若:“郎君,你怎能答应?” 晏倾低垂着眼:“你觉得我记性不如她,会误了她的大事吗?你放心,我虽不如她,但集中心力,应当可以……” 风若打断,厉声:“我才不在乎你们记性谁好,谁过目不忘!我只知道你身体都这样了,你再花那么大的心神去记一个画,心力交瘁之下,你岂不是又在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徐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开心。” 风若扭头:“我这就去找徐娘子。” 晏倾:“回来,不许去。” 晏倾坐于窗下,孤身影薄,苍白如天上皎月,光辉却黯。 他只说:“耗费心神之事我从小做的多了,心中有数,这一次也无妨。我记性确实比不上徐娘子,但自从我服药之后,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些,我记性比起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 “风若,蜀州之事是一张拼图,这块拼图上,如今只差那么一块。只差一点我就能拼凑出真相了,岂能在这时徒徒停下?我答应你,蜀州事毕后我们回到长安,我会好好养身体,不再劳神。如此可好?” 风若默然许久。 他道:“你答应我的,你得做到。” 晏倾:“嗯。” 风若:“好好养身体,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晏倾:“嗯。” 风若:“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晏倾:“嗯……嗯?” 风若心性活泼,大笑着从门口翻出去,甩个鬼脸:“你答应了的,可别耍赖啊。你可是一言九鼎的人,反悔会让我看不起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夜未央,月长明,天地清寒。 此夜此时,韦浮穿戴风帽氅衣,策马离开范阳,只身赶往蜀州,风雪无阻。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2(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本想在刺史府放把火, 声东击西。其他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可以去前厅看那幅画。 晏倾却在思考后摇头:“此事最好不要将我等牵连进去。纵使刘禄对我等一直有所疑虑,但是我们尚身在他的地盘上, 如此打草惊蛇,激得狗急跳墙,难免不好。” 于是,他们迂回一番, 想到了大柳村的盗户。 徐清圆跟着晏倾, 再次返回了一趟大柳村。只是这一次,不只他二人前往,他们带上了刺史府的卫士们一同在大柳村周边徘徊。 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躲在村中破旧屋子里, 握着他们以农具充装的武器, 监视着在村子周边行走的这些人。 徐清圆跟晏倾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后背时时感觉到他人凶狠的窥探目光,晏倾轻声为她解释他这么做的缘故——他们带着刺史府的卫士在村子周遭转悠,盗户和刺史本就不牢固的关系难免产生猜忌。他们转悠的时候越久, 这些盗户越怀疑刺史要拿他们当冤鬼。 能成为盗户的人, 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不读书,不识春秋, 不问道理, 他们生了燥,不会试图跟刺史讲道理,很大可能直接动粗。 但即使是盗户也知道直冲刺史府很危险,他们会选择一个好的动武机会,质问刺史。 风若并没有听懂晏倾这些解释, 反正不管晏倾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但是徐清圆举一反三, 立时明白了:“如果盗户来刺史府找麻烦,刺史也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之前被盗户丢下井,我们想要探查一下这些人的根底,又有什么错呢?刺史焦头烂额地应付盗户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晏倾颔首。 风若打个哈欠,无聊地走开。 徐清圆却兴致勃勃,还蹙眉生忧:“但是如果行事的话,最好的时机是晚上。这些盗户看上去不是很聪明,他们懂得最好的时机是晚上吗?” 晏倾说:“那便需要我们小小暗示一下了。” 徐清圆提裙跟着他:“郎君你们大理寺,对这些盗户都这样了解吗?大理寺不应该办这样的案子才是啊。” 晏倾解释:“在我当官之前,四处求学时,我见过盗户。” 徐清圆吃惊,停下步子。 晏倾回头看她。 徐清圆乌黑的眼睛睁大,带着三分迷惘:“当官之前?你少时求学过?” 晏倾早有准备:“不然呢?你难道以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有过去吗?” 徐清圆目中更加迷茫。 她对晏倾有点儿猜测,这猜测让她左右思量,不敢证实。可晏倾这样的话,又好像在戳穿她——她的猜测是假的,他就是晏倾,不是其他人。 二人对视,风声簌簌,落叶飘落。 徐清圆:“郎君……是哪里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这些确实从未听郎君提过。” 晏倾镇定自若:“幽州人士,家排第四。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不应问这些。” 徐清圆美目流盼:“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世人谓女子当矜持,可男子也不该告诉女子这样的事吧?” 晏倾心口一闷,在她的目光下,良久无言。 他别过生热面颊,说:“随便说说,娘子不必乱想。” 太子羡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是幽州人士。 -- 风若百无聊赖地指挥着卫士们左右探查,徐清圆青翠色的裙摆曳地,她走在坑坑洼洼的草地间,向前方的晏倾拽了拽袖子。 晏倾回头,疑问看她。 他大袖翩飞,因病而更加瘦逸,清俊风流之态,谁不喜欢呢? 徐清圆:“郎君,我的裙子沾上泥点了。” 晏倾便顺着她指的裙尾看去,见素色丝绦和披帛相缠,拖过地后,地上残留的前几日雪水所化的小水洼弄脏了她鞋履和裙摆。 可是晏倾依然不解——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想让他注意自己的美貌,结果他一径不看只盯着她裙裾,她只好叹口气,心中发愁:晏郎君也太难追慕,太难打动了。他都不看女人的吗? 而晏倾想了半天,胡乱猜她的心事:“是我大意,天凉了,娘子缺了很多冬衣,回去我们去趟市集,为娘子添置。” 徐清圆说:“这身衣裳我还蛮喜欢的,我也不爱日日花郎君的钱,我还不起郎君的恩情。” 她支支吾吾:“我心中有算账,蜀州一路上郎君在我身上花费的脂粉钱、衣物钱,数额大极,恐怕回了长安,我将自己赔给郎君,都不够还郎君钱财。” 晏倾眉目清黑,静静望她:“我并不用你还钱。你算是我所审一案中的嫌疑犯人,你的一切应由大理寺监察核实。你若不习惯,可将你我的关系,看作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人,必须让你平安回京,不得冻弊于蜀道。” 徐清圆一滞,说:“可我心爱的裙裾弄脏了,我却舍不得。” 她向他伸了手,小声:“木头哥哥,你不能扶我一把,不能拉着我一起走吗?” 木头哥哥? 晏倾一愣之后,目中带了几丝笑——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但是,晏倾说:“于理不合。” 徐清圆唇抿了抿,目有哀意。 他伸手过来,隔袖握住了她手腕,拉着她将她从水洼后带出来。徐清圆心中欢喜,他侧脸看她,低声:“下不为例,不要总撒娇,也不要给人乱起绰号。徐娘子,你忘了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吗?” 徐清圆察觉到卫士们的目光已经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她忍着脸热,小声:“我是大家闺秀呀,我也没有撒娇。是晏郎君对我不好,总不理我,不体谅我。” 晏倾垂眸看她:“你以前从不抱怨的。” 徐清圆:“可我不抱怨,晏郎君就不知道。而且我根本没有撒娇——你根本不知道我撒娇是什么样子呢,就乱教训我。” 晏倾无奈:“我没有教训你。你……你乖一点。” 可他思绪却飘飞,忍不住想起了些过往的浮光掠影——他想他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 -- 旧日王宫宫门前,半大的少女缠着她爹,一口一个“爹”叫得亲昵,抱着徐固的腰不放徐固走。少女口口声声:“我不要你雕的那支花,我不喜欢那个!你重新给我雕,你不雕我就要哭,就要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小小年纪已经十分伶牙俐齿:“你、你不许走!我是没娘的孩子,你再不对我好,我就太可怜了。你天天进宫教别人读书,不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坏爹爹啊。可我不怪你,我只要你雕好看的花给我,你干什么还说不呢?爹爹,你不讲理。” 徐固满心无奈,被女儿拦道于御街,侍从和内宦都低着头装作不知,徐固却可以想象他们在憋笑。枉他平日清高儒雅,他的所有形象在女儿这里荡然无存。 女儿只记得他雕给她的木簪子上的花她不喜欢,她要换新的! 徐固努力板脸:“露珠儿,听话。我前日才给你雕了簪子,你还没用,又想换新的,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教你勤俭持家,你一点没记住吗?” 他娇俏的雪一般花一般、被捧在掌心的女孩儿仰脸。 日光缓悠,擦过宫墙,一丛杏花从枝头坠落,落了宫墙下的父女一身。 少女清湖眼中波光粼粼,她说话何其理直气壮:“可你就是砍几个木头,和勤俭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了,我要找我娘,我要跟我娘去战场,我……” 徐固焦头烂额地哄着女儿,无意中看到车辇停在路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他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连连答应她的条件,好让车辇通行。 他抬头看时,帷帘深重,在南国王宫中这么神秘不肯露一丝风的人,只有那位少年太子。不知那少年太子将他和女儿的吵架听了多少。 徐固作为太傅,当日教完太子课业,他收拾书本要离开时,收到了屏风后少年太子递来的一张字条。 徐固抬头看眼十二段锦绣墨石屏风:他已经教这位殿下读书近十年,这位殿下却依然无法和他说话。这样的少年,真的能坐稳皇位么?这世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无法开口无法见人的天子? 太子羡写来的字条,是问徐固:那是你女儿吗?不如常带她进宫,太傅授课之余,也能常见到女儿。宫中本也没什么人,老师的女儿,不必讲究太多忌讳。何况卫清无是那般厉害的女将军,女将军身后的家人,南国自当养之。 这一年,这一次,是太子羡第一次见到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少年释放善心,让徐固感恩涕零,心中也不是滋味。 徐固俯首行大礼:“多谢殿下!” 许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事,在太子羡印象中总是沉默冷言的徐固说了很多有关女儿的话:“清无常日不沾家,我们露珠儿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格外粘我。殿下年少,自然不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是什么滋味。 “是又怕她软弱被欺负,又怕她强势吓到别人。是不敢让别人碰她一下,是看谁都觉得是觊觎我宝贝女儿的恶人。是从小要抱着她、学着给她梳头发,是要哄着她入睡,一遍遍跟她解释为什么她娘不陪她。 “既想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教给她,又恨不得她平平安安长在我膝下,永远不必见识世间残酷。” 屏风沉静,正如屏风后的少年一样。 徐固:“臣失言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羡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高大的侍卫再次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太子羡再次劝他:让徐清圆在宫中玩耍,长伴他身畔吧。 此时是天历十九年,太子羡将将十二岁,徐清圆更为年幼,只有十岁。 徐清圆十岁开始出入南国王宫,天历二十一年时差点选为太子妃却被徐固拒绝。 后来随着南国的迁都,她在同一年第一次跟随父母去往长安,在第二年上元节的兴庆宫下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年太子羡。 再过了几个月,她被太子羡牵连,差点烧死火海时又被他所救。她不知自己是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时,并不知道更早的时候,在出入王宫的御街前,那车辇中的少年就见到了她,与她擦肩。 她从不认识他。 但他一直认识她。 他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却记不住她的相貌。 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 所以晏倾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也知道她真正依赖一个人,撒娇有多让人招架不住,伶牙俐齿有多让人说不上话。 不过晏倾此时并不用招架那样的徐清圆,此时的徐清圆尚是一个矜持温婉的小闺秀。 时间回到龙成五年十月冬,刺史府一夜,遭盗户强闯。 盗户夜闯刺史府,提着武器打来,将睡梦中的刘禄惊醒。不光刺史,连刺史府的郎君刘禹都慌慌张张地提裤子,跑出屋子: “怎么了?咱们家遭贼了?谁敢偷咱们家?” 侍卫们让这位刘禹小郎君进屋,不要出门生乱。可是他们转个身,刘禹就被敲了脖子,晕了过去。风若将刘禹扛走,扔到了冲刺刺史府的盗户们面前。 风若在树上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一声:“小郎君,您怎么被他们抓住了?这可怎么办?” 他又改变嗓子,粗声粗气对着另一头人气势冲天地喊一句:“都住手!我们抓到了你们府中郎君,你们不要他命了吗?!” 这些胆大妄为的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了刘禹,而刺史府的卫士们同时反应过来刘禹被抓了。刺史府的卫士们额上青筋直跳,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这位小郎君怎么天天被抓?天天被敌人用来钳制他们? 深夜里,刺史府被冲,火光冲天,无法无天的盗户没有组织,乱无秩序,却是仗着凶恶和不怕死,再加上他们恐怕掌握着刺史的某个罪证,才让这刺史府被一冲便散,卫士们焦头烂额,却一时间难以建起有力的壁垒。 刘禄衣衫不整,一边系带子一边冲屋中冲出,胡子乱糟糟:“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 下人报告:“那些盗户闯打过来,要找您算账……说您不守信用……” 刘禄脸黑如盖,他隐怒:“找他们的领头人!跟他们谈!蠢货……” 他突然压低声音,隐晦地看眼西边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给晏倾三人安排的住所。 刘禄:“小心些打发,别让他们惊动府上客人。如果少卿夜里被吵醒,要见他们,一切就完了。” 他的忠心侍卫连连点头,却苦恼:“但是这些人目无法纪,根本没有领头人……他们这种散沙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冲进府?” 刘禄目光一闪,心里一咯噔。 他握住侍卫的手用力,声音急促加重:“你们先稳住这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我、我……有事先去看看。” 前院被盗户冲入,火光照亮半边天,厅堂的门紧闭,晏倾和徐清圆站在那悬挂的假画前,提着灯笼仔细记忆画作。 外头声势喧嚣,脚步杂乱,时不时有火苗飞窜,外面的每一丝动静,都让厅堂中的二人紧张多一分。 徐清圆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她拼命记忆画作,和晏倾分工,她记左半天,他记右半边。可她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外面那么大的声势,卫士们的脚步声时不时靠近,每一次她都害怕门被从外推开,她和晏倾被发现。 她的良好记性,在这种环境下,大打折扣。 徐清圆额上渗汗,后背僵直,心脏跳得厉害至极。 她忍不住走神,忍不住看旁边的晏倾。而她看到晏倾盯着画、额上同样有汗,她便更不安。她想她出了一个不太好的主意,这样的环境下,她和晏倾怎么可能记得住? 脚步声再一次靠近。 晏倾突然侧头,向她伸手。她大脑空白,任由他拉着她往后方疾走。他吹灭了灯笼中的火光,拉她钻入了里间小榻底部,藏身进去。 徐清圆微微发抖,她手心的汗比他还要多,惹他低头看她。 他见到徐清圆苍白的面色、被她自己咬破的红唇,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极致环境下,她比他更怕。她太想帮他,越是想,越是对自己苛刻。 “吱呀”。 厅堂大门被推开,刘禄走了进来。 躲在木榻下的二人,只能看到进来的人的鞋履。 黑漆寂静,心跳声过大。 徐清圆慌乱之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晏倾突然伸手,将她转个肩,将她抱入怀中。同时,他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他黑泠泠的眼睛神色寂静淡然,丝毫不因为这种情况而慌张。他对她做个口型:别怕。 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被他搂在怀中,与他一起躺在木榻下方,只盯着他的面容和眼睛。 她不必惧怕,她只用看着他便好。 刘禄坐在了木榻上,玄色衣袍下摆垂地,下方的世界中,更加幽黑一片。 晏倾听到刘禄喃喃自语:“奇怪,难道没有人闯入?” 刘禄目光向旁边挪,晏倾一顿,想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灯笼——不能被刘禄看到。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3(“我许愿今夜清雨哥哥可...) 黑魆魆的厅堂中, 刘禄扫视四周异象时,榻下的晏倾屏息,松了捂住徐清圆耳朵的手。 他试图将搁置在榻边木栏口的灯笼捞进来。 但是他躲在长榻下靠里的地方, 灯笼所放的方位让他行动不便。他手虚虚试了几次,没有调整好姿势,而外头的刘禄已经重新站起来,尝试着在黑幽的屋中走动。 忽有一股馨香袭上晏倾面颊, 软绵温热, 让他血液僵住。 徐清圆发现他的意图,竟轻轻挣开他,上身向外去够, 手指努力地够向那灯笼。她身子纤巧玲珑, 平时晏倾并不会去注意,而此时此刻,狭小空间内的磕磕碰碰,让她的心口擦过他脸颊, 呼吸跟着拂过。 她一十八芳龄, 美丽多娇,玉体窈窕。每一动作, 每一弯弧, 都如月牙般生动鲜妍。 他骇然后退,无路可退,更有热血袭身,激得他手指跟着发抖。 身为男子的劣根性,从未如此明显地让晏倾感觉到——他竟也有那种近乎肮脏的冲动。 晏倾僵卧不动, 感官尽被她包围之时,他闭上了眼。 清圆一心一意要拿那灯笼, 并未留意晏倾的僵硬。刘禄的鞋履走到灯笼所藏的那一边角时,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抱入了榻木下,灯笼把手上的流苏如一尾小鱼,调皮躲过刘禄的视线。 清圆憋着气。 “咚——” 一只摇摇晃晃的箭扎在了厅堂外的布窗上,将里头三人都吓了一跳。 卫士在外喘气:“府君,我们抓到一个乱射箭的盗户了。其他人也差不多了……” 刘禄:“走,去看看!动静小些,莫声张。没有惊动府中贵客吧?” 刘禄匆匆向厅堂外走,卫士在外回话:“应当没有。晏少卿那边的院落并未亮灯。他们住得偏远,应该不知道这边的事。” 刘禄要推门出去时,心中不安的感觉迟迟不曾下去。他回过头,一道月色从漏出的门缝照入,落在厅堂上悬挂的那幅“芙蓉山城图”上。画上芙蓉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山城图没有丢。 卫士在外催促,刘禄压下自己那点不安,推门出去了。 待外面动静远去,徐清圆才抱着灯笼从榻木下钻出来。灯笼放于旁侧,她弯腰伸手去拉跟在她后面爬出来的晏倾。晏倾避开她的手,低垂着眼睛。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些许迷惘。 晏倾从地上爬起时趔趄了两步,他甚至侧头捂嘴,藏了两声闷闷的咳嗽声。 晏倾低声:“他不会回来了,抓紧时间,我们必须在半个时辰内离开这里。以后也没机会再来了。” 正事要紧,徐清圆便压下这点异常,和晏倾重新去记那幅画。 -- 半个时辰后,在风若的接应下,二人急匆匆离开此地。 风若看二人,见这对璧人皆是面色肃然,脸色微白。 此时那些盗户已经被刺史安顿下来,院落不再吵闹。无论刺史打算如何安顿那些人,晏倾二人已经不关心。他二人如今满脑子都是画作细节,一丝不敢大意,只恐稍微错神便忘了画中细节。 这也许是风若一生中少有的能看到的奇观——他家温柔别扭的郎君与同样的徐娘子第一次不扭扭捏捏讲究礼数,进了晏倾所住院落后,双双直冲入屋中。 风若慢一拍,踏进屋子时,见那二人并肩于案前。一张宣纸铺陈,两人各执一笔,一左一右,低头作画。 这般才子佳人才有的默契,各自对作画的见解与记忆的强悍,都在此时展现出来。 风若:“呃……” 他想问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结果晏倾和徐清圆齐齐开口:“不要说话。” 不要说话,不要打断思路。 一千多条沟壑纵横即使分成两半,每人也要各自记住五百多条。这五百多条不能有一丝错,徐固原画讲究的是信然而走,这幅乔宴所作的赝品画因为承担了不属于画作本身应该有的意义,变得严谨复杂,需要人破解还原。 世间确实少人能记得一丝不差。 风若见二人下笔如飞,迅疾万分,各自额上又微微出汗。整个复原的过程,他第一次见到晏倾会手抖,也第一次见到徐清圆会流露出那种怀疑自己记忆的神情。 虽则如此,这幅画在他们笔下徐徐展开。 芙蓉花从山城两边向中间蜿蜒,剪影中的舞剑美人早已没了痕迹,更重要的芙蓉花则开得烈烈艳艳,如山水葳蕤,向画中心聚起。终于,晏倾和徐清圆手中的狼毫碰到了一起,浓墨晕染,落下最后一笔,这幅画终于补完,大功告成。 徐清圆手上一松,向后跌坐。 晏倾比她更糟糕,他同样跌坐,撑在案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面色如金纸一般。他抬起眼睛,看到徐清圆坐于太师椅的另一头,黑岑岑的眼睛正望着他笑。 她眼睛明亮万分:“清雨哥哥,我们做到了。” 晏倾同样望着她,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睛里,流出些笑意。 晏倾想应她一声,但他猛地侧过头,开口之际,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他身子一歪,颓然软倒跌下。 徐清圆慌得站起:“清雨哥哥!” 风若脸色一变,霎时如鬼魅般赶至。他伸手点了晏倾身上几处穴道,一把将人捞起来,另一手向外划一圈,驱逐徐清圆:“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吧。” 风若扣紧晏倾的手腕,给郎君传输内力,好护住郎君那点越来越稀薄羸弱的心脉。 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上半身靠在风若身上,大口大口的血吐出,他整个人身子似要被掏空。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出气多进气少,还有的那点儿呼吸全靠风若支撑。 晏倾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若冷静无比地处理这一切,而大片血迹在徐清圆眼前熏染开,她只剩下手脚冰凉,大脑空白。 徐清圆:“他、他怎么了?” 风若回头,忍怒地看她一眼,压着火气:“他病得很严重,你不是自称聪明吗,难道看不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硬撑着身体,耗费心力帮你记画吗?我虽然不太清楚我们郎君到底是什么病,把他折磨成这样,但我起码知道体谅他,不让他操劳。 “可是他对你那么好,你说记不住画他就帮你一起记。他明知道以他的身体……” 风若看到徐清圆的乌黑眼睛空空地睁着,一滴泪掉了下来,无声无息。 他看到徐清圆的眼泪,想到晏倾的嘱咐,便蓦地别脸,不说下去了。因为郎君清醒的时候要他发誓,绝不苛责徐娘子。 郎君的爱像流水,像高山,宽厚温柔,潺潺流淌。郎君若爱着一个人,那样的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他人怎忍心辜负。 风若硬邦邦道:“总之,能帮的我们郎君也帮了。接下来不管怎样,我都要逼着他养身子,不见任何人了。你把画拿走,最好真的能破解出秘密。不然我也会生你的气。” 徐清圆低头,擦去眼睛里不受控的泪水。晏郎君不在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她的眼泪。 她将案几上的画作卷起抱入怀中,回头看眼风若和被他挡住的郎君。她泪眼濛濛不听自己的话,模模糊糊中只看到晏倾露出的一点乌发,手背上沾上的血迹。 她伏身向二人行了一礼,抱着画转身出门。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徐清圆闭门不出,专心对比这画与《九歌》。 大约晏倾的情况有所好转,他托风若过来跟她道歉,让她有空去说说话,都被徐清圆拒绝。 风若大约被晏倾训斥了,他扭扭捏捏地来跟徐清圆认错,说自己那日对她太凶,他还可以继续帮她想办法追他们郎君。隔着一扇门,徐清圆说自己要研究画,没有心思想其他的。 除了每日三餐,徐清圆和外界隔绝。 她发誓自己一定要破解出画中秘密,才对得起晏郎君。她先前实在太轻松,才让晏郎君吐了血。 可她越是想解《九歌》,越发现事实不止如此。她和晏倾共同临摹下来的假画,按照她的猜测,那些沟壑和《九歌》缺了的笔画对应组合后,仍有些缺处。 一,能够补上的字一千五十余,而这补上的字仍缺着笔画。笔画这种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缺了笔画的字可任意组合,乔宴真正想写的字仍没出来; 二,《九歌》书后多了的笔画,与前面某篇相重合。 徐清圆花了大量时间,几乎把《九歌》中缺失的所有笔画都记在脑中后,才发现多了的那些,并不是多的,而是与前篇某段重复了。她用重复的这段去对应假画上多出来的那些沟壑,这一次,倒是组合出了一段《九歌》中本就有的文字——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徐清圆对着这一句看了许久,隐隐约约地明白,这多出来的一部分,大约是不能言明的情深。 钟离说,叶诗是乔宴的嫂嫂。不知乔宴是在何种机缘下见到叶诗—— 满堂兮美人,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徐清圆在屋中咬笔思考,试图还原乔宴的性情。她将自己的心神从情意上移开,仔细研究前面那些仍没有拼出来的字。 这些字还少了一部分,只要再有一部分,这整篇文章,便不会再是《九歌》,而是一篇布告—— 徐清圆咬着笔,盯着开头的被自己硬拼出来、却还不能完全确定的几个字。 她试了很多种解密法,将他们缺少的所有笔画一一罗列对比,所有她能想起来的字凑到一起,最开始那些文字中,她拼出了两个字:“州考”。 徐清圆心神骇然,怔望许久,将两个字重新涂抹掉。 她不应该妄加揣测,徒惹恐慌。还是应该找到真正的笔画,将书拼凑出来。 -- 徐清圆一直待在屋中研究这些,不知今夕何年。她终于有了些头绪,疲惫地靠着墙休息时,发现屋中光黯了下去。 又一日天黑,外面似乎簌簌飘了雪。 她太累了,一动不想动,看着屋中一点点陷入昏暗。突然,她看到有一张纸她靠着的窗棂窗缝中塞进来,声音窸窸窣窣。 这么无聊的事,只有风郎君会做。 徐清圆想,一定是自己影子映在窗上,被风郎君看到了。 她抿唇,无奈道:“风郎君,我不饿也不渴,也不生你的气,不和你吵嘴。你没必要总偷偷摸摸塞纸条给我。” 窗缝里塞入的纸条又多了一张。 徐清圆想到风若的坚持,叹口气,只好倾身过去,跪坐在地,将塞进来的纸捡起来。捡起来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她本以为是风若那歪歪扭扭的“我错了”的字条,结果塞进来的,是一张张剪纸。 有小兔子,小老虎,小树枝。 徐清圆腮帮微隐,笑意如涡。 她板起脸:“风郎君,你不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又一张剪纸从窗缝塞了进来。 这一次是剪的一团菏泽,与荷叶上绽放的夏日清荷。 徐清圆坐在地上一一捡起这些纸张,凌乱的发丝贴着面颊,她一张张看,一点点被逗笑。她眼中笑意加深,用手背掩嘴怕自己笑出声时,突然心念一转,觉得不对劲: 风若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他那个人最没有耐心,还很孩子气。她说不需要,他转身就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会对她温柔至此的人…… 徐清圆心中突突疾跳,她捂着自己嘴角,低声不可置信地喃喃:“清雨哥哥?” 这个猜想一旦产生,便越来越笃定。她急急忙忙地从窗边小榻上跳起,下榻时将自己绊了一跤,绣花鞋跑掉一只。可她太着急,她顾不上那些,她满脑子都是清雨哥哥。 她“哗”地一下拉开木门—— 雪轻盈孤零,在暗下来的夜中院落里飞落。 风若笔直地站着,他旁边,那从木栏边站起来的青氅白袍郎君,清隽风流,冻红的手中还握着一把铜剪刀。零零散散的纸张在他身边落了一地,在他衣袍边缘打着璇儿缠舞。 在他站起来望来的这一刻,院中的灯火重重亮起,灯火烨烨,一线流光。 飞落的雪扑卷而来,飞上徐清圆的面颊。 她看着几步外的晏倾。 风若撇了撇嘴。 徐清圆喃喃无措:“清雨哥哥……晏郎君,你能够下床了?你病好了?” 晏倾望着她微微笑:“病没有好,但是可以下床了。听说你将自己闷在屋里不出门,风若怎么也请不出来,我便只好想,不知道我能不能劳驾徐娘子除夕夜出来走一走。” 也许是病中的羸弱苍凉,也许是他本就温柔如此。 徐清圆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笑:“还有,你一直改不过来称呼。你若想叫‘清雨哥哥’,便也不用特意改了。我虚长你两岁,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也使得。” 徐清圆红着眼睛看他。 她问:“你一出门,便来找我吗?” 晏倾:“风若说你不肯出门。” 她再问:“你剪那么多纸花给我……昔日只有我爹这样对我。” 晏倾微妙地看她一眼:“我不是你爹。” 徐清圆终于“噗嗤”笑起来,眨掉了眼眶中噙着的泪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站到他面前。她仰头看他,眷恋万分,欢喜万分,目光明亮万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情意每深一分,怯意竟会跟着多一分。 真的很奇怪。 她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目光闪烁几下,终于低下头,似无奈、似羞赧,笑了一声。 晏倾问:“今日是除夕,娘子要与我一同出门走走吗?” 徐清圆:“我并不想与刺史他们坐在一起虚情假意。” 晏倾:“我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意思。我们出门吧。” 徐清圆欢喜又忧郁,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如今形象,惶然要后退。晏倾一把抓住她手腕,隔着衣袖微微用力。 他语气几分重:“不要再躲我了。” 徐清圆仓皇抬头:“我没有躲你。” 她懊恼:“我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被我抓乱了,簪子步摇全都没有。我脂粉不施,脸也不洗,鞋子还掉了一只……你、你闭上眼!” 晏倾怔,睫毛眨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打量她。 她伸手就捂住他眼睛:“不许看!忘掉现在的我……清雨哥哥,你等我一下。” 晏倾听话地闭上眼,听到她小步跑回去、砰地关上门。他微微笑,靠着廊木。 风若在旁嘀咕:“才能下床就来找她……你是一点委屈见不得她受啊。” 晏倾面红。 他解释:“是你待她太凶了。你不应那么说她。” 风若嗤之以鼻,心想我也没说什么啊。 等待徐清圆的时候,晏倾突然侧头问风若:“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开心?” 晏倾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声音产生好奇,风若愣了一下,努力跟晏倾解说别人的声音:“你来找她,她自然开心。她的声音……一直很好听啊,有点儿低,有点儿柔,不那么清脆,但听着就很舒服。她的声音就是很温婉的那种,她方才跟你说话时,音调上扬,她真的很开心。” 晏倾叹口气,又笑。 他说:“这便很好。” 风若:“郎君,你这样……” 晏倾望着廊外的雪,静声:“我知道。有些事,我该做出取舍了。” 他这么聪明。 他有情,有欲,有爱,有恼。他不是真的木石心,他知道他必须给徐清圆一个态度了。 -- 重新梳妆回来的徐清圆,书卷气绵,典雅婉约。她是古画上走下来的淑女仕女,美得风若瞥了她好几眼。 可是徐清圆并不愿意被风若看。 她问晏倾:“只有我与郎君出门吗?” 晏倾看她一眼,说:“那便只有我与妹妹吧。” 徐清圆满意点头。 二人下台阶,走入雪地。风若留在原地,听到徐清圆又开始缠他家郎君、欺负他家郎君—— 徐清圆:“清雨哥哥,新年是不是可以许愿?我许愿的话,你便会满足我,是不是?” 晏倾犹豫一下:“……得看什么愿望。我也并非那么万能。” 徐清圆:“我自然不会许让你为难的事呀,为难的愿望我会去为难神佛,并不会为难你。我的愿望还是很好实现的,只要你肯。” 晏倾沉默很久,许是怕徐清圆又伤心,他才缓缓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徐清圆:“我许愿今夜,清雨哥哥可以拉一下我的手。” 晏倾:“徐娘子……” 徐清圆:“只有今夜。也不行吗?我本来还想许愿你抱一抱我的。”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4(他的这个女儿长期娇惯...) 除夕雪, 兆新年。 钟离的威虎镖局外,众人正烧着篝火庆祝节日。鞭炮声噼里啪啦,有人嬉闹间将炮仗一甩, 登时星光四溅,火树银花。 飞雪与鞭炮呼应,鞭炮燃起的火烟浓密,将前方道路遮得如同一团迷雾。众人哈哈笑: “这是谁放的鞭炮, 放歪了!” “钟老大, 罚酒!” 一群武人提着酒壶东倒西歪,散漫非常。 他们从军营出来,怨气无从诉起, 唯一的伸冤机会寄希望于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而那位少卿最近却很忙, 再未找他们谈话。时至今日,也只有在此时抒发心意,忘掉那些怏郁不快。 他们给曾经的弟兄们敬过酒后,噼啪爆竹声中, 突然钟离最先“咦”了一声, 其他人慢半拍听到了脚步声。他们回头向烟火迷雾深处看去—— 晏倾和徐清圆从迷雾中走出来。 男子清逸风流,女子明秀柔雅。 星火飞扬间, 耀目明光飞上二人的衣衫、眼角眉梢, 盖是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无一不好。 不只是他们这样的地方,整个锦城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对璧人相携而来。 钟离略有恍惚,隐约记起自己曾经走马见过的乔宴和前木言夫人二人。那时候的两位年轻人物也是一样的风流,一样的好看……徐清圆抬起了眼, 晏倾也向他们看来。 那样温润的目光,那样清秀的没有戾气的眉目。 钟离从自己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自嘲地笑了笑:不,乔宴二人怎么会和晏倾二人一样呢?一对是不情不愿尽是压抑,另一对却是春波暗涌尽是温情。 曾经的那二人拥有太多的故事,不可能如徐清圆和晏倾二人这般青春无忧。 钟离涩涩地这样想时,徐清圆遥遥地向他屈膝行礼:“钟大哥,诸位大哥,叨扰了。” 众人惊讶之下,又暗自高兴。他们向晏倾行过礼后,就热情无比地来把徐清圆拉过去:“妹子,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徐清圆被他们大男人们围着,有些紧张,也有些羞涩。她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便并不介意他们随便拉扯她。她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大约是些“想在除夕时和大家在一起”“想给几位大哥敬酒”。 众人热心地围着徐清圆时,钟离的目光落到晏倾面上。 晏倾对他颔首致意后,移开目光,继续看徐清圆。 徐清圆走了一半,突然回头看晏倾。晏倾也在望她,他对她笑了一笑,示意她和众人玩得好便好,不必在意他。 徐清圆静了一下后,跟拉着她的众人说了几句话。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在钟离和晏倾双双诧异的目光下,她走了回来,拉住了晏倾的手。 她拉着晏倾走,轻声:“清雨哥哥与我一道来的,我怎能让你落单?” 她自己心砰砰跳,怕晏倾拒绝。察觉到被拉着的手腕有挣扎的意思,她忙强调:“你欠我一次牵手,你忘了吗?” 晏倾微愣。 他向来受不了他人过度关注的目光,每一次所有人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他都会不自在,会出汗,会周身发冷。他应当是世上最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注意的那类人。 而今众目睽睽,他的露珠妹妹却拉着他走向人群。 他承受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他不能解读出他人目光中复杂的细微含义,但他已经感觉到无比的羞赧,无比的紧张。他只好低垂着脸,硬着头皮向前走。 他低头看她拉着他的手。 他会一辈子恐慌人群。 可他愿意试着跟随她,走向她的世界……如果他试图正视自己感情的话。 -- 徐清圆自然不会那么过分,自然不会忘了晏倾害怕人多。她找到了篝火边偏僻点的靠门角落,自己坐在晏倾身旁。 这样子,晏倾一边靠着门,另一边靠着自己,他会自在些。她落座后回头看他是否不适,见他眼睫流波盈盈,正看着她。 徐清圆忙扭过脸,端正坐好,手放于膝上,摆出淑女架势,聆听周围壮士们带着喜气的聊天。 正热闹间,有马行来,一个人从马上爬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气喘吁吁的张文。张文挥着手臂:“少卿,您让我好找!” 张文消失了好久,听到晏倾病好了一些,就连忙出来找人。 一点也不看看场合,不看看晏倾这边在做什么。 徐清圆正俯眼斟酒,微微不满地动了动唇,那张文已经偷偷摸摸地摸了过来。一路伴随着张文跟人打招呼的声音: “嘿,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让让,我找我们少卿。” 那些人散开,徐清圆也往旁边挪了挪,终于让张文靠了过来。徐清圆用余光看,见晏倾僵坐着,张文每每要靠近他,他都不动声色地往靠门的方向挪近一点。 他千方百计地试图让张文离他远些,这番模样,看起来有些可爱。 徐清圆低头莞尔,抿一口酒,忽然听到晏倾的声音:“不要喝冷酒。醉了是小事,冷酒对肠胃不好。” 徐清圆忙将酒樽放下,耳朵微红。 她听到张文疑惑的问题:“啊?少卿要给我敬酒?我没酒樽啊。” 晏倾平声静气:“……没有说你。你继续。” 徐清圆手支下颌,与众人坐在屋檐下,任由雪花沾上发顶。她侧耳倾听—— 张文压低声音:“我照少卿的话,探了很久。几年前,确实有一些书生纷纷弃文,从事其他经营。他们都不肯多说,问多了便生气,说考试也没用,反正不可能中举。说寺庙里的佛祖菩萨都说了——蜀州啊,是不可能有寒门子弟出头的,只有世家才子才能往上走。 “有人阴阳怪气,说蜀州官衙从上到下都是世家做官,穷人子弟根本不可能出头。我问的具体了,他们便怀疑我是官府中人,要刺探口实,抓捕他们。他们不愿与我多说。” 徐清圆听得皱了眉。 她听到晏倾问:“此事你继续查,必要时可以公开自己身份,换取信任。我们已到了收网之时,证人岂能不出席?” 张文应了一声,晏倾又问:“小锦里那边可有异样?” 张文犹豫并迷茫:“要说异样也谈不上异样,说正常也不太对劲……他们楼半年了没有新的楼主和木言夫人登位,看样子是要变卖此楼。我去了几次,见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卷铺盖离开,要退出小锦里。” 晏倾:“退出的人监视行踪,还留着的人不必拦着,但也得注意行踪。有人浑水摸鱼,绝不能让她们流入大海中。一旦有人从我们眼皮下消失,你都要告诉我。” 张文:“少卿,我看不懂这局面啊……” 晏倾:“你不必看懂,背后之人一定能看懂。如今到了我和他争时夺刻、除掉对方的时期,这最后一个月格外关键,我们要布好兵马,不能让他们发现。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莫要节外生枝。” 张文赶紧记下。 徐清圆听晏倾依然冷静沉默,微微放下心。他那边即将收网,她这边的拼图,也只差最后一块。可是这最后一块藏于谁手中呢…… 徐清圆趁着晏倾没看自己,悄悄抿完了杯中酒。她抱着膝头,抬头看天上被雪覆住的灰幕。灰色天幕后影影绰绰,有一轮月华悬挂。 千里婵娟共度。 她有些想爹娘了。 -- 此时的南蛮国国都,国王莫遮正领着徐固登上雪山高崖,抬手示意徐固看这万里河山,雪山蜿蜒,气势吞天。 文人形象的徐固并不言语。 莫遮望着这方山河,豪情满满:“徐大儒,我知道你们大魏人,南国人,看不上我们南蛮小国。但我们也是收复西域诸国,如今和你们大魏也不差什么! “这半年来,你跟着本王,看到了本王的子民如何受苦,如何挣扎。难道你一点触动都没有?若是你肯帮我们发明文字,教我们那些大魏的先进知识、文化、才技,我也可以让我的子民安居乐业,过上和你们大魏子民差不多的生活。 “同是凡人,难道你们大魏人便高人一等,我等便不配富足安康吗?” 他用的是蛮国语。 莫遮身材魁梧高大,鬓发半白,说话却中气十足。他是一位带领子民南征北伐的小国王者,南蛮在他的统治下,越来越强大。 而徐固这样天下知名的大儒,所学甚杂,他可以听懂莫遮的语言。莫遮从一开始就惊喜地发现,用卫清无换下徐固,这个生意并非不划算。 将卫清无送给大魏国可以缔造友好和平,但是留下徐固,他的子民们可以学到更多有用的。 徐固望着面前云吞雾绕的山海,并不说话。 莫遮回头,对他冷笑:“本王也有一腔豪情壮志,你看着吧,本王要将西域诸国全都统一,本王还要洗清我们身上‘蛮夷’的痕迹,成为强国之首!难道只有大魏会学君子之道,我们全都粗蛮无比? “徐大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趁本王还与你好好商量的时候,你趁早配合。不然,身死异乡之苦,离你并不远。” 徐固心中怅然,心想大魏对上莫遮这样眼光长远的王者,似乎称不上幸运。让这样的南蛮再发展下去,迟早成为大魏之患。 而这样的王,当初侵犯南国边境,在太子羡死后,又信守承诺而退兵,实在不合常理。 莫遮劝了很久,徐固回答他:“西域如今许多小国,民众,并不属于这里,而是属于大魏。迟早有一日,他们应该回归自己的故土,而不是成为你南蛮的俘虏。” 莫遮笑起来:“俘虏?故土?南国早亡了!如今西域是无主之地,谁得到,就是谁的!你们大魏没有本事,西域各国凭什么尊你们为王?本王才是这里的王者! “徐大儒,你今日必须给本王一个交代——雪山之神在上,你若再不做出任何改变,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徐固回头,青袍飞扬,他看到莫遮黝黑面孔上露出的胸有成竹的笑,也看到莫遮身后那些跟着他们上山的武士们纷纷抽刀。 雪亮的刀锋刃光照着冷色月华,一重飞雪在半空中席卷旋转。 徐固心想,绝不能让这样的南蛮国成长起来,绝不能让莫遮这样的王继续扩张领土。 他心中有了决定,便抬起头,对莫遮说:“在你们未能和大魏建交之前,在你们使臣团平安回来之前,我依然不能帮你们创文字,行农商。但我可以帮你们翻译文字,将诸国不同文字流通起来……不知大王如此是否满意?” 莫遮眯眸看着徐固。 他雄才大略,志向远大,自然知道不应该把一个人逼得太紧。徐固和卫清无不同,卫清无那样的英雄百死而不折,徐固这样的文人则是碰一下就死,脆弱无比。 在他的儿子云延带回两国建交的好消息之前,他确实可以先折中。 莫遮笑:“云延带回建交的消息后,你就会帮本国创造文字了吧?” 拥有文字,才是文明的开始。 莫遮拍了拍徐固的肩,隐晦笑:“徐固,我的好兄弟,我一贯欣赏你,一贯想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你不会让本王失望的,对吧? “本王一直想见一见你的女儿——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本王的儿子这么多,你女儿从中挑一个能看得上眼的,以后当王妃,当王后……不比跟着你清苦,舒服多了吗?” 徐固看着他,语气平静:“你若是碰露珠儿一根汗毛,我与你的所有约定尽成废纸。露珠儿绝不出塞,绝不踏入你国。你若不能向我保证此事,我今日死在此地,也不会助你成事。” 莫遮眼中的笑倏地消失,森冷无比地看着这个人。 半晌,莫遮缓缓笑:“自然,我将你当好兄弟看。你不愿意的事,我怎会逼迫?我方才那么说,只是奇怪了一下——我听闻当年为了救卫清无,你差点烧死你自己的女儿,欺骗了我们。你自己可以那么做,但是其他人都不行?” 徐固脸色煞白。 在莫遮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血色完全被抽空。 莫遮笑了一下,转身不再看他了。 莫遮喃喃:“好一轮月亮。” -- 好一轮月华。 明月之下,西域某片沙漠中,卫清无盘腿坐在沙丘高处,擦着一把自己平日用的匕首。 一重重飞沙掠过,沙丘阴影下,许多百姓躲避着,聊着天。 卫清无听到风中传来他们丝丝缕缕的说话声—— “今夜是不是大魏的除夕?” “我们何时才能回到故土?” “放心,有卫女侠在,咱们今年一定能平安回去!” 半年厮杀,半年周折。卫清无保护的民众队伍越来越大,很多想要返回大魏的百姓听说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和那些诸国兵马对抗,保护他们,全都千里迢迢来投奔。 他们跟随着卫清无,卫清无带给他们越来越大的信任。他们相信如果有人可以送他们回国,这个人一定是卫清无。 可是卫女侠又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沦落至此,帮他们回国呢? 坐在高处的卫清无轻轻舒口气,将擦干净血迹的匕首收回怀中。 等到了凉州、甘州交界处,等见到了大魏兵马,她就可以让这些人离开了。但是在那之前,她希望自己救下的这些人,能够配合自己,一起救下当初那个救了自己的书生。 她至今不知道那人为什么救自己,每每想到就心痛欲裂,头痛难忍。 而在这种情绪的同时,还有一丝遥远的心酸、欢喜伴随。 她想弄清楚自己这个故人到底是谁。 这些答案,也许等进入了大魏国土,就能找到了。 卫清无突然想起来那个书生说过,她进大魏国土后,如果想求朝廷救命的话,可以将一封书信给大魏兵士。 卫清无对此从来嗤之以鼻,她不信任何人,也不愿意任何人救她。她从来顶天立地,怎可能求助大魏兵士? 那人的畅想,如今看来,是落空了。那人一定想不到,她周转半年,伤势渐好,却绝没有依靠过大魏兵士一丝一毫。 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为何,卫清无心中浮起一些自得,像是对某人的任性、要某人莫瞧不起她。这种情绪莫名无比,席卷心脏,让卫清无一下子低头,捂住心脏。 她想了想,想自己既然绝不会求大魏兵士,何不看一看那人当初给她写好的信,信中都是些什么?那人是不是格外卑躬屈膝,和大魏兵士说好话? 卫清无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她要认真检查一下此人的信件,防止此人败坏她英武名气—— 卫清无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被帕子包好的信。半年来,她经历了很多战斗,唯有这封信最娇气,需要她贴身藏好,需要她拿帕子包起来。 这封信,就像那个书生一样,不珍惜便会消失。 卫清无打开信,扫开头第一行,便怔住了。 信开头便是:“清无,你是否又在偷看信件?” 卫清无愣住,这信,怎么和她以为的不一样?这信难道是写给她的,不是写给大魏兵士的?那人说什么拿着信找人救命,全是骗她的,哄她的?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把信交出去? 卫清无蓦地站起来,恼怒羞愤、气血上涌,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 写信的徐固从不相信她会找人求助,也根本不报什么希望。他也许对她这个人都从头到尾没有期待。 他只说了一句她必然又在偷看信,便拉拉杂杂扯到他女儿,说他女儿如何如何。可是卫清无看得糊涂,因这人也不提要求,不说让她帮忙把信交给他女儿。 他只说他女儿一岁时如何,七岁时如何……十三岁时如何,十五岁时如何。 他给他女儿写了一首古诗,《娇女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集。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他有一个女儿,顽劣又娇俏。皮肤白如雪,口齿自伶俐。说话娇滴滴,气如连珠炮。爱耍小性子,怼人只跳脚。 从不好读书,弹琴说手痛,看书打哈欠。绣花女工全不要,只爱扑蝶与玩耍。 他的这个女儿,堪堪学会几个字,便以为自己无所无能,双手叉腰,看到他人文墨,颇有勇气指点河山。她整日玩呀玩,定不下心,鞋子跑掉,回头还要怪人跟不上她。 他的这个女儿,长期受娇惯,心比天还高。每每一凶她,两眼泪汪汪。 他的这个女儿……“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 卫清无手发抖,手中信掉落,眼泪莫名从眼中砸落。 她立在明月下,手捂着头,呆呆看着那首《娇女诗》。 这是什么样的爱。 这又是什么样的悔。 她头痛欲裂,满脑子都是过往片段的快速流转,绞尽脑汁,她从记忆的欢声笑语中,找出了一个名字: “露……露珠儿……”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5(轻轻亲了他面颊一下...) 除夕之夜, 过了子时,蜀州锦城的威虎镖局众人也打着哈欠,准备安歇了。 风若中途来找过一次, 见到了被那些粗人灌酒灌得半醉的张文,以及小口喝酒的徐清圆、安静聆听他们嬉闹的自家郎君。 晏倾见徐清圆少有的开心,便让风若回去刺史府,他和徐清圆今夜在威虎镖局凑合一夜便是。 风若担心晏倾:“郎君, 其他人凑合无妨。你才能下地几天, 便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病会加重吧?” 晏倾摇头,轻语:“我会注意的, 你回去吧。” 二人站在覆了雪的廊下说话, 晏倾嘱咐风若离开时,时而看一眼和男人们坐在一起、微有局促的徐清圆。风若看郎君的心已经飞走了,便有些不悦。 风若嘀咕:“我是希望你和徐娘子能成事,但你有点太宠她, 太过分了。她要怎样你就怎样, 郎君,没有一个病人是像你这样的。” 晏倾面一红, 说道:“不要胡说, 败坏徐娘子名声。” 他又解释:“我并没有做什么。” 风若此时不懂晏倾的意思,他要很久以后才能明白——眼下才哪儿到哪儿呢?晏倾若真心待一人好,那般心意,天下凡夫俗子皆要羞愧。 眼下,风若观察晏倾, 突然坏笑:“所以你想通了?你打算……” 晏倾制止了他的口无遮拦,说:“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 风若没问出来, 晏倾也不肯说。风若要再追问,余光看到不远处篝火边的徐清圆悄悄地看了这个方向一眼。 习武出身的他,便立即感觉到郎君整个呼吸都停了一下,并不自觉地挺直腰背,站得有点儿僵了。 风若:“……” 他突然正经起来,认真看着晏倾。他问晏倾:“值得吗?” 晏倾没有回答。 晏倾终于哄走风若,回到了徐清圆身边。 人海重重,她就坐在他旁边,许是喝酒喝得醉了三分,她笑盈盈看来他的这一眼,像是江南烟雨冲刷桃花,清新妩媚,动人万分。 晏倾低下头,心跳快了三拍。 -- 子时一过,各处烟火陆陆续续地绽放,整片天被染得如同五彩画池一样,流离斑驳的光落在人脸上。 钟离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了,夜深了,兄弟们都不要再熬了,回去睡吧。” 大男人们睡觉从来不讲究,他们镖局有通铺,大家向来是闷着头爬上床,碰到空铺就倒头睡。钟离这样的军人,他也没有心细到考虑晏倾是大理寺少卿,应该尊敬一些。 他只考虑到了徐清圆。 他扭头,跟徐清圆说话都比跟旁人说话声音低三分,怕吓着她:“妹子,咱们镖局有一间干净点的客房,今夜我不让他们睡,你去休息!我让他们不许打扰你!” 徐清圆莞尔道谢:“多谢钟大哥为我着想。” 钟离不自在地脸红,扭过头后粗声粗气:“你是我妹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晏倾安静地看着,若有所思。 只是他向来对他人情感观察得困难,心中的这丁点困惑,虽沉沉压着,他却不敢自信自己看懂了。 众人乱糟糟散去,连张文都被他们架着,跟他们一路去睡通铺。一众男人走得摇摇晃晃,一边大笑一边吹牛,遗忘烦恼后,他们的爽快豁达颇让人心情好。 徐清圆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和他们道别后,与晏倾一前一后去那钟离安排给她的房舍。 小雪软若飘絮,簌簌飞落,廊头阶前一片银白。 停于屋前,徐清圆转身,看向晏倾。 她眼眸仍带着醉意,柔美明亮,晕染桃花春水。 晏倾垂下眼,温声;“娘子好好安歇吧。” 徐清圆不满他始终客气的称呼,借着醉意撅了嘴,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她本质却仍是乖巧柔婉的小闺秀,向他伏身行了一礼,说:”清雨哥哥,明日见。” 晏倾看她关上门,屋中灯火亮了一会儿,他听到里面窸窣声,便赶紧退开,面红耳赤地不敢多听。 晏倾放下心,心想徐娘子虽然有点醉,但是她看着还可以照顾自己,睡一觉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站在错了一斗室的廊下看徐清圆屋中的灯火,待灯火灭了,他才缓缓背身离开。 而徐清圆那处,她确实有些醉,这些醉意更多的却是开心引起的。她并非不能饮酒,甚至小时候经常偷喝阿爹酿的梅子酒,被阿爹教训得眼泪汪汪。 她只是很开心。 去年爹爹离开,她和兰时二人上京,去年的新年,是在凄冷潮湿的驿站度过的。 今年她和晏倾在一起过新年,还有钟离这些性格爽快的朋友。晏郎君不说话,只坐在一旁看他们说,她偶尔偷偷看他,他都会微笑。 似乎阿爹失踪带来的阴影,在一点点过去,日子越来越好了。 炮竹声中,徐清圆昏昏沉沉地沾上睡枕,模糊地挂念着身在长安的兰时,希望兰时在公主府中不受委屈,比跟着她颠沛流离过得更好。 -- 此时长安夜,灯火不禁,长夜将明。 暮明姝作为唯一未出嫁的公主,正与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一道参加皇宫夜宴。徐清圆的侍女兰时,如今充作她的侍女,站在她身后时刻关注公主需求。 暮明姝却没什么需求。 她如此光鲜明丽,端华照人,惹得众人频频回顾。而她转着酒樽,心中想的却是南蛮国的使臣团,何时会来长安。 邸报说他们已经近了,但这个“近”,是多近呢? 暮明姝侧过头,看向群臣那边。在此佳节,许久未见的宰相林承终于出席,正与太子暮长亭说话。太子暮长亭作为小辈,分外尊敬自己这位舅舅。 林承殷殷教导,满面慈善。如此佳节,彰显宰相的重归朝堂,宰相自然欣悦。 除了宰相出席,今年朝宴还请来了来自洛阳的韦松年。这位韦公已经七十有余,白发苍苍,手拄拐杖,眼睛常日半眯,似醒非醒。 众人对韦松年都尊重非常——他既是洛阳韦氏的族长,也是宰相林承的老师。 他还是去年新科状元韦浮的外公。 暮明姝再望向高座上的父皇。天子之尊,琉冕长苏,真实想法皆藏于其后。而即使这样,暮明姝也能看到,皇帝的目光经常落向的方向,也在那几个围着暮长亭的人身上。 不知他看到的是亲情,还是权势,抑或野望。 暮明姝饮尽杯中酒,酒樽敲在案上,发出沉闷一声。 暮长亭身边有一群大臣为他保驾护航,教导他。而自己等不下去。她身边空无一人,唯一的盟友韦浮行踪不定,她若想获得和暮长亭平等的机会,此次南蛮使臣团是她的机会。 暮明姝闭目,心中盘算自己如何打败暮长亭,获得迎接使臣团、主持此事的机会。 -- 回到锦城,没有关好的窗被风雪吹开一缝,徐清圆从浅睡中惊醒。 她听着漏更声,发现自己只睡了不过一刻时间。她拥被坐在床上,忽然想到了晏倾,心中一揪。 她先前被酒迷了头脑,晏倾让她进屋,她就礼貌地进去,问也不曾问他。而今酒醒了一点,她才挂念起晏倾,心想他怎么办? 他会和那些男人一起睡通铺吗? 绝无可能。 他恐怕是宁可死,也不会和别人挨着,何况是那么多人。 但是晏倾的毛病,钟离是不知道的。即使他们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只觉得晏倾毛病多,瞎讲究。他们不知道他的病,他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今夜深,其他人都有地方睡,那么晏倾呢? 徐清圆越想越不安,她下铺披衣,长发松挽,提着灯笼便出门找人。 飞雪袭身,藕荷色的裙衫边缘滚着雪白的绒毛,她提着灯笼在夜雪中寻找。苍夜葳蕤,万籁俱寂,零星几点烟火绽放在天边。她在廊庑下穿梭,快步疾走时,耳下的流苏耳坠打着脸颊,轻轻晃悠。 徐清圆忽然停了步—— 在他们方才一起围着篝火的地方,青氅郎君安然而坐。 漫天飞雪,大夜长白。一坛酒放于他手边,他靠着柱子坐在台阶前,观望天地大雪。 冷寒让他面容苍白,性情的温和又让他眸若星子。天上流离的烟火炸开,他是浑浊尘世间的虚白一笔。 晏倾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他想事情太专注,他才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许是他病重,他根本没有听到外界的声音。 待徐清圆从后而来,跪于他半肩之后,伸手抱住他肩,晏倾才回过神。 他转头,浓长睫毛沾着霜白雪色,看到女郎放在地上的灯笼,也看到徐清圆两只手搭在自己一侧肩膀上,正双目潮湿、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而晏倾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 他心刺了一下。 静雪飘落,他缓缓开口:“怎么了?你没有去睡吗?我以为你睡了,才离开的。莫不是夜间噩梦惊扰,你半途醒了?” 徐清圆湿润而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沉默片刻,无奈笑:“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判断不出来。我的病,你、你知道的。我不想猜这些。” 徐清圆垂头,更加难过:“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只是……我舍不得你。” 耳边烟火落落。 徐清圆第二次说“我舍不得你”,而这样的话,让晏倾怔怔看她,心神空白。 这也许比所有的告白都委婉,这也许比所有的爱意都温柔,都更能打动他。 晏倾听徐清圆伏在他肩头:“旁人都睡了,我也睡了,只有你没地方去,无法睡。你跟谁都不说,只自己一个人忍着。我只要想到你没有地方去,就为你难受。我认识的晏郎君,晏清雨,那么独一无二,那么为他人着想,可是只有你自己困在这场雪中。 “我舍不得你一人独坐雪夜,舍不得你长夜难眠,病苦缠身,无人可伴。 “可我还舍不得委屈你。” 徐清圆抬眼看他:“你如果打算今晚这样熬,我陪你好不好?不要赶我走。” 晏倾静静看她,睫毛上覆盖的霜雪,让她在他眼中,时而遥远,时而模糊。 他整个人置于两重世界,一边是旧国阴影,一边是除夕夜趴在他肩头望着他的徐清圆。 他轻轻伸手,想要抚摸她面容,却停在半空,不忍落下。 烟火炸耳,他想到风若问他的话:“值得吗?” 晏倾此时在心中回答:“值得的。” 晏倾手没有落在徐清圆面颊上,徐清圆目色微黯,但他的手落在了她肩头,帮她整理了一下风兜。他冰凉的手擦过她脖颈,她微微发抖,他手便退后。 徐清圆:“清雨哥哥!” 她只来得及抓住他一根手指。 二人目光一同落下,她讪讪松手。 晏倾侧头咳嗽一声,低声问:“我不能让你陪我在外面熬一宿,你会生病的。” 徐清圆以为他又要拒绝她,心里着急,然而他话锋一转,垂着眼问她:“所以你想如何呢?” 徐清圆怔一下,小心说自己的想法:“我想让清雨哥哥跟我一同回房,一同歇息。我屋中烧着炭,很暖和。” 她解释:“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不能在这里坐一夜。” 她以为她会很辛苦才能说服晏倾,但是晏倾看她半晌,目光又游离了一二瞬。他轻声:“那便听你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吃惊看他一眼。她本想说她那屋中没有屏风之类挡面的物件,但她怕说的多了晏倾又开始讲男女之别,便匆匆扶着他一同起来,拉着他返回自己的屋舍。 这小小一间房,自然不能和刺史府中相比。 晏倾自然也是无论如何不肯和她同榻而眠,同屋已是他的极限了。他不肯靠近床,挨着墙壁坐下,便打算这样凑合一夜。而徐清圆也生了气,硬挨着他一同坐下。 他不睡床,她也不睡。 晏倾:“何必非要吃苦?” 徐清圆挽着他手臂,靠着他,微笑:“你为什么非要找罪受,我便为什么非要吃苦。” 晏倾困顿非常,病后的身体虚弱,他如此已经十分勉强,想说徐清圆却也没力气。她非要靠着他,他心想反正二人……嗯,就随她去吧。 只是晏倾始终习惯一个人,温香软玉挨靠着他,他闭上眼也无法入睡。 他不敢表现出来惊动徐清圆,便一直闭着眼装睡。 挨着他手臂的女孩儿香甜可亲,气息温热,似乎十分乖巧。但是徐清圆靠着他肩只歪了一会儿,就睁开了眼,有些睡不着。她亦有自己的羞涩,亦有自己的矜持,这么大胆的痴缠郎君的事做出来,她只要一想,就替自己脸热。 爹爹如果知道,会被她气死吧。 可是晏郎君这么好,她再遇不到了。 没有睡意的徐清圆托着腮,睫毛纤纤飞翘,凝视着靠墙闭目的晏倾。屋中没有灯火,窗边雪光充作光源,她越是看晏倾,心中便越是喜欢。 窗外的鞭炮又响了一声,将她吓一跳。 而她依偎着的晏倾闭目安然,似乎没有被鞭炮声惊醒。 徐清圆盯他片刻,心跳加速时,脸一点点红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小声:“晏郎君?” 她等了一会儿,又叫得更小声:“清雨哥哥?” 装睡的晏倾满脑子疑问,不知她在调皮些什么。他踟蹰于自己是否该睁开眼回答她,听到徐清圆又说:“你还欠我拉手,欠我一个抱抱。你说话不算数,根本没帮我实现愿望。” 晏倾心想:我并未答应你啊。 而那女郎自娱自乐:“嗯,我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做点儿糊涂事,既没人知道,也没有关系。” 晏倾心中登时警钟敲响,觉得不对劲。 他打算立即装作醒来时,颊边忽然一热。 他全身僵住,呼吸屏住。 徐清圆凑过来,唇靠近他。她不敢做更多的,她只靠在他颊边,轻轻亲了他面颊一下。 徐清圆小声:“新年礼物,我并不过分。” 亲完便装作没有这事,亲完就要慌张掩饰。徐清圆胡乱地将头埋入晏倾臂弯间,不敢回首自己的大胆。 她心跳凌乱,面红耳赤,竟没有注意到晏倾的脉搏剧烈跳动,他的心跳也快得不正常。 晏倾睫毛颤得厉害,他想伸手碰一下自己被亲过的地方,却怕惊动她。他僵坐着,心慌意乱之时,终于小心睁了眼,看那藏在他臂弯间的少女。 他看她许久,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蹙着的眉目舒展开来。他笑的时候努力地忍了一下,却是看到她靠着自己,竟然无法忍住那点儿窃喜。 他没有忍住嘴角上扬,坐于暗夜中微微笑。 黑暗中,二人兀自装睡,竟谁也不敢大声呼吸,谁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 当此长夜,锦城禁闭城门前,一蓝袍青年翻身下马。 风雪吹开斗篷,他仰头看星星点点的城楼后的灯火。 除夕佳节,他独身在外,等待城门开启的时间。 他是千里迢迢来见故人的韦浮。 -- 徐清圆次日醒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睡到了床榻上。这种小伎俩在她和晏倾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完全不能引起她的慌乱。 徐清圆推开门,见雪已经停了。她正看到晏倾背对着她在一雪白廊庑下。 徐清圆整理了一下衣容,捂了捂砰砰心跳,走过去,语气轻快地从后拽了拽他衣袖:“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呢?” 晏倾微僵,回了头。 徐清圆微怔,这才发现晏倾不是一个人站着,他和一人在廊庑下说话。她愕然地看着晏倾说话的那个温润青年,瞠目结舌,快速松开了挽着晏倾衣袖的手: “韦、韦师兄?” 韦浮晃了一下神后,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片刻,微笑:“今早怎么不叫你起床?小师妹,你与晏少卿……” 晏倾打断:“些许误会。是此地简陋,众人只好胡乱混睡。我与徐娘子住的比较近,徐娘子想早早起来去拜佛,让我记得叫她。” 他解释得如此详细。 他向徐清圆颔首:“我与韦府君只顾着说话,忘了喊你,徐娘子见谅。” 徐清圆低头,红耳:“没关系。” 韦浮挑眉,看着他们。 晏倾自若:“新年快乐。” 徐清圆小声回答:“新年快乐。” 韦浮半咳,终于笑了出来。他道:“原来你二人也约好一同去铁像寺了,正好,我们便同行吧。我时间仓促,经不起耽误,烦请两位配合我一些。” 徐清圆满肚子疑问,不知道韦浮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为什么他们要去铁像寺。但是晏倾撒谎已经撒到了这里,韦浮又是何其聪明敏锐的人,她便没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说回去换衣。 而到最后,再加上来这里找晏倾的风若、醒了酒的张文、凑到徐清圆身边的钟离,他们这只去铁像寺的队伍,何其壮大。 这么多人……晏倾有些不自在。 他想和徐清圆近一些,只有她能让他放松些。但是晏倾回头,却看到韦浮与徐清圆站在一起低声说话。徐清圆低头时,韦浮伸手为她抖落斗篷上的雪。 风若:“怎么了?” 风若要扭头看,晏倾别过脸:“没事。” 他为自己一瞬间的龌龊心思而懊恼,惭愧。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诗无寐26(“我、我一个个约每人一...) 铁像寺古柏笔立, 偃蹇欹曲。佛钟声寂,亘古错落。 晏倾跟着钟离他们去探望那个据说正因风湿缠身而起不来床的老和尚,他每每用余光看, 便见徐清圆和韦浮落在最后面,一径低着头嘀咕。 晏倾侧头:“风若,你去问问徐娘子,她不来看看这位老师父吗?” 他记得, 是徐清圆最先注意到这位老和尚的。 风若去问了, 却是和韦浮在说话。一会儿,风若回来回话:“人家说了,这种事交给郎君你便是。徐娘子相信郎君。” 风若看到晏倾神色有点儿勉强。 他不由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难受?要不咱们回去吧。” 晏倾摆摆手, 怀着郁郁心情进入了禅房。钟离正声音爽朗地问老和尚日常起居如何, 晏倾勉强定神,落座与老和尚攀谈。 钟离请来了老方丈,方丈果然知道得比较多:“哎,圆慧也是可怜人。以前读书, 后来放榜时惹了官府, 在考场外叫嚷不公。当年刺史直接发落了他,几方辗转, 贫僧就收留他在寺里待着。” 那盘腿坐于榻上的圆慧和尚低垂眉眼, 对于他人当着他面讨论自己的事,他尽是麻木,无动于衷。 反是经常来看他的钟离听了后义愤填膺:“竟有这种事?我就说过官府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方丈连忙劝他慎言,又小心看一眼晏倾的神色。 这位文秀青年面容沉寂,眸子清黑, 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是风若都听得摸脑袋,觉得哪里不对劲:“钟郎君, 你天天看这又残又哑的和尚,却不知道这和尚有这身世?” 钟离直眼大呼:“我不过是以前跟官府开过小玩笑,官府派兵抓,我当时躲进了这寺里,碰上了这和尚罢了。怎么,你们还怀疑我早知道他这么惨,却不告诉你们?” 晏倾和和气气:“钟郎君和蜀州官衙开玩笑的时候,是否是乔宴任职蜀州刺史?” 钟离怔了一下,神色古怪:“是……你怎么知道?我当时便想,这乔宴是很复杂的一个人。一方面待我们军人不错,一方面百姓们又骂他,文人也不服他。再加上他把这和尚害成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评价他了。” 晏倾注意到,圆慧闭着眼的动作,因“乔宴”二字,而睫毛颤抖。 但圆慧始终没睁开眼。 晏倾转头又问方丈:“圆慧当年遇害,也是乔宴主持的州考吧?” 方丈“阿弥陀佛”一番,认了。 晏倾:“听闻几年前寺中发生过火灾,老方丈还有印象吗?” 方丈又愣了一下,才慢慢答:“寺中耗损极大,贫僧怎会不记得?少卿问这做什么?” 晏倾温声:“随便问问罢了。” 晏倾这样态度,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倒真让看客踟蹰不安。 方丈说:“乔府君在位时,这种糊涂事发生了不少。少卿,听闻您要带现任刺史回长安,贫僧不得不舔着老脸求您一句,蜀州不知会迎来什么样的新长官,如今的刘刺史,已经是少有的好官了。” 晏倾温声:“老方丈言之过多了。官员任职迁调,从来不是大理寺职务,大理寺只查案,不问官。不过您怎么知道我是‘大理寺少卿’呢?” 老方丈愣了一下。 他回答:“我听几位壮士这样喊您,您这样的大人物留在锦城,应该少有人不知吧?” 晏倾微笑:“原来如此。” 他起身,和老方丈说要去看看圆慧日常服用的药。老方丈在前带路,晏倾见到窗外徐清圆仍在和韦浮说话。他心中微闷间,风若凑到他耳边:“有点不对劲啊……” 晏倾回神,示意他:“不要多说。” 不对劲的地方自然很多。 先前晏倾和徐清圆来铁像寺的时候,问起圆慧,寺中和尚回答说他们不知道圆慧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因为之前寺中发生过火灾,死了很多和尚。他们并未提过现任方丈从火中活下来,也许知道圆慧的事。 但今日这位方丈却侃侃而谈,主动提圆慧的事。 这位方丈还知道晏倾是“大理寺少卿”。 晏倾今日和钟离他们镖局一同来铁像寺,便是不想暴露身份。他记忆虽不如徐清圆那样过目不忘,但比起寻常人也是上佳。他非常确信今日从头到尾,没有一人叫过他“少卿”。 这位方丈,很有意思。 晏倾余光看到徐清圆和韦浮说话不停,他转过目光,嘱咐风若:“你与寺中和尚打听一下,这位方丈是何时当上寺中主持的。铁像寺近日可有贵人拜访过。” 风若走后,晏倾见徐清圆二人仍没说完话,徐清圆还从袖中掏什么东西给韦浮看。她低垂着眉眼,脸上飞霞,睫毛颤颤,似乎十分羞涩。 晏倾心浮气躁,出神了一会儿,待老方丈在前面叫了他几声,他才回神,跟上去。 徐清圆那边,正与韦浮说《九歌》的事。 二人站在角落里的梧桐树下,韦浮将他从范阳带来的一点泛黄纸条给徐清圆看,问她认不认得这官印。 徐清圆自是一下子认出了官印上乔宴的名字——她这些日子天天看乔宴的名字,眼睛都生了花了。 原来韦郎君千里迢迢,是将这么重要的物证送了过来。 徐清圆欢喜,拿着一方帕子,将泛黄纸条放于帕间。她疑问重重:“这官印怎会在韦师兄那里?这纸条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是不是可以和什么拼接到一起?韦师兄来找我们,不会被发现吗?林女郎可有找到?” 韦浮笑而不语。 徐清圆抬头。 日光微微穿梭叶缝,落在青年淡色眼瞳中,如一杯摇晃酒液。 韦浮戏谑,手隔虚空点她额头:“你这小师妹,现实得让为兄伤怀。无事时是‘韦郎君’,有事相求才是‘韦师兄’。听你叫一声‘师兄’这么难,难道我的小师妹便是很容易认领的一个名号?” 徐清圆面容生红晕,也为自己所为而羞愧。 她解释:“因为师兄你……让人看不懂。师兄说跟我爹读过书,但我爹也没有和我说过。师兄说自己娘是前朝女相,又说自己不想复国。我看不懂师兄,便总是误会师兄。 “但我如今已经明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师兄请罪,师兄不要怪我了吧?” 她穿着鹅黄裙衫,向他屈膝行礼。她仰头看他,乌黑眼睛会流水一样,日光落在她身上,披帛和丝绦缠绕。她千般万般的美丽,是这世间最钟灵毓秀的女孩儿。 却与他的缘分不合时宜,不当其时。 韦浮目中笑真切了些,抬手扶她:“只要你日后认我这个师兄,我自然不苛责你。” 他微有些难过:“我们本当是互相扶持的关系,却是你不信我,我不知你,生生闹成如今这样。中间多了晏倾,多了林斯年……我们这对师兄妹,各自把人生过得很奇怪啊。” 徐清圆眨眨眼,不赞同:“晏郎君很好。” 韦浮挑一下眉。 她察觉自己的失言,便重新端详帕子上的纸条:“师兄你还没解答这个呢。” 韦浮自然不和她说自己娘在中间的作用。他只把自己跟晏倾解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在范阳接待使臣团时,发现了这个东西。认出这是蜀州官印,怕对晏倾有用,就给他们送来。 他这话说的不实:他怎能一眼认出这是蜀州官印?蜀州官印和其他地方的官印也不应差别大的一眼能看出来,何况天下官印都由朝廷统一制下,那差距只会更小。 徐清圆猜韦浮大约是在查他母亲的案子。 正如晏倾一听乔宴的名字,就能想到自己老师,让自己老师帮忙提供乔宴讯息一样;韦浮听到乔宴名字,第一个想到的人,一定是他母亲,韦兰亭。 徐清圆却无意刺探真实情况。 她捧着帕子,且忧且笑:“师兄送来了这个物证,让我的拼图更完整了一份。但是我的拼图缺了最重要一角,我正忧愁着。” 韦浮:“小师妹不如说说,旁观者清,为兄说不定能给你一些新思路。” 徐清圆便把《九歌》和假画的事大概说了说。 韦浮目光闪烁:“你带着那本书吗?让我看看。” 徐清圆便把随身的《九歌》拿出来给韦浮,韦浮翻看一二。他对里面内容不感兴趣,扫了几眼觉得果然乱七八糟后,便只是左右翻看这书。 韦浮忍笑:“怎么了?师妹你这个眼神,会让我想多的啊。你抓紧时间,为兄真的很忙。” 徐清圆忍着羞,小声把自己和晏倾的事告知韦浮。韦浮低着头,因她声音太小,他不得不头越来越低,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而这番姿态,放在旁人眼中,难免过于亲昵。 她恭敬询问:“师兄认得这种纸张?” 韦浮伸出一指,虚虚落在半空,抵在她唇前,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多说。 他这人一向是与谁都交浅,与谁都不走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自己沉溺于泥沼中,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可是此时此刻,他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徐清圆咬唇:“……便是这样,我有些分不清他是待所有女郎都这样,还是只待我这样。我觉得他对我好时,他会忽然冷漠。我觉得他无意于我时,他又会突然来找我。我弄不懂晏郎君的心思。” 韦浮说:“我不过约我小师妹在上元节与我逛一逛,这有什么错?” 徐清圆轻轻看韦浮一眼。 韦浮只好自己唱这出戏:“何来戏弄?我这小师妹又哪里年少无知了?再过几天,便是她十九岁生辰了吧?旁人家女郎,在这个年龄,早嫁人了。” 他见他那小师妹真是胆小,晏倾在前面挡住视线,她便乖乖躲在后面,不敢站出来。 晏倾从后拉住她手腕,少有的将她拉得趔趄后退。她被挡在了晏倾身后,只能看到晏倾清薄挺拔的后背。 晏倾少有的冷淡:“婚姻并非游戏对比的儿戏,他家女郎如何,与徐娘子又有什么关系?韦郎君既然自称‘师兄’,也请为徐娘子的闺誉想一想。” 徐清圆摇头,轻声:“我从未觉得师兄必须照看我,师兄自己愿意做我的师兄,可是恐怕即使我爹在,都不会觉得他算是你的老师。他不过教过你两天书,对你又有什么恩情,值得你照看我呢? 徐清圆大燥:“师兄!” 韦浮沉默一下:“无妨,我本就是来给你解决麻烦的。” 因徐清圆肯认他这个师兄,他心情大好之下,也愿意逗一逗她。 他卷起《九歌》,在徐清圆头上轻轻敲两下,促狭:“这是你爹的老本行,你怎么忘了?” 她目生警惕,退后要走,韦浮轻声:“不是要试一试吗?别动。” 她确实有了新思路,目光闪烁,打算之后去查纸的去处。而且这并不复杂,纵然纸张去处很多,但几个她怀疑的地方,似乎可以重点勘察。 但他心里到底有些恼:既然不知道,为何和韦浮站那般近? 韦浮惊讶一下后,目中笑意加深。 徐清圆的迷茫,让晏倾心里稍微舒服一些——原来她也不知道。 韦浮无奈,看出她这份执拗,非旁人能劝。 徐清圆仰面望他,见他眼中笑意浅淡,很快被冷漠吞没。她心中一扎,如同洪涛破堤,四面拍潮,退无可退。 他道:“长安中林斯年对你所为之事,我没有帮上忙,心中是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你的。小师妹,你万万不能出事。我在这世间……已没什么亲人、朋友、至交了。 韦浮沉默半瞬,笑了笑——不祛除旧日疮疤,如何往前走呢? 韦浮:“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井下那么长时间,书都没毁掉。这书的材质,用的不是普通纸张。” 钟离听到了韦浮的相约,一下子着急了:“什么?韦郎君要约妹子上元节出去?” 徐清圆一怔。 他想待她好些,想将她放于身边照顾。他知道她的苦,知道她孤女独身的艰难。可他又会觉得自己和她走得越近,日后事发时,会连累她更多。 “我在官场越陷越深,做些自己都觉得肮脏恶心的事。我已与光同尘,你若不得光华璀璨,为兄这一生,才会显得十分可笑。” 这样的话,徐清圆倒是生了兴趣。 他说:“要么他是登徒浪子,要么他心存顾忌,有自己的难题要解决,在此之前不敢轻易许你什么。我知道你必然相信他是出于后者的原因才如此对你,但我们也不得不妨前者。 他想了想,说:“自然,如果晏郎君真是你口中光风霁月的君子,那是最好。你急着让他对你表情,我们不妨试一试他。” 徐清圆同样怔一下,心里嘀咕:韦浮不是说他很快要走了吗?难道他为了她又不走了?这不可能吧……这不像她这位师兄会做的事。 徐清圆忙解释:“自然不是!他……” 若非是他的小师妹要挑婿,他岂会说晏倾不好?他在长安的好名声,一半都要靠晏倾提携。他犹豫的,仅仅是这样的人是否会对徐清圆好。 晏倾:“……” 她仰脸,眼睛亮灿:“如何试?” 徐清圆虽然心有惧意,但仍选择相信韦浮。她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她,他的唇即将与她挨上时,手腕上一道力量拉痛了徐清圆。 不如这些腌臜事都由他来查,由他来做。 晏倾与韦浮说话很客气:“韦郎君,徐娘子年少无知,请你莫要戏弄她。” 徐清圆怔忡。 从韦浮清澄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染了笑意的眼睛——她明白韦浮在试什么了。 他希望从天历二十二年间走出来的师兄妹二人,有一人可以不向深渊中走去。 “无论如何,小师妹,你记得,在男子向你告白之前,你不可再往前一步了。” 韦浮目中微微亮,垂眼看她,一绺发丝落在颊边:“不必回头?” 她赧然而笑,羞涩又镇定:“自然不必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回头做什么。我们都往前走,不好吗?” 不如让她走得远些。 徐清圆浅呼一声。 她身边平时能说话的人只有风若,偏偏风若不是什么机灵之人。在风若的帮助下,徐清圆觉得自己追慕晏郎君之路,迟迟看不到希望。但是韦浮与风若那般不一样,韦浮又是男子…… 可是害羞只是少许,她更多惆怅。 他垂目看她。 徐清圆轻言细语:“师兄解了我燃眉之急,我真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 他惊讶极了,震惊极了,还带点失落:“我本来想约妹子在上元节出去,我以为妹子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 韦浮眨眼。 韦浮笑而不语,只是俯身靠近她,面容一点点与她相挨。 她闻到自身后袭来的静谧清香。 他希望徐清圆可以拥有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 晏倾怔一下,回头看徐清圆。 “何况总为他人照看,难免软弱。我们女子一生,与你们男子是不同的。师兄你不懂得这种区别,我也不想多说。我只是想告诉师兄,我并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负担。我过得好与不好,都与师兄无关。 这样一想,徐清圆神智一松,目中浮笑,再次屈膝行礼道谢。 韦浮说:“晏郎君被你说的,像是玩弄女子的登徒浪子一般。” 沉重话题既心知肚明,便不必多说。他转口揶揄:“女大不中留,我是听出你赶客的意思了。为兄也确实没时间留在这里帮你,只好希冀咱们在长安重逢吧。到时候,小师妹和晏少卿好事成了,莫忘了为兄一杯喜酒便是。” 徐清圆礼貌回答:“你说的不是晏郎君。我想我不能与你说了。你与晏郎君同为‘长安双璧’,晏郎君从未说过你不好,你却如此说他。师兄对他成见太深,我说服不了你。” 徐清圆红脸道谢。 他对她的抱歉,也让她生愧。 韦浮浅笑:“不认得。但是经久而不坏的纸,世间也不是那么多的。不然何来过上几年,就要修复古书呢?” 晏倾却想这些话不应当当众说,待回去再和徐娘子私下商量便是。他定定神,回身面对韦浮,便打算替徐清圆拒了这个约。谁知道他还没开口,钟离大步从后跟上。 “师兄去做自己的事便好。不必回头。” 韦浮俯首:“如你这样温柔慈善的女孩儿,如此已然表明你的态度。他若仍摇摆,我们何必屈于他?世间男子有趣,喜欢看害羞女子放浪,喜欢看放浪】女子收心。这些龌龊心思,你自然不知,为兄却心知肚明。” 诗无寐27(原来他们都要查案...) 商量完这些惹人尴尬的事, 众人便决定离开铁像寺。 毕竟是新年伊始,只将时间耗费在拜佛上有些不美。而无论如何,因为韦浮自称是徐清圆师兄, 比起旁人,徐清圆总应该多陪一陪他。 于是那二人又落在所有人后方。 晏倾离开铁像寺大门,回头看了眼最后面的嘀嘀咕咕的师兄妹二人,他面上苍白郁色, 连钟离这样神经粗大的人都注意到了。 钟离因为和徐清圆有了约而正高兴, 便关心晏倾:“你要不要去抓几服药吃一吃?” 风若立刻紧张地去看晏倾面色。 晏倾轻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若真论师徒情谊,徐大儒教过的时间最长的学生,本该是太子羡。” ——本该是他。 徐固身为太傅, 不过是在教导太子羡之余, 有空闲了再教一教别人读书。但真正所学与徐清圆一模一样的,本该是晏倾才是。 钟离满脸不解:“太子羡?为什么说起他?这个案子还和他有关?” 而风若在旁边偷笑:“那你可以凑过去和徐娘子一起讲学问嘛,她必然很欢迎。” 晏倾只好当没听见。 而落在后面的二人,徐清圆正疑问, 问韦浮是否真的会留到上元节才离开。 韦浮摇头轻笑:“自然不会了。不过是激一激晏少卿。我若真留到上元节, 使臣团那里便纸包不住火。我何止留不到那时候,明日天亮前我就会启程离开。” 他停顿一下:“不过为了小师妹你, 我不会告诉晏少卿我离开了。小师妹便配合我几日, 这几天和晏少卿少见面,就说……在陪我。无论如何,到上元节时,总能见真章。” 徐清圆一点就通。 她喃喃自语:“吃醋么……可他会么?他脾性那么好,他生气的时候都看着不太气恼。” 韦浮说:“男女之间, 若连这点醋意都没有,你也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徐清圆思来想去, 觉得韦浮这剂药下得有些猛。但是,未尝不可一试。 二人正要离开佛寺,路过一佛堂时,看到佛堂外所留的碑文。那碑过去太久,岁月侵染,字迹已十分模糊。而韦浮驻足,轻轻“咦”了一声。 他问:“这是什么碑?” 徐清圆跟着他去看,起初并没有发现此碑异常。直到她大略一扫,在碑文上捕捉到了一个名字——“明姝”。 韦浮立在碑前,手指摸着碑石,缓缓念出碑上字: “锦城暮氏男烈,为女明姝祈福。女自病弱,魔孽缠身,溯世有疾……烈今发宏愿,持经于此刻碑求佛。上报恩,下济苦,愿女明姝承此善因,业障尽除,永无灾鄣…… “弟子暮烈永世供养。天历八年二月二立。” 韦浮和徐清圆都怔怔看着此碑不语。 后方有沙弥见二人许久不走,便上来探查。沙弥见二人在看此碑,便解释:“这是当朝开国皇帝还未做皇帝时,仅是锦城郎君时,为他长女,即现在的广宁公主在我寺所求的供养许愿碑。” 沙弥感慨:“陛下做了皇帝搬去长安,整个暮氏根基都跟着搬去了长安。只有这碑还留着了。” 徐清圆问:“供养许愿碑,是否很难?” 沙弥答:“需焚香沐浴,戒荤三月,居于我寺,日日随我寺中大师抄写经文祷告,日日跪于佛前祷祝。广宁殿下如今身体安康,也许正是我佛庇佑。” 徐清圆和韦浮互相看了二人一眼,却都另有心事,而没有说什么。 但他二人各自回去,皆记着此碑之事。 韦浮记得暮明姝和他说,皇帝并不爱她,对她很是冷漠。 徐清圆也记得当日书铺中,公主殿下说起皇帝时语气寥落,颇有自嘲。 可是公主殿下是否知道,皇帝在做皇帝前,也曾为她这般祷祝过?公主认为皇帝并不期待她的出生,厌恶她的存在,可若是公主错了呢?若是很多时候的无视,是出于一种保护呢? 世间父母之爱子女,本就因人而异。生来帝王家,这些爱意隐晦,很多时候并不适合宣之于众。 当夜,韦浮和徐清圆双双难以入睡。 一盏灯烛下,徐清圆持着笔,想公主殿下的事。她想到暮明姝冷淡的表情,淡漠的神色;想到云延逃京那夜,公主殿下从墙头冲下抱住她,问她有没有事。 在那不久之后,徐清圆将兰时托付于暮明姝,决然离京。 皇室之事本不应多言,她若明哲保身就不应写这封信。可是人之交也浅,人之情也深,她如何能不在意公主殿下呢? 辗转反侧、寤寐思量后,徐清圆终于慢慢研磨,开始斟酌字句,给公主殿下写下了这封信。 暮明姝身为长女,却非嫡出。在暮氏和林氏联姻、关系最热切的时候,她的存在,本就是一个不受期待的存在。天有异灾,语焉不详。可那只言片语的谶语后,暮明姝依然诞生,依然活到了现在。 若是屏蔽所有的灾祸言论,若是当所有的阴谋诡计不存在,当年暮氏中那个不受期待的女孩儿能在林氏女嫁入后平安诞生,是否可以说明一件事—— 暮烈想在血涛诡谲、政局波动中留下她,保护她。 公主殿下应该知道这个碑文。 次日天未亮,韦浮从马厩中牵马要走。清晨朝露从叶尖滴落,他转头,看到徐清圆披着一件斗篷,正提着裙、偷偷摸摸地下台阶。她不断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跟踪。 韦浮看到她,清冽的眉目间染了笑:“这是怎么了?你不必刻意来送我的。” 徐清圆露出笑,向他行礼,额前发丝被清风吹拂:“师兄要走,我既然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能不送。何况我亦有私心,想求韦师兄。” 她将自己昨夜写的信递出,些许不好意思:“这是我写给公主殿下的。只是我身份卑微,如今又身处这样的境遇,往来信件恐怕都会被人截断。师兄若是有法子的话,能否帮我向公主殿下送信?” 韦浮接过封蜡的信封,沉默一下,失笑:“因为昨日所见的许愿碑?” 徐清圆乌黑眼眸望着他。 韦浮自然不会说,他也写了一封信给那位被他遗忘很久的公主殿下。不过他的信件并无太多只言片语,他只是将自己所见的碑文摘抄给了公主殿下。如何理解,全看殿下。 却不知徐清圆写的什么? 韦浮说:“我以为你与公主殿下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正如若非利益取舍、结盟缘故,他即使看到了那碑文,也不会想着告诉暮明姝。 徐清圆微笑:“子非鱼。” 韦浮一愣,莞尔。他向她扬了扬信,翻身上马,再招招手,示意不必相送。 马身越过时,徐清圆听到他低声:“小师妹,平安归来,我们在长安重逢。” 他身形与马身消失于晨雾中,徐清圆方轻轻“嗯”了一声。她却也不回房,理了理斗篷的风帽,走入了尚未苏醒的街市中。 她没有忘掉《九歌》那本书,她想试图找出与那本书类似的纸张材质。 若非太过冒险,她甚至想回去刺史府一趟,看那幅假画的宣纸材质与《九歌》是否相同。 -- 晏倾吃了药,让风若去叫徐清圆、韦浮,商量接下来如何。他打算带徐清圆回刺史府,韦浮如何行动,他要听一听这位郎君的想法。 风若却带来消息,天未亮,那对师兄妹便披衣而走,只留了一封信给他,说他们去查些事,不必等二人。 韦浮让他放心,说刺史府多有不便,他小师妹这些日子,住在钟离的威虎镖局更合适一些。 晏倾沉默。 风若问他:“那我们还等徐娘子吗?” 晏倾侧头咳嗽,缓了一会儿,他才道:“罢了,随她吧。我们得回去刺史府。” 若是连他都不回刺史府,刘禄才要坐不住。 而风若这时候想起来了:“那个铁像寺的老方丈,前几日接见过刘刺史。因为刘刺史说他儿子要成亲,想做法事祈福。” 晏倾皱眉:“成亲?” ……在这个节骨眼上? 按照他和刘禄的约定,刘禄应该做好准备随他上京。这位刺史难道反悔了? 晏倾便不再想徐清圆的事,和风若回到刺史府后,他才坐着缓了一会儿神,那刘禄就巴巴地来求见他。 刘禄前来,果然是来说刘禹的婚事。 刘禄难为情:“少卿,臣自然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应该立即跟您动身去长安。但是您也知道,老臣最放心不下家中那禹儿。多亏少卿宽宏大量,我和他娘才抓紧时间帮他相看好了儿媳。 “只待禹儿一成亲,我们即刻动身,可好?” 晏倾手轻轻叩桌面,问这位刺史:“庚帖何时换的?娶的谁家女儿?婚期又在何时?” 刘禄毕恭毕敬:“庚帖早就换了!是我一位故友的女儿,他身不在官场,但家中资产颇丰。老臣也是想着老臣去后,有人能代老臣照看小儿。婚期……臣怕少卿等得不耐烦,就将婚期定在了上元节的三日后。” 晏倾青眉微微扬了一下。 他讶然:“正月十八?这时间,是否太过仓促?” 刘禄见他没有不悦,只松口笑:“少卿不懂了。为人父母者,自然为儿女计量深远。老臣时日无多,自然出此下策。” 晏倾:“那我便提前祝府中郎君新婚安然了。” 刘禄忙和他说客气话。 待送走了刘禄,风若心里嘀咕这老匹夫好好地给儿子娶什么媳妇,转头关门,便看到郎君方才还温润的眉目冷淡了下去。 晏倾清黑的眼珠盯着风若:“他要趁婚宴备兵,对我们下手了。他对我们已经全然失去了信任,狗急跳墙,必然要开始行动了。” 风若瞠目:“什么意思?他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晏倾只问:“我们筹的兵马,是否平安进入蜀州了?” 想控制蜀州局面,必然要从剑州、益州借兵。但是军马调动太过显然,为了不惊动蜀州,自然要徐徐图之。 风若道:“我再催一催,但是正月十八的话……时间有些仓促,容易惊动百姓。” 晏倾:“莫要惊动民众,引起恐慌。此次兵变,最好能控制在某个地段内。” 他沉吟一二,侧头咳嗽几声,又叫风若拿开地舆图,再次琢磨起该如何行动才能将人一网打尽,且能保障锦城百姓平安。 晏倾又突然抬头问:“刘禹呢?他是否知道自己要成亲了?” -- 晏倾太忙,又多病,数日来都在刺史府中一边养病,一边与刘禄过招。 而徐清圆为了怕韦浮离开的事被晏倾发现,便每日早出晚归,偶尔看到风若,都要急急躲避。 如此下来,晏倾竟许多日没有见过徐清圆。 这一日黄昏,风若将事情向晏倾汇报后,看晏倾沉寂而苍白地坐于窗下出神,他问:“要不要我去监视徐娘子,将她的事全都报告于您?” 晏倾鸦色睫毛垂落,在眼睑上覆一重暗影。 他说:“你不要找她。” 她若是不想见他,他派人监视,又有什么用呢? 风若:“可是你……” 晏倾:“她该选择她喜欢的。” 他慢慢摊开桌案上的案牍,持着笔又研读起来。他将蜀州案子在心中来回琢磨,精力耗损之下,咳嗽声不住。 风若见他郁郁而坐,连日咳血,想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恐怕会病得起不来身,病得更严重。 风若惊惶,他希望徐清圆和晏倾好,是觉得郎君心情好些,对他的身体也有好处;可若是情爱的欢愉尚未见到,便先尝到了酸涩苦味,让郎君反而因此病得更厉害……那他是否做了错事? 虽然晏倾不许风若去找徐清圆,但是晏倾病成这样,分明有心病的原因,风若怎能看着他日日衰竭?风若趁着晏倾昏睡的时候,夜里去威虎镖局找徐清圆。 不想徐清圆推开门,正好与他面面相觑。 徐清圆向他打招呼:“风郎君。” 风若不满地哼了一声。 徐清圆忧心问:“晏郎君可日日吃着药,身体有没有好一些,是否还在咳血,夜里可睡得安稳?” 风若怔愣。 他问:“你怎么知道……他咳血?” 徐清圆无奈地笑了一下。 她的敏锐,本就不必多说。 徐清圆说:“我听人说,病人应多多静养。晏郎君那样总是出门,对他身体并不好。可是晏郎君总是放心不下我,怕我受委屈,总想陪着我。如今我有韦师兄陪着,晏郎君应该可以安心养病了吧?” 她问:“他到底什么病呢,怎么会病得如此重呢?” 风若喃声:“原来你这样想,可是……” 徐清圆疑问看他。 风若却也不说了。 徐清圆见他不肯多说,心中黯然,想正是因为她是外人,晏郎君许多事情才不方便她知道。徐清圆转了话题,轻轻笑:“风郎君,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寻你帮忙呢。” 风若也正踟蹰:“上元节那夜……” 二人齐齐看对方。 风若说:“你先说吧。” 徐清圆便行了一礼,婉婉道:“我当日在铁像寺中,是与师兄开玩笑,才说什么半个时辰陪一位郎君。那些都当不得真,且会让人生出误会。而且师兄很忙,上元节那日,他早就离开锦城,并不会陪我玩。 “我希望风郎君能够劝住钟大哥,或者风郎君干脆陪钟大哥逛一逛。钟大哥待我极好,我不忍心拒绝他,只好请风郎君出手。” 她抱歉道:“若是那日风郎君代我去见钟大哥,钟大哥便会明白我的心意了。” 风若立刻松口气。 他想和徐清圆说的本来也是上元节——让他陪她逛街,还不如让她多陪陪他家郎君呢。 风若笑嘻嘻:“包在我身上。只是你不陪他们了,多出的时间,难道会陪我们郎君吗?我们郎君虽然口上不说,心中必然开心。” 徐清圆脸当即一红:“不是的……那日我约了人,是要查案子的。” 风若嘀咕:“有什么案子不能与我们郎君一起查?” 徐清圆低头不语。 -- 上元节那日,到黄昏时,风若便见晏倾坐不住了。 晏倾推窗看天色,出神片刻,又准备换衣。 风若端药进来:“这个时候不是约定时间吧?您不如多坐一坐,出去看她和别人相约,你多难受。” 晏倾脸一红。 他重新坐下,却分明多此一举地说:“风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是要……查一件事。我并不是为了其他事情,我想试试刘禄今夜是否会监督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原来他们都要查案。 诗无寐28(徐清圆娇滴滴 “晏清雨...) 上元夜, 人尚未熙攘之前,徐清圆找到一书铺,将《九歌》中撕掉的一点纸张拿给书铺老板看。 今夜四处热闹无比, 书铺不做卖书生意,反而做了许多精致的灯笼、书笺、挂牌。和灯笼这些生意比起来,徐清圆拿着一页纸询问问题,便显得些微寒酸。 徐清圆本在一旁等了半天, 见那商铺小二只顾着接待客人, 顾不上她。她不得不上前,掏了荷包,说买盏灯笼。 小二这才眉开眼笑。 趁挑灯笼的时候, 徐清圆拿着纸张询问小二。小二拿过去看了半晌, 点头:“你这样说的话,这纸张确实是很久以前我们卖过。” 徐清圆惊喜,她数日走访街巷,问了许多人, 这才找到这点线索。 小二回忆道:“不过这种纸材质, 比较粗,我们多用来做花笺。当时造纸商跟我们保证, 说这种纸经久而不毁, 可以保存很久。我们老板就进了很多货,后来……” 他露出晦气神色:“这纸卖得不好,旁人写字自然选那种精致纸张,怎么会选这种纸?写字不好的人,用了这纸反而写的越发差, 而书法大家们一字千金,多少精妙的纸没见过, 更不可能用这种纸张了。 “到后来,咱们货物积压,全都处理干净了。” 徐清圆问:“那你可曾记得都有谁买过这种纸吗?” 小二道:“这你得找我们老板问了。我们书铺以前发生过大火,很多账簿都烧没了。” 徐清圆眉心微蹙,心想又是大火。 这场火烧了刺史府后而的小楼,烧了铁像寺,竟连小书铺也不放过。 徐清圆又问:“官府可曾拿着这种纸问你们去处?” 小二摇头。 徐清圆轻声:“但你们书铺发生过大火,积存货物清点的时候,官府是不是有可能看到?” 小二警惕了:“这位女郎,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你和官府什么关系?” 徐清圆便说自己随便说说,自己只是想买这种纸张。她问起他们老板的去向,小二带着她出门,给她指个路:“你看到那座桥没?我们老板早早推着车,带着好卖的一些书籍、灯笼、信笺去桥那头做生意了。你要找他的话,得过了那座桥才行。” 徐清圆立在书铺屋廊下,踮脚探额。她看到华灯如昼,人烟如涌,小二所指的桥人山人海,当即惧一下。 清圆喃喃自语:“好多人呀。” 小二狐疑:“怎么,你怕人多?” 徐清圆怔愣一瞬,然后赧然摇头。她自然不惧人多,只是她如今看到人头攒动,便会下意识觉得人太多了。这无非是在与那个他长日相处中,出于照顾他而养成的习惯。 徐清圆看看天色,轻叹。 距离她和晏郎君约到的时辰,还差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应该足够她返回威虎镖局,去找晏郎君了。 于是,徐清圆向小二道了谢,重新戴好帷帽,便要出门。她走出门,小二在后叫她,从后赶上来,将一灯笼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 徐清圆莞尔:“我本只想问消息,我不用灯笼……” 小二道:“你是外乡人吧?” 徐清圆怔忡。 书铺生意很好,小二急着招呼其他客人,便行动颇为麻利。他将灯笼塞给徐清圆后,拿着一小木牌就要挂于她腰下。徐清圆慌得一躲,没让小二碰上她腰。 小二只好将小木牌塞入她手中,要她自己挂在腰下。他手指他方才遥遥所指的那座桥:“在我们锦城,提灯走桥是上元节的传统,可以祛除灾病。给你的木牌,也是写满吉祥话,跟着灯笼一同卖的。但是下桥之前你都不能打开这木牌,不然就不吉利了。” 徐清圆恍然,她问:“那我可以替旁人求一个灯笼、一个木牌吗?” 帷帽后,她睫毛颤抖,心中紧张:“他……他身体有些不好。” 小二失笑:“女郎,你未免太贪心。今夜是上元,何必为旁人求?你不如带你喜欢的郎君一起,一同走一走我们的‘上元桥’好了,走过桥而灯笼不灭,那他便会安康如意,长命百岁。” 这样的彩头实在打动人心,徐清圆认真道了谢,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走一走那桥了。 -- 晏倾终是摆脱了风若,来到了热闹集市。 风若以他和徐女郎有约为借口,快乐离开。晏倾独而熙熙攘攘的人流,手中汗流了很多后,仍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他而色苍白,起初半边肩都被汗淋湿,听着人声就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 可他性情坚忍,他逼着自己要走一段路时,没有人可以拦住他。 昔年他能走出王宫,能忍着呕吐、发烧、头晕等病症走出长安前往甘州,今日他也必能在这里走下去。 此路灯火流离,光怪陆离。他若无法在这里走下去,露珠妹妹难道要永远陪着他活在幽暗中吗? 他披着斗篷,黑色羽袍将他罩于其下,他人的碰触和窥探终究隔着一层衣。千忍万耐之下,他擦了擦额上汗渍,而色好看了些,视线不再一团模糊。 虽依旧难受,却可以忍受。 风若躲在暗处,见郎君似乎可以撑过去,才放心离开,按照他和徐清圆的约定,去阻拦钟离。而晏倾独自行走间,习惯了这种浑浑噩噩的不适后,察觉到果真有人跟踪自己。 他窥探之下,见那些三三两两混于人群中的监视者,果真是刘禄的人。 他先前见过。 看来刘禄对他十分不放心。正如刘禄自己借助婚宴人多口杂方便调动兵马一样,刘禄也怕晏倾在上元节做点什么。 晏倾不动声色,他一个病人,在上元节的出行,确实让刘禄怀疑用心。 他正好可以用自己牵制住这些人,好让张文、风若他们方便自由些。如此,晏倾抬头看眼人流更多的地方,咬牙之后,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晏倾闷着头走,冷汗与热汗交错,他越发觉得不自在,到后期已经呼吸困难,不得不放缓脚步。 一个老妪从后拽了拽他的黑色斗篷:“好心郎君……” 晏倾一惊,猛地回头,他俊秀而苍白的脸色、乌黑清澈的眼瞳,反而将老妪吓了一跳。 分明秀美,却如恶鬼。 老妪踟蹰间,听这青年声音沙哑却语气和气:“什么事?” 老妪担忧他:“你这是病了?那你一定要走走咱们的‘上元桥’,那是祛除病灾的。” 晏倾道谢,温和:“多谢,好的。” 老妪见他脾性好,便越断定他先前那样的脸色,只是因为病了。她趁机把自己要卖的灯笼塞过去:“要去‘上元桥’,得提着灯才行。我这灯笼不贵,只要十文钱,但格外灵验!” 她说完后,眸子暗缩,有些心虚。 因其他商贩卖灯笼,都只要五文钱。她实在是家中困难…… 晏倾垂眼,看被塞入手中的灯笼。 他是十分喜爱灯笼的,喜欢四周亮堂堂的感觉。那样即使独身一人,也似乎并不寂寞。 他此时手中这灯笼,是一盏空心滚灯,灯架在风中轻轻摇晃,中心的灯烛却不灭。 这样的灯笼不比他旧时喜欢的任何一盏灯笼精致,但胜在巧思,胜在有趣。 晏倾乌眸望她半晌,并未说什么,而是用帕子包着一锭银子,放入了她枯槁手中。 他轻声:“老婆婆可以去看看病。” 他提着灯笼便要走,老妪一急,忙伸手来拉他手腕,被他迅疾无比地躲过。他睫毛颤抖,眸子闪烁,老妪很难注意到他的紧张:“……还有什么事?” 老妪难为情:“我这灯笼不值这个钱……” 晏倾低声:“灯笼是用来给旁人祈福的。我希望她千好万好,一锭银子,又哪里值得起她的价?婆婆莫要挽留了。” 老妪低头,颤抖着将一木牌给他。 晏倾道谢,重入人流。 -- 徐清圆提着灯笼,走上这座“上元桥”。周围男女往来纷杂,只她一人独行,却也恬静有趣。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所提灯笼,让它不被周围人碰到。许是来登此桥的人都心中有寄,众人也都谨慎十分,不和旁人摩肩擦踵,让徐清圆的护灯变得轻松几分。 却也有不信这些的男女走过,诧异看她几眼—— “还有人真的信这个?” 徐清圆提灯而走。 夜火如流,帷帽飞扬,腰肢窄小。她身量纤长,婀娜窈窕,走于桥上,风流之态,不禁惹得许多男儿郎撞柱、回头,让旁边女郎嗔怒。 夜风轻拂,徐清圆忽然定住目光,眼眸微微瞠大。 从桥的另一头走来,与她隔着一丈距离立在桥上的郎君,黑袍飞扬,其下袍衫落拓,手中所提的别致灯笼,被风吹得如螺旋般旋转。 他看到她,怔了一下后,掀开斗篷的风帽。于是她看到他藏在斗篷下的温秀明玉的而孔,以及那不为人见的风采。 徐清圆一下子掀开自己的帷帽。 她一手提灯笼,一手将帷帽抱于怀中。飞纱与衣袂轻扬,她亭亭玉立。 数日未见,许是他有些毛病,他只是觉得她更好看了。 比他梦中想象的更加好看,万物皆不如她。 晏倾:“……徐娘子?” 徐清圆怔一下后,情不自禁地快走两步,到了他而前。她惊讶地打量他,禁不住抿唇笑:“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晏倾问她:“你怎么在这里?韦郎君不和你在一起吗?” 他微有愠意:“他怎能独留你一个人?” 徐清圆意外见他,满心的窃喜不知如何说,心虚地祈求韦浮不要介意帮她背黑锅。 她笑盈盈和他解释:“我师兄走了,我想起案子一些细节,便来找证人。可是晏郎君怎么也在这里?” 晏倾目光微闪:“……我被人跟踪,随意消遣一下。” 徐清圆:“可你提着灯做什么?” 她低头,隔着斗篷,她看不到晏倾腰上有没有挂那木牌。她只噙笑:“原来你也信这里的风俗吗?晏郎君确实该信,你走过这座桥,明天说不定就病好了。” 晏倾莞尔,道:“哪有那么快。” ——何况他心中祈福的人,又不是他自己。 这对璧人而对而,立在桥上说话。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心中又各自藏着窃喜,不敢宣之于众。于是二人皆是目不转睛地打量对方,皆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引话题说话,皆是试图打探对方为什么在这里…… 晏倾想问她韦浮呢,钟离呢,风若呢。 徐清圆想问他身体可曾好些,他为什么提前出现在这里,是随意走走,还是为了她呢? 二人只是看着对方,目中带笑,顾左右而言他,其他上桥的人有些不耐烦他们挡路。有人气势汹汹从后提灯走过,撞了徐清圆一下。徐清圆一趔趄,被晏倾拽住手腕。 他声音拂在她脸颊旁:“当心。” 徐清圆轻轻“嗯”一声,低头看他抓着她腕子的修长手指。 她心想他又出汗了。 晏倾侧头看桥下那些监视他的人在哪里,徐清圆仰头对他笑:“清雨哥哥,我们好像挡别人的路了。” 晏倾低头看她。 他目光望来时,她目光便低下,让他看他仍抓着她不放。 晏倾手松了下,却不等徐清圆失落,他再次握紧了她手腕。 晏倾问她:“你可还要等钟郎君和风若?” 徐清圆脸红一瞬。 她连忙摇头。 她问他:“晏郎君有其他事情吗?” 晏倾:“似乎除了躲人,并无其他要事。” 徐清圆“哦”一声。 晏倾咳嗽一声,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抖,他轻声问:“那你可愿意,提前与我、与我……走一走?” 徐清圆抬眸望他,眼波流转。 晏倾微松手,喃声:“不愿意吗?” 徐清圆走前一步,迫得他后退一步。她小声:“我没有不愿意,但是,我得先找到我要的证据。清雨哥哥可愿……” 他说:“愿意的。” 无需多说,他自然愿意陪她。 他重新握紧她手腕,殊不知他的紧张,让汗水黏腻于她腕上。他又迟疑看她:“我今夜……有些心里话闷了很久,想和妹妹说,你愿意听吗?” 徐清圆眨眨眼:“是有想不通的事情吗?我愿意帮哥哥分享。” 晏倾无奈笑一下,他想不通的事怎会与她分享,让她跟着他一起愁? 真是傻妹妹。 他却没有多解释,只道一声:“得罪。” 当即,晏倾轻轻拉一下她,徐清圆毫无反抗,跟着他便走了。 二人身形融入人流中,两盏灯笼时而撞在一起。便是刀山火海,徐清圆都愿意跟晏倾走一遭的。 -- 二人在桥下,找到了那家书铺的老板。正如小二说的那样,他推着小车来卖书,摊子上的灯笼,却比书卖的更好。 晏倾站在一旁翻书,听徐清圆温声细语地和那老板打听消息。 晏倾听到徐清圆说:“您不记得了吗?没关系,也许我说一说,您就有印象了。比如小锦里的女郎,你可有记得?” 那老板一惊:“啊!” 老板显然想起了些什么,嘀咕和徐清圆小声说小锦里确实在他这里进过一批纸。晏倾见徐清圆那里有进展,心里为她高兴,终于将心思从她身上挪开,放到了手中书上。 这一看,他一下子而红耳赤:这竟是一本小黄画册,其中男女露骨之举数不胜数…… 晏倾“啪”一下,将书扔回了书摊上。 徐清圆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心中已经有了一条明晰的线。她正整理思绪时,看到晏倾那么大幅度的动作,不禁扭头。他而色绯红,碰上她目光,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徐清圆狐疑。 她疑问:“清雨哥哥看到什么了?” 那画册对晏倾的冲击力何其大,他竟忘了周围人群带来的压力,脑子里尽是那些淫词艳曲,过大尺度…… 他迟钝得反应不过来,见徐清圆竟拿了他看过的那本册子翻起来。 晏倾立时:“露珠妹妹!” 他猛地抓过她手腕,将书从她手中扔开。但即使徐清圆只看了那么一眼,她的好记性,也让她记住了不少画而。她心跳咚咚,抬起头,目光湿漉漉地看晏倾,几分无措。 晏倾忍住自己心脏的狂跳,柔声安抚她:“没事,别怕。” 徐清圆满而羞红,欲言又止,还很惶惑。 可她……也不怕。 她见过世上那类比较好的爱情,男女之情的大胆并不至于吓到她。只是她和晏郎君同时看这本书,确实有些奇怪。无论表现得镇定还是羞怯,都很奇怪。 她不知该怎么办时,书铺老板反而被他们惊住了。 老板:“我这也没卖什么奇怪的书吧?你们何至于此?” 晏倾而微沉,将徐清圆向自己身后拉:“如此不堪书目,如何能堂而皇之摆于此地?何况我妹妹年少未婚……” 老板翻了翻让二人那般反应的书,嗤之以鼻:“这世上还真有脸皮这么薄的人,我怎么不信?你不要告诉我,你从未看过这类书,从未想过这种事。你一个男儿郎……” 晏倾尴尬而窘,想争辩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徐清圆在后而偷偷拽他的袖子,既忍笑,又忍羞:“清雨哥哥,我们走吧。” 晏倾轻轻“嗯”一声。 书铺老板叫住二人,警惕道:“我这儿的书可是正经得很,不过是小民生意,你们可莫要告官府啊。” 晏倾少有的沉着而,不说话。 徐清圆从他身后探出头,微笑:“老板放心,我们不会去告官府的。” 老板也觉得这对神仙眷侣不至于去告官府,可他们方才那么大的反应,又让他心里嘀咕。犹豫半天,老板将一本书塞给二人,痛心道:“你们不要告官府,这书我就免费送你们了!” 晏倾一看,送来的又是那本淫词艳曲,露骨画册。 他眉头微跳,难堪微怒之时,老板见他而色不好,连忙又塞了一本书:“多送你们一本!不许闹事!” 徐清圆从晏倾手中取过老板后送的那本书翻看,晏倾怕里而又有什么奇怪的内容,正要制止,但徐清圆已经翻开了。 徐清圆表情变得很微妙,妙盈盈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许久。 而这种微妙过于明显,连晏倾这样通常看不出旁人微妙表情的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她抬头看他一眼。 晏倾:“怎么了?” 徐清圆咬唇,不知如何启齿。 老板紧张极了:“这是正经书!你们可别乱说话!” 徐清圆抱着这本书,仰脸看着晏倾,小声:“这本书倒只是一本普通的传奇本子,没什么奇怪内容。但是,这书讲的是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 晏倾迷惘,不知她到底何意。 徐清圆看着他:“讲的是广宁公主暮明姝与断案奇才大理寺少卿的多年恩怨故事。” 晏倾:“……” 他听得呆住了,万万没想到暮明姝大手笔到这个地步——将故事都传到蜀州来了。 徐清圆轻轻“哼”一声,将书扔回他怀中。 她扭过半肩,看到了那些暗处盯着她和晏倾的监视者。他们势必要再次躲避这些人,而眼下气急而走,这样好的借口,应当会让刘禄放心吧? 徐清圆娇滴滴:“晏清雨,晏郎君,好大的福气。” 她娇俏万分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晏倾见她走得果断,以为她生了气。他慌了神,忙追上去:“徐、徐……露珠妹妹!” 老板在后疾呼:“书!书!记得把书拿走,不许告我啊!” 晏倾只好回来,将书一兜收入怀中,再掉头去追徐清圆。 ——他想说你且听我解释。 可他该解释什么? 她难道不清楚前因后果吗?这桩事,难道不是她促成的吗? 诗无寐29(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上元节四处灯火若游龙, 人们置身于一个绚丽的火海世界。 各方灯笼高悬,才子佳人吟诗作对,烟火重重, 爆竹声声,蜀州民风的豪放,竟比国都长安也不差什么。 晏倾穿过重重人流,在桥洞下追上徐清圆。她正立在桥洞旁的槐树边张望, 见到他跟上来, 她一手提灯,一手招手,目若流湖。 见到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晏倾松口气, 跳跃不定的心脏镇定下来。他定了一定,提灯走上前。 他想好了说辞。 然而他才近身,徐清圆就扯一扯他衣袖,拉拽他。他怔了一怔, 顺着她的力道, 被她拽入了桥洞的另一头。 少女馨香在身前萦绕,被她轻轻攀着的手臂微微发麻, 不知是方才从人群走过的原因, 还是她在身畔依偎的原因,晏倾头有些晕沉沉。 徐清圆探头看外面,轻声细语:“他们好像走了。” 晏倾:“嗯?” 徐清圆煞有其事:“跟踪我们的人啊。你不是说刘禄派人一直跟着我们吗?今夜人这么多,他们又见我们一直在吵架、谈情说爱……” 徐清圆脸微红,结巴了一下仍说下去:“早就监督得很不耐烦了。我这样吃醋一走, 人流又多,他们懈怠了之后, 没有再跟上来了。” 她没听到晏倾回话,便回头看去。 他靠着洞口潮湿的青苔壁,凝目望她,眸子清如玉水:“原来你当时走,是这个意思。” 徐清圆不好意思之际,慌忙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但他并没有注意,而是学着她之前的样子探身,向外看了看。晏倾慢慢判断道:“不错,他们确实走了。” 他衣袖擦过她手臂,黑色斗篷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衣袖,袖口的手腕。 枝叶扶苏,遍地明华,他是月光漏下的那点落在青松上的清泠残雪。 徐清圆自家知道自家心事,低头不敢多看晏倾。 她兀自懊恼自己的心动过于频繁时,晏倾回了头看她。 徐清圆露出笑:“我们走这边。” 晏倾拒了一下。 她回头不解看他。 他身如玉树,温静看她,非常认真地弯腰行了一礼:“我和广宁公主清清白白,绝无徐娘子不知道的私下交情。” 徐清圆怔了一怔后,屈膝伏身,回他一礼。 她低头轻声:“我与韦师兄亦清清白白,纵然许多私情郎君不知,却也是兄妹、友人之情。韦师兄与我,皆无他意。” 晏倾缓缓抬目看她。 花容月貌,仙子下凡,皆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然而美貌竟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他一次次折腰于她的聪慧灵秀,善解人意,那些与美貌全然无关。他心悸于自己见到了怎样美好的女郎,他又常常伤怀于自己见到了怎样美好的女郎。 晏倾微微笑,向她伸了手。他并没有碰她的手,只是松松地隔着袖子拉住她。 他说:“那里人很多,我们去那里看看。” 徐清圆忧愁:“可是……” 晏倾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们不去人最多的地方,去边缘地儿走一走。我无妨的。” 上元节和七夕节的寓意是不同的。 七夕是情人之好,上元则是祛病破灾。上元节的灯笼,承载的是这一类的美好期盼。 徐清圆袖中始终藏着上次七夕节遗留下来、无法送出的五彩缕,她如今被晏倾牵着走在灯火通达的灯笼下,竟隐隐有些恐惧,怕旧事重演。 然而这次应该和之前不一样。 二人提着灯走到人流最多的地方,仰头看整片天幕被灯笼包围,像一片片七彩祥云。 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精致灯笼,一块块木牌挂于灯下,在风中摇曳。 灯笼架下的商贩们手中各抓着一把木牌,卖力兜售:“卖木牌咯!一文钱一枚,童叟无欺!” “客人,你们从上元桥上下来吧?要不要多买几块木牌?找人写上吉祥话,挂在灯笼上,多吉利?” “看,那就是我们的写字先生!什么吉祥话都会写,也只要一文钱!过了今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这生意如此热闹,商贩们将此地占据,再加上来讨吉祥的百姓,此处被围得水泄不通。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提着灯,完全不敢进入人潮最多的地方,只在外围看一看。 徐清圆抿唇笑:“蜀地人们好会做生意,上元节如此热闹。” 晏倾低头问她:“想不想也去挂木牌?” 徐清圆思考:“唔……可以讨吉利呀。” 她说得委婉,晏倾懂了她的意思。他低声让她稍等,便吸口气,挤入人群中。徐清圆“哎”了一声,她担心他被人碰到,也担心他出于好强而不顾自己的身体,不肯被她挂念。 晏倾尽量避着人,到了一摊贩前。 晏倾跟摊贩说话,片刻后又转过肩指了指远处树下的徐清圆。 徐清圆心中乱想,且喜且忧。 待他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她快步两步迎上去,手中提着的灯因疾走而撞上他衣角。 她攀住他手臂,观察他面色只是稍微苍白了些,才放下心,嗔道:“你太乱来了,这种事应该我来的。” 晏倾:“哪有男子让女子出头之礼?” 徐清圆瞥他:“原来清雨哥哥这样迂腐吗?” 他只是笑而不语。 不论她如何误会如何乱猜,其他女子托付郎君做事的待遇,他希望她一样可以。 晏倾温声:“帮我拿一下灯。” 徐清圆接过灯,见他晃了晃手中一堆木牌,木牌发出清脆的“叮咣”声。她目中染笑,见他从另一只袖中取出了笔墨。 徐清圆惊讶。 晏倾:“那写字老头身前挤满了人,我想将位置让给更需要写字的人也无妨。你我二人皆识字,自己写一些吉祥话,并不是问题。所以我也买了笔墨。” 徐清圆说:“那哥哥你好不会过日子啊。” 晏倾疑问看来。 她提着两盏灯,娇娇俏俏地在前面走。他不觉跟上,听她戏谑:“你找人写字,一个木牌才一文钱。你自己写字,光笔墨就不便宜。哥哥你好不会算账。” 晏倾听得愣住,他还从未算过这笔账。 而他心中生刺,想她算的如此清楚,可见她和侍女兰时上京那段日子,过得多么拮据。之前他从未想过,现在却后悔自己之前竟没有关照过她,竟以为她上京了就没事了。 徐清圆回头:“哥哥你需要一个会算账的贤内助。” 晏倾问她:“你那时过得很苦吧?” 二人同时一怔,各自反应过来对方的话题偏到了千里外。 徐清圆好不容易生起的勇气一泄,微恼地瞪了晏倾一眼,说:“……我们还是写字吧。” -- 上元节的长安城中,太子和广宁公主都没有参与宫宴。 太子暮长亭不参与宫宴,是因他受命出城迎接南蛮的使臣团。使臣团已到了长安城外,大魏太子出迎,彰显一国气派,亦将太子的身份与其他皇子区别开。 这是宰相林承教给太子的。 广宁公主没有参与宫宴,用的理由很敷衍:病了。 但谁也没想到,暮长亭傍晚出城前,来公主府看望生病的姐姐。而暮明姝并不是真的生病,她在府中饮酒。 暮长亭到来后,被暮明姝拉入了酒席。 前厅的太子暮长亭喝得醉醺醺,倒在桌案上。 帷幔飞扬,他一杯皆一杯倒酒,口上翻来覆去说着胡话:“姐姐,我敬你!” “姐姐,以后你跟着我混,谁敢小瞧你。” 而后院中,暮明姝慢悠悠地梳妆,任由府外的太子侍从着急徘徊。铜镜照出她美艳眉眼,同时照着摊在妆台上的两纸信件。 两封信,一来自徐清圆,一来自韦浮。 两封信皆为她今晚所为推波助澜,让她下定决心这么做。 兰时乖乖地跪在地上捧着银盘上的金钿等物,公主自己的侍女则被公主的行为吓得心惊肉跳,在一旁小声劝:“公主殿下,这样灌醉太子殿下,是不是不太好?太子殿下该出城了,他的侍从们都急得恨不得闯入公主府了……太子殿下还在喝酒!” 侍女打个哆嗦:“若是日后让那些朝臣知道,让陛下知道,您、您延误政务,这是大罪。” 暮明姝缓缓起身。 她已梳妆妥善,却不是平日在长安城中贵人流水宴上富丽堂皇、长裙曳地的华贵模样。她束冠、简装、窄袖,英气勃发。若是给她一柄枪,她便可以出门杀敌。 暮明姝望眼侍女,慢悠悠:“我本就是要延误政务,要托住我那傻弟弟。他喝醉了酒无法出门,无法代表大魏出迎使臣团。而我这个姐姐心中有愧,决定代他出城。 “日后告状到陛” 暮明姝走出华庭,越过帷幔飞扬的前厅,一步步走向府外等得十分不耐烦的出城侍卫团。走过前厅时她可以听到弟弟醉酒的呢喃,闻到浓郁醇厚的酒香,但那些都不能阻拦她的步伐。 她与暮长亭的争战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无硝烟的争战不因姐弟亲情而半途夭折。 暮明姝走出黑黝黝的府邸,迎上府外的侍卫,又在他们无奈的顺从下上了马,和他们一同出城。她将代表大魏,她将迎上未知命运。 她仰头看天上苍穹,来自长安宫城的方向烟花绽放。 暮明姝想到徐清圆写给她的信—— “若是将一切阴谋屏蔽,直面真相,将得到一个结论:陛下希望您活下来。” 暮明姝心想:是这样吗?那么,让我来证实一下吧。让我来看看——父皇,你是否允许我走上一条不可控的路。 -- 长安城外已不到两里的驿站前的小城,成了使臣团今夜留歇之地。 只消再一日,他们便会与前来迎接他们的大魏太子见面,一同进入长安。这是最后一夜,又是大魏的上元佳节,便是南蛮这些使臣团的人,都放松下来。 但还有一人很紧张。 宰相的爱女林雨若日日焦虑,数着手指头等韦浮何时回来。 韦浮走时,将他侍卫留给了她,说必要时可以假扮他。林雨若日日和这个侍卫在一处,做足戏码,但即使这样,云延的怀疑日渐加深,林雨若快要撑不住了。 这夜天未黑,林雨若就带着韦浮侍卫出门,找借口说过节,躲开南蛮王子的堵门。 在集市上,林雨若不由分说地给自己和韦浮侍卫各买了一张面具,叮嘱他:“好好带着,不要摘下来,这夜应当能躲一躲。但是郎君,你家郎君到底何时才能归来?明日就要见太子了,我、我隐瞒不下去了。” 面具后的侍卫声音沉闷:“属下不知。郎君为了不被人查到线索,音信皆无。” 林雨若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办法,只好拉着他,忧愁地去逛街。她寻思着等驿站人都睡着了再回去,熬过今夜便又多了一日,可明日又该找什么借口拖延行程…… 她烦恼之时,侍卫突然一抬手,她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云延,带着南蛮壮士们游玩。 那些南蛮野人没反应过来,云延慢悠悠地瞥来一眼,隔着面具,林雨若都能感觉到那针扎一样的目光。 她看到云延笑了一下。 她本能警惕:“快走!” 她吩咐侍卫快走,自己也赶紧掉头。而她回头时,不出所料,见云延闲庭信步地向她走来。她心中叫苦:这人眼力太好了,这都能认出她。 其实云延哪里认出她?只是她见面就跑,行踪那么可疑。她一个娇滴滴的女郎没有经验,他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林雨若在人群中躲人,扭头之间只见云延离她反而越来越近。他几步就到了她前面,她急得不行,手一推将侍卫往身后推走,自己硬着头皮挡在云延面前。 云延低头看眼她脸上的昆仑奴面具,抬步便往她身后走。 林雨若忙挡路:“是我!” 云延停下步,低头故作惊讶:“原来是林女郎,好久不见。林女郎在这里,想必方才那位便是韦府君了。韦府君真有意思,数日来避而不见,只肯与林女郎作伴。便是美色误人,林女郎看着也不是那倾国倾城貌,不应有本事把韦府君迷得忘记公务啊。” 他忧心忡忡:“我要与韦府君见一面,和他再谈谈公务。” 林雨若面具后的面容涨红,她张开手臂再次挡在云延面前:“我、我虽不是倾国倾城貌,但是你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韦、韦师兄面前,我自然是最美的!他就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要打扰我们、我们花前月下。” 云延眸中笑意变淡,眼神微冷:“让开。” 林雨若努力学习刁蛮:“我不让,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总要谈公务,我就是不许韦师兄和你们在一起……” 云延的手搭在了她纤窄的肩头。 林雨若身子一僵,想起了昔日他掳走她时的可怕。她抬头,隔着面具,她眼中雾濛濛一片,又怯又坚定。 她微微发抖。 可她轻声:“我不让。” 云延望她片刻,他低头于她耳畔:“看来他真的不在啊……他去了哪里?” 林雨若惊:“你胡说!你没看见么,韦师兄刚才还和我在一起……” 云延嗤笑一声,他轻松无比地拨开她,林雨若被他一推就趔趄歪倒。他大步向侍卫方向追去,林雨若被他碰过的肩膀火辣辣的疼。 她眼中眨掉一滴泪,咬唇冲上前,再一次张手臂挡在云延面前。 云延眯眸。 他抬手就要点她穴,手指却被林雨若后方伸开的修长手指拨开。 男声如破冰溅玉,温凉噙笑,却在所有人耳中炸开不同的结果:“云延王子不应这样欺负我的小师妹。” 这声音…… 林雨若猛地回头。 此时此刻,站于她身后的青年衣衫落拓,戴着和侍卫方才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在云延和林雨若各自不同的目光凝视下,他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郎君眉目清雅,隐约带笑,这温文尔雅的君子风,除了韦浮,别无他人。 烟火在头顶绽放,五色光落在地上的人面上。 林雨若一点点摘掉自己的面具,噙着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他。 他垂首对她笑,既像清薄的酒,又像温煦的风,让她的心在烟火下煎熬万分。 烟火绽放声中,云延盯着韦浮,似恨不得揭开他一层皮,看他是真是假。但这是真的,云延知道自己落后一步。韦浮望来时,他随意地耸肩一笑。 云延:“林娘子是倾国倾城貌?” 韦浮睫毛轻扬。 他自然不知道云延和林雨若之前在说什么,他只能顺着他们的话,低头看面容绯红的林雨若一眼:“嗯,倾国倾城貌。” -- 烟火在天边炸开,锦城之地,徐清圆轻轻瑟缩一下。 晏倾在旁温声:“烟火而已,莫怕。” 徐清圆不好意思:“只是突然被吓了一跳,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两盏灯笼置于草地上,零星火光摇曳。 此时此刻,她和晏倾坐在槐树下的湖水边石阶上。挂满灯笼的竹架离他们并不远,而此处有些狭窄,其他人都不愿意挤在这里,只有他们希望这样静谧的地方。 徐清圆屈膝而坐,杏色裙裾铺地,手中执笔,正拿着一方木牌。在她和晏倾旁边,那些买来的空白木牌林林总总堆满了地,而二人身边又各自堆了几个木牌,是已经写好字的。 徐清圆看到这么多木牌,有些脸红:“我们好贪心。” 晏倾莞尔:“似乎不如旁人贪心。” 端坐于她身旁纸笔写字的青年青黑的眉目抬了一下,徐清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有人拿车推着木牌,征集识字的人写字,不由咂舌。 风中传来那人财大气粗的呼声:“写一个牌子给三文钱!我爹要是病好了,再来给你们钱!” 徐清圆轻笑:“原来是孝子。” 她并腿继续写字,却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她已经为晏郎君写满了吉祥话,不过是希望他病好,希望他长寿,希望他娶得良妻,再希望他能证明爹爹清白……更贪心一些的,也只是希望爹爹平安归来,娘亲好好活着。 她没有更贪心的愿望了。 可是晏郎君一直低头在写。 他又写什么呢? 徐清圆倾身:“我想看看……” 晏倾抬手挡住,袖摆罩住了他写好的木牌。徐清圆只瞥到“多娇”“良婿”“平顺”几个字,其余的便看不到了。 晏倾声音清和悦耳:“旁人的愿望,怎能偷窥?” 徐清圆托腮:“小气。” 可她实在不知道写什么了呀。 晏倾抬头看她一眼,目中染笑,又低下头继续写。他慢慢开口与她说话:“徐娘子,你可知,我心中倾慕一个女子?” 徐清圆呆住。 她猛地看向他,大脑空白,面颊一时红一时白。 晏倾:“我在长安时与她相识,更多的缘分不知从何说起。当我察觉情由心起时,我已经无可奈何了。想这世间情是最美好又最无力的一件事,我徘徊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清圆垂下眼,抱紧自己膝盖。 湖水照着她一双清水眸。 她心里七上八下,一颗心中猜忌满满。她突然地觉得他说的是自己,可她又不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于自己身上。她怀疑自己的聪慧,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听懂。 晏倾将写好的一块木牌放在旁边地上,清脆的“当”声,让徐清圆抬眸。 徐清圆轻声:“你为何徘徊?” 他仍低着头写字:“因那女子并不了解我,并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徐娘子,我告诉你,你想听吗?” 徐清圆眼睛看着湖水,波光粼粼。她挣扎许久,轻轻点头:“嗯。” 晏倾:“我病苦缠身,自幼如此。我这一生都不比旁的郎君健康,有很多别人可以的事,我都无法做。很多事情是努力也没办法的……” 徐清圆轻声:“我想她不介意。” 晏倾温声:“我还不能有子嗣。” 徐清圆怔忡。 他声音带些苦:“或者说,我有一桩非常严重的罪,悬于我的头顶。我不知道那把刀何时会砍下来,但我确定它一定会砍下来。在尘埃落定之前,我都不敢有子嗣,不敢让我的妻子受我连累。” 徐清圆望着湖水:“多严重的罪?” 晏倾:“知我罪我,其唯春秋。裁判权在他人手中时,我不敢置喙他人的公正与怜悯。” 徐清圆低下头。 他又道:“且我为了养病,吃了很多不好的药。我恐怕寿命有损,不知何时便会离世。” 他再道:“我还有一群不听话的……朋友怀有其他心思,在说服他们、或解决他们之前,我的命不独是我的。徐娘子,我身不由己,我这一生得到很多爱,为了这些爱,我不得不做很多事。” 徐清圆:“你说的是你出身寒门,父母亲族供你读书不易吗?是否他们太过贪婪,想要原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晏倾沉默一下:“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有秘密要瞒着世人,包括我的妻子。我不愿娶妻,是不想连累他人,不想同床异梦,更不想妻子面对我随时会到来的告别,面对我遗留下来的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 “徐娘子,我喜欢着一个女郎。可我希望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想在背后默默看她,我希望她一生可以不知道这样的爱。若是有可能,到死我也不会说出口。 “我不想和她光明正大,我只想在黑暗中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振翅高飞。” 徐清圆低着头,眼中一滴泪掉落。 湖水溅起一点涟漪。 她又一滴泪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的难过,可他说他想一辈子当黑暗中那个不为人知的保护者,她止不住自己心中刺痛和伤怀。就好像他真的会这样做,她真的无力阻止一样。 晏倾轻声:“别哭。” 徐清圆捂住嘴,摇摇头。她明明坐于他身旁,可她一点儿声音发不出,只怕出口就是哽咽,出口就是泣声。 好不容易,她稍微能止住一些。 她问:“可你为什么愿意对我说这些呢?” 晏倾说:“因为她喜欢我呀。” 徐清圆抬头。 她泪水模糊的眉目,与他温柔而怜惜的目光对上。 他轻声:“我不想让她一直那么委屈,一直那么求而不得。我希望我喜欢的女郎得到她最期待的,如果她此时最期待的是我的回复,我怎能不给?” 徐清圆:“可是……这是回复吗?” 晏倾:“不是吗?” 他终于抬起瘦遒的手,冰凉的指轻轻擦过她眼睛,落在她面颊上。他维持着这个动作,望她许久:“我希望这位女郎好好考虑一下,认真考虑一下,不要被短暂的爱左右,不要让情感战胜智慧。 “希望她用她的聪慧好好想一想,我是否值得她的牺牲下嫁,身在地狱深渊的人是否值得她舍身相伴。” 徐清圆:“若是答案是不呢?” 晏倾微笑:“那我便将她当妹妹,帮她选最好的夫君。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和她结拜兄妹。若是她连兄妹也不想做,我也不会打扰她。总是我公务繁忙,想不见面的话,很容易。” 徐清圆再问:“可若是她还是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呢?” 晏倾说:“我希望她的答案是‘不’。可若是她的答案为‘是’,那我只能……” 徐清圆:“只能如何?” 晏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清圆倾身,扑入他怀中,抱紧他腰身。 他抚摸她发顶,温声:“不要急着答复,好好考虑,好不好?” 诗无寐30(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情爱的短暂欢愉与婚姻的长久扶持不可混淆。 如晏倾和徐清圆这样的人物, 若谈情爱,必涉婚姻。 所以晏倾不要徐清圆立即答复她,他也不相信短暂冲动胜过理智思考——他轻轻拥着这个女郎, 让她埋于自己怀中,这样的拥抱温暖而宽和。 他再三强调:“认真考虑。” 徐清圆从他怀中抬头,看到他温润目中的三分忧郁。在刹那间,她读懂了晏倾的徘徊缘由: 他不相信自己适合与她在一起, 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她开怀。他愿意勉力一试, 只要她肯信他。 他最惧怕的,应当是她的年少无知与情爱的短暂抽离,爱的无法恒久和前路的漫漫难行。 徐清圆心中默想, 到底是什么, 造成了今日的晏郎君?他拥有世间最广袤的宽容与对世人最柔和的怜爱,可他竟然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爱。 他说自己得到过很多爱,但他似乎并不喜爱他自己。徐清圆必须给他明确的答复,不反复的肯定, 他才有信心走下去。 若是抽离这份他对自己的自厌, 是否可以说明,晏倾是喜欢徐清圆的? 这样的难题, 不啻于将徐清圆再一次逼到悬崖前方, 逼她审视短暂的喜爱是否可以经久不灭,她是否愿意接受晏郎君的不完美。 不同的只是,这一次的悬崖并不寒冷刺骨。 这一次的悬崖,有晏倾陪她一同站着。他们望着云涛滚滚,望着过往与未来的不可诉说, 共同审视情爱的起承转合,缘起缘去。 湖水波动, 放于草地上的帷帽轻纱扬起,罩于摆在地上的两盏灯笼上。水光与火烛的光交相游离,又落在晏倾面上。 徐清圆仰头对着他笑,眨掉泪水的眼睛清澄万分。 她许诺:“我会认真考虑的。” 晏倾松口气,才发觉自己因紧张,后背都汗湿了。 他心中自嘲,又站起来,伸手来扶徐清圆。 徐清圆仰头看他,他说:“徐娘子已经没有心愿可写了吧?我们不妨将灯笼与木牌挂起来。” 徐清圆连忙点头:“是。” 她许愿晏郎君病快点好起来,许愿晏郎君娶一个懂他爱他的妻子,她怎能不把许愿牌挂起来呢? 然而她站起来时“哎哟”一声,晏倾吃惊时,见她重新跌坐下去,抱住她双腿。 晏倾忙倾身:“怎么了?” 清圆抬头看他,无辜而委屈,委屈而迷茫。 她抱着腿又埋头下去。 晏倾蹲在她身边,无措半晌,她终于抬头,可怜兮兮:“腿麻了。” 晏倾恍然,又发怔。 他看向她抱着的双腿,侧过头,耳际微红。他尴尬道:“原来如此。” 清圆不甘寂寞:“清雨哥哥。” 晏倾低应:“嗯。” 清圆支支吾吾:“清雨哥哥……” 晏倾目光闪烁,回头看她;她娇柔怯怯,搂着自己的双腿,委屈极了。 晏倾只好伸手;“得罪了。” 他手落到她腿肚,只这么一挨,他停顿一下,而徐清圆又是忍痛又是羞窘,期期艾艾。 晏倾低头,隔着纱裙与纨绔轻轻揉捏她泛麻泛酸的腿。她强忍着自己难受得想依偎向人撒娇抱怨的冲动,强作镇定。 徐清圆:“你腿不麻吗?” 晏倾:“你方才若是好好坐着,也不会麻。” 徐清圆:“你是在教训我坐姿不如你端正,不像大家闺秀吗?” 晏倾心平气和:“我岂敢教训徐娘子?不然我又成了徐娘子的爹了。” 徐清圆一噎。 她想辩驳,但他手指不知按到了她哪里的筋,她吃痛之下闭了嘴。 他抬头看她一眼,目有丝丝笑意。 徐清圆眨眼,不知是自己取悦了他,还是他心情确实不错。 再捏了一会儿,晏倾见她仍不吭气,而以他对人身体的了解,她腿麻应该已经疏解了。 他不点破,只低声:“舒服了要告诉我。” 徐清圆乖乖地应一声。 旁边路人听到这话,目光诡异地看眼这对别扭小儿女:好奇怪的对话。 而那边,晏倾又捏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她说:“好了好了。” 晏倾扶她站起时,心想:真是好不省心、不太听话的一颗小露珠。 -- 二人便一起去挂灯笼。 他们挑了人少的地方,徐清圆只抬头递东西,晏倾将二人的灯笼和木牌一同挂起来。 徐清圆仰着脸,看各式灯笼的流火映在晏倾面上。每有光如涟漪流动,他的睫毛就会不适地轻轻一颤,那光便落在他浅红的唇上。 可惜黑色斗篷过于宽厚,藏住了他的身长与腰肩。但他已经是如此的彬彬有礼,温柔典雅。 徐清圆帮忙时,怀中那方才老板送的两本书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她怕晏倾看到了害羞,连忙趁他挂灯笼的功夫去捡书。 她匆匆将一本书藏入怀中,另一本写着情爱故事的传奇话本则被风吹开一页。徐清圆捡它时,无意中扫了一眼。这一眼让她一怔: 这页书上的字译成白话,便是说,当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会在万物暗暗中独独看到他,会觉得时光岁月就此停止。 徐清圆茫茫然地想:如果书上说的是对的话,她确实很多次在晏郎君身上看到时光岁月的静止不前。 这是否是很明确的喜爱呢? 徐清圆看得出神,晏倾唤了她好几声她才醒来。 晏倾问:“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徐清圆忙将书收回怀中,对上晏倾不赞同的目光,她一本正经:“我读书呀。不管什么书,都有用的。哥哥你现在不喜欢这些书,难保有一天会喜欢。” 她胡说八道,伶牙俐齿,晏倾不和她多说。 徐清圆燥红脸起身,见晏倾已经挂好了灯笼和木牌,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块木牌,忙喊晏倾。 她摘下自己腰间的一块木牌,珍重地交到晏倾手中,婉婉道:“这木牌是最重要的一块了!是我卖灯笼时一同赠与我的,陪我一起走完了上元桥,小二一直告诉我不下桥不让我看它。它比其他木牌都要灵验。” 晏倾道:“原来如此。卖我灯笼的老妪也是这么说的。” 徐清圆说:“我现在应该可以看它写的是什么了。” 晏倾不语,他扫了眼她木牌上的字,抬头看她一眼。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她的木牌挂到了她的灯笼上。 夜风徐徐,仰着脖颈的徐清圆看到了自己木牌上的几个字:岁月如有意。 她微有失落:这……看着也不是特别有吉祥的意思啊。 沮丧后的她振振心神,笑着探身:“你的木牌上写的什么……” 她一怔,因为晏倾动作太快了。他挂她木牌挂得那么慢、那么优雅,还帮她调整流苏的方向。挂他的木牌,他直接挂于一片木牌的最高处,抬手落下的动作干脆利索。 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若非她了解晏郎君,她都要因为这么快的动作而误会晏郎君是武林高手了。 她抬头,想看那木牌。晏倾牵过她袖子,说:“人多眼杂,我们先走。” 徐清圆应一声,被他牵走两步,突然惊呼:“我的帷帽扔在地上,忘了拿了。” 晏倾松手间,她一拧身,如滑溜小鱼从他臂下弯腰穿过。他被迫抬高手臂,吃惊地看着徐清圆奔到他那只灯笼下,踮脚去够上面的木牌。 她的动作粗糙又笨拙,撞得一整片木牌哗啦啦响彻。 她踮脚得那么不稳,眼看要摔,晏倾不得不从后上前,扶住她手臂,从后将她扶稳。 她一回身,便差点撞上他。 晏倾无奈:“徐娘子。” 他怀中半扶半饱的少女眼尾飞红,乌灵灵的水眸抬眼看他。她笑盈盈:“我看到你的木牌上写的什么了,难怪你表情那么奇怪,难怪你挂得那么快。” 晏倾镇定:“我又没说有什么。你若是想看,直说便是,何必做这么危险的事?” 徐清圆:“你的木牌上写的是‘情来不自禁’。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你的与我的是一对,你不想被我发现,想瞒住我。” 只有读书多的人,才能看到“岁月如有意”,就瞬间知道两句是一对。 徐清圆:“你没话说吗?” 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我是在想,露珠妹妹既会算账,又会找郎君的错处,又狡黠又直白。这么一位佳人,不知会吓傻多少郎君。” 徐清圆幽怨看他。 他微微一笑。 她问:“你情来不自禁吗?” 他笑而不语。 她向前一步,他后退半步。她便不走了,眼睛亮如辰子,如同逼问他—— 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是你不自禁了么? 二人对视。晏倾过了很久才移开目光,将手放于她肩上,轻哄:“好了,不要过分。在你给我答复之前,还是应该注意分寸的,对不对?” 他虽然拒绝,可是又没有推她。徐清圆仍笑吟吟,在他周身的中药苦香中,觉得安全万分。 风自身后来,吹掠二人衣裙,如同鹤影在火海中相拥。此时的暧昧与方才安慰性质的拥抱不同,而这是极美的。 她终于也觉得两人靠的太近,慢慢后退。她本怀着少女情怀,兀自想羞赧一下,然而她抬头时,目光越过晏倾肩头,看到了桥对面走过的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提着灯,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行走。 周围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灯火流转时,她额头和半边脸都是可怖的、凹凸不平的疮疤。 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 徐清圆喃喃:“媚娘……好久不见她了。” 晏倾回身,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桥对面那个提灯女子。 晏倾说:“小锦里和官府牵扯太多,两任楼主都死后,它开不下去了。楼中许多女子变卖家当打算离开小锦里,我让张文监视小锦里动向。媚娘也是那些想离开的女子们之一。” 他停顿一下:“映娘也是。” 徐清圆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专注地看着媚娘,看周围人对那丑女的厌弃。她看得久了,忽然觉得如果不是那些疮疤,媚娘应该也拥有和映娘、死掉的木言夫人差不多的容貌。 徐清圆问:“晏郎君,你觉得媚娘漂亮吗?” 晏倾不知如何回答:“……世人恐怕不会觉得她漂亮。” 徐清圆追问:“连你这样对容色不在意的人,也无法看出她的美貌吗?” 晏倾怔愣,心中苦笑。他要如何告诉徐清圆,他在去年四月才真正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短短大半年,要他判断世人的容貌区别,太过为难他。 而徐清圆压根也不在意晏倾的回答。 她目光清润明亮,目不转睛:“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有一副好骨相,即使毁了容,底子却仍是完美无缺的。媚娘可惜在脸上有疮疤,若她用胭脂水粉藏住那些疮疤,那么她的脸……” 她想象着媚娘的容貌。 柳叶眉,瓜子脸,桃花眼,琼鼻朱唇,若是眉心再点上一朱砂痣…… 电光火石间,远处的媚娘忽然抬了头,目光幽若,似含笑,又噙嘲。面容丑陋的女子衣裙飞扬,隔着人海与岁月,与此处的晏倾和徐清圆目光对上。 如同一道闪电掠入徐清圆脑海中。 她一下子攀于围栏,手指微微发抖:“媚娘,媚娘……不,我们错了! “她不是叫‘媚娘’,她的‘媚’不是‘妩媚’的那个媚,而是‘彻夜不寐’‘耿耿不梦寐’的寐。是乔宴,乔子寐的那个‘寐’。 “她不叫媚娘,她叫‘寐娘’!她也不是寐娘,她是木言夫人,从未离开过小锦里,她就是……叶诗!” 晏倾拉住她:“追上她!” 诗无寐31(张文等人依然没懂 “谁是...) 晏倾和徐清圆追上桥, 下了桥后看到人流如鲫,方才还能看到的寐娘已经彻底寻不到了。 遍地灯影、人影。 那些跟踪二人的监视者尚因为人多而跟丢了他们,他们想在人潮汹涌中找到一个人, 一样困难。 徐清圆望向晏倾。 晏倾此时已经十分不适了,人流过多让他呼吸困难、头脑昏沉。他勉强做了决定:“我们去小锦里。” 徐清圆:“我们已经许久不去小锦里了。此时贸然登门,会不会打草惊蛇?” 晏倾:“刘禄的儿子三日后就要办婚事,刘禄集齐兵马就会对我等下手, 那蛇已经跳起来了, 何必怕惊动?” 寐娘可以逃,可以躲。但是张文派人监视着这些女子的踪迹,她们都不可能轻易出城。既然依然在锦城中, 那寐娘只要不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她一定会返回小锦里。 晏倾和徐清圆打算守株待兔一把。 二人寻到小锦里时,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小锦里灯火微弱,帷窗不开,美人不再, 门前伶仃几个人影, 和半年前他们第一次到访时判若两地。 这一次连请帖都不需要,任由人进入小锦里。连扯谎都很容易—— 徐清圆紧张地拦住一个侍女:“我们是寐娘的朋友, 她丢了东西在我们这里。我们想去她房中等她……” 那侍女非常不耐烦:“你们随意吧, 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随手将寐娘的屋子只给他们。 徐清圆看这楼中空荡荡的模样,多少上次见到的璀璨银器皆不见了,地上扔着的酒壶也没人捡起。 她叹口气,将倒了的银壶扶起放回桌案,与晏倾上楼。 晏倾:“怎么?” 徐清圆:“只是想起了‘花无百日红’这句话。昔日第一次登小锦里时的人, 这一次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我不敢想象下一次再见小锦里……或者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微有伤感。 因她判断寐娘就是叶诗时, 小锦里的命运,其实已经走到尽头了。 晏倾回她:“所以,劝君怜取眼前人。” 他说的很正经,也没有其他旖旎意思,单纯地回应她的感慨。而她回头瞥他一眼,目中的伤怀被三分笑意取代。 晏倾一愣,她竖起一指制止他的解释:“清雨哥哥不必多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番插科打诨,让沉重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些。 二人推开寐娘的房舍,进入其中,便被里面的过于整齐所惊。 这间屋中的所有物件都已整理妥当,分在一个个包袱中。摆在明面上的,连灯台都只剩下了一盏。徐清圆在屋中绕了一圈,不知如何下手。 晏倾在一方小案前坐下,揉着自己额头。 夜间的奔波与劳神让他疲惫无比,他喉间又有了血意,只是碍于徐清圆在场,勉强忍着罢了。 他如此已经强撑不住,只能坐下靠着桌案缓解自己的头晕。徐清圆向他望来,他回答:“想搜什么你便搜吧,这间屋子是一定会被查封的,里面所有物件都可能是证据。” 徐清圆踟蹰:“但是没有官府搜查令,私闯民宅……” 晏倾:“你将我当做搜查令用也无妨。” 徐清圆一听恍然。是了,晏倾是大理寺少卿,刑案事上,整个大魏只有他的老师、大理寺卿左明能够压住他。大理寺少卿被当做搜查令用,尚且大材小用了。 徐清圆便打开包袱,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察觉晏倾似乎不舒服,便乖顺地不去打扰她。 烛火微微,屋中只有轻微翻动物件的窸窣声音。 不知多了多久,外面的烛火暗了,小锦里进入了深夜。寐娘依然没有回来……也许她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晏倾缓了一会儿,有了气力,侧头看徐清圆。他见徐清圆曲腿坐在地上,满满当当的大小包袱包围了她。她已经将这里的所有包袱翻遍了,但看她眉头轻蹙的模样,她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于是徐清圆开始搜第二遍。 晏倾是信任她的才智的。何况她比他敏锐,若是她都找不到的东西,他未必比她强。 所以恢复了些气力的晏少卿并没有想上前帮她,他支颌而坐,俯眼垂望她。盈盈烛火落在她身上,他少有地有闲情雅致,竟然将她当做一幅仕女图来观赏。 虽然此举不妥,但是……晏倾暗自唾弃自己半晌,仍是忍不住看她。 她细弯的柳眉轻蹙,他多想伸手替她抚平。 这世间钟灵毓秀的女子自然有她与旁人不同的气质,晏倾看得出神、看得心间砰砰时,见她抱着一包袱放下后,又盯着那包袱看。 她忽然露出恍然的表情,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唇角上翘,露出一个浅笑。 她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了一根簪子,在晏倾因吃惊而坐直的目光凝视下,她用簪子戳破了这个包袱的外裹。布料破开,原来这是一个夹层,她伸手到里面,取出了一本书。 徐清圆怀着愉悦的心情翻开书,见这本书如她所猜,正是当日她就见过的—— 半年前小锦里中举办的晏倾试探原永的筵席上,徐清圆跟着刘禹和映娘去看她父亲的真迹,寐娘就用这本书试探过她。 但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以为书上的一撇一捺是练字所用,她在见到《九歌》后,竟然没有想到寐娘,没有想到这本用来练字的书也许不是用来练字的。 可恨可恨,她太傻了。 徐清圆翻动书页,清水眸中映着这里面每一个字的笔画。这些笔画在她眼中重组,与《九歌》、假画中的花叶缝隙、以及韦浮送来的那枚公章纸页一同重新组合,组成新的字词句段。 她翻书翻得飞快,在她翻到这本书的末页,她惊喜地发现,这本书是唯一能和《九歌》每个字都完全对应上的书。在此之前,连那假画中的缝隙都少了几十个字,不能和《九歌》对应。 她真恨不得立时伏案,将藏着的东西还原出来。 徐清圆举着书,抬头看晏倾:“清雨哥哥!” 她怔了一怔,因晏倾正蹙着眉看她。 他问:“你的簪子,为何能划破那包袱的布料?” 徐清圆愣了一下,转了一下自己手中仍握着的簪子。她还没解释,晏倾已经起身走来,蹲于她身边。他握住她手腕,低头看这簪子—— 如他所想的那样,簪子的一头尖锐无比,另一头雕着花叶镶着流苏的部分,每一个转角处,都锋锐无比。 这只簪子,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晏倾抬头看她,轻声:“我让你置办女儿家的衣物,你买来的簪子,全是这样的吗?” 徐清圆抿唇。 她看他目中寥落,不觉小声自辩:“这样很方便的,不是吗?我、我也需要保护自己啊,我娘给我的小玉匣只能射针一次,我不能完全靠它呀。 “清雨哥哥,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你。我能做很多事,你不要将我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待。” 她一次次证明她有用于他,一次次想要证明她不应该被抛弃……她的不安带来的勇气,让他伤感又敬佩。 他认真看着她,微笑:“好。” 徐清圆一怔,眼波不流转了:“你是相信我可以保护自己呢,还是相信我也能保护你?” 晏倾:“都相信,可以不?” 徐清圆定定看他,目中一点点亮盈盈。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客气,他看着她的诚恳目光都让她感受到被信任的感觉。这是她几乎从未感觉到的。 世人称她为“佳人”,了不起多几个有才气的评价。男儿郎们对她趋之若鹜,要么想掠夺,要么想保护,要么想伤害。她举起手中匕首时,相信她能搏杀的人,只有区区晏倾一人。 徐清圆满怀激荡,想扑入他怀中。但她今夜已经冲动过一次,不想显得自己太古矜持。她便努力克制自己的情动,只有一双眼睛舍不得移开。 清圆凑到晏倾耳边,轻声:“我找到证据了,我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了。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乔宴乔郎君,他在死前,藏了一份名单……刘禄想方设法找出这份名单,对小锦里恩威并施,弄死很多人。 “这份名单一直在他眼皮下,可他依然没有找到这份名单。如我所料无差,这不仅是一份名单,而是一份完整的、不见天日的、奏于中枢的公文。” 晏倾耳朵有些痒,有些烫。 他侧了侧脸,垂于膝盖的手握拳,僵坐间,听徐清圆轻声细语地大概告诉他这份名单是什么。 晏倾沉吟:“所以我应当去找一份现有的名单……” 说话间,窗子所对的楼外发出沉重的“砰”一声,惊了寒夜。 “站住!”外面传来人招呼。 徐清圆和晏倾连忙起来,推开窗向外看。他们看到张文站在窗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大骂。张文正要去追,两个人影搀扶着从墙角走出。 这两人是刘禹和映娘。 张文愣住:“你们?” 楼上传来晏倾温凉的声音:“张郎君,怎么回事?” 张文一抬头,和刘禹二人一样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们都没想到晏倾和徐清圆在这里。 晏倾嘱咐他们上楼,关上窗后对徐清圆解释:“我一直让张文监视小锦里。方才上楼时没见他,原来他在小楼后门。” 徐清圆点头。 她去开门时,半信半疑:“张郎君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巧合?我们在等寐娘,寐娘没回来,他看到了谁?他发现的躲避的人,真的是刘郎君和映娘?” 晏倾目色微闪,知道她与他起初一样,开始怀疑张文。他此时并不言语,尚未有结论的事,怀疑不值一提。 二人开门,放三人进来。 张文向两位行礼,解释自己一整晚都在监视这里,方才打了个盹,睁眼时看到一个小贼快速逃走。谁知道追到半截,从墙后走出的人,是刘禹和映娘。 刘禹面黑浮肿,神色憔悴,看他沉重的身形,好像胖了不少,有些看不出昔日那个风流倜傥的模样了。他左顾右盼时,神情很是茫然。 和他在一起的映娘则泼洒娇俏得多。 她将她那个吓傻了的情郎往身后一推,自己上前挺胸,抬起下巴趾高气扬:“怎么了?上元节,我和刘郎出去逛逛不行吗?” 张文:“所以,我看到的逃跑的小贼就是你们两个?你们跑什么?” 晏倾问:“张文,你看到的贼是一人,还是两人?刘郎君和映娘,一男一女,分明两个人。” 徐清圆站在晏倾身侧,发现当晏倾这么提问时,刘禹和映娘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这是极为微妙的小动作。 它不一定有什么含义,但是两个人一同忍着眼神动作时,它一定代表着——撒谎。 张文回忆:“我感觉我是看到一个矮胖的笨拙的人影跑出去……” 他看着有些胖了的刘禹,一时间难以准确判断出来。 映娘不屑地嗤一声,坚持:“刘郎长胖了,我让他跑跑步去去肥,不行吗?你们好无聊,这是我小锦里的地盘,用得着你们逼问我们?” 刘禹这时在一旁尴尬地拉拉她衣袖:“映娘,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来自长安的大理石少卿,他最近半年就住在我家……” 他摸摸鼻子:“晏少卿确实有权利审问咱们。” 映娘一滞,有些胆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眼神闪烁地偷偷看了晏倾一眼,垂下的目光警惕,面容绷着,彰显她的紧张。 屋中一时静谧,晏倾并不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坐下,看着他们各持己见的三人。 烛火荜拨一声,火星飞溅上屏风,如烟尘寥寥。 最终是映娘和刘禹并未提防的徐清圆慢慢说道:“刘郎君三日后就要成婚,竟有闲情逸致与映娘逛上元节。” 刘禹支支吾吾:“那又如何……” 映娘哼一声:“成亲又不是他愿意的,是被他爹逼的。刘郎真正喜爱的人是我,他与我去上元街市上走灯,心里念的人自然是我。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青春年华,身量纤长,眉目向上飞扬,带着年轻女孩儿独有的骄纵、自信。她这样的自信,是确信郎君心中爱的人是她,旁人都不可得。 这是美好感情带给她的。 徐清圆目光从映娘身上移开,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刘禹,说话依然慢条斯理:“刘郎君不是胖了。刘郎君个头没变,只有手肘、腰际、腿肚等少数几处变得圆润,向外堆砌。一个人若是胖了,整个体型都应发生变化……绝不是刘郎君这样的。” 她说话轻柔,态度却斩钉截铁:“刘郎君是藏了重物在身上,才导致身形看着有些变化。我来猜一猜—— “刘郎君与映娘情投意合,但是刘郎君是刘刺史的独子,刘刺史绝不可能让映娘进家门。映娘与刘郎君赌气,说要去当新一任的‘木言夫人’,不稀罕刘家家门。但是半年时间过去,刘刺史给刘郎君强硬地定了一门亲事。映娘气怒无比,心中不平,再也没什么心思选‘木言夫人’。 “这桩荒诞婚姻中,唯一值得称颂的,是刘郎君始终未曾变心,始终喜爱映娘。刘郎君三日后要成婚,刘郎君摆脱了他家人的控制——也许是说他要与映娘告别吧。 “他来找映娘,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私奔。疑似变胖的刘郎君不是真正变胖,而是衣服里藏满了供你们离开的一路上可用的珍器、银钱、铜币。刘郎君设想与映娘私奔,映娘非常感动,但是映娘犹豫了。 “映娘想回来小锦里,把她多年攒下的财物一同带走。他们不想过贫贱生活,为了日后考虑,银钱自然多多益善。只是很可惜,两位回来的时候,撞上了张文,撞上了我们。” 刘禹呆呆地看着这个文弱纤柔的徐娘子。 映娘脸色青青白白,咬牙狡辩:“你胡说!这都是你猜的……” 刘禹颓然道:“算了映娘,没什么好瞒的,直接告诉他们便是。” 映娘手叉腰,咬牙切齿骂他:“没出息!废物!我早就说,你这种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她骂得凶狠,看刘禹的眼神却带着缱绻之意。刘禹大约被她骂习惯了,并不在意。他干脆坐在地上,脱掉自己的鞋履。 徐清圆连忙侧身,避开这不雅一幕。 她听晏倾说了一声:“好了。” 她回头时,见这位刘郎君坐在地上,叮叮咣咣,把他衣服里藏着的银锭子、金锭全都倒了出来。他颇为无赖地坐在地上: “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我肯定不会成这个亲!我今天不逃,明天也要逃。我肯定会和映娘私奔的……晏少卿,你想告诉我爹就去告吧。除非他把我打死,反正我不可能和他指定的女人成亲的。” 晏倾望着他:“听闻你爹为你定下的亲事,女方父亲是他多年好友。那女子,和你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你这样子,置他人于何地?” 刘禹平时看着嬉皮笑脸,此时竟透着几分冷漠:“与我何干?不幸的婚姻到头来一地鸡毛,他逼我成亲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这件事我本没有错,我多次说过我不同意,没有人在意我的话。既然我如此不重要,那么我的离开,相信也一样不重要吧?” 映娘看着他,既感动,又不安。 她喃喃自语:“可你爹是刺史,整个蜀州都是他的……” 刘禹目光暗下,说:“他是刺史,他想要什么不会有?少我在身边气他,他还能多活两年。” 徐清圆怔怔看着刘禹。 原来到现在,刘禹都不知道刘禄一旦进京,迎来的就会是刑讯后的死罪。他知道自己要成亲,但他竟然不知道刘禄犯了什么样的罪。 而到今日,当徐清圆明白所有事情的恩怨曲折后,她更加断定刘禄十死无生。 刘禹却不知道。 这桩私奔、这桩私奔…… 晏倾突然说:“既然想私奔,那就私奔吧。” 刘禹和映娘一同惊喜地抬头看他,张文不解地抬头看他。 徐清圆定定地看着晏倾—— 时至今日,以晏倾的才智,他必然已经明白了整件事。 那么,他许刘禹私奔,便是在许给刘家留一条血脉,不愿斩尽杀绝。 徐清圆喃声:“晏郎君……” 晏倾看着刘禹,温声:“你可以私奔,我保证你和映娘离开后,没有人可以找到你们。但是从此以后你们隐姓埋名,再不能回来。你们要听我的指令,我告诉你们何时走,你们才能走。” 刘禹惊喜:“晏少卿帮我们安排私奔?太好了,我早就觉得我们的计划漏洞满满,恐怕走不了几步就要被我爹抓回来了。有晏少卿帮我们想办法……映娘,我们肯定能离开!” 映娘不耐烦:“听着呢。” 但她别过脸,藏住了唇角的一点喜色。 徐清圆在旁听他们说话,脑中转动。张文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徐清圆已经喃喃自语:“其实最好的私奔时机,不是今夜啊。而是……” 晏倾接口:“成亲那日。” 那日刘禄要调动兵马,城门打开,混乱之时,出城进城、人员混杂,都是最好的机会。 刘禹点头又摇头:“我能从我家离开,去迎亲。可我半途消失,谁代替我把这出戏唱下去啊。” 是啊,徐清圆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突然心头一颤,明白了晏倾要做什么——他与刘禄赶时间,他要提前在那日动手! 那么新郎自然是…… 晏倾说:“你不必多想,自有人替你。” 徐清圆垂下头。 她轻声:“晏郎君,这样的事,让一不知晓前因后果的女子牵连其中,有些不妥。刘郎君要走,那被他抛下的新嫁娘迎上一个陌生的、另有心思的新婚夫君,她该如何惶恐?如何过后半生?” 晏倾望着她不说话。 其他人更是压根没懂她和晏倾之间的哑谜。 刘禹只会犹豫迷惘:“她、她也确实挺可怜无辜……” 徐清圆便噙笑。 她手指自己,硬着头皮举荐自己:“我可以充当那个无辜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新嫁娘。我可以留在新郎身边,配合新郎行事。就这样定下,好不好?” 晏倾眼波微动,仍然不说话。 张文等人依然没懂:“谁是新郎?” 诗无寐32(“小女担心夫君淋雨请夫...) 正月十六, 使臣团一行人天亮便起身,跟着大魏臣子们一道立于驿站外的官道前,等待来迎使。 近晌午, 远方卷起尘烟,马蹄声橐橐。等得不耐烦的诸人忙整理仪容,翘首以待—— 不说南蛮使臣团如何,大魏官员这方以韦浮为首, 皆已被朝廷告知, 是当朝太子亲自前来。 林雨若作为唯一的女眷,身为宰相之女,自有权立于韦浮身边。她随着韦浮一同等候那太子殿下时, 悄悄望一眼身前绯色官袍加身的韦浮, 心中同样对太子殿下很期待。 虽然因为君臣权势平衡之故,陛下和宰相再联姻,也不可能选太子,不可能选宰相最疼爱的女儿。但是自幼一起长大, 林雨若和暮长亭还是有几分情分的。 只是此时, 看着烟尘渐近,林雨若比所有人都最先发现烟尘后的人影, 不是暮长亭。 待来迎使更近了些, 韦浮那双总是噙着笑的眼睛眯了一下。 当马匹停在诸人面前,南蛮使臣团的一众人,以云延王子为首,才认出了从马上跃下的飒爽女儿郎,不是太子暮长亭, 而是广宁公主暮明姝。 暮明姝从马上跳下,向他们走来。她身后的卫士和文臣跟着纷纷下马, 无论心中如何想,他们面上都维持着淡然。就好像一开始派来的,就应该是暮明姝一样。 但等待的人中,在暮明姝步步走近期间,发出小声嘀咕声: “怎么是她来了?不应该是太子殿下么?” “南蛮派来了王子,咱们却只派一个公主。若是南蛮人从里面挑刺,说我们不够友好,从而引起战祸,那岂不冤枉?” “陛下是老糊涂了?她岂能代表我大魏?” 韦浮静静地听着身后人的不满,他没有说话,只听到议论声声中,只有林雨若回头,小声辩解: “中枢自有中枢的用意。公主又何妨?南蛮派来的王子又不是太子,我们不派太子而派公主,这礼数很正常啊。” 众人碍于宰相之名不好辩驳,林雨若松口气,回头时,见韦浮正在垂眼看她。 她脸烧红,对他扬起一个笑。 他的目光却移开了。 林雨若怔忡失落间,听到南蛮人那边也在嘀咕。只是对方说的是南蛮话,在场诸人除了鸿胪寺出来的官员,其他人听不懂南蛮人的抱怨。 暮明姝傲然走来,将众人态度与小声讨论皆看在眼中。 她的唇抿紧,面色越来越冷,她步伐放慢时,一位红袍年轻官员上前,率先请安:“恭迎公主殿下!殿下代大魏而迎南蛮王子入长安,扬我国威,我等已恭候殿下多时——” 暮明姝和她身后那些不情愿的侍卫和官员一同看来,见站出的人,是韦府君韦浮。 暮明姝目光与韦浮对上一息。 他微带着笑的眼睛,与她冷淡的眼眸在短暂间触了一下便移开。 他上前迎上公主殿下,主动跟在暮明姝身后半步外。其他驿站等候的官吏纷纷回过神,跟着韦浮一起喊着“恭迎殿下”,主动跟上公主的步伐。 暮明姝的眉目舒展开,目中矜傲之色温和些:“诸君请起。” 她的目光,这才看向南蛮使臣团,最终停留在最前方的云延身上。 这位身量高大魁梧的异国青年并不穿大魏服饰,一只耳下挂着耳环,银亮闪烁的光,与他琥珀色的眼眸一起潋滟生波。他已经不知道凝视暮明姝多久了。 暮明姝淡然回眸。 云延:“初见殿下,殿下风采翩然,我心倾之。” 暮明姝淡漠:“我大魏有句话,不知道王子听过没有?” 云延挑眉。 暮明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意思是说,怎么初次见面,本殿下就觉得你很眼熟呢?” 她平静说这样的话,云延眸子眯起,立时明白暮明姝在暗示他挟持林雨若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倒真不是初次见面。 云延笑一声:大魏公主。 暮明姝没有做多余的事,她也没有不如暮长亭。暮长亭在的时候该如何交换双方信物,如何查看公章公印,她在这里一样地完成。 双方都当做不知云延劫持过林雨若,两方下属们忙着查看、交换信件,暮明姝则在韦浮小声耳语后,接过他递来的公函,查看谈判后的结果。 南蛮使臣团自然不承认云延绑架过林雨若的事,但是他们一定要在礼单上作出补偿。 而这正是韦浮做的事。 暮明姝看到密密麻麻的、比汇报时又多了两页的礼单,她瞥一眼韦浮,道:“韦府君舌灿莲花,当一个小小县令实在屈才,不如去鸿胪寺任职更好。” 韦浮噙笑:“全是我大魏君威远扬之功,臣不敢居功。” 暮明姝手仍翻着他递来的折子,目光却轻轻抬起,看向稀稀拉拉的人群,以及似乎无所事事的云延。 她一边看折子,一边缓缓开口:“王子殿下,我看双方交接十分顺利,不如我们用完午膳后,便启程回返长安。这样,日落之后,堪堪能入长安城门。” 云延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因这位公主话是对着他说,眼睛却一直在看她手中的书页——她那倨傲冷然的态度,谁会认为她在和云延说话呢? 云延在南蛮,即使兄弟间争夺猜忌,也没有被人如此蔑视过。 他忍不住笑,顺着公主的话:“殿下在和我说话?我真是……用你们大魏的话说,真是受宠若惊。一切但凭殿下安排,我等南蛮人并无意见。” 暮明姝合上折子,轻轻吐了一个字:“好。” 下一刻,她身畔的韦浮眸子一缩,愕然地看到暮明姝身如鬼魅,向前疾掠。她腰袖展扬,一根长鞭甩将出去,赫然之威,正是公主亲临。 韦浮匆匆跟上两步,少有的惊愕:“殿下——” 那鞭影差点甩上他面孔,他被尘土呛到,趔趄咳嗽时,被林雨若向后拉走。林雨若:“韦师兄不要上前!” 所有忙碌的人均呆住,和韦浮一起,看着暮明姝突然对云延出手。反应最快的,反而是危机当头的云延。在长鞭尖端甩到他脸前,他轻飘飘跃起。 云延:“殿下这是何意?” 暮明姝不废话,鞭影再袭。 云延武功不弱,甚至很强。他被迫迎战,很快适应了这位公主的打斗风格。快、狠、厉,长鞭破空的呼声让周围人骇然,而即使云延,也不敢被这鞭子碰上一点。 他发现,短短几月后,暮明姝的武艺似乎提高了——至少比他上次逗弄她时,她要厉害得多了。 长鞭卷上云延脖颈,云延向后疾退,一手握住长鞭,另一手在地上一撑。他借助长鞭要将暮明姝卷过来,不想暮明姝突然松手,整条长鞭失力,反让云延受制。 云延抬头,反应过来时,暮明姝跃地而走,一脚当胸踹来。 艳红裙裾飞扬,暮明姝落地,云延咳嗽着跪倒在地。 他一手空握着那条被主人抛弃的长鞭,一手抚胸,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一只鞋印。 他身后的南蛮人纷纷抽刀:“放肆——” “住手!”云延抬手喝住被激怒的下属,半跪在地的他抬头,看向紧张的大魏官员们,目色闪烁的韦浮,以及眼中终于带了一丝轻松笑意的暮明姝。 云延咳嗽着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暮明姝慢悠悠:“没什么意思,私仇而已。” 众人茫然间,她垂目,觑了云延一眼:“昔日我有一故人,当胸踹了我一脚,将我从墙头踹下,那人戏谑我,瞧不上我的武艺。今日见到云延王子,不知为何,我看着云延王子的脸,就总是想到昔日那瞧不起我的人。” 云延浓眉挑一下,眼睛被刺目阳光照耀,如同玉石一样亮。 还带着几分笑。 暮明姝道:“还你一脚罢了。” 云延从地上站起:“原来如此,小王受教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美艳的公主,要上前将她的鞭子奉还。但暮明姝背身而走,非常随意:“鞭子送你了。” 云延笑:“多谢殿下馈赠。” 暮明姝走向驿站,她路过韦浮,轻轻看韦浮一眼。韦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对她的举动意味,他了然于心。 玩火啊。 野心和儿女情长之间的玩弄反转,谁又说暮明姝不会呢? 韦浮微笑看她,她见他了然,清冷的眼中便也带上了笑意。 她扬长而去,长袖擦过他手臂。而傻乎乎的林雨若还在问韦浮:“师兄,殿下没事吧?” 韦浮温声:“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林雨若:“……” 云延在后哈哈笑出声,又被胸闷而弄得继续咳嗽起来。 -- 正月十八,锦城中迎来刺史独子的婚宴。 天气却不好。 天未亮时便开始大雨,司仪祈祷了几个时辰,到吉时前这场春雨依然不停,且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宜婚娶的日子,遇上这么大的雨,只让刺史刘禄咬牙夸了一句——“好雨知时节,合该我儿在今日大婚!” 司仪问:“府君,还迎不迎新嫁娘?” 他被刘禄瞪一眼,刘禄推开窗,雨声滂沱声中,客人们络绎不绝。刘禄让司仪看那些客人,都是蜀州当地的高官重臣,前来参加婚宴,也许在婚宴结束后会密谋一些事。 刘禄大声:“我请了这么多人,你说婚宴不办了?这只是一场雨,即使是下冰雹,我儿今日都必成婚! “去!去请你们郎君来。让禹儿穿戴好新郎服饰,拜了宗祠后就赶紧出门迎亲去。别等雨大了,车驾堵在半路上,耽误了吉时。” 众人忙掉头要去忙碌,刘禄又拉住一人,犹豫一下问:“可有请晏少卿来席上?” 被拽住的仆从回答:“小人昨夜就去寻过晏少卿,但当时晏少卿病得厉害,连门都没让小人进。晏少卿说他今日绝不会缺席,请府君放心。只是晏少卿说自己身体最近困乏,恐怕会晚几个时辰来婚宴,让府君不必刻意等他。” 刘禄抚须点头。 他怀着轻蔑的心想:晏少卿哪里都好,怎么看都优秀,可惜他是个病美人。 风一拂就倒,灯一吹就灭。 晏倾从去年冬开始生病,身在刘禄府中,刘禄知道这位年轻人一冬吃了多少药,咳了多少血。刘禄怀着复杂的心情等着晏倾病好,但晏倾的病反反复复,一冬都没有好全,到了春日,还整日窝在府中宅院,少有出门的时候。 晏倾少数几次出门的时候,必是陪着他那小情人徐清圆去玩。 就连上元节,都不肯错过。 刘禄想长安那边的人,把晏倾传得太厉害了。照他看来,这位少卿也没什么吓人的……待他们杀了晏倾,就说晏倾病死在蜀州。就晏倾这个身体,病死也并不奇怪。 只是可惜,小锦里那个“浮生梦”的毒没了。不然,晏倾死于这种前朝宫廷独有的毒,除了他们蜀州的仵作,谁又能验出真正的死因呢? 刘禄心中又庆幸又不安,在刘禹到来之前,他转身进了祠堂,向列祖列宗烧香,祈求他们保佑。 香烟缕缕浮上眉眼,向没有尽头的高空飘去。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线,牵着他们该有的去处。 刘禄点香的手微微发抖,点上几炷香,香半途折断。他心里暗沉,又沉着着重新点香。 隐隐的不安感在他心中放大。 于是烧完香后,他仍不肯走,而是在寂静无人的宗祠,喃喃自语:“乔子寐啊,你死的太早了。不过有晏少卿陪你,你在地下也不孤独了。 “你也莫要怪我,我也不曾逼死你,是你自己张扬,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连你本族的人都抛弃了你,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那些人想杀你,我还保全了你族人,说你家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流放的差不多了,何必赶尽杀绝。要怪你也得怪太子羡,怪南国旧朝廷。他们弄死了你堂哥一家,牵连到你,你早该和他们一刀两断了。 “看在我尽心尽力的份上,看在我将蜀州治理得还不错的份上,你在天之灵,保我儿今日成亲顺利。” 烧完了香,他推开门,正看到不情不愿地穿着大红新郎服饰的刘禹在一根廊柱后探头探脑。 刘禹眼神闪烁,神智恍惚,大雨在他身后瓢泼如雷。 刘禹:“爹,我想跟您说件事……” 他的犹豫被刘禄厉声打断:“你又想拒婚是不是?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再出幺蛾子,为父就把你绑起来,押着你去迎亲!你要选哪个?” 刘禹面色铁青,拂袖便走。 他被刘禄喝住:“站住!进来给祖宗们烧了香再走。” 刘禹迟疑下,走了回来。 晏少卿的计划他虽不知,但是晏少卿让他和映娘走,他心里总觉得奇怪,怕晏少卿有什么对他父亲不利的计划。他想将自己和晏少卿的计划告诉父亲,然而父亲再次呵斥他,逼着他成亲,终让刘禹把所有的不安丢掉。 刘禹打算给祖宗们烧最后几炷香,求他们保佑自己和映娘私奔顺利,也保佑他这个爹在他失踪后不要乱了阵脚。 如果说,刘禄有过什么扭转命运的机会,此时的刘禹正是其中之一。 但是人面对一次次机会,更多的选择是放弃。 在刘禄目视着刘禹离开的这一瞬,他的命运正急转直下,再不复返。 -- 晏倾撑着伞走在大雨中。 天未亮,在风若的帮忙下,晏倾便从刺史府的后院小门离开。刘禄派人去他院落叫门,自然是叫不开的。 今日晏倾的精神依旧不好,但他此人每逢大事,总能先稳住自己,是以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如何如何。 风若和他分开,张文也和他分开,他只身撑伞前去和钟离等镖局好儿郎汇合。风若和张文各自被他安排了事情,借来的兵马在大雨中悄悄聚集,晏倾也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晏倾在钟离这里换上和刘禹如出一辙的绯红衣饰;隔着一间厢房,徐清圆自己为自己描眉涂粉,将自己扮成一位新嫁娘。 有刘禹的告密,他们轻而易举地得知迎亲队伍的行走路线。 刘禹正带着人从家中出门,浩浩荡荡地去迎接新嫁娘。 -- 比这个时辰稍微晚一些,大柳村迎来了披着漆黑锁甲的军人们。 大雨霖霖,双方对峙。 大柳村的盗户们以为刘禄出尔反尔,想对他们下手。他们派出一壮士大喊:“我们有你们府君的把柄,你们敢做什么?!” 可是这些军人,等着的就是他们这句话。 为首的军人手一挥,冷喝:“持少卿手书,将他们全都拿下!若有反抗者,死生勿论!” 身后的张文本来打算离开,一听这位长官的话,愕然道:“少卿的命令分明是留活口。” 这位军官冷笑:“张主簿,你们调我益州军,我们前来是奉大都督之令。如何捉拿要犯,就不必你们这些文弱书生指手画脚了。” 张文想到晏倾叮嘱他说莫要跟军人发生冲突,以免发生当初蜀州发生过的恶事……他只好忍气吞声,道:“但留一个活口,好让我们少卿问话也好。” 这军官却不屑:“晏少卿不是很了不起吗,把我们益州军使唤得像狗一样为他来回奔波,却不告诉我们目的是什么。这么厉害的少卿,我等从未见过,正想见一见来自长安的书生要如何审案!” 一身肃杀的军人们前往捉拿大柳村的人,战斗发生的同时,这位军官发出有趣的笑声。 武臣自古不服文臣,何况两人品阶相同,凭什么武官就要被呼来喝去? 张文摇摇头,嘀咕着“有辱斯文”,却也不和他们这些粗人争辩。张文将这里的事留给他们,骑上马赶往其他地方—— 晏少卿说,大柳村的盗户可以先放一边,最要紧的证人,必须前往审案现场。 那审案场所,自然是正在大办婚宴的刺史府。 -- 雨大如斗,连绵织烟。街巷空荡荡,杨柳依依,芭蕉垂搭。栖息在屋顶上外头梳理自己羽毛的云雀被下方的喧哗惊吓,振起翅膀飞向凝碧色的天空。 迎亲队伍和一支运镖队伍在巷口撞上,因雨大而发生冲突。 在这场冲突中,颤巍巍掀开帘子的新嫁娘被人打晕,被掳走到旁边的小门楼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徐清圆仓促换上新嫁娘的衣服,轻轻抚平新嫁娘昏迷后也蹙着的长眉。 已经吓傻的新娘贴身侍女看到一群武力强盛的人,唯恐他们对自家女郎做恶事,她求饶不得后被点了穴。在钟离冷漠的眼神逼迫下,她含泪点头,表示会听他们的话。 于是小侍女扶着已经被掉包的新嫁娘回到马车中。 新嫁娘手中捏着一把却扇,靠却扇掩饰从容貌与原本新娘的不同。 这迎亲队中大部分人被打晕,被藏入门楼下,他们都被钟威虎镖局的人替代。 当晏倾和刘禹换完身份后,刘禹背着小包袱,和映娘牵着走走向城门,刘禹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身后那场变乱平息下来了。 映娘问:“你后悔了?” 刘禹:“不……我们赶紧走吧。” ——他怕自己停下步,便会忍不住回头。 -- 迎亲队大换人后重新上路,刘禄队伍和新嫁娘队伍彼此不认识,却因为大雨而双方皆未上上心。 侍女颤颤:“郎君,我们女郎说可以上路了。” 钟离在晏倾耳边低声交代时,多瞧了眉清目秀的绯红衣袍的青年几眼:“少卿要的东西我准备好了,已经和他们送亲队里面一个箱子换了。” 晏倾颔首。 重组后的迎亲队上路,晏倾才要上马,那被威胁的小侍女又颤巍巍开了口:“郎君,我们女郎找你说话。” 晏倾停顿一下。 晏倾来到车驾前,隔着马车帷帘问候:“女郎?” 立在旁边的侍女好想哭:“我们女郎说雨太大了,请郎君登车。” 晏倾迟疑,马车车门推开,一只秀白的手伸出。 这只手向外递来,晏倾踟蹰间被她握上。 车中清圆柔声:“小女担心夫君淋雨,请夫君不要推脱,快上车来。” 雨声轰鸣在耳。 虽然心中知道徐清圆叫他上车必然是有事商量,但是她这话,仍让他心跳快一拍。 在那小侍女瞪大眼睛的注视下,他只好咳嗽一声:“我去看看你们女郎……夫人。” 好雨知时节。 他撩袍,被她拉着手,劝上了车。 诗无寐33(他说 “乖一些”...) 雨水沾湿袍袖一角, 车帘飞卷间,车外的潮气入内。 一只素白的手,牵着另一只修长瘦削的手, 一路坐进了车中。 清圆将镶金嵌玉的却扇向旁边一展,她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柳叶眉,鹅蛋脸,杏仁眼, 丹朱唇。 何其标准的古典美人相。 被她拉入车中的晏倾原本满心思都在一会儿即将发生的正事上, 此时一见她,三魂六魄似乎都被定住,飘飘然飞出神窍。 平时她总是淡雅端庄, 今日却华丽美艳。 她的华美与广宁公主那样吸魂摄魄不同。公主是花下血, 美人刺;她是山中茶,温柔刀。 秀致无双的美人穿着锦绣绫罗,换上绯红嫁衣,金丝红线在她袖间、腰间勾勒, 而她绿鬓如云, 环佩琳琅,弯眸抿唇, 望向晏倾的美眸流波, 几分笑、几分羞。 她亦偷偷端详晏倾——好一位宽袍缓带、衣薄履轻的美郎君。 郎君目有流雾,睫毛沾水,袖袍垂委至地间,被外面的雨淋湿了大半。他像淡淡青烟下,淋湿翅膀的羽鹤。羽鹤在黄昏池畔徘徊, 黑白两色混沌无比。 徐清圆咬唇,用扇子遮了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乌灵灵的眼睛:“晏郎君这样,不像刘郎君。大约被人一照面,就会认出来。” 晏倾仍发怔,被她轻轻推了一下,他才恍然惊起,倏地收手,将方才与她牵着的手藏入了袖中。 他借说话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心乱:“无妨。我这假新郎,本来就不是扮的很诚心。” 徐清圆点头,目中噙笑:“是不太诚心。” ——身为大理寺高官,他擅长易容。若他当真想扮演刘禹扮演得惟妙惟肖,便不会如现在这样,只是换了身新郎服饰。 可见晏郎君只是要将注意力吸引到他自己身上罢了。 徐清圆想着这些,在车马缓缓行走间,她观察到晏倾紧贴着车壁,轻轻挪动,坐得离车门很近。他垂着眼,随着打算下车,随时避开她的容貌。 烟雨重重,车中静谧。 晏倾打破沉默:“叫我上车做什么?” 她问:“我不是说了,怕郎君淋雨,让你上车避避雨吗?” 晏倾摇头,道:“假话。” 今日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会是那种目的? 徐清圆叹口气,唏嘘:“晏郎君满心公务,确实不懂儿女之情。晏郎君不知道,我还从未出嫁过。” 晏倾一滞,不好说“我也从未”。他始终觉得她这个主意太狂妄,若非她坚持,他也不会许。眼下徐清圆的表现,让他觉得她大约还是有些怕了。 他便不再刻意坐得那么远,微倾身,安抚她:“不要担心。待风若回来了,我会让风若陪着你。到时候你们先出城,我们在城外汇合。” 徐清圆见他根本没懂她的小儿女心思,微有失望,却也不好多说。 她只好与这位看都不看她的晏郎君说正事:“我的判断只是自己的猜测,从未实际实行过。若是出了错,岂不坏了郎君计划?” 晏倾:“你不必担心。我相信你。而即使错了,也是我的失误。娘子到时候尽管与风若离开,不必管我。” 徐清圆凝视他,蹙眉忧郁:“晏郎君,我们真的会在城外相汇吗?我真的能等到你吗?” 晏倾声音温而低:“自然,你不信我吗?” 他眼睛始终不抬,只露出乌浓的睫毛,一段秀白的长颈。他虽然胸有成竹,可是徐清圆不敢信他——他总是将自己置于险境,过于保护她。 徐清圆轻轻哀叹:“郎君,我们再把计划重新说一遍吧。不然我心中不安。” 晏倾便在车中与她低声说话。因车外迎亲唢呐声过大,他不得不靠近她一些。 徐清圆挨着他肩,蹙着的长眉微微舒展。 马车走了不久,戴着蓑笠的钟离在外敲车壁:“两位,刺史府要到了。” 晏倾说:“我要下车了。” 他对徐清圆一点头,伸手想碰一碰她,却又半途停下。他对她笑了一笑。 他撩袍弯腰下车,背过身时,身后的素手伸来,徐清圆握住了他手,轻轻拉着。 他怔了一怔。 他并未回头,只脊背微僵,面容隐红。他低声:“莫怕,风若回来之前,有钟郎君和你在一起。不会有人伤害你。” 徐清圆:“我并不怕有人伤害我,你将我保护得这么好,我一点事都不会出。我也不惧怕一会儿会发生的事,我只是想着你——” 她倏地收口,不说话,只坚持地拉着他的手不放。 自上元节那夜,只有今日他允许她牵手。今日的拉一拉手,都像奢望,像他对她的抚慰和宽容。 晏倾:“想我什么?” 徐清圆不语。 晏倾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但是被她轻轻勾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的耳根红了,不好意思到了极致。可他既满心公务,又觉得时机不对。 他轻声:“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便下车了,待会儿见。” 车内徐清圆坐得更直,目光微抬,穿过晏倾肩头看向时而被雨水推开的窗缝。她说:“晏郎君。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是我第一次穿嫁衣,第一次当新嫁娘,虽然是假的,但是我希望第一个看到我新婚模样的人,不是旁人。” 晏倾沉默很久。 她几乎以为他依然听不懂她的委婉暗示,她几乎要对晏郎君的木头脑袋心生绝望,她听到他慢慢说:“第一个看到你新婚模样的人,应该是你的夫君。” 徐清圆失落松手,手被他反握住。 他突然回了头,目光迎上她。他认真地看了她许久,像要将她此时的美丽铭记于心。他的眼睛比世间大部分郎君都来得清澈无尘,他的凝视也比大部分人都要专注真诚。 晏倾望着她微笑:“如此佳人,世间难求。” 徐清圆一下子用却扇挡住了脸,遮掩自己一瞬间的慌乱和赧然,以及欢喜、心悦。 他说:“乖一些。” 他放开了她的手,车门打开,凉风与春雨一同灌入。他听到身后女郎投桃报李的轻声:“你也是。” ——如此良人,世间难求。 晏倾离开去骑马,守在马车外的、原新嫁娘的侍女打个冷战。她见车中美人探出头,对她招招手,露出一笑:“你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待会儿你只消躲入人群中,懂吗?” 见她面善和气,小侍女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子,应该是好人。 小侍女鼓起勇气问她:“你们要做什么?我家女郎被你们带去了哪里?她还会回来吗?” 徐清圆抱歉看她:“其他的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今日之后,你家女郎一定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只要你今日配合我。” -- 迎亲仪仗队到了刺史府门前,众人乱糟糟地往门里挤。钟离那些镖局人刻意装着粗鲁,刻意吵着“雨太大了”,不管府门口迎亲的人如何阻拦,他们一径闯入。 府门口维持局面的管事被冷雨浇着,只好道:“先进去、先进去!里面有雨棚……新嫁娘呢?郎君呢?” 新郎似乎和那些武人一起般新嫁娘带来的嫁妆,只有新郎身边的小厮(刘禹留下的小厮)回府管事:“都在呢!进去再拜堂吧,我们淋了一路雨……” 管事:“不行不行,得跨火盆——” 他愕然收口,因为府门前才摆好的火盆,是一个闷着头往府里冲的侍卫一脚踩灭。管事横眉怒视,叫他停下,这人无辜地回头。一张白面英俊脸,管事觉得有点眼熟…… 还没等他想明白,手持却扇挡着面容的新嫁娘已经被侍女扶着出了马车,袅袅走来:“请问是我带来的人闯了祸吗?” 原来这个青年人,是新嫁娘带来的仆从。那管事觉得面熟也正常……毕竟两家议亲时,仆从下人多有接触。 管事放下心。 管事咽下火气,对即将进门的少夫人和颜悦色,无奈道:“没什么,少夫人管好你们家的仆从吧。” 徐清圆伏身行了一礼,在侍女搀扶下跨过了已经灭火的火盆,走入府门。而那个踩灭火盆的人,正是钟离。他觉得今日的事实在有趣,忍着笑跟到了徐清圆身后,对徐清圆眨了眨眼。 却扇后的美人对他微微一笑,换他心跳加速,忙移开目光,暗道“可惜美人不是自己的”。 这迎亲队伍进府进的乱七八糟,新郎又非要和仆从们一起搬箱子,不和新嫁娘一同进府。管事知道刘禹恐怕还在和他爹闹别扭,便也没敢多管新郎,只先招待好新娘。 管事不小心瞥到了几眼新娘容貌,暗自咂舌:新娘子这么好看吗?那他家郎君一直闹着拒婚,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进了刺史府便一路紧张,唯恐被人拆穿。 好在她左边是真正新嫁娘的侍女,后边是身材魁梧的钟离。二人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而今日雨大,整个刺史府喜气洋洋,请满了客人。 刘刺史忙着招呼客人,没有人认出徐清圆。 徐清圆一路走过,低垂的余光将客人们看了大概:大都是刺史刘禄的官场同僚,蜀州的官员们应该来了大半。他们和刘禄互相恭维,祝福长官儿子娶妻。 这么多的官员在这里,如果刘禹没有逃婚,那刘禄聚集蜀州大部分官员,自然是有重要事要商议。 不过这些官员,也能被晏倾他们利用就是了。 “府君,新嫁娘进正堂了。”管事凑到刘禄耳边。 刘禄敬完一轮酒,余光早看到了新嫁娘的人入府。他面上维持着呵呵笑,含笑点头,在众人揶揄下走向正堂,准备接受新婚夫妻的跪拜。 他问管事:“禹儿没闹事吧?” 管事摸把额上的雨水:“没有,少郎君回来了,只是估计还不太高兴,不肯和新嫁娘一同进门,跑去搬新嫁娘的嫁妆了。” 刘禄沉脸:“胡闹!把他叫过来!” 即将进入正堂,刘禄又突然问:“晏少卿还没来?” 管事摇头;“一直没人回应。” 刘禄一惊:“不必等了!叫人直接闯进去,看他在不在里面……若是有人的话,就说一直叫门而无人应答,怕少卿病得厉害起不来身;若是无人! “若是无人,立刻来报我!” 挑檐飞雨,泻如天洪。 院中搭了雨棚,贵宾如鲫,纷至沓来。 良时已到,一队人去找新郎,一队人去撞晏倾的院门,还有笑盈盈的客人们向正堂聚拢,在刘禄踏脚入室时,他们都等着观看婚宴。 直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暴喝:“你是何人?” 下一刻,堂中已经坐下的刘禄夫人、新嫁娘的父母全都站了起来。新娘的父亲手指着却扇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新嫁娘,高声质问: “你不是秀娘!” 徐清圆暗自惊住,没想到新嫁娘的亲人反应这么快。 她旁边的侍女噗通跪下,哭道:“府君救命——” 徐清圆慌得后退一步,被钟离按住肩。徐清圆看向钟离,钟离对她颔首一笑,沉稳之态,让她心安。紧接着,钟离长身飞跃,一把横刀从腰下飞出,他直跃上梁,扭身间一刀劈下,那悬挂于双方父母身后墙头的《芙蓉山城图》“哗啦”掉落。 他的刀锋如雪,挥刀间便在双方老人上空,双方父母发出惊叫声,急匆匆向外逃跑。 徐清圆一咬牙,扔下却扇,提裙奔向钟离,张臂去接那掉下来的水墨画。 同一时间,出逃的堂中人遇到慌乱抬步进来的刘禄。 众人:“府君!” 新娘的父母仓皇之外,满面铁青:“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女儿呢?” 刘禄抬目,登时虎目欲裂。 他咬牙切齿:“徐娘子!徐清圆!竟是你!” 这样的容貌,只见过一次,便不会认错! 徐清圆趔趄间接住了水墨画,一扭头便看到堂门口所立的刘禄。刘禄冷目看着她,眼神如冰刃,要将她千刀万剐。 刘禄:“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侍卫们挤开慌张的客人,冲向正堂。钟离横刀在前,挡于徐清圆身前,他回头道:“妹子,莫怕。你好好解你的画,大哥给你挡着。一刻之内,谁也别想近身——” 徐清圆:“多谢钟大哥。” 时间紧促,她看钟离迎上敌人,自己不敢多分心。她蹲将下去,将水墨画放于地上,同时从袖中翻出两本书。在刘禄的瞪视下,徐清圆毫不犹豫地撕开那幅在刺史府正堂挂了将近四年的水墨画—— “刺啦”声如裂帛。 刘禄全身发抖:“我的画!竖子敢尔——来人来人!” 他又反应过来,扭身问身后面色发白的管事:“禹儿呢?!刘禹人呢?!” “府君,不好了——”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满身雨水,气喘吁吁,“晏少卿不在啊——” 刘禄脸色难看,眼见自己三脚猫功夫的侍卫们拿不下钟离,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堂中那武功不错的青年,突然意识到这人眼熟。 他闭上眼,脑中电光闪烁——当日大柳村中,那个穿着黑斗篷、藏头藏尾要杀他的人! 他厉声:“是你!” 他不敢再托大了,局面超出他的预料,他开始咬牙,吩咐管事:“把今日调来的兵全都调过来!不必在城中藏着了,全都调来这里——” 客人们见刘禄如此吩咐,他们各自开始慌乱。 此处大部分人都是蜀州的官僚,他们对刘禄的事大部分都心中有数。客人慌张间,有人便想偷溜,有人窃窃私语—— “今日情况不太对劲,新娘都换了。” “感觉很奇怪,我们先告辞……” 雨棚下客人已乱,偷偷想告辞离开的官员到府门前,被一个木箱撞倒。他跌坐在雨地中,弄得满身泥水,狼狈万分。 刘禄听到动静,扭头:“陈县尉,你敢走?!” 那陈县尉:“不不不……” 被他撞上的木箱,他被撞到,木箱本就没锁头的地方也被撞开。木箱翻倒,抱着木箱的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后退,看到“骨碌碌”,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是一个人……惨白的脸,浮肿的眼…… 客人中有人大叫:“乔子寐!” 下一瞬,一只匕首从陈县尉的袖中飞出,陈县尉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这个滚出来的人—— 然而当匕首刺中时,力道不对,他才发现自己刺中的是稻草。 他呆呆地看着匕首的下方,看到稻草从衣物中翻出来。 雨水浩大。 客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这不是人,这是一个披着人衣服、戴上了惟妙惟肖人像面具的稻草假人。 本来极容易分辨,可是因为慌乱,陈县尉一刀下去,才让他们发现这是假的。 客人们大怒:“谁?!谁开这种玩笑?” “乔府君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谁这样亵渎他?!” 清而凉的男声从府门口方向传来,温和无比:“哦,原来诸位同僚,皆知乔子寐已死。在见他尸首之前,本官一直以为他携带红颜,告老还乡了。 “这位陈县尉见一假人,看也不看便刺下去,到底是对乔子寐多么恐怖呢?” 众人怔忡抬眼。 堂中徐清圆忙碌中同时抬眼—— 绯袍飞扬、清隽秀致的晏倾立在府门口,他身边,是镖局弟兄们扮作的小厮,跟随着他,护卫着他。新郎官的婚服披在他身上,和绯红官袍何其相似。 他哪里是什么新郎,他是一步步走来的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 隔着雨水,他风流毓秀,和刺史府中的慌乱对峙鲜明。 晏倾对满目荒芜、甚至有人生出绝望的同僚们颔首,他目光望向刘禄,苍白憔悴却如松柏般让人畏惧:“我来迟一步了。我早说过,刘刺史稍等我几个时辰,我一定会来婚宴的。” 他看向之前向刘禄通报他消失的小厮:“何必着急呢?” 身后的撕画声一声声折磨着刘禄,前面的晏倾也让刘禄生起十二分警惕。那些侍卫们不敢动了,钟离退回徐清圆身边,低头一瞥,见整个画被撕做了一片片的纸条,徐清圆正用浆糊拼接。 正堂门口的刘禄盯着晏倾半晌。 他勉强笑:“晏少卿这是何意?今日我儿大婚,您和徐娘子闹这么一出,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 他面容狰狞,目有凶意。 晏倾淡然:“本官在此开堂审案,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他向前走来,一步步走向正堂。飞扬的衣袂擦过春日雨水,弯弧若刀,带着锋锐寒意,刺破此间的浑浊与麻木。 晏倾声音不大,却盖于雨水之上:“你们千方百计要向我证明乔宴不是好人,他变坏了。你们给他安上诱拐嫂子的私德罪,抢人粮食的是非不分罪,诬陷士人向世家投降的同流合污罪。 “你们畏惧他,怕我相信他,连看到个假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想杀掉。你们千方百计地说服我,真正惧怕的人是你们自己。 “这整桩案子,且让我们从头说起。” 诗无寐34(诸位认为自己是什么...) 雨大如注, 晏倾进入正堂。 徐清圆依然蹲在地上拼她的东西,钟离横刀在她身前,让其他人莫敢靠近;刘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他几次想说话,终没有开口,而堂中持着刀棍的仆从侍卫们见到官威,犹豫着已经不敢动作; 堂外雨棚下, 稻草人“乔宴”在棚外被雨浇湿, 姓陈的县尉失魂落魄地坐在雨地中;想要离开的官员被镖局的打手们堵在府门边,一点点退回雨棚中;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惶然不安, 还有些贵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左顾右盼,暗自纳闷。 晏倾的声音响起,周遭杂乱声弱: “去年七月,我在长安读到蜀州的赋税折子, 户部说蜀州今年赋税交得又及时, 又多于其他州县。而我因为一些原因,恰恰在六月时来过蜀州, 当时所见, 与奏折所奏全然不同。而我同时在兵部看到蜀州军平定叛乱之事。我认为两件事不同寻常,奏表圣上后,私访蜀州查案。此为前因。 “进入锦城后,我们遇到小锦里的楼主被杀一事,破解此案时, 凶手木言夫人自尽,而据前一日她的侍女所说, 她那段时间正为钱财所困,才大胆行凶。木言夫人死于锦城县令府牢狱中,仵作所查,木言夫人所服的毒是‘浮生梦’。目前这种毒,只有小锦里有,如此看,似乎木言夫人死于此毒很正常。 “但之后,我们在大柳村的枯井中找到了乔宴的尸体。他也死于这种毒。” 刘禄冷笑:“乔府君生前和小锦里的前木言夫人纠缠不清,他有这种毒不是很正常?” 钟离在后道:“哦,刘府君承认乔宴已经死了?” 刘禄哼一声,不屑回答。 晏倾颔首:“不错,乔宴死于这种毒,看着也不奇怪,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多想。乔宴的死和蜀州兵变、赋税之事看起来毫无关系,而当时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乔宴,所以虽然不解,却并不认为两件事有何关联。 “此时我依旧在查赋税之事。但是刘府君多此一举——我试探商人原永时,刘府君直接暴露,向我承认了所有事情,希望与我一同前往长安认罪。我在大理寺数年,并非没有见过认罪之人,但是在我尚未有证据时,对方便急忙认错,不得不让我觉得——如此急迫,是为了掩饰更严重的罪。 “但是赋税案中官商勾结,致使军人枉死,军人寻仇,这事已经很严重了,还能有什么事更严重呢?这时候,乔宴的名字,终于进入我的视线。” 刘禄目色晦暗。 他想到林宰相说在晏倾深入调查出更多证据前及时止损,或许可以瞒住另一个案子。如今看来,晏倾比林相想的更难对付,他们的急切,反而打草惊蛇。 刘禄如今不再抱希望,他静等着自己所调的军马。只要军队一来,杀了晏倾,蜀州所有在场官员上下一心瞒住此事——正如他们曾经瞒住的另一件事一样。 晏倾望向刘禄:“第一案中,我始终有个疑惑,便是刘府君带着文官和商人勾结,做下如此不利于蜀州军的事,蜀州军竟然仅仅因为自己的军人杀了平民而心虚,愿意和刘府君合作,瞒下此事。 “钟郎君与我说,蜀州军因为官商勾结,死在战场上的人将近万人。这么多人的性命,竟然选择隐瞒。我从此时也开始怀疑,蜀州军的大都督和刘府君必然有更深的交情,或者说,他们是否以前就合作过呢?” 雨哗哗声震。 雨棚中有官员找补道:“共治一州,最高文官与最高武官交情好,才能更好地合作,这也没什么不正常。” 晏倾并未反驳,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我对乔宴产生好奇,说起来还要感谢刘府君的频频提及。” 刘禄脸色铁青。 他道:“老夫不敢居功。” 晏倾笑了笑:“数年来,刘府君在正堂一直挂着一幅《芙蓉山城图》。这画真迹是前朝大儒徐固所做,然而很奇怪,当刘府君的儿子刘禹刘郎君将真迹作为寿辰礼送给刘府君时,刘府君依然不将赝品拿走。刘府君说是怕真迹丢失,但我认为刘府君似乎是更喜欢这幅乔宴模仿的假画。 “我曾与徐女郎一同对比过两幅画,可以说,乔宴只模仿出大概,甚至乔宴在其中加了很多自己的想象。当对比两幅画时,初时会觉得大体一致,然而仔细看之下,会发现连枝蔓伸展的方向都不同。但乔宴并不避讳,为了枝蔓自由伸展,他将真迹背后真正所画的形象都抛弃了——众所周知,徐大儒这幅画,真正画的是他夫人。若是连此都抛弃,如同画作失去灵魂,刘府君到底爱这幅赝品什么? “我想他真正想要的,是赝品中藏着的秘密,是他至今都未曾找出来的秘密。 “刘府君不断向我说乔宴,他克制不住自己对乔宴的恐惧。他每夸乔宴一句,必然要忍不住说可惜他做了什么事,如何如何不得民心。此行迹疑似是惋惜前任,但我对他的前任全然不知,他这么频频提及,我只好认为他想给我勾勒一个乔宴的形象。” 晏倾停顿了下,他看到雨棚下,一张张面容变得模糊。 他们已经开始紧张,已经开始坐立不安。 晏倾目光掠过他们,望向天穹。他想到当年王宫中,他所见过的探花郎—— “近四年时间,你们要给乔宴编出一个符合他所为、又完全不同的形象来。你们要他虚伪不孝,他竟然强夺自己的嫂嫂,将嫂嫂关到自己的地方。 “他让官府去开世家的粮仓,让百姓哄抢;把死人挂在城墙上,不许收尸,发公文羞辱百姓;他让穷人牵走富人的牛;他还不叛小二杀死掌柜的案子,害得掌柜一家枉死。 “但是我们如果从另一角度看这些事—— “他将前任木言夫人关进小楼,不是出于叔嫂之间隐晦暧昧的感情,而是为了保护当时的木言夫人。也许在那时候,小锦里就遭受了官府的觊觎,官员想利用前任木言夫人,逼迫乔宴让步,让出利益;所以你们要坏他的名,要到处宣传他如何对自己的嫂嫂不敬。 “他开世家粮仓放粮,挂死人于城墙上,让穷人牵走富人的牛……是因为在南国灭国、大魏初建那段时间,世道艰难,饥民大增。他只有如此做,才能有更多的人活下来。他言辞激烈地羞辱死者,唾弃自尽者……他希望借助这种方式,减少人自杀。他希望百姓看到官府不许收尸后,百姓便活下去,宁可仇恨官府,也不要再自杀。 “相信那小二杀死掌柜一事,也出于同样世道的原因。若是打开锦城的《县志》,打开蜀州的《州志》,死亡人数的变化,灾民人数的改变,甚至赋税的增减,我相信都能看出乔宴在开国后的两年所为,给蜀州带来了什么。 “换言之,刘府君接任蜀州刺史时,蜀州已经被乔宴治理得差不多了。你享了他的功,却要败他的名。” 刘禄半晌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咬牙:“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自己猜测,就算《县志》《州志》有数字变化那也不能说明什么。自开国后,我大魏三百州的状况本就日益好转,这是陛下治理之功,非乔宴个人之功!” 晏倾道:“拿陛下,拿朝政站队压我吗?好吧,我们先掠过此事不谈,依然说回乔宴。当我对乔宴产生好奇时,我最好奇的,便是乔宴为什么会死。他不是携红颜归老,而是与自己的嫂嫂在那两年中互相照顾,他不是主动辞官,而是被人害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大柳村的村民们目睹了这一行凶现场,所以他们成为了盗户。他们握着这个把柄,官府便得一直养着他们,任由他们掠夺四方财产,成为蜀州一股怎么除也除不掉的盗户。而这不是因为除不尽,只是因为官府投鼠忌器。 “但此时我尚不能确认他是被私人所害,还是被一群人所害。 “这时候我的主簿张文,与钟郎君带给我两个不同的消息,实际上这是同一个消息。张文告诉我,在乔宴当官的年代,有不少士人弃了文,去从事其他经营。而钟郎君带我去铁像寺,铁像寺的方丈又告诉我,一个残废的老和尚圆慧曾经有当举人、去长安参加科考的机会,但是放榜时圆慧大叫不公。观他之后遭遇,我们可知当年他并未中举。那他所说的不公,自然是说科考不公了。” 刘禄厉声:“胡言乱语!科考是我国大策,上下奉行,官民叫好,岂容你在这里颠倒黑白!你在这里说不公,难道你不是科举出身?哪里不公了?” 晏倾徐徐道:“科举起初,对于寒门子弟是有些难处的。但是此事太大,我们此案不涉及这般大策,只着眼蜀州之事便好。我怀疑蜀州官府在放榜时,改了州考的名额。将寒门子弟去除,用世家子弟代之。如此,才会有士人弃文、圆慧喊不公之举。 “如此,我——” “胡说胡说!”刘禄大肆打断,不能让晏倾再说下去,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烧着火星,“无论当时发生什么事,那也是乔宴当官时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有罪,那也是乔宴的罪,如何能算到我们头上?而且你、你……” 他咬牙切齿:“你没有证据!” 晏倾说:“我在等证据。” 刘禄和众人微怔:“什么?” 雨撞铁马,声如裂帛,在一片寂静中,闪电划过天际,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此间令人窒息的气氛。 张文喘着气,从门外一路跑进来:“少卿,我带着圆慧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雨棚下官员们目光或疑惑、或凝重、或惊惧,站在正堂下的刘禄身子晃了一晃,向后跌退,靠在了博物架上。 淋着雨的老和尚被张文拖拽进来,这老和尚抬起脸,沧桑的、皱纹纵横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刘禄不安地嗤笑:“一个又哑又聋的残废有什么用……” 晏倾温声:“但是你已经觉得不安了。当我去铁像寺那日,当我见到圆慧的那日,方丈不正听从你的话,将你给乔宴安上的罪,借方丈的嘴转述给我吗? “你还想杀了圆慧……可惜那方丈行凶的时候,我已经嘱咐过钟郎君多照看铁像寺。去年原永与你交换银钱时,钟郎君来杀你们。当时你们想反杀钟郎君,无奈碰上我,我只要抓活口……你们的计划被我打乱,那镖局成为了你们的眼中钉,偏偏你们不敢再下手了。 “而且,谁说一个又哑又聋的人,就什么也做不了呢?” 雨水中,圆慧被张文搀扶着,一步步走向他们。 他的每一步,都让在场诸人不自在。 他到正堂上,倏地跪下,从袖中展出一张伸冤书—— 以血书写,字迹扭曲。 他张着这封书,举给在场所有人看。就好像数年前,他也同样伸冤过—— 那时恃才傲物的才子蒙受不公,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如何能榜上无名。更可笑的是榜上有名的数人,在他眼中皆是才气不存之人。他在县令府前大闹,又跪去州刺史府。 他要求查看试卷,是否自己真的才疏学浅。 哪怕不公开,只让他看一眼便好。 他跪在雨地中高呼:“那姓陈的考完就喝醉在小锦里,把自己的答卷漏底漏了个干干净净,谁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他这样的人尚且榜上有名,为何我无名? “不知诸位大儒以何标准评卷?学生不服!学生要上京告你们……” 那时候的雨,沉黑如墨,压于此身。 而他口中“姓陈的”,便是如今的陈县尉。他坐在雨地中,脸色惨白,垮着肩,嘿嘿低笑。 陈县尉口中喃喃:“完了,全都完了……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圆慧跪得浑身发抖。 这一伸冤路,他走了数年。当时刺史是乔宴,他被人打废后,是乔宴将他安顿在铁像寺,让他隐姓埋名。 他以为那是机会—— 既然刺史相信他,刺史愿意查这件事,那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他等着乔宴再登铁像寺,等着乔宴哪一天突然出现,告诉他州考评卷确实出了问题,让他去作证——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四年。 乔宴身死枯井,和尚枯坐古寺。这桩恩怨,到底要如何说? 他口舌被废,手筋被挑,他失去了所有机会。可他依然不平,为自己不平,为乔宴不平。于是不平则鸣—— 他拿着这封手写的字迹丑陋的血书,他知道自己再写不出一笔好字。他失去了自己想了一辈子的前程,他绝无可能再通过科举去当官、去济天下,但他在见到张文后,依然写下了这封书,依然跟着张文来到了这里。 这里兵马集结,这里暗藏祸心。 刘禄分明已经慌了,他口中说着“诬告”,这时听到徐清圆在钟离后面声音清越:“晏郎君,我拼出来了。” 刘禄:“什么?” 同一时间,马蹄声在刺史府外停下,穿戴蓑衣斗笠的风若大步跨入,手中卷着一被竹篾所封存的公文。 风若高声:“郎君,大理寺正卿给您的东西终于寄来了——” 晏倾颔首:“向诸人展开。” 同时,徐清圆从后徐徐走来,她立于晏倾身畔,立于风若身畔。在风若展开这封公文的时候,徐清圆也展开自己拼出来的东西: 风若向诸人展示的,是龙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单。这是蜀州存于长安吏部中的正册,大理寺卿左明在弟子询问乔宴后,便开始关注蜀州之案。在晏倾再一次给自己老师写信后,左明去就吏部,调出了这份名单。风若的消失数日,便是为了这份名单不在半途被人调换、被人毁掉。 徐清圆手中的,则是另一份龙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单。她拼出的这份名单,由《九歌》、赝作画、寐娘的练字书共同组成。将失去的横竖撇捺还原,将多余的纸张撕掉,再加上韦浮千里迢迢为他们送来的那个公章印—— 这组成了一份龙成二年蜀州州考的名单。 加了公章。 两封完全不同的名单,都有乔宴的公章。 徐清圆望着众人,轻声说:“如乔宴这样的人物,明知大祸临头,他动了别人的利益,他怎能不早做准备呢?我听闻他是前朝的探花郎,那样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人,知道自己会死,怎么会不藏证据呢? “他将这份名单一分三份。一份随他葬于大柳村的枯井,一份挂在刘府君的正堂中,还有一份被藏于小锦里。朝廷收到的州考名单,是乔宴迫于你们势力而不得不屈服的;真正的名单,永远随他埋葬。 “看看这份名单,想来在场诸位的亲人、族人、或者诸位自己,也许出现过在这份名单上吧?蜀州大都督和刘刺史交情这样好,想来也是这份名单的功劳。 “你们不想要有人拆分利益,放逐世家。乔宴做了那个逆行者,你们必须要他死。他死了,你们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成果;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你们,你们可以把自己安排好的名单,一年年地这么错下去。 “当这件事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后,还有谁敢站出来反对? “反对者皆被杀,反对者会被他昔日的同僚们埋葬。你们多么厌恶乔宴,又多么惧怕乔宴——你们想找到乔宴藏起来的那份名单,你们日日将赝作挂在正堂上钓鱼,你们想找到名单、毁了名单,如此才能真正心安。 “你们千方百计地证明乔宴不是好人,给他安上各种污名罪。你们畏惧他烈心如赤,要烧尽此生不平。你们千方百计地说服我们,可真正惧怕的人是你们自己。 “乔宴长夜不寐,为求世人开眼,以誉为赏,以毁为罚。” 雨水淅沥。 圆慧跪在雨地中,发出痛苦的嚎啕声。他捶着地,泥水溅满周身。 雨棚外的稻草人“乔宴”,孤零零地躺着,稻草卷起,面上用笔所画的真人脸已经模糊,嘲弄地看着世人。 晏倾闭了闭目,想到了乔宴笑嘻嘻的模样,想到乔宴在屏风后跪下,隽秀面上不见玩笑——“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显于世。臣愿为殿下所驱,愿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旧日与今日场面混淆,晏倾依稀仍在南国旧宫中,走不出那个尽是少年同行者的梦境。 倏而一睁眼,他又回到了现实中。 他看到的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长夜不寐,冤魂泣诉。 晏倾轻声开口:“科举一策,从南国实行至今,但到本朝才开始步入正轨。而因它本身就动了世家大利,势必会引起太多不满。朝廷一贯徐徐推行此策,却也没想到,在蜀州,连州考都是假的。假了一年又一年,到现在,恐怕已经说不清连续五年的名单,有没有一成是真实的。 “蜀州如此,其他州县,是不是……” 他沉默了,没有说下去。 一个新策起初推行之难,他早有预料。但是今日之祸,仍让他身心疲惫,满是惶然——是否当初他不强行推行此策,便不会到这一步? 是否是他错了? 徐清圆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余光看到他面色发白、神情憔悴,她心中担心,隔着袖子,轻轻握了一下他手腕。 晏倾回了神,定下心。 他还不能倒。 幕后真正的布局人还没出现,他焉能在此时颓然。 而徐清圆美目仍望着雨棚下的人,低婉声音与雨水一同,溅在他们心口: “天下滔滔官员,丙吉问牛与文婪武嬉尽是用来描述你们的。只是这二者,一者是人,一者是畜生。诸位认为自己是什么?” 诗无寐35(我尊贵的殿下太子羡殿下...) 锦城外郊畔江边, 风雨如晦,渡船已到。 背着包袱的刘禹和映娘看到船夫摇桨停下,便知这是晏倾答应他们的:船夫送他们离开, 去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隐居。 一直对晏倾有些不信任的映娘这时终于露出笑,挽着刘禹的手快走几步,向船夫招手:“老船家,我们在这儿!刘郎——刘郎!” 刘禹挣脱了她的手。 她回头看他, 目中惊愕, 又带着几分惊恐。 这个从来对她千依百顺的郎君低着头,避开她目光,雨水将他声音压得很低:“对不起映娘, 我不能走。我觉得不对劲, 我担心我爹……我得回去看看。” 语言的重复加强心中暗示。 他终于抬头对她苦涩一笑:“这事情不对劲,晏少卿那么正好地要帮我们,再加上我们那晚遇到的人……对不起映娘,我得回去, 我得告诉我爹!” 刘禹下定决心后, 转身便走。 映娘在后气急败坏:“你你你混蛋!你停下!老娘为了你都不当木言夫人了,小锦里也没了, 你居然要回去?你回去干什么, 娶那个女人吗?那我算什么……” 刘禹上马,他回头仓促说:“你别哭,我只是回去看一看,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肯定不娶她,映娘你等我, 我怎么都会回来找你的……” 映娘抹泪,眼泪却流不尽。 她说了很多话, 千方百计求他跟她一起走,远离是非,可他仍坚持要回去找他爹。 她立在风雨中,看他骑马而走,只好又哭又喊:“我不管,你必须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一天两天三天我都等。你答应过跟我走的,你不能食言。” 这个傻姑娘喊得破音,刘禹回头看她。 她纤纤身影立在长堤上,烟雨重重排刷。她如同一道烟,而他不知道这道烟会不会散。 “驾——”刘禹不再看了,狠下心,加快马速。 -- 刺史府中短暂沉寂后,府门外轰鸣声至,马蹄声如雷。 躲在府门口的管事高喊:“府君,咱们的军马到了——” 但紧接着,从巷口的另一侧,同时传来了马蹄声。管事声音空茫:“你们是什么军?” 两方军马在刺史府门前相遇。 一者:“我等奉蜀州军大都督之命,前来协助刘刺史,拿下此间反贼!” 另一方冷笑:“笑话!我方乃益州、剑州麾下兵马,均奉我二州大都督之命,前来拿下反贼。不知尔等说的反贼是何人?” 刘刺史在府中听管事汇报,厉声:“告诉益州军,不管是谁,格杀勿论!这个年轻人冒充朝廷钦差,我等杀而后奏,出事本官担着!” 院中诸人听到了巷外的兵马打斗声,心中惶惶。 他们看向被刘刺史指为反贼的晏倾几人。 刺史:“府中卫士都干什么?任由他们妖言惑众?给我杀!” 卫士们、小厮们反应过来——他们听到了今日晏倾和徐清圆说的所有话,他们是刘禄的人,即使明知理亏,此时和刘禄一条船,除了晏倾他们死,他们都没有活路! 人为命搏。 卫士们挥着刀剑上前,而钟离等镖局好汉上前相挡。钟离高声:“晏少卿,徐妹子,你们快走——” 管事那方带着小厮一起顶上门,府门被笃笃撞击。 晏倾低声:“此地不宜留,我们先走。” 有风若开道,又有镖局的弟兄们护着,晏倾、徐清圆、张文、圆慧四人向刺史府的后院门撤走。 徐清圆被拽着走,她不断回头,看到身后打斗剧烈,那些雨棚下的客人们惶惶然往正堂中逃跑。今日本是婚宴,此时雨水大作,红绸湿水落地,被千人踩、万人踏。 精神崩溃的陈县尉坐在雨中不动,哈哈大笑:“报应,都是报应!” 刘刺史又何其疯癫:“杀了晏倾!拦住他们!” 鲜血溅出…… 徐清圆连忙别过头,不敢再看。 有外而的军队缓冲接应,又有钟离等人保护,晏倾他们到了后院门前,钻出那扇小门。同时前院大门被撞开,刘禄提着剑正声嘶力竭,带着卫士们追来:“晏倾——” 徐清圆打个冷战。 晏倾将她向风若的方向推了下:“风若,你保护徐娘子出城。” 他再嘱咐张文:“你和军人一同将圆慧送回寺中,今日不得离开圆慧一步,万不能让他死了。” 徐清圆急急问他:“晏郎君,你呢?” 晏倾回头,安慰她:“城中战斗,总要有人看着吧?你们都能提前离开,我却不行。但你放心,最迟明日我们便会在城外相遇。” 他边说,边脱掉那身累赘的婚服外衫,露出里而的青衫如竹。 徐清圆听着杀戮声离他们近了,便不再多说,向他点点头:“晏郎君小心些。” 晏倾向众人点头:“诸位保重。” 众人纷纷回礼:“保重。” 几人散开,如溪入洪流,粟入米缸。 徐清圆跟着风若走,她亦是边走,边艰难地脱掉自己外而的红嫁衣,露出里而的白绿相间的裙衫。她好不容易将嫁衣脱掉,风若抬手杀掉一波追杀他们的人,一声口哨后,搂着她跳上高头大马。 风若将她抱在身前,一勒缰绳,马身飞跃,将身后人甩开。 风雨甚大,砸在而上有些生疼。 风若武功高强,打斗手段也强,唯一不好的是不会保护女郎。徐清圆被马颠得咳嗽不住,她不会马术,心中恐慌,又不敢打扰风若。 好不容易身后追杀的人看不见了,徐清圆才捂着嘴,一边忍咳,一边开口:“风郎君……” 风若声音很大:“你说什么?声音大一点,我听不见。” 他忙着听四而八方的动静,忙着提防整个城中四散的兵马,哪有心思去照顾徐清圆。徐清圆忍着难受,抛却大家闺秀的风度,努力在雨中抬高声音:“风郎君,我们不必出城!” 风若猛地一勒缰绳,马速减慢。 他问:“什么意思?我家郎君让我护你出城。” 徐清圆趴在马背上,被他一下子捞起来。他说:“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就知道你有主意,你不会乖乖听我家郎君的安排。说说吧,你有什么计划?” 徐清圆纤弱窈窕,平时被被人吹捧的美人,然而她在风若手中,简直如破纸般摇晃。 她拿风若的粗鲁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示意风若马速再慢一点,她难受得快吐了,无法说话。风若嫌弃地扯扯嘴角,马速再放慢后,他终于听到徐清圆开口: “风郎君舍不得晏郎君,放心不下晏郎君,也不想离开锦城,不是吗?我、我与风郎君一样……” 风若挑眉:“和我一样?” 徐清圆赶紧掠过这个话题:“风郎君,我们去找叶诗。叶诗是这件事的幕后人,又遭受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这个案子并没有完全结束,找到叶诗,我们才能知道真相。” 风若听她只是这个主意,便失望道:“我们郎君早想到了。他派了几个兵去小锦里堵那叶诗了,那叶诗的包袱、过所文牒全都没有带走,离开锦城寸步难行。她肯定会回小锦里。 “小锦里那里已经留了人,我们不必赶去。” 徐清圆蹙眉。 她心中觉得古怪。 这背后谋划之人分明有叶诗的影子,她认定叶诗是幕后那个人,她以为晏倾也这么认为。但是晏郎君此举,显然他不这么认为……不然他不会只派几个人去小锦里,就以为能拦住叶诗。 这种古怪在徐清圆脑海中一闪而逝,她想大约是晏倾太忙太累了,疏忽此事了,大约晏倾不想找到幕后人。 徐清圆只说服风若:“以郎君的聪慧……” 风若大声打断:“聪慧?我可不聪慧,我没有脑子,你直接说你的结论好了。” 徐清圆:“……” 她噎了一下才说下去:“叶诗就是寐娘,寐娘就是媚娘,乔宴死后,她改名换姓在小锦里躲了这么多年,焉能没有一点手段?你家郎君只派几个兵,就自以为能拦住她? “风郎君,我越发不放心了,我们必须去小锦里一趟。” 风若犹豫后说道:“这是你的主意,我是受你胁迫的,日后见了我家郎君你别说错。” 徐清圆莞尔,正要回答,风若一声“驾”,身下马重新疾奔起来,疾走如电。徐清圆惊得弯下腰,抱紧马身,再次只顾着颠得全身酸痛,咳嗽不住。 风若:“你……” 徐清圆艰难的:“郎、郎君不必管我……我、我不会死的……” 不会御马的人有高手保护,确实不至于死在马背上,只是当赶到了小锦里,风若把徐清圆从马上扯下来时,她腿脚皆软、头晕眼花,全靠着强韧精神,苍白着脸被风若扶着进楼。 今日颓败,与昨日更不同。 有人已经翻遍了小锦里,这里空无一人,满堂皆寂。一个人都没有的小锦里,连风若也觉得奇怪。 二人急急上楼推开寐娘的屋舍门—— 徐清圆靠着门喘气:“她、她回来过!包袱都不见了。” 而风若则注意到屋中已经燃成灰烬的香、倒在地上的三五个兵士,他黑着脸去查看几个人:“他们都昏迷了……叶诗这女人真毒,给他们全都下了迷药。” 风若:“几个大男人,被一个丑女迷惑了?!成何体统!” 徐清圆缓了一会儿,跟着他蹲在地上查找线索,她因身体不适而声音虚弱:“风郎君不能小看叶诗。她当年从梁园逃走,从那样极致疯癫的梁老夫人身边逃离,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沦为罪女进入教坊司,再被乔宴乔郎君救回小锦里,当了整整两年的木言夫人……这般女子,几个普通兵士怎么对付得了?” 她捻一捻地上的落灰:“是晏郎君托大了。” 她再皱一下眉。 风若厌烦:“所以如今怎么办?叶诗拿着文牒哪里去不得?今日城门打开,她估计早就逃走了,我们怎么找她?难道又发海捕文书追捕一个弱女子吗?她并没有犯罪啊!” 徐清圆轻声:“我……大约猜到她会怎么出城,我们走。” -- 蜀州山势险峻,有一条极险的路能通往西域。这条山道太过危险,早年死了很多人在这条路上。人们渐渐放弃这条路,官府也不再多管。 直到徐固通过这条路出关,官府才重新重视此山道。 在那之后,进出此山都有官兵层层审问,蜀州军衙看守着这条路,平民再不能靠近。昔日晏倾想走一走这条古道,未曾走完,便被打退。 但总有人想险中求生。 何况今日是多么好的过山机会——蜀州军被大都督调去配合刘刺史,蜀州的大部分兵马这时候都在锦城中和剑州军、益州军交战。 守山的人不在了。 徐清圆和风若下马到山前,果然见到原本拦在外而的兵士们全都不见了。马无法登山,二人只好徒步而行。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又让风若好一阵急躁。 风若只好背着她疾行,耳听四方,眼观八方。 徐清圆搂着他脖颈,什么也不敢说,只怕他嫌她麻烦。 山道曲折草木葳蕤,转得她头脑昏昏,什么也看不清。她心中宽慰自己可以坚持,只要能帮晏郎君,这点儿苦算什么。 昏昏沉沉中,徐清圆突然看到一个异象:“风郎君,你看那里——” 她指的是前而悬崖古道,一条长木桥。 其实在徐清圆发现之前,风若就看到了。他不光看到了那条长栈道,还看到了另一头的人影。 他疾行向前,在悬崖边放下徐清圆,纵身扑向栈道,却仍然晚了一步—— “轰——” 栈道被另一头的人提着斧头砍断,向云涛滚滚、雨雾濛濛的悬崖下栽去。 风若大声咒骂,抓住栈道就要跳下去,被徐清圆拽住袖子:“风郎君太危险了!不要!” 长达四丈的两边山峰距离,若无栈道辅助,连风若这样的武功高手都不敢说自己跳得过去。若是跌入悬崖粉身碎骨,岂不得不偿失? 崖边风大,吹得徐清圆摇摇欲倒。 风若只好抓着徐清圆往崖口外站一站,他沉着脸,和徐清圆一同抬头,看向山峰对而悬崖边站着的那个女郎—— 雪白裙裾,如月羽巾,眉心点了朱砂,乌黑长发在风中飞扬。 砍掉栈道后,她毫无负担地将斧头向云海中扔开。而雨水漫漫,下方波涛汹滚,她站在险陡的悬崖前,长身如玉,美人之姿。 风若看得怔住。 徐清圆也目光清泠泠地望着那美人: 她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称得上风华绝代的美人;她此时见到的却是已经毁了容的绝代佳人。 叶诗身量那样美,眉眼那样美,想来这才是长安城中那个在尼姑庵下扮演观世音、让梁丘和杜师太齐齐喜欢她的佳人。 只是这风雨如晦,天地昏暗。羽巾下她时而露出的额头、脸颊上凹凸不平的疤痕,都彰显她早已不是那个纯洁无垢、向人赐下净水的观世音娘娘。 而这才是叶诗。 是他们苦苦找寻而不得见到的叶诗。 这么远的距离,隔着悬崖和已经栽下去的栈道,叶诗和他们遥遥对视。 徐清圆看不清叶诗的神色,只看到叶诗返身要进入山中。她忍不住向前一步,被风若抓住手臂:“小心被风吹下去!” 徐清圆顾不上这些,她对着悬崖对而开口:“叶女郎,不要走!下了大雨,山路比平时更加难走,甚至会发生泄洪、垮山……你会被活埋在里而,不要进去!” 那雪白裙裾依然向山中慢慢走。 徐清圆咳嗽不住,她年近十九,从不与人大声说话,可是今日,她已经破例喊了好多声。此时不是讲究大家闺秀风范的时候,她若拦不住叶诗,她便会永远错失一些秘密。 她再次向前,翆青裙裾如烟,托着腰身,和罗带一同在雨中湿透。 她咬牙开口: “《九歌》与你那本书中一直有几句话可以对上,却和那幅画对不上,那是乔宴最后留下的话。你不想知道他死前写了怎样的遗言吗? “你今日没有出现在刺史府,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刺史府中发生的事,但是我们帮乔宴洗清冤屈了!我们会带着蜀州所有作恶官员进京,我们会为乔宴平反!他做的那些事,并非永埋深渊,并非永远不为人知!” 不知是雨湿眼睫让视线错乱,还是叶诗真的听见了她的话。山对而的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停下了脚步,依然未回头。 徐清圆继续开口,背出乔宴的遗言:“他最后留的话,不知叶女郎是否知道他是留给谁的。那封被我拼出的公文之外,他多写的几句话是——山海之约,吾未辜负。臣为君驱,身死先行。生既辛阻,千秋无过。” 徐清圆说得飞快,只想留下叶诗:“我猜他这话是给朝廷说的,给陛下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沉冤得雪,一定会有同行者来找他,他绝不孤独。那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一定感谢叶女郎陪着他熬下去。 “还有,还有!你是否记得梁园,是否怀念过‘锁良缘’?是否记得你与梁丘梁郎君、杜如兰杜女郎的少年时光?发生了很多事,他们托我来找你,他们很想念你……叶女郎,叶诗!有很多人想找你!” 叶诗开了口:“他不是写给当朝陛下的,是写给已经死了的太子羡的。” 风雨太大,徐清圆未曾完全听清她的话,只是耳边听到了一个“太子羡”。她怔忡地说了句“什么”,而她身旁的风若听到“太子羡”,目光笔直地看向叶诗的背影。 那位毁容的佳人,终于在悬崖前回了头,向他们看来。 叶诗道:“生既辛阻,千秋无过。这便是他的遗言吗?多谢徐娘子,我确实第一次听到他的遗言。” 她望着虚空,望着云涛,望着烟海,望着瓢泼大雨:“人生真的很不容易。” 欢喜短,苦痛长。 聚爱少,仇怨深。 堪不破,世无常。 她十七岁离家出走,她经历的所有事,每一桩都足够旁人写一本传奇。熬到今日,苦难似乎依然没有停止。 她望着悬崖对而的那美丽少女,模糊中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那时自己想找太子羡,听说太子羡会去甘州,她就和情郎一同去甘州想投奔,想为国而战…… 多么遥远的太子羡。 她没有在甘州等到太子羡。 她一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太子羡。 叶诗掀开羽巾,让对而的年轻男女看自己而上的伤疤:“这些是火烧出来的。 “龙成二年十月左右,乔宴发现了州考名单问题。他和我一起躲在小楼中,想着怎么把消息传出去。小楼发生了大火……我的脸毁在那时候。 “我们便知道,我们都活不下去了,有人想要我们死。 “乔宴说他必死无疑,可是得有人活着,告诉世人发生过的一切。我并不愿意做那个活下来的人,但他此人安排好了所有路,给我做了假身份,把我送回了小锦里。 “我再没有见过他。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死了。我从来不去查,因为我想活着。” 雨水渐弱,她而上的水渍却不断,也许泪水多于雨水,我们不得而知。 空旷的山谷天地,只听到她寥落的声音: “我最后一次记得他,是他和我吵架,赌气走了。他说我太不讲理,他不想帮他堂哥照看我了。 “他这口气,赌的好长啊。 “所以,他是死在哪里的?” 徐清圆怔怔落泪,心中发酸。原来叶诗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乔宴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哽咽着:“他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她絮絮地说自己和晏倾找到的乔宴尸体,说乔宴用“浮生梦”自尽。她又隐去了乔宴几乎被饿死、书页被撕得不成形的惨状,她不想多说那些不好的,她想告诉叶诗一些乔宴的坚持。 她也不想说乔宴写《九歌》,《九歌》中的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也许是隐晦地向叶诗表情。 叶诗不必知道这些。 这是乔宴一辈子说不出的话,是乔宴一辈子不想说的话……他想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不然不会连遗言都不提叶诗。 徐清圆清楚明白,所以她更加难过,越是诉说,越是落泪。 雨更小了,风也小了,山崖两边的话听得不是那么费劲了。 叶诗认真地听了她的话,点点头,转身依然走向山中。 徐清圆:“叶女郎,你不随我们回长安吗?你经历了这么多苦,我们、清雨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给你安排好新的生活,你不会再受苦了…… “你不要再走了,下雨的山中,尤其是这里的山,实在太危险了。” 叶诗回答:“我不与你们回去长安。你尽可以告诉梁丘,告诉杜姐姐,叶诗已经死了。 “我是否会死于这座山,便看老天收不收我。人这一生……” 真的很艰难。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颠沛流离,吃过多少苦痛,她才能走到自己想要的终点呢? 叶诗突然回头,深深看着悬崖对而的徐清圆。 她静静地望着,羽巾飞扬间,她突然喊了最后一句话留给他们:“小心原永!” 徐清圆愣住。 -- 大柳村的枯井边,一个小厮捆着绳索,把井下肥胖的中年男人拉了出来。 男人喘着气,趴在井口,看到地上一地尸体和遗留的、被雨水冲刷的血水。这证明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但是恶战已经结束了,那些盗户被军队带走了。 男人嘿嘿笑,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死得好,我们走。” 他和小厮转身,却看到细雨中,一个伶仃俊逸的青袍青年走来。 眸如星子,湿发贴而,瘦如劲竹。 晏倾看着他:“原大哥要往哪里去?或者说,我不该这么称呼你——你的真实身份,应当是小锦里真正的楼主吧。” 原永肥胖的身体动了动,抬起眼,一双眼却不复平时的小气精明,而是幽深无比。 原永露出有趣的笑:“那我也不该称呼你为晏少卿,晏郎君。晏倾?你哪里叫这个名字——我尊贵的殿下,太子羡殿下!” 诗无寐36(“露珠妹妹你愿意嫁给我...) 日近黄昏, 雨稀稀落落地停了,村中的血腥味和烟雾仍没有散。 围着一个枯井,原永和自己的小厮站在一边, 晏倾站在进村的另一头。双方对峙,却都在对方叫破自己身份后,没有一点惊讶表情。 原永的小厮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刀。 原永抬手,颇有些嘲弄:“不用急, 我们两个人对上他一个病秧子, 胜算绰绰有余。你看咱们的太子羡,孤身前来,一个侍卫都没有带, 明明城里都打成一片乱了……你道他为什么孤身前来?因为连他也怕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曝光, 怕世人知道太子羡没有死,怕皇帝要治罪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目光阴冷地看着晏倾:“你说我若是派人去告个状,说你就是太子羡, 长安那边什么反应?” 晏倾淡声:“原大哥恐怕不会这么做吧?你是小锦里的当家人, 小锦里实际上算是‘上华天’的下域,论理讲, 你也应是太子羡的下属。你去状告我, 不相当于把自己告了吗? “太子羡自然该死,太子羡的下属便不危险吗?原大哥筹谋这么久,为了摆脱自己和太子羡的关系布置深远,怎么会不懂这个理。” 原永回头对自己的小厮笑:“你看,这就是咱们的殿下。永远那么聪明, 永远那么镇定,永远好像胸有成竹……可你依然输到了今天这一步。 “看着自己的旧友、下属、亲人朋友一个个死, 你还活着做什么?” 他疑惑地看着晏倾,嘲笑:“以殿下礼贤下士、宽广爱民的心怀,您不应该以死谢罪吗?” 晏倾眼眸静黑,睫毛上的水雾向下滴落。 原永的扎心刺骨之问,并不足以动摇他。 晏倾答:“我活着自然有我活着的理由,叛徒没必要知道这个原因。” 原永脸色大变,嘲弄神色变成了焦躁后的暴虐,隐忍的戾气。 原永沉声问:“不知道殿下找我做什么?” 晏倾:“你是我来到蜀州后所有发生的事的幕后牵线人,你策划了这一切。你说我找你做什么?” 原永沉默一下,又问:“你确定?你……算了,但我是幕后主使又如何,我帮你给乔宴伸冤了啊,我帮你抓到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员把柄了啊。我做的都是好事,殿下就不必刻意来找我道谢了。” 他勉强藏着自己的焦躁,向晏倾行个礼。他见晏倾不动,便试图出村。他肥胖的身子动一下,晏倾仍挡在了他面前。 原永抬头:“怎么?” 晏倾:“你无罪?那么是谁杀死的这一任的木言夫人,是谁跟官府做的那笔生意?是谁拿着小锦里跟官府交易,把小锦里变成了今日模样? “你无罪,那么你躲在大柳村的枯井的东西,不是银两又是什么?” 原永和小厮面色齐齐变了。 原永目色幽沉地盯着晏倾: 面前高瘦青年看着这么羸弱,这么苍白,这么虚弱。可是他是曾经的太子羡。世人有多尊崇曾经的太子羡,给太子羡加上多少赞誉,无论真假,在他的品德能服众前,他必须有才能支配自己的品德。 世人无疑认为太子羡是合格的。 可是原永并没有想到晏倾真的能查到自己。 因为自己做的所有事……多么的隐秘,多么的不动声色。自己花了那么多功夫,花了好多年想怎么摆脱这一切,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晏倾能仍发现? 原永冷冷道:“看来殿下一直在与我寻开心。殿下从进锦城开始,见我第一面,就知道我是谁了?” 晏倾摇头。 他低声:“你太高估我了。你藏得那么严实,我也是在前两日才判断出幕后人一定是你。在此之前,我被你一路牵线而走,怀疑身边每个人,却当真不知幕后人是你。 “我进入锦城的第一刻,知道我是谁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从晏倾进入锦城,进入小锦里的第一天,当他与原永在小锦里门外打照面的时候,他不知道原永是谁,原永却当时就认出了他。 上位者可能不认识自己的每一个下属,然而小锦里这样借助拍卖搜集情报的机构,小锦里的楼主怎么会不认识太子羡? 原永看到晏倾出现在此,惊惶万分,以为自己暴露了。但他紧接着发现晏倾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并不知道小锦里早已今非昔比。 于是原永大着胆,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行事,还自作聪明地把晏倾加入自己的计划中……结果却是让晏倾开始怀疑他。 晏倾轻声:“蜀州小锦里是宋明河的下域。宋明河背叛我,去长安招惹是非,你从那时候就在准备脱离小锦里。你厌烦了这些,正好宋明河死了,没有人知道小锦里的主人是谁,你怕自己和蜀州官府的勾结被我知道,怕太子羡派人来杀你……所以你选择假死逃脱。 “小锦里的楼主一直戴着面具,没人知道楼主的真实模样。数年来,你充当着背后人,指挥着傀儡扮演你,和站在明面上的木言夫人一起经营着小锦里。你准备解决完所有事,就卷走小锦里的所有财物逃跑,隐姓埋名。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定放在蜀州官府这个惊天大案上,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小小的早就死了的小锦里的楼主。 “当日风若报告我,说在宋明河死后,小锦里的楼主畏罪自尽。我一直觉得这个畏罪自尽很奇怪,但我不想对人赶尽杀绝,所以也不想查。我愿意当作这个楼主真的死在了去年的六月……偏偏你非要出现在我面前。” 晏倾笑了笑:“你明晃晃地出现在我面前,演着滑稽的商人角色不停试探我。你确定我真的不认识你,放下了你。你引我去大柳村,把乔宴的尸体引起来,把官商勾结的阴谋带出来……这些事情背后始终有人牵线,你以为我和木偶傀儡一样,背后人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都不去思考一下——我为何要去大柳村吗?” 原永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他才压低声音:“所以你现在来到大柳村找到我……因为事情结束了,我无地可躲,只有这个枯井才能容我躲避。” 晏倾:“不错,当我猜出幕后人是你,是你要官府和小锦里两败俱伤,一举摧毁蜀州官衙和小锦里,我便知道你无路可躲,你只能躲在昔日你引我而来的这个枯井中。” 原永问:“你是如何怀疑的我?我演的哪里不好?在之前大柳村和刘刺史交换银钱那件事后,我明明再未出现在你面前!” 晏倾道:“不,你出现了。正月十五晚,小锦里楼下那声‘咚’,张文看到的有人逃走,不正是你吗?” 原永眸子一缩,这才确认原来晏倾真的全都知道。 事已至此,原永笑问:“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晏倾:“我怀疑身边每个人。我进小锦里第一夜,木言夫人杀了那个假扮你的楼主。那位可怜的女郎,可能到死都以为她杀的人是真正的楼主,只要杀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她就能摆脱债务。 “但是你在现场,徐娘子分析此案时,你听得一清二楚。从这时候起,木言夫人必须死……而她甚至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因为当时官商勾结案还没有查出来,官府不想让人将那位女郎的债务和案子联想到一起,他们用‘浮生梦’,帮你解决了木言夫人。 “我非常确定小锦里早已和蜀州官衙勾结,早已背叛我,正是因为‘浮生梦’是木言夫人的死因。我可以相信乔宴用‘浮生梦’自尽,是因为叶诗叶女郎就是小锦里的前任木言夫人。但是现任木言夫人死于官衙牢狱,只能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把这种无色无味的毒送给了官衙做礼物。 “之后你主动过来,与我谈交情,顺势将我带去了大柳村,让我找到了乔宴的尸体。你以为我忙活于这两个案子,就会忘掉你。我确实一度忘掉了你,因当时我满心怀疑自己的每一步都那么正好,是我身边人出了问题,我以为是身边人背叛了我。” 黄昏寒风,雨后气候更冷。 晏倾淡淡笑了一下:“这也是你希望我怀疑的——像我这种人,频频被身边人背叛,我应该疑神疑鬼,应该将身边所有人都当做敌人。我和身边人内斗提防之时,正是你偷偷溜走的大好机会。” 原永反问:“难道你没有怀疑你身边人?” 晏倾承认:“我怀疑了。” 原永冷嗤,眼中神色很明显——我并没有判断错。 晏倾只看着他,神色冷淡:“可你并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早已习惯了背叛,不知道我的情感与寻常人不同。那些对我的刺痛,不足以摧毁我。 “我一怀疑徐女郎,因为她是半途逃命来的;二怀疑张文,因他跟着我一路,我的每件事他都清楚,若要针对我做什么计划,他很合适。 “后来我不怀疑徐娘子了……” 微暗光中,他睫毛低垂,苍白的脸红了一瞬,并没有人察觉,“我便全心全意怀疑张文。所以我将张文派出去做其他事,刻意让张文不跟在我身边。过了段时间,我认为张文也不是叛徒,正想解除自己的疑神疑鬼时——正月十五夜,小锦里中,当有人在楼下偷听我和徐娘子的对话时,张文叫破出声,映娘和刘禹一同出现。” 原永目色幽暗:“张文难道没有承认,他看到的人影其实是映娘和刘禹?” 晏倾颔首:“他看得很模糊,糊涂地承认了。此时,你又借此试图让我怀疑张文,因为他出现得实在蹊跷,为何我与徐娘子在查叶诗,他便出现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偷听的人是你,想知道我们行事进行到哪一步的人是你。张文看到的人矮胖,并不是刘禹,而是你。” 原永又问:“难道刘禹没有承认是他吗?” 晏倾:“他承认了。想来是你让他和映娘撒谎的吧?你应该用告刘刺史这样的事来威胁二人,那两人不敢多生事端,选择帮你隐瞒。 “可是徐娘子告诉我,刘禹和映娘双双撒了谎。徐娘子说他们两人的眼神不对。刘禹、映娘,和张文不可能故意演一出无用戏码给我看,他们糊里糊涂的原因,只能是有第四人出现过。” 原永:“徐娘子?徐清圆?就是那个徐固的女儿?你将她带在身边,一路让她插手案子,还让她帮你琢磨……你相信一个弱女子的信口雌黄?” 晏倾乌眸抬起:“她虽是弱女子,但是她的才智丝毫不输于我,更远胜世间大部分人。我错过的细节,她皆能看出来。她听到的、看到的,都会多于我,我为何不相信她?” 原永手摸到自己腰间。 雨已经彻底停了。 地上晶亮雨水映着三人扭曲相对的身形。 原永低着头嘿道:“你相信她,那么她怎么没有猜出我才是幕后之人?她被你平安送出城……你猜,她真的能平安出城吗?” 晏倾:“你不必拿言语激我。她之所以没猜出你是谁,只是因为她比我少知道一些事,她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小锦里曾是我的下域,不知道宋明河死后,小锦里的楼主被人说已经死了。 “但凡她知道的与我一样多,三日前的晚上,她便会与我一样,知道谁才是幕后人。” 原永:“殿下说的真好——可是殿下的命一直不好。殿下一人前来,难道是认为自己可以阻止我,可以杀掉我?殿下不能当从未见过我,放我一条生路?” 晏倾:“不错。” 原永是保护了叶诗,帮他找到了乔宴,弄清了乔宴的冤屈。可是原永不是为了正义,原永是出于自私的缘故。在整个过程中,原永做下的恶事,无故杀害的平民,又算什么? 晏倾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能放走这样的恶徒——他只好给所有人安排好路后,自己只身前来。 原永哈哈大笑。 他身后的小厮跟着他一同笑。 没有月亮的夜晚,清幽的风就着雨后潮意扑袭而来。 晏倾拔出剑时,原永和小厮一左一右,同时扑向他—— “那我二人只好一起除掉殿下您了!您是死过一次的人,想来也不怕再死一次!” 一道灿亮闪电划过天空。 -- 夜幕中那道寒意森然的电光划过时,风若与徐清圆共乘一骑,在徐清圆断断续续的指路下,寻找晏倾可能在的地方。 他们不时遇到交战的军人们,既要应战,又要躲避。 伏在马背上的徐清圆心中煎熬,拼命地想着晏倾可能在的地方。她此时明白了晏倾为什么不多留些人在小锦里去追踪叶诗,她明白了晏倾早就猜出了原永是那个人。 原本风郎君跟在晏倾身边,可以保护晏倾,可是风郎君却被派来了自己身边。 徐清圆强忍着眼中泪意,绝不能在此时哭鼻子。她懊恼自己的笨拙,她翻遍记忆,终于找到了每一处场景中曾经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 原永责骂寐娘笨手笨脚,骂寐娘太丑;因为寐娘就是叶诗,他和叶诗彼此心知肚明,借此对了暗号。 木言夫人死在牢狱中,原永冲过来跟她和晏郎君主动打招呼;原永刻意地跟晏郎君攀交情。 每一次寐娘做了什么事引起他们注意的时候,原永不都在附近吗? 正月十五那夜,那个逃走的人,正应该是原永才对! 她如此愚蠢,竟然到此才明白…… 风若同样着急,不停催她:“你想到了没?我们郎君还能在哪里?他根本没有在城中指挥战斗啊?他一定一个人去找原永了,他肯定不会找帮手……我们郎君生着病,身体很不好,我怕、怕……他到底去哪里了?” 徐清圆抱着头,喃声:“你莫催,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她努力定神,屏蔽所有的杂乱讯息干扰。她在马背上被刮得东倒西歪,恶心犯晕,又时不时被风郎君跳起来战斗的动作惊到…… 她脱口而出:“大柳村!还有大柳村!原永不是好久没出现吗,他可能躲在大柳村!大柳村都是盗户不假,但是大柳树的枯井里藏过尸体,一般人不敢下去!” 风若精神一振,抓着缰绳就调转马头,马生生止步,转上另一个巷子。 他们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匹马撞上,风若一骇,马蹄高跃,硬向墙下急窜,躲开那与他们擦肩而过、急急向前方战斗处疾奔而走的年轻人。 这番动作跌得徐清圆捂嘴,眼前泛黑。 马速竟缓了一下,风若回头看了一眼。 徐清圆艰难的:“风郎君,怎么了?” 风若:“我看到刘禹了。刘禹回城了……” 徐清圆一怔,在马背上回头。她已经看不到刘禹,但她看到了风若的犹豫、蠢蠢欲动。 徐清圆愣了一下,就明白了风若的顾忌。她咬一下唇,轻声:“风郎君,捉拿蜀州所有官员一事事关重大,绝不能大意。我们说破所有事,若此夜不能成事,所有人都会葬在此处。 “此行径虽然不太好,但是风郎君确实可以用回来的刘禹当人质,去威胁刘禄刺史。观以前的事,我觉得刘禄对自己的儿子极为爱护。何况我如今想来,刘禹和映娘能够平安逃婚,也许有刘禄故意成全之意。” 她垂目:“刘禄想要刘郎君远走高飞,远离是非。刘禄故意逼婚,将刘禹逼走……刘禹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可能和刘禄脱开干系,再次逃走了。既然如此,不如利用……” 徐清圆太过善解人意:“风郎君,你去帮忙战斗吧,我独自去找晏郎君便是。” 风若左右摇摆:“我也很关心我们郎君……” 徐清圆忍着被颠出来的胃痛,露出浅笑:“原永只有一个人吧?我有我娘给的小玉匣保护,我和晏郎君怎么都会撑到你来找我们的……风郎君,刘刺史那边的战斗其实更为重要。” 风若:“可你甚至不会骑马!不知道怎么让马停下来怎么让马转弯,我走了你怎么办?” 徐清圆听到这个也心中害怕。 但她如今只能硬头皮:“我、我会从马上滚下去……” 风若皱眉,他低头仓促简单地教了她几个最简单的控马术,见她晕乎乎手忙脚乱,他心中不抱希望,最后干脆道:“你最后关头要马停下来,夹紧马肚猛勒缰绳就好。千万不要刺激它!我、我先走了……” -- 大柳村前的枯井边,这小儿科的战斗让那些军人看不上,三人自己却艰难万分。 晏倾气喘微微,因体力实在跟不上。他幼时有隔着距离和名师学过这些基础武艺,放在平时他也不至于如此受制。只可惜“浮生尽”的药效过后,他的身体实在衰败得厉害…… 他手中剑刺中那小厮,小厮跌倒在地时,晏倾被带到,身子趔趄后跌,靠在了井栏边。 原永抓住机会向前扑来,肥胖的身体将他压住。 靠着井栏、被按在地上的晏倾呼吸困难,他勉强举剑,被原永横劈而掉。原永手中匕首向他刺瞎,锋锐刃处直抵他脖颈。原永目光大亮,激动之下刺得用力。 晏倾瘦劲手抬起,扣住原永的手腕。 他脖颈向下淌血,两人的手都在发抖,别着劲。 晏倾是体力衰弱,原永是痴肥。抵在晏倾脖颈上的匕首用力地向下深入,晏倾颈上血迹斑驳,滴滴答答地向外流。 原永在他耳边低声,如恶鬼般:“别抵抗了,殿下,少卿。你根本不应该活着,你看因为你活着,多少人得死。你看你活得多累,多辛苦。 “你想要什么呢?我看你不求名,也不求利啊。你越是这样,越让人厌恶。你知道宋明河为什么背叛你吗?就是因为你不肯复国,也不让他复国啊。你说那么多人跟着你做什么?受你管束,受你约束?你觉得大家开心这样吗? “你啊,活着就是所有人的噩梦。你是前朝的噩梦,是今朝的噩梦,是让龙椅上那位寝食难安的存在啊。殿下你知道什么叫‘怀璧之罪’吗?殿下你知道怀璧有罪吗? “不如放弃,不如让老子送你一程……不痛的。一刀下去,总比你当年闷在棺材里死,强得多吧?总比那种一点点窒息要好得多吧?” 晏倾手腕青脉绷紧,细薄的血管在寒光下微微可见。 他睫毛颤巍,周身力气时轻时重,意识也模糊无比。他脸上有那小厮溅来的血,青袍也斑驳脏污,在泥水中拖曳。而他颈上那道血痕,鲜艳欲滴。 他从高高在上的太子被拖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怀璧之罪…… 怀璧之罪! 晏倾喘着气,气息模糊,眼前时黑时白。他手用力地抵着那匕首,意识却已经模糊。 他眼前浮现的,时而是旧日王宫寂静宫殿中偶尔流过的几声少女读书声、笑闹声,时而是甘州那场烧不尽的火海,时而是百姓们跪在地上哭,他一步步走入棺材,又时而是醒过来时,风若哭着说他哥哥死了…… 快乐、痛苦、欢喜、迷惘。 都好像离他很远。 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他永远活在自己独孤的世界中,永远沉浸在只有一个人的幻象中。可是他回过头—— 一个个人跪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甘地伸着手。 他们喊:“殿下,殿下!” “殿下救我们!” “殿下,我们不想死……” “您是太子羡啊,您是至高无上的殿下,您一定可以救我们……” 他是想救所有人的。 倒在地上的晏倾呼吸艰难,他睁开眼,原永厌恶地看到,这位殿下拥有多么清澄、多么像琉璃一样璀璨干净、光华无比没有尘垢的眼睛。 晏倾说:“可是,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原永发着抖,大叫:“啊——” 他手上加力,同时,晏倾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还有一口气的小厮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也举起匕首…… 晏倾目光平直,并不躲闪。 他眼中倒映着万里星河。 而下一刻,小厮轰然倒下,原永身子僵住,手中匕首再无法刺下,晏倾脖颈上受到的匕首威胁之力骤然失掉。 原永死前最后一刻,艰难地回头,想看身后是谁—— 翠白衣裙的女郎怀中的小玉匣掉地,射出的针刺入了小厮和原永的身体里。同时,这位女郎毫不犹豫地拔下发间玉簪,从后刺入了原永的脖颈里。 到原永轰然倒地,血才迟缓地流下来。 半靠着井栏、跌坐在血泊中、身上也染满了血的晏倾抬头,看到徐清圆眼中含泪,握着匕首微微发抖。 她与他对视。 -- 这一夜格外漫长。 风若绑着刘禹站在高楼上,朝下方的刘禄厉声:“放下武器!不然我杀了你儿子!” 地上提着武器杀人的刘禄抬头,看到无雨的夜里有星河在天。荒唐一幕至静至美,可他的人生就此结束了。 -- 这一夜太过凄然。 映娘抱着膝盖坐在江畔,等着她永远回不来的情郎。 她做梦梦到了刘禹回来了,拉着她走入他家大堂。他们不用私奔,她可以嫁入刘家,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妻子。 这个梦真是美好,她的余生都会做着这个美梦。 -- 这一夜好是荒唐。 高山峻岭中,叶诗拄着拐杖,艰难行走。 山洪没有淹没她,她抬头看到星空,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时停下来歇一歇。 -- 这一夜繁美盛大。 长安城中皇宫中正举办着盛大的宫宴,君臣一同庆贺南蛮国来使。 他们用的迎接异国使臣的礼数,是徐清圆曾经在信中向鸿胪寺建议过的迎诸侯之礼。 但是他们没有人会说起徐清圆。 英俊的王子云延坐在酒宴上,举杯向四周遥祝时,也没有看到广宁公主。 据说,暮明姝迎接他是犯了大错,正在被关禁闭。 而坐在云延对面的宰相林相,虽然迎回了最心爱的女儿,但在这场筵席上,他始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 -- 这一夜短暂又漫长,刻骨铭心。 徐清圆握着手中匕首,看着匕首上的血向下流。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 她睁大眼睛看向靠坐在地上的晏倾,看到晏倾颈上向下蜿蜒而流的那道血痕。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她突然扔开匕首,弯腰跪地,扑入他怀中。而他在同时张臂,让她的脸靠在他流血的颈边。 徐清圆在他怀中颤抖,轻声呢喃:“清雨哥哥,你让我选择的答案,我选好了。我不选别的了,我只选你,只要你。” 晏倾抱着她,喃喃道:“你就是这么考虑我的问题的,就是这么草率地要给我答复?” 他语气这么失望。 可他抱着她。 凄清冷寂的世界中,他坐在血泊中拥抱着刚刚杀了人的女郎。 星河照着他们,这天地何其广袤,这江山何其浩大。 他眼里没有万里河山与星辰大地,只有一个她。 他冰凉的手拥着她后脑,闭上眼轻声:“露珠妹妹,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一卷完—— 天仙配1(今日是她生辰只有她自己...) 风卷江湖雨闇村, 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 林斯年又在做那个梦了。 这个梦从他第一次做,就一直折磨着他。 在他压下所有对徐清圆的感情后, 在徐清圆离开长安、跟着晏倾不知在忙什么的半年中,他偶尔仍会做那个重复的梦。但他习惯了梦中的爱而不得,习惯了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后,那梦好像也不能再更多地折磨他。 直到最近, 他又开始频频陷入噩梦中。 而且新的梦境, 比以前模糊地隔山望水清晰了很多—— 徐清圆成为他藏在宅院中的娇莺后,她一直郁郁寡欢。 晏倾因为案子和林相对上,又要求林斯年放了徐清圆。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林相巍然不动, 被关入牢狱彻查的那个人,是晏倾。 曾经流传过的那个谣言再次席卷而来——自尽而死的宋明河死前说晏倾是太子羡。 朝廷再审此事,大理寺不得插手,由刑部和御史台共同审理。 梦中的林斯年正沉迷于徐清圆的美貌, 每日讨好着徐清圆, 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不要那么郁郁寡欢。林斯年听过那个谣言, 但他一笑而过, 并不当回事。 这一定是他爹用来给晏倾网织罪证的手段。 这是他爹的惯用伎俩。 晏倾怎么可能是太子羡呢?太子羡早就闷死在甘州的棺椁中,太子羡就算活着,怎么可能来新朝当官,一点复国的架势都没有表现出来呢? 晏倾想让林斯年放出徐清圆——更不可能。 徐清圆早已是林斯年的女人,纵是为了她的名声, 纵是口诛笔伐,她在被他强迫之后, 就应该老死在林斯年的后院中。 林斯年后院中的这个女郎,安静,娴雅,冷漠。她日日坐在窗前看院中花开花败,连走都不走出屋子一步。 梦中这是龙成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晏倾的牢狱之祸,广宁公主的和亲……后半年的时候,晏倾和林相的政斗到了末期,他们又听说那和亲的公主在南蛮的内乱中失踪,疑似已死。 皇帝和群臣关注起南蛮的那场内乱,皇帝震怒于和亲公主的失踪,要求南蛮交回公主。朝堂上下,君臣百姓都在讨论此事,遗忘了牢狱中已经病入膏肓的晏倾。 而林斯年后院中关着的那个女郎,终于在林斯年已经对她放松警惕后,第一次踏出了林斯年的宅院。 梦外旁观的林斯年以为她是要逃离一切,要远走高飞。但事实上,梦中帮助徐清圆出去的人,是晏倾那个忠心侍卫,风若。 这年秋冬交际之时,披着厚氅出现在刑部大牢中的徐清圆,见了晏倾最后一面。 这是一年半以来,她见到的他唯一一面。 晏倾去蜀州查案半年,徐清圆留于长安。林斯年强迫徐清圆,徐清圆逃跑时,林斯年借助跟着她逃跑的侍女兰时找到了她。再等晏倾从蜀州回来,徐清圆已经是林斯年的笼中雀。 林斯年确定晏倾和徐清圆私下绝无交情。 跟随着徐清圆视觉的林斯年,看到牢中静坐的那个青年,也禁不住吃惊—— 这是晏倾吗? 在林斯年的印象中,晏倾的相貌虽不是风流倜傥、俊逸出尘的那类神仙公子,却也温润雅致,毓秀美好。他是那种只可远观的人物,是寒潭后的孤鹤,是天上的悬月。 他唯独不应该是牢狱中这副憔悴易碎、过于苍白的模样。 任谁看到这样瘦骨伶仃的晏倾,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 牢狱的看守者好不容易被买通,风若在外望风,而天牢中最里面一间,铁索长链关着最重要的犯人,正是晏倾。 梦中徐清圆摘下风帽,怔怔望着这样的他。她一步步上前,不由控制地,泪水一滴滴掉落。 她始终和他没有什么更多交情,但是她知道她被林斯年关着的这么长时间,他是唯一一个想救她出来的人。她从林斯年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她有时候也期盼着—— 她可不可以再见到晏郎君。 她始终很遗憾,始终很难过。 她知道身处淤泥中的自己已经配不上晏郎君,但是她心中的遗憾干干净净。 正如龙成五年的七夕夜,她送不出去的那串五彩缕,他借着傀儡戏温柔地拒绝了她。在那之后,她再未见过他。 “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在徐清圆心间,在她见过林斯年这样的人之后,晏倾始终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存在。她正是靠着他的美好,在支撑着一切。然而、然而—— 再次相见,却是牢中的形销骨立。 她跪于他面前落泪,颤颤伸出手,可是她碰也不敢碰他一下。 她心中的酸涩和苦郁,只让她哽咽出一句:“晏郎君。” 靠着牢壁坐着的晏倾,默然望着这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女郎。 她低头时,云鬓绵延,雾起重重。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落在她发间。但他到底一动不动,只说:“是我害了你一辈子。” 她摇头哭泣,并不知道他心中的难过——太子羡在少时伤害她;在现在又无法帮助她。 徐清圆:“我与晏郎君无亲无故,无论我什么样的结果,我怨恨谁都不会怨恨晏郎君。晏郎君你……好好养病,你的冤屈,一定可以平反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但是她自己都不相信。 林斯年每日在府中会说起晏倾和林相的事,徐清圆知道晏倾斗不过。若非为了她,晏倾又怎会和林相对上呢?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郎君……因为她,被害到了这一步。 并不值得。 晏倾低头咳嗽,声音很低,闷闷的,气力近乎于无。 徐清圆看到他唇角的血迹,但她根本不敢碰他。她只含着泪默望,见他咳完了,从自己所坐的稻草后贴墙的地方拿开一道砖,从中取了一个小玉匣给她。 这是她曾经给他的,为了方便他查案。 而今他还给她。 徐清圆抬头看着他,她从他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知道晏郎君是否在意过小玉匣背后的意味。她曾送给他,他如今要还回来吗? 晏倾声音低弱:“是我无能。我官职已被削,你爹的案子,查案的人已经不是我了。我不知道之后你会遭遇什么,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朝廷下狱,林斯年……他会保护你吗?” 徐清圆笑一下。 泪珠跟着一同掉。 她喃喃自语:“除了晏郎君,这世上谁会怜惜我这个孤女。” 她爹的疑似叛国案那么大,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不用进牢狱。她早已明白,是因为当时接手那个案子的人是晏倾。 就连晏倾都担心,当查案的人不是他后,她会遭遇不测,会不知道接受什么样的虐待。 晏倾抬头:“你不是孤女。你爹活着,只是不知身在何方。你不是坚信他没有叛国吗?那就要继续相信下去。你娘的尸骨从来没有找到过,她活着的希望也很大。 “你要活下去,要出去,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一切都会好的。” 徐清圆低头,抚摸着自己怀中的玉匣。 晏倾闭目:“你想去哪里,让风若护送你去。日后他会听从你的话,完全以你的心意行事。” 徐清圆:“晏郎君……” 晏倾低声:“时间不久了,我无话说了,你离开吧。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就不要回去那个牢笼了。徐娘子,保重。“ 徐清圆仍跪在稻草上看他,她就着狱中晦暗的火烛光看他。 她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晏郎君?” 晏倾闭目不答。 她便知道答案了。 他让风若来找她,让风若来接她见他,她便有预料了。 徐清圆又想问他他独独要见她,是否对她…… 可她不敢问。 徐清圆跪在地上,弯腰向他行跪拜礼。他避过不应,她的泪水珍珠一般,一滴滴溅在地上。他只闭着眼睛不肯看她,不肯应她。 好像如此冷漠,就能撇清和她的任何关系。 好像如此冷漠,她就可以忘掉他,可以过好之后的人生。 徐清圆起身离开,晏倾睁开眼,凝视着徐清圆的背影。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神智已经恍惚,他却想将她记入心中。 这是他少有的自私,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生命遗留的最后时刻,晏倾其实不在意很多事了。他不在意君臣是否依然猜忌他是太子羡,不在意上华天失去了他后何去何从,不在意他的下属们、百姓们要如何行事。 那是太子羡才在意的事。 可是晏倾做够了太子羡。 生命遗留的最后几刻,他不想做太子羡,也不想做晏倾。太子羡太累,晏倾太虚伪,他只想做回“清雨”。 晏倾撑着最后这口气,不肯在她面前咽气。 他与她之间,连“发乎情,止乎礼”都是奢望。再一次闭上眼,也许就能和父母重逢了;可是再一次闭上眼,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原来人生到最后,最多的都是遗憾,不舍。 徐清圆离开牢狱,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小玉匣,走在风雪中。她被疲惫的风若拦住,被风若牵来马车送入马车。 马车没有离开,他们等了一会儿,牢狱那边动静不小—— 好一会儿,绯红衣袍的大官入牢;再好一会儿,官员沉着脸出来,骑马进宫。 而徐清圆靠着车壁,知道晏倾已逝。 在梦中那个林斯年从旁人闲话中得知晏倾已死的消息之前,被他关着的笼中雀就已经知道晏倾不在了。 风雪徐徐寂寂,车外的风若,车中的徐清圆,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风若终于想起晏倾生前的遗言,想起晏倾要他照顾徐清圆,带她去找她父母。朝廷如何查徐固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徐清圆最应该去的,是她父母身边。 牢狱监视者人多眼杂,病重的晏倾无法和风若交代太多,只说:“她很聪明,你听她的就是。” 于是风若问徐清圆他们怎么出城,又去哪里。 徐清圆说了。 风若并没有想到,他们才出城,林斯年就追上了他们。徐清圆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风若劝走,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等着气急败坏的林斯年。 气急败坏的林斯年掀开马车毡帘,看到的是抱着小玉匣的、不悲不喜的徐清圆。 她望着他,灵魂如同已经被抽空,神魂似乎已经飞远。 他气愤不已,质问她被谁救走的,又来抢她的小玉匣。她唯独护着自己的玉匣不肯松手,绝不肯交给任何人。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这样美好的心,一生只有一次,绝不再许。 在晏倾逝世的同一天,马车中被林斯年压在身下发疯的徐清圆仰着头看这荒谬的一切。她从这时就存了死志,从这时就决定结束一切了。 她谁也不想去找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的“晏公子”不在了,父母弃了她,她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死前,她要林斯年陪葬,要林斯年得到又失去,要林斯年永远得不到她。 重新被关回后宅的徐清圆,果然引来了些麻烦。朝廷来人,要查她父亲的案子,要她入牢。林斯年这样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是朝廷大员的对手。 何况林相觉得徐清圆不祥,想将徐清圆送走。 徐清圆便在这时怀孕了,借助怀孕,她免去了牢狱之灾。 林斯年欢天喜地地如同一个孩子,他跪在她面前抚摸她小腹,畅想他会拥有的美好未来,他不知道连孩子都是她算计来的。 先前过夜,她一定要弄干净他留在她体内的东西。她厌恶他的一切,恶心他的一切。她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未遗忘最开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她永远不原谅强迫她的人。 何况她心中藏着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 徐清圆在最后,用一场大火结束了一切。 龙成七年的春日,是她以为她初遇晏倾的日子——她自以为龙成五年春日,她入京那一日掀开车帘看到的郎君,便是他们的第一面。 夜火如流星,她抱着小玉匣走在高高的屋脊上。 衣如雪,人如仙,她这么美,置身于她一生的噩梦中。 她烧起了自己生平最怕的火,她愿意走入自己少时的噩梦中,可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一个人闯入火海中来救她了。 人这一生,也许本就会死在自己最恐怖的梦中吧。 她以为那场大火,只有恶,没有善;人间只有苦,没有甜。她只记得火舌喧天,不记得火后的那个少年郎。 龙成七年的春日,徐清圆抱着小玉匣跳入火中—— “晏郎君,我来殉你。”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其实也不求什么。 只恨这时光一直向前,漫无目的,永不重来。 -- 林斯年剧烈喘着气,从梦魇中醒来。 他一身汗湿,坐在龙成六年的春夜中,抚着心脏,痛得全身颤抖。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可是为什么会那样? 梦中的徐清圆……和晏倾有整整一年半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没有传过讯。 他们毫无感情啊! 而梦中的那个林斯年,日日夜夜陪伴着徐清圆,却始终捂不热徐清圆的心吗? 这是怎样决然的女郎,又是怎样心狠的女郎。 林斯年靠墙闭眼,捂着脸,低低笑出声,觉得自己何其可悲。 不过,他做这样的梦,是否说明,徐清圆和晏倾,会回来长安了? 他该如何是好? -- 龙成六年的二月二,徐清圆正随晏倾,在押送犯人进京的路上。 蜀州之案已报于中枢,引起哗然众怒。而晏倾他们要将蜀州涉事官员押入长安,此路自要小心行事。 二月二这日,徐清圆起得比平日都要早很多。 无他。 今日是她生辰,只有她自己知道。 天仙配2(“清雨哥哥好吓人”...) 生辰这样的事, 徐清圆已经很有经验了。 爹爹走后,没有人会为她上心,她也不求旁人上心, 只自己给自己过便好。 回京路上风尘仆仆,今日是她少有地打扮了一下。银白色抹胸长裙曳地,腰系青翠长绦,再披上妃色纱衣, 发鬓间用粉红花瓣、禾绿发带点缀。 他们停留在驿站, 清圆从后院徐徐走过,窈窕婀娜之姿,不知让多少人撞柱、愣神。 如此佳人, 正是青春年华, 天下儿郎们争相求之。 徐清圆去的是后院灶房,她跟厨娘商量,自己一个人煮碗面吃。她不肯说具体原因,只一味央求。这么好看的倾城小佳人, 厨娘的心早就软了。 两个厨娘出门, 将灶房让给徐清圆一个时辰。 徐清圆是会烹饪的。她跟爹隐居云州那些年,再加上兰时, 三人是轮流进灶房。只是那时候有人疼她, 不愿意的时候撒撒娇,爹就帮她多煮两日饭。 而因为徐固的这种宠爱,徐清圆至今厨艺不佳,也只能煮碗长寿面不出错了。 蹲在灶房里烧火的徐清圆怅然而叹,她好不容易煮好了自己的面, 手腕胳膊都因为揉面而酸痛无比。她带上门,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准备回房。 日光正烂,长廊切下一角阴凉,春日草木正蓬勃青翠,百看不厌。 徐清圆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她惊呼一声,端着的木盘一晃。面前撞过来的人稳稳地扶了一把,她睁大眼睛,见自己的面一点儿也没有洒出来。 徐清圆抬头:“风郎君,你怎么这样?!” 风若从廊边围栏翻身跳入,凑脑袋一看:“咦,你给自己煮面,不给我们郎君煮啊?” 徐清圆脸一红。 她不说这是长寿面,只辩解:“晏郎君要日日吃药,晏郎君正病着,我不敢给他乱吃东西。” 风若点头,表示理解。 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挡在徐清圆面前不动。徐清圆不解地看他扭捏半天,发现他一只手一直背在后面。 徐清圆小心向后面退了半步:“你有什么事吗?” 风若支吾一阵子,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背在后面的手一摊:“哦,送你!” 徐清圆端面端的手臂更酸,她见风若似乎有事,便将面放在旁边座上,蹙眉看风若递到她眼皮下的一个小包袱。 她迷茫地接过,打开包袱:“砚台?你……” 她判断道:“是不是你要给哪个朋友写书信,有不认识不会写的字,要请我帮你?” 她善解人意,还对他微微一笑:“不错,这种事找我便好。晏郎君病着,你不要拿这种小事去烦他。” 风若:“……” 他表情古怪,半晌道:“你蠢吗?这是送你的礼物!送你的生辰礼,你看不懂啊?这是一方新的砚台,我攒了半年月俸才买的。谁要求你写字啊?” 徐清圆怔住,呆呆地抬头看她。 她喃喃自语:“我的生辰?” ——风若送她生辰礼?风若怎么知道? 徐清圆低下长睫,努力平复心中惊喜:“不错,你会知道。因为晏郎君调查我时,一定查过我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我生辰是什么时候。 “是不是晏郎君告诉你的,让你送我礼物?” 风若笑了:“除了我家郎君,还能有谁?他说让我们给你过个生辰,他身体不好,就不去惹大家烦了。你看吧,今日咱们会吃个大宴——给你过生辰用的。” 他洋洋得意:“这砚台不错吧?男子送女子礼物有点麻烦,尤其咱俩年龄相差这么近,送的不好,你就要误会我对你有意思了。荷包不能送,发簪不能送,木梳不能送,手镯不能送……反正送你什么,都像是对你有不同寻常的心思一样。” 徐清圆脸红,又婉笑:“难得风郎君能注意到这些。” 风若:“因为这些应该是我们郎君才能送你的,对不对?” 徐清圆:“……嗯。” 风若:“所以我只好送你砚台了。你不是喜欢写字吗?那你就多写写呗。” 他怂恿她回房,兴致勃勃地一手拉起她推着她的肩走,一手轻松无比地捧起她那端着面的托盘:“走,咱们试试我的砚台好不好用。” 徐清圆连忙婉拒:“风郎君,我还没吃早膳,我不想写字。但是我方才看了一眼,你送的砚台很好,是上好的澄泥砚。如果我写字的话,我一定把写好的第一笔字送给郎君好不好? “郎君你看,天气这么好,你不去练练武么?难道你真的想跟着我,一起陪我写字吗?” 风若一惊,想到他郎君平时的架势——坐在书案前练字,随意一练就是最少一个时辰。 那无所事事、坐立不安、读不进书却又不好意思抛弃郎君一个人离开的感觉,并不好受。 风若心虚道:“那我先走了,砚台好用的话跟我说一声便是。” 徐清圆含笑送他。 她再捧着自己的面走了一程,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多礼物。 是押送犯人与他们一起回长安的武官兵吏们送的礼,是钟离他们送的礼。 蜀州案子闹得太大,必须要邻近的剑州和益州插手。那两州的刺史有些畏惧晏倾,生怕晏倾再去查什么大案子。刺史和都督们派了大批兵马送他们平安回长安,而钟离他们镖局的人作为受害者,自然要跟着一同进长安作证。 这些人在风若招呼给徐清圆办宴时,就知道徐清圆的生辰了。 有人送一把小刀,有人送雕刻的簪子,有人送手帕…… 他们的爱慕之心,并没有如何掩藏。 徐清圆又欢喜,又烦恼。 她已经端不下自己的面,钟离帮她端着,又招了两个伙伴帮她提礼物。徐清圆面红如霞,快步走过,生怕自己再被拦下送礼。 “徐娘子……” 快到屋门前,徐清圆才松口气,听这声音,头皮便发麻。 她抬头,求饶般的泠泠目光,望着笑眯眯走来的张文。 张文被她这目光弄得一愣。 徐清圆可怜兮兮:“您不会也要送我礼物吧?” 张文看她身后的钟离,和两个年轻武士提着的礼物,立时明白了徐清圆的心思。他哈哈一笑:“过生辰是好事,怎么这么紧张?” 张文想了想,免了自己已经买好的礼物,而是拿出一叠银票送她:“我比你年长许多,和你爹都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这个年龄的小女郎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买吧。” 徐清圆目若湖泊,屈膝感谢。 -- 下午时,晏倾在病榻上歇息,捧着一卷杂书翻看。 寂静中,有人在外的呼唤声他没有听见,敲门声他也没有听见。 一般他不应答的话,外面人应识趣离开。但是这一次,“吱呀”的推门声,终于惊醒晏倾,让他听见了。 他捂拳咳嗽两声,轻声:“风若,把门关好,我有些冷。徐娘子那边,是否开心些?她吃的如何,声音如何,可说了什么……” 一个人掀开门帘,映入了他眼中。 他吃惊之下,手中书卷“啪”一声落地。 因妙盈盈站在那里的,不是总是随便进入他屋舍的风若,而是以前从来不随便进出的徐清圆。 徐清圆望着他,噙笑而立:“徐娘子如何如何,你该问徐娘子自己,而不是问风郎君。” 他望她半晌,忽地坐直,急匆匆拉过外袍披上,又想整理自己的仪容。徐清圆已经走了过来,在床畔前俯眼望他。 他避无可避,只好说:“真是胡来。” 徐清圆轻声:“可你不是想求娶我吗?我不应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应该有的吧?” 晏倾低着头,她只看到他乌浓睫毛,和皎白面上的一点不自在红晕。他手蜷缩,紧扣着身下的被褥,长发拂贴在颊面上。 徐清圆看出他十分紧张,十分不适。 她觉得他这样好看而随意,可是晏郎君……表现得很防备。 他声音也冷淡清冽:“你坐下吧。” 他多加一句:“不要坐床上,旁边有个小凳,你看见了吧?” 徐清圆“嗯”一声,失落无比地坐下。她低着头时,两人竟很久没说话,这样让徐清圆更加委屈——她好心来看他,他这算什么? 晏倾问:“你有什么事吗?” 徐清圆:“没有事的话,不应该找清雨哥哥吗?” 晏倾微怔。 连他这样迟钝的人,都听出她的几分不悦。他虽不知道她不悦什么,但他解释道:“我病气重,又咳嗽了一路,怕传染给你。我都尽量不见客的。” 徐清圆说:“可是我是你未婚妻呀。” 晏倾:“……还不是。” 徐清圆抬眼看他。 他迟疑半晌,让她去桌案上将一个木匣拿给他。徐清圆照做后回来,见他打开那木匣。她并没有其他心思,低着头闷闷不乐时,他瘦白的手伸过来,一个折子向她递来。 徐清圆:“这什么?” 晏倾捂拳咳嗽,不自在半天,说:“我的庚帖。” 徐清圆猛地抬头看他。 他垂下眼解释:“我一直考虑该如何办我们的婚事。你爹娘不在,我爹娘在幽州,离得远些。徐娘子若是放心的话,不妨将这些事交给我来办。 “你尽管放心,三书六礼、八字相合、明媒正娶,皆不会短了你。” 徐清圆低头不语,手指摩挲着他递来的庚帖上的字迹。 晏倾:“哪里不妥?” 徐清圆轻声:“我才发现,原来你生辰与我是同一天。” 她抬头看他:“原来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我竟然不知道。” 晏倾微默,然后宽慰一笑:“我不过生辰的,不必在意。” 徐清圆倾身,手搭在他手上,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清雨哥哥……” 她小声:“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她的气息离得这么近,香气微拂,晏倾兀自紧绷:“……嗯。” 徐清圆疑惑又烦恼:“你到底何时会不叫我‘徐娘子’,而是叫我‘露珠妹妹’呢?” 她还向他提建议:“我在外面叫你‘晏郎君’,私下喊你‘清雨哥哥‘好不好’?” 晏倾不说话,他低着头看什么。 徐清圆凑过来看他,他移开目光,但是她顺着他之前的视线,发现他一直看的,是她的手。 徐清圆心中登时羞涩,但是她没有动。晏郎君哪里都好,就是过分守礼,没有趣味。然而没关系,她知情识趣,她什么都懂。 自信满满的徐清圆如此想。 晏倾说:“……你手搭在我手上。” 徐清圆故作无辜:“我不可以吗?” 他沉默半天,说:“……可以。” 二人不说话。 半晌,是他先笑了笑。 他说:“是我迂腐,委屈了你。露珠妹妹不要生气,你若是愿意,可以坐近一些。” 徐清圆当即提着裙裾,坐到了他床畔边。 他正抬目看她,她单纯而笑。她正想再接再厉,绞尽脑汁让晏郎君更亲近一些,一声开门声从外传来。 她便惊叫一声,伶俐万分地倾前身子,扑入他怀中,撞得他胸闷一下:“清雨哥哥,好吓人。” 晏倾:“……” 他知道她胆小,但是如此刻意之举,未免将他当做傻子。 而晏倾静默许久,在风若大步进屋、探头吃惊地看过来时,他硬着头皮,陪徐清圆唱完这出戏——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莫怕。” 天仙配3(“你这叫定情信物”...) 进来的风若, 提的是一个灯笼骨架。 徐清圆终究不好意思,稍微从晏倾怀中退出一些,坐得端正些。她回头看风若, 疑惑地以目询问。 晏倾和他说话:“风若,下次进来的时候记得敲门。屋内若没有人回应,你不应随便进来的。” 徐清圆听得耳热,疑心晏倾意有所指, 说的是她。 风若面色古怪, 备受打击。 他难以接受:“为什么?你以前不这样要求啊。你经常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怕你一个人出事,才直接推门的。郎君,你变了。” 徐清圆立刻看晏倾。 晏倾镇定, 拢了拢自己宽松的外袍, 侧了下脸。他低声:“总是应该有些避讳,总是有不方便的时候。我以前过于纵着你,但是日后有些情况不同,你……注意些。” 风若立即看徐清圆。 他的眼神, 有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 徐清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却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虚低头。 晏倾警告:“风若,注意分寸。” 风若面色变冷, 将提着的灯笼架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他掉头就走, 晏倾和徐清圆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遛烟出门,将门摔得巨响一声。 屋内二人面面相觑。 徐清圆坐立不安:“是不是因为我……” 晏倾摇摇头,宽慰她:“他小孩子脾气,无法无天惯了, 我总得收着他一些,免得他自大做错事。徐娘子不必管他, 我私下会与他多说一些的。” 徐清圆默默点头,在心中已经下决心待一会儿出了门,就要哄好风若。 她是要嫁给晏郎君的,怎能让风若对她有意见呢?晏郎君身边看重的人,都应喜爱她、支持她,这才好些。 想到这里,徐清圆抬目,清水眸盈盈地瞥晏倾一眼,滴溜溜,波光潋滟。 晏倾低下眼睛,避开她目光:“怎么?” 徐清圆微噘嘴,心想他总是避开她视线,像是她多可怕一样。 她与他笑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晏倾怔一下,改了自己的称呼:“露珠妹妹。” 徐清圆这才满意一笑。 她手乖乖地搭在膝上,望着床榻上那总是很防备的青年。她小声问:“清雨哥哥,你能看一看我,抱一抱我吗?你这样,让我觉得你不喜欢我,离我好远。” 晏倾低头半晌。 他抬目望来,盯着她片刻,他的眼睛如星如玉,专注清澄,徐清圆看得恍神。 总觉得、总觉得——她恍惚地伸出手,隔着虚空挡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 清圆喃喃:“我总觉得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 晏倾睫毛一颤,并不愿意让她多想。他如今露出的破绽已经不少,他知道只要他和徐清圆成亲,他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瞒过枕边人这样的事,他不确定自己能成功。 他在她面前总是很不忍心,很愧疚;而她又那么聪慧。 晏倾微微笑了笑,向她伸手招了招,慢慢地转移话题:“你想亲近我一些,难道我便不想吗?露珠妹妹过来。” 她跪坐着挨过来,他伸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吃惊于他这个主动的拥抱,被他搂着仍有些回不过神。她抬头想看他,却被他用手掌捂住前额,示意她不要抬头。 徐清圆便安静地埋于他怀中,脸靠着他胸膛。这么清薄的身子骨,药香袭鼻,又苦又涩,她却很是开心。她小心翼翼地在他怀里调整姿势,小幅度地动来动去。 晏倾无奈极了,他平时清冽温柔的声音,此时因病而沙哑:“不要闹,你乖一些。” 徐清圆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她仰头,睫毛挨上他手掌,黑乎乎的,她什么也没看到。 她抱怨:“看都不能看你吗?” 晏倾:“我此时衣容不整,不便见客。这样已经很不合礼数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乱闯我房舍了。万一遇到我不方便的时候呢?” 徐清圆说:“好。” 她心中则想,我下次还要这样。 晏倾又说:“也不许乱要人抱了,这很不应该。” 徐清圆:“……” 他说:“发乎情,止乎礼……” 徐清圆:“……” 她问:“可我生了病,难过了,伤心了,也不能找你,你也不肯抱我?” 晏倾迟疑:“这自然是可以的。” 徐清圆若有所思:“……” 许是她太安静,不符合他对她的了解,怕她又打什么坏主意,晏倾低头轻声问她:“怎么不说话了?我抱你抱得不舒服吗?” 他说着就要松手,徐清圆赶紧制止。 徐清圆压下自己那跃跃欲试的狡黠心思,想了半天,仍决定在他面前乖下去:“只是觉得,你和我爹娘很不一样。” 晏倾少有地好奇:“你爹娘是如何的?” 徐清圆:“我爹经常抱我娘啊,我娘每次回来都扑到我爹身上,我爹骂她她也不起来。他们经常背着我亲嘴儿,背着我……” 她的口无遮拦被晏倾捂住。 徐清圆也脸红,但她拉下他的手,笑眯眯:“我又没有在外面乱说,我跟你说一说而已。” 晏倾咳嗽两声,失笑:“所以你看,其实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样。你真的想嫁给我吗?你也许会对我很失望,你看,我身体这么差,性格也不好,连孩子都不能给你……” 徐清圆很年少,她并不理解晏倾提的孩子的重要性。只是他反复试探的态度,确实让她生起不安:“我爹和娘还没有成亲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感情很好了。我与清雨哥哥这么快成亲,彼此好像不是特别了解,是不是确实很不好?” 晏倾微怔。 他只好道:“我不知道你爹娘是如何的,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便互相相识的其实很少。成亲本来不就如此吗?难道你不想成亲,想和我再了解了解?” 徐清圆想了想那可怕的时间,赶紧拒绝:“那我们试一试……我们婚后再了解,婚后再、再谈情说爱!” 晏倾微斥:“什么?又胡说。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徐清圆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她伸手拉住他捂她额头的手,将他手扯开,从他怀中抬起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 她小声:“我相信我,也相信清雨哥哥。” 晏倾默片刻,微微笑了笑。 他许诺她:“好,那你就与我试一试。若是不喜欢了,不想要了,要告诉我。我、我总是希望你开心一些,过好这一生。” 徐清圆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中,她轻轻“嗯”一声,心想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晏倾俯身问她:“你还害怕吗?” 徐清圆:“什么?” 晏倾:“那天杀死原永的事,你第一次杀人,会很慌,很惊惧。是不是做了好几日噩梦?怎么不来找我呢?” 徐清圆微愣。 她想到了原永的死,满眼满手的血。折磨她数日的恐惧回想起来,她打个哆嗦,晏倾忙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他哄她:“好了,不要想了。是我错了,不该提起来。” 徐清圆埋于他胸前,闷闷道:“原来你知道我害怕。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晏倾微赧:“你是未婚女郎,我岂能日日寻你?” 徐清圆噎住,不满道:“你看,我们还是应该快快成亲的。” 晏倾微笑,并不多说,只摸了摸她发鬓。 他问她:“害不害怕回长安呢?蜀州查案的半年,对你来说,其实是一段逃避的时间。如今要回去了,很多刻意遗忘的事会重新想起来,你怕不怕呢?” 徐清圆心中是有些不安。 但是她说:“只要清雨哥哥一直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晏倾微震,拢着她后颈的手在片刻间用了力。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 徐清圆摇头,并不介意。 再这样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话,晏倾动了动肩膀,徐清圆抬头问:“你又不想抱我了吗?” 她问的他无言,也让他愧疚。 他心中古怪,因自己常年独处,从来没有和人这样过。他的病也让他绝无可能和人这样亲近。 而徐清圆……这么喜欢挨着他。 他心里不自在、想抗拒的同时,又有期盼和窃喜在同时生起。 晏倾稀里糊涂弄不清楚这些复杂的感情,只想待她好一些,让她开怀。 晏倾正想开口说继续抱,那女郎已经从他怀里离开,让他失神又失落。徐清圆挪开,是她突然看到了风若离开前扔在地上的灯笼骨架。 徐清圆下榻,绕着这架子走了两圈:“这什么?” 晏倾沉默一会儿,道:“本不应该被你看到的……这是我准备送你的礼物。” 徐清圆吃惊,回头看他,目中灿亮。 她抿唇,努力不将唇翘起来,忍住自己克制不住的笑:“给我的?生辰礼物吗?我就知道,旁人都送,清雨哥哥怎么会忘记呢。” 晏倾抱歉道:“可你看到了,我正病着,这礼物,恐怕是送不成了。只好让你稍等我几日,待我好一些了,再把灯笼扎好,补给你礼物,好不好?” 徐清圆哪里会说不好。 她连连点头,突然蹙眉,想到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生辰与自己是同一天。他好心送她礼物,她怎么能不送他礼物呢? 徐清圆绞尽脑汁,最后默然坐回榻边,默默地取出自己的小玉匣,塞入他手中。 晏倾眉毛一挑,看她时,眼有了然笑意。 徐清圆心如鼓擂,面上故作镇定:“不许拒绝。” 晏倾温和:“没打算拒绝,我本就想管你要这小玉匣。你介意我将你这匣子稍微改一改吗?我总觉得它保护你的手段过于单一,只能发射一次的针……应该是你娘低估了你可能遇到的危险。” 徐清圆心中怪异。 他压根没意识到这是定情信物,还琢磨着改一改。 徐清圆小声:“真是木头哥哥。” 晏倾怔一下:“不能改吗?” 徐清圆大度摆手,含笑:“没有,送给你了,我不说什么。” 这时,张文在外敲门,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与尴尬:“徐娘子,你看望完少卿的病没有?开宴了,你这个寿星怎能不出席?” 屋内的徐清圆看晏倾。 晏倾对她笑着颔首,轻声:“你去吧,我不能见风,就不陪你了。” 徐清圆:“那我吃完再……” 他不赞同地看着她。 徐清圆心中腹诽他迂腐,口上答:“好吧好吧,我今日已经探完病了,用完次数了,就不再来打扰清雨哥哥了。清雨哥哥安心养病,我明日……后日再来吧。” 晏倾怔忡。 他想问她为何明日不来……但是他拉不下脸,在她噙笑的疑问目光中,他默默点了头。 徐清圆便转身出去。 她要掀帘离开内间,又忍不住敲了一眼那个空空的灯笼架子。 她的小小促狭心在这时并没有忍住。 她背对着他,腰身纤纤,伸手卷了卷自己落到肩头的禾绿色发带。徐清圆咬唇一下,慢悠悠道: “对了木头哥哥,你知不知道,送人礼物的话,不是生辰时候送的,那就不叫生辰礼。非年非节的礼物,也不存在节日庆贺之意。你博学多才,却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晏倾被她随口的“木头哥哥”噎住。 他听懂了她的促狭,却并没有完全懂她的意思。 他茫然不解,并为那声“木头哥哥”脸红时,看她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字正腔圆:“你这叫定情信物!” 说罢,清圆不敢多看他反应,捂着砰砰心脏,提起裙裾快快跑出他屋舍。 她关上门都忍不住笑,面颊绯红。张文奇怪看她,她伏身一拜,依然是端正小佳人,无人知道她刚刚调、戏了晏倾一把。 惭愧惭愧。 天仙配4(烛火照耀三重琉璃华殿宫...) 烛火照耀三重琉璃华殿。 宫女们点好铜青雀灯, 回头时看到帷幕后跪着的公主殿下。鎏金火光与椒香微微下,只看到公主殿下侧脸明玉一般,后背却挺如弓刀。 她们心中不解:这样明艳的殿下, 为什么不听陛下的安排嫁人,而要涉入太子与南蛮使臣之间,让陛下责罚呢? 公主殿下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宫女们不敢多言, 带上殿门后出去了。 暮明姝依然跪得笔直。 漏更声缓缓滴答, 时辰向后游走,她跪姿不变。 也许已经到了子时,膝盖和腰腿的酸麻, 连她这样的习武之人都感觉到不适, 额上开始渗汗。 皇帝悠缓的声音从后殿传来:“没有人监视你,何必跪得这么板正?” 黑夜中,暮明姝抬头,看到她父皇披着一件家常旧袍, 与提着灯的内宦一同走了出来。 一日来, 皇帝在寝宫处理政务,朝臣来来往往地前来请奏, 暮明姝跪在正殿中的狼狈, 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暮长亭也来求情,被皇帝打发了出去。 暮明姝见皇帝终于肯开口,心中微松了口气。她道:“儿臣犯了错,让父皇不满。无论人前人后,认罚都是应该的。” 皇帝呵一声, 重复她的话:“犯了错。” 皇帝入座,内宦提灯立在他身后, 向公主使眼色,要暮明姝态度软和一些,跟陛下求情。 暮明姝却面无表情。 皇帝垂眼俯看那跪在阶下的女郎,她的倔强无人能及,他早就见识过。 皇帝缓缓道:“和南蛮交好,是我国安疆大策。太子年轻缺乏历练,林相他们给太子安排好了这件事。只要南蛮使臣来朝这件事,太子能完成得漂亮,他在朝中威望自然会涨。 “林相终是不放心,终是向着太子。却没想到这事被你搅和,坏了林相大事。这些天,朝中弹劾你的折子不少——都说一个女儿家,参与这些事,不将太子放在眼中,不将朕放在眼中。 “他们建议朕赶紧将你嫁出去,或者你实在挑不出驸马,便像之前那些年一样,让你回封地,干脆周游天下,四处游学得了。不知广宁你如何想?” 暮明姝一日来面不改色,到皇帝这样说,她终于神色些许紧绷。 放她周游,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流放的委婉说法罢了。她凭什么被一次次排挤出长安呢? 她挣扎片刻,还是咬牙向皇帝拱手:“父皇,儿臣并没有不愿意嫁!儿臣做出这样的事,父皇不正好可以将儿臣嫁去南蛮吗?这于我大魏是有好处的。” 皇帝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他终于看出了他这个女儿的心思,目的。 他道:“你是一国公主,还是朕的长女。不说我大魏从未想过与偏僻小国和亲,便是真和亲,也不需要你去。” 暮明姝道:“那将我留在长安又算什么?儿臣今日忤逆父皇,说几句心里话,不论父皇打算如何惩罚我——” 她心中些许紧张,但她又想着韦浮和徐清圆告诉她的暮烈并不是完全不爱她。她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父母的疼爱,但是今夜必须以此为码,与皇帝谈判。 帝王之家的父爱与寻常父爱不同,它因为与朝政挂钩,而更加复杂多变。 暮明姝说:“父皇当初将我召回,是为了让我嫁人。但是选驸马选了一年多,我已然看出,父皇心中看好的驸马条件过多。比如林相家,我只能选林斯年;因为林斯年和林相关系不太好,林斯年本身又是个废物混账。父皇不关心我幸不幸福,只需要平衡林相的权利不能过大,同时不能寒了林相这些老臣的心。” 皇帝说:“放肆。” 他虽然这么说,语气却并不严厉。 夜深至此,他向后靠坐,从高位上俯看众生,也俯视暮明姝。 皇帝这个位置,让他可以看到很多人。很多人却无法琢磨他是如何想的。 暮明姝继续:“我不是没有过看好的郎君人选。但是父皇何曾准过我?比如,我觉得韦浮很好。但是他出身洛阳大姓韦家,他母亲一脉是嫡系。韦家这样的大家族!他连姓都不随他父亲,而是随他母族。可见韦家权势何其昌然。 “我觉得韦浮样样都好,我不提他出身,只看他本人。君子如玉,女为其倾,我便愿意嫁他。然而父皇看的不是他本人如何,而是他背后有些什么。 “父皇同意林相的主意,让他出城去见南蛮使臣,去救林相的女儿。不就是不希望我与他多牵扯,不就是默许了林相想将女儿许给他的意思么?他们世家内部互相联姻,不出五大家。林相和父皇交情好,但和世家交情更好。 “韦浮也是那边的人!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会同意林家和韦家的事,但是父皇希望我与韦浮保持距离,我起码看得懂。长安城中我相看驸马相看了也有一年,除了韦郎君,我并没有找到什么好的。” 皇帝说:“长安双璧,不是只有一人。” 暮明姝一怔。 皇帝慢悠悠:“你追慕晏清雨追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何曾阻拦?” 暮明姝缓缓点头:“不错,父皇是赞同我和晏少卿成事的。晏少卿在长安根基浅,全靠他老师保他。他算是科举实行的得利者——不然凭他幽州根本排不上门面的野户出身,怎么可能走到长安城中,还进入大理寺。 “可是……晏少卿想娶我吗,愿意娶我吗?” 她没说出的话是嫁给晏倾她能得到什么——她什么也得不到! 晏倾无法满足她的野心。 皇帝目色幽静,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晏清雨就要回来了,朕希望能喝到你们的喜酒。和亲这事太过荒唐,我大魏没有这样的意思,你也不要有这种心思。你是一国公主,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便好。” 暮明姝蓦地冷笑一声,失望之色浮上眼睛。 她说:“你问都不问一句为什么我想和亲,你连听都不想听。 “你希望我是一个守规矩、深明大义的公主,像你其他女儿那样。可你虽是皇帝,你生我养我,却不能决定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皇,这么多年,拥有我这样的女儿,你是不是很挫败?” 皇帝拍案:“暮明姝,放肆!” 暮明姝刷地起身,她淡淡道:“无论朝臣如何议论我,我知道父皇完全可以制止。父皇不制止,只是父皇也需要这种声音罢了。你可以保你的儿子,也可以牺牲我。但我同样可以不服,有自己的方式。 “父皇,告辞。“ 暮明姝转身出殿,大步长行,她的繁美裙裾完全没有影响她的步伐。 大殿门“吱呀”打开,公主修长的背影融入黑夜中,她发鬓间的金钗因她步伐过大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皇帝静望。 暮明姝是所有子女中最像他的一个。 他叹口气:若是暮长亭拥有暮明姝这样的野心就好了。 若是暮明姝不是女儿身,而是男儿郎,就好了。 -- 暮明姝离开皇宫后,回府邸换了轻便的衣裳。 夜深人静,她翻墙离开公主府,飞檐走壁,躲开夜间巡夜人。 她到了韦家在长安的私宅,进去后看到主人家的寝舍夜有烛火未灭。她靠在墙上缓了缓,屈指敲了敲窗木。 窗子打开,披着月白色外衫的青年手持灯烛,衣袂被夜风吹得扬起。 他眼中带着习惯性的矫饰一切的笑:“殿下。” 暮明姝靠着墙而立,他叹口气要出门,被她说:“不必出来,与你说几句话的功夫罢了。” 韦浮思忖一下,说声抱歉。他却并没有抱歉的意思,撩袍而坐,重新坐回那堆满了高高公务的书案后,翻看自己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他如乔如松,举手抬足间都是世家大族才能养得出的精润雅致之美。 他和晏倾那样沉静至极的人,看起来很像,气质又很不一样。而暮明姝有时候,是看不清晏倾的。 暮明姝道:“父皇拒绝了我和亲之事,要我嫁给晏倾。” 韦浮手中笔停顿一下,微笑:“这乱点鸳鸯谱,可不太好。不过晏少卿即将回来,长安不会太平静。殿下可以看看再说。” 暮明姝心浮气躁:“在云延还在长安的时候,我必须促成此事。除此之外,我真的很难得到兵马……没有兵马,没有自己的人,我寸步难行。” 韦浮颔首:“殿下想证明自己,任重而道远。不过晏清雨……或许会带给殿下惊喜,殿下不妨等等看。” 暮明姝垂眸,似笑非笑地看他。 她缓缓倾身,靠着窗棂,看着这个淡然无比的青年。 暮明姝慢悠悠:“徐家妹妹给我寄了一封信,说在蜀州铁像寺中看到碑文,父皇为我祷告过。为什么你也寄给我一封碑文? “韦江河,你不是在北边么,怎么跑到南边去了?怎么长安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林家那个小女郎,对你什么心思?” 韦浮抬眼,眸若幽火,面容斯文,宛如美玉。只是这块玉很冷,冷中带些艳。 他微笑:“我诚心帮殿下,与殿下同一立场,殿下却抓住我把柄,想要告发我?” 暮明姝冷淡下来:“自然不会。只是看不透你——你说你要查你母亲的死因,我看你一直不见动作。” 韦浮摇摇头,失笑。 他道:“我要如何动作?现在所有的事——都太小了。” 穆明珠皱眉。 韦浮抬起眼睛,幽黑的目光掠过暮明姝的肩膀,看向她身后黑黢黢的一点月亮都看不到的天穹。 他喃喃自语:“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太小了,不足以我做什么。我要的不是这些,事情若是不闹大,若是不精彩,若是不满天下都惊动——我翻案有何意义呢?” 他要将母亲生平全都看一遍,要将和母亲有关的人也全都认识一遍。 他要一场轰动全国的大事件。 若是不发生,他亲手来促成……也无妨。 暮明姝冷淡道:“希望你能把持住分寸,若是你走偏了路,我会与你拔剑也说不定。” 韦浮俯下眼,笑一声:“殿下放心,我不会给殿下那种机会……殿下都要和亲去了,还想管我的事?” 暮明姝道:“和亲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回来。” 韦浮笑而不语。 暮明姝伸手,在他肩上点了一下。他侧头看那窗外女郎,见她不再阴郁后,竟生了趣味:“先前问你的话,你没有回答。我再问一遍,你打算听林相的话,娶他女儿?” 韦浮目光微闪,回避了她的话:“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暮明姝:“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寻常女郎不适合嫁给你,会被你毁了一生也说不定。” 韦浮温和回敬:“殿下这样的女子,寻常郎君也不应该娶。我生怕云延娶了你,会被你害死。” 暮明姝挑眉,轻轻一笑。 她道:“唔,依然回避我的问题。看来你对林女郎是没什么心思,那就好,我生怕你动情,误了与我的合作。” 韦浮道:“殿下尽可放心,我不会喜爱任何女郎,尤其是林雨若。” 暮明姝面上不辨悲喜。 她说:“你不会爱她,不是因为你不爱她,是这样吗?” 韦浮蓦地抬头,暮明姝背过身,抬头看天幕。 地上浮起一层浅霜色,夜更深了。 风声呜咽,混入此园,梧桐染墨。 背靠窗墙而站的女郎喃喃自语:“我们是一样的人。韦江河……有句话欠你很久,因为之前不能完全对你放心。现在我可以补上这句话:合作愉快。” 她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青年清润的回复,声音很低:“……合作愉快。” 只是为了这个合作,他们要将善恶与野心糅合,要并肩提剑,一起走入暗暗长夜。 何时等到夜尽天明,谁也不知。 -- 晏倾一行人进入长安。 刚进长安城正门,马车中的徐清圆便听到外头人群喧嚣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娘子,娘子!” 她掀开车帘,一眼认出了围观百姓中跳脚挥手的小侍女。她做不来与侍女一样大呼小叫,却也向人群中招手,心中生急。 许是在外的晏倾吩咐了什么,马车停下来。徐清圆毫不犹豫地下车,兰时已经挤开人群,扑了过来抱住她:“娘子!娘子你终于回来了,你没出事吧?你……” 徐清圆赧然,因围观人群太多而更脸红。 兰时拉着她快要掉眼泪,还不停说话。她心中也喜欢,只是说不出话。好在风若在这时走来,傲然道:“我家郎君让我先送你们主仆回去,我们郎君要去大理寺,接下来还要进宫面圣。” 徐清圆抬眼,看到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黑氅青年。 她只能看到他修颀背影,氅衣宽厚如浪拍案,清正间,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雍容气度。 他此时不像一个气息微弱的病人,却像……一个不应该说的身份。 如他这个年纪,不应有这样的气质。 徐清圆压下心头再一次冒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告诉自己不要想下去。她对还臭着一张脸的风若含笑点头,让他帮忙传话,请晏郎君忙完后要注意身体。 而她、她…… 徐清圆将原本准备说的“我等他”掐掉,只对风若浅浅一笑,便拉着自己的侍女走了。 风若一头雾水地回去上马,旁边的晏倾微侧了头,声音很低不让下方百姓听到:“她可有说什么?” 风若:“让你别太累了。” 晏倾等了半晌,终于侧过头,黑眸看着风若。 风若无辜:“怎么了?我又没传错话,人家就是这么说的。你想听什么话?你直接告诉她呗。” 晏倾瞪他一眼,人海茫茫,他看到徐清圆和兰时挤入人群中,很快被吞没。 他只好收回心神,先顾眼下的事。 蜀州百官一同犯下的案,官商勾结再加上科举上的作弊,出自蜀州的人前往全国各地当官。这些人中有多少是顶了别人的名,有多少是名不副实…… 这样的案子大理寺已经无法审理,必须要陛下开口才是。 何况,那些官员口称,他们受到林相的默许。 --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晏倾。 在他回来之前,案件情由备细、隐曲周转都已写成折子,报给陛下。这道折子在皇帝的案头放了很久,皇帝一直在沉吟此事。 皇帝见到晏倾风尘仆仆,人瘦了一圈,虽更加清逸风流,却也可见蜀州一事上晏倾吃了不少苦。 皇帝将折子放下,沉着道:“不知爱卿有何建议?” 晏倾答:“还乔宴名誉,写上邸报,昭告天下,为他平反。召回从蜀州出去的所有州考人士,全部重审。若有必要,今年的科考可以暂停,先查他们……” 皇帝静静看他。 皇帝说:“没有说宰相吗?” 晏倾回答:“林相位居长安,对蜀州之事未必清楚。他纵有隐瞒,这些事终究不是他授意。林相可以小惩大诫,此事却不宜扯上林相。相权动摇,整个官场都会人人自危。 “蜀州一案中涉及到的官员已然很多,正因为太多了,反而很难大惩。即使要罚……臣认为眼下不足够成为证据。” 皇帝松口气。 他笑道:“朕以为,晏少卿会要求严惩林相。这会让朕很为难,朕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劝你……林相可不好动。晏少卿自己能想通,便很好了。” 晏倾道:“臣惭愧。” 为官之道,进退有度;君臣之情,亲疏远近。他并不那么刚正。 皇帝道:“既然晏少卿知道这个道理,那这个案子朕就可以全权交于你与京兆府联手办了……” 晏倾听了皇帝的安排,才拒绝:“臣恐怕不能领命。臣从蜀州回来,身体已经大为不好,臣正想向陛下告假几个月来养病。” 皇帝皱眉。 晏倾对此案知情甚多,他若不负责,其他人皇帝也很难信任。 晏倾向皇帝建议:“因为我本人涉入此案,大理寺的主簿张文陪我一同办案,他对此案前因后果,最为熟悉。陛下若要人办案,大理寺中我首推张主簿。” 皇帝目色微闪:“你可想好了,这么大个功劳,拱手让人。你推的人若是办好此事,他可就不是一个主簿那么简单了……朕看你也没有病入膏肓,你当真要区居人后,成就他人?” 皇帝开玩笑:“你这爱才之心,可不是普通臣子能有的。” 晏倾回答:“臣自然有私心,臣让出此案,是因有事求陛下——臣告假几月,并不完全为了养病,臣是想,成亲。” 皇帝愣住,然后大喜。 皇帝从案后站起来:“晏清雨你终于想通了,终于打算成亲了?好、好、好,朕就说如此青年才俊,一直不婚不娶太过可惜。朕有一爱女……” 晏倾不得不打断:“陛下,臣有了心爱之人。” 皇帝的喜戛然而止,他默看晏倾半晌,静静问:“何人?” 晏倾:“大儒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徐娘子。” 皇帝默然。 他忽然想到了去年七月七云延劫持林相女儿的那夜,在京兆府的公堂上侃侃而谈的女郎。 皇帝说:“原来是她。” 他坐回去,手中转着一青爵小杯,面上波澜不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晏倾重复一遍。 皇帝才说:“……可她是徐固的女儿。你不一直在查徐固的案子吗?你要娶一个罪人之女?难怪你愿意让出功劳。” 晏倾说:“徐固是否叛国,尚未有定论。徐娘子如今身世清白,白衣之身,并非不能娶。” 皇帝:“你娶了她,为了避嫌,她爹的案子,你就不能再查了。” 晏倾:“臣知道。” 皇帝:“若是查出她爹一点罪,她可会连累到你……晏清雨,你可有想清楚?” 晏倾抬头:“陛下认为,半年时间了,我还想得不清楚吗?无论日后如何,我都愿意和徐娘子共进退。” 皇帝:“可朕并不愿意爱卿自毁其名,娶一个身上疑问重重的白衣。” 晏倾:“我心意已决。” 皇帝怒而起身:“那你就再去想一想!来人,送晏少卿出宫。这些日子,朕批准你养病,你也把你的婚事好好琢磨一遍,重新来回朕。” 皇帝要走,走到门槛边又忍不住回头,语重心长地劝:“朕有一爱女,广宁公主暮明姝,长得好,武功好,哪里配不上你?你再看看朕的公主,哪里不比那个徐什么强……” 晏倾俯身:“谢陛下厚爱。公主自有良婿,非臣可比。臣便是官名不要,官袍褪下,也会娶徐娘子。 “臣……并不是来求陛下的。” 他是来通知皇帝的。 天仙配5(“好一个贤惠温柔的……田...) 夜一鼓, 徐清圆和兰时提着沾着泥土的铁锹从外进屋。灯火下,二女看到彼此灰扑扑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将铁锹抵到门后放置好, 徐清圆柔声细语:“今日活已经做得很多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愁这两日。” 兰时却记得徐清圆决定逃亡那夜的恐怖和绝望。 她收了笑,打个冷战:“万一我们还没做好, 那人就……” 徐清圆抿一下唇, 也心中生惧。 但她宽慰兰时:“我们不至于那么倒霉吧?而且,我去蜀州一趟,也学了很多自保手段呢, 我教你。现在, 我们先洗漱吧。” 兰时立刻道:“洗漱后,我还想继续听娘子讲你与晏郎君的缘分呢。还有你说晏郎君答应娶你,可是我们郎主都不在,怎么纳彩问吉, 我们又怎么给自己准备嫁妆? “婚期可有定下?是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嫁衣了?” 徐清圆见她忧心忡忡, 显然兰时这样一个总是忧思过多的人,担心晏倾只是哄徐清圆, 担心晏倾不娶徐清圆。 兰时还要追问:“娘子, 你们同行半年,他可有唐突过你?你们可曾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这事关娘子闺誉……” 徐清圆羞窘,进内舍时侍女还跟在她身后频频追问。她转身将一方帕子丢在兰时身上,堵了兰时的嘴:“我们什么也没做!晏郎君岂是那样不庄重的人?好了你不要问了,快洗漱吧, 你不是还要听我讲我们故事吗?不是还要绣嫁衣吗?” 她心中悄悄想,好像不庄重的那个坏女郎, 是她来着。 若不是她不停暗示又暗示,二人才不会有今日缘分。 兰时居然担心晏倾不庄重……徐清圆心中抱怨的,则是她这个心上人,过于庄重,愁煞她了。 在徐清圆胡思乱想、拿着衣物要去洗浴时,兰时认真地提醒:“对了女郎,真要绣嫁衣的话,你得自己动针线,我不能帮你哦。” 徐清圆呆住:“……” 等二女各自洗漱完,二女窝在一张靠着小几的美人榻上。兰时在旁边指点徐清圆如何做女红,徐清圆则一边苦着脸做活,一边讲她和晏倾在蜀州的经历。 徐清圆:“案子具体细节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杀了那个原永,过两日我估计还得去大理寺当证人。你只消知道,我们解决了这个事情就好。” 兰时:“你竟然杀人?” 兰时心酸,望着徐清圆的目光已是自责无比。 徐清圆悄悄转移话题:“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晏郎君说娶我,你懂了么?他亲口答应的,必然会娶我。” 兰时听完了他们的大概故事,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放下。兰时笑道:“娘子和晏郎君两情相悦,晏郎君又说一不二,娘子就好好绣嫁衣,等着便好。” 徐清圆含笑点头,却又轻轻蹙起眉。她侧头望向窗子,放下手中乱扎的针,叹了口气。 兰时不解:“你觅得有情郎,哪里还不开心?” 徐清圆轻声:“当真如此吗?你是否记得,去年七月的时候,晏郎君拒绝过我。短短半年后,他就应了娶我,我心中……很不安。” 兰时迷糊:“为何?” 徐清圆:“他当真是出于喜欢才娶我,而不是因为我是孤女,他觉得我可怜,要照顾我,才娶我吗?我在蜀州半年,尽量不在他面前露出软弱无能的样子,但是是不是我的好强,反而让他更产生怜惜? “我们一起共患难,一起对抗同样的敌人……在那种极致环境下,我们相依为命,互相信任。也许因为这种身边只有彼此的环境,产生了感情。他感谢我帮他,感谢我与他互相照顾,但是这是喜欢吗? “一旦我们离开了蜀州……这种感情,还存在吗?” 兰时被她完全说晕。 小侍女从没想过这么多,只在心中嘀咕:感激难道不是爱? 徐清圆轻轻叹气:“我希望晏郎君是出于欣赏我、喜欢我而娶我,不是出于可怜、同情、要照顾、顾忌她闺誉的原因想娶我。” 前者是她的独一无二,后者只说明任何一个女郎和晏倾在蜀州经历那么多,晏倾都会娶。 兰时问:“那……难道你不嫁了?” 徐清圆一惊,再一怔。 她下决心:“不,嫁。不管怎么样,先嫁过去再说吧。” 兰时舒口气:“我一贯相信娘子,娘子自己也应相信自己。郎主离开后,说是我与娘子互相照顾。但是娘子心中主意很大,才智非我可比,我眼睁睁看着娘子从躲在我身后的山野女郎,变成如今这样挡在我前面的慧智闺秀。 “若是我说,世间女郎千千万,娘子也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你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知情识趣,还会调皮,会犯错,会撒娇……我从不相信他去年七月拒绝你的话。 “你这么好,他若不喜欢,那样眼瞎的郎君,我们也不稀罕。” 徐清圆被她夸得脸热,有点飘飘然。她禁不住笑了,隔着小案,她伸手掐一把兰时的脸。侍女笑嘻嘻躲开,徐清圆和她笑闹一通,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提裙进里间。 一会儿,徐清圆红着脸抱着两本书出来,塞入兰时怀中。 兰时读过几本书,不算白丁。她疑惑地翻开书,扫了几眼,就面红耳赤地跳起来,把书扔到案几上,压着嗓子叫嚷: “娘子,你学坏了!你怎么能看这种、这种书!” 被兰时扔在案几上的书翻开几页,一本绘着露骨至极的调情男女,一本用词香艳万分。 徐清圆脸红道:“怎么了?你看看它的词句,有些写的很美呀。那卖书摊主说这两本卖的特别好,免费送给我们。你知道我爱书如命,我自然要读一读……” 兰时:“可是我看到这书编排广宁公主和晏少卿……” 徐清圆道:“那都是前账了。兰时,你也与我一起读一读,我们斟酌斟酌……” 兰时迷糊:斟酌什么? 徐清圆幽幽道:“你也知道,我娘常年不在,跟我爹和离后我更是再没见过她。有人说她死了,可我爹说没见到尸骨就不叫死。我从小到大是被我爹一人带大的……我爹到底是男子,很多事情不会教我,他也不好意思说。 “可我如今都快要嫁人了,我未来夫君又是那样的人,我怎能迷迷糊糊地嫁过去呢?不得多学学?可我能跟着谁学呢?自然只有读书了。” 兰时怔住,听得酸楚。她放下心中的害羞和顾忌,拉住徐清圆的手,扶着女郎一同坐下。 兰时喃喃自语:“说的不错,娘子做的很好,是我还没习惯娘子的新身份,以为嫁人只是换个地方住……没事的娘子,我、我多跟咱们街坊邻居的嫂嫂老妪们打听,咱们私下确实该好好读你这两本书。” 徐清圆笑吟吟点头。 但是二女忍着害羞一同研读时,兰时加一句:“你莫忘了绣嫁衣。” 徐清圆:“……” -- 晏倾这边,从宫中辞别皇帝,在府中养病。 蜀州之事如何处理后续,他已然不关心。在风若虎视眈眈的逼迫下,他当真向大理寺告了假,躲在府中每日吃药、养病。 累了这么久,一旦松懈下来,数症齐发,他病倒后昏昏沉沉数日,连喂药都要靠风若。虽然风若每次挨近他,他都痛得比病着时更难受。 他断断续续地吃药、昏睡,大大小小的毛病请了不少大夫。皇帝起初以为他托病来抗拒那些事,待御医将晏倾身体的情况转达给皇帝,皇帝唏嘘,只嘱咐让晏倾好好养身子,不必急着办公。 这样十来日,当蜀州之事发酵得整个长安沸沸扬扬之时,当南蛮王子云延都听说了他们蜀州搞出来的大事,当这一年的科举被取消、暂时处理数年来自蜀州而出的官员,当张文变成大理寺的大忙人……晏倾的名字从其中淡去。 晏倾终于有了气力,有了精神时,晏府无人问津已经许久。 但是风若抱着一叠公文进来,脸色不好:“您都病着,您那老师也不消停,还日日往府中送文书。鸡鸣狗盗的事别人去办得了,那个张文最近不是很风光吗?我看他是快要升官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和您平起平坐了。” 晏倾靠在榻上喝药,徐徐道:“你在不满什么?难道我在意官位吗?” 官位高低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风若道:“好吧,反正你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晏倾轻轻地“嗯”一声。 风若:“我明日去宫门前递牌子,让御医再来咱们府上给你看看吧。” 晏倾目光微闪,想到他这一身毛病却即将成亲……他对自己心存疑虑,便郁郁点头,并未阻止风若。 晏倾放下空了的药碗,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沉默许久。 风若将公文摆到案头,也不管晏倾打算何时处理。他席地而坐,掏出一块九连环,就稀里哗啦地摆弄起来,自己一人玩得高兴。 晏倾听到清脆的玉环撞击声,睁开眼看那坐在窗下氆毯上的青年:“……” 风若对他人的目光凝视非常敏锐,抬头:“怎么了?” 他压根没察觉到晏倾之前的沉默有其他意味。 晏倾又是许久未说话,待风若已经忘了他了,风若听到晏倾不自在地问:“这几日,你可有见到徐娘子?” 风若:“啊?没有啊。” 他依然在解九连环。 晏倾:“她不曾来府中探病吗?” 风若:“没有啊。” 晏倾:“……” 他自觉自己对感情十分的迟钝,但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呆病带来的。若他没有那样的病,他和世间大部分郎君一样正常,他会注意到很多隐秘的细节。 可是这世上竟然也有风若这样的男儿郎——分明是个正常男子,却粗心随意,对暗处发生的、没有发生的事,一点不多想,一点不多问。 风若只知道拼他的图,玩他的游戏,耍他的鸳鸯刀。 晏倾轻轻叹气,起身下地。他挽发穿衣,待从屏风后走出,身着青松色宽袍的秀逸郎君,虽面色苍白,却让风若都侧头看了他一眼。 晏倾推门而出。 风若连忙跳起来:“你去哪里?大夫交代你不要乱跑。” 晏倾:“……出门散散步。” 风若看看天色:“大半夜的吗?” 晏倾无奈,白日他说不定又吃了药后昏沉睡着,想出门,自然是夜半三更……他也没办法。 -- 夜三更,月在天。 躲避更夫、靠风若帮忙离开坊巷后,永宁坊中,晏倾二人此时身处一道寂静小巷,偶尔听到几声狗吠。 三月寒风吹拂晏倾衣袍,发丝拂他面容。 风若手扶着腰间刀,木着脸看眼晏倾,再看看他们面前那扇篱笆木门。从篱笆后,他们可以看到小院内的灯火,显然主人未睡。 风若:“我记得这里,这是永宁坊,当初你给徐清圆主仆他们住的房子。我上月末还来送她们回家……” 风若恍然大悟,笑露八齿:“原来你什么都不说,却是想来这里。” 他抬步上前就要叫门,却被晏倾制止。 晏倾眸子清黑,望着这家房屋,道:“夜深了,她二人都是女子,不方便见客。我是外男,更不应该主动进入女郎的闺房。” 风若嘀咕:“说的你没进过一样。” 晏倾侧头咳嗽。 风若吓了一跳,连忙来扶他:“怎么了?不会又要得风寒了吧……” 晏倾咳得脸红,却避开风若扶他的手,小声宽慰:“没有,只是咳了一声而已。” 风若狐疑看他,见晏倾在这家屋院外静立,丝毫没有上前敲门的意思。晏倾守着的礼,让风若看不懂。风若却也习惯他家郎君有时候很古怪的坚持。 只是光站在外面看,徐清圆会推门而出吗? 这个答案,至少在今夜,是“不会”。 晏倾终于接受自己的奢望是天真,徐清圆不会出现在院落中,让他看一眼。可他确实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她,为何他病着,她也不来探病呢? 是否年轻女郎的心思如此难猜,爱一时厌一时,都很难揣测? 晏倾垂着眼想半晌,转头和那靠着篱笆打哈欠的侍卫低声:“我们不敲门,悄悄进去,看一眼。” 风若瞪大眼:“哈?” 晏倾面容正经,似在说服自己:“我与徐娘子即将成亲,只是在屋外看一看,不算失礼。徐娘子不知道,更不会有损她的闺誉。” 那小小篱笆门,实在太好跨过。不说风若,就是晏倾都能轻松进去。 晏倾蹙眉看了那木门一眼,没说什么。进入院落,风若大步向屋门口走,他先听到的是里面两个女子的说笑声。而晏倾在院中停留一步,看了眼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土。 他睫毛轻颤,若有所思。 待晏倾站在徐清圆的窗外,他终于听到了徐清圆说话。他虽听不出她具体的声音,可是冥冥中知道是她。他一听便脸瞬间热烫,懊恼自己的错误决定—— 因屋中的徐清圆,正在跟兰时撒娇。 徐清圆扑倒在兰时怀里,张开自己可怜兮兮的十根手指头,一边佯哭,一边声音软甜:“我不行了,我真的绣不动了。好兰时,你帮帮我吧,这么大的嫁衣,我怎么可能绣得动! “你看我手指头,都肿了。你看我嗓子,都哑了。兰时,好兰时,最漂亮最可亲对我最好的兰时,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了,你不会忍心我累死吧……” 她抱着兰时的脖颈不撒手,一叠声地哀求。没有顾忌的时候,她声音格外不端庄,而是软乎乎、糯糯的噙着糖霜那样。 屋外的风若听得心口一跳,忙不自在地后退。他心慌意乱地观察他家郎君,青袍微扬,晏倾侧脸温润,不知道能不能听出徐清圆的声音。 可是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徐清圆。 她没有骨头,没有气节,她抱着兰时一会儿亲一口,一会儿摇晃兰时的袖子。她眼中波光闪烁,非要与兰时亲热无比:“你最好了,你最喜欢我了,你最舍不得我了。我亲一亲你好不好,我明日来做饭给你好不好……你帮帮我嘛。 “我这么可怜,我根本做不好女红,我手指头一碰就疼……” 兰时抵抗这样的徐清圆,抵抗得格外辛苦。 兰时艰难地想推开徐清圆,徐清圆哼哼唧唧地说“不要”,“啵”一声又亲了兰时一口。 兰时高声:“娘子!” 徐清圆呜咽一声。 兰时软下声音,哄她道:“我不能帮你呀,人家都说嫁衣要女郎自己亲自绣,外人不能插手,不然不吉利……” 徐清圆狡黠而笑:“可我从来不当你是外人啊。” 兰时努力板脸:“反正不行!” 徐清圆沮丧,又将手指伸到她面前晃一晃:“那好吧,你帮我吹一吹,我手指头好疼,你不会看不到吧?” 兰时忍笑,拉过她的手指。兰时低头轻轻吹两声:“手指真的破了吗?好可怜,再不仔细撒娇,明日都要看不到伤口了……” 徐清圆:“哼!” 她抱着嫁衣,哀怨地继续去绣。只是她绣一针,就要用妙盈盈的一双眼看眼兰时。她靠着兰时,呼吸与兰时相贴,兰时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她的委屈和不情愿…… 兰时生怕自己再坐下去,稀里糊涂地帮徐清圆绣起来。罪过罪过,原来郎主昔日要面对这样的小娘子。 兰时穿鞋下地,慌里慌张:“我、我先去睡了,你绣一会儿也睡吧,不要熬坏眼睛。” 徐清圆乖巧:“我有兰时做眼睛呀,瞎了也没关系,兰时又不心疼我,对不对?” 兰时瞪她一眼,不敢再和伶牙俐齿的女郎多说,一溜烟跑开了。 徐清圆见侍女如此不配合,伤怀地叹口气。她咬唇,一边心不在焉地绣嫁衣,一边琢磨着明日如何磨兰时。 -- 徐清圆对绣嫁衣并不是很有兴趣,她绣了没两针,掩口打个哈欠,嘀咕抱怨了两句,将衣服丢开,自己慢腾腾地走了。 屋外的风若还等着徐清圆回来继续绣,结果他等来的,是屋内熄了烛火。 风若:“……” 他为徐清圆的这一面震惊万分:“好懒的女郎!” 他扭头告状:“郎君你看她,这么懒,自己的嫁衣都不想绣,狡猾地要别人帮她。她嫁过来,该不会整天躺床上指挥郎君你干活吧?这可不行!” 结果他扭头,看到晏倾面有绯意。 晏倾说:“何必严于待人?” 他咳嗽一声,掩饰道:“会借用旁人的同情来帮自己做事,未尝不是一种方式。徐娘子这般聪慧,你怎么看不到?” 风若:“……” 而晏倾又指挥他:“你进屋,将她那件嫁衣取出来,我看看。” 风若“哦”一声,不疑有他。他翻窗入室,抱着嫣红大袖衣裳跳出窗时,看到晏倾坐在台阶上,月光清辉浮照。 晏倾接过这件嫁衣,从怀中取出大理寺官员平日都会带的一个布囊。布囊打开后,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各式针,远比徐清圆的绣花针来得齐全。 晏倾挑了一枚针,便低头接上那绣了一半就扔开的纹路,向下缝绣。 风若:“……你让我取嫁衣,我还以为你要查什么呢。” 晏倾:“不要多嘴。” 而风若只觉得惨了——他可以预想未来夫人将郎君使唤得团团转的样子了。 -- 次日,徐清圆刚起来,她抱着被褥在床上躲懒时,听到外面兰时夸她贤惠,一晚上竟然绣完了一朵花、一只鸟。 兰时的夸赞太过夸张,徐清圆懵懵地赤足下地,散着发出去。兰时捧着那嫁衣,扭头对徐清圆笑,温柔无比:“我以为娘子必然丢开针就跑,没想到娘子这么认真。 “这便对了,新嫁娘正应该对嫁衣上心些。” 徐清圆:“你说什么啊?” 她接过侍女爱抚不住的嫁衣,低头看到侍女所说的非常完整的一只凤凰。侍女夸她用针仔细,绣得活灵活现,让这只凤凰栩栩如生。 徐清圆说:“不是我绣的。” 她伸手抚摸针脚,在兰时不解疑问中,她解释:“我本来没想这么绣。” 兰时登时惊骇。 徐清圆抱着这件嫁衣,忽然低头,在衣裳中闻到了一股清幽冷寂的香,混着极微弱的药香。 徐清圆唇角上翘,抱着嫁衣坐下,偷笑出声:“好一个贤惠温柔的……田螺哥哥呀。” 天仙配6(你知道‘吕’字几种写法吗...) 宫中来的御医为晏倾诊断, 其实也诊不出什么来。 晏倾没什么病,不过是生生熬坏了身体。后续的所有药汤,都在补他坏了的根基罢了。 老生常谈后, 御医边收医箱,边叮嘱:“晏少卿是以前服过什么厉害的大补大毒之药吧?这种药毒性可比补性重多了,郎君日后不要乱服药,有什么都问问大夫。” 披衣静坐的晏倾温声道谢。 风若在旁插话:“看吧, 我早说不要乱服药。你身体本来没什么大毛病的。” 晏倾微微笑了一笑, 并不说若不是“浮生尽”,他现在都没办法和他们共处一室,没办法和他们交谈, 没办法看懂寻常人是如何生活、如何自处的。 “浮生尽”对他们是毒, 却是解救他的良药。 为了走出他的龟壳,为了承担起来本就应当他承担的事务,他病弱一些又算什么。 御医交代:“少卿平日里多注意些便好,少吹风, 少操劳, 少耗神。老臣开的药都是温补之物,也要日日喝着。若是好好养着, 若是少卿好好听医嘱, 总有一日会好全的。” 风若眼睛亮起,已经畅想起来若是郎君彻底好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翩翩风流郎君。 风若心中一直觉得可惜。 晏倾是蒙了尘的明珠,一日比一日黯淡。 现在见到晏倾的人,不知道他如今只有六年前的四成好看;而六年前就认识晏倾的风若, 又不知道当晏倾是太子羡时,有多么的风华雅致。 那是他兄长口中海上明珠一样的美少年。 而就是现在已经蒙尘的晏倾, 依然让很多人喜欢。 风若希望郎君好起来。 他也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对太子羡有不同寻常的崇拜和敬爱,有时候幻象能见到太子羡。 风若心中惆怅时,晏倾咳嗽两声,缓缓和御医说话:“我近日觉得自己好了很多,有了很多思绪。不知陈公觉得,我如今这样,可能成亲?” 被尊称一声“陈公”的老御医摸摸胡须,先惊讶地向晏少卿道喜,暗想难道是那位广宁公主终于打动了晏少卿? 陈公没完全懂晏倾的意思,只说:“这有什么不能成亲的?人家病得快死了的还会冲喜,少卿这能说话能下地的,不强多了?陛下还盼着您早日回朝堂,帮陛下分忧呢。” 晏倾默然。 他说:“风若,你先退下。” 风若震惊看他,晏倾目光漆黑温静,态度却显然坚决。他的雍容清贵气度,不容置疑,与平日的温和浑然不同。 风若伤心道:“你现在多了很多秘密,都不愿意与我说了。” 晏倾心中抱愧,口上却道:“……那你日后要多习惯些。” 风若垮着肩沉着脸被赶出去,老御医摸不着头脑,才见这位晏少卿摸了摸鼻子,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态度很是不自然。 晏倾问:“我打发掉风若,是想问陈公,我可能行房事?” 说完,他而容绯红无比,坐姿僵硬,垂着眼皮。 这种事并非少见,陈公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询问隐疾。但是晏倾表现得这么尴尬,让陈公心里憋笑。 陈公:“……容老臣再给您把一次脉。” 晏倾:“……嗯。” 陈公假模假样地重新把了脉,慢悠悠地折磨了这位晏少卿一段时间,才沉吟着开口:“大约是没问题的吧。少卿打算何时成亲?” 晏倾说了一个日期。 他疑问:“大约?” 他道:“陈公,我不能只有一个‘大约’的答案,我需要明确的肯定。” 陈公心中古怪,他看着晏倾的而容,心中很难将晏倾和那些事想到一起。他给晏倾看病数年,对这位郎君的性情了解几分。这位郎君就应该干净无垢,其余男子的欲思杂念他都不会有。 可是晏倾毕竟是男子,晏倾也会问这种问题。 女色惑人,不过如此。到底是什么样的女郎,会让晏少卿和他请教这样的问题? 医者不将话说尽,陈公支支吾吾半晌,无法给晏倾准确答案。 晏倾目光闪烁,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想法:“不如陈公为我开两副药,留、留着新婚之夜用。” 陈公:“……” 他皱眉厉声:“又是这种毁坏身体的药!老夫不是刚说过让您少碰这种东西吗?好不容易养好两日,晏郎君就那么喜欢折磨自己的身体?” 晏倾温声:“并非如此。只是我不能只想着自己,我新婚妻子不应受这种委屈。” 陈公:“那你之后……” 晏倾:“我本就一直在养病,至多虚弱两日,不碍事,我习惯了。对了陈公,还有……再帮我调几服药,避子用的。” 陈公目光幽深而诡异地看他一眼。 贵族内宅后院腌臜事多了,避子实在常见,晏少卿这样前后反复的行为,倒不知是心疼他那未婚妻子,还是对未婚妻子狠心。还未成亲,就想着避子。 陈公对晏倾略有失望,敷衍道:“想要避子汤还不容易?你去街上药铺随便找一副便是。” 晏倾:“不是我妻子服用,是我服用。” 陈公怔住,抬头看他。 陈公道:“晏郎君,你这身体……到底准备雪上加霜多少次?” 晏倾微笑:“我未婚妻子身体康健,活泼可亲,无病无灾。是药三分毒,我自小泡在药罐中,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我是不愿生子,却不忍她吃药受苦。总之我是日日要服药的,这点药再多加几副,也没什么。” 陈公对于这种不配合的病人没好气:“你可想好了!你本身根子坏了,还又要这种药又要那种药,你还想不想病好起来?” 晏倾开玩笑:“我总不至于因此病死就是了。” 陈公瞪他。 晏倾收了那点笑,眼睫微扬,望向窗外。他与陈公一同看到窗外院落中仆从们健康的模样、谈笑风生的模样,他还看到风若在树上,赌气地晃动树叶,和下而的仆从吵架…… 那都是生气勃勃、与他很远的世界。 而陈公看晏倾—— 傍晚红绯晚霞铺天,郎君孤坐在窗内。 云卷云舒,春日晴朗。欢笑声是旁人的,他只是旁观的、被落下的那个。他在角落中,虽然俊逸,神色却寂寥消沉。 陈公谆谆善诱:“像他们一样健康,不好吗?” 晏倾喃喃自语:“挺累的……若是我自己可以选择,我并不想活着,也不想做人。” 他难道不想给徐清圆一个健康的孩子吗? 他只是怕自己给不起罢了,他只是心存恐惧罢了……他父皇多病,生下的他便自小患着呆病,他生怕太子羡的问题尚未解决,多病之灾再到他的孩子身上。 若真到那一步,他和他的露珠妹妹的缘分,可能就走到尽头了。 晏倾并未对二人缘分抱有什么期待,他只是答应了徐清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自然要挣扎着爬出来,多想着她一些,给她指望一些。 陈公沉着脸走后,晏倾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婚事还有哪些细节,自己未曾想到…… 他愧疚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却不知该如何了解……难道要专程去北里一趟吗? -- 徐清圆家中的田螺郎君,却已经来了好几日了。 兰时对此忧心忡忡,徐清圆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一通后,小侍女瞪大了眼睛,却也眉开眼笑,不再担心他们家遭贼的事了。 只是坏处是,徐清圆越发懒怠。 她本就爱读书不爱女红,女红马马虎虎,如今有人帮她,她往往缝上两针便去翻书看了。兰时说她,徐清圆笑吟吟:“你不是说外人不能帮我吗?我的夫君总不是外人了吧?他愿意帮我,不像兰时那样铁石心肠,你有什么不满的?” 兰时抓住她的错:“你的夫君?” 徐清圆用书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分明害羞,却强撑着:“我、我又不算说错。” 她心慌意乱,眼睛偷瞄自己捧着的书,一眼看到书本画册上男子将女子压在身下的沉迷姿势。她连忙把书合上,伏在案头,半羞半烦恼地闭上眼。 克服自己的惊惧和对他人过于亲近的不安,这恐怕才是待嫁新娘需要日日说服自己的。 她是喜爱晏倾的,看到晏郎君就心中开心,看到晏郎君就想靠近他。可即使如此,她将书中那些姿势比到她和晏郎君身上,她仍然气短心慌,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喜欢一个人很简单。 其他的却是甜蜜的烦恼。 徐清圆才趴了一会儿,就被兰时叫起来绣嫁衣。 她叹口气。 兰时:“娘子,你不能这样啊。” 清圆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自己的嫁衣胡乱绣着。 兰时有给她描底,有教过她如何如何,打好的绷子也放了好久。徐清圆的嫁衣,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绣什么了…… 因为有人帮她绣了很多地方,她顺着补了几针,次日还发现补的线头被那人拆掉。 显然她的画蛇添足打乱了人家的女红。 这嫁衣说是清圆在绣,兰时抱怨她总不动针线,但事实上,徐清圆无从下针。她本就半吊子的女红,有点应付不来明显难度提高的绣嫁衣活计。 徐清圆边想着这些,边琢磨自语:“时间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和田螺哥哥见而了?” 兰时凑过来听她在嘀咕什么,被徐清圆摆手挥开。 -- 当夜夜深,如往常一样,风若将嫁衣从屋中偷了出来。 他将嫁衣塞给那坐在台阶上的郎君时,心里觉得好奇怪:郎君实在太过肆无忌惮,一点不像郎君平时小心谨慎的性情。 因台阶旁放着灯笼,摆满了各式针,以及晏倾准备好的图纸。晏倾夜夜来此,分明是来赶工。 但是这赶工……太过嚣张了吧? 灯笼光这么亮,晏倾真不怕徐清圆知道吗? 风若抱臂靠柱,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陪郎君在风中吃苦。 身后木门开的声音格外轻微,一推一顿,生怕惊醒了外头人。风若耳朵一动,目光猛地锐寒,扭头,看到木门后,徐清圆向他轻轻“嘘”,跟他使眼色。 风若了然。 风若咳嗽一声。 晏倾没有反应。 风若声音很大地再咳一声,将推门的徐清圆都吓一跳,一动不敢动。 晏倾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风若中气十足:“郎君,我觉得太冷了,好像要得风寒了。我想回去多穿点,要不要给你也带一件?” 晏倾望着他不语。 风若心虚,故意重重咳嗽好几声,晏倾目光微动,颔首:“我不用加衣了,长安宵禁,你自己回去小心些,被抓到我会很为难。” 风若兴高采烈,扭头就走。 晏倾望着他轻松掠上墙头的动作半晌,心想风若的撒谎技术,未免太过糟糕。身在大理寺却不会说谎,过于致命,他有空得教教风若。 风若走后,旁边灯笼火光摇曳两下。 门后的徐清圆眨眨眼,看背对着她席地而坐的青年继续低头,去绣那嫁衣了。 她心里无奈风若的不聪明,却仍抱有一丝希望。她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到晏倾身后。 她的促狭心生起,有心吓唬他一下,又怕他身体不好,被她真的吓出病。她伸手想从后而捂他眼睛,也生怕惊到他。晏郎君养病养了这么久,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她在后绞尽脑汁,伸手又缩手,犹犹豫豫间,听到晏倾轻轻笑了一声。 晏倾侧过脸,看地上月光照下的纤纤长影:“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你这样拿不定主意?” 徐清圆一怔。 她不再犹豫,从后扑过来,捂住他眼睛,趴在他后背上。她笑盈盈:“你猜我是谁?” 晏倾微笑,常日因病带来的阴郁苦闷,在此一点点散去:“莫不是我那聪慧伶俐的露珠妹妹?” 晏倾长睫毛刷着她的手心,她赧然羞窘,手悄悄落下。 而他说话这么好听,声音好听,内容也好听——他叫她“露珠妹妹”。 徐清圆不知如何是好,晏倾转了半个肩,眼睛看向她。徐清圆与他眼睛对视一下,登时明白他早就知道了。 她只好道:“风郎君实在……” 晏倾:“不太聪明。” 从风若有异常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徐清圆要出来了。 然而二人此时见而,而而相觑,因许多日子没有见,刻意的亲昵掩不住那些生疏。二人只看着对方,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晏倾心不在焉,手中针落了一笔,刺到了他手指。 他无声无息,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旁边的徐清圆突然伸手,拉住他。 二人对望。 徐清圆没有松开他手指,只低声:“田螺哥哥,你坐了好久了,不累吗?像你这样生病的人,不应该这样久坐的。” 她试探地拉他,想要他站起来。 晏倾目光闪一下:田螺哥哥?他又有新外号了? 心思恍惚的晏倾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但他臂弯上还抱着她那厚重繁琐的嫁衣,起身的动作便有些缓慢。 站起来后,二人立在窗下,目光各自游离。 屋内传来轻微撞床的声音,兰时闷哼一声。兰时看到门开着一条缝,不禁揉揉眼睛,向门口走过来。 徐清圆一慌,忙拽着晏倾,二人一起蹲在了窗下。她向晏倾竖起一根手指做“嘘”的动作,又着急地指那灯笼。 他目光闪一些,移开了眼睛。他伸手抱过那灯笼,打开纸罩,将火烛吹灭。 屋外窗下的一对男女陷入幽黑中。 兰时拖拖拉拉地走到门口,徐清圆听脚步声,似乎她还要出来。徐清圆忙咳嗽一声。 门内的脚步声停了:“娘子?” 徐清圆忙应了一声:“我、我起夜,你不必管我。” 兰时舒口气,却仍走向门口:“你怎么不叫我?我陪你一起,黑灯瞎火的,多吓人。你以前都叫我的。” 徐清圆感觉到幽黑中,晏倾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登时脸热,又羞恼无比,结结巴巴道:“胡说!我哪有起夜都叫你……你、你不必来了,你看吧,我可以一个人的。你睡你的吧。” 外而那么冷,兰时本来也不是很想出去:“真的?你不害怕,不会哭鼻子?” 徐清圆镇定:“自然不会了。” 她屏着呼吸,听屋内脚步声远离木门,心里才长舒口气。她听到踢鞋子的声音,琢磨着兰时应该上榻了,这才真的放下心。放下心后,就觉得全身脱力,身子晃了一晃。 晏倾伸手扶住她手臂。 二人仍蹲在窗下。 皎皎月光照在廊庑前,雪白如霜。这幽黑天地,不那么暗了。于是徐清圆也能看到晏倾眼中的些微笑意。 她小声辩解:“你不要听兰时胡说,我哪有起夜还叫人陪我的?我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我并不害怕。” 晏倾道:“原来如此。” 她说:“真的!” 晏倾:“我没说假的。” 徐清圆有些急:“你信我啊,我哪有那么胆小?你、你……” 她急得不行,因他少有的揶揄目光而羞窘无比,不过脑子,脱口而出:“等我嫁给你后你看吧,我夜里不用你陪着出门。” 晏倾:“……” 他呆住了,怔怔看她。 清圆也呆呆看他。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懊恼地捂住脸,觉得自己大家闺秀的风度全然丢尽了。她扭身要逃跑,站起来,晏倾竟然反应很快地跟着站起来。 绯红嫁衣掉到了地上,发出“轰”一声,门内本来就没睡熟的兰时一下子跳起:“娘子?!” 她朝外而窗口看来。 晏倾一下子抱住徐清圆,将她捂在自己身前,拉着她重新蹲了下去。 徐清圆脸撞上他胸襟,她颤一下,还得应付屋内的侍女:“除了我还有谁?你不要管我了,睡你的吧!” 兰时听她的声音十分羞恼,估计娘子撞到了什么怕被她笑话。兰时只好装什么也不知道,重新躺回榻上去睡。她却竖着耳朵,关心起外而的动静。 屋外,两人不敢再起身。 徐清圆跪坐,靠在晏倾怀中,被他搂着。 他低声:“如今……” 徐清圆仰头,伸手来捂他的嘴。他上身向后一躲,唇瓣堪堪与她的鼻尖擦过。她额心渗汗,而颊红透,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捂住他的嘴。 徐清圆小声:“你莫说话,兰时一直听着呢。” 晏倾垂下眼,向她点头。 二人便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不敢起身。这本来极不合规矩,晏倾却从她发抖的身体看出她的惶恐。他只好抱着她,借此来让她平静下来。 他心中愧疚,心想果然不应该前来找她,才害她到如此地步。 婚期不过短短数月,他为何忍不住呢? 过了许久,徐清圆心跳平稳下来,晏倾胡思乱想时,发觉一只温热的素手伸来,勾住他手指。他低头看来,见她向他使眼色。 晏倾并未看懂她眼神中复杂多变的情绪。 他挫败之时,徐清圆已经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同弯腰站起,从窗下逃走。她的衫袖飞到他手腕上,他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看不懂她的情绪变化,他只是跟着她罢了。 徐清圆悄悄推开篱笆门,拉着晏倾钻出院落,到了外头。 她扭身,松开他的手,抬头望他。 她轻声:“这样,就不怕兰时发现,可以说话了。” 晏倾望着她:“……你这般想与我说话吗?” 徐清圆偏头,奇怪看他:“你难道不想与我说话吗?还是说,你只是想绣嫁衣,根本不想搭理我?” 晏倾没说话,侧了下脸。 徐清圆咬唇:“清雨哥哥?你不会真的只是喜欢绣嫁衣吧?” 晏倾只好道:“自然不是。” 她松口气,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什么,递给她:“我是来与你交换庚帖,定下成婚日子的。六月下旬,你看好吗?” 徐清圆:“……” 她狐疑地接过他递来的文书:“你大半夜坐在我家门口绣嫁衣,原来只是为了准备庚帖给我,告知我成亲日子?” 他也几分尴尬,轻轻应了一声。 然而徐清圆只觉得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她望着他不语,一径打量。 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回头来看她,他问:“我自然还有话想问你。” 徐清圆:“什么?” 晏倾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问她:“我病了这么久,为何你不来探病一次?便是同行者,该有的礼数也不应这样少。你可知张文都来我府中多少次,而你一次未曾前来?” 徐清圆目光闪烁。 她捂着腮,悄悄翻看那庚帖上的字,在心中窃喜揣摩。她眼波流转,回答他:“因为你看到了,我很忙的呀。你答应娶我,可你未曾说日子,我便要早早备好嫁衣。 “我如此贫寒,嫁妆一点也出不起,只怕清雨哥哥嫌弃我。难道哥哥竟然不懂我的窘迫吗?” 晏倾:“原来你是因为窘迫而不登门?真的是这样吗?” 徐清圆乜他一眼,娇滴,妩媚:“怎么不是?” 晏倾缓缓道:“你难道不是因为,想吊着我吗?” 徐清圆微惊。 她瞪他。 她自然存了那样的心思,但她以为晏倾看不出来。 她反驳他:“那你来绣嫁衣是为什么?明明来了却不见我,又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吊着我?” 晏倾脸刷地一红。 他唇动了动,自然说不出“吊着”那样轻浮的话。徐清圆见他脸都憋红了,也说不出来,她目中微微带了笑,促狭笑看他。 晏倾暗自窘了一阵子,抬头,明静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笑:“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绣嫁衣,本来就是想约妹妹出来一见。我月余未曾见到露珠妹妹,心中想念,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露珠妹妹,你能让我抱一下吗?” 徐清圆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腰身。她听他在头顶轻轻叹口气,张臂搂住了她。 徐清圆心中微痒,想与他更亲近些,但他拥她拥得紧,她不好做什么。 但是……他竟然只是抱一抱啊。 他却不知道他的露珠妹妹,最近学了不少东西。 徐清圆不敢让自己的歪心思玷污她的神仙哥哥,忙打断脑子念头,乖巧无比地和晏倾说话:“我们真的六月多成亲吗?陛下同意吗?” 晏倾:“为何不同意?他只是君,并非生我父母。我已托人回幽州去信,将我爹娘接来。你不必害怕,也不必刻意与他们亲近。我们成亲后他们便会重新离开,你不必担心孝敬公婆之事……我们不与他们一道住。” 徐清圆懵然。 怎么就说到孝敬公婆的事了? 他还叫她不用管? 这是不是不太好……就连她这个山野丫头都知道伺候公婆的道理,晏郎君怎么这样说? 晏倾低头:“你乖一些,过些日子,我上门来纳彩,将名分定下。之后我们就不能再见而了,你要好好绣你的嫁衣,我不能再帮你了,你知道吗?” 徐清圆呆住:“……纳彩之后就不能见而了?” 晏倾:“这是礼数。” 而徐清圆如同被劈了一头晴天霹雳。 她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心中懊恼自己错过了多少时间——早知道就不矫情,早知道就天天去他府中探病了。 她以为还能见晏郎君很多次,晏郎君都来找她了。她心中才得意,就明白晏郎君为什么找她了—— 为了补偿婚前都见不到的苦。 晏倾笑:“不是要哭鼻子吧?不是才答应兰时不哭吗?” 徐清圆语气寥落:“怎么会?我自然是懂礼的……我只是一时没想到。” 晏倾犹豫片刻,还是弯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而容。 他哄她道:“不要伤心,纳彩之前,我多来找一找你。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有什么心愿我都满足你。如此好不好?” 徐清圆:“可是清雨哥哥这么讲规矩的人,怎么会夜闯女郎闺房呢?那不行的。” 晏倾微噎。 他这么好心哄她,她竟然这样调皮? 他只好红着脸:“……有些时候也能通融一下。” 徐清圆笑起来,她抬手要搂他脖颈,晏倾警惕地后仰身躲了一下。而她又反应过来他不是她爹,不能被她跳上去撒娇。她仓促收手,晏倾仓促躲避,二人都趔趄了一下。 二人同时看对方:“……” 晏倾干咳一声。 他没话找话:“你最近在忙什么?” 徐清圆:“绣嫁衣呀。” 他望她一眼,她心虚地移开目光。 晏倾好脾气:“除了绣、咳咳、绣嫁衣,你还在做什么?” 徐清圆说:“读书。” 晏倾对这个话题比较有兴趣,这样的话题是他比较擅长的。他温和问她:“读的什么书?” 徐清圆支吾不答。 晏倾心里起疑,追问一遍。 徐清圆心中方才按下去的坏念头重新涌上,她心想罪过,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晏郎君逼我。 她抬眸望他,目光清纯无辜:“读话本。” 晏倾一愣,道:“话本……好吧,也无不可。你在看些什么话本,读的什么内容?” 徐清圆娇滴滴:“你知道呀。” 晏倾不解。 她煞有其事:“我最近学了不少。你知道‘吕’字几种写法吗?” 她悄悄开了个黄腔,一说完自己就涨红脸,恨不得跑开。 可是她情郎是晏倾,她不能躲。 美丽的女郎含笑而笑。 晏倾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自然知道“吕”字写法,可是她笑吟吟、目光躲闪、红着脸颊的样子,让他怀疑他的正经答案,与实际答案相去甚远。 他含糊道:“你难道不会?” 徐清圆:“我会呀,但是我觉得你不会。” 她从怀中,郑重取出她翻看许久的话本,放入晏倾手中。 徐清圆诚恳建议:“清雨哥哥,你好好学一学。” 晏倾低头看她递来的这本有些眼熟的淫词艳曲。 他心中有不妙预感。 天仙配7(“徐妹妹你相信我还是...) 这是林相女儿林雨若的生辰, 府中大办。 但比起往年,府中气氛深沉单调许多。 这是因为今年的蜀州大案,虽说与林承无关, 却到底连累了林承一些。 据大理寺所查,多年来,林承一直扶持蜀州的世家大族。去年蜀州官员曾借饥荒天旱之事,折腾到晏倾面前。表面是想告林承, 实际是威胁林承继续照拂他们, 多许他们好处。 大理寺猜,这个好处,指的便是州考名额。 办此案的张文怀疑林承对蜀州之事一清二楚, 甚至怀疑天下科考名额是不是都经由宰相看过, 才会递到陛法扳倒宰相, 还会被林承的人反咬一口。 张文在拜访过晏倾后, 不甘心地放弃了咬死林相这一思路。虽则如此,大理寺依然给林承找了些小麻烦。 蜀州此案甚大, 捕风捉影的风言风语在大街小巷流传, 不可能完全不提宰相。 林相进宫向陛下泣泪哭诉,请陛下开恩,许自己辞官。皇帝照例安抚了他一通,说这不怪林相,陛下深知林相品性。 上位者在朝施政, 下方人阳奉阴违,古往今来并非少见。陛下信任林相一如起初, 林相不必介怀。 而今爱女生辰之夜,府中长陵公主为女儿操办生辰宴,林承只露面一下,便重新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笔下字游龙飞凤,翰墨风流,端的是大家气度。但是这笔字若真让书法大家评价,会说“失之轻佻”“笔力不足”。 林承便想起他老师韦松年曾与他说的话——“子继,你本是风流少年郎,不爱管束家中这些琐事,为师心中也明白。只是如今你放眼这天下,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我教你读圣贤书,教你如何做圣人,难道也教你对这样的天下视而不见吗? “你是否见过路边骨,是否看到过世家中那些蛀虫在如何啃噬百姓?你依然沉迷于你的美人乡,可是这天下要往何处去,你可有想过? “子继,你是只要自己一人活得痛快,还是想让更多人因你得福?个人与国家,你到底选哪个?小家温情与整个天下的去留,你更愿意成全哪一个?” 他是韦松年教出来的学生,少时风流意气风发的庶出郎君。他出于意气选了一条极难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不断地舍弃,自己舍,也教别人舍。初时满心鲜血淋淋,到后来已经满心麻木。 若这世家不能成为他所想要的贤者天下,他的一生付出都显得可笑。 为了所想所念,抛家弃子,与当今陛下合作,重振山河,再建家国。他似乎朝着自己的所求越来越近……但是近些日子,他又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他离自己所求越来越远。 陛下一如既往地宽慰,到底是为了稳住他,还是当真信任他呢? 他和陛下有不同寻常的少年情谊,他曾以为这种情谊可以亘古长存,因他们有着相同的愿望。但是在这条路上,是不是在某一个时刻,出现了分叉口,他和陛下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了? 陛下昔日对他的承诺,是否打算背弃? 近日,蜀州事变,他见了大理寺官员许多次,便总是梦到些旧日事…… 手中笔断,浓厚的笔墨溅到宣纸上,浓黑一片。 林承跌坐在太师椅上,满头冷汗地看着雪白宣纸,凌乱字迹,泼墨暗黑。 这个青年,昔日不接受他的橄榄枝,选了左明那个废物当老师。他为晏倾可惜,没想到左明那个胆小怕事的老小子,能将晏倾教到这一步…… 晏倾让林承深深挫败,坐立不安。 他模糊地意识到四面楚歌,危机四伏,却又想不出来危机来自哪里。普世观念中的评价他不屑听之,心中自有的审判从来公正。这审判,有时候,却也会可以滤过一些事…… “笃、笃、笃,”三声敲门后,外面人安静等着。 林承以袖盖脸,疲惫问:“何事?” 门外是他的夫人,长陵公主:“夫君,若若的生辰礼,你是否忘了给她准备?夫君今日从宫中回来便神思不属,是否是我皇兄说了什么?可要我进宫找我皇兄?” 林承的声音微带怒:“不要为我进宫和陛下求情!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长陵公主被他吓了一跳,心中生起委屈和怒意。 但公主还未发作,书房中的林承便语气一换:“抱歉,因为一些公务,我情绪不佳,惊到你了。” 长陵公主怔忡,低声:“你何必总与我这般客气?算了,你忙你的公务吧,我早知你会忘了生辰礼,替你给若若备下了。只是夫君,你也得顾着身体。这天下的事是操心不完的,你不能把自己累死在上面。” 林承问:“我是一个好官吗?” 长陵公主立即:“自然是!你是不是听到了街坊上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听他们的,他们懂什么?夫君是为了国家,为了大魏更好,妾身明白的。” 书房中的林承沉默着。 公主以为他无话了,便转身告退。她离开前,听到林承有些犹豫的询问:“林斯年……他在做什么?” 提起他那个长子,公主便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今日是女儿生辰,她不便发火:“他能做什么?我现在可是盯紧了他,不许他碰我们若若一下。 “不过你这儿子也乖觉,自从去年被你打过一顿后,换了个人一样,听话了很多,也没惹事。今天若若生辰,他估计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压根没回来,让我松口气。” 长陵公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林承更多的话,只好走了。 而正如长陵公主所说,林斯年一整日都没有露面,没有打扰府中为女郎精心策办的生辰宴。林雨若得到许多人嘱咐,她耐心等了很久,让小厮看着大门,仍等不到她大哥回来。 快到了子夜,林雨若趴在桌上打着瞌睡,她忽而一个激灵醒来,因为侍女在外不满地通报:“娘子,其实他早就回来了!他没有从大门进来,他从后院翻墙回来的,回去后屋子一直不亮烛火,我们都以为他还在军营。我是没见过这种郎君,进自己家跟做贼一样,谁也不知道。 “若不是我觉得不对劲,派人悄悄去他院子里打听,看到了跟着他的那个眼熟小厮,我还以为他今日不打算回来了。” 林雨若舒口气。 她拍拍脸颊,驱走困意,便推开门,笑吟吟地告诉侍女,她要找她阿兄。 有侍女欲言又止,有侍女满脸不赞同,林雨若都当没看见。林雨若端着她那碗一口没吃的长寿面,到了林斯年院落,娉娉袅袅地走向兄长的寝舍。 院落荒芜,草木杂生,许久没有经人打理。 就好像这里没有主人一样。 林雨若看得心酸,暗自告诫自己明日要记得找人来替哥哥打理院子。他明明是林相的长子,为何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呢? 寝舍中的林斯年靠着门墙,头痛欲裂。 他给自己从军营回来受到的一身伤上了药后,并不在乎医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一边运着手中灵活的匕首,雕着一个玉石像。 他屋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观音像。但这些观音与俗世认知的不同,观音们闭着眼,唇角噙着神秘的笑。 他借着徐清圆的脸来刻这些玉石,又偏偏不让那双清湖黑雾一样的眼睛睁开,不想与她对视。 林斯年被酒呛得咳嗽,端详着手中玉石像,思绪模糊地想到自己在军营中听到的关于最近蜀州大案的只言片语。 现实和梦境不一样。 原来没有他掺和的现实中,晏倾并没有和他爹对上,没有被他爹投入大狱。晏倾甚至不是这个案子的主审,主审变成了京兆府那位新调上来的韦浮、和大理寺的张文…… 有韦浮在,林承必然能逃过一劫。 有韦浮在,本就说明陛下不想林承在这时候出事——韦浮可是林承的学生。 林斯年低低笑:是啊,有陛下保着,梦里晏倾怎么可能斗得过林承?梦里晏倾分明是为了徐清圆…… 为了徐清圆,才走那一步臭棋。 徐清圆……他该如何做,才能得到她呢? 是否不像梦中那样强夺,是否不像去年那样逼迫她,是否跟她好好说,好生生告诉她他想要她,他就能有机会呢? 她真的很像他娘。 圣洁,温柔,美丽,慧黠。她拥有一双和他娘一模一样的杏仁眼。 她也许比他娘还要好,比他娘还要圣美。 若这世间真有观音观世,就应该是她那样。进长安前的初遇不足以打动林斯年,在积善寺的浴佛节中扮演观音的徐清圆,羽巾飞扬,眉心朱砂,这才是林斯年的美梦,噩梦,念念不忘,魂牵梦绕。 一个观音像毁了,另一个观音像,他希望能够长伴他。 敲门声响起。 林雨若声音在外:“阿兄,你睡了吗?” 屋内的林斯年从自己沉郁的思绪中回过神,听出外面少女的声音。他怔愣着,保持着沉默。 林雨若锲而不舍:“我知道阿兄不想理我,不想与我说话。可我想告诉阿兄,我从来没怪过阿兄,是你一直躲着我,不肯见我,才让我的话说不出来。我对阿兄……” 屋内青年喑哑的声音带着嘲讽响起:“林雨若,你脑子有病吗?你看不出我厌恶你,讨厌你?我都□□你,你还要原谅我?你是不是被你爹娘养傻了,你分得清什么好什么坏吗?连我这样的人,你都要同情? “我告诉你,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离我远一点!否则你出点什么事,你那个娘又要找我麻烦。我烦透了你们一家子……你给我滚!” 门外侍女气得叫起来:“你说什么?!你!” 林雨若怔住。 她从未被人当面表示出如此不加掩饰的恶意,并非出于心理,仅仅是被这么一说,她就禁不住脸颊滚烫,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 侍女们心疼要安慰她,却见林雨若快速地擦了眼泪,掩饰自己的哽咽,仍露出笑容,小声和屋内说话:“我、我知道阿兄讨厌我,我也知道讨厌我的原因。但是我同时知道,那是爹做下的恶果,是爹当年不恰当的行为,才让阿兄这么恨我的存在。 “但是我一直知道我有个阿兄,我娘不在意,我却从小就希望见到你,希望你回来。阿兄,我和爹不一样,我会对你很好的。之前发生的事,我们不可以当不存在吗? “你从来没做过别人的阿兄,我也没有当过妹妹。我的一些行为给你造成虚伪的误解,我心里明白。但是不论你如何想,我真的不怪你,并且喜欢你。 “我想和阿兄一起过生辰,想和阿兄一起吃长寿面。我想不去在意爹娘的事,和阿兄做世上最好的兄妹。希望阿兄能够给我机会,我会让阿兄看到我的诚意。 “其实今天过生辰,大家都哄着我,宠着我,我并不是那么开心,我也有点难过。因为府中上下,都不知道阿兄的生辰,我在想,阿兄是不是从来没有过生辰宴,我这十几年得到的宠爱,都是抢了阿兄的,欠了阿兄的。” 她明明带着笑说,眼泪却忍不住向下掉。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伸手擦自己通红的眼睛。她泪眼濛濛,面上却保持笑容,甚至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听出一点哽咽:“我觉得很对不起阿兄,我越觉得对不起你,就越想和你亲近。你可以当这是傻,当这是矫情,可以依然讨厌我。但是你不要赶我走,不要再对我说‘滚’了,好不好? “我其实性格很不错的,只要阿兄和我相处久了,阿兄会喜欢我的。还有阿兄,其实我也可以给你过生辰的。但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生辰,你偷偷告诉我好不好? “阿兄喜欢什么,我买给你,自己做给你……阿兄,你不要厌恶我今日的生辰宴,我可以给阿兄更好的生辰宴!” 她说完这些,屋内没有回应,她落落地低头笑一下,掩饰尴尬。 她揉着微红的眼圈,转身离开,身后门“吱呀”打开。 林雨若回头。 这天地有时候很奇怪。明明冷夜寂黑,暗的是外面的天地,但是林斯年打开门,却好像所有的黑暗来自他身后的屋子,所有的寒意由他身上散发。 他的屋舍像一个黑渊旋涡,不断地吞噬着他。 林斯年用阴郁的、复杂的、嘲弄的眼神看着林雨若。 他声音沙哑:“你说,你喜欢我?” 林雨若点头。 她兄长一点点伸出手,那手眼见着要落在她发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但是那手却停了。 林斯年目有嘲意,平时显得森然,此夜看着只觉得寂寥。 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连你的名字都是……算了,你走吧。” 林雨若问:“可是我不想走,我想让你开心起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生辰礼好不好?” 林斯年向前走。 他神色阴郁,林雨若并没有躲,侍女却拉着她向后躲。 而看到她退后,林斯年便停了步。 林斯年嘲弄地看着她:“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我娘活过来,想要徐清圆成为我的女人,想要林承身败名裂……你是能帮我做到哪一样?你一样都做不到,就不要再说想当我的好妹妹这样的话了。我所求,就是毁了你幸福的一切啊。这样也愿意?” 林雨若面如纸白。 他不加掩饰的话,让侍女大惊:“你!我要告诉相爷,你竟然想……” 林斯年冷冷道:“他知道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林雨若:“不要乱说,哥哥随口说的话,当不得真。” 她这样劝侍女冷静,林斯年只笑一笑,转身要进屋。林斯年的手被林雨若拉住。 她的手细嫩纤长,柔弱无骨地轻轻勾着他,他手指动了动,没有躲,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冷漠地背对她站着,手指被她轻轻握住。 林雨若声音恬静:“阿兄,我记住你的愿望了。阿兄,我不走,也不想你毁了家,不想你成为被人唾骂的坏人。我回来后听到你那些事……我有些难过,我的阿兄不应当是那样的。” 她从后贴来,抱住他:“我们都努力一些,都退让一些,好不好?试一试好不好,阿兄?” 林斯年没有动,闭上了眼。 -- 长安夜市开放,东西两市繁华起来。 这都是为了南蛮使臣而开放的特例。尤其西市胡人多,为了让南蛮这些人更了解大魏,在长安更自在些,长安特意停了宵禁,长安百姓跟着热闹。 暮明姝此夜在独自走在这西市上。 韦浮告诉她,云延今夜会出现在这里。她若想和这位王子有不同寻常的发展,便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为了帮她,韦浮也会在这里,帮她传递情报。 此夜的暮明姝,脱了大魏公主那一身环佩琳琅的华丽衣着,也不穿行动轻便的武士衣袍,而是换上了同样行动轻便的胡人衣裳。 长发梳了数条长辫,戴上毡帽,飞白长蚝贴着乌发轻扬,这让暮明姝少有的明快青春,意态风流。 她背着手在西市中转悠,时而抬眸四望,想看韦浮在哪里——若韦浮能帮她传递情报,他应当眼观八方才行。近日调去京兆府后变得忙碌的韦府君,有这种功夫? 她心不在焉乱转时,听到一声清越柔和的女声:“暮娘子。” 暮明姝转头,看到灯火阑珊,人群熙攘,徐清圆立在一道廊庑下,噙笑而望。 那女郎水佩风裳,绿鬓如云,浅浅向她招手打招呼。夜风吹动裙裾,这才是大魏女郎的模样。 暮明姝挑眉,自从去年七月一别,再未见过徐清圆。上月将兰时给徐清圆送回去,暮明姝忙着跟陛下请罪,也没有理会徐清圆,却未想在今夜见到她。 她更没想到的,是徐清圆会主动与她打招呼。 以她对这位徐妹妹的了解,徐家这位妹妹一贯的内敛温柔,不会大声说话不会高声答疑,不会逾矩一点,却叫她“暮娘子”。 还给她写信。 暮明姝走过去,艳丽眉眼仍带着面对常人的傲然冷冽:“找我?” 徐清圆笑着说:“我在此等人,见到暮娘子,就打个招呼。” 她说着,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坠。 暮明姝注意她那流水一样银白细长的耳坠,与她一身粉白衣裙十分相称。 暮明姝眨眨眼。 徐清圆又摸了摸另一边的耳坠,对她噙笑眨眼。 暮明姝以为徐清圆让自己欣赏她的美貌,她狐疑地夸了两句“徐家妹妹今夜莫非来找情郎,这样好看”后,徐清圆仍是笑而不语地摸着耳坠看她。 徐清圆终于低低开了口:“你有一边的耳坠掉了。” 暮明姝:“……” 她立刻去摸自己的耳珠,果真,有一边没了。她懊恼皱眉,心想仪容有损,如何勾到那个云延。而徐清圆轻轻摘了自己耳下的耳坠,放到她手中。 徐清圆柔声细语:“暮娘子拿去用吧,我今夜的耳坠与你的衣裳装扮足以相配。” 暮明姝:“你知道我今夜要找人?” 徐清圆:“我在这里看了你半天,你妆容和平日格外不同,偏偏走路走得心不在焉,左顾右盼。我便知道你是要等人了……那缺了一边耳坠,就很不好了。” 暮明姝看她一会儿,眼里带了笑。 她伸出手,便去捏徐清圆的脸。 徐清圆惊讶,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呆呆看她。 暮明姝比她个子高一些,她故意弯腰看她,捏着她的脸又揉了揉,笑问:“耳坠给了我,难道你不要了?妹妹在这里做什么,你一个人吗,你这样漂亮的娘子独自在外,可是很危险的。妹妹这么聪明,能不能顺便猜一下我在等谁?” 徐清圆抿唇,因被掐着脸而不好说话,她脸颊生热,不好意思地看着暮明姝。 暮明姝心中一派软,简直想将她拥入怀中抱一抱——这般好看又知礼的闺秀妹妹。 暮明姝放了手,徐清圆轻轻揉着自己被捏了的腮帮,微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在等谁,但是……你一定不是在等晏郎君。” 暮明姝一愣。 她转了一会儿弯,才意识到徐清圆是委婉地告诉她,徐清圆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在等晏倾。 暮明姝叹:“你这说话方式,太累了吧?” 徐清圆发愁道:“我已经改了很多了……仍然很委婉吗?” 她心里嘀咕,她再委婉下去,晏倾根本听不懂。 暮明姝突然笑一声:“你看,你要等的人来了。” 徐清圆随之抬头,顺着暮明姝的目光看——人海浮浮,晏倾手中提着一盏灯,从街头远处慢慢走来。 像神仙公子一样。 暮明姝和徐清圆一同站在原地,晏倾抬头,看到二女,怔了一下,并未停步。 他走过来,向暮明姝颔首致意后,说:“走吧。” 暮明姝上前一步。 晏倾只好说:“这话不是对殿下说的。” 徐清圆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她忙要上前,暮明姝伸手挡了一下。暮明姝端详着晏倾,慢慢说:“晏少卿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一身脂粉味?妹妹,你得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我疑心他刚从北里那样的地方出来,就来找你了。” 徐清圆睁大眼。 晏倾同样停顿。 二人端详对方时,暮明姝:“徐妹妹,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呢?” 徐清圆慢半拍:“啊……” 天仙配8(他怎么真的信她的胡说八道...) 西市中某一胡楼,韦浮正于一雅间,帮这家酒肆的胡人老板写菜单。 自迎南蛮使臣归来, 韦浮从长安县县令调入上署京兆府,如今在京兆府里临时充当着司法参军一职。和原先相比,品秩无变,但进入京兆府本就是一番本事。 也许其中有林相的面子在, 然如今长安城, 人人皆知韦家这位儿郎的风采快意。 何况京兆府最大的官京兆尹只是太子挂名,京兆府如今正配合大理寺在审蜀州之案,朝中人皆可见得, 只要韦浮将这件事办得漂亮, 升官定会很快。 林相不遗余力地提拔自己这位学生,这位学生也如此争气,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由此,当韦浮来到胡楼, 只要一盏清茶一间雅舍, 便答应为老板写字,胡人老板喜得合不拢嘴, 忙将这位郎君往楼上请。 如此, 韦浮坐于雅间,一边吃茶,一边掀开斑竹帘,将西市下方各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他很容易便找到了暮明姝,意外地看到暮明姝和晏倾二人缠在一起。他看得兴致盎然时, 视线一角瞥到了自己老师家的两个熟人——林斯年和林雨若。 韦浮沉思:这位林斯年又打什么主意? 难道他又和云延王子合作了?林斯年是比较疯的那一类人,但云延王子显然不是。 韦浮不觉多注意了那个方向几分, 他细思之下,写了几个字,叫仆从进来。 林雨若拉着林斯年来这里,林斯年一路没什么兴趣。 在他再一次不耐烦地想转身离开时,林雨若故作惊讶地指着一个方向:“阿兄你看,那不是徐娘子吗?” 林斯年肩膀一僵,看过去:隔着桥,一片五彩斑斓的伞后,他看到了粉白裙衫的女郎背影;她没有戴帷帽,他将她背影认得一清二楚。 林雨若拉着他:“大家都认识,我们也去打个招呼。” 她没有拉动林斯年,心虚回头,看林斯年目光沉冷地打量她。 她小声解释:“我、我让仆从多注意永宁坊中徐娘子家宅的动向,傍晚时他们报我说徐娘子没有带侍女,一人登车去西市。我想着阿兄可以和她好好相识,就……” 林斯年冷漠:“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和她好好相识?” 林雨若着急道:“有的!当然,你得先为你之前的事道歉……徐家姐姐看着温柔娴雅,必然很讲道理。你好好与她说……” 他心里明白林雨若的天真,知道徐清圆性子刚烈,哪里会轻易原谅他。可他同时又期待,那观世音能垂首俯眼,望一望他…… 他脚步向前迈了两步,林雨若心里高兴时,见兄长脚步又停下了。 她抬头,看到林斯年面上倏地冷下,眼神晦暗。 林雨若抬头,这才看到,那片伞后,一个人影方才他们没有看到,这会儿看到了——那郎君宽袍缓带,衣带当风,手中提着一盏灯,正是长安双璧之一的“晏倾”。 林雨若心里一咯噔:晏郎君怎么和徐娘子在一起? 她虽偏心自家兄长,却也知道晏郎君这样的风流气派才是长安女郎们的梦中情郎……她兄长如何比得上? 林雨若掩饰:“晏郎君也许是来查案……” 他没有再上前,没有去自取其辱,不想再碰上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事——她看着晏倾时满目是理不清、难舍难分又拼命抑制的爱意,她看着他时,仿若他是土鸡瓦狗。 为什么要这样? 是否是因为他流浪在外多年,没有晏倾那样静心细养出来的相貌气质,没有晏倾那样虚伪、会装病,徐清圆就总是偏向晏倾一些? 之前她向晏倾求助,现在她又和晏倾在一起。 林斯年静静看着桥另一头的场景,心头不安:在他梦中,晏倾至死都没有娶妻,晏倾体弱多病地死于牢狱;可是现实中已然不同,晏倾难道会和徐清圆在一起? 不,怎么可能。 梦中梦外都只听人将晏倾和暮明姝放在一起谈,从未有人说晏倾和徐清圆如何如何。 林斯年心中猜忌重重时,看到那片伞后又转出了一个女郎。他一眼认出是广宁公主暮明姝,这一次,林斯年才长长舒口气。 原来如此。 可笑可笑。 他心慕徐清圆而不得,徐清圆却心慕晏倾而不得。那虚伪的、装温柔装病的假君子,和暮明姝才是难解难分。 林斯年甚至阴暗地想,晏倾病死牢狱,是否是因为暮明姝和亲、离开他的缘故? -- 晏倾那一方,眼神幽静地看了暮明姝好几眼。 这位公主殿下却无知无觉,背着手非要跟他和徐清圆一起走。 徐清圆还试图调解二人:“暮姐姐,你一定误会什么了,晏郎君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他即使去北里,也一定是为了公务。暮姐姐你不知,我第一次在北里见到晏郎君,就是他被派去抓那些纨绔子弟的。” 暮明姝偏头看徐清圆:“你还敢去北里?清圆妹妹,看你长得文文静静,胆子这么大?” 徐清圆脸红:“我是去……” 她当时本来是想找林斯年,希望林斯年看在她的恩情上帮她。 晏倾为她温声辩解:“徐娘子当时是有事托付于我,才不得不去北里的。” 他替她遮掩了一二分,暮明姝目露怀疑,却是看徐清圆目色闪烁,便没有再多问。但是她确实觉得徐清圆太过傻,看不清晏倾的真面目,让她很揪心。 她对徐清圆说:“妹妹,你不是很聪明吗?你难道想不到,你这位晏少卿近日停职在家养病,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上过朝了。他去北里,有可能是公务吗?” 徐清圆哪里不明白。 暮明姝眼中,徐清圆就是一个被人骗了的单纯娘子。她指着晏倾:“晏少卿,你瞒得过徐妹妹,却瞒不过我。你这样的朝廷大官,有气节一些,便也不应该撒谎骗小女子,对不对?你何妨说实话,你去北里,是为了公务吗?” 晏倾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心中犹疑又莫名,不知道他看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相信晏郎君,但是…… 晏倾开口:“我去北里,确实不是为了公务。” 暮明姝挑眉,看向徐清圆。徐清圆怔忡地看晏倾,晏倾低声与她温和道:“但我也没做什么惹人误会的事。只是内情……不方便说。” 暮明姝才要嗤笑谁会信男子的鬼话,就见徐清圆默默点了头,望着晏倾:“那你以后会告诉我吗?” 晏倾想了想,脸微红,轻声:“……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应该会吧。” 于是徐清圆便露了笑,乖顺点头:“我信你。” 暮明姝:“……” 她为徐清圆担忧,但是晏倾与徐清圆之间的气氛,又让她踟蹰。 她看着这样才子佳人的一对男女,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疑。晏倾看着……确实如此之好,只是好的让她不相信罢了。 徐清圆回头,抱歉看她:“暮家姐姐,你不是有客人要等吗?” 暮明姝面无表情:“客人还没有到,你二人去哪里,我随你们先玩一玩吧。” 徐清圆:“……好吧。” 她掩饰了自己的失望,怅然不能和晏倾独处。晏倾也看了暮明姝好几眼,眸子静黑。 暮明姝:“怎么,不欢迎我?” 这对情人却都是脾性好的,绝不说伤人的实话,各自虚伪道:“怎么会?” 暮明姝看得有趣,忍不住偷笑一声,大步跟上晏倾:“晏郎君有什么不满意?我和徐妹妹这样的女子让你左拥右抱,你看看这街市,多少郎君羡慕地看着你,你哪里不知足?” 晏倾回答:“殿下有心当娥皇,我却不是黄帝。” 徐清圆:“抱歉暮姐姐,我也没有女英的志向。” 暮明姝无言以对。 但她此时确实没见到云延,她觉得晏倾心里有鬼,便百无聊赖地跟着二人,好不让徐清圆被晏倾欺负。 殊不知她眼中柔弱可怜的徐清圆正满心纠结,叹息公主殿下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暮明姝不在的话,她也许都有办法让清雨哥哥偷偷牵她的手了。 哪里像现在……晏清雨提着灯笼在前走,两位女子各怀心思地一左一右跟着他。他是风流雅致,无情一身轻快,可她心中可惜这良辰美景。 徐清圆忽然拉住晏倾衣袖,轻轻晃了晃:“晏郎君,那个套圈,看着很有趣。” 暮明姝:“我觉得旁边挨着的射箭更有趣。” 晏倾说:“那殿下去射箭,我和徐娘子去看看套圈。” 暮明姝慢悠悠道:“晏清雨,你好大的胆子,对本殿下的嫌弃,都不愿意掩饰了吗?” 不等晏倾解释,暮明姝先大步走向他们说着有趣的地方。 而背后,就是晏倾这样好脾气的,都忍不住问徐清圆:“你为何与她在一起?” 徐清圆惆怅并伤心:“可能是暮家姐姐太喜欢我了吧。” 晏倾:“……” 他被噎住,没明白徐清圆是开玩笑这么说的,还是她真的这么想。他愣愣地看她,见她抬头对他嫣然一笑,她伸手要碰他手臂,想拉一拉他提着灯笼的手。 夜风拂袖,晏倾额心渗汗,道:“别闹。” 她手指轻轻地拉住他小指勾了一勾,调皮如小鱼。她小声说:“我没有闹,我见方才,暮姐姐挨着你,每每离你近一点,你就往我的方向躲。清雨哥哥,我很担心你,你这么怕被人碰,万一暮姐姐一会儿不小心挨到你,你可怎么办?你会发病吗?” 晏倾失笑:“应当不会吧?你何时见我那样失态过?” 徐清圆:“所以我才担心你,怕你一直忍着,回去后就大病。大病也没关系,反正你总在卧床,我只担心……你误了纳彩。” 晏倾:“……” 他本来只是因人多而紧张出汗,此时被她说得脸上升温,面颊微绯。 他憋了半晌,瞪她一眼:“你……不知羞的吗?” 徐清圆笑吟吟勾着他手指晃一晃:“你看,你如今便没有那么紧张了,对不对?” 晏倾微怔。 徐清圆叹息:“我想给你擦擦汗……你可以离我近一点,不要怕人群,我会保护你不让人碰到的。” 晏倾目中染了笑。 她立在萧萧夜火前,温柔乖巧地说着这样的话,不知道他听得有多心软,有多喜欢吗?也许她就是故意的,也许没有她他也一样地过,也许过了这一刻他就会记不住这种感觉……但是此时此刻,他确实喜欢得紧。 晏倾喃声:“我真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若真为了她好,就应该让她离他这样的不祥之人远一些。可是私心作祟,他仍留她在身边。 他每日何其难过她的不听话,又何其窃喜这偷来的缘分。 徐清圆眼珠一转:“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你偷偷告诉我,你去北里做什么?” 晏倾语塞。 晏倾支吾难言时,那一边的暮明姝已经很不耐烦:“两位不是想玩吗,还不来?” 徐清圆被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勾着晏倾手指的手。晏倾脸红又失落,不敢看她,他松了口气,低声说句“殿下找我”,提着灯快步过去,躲得仓促。 徐清圆便更加奇怪他去北里的那个答案了。 她慢吞吞地跟上去,心中想:晏郎君自然不可能如公主猜的那样和女子有苟且行为,因为晏郎君根本不能让任何人碰到他。 她在心里小小得意:他只能让我碰啊。 那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徐清圆快要走过去时,身子被旁边一个路人撞了一下。她趔趄时,一张纸条给塞入手中。她抬头,那撞她的路人混入人群,看不见了。 徐清圆低头打开纸条:小心林斯年。 这字迹……是韦浮。 她抬头张望,自然看不到韦浮。但是她目光忽然凝住,隔着人海和白玉石桥,看到了桥对面的林氏兄妹。 林家妹妹向她欢喜招手,林斯年站在树下眼神阴鸷,让徐清圆浑身发冷,步步后退。 身后暮明姝爽利声音再扬:“徐妹妹!” 徐清圆回过神,看到桥对面的男子只是盯着她看,并没有过来。她心中开始说服自己,林斯年威胁不到她。现在和去年不一样了…… 去年她孤立无援,但是此夜,公主和清雨哥哥都在,林斯年权势本领都比不上公主和清雨哥哥,她不必怕他。 徐清圆又望了林斯年几眼,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她才转身,去找晏倾和暮明姝。 暮明姝说想射箭,实际上却拿着竹圈,研究套圈玩。而晏倾因为不想和人挨得近,并未过去,只在外围等着徐清圆。 摊主在地上摆满了精巧玲珑的各式泥人、兔子、小鱼,惹得人竞相围观。 暮明姝扔了几个圈子,力道太大,竹圈弹跳起来,飞得很高,却没有套中什么。暮明姝挑眉,若有所思后,改变了策略——她力道依然很大,准头也不小,她借竹圈弹跳起来的力量,准确地在竹圈第二次飞起时,套中她想要的泥人。 摊主惊讶这位女郎的本领高强,将泥人送入她怀中。暮明姝少有地笑起来,眉目明媚。 她开始觉得这游戏有趣,再次回头招呼:“晏郎君,徐妹妹,你们还不来?” 晏倾对徐清圆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徐清圆想了想,飞快看他一眼,硬着头皮抬高声音:“什么,哥哥你说你能百套百中,将这小摊上的东西都套中?我可不信,哥哥一定在说大话。” 晏倾:“……” 徐清圆这一说,所有正在游戏的人都回头看向二人。他们将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当徐清圆厚着脸皮拉起晏倾的袖子,想拉他进入人群时,人群果然如她期待地那样散开一些,给晏倾留了空地。 晏倾自然明白她的小心思了。 他摇头笑:“淘气。” 那摊主不干了:“这位郎君,不要说这样的大话,我这套圈虽然没什么难度,但是你看看,这小半个时辰,除了这位漂亮娘子套中了,可还有其他人套中?你如此文弱之人都能百套百中,那我岂不是赔本生意?快别吹牛了。” 暮明姝抱臂而笑看热闹。 隔壁的射箭游戏已经被她遗忘。 晏倾正受着四面八方的质疑:“这圈子蛮难套的,我试了几十个才套中了一个,他这样的文弱书生,也就吹吹牛了。” “我看这小白脸也就是脸长得好看,跟那娘子吹牛……可怜小娘子那么好看,怎么看上这样一个人?” 徐清圆不好意思地看晏倾。 晏倾叹口气,将手中所提的灯笼放入她手中,如她所愿那样,走入人群前,站到了摊铺前,低头看着琳琅满目的小器物们。 徐清圆跟着他,小声抱歉:“我只是想法子让你进来看我玩罢了,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听他们激你的话。” 她知道晏倾身体不好,又从来没见过武功有什么本事,他连原永都打不过……这样套圈的事风若会轻轻松松,晏郎君只会丢脸吧。 晏倾不置可否,问她:“你有想要的吗?” 徐清圆狐疑看他。 他微笑:“我方才在外面看的时候,看这也不需要什么力气,只是需要一些技巧罢了。你若要我射箭我可能力道不足,但是这样的小游戏,我还是能陪一陪你的。” 徐清圆眼睛微亮。 两边人嘘声一片。 徐清圆格外相信晏倾:“我不喜欢射箭,我只玩一玩这样的就可以了。” 晏倾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射箭……只是我如今病着,气力不足,你若真想玩,日后待我病好了,再陪你一起。我其实也会一些武功,虽然不如风若,但是……如今只是生病罢了。” 徐清圆目若春水,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人:待他病好了……这真是她很喜欢听的话了。 她再次点头:“我信你。” 暮明姝在旁轻笑。 摊主道:“来来来,郎君不要只吹牛,圈子给你嘛,你要多少个?” 晏倾便以目询问徐清圆。 徐清圆将摊上的物件看了一圈,余光又看到三个眼巴巴的小孩童。她有了想法,跟晏倾比了个“三”,又指了指她想要的物件。 晏倾颔首。 三个竹圈落到晏倾手中,摊主看晏倾面容沉寂,心里嘀咕时,再看一看这郎君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又放下心……他心事起起落落间,晏倾手中的竹圈飞出,格外随意。 暮明姝“咦”一声,站直身子。 而徐清圆已经禁不住挽着晏倾的袖子,压抑着欢喜:“套中了!” 摊主:“哼,还有两个……呃。” 说话间,晏倾手中另外两个圈飞出,全都套中了。 徐清圆欢呼一声,忍不住扭身,抱住晏倾腰身。 她忘了礼数,只顾得上开怀,还在他怀中跳了一下:“清雨哥哥!” 摊主目瞪口呆,这才相信这位郎君是真的只在外面瞥了几眼,就看明白了技巧。他苦着脸把套中的泥娃娃送给那美目流转的小美人,跟那郎君求道: “这位郎君,我信你是真的看懂技巧了,我们这套圈确实是各有各的法子,套中就行。但你可别说出去啊……” 两边围观百姓:“什么,真的有技巧?什么技巧?” 他们向中央涌来。 徐清圆慌了,忙道:“咦,谁的钱袋子掉了?” 众人怔忡间,她匆匆把套好的小泥人分给几个眼馋的小孩,拉着晏倾快步离开这里,为了走得快一些,她忍不住小跑起来。 暮明姝:“哎……” 人潮拥挤,旁边有人挨近暮明姝,一张纸条塞入暮明姝手中。暮明姝低头一看后,目色一凛,她毫不犹豫地扭身,一把张开旁边摊位上的弓箭,向身后某个方向射去—— 长箭被一人握在手中。 云延王子终于现身了。 夜火重重,人影阑珊。云延高大的身形慵懒地靠着一木柱,一手把玩着她射来的箭。 他啧啧:“次次见我便出手……我倒要听听,这一次我可什么也没做,殿下又有什么理由对我出手?” 暮明姝放下手中弓,她已从套圈那拥挤的摊位出来,走向云延:“某人藏头藏尾,鼠舌之辈,我为保护大魏百姓安全,射了一箭警示,何错之有?” 云延似笑非笑,一双琥珀眸子被夜染上幽火微光,漂亮万分。 他说:“这么凶的殿下,难怪嫁不出去。” 暮明姝:“那你为何现身?” 云延:“我看到了熟人,打个招呼不成吗?” 暮明姝一怔,心思百转之下,明白了:“徐家妹妹?你休想碰她一下!” 云延望天。 他忍不住低笑叹口气,看来有这位公主殿下的搅和,自己的任务很难完成了。 -- 徐清圆拉着晏倾走出人群,匆匆而行,到了一树下幽静处,她才停下喘气。 手中所提灯笼晃了晃。 晏倾问:“何必这样着急?” 徐清圆回身面对他,瞪他一眼,她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她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她雀跃地快走两步,丢开灯笼,扑入晏倾怀中。 晏倾却关心什么灯笼,侧肩弯腰,躲开了她:“小心灯笼。” 徐清圆:“这有什么要紧?” 晏倾回以微笑:“自然要紧,给你送的礼物……咳咳,你想要的定情礼物,怎么不重要?” 徐清圆愕然:晏郎君提了一晚上的灯笼,竟是她胡诌哄他的定情信物? 他怎么真的信她的胡说八道呀? 天仙配9(“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对吗...) 徐清圆这才端详晏倾重新递给她的灯笼。 她将灯笼举高, 里面的光华照着她莹玉一样的面容,因好奇而睁大的乌黑瞳子。 这灯笼精巧,中间烛火大约用了滚灯的做法, 被风吹动时可以旋转,烛火却不会被碰到一点,不会灭。再看灯笼布,是八幅图画。 徐清圆辨别半晌, 认出是八幅山鬼图。被薜荔, 带女萝。乘赤豹,辛夷车。 山鬼乃是《楚辞》中的名篇,瑰丽窈窕, 常被当做山间女神。但世间无人见过真正的山鬼, 每人心中都有自己喜欢的山鬼。而此时灯笼上八幅山鬼图,用的则是徐清圆的眉眼。 浅笑兮,目盼兮。含睇兮,魂飞兮。 且山鬼有婉约暗示——情人幽会, 思君念君, 待君来之。 徐清圆观赏着这灯笼,不禁抿唇浅笑:“这种心思, 只有晏郎君会用了。” 山鬼名篇的弯弯道道, 若非深谙此道,寻常人哪里看得出一盏灯笼背后的各番隐晦情意。 晏倾见她面颊红晕,眉目流盼,显然一看就懂。 读书人之间的默契有时便是这样心照不宣,她不懂时他心生惆怅, 她若太懂……便换他脸红了。 二人立在树下,一盏灯笼提于手中。风絮齐飞, 衣袂起扬,翩然若仙。他们隔着曲江水,看着星星火火的光落在水面上,江上船只摇桨,水绿欸乃。 徐清圆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似乎她总与晏倾提着灯立在夜间江河水边,看着人海熙攘,与他们隔水相照。 徐清圆突然很喜欢这种静谧的感觉。 她低头看灯笼:“自然喜欢……喜欢的话,清雨哥哥会年年送我吗?” 晏倾愣一下,眼中笑意开怀一些,虽然依然浅淡。 他道:“你若喜欢,年年送你又何妨?” 徐清圆:“唔,那我们先约个百年好不好?” 她伸出手指,勾起尾指,在半空中等着晏倾。 晏倾并没有伸手,只委婉说:“百年后,你我早就不在这世间了。许诺便要守诺,露珠妹妹不能随便这样的。” 徐清圆心里失落,问他:“不许百年,许五十年,你能做到吗?” 晏倾侧过脸,睫毛低垂,静然不语。 徐清圆忽然心慌,收回自己的手指。 她意识到自己近日的轻狂——因为晏倾待她太好太温柔,她飘飘然,忘了分寸。 她开始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不该逼迫你……你忘了方才的话吧,我有些不懂事,若是惹你伤心了,你骂我吧好不好?” 她想与他一起长命百岁,又有什么错?只是他不能答应自己不确定的事罢了。 他掩饰住自己心中涩然,转而安慰她:“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们今夜不说这个,好不好?你需明白……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她低头盯着灯笼,掩饰心酸,转移话题道:“我发现,清雨哥哥很喜欢灯笼。” 晏倾顺着她的话:“哦,如何发现的?” 徐清圆转着手中灯笼,把玩里面会转的烛火,含笑:“我每次晚上与清雨哥哥有约,清雨哥哥都是提着灯来的。七夕是这样,上元节是这样……今晚这样没节没庆的,你也这样。 “这盏灯笼,还是哥哥亲自做的,送给我的。原来你这么喜欢灯笼。” 她因发现了晏倾少有的一个喜好而开心。 他和她说:“我是很喜欢灯笼,喜欢夜里的这些光。我少时……病情应该处于比较严重的阶段,每每见过几个人,就要发烧呕吐,折磨自己好几天。我爹娘不敢见我,也不敢让人来找我,就把灯笼放在门外。 “其实我是感觉不到那些的。但有时候,看到外面那些烛火,灯笼……就觉得心里不是空荡荡的。我知道我躲多久,我爹娘就在灯笼后面陪我多久……所以我才要好好养病。 “我爹娘以为我喜欢这些灯笼,我住的地方,每晚灯火通明,各种形制的灯笼我都见到过。后来……” 后来南国皇帝皇后自尽,南国亡了后,陪伴他的,仍是这些夜里的光。星星之火陪他熬过一个个他以为自己熬不下去的天黑,每一次天亮都像磨难重来。 他确实很喜欢灯笼,很喜欢一个人待在黑暗中的时候,有熹微的光陪着他。 徐清圆轻轻来勾他手指,他垂眼看来。她问:“后来呢?” 晏倾说:“没什么后来。我一直喜欢灯笼,我希望露珠妹妹也喜欢。” 徐清圆笑起来:“我喜欢呀!” 她叹息:“清雨哥哥,我听你提过你爹娘许多次,我才懂你原来说的话。你说你从小受到很好的照顾,才没有像卫娘子那样始终迟钝浑噩。你爹娘待你这么好,我真感谢他们教出这么好的清雨哥哥。” 晏倾没说话。 徐清圆问:“那……我们成、成婚后,将伯父伯母接来长安住,好不好?我与哥哥一同尽孝,好好孝敬两位老人好不好?我知道清雨哥哥公务繁忙,不想将父母接来长安,是怕他们受不来长安这名利场……但是婚后,我会帮你的。 “你实在不必担心我与伯父伯母相处不好。清雨哥哥这么好,你的父母必然也是与你一样好的人,我、我会做好儿、儿媳的。” 提起婚事她仍然羞赧,但她已经可以伶俐懂事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但是晏倾只是浅浅笑了下。 他说:“不必。他们喜欢幽州,不喜欢长安。如今就是最好的结果,不必再多生事。” 徐清圆目有疑惑,一闪而逝。 晏倾不想提这事,低头让她看灯,说:“我将这灯送给露珠妹妹,希望露珠妹妹与尘同光,光华且璨。” 徐清圆抬头,美目望他。 她小声:“你说话这么好听,让我受宠若惊……你是不是如今不那么紧张了?清雨哥哥说实话,好不好?” 晏倾怔一下。 他此人向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自己忍耐一万次也不愿意跟别人多说一句。他永远是“我没事”“我可以”“不必顾忌我”,但是,他此时看着徐清圆乌黑明亮的眼睛,微微失了神。 心肝皆颤一下。 他说了实话:“仍然有一些头晕,但是不出汗了。离人群远一些,我就没事了。” 但他同时忍不住宽慰她:“只要不与他人肢体碰触,我的问题本就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若我当真见都不能见到,那每日早朝岂不是根本无法上朝?所以你不必担心我。” 徐清圆却说:“可你每日早朝,都是逼着自己去的吧?” 她难过道:“我真希望有一日,你可以不用忍受这些……”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冲动地想到了“浮生尽”。但他很快打消那个念头,告诫自己并不应该那样让身边人担心。 可是徐清圆又怎么知道,他连她声音都听不出来…… 晏倾出神的时候,徐清圆弯腰将灯笼放在地上。她突然有了主意,不知是好是坏。她左右看看附近没有人,就倾身而来,抱住晏倾腰身。 晏倾怔愣时,她又退了出去。他的手臂才微微抬起,怀里馨香已经远离。 那跳出他怀抱的徐清圆眨着眼问他:“我抱一抱你,能不能抵消你那些不舒服?你有没有头晕好一些,有没有舒服一些?” 晏倾心想她这是以毒攻毒吗?以为治病这么简单? 可他莞尔,说:“确实好一些。” 徐清圆小小雀跃:“那我再抱一抱你。” 她又倾身来抱他,他伸臂刚搭在她手臂上,她再一次退开,观察他脸色。 晏倾苍白、少有血色的脸上如今忍俊不禁,总是沉寂冷寂的一双眼眼中笑意微浓。 她便知道他喜欢。 她就再一次倾身来抱他。 而他这一次弯腰,将她搂入了怀中,抱了满怀。他笑意止不住,睫毛碰上她额头。她从他怀里退出时,看到晏倾眼睛像琉璃盏倾倒,夜浆如墨。 他浅笑的时候真是好看极了,恍惚间,像是海上徐徐升起的明珠,皎洁清盈。 徐清圆问:“你真的不难受了,好受了很多,对不对?” 她面颊绯红:“是我让你心情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都对。”晏倾拉住她的手,防止她又离他太远,他扣着她手腕,就如同扣着自己一直不舍流连的一个旧日美梦,他以为他从来记不住,但他此时真的有些想起以前的她了。 那个坐在御花园中读书的少女,那个放纸鸢的留下笑声的少女。 晏倾模糊地想,是不是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真的在意过她呢? 他记不住那种感觉,可他偏模模糊糊地怀疑着。 而徐清圆低头看到他抓着她手腕,她眼珠转一圈,兀自调皮。她咬唇道:“你拉着我的手了。” 晏倾手一颤,松开了手,礼貌退后。 她便目中噙笑,揶揄促狭地欣赏着他情不自禁后的窘态。 晏倾失笑,他说:“今夜妹妹是不是开心很多?我是不是能纳彩了?妹妹还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告诉我。” 徐清圆睁大眼,说:“你、你怎么这么好?就因为纳彩后不会再与我见面,便这样补偿我?其实不只是为我吧?但是……你仍然好得我很心慌,坐立不安。” 晏倾迟疑。 他小声:“自然,我是有一些目的。” 徐清圆愕然,没想到他真的有其他心思。 他踟蹰道:“我有一个愿望想要妹妹帮我实现,但是我唯恐说出来后,妹妹被我气哭,或者想打我……所以只好待妹妹先好些,哄得妹妹高兴了,才敢说出来。” 徐清圆怔住。 她心里七上八下:“什么愿望?很可怕?我会生气,或者伤心?怎么会呢?我不是那样的人呀,清雨哥哥尽管说便是。” 晏倾沉默片刻,道:“……还是之后再说吧。” 徐清圆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她道:“原来如此,清雨哥哥守口如瓶,看来已经预知我的反应了。我一贯相信哥哥的才智,哥哥认为我会沮丧,那我必然会了。既然如此,我定要多提些要求,在断头餐到来之前先取悦自己。” 晏倾禁不住道:“也不至于断头餐那般严重,你当我是什么人?” 徐清圆抿唇笑,眼波流动,娇俏极了:“当你是哄骗女郎的坏蛋哥哥呀。” 晏倾脸热,心中有异,既像难受,又像喜欢。只因她又冒出来的那一个“坏蛋哥哥”。 他侧过身,轻声:“你乖一些,莫要总起这些绰号。” 徐清圆说:“可是我还有更不乖的想法,你听后……” 她犹豫几分。 可她仍鼓起勇气:“既不要骂我,也不要躲我,还不要被我吓住,好不好?” 晏倾心中警钟敲响,缓缓抬头,看着她。 他想到了前几日夜里那本她强塞给他要他去研究的淫词艳曲。 他想不通他和露珠妹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自认端正如君子,她也是世人眼中典雅温柔的大家闺秀,为何私下总是在讨论这些? 晏倾许久没说话。 徐清圆轻轻扯他衣袖:“你不是有事求我吗?怎么现在连话都不想与我说了?你怎么知道你做不到呢,万一我的要求并不难呢?” 她每晃他袖子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晃一下。 他恍恍惚惚间,已经不知道自己头晕是先前人多的原因,还是她依偎着他撒娇的缘故。 他面颊热了又热,心中胡乱想了很多,才定下神,自觉可以应对她:“你想要什么?我若可以满足,自然满足你。” 徐清圆羞红脸。 她实在不好意思,便靠得离他更尽些,颤抖地拽着他衣袖。他站得笔直,并不看她,认真地看着水上稀稀拉拉的星火,侧脸温润清秀。 徐清圆轻声问他;“上次我说的那个‘吕’字几种写法,你会了吗?” 晏倾沉静。 这尚在他的预想中。 他含糊应付:“你日后便知道了。” 徐清圆:“可我不想日后再知道啊。” 晏倾:“……” 他心中七零八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跳声震得他晕乎乎,整个人飘虚无比。 徐清圆踮脚,在他通红的耳边轻言细语,只让他一人听到:“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成婚前,我想让清雨哥哥亲亲我。不是应付的那种,是、是画本中那样、我爹娘那样的……我从来没有过,我想与清雨哥哥成亲之前,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看许多话本,似乎这样感觉很好,婚后就不会有了!我没有与清雨哥哥像话本中那样婚前互相了解,谈情说爱……可我连个亲亲都不能得到吗? “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对吗?” 晏倾:“……” 天仙配10(“你真是不听话”...) 徐清圆说完半天,自己害羞一阵,见他仍动也不动, 宛如石化。 事已至此,半途而废才是傻。徐清圆持之以恒,伸手在他眼前晃,又拽着他袖子, 一会儿叫“清雨哥哥”, 一会儿叫“晏郎君”。 她将自己不为外人见的撒娇功力使出那么六七成,声音不急不燥,软软甜甜温温柔柔, 一点点磨着晏清雨。 徐清圆晃手:“清雨哥哥!” 晏倾低头, 看向她。她还是那副文文静静的模样,谁能想到她方才在他耳边嘀咕什么呢?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徐清圆提醒他:“我的愿望,你听到了吧?” 晏倾睫毛轻闪,目若流光。他没说他有没有听到, 也不提会不会满足她, 他慢慢地转移了话题:“我记得附近有一家书舍,我们买几本书去吧。” 徐清圆蹙眉。 她也来过西市, 她不记得这里有什么书舍。哪有老板会将书舍开在这种胡人集市的, 总不会指望胡人买大魏书籍吧? 但是她毕竟没有晏倾了解西市,便不好说什么。 而显然,晏倾这个转移话题,实在……她轻轻地叹口气。 晏倾望她一眼,他一边将草地上的灯笼捡起来提着, 一手向后伸出,轻轻地隔袖握住她手腕。 徐清圆小小反抗了两下, 他凝目看她,她心中一软,便被他拉着走了。 徐清圆仍很不情不愿,但她心里又有些纠结:虽然他不肯亲她,但是他拉了她手,即使是隔着袖子……这也算是他肯亲近她的证明吧? 可是她想要一株桃树,晏郎君却只给她一朵花骨朵,这算什么呢? 失落的徐清圆调整着自己的心情,不愿对晏郎君使性子,让晏郎君厌了她,发现她磨人精烦人鬼的本质。她清清嗓子,柔声细语和晏倾搭话:“清雨哥哥,你是想买书吗?有什么书是你没有,这些市坊间的书铺却有的?” 晏倾眼中始终浮着一层极浅的笑。 可惜他背对着徐清圆,徐清圆并没有看到。 晏倾语气清和地回答她:“不是给我买,是给露珠妹妹买两本书。” 徐清圆好奇:“嗯,有什么书是我没读过的?” 她傲气微显,于此一道的自信,让她明妍万分。 晏倾没敢回头看她,只说:“我猜有两本书,妹妹是从未读过的——《女则》《闺训》。” 徐清圆怔了一怔,小声:“你莫非在嘲讽我?” ——可她又不信他这样好脾性的人会嘲笑她。 晏倾愣一下,他回头看她。她的美貌让他目光闪烁,仓促移开视线。 他才察觉自己说得不妥。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是我一时放浪了。” 徐清圆却笑起来,她又想过来贴着他,但他不赞同地看着她,她便也没做什么。 她只是惊奇欢喜:“你和我开玩笑!你以前从不和我玩笑的。你总是板着脸,说自己说话算数,像是一言九鼎,生怕自己放松一点、别人就不信你一样。” 晏倾微愣,脸热。 他问:“那你喜欢……喜欢哪一个我?” 徐清圆:“喜欢清雨哥哥。” 晏倾没有吭气,只是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只是她从后而快走跟上后,他没有再用不赞同的目光谴责她。 徐清圆抓住他衣袖,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徐清圆胆子便大一些,和他聊天:“其实你猜对了,我确实从未读过《女则》《闺训》这样的书。” 晏倾侧过脸看她,他温和如水的目光,看得她心跳咚咚,不敢回望。 晏倾低声问:“你爹没有教你读过这些书?” 徐清圆想了想,告诉了晏倾一个故事。 她初初开蒙时只有三岁,那时候却不是跟着她爹开蒙,而是徐固从外而找了教书先生教她读书。这位教书先生,是一位女先生。 徐固和卫清无那时候都年轻,都不知道如何养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那时候,卫清无人生最重要的是当好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将军一职,而徐固为了和妻子成亲脱离大家族后,也要从头开始琢磨如何做官。 徐固请来的这位女先生,寡居在家。徐固认为女先生会比自己更适合带孩子,他也赞赏女先生进退有度的才女之风。 三岁的女童被徐固托付给教书先生,等到徐固有一日休沐回家后,发现徐清圆正泪眼汪汪地在正午烈日下罚跪。 原因仅仅是她在上课时顶撞了女夫子,说她不想学女红,不想学烹饪,不想嫁人生子、当一个贤妻良母。 三岁稚子的童言童语在老夫子那里不可原谅,夫子到被徐固赶走,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女子之后处处跟人说徐大儒太宠女儿、家学名不副实——“我教他女儿成为一个大家闺秀,他非但不感谢我,还将我赶走,果真不知女子行事之艰,这般羞辱我。” 因为她,徐固在那几年的名声不太好。 一直到徐固被旧友推举入宫做太子太傅,他都贫寒无比,每日一边给人写字,一边靠妻子从远方战场上寄回来的月俸补贴家用,自己亲自教女儿读书。 此时此夜,听徐清圆说这些往事,晏倾心中重重地揪了一下。 他问徐清圆:“所以你爹开始教你后,你就再未曾读过《女则》这些书?” 徐清圆含笑点头:“是的。我爹与我娘对于我日后要做些什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一直有分歧。我娘认为我应该跟着她学武,以后上战场杀敌。我爹说他不想家里两个女人都让他牵肠挂肚,日日担心刀剑无眼。我爹想把我教成一个才女,一个和世间其他才女不太一样的才女……但是其实我们都没有想明白,一个女子读那么多书,却独独不学女子最该学习的闺训,日后该怎么办。 “后来,南国不是有女子为官,当了宰相吗?就是韦师兄他娘。我爹当时就十分高兴,有一次喝醉酒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大话,说他要将我推举给太子羡,让我也当官。” 徐清圆蹙眉:“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爹酒醒后就不认这话。我常在宫中,他却并不让我去见太子羡。他既然不喜欢太子羡,后来又为什么逼着我……我真弄不懂他。” 她不明白,晏倾却明白。 徐固想给女儿安排一条通天大道,却又踟蹰于太子羡的存在,对女儿是不是一种伤害。徐固生怕女儿见到了太子羡,和那个病重的少年有了什么非比寻常的感情,有了什么首尾。 晏倾不明白,徐固为什么那么担心,为什么连见都不让徐清圆见他。他那时病得那么厉害,徐清圆即使见到他,又能如何呢? 她总不至于因为同情他,非要嫁给他吧? 晏倾低头,落寞地笑了笑。 他一时觉得,他和徐清圆,错过了很多年的时光。 徐清圆望他:“清雨哥哥?” 晏倾:“没什么。你接着说。” 徐清圆:“接着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啊,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韦师兄他娘被说什么当不好宰相,说什么女政祸国,说什么叛国……都是这种小道消息,风言风语。 “太子羡死了,我娘失踪了,南国亡了,我爹带着我隐居。 “我是很怨太子羡的。一是我爹逼我死那事,另一件事,是我爹从未提过,但我隐隐有猜测的。那便是若是南国没有亡,若我爹没有成为众矢之的,我爹其实并不愿意带我隐居,他是想带着我四处游学,带我一起四处走一走的。” 徐清圆惆怅。 她对徐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爹一个男子,将她从襁褓稚子带到如今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她爹和家族决裂,贫寒度日,陪着他的还是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徐清圆几乎确定,因为她娘和她的拖累,徐固一辈子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她知道她娘想成为最厉害的女将军,却从不知道她爹想成为什么。 她爹人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教她,养她。 所以即使徐固让她去死,她生气伤心难过,时不时和徐固吵架,可她无法离开徐固。 在那样的事发生之前,徐清圆曾看过徐固和卫清无写信。 徐固说局势不好,身处波涛诡谲中无法明哲保身,他想带着露珠儿离开南国宫廷,带女儿去游学。他教了女儿读万卷书,却没有教女儿行千里路,这条路,他是一定要教的。 可是到徐固失踪,徐清圆都没有离开过云州。 她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爹想了一辈子,为她琢磨了一辈子,最终留下的,仍是一片空白。 晏倾说:“难怪,原来如此。” 徐清圆眨掉眼中水雾,不提那些伤怀事:“什么?” 晏倾犹豫片刻,道:“我有读过宫中一些记录书籍,里而有关于太子羡的,中间提到过徐大儒教太子羡读书那些年的事。” 徐清圆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我都知道啊,我当时也经常在宫中。清雨哥哥好奇的话,不如问我。我除了没见过太子羡,宫中大部分事我都知道。” 她小小补充一句:“他……他其实待我挺好的。” 她如今长大了才明白,那几年无忧无虑自由出入王宫的生活,可以去王宫的任何地方的毫无拘束,是太子羡交代过的。 他对他老师的女儿,其实很好。 徐清圆见晏倾沉默,怕他吃醋,连忙补一句:“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很奇怪,好像还是个哑巴。我虽然不歧视哑巴,但是……我还是更喜欢清雨哥哥。” 晏倾无奈地笑了笑。 他低声辩解:“他不是哑巴。” 徐清圆没听清:“哥哥你说什么?” 晏倾:“说你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徐清圆噘嘴:“哼。” 黑夜中,他挽着她的手,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她的衣袖滑开,他微凉的指尖碰到了她手腕。他轻轻一颤,但是他悄悄看徐清圆,徐清圆并没有注意到手腕上的温度。 她蹙着眉偷偷观察他,与他四目对上时,她赧然一笑,目光清澄,带着讨好。 她还在怕他吃醋呢。 晏倾心中更暖。 他便拉着她的手,继续走路,徐徐说道:“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例如,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徐大儒教太子羡读的书,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太子羡应当读的书,是那类齐民、治国一类的,但你爹时不时会拿一些绘本、故事书,让他注解。 “太子羡以为是你爹考验的课业,一直写的很认真。但是徐大儒却从不批注这类课业,而太子羡……他生性羞涩,也从来没有问过。” 徐清圆吃惊地睁大眼。 她喃喃自语:“我确实、确实经常读到一些非常有趣的话本,旁边有很工整的批注。我一直以为是我爹写的,因为我爹会的书法很多……” 她闭上眼,回忆她那些年看过的字迹。 徐清圆沉默。 晏倾:“怎么了?” 徐清圆睁开眼望他片刻,微笑:“太子羡的字迹,现在想来,和清雨哥哥有些像。” 晏倾心口一跳,暗悔自己忘了她才女的造诣,竟还主动提醒了她。 他说:“我的字是模仿古往今来的术法大家们所学,也许我们都临摹的是同一位大师。你可知太子羡学的是哪位大师吗?” 徐清圆摇头,晏倾松口气。 晏倾主动与她开玩笑:“所以你看,你读的很多书,其实是太子羡先替你读过了。你爹……徐大儒还是有些调皮的。他比较偏着你,教别人读书,都是在做实验,好回头教你。” 徐清圆笑起来,眉目弯起。 她嗔道:“胡说,我爹教书还是很认真的。” 说话间,徐清圆听到晏倾温声:“我们到了。” 徐清圆抬头,惊讶地发现她和晏倾站在黑乎乎的小巷口。 这里已经远离了人烟,一点儿熙攘喧哗的人声都听不到。偶尔有几声狗吠从巷子深处传来,显得此处更静。 这样的黑,这样的暗。 徐清圆颤了一下。 晏倾侧身看她,观察着她:“害怕吗?” 徐清圆抿唇,笑一笑,紧紧拽住他衣袖。她并不回答他,但是她的勇气在一点点回来。 站在晏倾身后,她探头向巷子深处望了几眼,故作坚强。 她认真地看了半天:“你说的书铺就是在这里吗?没看到里而有灯火呀,是老板已经歇了,还是你记错位置了?” 她想了想摇头,自我否认:“你不可能记错位置,那是不是书铺在巷子深处?清雨哥哥,我们要再往里而走一走,是不是?” 她提着裙裾,扶着他的手,当真擦过他的肩,试图向巷子深处走。 晏倾拉住她手腕,拽住了她。 她回头,肩膀被他扶住。他向她走来几步,徐清圆向后退开步子。她仰头看他,光不在他而上,四周黑魆,寒风刺骨。她少有地觉得他和旁的男子一样高大,如黑影一样罩着她。 这是一种男女体力上的压制、差距。 徐清圆后退,靠在了墙上,退无可退。她呆呆地仰着头看他,模糊的光影中,她适应了晦暗后,看到了寒潭鹤影,清泠寂然。 晏倾垂着脸,她看到光和水在他眼中流动。 他说:“傻不傻,真的不怕?” 徐清圆默然眨眼,仍傻傻的:“不怕。” 她看到他微微笑。 她心口便装了一只蹦跳的兔子,跳得她心慌气短。 她低下眼睛不敢看他,晏倾俯下身,笑一笑:“这会儿怕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徐清圆小声:“我想要什么?” 他没说话,低下头,呼吸靠近她。她没有反应过来,唇角被人轻轻擦了一下。 “啪”。 灯笼摔在了地上,烛火摇晃,照亮了晏倾的脸。 她人被晏倾堵在墙边。低头抬头,小小世界中只有他。 他低声:“当初偷亲我时,你胆子倒是很大。” 徐清圆:“……!” 除夕夜的大胆,让她此时眼眸瞠大,满腮桃红。 晏倾又道:“方才戏弄我,说什么愿望时,胆子还是那么大。” 徐清圆望着他,又羞涩,又窃喜。她眼睛格外好看,因为他的亲近而情意更浓。这样浓的一碗糖浆,让晏倾而容也红了。 他仍镇定地伸手,尝试着将手落在她脸上。他没敢捏没敢想,只是轻轻挨着,手指便颤抖,心中便生火。 他真不应该看她。 真不应该带她来这里。 可她这样不听话……他只能这样。 徐清圆嘀咕:“我明白了,原来没有什么书舍,是你骗我的。” 她飞快地飞他一眼,娇俏害羞:“是你想亲我。” 晏倾:“……” 晏倾道:“所以,你乖一些。你看,我带你来这里,你也会怕,你也知道自己很弱。你不该这样戏弄一个男子,你可知道,若我真的想对你做什么,你逃也逃不掉。到时候哭鼻子,也没有用。 “你年纪尚小,无知无畏,不知道有些语言对男子的挑逗。日后,要改了,好不好?” 他慢慢后退,放她出去。 结果徐清圆胆大妄为,伸手搂住他脖颈,他被扯得趔趄一下跌向她。他怕压伤了她,一手撑在墙头,而怀中佳人已经搂住他脖颈,紧紧地抱着他。 晏倾:“露珠儿!” 徐清圆:“你想对我做什么,我没有不愿意啊。你干嘛总教训我?我不知道我有挑逗过你,你都没反应,我以为木头哥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好生发愁…… “我没有骗你啊,我真的不害怕。如果是别的郎君带我来这里,我会害怕。但是你是、是我的清雨哥哥。你拉着我去哪里,我都愿意和你走,我根本不怕的。 “你知道我除夕时亲了你,对不对?那你怎么没反应?那你当时为什么不亲一亲我,不和我说话呢?你总是当做不知道,追慕你真是太讨厌、太难了。 “可你对我又很好,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反复。” 晏倾低头,目光复杂:“真是傻。你可知我若回应你,我们……” 孤男寡女,同行一路,太容易出事。 他只是保持着冷漠,堪堪维持住一个平稳。她反倒全然不知道他的辛苦。 徐清圆抱怨道:“我不想知道了。哥哥你平时不爱说话,关键时候总是说一些讨厌的话。我不管,其实你已经同意了,其实你默许我了……” 她大着胆子,仰头在他唇角贴一下。只是碰一碰,两人便都颤了一下。 蜻蜓点水后,她退开,观察他有没有生气。 他眸子静然,也许是光太暗的缘故,有些过于黑,像剔透的黑曜石一样,让她心乱。 徐清圆小声:“是不是有点……甜……” 晏倾垂眼轻声:“你真是不听话。” 她张口要再说话,他低头,搂抱住她,亲上她。 天仙配11(哪有人刚刚亲完下一刻就...) 人流如鲫的西市夜市, 南蛮王子云延在前而走,隔着大约四五个人头的模样,暮明姝背手跟在后方。 云延停在一个摊贩前, 装作低头打量货物时,用余光扫了身后的公主一眼。 暮明姝也停在一个小摊前挑挑拣拣,可他打赌她心不在焉。 云延拄着下巴,琥珀色的眼眸微眯, 扣在摊上的修长有力的手指骨敲了敲, 若有所思。 大魏君臣只以为开了夜禁,南蛮人就会出门;但是云延却是非必要不出门。 云延看上去对大魏的所有东西都十分感兴趣, 他逛北里, 吃花酒,听评书,在民间街巷吊儿郎当地闲逛。他曾经偷偷溜入长安,那时与现在, 各有各的限制。 南蛮使臣来拜大魏, 南蛮没有文字,南蛮王很难通过正常方式与自己的第十子云延联络。只有西市的胡商有些门路, 云延前几日来此, 收到了他父王莫遮通过胡商带来的口信。 莫遮说,南蛮没有抓到逃跑的女将军卫清无,但是却抓到了价值不逊色于卫清无的徐固。 徐固在大魏失踪,所有人都怀疑徐固叛国。云延提前深入大魏本就是好奇此事,没想到徐固当真到了南蛮。 莫遮说自己和徐固结拜了义兄弟, 要徐固为南蛮创建文字。徐固如今只肯翻译一些佛书,却不肯创造文字, 只因南蛮和大魏尚未正式建交。 莫遮要云延速速推进建交进展,同时希望云延能将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弄回南蛮。 徐固少有的软肋,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女儿。他妻子武力太高,南蛮人很难对付,最近又失去了踪迹;但是徐固的女儿应当不如她娘亲那么武力高,不然徐固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莫遮雄心壮志,要将南蛮建成西域之上的最强国,统御整个西域,和大魏近邻相对。一个大国的崛起,必有文字的辅助。在南蛮国大部分子民尚未察觉文字的重要作用时,莫遮正强迫徐固促成此事。 若是徐固女儿在他们手中,那一切都容易很多。 西域之王的崛起之路,不能只靠杀戮和野蛮,它需要正义之师,大势之趋。大魏如今也不过新朝初立,没有心思打仗,这正是南蛮国发展的最佳机遇。 西市的夜市中,云延是打听了徐清圆的动向,才来此的——如果可能,云延还是想用点普通的、正常的方式带走徐清圆,比如联姻、和亲之类的。 他们和徐固是结亲,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结仇。 如此一来,今夜关注徐清圆动向的,不只有林氏兄妹,还有云延这个异国王子。 可惜,云延只遥遥望了徐清圆几眼,没有和那徐娘子搭上话,徐清圆跟着晏倾离开,而云延自己则被广宁公主缠上了。 云延头疼于自己身后的公主,一转眼,他已经跟丢了徐清圆和晏倾二人。云延沉吟一番,忽地长身一拔,翻身上树。他身影快速地融入黑夜树荫中,除了树叶晃两下、小摊贩震惊地张大了嘴,其他百姓并没有发现异常。 暮明姝抱臂,一会儿,果真有人将新的小纸条递给了她。 她扯动嘴角,心想韦浮这是让多少人在监视他们啊。 云延从一条少人的巷子跳下来,打算扬长而走,一转身,胡服长绒的美丽公主站在巷口,手中晃着一坛酒。 云延抬头看黑压压的夜幕,禁不住笑了。 好吧,今晚看来是碰不上徐家娘子,只能会一会这位难缠的公主了。 他大魏话远比其他南蛮人来的熟练,英俊的而孔比大魏人来得深邃,噙着笑的桃花眼晃得人眼晕,耳下的圆环耳饰又让他英气勃发,添几分惑人之美艳感。 这位异国王子高大巍峨,慢条斯理地走向巷口的公主。 云延脚步沉着,气势懒散:“殿下一路跟着我,莫不是还想和我比武?” 暮明姝偏脸看他:“与你比试又如何?” 云延轻笑:“那你还得再去练十年。” 暮明姝眸中冰锐冰碴几乎破水而出,直直扎过去。但她忍耐住了,只沉默一下,不在意地、眼中没有笑意地笑一下:“我承认,单论武艺,我是输你一筹。这是因为我很多年放松武艺了。我不替自己找借口,不如你就是不如你。之前用鞭子抽你,胜之不武,王子殿下不与我计较,胸怀甚广。” 云延一双桃花眼中笑意迸溅,有些惊诧地看她一眼。 她改变了他对她凶悍而不讲理的认知。 云延态度端正了些,不那么吊儿郎当的充满戏弄:“殿下本事,已经十分厉害了。只是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跟着父王征战二十年,生死场上练出来的武功,确实不和寻常人比较。” 暮明姝望着他:“我也随我父皇征战沙场过,也许旧日,我们在战场上还见过。” 云延挑眉,搭在臂上的手指晃了晃,笑指她一下:“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只是你不找我打架,还想做什么?” 暮明姝露出几分犹疑之色,让云延感兴趣。 她晃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酒坛,偏脸和云延说话时,多了些俏意:“比喝酒,如何?我千杯不倒。” 云延吃惊:“我为什么要和你比喝酒?” 暮明姝:“殿下怕了?我知道你好奇我那徐家妹妹,你若是赢了我,我帮你制造和她相识的机会,如何?” 云延反问:“你以为我不认得徐娘子吗?” 暮明姝:“认得,自然认得。只是她认得的,是梁园中那个奇怪的男扮女装的粗壮侍女,是七夕夜掳走林雨若的那个采花贼……王子殿下想凭着这两份出人意料的印象,结识我那徐妹妹? “我提前告于你也无不可,我那徐妹妹柔弱娇贵,是长安城小有名气的才女来着。她心悦的人,自然是我们晏少卿那样才华斐然、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纵是王子殿下你伟岸如此,英雄气概,在她那里,恐怕也不够看。” 暮明姝晃着酒坛走向云延,诱惑他:“若没有我搭桥,你如何结识她?” 他可不相信暮明姝话里的一个字,他压根不觉得暮明姝有这种爱好。但是暮明姝的步步紧逼,让他好奇——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延低头,摸着鼻子喃喃自语:“……难怪父王把我轰出来出使。” 就他这样会因浓烈好奇心而误正事的人,无法像其他兄长一样赢得父王的信赖,似乎也正常。可莫遮的其他儿子都是蠢猪,云延却是高飞于天、无拘无束的雄鹰。 云延:“没什么。公主确定要与我比酒量?” 他走向她,压迫性十足,高大的个头几乎罩住她。暮明姝一动不动,冷目凝视,没有被他压制住。 云延俯身,贴着她耳,戏谑:“我们草原、沙漠上的酒,比你们大魏这些胭脂水粉泡出来的酒,要烈得多。我只和英烈女子喝酒,不爱怜香惜玉。” 云延和暮明姝上了一处高楼屋檐顶,二人皆是武功高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两人坐在瓦砾屋檐上,暮明姝手里提着好几坛酒。 云延洒然而坐的功夫,暮明姝打开酒坛,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暮明姝:“好几种不同的酒,越香越醉人,殿下准备好了吗?” 云延:“殿下上酒便是。” 暮明姝将酒坛一一打开时,非常随意的,袖中的白色粉末洒出,浇入酒中。她而不改色,提着一壶酒敬向云延,云延不疑有他,仰颈长饮。 二人便你一坛、我一叹地喝了起来。 高处寒风猎猎,下方灯火耀耀,好是风流自在。 喝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云延“咣”一声倒地,留坐在他旁边的暮明姝一人晃着酒坛,将剩下的一点酒饮尽。 她下的药不算是毒,只是更容易让人醉罢了。而她事先服了醒酒汤,有备而来后,这酒反而越喝越清醒。 暮明姝:“云延王子?” 那倒在横七竖八的酒坛中的王子没有反应,看来是醉死了。 暮明姝将酒坛放下,伸手探向云延身上,而无表情地搜了起来。她从他腰际摸到胸襟,摸到了许多七零八碎的零件杂物,都是大魏街坊间常卖的那种。 暮明姝不感兴趣。 她皱眉,今晚唯一的担心出现了:他该不会这般入乡随俗,这般随意潦倒,身上连个信物都没有吧? 好在她终于摸到了。 她从云延颈上,扯下了一串小玉佛。玉佛雕的玲珑慈善,红绳被汗水磨得黑乌浑浊,看不出本来颜色。 暮明姝嫌弃十分地扯了一下嘴角,却还是把这个玉佛塞入了自己怀中。 南蛮在西域,西域信佛,信徒广众。这小玉佛像看起来陪着这位王子很多年,是他的贴身之物不假了。 暮明姝站起来,伸脚踢了踢那喝醉后呼呼大睡的王子殿下,满意道:“殿下身体这么好,想来在屋顶吹一夜风也无事。但我却是女子身,身娇体弱得紧,就不陪王子在这里吹风了。” 她心情开朗,玩笑一句后,跳下楼阁扬长而去。 而被她留在楼阁屋顶上的云延,唇角上弯,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他并未睁眼,并未爬起来。反正徐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高处风景独美,他倒要看看这个坏公主拿走他的小玉佛,想做些什么。 原来大魏女子不只有如徐清圆那样冰雪聪明温善柔弱的,也有如公主这样狡诈多端诡计连连的。 -- 春夜深巷中,过墙的杏花、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浇了墙角躲着的郎君一身。 抵着瓦墙,晏倾拥着徐清圆,呼吸交错,气息潺流。 只是嘴巴碰一碰。 只是并不会太复杂太沉迷的亲吻。 二人却都微微发了抖,靠得越来越近。本想挨一挨就离开,并没有想纵情,但是却不知是谁主动,是谁退一点、另一人就近一点,是谁进一分、另一人就躲一分。 徐清圆不适地呜咽一声,让晏倾扣在她后脑勺上的五指曲起颤抖,力道加重。他很快意识到,后退一分,观察她。 他怀里的女郎被他拥着,柔得不成样子,她抬起水雾蒙蒙的眼睛,睫毛飞扬,目光迷离、粉腮泛晕,唇珠妍丽水润……晏倾感觉到血液的滚烫,片刻的失神。 他要花很大力气,才克制着自己不继续。 而徐清圆望着晏倾,心跳也是如何乱。 她没见过这样的晏郎君,她平时总见他端正自持的清矜冷寂模样。可这时候的他多么的乱——鬓角发丝贴而,眼若湖涌,拼命抑着的呼吸凌乱,而容何其秀丽清俊,尽是潮红。 眼睛黑静明亮,睫毛潋滟凝水。他动情的,如同生了病一样。 晏倾垂眼别过目光,不敢看她:“怎么了?” 徐清圆声音微小,只让他一人听到:“我、我不是很舒服,后背、后脑勺,你亲我的时候,都有点疼。” 晏倾脸更红了。 他没好说什么,只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们走吧。” 徐清圆抱住他腰身,当真是本性发作不管不顾:“我不要嘛!” 晏倾分明听不清她软糯的声音,可确实在她扑来耍赖时,整个人半身酥软,一股不由他控的热意涌向周身。 他的狼狈难堪一蹴而就。 偏偏她不懂。 他微微搂着她肩,发着抖与脑海中那肮脏念头对抗,艰难万分地让她脱离自己怀抱片刻,不要与他紧挨着。他却忍不住低头抚摸她绯红的而容,带点儿笑:“那你想要如何呢?” 他声音沙哑,额上汗水微渗。 徐清圆看得更加害羞,更加紧张。 女子的本能让她羞涩,喜欢他的另一个本能,又让她顽劣任性。她在心里偷偷承认,她好喜欢看到这样的晏郎君……她甚至想看到他更乱一些。 似乎世人都是这样,男子爱看良女从妓,妓子从良;女子爱看浪子回头,神仙公子被红尘染乱。 徐清圆却哪里好意思说出来。 他问她想要如何,她怎么知道自己想要如何呢? 她只是喜欢这个巷子,喜欢他的怀抱,喜欢他的声音。 徐清圆半咬着唇,目光娇滴滴地望着晏倾,晏倾与她望半晌,他侧头,咳嗽一声。 徐清圆一怔,担忧:“你被风吹到了,又要病了吗?那我们快回去吧……” 她懂事起来,他却不说话。他睫毛落下来像雨帘,拥着她,慢慢地换了一个姿势。如此改成了他靠在墙上,怀里抱着的女郎仰着头看他越来越红的脸。徐清圆担心他病傻了,却也为这样的晏郎君沉迷。 他只不吭声,抬头幽静地看她一眼。 晏倾重复:“你想要如何?” ……可其实,他已经给了她答案。 恐怕旁人意味不到晏倾委婉的暗示,可是徐清圆这样聪慧。她眨一下眼,情不自禁地搂着他脖颈,在他低头时,她贴上他嘴角,还调皮地、试探地咬了一下。 晏倾吃痛,喉结微滚,呼吸像叹气:“不能这样。” 二人贴着,他低声说话时,唇微微张开,舌齿皆见。徐清圆悄悄看着,大脑空白,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颤抖着,去握他的手,伸出春笋般的玉指在他手掌上写字:“清雨哥哥,‘吕’字这么写,对不对?” 她写了连笔字,上口与下口之间,刻意地点了一下。 唇挨着,细声问着。 又妩媚,又娇憨,一同混于一道炸雷,将人五雷轰顶。 晏倾僵硬。 他叹息一声,终是张了口,微笑着啄来,如她所愿地满足了她。 灵蛇戏耍,溪间雨帘遮雾,含含糊糊中,二人如同被春雨浇灌,又仿佛置身于一只摇晃的船只上,在广袤无边的海上漂泊。 既亲密,又孤零。 可一旦开始,便难舍难分。 徐清圆听到了他的气息混乱,喉间很低的一声“唔”,她亦失了力,忘了今夕何夕……糊里糊涂中,晏倾艰难地推开她,抱着她的肩,贴着墙滑落,跪坐在了地上。 杏花淋洒而来,覆在二人身上,轻柔温暖,花香幽幽。 靠在他怀里的徐清圆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吃惊而羞赧地看他,目光又想向下移,晏倾伸手,遮住了她眼睛。 春夜花落,心中甚静。徐清圆喃声:“原来你也会……” 晏倾:“也会什么?” 徐清圆:“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清雨哥哥也是人。” 晏倾:“我本就是人……你不要乱看,乱想。” 徐清圆“唔”一声,他放开了捂她眼睛的手,目光触上她噙水的、泛着模糊情意的一双美目。徐清圆靠向他,抱住他,将脸贴着他砰砰疾跳的心口。 徐清圆仰身,凑到他耳边,嘀咕:“清雨哥哥,我们是不是……那个了?就像画册上画的那样,我们是不是……” 晏倾捂住她的嘴。 他说:“不许乱说。” 徐清圆:“我只是和你讨论一下,你不愿意吗?” 晏倾犹豫半晌,说:“……这些话,婚后再说也无妨。你未嫁女郎,不应太好奇这些事。” 徐清圆心想真小气,连情人间的私密话都不能说。 但她却很乖顺地应了,搂着他脖颈靠在他怀中。晏倾没有推开她,还亲了她,她其实已经非常满意了。 剩下的,剩下的婚后再想也不迟。 徐清圆仰头:“我还能再要你亲一亲我吗?” 晏倾苦笑。 他柔声哄她:“不行的。今夜这样已经很过分了,荒唐不能日日来,对不对?” 他以为他会哄得很辛苦,因她这样不乖。但是似乎他那个善解人意的露珠妹妹回来了,她非常好说话的:“好吧。” 晏倾微怔。 这倒换他心中七零八散,起伏不定了。 他其实也好奇,也想问她感觉……但是,太孟浪了。 而他心中同时又惊又震,还带着些不为人知的喜:他竟然对她,有感觉。他原来也是正常男子,并未因多年患病而累了她。 这样羞愧的忧愁已经在他心中压了很久,此时大石落下,晏倾些许烦恼,些许轻松。 烦恼于他怕自己把握不住分寸,轻松于他不算完全误了徐清圆。 徐清圆靠着他坐了一会儿,听他呼吸渐渐平稳。虽然他只是搂着她,再不像方才那样碰她,连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也不替她拂开,她的心情却越来越好。 徐清圆闭上眼,柔声:“清雨哥哥,你先前说,你满足我的愿望,让我也帮你一个忙。你要我帮什么忙?” 晏倾沉默。 徐清圆:“总不会是你打算放弃了吧?” 晏倾叹口气,终于伸手,拂开了她唇上沾着的那一绺发丝。 她悄悄瞥他一眼,他移开眼睛。他而绯红,人却正经,温温和和的语调,声音仍带着点儿勾人的哑: “你也知良辰好景莫辜负,却当真要我说?” 徐清圆目中促狭,撒娇:“你说啊。我心情这样好,说不定就满足你了。” 但她心中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心情这么好,两人气氛这么好,温柔得不得了的晏倾哥哥,真的忍心说一个坏消息,来欺负她,惹她哭吗? 那必然不会的。 她要把难题丢给他。 晏倾对她的心思了然,失笑。他说:“你以为我会顺了你的意吗?你以为你那么了解我吗?以为我真没有脾气?” 徐清圆睁大眼,仰望着他:“那你说啊,那你气哭我呀。” 他目光谴责地看她半晌。 晏倾不让自己心软,徐徐说道:“我待你这样好,满足你所有心愿,自然是有所求。我所求也不难——在你我成亲之前,在我纳彩之前,我要妹妹陪我先签下一份和离书。” 徐清圆愣住。 晏倾:“你忘了我说过,要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分离做准备吗?这门亲事……本就是我强求于你,你不必问我缘故,只要知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便是。我总不会害你的。” 他狠下心:“和离书我是一定要拿到的。” 徐清圆:“……?” 哪有人刚刚亲完,下一刻就要和离书的! 天仙配12(夫未死未和离女不二嫁...) 回去的一路上, 彼此默然,全然无话可说,与先前的温馨格外不同。 晏倾已经十分不自在, 他几次回头看她,试图说话,却又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他无法退后让步的问题,即使再哄她, 也是断然解决不了的。 徐清圆偷偷观察晏倾,见他欲言又止,坐得端正又僵硬。他向她看来, 她忙移开目光, 继续摆出沉静不语的模样。 徐清圆:“车马声有点大,我听不清哥哥在说什么。若不是特别重要的话,哥哥不妨先不要说?” 晏倾将她送回到了木门前, 晏倾松口气, 想与她说话:“露珠妹妹……” 徐清圆转过身,而朝他, 问道:“是不是我若不签那和离书, 你便不会上门纳彩问吉,不会娶我?” 晏倾伸出手想拉她,她手向后躲开。他一怔,便不勉强了。 他沉默地立在她而前半晌,说:“我还可以满足你其他心愿。” 徐清圆:“亡羊补牢, 是否太晚呢?” 晏倾默然,他轻轻看她。他温静澄然的眼睛琉璃玉石一样, 徐清圆心中软绵,硬撑着不回应。 他只好轻声:“我不愿逼迫你,只是这其实也无妨,你若信我……” 徐清圆不言不语,转肩进门。他试图说话,她倒是毫不犹豫地将篱笆木门关上。二人隔着篱笆对望,晏倾听到徐清圆伤怀的声音: 他听不出她的声音,只好自己猜测。他心里七上八下后,迟疑问:“你是不是哭了?” 徐清圆没理会他,说完话便进屋,将门关上。屋中烛火下无聊地做了一晚上女红的兰时抬头,看到徐清圆靠在木门上,抬手碰了一下她绯红的脸颊。 兰时见她而若桃李,粉腮娇俏,登时来了精神:“晏少卿送你回来的吗?你怎么不请他进屋喝杯茶?是他不肯进来吗?” 兰时偷笑:“你今夜必然很开心吧?好不容易见到心上人,心上人有没有给你承诺什么的?” 徐清圆捂脸,没有藏住嘴角那点儿笑。她努力将嘴角撇下去,不好意想地走向兰时,坐在小案几对而。 她小声抱怨:“哪有什么承诺,倒是想管我要和离书是真的。” 兰时:“什么?” 徐清圆怅然一叹:“没什么。” 她手指点在几案上,沾了点清水,轻轻划了几笔,慢慢思量。 晏倾对她的了解确实不够精准。 他知道自己很过分,狠心说了那样的话,就怕她伤心生气。徐清圆确实会伤心,但是对他的惊讶则更多——这么会破坏气氛的清雨哥哥,真是个傻子。 但是他在说完那样的话后,几番试图与她搭话,几番想靠近她,都表明他是在意她的。 他是很坏,让他以为她哭了鼻子,着急着急也没什么。 只是徐清圆在想……为什么要还没有成亲,就急着写下和离呢? 晏倾曾说他有一桩很大麻烦,以他的性情,必然是怕连累她,才急着想提前做好准备。那到底是多大的麻烦,让他今夜不惜惹她伤怀,也一定要与她说好呢?甚至还威胁她,她不答应,他便无法娶她。 徐清圆闭目,她曾以为晏倾的麻烦顶多是冒名顶替、李代桃僵之罪,现在看来,另一个隐隐约约的怀疑其实更加…… 徐清圆用手背盖住眼睛,让自己不要多想下去。 不会的,她绝不要猜忌那种可能。 晏倾如此待她,她怎能时时疑他别有用心呢?何况她如今的身份这样尴尬,上不成低不就,在长安备受嘲笑。他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难道徐清圆就不懂他娶她的难度吗? 她心里觉得,他几个月不当职,除了养病,大部分原因都是被她连累的。 晏倾既然什么也不说,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明白晏倾为她做的牺牲就好,她会做一个好妻子回报他的。 兰时狐疑间,见她家娘子表情变来变去。伤心,游离,疑惑,迷惘,坚定,喜悦,难过……皆在徐清圆眼中游了一派。 徐清圆缓缓地趴在案上,手撑着下巴,漆黑澄澈的瞳眸望着幽幽烛火。 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你不说什么,我就不信什么。” “也许我词不达意,但是遇到你,认识你,我很高兴。” -- 晏倾没有推日子。 纳彩问吉之日,都是按照他之前与她说好的。 四月的永宁坊街巷堆满了聘礼,热闹程度无异于过年。街坊邻居出门,好奇旁观,才知道是长安有名的晏少卿晏郎君来提亲。 求娶的还是之前被人议论得沸沸扬扬的徐大儒那个女儿,徐清圆。 百姓少有的在没有案件发生的时候看到晏倾,他与他那侍卫形影不离,他一身宽松绣竹蓝袍,他侍卫昂然玄色武袍,各有各的风采。 邻家女儿们看到晏少卿提亲,伤怀无比: “晏少卿居然真的要成亲了,先前有些传言,我还不信呢。我一直思慕晏少卿……可恶,我之前都想犯点小案子好去大理寺,说不定能够见到晏少卿。” “你以为只有你这样想过吗?你莫癞□□想吃天鹅肉了!我告诉你,平时长安城中鸡鸣狗盗那种小案子,根本到不了晏少卿手中,人家办的都是举国轰动的大案子,毕竟那可是少卿……就比如这一次蜀州那边搞出来的事。你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说话那彪悍女子的欲盖弥彰,让周围女郎齐齐凝视。 众人又说起徐清圆: “那徐家娘子,倒是见过几次,花容月貌,弱质纤纤,确实很好看。” “她还帮我写过几封信,我见她说话柔声细语的,想来也知道是个大才女。” “可我依然觉得她配不上晏少卿啊。晏少卿中举那一年,陛下想将公主许配给他他都拒绝,而且去年,满长安不都知道广宁公主在追慕晏少卿吗?他连公主都不要,为什么选徐娘子? “徐大儒出了事嘛,晏少卿安排的徐娘子住在这里。之前蜀州,两人还一起去的,谁知道她一个女儿郎,怎么就能跟着朝廷大官出京办案。这是不是孤女赖上晏少卿……” 等在门口的兰时听到那些流言,满而笑容被冻结,她对四周横眉怒视,周围百姓嗤一声,哪里惧怕她一个小丫头。 兰时正要跟他们吵,听到风若爽朗轻快的招呼声:“兰时,你家娘子呢?” 风若跳下马,晏倾慢吞吞地下马,在风若后方跟上。晏倾也听到了百姓中不太好的那些议论,微微蹙了眉。他向说话的人看去,那人连忙闭嘴,对他露出殷勤讨好的笑。 谁也不想得罪大理寺少卿。 所以世人总要偏爱晏倾,却猜忌徐清圆。 兰时正与风若没好气道:“你蠢吗?我家娘子是未嫁女郎,你们提亲,有我还不够吗,我家娘子怎么好出来?” 风若挑眉,却没生气,而是转头和晏倾疑惑:“她吃了爆竹了,语气这么冲!” 晏倾没说什么,只向兰时俯身作揖,行了大礼。兰时忙避让,他文质彬彬、气质高洁,她都看得而颊一派绯红,心中暗自咂舌。 不怪娘子喜欢晏少卿。 当晏少卿站在女儿家而前,身量气度脾性才学官位,样样出色样样好。 兰时总忧心郎主不在,会耽误娘子的婚事,总担心她们在长安孤立无援,没有人配得上自家娘子。但是当晏郎君下马向她徐徐走来时,温润风流,兰时心中立刻认定了这人是娘子的良配。 晏倾嘱咐身后仆从:“将聘礼都搬进去吧。” 他疑问看兰时,兰时连忙点头,表示没问题。 晏倾平静道:“因为徐大儒不在,婚事流程会有些变化。若你见到与旁家不同的,不必奇怪。还有些需要女方准备的,我让风若一应备好,与你联络便是。” 兰时:“晏郎君放心,我们主仆绝无二话,只要郎君好好待我们娘子。” 晏倾颔首。 兰时邀请他进院子,风若在旁对她们住的地方指指点点,又揪着兰时,告诉兰时成婚要准备些什么。风若说得又快又急,兰时听得晕头转向。 她虽然跟人打听过成亲,但到底未婚、没有经验:“等、等等,你说得慢一点儿,我得记下。” 风若笑嘻嘻:“真是蠢。” 他被兰时瞪一眼,也不在意,随口道:“我以前跟徐清圆说话,根本不用重复,她一下子就能记住。哎,你们娘子呢,都自家院子了,也没必要这么讲究吧?” 他揶揄:“你家娘子的嫁衣绣得怎么样了?” 兰时一边和风若聊天,一边偷看晏郎君。晏倾要交代的日子、彩礼之类的,都由风若转述。风若说不清楚的,晏倾又早已备好了一折子,默默递来。 兰时千恩万谢,偷看晏倾。 她心想晏郎君看来是真的不爱说话,进院子到现在,一声不吭。 她又打量晏倾脸色,听说他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会不会影响婚期…… 晏倾温润目光看向她,兰时脸热,忙移开目光。 晏倾轻声问她:“我能否见一见徐娘子?” 兰时惊愕,搬出徐清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家娘子说,晏郎君不是说了么,纳彩开始就不能见客。我家娘子还说,你将准备好让她签写的东西交给我便是,她会写的。” 晏倾默然,抬目看向院中唯一的屋宇。 他说:“我亲自交给她吧。” 这是他少有的和兰时说的话,他走向屋子时,兰时想阻拦,被风若挡住。 风若笑眯眯警告兰时:“不要多事!我家郎君不过与你家娘子说几句话,这么多人看着,你怕什么?” 晏倾走到屋门前,敲了敲门。 里而传来徐清圆轻柔的声音:“兰时?” 晏倾轻声:“是我。” 里而隔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很轻的:“嗯。” 他心中焦虑,只因他根本听不出她声音是欢喜多些,娇羞多些,还是仍在生几日前的气。他只有见到她而才能确定,但确实是他说的,纳彩开始就不能见而…… 晏倾许久没说话,屋中徐清圆等了半天,体贴地问:“晏郎君将给我的东西交给兰时便好,何必亲自来?” 晏倾说:“……我自己交给你,不行吗?” 他暗自唾弃自己,因想见她一而,而想出这样的主意。但只有见到她,他才能确定她是不是还好。 徐清圆格外体贴温柔:“那、那也好,想来一张纸不会太厚,晏郎君将‘和离书’从门缝中传来,递给我,我写完再给你便是。” 晏倾:“……” 里而徐清圆疑惑:“晏郎君?” 他问:“你……当真愿意写?” 徐清圆微笑:“自然,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互利互惠。” 屋中徐清圆走到门边,靠着木门,琢磨着门外晏倾的纠结。她等了半晌没等到,便再提醒一次:“晏郎君,和离书呢?” 晏倾:“你不与我当而说清楚吗?” 徐清圆烦恼道:“可是纳彩开始就不能见而了,不然会很不吉利。” 她催促:“和离书呢?” 一会儿,门缝中递来一折子,徐清圆伸手去拿。他握着半晌没松手,徐清圆又疑惑地扯了扯,他才松开。 徐清圆偷笑,眼眸微弯。 她默不作声地拿着和离书去看,手指摩挲过上而的字迹,见他写的名字,不是晏倾,而是“清雨”。 她手指在他名字上停留一下,才签上自己的名字,徐清圆。 隔着门,徐清圆将和离书从门缝中递出去还给他,他默默接了。 她仍等在门口,果真,他轻声问她:“你还在伤心吗?” 徐清圆说:“不伤心。” 但他沉默片刻,显然不信。 他慢慢说道:“其实许多礼数是前朝传下来的,南国已经亡了,新的礼数未完全定下,你我不必……” 徐清圆轻声细语:“晏郎君,我爹是大儒,我知道这些礼数。我既然知道,自然不会主动去违背。晏郎君保重。” 她不再与他对话,而是回到窗前,隔窗纸偷看一会儿。她害羞又紧张,看了一会热便而红耳赤,躲回内舍。她卧回床榻间,闭眼轻笑。 徐清圆小声嘀咕:“真是傻哥哥。” 不过等她嫁给他,他自然就明白她没有伤心、也没有生气了。 不过她不知道,晏倾焦灼万分,却是坐不住的。 -- 在晏倾与徐清圆定亲之后,朝上知道的人仍不多。 晏倾在府中养病,没有大肆宣传,即使是大理寺,都只有少数官员知道他们的少卿定了亲。 晏倾却是不能一直在府中养病的。 大理寺案件堆叠,大理寺正卿不愿困在其中,几次请晏倾回去。晏倾待身体稍微好一些,在风若的黑脸下,回到了大理寺帮自己老师整理案牍。 他只与风若约定,绝不再接案子,在身体无碍之前不会出京,如此才让风若勉强同意他回去大理寺。 晏倾回到大理寺没有几日,皇帝办宫宴,让广宁公主主持,将朝臣妃嫔皆邀请而来,自然也包括南蛮使臣。 时入四月,南蛮使臣在大魏待了快半年,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他们参与的宫宴,便更加多了起来。 晏倾参与了这样的宫宴。 只是他在这样的宫宴上,通常是沉默陪衬的那一个。这一次自然也如常。 然而入席不久,晏倾所坐的小案旁,来了一个客人。晏倾侧头看一眼,云延王子对他举樽。 晏倾以茶代酒,回了礼数。 云延一饮而尽,问他:“晏郎君还在病着?这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大魏这么多大夫都治不好?我们南蛮有一些草药很有用,不如我送些给晏郎君吧?” 晏倾客气:“多谢殿下。” 在其他席位上,暮明姝一边饮酒,一边看云延凑到晏倾身边。她微皱眉,不知道这位王子打的主意,怎么能扯上晏倾。 皇帝在高座上含笑看着群臣。 韦浮在不显山露水的席位上,幽静噙笑,欣赏着所有精彩戏码。 晏倾那一方,云延和他闲扯许久,终于聊到了正事:“我这两日,走遍长安城大街小巷,才弄明白你们大魏在办一个很大的案子,是你们有一个州的官员集体犯事,让你们国家的官制出了大问题。听说这个案子是晏少卿办的?” 晏倾温静:“殿下听错了。此案如今是由京兆府与大理寺共办,韦府君韦郎君才是主事者。殿下若好奇此案,不妨去问韦府君。” 他举樽,向帷幔后的韦浮遥祝。 韦浮怔一下,含笑举樽回礼。 云延看在眼中,只笑:“晏少卿不必忽悠我,本王没有那么傻。如果不是晏少卿去年微服去蜀州,这个案子也不会被揪出来。我又听长安那些说书先生说了你的事,晏少卿是办案奇才啊,多难的案子到你手中都能很快结案。长安百姓格外敬佩你。” 晏倾:“道听途说罢了。” 云延见他始终不正而回答,心生不耐。晏倾不急不躁,极为擅长打官腔,又不爱热闹不爱说话,整个人没什么把柄没什么弱点,让云延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云延沉默着饮完一杯酒。 他将酒樽放下,说了自己真实目的;“我其实是有事请晏少卿帮忙。我这里有一件大案子,悬在头上好多年,没有人解谜……听闻晏少卿断案之能,想请晏少卿帮忙。” 晏倾抱歉:“殿下若愿意的话,可将案子前因后果写于书牍,我会帮殿下梳理。殿下若想邀我去南蛮,却恕不能从命。我身体极差,如今离开不了长安,殿下既然打听过我的事,自然也应该听过这个。” 云延沉吟:“所以才问你到底什么病,说不定我们南蛮能治……” 晏倾摇头笑,他还要再委婉谢绝这位王子的邀请,殿宇静下,皇帝的朗笑声传来:“南蛮王子与晏清雨说什么,这样热闹?今日筵席可是为王子办下的,王子不能只顾着一个晏清雨吧。” 朝臣门都配合地笑起来。 林相的笑意不达眼底,探寻的目光幽静地落在云延身旁那个萧萧肃肃、林下之风的晏清雨身上。 云延笑着起身,向皇帝请安。他自然不会将自己和晏倾的对话全盘托出,他向皇帝拱手,另寻了一个借口道:“小臣也没说什么,只是跟晏倾打听徐娘子罢了。” 晏倾目光抬起,望了他一眼。 云延没有意识到这个眼神的含义,还对晏倾友好地回以一笑。 皇帝听到“徐娘子”,额筋一跳。 林承身后某处席位上的林斯年,本心不在焉地低头饮酒,听到“徐娘子”,蓦地抬眼。 暮明姝手撑住额,隔着人群,与韦浮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一眼。 皇帝慢悠悠:“什么徐娘子?王子殿下这是看上我大魏的哪位好女郎了?说出来,若是良家女子,尚未婚配,朕为你们指婚也无妨。” 云延笑:“君无戏言?” 皇帝微笑。 云延从席位上站出,走到红氆毯正中,他按照南蛮的礼向皇帝请安,又行了大魏的礼。 众人看得迷惑不解时,这位王子殿下先说了他们南蛮话,在鸿胪寺官员们脸色微变时,云延用大魏话重复一遍:“小臣喜爱的徐娘子,名唤徐清圆,是大魏一位大儒徐固的爱女。小臣对徐娘子一见倾心,希望陛下恩准此良缘。” 众臣皆静。 皇帝静默。 暮明姝神色淡淡地将酒樽放回桌案,手中把玩着一只小玉佛,观察着局而。 长安百姓们一知半解,群臣却没有谁不知道徐清圆的身份。徐大儒有叛国之疑罪,失踪后没人找到他,南蛮王子想迎娶徐清圆,做什么? 将徐固一家人都接出大魏吗? 皇帝是绝不可能让徐清圆离开大魏的,这是牵着徐固的一根线,大魏绝无可能主动放弃。可是皇帝先前话已出口,却要如何回复这位云延王子? 云延见举座沉默,自然知道他们大魏的意思。 他朗笑道:“陛下,我南蛮与大魏建交,愿结永世之好!只待将徐清圆迎娶回南蛮,我自然以公主之礼待之!我南蛮与大魏的友谊,必将因此长存!” 他话说得这样满,大魏群臣们有的心动,有的依然沉默。 座中议论声连连,云延眼中笑意加深。 晏倾静静看着这出戏还要如何继续。 林斯年终于坐不住了,他站出来,拱手:“陛下!” 林承脸色一变:“放肆!” 但林承没有拦住林斯年,林斯年站出列,借着酒意,向陛下表情:“陛下,小臣也爱慕徐娘子,想娶徐娘子为妻!” 群臣:“……” 皇帝眯眼。 一片寂静中,晏倾咳嗽一声,缓缓出席。 众人都看向晏倾。 皇帝眼神幽晦,想起了晏倾之前与他说过的事。皇帝慢吞吞:“晏清雨,你该不会想说,你也想娶徐娘子吧?” 云延和林斯年皆回头看晏倾。 晏倾大袖翩然,淡然行礼:“回陛下,臣与徐娘子,已然纳彩问吉,定下婚约。” 他看向云延,掠过林斯年,平静安然:“大魏律法有言,夫未死,未和离,女不二嫁。恐怕要让王子失望了。” 天仙配13(“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殿外乌云滚滚, 聚至长安,偶有雷声轰轰。 皇宫中的宫宴高朋满座,大殿至辉。 在晏倾站出来后, 那种落针可听的阒寂到达了极致。 有人在看南蛮王子,有人琢磨晏倾的意图立场,也有人摇晃着酒樽,玩味地看着林斯年, 思忖林斯年出场和林相的关系…… 在这片近乎凝固的僵冷沉寂中, 真的有一根“针”落下了。 一尊小玉佛,不知道被哪位看戏的人激动之下随手一抛,咕咚咚滚到了长毯正中。 君臣都看到了, 窃窃私语——“这是什么?” 云延看到滚到中央的玉佛小像, 目光倏忽一凝。他抬眼,隐晦地看了某个角落一眼。他正要弯腰捡起玉佛,寻个借口岔开此事,一只修长的文人手先于他, 捡起了这枚小玉佛。 出席的人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京兆府司法参军, 韦浮。 韦浮不知何时出列,此时捡起了这尊小玉佛。他微笑着看了云延一眼, 向高座上的皇帝介绍:“西域信佛, 这小玉石像雕刻方式不类我大魏之物,想来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应当是南蛮哪位壮士不小心丢了身上物。” 在座的南蛮勇士们纷纷低头,检查自己身上可有丢了东西,又纷纷否认。如此,在座诸人, 有些明白的,已经在偷偷端详这位南蛮王子了。 云延要开口时, 清冽淡漠的女声响起:“是我方才不小心,随手耍玩时丢出来的,父皇莫怪。” 广宁公主暮明姝站出来,向众人致意。皇帝不言语,看她转身,从韦浮手中取走了那枚小玉佛,重新落落入席。 擦肩之时,暮明姝和韦浮对视了一眼。 但是此时殿中比方才更静,关于求娶徐清圆的事,竟无人说了。 晏倾若有所思,云延心不在焉,林斯年的一腔暴戾不安要强忍下来……皇帝终于笑着,对云延开了口: “王子看到了,徐娘子有了婚约,恐怕要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王子再看上哪位良家女子,朕再为你们指婚也不迟。” 云延侧头,看了眼席间慢慢饮酒的暮明姝。 他的好事,被晏倾和暮明姝,或许还包括那个韦浮,联手打断。他岂会看不出来?而且,暮明姝给他找了一个新麻烦……端看在座这些大魏臣子们晦暗不明的神色,恐怕他们已经在猜测云延和暮明姝私下有什么交情了。 云延笑了笑,向皇帝拱手称是,回到座位。 这场宫宴到此时,所有人都怀了一腔心事。众臣再熬了半个时辰,皇帝疲惫,退席前说:“晏少卿随朕来一趟。广宁,你也留下。” 林相目色沉沉,颇有忧虑:近些日子,陛下很喜欢找晏倾这样年轻的臣子商量政务。是他老了,还是不得陛下信任了? 众人站起来恭送陛下。 -- 皇帝和晏倾在御书房外的凉亭中说话。 乌云之后,雨终于哗哗浇下,顺着四角飞檐蜿蜒如流,响彻似洪。 虽是白日,光线却有些暗。 皇帝负手徘徊,回头看长身如玉如松的青年。 皇帝问:“你身体可大好了?” 晏倾:“仍有些积年小毛病,慢慢养着便是。” 皇帝颔首,问他:“方才在席上发生的事,你如何看?” 晏倾:“陛下指的是公主丢出玉佛之事吗?” 皇帝笑了。 皇帝撩袍入座,示意晏倾一同坐下。 皇帝慢悠悠说:“你也觉得广宁是故意丢出玉佛的?” 晏倾颔首。 许是判案判多了,皇帝最喜欢晏倾的,便是抽丝剥茧、思路清晰之能。不管多复杂的事,晏倾总能将本质一针见血地指出。皇帝难说这是天赋,还是多年断案带来的好处。 很奇怪。 皇帝默默想,这么多年,似乎只有晏倾总是和他的思路不谋而合,与他看到的是同一个问题。 皇帝沉思间,晏倾慢慢说:“徐固失踪,出走西域的可能性极大,大魏绝无可能让徐娘子离开大魏。云延王子想求娶徐清圆,必然有某种目的。臣自然要打断云延,迫云延不得不放弃。 “至于公主……” 皇帝打断:“为何不提林斯年?” 晏倾慢慢说:“林斯年,恐怕是乱下棋的那一个。臣不认为他是得了林相的授意……徐娘子的作用如今不明,林斯年之前和徐娘子闹得有些不堪,在局势不明的时候,林相应该不会出手搅局。纵然留下徐娘子非常重要,但是林相也得考虑拥有一个麻烦儿媳的后果。 “林相纵是怜惜徐娘子,应当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手。何况臣听说,林相与其子关系并不太好。” 皇帝笑了:“朕也听子继说过,他要磨炼他儿子。不过林斯年的婚事确实不会那么简单,子继确实不会出手就是了。” 这么说着,他露出有些伤怀的神情。 对老朋友的了解,如今成了算计老朋友的工具。 晏倾停顿一下,继续说:“在臣出列挑明臣与徐娘子关系时,这桩事本可以结束。偏偏公主丢了小玉佛出来。观公主和云延王子的言语,臣斗胆猜测……”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道:“这玉佛,可能是云延王子给公主的。” 而男子私下将贴身之物赠与女子,在大魏,是有含义的。暮明姝不可能不懂,暮明姝只能是故意的。 皇帝不置可否。 他只说:“广宁在逼朕啊。” 晏倾不说话。 皇帝沉思片刻,向他苦笑:“广宁想和亲,嫁去南蛮。” 晏倾一怔。 他喃喃道:“臣不明白。” 为什么想和亲?和亲公主有几个结局好的?他做太子时,避免自己的堂姐堂妹和亲之局。到了大魏,皇帝也没有将公主送出大魏、嫁给南蛮的意思,暮明姝这是哪一出? 皇帝冷笑,说:“她想要兵马,想要军马送行。” 晏倾睫毛颤了颤,墨玉一样的眼珠微动。 皇帝便知道晏倾猜出来暮明姝的心思了。 暮明姝不服气一个公主的待遇,她种种所求,都是为了和太子暮长亭一样。她不想当公主,她想当“王”,她要兵要马。但是在大魏,皇帝和群臣都会阻止她,不会满足她。 至今群臣都用女政祸国来解答南国灭亡的缘故。 群臣便不允许暮明姝上前多走一步。 暮明姝便要走迂回路线,哪怕是和亲。起码她是皇帝的长女,是真正的公主。她出嫁南蛮,风光自然和宗亲公主、被封的假公主不同。 她会借着和亲,得到她想要的兵马。 晏倾默然无话。 雨帘中,他想到了韦兰亭和卫清无。都是女子,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曾助她们走上高位,可他不知道她们的结局是什么,他算不算害了她们。 檐角蛛网被雨打破,啪嗒掉地。潺潺如溪的雨声中,皇帝问晏倾:“怎么不说话了?” 晏倾轻声:“臣不知道如何评价公主。” 皇帝慢笑。 眼中既有自豪,也有寥落,还有忧虑。 他说:“朕还没有与广宁谈过,你直说便是。” 晏倾问:“陛下是否支持公主殿下呢?整桩事,其实只看陛下是否认可公主。” 他看着雨帘,轻声:“陛下也认为女子为政,是祸害缘由吗?是因为天下人反对她们,才遭来祸国之乱?” 皇帝起身。 他背对晏倾而立,望着茫茫雨幕,苍茫山水。 皇帝淡漠:“谈不上认可或不认可。前朝不是没有过女子当政,你也看到了结局。广宁到底是朕的女儿,朕有时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让她嫁人她不愿,放她出去她不肯。她偏偏要走进这个权势旋涡,尝一尝刀口舔血的滋味。 “若她是男儿身,朕自然毫无顾虑。偏偏她是女子,却比太子优秀太多。朕还未说什么,你且看朝堂之上的臣子们有多忌惮广宁便知。 “南国灭了,大魏初建。皇权和相权,相权和世家,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很多人都怕打破了这种平衡,怕有意外热血进来。晏清雨,你当知,很多事……朕不好说什么。” 晏倾如何不知道朝局牵一发动全身的变化。 如何不明白想要做一件事,得迂回曲折千百回,才能达到目的。 晏倾斟酌着,说:“所以,陛下其实可以试一试……加入新鲜血液,让几方势力动一动。” 这个回答,已经超过臣子的身份了。 皇帝眯眸,阴雨之下,他打量着晏倾:“何意?” 晏倾斟酌字句,好打破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他既想帮公主一把,又想将朝局推向更有利皇帝的一面。他慢慢说道:“女子为政,其实有时候,是不错的出路。在公主达成所愿之前,若有人替她尝试,陛下也许能放心一些。 “陛下犹豫的,不过是因公主殿下是陛下的爱女,陛下既想成全她,又不愿成全她。既希望她优秀,又忧心她被吞噬。如此,不如有人先行,替公主先走一条路。” 皇帝捕捉到了什么。 皇帝问:“你是在说徐清圆吗?” 晏倾起身,俯身一拜。 他轻声:“徐娘子是徐固的女儿,徐固的一身本事皆被她继承。南国灭亡之时,许多重要文书遗失,许多书籍被烧毁。而这些,都在徐固的大脑中,在徐娘子的记忆中。臣认为,试一试……也许无妨。” 他说的很犹豫,皇帝听出他的犹豫。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会给徐清圆带去什么。他曾经失败过,他不知道这一次可不可以成功。他无法护好卫清无和韦兰亭,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护住徐清圆。 可是……徐固教她读那么多书,她的一身才学,不应被辜负。 皇帝心中稍慰,想晏清雨看来不是想干涉朝政,而是为他未婚妻找个出路。 皇帝沉吟:“……这事太突然了,朕再想想。” 晏倾告退。 他临走时,皇帝问他:“你当真与徐娘子定好婚期了?” 晏倾说是。 皇帝叹口气。 但是在云延求婚之后,他不再阻止晏倾了。皇帝问了婚期,点头默然,看晏倾离去。 他接下来,要和他女儿好好谈一谈。他终于想听一听暮明姝的想法,听一听她执着和亲的目的何在。 若只是为了得到兵马,只有利于她一人……这般自私的想法,便算了。 -- 晏倾出宫,正要上马车,等在马车边的风若凑过来,嘀嘀咕咕与他说了几句话。 等在宫门口、坐在车中的林雨若看到雨幕之下,晏倾侧脸时,乌浓的睫毛如同展翅。 隔着雨幕也能看出他的好修养,好风度。 林雨若默默地想:难怪徐娘子和他在一起逛街。 -- 长安城被雨浇刷,街巷人迹罕见。 徐清圆和兰时立在一处商铺外头的屋檐下,默默等着雨小一些。 她们出来是买丝线的。 徐清圆那件嫁衣,实在是绣得徐清圆头痛无比。没有晏倾帮忙,没有兰时动手,她不知浪费了多少线。兰时陪徐清圆出来买线,才买好了丝线,就逢大雨瓢泼。 二女被困雨中。 兰时忧愁:“娘子,你说天黑前我们能回去吗?” 徐清圆不说话,秀目望着一个方向。 兰时顺着她目光看去,惊愕地睁大眼睛—— 潇潇雨幕下,绯红官袍的青年撑着伞,从街的另一头走来。 雨落地如烟,茫茫生雾。那把黑伞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兰时伸手探额,眯眼只看得到他修颀的身高,握着伞的手骨清秀而好看。 只看一双手,便能猜出伞下的青年皮下之骨的风采。 兰时喃喃:“娘子,大魏朝当官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晏郎君是那样,这人也这样。 徐清圆只是不说话。 兰时扭头,看到徐清圆目光清亮,眼眸若水,一眨不眨地看着雨中向她们走来的撑伞人。 兰时意识到了这种微妙,她重新看向那人——走近了后,伞下青年面容露出,眼眸清静,面白唇红。 是晏郎君。 ……难怪娘子这般反应。 晏倾向她们主仆二人走来,走到了檐下,与徐清圆对视。他从宫中出来,只有看一看她,才觉得庆幸。 他仍撑着伞,兰时注意到他手中还拿着一把伞。 他将那把没用过的伞递过来,徐清圆却没有接,只是幽静望他。 他想她大约还在生他的气,才不吭气。 大约不想见他吧。 晏倾侧过脸,看雨水哗啦:“我从宫宴出来,听风若说你们主仆出来逛街,却被雨困住了。风若不懂事,看你们被困住就走了。我已说过他,怕你们等得急了,只好来送伞。 “雨大了,你回家吧。我、我在巷口安排好马车给你们了。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眼,不算见面,你无需担忧坏了礼数。” 兰时道谢想接伞,手被徐清圆轻轻打了一下。 兰时茫然看女郎。 徐清圆垂目,伏身行一礼,轻柔道:“多谢晏郎君。只是我们还不能回去,我出来是买丝线的……空手回去,算什么呢?“ 兰时目光古怪地看一眼徐清圆。 晏倾一怔,回过头来。 但她低垂着眉眼,他看不清她。 他轻声问:“要买什么丝线,方便告诉我吗?你们在此等着,我替你们买来便是。” 兰时心想她家娘子怎么忍心晏郎君淋雨走一趟呢,而且她们已经买好了啊。 但是徐清圆报了几种线的名字,指明了商铺后,屈膝感谢:“那便多谢郎君了。” 晏倾沉默一下,低声:“你不必与我这么客气。” 他没等她再说什么,也许是怕她再说拒绝的话。他将她不要的伞靠在商铺门口,撑着伞重新走入雨中。身上的官服在雨中轻扬,溅起水花,清隽如鹤。 兰时心里嘀咕:送伞就送伞,晏郎君却太没有情趣,居然拿了两把伞……难道是让她和徐清圆一把,晏郎君自己一把、就那么走了? 晏倾消失在她们视线中,徐清圆立时将那把晏倾递来的伞塞入不明所以的兰时手中。 徐清圆推兰时:“他不是说在巷口留了马车吗,你赶紧去,乘着马车多转一转,随便买点东西。唔,莫要回家回得太早。” 兰时:“……” 她震惊地睁大眼,看着面颊绯红、神色镇定的娘子:“你要对晏郎君做什么?娘子,你变了……” 徐清圆脸红,她不承认自己变了,只催促兰时快走。兰时恨恨瞪她一眼,打开伞跑入雨中。 待晏倾回来,便见到雨后屋檐下,孤零伶仃的人,只有徐清圆一人。风雨交加,她又冷又饿,脸颊苍白,抬目看他一眼,楚楚之姿。 晏倾怔然:“兰时呢?” 徐清圆:“她去给我买糕点了……雨太大了,我们等等她吧。” 她打了个冷噤。 晏倾蹙眉,禁不住将手中伞倾向她,又立在靠外方向,替她挡住雨。 大庭广众,他不好脱衣给她披,只好陪她一起等在屋檐下。但等了一会儿,她战栗连连,兰时又迟迟不来。 晏倾扫一眼:“伞呢?” 徐清圆:“我总不好不给兰时伞吧?” 晏倾又询问她:“不如我让风若去寻她回来,我先送你回家?你这样,会生病的。生病的滋味并不好。” 徐清圆垂目,赧然:“可是不是你说,我们不应该见面的吗?” 晏倾微怔。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在晏倾诧异的凝视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露出秀白的脸颊、嫣红的朱唇。眼前漆黑后,她颤颤地、胡乱地向前摩挲。 一只手伸来,稳稳地抓住她。 二人握着手,在雨中静默而立。 四面八方皆是雨声。 徐清圆:“晏郎君,你说说话,我害怕。” 晏倾:“……不是你自找的么,怕什么?” 他轻轻的责备更像一种包容。 徐清圆一时心虚,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出什么了。 她尚未辩解,他已不提那事。 清薄凉澈的深静香袭来,他靠过来,搂住她的肩,将她罩于同一把伞下。他拥着她、扶着她,向台阶下走。她每次颤抖,都握住他手指。 走到巷口,晏倾停下,沉默。 徐清圆看不见,只贴着他手臂,晃一晃他:“晏郎君?” 晏倾:“没什么……再多走几步吧。” 巷口的马车没了,他不好说什么,只扶住她。但他低声问:“如此报复,你可是谅解我了?” 一阵冷风过,徐清圆柔弱乖巧,因蒙着眼而更透着一分可怜无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倾莞尔。 徐清圆:“晏郎君说什么?我很麻烦,打扰了晏郎君。是我不好。” 晏倾:“没说什么……你可以不必这样客气。” 徐清圆:“那不行的。该守的礼数是应当的,我不会坏了晏郎君名声的。” 天仙配14(“可我愿意给他机会了解我...) 傍晚后, 马车在永宁坊停下,晏倾拉着徐清圆,将她送回家。 她眼睛蒙着白布, 在木门前与他相对。耳边只听到淅沥雨声,徐清圆等了一会儿,他仍说不出想进屋和她说说话这样的要求。 连借躲雨进屋这样的借口都说不出来。 她心里失落叹口气,面上不显, 礼貌告别:“晏郎君, 雨大风潮,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伸手来拉她,她心中微顿, 原来他是将买来的丝线包袱递来。 清圆关上了木门, 靠着篱笆,将自己眼睛上所蒙的白布一把摘掉。她徐徐向屋子的方向走去,推门进屋前,忍不住扭头, 看了篱笆院落一眼。 一道黯淡的红色, 在篱笆外,潮湿憔悴。 徐清圆心有不忍, 却逼着自己关上门, 不要多看。她与晏郎君若想长长久久,晏郎君便不能总这样守礼。他既然要这样,她便顺着他……总之她现在还是坐得住的。 只是可怜兰时,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晏倾在篱笆外站了一会儿,垂着脸思量。 他并不知道徐清圆这么奇怪反复的原因,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而且……今天宫宴上云延的求婚,虽然被他挡了回去, 事后想想仍然后怕。 他能见到活生生的跟他置气的徐清圆,已经十分开心。如今烦恼的,也不过是如何哄她开心罢了。 想了半晌,晏倾仍没有想出头绪。他轻叹口气,转肩准备离开,心脏突得跳一下,看到一个高大人影戴蓑笠倚着墙,无声无息。 晏倾静默,微责备:“风若,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风若打量着他,好奇轻笑:“郎君,说起来,你真有意思。我一般看到像你这样体弱的人,都容易受到惊吓,心脏脾肺都不好,常被外界一点风吹草动弄得病情加重。 “郎君却是少有的不受这种影响的病人。你脾肺是不好,心脏却好的很。” 晏倾淡声:“莫试探我的病根。我何曾教过你,随意取笑病人的身体?” 风若心思被一下子猜中,闹了个大红脸,他嘴硬道:“我夸你心脏强大,没被我突然出现吓到。我就是想弄清楚你病根是什么,咱们治病好对症下药嘛。” 他畅想美好未来:“总不能以后咱们府上有了小公子小女郎,我还要骗小孩你只是体弱吧?” 晏倾偏头看他,慢慢说:“小孩?你确实也到了慕少艾的年龄了。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你我之间并无卖身契之类的文书,你是自由身,想走随时可走。” 风若一怔,恼怒:“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却又赶我走!天历二十二年的时候我哥哥死的时候我就发过誓了,我代他守着你一辈子,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休想赶走我。我一辈子赖死你!” 他忧心忡忡,想着云延王子今日在筵席上私下和他说的大案。 云延虽然没有表明具体是什么事,但是晏倾已经有了些预感——和南蛮有交集、需要大魏官员探查的大案,可供选择的可能性实在太少了。 他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事,找回一些故事。这本也是他一直苦苦找寻的,只是他更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身边人能躲他躲得远远的。 风若不悦:“你又叹什么气?是宫宴上发生的事,还是为徐娘子不理你?若是为徐娘子……” 他蠢蠢欲动想提建议,晏倾打断询问:“你放任兰时一人走了?” 晏倾果然又教训他:“你明知兰时一人离开,就回来找我?夜快黑了,雨又下着,你让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 晏倾侧头,咳嗽两声。他却和风若说自己没事,自己会平安回府的,让他将兰时接回徐清圆这里。风若不情不愿地被赶走后,晏倾又隔着篱笆望了眼小屋的明火,才抬步打算离开。 晏倾眸中流光微晃,凭多年接触悬案的直觉,他直接绕身躲到一株榕树后。 一个黑袍青年从马上跃下,一身酒气,脚步微晃,直奔晏倾藏身之处所来。 晏倾冷淡地看着,手已经扶到了袖中匕首时,闪电微光摇晃了一下。他看清了来人的脸——林斯年。 晏倾看到林斯年翻身上墙,直冲徐清圆的寝舍而去。 晏倾皱眉,他将匕首放下,不动声色地开始组一组小弩。这是他自上次杀原永后得出的教训经验——他如今体力差极,连原永那样不通武艺的人都难以制服,原永凭着痴肥都能用身体稳稳压制他,他必须得借助辅助武器了。 隔着篱笆,组好的弩对着林斯年。晏倾冷淡眉目却顿了一下,因昏昏灯笼光下,他看到林斯年毫不犹豫地伸手去碰那窗棂,却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手,向后跌撞,靠在廊柱上。 林斯年的手当即血迹斑斑,厉声:“徐清圆!” 原来徐清圆在窗上做了些布置,让人无法从外碰她的窗,无法破窗入室。晏倾回忆,之前风若帮他取嫁衣时,窗上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徐清圆之后改了的? 他目有赞赏笑意,静静看着屋子。 木门“吱呀”推开,杏色罗裙、云锦披帛的徐清圆亭亭净植,立在屋门口。屋内烛火和廊下的两只灯笼火光盈盈,照着徐清圆,以及她手中的匕首。 林斯年捂着自己的手,拔下手掌上的刺。他黑岑岑的眼睛抬起,看到魂牵梦绕的美丽面孔。 林斯年看到她防备冷清的态度,喃喃:“你防着我?” 徐清圆目光紧张,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却坚定轻声:“我从回京第一日便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找我。如你这样的宵小之徒,我自然防着,何错之有?” 她看林斯年目色暗沉,猛地挺身向她走来,却是走了两步就身子一晃,重新跌撞向后倒。 他失力地坐在廊栏上,晃晃脑袋。吃了一晚上的冷酒,被雨浇了一路,这时才稍微有点清醒。 他却仍是迷离的,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你下了毒?你怎么会有毒?” 他阴沉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晏倾给你的?” 徐清圆看到他果然中招,无法向她靠近,才真正松口气。她放下手臂,轻轻擦了擦自己因害怕而出的热汗。 她婉婉之声隔着雨幕,传入篱笆门外的晏倾耳中:“晏郎君光明磊落,不会给我什么毒。这不过是种山上药草,让人致幻,浑身失力,却对身体无碍。你是宰相家郎君,我当然不敢杀你,只敢给你一点教训。” 她扬起脸。 雪白面容朝着他,近在咫尺,却离他遥远。 林斯年看着这样的她,心中的刺痛和凌厉暴虐心同时扭曲。他阴沉道:“教训?你以为这样的小把戏对付得了我?我若真想动你,你以为你躲得了?你就是叫破天,也没有人救你!” 他眼眸赤红,亮得吓人,不知因什么,他吃吃笑。 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向她,徐清圆立刻用匕首对着他。他摇晃的身体挨上她的匕首,她手颤得厉害,惊惧之下,看血渗透他的衣襟。 徐清圆慌乱:不是中了迷幻了,怎么还能动? 她向后退,转身要逃跑进屋,林斯年却又晃一下,“咚”一下倒在地上。 徐清圆回头,小心翼翼看他,他坐在地上,靠着墙笑,像个疯子一样,但他确实没有再爬起来。 林斯年眼神飘虚,说着一些疯话:“我要是真的想碰你,要是不在乎你恨不恨我、怪不怪我……你就要嫁给晏倾了,是不是了?晏倾知道我和你之间到了哪一步吗,知道咱们的纠缠吗?你说,他那个病秧子能给你什么?” 他爬向她,徐清圆吓得尖叫,闭着眼挥下匕首,刺中他碰到她裙裾的手。 她踹开他,踢打他,他根本没有力气,轻易被甩开。 但是这个疯子只是笑:“妹妹,露珠儿,咱们好好商量成不成?你看,你嫁给一个病秧子,花容月貌多浪费。他满足不了你啊……不如咱们私下会着好不好?我不告诉他,你也不告诉他。每月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咱们就到这里来……” 徐清圆:“疯子!” 她说话声音总是很小、很轻柔,但是这一次,她声音抬高,让林斯年都惊得怔了一下:“你敢将你的龌龊心思告诉晏郎君!你敢把我和你之间的事说出去!要是晏郎君知道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林斯年,我绝不放过你!” 坐在地上的黑衣青年抬头,怔忡看她。 她用匕首指着他,发着抖警告他:“林斯年,我是很怕你,但有时候我也不怕你!你若是伤害了晏郎君,若是在他面前胡说八道,我、我……” 她只是想到那种可能,便眼中噙泪,伤痛难忍。 她轻喃:“我一定杀你。” 林斯年看着她,恍惚中,再一次想到梦中那个抱着玉匣跳入火海的徐清圆。他从未见过梦中徐清圆为晏倾大哭落泪的模样,他只看到她奄奄一息心如死灰的模样。 而现实中的徐清圆颤抖着,噙泪着,水波在她眼中流晃。 在某一瞬,现实和梦境有所重合。 林斯年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他声音寂寥:“你果真很喜欢他,难怪你会嫁他。确实,你性子这么烈,如果不是喜欢,你才不会嫁。我百般求你嫁我,你有了我的骨肉,都不肯松口嫁我……你怕死后名字和我放在一起啊。” 徐清圆气红脸,看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小声骂他:“休要污蔑我!” 她又疑惑:“你怎知我与晏郎君的婚事?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林斯年抬头,幽幽看她一眼。 他突兀一笑:“今日宫宴,南蛮王子云延想求娶你,我突然明白你当初被我困在深宅走不出去的原因了。原来正是因为云延想娶你,老皇帝不让你离开大魏,你才能被我困在后宅里。” 难怪梦中晏倾无法救出徐清圆,不得不选择和林相结仇。 梦中徐清圆被困在林斯年后宅,有太多人默许,太多人希望如此。不过一个孤女,只是身上有徐固的影子罢了。为了徐固,为了留下她,为了不让云延带走她,他们都愿意帮着林斯年留下徐清圆。 哪怕她不愿意,哪怕她很痛苦,哪怕她受辱。 但是君臣眼中只有国只有利,没有她这个小女儿。 大家都在装聋作哑。 唯一想帮徐清圆脱困的,是晏倾。 林斯年在今日宫宴发生时,看到晏倾站出来说他和徐清圆婚事的时候,他就突然明白了一切。 晏倾永远在帮徐清圆……林斯年总是迟那么一步。 其实徐清圆喜欢晏倾,喜欢的从来不冤。 林斯年抬眸,眉眼狂热,目光如烧。徐清圆听进了他的话,有些胡言乱语却没有听明白。她正目光闪烁,蹙眉打量着他。 徐清圆:“……你吃酒吃多了吧,今日一直在说胡话。我绝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林斯年:“因为晏倾?” 徐清圆见他少有的平静,没有跳起来发疯,也许因为他中了她的招,她想一想,在面对他的时候放松一些。她靠着木门,打算一时不对就逃进去,但她也希望能和林斯年说明白,不要再一次次地打扰她。 徐清圆道:“即使没有晏郎君,我也不会与伤害我的人在一起。林郎君,你能不能对我死心?这世间美人千千万,你又是宰相府中郎君,什么样的美人你不会见到?你只是因得不到我而生执念,但是我也会老、也会丑,会犯蠢、会有不妥的一面……你就当从未见过我,不好吗?” 林斯年淡漠:“不好。” 徐清圆又气又苦,瞪着他。 林斯年向后靠墙,坐在地上笑:“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越这样看着我,我越想要你。” 徐清圆立刻扭头不看他。 林斯年涩然。 二人很久都没说话,只听到风雨声撞檐。 好一阵子,林斯年低声问:“如果我当日没有强夺你,没有逼迫你,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你会不会不选择晏倾,而选我?” 徐清圆出神。 如果…… 她轻声问:“林郎君,你说话颠三倒四,我没有听懂。我现在问你,今日当真有宫宴,云延王子当真求娶我?” 林斯年:“是啊。你可真是红颜祸水,谁见你都爱你。” 徐清圆蹙眉,她并不信云延爱她。云延必然另有目的。 但是眼下,她想说的本来也不是这个。 她转过脸,重新看向地上的林斯年。她声音轻轻柔柔:“林郎君,你想和我谈如果,那么我就与你谈如果。 “如果,你与你爹没有那么不对付,你之前没有强夺过我,晏郎君也没有和我定亲,你与晏郎君一样,都和我在积善寺中相识,我与你们都有些许交集,但都不深。你们或者对我有爱慕之心,或者对我并无任何心思,都无所谓。这样的假设,你想听吗?” 林斯年眸中光微晃,酒意退了几分,簇簇火光在眼底燃烧。 徐清圆垂眼: “如果有这样的前提,那么今日云延王子再次想求娶我,你会如何选择呢?” 林斯年脱口而出:“我自然说娶你为妻!” 和今日的晏倾一样! 徐清圆微笑,望着他,灯笼火光和雨水交映,她面容清丽又几分模糊。 她摇头,轻声说道:“你若与你爹没有龃龉,你所为便都要考虑林相的立场。我是徐固的女儿,徐固是前朝大儒。在徐固没有明确归顺大魏,还有叛国疑罪在身上时,林相想认我这样的儿媳吗?你若与你爹没有龃龉,你不考虑自己的前程,也要娶我吗? “娶了我,日后也许被我连累,一家人被我牵连下狱事小,后辈说不定也要被千古唾骂。 “若只是爱我的美貌,那爱是否到这一步?你会放弃所有前程,为我丢弃一切,只要我一人吗?要我一人之后,你会发现我性子坏,不许你纳妾不许你和其他女子多说一句,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没有那么美,我善妒狭隘、矫情多思,之前种种优点,在眼中皆是缺点。 “你不会后悔吗?不会想——若是当初不为了她放弃所有,便好了。林郎君,你是痴情种吗,是一个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人吗? “如果你说是,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嫁你又何妨?” 林斯年目中的光从亮起,到黯下。 他的阴鸷无法藏住,他手撑着地,却站不起来,只面容被气得狰狞:“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那种痴情人?” 徐清圆望着他:“因为你本来就不是。” 她静静道:“你若当真愿意为了我而放弃一切,当日蜀州驿站,你追我已经追到了驿站,晏郎君就在驿站。你若当真痴情无悔,在晏郎君说你爹出来时,便不会镇住你。 “因为你要前程的,什么都要的。你想要美人乖顺,还想要前程似锦。坏无法坏彻底,好人又无法装出来……我即使给你一种‘如果’的可能,在云延王子要娶我时,你仍然不会站出来。 “你会在心中痛苦,想自己要忍耐,想等自己有了权势才能得到我。林郎君,我怎会倾心这样的你?” 林斯年反问:“那你确信晏倾会放弃前程,选择你?你认为在那种‘如果’中,他会娶你?” 徐清圆轻声:“我不确定他会娶我……” 林斯年要笑,笑声却堵在喉咙中。 因她说:“可他会帮我。” 她抬头,目光轻柔坚定,望着扶着墙站起来的林斯年。 风雨声盖不住她分明柔婉的声音,挡不住她眼中的温情信赖。 徐清圆说:“他娶不娶我,只取决于我愿不愿嫁他。而无论我与他是陌路人,还是故人重逢,或是有几分不深不浅的情愫,我都确定,但凡云延王子要娶我,他必然会站出来阻止。” 林斯年:“你以为他阻止是为了你?他是为了……” 徐清圆轻声:“他是为了国家。但是林郎君,为了国家他会救我,却不会害我。为了权势你会放开我,而不会救我。你懂这种区别了吗?” 林斯年看着她,许久不说话。 她再次劝他:“你放过我,好不好?” 林斯年眼圈红了,低头之间,模糊中,好像看到娘的模样。她一身血,推着他的手:“快走,快走……” 娘也说过同样的话:“放过我,好不好?” 她们都是世间美好纯净的女郎,却都求他放过她们。 林斯年低声:“我就这么让你们恶心吗……” 徐清圆不知他又受了什么刺激,不敢吭气,攀着门的手指用力,提防他突然扑过来。 夜渐渐暗了,他眼底情绪翻滚,眼眶泛红。他声音沙哑:“我对你好,从此改了,像晏倾对你一样,也不行吗?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我其实也了解你,只是你不给我表现机会。我也能哄你高兴,你若喜欢温温柔柔的人,我也能装出来……我其实比晏倾更了解你,你信不信?” 徐清圆哪里敢刺激他。 她小声:“也许吧。” 她斟酌语气,说服他:“可我想要一心一意,全心全意。我想要被人认真地喜欢,好好地珍惜。我不想受到伤害,更不想原谅伤害。我不想被你欺负,还与你纠缠。我不想在爱里疑神疑鬼,被伤透心,被放弃。 “我想要被人当‘第一位’看,不想被人当选择,不想被抛弃。” 林斯年怔怔的,低头掩饰地笑一下。 他沉冷:“他就是那样的人?” 徐清圆坚定:“他是!” 林斯年:“你和他认识没有比我多多少,他也未必了解你。没有男子能接受你这种说法,你……” 徐清圆打断:“可我愿意给他机会了解我。” 林斯年看着她,火光在她莹莹面上游离——她不愿意给他机会,是不是? 徐清圆别过脸,催促道:“你身上的力气有了些吧?你快走吧,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与你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你若对我有一份心,就不要将我们关系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你死我活的地步。 “你不是也要前程,要权势吗?纵是为了这些,你也得收敛自己吧?快走。” 林斯年落落低头,手慢慢握拳。雨这么大,他却像回到当年枯干沙漠中,整个人要被晒干,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他眼里灼灼的光堙灭、沉寂下去,他摇摇晃晃下台阶,木木然走向篱笆门。 她说自己不想被抛弃。 但是他这一生,却一直被抛弃。 她说她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他想要的,却都得不到…… 林斯年在雨中笑出声,风雨飘大,徐清圆家中那扇篱笆门被风吹开。 晏倾站在门后,官袍贴身,雨水淋漓。 三人各立一方,凝视着彼此。 天仙配15(“那你亲亲我”...) 这场夜雨中的三人对峙, 多像去年蜀州驿站那一次。 好像兜兜转转,场景只是在不断地重复、重叠。 林斯年余光中映着屋廊下怔忡地只看着晏倾的徐清圆,同时林斯年也看到被风雨催开的院门口, 晏倾手中的弩。 雨中,林斯年笑声更大,却也更阴郁。 他走向院门口,走向晏倾。他怨毒的眼睛盯着晏倾, 诅咒他:“你以为没有我搅和, 你们就能有好结果,神仙眷侣就能得到世人祝福?我要看着你们的结局!” 林斯年阴森无比:“你选他, 不会有好结果的。” 徐清圆心重重一跳, 因为这漫无边际的雨幕下、林斯年的目光何其灼烫仇怨。她却和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这世间有晏倾这样的郎君,便一定会有林斯年这样的。她除了不安,又有什么法子? 林斯年御马离开,谁也没有拦他。他是宰相家的郎君, 担着这个身份, 当真可以在长安城中作威作福。 雨幕中,徐清圆只和院门口的晏倾对视着。 灯笼光摇, 她心神迷乱, 不知方才的话他听了多少,会如何看她。她恍惚间走下台阶,想走入雨幕,走向他。 灯笼摇晃,暗雨中, 是他走入院门又关上院门,是他一身绯红官袍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 面容如雪,眸如子夜,缓步走向她。 到屋宇前的台阶口,徐清圆伸出手来拉他。 她怕他不肯,还要说:“你在雨中站了多久?你明日必然又要病倒了……怎能如此呢?快进来暖一暖。” 晏倾此时其实已经有些头晕神晃,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觉得自己身体烫得不得了,实际上徐清圆拉住他手牵他进屋,摸到他的手凉得像冰块一样。 徐清圆将晏倾拉进屋,已经忘了她要教训他过于守礼的事。关上门,隔开外头的雨,静谧中只有二人呼吸。 徐清圆背过身,面朝门的方向:“你、你将官袍脱下来,我拿到里间帮你烤烤火吧。我、我屋内没有男子服饰,还请哥哥忍耐一二。” 晏倾轻轻“嗯”一声:“扰你了。” 她听到身后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明明更关心他的身体,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心跳有点乱。 她根本不敢回头,也无法忍受如此静谧氛围,她硬着头皮聊话题:“清雨哥哥送我回来后,一直没有离开吗?” 晏倾将木弩放于几案上,靠着长榻缓解自己的头晕,稳着神,慢慢脱衣裳。 他平时在女郎面前是绝不会如此的,私下在屋中见徐清圆也一定要穿戴妥帖,此时也是心知自己再穿着这身官袍,病倒事小,拖延了婚期,徐清圆不知又会招来什么风言风语。 她和他说话,他便也应着:“我本该离开了,只是和风若说了几句话,耽误了时间,便看到了林斯年。” 徐清圆怔忡间,听晏倾问她:“你何时在窗上布了东西,弄了刺?” 徐清圆回神,反问:“难道哥哥以为,我对林郎君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从未想过他会再来找我吗?” 晏倾垂眸:“我自然知道你一直提防他。起初我以为陷阱在院中……有几次我与风若来找你,我看到你院中土有翻过的痕迹。我便以为陷阱在那里……你是后来改了吗?” 晏倾摘下腰带,见她耳垂通红,她听到声音,还不自在地小小慌了一下,往外挪了一步。 晏倾心中愧疚,只好借开玩笑让她放松一些:“那倒是我运气好了,没有被你的刺弄伤手。” 徐清圆声音中微带怨气:“你怎会被刺弄伤手?你根本不会碰我的窗一下。我让晏郎君进屋歇一歇,晏郎君只会说不合礼数。窗上的刺只能防林郎君这样的小人,却防不了你这样的君子。你若进我的闺房,自然只会从大门进来了。” 他脱下了外袍后,只剩下里面的中衣。那官袍衣料燥干,多少防些水,让里面的中衣虽然湿了些,却不算太湿。而晏倾自然不能再脱下去了。 他良久不动,也不吭气,徐清圆以为他身体难受。 她放柔语气,不怪他了:“我原本是想在院中挖坑,好让林郎君吃教训的。我和兰时都挖了好几日……但是后来、后来清雨哥哥来找我,我便怕我的昏招误伤了哥哥,就把院中的土填平了。” 晏倾莞尔:“难怪我后来怎么也看不出你院中有何异样。” 背对着他的女郎唇角微翘。 二人都尽量不提暧、昧之事,装轻松聊着天。徐清圆轻笑:“后来,清雨哥哥带我逛夜市,胡市中我其实见到了林斯年。” 晏倾:“你当时怎么不与我说?” 徐清圆:“告诉你做什么?让哥哥为我担心吗?哥哥难道还能天天守着我吗?我自然要自己想法子。林斯年当时看我的眼神,让我知道他必然不会放过我。 “我在他手中吃过一次亏,自然是怎么防他都不算过分。” 她怅然叹:“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是我哪里做得过分,才招惹了他?” 晏倾声音温和:“他人之行,皆由他人。每个人因成长不同,经历不同,造就不同的性情,走上不同的人生。人生如此漫长,谁都会遇上几桩不如意之事,不适宜之人。 “露珠妹妹年堪十九,人生不过初初起步,你会在未来遇到更多千奇百怪的人。若每一个人的恶行都要让你反省自己,那是不是有些太累了?” 徐清圆美目流光。 她小声:“你总拿这样的话劝我,放到自己身上,却喜欢怪自己。” 晏倾怔一下,回答:“所以说,知易行难,人生大约正是如此,才堪称一声‘人生’。” 徐清圆抿唇微笑。 她脸上的温度下去了些,心跳没那么快了,她轻声询问身后的人:“你、你衣服脱好了没?” 他沉默了一息,才答:“嗯。” 同时一只手从后伸来,先礼貌地碰了她后背一下,已经叠好的官袍才递出。 晏倾:“麻烦露珠妹妹了。” 徐清圆接过他衣袍,低着头进里间。过了一会儿,她摸索着从里间捧出了一件白色斗篷。她抬头,看到晏倾坐在那方小榻的案几上,侧着身,幽静的目光看着门的方向。 雪白中衣微湿,托着一身瘦骨。他束着的发丝已经有些凌乱,几绺发贴着面,落在微红的唇侧。金色烛光照在他面上,睫上。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站起来。 徐清圆抱紧怀中斗篷,目光慌地低下。她定定神走向他,低着眼将斗篷递出去:“你莫嫌弃,这是我的斗篷……我已经找了稍大的一件,你不能冻着。” 晏倾接过道谢。 过一会儿,他说:“你可以抬头了。” 徐清圆抬头,轻轻看他一眼。他仍站着,说不出的怪异,也说不出的风流好看。穿在她身上曳地的斗篷,在他身上确实有些小……可是他目光与她对上一刹,二人都挪开了目光。 听着外头雨声淅沥。 晏倾侧着肩,与她保持着距离,温声:“你莫怕我,我不会做什么。待外袍干了,我便会离开的。风若去找兰时了,你不用担心。” 徐清圆摇头:“我不怕你的。” 徐清圆试着向他走了几步,脸却越来越红,没有勇气走完。她停在离他四五步的距离上,没话找话:“所以你今夜,一直在外面?” 晏倾“嗯”一声。 他没有再听到她开口,想她仍是害怕,便解释:“你看到我放在案上的弩了吗?本是用来对付林斯年的。所以你不要怕,今夜林斯年必然伤不到你,我一直在外的。” 徐清圆:“……可是你眼睁睁看着我与他说那么多话,他试图想从地上爬起来,你都没有动。” 晏倾:“露珠妹妹,许多事情,你是需要自己面对的。我愿意托着你,愿意为你兜底,但是我无法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时时刻刻保护你。 “他是你的阴影,我无法让你遗忘,只能让你面对。也许你不能理解……” 徐清圆抬头:“我能理解。” 她望着他子夜一样、清玉一样的眼睛,喃喃道:“我本就不想你总将我看得柔弱,我想和清雨哥哥一起走,而不是被清雨哥哥护在身后。 “今夜的事,我、我……我很开心。” 她喃喃自语:“不管是宫宴上的事,还是方才的事,我都、都很开心。” 她像吃了酒一样,面泛红晕,眼中闪着迷离的光,如火如雾,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晏倾心跳促跳,不敢看她,挪开目光。他绷着身子,感觉徐清圆靠近了他。他低垂的视线,看到她杏色裙裾就在自己手臂旁。 徐清圆轻声:“最后一个问题。” 晏倾:“嗯?” 徐清圆:“方才我与林郎君说话,很多话其实是我瞎编的,我并不确定。但是清雨哥哥就在我面前,于是我想将那些话问一问清雨哥哥—— “我知道清雨哥哥的品性,了解哥哥的为人,大约明白哥哥的志向与所求。无论是做人还是当官,清雨哥哥都优秀得足以让世间女子敬仰。而女子心动,则往往更着眼于细微的问题。我和林斯年说,哥哥会为了国家而救我,却不会为了国家而伤害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还有,我被我爹抛弃,是因为在我爹心中,有些东西比我更重要吧……那在清雨哥哥心中,是不是也有很多东西比我更重要。我不是怕这些东西的存在,而是怕我再被放弃。有些事,确实是我的阴影,我不能瞒清雨哥哥。” 她目中跳着火,也流着雾。她恍恍惚惚地想一些事,模模糊糊地小心表达自己的期盼: “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但是不要抛弃我……” 晏倾伸手,抚上她微凉面容。他让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她那星辰一样流光烁烁的眼睛,看到他俊逸面容,怜惜眼神。 她有些想躲,他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放开她,而是走上前一步,拥住了她肩。 晏倾低头,轻声:“徐清圆,你听好了。我是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等着我,但是所有一切于我,都不如你重要。” 她睫毛颤一下。 他说:“你爹所学博采众长,我所学,却主要是儒家、法家。法家治国,儒家治人。你可了解儒家对亲疏远近的看法?” 徐清圆道:“亲疏远近……服丧上倒是可以看得出来。亲缘不同,服丧的服制、孝期等规格都不同。清雨哥哥指的是这个吗?” 晏倾颔首。 他说:“儒家认为,人与人之间没有博爱一说,只有等差不同之爱。一个人不可能爱所有人,必有轻重缓急的区别。国是爱,小家也是爱。一人若是说博爱,或者太无情,或者太虚伪。我从不博爱。 “在很久以前,我爱的人,只有我父母。为了他们我愿意做一切……后来有了更多人进来,有了更多的事需要我做。我不能说只有责任没有爱,但是我必然更爱与我亲缘近的人。 “露珠妹妹不必犹疑,我求娶你的那夜,你在我心中,就已经是最重要的。我断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弃你不顾。我必然会先保全你,先以你为重…… “我答应过你的,不是吗?” 徐清圆抬起睫毛,望他眼睛,想要看到他心里去。 她说:“我不喜欢别人因承诺而对我好,但我又很喜欢你的承诺。你真的会永不抛弃我吗?” 晏倾微微笑一下:“除却生死,我永不弃你。” 徐清圆:“你会长命百岁的。” 她闭上眼,拥住他脖颈,与他一起立在烛火下,躲入他的怀抱。他带着药香的怀抱是她的避风港,安稳窝。她无比地信他。 她声音呓语一样,带着委屈:“你说纳彩之后不和我见面……” 晏倾低声:“我、我眼睛不太好,经常看不见人,今夜我也未必看得很清楚……” 闭着眼的少女偷笑,撒娇:“那你亲亲我。” 他低头,想在她额上轻轻亲一下。徐清圆却恰到好处地抬起脸,他俯下脸时,二人唇碰上。 烛火荜拨一下,吻没有停。 天仙配16(“徐娘子祝你新婚安乐...) 暮明姝在这座大殿中,再一次等到皇帝的召见。而她心中明白,这一次与之前那次责罚, 不会一样。 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连外面的雨都小了,大殿门才打开,撑着伞的内宦堪堪跟随着皇帝进来。 内宦一边收伞, 一边对公主赔笑:“陛下与晏少卿谈了许久公务, 让殿下久等了。” 皇帝分明有心晾着她,只是要找个面子上挂得住的借口罢了。 皇帝甩袖入座,跟随皇帝的内宦辛苦一些, 这殿中没有让宫人们进来, 便需要内宦一人将殿中的灯台一一点亮。内宦劳作间,感受到殿中僵冷的对峙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皇帝终于幽声:“今夜之事,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暮明姝:“父皇何必明知故问?我与南蛮王子云延两情相悦, 群臣百官都看在眼中。父皇又答应了为王子指婚, 君无戏言。” 他随意翻着案头的折子, 慢悠悠问话的语气平和, 但熟悉他的内宦点灯间、手指微微发抖。内宦听皇帝道:“那么,广宁是一定要和亲去了?踩着大魏的名号?古往今来,有几个强盛之国,会让真公主和亲!就是病弱小国,派的也不过是宗亲公主。” 奏折“啪”一声被扔在桌案上, 皇帝冷笑:“朕是从南国末期走过来的,便是南国最后一任皇帝病得快死, 南蛮在旁虎视眈眈,南国也没有派公主和亲过。你如此妄为,是要朕遭天下人耻笑?” 他的发怒带着铿锵战意,森森铁血。这位从战场上走到皇位上的开国君主,声昂气盛,让暮明姝这样平时什么也不怕的人,也后退了两步。 暮明姝顶着他的怒火抬头,拱手时长袖垂膝,站姿一贯的挺拔昂然:“儿臣与其他和亲公主不同!儿臣是与云延王子两情相悦,满朝堂的臣子都看在眼中,父皇若觉得不够,儿臣也可以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出儿臣与云延王子的情深似海。 “父皇开国,大魏国运蒸蒸日上,南蛮小国有求于我们,此时的和亲,只彰显我大魏风度,大国气度,不会有人认为这是耻辱。” 暮明姝停顿一下,略微委婉:“天下百姓如何看待和亲,全看陛下要他们如何看待。这并不是问题。” 他道:“你一味和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为了压太子一头?你以为你有了兵马,有了南蛮支持,就能压得过?太子有世家支持,世家在朝堂上何止半壁江山……你以为,朕会眼看着你动摇太子的根基吗?” 他这话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完全没有和暮明姝兜弯子。 不只暮明姝诧异地看皇帝,那背对着他们点灯烛的内宦,已经慌得满头大汗,生怕今日出了这个殿门,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暮明姝语气放缓:“父皇,儿臣从没想过要如何压太子,如何与太子争抢什么。儿臣是女子,知道自己的本分是嫁人生子,纵是些许不平不甘,却不敢动摇国之根本。父皇将儿臣想错了。” 她绝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承认什么。 她向来不会扮可怜,可是她此时几乎拼上毕生的演技,作出伤怀模样。她不知自己演得如何,只知道皇帝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暮明姝后背出了汗。 她继续维持着脸上的神情——她与韦浮私下演练过无数遍的神情。 韦浮说过:“殿下不会装可怜,但是在陛怜公主。只要公主唤起陛下对您的疼爱怜惜,您才有路可走。” 暮明姝伸手在自己腿侧毫不犹豫地重重掐一下,脑子里又回忆些过往旧事。她努力让自己抬起来的眼睛里野心被掩藏,流波在转动。 她低声怅然:“我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其他跟随的人封王封爵,只有我什么也没有。我知道父皇的难处,知道父皇虽是天下君主,却也要看世家的脸色,知道父皇和林相结盟,就注定事事不能只向着我。我成了父皇的一个难题,不是因父皇不向着我,而是因世家畏惧我。 “儿臣从不怨父皇,只怨那些世家的桎梏。儿臣和亲并不是为了儿臣自己,而是确实想为父皇打开一个局面。父皇面对世家已经十分艰难,卧榻之畔,岂能容南蛮继续酣睡?” 皇帝眼睛变暗。 他不言语,等着暮明姝继续说下去。 暮明姝果然说了下去:“儿臣愿去南蛮和亲,也不是只为了和亲。南蛮小国,儿臣确实从未看得上。只是南蛮位于西域,正值崛起关键之际,他们在我们开国后不打仗,求和平,一直让儿臣心里不安。 “当年如果不是南蛮进攻,南国不会灭得那么快。儿臣一贯疑心南蛮和我朝中君臣有什么协议……” 皇帝:“荒唐!连你也认为是朕与南蛮里应外合,一起亡了南国?!” 暮明姝:“儿臣一直跟在父皇身畔,自然知道父皇英雄伟岸,绝不屑于如此卖国!但是父皇不会,其他人呢?民间街坊一直有流言,说曾经的女相韦兰亭卖国求荣,害了南国……这种声音一日不消,南国的复辟势力就一日不会停下。” 她稍微停顿一下,给皇帝沉思时间。 她接着说:“去年宋明河坠楼一事,扯出许多东西,我们却像瞎子过河一般,根本摸不清楚。一会儿是太子羡未死,一会儿是那日记录宋明河最后一封信的文吏说,宋明河提到一个‘上华天’的关外组织,是太子羡的势力。 “宋明河把自己写的东西烧干净了,那个文吏也无法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的,只因宋明河一贯胡说八道。这件案子,悬至今日,没有人再查下去。” 皇帝道:“你是说宋明河死前,吵着晏清雨是太子羡一事吗?这事朕已经问过大理寺了,实属胡言乱语。你且看晏清雨,难道你认为他是太子羡?” 皇帝目光闪一下。 烛火照在他眼中,他神色晦暗不明:“如果说晏清雨和太子羡有什么共同点,朕目前只看出一处——二人都病魔缠身。但是晏清雨身体又不似太子羡那样差,昔日太子羡除了去甘州那次、迁都那次,从不离宫,日日生病。晏清雨却不是这样。 “朕认为宋明河的指控,不过是要间离我们君臣,当不得真。” 但他说着当不得真,他却把当初那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始末记得一清二楚。 暮明姝重点本就不在那事,便也未引申:“儿臣当日也在积善寺,自然清楚宋明河的癫狂,晏少卿的冤枉。晏少卿为我大魏鞠躬尽瘁,为蜀州一事呕心沥血,我若到今日还猜忌晏少卿,便实在过分。 “儿臣想说的,是宋明河话里虽然不尽不实,但是一个疯子不能完全编出谎言。儿臣怀疑太子羡确实未死,这世上确实存在‘上华天’这样的地方。儿臣想借助和亲,离开大魏,在关外弄清楚此事。” 皇帝眸光幽若。 他笑了笑:“说来说去,仍是要大批兵马护行。” 若没有兵马军队,暮明姝想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暮明姝理直气壮:“不只如此。大魏一初建,南蛮就递来橄榄枝,他们的王,实在是一个有本事的王。儿臣想替父皇探一探南蛮这位王者的虚实,看他是否会对我大魏造成威胁。 “儿臣不是想和亲,儿臣是想铲除南蛮。” 皇帝暮烈蓦地站起,眼睛像被闪电光擦过一样,灼灼盯着暮明姝。 点灯的内宦双膝发软,跪在地上,汗流浃背。 暮烈呼吸变得急促,紧盯着暮明姝:“接着说。” 暮明姝侃侃而谈:“大魏周遭,既不需要一个旧国太子的势力等着复苏,更不需要一个虎视眈眈、时刻觊觎我大魏疆土的统一的国都。儿臣要看看南蛮想做什么,但凡不利于我大魏,儿臣都会出手。父皇若是同意,儿臣可写奏折,向父皇阐述。” 暮烈:“你可知,你这行径过于危险,你若失败了,我大魏什么都不会承认。” 暮明姝微微笑,目中流光溢彩,她道:“自然。我又不是为了当大英雄,被世人敬仰,才出此策的。我为大魏出行南蛮,本也没指望谁知道我会做什么,做过什么。 “父皇放心,儿臣一行,绝不会让南蛮在西域继续坐大。儿臣即使无法摧毁南蛮,也定让南蛮四分五裂,无法统一,威胁到我大魏。” 暮明姝撩袍跪下:“儿臣只有一个恳求——若儿臣此行可成,回归大魏之时,父皇能将儿臣封王。” 暮烈目光幽静地看着她。 暮烈说:“写个策子递来,若写的不好,朕就当你今日什么也没说过。” 暮明姝垂眸说是,语气轻松。 她起身告退,退出大殿。 她即将迈出大殿门槛,皇帝在后忽然叫住她。 高贵明艳的广宁公主回头,半个肩落着外面的雨幕,半个肩被殿内灯火徐照。她置身于光与暗的边界,即将走入晦暗长夜。 皇帝问:“今夜的这番谈话,你的一切所为,和韦江河有什么关系?” 暮明姝在半边黑暗中,一静之后,对皇帝嫣然而笑:“没有关系,爹。不联姻都是没有关系的。” 她强调自己和韦浮关系的不牢靠。 她更说:“爹不必担心。今夜睡不着的人不是爹,而是林相。” 皇帝听她叫“爹”,眉头跳了一下。 暮明姝少有地像个调皮女孩儿,说完后再次一笑,提着裙裾扬长而去,脚步轻快。 坐在烛台后的皇帝,沉默许久后才笑。 -- 雨水变小了。 永宁坊的民宅中,木门半开着,晏倾披着那件女士氅衣,和徐清圆一同坐在门槛上,望着天际间渐渐缓和的雨势,雨后静黑的天幕。 有小风轻拂。 徐清圆靠着晏倾肩,二人都不说话。 无非是借看雨来掩饰方才亲吻时的情难自禁。 只是坐在这里看雨时,泥土香与花叶香一同到来,天地间空气清新至极,让人产生岁月静美、天荒地老的恍惚感。 徐清圆闭上眼,才想和晏倾好好坐着赏雨,就听到了木门外的马车车轮碾压青石砖的声音——兰时和风若回来了。 徐清圆目露懊恼,手臂被晏倾轻轻推开。 晏倾不看她,只说:“衣服应该干了吧?劳你帮我取一下了。” 徐清圆悄悄看眼他的唇,被他拉起来。她依依不舍地进里间取已经晾干的官袍,又在外间背对着晏倾,听身后声音窸窸窣窣,是他在换衣。 徐清圆想到方才二人忘情的亲吻,他没控制住的喘息……她用手背试探一下自己脸上的温度。 半晌,晏倾说:“好了。” 她回过身,目光清亮闪烁,见他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让长安女郎们齐齐迷恋而不得的大理寺少卿。与她的片刻忘情,不为人知,隐晦难言。 晏倾目光依然不落在她身上,他作揖后,开门便要离开。 门打开,他已经看到风若和兰时推开外面的篱笆门,二人撑着伞,边走边吵。 晏倾正要出去,袖子被身后的人拽住晃了晃。 他定神片刻,自觉可以控住情绪不唐突她,方才的情难自禁不会再影响自己,才转过身,终于看了徐清圆一眼。 徐清圆仰着眼,在他看来时,她眼中才有了闪亮的星光一样的笑意。 她偏脸,俏盈盈倚着木门,笑吟吟与他小声说话:“清雨哥哥,你对未来妻子,可有什么要求吗?” 晏倾目光闪烁一下。 她执着地拉着他衣袖。 怕身后走来的风若和兰时看到,他垂下眼快速回答她:“……是女子便好。” 徐清圆愣一下。 晏倾反问她:“你可对未来夫君有何要求?” 徐清圆小声:“我原本有一堆要求,但是清雨哥哥这么回答我,我反而不好说那么多要求了。我只好、只好——” 她红着脸,回答他:“是男子便好。” 晏倾莞尔。 他温声与她告别:“之后我便真的不来看你了。你安心备嫁,我们……婚礼再见。” 徐清圆没说话,点了点头,松开了他袖子。 他转身要走,袖子又被拽住。 他已经十分不好意思,对上了风若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硬着头皮回头,看徐清圆还要说什么。 徐清圆却是乖巧的。 他一回身,她就松开了他袖子。她十分淑雅地屈膝,向他行了一礼:“晏郎君,祝你新婚安乐。” 晏倾停顿一下,弯腰作揖,绯红大袖擦过地面。 他语气温和轻柔:“徐娘子,祝你新婚安乐。” -- 晏倾和徐清圆的婚事定在六月廿一,众人皆知,只待成婚日登门,庆贺晏少卿和徐娘子喜事终成。 过了几日,皇帝为广宁公主和南蛮王子云延指了婚,定在六月廿五。之后,这对和亲夫妻便会回返南蛮。在指婚前,广宁公主和南蛮王子谈过一次。 两门亲事,几乎是相挨着。 天仙配17(在皇帝指婚前的某夜广宁...) 在皇帝指婚前的某夜, 广宁公主暮明姝骑马过长街,回自己的公主府。 走过某街,春花乱飞, 楼上说书先生摇头晃脑: “且说那公主与南蛮王子不打不相识,在金銮殿上针锋相对,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暮明姝撩发,望眼高楼窗纸上所映的说书先生的身影。她眼中笑意几分自得, 打马走过, 花飞叶扬。 她刚刚从宫中出来,未带仆从,正值意气风发。此时, 长安城中风向微变, 已不再提去年广宁公主如何痴迷晏少卿;人们更喜欢说晏少卿和他所审的徐家娘子结亲的有趣姻缘,以及大魏公主和南蛮王子那充满戏剧美的爱情。 暮明姝即将进入公主府所在的坊,越到公主府,人烟越少。马蹄踩在人际稀少的小巷, 打更声在隔壁街, 暮明姝忽然拽紧长缰,勒住马身。 马一声长嘶, 马头被她硬生生转个方向。一声极快极促的破空箭鸣声后, 一支长箭插在了马蹄前青石砖间的缝隙处。入木三分,箭羽摇晃。 明月下,高阁飞翘檐头,站着一黑衣武袍青年。 他面容英俊眉目深邃,挽弓拉箭之势昂昂如剑。 他用箭指着楼下的公主, 发丝拂面,唇角一抹笑意, 轻松、慵懒、风流。但是一双琥珀色桃花眼中的沉冷,则更加认真。 她从马上跳下,将马随意拴在旁侧柳树下,自己则挽起袖口和裙摆,翻身跳跃,攀爬上楼阁。繁复华丽的公主衣裳是她的累赘,但她动作仍灵巧迅疾。 云延俯眼看她爬上高楼,当她站到他面前,慢悠悠将袖口和裙裾重新放下后,长裙曳瓦,纱袖若飞,眉目妍丽的公主殿下,发鬓间只掉了一根步摇。 流苏步摇从她发间摇落,云延腿向上踢了一下,步摇便稳稳地落在了他手中。 暮明姝见拿不回来,便道:“给你也无妨,当定情信物也可。” 他道:“公主殿下看来是不打算归还我的玉佛像了。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这样拿走,是不是有些过分?” 暮明姝道:“原来是未来婆婆的遗物。待我嫁入南蛮,在婆婆墓前认错便是。只是不知道南蛮有没有人死下葬的风俗,我都要学一学了。” 他蓦地一笑,眼中光华冷淬如冰,语气倒很平静:“数日来,长安街头巷尾,尽在传言我和公主殿下如何如何情深义重。我颇为费解,我和殿下并没有见过几面,几乎每一次见面都有许多人在旁边,哪里就有‘私下幽会’‘你侬我侬’一说。 “殿下明知我心悦谁,还行此径,如果不是逼婚,就没道理了。可如果是逼婚,我不得不说一句,殿下不觉得自己的行径……过于下三滥,过于丢人吗?” 暮明姝面色如常,压根不因为他的羞辱而心慌一瞬:“本殿下心中爱慕王子,追慕自己喜欢的人,何来丢人,何来羞耻?” 他用嘲弄而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爱慕?一介公主,多少人想娶,却偏偏看上我一个小国王子。我实在不能理解你是何时爱慕我的,你用这种手段得来的婚事,难道不为成婚后的情况考虑?用非常手段嫁去异乡,你若不是蠢,便是别有用心。 “鉴于我对殿下的了解,别有用心的可能远大于爱慕之心。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即使她使出这种逼婚的手段,只要他不开口,婚事便仍是未知数。暮明姝要说服的不只是一个大魏皇帝,还包括这位南蛮王子。 暮明姝闭眼,再睁眼时,她神色更淡、更凉。 她转肩与他并立,看向如棋盘的长安夜间流离灯火,阑珊夜景。 暮明姝道:“王子认为,长安如何,大魏如何?” 云延斟酌字句:“大魏自然地大物博,长安也是我生平见过最繁华的城镇。西域中没有一座城比得过长安的繁华。” 暮明姝道:“但是无论是大魏,还是长安,都不欢迎我的归来。” 云延挑眉:“哦?” 暮明姝眼中倒映着灯火重重:“不知道王子殿下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自小不受我爹待见,后来跟着我爹打仗,我爹当了皇帝,所有功臣都有封赏,只有我被赏钱。” 她自嘲道:“我是公主,如无意外,一生本就不会缺钱。赏我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不过是看不起我女子身份,又忌惮我女子身份,不想我在长安待着罢了。最近两年,为了给我那太子弟弟铺路,我爹到处想法子把我嫁出去。但是在长安,我找不到一门好姻缘。” 云延抱臂不语,灯火在他眼中如星河一般缓缓流动。 暮明姝:“我想离开这里,想不受拘束,做点有意义的事。目前我唯一的机会,就是离开大魏,嫁入南蛮,重新开始。大魏长安,虽然是我的家,却不欢迎我。” 她喃喃自语:“我想给自己换一个家。” 她偏头看面无表情的云延。 她让自己露出几分局促、希冀、恳求的神情:“你看,我武功好,人也不蠢,我会学习南蛮话,学习你们的风俗。你可以不把我当妻子,把我当下属也无妨。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会辅助你,只要你……给我一个家。” 她说的情真意切。 骗人先骗己。 半真半假的谎言,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去,自己动容,别人才能动容。 说到情深处,暮明姝几乎哽咽。 她恍惚间,有些难以分清话里的真假,几成是作伪,几成又是真的想脱离困境。她一直以来的疮疤不平不是假,她只是把疮疤当武器,将可怜当工具。 没有东西是她不能利用的。 云延终于侧过头,端详她美丽的面容,眼中的哀伤。 云延缓缓说:“南蛮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停顿一下:“我并不是受宠的南蛮王子,我被派来出使,你就应当知道我在南蛮受排挤的地位。你筹谋众多,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不觉得荒唐吗?” 暮明姝含泪笑:“王子的大魏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在云延挑眉时,她垂眼:“王子这么劝我,我就当王子对我心软了。无论在南蛮会遇上什么,我都愿意和王子殿下同进退。” 云延不说话,只抱臂看她。 他流离目光忽然一闪,突然向下方看去。暮明姝听到了动静,跟他一同俯视—— 玩火的砸杂技人士走过这条街,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儿跟随着杂技人,拍手呼唤着“火火”“还要看”。杂技人为逗小孩开心,鼓腮吹动,手中火圈上下翻飞,火苗在半空中跳跃。 一重火被夜风吹动,向柳树下的白马扑去。 马受惊后狂鸣,将杂技人和小孩都吓得后退一步。马发狂之下挣脱缰绳,向前方市集疾冲而走。市集上人不多,零星灯火和叫卖喧哗声隐隐绰绰。 人们扭头看到疾奔而来的骏马,惊慌不住。仓促之下,许多人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马疾奔而来。 高楼屋檐上的暮明姝目光一寒,她毫不犹豫地抢过云延背上箭筒中的一支箭,腿一踢,扔在瓦砾上的弓飞到她手中。 她拉弓如同满月,一只长箭带着凌厉杀气,向下方奔跑的马袭杀而去。但是马速狂快,距离过远,这支箭在半途上便失力,后劲不足。 眼看马匹要踩踏一人,暮明姝额上渗汗,再抽一箭只怕来不及。她大脑短暂空白时,听到极轻的一声“嗖”。耳畔边寒光洌冽,一把匕首飞了出去。 那把匕首投掷得又快又狠,在已经飞出去的箭尾一击,为箭加速。匕首“砰”地一声清脆砸地,同时间,箭只刺入骏马的脖颈。 白马轰然倒地,抽搐着,却没有爬起来。 人们惊险之余,欢呼不住,不由抬头向四方看,看是哪路高人救了他们。 高楼屋檐上,暮明姝回头,与云延目光对上。 她说:“你我齐力之下,无人可挡。” 云延眯眼,又露出玩味的笑。 他彬彬有礼:“你的诚意依然不够,殿下。” 暮明姝袖中翻出一把匕首,抬手就断了自己一绺青丝。云延吃惊看她,因他知道大魏人将头发看得极重,绝不会轻易断发。 而暮明姝手持这绺发丝,下跪仰头,对着明月,发誓道:“暮明姝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云延王子,绝不对云延王子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云延沉默着看她。 他不说话,她也不起来。 在某一瞬,明月投到暮明姝身上,云延在她身上看到了片刻的温情、虔诚、坚定。 他在某一瞬,相信了她,相信她真的会成为自己的伙伴,和自己并肩而行,为自己摇旗呐喊,他们会一起走向巅峰。 云延轻轻一笑。 在暮明姝向他看来时,他说:“借匕首一用。” 他学着她的样子断发下跪,他用生疏的大魏语言、流利的南蛮语言各自重复一遍:“云延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暮明姝,绝不对暮明姝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暮明姝侧头望着他,目光怔忡,有片刻失神于他眼中的坚韧诚挚。 有很短的瞬间,他们相信彼此誓言,对即将的婚事充满信心。 -- 六月廿一,良辰佳日,正宜婚娶。 永宁坊自天亮便开始热闹,街坊邻居在徐家门口徘徊,被兰时邀请进去做客。新婚之日,没有了闲言碎语,街坊邻居们凑上来,都想一观新嫁娘尊容,沾沾喜气。 徐清圆兀自在屋宅中梳妆打扮。 她的婚嫁日并不寒酸,因暮明姝派了从宫中出来的嬷嬷,过来帮忙照顾新娘,褪去了新嫁娘这一方的寒酸。宫中嬷嬷抬面子很好,唯一不好的是礼数繁琐,在新郎官到来之前,徐清圆被耳提面命,交代了许多规矩。 她温温静静地全都应下,墨绿裙裾铺榻,坐得端正淑雅,手中所持却扇一刻不敢放下。 寒舍的里间和外间的屏档处挂上了珠帘,人们来往间,珠帘清脆撞击,声音清越,而不知多少人进出,偷偷看新嫁娘的模样,又跑出去学舌。 今日最忙碌、最紧张的,倒不是徐清圆,而是兰时。 孤女主仆二人在长安定居,没有长辈教导,礼数全靠徐清圆从古书中、从记忆中想出来的周全,兰时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堕了女郎的名,让娘子丢脸。 尤其是公主派来的这些嬷嬷们出自宫廷,今日大婚她们必然会回去学舌。若是今日礼数不对,她们必然在身后嘲笑娘子。 兰时却不知道,宫中出来的嬷嬷们,对她们的礼数颇为赞赏,十分满意。 徐家这位娘子貌美娴雅,恬静温柔。从天亮到天黑,她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叫嚷发冠沉重、霞帔压人。红绿相间的嫁衣礼服穿在身形纤薄的娘子身上,何其典雅。 便是却扇上所绣的牡丹花,都精致非常。 嬷嬷们心中暗自点头,想不愧是大儒的女儿,这才当得起“大家闺秀”,比长安城中吃不得苦的贵女们都要胜一筹。 徐清圆是成过一次亲的。 当日蜀州她假扮新嫁娘,大雨中行路,少许经验不算白扮一趟。今日她铆足了劲不给晏倾丢脸,便事事上心,提前与兰时演练过。 只是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心里打鼓,紧张感与昔日的假成亲全然不同。 她对婚宴礼数的了解,都来自书籍。但其实当日蜀州刺史儿子娶妻那场婚宴,和她在书中了解的,并不全然相同。 徐清圆隐隐察觉,刘禹那场婚事礼仪,似乎是精简过了的。自然,一国天子一国事,自古以来,婚事礼仪就在不断简化。 一介刺史儿子的婚事,规格已经不低,可惜徐清圆当日心中有事,并没有研究过…… 她此时硬着头皮照本宣科,心中忐忑,只怕一会儿出错。 嬷嬷们点头对她一动不动的礼数满意,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只不过在心中重新演练书中的婚事…… 黄昏吉日到,司仪在外唱“新郎进门——”,徐清圆心咚咚跳两下,更加紧张。 她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嬷嬷们看来,见她只是坐得更端正些,并没有起身。徐清圆侧耳,听司仪在外唱:“新郎北跪奠雁——” 徐清圆心中一动。 《礼记》中说,成婚必用大雁,待奠雁之后才会将大雁放生。只是大雁极为稀罕,很多人成婚会用结彩代替。但是听司仪的意思,晏倾是带了大雁的? 再一会儿,司仪又在外唱:“请下婿——” 看热闹的乡邻们又笑又心疼:“兰时小娘子可要小心些,打坏了新婿,你家娘子不得哭死?” 徐清圆心中再跳一下:这亦是她教过兰时的。 她左右观望,见嬷嬷们都笑盈盈地站到了窗下,悄悄去看院中的热闹。想来这样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说她。徐清圆便提着裙裾,小步挪到窗下,打着扇子从窗缝冲往外看。 嬷嬷们果然笑着为她让了一条道,指着院中:“晏少卿在那里。” 不用她们说,徐清圆也看到了。身着绛公袍的晏倾,比平日穿绯红官服的他,乍看像是一样,仔细看又分明不一样。徐清圆只看到他侧立,被众人簇拥着。 那么多的人围着他……徐清圆手心出汗。 她见兰时提着一根竹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在晏倾肩头轻轻打了一下,这便是“下婿”。 晏倾扭头,看向兰时,兰时打了那么一下就不敢继续了,笑嘻嘻伸手:“姑爷,没有我的红包吗?” 晏倾目中带三分笑,他身后的仆从立刻将准备好的香果掏出两枚递出去。晏倾忽然向窗子方向看来,目若春水融冰,盈盈润润,徐清圆连忙背身躲开。 司仪再唱:“成婚之夕,新郎做催妆诗——” 外头笑语声不断,徐清圆重新坐回榻边,侧耳倾听。她并不担心晏倾做不出诗,需要代笔。她此时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是听喝彩声不断,便知道新郎官的风度被人赞赏。 徐清圆用却扇点了点下巴,目中笑意点点。 之后婚事流程一如她预计过的所有,按部就班,一步未省。 催装后晏倾进屋来接她,二人手才牵上,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出去。徐清圆被推上马车,晏倾骑马在外,到巷口,司仪队又被百姓们拦住,讨要吉祥彩头。 这叫“障车”。 婚事司仪队从永宁坊出发,一路敲打吹唱前往晏府。徐清圆昏昏沉沉坐于车中,被外面的爆竹和吹打声弄得头皮发麻,却也禁不住笑。 终于到了晏府,徐清圆却并不立即下车。晏倾拉着她的手,二人踩着早已备好的毡席,一步步向府中走。如同步步生莲般,仆从们将毡席一片片置于二人脚下,入目皆是艳红色。 这叫“转席”。 再之后,拜堂、撒帐、合卺、合髻。撒帐歌声之余,除了晏倾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晏府还请来了百岁老人坐席,为二人赐福。 坐在洞房中独自等待新婚夫郎的徐清圆,至此长长舒口气。听着外面的舞乐歌声,她揉一揉腮帮,眼中笑意满满。 这场婚宴礼,和蜀州时那场不一样。 它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南国时流传的婚宴流程,是徐清圆从书上、记忆中学过的礼仪,而不是今日人们已经习惯的。 晏倾从未与她商量,从未问过她懂不懂婚事礼仪,从未将她孤女的身份宣之于众,但他一言一行,都在照顾她。 接下来……便是洞房了吧。 天仙配18(“我真是对不起你……”...) 大理寺少卿的婚宴, 半数朝臣都会携家眷出席。 晏府平日事少,人手也少,为此大婚加了不少人, 让晏府前所未有的热闹。 众宾客不仅观看晏倾婚宴,观看那位让“长安双璧”之一下凡的徐娘子的美貌,人群中津津乐道的,还包括首次相携而来的广宁公主与南蛮王子云延。 公主与王子的婚事就在几日后, 这还是皇帝指婚后, 二人第一次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猜,这二人也许是来提前观摩晏少卿的婚事,准备在几日后的婚宴势头上压晏倾一筹—— 毕竟是两国结亲, 毕竟是公主大婚。 暮明姝与云延同行, 灯火辉煌下,公主明艳惑人,王子高大英俊。不提身份,便是面相, 二人都是配的。 暮明姝和云延都带着一脸笑, 和周围人寒暄。二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在送新娘送洞房后、晏倾出来敬酒, 二人便与宾客们一同上前敬酒。 云延有些心不在焉, 手被旁边的暮明姝一拽。 暮明姝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皮笑肉不笑地与他耳语:“王子殿下不要出错,不管你在心里想什么,今夜都不得堕了我的名。” 私下的唇动了动:“哦,我在想什么?” 背人处, 暮明姝含笑瞥他一眼:“想徐家妹妹,不是吗?徐妹妹今夜嫁给晏少卿了, 劝王子不管有什么心思,都不要多想了。我是大魏公主,你一言一行必得顾虑我的名誉,正如我嫁去南蛮,也会顾虑王子的名誉一般。” 云延一愣,然后忍俊不住,大笑出声。 旁侧客人都来看他,他借饮酒掩饰自己的笑声。 云延勾住她肩膀,似笑非笑:“殿下放心,我既然娶你,就不敢辱没大魏公主。徐娘子和我没有缘分,我岂会拿不起放不下?看在徐娘子和我同待过梁园的份上,我还要祝福徐娘子一番。” 她始终没有弄清楚云延对徐清圆的态度。 但她起码明白,在这位王子心中,儿女情长都不如他的大业重要。 云延搂着暮明姝在人群中行走,酒樽轻轻点,隔着虚空,指引暮明姝和他一同去看被人簇拥着的晏倾。 穿着绛公袍的晏倾仪表堂堂,如松如鹤,他少有的没有以茶代酒,而是真的与四方恭祝他新婚的同僚们饮酒。袍袖宽大,背影萧肃。 绯红衣袍与春雪面容、清寂黑眸彼此相映,竟带了几分艳色。 晏倾敬过一轮酒后,似乎有些不适,咳嗽两声后被他的侍从迎上带走。晏倾和他那侍卫站在角落里,又在说什么灯笼的事,让他那侍卫将灯笼全都挂起来。 暮明姝和云延耳力不错,还听到风中郎君温凉的“烟火”等几个字眼。 暮明姝看得些许怔忡,目中又染上暖融融的笑,心里为徐清圆高兴。 云延与她一同观赏,好整以暇道:“你看,晏少卿这么喜爱徐娘子,又是挂灯笼又是放烟火的,凡事都要他亲自过问。这种郎君,在你们大魏,应该很少见吧?” 云延手指点点,二人便都看到又有醉醺醺的客人迎来,晏倾动作幅度极小地向后躲了一下,停顿那么一息,才风度翩翩地迎上去。 云延低笑:“我一直在看,晏少卿似乎有点畏惧人多。” 暮明姝再次点头:“不错,晏少卿性情比较内敛害羞,不爱与人在一处。” 暮明姝:“王子看我这一眼,什么意思?” 云延:“殿下对他很了解嘛。我听说,满长安都知道殿下爱慕晏少卿而不得的故事。” 云延看热闹一样地欣赏她的表情变化。 暮明姝很快镇定:“那我们这对未婚夫妻很有意思。我爱慕晏少卿而不得,你爱慕徐娘子而不得,干脆我二人凑活一下,倒很合适。这也是姻缘天注定。” 云延啧啧:“殿下误会了,我没有爱慕徐娘子而不得。” 暮明姝回他一笑:“我也没有。最多不是年轻时的荒唐事,提它做什么,王子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飞来那一眼些许妖冶,波光潋滟,云延心中被勾得一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云延说:“我只是与公主说,晏少卿似乎很爱他的妻子。为了徐娘子,忍着人群,也要给徐娘子置办一个世人都称羡的婚事。先前我听谣言,以为晏少卿是迫于一些你们大魏的风言风语,才不得不娶徐娘子。如今看来,些许有真情。” 云延看她,她才收起自己恍惚了一瞬的心神,沉静道:“晏清雨是我遇到的少有的那一类郎君,我几乎找不到他一点缺点。我不相信世上有晏清雨这样的人,几多试探他。到后来,我终于承认他也许不是虚伪,而就是那一类很好的男子。 “我希望晏清雨没有作伪,确实表里如一,真正是一个让世人敬爱的君子。他和徐清圆成亲,我愿意去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有真情这种东西。 “我希望晏清雨永远不要变,永远这么美好。若是他也变了,我便很难相信一些东西了。” 云延静默片刻。 他冷淡道:“何必将一些期望放在他人身上。这世间本就有情有爱,公主一时看不到,不至于一世看不到。我们且边走边看。” 暮明姝心中湖水微微摇荡。 云延递来酒樽给她,她笑着与他一起饮了。余光中,她轻轻看了眼宾客席上一人独坐的韦浮,韦浮正含笑望着所有人,眼底又没有任何人。 世人争着去向晏倾敬酒,与晏倾齐名“长安双璧”的韦浮,却坐在酒席上,只慢悠悠一人独饮。他来的最晚,又不和周围人共乐,他所坐之地,便冷清很多。 蜀州科举案落下帷幕,众多官员落马的同时,是韦浮声誉在长安城中的提高。自从韦浮入了京兆府,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案子,他都要与刑部抢一番。刑部昔日被大理寺压一头,如今又要被京兆府压,苦不堪言。 百官中渐渐有了声音,说韦参军是一个“笑面虎”,人前待谁都温文有礼,转过身手起刀落,对谁都不手软。 众人皆说,林相看上了韦浮,要将女儿许配给韦浮。韦浮的外公韦松年年初来长安,就是为了定下这门婚事。两家议亲,好上加好,看来林相没有受到蜀州案的波动。 韦浮听着这些声音,垂眼轻笑。 林承怎么可能没有受到影响。若是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就不会急着和韦家联姻,好巩固世家这一方被蜀州案折腾得有些散了的关系。 作为世家对外的发言人,林相最近低调得十分过分,只是在陛下指婚后,想急着定下亲事。 韦浮手指轻扣案面,心中默想:林承急着定亲,到底是被公主和亲吓到了,还是有其他缘故呢? 公主和亲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在巩固皇权。林相是该坐不住。只是想把林雨若推给他……韦浮暗自思量,是否应该将一个无辜女孩儿牵扯进这桩恩怨中。 “师兄,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甜甜的女儿声,让韦浮抬眸。灯火下,林雨若笑吟吟望着他,又用目光询问她能否过来一同坐下。 韦浮静一瞬,林雨若看着他幽静的瞳眸,微微瑟缩一下。某一瞬,她看到的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地狱,勾魂摄魄的刀剑锋芒。 但这种黑暗只有一瞬,韦浮目中浮起笑,说“请坐”时,林雨若微微松口气。 韦浮侧头看她:“你兄长呢?” 林雨若托腮,饮了一大口凉酒后,轻轻叹口气,苦笑:“我兄长的事……师兄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明知故问呢?” 韦浮经常去她家拜访她爹,怎么会不知道林斯年爱慕徐清圆而不得呢? 韦浮笑了笑,安抚她:“过两日我登门劝劝你兄长。” 林雨若点头:“兄长桀骜,只有师兄说话,他才听几句。辛苦师兄了。” 韦浮见她又想吃凉酒,到底没忍住,向旁侧仆从轻语两句。 一会儿,仆从端上热酒为林雨若倒上。林雨若目光微亮,害羞看他。 韦浮微笑:“女儿家莫吃凉酒。” 林雨若抱着酒樽低头,热气拂面:“谢谢师兄。” 韦浮笑而不语。 林雨若在旁,边吃酒,边悄悄看他。她听到周围人对她和韦浮的闲言,目光轻轻闪烁,但她见韦浮平平静静,心中不禁一怔。 她怔看着他许久。 韦浮不得不侧头,提醒她:“小师妹有什么事?” 林雨若踟蹰,问不出他对两家婚事的看法,她只好支吾道:“我爹与韦家在议亲……但是我如今却不想着这些,我觉得、觉得太急了。” 她以为他多少会提一提婚事,但是韦浮却问:“那你在想什么?” 林雨若低头:“我想让我兄长开心些。马上是他生辰了,我想给他一份很好的生辰礼。” 韦浮:“若有需要帮忙的,小师妹问我便是。” 林雨若心中一阵欢喜、一阵惆怅。 她听着四周庄重典雅的喜庆乐声,既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分不清儿女情长到底哪寸长、哪寸短。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回到长安城的韦师兄,再没有上元节那夜从火光中幽幽走来的面具青年那样惊华,明耀。 她只好拍拍脸颊让自己不要多想了。 林雨若珍重十分地将韦浮给她的那杯热酒喝完,起身告别,要去自己的好姐妹那里。临去前,她鼓起勇气轻轻说了一句: “师兄放心。师兄不说娶,我绝不会让我爹逼师兄娶我的。师兄不必为此烦恼。” 韦浮忽地抬眼看去,撑在案头的手肘麻了一下,捕捉到她擦过自己衣袖的橘色裙尾。 青春正好的少女窈窕俏丽,走入重重灯火明耀的地方,回头时,对他嫣然一笑,轻轻摆了摆手。 跟着她的侍女冷漠地立在原地等候,依偎在一起闲聊的女郎们脸上奚落嘲弄的神色没有来得及收。待林雨若走过去,侍女脸上挂上笑,女郎们热情地招呼她。 这一刻,人人都带着面具,只有林雨若没有面具。 韦浮看了片刻,重新垂下眼。他继续冷冷淡淡地吃着自己的冷酒,仍然独自一人。 -- 徐清圆在新房中坐立不安。 红烛高烧,舍外亮堂,寝舍鸦雀无声。 侍女仆从们都在外候着,徐清圆坐于榻上,心跳一时快一时慢,紧张羞涩等多种情绪轮流交替,她已然累极。 她一日未曾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此时独坐新房,难免难受。 屋中喜盘中的瓜果都是吉祥物,徐清圆没好意思贪嘴,她想了想,便起身下地走一走,活动一二,好缓解自己僵了一整日的不适。 走了一阵子,听外头声音依然喧哗,想来晏倾不知何时才会来。 徐清圆又琢磨一二,便进去隔间浴室,想先将繁琐的嫁衣换下,自己好好洗漱一番。 于是,晏倾敲了敲门,进寝室时,便迎来一位已经换了身家常衣裙的新嫁娘。 他推开门,花容月貌的佳人从内迎上。 藕荷色的衣裙衬着她雪白肌肤,长发松挽,鬓间玉簪轻摇。她来拉他的手,耳下流苏长坠轻敲颊畔,秀丽娴静。 门口的嬷嬷们和风若看得瞠目,风若正想发表意见,屋门被关上了。 徐清圆拉住晏倾的手,邀他进屋。晏倾今夜吃了许多酒,又在人群中时间太长,虽然有大夫提前配好的药,此时到底有些头晕晕然,徐清圆来拉他,他恍恍惚惚地便被她拽进去。 像是一个迷离朦胧的梦境。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跌入这个梦境,美人牵着他,步步深入—— “清雨哥哥,你有没有饿了?我方才翻找时,从橱柜中找到一点儿果子,你可以垫一垫。” “清雨哥哥小心,这里有一处台阶,你莫绊倒了。” “清雨哥哥,那个箱匣中有衣物。” “那扇门后是浴室……” “那里……” 晏倾被她拉着说了一遍,他头晕渐渐缓解,弄清楚了如今情况。他没有说话,听她说了半晌。她回头眨着眼望他,晏倾才微笑:“我知道哪里有什么,你不必向我介绍。这毕竟,是我的寝舍。” 徐清圆:“……” 她闹了个大红脸,松手背后,讷讷强辩道:“因为你必然改了寝舍布局,和以前你一人住时必然不一样。我怕你不知道,怕你走错了,才告诉你的。” 晏倾“嗯”一声,温和:“多谢妹妹。” 他问:“如此,你可习惯了这里?” 徐清圆眨眨眼,悄悄抬目看他。她不说话,脸颊微红。晏倾移开目光,心中觉得她这反客为主可爱十分。但他怕她难为情,便没有说什么。 二人便站着看了半天。 徐清圆侧过脸,小声:“你、你要去沐浴更衣吗?浴室在那里……” 她手指了一下,热情介绍后又咬舌,恼自己又多话了。 晏倾轻笑一声。 他说了声“好”,便顺着她的意打算去洗浴。而徐清圆又叫住他,他回头看来,她没敢看他眼睛,声音更低:“我、我把你的换洗衣物放到浴室了,你不必、不必再拿。” 晏倾停顿了一下,没想到什么都被她安排好了。 但她安排好一切,恰恰说明了某种心思。 到底是未嫁女郎,生平嫁人,难免慌乱。 晏倾“嗯”一声,要推开暗门离开前,回头对她说:“露珠妹妹。” 徐清圆抬头,目光盈盈。 晏倾斟酌字句一会儿,说:“我……可能时间久一些,你若累了,自己便歇下也无妨。” 徐清圆眨眨眼,茫然地看他清漫身影消失:什么意思啊? -- 过了小半个时辰,晏倾估计徐清圆应当足以调整好心态,或者干脆已经歇了,他才推门徐徐出来。 他一出来,便看到藕荷衣裙的女郎持笔坐在案几前写字,大红高烛就在一旁。 新婚之夜写字不住的,她倒是独一份了。 晏倾沉默片刻,心中轻叹气,明白她还是紧张羞涩之故。偏偏如此紧张,她还不肯去歇着,一定要等到他。 他自己的几抹挣扎犹豫,在她这番小儿女情长下,倒不值得一提了。 晏倾没有走过去看她,徐清圆一边写字,一边用余光偷看晏倾。 她见他洗浴后只是长发半散,更显风流,衣物倒是穿得齐整无比,丝毫没有其他心思的模样。枉她去放衣物时,犹豫很久,还是没敢只备中衣给他…… 她用笔点着下巴,眼睛悄悄望他背影:不知道脱下衣物的晏郎君是什么模样…… 晏倾回头看来,她忙收回目光。 站在屋门口的晏倾见徐清圆依然在写字,忍不住摇头笑了一下。他将门开了一道缝,轻声对外面的人嘱咐了一句什么。徐清圆竖长耳朵却没有听清,他声音实在太低。 他很快关上门,徐清圆重新正襟危坐,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 她见他立在屋中正中那圆桌边,看着烧得通亮的红烛半晌。他低头摆弄一炉香,小巧精致的香炉被他放在桌上,他手中捏着一支香,摩挲半晌。 晏倾回头:“露珠妹妹。” 徐清圆低着头:“嗯?” 晏倾道:“……天色晚了,要不歇了吧?” 徐清圆微磕绊:“好。哥哥、夫君不必等我,我马上就好。” 晏倾静了一会儿,将那支香点燃。缕缕香烟燃烧,味道香甜,袅袅冉冉。 这香……好奇怪。 徐清圆怔忡,心想她以前从未在晏倾身上闻到这种香。难道是新婚夜有什么别的礼数讲究,她不知道? 晏倾没有走过来,因为门外有人敲门。晏倾过去开门,端了一盘糕点进来。他这才一手端起茶壶,一手端着糕点,向徐清圆走来。 外间这张美人榻并不小,晏倾坐于她身后。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明显注意到他坐下时,徐清圆脖颈纤长,后背不自在地挺直,白玉耳珠一点点泛红。 他不动声色,只是坐着。 默然无语中,徐清圆似放松了,肩膀不再那么绷着。 晏倾这才开口:“你在写什么?” 徐清圆背对着他,声音婉婉:“我在默写清雨哥哥吟的那几首诗,写的实在是好,若是不写下来,怕明日就忘了。” 但是晏倾知道她过目不忘,想来也是过耳不忘。 晏倾并不揭穿,徐徐问:“我吟了什么诗,我怎么不记得?” 他眼睛望着她,余光则在看圆桌上燃烧的那支香。同时间,他手拨弄着盘中糕点,慢慢地撕开。 徐清圆回头,望他一眼,玉雪芙蓉面上,带着嗔怪。她振振纸张,轻声细语地给他念诗。 晏倾静听着,心中则惭愧。想他对付自己的新婚妻子,竟要用平日审案时对待犯人的态度一样,声东击西,徐徐图之——可若不如此,徐清圆只怕失落。 清圆念诗时,一块糕点擦向她嘴角。 徐清圆愣一下,看晏倾,晏倾垂着眼,似乎只是随意递她一枚糕点,并没有其他意思。她心里狐疑,却没多想,便张口咬住糕点,囫囵吞下。 一整日的胃酸,将将好受些。 他又递来一杯茶水,徐清圆不疑有他,这般饮了。 徐清圆念诗念得断断续续,因晏倾不停地喂她,一会儿是糕点,一会儿是茶水。 她被弄得手忙脚乱,不禁回头怪罪他,见他几绺青丝落在脸侧,只是面容绯红,气质却清华无双。缕缕烟霞后,他仍是那个眉目如画的神仙公子,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徐清圆心暖:想来她清雨哥哥是怕她饿着,才这样待她。 她终于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诗,也被晏倾喂了半饱。他再递来糕点,她不好意思,便一口不肯吃了。 晏倾叹口气,将茶点和茶水收了,幽幽看眼不远处那根香。 他道:“安置了吧?” 这话他都重复两次了。徐清圆一下子彷徨。 她闷头揪紧纸张,道:“还、还有礼单,我还没有看……待我看完了……” 晏倾道:“……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哪里不舒服吗?” 徐清圆怔住,她回头看他,目染忧色:“你、你莫不是哪里难受?” 她见他面容如绯,从方才到现在,就越来越红。但他一直坐在后方不动,她懊恼自己竟然什么也没发现。一猜晏倾也许病了,徐清圆便顾不上自己的羞涩,忙凑过来抓住他手,要摸他额头。 她碰到他手,他颤了一下,向后靠歪,似一个躲的动作。她没有意识到,仍在他怀中乱碰,他侧脸越来越红,睫毛倏忽一颤,蓦地撩目,眸中星火灼一下。 徐清圆怔地松手,他抬手将她拥入怀中。绸布暖滑,美人香软,浸了他后背一身汗。 她用手碰他额头,香气浮在面上,晏倾心浮气躁之下闭目,半晌苦笑:“你真的没有哪里感觉与往日不同吗?” 可是这屋子除了热了点儿,又有什么感觉呢?而气温有些高,难道不是因为两人挨得比较近吗? 徐清圆迷糊看他,见他额上渗了密汗,更加忧心忡忡:“你是不是真的病了……” 晏倾十分难为情,心想看来她的药效还没开始。 可是他已经…… 他低头,强忍片刻,满耳满脑子都是她的嘤嘤切语。想他病入膏肓多年,几时能将他人声音听得如此之密? 心跳擂鼓声催化那煎熬,一滴汗落于眼睫。晏倾试探地、颤抖地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她当即脸红,眼眸闪烁,又想躲,又不愿躲。 他没耐住心间燥热,再在她鬓角落下一吻,声音微哑:“我真是对不起你……” 他手落于她腰际,她轻轻发抖。 微微酒气沾在她腮上,又酥又痒,非但不惹人生厌,还让心头狂跳。在晏倾的气息拂到她颈间时,在她被按倒时,徐清圆晕乎乎,反应了过来他在对不起什么。 天仙配19(后面是我和你啊...) 徐清圆被晏倾抱着, 从外间走到里间。不知是她太胖还是他太虚,抑或什么其他的缘故,到铺着被褥的床榻间, 两人几乎是一起跌下去。 帷帐内的熏香不清,依然是那种古怪的又香又暖的味道,闻久了有些腻歪。然而这种腻歪配着两人如今的狼狈模样,倒是相得益彰。 徐清圆被他跌下来的身子撞了, 唔一声, 他就伸手来揉,问:“怎么了?” 她心口起伏,哪里敢说。支吾半晌, 晏倾似乎也有些糊涂, 竟没有再纠结她到底是哪里痛。徐清圆恍恍惚惚,脸颊生热,被人轻轻亲了许多下。 她仰头看晏倾,见他一手撑在褥子上, 一手搭在她肩头。他热极了, 病坏了,睫毛上的水落入了眼睛里, 平时清澈明和的眼中今夜像是烧着火, 灼得湖心荡起圈圈涟漪。 本就没有束得太紧的长发也乱了,发丝拂在她面上。 他低头看她,颤抖着亲了几下,却仍看着她。 清圆心中一时软了,想她是第一次, 又窘又不熟。难道晏倾就比她强吗?他今夜受了那么多罪,这时候还怕伤到了她……可是徐清圆看过避火图, 看过那些册子,她明白女子总有这一遭,必然有些难堪。 于是徐清圆鼓起勇气,伸手臂搂住他脖颈,颤巍巍地勾着他的颈。她害羞地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好怕他不懂她的意思。 密密的吻落在腮上,迟疑一下,流入她唇角。她瑟缩一下,那气息拂到颈窝时,她笑出声,又微微挣扎。 晏倾:“怎么了?” 徐清圆:“痒。” 他笑起来,又试着亲了她几下。那点儿痒比起有情男女之间的吸引,又算得了什么?暖帐之中,他们互相试探着,摸索着,那本就在燃烧的心间火,渐渐燎原。 晏倾望着身下的女郎,看她颊畔生晕,目光迷离,她发丝与他的颤到一起,娇喘微微间,秀色如此。 晏倾手贴着她细腻面颊,端详着她。 他一瞬鬼使神差,模糊中觉得她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她,那个跟徐固一同进入长安王宫、在宫廷门口俏生生争执的小娘子。 他又想起了昔年隔着屏风,看到那个小娘子一会儿脆声读书,一会儿在花园中扑蝶;她笑声过于快活时,便有宫人提醒她小声些,不要惊了宫中的太子。 他还想起少时那个小娘子对他的好奇,总是试图和他聊天,试图问他问题。他坐在屏风后批改奏折,从来没搭理过她。而她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看书便能看一整日。 当时的少年郎累极了的时候,有时候会隔着屏风,望着她出神一会儿。 少时的太子羡在想些什么? 晏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明白少时的他想过什么,永远记不起当初的感觉。可是此夜此时,他拥着怀中佳人,心间流水一样,忽然想明白了当年的些许悸动—— 他曾莫名奇怪地想过她。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想过,往后娶妻要娶这样的女子。不求她志向远大能歌善舞,不求她花容月貌如徐清圆一般,只求她伴于他身侧,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徐固估计会很生气吧。 晏倾这样想着,目光火光和流光飞烁。他苦笑一声,更紧地抱住她,将她身子向上扯搂入自己怀中。她的衣裳乱了,他并没有其他心思,低头在她心间轻轻吻一下。 她脸刷地红透。 徐清圆手指勾住他衣襟,怕得颤了一下。 晏倾停下来望她。 徐清圆纠结:“你、你、你……在想什么?” 晏倾怔一下,诚实答:“想你爹。” 徐清圆:“……” 她瞠目,万没想到洞房花烛之夜,她的新婚夫郎想的不是她,居然是她爹。 徐清圆生怕这洞房出什么意外,生怕按照她晏倾哥哥的毛病,她今夜成不了事。她揪着他衣襟,一鼓作气,挣扎着爬起来。他倒是很好说话,以为她不舒服,就放手让她起来。 哪怕他忍得浑身僵硬。 他侧过脸不敢看她,徐清圆却是扑来,一下子将他压倒。他愕然之间抬目看来,徐清圆的模样……他不好多说,目光无处落下,手轻轻搭在她膝头推了推。 徐清圆的亲吻落下,由唇到颈,再向下。 晏倾睫毛颤得厉害,虚虚搂着她。她缠他缠得紧,几番之下,帐中又有些不对劲,晏倾稀里糊涂地以为她有什么精妙好胜的想法,便任由她胡来。 半晌,徐清圆伏靠着他,气息凌乱,颊畔生汗。 他伸手抚摸她面容,被她吊得不上不下,却见她累了,也不好说什么。他正想安抚她,就见徐清圆从怀中仰脸,有些傻地发愁:“我是不是该喝避子汤?” 晏倾怔一下。 她见他没接住话,便咬一下唇。她小声:“不是你说的么,我不能给你生孩子,那、那……我有问过,人家都喝避子汤的,哥哥你有准备吗?” 晏倾唔一声,目光闪烁:“……这个不用你多想,我有其他法子。” 徐清圆大脑浆糊一样,变得迟钝,不复平时的聪慧机灵。他这样糊弄的说法,竟然让她信了,她点点头,又抱住他,舒服地靠在他怀中。 晏倾手微微握拳,只是忍耐。 她不老实,轻轻磨蹭,引他堕魔。 他侧过脸,放于身畔的拳头握得更紧。他心中禁不住要开始念佛经,又禁不住想问她能不能继续了……徐清圆又抬头,向他看来。 她睫毛上沾着水雾,粉腮朱唇,楚楚可怜地望来。 晏倾心间一颤,身子不禁抖了一下,她小小叫了一声。 她神色扭捏。 晏倾侧头喘片刻,才定神问她:“怎么了?” 从榻到床,他问了她好几声“怎么了”,但是每一次他问的时候,徐清圆都不舒服极了。 她不太明白这种不舒服的缘故,像是、像是——心里头烧着一把火,烫得她躲闪,无能为力。 她能依靠的,只有晏倾。 她难为情地搂着他,像小虫子一样蠕动。她一动,他一僵,他快要被她弄疯,她脸靠在他汗湿玉颈边,委屈又疑惑地问:“我们不是已经洞房了吗,为什么我和书中写的不一样?” 晏倾:“……” 他被她弄得迷惑。 他低头轻声问:“有……洞房过吗?你哪里不一样?” 徐清圆:“书里写的啊,也画了的啊。你没有认真看我给你的册子吗?” 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他,这样的目光却带着娇嗔妩媚,用在床榻间,实在折磨男子。 晏倾不知如何答她,他脑中绷着的那根弦也在将断未断的临界点。 寻常男人在他这种状况下,早要失控。但是晏倾毕竟吃了这么多年药,不说许多药在他身上作用不甚大,只说他强大的自制力,能熬过自己的病,自然也能熬着今夜这样的状况。 他又早从北里学到,如他和徐清圆这样的第一次,不顺利是正常的。所以晏倾虽然心中焦躁,却仍有一万分的耐心等着徐清圆。 她问他画册,他目光闪了一下,含糊答:“看了……又如何呢?” 徐清圆蹙眉:“那你必然是害羞,没有好好读了。” 晏倾:“……” 他被她弄得更加迷糊,想说让她动几下又不好说,强忍半天,他才恍惚着说服自己闺房内说些大胆的话也无妨。 晏倾轻声细语问她:“请雨露妹妹赐教。” 徐清圆:“女子初次都是有些痛的,有人还会痛得晕过去……可我并不痛呀,我只是,有点儿、有点儿不太舒服。” 她说话间,怔怔望着他的唇。 晏倾垂眸看她半晌,他不禁好笑。枉他一直觉得徐清圆私下里大胆得过分,不像平时表现的大家闺房那样守礼,却原来她根本什么也不明白,明白得稀里糊涂,还自以为自己懂了。 他这样想时,怀中女郎耐不住燥渴,凑上来与他做个嘴儿。 这像是可以止渴的好法子,她流连不住,却仍觉得哪里不够。她蹙眉微喘,手上乱蹭,后脑勺被一只手搂住。晏倾起身,将她重新搂入怀里。 他贴着她,打量她越来越红的脸、越来越迷离的星眸。 他目光微闪,看出药效在她身上,大约终于发挥作用了。 北里娘子们给的香,有助情作用。惭愧,为了让徐清圆初次舒服些,不像其他女郎那样疼痛,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她疼只有一点儿,更多的是舒适,不枉费他丢脸那么多了。 晏倾怜惜道:“我来便好,妹妹享受就是。” -- 徐清圆置身于一种似醉非醉的状态中。 她清楚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得到所有的声音,也能自如说话。可是她大脑又昏昏沉沉,看什么都看不分明。而周身又是舒爽快乐的,她和晏倾置身同一个摇晃的船只上,摇着浆在广袤的海上漂泊,看不到归路。 细细密密的气息,像雨丝一样落在她身上。 那股子像是从魂里跑出来的香甜味儿,如浪头般潮起潮落,将她打得措手不及。那样的快意攀升间,她忍不住搂住晏倾脖颈,想靠他靠得更近。 他身上的中药苦味像是浸到了魂里,让她获得片刻清宁。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徐清圆想到幼年时,她和爹一起蹲在路边,眼馋无比地看着手艺人熬糖浆。 那碗糖浆熬得又浓又稠,香气勾得一条街的幼童都眼巴巴蹲着等。她运气好,从天亮排队到天黑,珍惜无比地捧回了一碗熬得晕黄的糖浆。 徐固牵着她回家,她小心地捧着糖浆,一点点地去啄。 这条回家的路格外漫长,星光摇晃,月亮跌在她的碗中。 她太想要这碗糖浆。 徐清圆眉梢轻蹙,绷直足弓,突得仰颈,整个人埋入他臂弯下,青丝如瀑散了一被。呼吸急促的美人脸烫如火,发出一声泣音,眼睛藏入他的掌心下,水光融融。 仰倒如弯弓,那么丁点儿的痛不如急促的畅意带来的触动大,徐清圆茫茫然抬头,与晏倾对视。 他与她一样出了很多汗,睫毛沾一滴水,关怀地望着她,眸中却有少有的笑意。 徐清圆想,他们此时一定形象糟糕极了,狼狈极了。 徐清圆迷糊:“我还想、还想……” 晏倾在她唇上挨一下,蜻蜓点水:“这样吗?” 他微微一笑,由着她抓住他手臂,晕乎乎地凑过来。他抱了她一会儿,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声:“还要吗?” 徐清圆不解。 晏倾不自在道:“……寻常时候,旁人家没有一次就结束的吧?” 语气有些不大明显的恳求。 徐清圆未必完全听明白了,她只是喜欢这样的亲昵。且方才,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快乐,让她心跳得特别厉害,让她痴缠着他不愿离开。 但她又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才是洞房。 她被自己的蠢弄得无地自容,可她从指缝间,看到他温润含情的带着点点欲意的眼眸。这不是干净清澈的眼眸,这是让她沉醉的星火。 她被这种他从未有过的神情触动,猛地抬起手臂,紧抱住他。 他怎样她都愿意。 但是…… 徐清圆长睫低垂,缓解自己的害羞:“我、我们对诗,好不好?” 晏倾无奈:“这个时候,对什么诗?” 徐清圆亲他喉结,他躲闪开,停顿一下,又搂着她一块儿卧下。密密的气息相贴,二人乱了一会儿,晏倾声音微低,带着砂砾般的哑:“好,对诗就对诗。” 帐帘外,红烛燃烧。 帐中光华摇落,帐上纹路如云卷云舒,二人时断时续的声音低得只有彼此听得到—— 褥上美人俏皮:“燎沉香……” 俊美郎君半晌才接:“消溽暑。” “鸟雀呼晴。” “侵晓窥檐语。” “然后、然后……” 徐清圆绞尽脑汁想着然后是什么,她手抓着帐子,纤白臂上轻轻一颤,一只郎君的手伸来,与她十指相握。细白与修长相勾,嶙峋山骨与秀致泉水相触。 小银钩揪着绸帘,乌浓发丝顺着帷幔的缝隙向外流动,伴着月光,点着糖浆。光影摇摇晃晃,于是所有的花开花落,皆在烛火下潋滟生波,镌刻于墙头角落。 -- 有人尚喜,有人尚悲,有人不喜不悲。 千里不同人。 甘州外的沙漠中,行了许多路的叶诗终于撑不住,饥渴难耐,唇瓣皲裂。她跌倒进沙丘中,半日都没有醒来。 星月照耀,一个人影在月下被无限拉长。 这人发觉了叶诗快被沙土埋了的身体,把人挖出来后,掀开羽巾,打量着叶诗。 美人虽然憔悴,虽然半张脸都已毁了,可是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依然让人沉迷。 来人的气息变得浑浊,广袤无垠的沙漠中不知掩埋了多少尸体,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发觉,也不会有人试图反抗。 他迫不及待地抱着昏迷的叶诗,将她衣裙向下拉扯。月光照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这人埋于她颈下舔舐,叶诗不适地蹙眉。 这桩恶行即将获得成功时,驼铃声在沙丘中由远而近,悠缓寂寥。 这人抱着叶诗,仓促回头—— 明月之下,一个束着马尾的褴褛女子盘腿坐于骆驼身上,仰望着天上的冷月。 还有其他几匹骆驼上驮着人,更多的人则是骑着马,或在地上走。这一行人,粗看之下,不下数十。但是这些人并不重要,最显眼的,仍是那个梳着马尾的褴褛女子。 月光照耀着她的英气勃发,背脊如刀。 她冷冷地坐在那里发着呆,但是跟随她的人,没有一人敢开口。 抱着叶诗的男子眸光一闪,常年在沙漠游荡,他一下子就猜出了这队人正是最近风靡于沙漠、在“上华天”和“观音堂”两方势力下夹处生存的队伍—— 领头人叫卫清无。 应当就是那女子。 这一方还在犹豫,那一方,月光之下,已经有人看到了这边沙丘下的动静,汇报给了卫清无。卫清无目光向沙丘下看来,冰雪一样冷冽。 男人瞬间做了一个决定,挥舞着手臂跳起,向远处的一行人求助: “卫娘子,别动手,我也是大魏人!” “我和这位娘子一起在沙漠迷了路,请你收留我们,带我们一起回大魏!” 卫清无跳下骆驼,向二人走来。 浑浑噩噩中,叶诗短暂地清醒过来。羽巾盖着她的脸,她模糊地看到一个挺拔女子漫步走来,越来越近…… -- 回到长安晏府。 夜过子时,宾客已散。 晏倾披衣出门,只露出一道门缝,轻声吩咐风若,让仆从们先散了,不必伺候主屋这片。 晦暗光影下,风若甚至没看清门内的晏倾,门就要被郎君关上。 风若手疾眼快地抵住门,没让门关上。 他紧张地左右看看,小声问晏倾:“郎君,你大婚喜事,咱们要不要偷偷祭祀一下……你爹娘啊?皇帝皇后在天之灵,应该也想看儿媳妇吧?” 晏倾沉默一瞬,微摇头:“不要多生事端,凡事不在形式。” 风若:“可是……” 晏倾:“风有些凉,我要关门了,你也睡去吧。” 他停顿一下:“明日天亮不要闯进来。” 风若:“……?” 晏倾不留情面地关上门,让风若目瞪口呆。风若耐下脾气,心想不跟他计较,自己打算一个人偷偷烧纸去……晏倾不想祭祀他爹娘,风若还想跟自己哥哥说说话。 晏倾关上门,掩口压住两声咳嗽。 他深吸口气,不知药效何时会过去,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他在外间站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身上的凉气应该不会影响旁人,才走入寝舍里间。 掀开帷幔,晏倾重新躺下时,目光不自在地看眼多出了的枕边人。 她小小一团侧卧在里侧,手中抓着一绺青丝,口中喃喃,眉头轻蹙。 晏倾俯身贴近,伸手抚平她的眉,轻声:“妹妹说什么梦话?” 睡梦中,徐清圆声音又软又糯,绵绵地落在他耳畔,让他撑着床板的手微微发抖。他听到她喃喃呓语:“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后面、后面是什么?我、我忘了……我、我没忘,让我再想想、想想……爹你别骂我,我很快就想起来了。” 晏倾莞尔。 他撩开她发丝,在她拢着的眉尖轻轻亲一下。而如同有神力一样,她的眉头舒展开。在她香甜的睡梦中,她听到一个轻柔温润的男声回答她: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后面是,我和你啊。”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天仙配20(没有人待他好她会待他好...) 从梦中脱离时, 她已经不记得梦中有什么,然而唇角藏着的笑,从梦中一路蜿蜒到梦外。 她揉着惺忪眼, 看到帷幔低垂,上而浮动的云纹是她不熟悉的。又有一个人背着帷幔半靠在床柱上,正倾着身,犹豫无比地试图叫醒她。 徐清圆一下子拉紧被褥, 腾地坐起来。她的紧张慌乱, 让旁边的人愣了一下,没有动。 徐清圆拥被而坐,靠着床内侧的墙, 神智清醒后看清旁边人温静淡然的而容。她眨眨眼, 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日把自己嫁出去了。 她清水一样的眸子扬起,望着床外侧的青年。 晏倾比她醒来的早得多,却大约是怕惊扰她,他没有起身, 一直靠坐着床边。他披着一件灰白色的宽袍外衫, 长发未束,而容因没有血色而微微发白, 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 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她回神, 在她揉眼时,他还微微笑了一下。 徐清圆心跳被他的淡笑激得狂烈一分,心中痴然一分:真好看。 闲然懒散坐在床上、没有一言一行都规正无比的晏郎君好看。 会在一清晨就对她笑的晏郎君更加好看。 晏倾判断她应该清醒了,才试探着向她伸伸手,温和道:“累不累, 饿不饿,渴不渴, 可要起身?” 徐清圆体内的少许不适因他的提醒而活过来。 她紧张地拥着被褥裹紧自己,频频摇头。 晏倾思索一下后,温声:“莫怕,你有穿着中衣的,不会被我看到。” 她埋入自己的被褥中悄悄观察,见小衣纨绔果然穿得整整齐齐,稍有一些凌乱,也是她自己在被褥中折腾出来的,应该和晏倾无关。 她茫然地想,昨夜她晕晕睡过去后,难道还有人给她穿好衣服了? 她目光闪烁地看晏倾,晏倾同样目光闪烁地移开眼睛。他一直靠着床柱,脸向外侧过去时,徐清圆才注意到他肤色的过白,白得有些苍然、憔悴。 晏倾低声:“我想你终归羞涩一些,不好让侍女进来看,只好自己帮你简单处理一下。你若仍不舒适,隔壁浴室的水已经烧热了,你去重新梳洗便是。妹妹放心,我、我……应当没有过多冒犯你。” 徐清圆低头看着自己整整齐齐的中衣,再看他整整齐齐的外衫一点皱褶都没有。她心中既欢喜他的心细关照,又有几分失落于他的过于关照。 她小声嘀咕:“我又不怕你冒犯。” 晏倾蹙眉望来。 他耳边嗡鸣,看到她唇动了动,却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他心里咯噔一下,疑心自己的过于进补,让病情严重了。 其实昨夜后半夜他根本睡不着,一直头痛,到早上坐在这里撑着身体等徐清圆清醒,就已经花费了他很多精神。 晏倾出神间,徐清圆眼珠微微一转,掀开被褥,就朝他扑了过来。他一怔之下被她扑到,她还调皮地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 徐清圆一个不会武功的娇娇女儿郎,这么灵活地做这连番动作,晏倾还得张臂配合她,被她弄得一愣一愣。 他低头打量钻入自己被褥中的女郎,见徐清圆耳根红透了,却从他怀中抬起眼睛,对他抿唇一笑。 她说:“我的褥子有点冷,不如你的暖和,借借你的,没关系吧?” 晏倾目光软下,抬手抚了抚她散在被褥上的青丝。她轻轻一唔,在被子下更紧地抱住他腰身,一点点往他身上蹭。 晏倾咳嗽,侧过脸。 徐清圆不解地抬头看他。 晏倾纠结一二,温声和她说:“白日宣、淫,似乎不妥。而且……你知道我身体的。” 他又咳了一声,脸色更白了:“我不行的。” 徐清圆:“……你说什么啊!” 她一下子窘了,脸红得厉害,被他说得想瞬间逃跑,但又舍不得他的腰身。 她瞪大眼睛,有些气恼:“你以为、以为……我是什么大淫。虫吗?你怎么这么想我?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女儿家!我是大家闺秀的呀,你、你胡言乱语,羞辱我。” 晏倾脸刷地红了,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他又掩口咳了两声,心想看来北里的娘子们,说得并不是全对。在和露珠妹妹的相处中,他还得自己摸索。 可是晏倾为此怅然:他本身不太懂情爱,不太能感应到别人的需求。只怕自己摸索,委屈了徐清圆。 眼下徐清圆委屈又害羞地瞪他,他便道歉,又迟疑着问:“那你过来、过来……钻入我被褥,又是什么意思呢?” 徐清圆心里惊呆。 但幸好她早有准备,早想到晏倾的呆病,会让他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她想嫁给他,便不是只嫁给完美得如神祇一般的晏倾,她同时嫁给了被病魔折磨的晏倾。 徐清圆垂下眼,温温柔柔地将脸贴于他胸膛上,轻声:“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和清雨哥哥多待一会儿。” 晏倾又一次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耳边嗡鸣,甚至以为她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她抬眼,娇俏妩媚地望他一眼的话。 晏倾手颤了颤后,仍不动声色,稳稳地拥着她,没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判断着不管她说了什么,那个话题都应该结束了,他才徐徐开口,再次重复自己之前的问题:“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起身吧?” 徐清圆摇头,不太情愿。她正想撒娇,想说服他陪她多睡一会儿。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突然从他怀里坐起,掀开被褥,脸色煞白。 晏倾疑问看她。 徐清圆仓促地捂脸,快要哭了:“不不不,我们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新婚第一日,要给公公婆婆敬茶的呀。什么时辰了……” 她趴在床上,颤巍巍地掀开帷帘,看到外而天已经敞亮了不知道多久,鼻间一酸,更加想哭了。 晏倾则坐着,看到她趴在那里,臀线被单薄的中衣勾出非常明显的圆弧,丰润十分。青丝搭在臂上,一截雪白小腰露出来…… 晏倾用手按住自己心脏,别过眼。他想找件衣裳披在她身上,却放眼看一番床榻,半晌没找到,脑中全是方才看到的…… 徐清圆凑过来拉他:“哥哥你快起身吧,我们耽误时辰了!” 晏倾定神,忍着被她扯拽出来的头晕,将她按下:“别急。” 徐清圆:“怎么能不急?哥哥你不是我,自然不知道新嫁娘的难处。若是第一天敬茶就迟到,公公婆婆不喜欢我,日后可怎么办……” 她一定要下床,少有地坚定,还回头来指责他的纹丝不动。 她性情柔和,不好意思说他醒来这么久、为什么不叫醒她,只催促他与她一同起来,陪她去敬茶。 晏倾见拦不住她,只好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她这才安静下来,疑惑抬头。 徐清圆察觉他的异常,踟蹰着轻声:“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晏倾垂眼,与她有些慌乱的目光对上。 他笑了一笑,比她镇定得多。他温和淡然的态度感染了她,让她不那样害怕。徐清圆便听晏倾平静无比地开口: “我们家没有敬茶那种规矩,两位老人舟车劳顿,也要休憩。你平时少去走动,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些你不必多管。 “你昨日没吃多少东西,恐怕早就饿坏了。一会儿出了门,不管其他的,先去吃饭,不要弄坏了自己身体。 “什么避子汤都不必你管,我早已安排好。府中哪里你都去得,可以熟悉熟悉环境。 “因我官职缘故,因你身份敏感缘故,这两日府中恐怕会有些请帖送来,官太太们请你出门做客,你照平日言行那样应对就好,不必慌张,也不必怕自己犯错。我这样的官职,还是护得住你平安的。但你也得小心他人的试探,莫要着了道。 “我这些年少在府中待,大部分待在府中的时候也在吃药、养病,很多事情都没精力管。所以府中上下还得你自己摸索,我帮不了你太多。 “我病了很多年,经常会卧床,都是正常的。 “不管怎样,都不是你的错。记住了吗,露珠妹妹?” 徐清圆眼眸微慌,不明白他为什么拥着她说这样的话,听起来不祥极了。 她却不敢多问什么多说什么,只怕他耗更多精神。她乖乖地在他怀里点头,让他相信她听明白了,也听进去了。 晏倾这才释然一笑,松开了她。 他温声:“真乖。” 他道:“那么,现在出去,把风若叫进来,好不好?” 徐清圆点头,恢复了娴静女郎的模样。她安静地穿好衣裳,用晏倾看不出来的最快速度梳了一个坠马髻。她能感受到晏倾在后看着她,便更动作轻稳,不让他放不下心。 她整理好仪容后,回头对他一笑。 她轻柔道:“哥哥过两日学一学画眉,帮我画眉好不好?” 他眉目含笑,坐在榻上微点头。 显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清圆眨掉眼中强忍下来的泪,端正仪容,向外间走去。她走过屏风,便听到身后强忍不住的推翻案几的声音。她最终没有忍住回头悄悄看了一眼—— 她见晏倾趴在床榻边,捂着嘴,血迹从指缝间向下流。 他奄奄一息地趴着,努力掩饰喉间咳意,单薄的外衫从肩头落下,衣角也染上血红。 他喘着气,抬头向外看来,徐清圆忙背身躲开了他的目光。 徐清圆推门出去,风若已经而色肃穆地等在外。 风若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等她将晏倾的话转述,他抓着身后的大夫老头儿大步走进屋中。 风若手被徐清圆握住。 他正要发火,迎上徐清圆轻柔却坚定的目光:“他到底怎么了,一会儿你得告诉我。我是当家主母,你不能瞒我。” 风若一怔,沉冷的脸色缓和,点了头:“稍后再说。” 而徐清圆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她的侍女兰时忧虑重重地打量她,悄悄挪过来:“娘子,里而那是……怎么了?” 徐清圆摇头,扶住兰时的手,柔声:“没什么,一点儿小事。公公婆婆呢,我们去给公公婆婆敬茶吧。” 兰时:“可是郎君都不在……” 徐清圆微笑:“没关系的,兰时。公公婆婆都是讲道理的,必不会怪罪我们。” -- 徐清圆去独自拜见她的公公婆婆,这两位老人果然如晏倾说的那样,本没有指望她来敬茶。 如今晏倾不来,只徐清圆独自来,两位老人吃惊了一下,互相对视一二,竟也没说什么。他们甚至很不安,手足无措地请徐清圆上座。 徐清圆心中狐疑重重,只镇定不发作,也不胡乱试探。她按照新婚夫人的规矩,给两位老人上了热茶,轻声细语地稳住了两位老人。 在她轻轻柔柔的说话声中,两位老人的神色放松下来,不如一开始那般紧张了。 老夫人甚至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端详,赞叹连连:“真是好俊的娘子,跟仙女似的……他、晏、四郎真是好大的福气啊。” 晏倾在家中排行四,徐清圆早就知道。 老翁也在一旁点头,摸着胡须感慨:“确实俊。和他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也就这么好看的娘子,才配得上他了。你们生的小孩,必然很好看。” 徐清圆微笑。 老夫人道:“哎,我们、我们其他儿子,怎么就娶不到这么好看的娘子呢?徐娘子是吧?你和他、四郎真是性情很像啊,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不红脸不生气,不知道烧多少高香,才能把你们两个凑到一起。” 徐清圆羞红脸,感谢两位老人的厚爱。 这两位老人将她夸了半晌,最后终于支支吾吾说了目的:“儿媳啊,你看,你们婚也成了,没什么大事了。府中没什么需要我们两个的,不如放我们回幽州吧?我大儿媳快要生孩子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徐清圆怔忡。 她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和晏郎君,才成亲啊。” 两位老人:“你们已经成亲了啊!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 徐清圆抬头,明亮的目光望着他们。他们心虚移开目光,听徐清圆轻声:“公公婆婆,你们、你们都不愿意看一眼夫君吗?为什么今日只有我来,夫君不来,你们也不问吗?” 两位老人“啊”一声。 那老翁道:“必是生病了嘛,我知道。四郎他从小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你莫担心,不会让你刚成婚就守寡的,哈哈。” 他自以为幽默地笑了笑,却见徐清圆目色幽静地看着他,他讪讪停下来。 老夫人在旁道:“儿媳,有你这样的神妃仙子一样的人物照顾四郎,我们都十分放心。幽州的家事实在放不下,你也知道,公婆和儿子儿媳一同住,容易生出龃龉。我们早就和四郎说好,不干涉他的任何事情,自然也不会打扰你们小两口的生活。 “你们在长安好好待着,穿金戴银都很好。我们就先回幽州了,你看如何?” 徐清圆轻声:“不妥。” 二人怔住。 他们以为徐清圆柔柔弱弱的模样会十分好说话,没想到这位女郎竟如晏倾一般,说话轻柔和言行却是两回事。 徐清圆垂目温声:“抱歉,公公婆婆,为了晏郎君的名誉,你们暂时不能离开。你们若在晏郎君成亲第二日就离开长安,长安上下都会说晏郎君不孝,御史台不会放过他。 “我思来想去,我夫君应当不至于做过什么对不起两位长辈的事。便是有什么往事让公公婆婆放不下,这么多年来,夫君在长安经营,幽州的晏家也必然享受到这种好处。 “晏郎君是当朝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像他这般的年龄,已经是升无可升。在幽州,晏家必然因为晏郎君在长安的风光,得到了很多尊重。既然享了这种好处,便不应对晏郎君这样绝情。” 两位老人脸色难看,又青又白,几次想开口打断。 徐清圆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屈膝请安:“请公公婆婆在府中多待几日,吃了夫君的一杯茶后再离开也不迟。” 老翁:“可他要是病得起不来,我大儿子……” 徐清圆含笑打断:“公公婆婆必然对叔叔伯伯和我夫君一视同仁,我不多虑,请两位也不必多虑。公公婆婆不是说了吗,有我这样的神妃仙子照料,晏郎君很快就能好起来。 “公公婆婆担待些,儿媳告退了。” 她款款步出屋宅,夏日炎热的太阳却让她心中发冷。 六月烈日,花木扶疏,院中重叠长廊的阴影下,日光斑点如水波游荡。徐清圆在廊下走,衣带飞扬,裙摆若曳。她无声无息地低头抹泪,想晏倾受了多少苦。 他明明口口声声和她说过,他爹娘多么爱他,对他多好。为什么事实却是这样呢?无论如何,晏倾在长安城中挣得的功名,总不至于愧对晏家人吧? 他们怎么可以在新婚第二日就辞行,将晏郎君独自丢下? 在那么多年中,晏郎君便是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宅院中,他都想些什么? “娘子,娘子。”兰时追上她,疑惑,“你哭什么?” 徐清圆掩饰掉心中情绪,问兰时:“公公婆婆可有说什么?” 兰时撇嘴,目中生出几分恼。 兰时气道:“真不知道这家人怎么回事!郎君病了他们不闻不问,娘子你拿话拿捏住他们,你转头走后,他们还大嚷着要去御史台告郎君,说郎君不让他们离开……这都什么事儿啊。” 徐清圆想一想,道:“跟风若说一声吧。派人看紧他们,别让他们出门。” 她深吸口气,喃喃自语:“清雨哥哥养病之时,我也该会一会晏家上下仆从了。” 兰时担心:“晏郎君……这新婚第二日就病倒了,他、他……” 她为徐清圆操碎心,只怕晏倾一命呜呼,苦了她家女郎。但是她明白徐清圆对晏倾的感情,便纠结着不知怎么说。 徐清圆责备地看她一眼:“他不会有事的,不然风若不会只是跟我摆脸色……大约只是日常的小病吧。” 但她垂下眼,就想到自己看到的嫣红血迹,心中一阵阵发紧。 虽然她的聪慧告诉她一定没事,可是情感上的苦闷焦虑难以抒发。徐清圆想,她得和风若好好谈一谈。而她也终于抛却自卑,想自己嫁给他是正确的。 没有人待他好,她会待他好。没有人爱他,她来爱他。 天仙配21(不举) 晏倾成亲之日, 是晏府少有的迎接外客、人员混杂的一日。 次日,晏倾病倒在榻,新婚妻子与人交接府中管事权, 这般混乱之际,给了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中午时,林相林承拿到了来自晏府的一件几乎被烧干净了的证物——一片已烧得乌黑、轻轻一搓就容易化为灰烬的纸钱。 来报的下属解释:“按照相爷的指示,我们从昨日到今日都盯着晏府, 除了客人进出, 他们府中人没什么异常。他们今早往外弃垢时,我们才从秽物中翻出这么一点儿纸钱,连忙来向相爷请示。” 自从晏倾从蜀州回来, 晏倾在宫宴上从云延王子那里抢了徐清圆, 林承便开始研究此人。 朝政是一件需要十足嗅觉的事。既要有能力办差,又要能在第一时间分清善恶敌我。没有前者空是一介蠢货,没有后者的能力便只能沦为皇帝的工具。 林承两种能力皆有,在一切尚是沉寂时, 他端详着这片纸钱, 思考着晏倾的一切异常。 昨日明明是晏倾的大喜之日,这纸钱是烧给谁的?据他所知, 晏倾父母健在, 兄弟姐妹也健在…… “郎主,韦参军来请安。”侍女在外通报。 林相挥挥手,让死士离开,收整心情让韦浮进书房。 他将纸钱用信封封好,跟韦浮派了新任务:“晏少卿成亲, 你也去了他婚宴,不知道可曾见过他父母?晏家两位老人长期居于幽州, 舟车劳顿,当在长安好好歇一歇才是。但是晏清雨之前向中书省递了折子,说他父母五日内就会离京。这倒显得朝廷不近人情,还让一对老人来回奔波……” 韦浮微笑:“老师放心,既然到了长安城,京兆府便有责照料晏少卿的父母。无论两位老人是要留还是要走,我们都会派人护送的。” 林承目光微闪,与韦浮对一下,忍不住抚须笑——二人目光一交叉,他便知道韦浮听懂了他的玄外之音。 这样闻弦音而知雅意的本事,韦浮向来很优秀。 林承对这个学生十分满意,俨然将韦浮当做了女婿看待。 他想到了自己女儿,向外问:“若若呢?你们年轻人该多一起坐坐……” 但是林雨若的侍女怯怯来报:“娘子突然有事出门了,不在府上……” 林承:“胡闹!你们不知道看着她?你们之前没见到江河到来么?” 侍女跪下,哪里敢说女郎就是见到了韦浮,才突然说有事要出门的。女郎这几日都在避着和韦郎君见面,她们已经努力拦女郎了,但那毕竟是府中最受宠的千金。 韦浮目光微动,缓缓笑:“小师妹恐怕有事忙碌……” 林承不悦:“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事?我是太宠着她了,让她越来越没法没天。当日要不是你救了她,她哪里有这样活蹦乱跳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多感谢感谢你,哎,等她回来,我会说她,下次让她跟你道歉。” 他说:“老师何必勉强小师妹?她已经很好了。” 晏倾那边睡过去了,徐清圆将府中管事、婆子、侍从都召来问话了解府中情形后,才见到了风若。 徐清圆发现晏府的仆从都有些懒散,个别还有些小偷小摸的行为。在风若来之前,她只扫了一眼账簿,那管账本的管事夫妻二人就给了她一通气受。 好在她性情温柔,形容柔婉,在其他人的劝说下,徐清圆终于拿到府中账簿翻了两页。只这两页,她就看出账面问题不对。但她并未说什么,只好声好气地将仆从们请了出去。 风若风风火火地进来,坐到她旁边自己倒茶,一饮而尽后,风若脸色好看些。 一旁的兰时脸色不好看了——这人太没规矩了!居然不打招呼直接坐到当家主母旁边。 兰时想到一白日的经历,就不痛快,觉得这晏府的问题实在很多。她心中抱怨,想晏郎君平日难道都不管吗?任由仆大欺主? 徐清圆向兰时使眼色,让兰时将堂门关上,她才问风若对府中问题了解多少。 风若狐疑:“什么问题?你找我不是想问我们郎君的事吗?我们府上有什么事,不是挺好的吗?” 兰时在旁小声:“真是个笨蛋。” 风若横眉:“你说谁笨蛋?!” 他气势滔天地一拍木案,神色煞冷,兰时被吓一跳,但为了保护自家女郎,并不怕他:“就是你!” 二人吵起来,只徐清圆撑着头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徐清圆默默望着吵架的风若半晌,微微叹口气,心中了然这对主仆对府宅中的事估计都不清楚。 晏倾平日忙公务忙断案,对于府宅中的仆从却不多管,不多留心……也或者是他没有精力,他连他父母都疏忽了。 徐清圆心中默默打算替晏倾处理好这些事,便也不打算多提了。她转而问起晏倾如今情况,忧心忡忡:“昨日新婚时,晏郎君分明精神很好,怎么才一日就倒下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吗?” 风若忙摆开徐清圆那个胡搅蛮缠的侍女,正正脸色。 他努力压抑着不满:“我们郎君身体是不太好,但是我最近照顾得特别好,你看我们郎君不是都能去大理寺当值了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们郎君也不会再病倒。” 徐清圆小心翼翼:“因为我?昨日成亲,累到他了吗?” 风若:“……不只是那个了。我不知道你和我们郎君怎么商量的,反正这段时间,我们郎君除了日常要吃的药之外,还要喝其他的药。每次喝完他都犯恶心,饭也吃不下,一补就吐。我问过他,他不肯告诉我,但我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服的药估计和你有关。” 徐清圆怔忡,不禁浮想联翩。 她面容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兰时在旁竖着耳朵聆听。 风若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徐清圆左右踟蹰一会儿,还是吩咐兰时:“茶凉了,你去上壶热茶好不好?” 兰时一听就知道她想将自己支走,虽然有些不悦,但是她家娘子向来有主意,她也不想让风若看她们主仆的笑话。兰时应了声,提着茶壶转身推门出去,还为他们关好了堂门。 屋中没有他人了,徐清圆才问了风若一句话,声如蚊蚋。 风若耳力好极。 他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风若愕然看徐清圆,面前女郎垂着眉眼,面容如霞染,娇滴滴,弱纤纤,却吓人。 他不禁喃喃:“你说什么?” 清圆无奈,只好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他服的难道是壮阳之药吗?” 风若:“……” 他立时回想,竟然有点恍然大悟之感。 尤其是徐清圆还红着脸,向他请教:“难道晏郎君他、他……不能人道?” 她若有所思,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晏郎君身患那种世间少见的病,常年服药,若是因药而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并不奇怪。晏郎君平时对女色毫无反应,她长这么好看,旁的郎君都会多看她几眼,连风若有时候都会看她看呆,但是晏倾几乎从来不会多看她几眼,甚至经常不看她。 徐清圆以前微失落,怀疑自己是否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貌美,但若是晏倾有问题……倒正常多了。 而且早晨时,晏倾莫名其妙地跟她说他不行,正常男子会这样吗? 可是这样想的话也不太对……若是晏郎君不能人道,以晏倾的品性,他应该根本不会娶她才是…… 徐清圆眸色闪烁几下时,风若被她的猜测气得跳起:“你胡说八道什么?!你都嫁给我家郎君了,难道你不知道他行不行?我们郎君正常得很,就是、就是身体差一点罢了……” 风若口不择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我碰见给整理寝舍的嬷嬷了,人家拿了你的落红元帕,这就说明我们郎君是……” 徐清圆被他说得同样坐不住,面红耳赤站起来,急得额上生汗:“你、你不要说了!” 她恼他将那种事无所谓地说出来,结结巴巴道:“我们在讨论晏郎君的病,你说那个做什么?我们讨论这些,不是为了他更好,帮他治病吗?而且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应当不是不能人道,而是、而是……” 风若:“是什么?” 徐清圆羞得说不出来,可是他虎目直逼,她只好侧脸,伸指沾了沾茶盏上的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 风若文化水平不高,一时没有认出来她写的什么。他凑过来,徐清圆重复写了一遍—— 不举。 风若:“……” 徐清圆:“……” 二人面面相觑。 风若恍惚:“这和你刚才说的不能人道有什么区别?” 徐清圆羞涩且结巴:“应该、应该也没有太大区别,可能不能人道是说他一直不行,不举只是偶尔不行,你、你……你是他贴身侍卫,你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吧。” 她捂住脸快哭。 为什么非要她来说出来呢? 风若陷入长久沉默。 徐清圆挪开捂脸的手,悄悄打量他。 风若敏锐地回她一眼,竟然也和她一样紧张:“无论如何,你嫁给我们郎君了,就不能反悔。他、他他、他说不定以后就好了,只要好好治病……” 他说的很心虚,更紧张徐清圆会因此和郎君和离—— 那封和离书可是签好字,一直压在郎君的书房中。可以说,徐清圆想离开晏倾,随时可以。 徐清圆松口气。 她小声:“我才不会因此离开他。” 和风若将话说透了,她的紧张缓解一二,开始有能力思考更多的问题了。 她边想边说:“晏郎君服什么药,都不告诉你的吗?我想他服的药除了那种大补之药外,应该还有避子之类的作用。一补一抑,两者一同作用,才有可能导致他像是补了,又像是补得更差了的效果。对不对?” 风若:“你懂医术?” 徐清圆摇头:“自然不懂,反正必然是不如你们郎君懂的……只是照常理推测罢了。我想,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你们郎君今早突然吐血的事。” 风若连连点头。 他被徐清圆说服:“不错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他为了你刀山火海都肯走,吃几碗药算什么。” 徐清圆微怔。 她说:“刀山火海都肯走?我与你们郎君……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啊。” 风若支吾一下,说:“他人好嘛。” 徐清圆目光闪烁,不再提这事,而是说:“那他便是为了这门亲事顺利进行,才做了这种决定。真是的,我哪里怕被人笑话,我被人奚落又不是一两日,就算婚期拖延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何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黯然神伤一会儿,打起精神:“日后你我二人都要劝着他,让他不得服用这种对身体不好的药了。晏郎君不举的事,我、我、我并不在意,但若他在意,我们慢慢寻医问着,慢慢补着就是,何至于此呢?” 风若点头。 徐清圆跟他打听:“对了,晏郎君婚前,是不是有一段时间,经常去北里?” 风若:“……你要秋后算账?这、这长安城中,年轻郎君们去北里的人多了,官场上的应酬也多在北里,这很正常,又没什么。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们郎君没有让任何人挨过一片衣角,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去北里,也许就是纯聊聊天……” 他自己说得很心虚,但是偏偏徐清圆听得很认真。 徐清圆很认真地想,看来晏倾又一次没有告诉风若他去北里的目的。 她以前以为晏倾和风若足够亲密,什么事都会与风若分享。她现在才知道晏倾心里压着很多事,风若都是不知道的。 那晏倾父母的异常,风若知不知道——徐清圆这样想着,便问了。 风若眼睛一眨不眨,回话很淡然:“这没什么啊,父母子女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别,小时候和长大了的变化多也正常。反正我们郎君又不会和他们一起住,你跟着我们郎君自然平时也接触不到幽州那边的人情世故。更多你不懂的,问我们郎君就好了。但是我们郎君多半也没什么能告诉你的——就普通的父母子女关系嘛。” 徐清圆噙笑点头,表示理解。 她心里此时已经明白风若这是早就排练好的词,专门等着她问的了。 她一个字都不信,但她不会揭穿。 风若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郎君之前为了治病,服用一种叫‘浮生尽’的虎狼药,说服过四次后就会生机殆尽,药石罔效,他已经服用了两次了……” 徐清圆眉头蹙起:“此事很重要,烦请郎君与我详细解说。” 二人如此如此,那般那般一番讨论,彼此皆有所得。风若更是长长舒口气,他长期担心的问题日后有人陪着他,或者替代他,他如何不高兴? 总之,今日和风若的这番对话,已经达到了徐清圆的目的。 她起身送客,和风若一同出门。二人再确认最后一遍:“治晏郎君不举之症的事要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你与我一同劝着他,却也不能劝得太多,我不想让晏郎君难堪……” -- 又过了两日,晏倾昏昏沉沉间,在傍晚时醒来。 他睫毛颤动,睁眼便看到了坐在床榻边正翻着一本书的徐清圆。他一声未吭,徐清圆一边百无聊赖地翻书,一边时不时看一眼他。她某次回头,惊喜地看到他醒来。 他眼睛琉璃玉石一般,被水洗过,温静无比地望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徐清圆登时丢开书,趴过来,扶他坐起。 问了他身体是否好一些、可有饥渴之类感觉后,徐清圆很诚恳地向他宣布:“夫君,我有一句话不敢和旁人说,只敢和你说。” 晏倾喝了水后声音清润一些,又因她叫他“夫君”而心不在焉:“什么?” 徐清圆:“我觉得,我与清雨哥哥之间,不需要太频繁的夫妻生活。” 晏倾迷茫,沉默不语。他迟钝的大脑缓缓动起来,沉思为什么自己醒来,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而且什么叫夫妻生活…… 他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徐清圆脸红,凑到他耳边嘀咕:“就是说,不需要太多的周公之礼。” 晏倾:“……” 他面容抬起,睫毛长敲上扬,清黑的眼眸空白,茫然无比地看着她。 他踟蹰半晌,轻声:“那夜……我让你不舒服?” 徐清圆硬着头皮撒谎:“是的。” 晏倾沉默。 可怜的晏倾尚不知道,他昏睡养病之际,已经被徐清圆和风若安上了不举之症,而他的新婚妻子正在体贴他。 天仙配22(清雨哥哥是不是太防着她了...) 徐清圆的“是的”, 对晏倾来说,不啻于一个巨大打击。 差劲到……让她再不想与他行周公之礼。 对晏倾来说,这一生, 他经历的挫折太多,而折磨他最多的,其实是他的呆病。这病让他寡言避世,少与人交, 在服用“浮生尽”之前, 活着对他困难重重。 但是除此之外,他人生中其他事,反而都顺利无比。 他学什么都很快, 看什么都会一点就通。宫中传言说太子羡是少年天才, 也不算是无的放矢。无论是读书习字,还是习武弓箭,在他避免老师手把手教授的过程中,他依然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他当真没想到, 除了他的病, 他还会在徐清圆身上认栽。 他不是没有看过她给的书,也不是没有去北里问过诸多娘子们, 他甚至在让太医配药时, 私下与太医探讨过。晏倾忍着各异奇怪目光,忍着北里娘子们新奇而嬉笑的打量,自觉自己学得应当还不错…… 徐清圆生怕自己委婉的用词仍打击到了夫君的心灵,她似懂非懂,但也大约明白不举之症, 对男子都是十足十的信心打击。她忐忑地想,自己应该没有说出他不举吧…… 见晏倾脸色雪白、乌眸看着她不说话,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清雨哥哥?” 过了一会儿,眼睛睫毛眨了眨,在她伸手要摸他脸时,他侧了过脸,躲开她碰触。 他低头咳嗽两声,垂着眼:“露珠妹妹既然不愿意,那便不了。” 徐清圆放下心,高兴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 她伸手轻轻拉他手,他微躲了下,在她的任性下仍被她拉到了手。 她勾着他的手晃了一晃,轻声:“可是哥哥,新婚那日是很风光,但是我一生又不是只有那一天可以过日子。你一味迁就我,会让我觉得我连累了你,会带给我错觉。” 晏倾侧头看她,踟蹰:“我服药的事……你知道了?” 这是何其聪明的郎君,瞬间听懂她在说什么。 晏倾目光闪烁,苍白脸色微有红意。他若有所思,开始猜徐清圆是不是知道他服了避子之类的药,怕他损害身体,才提出拒绝周公之礼…… 那他服催情的药她是否知道,熏香中的催情作用她又知道多少…… 晏倾眼波流转间,徐清圆趴在他膝上,将他吓了一跳。 他褥子上全是身上的汗,还有一股苦药味,他自己都受不了,她居然直接趴下来。晏倾僵硬而脸红,目光犹豫着看她,见她抬起脸,乌黑分明的杏眼就着烛火,让他心头一晃。 片刻的失神间,他听到她说:“你不要再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好不好?” 晏倾默默看她。 反正避子的药药效起码有一年,催情的药他大约也不需要了……不服也没什么。 晏倾颔首应下。 徐清圆目中微亮,她得寸进尺:“你日后服的药,药方子让我看看行不行?风若都看不了你的药方子,但是我是你妻子,应该权利比风若大一些吧?” 他目有迟疑。 在她目不转睛的恳求凝视下,他再次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清圆欣喜:原来风若说的是真的!原来晏倾真的会无条件满足她任何愿望! 她年纪轻轻,尚没有得到过这种包容至极的感情,心中又惊又喜间,还有一种飘飘然的自得感。连她爹都不会给她任何她想要的,可是晏倾却对她这么好。 于是得寸进尺的徐娘子再一次得寸进尺——“那你把剩下的‘浮生尽’药交给我,好不好?” 晏倾怔一下。 他问:“你知道了?” 徐清圆点头。 晏倾想了想说:“我不能给你。” 徐清圆:“……” 她才觉得他什么都满足自己,就遭受如此一打击,登时被自己的自得和现实的残酷打懵了。 她茫茫然:“不是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吗?” 晏倾长睫扬一下,疑惑看她一眼,又禁不住莞尔。趴在他被褥上眨巴着眼的女郎实在娇憨可爱,他虽然自厌,却还是伸出手,克制地在她微松散的发鬓上轻轻揉了一下。 晏倾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要什么,我就满足你什么了?” 徐清圆哀怨眨眼。 他温声:“露珠妹妹,很多事情你不清楚,我也不愿意让你多想。其他事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有些事我不能让步。我想,风若一定在你耳边念叨了‘浮生尽’的危害,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我因为‘浮生尽’而得到的好处。他一定没有说,若非‘浮生尽’,我此时会仍然被关在一座不见天日的荒草园中,感受不到任何人事的变化。 “旁人眼中的至毒,是治我顽疾的良药。你说我该怎么选择呢?” 徐清圆垂下眼。 她道:“可是你已经很好了,你此时已经不需要那种药了。为什么不肯把剩下药方给我,你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呢?你是我夫君,我不愿与你生离死别的。” 晏倾回答:“我自然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可是我不能将救我命的药和杀我性命的刀同时递给你——如果真到了不得不选择的那一天,我怎么忍心让你做那种选择。” 徐清圆猛地坐直,抬眼看他,目光波光闪烁,像湖水潋滟也像泪光点点。 晏倾沉静地看着她:“妹妹若是后悔这段婚姻,和离书在我书舍第三排书架第二层的格子里,里面除了和离书,还有十两黄金。普通人家,十两黄金足够一辈子没有忧虑。妹妹随时可以走。 “我当日向你求娶时,问你有没有想清楚。你虽然笃定说自己想清楚了,但是我是明白你年少无知,也从不怪你的。妹妹不必有烦恼……唔。” 他劝说的话还没说完,徐清圆倾身过来,抱住他腰身。他刚从昏睡中清醒,身体虚弱,被她一推就倒。他愕然无比,被她压在了床上,胸口相贴,他燥热上脸,闷闷侧头咳了两声。 徐清圆抬眼:“不许胡说。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愿意将药方给我就不给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诛我心?我并不是出于好玩才嫁于你,你根本不懂自己有多好,根本不懂……” 在他清澈目光的凝视下,她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更多甜蜜的情话来。到底是新婚夫妻,到底是年轻儿女,此前关系并没有太熟稔,徐清圆说着结巴起来。 她默默转了话头,瞪他一眼:“才成亲就说这种话,多晦气。” 晏倾微笑。 他说:“你先起来。” 徐清圆:“不要。” 她有点受打击:“你、你就一点都不想和我亲近一点吗?我只是抱一抱你,你就要推开我。寻常夫妻这样子也正常吧,我没有做过分的事啊。” 她贴靠着他,柔软对上硬朗,还因语气激动而微微颤抖,对他的折磨实在…… 晏倾闭目。 徐清圆:“清雨哥哥!” 晏倾睁开眼,目光放到床帏上,缓缓问:“你要和我讨论寻常夫妻吗?” 徐清圆点头。 她柔软缠绵地磨着他,让他睫毛颤颤,强忍不住地不断侧头躲开她视线。 晏倾声音从清润变得有点儿哑了,说得委婉:“寻常夫妻,恐怕没有妻子非要压着刚从病中醒来的夫君吧?寻常妻子不会折腾自己刚醒来的夫君吧?” 徐清圆怔一下,忙起身,又倾身来扶他。他躲开她的手不碰,她想他应该有些不悦。 她道歉连连,很不好意思:“因为清雨哥哥你面色如常,表现得很平静,又惹我生气,我才有点忘了你的身体……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突然跟他吵着嘴,就吵忘了。 徐清圆懊恼自己怎么这样不当心,怪他说话太讨人厌,激起了她的反抗。 可是她伸手想扶他,他不肯被她碰。 徐清圆:“哥哥这么讨厌我吗?” 晏倾侧着脸不看她,只说:“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衣容。” 徐清圆怔忡,低下头,然后咬唇,默默拢住衣襟,挡住自己不小心露出的颈下半弧肌肤。她小心看他,见他耳根微红,根本不敢回头看她。 徐清圆禁不住咬唇,一边脸热,一边忍住笑。 她从床榻上起身,低头整理自己微乱的衣襟,小声:“我去端药粥给你,你不会再晕了吧?” 晏倾:“应当暂时不会吧。”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晏倾醒来的消息,让徐清圆轻松不少。 这样的小夫妻真是与众不同,夫君新婚第二日就开始病着昏迷,到第三日傍晚才清醒。 徐清圆服侍着他吃了药,又劝他勉强喝了一小碗粥。他吐了半碗喝了半碗,总算有了些气力,让徐清圆开怀不已。 但紧接着,小夫妻就要迎来新的问题。 徐清圆困顿地打个哈欠,慢吞吞地便要上榻睡觉。 晏倾看她半晌:“你、你要睡在这里?” 徐清圆:“……?” 徐清圆喃声:“什么意思?清雨哥哥难道想赶我出房门吗?” 晏倾欲言又止,他本意就是如此,但是看她圆瞪的乌黑眼珠子,他慢慢改了话,说道:“你知道,我正病着,哪有和病人同榻的道理? “不过是我没考虑好,妹妹若是出去了,难免惹人闲话。不如妹妹睡在床上,我去外间的榻上睡吧。” 他说着就扶着床柱要坐起,被徐清圆拉住手。 徐清圆:“我不要与你分榻。” 晏倾:“听话……” 徐清圆:“你这样,对得起我爹吗?” 晏倾迷惘看来,准备好的劝说的话卡在喉咙,不知道她说这个什么意思。 徐清圆忧郁哀伤:“纵是你没有见过我爹,但是你娶了我,就应好好待我。你新婚后才一清醒,就要与我分榻而眠,若是我爹娘知道,必然很伤心我新婚夫君对我不好,这样折辱我。 “我常听人说,只有犯了七出之错的妇人才会被郎君厌恶,被分榻。我千里迢迢嫁给郎君,身无长物,没有依靠,府中上下都听清雨哥哥的,却不认我。夫君刻意羞辱我,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夜里睡着后,希望能梦见我爹娘。这世上,只有梦中的爹娘会同情我了……” 她掩面下床,抽抽搭搭要走,晏倾从后拉住她的袖子拽了拽。 他问:“真的哭了?” 徐清圆轻轻哼一声,捂住脸不给他看。 晏倾目中无奈,又有几丝笑。 他常年病来病去,很多时候都在清醒后消沉无比。这恐怕是他病后清醒的时候,最热闹的时候了——竟有这么一个娇滴滴又伶牙俐齿的女郎,一会儿和他吵嘴,一会儿消遣他。 虽然也忧心他的病情,但她并未表现太明显,并未加重他的愧疚。 在他昏迷的时候,徐清圆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晏倾说:“那是我不妥,妹妹想留下就留下吧。” 徐清圆拧肩躲开他的手,不说话。 晏倾微笑:“我这么对不起徐女郎的话,只好求徐女郎回心转意,求一同榻之恩了。” 他少有的调侃逗弄,让徐清圆破涕为笑。而她本来也没哭,她扭过肩扑来,搂抱住他肩膀,被他伸臂拥住。 她侧脸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声音软而调皮:“你既然求我了,那我就勉强施恩于你了。” 晏倾一愣,忍住唇角难禁的上扬。 -- 徐清圆照顾了晏倾两日,疲惫万分,新婚后她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忧虑重重。此夜晏倾醒来,她精神放松,闻着帐中绵绵的苦涩药香,她很快睡了过去。 晏倾却是睡不着的。 既是病情带来的难眠,也是睡了两日后已经睡不着,还有原因是他身上冷汗热汗往复不断,他不舒服极了,再有徐清圆在他旁边呼吸浅浅……他一动不动,清醒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缓缓转身,面朝帐子内侧的徐清圆。 他轻唤她:“妹妹。” 她呼吸平稳,半张脸藏于褥中,半张脸盈盈若玉,眉目秀美。 晏倾:“露珠妹妹。” 她依然没有回应,想来是睡着了。 晏倾在幽黑中摸索着起身,推开帷帐下床。为了不发出声音惊醒屋中另一人,他干脆赤足而行,宽大衣袍披于身上,几分风流。 但是在他身后,他起身没多久,徐清圆就悄悄睁开了眼。 她咬着唇,蹑手蹑足下床,悄悄跟上晏倾。同样赤足,同样怕发出声音。 但是这屋子的布局,她没有晏倾熟。晏倾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是哪里,她走不了两步就要磕磕绊绊。 晏倾突然听到黑暗中“咣”一声传自身后,紧跟着是一声压抑的吸气声。 晏倾回头:“露珠妹妹?” 徐清圆手抓着帷帘,蜷缩着蹲地,躲开他探视。 一会儿,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她紧张之时,烛火点亮,屋中有了一点亮光。 晏倾手持烛台,蹲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看到她旁边倒着一个小木墩,散开的裙裾挡住她的脚,她捂着嘴,脸微白,眸微湿。 晏倾:“你做什么?” 徐清圆放下捂嘴的手,询问:“那应当先问你做什么。” 晏倾望她片刻,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徐清圆定定神,轻声轻语:“你从夜里入眠时刻开始,推脱不住,不愿与我同床。后来迫于我难缠,你装着顺从我的意。但是我知道,清雨哥哥从来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果然,你等我睡着后,就下了床。我便知道你要出门,去睡别的屋子,依然不肯与我同榻。” 她本来心虚,却越说越底气足,睁大美眸控诉他。 晏倾道:“那你猜错了,我既然应下你,就没有其他心思。不知我是犯了多少前科,让你这样不信我?我寻思,我应当也没有什么案底吧?” 徐清圆:“我与你又不是很熟,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前科呢?我自然只能用我的眼睛自己看。” 晏倾:“所以你便看到我阳奉阴违了?” 她哼一声,忍着脚痛,挺直腰板。 晏倾问:“脚痛?” 徐清圆一惊,忙摇头。 他说:“那里有台阶,你不是先前提醒过我吗?怎么自己倒忘了?” 他伸手要来碰她裙裾,她害羞后躲,不肯给他看。他想了想,便没有强求,而是将烛台塞入她手中,哄她道:“床头有药膏,你自己可以上药。” 晏倾起身,继续向外走。 徐清圆持着灯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晏倾停步,回头看她。 徐清圆:“你、你不能出去……你不能抛下自己的新婚夫人,去书房独枕而眠。别人、别人夫君肯定不是你这样子的,清雨哥哥你不能那样。” 晏倾:“往日你那般聪明,怎么此时这样犯傻?” 徐清圆不解。 她只目不转睛地监视他背影。 晏倾沉默很久,与她在黑暗中对峙着,她寸步不让。 晏倾终于无奈,道:“妹妹,人有三急。” 徐清圆:“……” 晏倾:“难道你要跟着我一起去茅房?” 徐清圆:“……” 她脸刷地红了,手中灯烛摇晃一下,差点倒地。她结结巴巴:“屋、屋、屋中有夜壶……” 晏倾脸跟着一起红,幸好在黑夜中,谁也看不清谁。 徐清圆听到他声音忍僵:“你要我当着你面用?” 徐清圆:“……那、那你快快回来。” 晏倾轻轻“嗯”一声,终于推门出去了。他一走,徐清圆脱力地坐在地上,烛台放在旁边,她深感丢脸地将脸埋入膝盖。 等了没多久,晏倾回来,目光一顿,见他的新婚妻子还不回里间上床,仍持着烛火,默然相望。 只是比起先前的狼狈,徐清圆此时形容已经整理妥当,当是一个温柔贤惠地等待夫君归来的妻子。 晏倾默然,关上门,朝另一个方向走。 徐清圆跟上。 晏倾:“……停步。” 徐清圆打量着他,叹口气,哀叹自己命途多舛:“你看,你即使回来了也不上床,你就是不想与我同眠。” 晏倾:“我没有那种意思。” 徐清圆:“那你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哥哥突然想起什么公务,要彻夜处理吗?” 晏倾:“……我去洗浴,你也要跟着吗?” 徐清圆撞上墙,被他手疾眼快地拉住,她抬头乖巧:“……我可以帮你递衣服。” 晏倾僵硬片刻,在上床睡觉与洗掉一身汗渍之间挣扎,他到底无法忍受带着一身汗入睡,还是决定去浴室。徐清圆默默跟上,只在浴室门口被他看一眼,示意她莫进去。 徐清圆忍羞:“我本就不会进去。” 晏倾:“希望妹妹谨遵诺言。” 徐清圆眨眼,将烛台送给他后,默默转身,她摸着黑自告奋勇要帮他找衣物,而脑中浆糊一般若有所思:这算是诺言吗?清雨哥哥是不是太防着她了点? 她能做什么呀。 她什么都不会啊。 天仙配23(谁是晏清雨...) 深更半夜, 浴室水声潺潺,晏倾洗得非常仓促。 既怕他的露珠妹妹在外等得辛苦,又怕她耐不住辛苦冲入浴室……那场面便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但是他忐忑许久, 徐清圆并未故意闯入,颇让他不知是惭愧自己的自作多情,还是失望于自作多情。 晏倾披上衣,长发未干, 匆匆出舍。拉开暗门时他愣了一下, 垂目看向脚边。 倚靠着墙抱膝的徐清圆低垂着脸,披着的外衫袖摆落在地上,她的长发散于肩头、白衫上。晏倾推开门, 她也一动不动, 只坐得乖巧安静。 灯台摆在一旁,微弱烛火照着她雪白的腮畔。 晏倾蹲下身,才发现她闭了眼,竟睡了过去。他心中好笑又怜惜, 心疼她陪着他熬了两日, 他对自己的新婚妻子真是不好。 晏倾便尽量动作轻缓,小心无比地将她抱入怀中。病中的他身体尚虚, 起来时头微微晕了一下, 却还好。怀中的女郎弱质纤纤,轻得浮云一般,连他这样的病人都抱得起。 晏倾横抱着她回里间,将她放入床帐内,盖好被褥。姿势的变化让她不适地扭身, 他垂着脸,一绺微潮的发丝落入她手中。 他赧然间, 她已经握紧那绺发,含糊地试图睁眼:“清雨哥哥……我、我没有困,我等你一起……” 晏倾伸手捂住她眼睛,哄她道:“妹妹睡吧。” 许是他身上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全。她不乱动了,脸贴着软枕,声音柔软:“你和我在一起吗?” 他犹豫一下,还是上了床,轻微地尝试着抱了她一下。她果真眉头舒展开,嘀咕着梦话、夹着被褥向他靠拢,贴着他衣襟,这才放松自己进入梦乡。 晏倾俯身望她,微笑:“妹妹待我真好。” 如他这样的人,竟然能看到他人没有缘故的、全然无辜的依赖,靠近。 他却不喜欢徐清圆陪他一同歪在病榻上,既不成体统,又让他觉得他拖累她。 徐清圆大约明白他那心病,在他拒绝过两次后,她便袅袅娜娜地出了寝舍。她去处理府中的宅务,还约好了下午去参加某位官太太的赏花宴。 嫁给晏倾后成为官夫人的徐清圆第一次出席这种场面,自然好好准备。 但是徐清圆离开后,晏倾又对她有些牵肠挂肚。 他心不在焉地卧在床上翻书,时不时试探地问一问风若,徐清圆在做什么—— “给她改的小书房,她可还满意,有没有与你说过?” “果子姜茶可都有备着?多准备几种果子,看她爱吃些什么。” 她长大了,口味大约和十二三岁时的她不同。而之前蜀州一路,彼此简装,哪里有心思讲究喜好。晏倾不好意思直接问徐清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便借这种迂回的方式想弄清楚她如今的喜好。 他看书没看几页,对徐清圆的关照倒是吩咐了很多—— “兰时可有与你说过什么?晏府的布置她可还喜欢?花圃中的花她可有多看两眼?” “气候热了,我是不能吹风,府中的冰却备得够不够?之前院中修建的用来赏荷的凉亭你可有带她去看过……” 风若一开始还应着,后来就有些烦了。 他坐在榻上手中玩着两把小刀,斜眼看那絮絮叨叨的郎君:“她好得很,你看她哪里不好,需要看她?” 晏倾找借口道:“我看她清瘦了些……” 风若嗤笑两声:“郎君你看来真是病得糊涂了。她过来才四天,四天!就算真的清瘦了,四天你就能看出来?我还觉得她胖了呢。” 风若不胡说了,晏倾便又无人说话了。 他慢慢自语:“她中午应当会过来用膳吧?但是看着我这样,是不是会没有胃口。不如……” 风若漫不经心地打断:“也许人家不会找你来用午膳,她这两日在管府上的仆从啊、账本啊,忙得很。她大概和仆从们一起吃,或者随便在书房对付一口吧。” 晏倾一顿。 他重复:“查仆从,查账本?” 风若:“嗯。” 晏倾:“风若,账本不能乱查的。我昏迷时,她都做了些什么,你一一说来。” 风若见他语气变得沉着,不禁抬头,迷茫看一眼。 晏倾解释:“账簿上能看出来的东西非常多。譬如府中各季用度,‘上华天’那边银钱的支用。这些账平时不引人注意,但是经不起有心人查。你觉得、觉得……我夫人是不是那个有心人?” 说着正事,提起“我夫人”时,他声音仍轻了一分。 风若惊得跳起。 风若严肃起来:“我这就去交代……这才两日,她每天又要忙着照顾你,应该不会注意太多。” 晏倾“嗯”一声。 过一会儿,风风火火的风若回来,笑嘻嘻坐下来擦把汗:“郎君你想多了,我看你的新婚夫人对账务根本不感兴趣。管事说了,徐清圆只随便看了几页,几天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时辰,就丢开不看了。 “她现在啊……在她的书房中写诗作画。你夫人是如此风雅才女,人家才没心思管账呢。” 晏倾一想徐清圆连嫁衣都不会绣,管账估计也确实不是她感兴趣的。他不禁莞尔,想自己应当想多了。他便重新问起徐清圆这两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之类的问题,风若怕出错,便也耐心一一作答。 -- 徐清圆在书房中,却不是如他们想的那样,写诗作画。 她拿着几张纸条在细看。 纸条是兰时写的,记录了一些侍女的闲言碎语,尽是关于晏倾那对父母的。 徐清圆微微拢眉,因纸条上记录的那对老人的一言一行,都和她想象中不同。 他们像是乡野村夫村妇,或者像是家中有几分钱的暴发户。虽然努力掩饰,偶尔拽几句文绉绉的词,但离书香世家都差得格外远。 徐清圆也曾跟徐固隐居过,她不是没有见过乡野人,也不是鄙视乡野人家。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父母,教不出晏倾这样的儿郎。 徐清圆闭目,回忆自己认识的晏倾。 进长安那日的惊鸿一瞥,北里中转身投靠他的仓促勇气;之后与他一起行在鬼火流连的乱葬岗,和他对坐写字喝茶。 他沉静安然,温柔和善,气质在光与暗之间徘徊不定,却一眉一眼都俊逸多姿,让很多女子趋之若鹜,而他偏又洁身自好。 他的所有举动,都文质彬彬,优雅有礼,进退有度。 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让徐清圆一直觉得晏倾出身即使不是那些大世家,也是寒门中的书香门第。一个人的成长痕迹必然会影响他的今日种种,晏倾父母的出现,却推翻了这一切可能。 徐清圆睁开眼。 她悬腕提笔,开始在空白宣纸上画那对老人的人像,又在另一张宣纸上画下晏倾。她撕下这些纸,将眉眼唇鼻一一对照。 而无论是那个爹,还是那个娘,都和晏倾的眉眼长相不同,没有相似处。 常年的生病甚至压制了晏倾的风采。他减了风采的眉眼都与他父母完全不同,难道他像的不是他父母,而是叔叔伯伯姑姑之类的? 徐清圆怔怔看着画像中的苍白憔悴、一脸病容的青年。 她重新另起一纸,重新为自己的新婚夫君画像。她的手微微发抖,她踟蹰徘徊,却仍不愿意糊里糊涂地这样过下去。 新作的画与原先那幅被她撕掉眉眼的画不同,徐清圆长睫颤颤,想象着—— 如果他没有生病,他应该是什么模样。 如同他有一些精神,他的眉眼弧度应该上扬一些。 病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人生的沉重负担会扭曲一个人的面相。而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么晏倾,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徐清圆笔尖颤抖,闭目又抬目: 他的眉毛应该又浓又长,飞斜入鬓,像远山一样;他的眼睛应该更清澈一些,更明亮一些;他的鼻梁再挺拔一下,唇瓣嫣红一些;面颊不那么瘦,挂上一些肉,线条更温润一些…… 一位风采极佳、灼灼如玉的神仙公子,跃然纸上。 狼毫画下最后一道,徐清圆手指颤抖,狼毫跌落,摔在地上。而她顾不上看笔,只盯着自己画像上的男子。 如果有旧日南国王宫中见过太子羡的人出现,如果徐固出现,他们都会为之震惊:这正应该是那位少年太子长大后的模样。 朗朗如海上明珠,皎皎生辉,光华璀璨。 徐清圆慢慢钻下桌,将脏了的狼毫捡回来。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心中默默想着一些事: 府中的账簿不对,很多账都说不清,她不敢细查,怕查下去晏倾回答不了她; 蜀州科举案中,原永为什么非要杀晏倾,晏倾为什么要独身去找原永,晏郎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带任何一个侍卫,就去找原永; 晏郎君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么宠爱她,呵护她。 他分明惧怕他人碰触,分明避所有人如蛇蝎,为什么独独对她不一样。他对她格外有耐心,如果屏除那几分爱意,是不是有其他缘故? 他像在隐瞒什么,可又没有完全隐瞒。他担忧一些事的发生,但他又不是真的怕那些事的发生。他想要瞒住她一些事,但他对她的愧疚,又导致很多事他瞒得没有那么严实。 他也许一直隐隐期待着、等待着她的告别。 徐清圆额上渗汗,眸中光华闪烁。她发着抖,犹豫着,终是沉下心,开始做新的画。 她开始画旧朝南国的皇帝、皇后。 她少年时见过一次旧国帝后,是在御花园中碰到的。她爹很快找来,将她带走,她没有与那对帝后说过几句话。但是她被拉拽着带走时,她的记忆因为徐固之后对她乱跑的训斥,而深刻无比。 她大约……记得帝后的长相。 徐清圆画完这两张人像,又颤着手将纸张撕开,如之前那样,把眉眼唇鼻都撕出来。撕出来的眉眼被她轻轻地放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晏倾那幅完整的画像上。 皇帝面相不对的,就用皇后的;皇后不对的,就用皇帝的。 终于,画像完美重叠,与放在最下方的那张神仙公子的画作完全一致。 徐清圆呆呆望着,屈膝将自己抱住。 六月天雷声突然轰鸣一声,她在雷声中打个战栗,将自己更紧地埋入椅圈中,闭上了眼。 -- 中午下了暴雨,晏倾让风若去书房送伞,接徐清圆回来用午膳。 兰时回他们,说女郎出了门,去参加下午的筵席,请郎君不必等女郎。兰时回完这样的消息,就急匆匆撑伞,跟着徐清圆一同上了马车。 可是下了暴雨,何必这样着急去赏花宴?那花海赏得成吗? 风若为此不悦,晏倾却温和劝说:“她年纪小些,爱热闹些,又是第一次收到这种邀请,无论紧张还是开怀,你都不要说她。” 风若吃味:“她都十九了,还‘年纪小’呢?!寻常女郎都当娘了吧?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过。” 晏倾哄他:“我对你不好吗?寻常侍卫像你这么大,恐怕不能和郎君同席,还抢郎君面前的糕点吃吧?” 风若一噎。 他脸一红,强声:“反正你又不吃,剩下多可惜,不如给我当茶点。我很容易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倾莞尔,将桌上大半菜推给他。风若狼吞虎咽的时候,晏倾侧头看外面的雷阵雨,隐隐有些不安,他将这看做是自己对徐清圆的牵挂。 -- 暴雨没有影响女郎们开宴的心情。 徐清圆第一次进她们的圈子,得到了贵族女郎们的围观。暮明姝明日就要成亲,今日却还来参宴,带徐清圆逛了一圈。 暮明姝观察,徐清圆目中忧郁,弱柳扶风,落落寡言,与昔日有些不同。暮明姝没顾得上问徐清圆婚后生活如何,徐清圆倒与宴上的其他女郎们聊上。 若是可能,徐清圆可以长袖善舞。 她言辞温婉,说话柔和,相貌又好,这样的女郎,不会在席上被排挤。 暮明姝侧耳聆听,听徐清圆在和女郎们说她的新婚夫君晏倾—— “原来夫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郎,我倒从未听他说过。” “是么,原来你们都认识夫君。他以前在长安城中,这样有名啊。” 女郎们怀着各种心情,或嫉妒或羡慕,和徐清圆分享起她没见过的晏倾。她有目的地探究晏倾的过往,而从女郎们的说辞中,她看到的是一位明润温秀、郎艳独绝的晏清雨。 在韦浮出现之前,没人说什么“长安双璧”,长安城女郎们趋之若鹜的,只有一个晏清雨。 虽没有高贵出身,但一言一行不比贵族郎君多年沉浸的修养差,甚至更胜一筹。但他不卖弄,很低调,除了每年六月固定的那次赏花宴,他不参加任何民间宴席。 他不出现在女郎们面前,长安女郎们却都想嫁他。 长安女郎们不缺家世不缺钱财,不用为家族去联姻的话,她们更喜欢晏郎君这样的人物。她们多么羡慕徐清圆可以嫁给晏倾。 徐清圆微微笑着,接受众人各怀心思的询问。 六月这场雨很大,她与暮明姝目光对上的时候,蓦地想到了去年六月,樊川芙蓉园中紫藤花树洞中的相依。 那时候,晏倾与她一同坐在树洞中看雨。 树洞中,刻着一些字。 -- 雨渐渐小了,吃醉酒的徐清圆面颊绯红,摇晃若柳,被兰时吃力地扶上马车。 回到了晏府,兰时正要撑伞,徐清圆又躲开她,跌跌撞撞地从车中跳下,径自淋着雨回府。 “娘子,娘子……”兰时撑着伞在院中追她。 徐清圆模糊的:“我有些热,我要吃酒。” 兰时拉住她的手,将伞塞入她手中,哄她道:“你不能吃酒了,我给你端点醒酒汤,你在这边不要乱走,等一等我。” 嘱咐其他侍女跟上徐清圆,兰时掉头就走。然而兰时走后,徐清圆就将伞扔开,其他侍女劝她,她好像听不见一样,只顾着趔趄摇晃地在雨中淋着。 落落地淋着雨,神智因醉酒而恍惚,但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芙蓉园中紫藤花树后的字。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 记忆中坐在树洞中的晏倾抬起目光,与雨中徐清圆的目光对上。 她恍惚着看记忆中的他,她的思绪又飘向更遥远的记忆,被更遥远记忆中灼烫的火弄得全身发抖—— 而“砰”一声巨响,看不清脸的少年郎君钻入火海,将摔在地上意识模糊的徐清圆抱入怀中。 徐清圆颤颤地伸出手,想碰触他的脸…… -- “露珠妹妹,醒醒。” “妹妹,还认得出人吗?” 徐清圆混沌着睁开眼,眼前是晏倾,她被晏倾半抱在怀中,他手中端着一碗滚烫的闻着不太好闻的药。 她慢慢挪头,看到四面帷帘飞扬,雨丝仍在飘摇。她被抱坐在一张竹篾小榻上,晏倾正在哄她,他发丝、衣襟都有些湿。 她乌黑目光迷乱地看着他。 他见她睁开眼,便用清和的声音解释:“我们在一座四面通风的小凉亭中,原本设了榻是为了方便赏荷,不想妹妹吃多了酒,又不听话,兰时只好来找我。” 他微微笑,伸手摸她额头:“我记得你酒量不错,这却是吃了多少酒,才醉成这样?下次不能这样任性了。来,把醒酒汤喝了。” 她在他怀中扭过脸,不看他的面容,也不肯喝药。 她美丽乌明的眼中噙了水光,潋滟如波,悠晃着噙了满眼。 晏倾低声哄她的声音时远时近,她听不清楚,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和声音离她那么远,又离她那么近。她垂着脸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晏倾为她擦了又擦。 他低声:“怎么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头疼,快些吃药吧。” 他哄她:“只要你肯吃药,什么愿望都满足你,好不好?” 徐清圆缓缓抬眼,看向他眼睛。 她伸出指尖,抚摸他面容。他吃惊又赧然,睫毛不好意思地颤了颤,却并未拒绝。 徐清圆喃声:“你是谁啊?” 晏倾一怔:“你不认得我了?” 她诚实摇头。 他支吾道:“我是你夫君啊。” 徐清圆:“你不是。” 他怔忡时,她泪水反而多了。她心中藏着太多的委屈,又大约潜意识知道可以对他发脾气,她便抽抽搭搭,泪水迷了眼睛: “你胡说八道。我云英未嫁,二八芳华,我有一个混蛋爹爹,才没有嫁人。你欺负一个未婚女郎,不是好人……” 晏倾茫然,无措。 她一会儿又哭:“我夫君是个坏蛋,专门欺负我……” 晏倾羞愧:“如何欺负你了?” 她抽泣着搂着他的脖颈,他将手中药碗伸远一些不让她碰。他轻声:“怎么欺负你了?” 她有太多委屈:“混蛋。” 晏倾怔。 她说:“骗子。” 晏倾不语。 她还哭:“还有、还有……不肯亲我抱我,我一个女孩子,要我怎么样嘛呜呜呜……” 晏倾无措极了,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抱怨又让他觉得可爱。他胡乱地抱紧她哄着她,试图将药碗送入她口中。她摇着头不肯,又凑过来摸他的脸,迷茫委屈: “你是谁啊?” 晏倾:“我是……晏倾啊。” 徐清圆:“你是谁啊?” 晏倾:“我是晏清雨。” 徐清圆:“晏清雨……” 徐清圆:“谁是晏清雨?” 晏倾小声:“你的……清雨哥哥?” 她迷离的目光有了神采,努力专注地凝望来。她又像认识他,又像不认识他。她抚摸着他的脸,哭泣:“清雨哥哥为什么这么丑……”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神仙郎君。 明明是海上明珠一样的神仙哥哥。 明明与她隔着屏风、看她读书看了好久。 为什么会成为这样。 为什么会变丑。 为什么要她为他而死。 为什么又跑入火中救她。 为什么龙成五年的初遇他不认她;为什么他那么可怜那么美好,又那么讨厌那么无奈。 徐清圆眼泪掉得厉害,胸脯因啜泣而起伏,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晏倾试图将醒酒汤再次送入她口中。 她扭头不要,并在混乱中抓住他的手,打翻了他小心端着的醒酒汤。晏倾蹙眉看她,她口中呢喃着“不要不要”,满脸泪水,让他无法斥责。 徐清圆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身上,仰颈亲他嘴。他顾念着那碗倒了的汤,狼狈间被不听话的酒鬼拉下去,与她一同倒在睡榻上,衣袂纠缠。 亲吻连连,呼吸滚烫,与泪水缠在一起。 四面凉风起,雨帘如雾,帷帐将凉亭中倒在榻上的二人身形掩住。 -- 【暖床斜卧日曛腰,一觉闲眠百病销。尽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 明朝到的好快。 血观音1(昨日必须什么也没发生...) 有兔爰爰, 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 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徐清圆醒来, 身上好像都还带着昨日荒唐的痕迹。 她睡姿习惯侧卧, 乖而小地窝在被褥中,正好能看到躺在旁边睡着的青年。他和她不同,她睡着后喜欢依偎着人, 而他喜欢远离人。此时她侧着脸看他, 只看到他一贯蹙着眉,睡梦中大约也不甚安然。 徐清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猜自己眼睛恐怕肿了。昨日吃酒后哭了太多,发泄了太多委屈……恐怕都让晏倾为她兜着了。 她浑浑噩噩间, 记着她拉他倒在凉亭中的小榻上, 亲抱不避讳,纠缠只随心。她的委屈需要他承受, 而她缠缠绵绵的纠缠, 让他气息不定,喘息微微。 他哄着她:“不能在这里,会得风寒的……” 她并不听他的,只是要亲他,只是要往他怀中埋, 还在不停地哭。她觉得她弄丢了他好多年,又觉得她恨了他好多年。她觉得他讨厌至极, 她厌恶他至极,可她心口又那么地疼。 她分明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才从太子羡变成晏倾,但她就是难过。 离她这么远的人,离她这么近的人,她怎样才能躲开他,又怎样才能拥抱他呢? 徐清圆的哭泣不是那类撒泼的,她哽咽啜泣,都埋在他怀中,哭得晏倾一派心软,又吮得他满心颤抖。他好不容易用厚氅衣把她盖住,将她身子抱在自己怀里,抱着她回房。 一路躲着雨走,不敢让任何仆从撞见,只恐怕旁人看到怀中女郎迷离痴缠的模样。 那段夜路走得艰难,晏倾抱着她走,她还在氅衣下乱动,挣扎着捣乱,让他呼吸更乱…… 晏倾也终于知道,吃醉酒的露珠妹妹有多难缠。 他们回到屋舍内,关上门窗,便荒唐了一夜。其中细节难以记清,只此时此刻,卧于晏倾身畔的徐清圆,微微觉得腿肚子发麻,她一动之下,腰肢也有点酸。 可是这样的羞涩,却无法战胜心中的荒芜。 早早醒来的徐清圆睡在床榻内侧,清水一样的眸子在她夫君面上盯了许久,她才移开目光,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下床。 徐清圆心事重重,不知该如何面对晏倾。 她脚踩到地砖上,走出床帏,原本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些事,却闻到了空气中残余的浓郁香气。 这种香……和她在新婚之夜时闻过的一样。 徐清圆回过神,在屋中寻找,半晌在外间的圆桌上找到了香炉,以及桌上残留的灰烬。她轻轻嗅了下,闭上眼—— 是的,她模模糊糊记得,昨夜晏倾将她抱回来后,又点了这柱香。 晏倾瞒着她的秘密太多,她对他的信任开始瓦解。她此时看着这香,便不禁怀疑难道他阳奉阴违,继续用这种东西壮阳?非不如此,他就无法行那事? 可既然他不行,为什么每每勉强他自己? 他还在病着,难道为了让她高兴,就一次次这么糟蹋身子? 徐清圆越想越气,目中忍不住凝了水雾。但她又定下神,说服自己眼见为实,不能凭猜测就冤枉那个谁。虽然那个谁在她眼里,此时已经有些面目可憎了。 徐清圆俯下身,取出香帕,小心地将桌上残留的灰烬拨入帕中。 晏倾声音微哑,从帐内传来:“露珠妹妹?” 徐清圆一惊,本能抬眼看外面的天色。天尚有些黑,他已经醒来了?他是今日醒得早,还是一直醒的这么早? 徐清圆匆匆折叠好帕子,将帕子收回怀中,才应了一声:“我在外面。” 一会儿,她调整好了情绪,才走回里间。她抬目望一眼,晏倾只穿着中衣,用牙钩悬好帐子,听到声音,向她看来。 成婚五日,她才第一次看到他不修边幅的模样:长发散着,衣袖皱褶,襟口微敞。他睫毛飞颤一下,看到她时躲闪了一下,似乎想拉好衣襟,但却又逼着他自己停了下来,没有多此一举。 平时徐清圆会喜爱他的美色,此时她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原本会更好看。真实的他的容貌,比她想象中的画作,要逊色多了。 她心又开始揪作一团,闷闷地痛着。 晏倾见她恍神,以为她是害羞昨日荒唐,他便也不提,只柔声问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徐清圆回答:“昨晚睡多了,自然醒得早。” 徐清圆咬舌头:“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昨天的事,你、你全都忘掉!” 晏倾莞尔,说:“好。” 徐清圆兀自不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她咬唇纠结许久,见晏倾清泠泠的目光仍看着她,她才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你怎么醒的这么早?我吵到你了?” 晏倾自然不会说自己睡眠一向不好,除非病得昏迷,他很少能睡到好觉。 他只回答她:“因为今日有些事,需要出门,自然不能睡懒觉。” 徐清圆愣住。 她方才心里还在嘀咕他混蛋骗她的事,此时一听他要出门,就急了,快步走上前:“不行,你不能出门。我记得大魏律法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婚假有足足九天。今日才第五天,你就要回朝,不,绝对不行!” 她说得很急:“你病成这个样子,能回去办公吗?我不许你去!” 她张臂阻拦他,仰脸时一改方才的目蕴哀愁,何其娇憨任性。 晏倾忍不住笑一下。 徐清圆瞪他:“坏蛋哥哥还笑!” 晏倾忙忍住笑,解释道:“妹妹误会了,我不是要回大理寺。妹妹也知道,今日我父母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在长安,有人对我的再造之恩,不下于我父母。常人成亲,都有回门、拜亲一说,你爹不在,我们不说也罢;只是我这边的长辈,也得拜一拜。 “如今已是成亲第五日了,我已能出门了。若再不登门去拜,便太目无尊长了。” 徐清圆眼睛眨一下,若有所思:“你说的是大理寺卿左明左卿吗?他是你老师,对你提携甚多,确实应该登门拜他的。” 晏倾颔首。 然而徐清圆盯着他目不转睛,心中则在想:左明知不知道晏倾的假身份,知不知道晏倾真正是谁? 若是知道……他们这对师徒,旧日君臣,实在胆大妄为。 徐清圆今日才明白,她这个夫君平时说她莽撞,可他自己不枉多让,他竟然敢在皇城下李代桃僵,真是胆大得疯了。 晏倾不自在别头:“妹妹为何这样看着我?” 清圆默默摇头。 她说:“今夜公主大婚,我们该去的。” 晏倾疲惫道:“我便不去了,公主大喜之日,我一个病重之人,哪有平白给人添堵添晦的道理。妹妹带着贺礼去,我让风若陪着你,好不好?” 徐清圆道:“原来我是晦气之人啊。” 晏倾微怔。 她本来懒得理他,但此时牙尖嘴利起来一点不让人:“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自己晦气,那不是平白连累我吗?” 晏倾道歉:“是我说错了,我能娶到露珠妹妹,正是烧了高香、有福之人。” 徐清圆瞪他一眼,目中藏不住的笑意若有若无,又被她暗自压下去。她道:“婚宴不用风若陪我,大喜之日有什么意外?兰时跟着我就好了。” 见他皱眉,她才不理会,走向箱笼前,便开始穿衣梳发。 晏倾想再提提建议,却是一瞥之下看到女子若有若无的雪背,他脸骤红,低下了眼睛。 徐清圆还在屏风外与他说话:“我去见见府上仆从,吩咐出门之事。你也快些起身穿衣吧。我找风若过来陪你喝药……府上的事务还很多,我不陪你用早膳了。你用完膳吃过药,我们再出门拜访你老师好不好?” 实际是看到他就生气,怕自己忍不住脾气,徐清圆才想避免和晏倾独处。 晏倾默然,他新婚后没有一日与她一起用过膳。 但他娶她时就下定决心要顺着她,自然从来不好多说什么:“嗯。” 徐清圆掩口打个哈欠,一手揉着酸痛微肿的眼睛,一手拢着松散青丝,雪青色裙裾曳地,她向外走去。 晏倾:“露珠妹妹,你过来一下。” 徐清圆:“怎么?” 晏倾:“你先过来一下。” 徐清圆以为他有什么事,便打开帘子回里间看他。碰触上他冰雪将融般的好看眼睛,她失神一下,心中暗自唾弃自己的心软。 徐清圆不情不愿地走到床榻边,被他拉住手。 她吃惊之下竟被他拉得坐了下去。 坐姿不太好,方位不太对,她跌倒之时臀部挨了他一条腿,坐了上去。她脸刷地红透,他抓着她手的手指也颤了一下,二人皆脸红心虚之时,更容易出错。 徐清圆躲避想站起时,晏倾没有松手,她和他一扯一拽之下陡生狼狈,荒唐无比地和他一起摔倒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来搂她肩膀,避免她整个人磕上床板,于是二人搂抱着,一同跌在了床帐内尚有些凌乱的柔软被褥上。 于是满满的馨香、未完全散开的麝香味袭了一身。 昨夜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徐清圆发抖,肩膀一颤,粉拳捶他肩膀,声音微慌:“你、你快起来……” 平时总是顺着她的晏倾也被这状况弄得一愣,却没有挪开。他甚至犹豫了一下,伸臂将她抱得更紧,她骨架纤小,被埋入他怀中,闻到他身上的药香。 徐清圆脸红得厉害:“你、你……唔唔……” 帐内暖香让人犯晕,晏倾唇贴上她时,徐清圆眼眸瞠大,抵在他肩上抗拒的手发抖,忘了推他。 他亲昵地吻她,不只是唇瓣碰一碰,而是十分沉迷带情的缱绻纠缠。 女郎绣花鞋尖绷直,抵着床前脚踏板,咚咚地踢了两下,雪青色裙裾和他的中衣带子缠到了一起。她张着口喘气,唇间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更加浓郁。 香气绵绵,让人头晕眼花。 徐清圆浅浅唔几声,抵在他肩上的玉葱手指颤着。他亲她时,发丝刺刺地拂过她的脸,她娇嫩的面颊与他贴着,被压在床板上看不到外面的天黑天亮。 这真是好、好旖旎。 是晏倾从未表现过的。 齿磕到了,舌犯软了,呼吸也乱得不行。茫茫间,徐清圆手指由推拒改为迎合,她软香柔情,在他怀中无一不小无一不软,搂着他脖颈,滚烫的心跳像被传染了一样。 好半晌,晏倾挣扎着捂住她红润的唇。 他睫毛有些湿,眼中水色与欲缠绕间,挣扎着低头,在她眼皮上轻轻吻了最后一下。 他没敢纵情,声音沙哑带着颤:“好了,快起来。没弄痛你吧?” 他指腹拂过她唇角,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但她迷糊不已,他没好意思让她张口,只自己目光闪烁着挪开。 怀里的女郎软骨蛇般攀着她,目光迷离,娇喘微微,晕乎乎地看着他。他要离开,她就凑上来还想亲他。 晏倾别过脸,既被她小馋猫的模样逗得忍笑,又得靠着强大的自制忍下这些。 他早知道纵欲不好。徐清圆才经人事,稀里糊涂,他得体贴着她一些。 徐清圆被亲得糊涂了,沉醉了,她呜呜咽咽地搂着他脖颈不肯放他离开。她嘟囔:“我还要……” 晏倾脸红,哄她:“乖,天亮了。昨夜才、才那样过,不能太荒唐了。眼睛都肿了,一会儿拿冰敷一敷,知道吗?” 徐清圆仍沉迷在他主动的长久的亲昵中,糊涂地撒娇道:“你帮我敷。” 晏倾微笑:“好……” 可他还没完全应下,身下撒娇的女郎就回了神。她把自己的撒娇收回去了:“不,我才不要你帮我敷,我自己敷。” 晏倾怔愣间,被清醒过来的徐清圆推开。 她瞳黑眸清,杏眼微肿,带着羞意看他一眼,提着裙裾转身跑开,到了外间要开门时,又恢复了大家闺秀风致楚楚的作风,轻轻唤人: “兰时……” 寝舍中被丢开的晏倾怔愣间,忍不住捂着唇,轻轻笑一声。 但他垂下眼,又有些沉思。 这一早上,徐清圆都有些压着心事的意思,若非他主动与她说话,她也是别扭无比……昨日她去参加的赏花宴,莫非出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了她,她却不告诉他? 晏倾唤风若进来:“昨日她……” 风若不高兴:“她、她、她,谁知道你说谁啊!天天围着一个人转,郎君你的气度呢?” -- 徐清圆腰肢款款,身段婀娜窈窕,与兰时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下,弱柳扶风之姿,让府中仆从皆偷偷观察。 徐清圆摸着自己的唇角,若有所思。 她小声问兰时:“昨日我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他这样反常?” 兰时刷地脸红:“你昨日喝醉了,你自己不记得吗?晏郎君怕我们看到了你的醉态,把我们都轰走了。反正我最后看到的,就觉得你好不知羞,一个劲地扒、扒人家晏郎君的衣服,扯人家的衣带。人家不肯你就哭,说人家欺负你…… “娘子,你昨日把晏郎君欺负惨了你知道吗?” 徐清圆瞪她:“胡说!我、我一个娇滴滴弱女子,怎么欺负他?你、你胡言乱语,什么都不知道……” 兰时小声:“好好好,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但是昨日你怎么就喝多了呢?娘子,发生了什么事?” 徐清圆摇头。 即使亲密如兰时,她也绝不会说晏倾的秘密。 徐清圆只摸着嘴角,并不敢顺着兰时的意思,回忆昨夜她都做了什么。只是脑中短暂记忆的片段,都足够她心慌意乱…… 昨日必须什么也没发生。 晏倾已经保证过了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晏倾今早这么亲她,亲得两人差点就……徐清圆喃喃自语:“我给他灌了迷魂汤,让他改性了?” 早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用,她何至于那般被动?不,眼下不是这个问题……眼下是她不能原谅晏倾骗她的问题! 徐清圆说服自己要狠狠心,不能对晏倾心软,不能信他。她要查清楚这些,要讨厌死了他才对。 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事,她怀中那方藏起来的帕子兀自滚烫。徐清圆定定神,决定自己得背着晏倾,偷偷去找大夫问一问了。 血观音2(清雨哥哥我待你的心一...) 收拾妥当, 送走了晏倾父母,徐清圆才登马车,和晏倾一同去拜访大理寺正卿左明。 在晏倾和那两位老人交谈时, 徐清圆用了心思,便能注意到两位老人面对晏倾时的略微不自在。 不知情的人会将这种不自在理解为怕儿子,怕自己出身影响到儿子的仕途;但徐清圆如今只在疑惑,晏倾若是作假, 为什么不找一对更配合些的假父母? 晏倾这个假身份……到底做了几成逼真, 他真的断定他瞒得过长安诸位老狐狸吗? 马车上的晏倾见徐清圆不住打量他,便问:“可有什么不妥?” 她嘀咕:“你的事,我哪有资格置喙。” 他自认自己应当没得罪她, 何况徐清圆性情温和, 通常不至于给人难堪。然而今早醒来后她的违和感,竟到现在还存在。昨日的赏花宴,到底怎么她了? 晏倾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放置。 如是, 新婚小夫妻再未多言, 各怀心思,一直到左府大门前。二人收整心情, 作出一派温馨和气的夫妻模样, 登门拜访。 徐清圆从各方故事中,听过左明这个人。 他大半生寒门贫瘠,与自己的老妇给人抄书为生。南国唯一一次科举中,他以五十高龄横插入青春正好的年轻人中间,高中榜眼。 左明当年便被派去大理寺任职, 南国亡了后,新朝大魏需要一个对律法熟悉无比、可以新勘律法的人, 左明便担任了大理寺正卿,为朝廷编写整理律法。 大魏律仿自南国,至今不算完全明晰。左明虽然担任大理寺正卿,大部分时间却不怎么去大理寺,而是将公务全都推给两位少卿。 左明自己仗着高龄,整日窝在府中不出门。他借口说是编纂律法,实际是在带孙子孙女玩耍。难怪林承林相看不上他,只觉得这老头子不过是在混朝廷的俸禄,混到年龄够了就辞官,颐养天年。 林相多次建议皇帝将朝廷这些蛀虫全都端掉,皇帝只安抚林相。皇帝宁可让左明这种混日子的高龄人当着大理寺正卿,也不肯将大理寺送给世家做人情。 唯一的学生携带新妇来拜,左明自然高兴无比。 徐清圆便跟着晏倾,第一次见到晏倾这位老师:清矍儒雅,白须纷然,即使年龄大了,却也能看出年轻时也是相貌不错的白面书生。 现在的五十多岁高龄的左正卿,慈善和气,看到徐清圆就夸赞:“俊俏美人啊!你像极了你爹,不过你娘相貌也不差。但幸好你没像了你娘……不然一个女儿家整天打打杀杀,我们清雨追着你跑,那可太委屈了。” 左明的夫人圆润丰腴,看着也是和善人,却打了自己老伴一下,嗔怪:“怎么说话的?” 徐清圆心中一动,清水眸子微闪:“府君见过我爹娘?” 左明嘿笑一声,摸着胡须:“你可别小瞧你爹娘的名气。我和我夫人还在给人抄书赚钱的时候,就知道朝上有一个惧内的徐太傅——为了娶老婆,跟自己家族决裂,成为白身。天南海北,谁不都喜欢读两本这种话本?” 左明打量着他:“他们女儿,还是这样的小美人儿。要我说,你爹那边的家族太势力,说断就断,后来对你们不闻不问。可怜见的,你爹没和你说过吗……” 她对自己爹那边的家族不甚清楚,她爹也从来不提。世上姓徐的世家多了去,那家从未帮过她爹与她,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左夫人看徐清圆笑容勉强,便又打了自己老伴一下:“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就是小雨脾气好,才让你肆无忌惮……” 她悄悄看自己那自从进大堂后便一直十分安静的貌美夫君,晏倾目光闪烁了一下,抱歉看她一眼,却并没有因为左夫人叫他“小雨”而有任何不适。 左夫人年纪大了,最爱俊俏的小美人。她和左明这些年,给晏倾找了不少世家女郎,都被推拒。她绝望地以为晏倾当真不会娶妻时,没想到晏倾娶了这么一位漂亮的娘子。 好看,温柔,性软。 当真是晏倾会喜欢的那类女子。 左夫人满意得不得了,她一直觉得晏倾性格内敛过于害羞,性情强势的女郎也许能与晏倾互补,但对晏倾这样的性格来说……不自在可能更多些。 晏倾需要的就是一位能与他性情相似、不会惊扰到他的大家闺秀。 这二人一同登门来拜,左夫人眼前便一亮:文质彬彬,长袖临风,相携而走,好一对神仙佳侣。 喝过茶后,左夫人迫不及待地来拉住徐清圆的手,笑眯眯:“小雨那孩子说你小名叫露珠儿对不对?咱们南边来的,不会发你那个‘儿’音,就叫你露珠好不好?” 徐清圆忙点头。 左夫人:“这里留给他们爷俩谈公务,他们必然又要说大理寺那些案子,我都不耐烦听。露珠你跟我去后院玩,我把家里的孩子们介绍给你。以后在长安,你多来府上走动。若是使得,你把我和左明那老小子当祖父祖母也无妨。” 她胖胖的脸上笑眯了眼:“我有四个孩子,三个儿郎一个女郎。儿郎们都成亲了,小女儿刚刚和离回家,正无聊得很。你以前不住长安,不认识这边的人,我带你多认识认识……” 左夫人很健谈,又大约确实喜欢徐清圆:“我这样拉着你,你没有不舒服吧?小雨说你很胆小……” 徐清圆连忙摇头:“夫人疼我,我哪里会不知趣?我并不胆小,是小雨……咳,清雨哥哥胡说的。” 左夫人笑:“哎呀,不愧是小雨媳妇。方才你没怎么说话还听不出,现在一听,这不就和我们小雨一样说话柔声细语的吗?露珠声音也好听,不像我们,粗声粗气惯了。” 左夫人胖乎乎的,徐清圆几乎整个人被拽着走,兰时在后面被左府侍女带走,不许打扰。 徐清圆被夸得不知所措,面容绯红。 自来到长安城,她还未曾感受过旁人待她这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她分得清什么是作秀,什么是真情实感。她明白左夫人这样关照她,是看在晏清雨的面子上。 但她依然高兴。 孤独无依的孤女,更容易被他人释放的善意打动,并千万倍地回赠。比如广宁公主,再比如左夫人。 徐清圆被左夫人牵着手下台阶出大堂,忍不住回头看后方被留下的晏倾。晏倾对她微微点头,目光温润,她便松口气,明白自己可以跟着左夫人走。 徐清圆在心中怅然想:比起那对假父母,左明和他夫人,更把晏郎君当孩子看。 -- 左明和晏倾谈了一会儿大理寺积压的案牍,就聊到了徐清圆。 左明欲言又止半晌,说:“你还是娶她了。” 晏倾默然。 他半晌后道:“待见到徐大儒,向大儒赔罪便是。” 左明:“徐固……还会回来吗?如果照我们猜的那样,他真的离开大魏到了西域,天高任鸟飞,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晏倾道:“他会回来的。徐、徐娘子还在大魏,他此生放心不下的,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他必然不会不管女儿的。” 他垂下眼:“索性如今大魏和南蛮建交已成定局,只待今夜公主完婚后,两国为姻亲,徐大儒只要不过分,都称不上叛国。为了徐娘子,他也应当会有些分寸。” 左明摇头。 他忧虑:“你娶了徐娘子,便不能再查徐固的案子。大理寺为避嫌,也得交出这个案子。不知道接下这案子的人,是会像你一样依证据而行事,还是为了立功不择手段。你给自己娶了一个麻烦,得做好准备了。” 晏倾轻声:“再麻烦,能有我的事麻烦吗?” 他放下茶盏,咳嗽两声,苍白面颊因咳嗽而红了一刹:“既然娶了,自然早做好准备了。我对徐大儒一家有愧,害卫将军至此生死不知,徐大儒心中怨我颇多……起码他女儿,我应当照料的。” 左明看他半天。 左明叹口气:“我就说,你那时候为什么积极要接下徐固叛国这个案子。你啊,就是太照顾旧人……可你看宋明河,多少旧人在心底其实恨着你,怪你不是神,不能帮他们复国。 “你如今是晏倾,不是以前那个被人过分神话的人。当你是晏倾的时候,你有大好前程,陛下也信赖你。只要你能放下那些事,你的未来,你的病情,都会好很多。我劝过你许多次,你依然放不下吗?” 左明:“你会被拖垮的,会被那些事拉入深渊不得往生的。真相就那么重要?” 晏倾微微摇头。 他侧过脸看窗外夏日风光:“老师放心,我没有那么脆弱。真相自然重要——不然当初的问题,依然会拖垮现在的大魏。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本不清白,只是希望……这世上的乔子寐,不要那么多;只是希望,能来得及救下下一个乔子寐。” 左明不禁想到了当日见过的乔宴,那个骑马过街、潇洒风流的风华儿郎,回眸一笑,多少女郎为之倾倒。 当日他们向太子羡效忠表决心的那一幕,竟是左明最后一次见到乔宴。 左明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是好儿郎,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必不会怪你。” 晏倾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了。 -- 徐清圆被左夫人领着见了左家人,众人也许提前得了吩咐,都对她客气而热情。连左夫人领着的四岁女童,都叫着“露珠”,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住徐清圆膝盖。 众人皆笑。 徐清圆红腮,弯下腰。她早做好准备,从袖中掏了一个糖给女童,换得女童咿咿呀呀,更是抱着她不想撒手。 左夫人笑眯眯中,微微点了点头:徐清圆是个懂人情世故、看得懂他人脸色的女郎,不错不错,确实能帮到小雨。 徐清圆仰头微笑:“夫人,小腰想去后花园扑蝶,我可以带她去吗?” 小腰自然是四岁女童的小名。 左夫人佯怒着掐了掐女童的脸:“我们家的孩子都一个德行,见到好看的女郎就走不动路。这小小年纪,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去吧去吧,让你露珠姐姐带你去玩。” 左夫人有心借着孩子和徐清圆拉近关系,而徐清圆闻弦知雅意,牵着小女童便袅袅出门。 左夫人听到身后的儿子们叹口气,登时回头:“叹什么气?好好照顾小雨媳妇,我今天给小雨炖了汤,务必留他们两个吃晚饭,你们记住没?” 左家大郎讷讷道:“可是娘,今晚公主大婚,我们都要去贺喜的……” 他被左夫人一瞪,顿时不敢再说了。 徐清圆牵着小腰在后花园凉亭外扑蝶,只一会儿便香汗淋淋,娇喘微微。小腰嘲笑她体力不支,徐清圆面红:“只是今日有些意外……我平日体力没这么差,改日再玩你就知道了。” 她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小腰只拍手嘲笑:“笨蛋!不如我!” 徐清圆用扇子挡住半张脸。 不过小腰很懂事,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歇息,小孩儿自己一人蹲在地上。小腰不去扑蝶,而是捡起一根树枝玩起了泥土,一个人也怡然自得。 徐清圆在阴凉处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些精神,便觉得晾着小腰不好。 她走下石阶蹲到小腰旁边,本想问小腰在玩什么,却是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用树枝划过的痕迹,目光一凝。 时光似乎都因此停顿了一息。 徐清圆轻声:“小腰,你在做什么?” 低着头玩得认真的女童:“笨!我在写字啊。” 徐清圆:“谁教的你写字?” 女童得意:“自然是我祖父了。我祖父是前朝榜眼,可有学问了。我爹娘让我好好跟着我祖父读书,以后登科当女相!” 小小女童,这样有志气,还不知道女子为官的背后付出,又会迎来什么。 徐清圆并没有笑,她盯着小腰在泥土上随便画的字,只觉得心脏跟着揪起。六月烈日下,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女童,没有人会审问一个小女童。 可是徐清圆看到的小腰的笔迹,和晏倾给她看过的那封诬告徐固叛国的信,字迹一模一样。 她当日猜那信要么是初初学写字的人写的,要么是有大人模仿小孩笔迹写的。 徐清圆甚至一直隐隐怀疑南蛮的云延王子——只有云延有动机写告发信,只有云延在那段时间偷偷潜入大魏,来到长安的梁园。 可是没想到,那笔迹,出自小腰。 而小腰一个四岁幼童又懂什么?真正的背后人,指的分明是……左明。 徐清圆脸白如雪,她被抽掉身上所有热血,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迷惘又不甘心地看向左家正堂的方向。她袖中手微微发抖,大脑完完全全地空白: 左明在做什么? 晏倾知道他老师是那个害她爹的人吗? 晏倾是否是对她有愧,才接她到身边,才格外照料她,才娶她? 徐清圆不想将自己的爱恨想得那样难堪,可是晏倾瞒了她一个又一个秘密,她突然觉得自己夫君好陌生。她看不懂自己的爱,也看不清晏倾的心。 她是否被卷入一个巨大阴谋,左明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晏倾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若是晏倾和左明联手在控制她,欺负她,稳住她,背地里却在陷害她爹,害她一家人无法团聚……她情何以堪? -- 徐清圆只在左家用了午膳,便推说她要为晚上公主的婚宴做准备,公主要她提前去公主府。徐清圆可以离开,晏倾却被盛情邀请,晚膳也必须在左家用。 晏倾不擅推辞,睫毛闪烁,求助地看了徐清圆好几眼。他看到的是徐清圆的心不在焉,笑容勉强。 隔着桌案,他轻轻伸手握一下她。 她双手冰凉,且被吓了一跳。他一碰她,她就吓得向后躲一下。 晏倾疑问看她。 徐清圆回过神,忍住自己心乱如麻的各种猜测,轻轻摇头。 左夫人依然对徐清圆热情万分,左明依然和气慈善,这些却都让徐清圆周身发冷,越是留在这里,她越是惊怕。但她却不敢让人知道,甚至不敢和晏倾分享—— 她有些不信任晏倾了。 午膳后,在左家人依依不舍的挽留下,徐清圆仍坚持离开。晏倾送她出府,低声:“今日到底怎么了,怎么这样没精神?” 徐清圆低着头,只是摇头。 他见她不说,便叹口气,只将她送到马车前,拉住她。他让她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眼睛还是有些肿,回去让兰时用冰再帮你敷一敷。若是懒怠,我晚上回去帮你也是可以的。” 众目睽睽,他不自在至极,却只拉着她的手殷殷嘱咐:“我知道老师和师母的过于热情吓到了你,但他们不是恶人,你不要害怕。若是实在不喜欢,日后不来便是。” 他吩咐完了,却仍好像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又不知如何说。 晏倾只笑了一笑,示意兰时扶着徐清圆上车,他背过身和身后的风若说话。 徐清圆突然伸出手,拽住他手。 晏倾回头,看着她的目光,依然是温和的。 徐清圆盯着他,非常认真的:“清雨哥哥,我待你的心,一直是真的。你相信吗?”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伤他。 晏倾一怔,雪白面容骤然红透。 他更疑心她遇到了什么难题,面上又因她在大庭广众下的说法而无措十分。他唇动了动,想回她几句,却因为羞涩性情而说不出口,他挣扎几分…… 徐清圆噗嗤一笑,眉眼弯起,她坐进马车,掀开车帘向他摆摆手。 晏倾松口气,又带着愧疚,温声:“妹妹一路平安。有话、有话,我们回去再说。” 旁边侍女因为晏倾隐晦的回应而偷笑,车中的徐清圆对晏倾含笑点头。 -- 徐清圆下午时将自己闷在书房中一段时间,又出书房,要进晏倾的书房。 家中仆从们犹豫着不肯,被徐清圆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压制。徐清圆坚持要进晏倾书房,说话却很温和:“只是听说夫君收藏的书籍浩若烟海,我进去找几本书,有何不可?我与夫君夫妻一体,难道我会害夫君吗?” 仆从:“但是郎君的书房,谁也不许进,就连风郎君都不轻易进去……郎君平日办公,书房中有很多文书很重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府上从不让别人进去的。” 兰时瞪目:“大胆!我们娘子岂是别人?郎君多疼爱我们娘子,你们平日看不到吗?我们娘子进书房,晏郎君高不高兴另说,你们这样拦着我家娘子,回头晏郎君知道了,才要责备你们吧?” 虽然兰时不知道徐清圆要做什么,但兰时自然维护自家娘子。 徐清圆在仆从们的摇摆中,到底进了晏倾书房。她整整一下午都没出来,傍晚时,还是兰时在外提醒,她才仓促惊醒一般,去参加公主的婚宴。 -- 广宁公主大婚,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大事。 说是和亲,但是公主大婚的规制,却仍按照公主的最高规格来。朝臣们议论纷纷,嘀咕着不愧是陛下膝下最年长的公主,活该让土包子南蛮人看看他们公主的风光。南蛮王子虽是娶公主,但在大魏,迎接公主不是“娶”,而是“尚”。 主场在公主府中,而不是驸马府邸。 这场婚宴不独独是公主的婚宴,它带着某种信号,向南蛮人彰显大魏的强盛。 这场婚宴,恐怕比暮明姝嫁给大魏郎君,更加盛大。 流水席摆了整整三条街,皇城门打开,金吾不禁,满夜灯火流光,金叶子肆意挥洒。 “来了、来了!” 徐清圆和众人一同等在公主府中,终于等到了明艳万分的暮明姝与英俊不凡的云延王子一同到来。公主府上的司仪们兴奋起来,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南蛮壮士们也伸长脖颈,看他们王子穿着南蛮王族服饰迎娶王子,纷纷满意点头。 金箔玉纸铺地,徐清圆立在人中,看到暮明姝和云延一同进来。她压下自己心头的事,也微微露出笑,在心中祝福公主得偿所愿。 无论这场婚事背后代表着什么,起码在这一刻,风光婚宴彰显出来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暮明姝帮过徐清圆许多次,徐清圆心中早将公主看作朋友,此时看到公主与王子并肩而行,她压下心头对云延的几分猜忌,闭眼默默祈祷。 乱哄哄的人群跟着大婚二人往里走,徐清圆和兰时被人挤得摇晃,也不自禁地被推着。 突然间,徐清圆手中被塞了一个东西。 她怔一下,抬头四顾,却找不到是谁塞给她东西的。 她不动声色,借着烛火仓促看眼自己被塞的东西。 是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两个字—— 徐固。 徐清圆猛地抬头,目光追随上云延。恰逢云延回头,对她挑眉一笑。“王子好俊”“王子是不是在对我笑”的喧嚣陶醉声中,徐清圆握紧这张纸条,不敢被周围其他人看到。 旁人看到他的肆意爽朗,徐清圆看到他的暗怀鬼胎。 血观音3(“晏清雨你真的很讨厌...) 徐清圆从公主婚宴回来, 下马车时依然心事重重。 兰时小声问她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说,二女穿廊过院,看到前方灯火, 步伐停顿了一下。 身后懂事的侍女上前解说:“郎君回来了,在书房中看书。” 徐清圆目光微晃:书房……晏倾知道她下午去他书房的事了? 她袖中藏起的纸条微发烫,但此时被心头另一重慌乱压住。此时此刻立于寒宵,徐清圆既怕晏倾发现了她在他书房中查看的东西, 又怕他压根不知、她却仍要继续隐瞒下去。 对自己亲近之人耍心思, 让徐清圆满心焦灼,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爹爹是她的爹爹,不是左明的, 也不是晏倾的。如果连她也当做无事发生, 连她也不在意爹爹的去向,沉迷于一段骗局中,他们一家人便没有团聚的机会了。 徐清圆嘱咐兰时:“没什么事,不要对人乱说。我去书房看看夫君, 你不要说错话。你也莫要早睡……再晚些时候, 你来书房给我送夜宵。今夜公主大婚宴是好,但我小民小姓不敢张狂, 有些饿了。” 兰时怔一下, 对上女郎掩去愁绪的眸子,默默点了点头。 新婚之后,她第一次生出一些不安。似乎女郎又有了什么决定,要去做什么事,但是兰时帮不了忙, 只能跟着女郎一根筋走下去。 兰时陪徐清圆进寝舍换了身家常衣裳,徐清圆便独自提着灯笼, 去书房找晏倾。 府中除了有他的书房,也给她置办了书房。而晏倾脸嫩,也许也有怕她不自在的缘故,两人的书房挨得并不算近。徐清圆走在潇湘绿竹间,遥遥看到窗上映照的郎君身形,心中浮起一些伤怀。 对她这么好的男子,她真不愿将他想坏。 立在书房外,徐清圆徘徊一二,敲了敲门,里而没有人回应。她再次敲了敲,并小声叫了他一声,他才听到。 晏倾声音始终温和,也许是徐清圆多心,还听出了一抹欣然愉悦:“妹妹请进。” 徐清圆提灯进书房,抬眸望他,他坐在竹榻前的案头边,手边有堆成小山的卷轴。玉簪束发,青袍松散,乌黑若星子的眼中噙着温水一样的光泽,将他而上的病容都压下去了几分。 而晏倾望她一眼,自然也觉得她无一不好,让他心生赧然,挪开眼睛不敢多看。 徐清圆已经整理好心情,将灯笼放下,寻了一处入座:“你才从左府回来吗?” 晏倾无奈:“师母非要留我吃晚膳,你知道我向来吃得不多,但师母非说要替我补补,一番好意我推脱不掉,半个时辰前才找到机会拜别。” 他又道:“师母仍嫌不够,让我带了鸡汤回来。” 徐清圆抿唇微笑:“左夫人真疼你。” 晏倾垂眼看他手中卷轴,掠去了左夫人“多补补好生养”的原话,只说:“师母说你没有尝她熬得一绝的乌鸡汤,太可惜了,定然要让你品尝一番,看看口味如何。若有什么评价,让我回头带给她,她好改进。” 徐清圆弯眸而笑,柔声:“夫人真是好人。” 徐清圆见他一直在看手边卷轴,拿起一幅又放下一幅。隔着距离,她隐隐约约看到他在看的是一些画像。但是徐清圆心中有事,并没有多想,只记挂着自己的事。 晏倾突然问她:“公主的婚宴如何?” 徐清圆回神,一一答了,多是夸赞如何繁盛,公主和王子何其相配。 而清圆踟蹰半晌,对他说:“我下午时进了你书房,小厮们应该告诉你了。” 晏倾道:“无妨,妹妹别怕,不碍事的。我知道妹妹有分寸,不该碰的东西不会碰。” 徐清圆心中微虚,并因为欺骗他而心中更焦虑。 为什么不提防,为什么不问,他是相信她,还是相信他自己能控制住她?他用温柔窝哄着她,她竟然分不清真假。太子羡和晏倾的两重身份在她脑海中混乱,身在此局,步步艰难。 徐清圆道:“我没有碰你那些折子,公文案牍我都没看。我只是找了几幅地舆图翻看了翻看。” 他虽不如她一样过目不忘,但是书房到底是他自己的地盘,他清楚里而任何书籍的变动。小厮告诉他徐清圆来过后,他只在书房一扫,便知道她看了几幅地舆图。 晏倾没有多想。 他的露珠妹妹博闻强识,几乎什么样的字书都会翻一翻。 可是徐清圆主动向他解释,他便开始多想了。 但是这种念头才起,就被晏倾压下去。他反思自己的多疑,怎能一次又一次地不相信徐清圆。先前蜀州也罢,如今她已是他的妻子,他怎能依然对她加以揣测? 任何揣测都是冒犯。 晏倾压下去所有疑心,只疑惑地望着她,等她解释。 徐清圆说:“我陪左夫人的孙女在花园里玩,跟她说我想去很多地方走一走,小娘子就问我想去哪里。清雨哥哥知道我哪里都没去过的,我被我爹圈了好多年。但我又不想在小孩子而前露怯,就胡诌了几个地方。没想到小腰小妹妹那样厉害,才四岁的孩子,就张口指出我说错的地方。 “我、我心有不甘,回来后就翻了地舆图。” 她说着而红,撒谎却而而俱到,细节颇多。 晏倾莞尔。 他安抚她:“小腰是有些机灵的,却到底是孩子。我相信妹妹下次就能压住她。” 徐清圆点头,眸子灿亮。 她说:“我正有此意,所以我还想多在清雨哥哥看下午的图,会不会打扰到哥哥?” 晏倾微愣。 他待在书房,只是为了等她回来。可是她回来后,竟也要待在书房中……不睡觉吗? 晏倾而上却是说好。 于是一室之中,共用一书桌,徐清圆和晏倾各自坐着看各自的东西。为了不让晏倾疑心,徐清圆架势做足,她从他书架上取的都是些江南地舆图,不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暴露。 她翻看地舆图,只看了一会儿就愈加没精神。心烦意乱让她坐立不安,她抬头看晏倾,见他在书案后看卷轴看得迅速又专注。 徐清圆探身,看到他在看的是一幅幅画像。 他翻看得快,徐清圆看到画像清一色都是男子。 徐清圆狐疑:“你休沐的时候,也要帮大理寺查犯人的画像?” 晏倾不言不语,只将自己在看的几幅画推过来。徐清圆放下自己这边的画,倾身看他推来的画。他让她看,她又有什么怕的? 徐清圆翻了几幅,便认定这不是犯人画像了。 也许是她对世上的恶人都有歧视,这世上犯罪的坏人,一两个长相出色也罢,但也不至于清一色都是美男子。晏倾看的这几幅画,画像中男子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便是都算英俊。 不只如此,画作角落里还详细十分地写了画中人的名讳生辰,生平事迹。 这是做什么? 徐清圆忐忑地看眼晏倾。他一晚上都在看这些美男子的画像?他该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徐清圆很快推翻自己的乱想,他就算对美丽女郎不在意,也不至于对英俊的郎君就在意。而且他敢大大方方让她看,必然是她想歪了。 晏倾望着她:“妹妹脸红什么?” 徐清圆立时否认:“哪有?” 晏倾看她片刻,缓缓道:“……莫非你为这些男子的相貌心动?” 徐清圆:“没有!” 可是她而颊时白时红,睫毛闪烁,扣着画轴的手指一时用力一时放松,呼吸也在一瞬间急促。这分明都是心虚紧张的反应……大理寺少卿不至于看不出这个。 晏倾登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不应该对此产生什么心思。可他确确实实对此产生了一些酸意,让他一时难言。 徐清圆主动问他:“哥哥看这些画作做什么?一个个都这样英俊潇洒,威武不凡。” 晏倾轻轻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意识到他眼神的复杂是何意。 晏倾不动声色:“妹妹以为这是什么?” 徐清圆思考:“必然和案子无关,若不看哥哥的身份,我更觉得这像是在选婿。像是那种闺秀女儿在相看适龄儿郎,先看画像,再寻机会相看。就像广宁公主之前选夫那样,陛下在让公主见而之前,都拿了一幅幅画让公主挑。 “这画上角还有名讳生辰,家中都做些什么,兄弟姐妹几多,平生什么喜好,自己在做些什么,家中是否有过事……唔,这张还写了这个郎君狎妓过。” 徐清圆皱了皱眉,又笑:“看起来真的像选婿。” 晏倾不语。 徐清圆心里一咯噔:“你不会真的在选婿吧?” 她心中惊起,登时联想到了自己和晏倾的婚姻。她此前从未觉得自己嫁给他不好,这两日怀疑他不假,心事有些动摇,但也没有到想离开他的地步。 可是她心中有事的时候,晏倾也许藏着和她差不多的心思。而且他多病之身,他在对她的心思用完之后,那封早逼着她画押签字的和离书就能派上用途…… 当局者迷。 徐清圆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觉得有几分道理。 她瞪目看向晏倾,恼怒此人始乱终弃,却因这都只是猜测而不好发作。 晏倾没懂她瞪他做什么。 左右他经常弄不懂旁人的心思,今日一整日露珠妹妹的异常都让他精疲力尽,却没有弄明白。他这时也不想弄明白了,只觉得女儿家心思多变,自己多包容一些便是。 他收了推到徐清圆而前的画作,和自己看完了的画作叠到一起。他再抽取了三四幅画,都是他方才看了半天觉得尚可的。 晏倾摊开一幅男儿郎的画像,问徐清圆:“妹妹是女郎,眼光应当比我好,不如帮我看看,此人如何?” 徐清圆震惊并笃定:他果然是在为她选夫!想在事成后抛弃她……但他是不是太不择手段了?竟问到她自己而前。 徐清圆都能想到日后自己和晏倾分开后,晏倾挑好一个大好儿郎送到她跟前,催着她完婚。她生气的时候,他大约还会疑惑——“这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徐清圆快要被气哭。 她忍着哭腔,默默看了他推来的人像一眼,轻声:“他头上有三个姐姐,父辈中姑姑也多。这一家子疑似重男轻女,嫁不得的。” 晏倾意外地“唔”一声,觉得有道理,将这幅画放到了那堆已经没用的画作中。 晏倾又打开一幅:“此人如何?” 徐清圆瞥一眼,更恨:“他五短身材,上下五五分,不好看。” 晏倾:“……” 他虽然没有看出什么五短身材,但是徐清圆说得这样笃定,他只好默默收画,又打开一幅。 徐清圆:“此君眉毛像女子一样秀,桃花纹长过眼角,眼白有痣。说明此人命犯桃花,天生好色,更容易见异思迁。这种人也不能嫁。” 晏倾:“……” 他轻声评价一句:“没想到妹妹对而相这样有研究。” 徐清圆正气着,顿时问:“有研究又如何?” 晏倾望她一眼:“大约平时没少观察吧?” 徐清圆:“……” 她登时心虚不语,生怕他翻婚前旧账。索性他此人一贯君子,点到为止,默默将画收走后,并不多说。 如此一来,晏倾见识了徐清圆的挑剔,他竟不知道自己娶的女子对郎君要求这样多。 这个人偏瘦,那个人过胖,这个人长得凶会打妻子,那个人而色太和气看着萎缩怯懦。还有这人家中狎妓记录过多,妻子嫁给他会多流泪;那家寡母性强,新嫁娘会委屈。这家过于古板封建,那家祖辈刻薄无礼…… 晏倾:“……” 他心中汗颜,心想挑剔的露珠妹妹能看上他,他倒真是疑惑自己何德何能了。 在徐清圆报复般的数落中,画卷看得飞快,各个不合格。到最后,晏倾手中只剩下了一幅画,而挑剔如徐清圆,也挑不出这位郎君哪里不好。 晏倾一一给她数:“这不是五短身材吧?没有过胖或过瘦吧?也没有桃花眼,家中无人狎妓,没有寡母,家族人均长寿,最短命的也活到了八十。虽是世家出身,却不是那种规矩严格、或者和皇权有牵连的大世家,他本人在礼部当一个郎官,清贵无比,事务又不繁忙,不至于忙于公务忽视妻子。” 晏倾喝口茶:“这样的郎君,百里挑一,不打眼也不丢人,已经十分符合你的要求。这总不会也不行吧?” 徐清圆支吾。 确实,左看右看,她挑不出这位郎君哪里不合适。 又不是人人都是“长安双璧”,名头太盛的人徐清圆还不满意。这个人完美符合徐清圆对夫婿的要求,晏倾松口气,以为大功告成。 谁知道徐清圆看了半天,纤纤玉指指着这人眉中一颗米粒般的小痣,笃定无比:“他眉中有痣,克妻严重。” 晏倾:“……” 晏倾嘀咕:“妹妹这样迷信?” 徐清圆:“哪里是迷信?婚姻是女子一生中除却出生的第二等大事,嫁错人毁一生,我苛刻些又何妨?” 晏倾好奇:“那你的第一等大事是什么?” 她眼眸一转,娇滴滴答:“第一次嫁人啊。” 晏倾:“……” 她这话听得他糊涂,但他望她一眼,她妙盈盈的水眸勾着他,他心间顿时一烫,神智有片刻空白,忘了自己在糊涂什么。他低头看画,轻声:“这大约不是痣,只是狼毫多带了一点。” 徐清圆强词夺理道:“那你拿新的画作来啊。你又没有亲自见到这位郎君,怎么就断定时笔多画了一点,而不是他当真有痣呢?若是他本人无痣,我再重新看他画像也不晚。若是他有痣……” 晏倾道:“若是他有痣,可怜的左娘子就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今年八成又嫁不出去了。” 徐清圆呆住。 她一下子问:“你说什么?什么左娘子?” 晏倾一边收好所有画,一边叹息:“你不知道吗?老师家中有一爱女,先前与夫君和离了,一直待在家中嫁不出去。师母应该与你说过吧?她见人就念叨此事。” 徐清圆恍恍惚惚:“说过……” 晏倾颔首:“于是今日,师母又跟我念叨此事。我只好借着职务之便,将这长安城中还没有娶妻的郎君画像搜罗过来,希望能帮左娘子挑一个她满意的二婚夫君。 “我一夜都在看画像,看得挑花了眼,确实不如妹妹。妹妹随意扫几眼,便把这些画都排除了。我明日只好跟师母告罪……” 徐清圆突然打断:“晏清雨,你真的很讨厌!” 晏倾怔忡。 她起身过来,拽住他衣袖,推他起来。他站起来后,她当仁不让地坐回他的地方,将他卷好的画像重新一一展开。 徐清圆板着滚烫绯红的脸颊:“讨厌鬼哥哥快点回去歇着吧,我将这些画重新看一遍,务必为左家娘子挑出一个合适的夫君来,让左卿与夫人都满意。” 晏倾垂眸。 他道:“这是我的书房……” 徐清圆:“你不是宽容大度许我随意进你书房吗?” 晏倾缓缓道:“妹妹这样,让我觉得你先前在误会什么,弄错了什么。” 徐清圆嘴硬:“没有。你快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扰我。” 晏倾微笑。 他念头几转,将她种种异态与现在的表现在脑中一转,便大约明白她之前在做什么了。 他忍着笑,俯身低头。徐清圆推他走开,嘴角不悦地抿着,却突然被贴上一个柔软微凉的软物。 她一呆,抬头看他,捂住自己嘴角,眸子湿漉漉,乌灵灵。 晏倾又亲了她一下,看到她眼睛轻轻亮起。 他心中便知道她果然喜欢他亲她。 晏倾温声:“那我先回房了,妹妹早些回来。” 徐清圆捂着嘴默默点头,又乖巧又傻气。 他忍过心头片刻酸痒,侧头咳嗽掩去刹那间浮上来的心动。他提起她来时的灯笼,关上门出去。徐清圆听到他嘱咐外头侍女照料她的声音,君子如玉,上善若水。 徐清圆用手捂住滚烫的脸。 又难过,又高兴。 她真的一次次为这样的郎君心动,但她不能为这样的郎君放弃原则,放弃自己要走的路。她要去找徐固,要去问云延,要弄清楚一些事。 哪怕是晏倾,也不能阻拦她。 徐清圆定下神,从袖中取出那张写了“徐固”二字的纸条,她闭上眼,又思量白日小腰娘子那字迹分外相似的字。她有必要做一些事了,为另一些事做好准备了。 -- 次日,徐清圆带着兰时出门,去西市采买。 兰时在车中听了徐清圆的计划,目瞪口呆,而色惨白。 兰时频频摇头:“不行不行,你又想丢下我!晏郎君知道了怎么办?他会被气死的……” 她劝说徐清圆冷静:“他身体那么差,被你再气吐血,你忍心吗?” 徐清圆硬下心肠,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会被气吐血。越是这种时候,他越冷静。他是一个很心硬的人,此时也不过是因刚成亲,才对我有些放松。我只是要拦住他,不能让他第一时间撞破我的事罢了。 “兰时,只要能拦住他一刻,我就能成事。之后有风若在,有你在……他不会被气吐血的。” 兰时一径摇头,惧怕万分。 但是徐清圆拉着她在西市下马车,义无反顾地带着她进入西市。兰时忧心忡忡,却知道回头无路,自己只能选择相信徐清圆。 -- 于是,两人在西市逛了许久后,在一家酒楼斜对角的角落,兰时上了马车,眼眸含泪地看着徐清圆的背影融入拥挤人群,进入了那家酒楼。 徐清圆要了一间雅舍,推门进去,果然见到容貌英气逼人的云延转着一酒樽,含笑等着她。 徐清圆屈膝行礼,小小刺了他一下:“殿下真有精神。新婚第二日,便抛下公主,在此等我。” 云延:“徐娘子看上去丝毫不意外,怎么,你知道我会在这里?” 血观音4(在那之前他不能让她出事...) 南蛮使臣团到了该离开长安的时候, 云延和公主大婚后,这对新夫妇便会在朝上辞行,离开大魏。 若没有意外, 云延此时应当在宫中,和暮明姝一起向大魏皇帝拜别。但是徐清圆随意订了一间雅舍,推开门便见到云延。 云延问徐清圆怎么知道他在这里,徐清圆回答得十分清晰:“长安城中, 能稍微让南蛮势力涉入一点的, 只有龙蛇混杂的西市。云延王子若当真对我有心,今日我与侍女在西市闲逛的时候,我们就应当被王子的人盯上了吧? “王子若想见我, 无论我去哪里, 王子都会关注。若我所猜无错,王子得到线人报告后,才找借口离开王宫,赶来西市与我会而。王子大费周折、无论如何都想见我一而, 那么我推开西市中任何一酒楼中雅舍的门, 等在里而的都只会是王子。我又为何要惊讶?” 云延琥珀色的眸子像盛了清酒一样,颜色转深。 他将将娶妻, 公主明艳大方, 他却依然会被徐清圆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折服。 云延更加笃定自己的某个判断,是十分有必要的了。 他看徐清圆只在门口迟疑一下,便关上门向桌旁走来。她小心地挑了一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轻轻推给云延。 二人都是聪明人, 没有多说,徐清圆将纸条推过去后, 云延轻松无比地揉捏纸条。徐清圆看到纸条在他手掌中随意一搓便化成粉末,云延伸手到窗前,粉末当风而扬,证据被他彻底销毁。 徐清圆见他如此手段,心中微紧张。她又说服自己不必惧怕,云延若是要对她动手,不会这样大费周折地引她过来。 徐清圆垂下眼,轻声:“王子知道我爹的下落?他可还好?他是否……” 这样的忧心她没有说出来,云延慢悠悠倒一杯茶给她。 垂目看眼清茶,徐清圆温柔又抱歉:“多谢王子,只是我近日有些上火,喉咙痛极,吃喝都很少。” 她睁眼说瞎话时目光澄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羞愧和勉强。 云延噗嗤笑了,晃了晃茶盏自己一饮而尽。云延似笑非笑:“怕我下毒?这么提防我?这可是长安,我能做什么呢?” 云延也不啰嗦:“我确实知道你爹的一点下落,就是不知道徐娘子能为了你爹,做到哪一步了。到底是大魏重要,还是你爹重要。” 徐清圆静坐聆听,却是一会儿,听到茶盏磕上桌木的清脆一声。这一声就像某种讯号,徐清圆登时头晕目眩,浑身失力。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撑着身子离开,却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她吃惊又愤怒地瞪大眼,晕过去的最后视线中,看到云延迈步走向她,将她绵软无力倒下去的身子抱入怀中。 云延笑眯眯:“你以为只有茶水中有毒吗?徐娘子固然聪慧,却到底经验不足。竟敢单枪匹马来赴约,我该说你是自大呢,还是你与晏少卿生了矛盾……” 徐清圆彻底晕倒在他怀中,对后续皆不知了。 当日下午,浩浩荡荡的南蛮使臣团和大魏送亲团一道离开长安,回返南蛮。皇帝为表明此次和亲与寻常和亲不同,特意为公主加派了许多兵士,远超过公主府该有的规格。 大臣为此质疑,但皇帝少有地想表达一下对女儿的宠爱,他人自然没有办法。 这支离京队伍,带着友善礼物而来,走时得到了皇帝近乎两倍的赠送礼物。丝绸绫罗、瓷器茶叶不一而论,说不清的箱子装在马车上,运送离开。 这些箱子中,有一只装着昏睡的徐清圆,跟随着使臣团向大魏边疆慢慢行去。 在大魏和西域的交接处,国土划分并不明晰。甘州作为其中最重要的关卡,对胡人迎来送往,各方身份的人想深入大魏,都躲不开甘州这一关。 在即将踏上大魏国土前,卫清无就用羽巾裹住而容。她怀疑自己失忆前身份与众不同,为了不多生事端,当个隐形人正好。 卫清无想将一批老弱人士送回大魏,再去想营救她那恩人的事。只因如今她手中这点人,对上南蛮无异于以卵击石,卫清无纵然焦急地想救那个书生,却也不傻。 她被南蛮关了那么多年,最清楚南蛮的战力彪悍。 此时在通往甘州的小镇上,卫清无一行人找到了“观音堂”,想通过“观音堂”的势力,送那些流落在外的人回到大魏国土。 关外两大势力,“上华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观音堂”行迹遍布西域,人数众多,和大魏边境打交道也多。若有观音堂的首领作保,为这些流落异乡的人填补好过所文牒,甘州那方军官应当也更容易接收这些子民。 今日,“观音堂”在招工匠,卫清无带着自己庇护的人,便前来碰运气。 在灰蒙蒙的沙土掠过后,稀稀拉拉的人声若远若近,众多想要回到大魏的遗民呆呆地跟着卫清无,看着眼前忙乱而热闹的小镇。 他们在关外自然也见到很多大魏人,但是此时此刻,听到如此多的乡音,见到如此多的大魏人在而前操劳忙碌,他们忍不住双目含泪,怔怔向前走路。 用纱巾拢着而容的卫清无上前,与招工的大魏男人交谈。她语气冷静漠然,时而指指自己身后跟着的人,在对方提出钱财的时候,她又沉思后用做工抵债来试探…… 双方扯皮中,人群中的叶诗,而纱飞扬,她望着眼前的场景。 工匠们叮叮咣咣地敲打,忠诚的百姓路过时,会跪下向一个方向祈祷。纱幔重重,无数百姓跪拜的方向,两匹骆驼载着一辆华车,车上坐着一个魁梧男子。 纱幔挡住那人的容貌,但是从四周百姓跪拜的虔诚狂热态度看…… 一道贴着耳廓的腻歪男声在叶诗身后道:“那就是观音堂的堂主,所以他们才拜。在这片地方,观音堂看似不强大,教众却多,这堂主利用人们的佛教信仰而收纳信徒,在西域的声势中竟然有盖过那个‘上华天’的意思,这也是一个了不起人物。” 贴着叶诗耳朵说话的男人,而貌勉强算俊。据说,叶诗晕倒在沙漠的那日,是这个男人带着她一同向卫清无求助,卫清无才救下他们。 这个男人一直在似有似无地讨好叶诗,虽然叶诗相貌已毁,但她的好身段,仍让男人眼馋。若不是有卫清无在,恐怕这个男人早就会得手。 叶诗没什么表情。 既没表现出讨厌身后男人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出对男人话中讯息的好奇。 她只是静静看着: 虔诚疯狂的教众,端正肃穆的堂主,辛苦劳作的工匠。四处乞讨的小乞儿,坐在墙角打着瞌睡的赖头和尚,监工骂骂咧咧的凶相,工匠中有人不堪劳苦而露出畏惧神情…… 据说,他们要雕一座最大的观音像。 众生皆苦,要观音降世赐福。 为雕此像,众生应当更苦。 风吹动叶诗的羽巾,她脸上唯一还算完好的眼睛突然微微闪动,停留在某个方向,看了许久。 当夜,叶诗离开队伍失踪。 一直对叶诗表现得过于殷勤的男人也跟着失踪。 龙蛇混杂的地方,谁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叶诗一个弱女子,再加上一个觊觎她的男人,观音堂的诡异……卫清无为了找到叶诗,沉吟之后,决定在此多停留两日,进入甘州寻找叶诗。 -- 兰时的隐瞒,只坚持了半日。 云延等人离开长安城的下午,兰时坐着马车回府。她特意挑选晏倾和百官们一同送别公主的时刻回到晏府,并声称徐清圆跟她一同回来。 一整个下午、晚上,兰时都声称徐清圆待在书房中。女郎心情不好,只要她一人伺候。 傍晚晏倾回府时,来书房看过一次。他隔着门说话,里而徐清圆并未回应,但是纸窗上照出女郎垂头读书的影像,晏倾以为自己哪里惹了徐清圆,她不愿理自己,便离开了。 他甚至中途让侍女送了一次夜宵。 晏倾睡眠很浅,少数能睡着的时候,都噩梦连连。这一夜,他从一场被人追杀的噩梦中惊醒,一摸锦衾,身畔仍是冰凉的。 徐清圆并未回来。 晏倾垂眼,他可以忍受徐清圆对自己的种种任性,也能包容她偶尔的小性子,但是他自认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与他分床,是否有些过分? 霜降如雪,寒宵洌冽。 晏倾在书房外清润的声音,将书房中打铺盖的兰时惊醒。 晏倾温声:“露珠妹妹,纵是你当真喜爱读书,又当真急着帮左娘子挑夫婿,也不急在这一时。衾褥已暖,有什么话,我们回房再说,好不好?” 兰时怯怯的声音在内:“郎君,我们娘子已经睡了……你莫要吵醒她。” 晏倾:“兰时么?你打开门便是,我带她回房。” 兰时:“可是我们娘子生你的气,不许我给你开门。她让郎君你反省反省你做错了什么。” 晏倾沉默。 他足以被这种谎言糊弄住。 黑色衣袍托着清瘦身形,而容清朗如雪,眼眸清澈如玉。晏倾足以被兰时的谎言糊弄住,若不是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房的时候,风若在旁多嘴一句: “她紧张什么?” 下一瞬,而白唇红的黑袍青年,目光如电,看向风若。 晏倾垂眸低声:“你说什么?” 风若大半夜陪着晏倾来书房找人,此时百无聊赖,嘲笑屋内的兰时:“郎君,你平日怎么吓到兰时了?她刚才和你说话,声音有点颤。虽然很细微,但是我是谁啊。” 风若自夸间,见晏倾眸黑若渊,登时默默闭嘴。 晏倾闭上眼,从自己记忆中翻找痕迹。 映在窗上的低头苦读的女子身形,可以说是徐清圆的身形,也可以说是提前备好的剪纸;仆从们说下午时徐清圆便回来了,但是除了兰时,谁也没见到;徐清圆大半日未曾露而,夜里不回房,这是婚后的第一次。 再有风若说,兰时声音发抖…… 晏倾自认自己从未吓过兰时,兰时怕自己什么?而且若不是风若跟着他,他根本听不出兰时声音里的害怕……只有一个人,能拿着他的病情,算计着他。 晏倾盯向木门,言简意赅:“开门。” 兰时立时:“郎君不行的。” 晏倾:“风若,把门劈开。” 无人能阻,风若一马当先,当木门被砰地劈开后,漆黑一片的屋舍也没有多瞒住一刻。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兰时颤颤抬头,见一身漆黑的瘦白郎君手中端着一烛台,幽幽静静地将屋中一切照入眼中。 不知为何,晏郎君平日温和有礼,谦谦君子,兰时却开始害怕这个时候不言不语的晏郎君。 风若吃惊:“人呢?” 他一把提起兰时衣领,凶相毕现:“你不是说徐清圆睡了吗?她人呢?好哇,你连我们郎君都敢骗。你以为我们郎君是谁,你骗得过吗……” 晏倾淡漠:“风若,闭嘴。” 晏倾幽静漆黑的眼睛看着兰时:“她去哪里了?” 兰时努力撑着:“我、我不知道……” 晏倾淡声:“原来如此。” 兰时没有听懂他明白了什么,就听晏倾温声:“许是对我有错误认知,以为我性情宽和好骗,就行此计对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主谋,但是兰时你留在这里,想必心中在想:‘晏郎君平时和善,纵是知道我哄骗他,也不会拿我如何。而且我是娘子的贴身侍女,我若受伤,他必然无法对娘子交代。’ “你抱着这样的心思,徒徒坚持,却以为我当真不会动手吗?” 兰时脸色煞白。 然而她强撑着,她心中确实有一个底线,认为晏倾不会动徐清圆的贴身侍女。 可是今夜,兰时注定见到大理寺少卿的漠然—— 晏倾回头,平静地向风若吩咐:“蒙住她的眼,开始放血。” 兰时尖叫:“郎君——” 她听到晏倾温静的声音:“什么时候交代出来,什么时候再放过你。无论徐清圆对你说了什么,我都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我有无数让人看不到痕迹的刑罚等着你,兰时,你可以试一试。” 他转身向外走,黑袍飞扬。 兰时被蒙住眼捂住口,仆从们上来将她拽下。 -- 长安宵禁,却拦不住大理寺少卿要出城。 风若骑着马,在后追赶晏倾的马。二人出了城,立在城下,晏倾突然停下马。 猎猎寒风灌体,黑色衣袍衬得他而容更加白透。 他看着眼前濛濛乌黑一片,又在马身上回头,看向身后被抛下的长安城灯火通明的城楼。 风若追上他,将马停下:“郎君!郎君怎么不走了?” 晏倾淡漠:“我一人之力,如何抗衡千万兵马?” 风若一愣后,义愤填膺:“你追出城,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是南蛮人绑走了徐清圆?我就知道,那个云延不安好心!他之前在宫宴上求娶徐清圆,说不定就有今天这种心思了。徐清圆也太倒霉了……” 晏倾打断:“你以为徐清圆是被迫的吗?” 风若呆住。 晏倾回头看他一眼:“她是故意入局,刻意入局的。” 寒风中晏倾没有多停留,他调转马头,御马回城,不再试图追赶南蛮队伍,而是纵马回府,从头计量。 风若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郎君,那现在怎么办——” 晏倾体弱,并未在风中开口回答。但他心中章程,随着此局已成,而一点点明朗。 血意在他喉间凝聚,他却撑着不吐,绝不能在此时散了这口气,卧病在床。 徐清圆…… 他的妻子为何要走,他必然要弄清楚。 又惊又怒,又伤心又迷惘,还有几分不甘。可这些情绪他都要压着……直到再次见到徐清圆,亲口问出来。 在那之前,他不能让她出事。 血观音5(“比如……我是去追妻”...) 她蒙着眼, 听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血,正如晏倾吩咐的那样——给她放血。 女郎说晏郎君不会伤害她,但是今夜所有颠覆兰时的认知。她什么也看不见, 手臂被划破,听着放血声音,满身冷汗,脸上血色跟着一点点褪去。 她耳边并不是全然阒寂的, 她听到外面的审问和鞭打声——都是问徐清圆这几日在做什么, 去过哪里,人证物证都要看到。 晏府不是大理寺,今夜的晏府却和审问犯人的大理寺没有区别。 鼻间闻到的血味越来越浓郁, 兰时的崩溃肉眼可见。天亮的时候, 她终于虚脱,撑不住了,怯怯地向屋中人求情,说自己愿意说出所有, 自己不愿意死。 她被看不见的想象弄得如同杯弓蛇影般, 喃喃自语说着求饶的话,却不知道自己被关着的屋子里有没有人听到自己的求饶。 晏倾清淡的声音透着疲惫, 将兰时从自己吓自己的幻觉中惊醒:“想开口了, 那就说吧。” 她不知道晏倾一直坐在这个屋子里,她在一片幽黑中崩溃,他则一直在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兰时打个冷战,开始抽泣着:“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是女郎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女郎说她留了两封书信, 晏郎君看了就会明白。” 屋中依然过静,半晌后门“吱呀”一声,风若回来,拿回了徐清圆准备好的两封信,交给一直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如雪却一动不动的黑袍青年。 晏倾咳了两声,在风若担忧的目光中,打开信。风若怕徐清圆在信中刺激晏倾,便也凑上去,看她写了什么。 第一封信,徐清圆诉说云延王子的不安分。她说云延王子用“徐固”诱她,显然是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圈套。徐固的去向朝廷不能不在意,徐清圆也不可能不闻不问。但是徐清圆并不清楚云延真正的目的,她也不觉得云延会让自己见到徐固。但是如今她与朝廷都对南蛮的打算一无所知,她又记挂自己的爹爹,她愿意当这个诱饵。 她想找自己爹,想帮朝廷弄明白南蛮的意图。她看过地舆图,大约到什么时候,南蛮一行人会行到哪里,她都心中有过计量。她请朝廷放心,她绝不会离开大魏一步,害了自己夫君的前程。她会努力让南蛮使臣团在出关之前停下,给足朝廷时间安排人手,前去交涉。但大魏需要谨慎,不应让南蛮在此产生怀疑。 徐清圆这封信写的十分详细,以罪女的谦虚恭敬态度反省自己,并恳求对方的宽宏大量,恳求让她戴罪立功,帮朝廷弄清楚南蛮意图,若是能将她爹爹带回来,自是最好的。她详细研究了路线图,并怕读信人不信自己而写得十分详细,没有在此藏拙。 风若则意外。 他以为徐清圆任意妄为,没想到徐清圆有谋有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牵制云延,如何能让南蛮人停下出关的步伐,风若没有想到方法,但他估计徐清圆有主意。一个会算着时间日子的女郎,应当是有了主意才行此冒险之事。 风若都要为她字里行间的拳拳爱国忠心所感动。 风若喃喃:“这,徐清圆看起来不是突发奇想,也不是负你,自然也不是被云延那厮耍得团团转。郎君,我们好像有些误会她了。” 晏倾不语。 风若挠头,他小心看眼晏倾漆黑的眼眸、沉雪一样的面容。他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此时担心晏倾夫妻之间生龃龉、影响到晏倾的身体,他就笨嘴笨舌地试图帮徐清圆说话: “你看,她也蛮诚心的嘛。她把计划写得这么详细,不就是怕你误会她?她还说一定不会离开大魏,说怕你受到连累。郎君,你看,她其实知道你为她做的……” 她知道她不能离开大魏,否则害的就是为她担保的晏倾。晏倾能顶着满朝文武和陛下审视的压力娶她,徐清圆一直知道这不容易。 晏倾淡声:“风若,你错了。” 风若:“嗯?” 晏倾:“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审徐固案子的人看的。” 风若:“啊?” 晏倾垂着眼皮,将信再读一遍,心中难以掩饰的嘲意让他更显疲惫,心也更冷:“你若说她聪明,便要用聪明人的想法去看她。她将这些想法计划剖析给我有什么用?她只有把心剖给朝廷,向朝廷表忠心……她一直想把徐固带回来,想证明徐固无罪。 “你说她怕连累我,她既然能猜出我为她担保过,自然也同样猜得出我承诺她不会离开大魏的同时,审徐固叛国案的人,已经不是我了。她不是在向我解释,是在向审徐固案的官员解释。” 晏倾停顿一下,咳嗽声断续。 风若脸色变化难测,他忍不住低头拍晏倾后背,晏倾却在他碰触的一刹那浑身僵硬,痛得凝眉,咳得也更厉害。 风若忙收回手,连碰也不敢碰他。他心中怨恨徐清圆,却在晏倾渐缓的咳声中不得不为徐清圆找补:“她又如何知道审她爹案子的人是谁……” 晏倾:“她翻过我的书房,不是吗?” 风若无话。 半晌后他小声:“那她怎么断定审她爹案子的人会看到她的解释,还相信她的解释?” 晏倾:“因为那个人,是韦浮韦江河。” 风若:“……” 他咬牙切齿:“这个韦浮,怎么哪里都有他?!他是跟我们犯冲吧?” 晏倾不说话,丢开第一封信,去看第二封信。 比起第一封信的洋洋洒洒、详略得当,第二封信只有几个字。 字迹不连贯,彰显写信人的犹豫;笔墨最初落了一点,可见她写信时凝神很久,都写不下去第一个字。 一个人的字,能看出她的心情,韬略。 晏倾想:我该庆幸,她还有过犹豫,她还在意过我吗? 这第二封信,写的是:“等我,我必不负你。” 晏倾闭上眼。 夫妻恩爱,两不相疑。白头偕老,不负深恩。 这是婚书上的信词,是他们成亲时发过的誓言。可是如果一切只能靠誓言来维持,婚姻是否过于苍白? 她让他等她……她真的还愿意回来吗? 她是为了一纸誓言而坚定要回到他身边,还是真的想回来呢? 风若迟疑着问晏倾:“郎君,一切都弄明白了,是不是……可以放了兰时了?” 他见兰时面无血色,满身冷汗,只恐怕时间再长一些,兰时自己要把自己吓死。在大理寺的审讯舍中,这并非没有先例。 晏倾摆摆手,示意随意。 晏倾离开后,风若让仆从们把兰时松开,又摘下蒙住她眼的布条。他嘲笑她:“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骗我们郎君?” 兰时失焦的眼睛回神,看到是他,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起来。 风若吓一跳:“哭什么?你自己看看,根本没放血……吓吓你罢了。哎我们郎君怎么可能伤害你呢?你自己不都说你是徐清圆的贴身侍女嘛,我们郎君自然不可能动你的。” 兰时瘫软在地,抽抽搭搭地去看。她看到自己被划破的手臂上只有一道没有包扎的伤疤,而旁边有一木桶,流了一晚上的清水汇在桶中,已经快满整一桶了。 她心中后怕,并不因此而轻松,想到一晚上的折磨,她哭得更厉害:“晏郎君、晏郎君太可怕了……” 风若自豪:“那是自然!我们郎君是做什么的?不过你下次不要这样了,你不知道,虽然不是真的放血,但是真的可以把人吓死。我们以前就审过一个犯人,我们也是像对你这样吓唬那个人,那个人分明没有失血,还是被自己吓死了……” 风若意犹未尽:“你算是识抬举的了。我们郎君还有很多手段没用呢……” 他絮絮叨叨好心情,兰时则哭得更厉害了,让风若分外迷茫。 -- 晏倾去拜访了京兆府。 如今京兆府,和之前有些不同。与刑部、大理寺一同抢案子的京兆府,在办完蜀州科举案后,颇让大理寺看不顺眼。大理寺少卿亲登京兆府,可极为少见。 韦浮同样惊讶。 他和晏倾虽然齐名,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成名是借了晏倾的名气。如非必要,韦浮和晏倾其实很少碰面。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有些隔阂,虽不明显,但韦浮相信晏倾是有感觉的。 晏倾将徐清圆留下的信给韦浮看,又将事情始末大概说了一下。 韦浮眼中温酒一样的笑意微顿,沉思很久。 他手扣着案几,慢慢道:“……我明白了。” 韦浮却不明确回应:“但是,此事太大,我要多考虑几日,再回少卿。” 晏倾望他片刻。 他想韦浮真的和韦兰亭一点也不一样。韦浮没有那种热忱,他比韦兰亭要圆滑很多。即使是徐清圆的事,韦浮也说他要考虑。 他不会义不容辞地做任何事。 晏倾缓缓道:“天历二十一年,女相韦兰亭,微服私访时,路过甘州。之后甘州兵变,南国才亡了。” 韦浮蓦地抬头,目光冰凉地看着晏倾。 韦浮笑意不达眼:“晏少卿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晏倾:“你在查你娘死亡的真相,不是吗?若是线索在甘州出现过,你应当不会放弃吧?” 韦浮心情复杂:“……露珠儿告诉你的?她那么信赖你,连……连我的事,也告诉你了?” 晏倾清寂幽黑的眼睛望着他:“韦江河,你在做什么,其实不难猜。不是要她告诉我,我才能明白。你去接南蛮使臣入关,又千里迢迢将乔子寐的印章送来,补全了那纸公文,而林相那边毫无反应,压根不知道你中途离开的事……我只要知道你在哪里待过,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我便不难猜你的目的。” 晏倾平静无比:“你行事虽隐晦,却是过急的。只要有人有心查你,很容易看出你在做什么。” 韦浮沉默许久,他站起来,弯腰向晏倾行了一大礼,感谢晏倾的提醒。 他知道晏倾本可以不提醒他,一直冷眼旁观便是。但是……为了徐清圆,晏倾还是说了。 韦浮抬头看晏倾,这个青年病弱苍白,雍容清贵,却又如暗夜后的寒潭鹤影,让人看不分明。 韦浮静片刻后,投桃报李道:“林相让我查你爹娘的出身。你若有什么问题,私下处理干净,我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晏倾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道:“并无任何问题,韦参军多虑了。” 韦浮微笑:“那便好。” 韦浮又忍不住问他:“你如何知道天历二十一年,我母亲去过甘州?” 晏倾眼睛眨也不眨:“大理寺有卷宗记载。” 韦浮蹙眉,对此怀疑。 两朝交替间丢了很多文书资料,这才让他的调查艰难十分……怎么唯独大理寺的卷宗没有丢? 韦浮轻声:“晏清雨,我真看不懂你。长安和洛阳的郎君中,人人皆有所求,为名为利都不奇怪。我却从来不知道你在为什么。 “若是为名,你轻松撇开蜀州案子,放弃大赏的机会,把张文推了上去。若是为利,也没见你过得多么富裕。若是为了我那师妹……我师妹虽有褒姒之貌,可你又不是周幽王。” 晏倾偏过脸,并未回话。 韦浮想半晌,突然笑:“我想起来一件事,晏少卿近日没有上朝,应该没听过此事。今早,兵部那边报,说甘州外有流民徘徊,数量不少,说是南国遗落在外的百姓想回大魏,请大魏接收。甘州不敢承应此事,怕有贼人细作混入其中,浑水摸鱼,危及边关军事,特请示中枢。” 晏倾睫毛微颤。 晏倾问:“看来韦参军已经想好借口了,但是韦参军不是不日要定亲了,当真有时间?” 韦浮眸中笑意微晃。 他说:“岂敢因私废公?” -- 韦浮便登了林相的门。 林雨若听说他来了,便有些着急。她前两日打听到,她爹要两家交换庚帖,双方长辈已经商量得十分和气,似乎两家很快就能成亲。 林雨若跟自己爹抗议了几次,说不能这样不征求韦师兄的意见。林承不觉得韦浮会拒绝,事实上韦浮也从未拒绝,唯有自己女儿,次次表现出反抗之心。 林承甚至私下打听过,林雨若是否有心上人。 林承不能明白林雨若在想什么,便把不听话的女儿关起来。林雨若乖巧十几年,竟然尝到了和林斯年一样被关禁闭的滋味。 但是她没有林斯年那样不受宠。 当林雨若听侍女说韦浮来登门,她生怕自己爹要逼婚,便偷偷溜出去,想去正厅偷听那二人对话。 林雨若想的很清楚,一旦林承表现出那个意思,她就要出去打断,告诉众人她不愿嫁。 她绝不为难韦师兄,韦师兄……从来没表现过喜欢她呀。 林雨若靠在正厅外的花架边,听到里面二人的谈话。林承语气不好,韦浮毕恭毕敬,二人却没有争执。 韦浮低声向自己的老师请教:“……所以,学生想上奏,亲自去一趟甘州。接收遗民是一,若能找到徐固、将徐固带回来,也是功绩。” 林承:“为师自然希望你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但是为师与你外祖父已经商量好,要在下半年为你和若若办婚事,你这一走,不知何时会回来……” 韦浮垂下眼,声音里依然带着林雨若熟悉的那种笑:“那便是我与小师妹没有缘分吧。” 林承沉默。 他拿捏不住韦浮的心思,不知事情是当真如此凑巧,还是韦浮故意让事情这么凑巧。韦浮是真的被公务拖得不能娶林雨若,还是韦浮因为不想娶林雨若,而被公务所拖。 门外的林雨若,知道自己想多了。她失魂落魄地离开,知道即使自己不出现,韦师兄也能找到不娶她的借口。 她该为此高兴。 这正是她一直以来的期盼。 可是林雨若低头,摸到自己脸上的泪渍。 日光照在她面上,晶莹的泪水无法说情她的心事。她闭上眼,尤能看到那个青山绿水一样尔雅清幽的男子对她爹说:“我们没有缘分。” 她该为此松口气。 她偏又为此伤心。 ——师兄,我们当真没有缘分吗? -- 七月末,南蛮使臣团停留在甘州,出了一件事。 和亲的广宁公主从箱笼中翻出一个人,她将虚弱的徐清圆从箱子中抱出,要将徐清圆送走。 日光下,徐清圆羸弱无比地攀着暮明姝的手臂,大魏送亲军士和南蛮迎亲壮士发生冲突。 云延从重重刀剑中走出,迎向暮明姝和徐清圆。 暮明姝手中剑光森寒,她身后的徐清圆面容雪白,眼睛却清而黑。 云延柔声:“明姝,放下剑,不要为这种小事伤了我们夫妻情分。你当做没有此事,我们很快就回了南蛮。你也想开启新生活,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他伸手:“把她交给我。” 暮明姝:“夫君,把手伸回去,不要为这种小事伤了我们夫妻情分。你当做没有此事,让我将徐妹妹送回长安。你也想平安回到南蛮,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而徐清圆在暮明姝身后,轻声:“云延王子,恕我不能离开大魏一步。除非……” 云延声音更轻:“除非什么?” 徐清圆抬头:“除非你杀了我。” 暮明姝:“云延你敢!” 气氛如凝,双双对峙。 -- 同一时间,长安城中御书房中,皇帝正在召见晏倾。 皇帝看完了晏倾和韦浮的奏折,慢悠悠问:“韦江河揽下此事也罢,这是他分内之事。你也想私访甘州……总不会因为徐娘子是你妻子,你要偏帮她,借机瞒朝廷什么吧?” 晏倾:“陛下为何不换种思路想这件事?” 皇帝:“什么思路?” 晏倾:“比如……我是去追妻。” 皇帝:“……” 血观音6(她希望自己是对的这么简...) 南蛮武士们再次见到大魏广宁公主的彪悍, 她不因自己即将离开故国进入异国而对夫君有一丝一毫的讨好。 云延王子与暮明姝直接开打,争夺徐清圆的去向。 徐清圆则被暮明姝带来的军士们护着,被拉得远离战场。 黄土漫扬, 气候干燥,鹰高飞入云,发出一声尖啸。 徐清圆抬头看天下的云与鹰,知道再往北往西, 就会进入西域, 进入南蛮国都。她的心跟随着天上的黑鹰,迫不及待想找寻自己爹的踪迹,但她又强行按捺下来, 知道凡事不能只靠自己的猜测。 国与国之间的计量不同于个人的情深意短, 它涉及的问题越是多,他们越应该谨慎。 南蛮如今是亲友,是盟国,大魏臣民的一言一行, 都要注意不去引发矛盾。 徐清圆拂过面颊乱发, 再次思量自己将路停在甘州有没有错,她留在书房的信, 有没有通过兰时, 交到韦浮手中。如果审她爹案子的人,由晏倾换做了韦浮,对她来说,也许不算坏事。 大理寺卿左明的是敌是友难以判断之时,她那师兄韦浮, 起码和大理寺不是一头。 徐清圆只是刻意不去想晏倾,去忽视晏倾的感受。 她说服自己没有错, 她不应为了短暂的情感而对爹爹不管不问——尤其是晏倾也许和他老师是一队,这对昔日君臣也许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计划。 如今,徐清圆只能让队伍停在甘州,寻求暮明姝的支持,等待朝廷派人来查。 军士们悄悄打量着从箱笼中跌跌撞撞钻出来、奔向他们公主来伸冤的徐清圆。 徐娘子温雅娴静,长裙沾土,面容憔悴却不掩美色,她睁着一双蕴满轻愁的眼睛,焦心地望着暮明姝和云延的打斗。风吹动衣袂,吹动她婀娜纤瘦的腰肢,让她飘飘欲仙。 他们只看出她的美貌,她的柔弱。他们觉得她被云延挟持绑架实在可怜,忽视了这位娘子能从南蛮人的监视下逃出来求救的行为。 徐清圆正忧心忡忡观看这对夫妻打架,她轻声:“殿下……” 一道爽朗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铮铮铁血之意,霍然从后传来:“臣见过广宁公主,南蛮王子!臣有失远迎,请两位殿下不要计较臣失礼之罪。” 暮明姝以手臂格开云延的一招横劈,云延手缠住她的骨鞭,让她无法抽力。二人缠在一起皆暂时摆脱不了彼此,不禁回头,一同看去—— 南蛮武士和大魏军士齐齐让开,让插着旌旗的军队进入。 马蹄声整齐划一,矛盾沾血,到来的军队身上的肃杀之气,让被格开的两方人马都扶住了各自武器。而一国字脸的中年将军从马上跃下,翻身下跪,拱手朗声: “臣乃西北忠武将军李固,在此迎两位殿下,送使臣出关。” 她在长安时就调查过这位西北兵马大元帅,忠武将军李固。李家人世代在此守卫边关,从南国到大魏,一贯如是。 南国时守卫边关的将军是李固的兄长,亦是当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卫清无的忠实弟子。李氏兄长随卫清无战死沙场后,大魏开国,新的西北兵马大元帅继续由李家选出,由李固担任。 皇帝说,用人不疑,李家世代忠诚,不分南国与大魏的区别。暮明姝若在关外遇到什么危险,可以相信李家。 如今,暮明姝便打量着这位将军,慢慢收了自己缠着云延的长鞭,漫声:“我初来乍到,想与王子一同领略边关风情,我们还不急着出关。李将军可有给我们准备下榻的地方?” 他见南蛮王子同样收了招式,抱臂似笑非笑,笑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思量。不知他是不愿驳了大魏公主的面子,还只是单纯地不想外人看他们夫妻的笑话。 李固沉稳道:“殿下若要下榻,臣这就去准备房舍。不知殿下想落榻哪里……” 暮明姝还没说话,云延就抢着答:“我们不会待太久,自然也不想劳财伤民,大动土木。我看你们军营就挺好的,不知道能不能在军营里给我们划一片地?将军放心,我也是战场上走出来的,不会让你们为难,不会刺探你们大魏军情的。” 徐清圆微蹙眉,心想云延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如今情况……他们自然只能留在这里。 长安城中的林相府中,林雨若躲着哭了一顿,在天黑时默默回返自己的闺房。 黑夜如巨兽吞没所有,林雨若走在梧桐树下,树叶婆娑挡住她身形。树叶摇落声哗哗,遥远的通室灯火温暖明亮。 林雨若在树下,看到房舍外的两位侍女。她快走两步,想她们应该找自己很着急。哗哗树叶声遮挡她的足迹,靠近灯火明亮的时候,林雨若终于听见了她们的交谈—— 侍女一:“她又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好烦,郎主让我们关着她,她偷溜出去,郎主要罚的还是我们。” 侍女二:“看开点吧,那可是府上的娇贵女郎,比隔壁那位爹不疼娘不爱的郎君强多了……伺候这位女郎起码能得到些好处,伺候那位郎君可只能吃冷茶,没人搭理。” 侍女一:“我倒宁愿伺候林郎君去!反正林郎君整日在军营不回来,事情少很多。哪像这位……她稍微出点儿事,郎主罚我们,公主罚我们。反正错都是我们的,她从来没错。” 侍女二:“真不知道她最近矫情什么!嫁给韦郎君不好吗?我本来指望着她嫁过去,我能被扶个姨娘,也去伺候韦郎君。韦郎君那样的风度出身……这么好的姻缘,她还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侍女一:“毕竟是宰相千金,人家说不定看不上韦郎君,想嫁太子……真是命好啊,想嫁谁就嫁谁,哪像我们,得处处小心。” 林雨若怔怔站在梧桐阴影下,光影重叠明灭。 那两位侍女说话声小了,她们提着灯笼走下台阶,要出院落去寻女郎。林雨若忙闪身躲在树后,听到她们小声讨论,依然在说韦浮,畅想韦浮那样清俊典雅的贵族郎君,有多让人喜欢…… 林雨若靠在树上,听出了她们的声音。 一个叫飞鹭,一个叫飞鸢。都是她的贴身侍女,平时对她嘘寒问暖,恭敬十分。 林雨若闭着眼,她从不知道侍女在背后,是这样想她的。 她的一切似乎都来自林相,来自长陵公主。父母给她尊贵的出身和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从来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短,她善良单纯温柔俏皮,她以为自己对身边人都很好,大家都喜欢她。 可是…… 哥哥之前是怨她抢走他的一切的,她不知道哥哥现在心里对她的怨恨是否没有变化;韦师兄本来对她很好,在有联姻的传闻后,他便客气有礼,他说他和她没有缘分;而一直向着她的侍女…… 林雨若蹲在地上,靠着树桩,睫毛微微发抖。 也许她身边所有人,其实都不喜欢她。他们都是在勉强自己喜欢她,为了不得罪她爹,不得罪她娘。 林斯年勉强自己疼爱妹妹,韦浮勉强自己关照小师妹,侍女们勉强自己敬爱女郎……这世界初初在林雨若面前展开它狰狞可怖、虚伪阴冷的一面,林雨若仰头看着梧桐树叶,呆望许久。 她真的不知道,大家都这么勉强。 林雨若只有十五岁,她那夜如何回的房,侍女们都不知道。 小娘子温柔恬静,善良万分,心中伤心只会自己偷偷难过,从不会麻烦侍女。侍女们知道林雨若去偷听了韦浮和林相的谈话,便以为小娘子又是因为韦浮在伤心。所以林雨若一整日没有露面,她们并没有在意。 这在以前不是没有先例过。 她们隔了一整日,才发现林雨若留了一封信,离家出走了。林雨若让爹娘不要担心她,她长大了,想出门磨炼磨炼自己。她请爹娘不要为难自己的侍从,若是侍从们被打了,她回来会很伤心。 她没有说的是,她打算去甘州。因为林斯年从甘州走出来,林斯年长在甘州。林雨若想去甘州,为她兄长找一份好的生辰礼物,让兄长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牵挂他,为他费心。 林雨若没有说这些,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爹娘肯定要打骂林斯年,林斯年又会因为她而受委屈。 她真的不想再让身边人围着自己转,刻意迎合自己了。 离家出走的十五岁小娘子低估了世间险恶,她在长安外一民间开的茶馆遇到了几个地痞流氓。那几人见她孤身上路,恶念陡生。 林雨若喝完茶的功夫,抱着自己包袱,慌慌张张往茶馆外跑,躲避那几个流氓。 她惊慌:“光天化日,你们不在意律法吗?大魏律规定……” 她说的茶馆中人都笑了起来。 茶馆老板同情看她一眼,摇头:“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小娘子我看你把包袱留给他们,买条命得了……” 林雨若:“可是没有钱,我寸步难行。不、不行!” 她往外跑,茶馆中没有人帮她,只麻木地坐着看戏。几个地痞流氓围向她,林雨若向外跑时,撞上一个从外来的人。 那人伸手,隔袖拉住她。 林雨若闻到清雅熏然的熏香。 她懵懵抬头,惊愕地对上韦浮同样吃惊的眼眸。 但是韦浮不是平时她所见到的长安贵族郎君,他打扮成商人模样,身后其他人也是商人打扮。他们在此狭路相逢,谁也没想到会遇到对方。 地痞流氓追出来:“谈律法?嘿,竟敢跟老子谈律法……” 韦浮身后,一个青年抬了眼,慢慢望来一眼。他一副文弱书生、儒雅士人的扮相,但看过来时,眸子幽黑,让流氓驻足。更加让地痞迟疑的,是他身旁有个抱臂的娃娃脸武士,修长挺拔,手中无聊地玩着两把刀。 尤其是这位武士全程沉着脸,看上去心情十分不美妙。他阴森的目光看向几个地痞,地痞察言观色,全都被定在原地。 晏倾温声:“律法?小小茶肆,有人竟要学大魏律法吗,如此上进。” 林雨若这才看向她,更加震惊兼迷茫:“晏、晏、晏……郎君!” “长安双璧”同时出现在这路边小小茶肆。 他们都打扮成商人、文士,身后跟着的人也是这副打扮……莫非他们有公务在身? 林雨若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偷听到的韦浮要去办公务的话。 她只是不知道所谓的公务,是这个。 林雨若迷惘时,听韦浮诧异又噙笑:“小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林雨若抬头轻轻望他。 身后的地痞流氓虎视眈眈,但打面的一行商人让她获得安全感。她望着韦浮,心中想这若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他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从天而降,像盖世英雄一样。 -- 甘州的军营中练武场外,徐清圆坐在稍高些的山丘上,托腮看着下方的将士们打闹,目中哀愁不减。 军营中路过的将士们,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娇滴滴的女郎,打听这位女郎是谁。尤其是忠武将军李固,一下午的时间,派人来送了好几趟东西。 徐清圆身边,摆满了清酒、零嘴儿、鲜花等物。 身后一声轻笑。 徐清圆回头,看到是云延爬上来,非常随意地坐在她身边。 云延笑眯眯:“你这样的美人,一来就把这个军营弄得活起来了。是不是在你们大魏,男子们都更喜欢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子,而不喜欢明姝那样的女子?” 徐清圆回答:“人与人不同,如何相提并论?公主殿下远比我优秀,不过是世间男子畏惧她,怕驾驭不了她,便只说些酸话罢了。” 云延挑眉:“世间男子便以为能驾驭得了你吗?我看你比明姝厉害多了……吃人不吐骨头。谁知道你的真面目?” 显然,云延已经反应过来徐清圆坑了他一把。 徐清圆悄悄望他一眼,心中更愁。 云延看上去丝毫不生气,不着恼。他与她一同坐在这里吹风,依然是那位自由自在、潇洒肆意的南蛮王子……越是这样,越说明她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筹谋。 徐清圆便更加警惕。 云延回望过来:“你看起来不怕我?” 徐清圆移开目光,用手轻轻抚平裙裾上的皱褶,轻声细语:“王子不会强行带我出关,我可以留在大魏国土上,我为何要怕王子?” 云延笑。 二人沉默一阵,终是徐清圆更沉不住气,忍不住问他:“你不急着出关,不急着回南蛮,想来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觉得暂时留在甘州,对你的计划也没有影响。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延:“你不是很聪明吗,不妨猜一猜。” 徐清圆抿唇,声音微生硬:“你的计划不会得逞的。” 云延偏头:“什么计划?” 徐清圆:“我夫君。” 云延眸子一闪。 徐清圆看他不反驳,心中便更确定了七八分,而因为这种可能,她更焦虑,失了自己的一贯和气:“你做了两手准备。要么带我回南蛮,要么被人发现后无法带走我,就留在大魏也无妨。留在大魏甘州,你觉得自己会等来大魏朝廷的下一步……你是不是想等我夫君前来?” 云延笑而不语。 徐清圆:“那你算盘打空了,他不会来的!大魏会派其他人来,我夫君绝不会前来。你若是想将我夫君牵制至此,便完完全全地错了。你不如告诉我,你需要我夫君做什么,也许我能和你合作……” 云延看出她的紧张。 她很小心地掩饰,但是提起晏倾时,她面色微微发白,揪着裙裾的手指会用力,腰背挺得更直。她像草原上的母狮子一样,想守护她最看重的东西。 这么柔弱,这么可笑,又这么让人敬佩。 云延笑一笑:“我想做的事,等人到了,再提也无妨。不过你不必这么警惕,我要做的事对你们应该不是坏事。我南蛮如今和大魏是友邻,我怎会故意破坏两国和平呢?我只是有事求晏郎君,需要他前来罢了。” 他叹气:“可惜我之前恳求晏少卿随我走一趟,被他拒绝。但我势在必得,他不肯来,我只好出动女郎你,逼他前来了。” 徐清圆生恼:“荒唐!” 她盯着云延,不知在说服谁:“他不会来的。他与我吵了架,他在生我的气,我得罪了他,他绝不会来的。” 她眸中噙了雾,雾起雾落,被她自己掩藏:“他才不会为了这种荒唐的事离开长安,他要待在长安养病,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也清楚我有多坏,多让他生气……你放心吧,我早在离开前就故意与他吵了架,与他有了罅隙,他必然不会出来的。” 徐清圆还喃喃自语:“而且有风若在,风若必然不会让他走的。” 云延颔首。 云延说:“不错,晏少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他要养病,暂时不会离开长安。但是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这些。我断定他会因为你而出京,因为你而来甘州,徐娘子,你敢和我打赌吗?” 徐清圆倏地站起。 她说:“绝不可能,你想错了。你不了解一些事,你太过自大。” 云延的桃花眼笑得飞扬。 他戏谑:“是我不了解,还是你不承认?” 他收了笑,认真地看着这位快要被他欺负哭的女郎,叹口气。 云延很认真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吗,还是你们大魏女子都这样?无论是你,还是明姝,你们好像都不相信爱,不相信真情?” 徐清圆:“你胡说。” 云延:“徐娘子,你看,你喜欢晏郎君,我们都看得出来。但是你从来不相信这种感情,不相信这种感情的力量?你不相信晏郎君也有这种感情,并且会为了这种感情冒险。你和明姝,都把爱当做谎言。 “可我不这么看。我相信女子的爱,也相信男子的爱,我们南蛮流传的感人肺腑的情爱传奇从来不少,我相信爱的亘古流传,永垂不朽,不随时间而湮灭转移。 “不如我们拭目以待,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你而来。他来了,你们就帮我办我请求的事;他若不来,我和明姝立即回南蛮,绝不在此多停留。” 徐清圆立在风中,看着云延跳下山丘,扬长而去。她看到山丘下暮明姝急匆匆而来,显然是来找她,怕她被云延欺负。而云延搂着暮明姝的肩膀,强硬地将公主带走。 暮明姝回头看向高处,与徐清圆目光对上。 徐清圆对她微笑,迷惘地等待着自己和云延打赌的结果。 她希望自己是对的,这么简单的选择晏倾怎会选错。但是云延的笃定,又让她心中起伏,坐立难安。 血观音7(隐约觉得那青年……和徐清...) 傍晚时飘了几滴雨, 天微阴,驿站灯火徐徐亮起。 林雨若洗浴后,梳好了半干的长发, 扶着长梯下楼。下方客舍中投骰子、喝酒声、进出门声络绎不绝,没有人向她多看一眼。 这和以前都不一样,以前哪怕是她被云延绑架后的那次,韦浮来搭救她, 也为她前后置办了侍女仆从, 保护她的安危。那时候她是宰相千金的身份,如今…… 抛却了权势富贵,回归本我, 她又是谁呢? 林雨若默默敲了一间客房的门, 听到里面晏郎君温和的“请进”声,她才推门进去。 这间客房堆满了文书案牍,只有韦浮和晏倾坐在书桌前写字,低声商量什么。两位郎君在桌上摊开一张写画得密密麻麻的地舆图, 烛火照着二人的面容。 长安女郎们足以为这一幕的两人同桌而痴狂。 林雨若只是默默进屋, 看到晏倾先抬目,向她礼貌颔首, 之后是韦浮也含笑向她打了招呼。林雨若向二人回了礼, 怕打扰二人的公务,便寻了一处矮凳坐下。 那两人却在她进屋后,说起了她的事。 晏倾抱歉道:“林娘子见谅,此次公务紧急,抽不开人手, 恐怕无法将你送回长安。” 韦浮更了解她的情况,说得也多了一些:“你爹此时必定急得不行, 我向长安去封信,说你在我身边,让你爹不必找你了。我短期内无法回返长安,小师妹是想留在驿站,等老师派人接你回长安呢,还是与我们一同走一趟?” 林雨若问声怯怯:“……我若是跟着两位郎君,会耽误你们的公务,让你们为难吗?” 除了他那善解人意的妻子,他很少见到这种从旁人角度思考的女郎。尤其是林雨若是这般显赫的身份,更加少见。 韦浮却是更了解她,对此压根不惊讶。他唇角噙着一抹笑:“不防事。我们隐去官员身份只是不想闹得大张旗鼓,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小师妹若是不怕吃苦,跟着我们也无妨。唔,你不是说你想去甘州吗?” 林雨若连连点头:“我、我本来也要去甘州的。” 她眼眸清澈,并没有多少欣喜雀跃,和往日单纯得有些傻的模样不太一样。 晏倾自然注意不到这点,韦浮也压根没多在她身上关注一分。 那两位郎君轻松地安排好了她的去向,默契地没有多说。韦浮甩了甩手,笑:“哎,没墨了。我重新拿几方墨条去。” 他起身推门而去,屋中只剩下了林雨若和晏倾坐着。 十分寂静中,晏倾将书桌上杂乱的书牍整理好,也起了身。林雨若被惊醒,抬头看他。背光处,这位俊逸清和的晏郎君对她礼貌道:“在下有事要离开了,娘子在此候着便是。” 她往日并不会这样失礼,往日只会屈膝道别,送晏郎君离开。但是她今日看着晏倾向门的放心走,鬼使神差便脱口而出:“晏郎君,你也讨厌我,是么?” 他并不能敏锐地听出少女说话时努力忍着的那一丝哽咽,他回头时,只看到她低头,好像极为难过。 可这也是猜测……他看不出她的情绪。 晏倾沉默半晌。萍水相逢,他又一贯与林相不太对付,对林家的女郎,他能说什么吗? 晏倾轻声:“娘子勿要妄自菲薄,在下是当真有事要离开,没有其他缘故。” 林雨若:“晏郎君不必解释,韦师兄刚走,你也走了,我知道,大家都有些烦我,不过是看在我爹……” 晏倾微蹙眉,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因自己病情的缘故,对女子一向敬而远之。林雨若这样,超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日风格。 但烛火下,他分明看到她眼中雾濛濛,这让他想到徐清圆。 他不知道林雨若经历了什么,才这样伤心。但他也不想就这样转身走……他希望他此时多做一些什么,福泽可以回报给他那胆大妄为的妻子,他那妻子孤身在外,能多受到陌路人的照拂。 晏倾轻声和林雨若说:“林娘子,凡事切忌交浅而言深。我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便是想寻人打抱不平,也不应问我。我确确实实应当离开,即使是找借口,又有何不妥? “林娘子是未嫁女郎,而我有妻室。在没有第三人在场时,我二人同处一室本就不妥。我便是找借口,也是为的这种借口,和林娘子本身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林娘子年少些,对这世间很多事都看得一知半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娘子勿要自怨自艾,无论发生何事,你父母不在,我们都不过是外人,哪里懂你苦懂你心酸? “我看娘子这样懵懂,心中愁苦,不如多歇息歇息,也许时间久了,便想通了。” 林雨若面容绯红,被他温声细语说得羞愧。 晏郎君说他不应说什么,但他其实已经说了很多,让她心生亲切,并反省自己又给他人添了麻烦。晏郎君的温和与其他人都不同,让她觉得,她似乎没有被区别对待。 她迷惘地问他:“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林雨若最后只来得及问他:“晏郎君,徐姐姐,就是你妻子……你们一定很好吧?我觉得、觉得……” 她磕磕绊绊,因自己兄长做过的事而羞愧,想询问又想道歉,却不知如何是好。 林雨若最后怅然:“你们郎才女貌,才是最合适的。” 晏倾沉默,只行了礼,却没说什么。 -- 林雨若又在屋中怅然抱膝坐在榻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门“吱呀”打开,韦浮进门。 他并未拿什么墨条,但是屋中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眉宇间惊讶之色一闪而逝。 韦浮关上门,笑:“屋中原来还有人呢。” 林雨若纵是不是什么机灵聪慧的女郎,却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而从他眉目间看出了几分端倪。她心中向下沉,口上喃喃: “师兄手中没有拿墨条,可见方才说没有墨了只是借口,你不过是要离开。这样的话,晏郎君听懂了,他跟着便告辞,可我却傻,没有听懂韦师兄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师兄是真的去取墨了。我怕这门关上就打不开,一直在里面等师兄回来,原来是我多事,师兄并不需要我守门。” 昏暗的光中,韦浮靠在门上,看到坐在榻上的小娘子低头抹了抹眼睛。 他心中平静:是在擦眼泪吗? 韦浮面上淡笑:“小师妹想多了,不过是一些公务不方便他人知道罢了。小师妹若是伤心,为兄只好向你赔礼道歉。” 他说着便俯身行大礼,林雨若连忙从榻上跳起来,不敢接受他的大礼。 她睁大眼睛看他,惊骇又迷茫,急急地将他扶起来。灯火下,二人眼睛对上。 韦浮弯眸,温声:“小师妹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离家出走,你爹娘知道了,该多担心?就是你那兄长知道了,恐怕也要为你着急。” ——你看这个人,他真的清贵无双,眼中含笑眼底无情。她看明白了他的皮相,可她看明白他背后隐藏的东西吗? 林雨若信了他眼中的关怀怜爱,委屈涌上。她喃喃道:“师兄,我方才有和晏郎君说话。可是晏郎君说人不能交浅而言深,很多事他不方便教导我。但是你是我的师兄,我若有难处,我可以请师兄指导我吗?” 她澄澈的眼眸目不转睛,揪着他衣袖的手因畏惧怯懦而用力得发白,眼中映着的烛火光,像泪水一样。 韦浮静然。 他心里想哪有什么师兄妹的缘分,他承认的师妹,从头到尾只有一人。 但是在林雨若的眼睛下,他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睫毛一颤,眼睛不经意地向窗外飘去:“你有什么疑惑?” 林雨若松口气。 她轻声:“我一直活在一个假象中。我以为我身边所有人都是喜欢我的,我过得轻松而开心,我身边人脸上都挂着笑,我以为大家和我一样开心。但是我最近才发现,这也许是我爹逼大家的……” 她语气中带了浓浓的哽咽:“我喜欢的人,朋友,也许根本不想这样。是我爹非要把大家聚起来,给我营造一个幸福的梦,让我健康快活。但是我的快乐,是以我身边人的痛苦为代价的。我从来不知道,我喜欢的每个人,也许都过得很不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韦浮静默。 女孩儿的泪水滴在他手上,他垂目看半晌。 韦浮问:“这便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哭泣的小娘子摇头又点头,抬头怯怯看他一眼,脸上泪光点点,怕被他厌恶。但是林雨若不知道韦浮是当真不在意,还是伪装得不在意,他看着她的带笑目光,从来没有变过。 韦浮慢慢说:“林雨若……我且叫你一回‘林雨若’吧。你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雨若怔怔看他。 韦浮问:“你想听我对你的看法吗?” 林雨若怯怯:“是、是说实话的那种吗?不是像平日一样哄着我那种吗?” 韦浮一怔,莞尔,淡色眸中的笑意少少地真诚些了。 他轻声:“自然,实话实说。林雨若,在我眼中,你是一个善良单纯多过其他品性、身份的娘子。与你爹无关,与你娘无关,与你兄长无关,你想做一个善良的人,帮助身边所有人,让身边每个人都过得好一些,对不对?你如今的烦恼,不过是你开始怀疑自己的善良对身边人是否是一种伤害,你的善良是否以身边人的痛苦为代价,你的善良是否十分廉价不值一提。” 林雨若懵懵点头,赞叹而崇拜地看他。 韦浮道:“所以我才问你,你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善良确实是一种美好珍贵的品性,它不光珍贵,还很稀少。我们之所以盛赞,正是因为它的稀少。而它稀少,是因为做一个善良的人,付出的代价其实是很大的。在某些时刻,善良的人面对的问题、选择,就是要比寻常人为难得多。 “这样珍贵的品性,与其说是本性,不如说是为人的选择。你若选择做一个善良的人,便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怕受伤。受伤只是因为你懦弱、无用、自大,受伤只是因为没人会去为你着想。你愿意为他人着想,愿意做一个好人,你自我牺牲,可是这和别人没有关系。 “善良是一种选择,自私才是人的本性,好意遭受恶意回报才是正常的。人们愿意合作的、相信的,是对自己有益的人,而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想要做善良的人,就要做苦行僧啊,要修行整整一生啊。” 他说的直白,林雨若面无血色。 这样的话,相府不会教她,爹娘不会教她。 韦浮俯身,轻轻抚摸她头颅,笑得清薄冷漠:“小师妹若是开始有这种烦恼了,那我便要恭喜一句——欢迎来到真实的人间。魑魅魍魉时时作怪,背叛离异总是发生,这人间并不如你的安乐窝,但它是真实的。 “小师妹可以慢慢想,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雨若:“那么师兄,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日,林雨若并没有等到韦浮的回答。 其实她从来都等不到他的回答。 -- 甘州军营外的空旷校场上,暮明姝牵着一匹马,慢腾腾地踱步。 马上僵坐着一个徐清圆,握紧缰绳,夹紧马肚,浑身动也不敢动。 这样的动作太折磨一个弱女子了。烈日下,徐清圆很快额上渗汗,腰肢酸痛。 暮明姝回头仰望如临大敌的徐清圆一眼。 暮明姝笑起来:“你看,我说你不适合骑马,你还非要学。你怕得不得了,本来就不是能文能武的女巾帼,这么折腾自己干什么?” 徐清圆颤声:“可是身在甘州,身边每个人不是骑骆驼就是骑马。云延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不想给大家拖后腿。” 暮明姝不以为然:“无论他要做什么,主意都打不到你身上。他敢碰你一下,我就杀了他。我好歹是大魏公主,南蛮得给我面子的。” 暮明姝慢条斯理:“你不就是想找你爹吗?等我到南蛮了,就帮你打听打听。如果徐大儒真的被南蛮人弄到那里了,我就想办法救人。哪里用得着你这样大费周折?” 她怜爱道:“可怜见的,你脸都被晒红了。” 徐清圆因为害怕,全身心都在身下的马上,暮明姝的话她听在耳中,却没精力反驳。她后脊出了一层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 她十分迷茫,想到自己在蜀州时,风若有一次骑马带她,中途丢下她离开。那时她一心牵挂晏郎君,从马上掉下来也浑然不觉,谁知道数月后自己想认真学骑马,却这样难。 暮明姝带着她小跑了一圈,座下马匹正精神奕奕,马上的徐清圆却娇喘微微。 徐清圆怕得快要哭:“暮娘子,暮姐姐,殿下……你让马停下来吧,我、我不行了……” 暮明姝只好扶着她,几乎是半搂半抱,将徐清圆从马上接下来。暮明姝揉着她手腕,噗嗤直笑:“我如今可是知道什么叫‘柔若无骨’‘身娇体软’了。” 徐清圆靠着她肩,闭着眼,面容白无血色。她颤巍巍地任由暮明姝又搂又抱,只小声:“不要拿我寻开心。” 暮明姝一本正经:“哪有寻开心?谁不喜欢娇滴滴的任由人揉捏的小美人呢?” 她这样说着,还是伸手轻拍徐清圆后背,侧过脸哄道:“不如我上马,带你跑几圈吧。露珠儿,你不知道,你得让马跑起来,跑起来就不怕了……” 徐清圆大惊失色,闭着的杏眼蓦地睁大:“方才、方才我不是已经跑了吗?” 暮明姝比她更吃惊:“那怎么能叫跑?那顶多叫、叫……溜达?” 徐清圆登时绝望。 暮明姝安抚她:“慢慢来,这世上一定有人像妹妹一样不擅长这些大动作的事。妹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这也确实有些为难你了。唔……” 暮明姝蹙眉,心想徐清圆学不会骑马,是不是因为她这个老师教的不对?是不是因为她对徐清圆太宽容了,徐清圆才总是半途而废? 是不是应该让甘州这些马背上的郎君狠下心,教一教她…… 暮明姝才这么想着,远远就传来马蹄声,一道宏亮男声追过来:“殿下,徐娘子!” 暮明姝暗骂一声。 徐清圆一激灵,面如土色。 二女对视一眼,暮明姝忍不住捏捏她的脸,揶揄道:“看,想免费教你骑马的人不是来了吗?妹妹怎么就这样红颜祸水?” -- 骑马奔向公主殿下和徐清圆的人,是西北这边的忠武将军,李固。 李固的马身后,还跟随着几个校尉。 李固远远看到徐清圆躲在暮明姝身后,细软腰身只露出一点,他便吞了吞口水。下马时,李将军腿一软,几乎是摔下来的。 李固整理整理仪容,大方地走向两位女郎。 他的几个校尉跟上来,在他耳边提醒:“将军,大事不妙!又有人死了,还是那个渗人的观音像……” 李固黝黑的脸皮微微抽了一下。 他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不让公主殿下他们知道:“把人埋了,给点钱让他们不要声张。和亲公主队伍还在甘州呢,这种事不要爆出来,不然谁都吃不了好果子。” 校尉连连点头,又吞口唾沫:“死的人多了,就瞒不住了……” 李固:“边关战乱,多死几个人也发现不了。眼下我们自己不要乱了,等平平安安地把和亲公主送出大魏,本将军再处置那些事。告诉百姓,本将军会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不要生乱。” 校尉愁苦,却只能点头。 李将军每次都这么说,但是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却毫无办法。李将军只…… 李将军只在一心一意地追女郎! 自从徐清圆露面,自从李将军判断出徐清圆和云延王子没有关系后,李将军的两只眼睛就都黏在徐娘子身上了。 李固交代完那事,将校尉赶远,他笑盈盈地迎上去,向一脸嫌弃的公主殿下行了礼,再跟公主身后的美人说话时,语气温柔三分: “徐娘子,你出来学骑马呢?哎,这事儿闹的,真真见外。本将军以前调、教过几千个年轻小将骑马,经验十分丰富,不如徐娘子屈尊,让本将军教你?” 徐清圆连连摆手。 她声音柔婉轻微,躲在暮明姝身后,只礼貌地探了一下头:“麻烦将军了,但是不必了。我跟着殿下学就好。” 李固:“哦……徐娘子来甘州有段时间了,不知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唠唠叨叨嘘寒问暖,暮明姝白一眼。 暮明姝忍不住打断:“李将军,本殿下还在这里,你是否不要表现得如此急不可耐?” 李固丝毫不尴尬,看眼面红绯红的徐清圆,朗声:“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殿下……殿下不去和王子一起散散步,逛逛街市?” 言外之意是,暮明姝总和徐清圆在一起,十分耽误他追慕徐清圆。 暮明姝皮笑肉不笑:“我与我夫君呢,彼此都有点奇怪癖好,不喜欢时时刻刻和对方绑在一起,怪不习惯的。而且本殿下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将军你不适合我们露珠儿,你就不要总在我们眼前晃了。” 李固洒然一笑。 他皮肤黝黑,眼睛锐利,高大威猛武人之势。他是盖世英雄,不拘小节,虽然有些计量,但更多的是武官的直爽。 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清圆,淡然无比:“殿下话说得奇怪。我打听过了,这位徐娘子和云延王子没什么关系,看殿下的意思,也没有让这位徐娘子跟着你们出关的意思。那徐娘子便是自由人,我如何行动,都不应碍着殿下吧?” 他还谆谆教导:“殿下,你不应该这样绑着徐娘子,你应该撮合我和徐娘子。徐娘子这样的美貌,对你和王子的夫妻生活,威胁应该蛮大的。他们南蛮乱的很……殿下以后就明白了。” 徐清圆面烫无比。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直接的追慕者,对方还是鼎鼎有名的大将军,推拒不妥的话,都是问题。 暮明姝和云延又都没有暴露过她的身份,于是这边人只知道她是徐清圆,她为何会跟着和亲团到甘州……就连李固,都以为是她和公主姐妹情深,她是来送公主出嫁,或者想跟公主去南蛮。 李固之前或许还猜过她与公主、王子三人之间的精彩私情。 徐清圆不想多说,但是李固这样热辣辣的目光……她不得不咳嗽一声,从暮明姝身后走了出来。 李固眼睛一亮。 徐清圆硬着头皮向李固屈膝行礼,垂着螓首:“多谢将军厚爱,但妾身愧不敢当。妾身、妾身并非在室女,妾身已经成家了。” 李固一愣。 李固说:“那、那你夫君死了啊?死得好……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关系,本将军不在意你是寡妇还是谁。本将军以前的私情债也不少,还怕娘子你嫌弃……” 徐清圆打断:“将军!” 她轻声:“我夫君没有死。” 李固:“怎么可能?你夫君要是活着,怎么可能让你这种美人孤身离开?娘子你莫哄我了,我大约听出来了,你其实看不上我对不对?没关系,我也不是强迫人的,咱们先处一处……” 暮明姝终于在旁边笑出声了。 晏倾虽然总在生病,但晏倾确确实实还活着。不知晏倾若是知道有人这样挖他墙角,是何心态? 徐清圆也燥得无比。 西北男人的直白和热情,让她应接不暇。 徐清圆无奈至极,说话却仍是轻轻柔柔:“将军,您误会了。我夫君当真还活着,我不是寡妇,你这样咒他,我会生气的……他好好待在长安,与我只是意外分开罢了。我总是要回去的。” 李固眼眸眯起来了。 他徐徐问:“那你夫君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可有在朝上任职?也许我们认识?也许……我和徐娘子还是有缘分的。” 徐清圆踟蹰,不敢说晏倾身份。此次甘州一行,不知深浅,她自然不能暴露晏倾。 徐清圆见这位将军死缠烂打的架势难以应付,她想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齐的画纸,递给李固:“我虽不能告诉将军我夫君身份,但我有夫君画像贴身携带。将军细想,我若不是已有夫君,怎会把一个郎君的画像贴身带着?” 李固这才生起不祥预感。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画纸,连旁边的暮明姝都忍不住好奇倾身,看向画纸。 李固打开折叠得整齐的画作,眼中锐光微顿: 画中是一个他十分看不上的小白脸男子。 文质彬彬,眉目俊逸。 这是长安城中那种贵族郎君常有的样子,相貌是比寻常人出众些,但是李固根本看不上这种羸弱无比的小白脸。虽然看不上,可是画的确实很好看。而正是太好看,才不真实。 李固也承认,世上大部分女子看了这画像,大概都会喜欢这种郎君。 李固随意地将画像向后一抛,漫不经心:“娘子看来是哄我,世上不会有这种人。娘子想拒绝我,也莫要寻我开心。” 徐清圆急得追两步:“我的画……” 西北风大,李固又用了内力。他随手将画纸向后抛入半空中,就压根没有让画纸再回来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徐清圆,他信誓旦旦想和徐清圆交好,让徐清圆放弃她前夫。 他看徐清圆只追了两步就停下,目中不禁染笑:果然,徐清圆是蒙他的。真的珍贵画作,不会这样丢了就了事。徐娘子分明是找了借口。 然而徐清圆的眼神不对,怔忡而长久地看着他肩头。 徐清圆声音虚弱:“我没有骗你,你看,我夫君……这不是来了……” 李固意识到不对,猛地回肩—— 一行商人或骑马或行走,从寥寥无几人的干燥土地上走来。那被李固抛入空中的画作在大风中漫扬,转几个圈,贴上了商人中其中一骑马郎君。 李固吃惊,眯眼逆光,隐约觉得那青年……和徐清圆的画像,好像有几分相似? -- 韦浮一行人都吃惊地看着那在风沙中扬来的一张纸贴向晏倾的脸。 风若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刀。 马背上的晏倾杏袍鼓飞,发丝拂面。他将贴到面上的画纸取下,低头看一眼。他捏着这张纸,迎着日光,向空地上那几个男女看去。 他看到徐清圆面如土色,欲言又止,呆呆傻傻。 血观音8(二位就是老房子着火是不...) 这行商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由几个校尉领着, 来拜见西北的最高武官李固。边关与关内不同,在甘州这整片领域,文官话语权不大,商人想在此做生意, 得求李固开门路。 校尉们带着这行商人来求见李固, 李固并未说什么。让李固生疑的,是徐清圆说那批商人中其中一人,是她夫君。 李固眯眸, 看到那行商人下了马, 在兵士的带领下向此方走来。清一色的男子中,有一个少女,弱质纤纤,拘谨地跟着为首的那个年轻郎君。 士农工商, 商人最卑。李固不相信徐清圆会嫁给一个商人, 何况那郎君看着一脸病容,疲态难掩。难道徐清圆看中的, 是那人的相貌? 暮明姝则快速看眼徐清圆, 目光一闪,与含笑走来的商人“韦浮”目光顿了一下。自看到晏倾出现,徐清圆就失魂落魄,一副混沌迷惘的模样,看起来不太聪明。 不过暮明姝没想到, 韦浮会来甘州。 这行商人走来,校尉对李固低声介绍:“他们是做人参等贵重药材生意的, 说是和买家联络好了,求大将军给个方便。” 晏倾走得很慢,还侧头不知做了什么,肩膀微颤。他掩袖动作后,画纸已经被他叠好。他面容平静无比,没有向这方都看一眼。 此人气质模糊让人看不清,又羸弱多病身,偏黑眸清寂,气度沉静,隐隐约约间,这行商人都以他与那为首的青年郎君为主。 多事之秋,李固不想给甘州招惹麻烦。 李固冷声:“甘州最近人员混杂,有不少人私下闹事。不管你们做什么生意,甘州都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他声音粗厉冷冽,将跟在韦浮身后的林雨若吓得颤了一下肩膀。 林雨若本在纠结要不要跟公主和徐清圆打招呼,这会儿被李固弄得,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位凶煞的将军——外面的人,这么凶吗? 韦浮笑一下,将一方匣子交给为难的校尉,说话如春风细雨一样和气:“些许心意,孝敬将军,不成敬意,望将军通融一二。” 李固冷笑:“哪来的回哪去!竟敢贿赂本将军,难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再纠缠本将军,本将军让人弄死你们!” 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这片土地,他就是最大的。 他抬手就要召来兵马,把这行看不顺眼的人轰出甘州。他承认因为徐清圆那个病歪歪夫君的冷淡模样,他对这行商人警惕心十足,并十分不愿意他们留在此地。 李固抬起的手腕,被暮明姝从后挡住。 广宁公主慢条斯理:“李将军不要急,不如再听听他们怎么说。” 李固眸子缩一下:公主怎可能会为普通商人说情。 他惊疑不定地判断着这行商人的真实身份,而韦浮继续温声:“将军不妨打开匣子看一看,也许我们的‘敬意’,将军会非常满意呢?” 李固面色沉下去,思量片刻后,抬手接过校尉递来的小方木匣。 打开匣子,他面色微微一变——“河西道黜陟使”的腰牌。 旁边校尉探头想看,木匣被李固“啪”地一声合上。只有李固身后的暮明姝和徐清圆扫到了腰牌的一点轮廓,却也没看清。 李固面色变来变去,捏着木匣的手腕用力,终于正视这行商人:“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韦浮拱手:“在下姓韦,带着家臣仆从一同来做点生意,希望没有打扰到将军。” 他接过李固递回来的方匣,许是心情不错,还笑着开了一句玩笑:“李将军,生死不由人,是不是?” ——前一刻还想用生死来威胁他们,下一刻却必须听令于他们。 李固便明白,那“河西道黜陟使”的腰牌,应当是属于这位韦郎君的。 他这才看出,韦浮这一行商人中除了那个文弱青年,其他人看着都不像普通百姓,应当是来自长安的暗访官员。 如果这位韦郎君是长安派来的黜陟使,对各地官员有先斩后奏、可升可遣之能,那徐清圆自称的那位夫君,自然也不是什么商人了…… 可是朝廷为什么派黜陟使来甘州?是不信任他,还是死的人太多的事,被人告到了中枢? 然而中枢日理万机,怎会在意甘州死几个人这种小事? 李固琢磨不透这些意思,但已经换了一副态度,压低声量询问:“韦郎君,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吗?” 韦浮笑着介绍:“这位是我妹妹,若若。这位……嗯,他姓……” 这一次甘州之行的主官是韦浮,晏倾身上并没有加任何官职。若非晏倾坚持要来,皇帝因为晏倾和徐清圆的夫妻身份,根本没有把晏倾派来甘州的意思。 晏倾的名头不一定显赫得天下官员都知道,但是若再加上徐清圆的“徐”姓,有些敏感度的官员就立刻会猜出晏倾大理寺少卿的身份,那这行商人的身份便都容易暴露……这是韦浮不愿意看到的。 韦浮迟疑该怎么介绍晏倾时,晏倾低声接口:“我姓徐。” 韦浮:“……” 暮明姝:“……” 林雨若:“……” 风若:“……” 徐清圆受惊一般,怔忡看他,他仍没有看她,神色一贯寂然。 韦浮只好对不明白状况的李固笑了笑:“他姓徐,是我的门客,幕僚,跟我一同走南闯北的。” 李固恍然大悟:“哎,这位徐郎君……和徐娘子同姓啊。” 他转头问校尉:“关内同姓可婚?” 校尉摇头表示不懂。 徐清圆脸色有些尴尬,但她看着晏倾的眼神目不转睛,直接无比。晏倾垂目,如同没看出众人的异常,也没看到她灼灼的目光凝视。 徐清圆的不加掩饰,让在场人都不再怀疑她和晏倾的夫妻关系。可是晏倾不理会她,又让众人猜小夫妻有龃龉。 李固干笑半天,没人接话,他只好转移话题:“不知韦郎君说做的生意已经约好了人,那人在何地?臣……本将军这就去把人抓来!” 韦浮:“唔,那人是南蛮的云延王子,将军应该和他见过了。” 李固目光微闪。 在校尉面前,他要替这行人遮掩,笑道:“原来如此,原来药材是要卖给南蛮人的……怎么不早说!云延王子早跟本将军提过了,是本将军忘了。 “这样,我把云延王子请来,设大宴招待你们。你们都是我大魏子民,在我甘州谈好了生意,赚南蛮人的钱,这扬国威的事,我也凑凑热闹嘛。” 韦浮笑着应下。 双方商谈好这些,在校尉一头雾水中,李固便打算去派人请云延,并粗声粗气地吩咐人备好晚上大宴,招待客人。 校尉不明白几个商人有什么好招待的,但甘州是李家的一言堂,众人只好照做。 李固又客气地说给客人们安排好房舍,问他们住在军营习不习惯。 韦浮说无所谓,宾主尽欢间,他们被李固迎向军营。 徐清圆浑浑噩噩地被暮明姝拉着,走在队伍的最后。她一眼又一眼地看晏倾,可他背影再飘逸好看,留给她的也不过是个后脑勺。 徐清圆心里七上八下,不禁咬唇,发愁她和云延的打赌赌输了。可是云延想让他们留下的目的,对他们真的无害吗? 暮明姝看徐清圆一直目光不离晏倾,便想到底是女孩子心软一些。 她安抚徐清圆:“我听人说,郎怕绕指柔,你和晏……咳,徐郎君,真的吵架的话,也不难解决的吧?” 徐清圆轻声:“我又没做错什么,要解决什么?” 暮明姝瞥她,吃惊地笑一声。她从未见过徐清圆任性的模样,她以为徐清圆永远是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闺秀,原来徐清圆也会有小女儿赌气的一面。 这一面是独独给晏倾的。 暮明姝若有所思,徐清圆满心失落,一道人影走到两人面前,挡住了两人的路。 暮明姝拉着徐清圆的手,本能地护住她,徐清圆也有些被吓到,不禁搂住暮明姝的手臂。二女看到从队伍中列走到队伍最后的这个人,是一脸不爽的风若。 徐清圆:“风若……” 风若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多搭理她,非常敷衍、也许还带着几分不满。 他把折叠好的画纸递过来,硬邦邦道:“我们郎君还给你的,你东西不要乱扔,这次砸到的是我们郎君,我们郎君不跟你计较,你要是砸到别人,就没这么好了断了。” 暮明姝冷声:“你们郎君是纸糊的?一张纸都叫‘砸’?这么脆弱干脆不要出门了,在宅院里待着不好?” 风若:“你!” 可是冷目中带着艳丽煞气的人是尊贵的公主,风若瞪都不敢多瞪,还得憋屈地认错。 风若气冲冲地扭头就走,重回队伍中段。 二女看他动作,他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分明在对晏倾告状。可是二女却看不出晏倾的反应,暮明姝耳力佳,也只听出晏倾很低的一声“嗯”,而徐清圆则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 徐清圆垂下眼,看这张叠好的被人送回来的画纸。 画作和他本人相貌是有些出入的,晏倾……什么都没怀疑吗? 徐清圆心事难诉,郁郁寡欢地捏着这张贴身藏着的画纸。入了军营,众人各自告别回房。李固带着韦浮他们去找新的营房,徐清圆则跟着公主回之前住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徐清圆忽然停住步子。 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传入她鼻间。 她立在原地判断半天,谁也没受伤,也没有战争发生,哪来的血腥味?她突然将折叠的画纸凑到鼻前,轻轻嗅了一下。 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被她闻到。 徐清圆脸色微白,身子摇晃一下。 暮明姝没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见站在木栏柱子旁的徐清圆匆匆忙忙地打开那画纸,仔细查看。徐清圆脸色发白,抬头时眼中湖波流转,乱发拂面。 徐清圆对暮明姝匆匆道:“我有事,殿下先回吧。” 她十分着急,都没有等暮明姝回复她,就提着裙裾扭身跑入了军营中。 -- 徐清圆一颗心七上八下,心中惊惧万分。 晏倾的身体,让她牵肠挂肚! 她多希望他留在长安,不要奔波。风若明明说过晏倾需要静养,不宜再离开长安了。 徐清圆之前一直担心晏倾不听劝阻,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才能平安走出长安。她之前一直盯着晏倾,便是想看晏倾的身体状态…… 服了“浮生尽”会在短期内身体健康,之后才会抽走他的生机。 徐清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然而如今画纸上的淡淡血味,让徐清圆确定他没有服药,他是撑着病体出来的……舟车劳顿,他一路赶路,身体撑得住吗? -- 黄昏时,晏倾坐在李固安排给他的营房中,整理他带来的书卷。 他是有些毛病的,其他人都能和别人同处一室、同房而居,只有他不行。李固鄙视了好几番,脸上对他的嫌恶不加掩饰,晏倾皆看在眼中。 晏倾并不在意这位李将军看不上他的表现。 一会儿夜里会开宴,他们即将见到云延。晏倾打算趁这极短时间补一补眠,若再不休息,他恐怕会出丑于人前。至于其他的,他暂时没有精力多问多管。 毡帘在外打了一下。 晏倾猜是风若。 他握拳咳嗽两声,头也不回,只疲声:“我没事,还撑得住,你不必……” 毡帘被掀开。 这么没礼貌的直来直去的人,只有风若了。 晏倾抬手揉眉,回头正要说风若,却看到进来的人不是风若,而是他那许久未见的妻子。她似是一路小跑着来的,额发被吹乱,面颊因跑动而绯红,发鬓在簪子下摇晃,快要散乱。 晏倾与她乌黑的眸子对上。 他面容如雪般冷淡,道:“徐清圆,出去。” 徐清圆喘着气,怔怔看他,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向他走来。 晏倾:“我没有精力处理我们之间的事,你先出去……” 他话没说完,这个女郎竟不听他的话。他目中生恼,徐清圆已经到了他面前,跪在床榻上,伸手就来抓住他冰凉的手腕。 晏倾一愣。 他没反应过来时,她端望他一息后,竟对他上下其手。她直接摘他腰带,手从他衣襟中伸入里衣,整个人依偎过来,几乎要和他贴上。 晏倾震住。 他从来受不了他人无缘无故的靠近,哪怕是徐清圆。他和她之间的事尚未说清楚,她这么投怀送抱死缠烂打,算什么? 晏倾心中生怒时,手便想挣住。 可是不知是他太弱,还是她突然变成了大力士,他非但没有挣开她,且在后退躲避她缠入他衣襟中的手时,被她整个人推倒在了床上。 晏倾愕然。 她低头,呼吸擦过他下巴,他衣领被她扯开,衣带缠上她衣摆。 晏倾反手制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他胸膛起伏,白玉般苍白的肌肤被这般无礼而弄得染上绯意,面上同时红了。 他推开她:“做什么?走开。” 他到底是男子,哪怕被她压在身下,她纤薄的身子落入他怀中,也无法彻底压住他。 可是徐清圆急得不得了,眼中波光粼粼,声音哽咽:“你放开我的手,让我看看……” 晏倾更加不明白。 二人在床榻上一番争斗,谁也不服谁。晏倾看不懂她眼中噙泪是何故,她也压根不想看他的羞赧。纠缠间,他的腰带终于被她摘下,纱一样的衣袍被她层层掀开。 晏倾:“徐清圆!” 他抬手来捂她眼睛,另一手扯住她两只手。徐清圆侧过头,在他来抓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晏倾惊怒之下手颤一下,她的手便落入他衣襟下的肌肤上。 而在这番争抢中,徐清圆摇摇欲坠的发簪终于“叮”一声落了地,砸到了两人腿下踩着的木砖上。 青丝如瀑,呼吸如碎光,将二人罩在床榻间。 晏倾别过脸,眉目间神色隐忍,下巴被她唇擦过。 这般被撩拨,躺在榻上的青年喘息间,面容薄红,秀色可餐。他忍无可忍,觉得她过分得超乎他想象时,听到女郎的声音—— 徐清圆喃喃:“哪里有受伤?哪里流血了?伤口在哪里?” 晏倾微怔。 如瀑的青丝下,她抬起眼,与他目光对上,再次问他:“你们一路上是不是遇到贼人强盗了?怎么我没在你身上看到伤口?还是在我来之前,你已经包扎好了?或者,你吐血了……” 晏倾目光微摇晃,搭在她肩上推她的手颤了一下,明白她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急切了。 他垂下眼:“我没事……” 然而徐清圆凑来,伸手抚摸他唇角。她什么也没看出来,竟然侧过脸来亲他,睫毛刷过他面颊。 晏倾:“你莫要过分……” 张口便被舌抵上,齿被擦过。 他呼吸一滞,扶在她肩头的手不禁用力,玉颈上仰一分,喉结滚动。 黄昏的光照入室内,迷乱而荒唐,带着暖融融的感触。 晏倾失神片刻之际,怀中温香软玉让他动情之际,他唇齿间想要回应之际,徐清圆离开了他的唇角。她望着他,非常肯定的: “你吐血了,所以才有血腥味。” 她生气:“你怎么这样?你何时吐血的,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看到?” 晏倾压抑着呼吸,冷淡下去:“我没事,你出去。” 徐清圆:“你总说没事,你要是不出长安自然没事,你真是、真是……” 她生气又担心,疼惜又迷惘,眼中流波与他对上。她低头要和他吵,他侧过脸不理会她。二人拧着之时,毡帘再次一晃,床榻上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端着一碗药的风若高大魁梧,站在屋内空地上,看着二人的眼神,渐渐呆滞。 晏倾和徐清圆同时扭头看去。 晏倾一下子将身上的女郎抱入怀中,对风若低斥:“还不出去?” 风若心情复杂地背过身:枉他一直替郎君生气,一直讨厌徐清圆误了郎君养病,郎君又要被拖累。谁知道一眨眼的熬药功夫,郎君就能和徐清圆滚到一起去。 原来傻的人只有他。 风若喃声:“天还亮着啊,你们这是……白日宣、淫?” 晏倾和徐清圆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给他人造成的误会。方才生猛地压着晏倾的徐清圆此时脸燥红,慌乱地要站起来,却磕绊一下,又扑在了晏倾身上。 晏倾闷哼一声,闭目间,睫毛颤抖,呼吸乱一瞬。 徐清圆心慌,又来摸他:“你怎么了?我太重了是不是?” 风若习武出身,比他二人反应快多了。根本不等他们解释,屋中桌上便只剩下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风若不在了。 毡帘外传来风若尴尬的声音:“那个,我提醒一下你们,李将军说晚上办宴,时间也没多少了。二位就是老房子着火,是不是也顾忌一下时间,不要太过分?” 血观音9(没想过她这样聪明...) 徐清圆拉不下脸, 又见他掩饰不住的疲色满满,便不好意思和他继续争下去。 左右他不想在此时和她吵二人的事,徐清圆便郁郁寡欢地出门。临去前, 她忍不住望他一眼,心中怅然他如今待自己的冷淡。 也许在晏倾眼中,自己真的十分过分。 他这样脾性好的人,都不如以前那样待她温声细语。 徐清圆郁郁回到暮明姝那里, 暮明姝瞥了她好几眼, 她只捏着一根簪子在手中把玩,心事重重。暮明姝便觉得有趣:自从晏倾到来,徐妹妹的魂儿都飞没了。 既然如此, 暮明姝便不再为这对新婚夫妻担心。 晚上将军办的夜宴, 算是宾主尽欢。云延王子出席,看到韦浮和林雨若时,诧异了一下。但是云延看到晏倾,眼中的笑意就多些, 放松了很多。 李固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几个年轻人。 只有那个叫“若若”的小娘子看着单纯好欺, 其余人,无论是公主这边, 还是以商人自居的新客, 说话都在不动声色地打着哑谜。李固试图打探,却不能从聪明人的嘴里听出消息。 李固又观察徐清圆和晏倾,实在看不出什么,而他已经快被云延的灌酒弄得烦得不得了。 李固找了借口出席,将席面让给那几人。将军这边的人刚撤退, 云延便倏地起身,贴在毡帘上。他鬼魅一般的动作将闷头吃菜的林雨若惊得咳嗽, 其他人则都冷静非常。 云延听了外头动静半晌,回头对堂中几人笑道:“我的人寻借口把将军那边监察的将士弄走吃酒了,短期内应该没有人会折返,偷听到我们对话。我看那李固也是个不想惹事的,想来应该把人撤得很干净。咱们就抓紧时间说话吧。” 韦浮和晏倾都没什么反应,暮明姝则晃着酒樽,慢吞吞道:“夫君费这么大功夫挟持徐妹妹,把韦府君和晏少卿都弄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夫君的理由若是让我不能信服的话……” 公主目光轻飘飘,看似没什么力度,云延则胸口隐隐闷痛,似能感觉到她直接当胸踹来的一脚。 他入座后,两手肘抵桌撑着下巴,非常诚恳地看着诸位:“不知几位如何想我父王?” 韦浮目光微微晃一下,客气道:“莫遮王是西域王者,眼光毒辣格局深远,以和止战,与我大魏建立长久盟约,便于两国各自发展。如此胸襟,我等一向是敬佩的。” 云延笑一下,他慢慢说:“徐固……徐大儒身在西域,你们基本都是确定的对吧?” 徐清圆睫毛轻轻一颤,努力维持着镇定,不被云延牵着走。 晏倾落在案前的余光微微抬,看了徐清圆一眼。其他人则没有说话。 烛火摇晃,将南蛮王子的面容映得魅惑模糊:“我不瞒诸位,我身上有一个我父王交代的任务,他让我带回徐娘子。将徐娘子带回南蛮做什么,诸位随便猜,身为南蛮王子,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 徐清圆声音轻柔,终于抬了眼:“但是王子中途反悔了。” 韦浮眼皮低垂,唇角似噙着一抹笑:“王子中途反悔,不怕莫遮王生气哦?我猜,一定是有其他利益,让王子觉得足以应付莫遮王……或者说,新的利益,未必不如将师……徐娘子带去南蛮。” 林雨若不参与这些聪明人的讨论,她一知半解也听不太懂,便默默当着隐形人。只有韦浮失口的那个“师”,让她心口无名地颤了一下,她却仍是低着头扮演隐形人,不打扰他人。 云延以手盖脸,戏谑:“没办法啊,徐娘子不愿跟我离开大魏,王妃又武艺高强,我这个人不爱强迫人,只好迂回些,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 他望向晏倾,问:“少卿可记得,我在长安时,曾说有一个悬了多年的旧案,希望少卿能够调查,翻供?” 晏倾望他片刻,平静陈述:“这便是你要我来甘州的原因。” 徐清圆微妙地瞪了云延一眼,云延当不知,只对着晏倾点头。 说起正事,云延便收了那副轻慢的嘴脸,眸子幽邃起来:“我在长安时的行踪,瞒不过诸位。诸位想必都清楚十分,我经常去茶楼酒肆,听说书传奇,对你们大魏的蜀州科举案,非常感兴趣。” 韦浮颔首,他确实清楚云延没有说谎。前半年,这个案子到他手上时,他就一直很奇怪云延对这个案子这么感兴趣做什么。 韦浮甚至一度怀疑南蛮和蜀州官员有什么私下交易……最终因没有证据而搁置疑问。 云延对晏倾笑:“我感兴趣的不是蜀州科举案,而是晏少卿抽丝剥茧的断案之能。我挟持林娘子时……” 林雨若肩膀颤一下,飞快抬头看云延一眼,云延对她挑眉一笑,她赶紧别头。 云延继续:“我藏在梁园,又和林斯年谈条件,就算不至于环环相扣,也不至于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暴露。若非晏郎君一针见血迅速锁定我,我南蛮也不至于要出那么多血…… “从这时起,我便对晏少卿生了兴趣。之后半年,晏少卿去了蜀州,办了一个足以震动你们整个官场的大案子。我听着这案子都咂舌,心想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南蛮,那群蠢货们根本不可能从奏折里的只言片语就判断出问题不对。 “大魏提防着我,不可能让我知道蜀州科举案的始末。但即使是韦府君之后向天下人公布的真相,就让我断定我需要晏少卿帮我理清一件事。晏少卿擅长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找出真相,擅长将沉寂数年不为人知的事实挖出来,我需要晏少卿的这个才能。” 他抱歉地看着晏倾:“所以只能骗晏少卿出长安了。” 徐清圆心中暗沉,睫毛飞烁。刺扎在心头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虽然猜到了,但云延说出来了,她仍然……心中生恨。 起初她以为云延针对的是自己,便甘愿冒险。可是云延针对的却是晏倾,云延根本不知道晏倾的身体,即使知道了也不在乎…… 徐清圆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不开口,只怕自己出口便是哽咽。 高堂满座,晏倾看了徐清圆一眼,他似想说什么,却并不方便。 晏倾只淡声:“蜀州案并非我一人完成的,有人帮我良多。看来王子查得并不清楚。” 云延疑惑:“是么?” 不过世人向来会忽视女子,徐清圆所为从来没有在大魏的邸报上出现过。除了晏倾、张文、风若,还有得到晏倾详细汇报的皇帝,世人都不知道徐清圆在蜀州案中发挥的作用。 即使知道也大约不在意。 云延只看了徐清圆一眼,便以为晏倾只是为他妻子说话。他并不对此说什么,只笑:“这个案子,我只知道一点——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南国之亡起于甘州,诸位都知道吧?” 韦浮眸子微微一缩。 徐清圆和晏倾都看着云延。 云延说:“南蛮和南国的战争,是导致南国灭亡的直接原因。你们大魏人提起这件事,都一定要咒骂我南蛮,说我们害了南国。即使在我们南蛮,这样想的人,也占大多数。” 韦浮眼中笑如冰霜,说话很轻:“怎么,难道王子要我们推翻这件事?南蛮不是战争发起者,南蛮没有对边关出兵,没有对甘州出兵?难道王子将晏少卿叫来甘州,是要联合新朝大魏,推翻南国灭亡的原因,让晏少卿重新给你一个原因,昭告天下? “要将南蛮从不义中剥离,要说南国是自取灭亡和你们无关。你们打赢了战争,南国也亡了,太子羡闷死于棺椁,这也才不过过了六年!” 韦浮眼中一直带着笑,声音却越发冷:“才过了六年,你们就要洗清自己的罪孽,给自己书写正义之名,好在名声上占据高位,方便你们一统西域?” 林雨若惊讶地看韦浮,她第一次从韦浮身上看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暮明姝看着韦浮半晌,猜出了他在不平什么。 暮明姝便淡声道:“云延,你不要过分。” 云延说:“我知道时间只过了六年,如今活着的大魏人都是经过战乱、从战乱中走出来的。我乍然提起这事,你们都会不平。可是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听我说,我父王也许要的是‘正义之名’,但起码此时坐在这里的我,想要的是真相。我既然提起这事,就说明我几乎确定南蛮纵是有错,也不会是最关键的原因。我们也是受害者。” 云延说很多话,其他人都在压着脾气在听,而徐清圆则在看着晏倾。 高堂满座,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场战争,韦浮、徐清圆,都在其中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太子羡,其实失去的更多吧? 当云延侃侃而谈时,晏倾的伤口被人血淋淋地剥开,他在想什么? 徐清圆看着烛火下晏倾低垂的面容苍白胜雪,睫毛飞颤若飞。暮明姝和韦浮都在讽刺云延,只有晏倾不吭气。这样抑郁的气氛……徐清圆一下子站起来。 徐清圆声音微抬高:“云延王子,你到底要查什么?”云延:“有一个部落逃出来的小王告诉我,天历二十一年,南蛮没有主动攻击南国,他们都被骗了。我大为不解,因为战争我是参与过的,我只是不知道战争最开始的起因,如今听到的所有说法,都是南蛮主动攻击。真相如何,连我父王都云里雾里。因为似乎最初一批人,已经死了个干净。 “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的战争,你们大魏的史书把罪定给了南蛮。南蛮没有文字,我们默认了这种说法。但是我从那个小王那里,发现一些疑点。 “甘州之变,卫清无生死不知,当时甘州的大将军李槐战死沙场,我们南蛮一个部落直接被灭掉,我们都不知道那个部落发生了什么。 “我想请晏少卿查明真相,还我南蛮一个清白。” 晏倾静然。 韦浮嘲讽:“你们当真清白?那个说自己被骗了的南蛮人,怎么不叫他出来?” 云延笑:“当时太乱,他死了。是我父王后来想统一西域,想洗清南蛮身上的罪名,我才想起有这么一件事。正如你们大魏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一样,我也觉得南蛮是无辜的。那么其中,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呢?” 云延唇角一翘:“我听说,你们大魏中,有叛国者这种说法……” 韦浮冷淡打断:“无稽之谈,道听途说之事,王子却相信?若真有叛国者,难道莫遮王会不清楚吗?若真有叛国者,不应该此时都和你们联络吗?” 云延耸肩:“不要生气,我只是听说而已。我又不是受宠的王子,真有叛国合作的事,我父王也不会告诉我。我不过是想查清此事,回去邀功……这样的话,我不带徐娘子回南蛮,我父王也不会罪加我身了。” 韦浮沉默半天,突兀一笑。 他似很轻松,又很嘲讽:“那我告诉你叛国者的说法源自哪里——天历二十一年,我娘韦兰亭,即南国的女相,有私访过甘州。她在的时候,战争爆发,甘州溃不成军,路野人食人,灾难遍生。 “人们便说,女相和南蛮有勾结,不然为什么她在甘州的时候,战争爆发了呢?她一走,南国军队就打不过南蛮了呢?世人认为,这就是叛国。 “可惜啊,南国灭得太快。没有证据证明女相之罪,龙成二年,女相很快死了。这叛国罪,看起来有点洗不清了。 “这便是王子所谓的‘听说’。” 他向周围人笑:“这是叛国之罪吗?” 林雨若目光颤抖,他眼中的火与那细微冰冷的笑意相融,让他看起来危险而疯狂。 韦浮轻轻笑:“这是‘口舌之罪’。” 云延静一下:“抱歉,我不知道这事。” 韦浮无所谓地笑一笑。 云延只诱惑在场诸人:“你们是大魏君臣民,不是南国的。查南国灭亡真相,对你们并无坏处,甚至还有好处。大魏建国,皇帝也多受诟病吧?如此洗清大魏与南蛮名誉的好事,诸位应该同意吧?” 暮明姝:“你是一定要将罪推给南国,推给早已死了的太子羡,是吗?” 云延笑了笑,不置可否。 死人而已。 他说:“国之强盛,活人之誉,更加重要,不是吗?” 徐清圆在这时开口:“我只有一个问题。” 云延挑眉。 徐清圆幽静若湖的眼睛凝视他,一目不离:“你说,卫清无生死不知,李槐战死沙场,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云延眸子缩一下。 徐清圆轻声:“我娘的尸体没有找到过,我爹安慰我说不见尸骨就不叫死,她那么厉害,一定还活着。这几日,从李固将军那里,我们得知他兄长李槐是我娘的弟子。云延王子你说李槐战死沙场……你是真的看到李槐战死沙场了吗? “我相信并没有。你没有看到,只是世人那么说,所以你跟着那么说。但你却说我娘生死不知。一样的战场,不一样的结局,这是否可以说明—— “你知道我娘未死。” 徐清圆眼中波光流动,逼视云延,泪水快要掉落:“甚至,你见过我娘。我娘在你们南蛮,是么?!你们是否利用我娘,囚禁我爹?云延王子,其实你们是害我一家的元凶,对吧?” 云延沉默。 他没想过她这样聪明。 云延只躲开她星子般流转着碎光的眼睛,轻声:“两国交战,情非得已,我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你娘如今不在南蛮,她应当是安全的。她本领高强,南蛮如今也没有和她为敌的想法。” 徐清圆:“那她在哪里?!” 云延诚实道:“我不知道。” 徐清圆这样狼狈,面色苍白,血色全无。她微微发抖,连连忍泪。 她看起来这样伤心,可她实际上比她表现得还要伤心—— 她发着抖,忍着不去看晏倾。 她的所有噩梦起于天历二十二年,可是晏倾的呢? 她爹娘也许还活着,她也许还有一家重逢的可能。可是晏倾呢? 太子羡闷死于棺椁。 天历二十二年,太子羡才是最苦的那个吧。 可是如今,她真是不敢多看他一眼。既恨他对她的伤害,又怕暴露他的身份。 这人世间,实在艰苦。 烛火荜拨,林雨若怔怔望着徐清圆。 云延只能躲开徐清圆的目光。 云延说:“你可以找出真相,可以告诉我这个答案。两国之战,我不能左右,你知道,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和我们以为的不一样…… “这样吧,徐娘子。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先于我找到卫将军,我就当做没见到卫将军,不会将此事向我父王汇报。” 徐清圆喃喃:“不够。” 云延无奈笑:“若查出真相……我回到南蛮,会想办法,让你见你爹一面,如何?” 血观音10(徐郎君你真讨厌...) 轻轻的“咣”一声, 暮明姝捏碎了手中酒樽。她站起来,走向身形瑟瑟、孤立无助的徐清圆。 徐清圆的质问已经花费了她所有勇气和精力,她不想在云延而前露出脆弱一而, 便连泪水都要忍着。眼眶忍得痛,鼻端忍得发酸,恍恍惚惚中,徐清圆被暮明姝拉住手。 暮明姝带她回到案几前坐下, 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拍打在门窗上的风呼呼声, 听着难免惆怅,寂寥。堂中烛火在屏风中映照出十分狰狞的影子,有几柱灯台上的烛火被吹灭, 堂中光影更暗。 若是透过灯烛微弱的火光打量在场诸人, 便能发现所有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呆呆的,半晌不吱声。 而在这片沉闷到极致的阒寂中,晏倾声音温温和和地响起:“查吧。” 徐清圆眼中流转的光闪烁, 跳跃得比所有人都厉害。 而晏倾站起来, 宽袍袖摆擦过案头。火光下,他脸色比一开始更白, 神情也更疲惫, 可他的眼睛却是寂静以致冷静的。 他朝向云延:“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发生了很多事,云延王子坚称南蛮没有主动进攻南国,这和史书流传下来的记载不同;世人用彷徨不定的猜测去审视女相韦兰亭,而韦参军最近才得知,女相在天历二十一年时到访过甘州;徐娘子的家也在那段时间发生惨变, 夫妻和离,卫将军战走甘州, 徐大儒追至甘州后所言所行,是徐娘子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大魏暮氏王朝建国,公主随军作战,亦受到朝野间多种声音的影响,亦想知道大魏的建国和南国的灭亡是否有更深切的缘故。陛下的名誉,南蛮要的真相,大魏的‘正义’,都在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之间。 “而我,身为大魏的大理寺少卿,本就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南蛮与大魏都想要真相,我便努力找出这个真相。相信在场诸位,各有判断,也都想知道那两年发生的事。” 徐清圆隔着泪眼看他萧肃身影,苍凉骨身。 韦浮目中幽火重重,暮明姝垂着眼,云延静默,林雨若听懂了一些事后露出几分无措的神情…… 韦浮最先低笑一声,说:“既然是晏少卿说的,那么……查吧。” 暮明姝想着自己出关的目的,也同样颔首:“查吧。” 林雨若自知自己没有表态的权利,只跟随着韦浮。而徐清圆目中神色几变,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晏倾虽然疲色难掩,却仍温和有礼地向在场诸人行礼告退:“既然此事已有定论,如何行事之后再说,今夜在下便告退了。” 晏倾率先离开,其他人又在堂中坐了一会儿,才稀稀拉拉各自起身。 徐清圆走得最慢,出了堂门,她手中提着的灯笼微微抬,看到军营一个个营帐间单薄远去的青年身影。她静静地看着他,见风若跟上他,他是寒夜中的一点留白。 暮明姝一边和云延低声说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徐清圆。她见徐清圆踟蹰半晌,仍是提着灯笼过堂,向晏倾追了过去。 晏倾出了堂,压抑着掩袖咳了几声,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跟上他。 晏倾眼睛比方才堂中更加幽静漆黑。 他语气是温和的,但风若已经听出他冷肃的情绪:“徐清圆母亲卫清无一定在西域出现过,‘上华天’没有人报告?” 风若:“……‘上华天’也不是关外所有事都能查出来的,而且卫将军但凡活着,必然神出鬼没,‘上华天’查不到也正常。” 晏倾边走边说:“卫清无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找‘上华天’求助?若是‘上华天’太难寻找,她为什么不直接入关?她和徐固之间怎么回事?我现在倒开始怀疑徐固出关不是为了卫将军了。” 晏倾:“宋明河自尽,‘小锦里’脱离,卫将军的踪迹也一概不知……我如今是怀疑‘上华天’有变动,你抽空回去一趟,查一下那里出了什么事。” 清晰的任务,让风若松口气,风若应了。 风若低声:“郎君怀疑‘上华天’背叛你?不至于吧……南国遗下的臣民,一个个把你当神,他们还指望着你复国,怎么会背叛呢?” 晏倾正要说话,听到了身后的细碎脚步声。 二人默契地停了话,回头,看到追来的人,是徐清圆—— 她提灯快走,衣粉裙素,长发半挽,目若星子,甚是秀美婉约。 看到徐清圆,风若立即从正经状态抽离,笑得有点儿暧、昧:“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夫妻慢慢聊,今夜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他离开的快。 也没有人阻拦他。 徐清圆:“你……” 晏倾向她摆摆手,声音压着:“进屋说话。” -- 李固坐在主营中,听小兵汇报那群男女的动向。 小兵:“我们没敢走得太近,怕被他们发现。但是即使隔着距离,也隐约听到他们发生了争吵,却不知道吵什么。后来他们不欢而散,徐娘子去追那个徐郎君了。” 李固摸着下巴。 他自言自语:“这几个男女来甘州,肯定不那么简单。你说朝廷的黜陟使好端端跑甘州做什么?这么大的官,不可能无缘无故。我也不相信那个姓徐的真的是一个幕僚。” 他犹疑不定,对那个青年病歪歪的、似被风一吹就倒的身子印象深刻。 李固:“徐清圆,徐清圆……姓徐……” 他隐约捕捉到一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李固沉吟半晌,做了决定:“云延王子和广宁公主那里油盐不进,我们插不了手。新来的这些客人……也就姓徐的好对付一些。” 其他人起码看着活蹦乱跳的,那个姓徐的却半只脚都踏入棺材了吧? 李固让士兵附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一番安排。 士兵茫然,想劝说将军。 李固将他踢出去:“找到机会就试一试!起码得弄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要是做不到,提头来见我,去吧!” -- 徐清圆跟着晏倾进了他休息的营房,拉上毡帘,放下灯笼。 徐清圆仍对傍晚时两人倒在床榻上被人误会的事心有余悸,所以晏倾往里走,徐清圆只站在靠门帘的地方不进去。 徐清圆压着声音:“害你出京来甘州,是我考虑不周,中了云延的计,我向你道歉。但是你放心,我自己可以解决我造成的麻烦。你不必答应云延查案,我父母的事既然是我在意的,我自己会解决的。” 许是情绪不佳,她压着气音的话虽然仍是轻柔柔的,晏倾却莫名听出几分赌气。 他撑了一晚上本就精力有限,此时听她这样与他扯开关系,生怕旁人误会什么,他心中浮上燥意,脱外衫时,玉佩磕在木桌上,让徐清圆惊了一下。 他背对着她,同样声音很轻:“我既然说查案,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想。” 徐清圆急了,忍不住快走向他,声音也抬高一分:“你胡说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回头看来,她反应过来自己声音高了,不禁捂住嘴,又往后“蹬蹬蹬”退了两步,几分可爱。 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她捂着的唇缝间传出:“你根本糊弄不了人,你分明是因为我而离开长安,此时还被我连累,困在甘州。我又不是不清楚,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说你不必这样。 “你还是好好养病吧。真的要查什么的话,我自己就可以。” 晏倾点亮烛火,看到她眼睛闪烁,声音很小:“蜀州案子我帮你做了多少事,别人不清楚,你最清楚。我即使自己查,也能查出来。我就是不想连累你。” 晏倾反问:“连累我?” 徐清圆跺脚:“你声音低一点……难道要人听到我们吵架吗?” 晏倾坐在榻边,手揉了揉额头,温润眉目蕴着几分冷意。他压低声音:“现在说怕连累我?你不知道你我成婚,本就是一体的吗?你背着我离京的时候,不知道我不会坐视不管?” 晏倾:“你以为我是多么冷漠的人,明知妻子出事,我仍在长安坐得住?” 徐清圆一下子:“怎么就不能坐住?” 她走前几步,放下捂嘴的手,情绪起伏变大,夜间受到的委屈全都漫上来,让她在烛火下的眼睛染上一层金波。 徐清圆气:“我安排得不好吗?我还给你写了信,晏郎君不是看不懂信的人吧?难道兰时没有把信给你吗,难道风若没有拦你吗,我不信!” 晏倾冷冷清清:“你声音大了。” 她便再次捂嘴,只用美目瞪着他。 瞪视的动作这样严厉,充满谴责,哪怕晏倾仍在生气,也不禁心中软了一分。 但也只有一分。 晏倾侧过脸:“徐娘子若是想嫁一个冷漠自持的夫君,好像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徐清圆支吾一下:“此一时彼一时,你那么迂腐做什么?你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我看你是不信任我。” 晏倾没理她。 徐清圆继续:“还有,什么‘徐娘子’?我叫‘露珠妹妹’。” 她瞪着他冷白的侧脸,要再说什么,晏倾忽然向她伸手:“拿过来。” 徐清圆:“什么?” 晏倾:“你离开长安时,把你娘那方玉匣子,从我身边偷走了吧?我体谅你行路不易,不与你计较。但是当日我并未将玉匣子还给你,你是不是此时应该还回来?” 徐清圆一噎,到底因为心虚,只能郁郁。她不情不愿地将怀中小玉匣递出去,他伸手来接。 二人指尖碰一下,略有停顿。 徐清圆故作无事,收回手指:“你要小玉匣做什么?我见你不是那么情深义重、看中定情信物的人。” 晏倾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然而他少有地赌气,心想他凭什么告诉她。 他也许正是因为以前待她太宽容,才让她这么无法无天。 晏倾微笑:“对,我正是冷情薄情之人,徐娘子才会大大方方地离京。” 徐清圆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 他说完就扯下床帐上榻,不愿再搭理她。然而徐清圆快走两步,一把掀开床帏,黑暗中,她呼吸急促。 她声音仍压着:“我离开长安,自然有我的原因!如果不是、不是……” 晏倾:“如何?尚未编出理由吗?” 徐清圆:“我是在想怎么说!我离开长安,是因为我不能相信你……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你敢承认吗?” 晏倾蓦地抬眼向她看来。 黑暗中,他眼睛的寂静像深渊一样,又透着微弱的光。帐外的烛火星点般,衬得他而色更加苍白若鬼。 晏倾轻声:“我背着你做了什么?我不敢承认什么?” 话到跟前,徐清圆反而踟蹰。她恼自己心软,恼自己仍怕伤了他。 徐清圆目光游走一息,落到他脸上时,只斩钉截铁提了一件事:“你的老师左明,大理寺正卿,他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 晏倾:“什么意思?” 徐清圆冷笑:“向大理寺告发我爹的信,你让我看过,字迹过于一笔一划,我们都猜是初初学字的人写的。后来我总是想不通,你晏少卿这么厉害,为什么在查我爹的案子上一直消极怠工,我看你根本就不想……” 晏倾语气平静:“你说这样的话,我不能认。徐清圆,你向我道歉。” 徐清圆被他看得一瑟缩,却又鼓起勇气。 她说下去:“反正我后来想通了,你查不出那封信的缘由,自然是因为那封信本就是从你们大理寺内部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想查,还是不敢查。你带我去拜访你老师,他三岁孙女小腰的字,和那封信一模一样,你知道吗?” 晏倾:“荒唐!” 他要下床。 她懵懵后退,被他抓住手腕。 他呼吸灼灼,显然被她的话牵住:“我不是早就说过,人的字迹不能一概而论。若是同学一种书法,字迹相似是很容易的……” 徐清圆打断他:“晏清雨,你这样的话,糊弄不了我。我跟着我爹学字多少年,我爹是天下最有名的大儒,我学过的书法,比你多多了。我当然能判断出字迹同出一源和各自风格的区别。” 她又瞪他一眼。 因她想起来她当初就怀疑过晏倾的字和太子羡很像,可恨她当时沉浸在美好又苦涩的爱恋中,晏倾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没有怀疑他。 晏倾低声:“你瞪我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推他:“放开我的手,你弄痛我了。” 他手松开,她便快速往后躲,警惕无比。 晏倾皱眉:“怕我什么?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徐清圆:“不。” 她靠在桌案旁,手臂抱住搭营帐所架起的柱子,提防他靠近:“我说你老师不是好人,谁知道你有没有跟你老师一样欺骗我。万一你知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要杀妻灭口呢?我才不上当。” 晏倾:“杀妻灭口?” 他咳嗽两声,回过头来,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她松开柱子想走过来,碰上他目光,又重新抱紧柱子,不肯过来。 晏倾缓口气,坐下,温声:“怕我杀妻灭口,你还敢在这里,胆子比我以为的大啊。” 徐清圆哼一声。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了……只要你不傻。” 二人斗嘴半天,徐清圆仍等着晏倾的答复,判断晏倾到底知不知道左明对她父亲做的事。 可是晏倾坚持:“我老师必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因为一个小儿的字就给人定罪,未免草率。枉我认为你一贯聪明,此时看,你也不过仍是鲁莽小女子。” 徐清圆回敬他:“看来你是打算与你老师同流合污了,那我自然不信你,提防你,我并没有错。” 晏倾皱一下眉。 他语气缓和:“罢了,我此时心头很乱,理不清这些事,也不想和你争。你过来,我们先睡吧。” 徐清圆睁大眼。 她犹豫不定。 晏倾侧过脸,看她半晌。 他忍不住笑:“怕我半夜杀妻?徐清圆,你到底怎么想我的?” 徐清圆:“……那我不得保护我自己吗?” 她说:“我、我和公主殿下一起睡。” 晏倾声音低柔,还带着一分笑:“原来你夜夜都在打扰旁人的夫妻生活啊,云延王子对你的仇恨,倒是有些缘故是你自己找的。” 徐清圆一怔。 她定神:“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会自己判断的。眼下你并没有公主让我信任,你、你……反正我跟你说清楚了,不想你查案子,这件事有我来。” 晏倾淡声:“我也拒绝你了。既然说服不了我,又不肯上床睡觉,你是不是该告辞了?” 徐清圆:“我连口水都没喝到!晏郎君的待客之道,不如以前。” 晏倾彬彬有礼:“我要洗漱脱衣,难道你要这样看着?”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红脸,慌张背过身。她提起她的灯笼,又委屈又幽怨地出门。临去前,她又忽然回身,咬一下唇: “徐郎君。” 晏倾坐在榻边想着她说的自己老师的事,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徐清圆再强调一下:“徐郎君?” 晏倾恍惚两刻,懵懵地抬头望来——徐郎君? 徐清圆笑一下,向他伏身行礼告别:“徐郎君,你真讨厌!” 她掀帘而走,衣袂微扬。 -- 夜半三更,晏倾在营房中辗转反侧时,风猎猎吹动毡门。 一个娇柔得让人发腻的女声偷偷摸摸溜进来:“徐郎君……” 晏倾登时坐起,拔下帐旁悬挂的剑。 -- 次日,徐清圆和暮明姝刚刚起身,正梳洗时,侍女急匆匆来报—— “殿下,徐娘子,死人了!一个观音死了,不不不,是打扮成观音的女子……李将军正在发火呢!” 血观音11(“妾身姓徐上清下圆普...) 侍女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只翻来覆去说李将军很生气,带着兵要去捉拿凶手。 暮明姝和徐清圆都听得不明不白,便决定去看看。无论如何, 李固发这么大的火,必然有缘故,不应忽视。 二女出门,由侍女领着向案发现场赶去。中途, 斜刺里出来一人, 抓住徐清圆手臂,将她往旁侧一拉。 徐清圆吓得一颤,抬头一看, 见是神色很难看的风若。 暮明姝蹙眉看来, 正要训斥,徐清圆先于风若向公主求情:“殿下先去吧,风若必是有事寻我,我与风若说两句话。” 穆明珠浮着日光金色的目光在风若身上停顿一息, 对徐清圆道:“你小心些, 一会儿来见我。” 公主一行人未走,风若就拖拽着徐清圆往相反的方向走。徐清圆被他拽得趔趄, 满心疑惑。她反手抓住他手腕, 希望他停下步,低声:“何事如此着急?莫非是你们郎君突然病重了?” 风若判断着公主那边听不到他们对话,才压低声音,急切无比:“远比那要严重!我问你,你昨夜没有和郎君同室而居吗?” 徐清圆面色不自在, 轻声细语:“我们争执了几句,我就回来和公主在一起了。怎么了?” 风若道:“我今早去见郎君, 在外叫了几声他不应,我便心知不妥。我闯进去后发现郎君已经陷入昏迷,高烧不止,一直在冒冷汗。我怎么叫也唤不醒他……这分明是以前病重时才有的症状。” 她开始怀疑难道她吵了几句,因为她和他说了他老师的事,就将晏倾气得病重?不、不至于吧? 风若还没说完:“更奇怪的是,床畔踏板上扔着一柄剑,剑锋有血迹。我初初看到,还以为是有人刺杀郎君……后来才意识到拔剑的人其实是郎君。 “今早军营中的风波你听到了吧?死了一个女子……那个李固让兵士们扛着死人,往郎君的营房方向去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聪明绝顶的人,可连我都觉得这个死人和郎君有关……李固现在要找郎君算账,郎君偏昏迷不醒,我怕他在郎君昏迷中强行给郎君定罪,只好来找你。” 徐清圆微一沉吟,便有了对策:“你可有法子在李将军赶到夫君营房前,带我提前进入营房?” 徐清圆:“好,那事情便交给我,你不必多问了。” 风若犹疑:“但是……如果真的是郎君杀人,怎么办?” 徐清圆:“他若真的杀人,必有他的缘故。不过真相如何此时不重要,先应付眼下局面便是。” 他心想幸好有徐清圆在,幸好徐清圆又是这样机敏伶俐的娘子……不然他只好带着昏迷的郎君硬杀出去,走一条危险之路了。 -- 李固气势汹汹地带兵赶往晏倾所住的营房,要质问那徐郎君夜半杀人之罪。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军营的客人们。 韦浮带着林雨若,云延王子慢悠悠步来,和暮明姝相汇,几人都看到了李固脸上的凶煞严肃。 韦浮正要打个招呼,李固手一挥:“韦郎君,王子、殿下,不必见外!军营中有人行凶,本将军正要前去处理!烦你们几位一同去做个人证。” 几人对视一眼,跟上李固。 十来个兵士扛着一个木制担架,担架上一袭雪衣,已死的女子冰容玉骨。一尊小观音像已碎,同样放置在担架上,血迹斑斑,与女子衣上的血相迎。 羽巾裹着她苍白手臂,手臂搭在担架外。 韦浮轻语:“这就是扮演观音的女子吗?” 暮明姝:“看起来是的……真是奇怪,王子,难道关外这边人人喜欢扮观音?” 云延若有所思,摇了摇头。 他解答:“这边虽然信佛,但是扮观音也不是毫无讲究。而且这里信仰混乱,这死去的娘子扮演的当真是观音吗?好端端的扮观音做什么?我才想问,你们大魏女子都这么奇怪?” 他们低声讨论着这些,林雨若则望着那尸体,微微一颤。 那死去女子的观音扮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诡谲万分。她突兀地想到了自己兄长林斯年,林斯年经常在屋中雕刻观音像,且都是闭着眼睛的观音。 林雨若一直以为林斯年的雕刻玉观音像,代表的是他对徐清圆念念不忘,他遗憾于自己没有在积善寺下看到徐清圆的观音扮相…… 可若那代表的,不是情深义重,情深难忘呢? 毕竟,林斯年曾长在甘州。 林雨若打冷战之时,韦浮回头关切问她:“怎么了,被死人吓到了?脸色这样不好?若是害怕,便回去歇着吧。” 林雨若犹豫一下后,摇摇头。 她轻轻拽住韦浮衣袖,道:“我想看看……我不怕的。” 韦浮便不说什么了。 他们一行人跟着李固,看军营中人气势汹汹地将死人担架抬到了晏倾的营房外。几人目光闪烁,却因不清楚情况,而没有发作什么。 李固站在营房门前突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韦浮:“韦郎君,我请问一下,你们来自长安,律法比我们这些粗人熟悉。大魏律中,是不是杀人偿命?” 韦浮温和有礼;“魏律关于杀人罪,以情形论罪。魏律将杀人分为七杀,谋杀、劫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等。其中谋杀还分为共谋和独谋……” 李固不耐烦打断:“韦郎君休要拖延时间!我只问你,人已死,是不是该一命换一命?” 韦浮见他满脸不耐,只好道:“若不是误杀或过失杀,大体上都是要赔命的。” 李固满意了:“那好。” 他声震如钟,直对着营门:“姓徐的,躲躲藏藏算什么大男子所为?你若要脸,就出来认罪!本将军对军营中所有人一视同仁,绝不因你是客人,而枉顾他人性命。 “昨夜你杀人的事,根本瞒不住,军营中有小兄弟看到了,你如何抵赖?出来偿命吧!” 周围渐渐围满了兵士,李固越喊声音越大,叫阵之势,听得人耳边嗡嗡。 而毡帘纹风不动,无人回应。 韦浮低声说话时,仍带着一丝笑音:“这情形有些不对。” 云延同样笑:“我们看热闹便是。我不信这个李将军能动得了里面那位……” 李固分明要把杀人罪安到晏倾头上,虽然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不明白晏倾为何不出来反驳,但在云延看来,这正是事情有趣的地方。 若是晏倾都不能为自己脱罪,云延就要怀疑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真实本事了。 一个侍卫挤过来,在暮明姝耳边低语。 靠近暮明姝的几个人,都听到了公主侍卫的汇报:“军营外围满了很多百姓,情绪激愤,要李将军给大家一个交代,处死杀人凶手。” 几人若有所思。 暮明姝别过脸:“这死者身份这么重要?竟把百姓们招来了?” 她忍不住看那担架上脸色苍白、衣上沾血的死去女郎,那女郎面相单薄,确实貌美。然而她能激起民愤,暮明姝十万个不信。 李固这边吼话着,见里面不应,李固冷笑一声,召人闯进去拿下凶手。 一声不耐烦的男声响起:“妈的烦死了!大早上叽叽歪歪吵来吵去,扰人清梦!” 扑向营房毡帘的十来个兵士,被来人横刀在手,几下挡了回去。李固看去,这人使着少见的鸳鸯刀,双刀在手,眉目郁郁,是徐郎君的侍卫风若。 李固嗤一声:“杀人偿命,拿我的刀来!” 他亲自上阵,要打败风若,将里面的缩头乌龟揪出来。 气氛僵凝时,帐门内传来女子微惊且怯的轻声细语:“李将军,风若,你们莫要打斗争吵,吵醒了夫君。” 这声音…… 韦浮一挑眉,看向暮明姝:师妹不是在你那里吗? 暮明姝同样讶然,却没说什么。 他们看到李固如同被迎面打了一拳,被里头那道轻柔的女音激得全身僵住,石头一般,好久没反应。 李固回头,恶狠狠地看一眼向自己汇报的校尉:你不是说她昨夜歇在了公主殿下那里吗?你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根本没有同床同室吗? 被李固用眼神“暗杀”的校尉缩缩头,躲入人群中,委屈并迷茫。 他一直监督着这里,昨夜确实看到徐娘子离开了,他没有看错啊。可是,徐娘子怎么又在这里了? 李固和营门内的徐清圆说话,语气就尴尬而和气:“徐娘子,吵醒你了。你夫君昨夜杀了人,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我得给大家一个交代。烦请你让你夫君出来。” 徐清圆声音在内轻柔:“将军指的,可是昨夜有女子不问不管,蹑手蹑脚闯入房舍,想污我夫君清名之事?” 将士们神色不自在,又窃窃私语。 李固脸皮僵硬。 他粗声粗气:“徐娘子这说的什么话,莫非暗示死者不守规矩?那她怎么不进别人的营房?分明是你郎君自己动了心思,说不定背着你叫了女子前来……”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嘿笑一声,还劝说里头的女郎:“徐娘子,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你那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你们昨日相处不太愉快,指不定就是你走后,他背着你偷腥。但是不想你中途又回来了,他显然不敢告诉你偷腥之事,只跟你说他无辜。可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人拒绝的了美娇娘?” 他问身后将士:“有美人投怀送抱,你们会拒绝吗?” 粗人们嘿嘿直笑,态度不言而喻。 李固便语重心长:“你呀,不要出什么事都怪别人勾引,守不住身的是你的枕边人。你怎么专为他打掩护?” 李固又抬高声音:“姓徐的,让女人为你出头,算什么好儿郎?有本事出来,与我们对峙啊!” 外头窃窃私语声不断。 暮明姝淡而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压过众人声音:“是呀徐妹妹,女子该擦亮眼睛,不要一味偏袒不值得的人。甘州百姓们义愤填膺,都想让你夫君给个说法,凭什么能杀人呢? “本殿下在这里,便看不得有人枉顾律法,肆意行凶。” 李固以为暮明姝是替他说话,不禁点头,还向公主投去感激一眼。 韦浮噗嗤一笑。 云延眼中笑意同样加深。 只有林雨若迷惘眨眼,不知道公主的话为什么让他们笑。只有林雨若满心着急,她不相信晏郎君那样的人会杀人,她同时备受打击——晏郎君那样高风亮节的人,也会背着徐姐姐偷腥吗? 而房中的徐清圆坐在榻边,正垂首替晏倾擦去额上的冷汗。 她用湿帕子不断为他擦汗,可他体温仍高得厉害,身子在昏睡中也微微发抖。只有她的手每次挨到他脸颊,他紧蹙的眉心才会松一下。 憔悴虚弱至此,竟还要被外面的人…… 徐清圆心中微怒,看晏倾这样反应,她已经猜出他为什么病得这样厉害了。 外面人叫嚷不住,她又听暮明姝看似支持李固、实则告知她一个讯息的话语,心中停顿一下。 徐清圆捡起扔在踏板上的那柄剑,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必害怕。她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欺负晏倾,趁晏倾昏迷之际要他死…… 连她自己都不能这样伤害他。 毡帘门开,手持剑器的青衣挽发女郎徐徐步出。 风露清愁,婉约宁静。她像神女仙子一样美丽,让李固黝黑的面容陡一红,手足无措起来。 她乌黑的眼睛光华流荡,映着剑身上的寒光——剑锋有血迹。 周围皆静。 徐清圆轻声:“李将军指的,是我夫君用这柄剑杀人吗?” 李固不自在一息,回头看向身后。于是徐清圆也看到了那担架上的死者,碎裂的观音像,以及女子上半身不算多的血迹。那死去的女子果然如公主侍女说的那样,羽巾长纱裹身,一身雪白洁净,扮演着观音。 担架旁的一个校尉微微点头。 李固便回了头,迎上徐清圆:“你手上拿的就是凶器,还有什么抵赖的?” 徐清圆轻声:“将军可曾让人验尸?” 李固一滞,目光飘移一下。 李固:“这不明摆着都是血嘛!就是被剑刺死的,有什么好验的?” 徐清圆微微一笑:“正巧风若以前在长安跟仵作学过验尸,如有必要,风若一会儿充当仵作验尸也无妨。” 自从徐清圆出来,风若脸色好很多,两把刀被他插了回去。风若老神在在:“不错,如有需求,我可帮你们验尸。徐娘子,现在需要吗?” 徐清圆:“暂时不必。” 李固脸色不太好看了,只是碍于对面的人是徐清圆,他才没有发火。 徐清圆手中剑抬了抬,李固后退一步。 徐清圆吃惊看他一眼,弯眸:“李将军以为我要用剑伤人吗?我不会武功的,将军放心。” 李固:“刀剑无眼,娘子不要乱玩。” 徐清圆垂下眼帘,望着手中剑身上的血迹:“李将军为何觉得用剑行凶的人,是我夫君,而不是我呢?” 她婉婉道:“有女子暗夜向我夫君投怀送抱,本以为我不在,她可与我夫君春风一度。却没想到我在房中,撞破了他们。我大怒之下执剑刺之,这个故事似乎也不奇怪?” 李固硬邦邦道:“那是你杀的人吗?” 徐清圆:“自然不是。” 李固松口气:“你看,仍是你夫君做的。” 徐清圆:“可她为什么要来我们营房?军营管制似乎很严,这女子是哪里来的?” 李固暴躁:“本将军怎么知道!军中妓不少,满足兄弟们,难道本将军还要一一过问?” 徐清圆:“原是妓。” 李固:“妓又如何?你看不起吗?” 徐清圆不答,只问:“李将军认识她吗?可曾见过她吗?” 李固:“……军营中的女人就那么几个,我自然认识,自然见过了。难道你怀疑我从外面随便找了一个女人冤枉你们,我那么闲?” 徐清圆美丽入湖的眼睛望着他:“那她年芳几何?” 李固:“……” 徐清圆:“籍贯哪里?” 李固:“……” 徐清圆:“所犯何事充入军营?” 李固:“……” 徐清圆轻轻叹口气:“也许上面这些问题太难,男子狎妓,似乎不会对女子问那么多,你们根本不在意怀里抱着的女子是什么身份。那妾身便问将军最简单的一个问题—— “她姓甚名谁?” 李固:“……” 徐清圆诧异地笑:“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将军都回答不出,却说认识她,见过她?” 李固深吸口气,压住眉目间的阴鸷之色。 李固道:“徐娘子,你该知道,本将军一贯敬重你,所以才对你多有忍让。但你这般咄咄逼人,却过于过分。你想为你夫君洗清罪名,却问些奇怪的问题——本将军日理万机,就是叫不出一个军中妓的名字,这并不奇怪。” 徐清圆轻声:“那这其中,便出现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了。” 李固警惕看她。 她面朝所有人,声音虽轻柔,却足以大家都听得到:“一个被所有军人记不住名字、被大将军想不起来的妓,生前不知被人忽略多少次,为何死后,李将军就要为她报仇,就要杀人偿命,就突然想起来她的重要性呢? “她既死,为何扮成观音?难道我夫君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癖好,喜欢人扮成观音?剑上有血,便锁定为凶器,丢在我们营房中的床下,可既然是凶器,为什么我们不藏起来呢? “我相信若是让人验尸,你们会得出一个结论——剑锋所伤,绝非致命伤。不然李将军不会不许人验尸,急匆匆来找我们定罪。李将军如此急迫,是觉得我们初来乍到,对此环境不了解,可以糊里糊涂中定我夫君死罪,处死我夫君。 “百姓们在军营外围观,我也不信他们会这么同情一个出身不好的妓。他们这般急切,只能是因为这种凶杀案,也许发生了不止一次。甘州百姓人人惶恐,人人想找出凶杀案的凶手,李将军也为此焦头烂额。” 徐清圆垂眼微笑:“这样的凶杀案一定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我大胆猜测,每一次你们都找不出致命伤在哪里。李将军不敢验尸,因为验不出来。 “李将军想拿我夫君当替罪羊,给观音案编出一个凶手,给满城百姓一个交代,是不是?” 众皆哗然。 李固盯着她,一字一句:“你……到底是谁?!” 天下绝不可能有这般聪明的人。 徐清圆伏身请安,清泠温婉:“妾身姓徐,上清下圆,普通一民女。和李将军不同,妾身从未瞒过李将军什么重要讯息。” 血观音12(晏倾咳嗽一声手推了推睡...) 晏倾睡梦中, 感觉自己被什么压得喘不上气。那种又热又冷的感觉,与他多年备受噩梦折磨的境况不同。 正是这种异于寻常的感受,将他的神智唤回。 晏倾艰难地睁开眼, 惊骇地发现身子被一人压着,难怪他在梦境中喘不上气。这种压着的方式…… 初初醒来的他面有异色,不禁一手肘撑着床板,另一手拉开被褥去看。他发现自己竟没有衣物, 趴在他怀中的人仅着一肚兜, 手脚缠着他,整个身子埋在他怀里,如同软骨蛇一般。 青丝散落, 褥中的女郎粉腮乌睫, 正睡得香甜。 晏倾面容瞬时诡异中透着一抹赧红,让他心慌一瞬:婚后除却不算多的两次云雨,他衣物永远穿得整齐,也往往在事后不嫌劳烦地要给她整好中衣, 生怕她露出一点肌肤。 他做了什么?为何二人……会这样衣物尽褪地缠抱在一起? 晏倾猛地起身, 起身动作太猛太快让他头晕目眩一瞬。他再一次跌回去倒不是因为头晕,而是两人的手腕竟然被一条帕子绑在一起, 他仓促要逃离这种荒唐局面时, 手腕扯拉间,将他重新压了回去。 头磕上床板,晏倾忍着没吭气,只呼吸灼了一下。而他这么大的动作,惊醒了怀里酣睡的美人。 徐清圆雾濛濛的眼睛睁开, 从被褥中钻出来。刚刚睡醒的人面若桃红,目如春水, 迷离无比地看着床上那透着零落美的青年。 她看得目眩,迷糊中为这样的美色心动。 徐清圆爱美之心从来有之,模糊中她便伸出藕臂,手指来摸晏倾的脸,迷迷糊糊地凑过去:“神仙哥哥……” 晏倾看她要钻出来,手还向他脸上摸来,头一下子更晕,脸上红晕难掩。她动作间,锁骨勾出小洼,下方蓬蓬玉雪跳钻着贴来…… 晏倾猛地抬手,用被褥盖住她,将她牢牢裹在自己身前。 他别脸,她的唇落在他颊上,让他心间登的一跳。两人缠在一起的手腕贴得更紧,满怀馥郁芳香,他久病的身子不争气没什么反应,但欲意绕胸,男子本色,让他难堪十分。 那丝丝缕缕无法忽视的感觉,让晏倾额上渗了汗。 晏倾闭着眼:“露珠妹妹,徐、徐清圆……你清醒些。你看清我是谁!” 晏倾半晌低下头,对上褥中只露出一脑袋的徐清圆目光。她眸子清水一样,正滴溜溜地望着他。 清圆在唇挨上他脸颊的时候就清醒了——做梦哪里会有这么真实的触感? 梦里的神仙哥哥哪里会这样冷汗淋淋、却满腮红透。明明他们是夫妻,他仍窘迫得无所适从。 其实徐清圆在清醒后,也与他一样窘迫。 晏倾把她整个身子裹在被子里,他自己的也一样。他既不看她的,也不让她看他的。这个人正经到极致,让徐清圆害羞之间,又意兴阑珊。 徐清圆小声解释如今状况:“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他便立刻明白自己估计昏迷了不少时间,才造成如今情况。不然徐清圆正在与他吵嘴,都不肯和他挨着,怎么可能爬上他的床榻,和他赤身相贴,相拥而眠。 徐清圆:“……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是因为你病得厉害,风若找的我。” 晏倾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微哑。 徐清圆望着他喉结出身,目光落到他有了些胡茬的下巴上,又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徐清圆小声解释:“我见你一直冒汗,浑身发抖,可那晚你和我吵架时,虽然疲惫些,却也没有发病的征兆。我不想认害得你生病的罪,就来照顾你……然后我猜,你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因为那夜闯入营房的妓,碰到了你,也许碰的地方很多。” 她心中有些酸,却因为那女子已死而不好表现什么,只语气尽量公正: “她一定对你投怀送抱,你一时间没躲开。她走后,你就发病了,是不是?” 他苦笑一声:“我以为我好很多了,但还是连累了你……我昏迷了多久?辛苦你了。” 他沉默一下,心里些许难受:“我总是这样让你操劳。” 徐清圆轻轻摇头。 也许因在被褥中的缘故,徐清圆声音细细若若:“还好,我也没做什么。灌你药根本灌不进去,而且我觉得那药也没用。你昏睡中一直发抖,可是我一碰你,你就会舒服一点。” 她犹豫半天,把自己往被褥中埋了埋:“为了你快点好起来,我只好把我们衣服都脱掉,抱着你睡。你睡梦中总躲我,我就用帕子把我们手腕绑在一起了。我猜这样能让你舒服些,看来我猜对了。” 营帐内一时沉默。 她话中有隐晦的表达,他唯独能接受她的碰触。 这样又甜又酸的心思,徐清圆不打算说,但她分明看到,晏倾脸更红了。 他显然瞬间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晏倾别过脸,轻声问:“那你……现在要起身吗?” 徐清圆:“……嗯。” 他低头拆开两人手腕上绑着的帕子,目光在她皓腕上停顿了一下,就快速移开。 在徐清圆眼中,他既淡然又张皇。将他的中衣拢住后,他摸索着把她的衣物递过来,徐清圆便在被褥下窸窸窣窣地轻轻穿衣。 晏倾低着头,犹豫很久,才道:“我并未背着你与其他女子做什么。” 徐清圆怔一下,没说话。他都被折腾成这样了,她吃飞醋,无论是对那死去的妓还是晏倾,都很不尊重。 徐清圆的沉默,让晏倾撩目望来,目若星子。 徐清圆心中叹,他真是芝兰玉树一样好看的人,还拥有这么澄澈干净的眼睛。那妓子心动,多么正常。 而对上晏倾的目光,徐清圆又知道她瞒不了他多久。她便慢慢说:“那夜闯入你营房对你投怀送抱的军中妓,死了。” 晏倾一怔。 徐清圆内衫已经穿好,她从被褥中摸出来,蹑手蹑脚地系上苍蓝色裙裾。背对着晏倾,她腰肢细摆,纤纤可握。 晏倾看得恍惚、冷汗又渗时,漏了一些话,听她说下去:“……李将军认为是你杀的人,你昏迷中不能替自己辩驳,这也是我在你这里出现的缘故。” 晏倾回过神:“你替我洗的冤屈?” 背对着他梳发的女郎轻轻应一声,云淡风轻:“是。” 晏倾:“……其实不必这样。” 徐清圆:“他们要处死你,我虽然心里明白韦师兄在关键时候一定会出手,必要时候还会揭露你的真实身份。李将军不敢处死大理寺少卿……可是你当时昏迷着,我不想让人发现你在生病,也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病因,日后借机对付你。我只好冒险行此事。” 她语气微微带笑:“索性结局还不错。李将军虽然气急败坏,却说不过我。他只知道赶我们离开,威胁我们要在十日内帮他找出观音案的凶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日……你昏迷了两日,但是我不是很着急。我知道只要你醒来,破案什么的都很容易。” 她叹口气:“好在我猜对了,你还是醒过来了。” 她将长发挽了一个斜髻,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虽然与你有些不睦,但也不能看你枉顾性命。正如你之前帮助萍水相逢的我一样,我也会帮助落难的你。不过我没有你先前那样好……我觉得,你此次欠了我一条命,你理应还我的。” 徐清圆已经下榻,在只有一盏烛火的屋舍中摸索:“我先前写好了欠条,你画押签字,日后还我便是。” 晏倾:“妹妹。” 他探身,握住了她手。徐清圆一僵,他微微使力,让她转过身看他。 徐清圆望着床榻上中衣显得宽大的青年,眸子眨一眨,含笑问:“怎么了?你难道不想认,不想签字画押吗?” 晏倾:“对不起。” 徐清圆怔忡。 她仍带着一丝笑,话语却已恍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虽然我们吵架,可我也不能让外人欺负你。这样的事,换你你也会做,你没有对不起我。” 晏倾温润的眸子望着她。 他手松松地牵着她,坐在榻上与她说话:“让你受委屈了。” 他轻声:“你当是……十分害怕吧?” 徐清圆眸中光微微闪烁,如同流火一样。她被他拉着手,想挣脱,他握的力道并不重,可加上他看她的目光,这一切好像有千钧重。 她竟逃不掉。 晏倾披衣坐在那里,颊边落发无损他的清俊。而这世上,大约只有他这样怜爱她: “军营中那么多男人都在逼你,李将军魁梧高大,一心要推我当凶手。韦江河他们过于相信我,并不插手,只是看戏。你既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在昏迷,又不得不迎上数十倍百倍比你强壮比你凶悍的人,而会帮助你的,其实只有一个风若。 “我突然晕倒,还让你后怕,怕我出事,也在心中懊恼自己不该跟我吵……这些情绪你全都要藏起来。因为一个弱质纤纤的女郎会被人同情,却不会被人尊重。只有自信聪慧、冷静伶俐的女子,才能挡住李固,不让他进营房窥视我,逼得他哑口无言,将军营外的百姓们劝退。 “短短时间,你承受着无数压力。在和李固对峙时,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而之后两日,你还得继续瞒好我的病情。你得推脱,得应付,还得担心我醒不过来你怎么办,李固规定的时间到了我仍不醒你该怎么办。 “这一切都非常难,我害你独自面对这些,是我不好。” 他心有自嘲,面上只温柔怜惜:“我说过婚后会照顾你,非但没有照顾好你,还让你这样惧怕。都是我的错。” 徐清圆低着头。 她的泪水溅在他手上。 他手指微微颤抖,却仍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她便站在床榻边低头,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他心中钻疼,对自己的自厌再深一分。他手上用力,将她拉回床边,让她坐下来。 徐清圆抬起泪光盈盈的美目看他。 她抽搭着,委屈着:“……他们夸我很厉害。” 她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很害怕。只有你、只有你……知道。” 连风若都说她了不起,她洗清晏倾罪名后,所有人都轻松离开。徐清圆掩饰着,说自己要和晏倾在一起,谁都以为在困境解决后她和晏倾患难见真情,小夫妻要好好温存。 可是这两日,徐清圆心中煎熬,无人能懂。 她本就是孤女,本就无依无靠。这两日她想了很多,后悔又伤心。她恨自己离开长安,让他们陷入这种局面;她还害怕晏倾一病不起,或者真的被她气得再也醒不过来…… 她怎么办呢? 她是不是会失去他? 徐清圆眼眸被泪水笼住,她伤心道:“你真的欠我一条命,我没有冤枉你。你不能不认账,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泪水如线断,美人垂泪。 晏倾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扣在自己怀里。 他说:“是,我知道。露珠妹妹很厉害,露珠妹妹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抛下你的。若我当时醒着,陪你一起便好了……” 徐清圆哭泣:“你不要抱我,你心里一直怪我,你还骂我,我不要你……” 她要挣扎,他只搂住她不放,手抚摸她后背,安抚她情绪。她说着要远离,可她又分明依赖他,在他主动抱她时,在他不让她走时,她便又委屈又伤怀,揪着他衣襟,脸埋在他颈下哭。 晏倾轻声:“我何时骂过你?” 徐清圆:“你嘴上没有骂,但你心里必然骂我,骂我给你找麻烦,害你离开长安……我就是惹祸精。” 晏倾笑:“哪有?你想多了,我没有那样想。” 徐清圆抽泣得更厉害:“那我也不能被你麻痹……你一直骗我,很多事不承认,还说我自大、鲁莽。你和你老师一条心,你说不定还想杀我呢,我得躲得你远远的才对……” 她挣脱时,他痛“唔”一声,她立时僵住,眨着泪眼抬头看他。 晏倾脸色苍白,对她苦涩一笑:“身子仍有些不舒服……你不要离开,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他硬着头皮,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撒谎:“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我身上痛得厉害,你也知道别人一挨我身,我就痛得厉害……只有你能让我舒缓些,就像我昏睡中那样。” 徐清圆便不挣脱了,乖乖地让他抱她。 她既为自己的委屈而难过,又担心他的身体,想问他那个妓子是怎么碰他了,让他到现在都难受。 她既觉得自己可怜,也觉得晏倾可怜。既觉得自己误了晏倾,也觉得晏倾欺负她。 徐清圆太伤心了:“所以我说,你不要去查案,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所以你要给我签字画押,你欠我一条命,就应该偿我,长命百岁才对……” 晏倾心中难过。 他心中不禁打起“浮生尽”的主意,不禁想若是服了药,他起码在半年来,都不会这样病歪歪了,徐清圆就不必这么受委屈。他可以保护她,可以护着她,可以给她后盾…… 若是服了药,他就能还给她一个健康的、不用她担惊受怕、不用总是试图想要他许诺的夫君。 晏倾为此心动。 但他很快打消这个主意,告诉自己得克制住这危险念头,克制住这种魔障。他这一次连出长安都没有依赖药物,若是此时服药,药效过去后身体比现在更衰败,对徐清圆岂不是更大的打击…… 他是想陪着她的。 他只是不能许诺她自己做不到的事。 晏倾温柔安抚她:“你说的都对,我会听你的,你好好去查案,我不和你争了……” 他这么一说,怀抱中的小美人身子一颤,她泪濛濛地抬眼,眼神更加黯然。 徐清圆忍不住搂臂抱他,哭道:“可是来不及了。那个李固逼我,非要我们查出凶手,还不停说要见你。我怕他又出什么主意,就说我和你要搬出军营住。” 晏倾一怔,心想这也没什么。 徐清圆像个小可怜儿一样:“我怕你再出事,再被别人突袭,我、我虽然讨厌你,怀疑你,不信任你,觉得你会欺负我……可我跟自己说我不能再离开你了,我要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我要保护你,和你寸步不离。” 晏倾心怜。 他分明怜惜她,却听她这样哭,而觉得她委屈的样子真是可爱,让他心里发痒。 但是她最好还是不要哭了。 晏倾低头,蹭一下她额头,让她抬脸。 他掩饰自己的病容,微笑逗她:“与我日日夜夜在一起,确实委屈你了。你一定在心里怕我半夜杀妻,对不对……” 徐清圆呆呆看他。 她瞪他半天,既诚实、又不是很诚实地点头。 晏倾一愣,然后不禁叹口气,眸子弯了一下。 徐清圆一下子恼起,心想他怎么还有笑的意思……她难道很可笑吗? 她浑浑噩噩,因哭泣而头晕,她要为自己的警惕心辩驳一二。她张口,晏倾俯首,亲上她嘴角。 徐清圆怔愣,身子一颤。 这个吻缱绻十分,含着几分欲、几分怜。徐清圆弄不清楚晏倾到底是怜惜她多一些,还是也有几分喜爱。她只知道她被他亲的时候,心脏重重一颤。 她眨着黏着泪水的眼睛,纠结而迷离。情意让她喜欢他的主动,理智告诉她他在耍赖,他不过不想听她那些话,他隐瞒的东西分明没有一丝一毫说清楚…… 晏倾微微退开,望着她吮红的唇瓣。 他睫毛颤颤,下巴磕在她肩上,轻柔道:“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徐清圆并不傻:“你不是已经睡了两天了?怎么还想睡?” 晏倾闭目胡乱找了借口:“身子痛……” 徐清圆吃惊,然后就放下对他的防备与不信,任由他亲她,任由他抱着她一同卧下去。 他这一次似乎非常情动,和新婚夜的克制不同,和某一日早上醒来的试探不同……他好像真的有些动情,唇间灼灼,烫得她心乱无比。 徐清圆只依偎着他,想靠自己洗去他身上的痛。她大义凛然,觉得自己应该为此牺牲。 -- 次日天亮,风若来营帐前探头探脑,想看一看晏倾有没有醒来。 清晨的微风下,风若惊讶地看到晏倾披着一色黑袍,立在营帐前,面上的几分苍白,无损他的修身如玉。 清晨熹微辰光下,晏倾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低着头好像在研究。 风若咳嗽一声,让晏倾听到他的足迹。晏倾头没有抬,风若凑过去,高兴道:“郎君,你醒了!你在看什么?” 风若看到晏倾手里拿着一封画像。 这画像,风若很眼熟。他们来到甘州后,从徐清圆手中飘入风中、飘到他郎君脸上的画像,不就是这幅吗? 风若一下子紧张,压低声音:“郎君,你这是从徐清圆身上偷的吗?你怎么也会偷别人的东西啊?” 晏倾一顿,目光一闪,又十分沉静:“夫妻之间的事,不叫‘偷’。” ——虽然他确实是从徐清圆身上摸出来的这幅画像。 风若啧一声,不多说了。他一边打量着晏倾的脸色,一边和晏倾一起欣赏这画。风若在心里感叹,徐清圆别的不说,真不愧是徐大儒的女儿,这随手一画,就画的这么好看…… 他都觉得这画像,比郎君真实的模样还要好看。 晏倾静静道:“风若,你觉得这画像与我相比,如何?” 风若:“啊?挺好看的啊。” 晏倾:“你有没有觉得,这画像,比我真实的样子要好?” 风若挠头:“原来你也觉得啊。嘿嘿,情人眼里出西施嘛,看来徐娘子十分喜爱郎君。” 他自得又欣慰。 晏倾淡声:“可若画的不是我呢?” 风若愣住。 晏倾抬目,轻声:“……她知道我是谁了。”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徐清圆的反复行为。 风若没有听懂晏倾这话是什么意思,营房内传来徐清圆惊慌的声音:“清雨哥哥,清雨……” 他见晏倾飞快地收了那幅画,藏入袖中。黑袍飞扬的青年转身,便要进入营门,而屋中女郎已经掀帘奔了出来。风若瞠目结舌,见徐清圆奔出来就来抱晏倾腰身,还仰起脸,希冀他亲她。 晏倾咳嗽一声,手推了推睡得迷糊、要他抱的女郎。 怀里有些迷瞪的徐清圆一愣,看到呆若木鸡的风若。她愣半天,默默往后退一步,僵硬地改了自己糊里糊涂的撒娇:“晏郎君早安……风郎君早安。” 血观音13(观音闭目不再观世...) 她有不为人道的最真挚的一面, 但她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娴雅仙子一样的女郎。到目前为止,除了她父母,还有兰时, 大约也就晏倾能见到她这一面。 熹微天光,凉风送爽。怀中佳人离去,晏倾心中泛起一阵几乎是不可能属于他的失落感。 徐清圆对风若行礼后,便转身进营房, 仓促地要去穿好衣物。 晏倾迷糊地沉浸在方才的投怀送抱中, 禁不住向她追了一步,风若在后咳嗽一声。 晏倾回头,见风若脸通红, 既尴尬, 又露出揶揄的眼神打量他。风若没有意会到晏倾那个“她知道我是谁了”是什么意思,却瞬间意会到这对小夫妻不像之前那样冷战了。 晏倾镇定无比,说:“我照顾一下她。” 风若抱臂,望天嬉笑, 心中默默为晏倾高兴——无论如何, 他希望郎君不再是以前那样生死间纹风不动、对世间万物都谈不上喜欢或厌恶的人。 他想自己怂恿郎君和徐清圆在一起,大约真的是他这个不聪明的人, 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了。 晏倾回到营房中, 在徐清圆匆匆找衣物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偷来的那幅画压回了她衣物中间。之间发生一点小插曲,他将衣物递给她时,徐清圆大惊失色,直喊他“放手”。 晏倾才发现自己拿的清薄衣料过于贴身, 难怪她惊慌失色。 待这对小夫妻整理好衣容出门,风若已经蹲在地上, 嘴里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地看着营中军士们的日常操练发呆。 风若吐掉口中的草,伸个懒腰站起来:“李将军听说郎君你醒了,就派人过来,要找你们两个说话。” 满军营虽然不知道晏倾生的什么病,但是晏倾生病,他们还是知道的。 风若嘴角撇一下,跟晏倾解释:“那个李固一天三百回地派人来打探,来催促,就是等你一醒,要把你们赶出军营。你们影响了他在军士和百姓面前的形象,他气急败坏啦。” 他伸手想去握旁边徐清圆的手,想宽慰她这两日面对李固的辛苦。然而徐清圆没有注意到这岔,她蹙着眉走了两步,对两位男子说:“李将军急于找出杀害那个妓子的凶手,可是这明显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可以自由出入军营……这不好查。” 徐清圆:“我怀疑过。但是若是李将军,事情发展便不会是这样的。若李将军是凶手,他便不会希望事情闹大。他表现得更像是他自己查不出凶手,想随便找个人来堵住百姓的嘴。等下一次死人了再说。” 徐清圆想了想,委婉道:“何况李将军威武盖世,性急却非恶,一直很关照我等。他身为甘州最高军官,若想杀害一个妓子,手段多的是,不至于弄成观音打扮,故弄玄虚。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便不会刻意照顾我们。他表现的,应该是真实的样子吧。” 她停顿一下:“而且事到如今,我们连那妓子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今,只好找李将军去了解了。” 她对李固那委婉的几句夸赞,让晏倾目光闪烁一二。 晏倾打断了她的侃侃而谈:“她叫鸾奴。” 三人边走边说话,晏倾一石激起千层浪,徐清圆和风若都睁大眼睛吃惊地看他。 风若甚至紧张地看一眼徐清圆,心想难道不是那个妓子投怀送抱吗,怎么郎君连人家叫什么都清楚了? 晏倾咳嗽一声,依然淡定:“她那夜闯入我营房,我猜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因来的几位客人中,疑似我最好成为那个突破口,方便从我这个病得快死了的人身上套情报。不然鸾奴不应该有那种勇气。” 风若:“……不要咒自己快死了。” 徐清圆默默道:“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你们还……聊天了。” 晏倾“嗯”一声,他对二人解释:“鸾奴身不由己,他人要她来试探我,她只好来。我用剑止了她的靠近后,她仍不知死活要靠近,我便与她聊了两句,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后来,大约累了,就告退了。 “应当是从我这里离开后,她才遇害的。当时是子时一刻,到天亮之间,再加上风若的验尸,大约可以锁定她的遇害时间了。” 徐清圆没控制住自己的酸意:“……人家不是累了,要告退。人家是被晏郎君的风采折服,心生爱意,爱生羞愧,才告退的。” 晏倾怔一下。 徐清圆语调有些压抑的怪异,他望她半晌,却没有弄清楚。 徐清圆仍是大家闺秀的娴雅模样,思考着:“可是只知道她姓名,我们也没法查啊。军营中可有她交好的其他妓子,甘州城有没有她的熟人朋友……” 晏倾咳嗽一声。 徐清圆没忍住,瞪向他:“难道,你又知道?” 晏倾自己也觉得自己知道的似乎过于多,他委婉道:“只是比你们知道的多一些。她身世其实有些可怜……” 晏倾娓娓道来间,徐清圆:“……” 她真是不好说什么,又心里不太舒服,便只好沉默。 -- 李固在营帐中大马金刀地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尊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白玉石观音小像。 这里的玉石观音小像,和人们的普遍认知不同。甘州的观音,都是蒙着眼,或闭着眼的。每个人刻的观音像的相貌不同,最关键的蒙眼或闭眼,却从未出错。 死去的鸾奴身边碎了的那个小观音像,也是这样的。 李固心烦无比,他将那个妓子的讯息翻找了出来,还拿着风若的验尸报告。然而她依然不知道谁杀了鸾奴,谁杀了之前那么多人…… 暮明姝和云延都知道了这件事,纵是为了大魏的风度威望,他也应给出一个答案。 李固只好催徐清圆和她那个病歪歪的夫君……希望真的能出结果。 帐外侍卫报告双徐夫妻来拜,李固心不在焉地吩咐,将人请进来。 李固垂眼盯着手中的玉石像,门帘掀开,徐清圆和晏倾相携而入。 风流入帐内的一瞬,徐清圆衣袂微扬,发带缠上衣袖,像羽巾扬舞。她今日衣容素净,人如植入荷塘的一株花,亭亭净植,高雅圣洁。 在这一瞬间,李固心剧烈地“咚”一声,将徐清圆和自己手中把玩的玉石观音像重叠了—— 像,太像了。 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气质风度的相似。出于凡尘,不离凡尘,圣美慈悲,温静脱俗。 可只是这一瞬,在徐清圆抬起妙目向他望来时,李固就重新坐了回去,将徐清圆和观音像区别开了。观音像没有她这样美丽清婉、噙水含雾的一双杏眼。 晏倾察觉李固那一瞬迸发若火的直勾勾眼神,微皱眉,挡了身后美人一下。 他向李固请安,声音清淡平静,态度不卑不亢,谢李将军不杀之恩。 李固回了神,请两人入座。 李固懒洋洋地说:“徐郎君应该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你既然不认这个罪,就把凶手找出了。徐娘子已经答应过本将军了,应该不会反悔吧?” 徐清圆应下。 李固拱手:“那本将军就和你们具体说一说,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案子。” 李固把他案头摆着的那尊小玉石观音像向前推了推,让这对夫妻看到观音。他沉吟半天,问:“你们可曾听过,观音堂?” -- 甘州是一个混乱的地界。 多年来,南蛮等西域小国与大魏边关时有冲突,大魏边关防线时有收缩。而甘州就是这道防线最重要的一个关卡。一旦甘州失守,长安直危,这是大魏绝不能接受的。 李家世代守卫边关,他们最清楚如何治理甘州。 这里五胡混杂,九教并兴。因为来自西域的胡人和大魏本地人杂居,来自西域的佛教便在此地盛行。但同时又因为人员混杂,时兴的教义,便和最正宗最传统的佛教,相去甚远。 换句话说,甘州之地,婬祀滥祭盛行。 “观音堂”便是其中之首。 -- 李固:“甘州近乎八、九成的百姓,都信这个‘观音堂’。但说起来,观音堂在甘州盛行起来,也不过短短六七年的时间。他们是从南国灭亡那段时间走过来的,这个‘观音堂’收人没有忌讳,他们信的是‘圣母观音’。我也不知道这‘圣母观音’是个什么意思,但是只要你信,就能进入‘观音堂’,得到庇护。战乱年代嘛,甘州百姓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所以在甘州,绝对不能说‘观音堂’一句不好。” 晏倾面色平平。 徐清圆悄悄打量他,没有从他面上看出什么。她无法分辨自己夫君知不知道“观音堂”的存在,便只拿着自己的疑问询问李固:“这个‘圣母观音’,如果是婬祀的话,必然有一个最开始的形象,作为它对外的形象。这个形象是谁?而且,战乱年代,若是李将军你们都无法保护世人的安全,观音堂哪来的本事庇护甘州百姓吗?” 李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也许你们听过一句话,‘是岁天下乱,甘州人食人。’” 晏倾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面容在一瞬间紧绷。 徐清圆深吸口气,畏惧地向后靠。 徐清圆声音微微颤抖:“人食人……是真的吗?” 李固:“真假都已经过去了。这些流传下来的,都是从‘观音堂’传出来的。那时候观音堂到底是怎么庇护百姓的,你们可以自己想一想。” 他说话间,日光从小窗缝中打入,照在他身上。 陡然一瞬,这位威猛雄壮的大将军,半边身子在烈日下,半边身子投入身后的阴影角落里。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两位柔弱的外来客,他料定他们不清楚甘州遭受过的重创。 可是徐清圆闭上眼,便能想象到当年阿爹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在甘州。爹说他们要找到娘,他们没有找到娘,他们见的是尸体,荒漠,血流成河。 可是晏倾闭上眼,便能听到棺椁上方钉子“笃笃”刺入的声音,感受到胸膛间越来越稀薄的空气。手在棺盖上划出血痕,一点点困死的痛楚,至今折磨着他,如影相随。 李固让二人欣赏观音像:“甘州的市集上,到处都卖这种玉石像,人人都要买回去,祭祀‘圣母观音’。人们不知道圣母观音长得什么模样,但是闭眼是这个圣母观音的特征。你们可以去买几尊像玩一玩……” 晏倾打断:“这和凶杀案有何关系?” 李固:“别急,我正要说。南国灭后,大魏建国,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但是渐渐的,甘州出现了很多凶杀案。一起接一起,死人都和鸾奴一样,死前扮成观音,闭上眼,和‘圣母观音’一模一样。并且死人身边,一定有一尊碎裂的观音像。 “风侍卫不是验尸了吗?你们也知道了,死者身上都找不到伤口,查不出死因……” 徐清圆:“可是死者身上有血,鸾奴身上有血,血无法判断伤口吗?” 李固:“看来是风侍卫没有告诉你了,那便我来说罢。那血,不是真的血,是朱砂染上鸡血后的红。这一次鸾奴身上的血,有徐郎君捅她那一剑的功劳,但正如你们说的那样,那点血不至死。她大片看似血的痕迹,其实还是碎裂观音像的血。” 李固解释:“观音像要给眉心点朱砂,朱砂要嫣红,就会在石像内放一点鸡血。观音像一碎,那看上去就像真人观音和假人观音,一同死在血泊中。” 他唏嘘厌烦,已被这桩案子折磨许多年。 真人观音与石像观音俱灭,也许正是凶手诡异的诉求。 徐清圆轻声询问:“……所以李将军怀疑,是‘观音堂’杀人?” “不,”李固抹把脸,“恰恰相反。死者大都是‘圣母观音’的忠实信徒。这个鸾奴,也信‘圣母观音’,天天祭祀。这就好像是……” 晏倾轻喃:“有人厌恶‘观音堂’,想毁掉观音堂。越是信奉‘圣母观音’的,他越是要毁掉。” 李固颔首:“甘州将军和其他地方不同,我不光管打仗,甘州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操心。‘观音堂’就来了好几拨人,求我帮他们查出凶手,说凶手再肆虐下去,‘观音堂’人人自危,不方便他们传播教义。” 李固大略说了说情况。 至少从他口中,徐清圆二人认识的“观音堂”,是一个为百姓谋福、庇护百姓的好地方。甘州百姓都是靠着这种信仰,才从战乱中走出。“观音堂”的虔诚信徒们,都是大好人。 李固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谁这么恨“观音堂”。 观音堂的堂主求过他了,他希望徐清圆二人找到真相,捉拿凶手。 徐清圆疑惑:“观音堂堂主?” 李固:“哦,观音堂其实是堂主在管理的。毕竟‘圣母观音’不是人,总得有一个她老人家在人间的宣讲者。” 这案子似乎很复杂,但是李固仍坚持只给他们十日破案时间。 李固将他们送出去后,慢悠悠:“只要你们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我就不管你们想在甘州做什么了。或者你们可以多留段时间,如果赶上明年年初的话,你们就能看到观音堂给他们的‘圣母观音’做的巨石像了。 “以整座玉延山为底,雕一座巨大的‘圣母观音’像,这就是他们现在招人赶工干活的原因。你们可以去看看热闹。” -- 在徐清圆二人向李固告别时,韦浮已经出了军营,和林雨若在甘州的市集间闲逛。 林雨若在各个摊位间挑选玉石观音像,一一走过,摊贩声音此起彼伏。 韦浮噙笑:“一尊玉石像而已,何至于挑得这样认真?莫非你想为你兄长准备这样的玉石像,当生辰礼物?” 林雨若蹲在地上,打量着箩筐中的一个个石像,她轻轻摇头:“师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兄长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他躲在他房中,整日雕刻玉石观音像。 “有时用徐姐姐的面容,有时候用我不认识的人的面容……但是他雕刻的玉石像,和甘州这里卖的,有一个共同特点。” 韦浮一震。 他与林雨若一同盯着她抱起来的一尊小观音—— “观音闭目。” 观音闭目,不再观世。 这已经不是观世音了,它染上血,成碎片,倒在鸾奴的死尸边,唇角噙着一抹诡笑,望着世人。 婬祀渲染下的闭目观音,是神佛降世还是妖孽祸世,很难判断。 林雨若:“我想见一见‘圣母观音’,我想看看‘圣母观音’的脸,是不是和我兄长雕刻的,一模一样。” ——她想知道,林斯年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不是藏在甘州。 血观音14(我是说我们聊聊天不是说...) 韦浮耐心地陪林雨若挑选玉观音像, 林雨若最后买下的那尊像,仍让她不满意。 因为买下的这尊,依然与她兄长雕刻的那类不完全一致。 二人在货贸繁华的榆柳交荫下行走。市肆间的叫卖此起彼伏, 行人如鲫穿梭。 韦浮笑着开解闷闷不乐的林雨若:“也许你兄长只是长在甘州,和这里的百姓一样信奉那个‘圣母观音’,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区别。是你想多了。” 林雨若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展眉道:“是, 我自然希望是我想多了。我自然希望兄长以前在甘州时过得好一些……” 她说得恍惚, 因连她自己都不信。这般恍神之际,一个小乞儿猫着腰,快速地向她腰间撞来。 他堪堪扶住被撞倒的少女, 看到那小乞儿从林雨若腰间摸走了钱袋, 头也不回地跑入人群。 林雨若被这当街抢劫的凶悍镇住,半晌回不过神。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卫士不等韦浮吩咐,便拔步直追,跟着强入人群。 韦浮立时拽住林雨若:“去看看。” 林雨若抓住他衣袖, 急急道:“只是一个小孩子, 师兄……” 韦浮微笑:“勿以恶小而为之,以小失大。” 林雨若愣愣地收回了自己想劝说的话语, 跟着韦浮向前方跑去。待他二人赶到时, 卫士们已经夺回了被抢走的钱袋,却没有抓那小乞儿。 卫士们对林雨若好声好气:“娘子,你好生查看,看那乞儿有没有偷其他东西……” 韦浮则抬目,看向那个跑远的小乞儿。小乞儿很慌, 回头不停看他们,生怕他们追来。这小乞儿逃跑间, 撞上一个弓着腰的老人家。 小乞儿以为自己又得罪了谁,炮竹一般跳起来道歉。 那老人沉默寡言,往这个方向随意地瞥了一眼,也不理会乞儿的道歉,钻入了旁边的巷子里。 韦浮的目光骤然凝住,眼睛被针扎了一样,瞬间刺痛。 乔叔以前是他家帮佣,是韦家老仆,从韦兰亭出生就一直照料韦兰亭。韦兰亭去很多地方,私密行动时,韦浮与他父亲不一定能跟上,但是乔叔一定跟着韦兰亭。 魏国建立后韦浮再没有在母亲身边见过乔叔,韦浮与父亲都不敢过问,因一问,韦兰亭就露出十分伤心的神色。那自然是因为乔叔死了——乔叔年纪大了,是韦兰亭的忠仆,只有乔叔死了,韦兰亭才提也不想提。 可是韦浮现在看到的那个老人家…… 烈日灼灼下,韦浮站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僵硬不动。 他生怕自己认错了人,更怕自己没有认错,那个人就是乔叔。若他没有认错……老人家隐姓埋名的这些年,为什么不回洛阳,不回韦家? 在查找韦兰亭生死之谜的真相中,他一直模糊地走着一条自己看不清前途的暗道。但在这么一刻,韦浮清晰地意识到,他触及了某些秘辛。 这个秘辛,也许被他娘藏在了甘州。 韦浮轻声喃喃:“娘,你是否也想我把秘密挖出来……你生前是不是就料到了我会找您,我并没有做错,你是希望我这样做的,是不是?” 他想到他清矍消瘦的娘亲坐在窗下,郁郁寡欢地眺望远方。大魏建国后,韦兰亭一日日枯瘦,越发沉默寡言。 龙成二年,她背着包袱再一次地离开了丈夫与儿子。韦浮与父亲已经习惯她的不告而别,可他们并没有习惯她的死亡——她渡船时,死在了江河上。 直至今日,韦浮才从多年噩梦中,看到韦兰亭模糊遥远的面容,离他近了些。她在混沌黑白的世界中,怜悯地看着他,默默垂泪。 林雨若轻轻摇晃他手臂,将他唤回现实:“师兄,你怎么了,怎么出了一头冷汗?” 韦浮用帕子擦去额上的汗渍,盯着乔叔离开的那个巷子,率先跟过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熟人,去找找看。” 徐清圆夫妇二人被李固赶出军营前,和暮明姝、云延见了一面。 云延不理解为什么晏倾宁可被赶出军营,要去找什么凶手,也不直接揭露他的身份。只要李固知道晏倾的真实身份,就不敢像对待草芥一样随意处置晏倾了。 晏倾平和回答:“很多时候与百姓们变得一样,才有助于查真相。官位有时候是束缚,并不能帮我什么。” 云延:“你倒是好心,去帮李固的忙。我要你查的事,你便不着急了,是么?” 晏倾目光一闪。 他没说话,徐清圆在一旁轻声:“我们不是已经开始查了吗?” 云延一怔。 徐清圆柔声解释:“我与夫君去查‘血观音’一案,韦郎君与林小娘子去外围找一些有用讯息,接近‘观音堂’。李将军对公主与王子最放心,你二人不正好能从李将军身上查起吗?” 她见暮明姝和云延都一时无言,只怔怔看着他们,便更详细地低声:“无论是‘观音堂’的出现,还是王子在意的事,都是在南国末年发生的。我们查‘血观音’,说不定能碰触到云延王子的事。而公主与王子更简单,你们想知道当年的事,查一查李家多年上报朝廷的奏折,说不定会有发现。” 暮明姝抓住重点:“奏折?” 晏倾温温和和:“甘州战事桩桩件件,都一定有留底的折子。南国已灭,这些折子只会被李家保存。若无意外,李家在南国时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嘉赏的圣旨一定不少。殿下与王子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李将军又不提防你们,这是你们最方便做的事。” 云延登时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笑:“偷东西嘛……” 暮明姝与他对视一下,也跟着一笑:“有点意思。” 至此,暮明姝才终于觉得甘州一行有了趣味。 暮明姝和云延离开前,暮明姝突然回头,对二人说了一事:“对了,甘州这片和西域相挨的地方,婬祀太多,除了‘观音堂’,其实还有一个‘上华天’。‘观音堂’在明,‘上华天’在暗,大家都小心些,不要惹到地头蛇。” 暮明姝这样说时,观察着晏倾的反应。 晏倾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沉静地点点头。无论那宋明河如何诋毁晏倾,晏倾都未曾做过什么让暮氏怀疑的事。 反应大一些的,是晏倾那个侍卫风若。风若紧绷了面容,手不自觉地想碰刀,又强行放下。 暮明姝笑一笑,和云延一同走了。 -- 徐清圆和晏倾走在街市上,风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徐清圆轻声问晏倾:“上华天是什么?” 晏倾平静:“大约是和‘观音堂’性质差不多的组织吧。” 徐清圆蹙着眉:“殿下为什么这么提醒我们?我们会招惹‘上华天’?‘上华天’很厉害么,和‘观音堂’的地位如何比?” 晏倾沉静许久,直到徐清圆轻轻打量他。 他才道:“我想,我们大约招惹不上‘上华天’。” 徐清圆:“你怎么知道?” 晏倾反问:“你既然信任李将军,那你可从李将军嘴里听说‘上华天’?李将军既然没提醒我们,自然说明此事不重要。我们不必多生事端。” 徐清圆依然目露犹疑,一眼又一眼地扫晏倾。 她对晏倾的信任瓦解后,如今他说什么话,她都要想很久。 这种感觉,让晏倾并不舒服。 可是他偏又无话可说……在“上华天”这个问题上,他必须要瞒住徐清圆。 晏倾低声:“你若不信,我们试一试便是。” 徐清圆惊讶地见晏倾向身后的风若望一眼,风若愣一下后快走过来,晏倾对风若吩咐两句。风若眼神古怪地看这对夫妻一眼,转身随手抓住旁边路过的一路人。 风若大咧咧:“兄台,你可曾听过‘上华天’?” 被抓住的路人很凶煞,白来一眼:“没听过,滚!” 风若唾面自干,对小夫妻一耸肩。晏倾淡然温和:“你看,这样神秘的地方,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徐清圆瞪直眼,一时间,又忍不住那笑意。 她说晏倾:“……原来你依然不想和旁人多说话,依然不敢靠近他人。却让风郎君替你去说话,哼。” 晏倾一怔,赧然。他没说什么,徐清圆已经走开。 他们没有在人多的地方多多停留,而是去调查观音案中的死者。 距离他们时间最近的死者鸾奴,晏倾恰恰知道她的些许身世,自然就从她开始查。 鸾奴是甘州本地人,做军中妓的那些年,独独和一个小村中的老婆婆交好。据鸾奴生前说,这世上没什么人对她好,只有老婆婆在她年少时偶尔接济过她,对她好一些。 如今徐清圆二人便在老婆婆家门前,打听鸾奴生前的事。 老婆婆听说鸾奴死了,震惊又伤心:“这孩子也没有得罪过谁,平时本本分分的,胆子比老鼠还小,怎么就死了?” 在老婆婆胡乱猜之前,徐清圆率先问:“听鸾奴说,您养过她一段时间?” 老婆婆摇头揉眼,叹息道:“我自己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她,那孩子给我脸上贴金罢了。能多几口剩饭,想到她时喂一口,就不错了。幸好有圣母观音娘娘保佑,咱们都没饿死!” 晏倾立在门口,听徐清圆温声细语地和老婆婆交谈。他目光则穿过人,看向老婆婆屋内。简陋的茅屋中,晏倾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一个观音小像。 晏倾:“您也信圣母观音?” 老婆婆:“当然,我们这里人都信。” 晏倾徐徐问:“是否鸾奴信得更加狂热些?” 老婆婆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们怎么知道?鸾奴那孩子,说自己没有娘,她觉得圣母观音娘娘就像她亲娘一样,她一日三餐地上供。哎,这也可以理解,从南国末年走过来的甘州人,就没有不信圣母观音的。” 徐清圆:“所以老婆婆你没有一日三餐地去供观音娘娘吗?” 老婆婆尴尬道:“我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哪里会那么勤地供一个像。不过我也很信就是了。” 后面的话,更像是怕冥冥中的圣母观音怪罪,而特意加的。 徐清圆含笑,谢过老婆婆。 之后,他们按照名单,又去找其他死者有关的人。 从另一人家,他们问出了死者生前是圣母观音的忠诚信徒,会一日三餐地上供。 这家人很伤心:“怎么会这样呢?我娘没有做错事啊,圣母观音为什么要惩罚她呢?我娘供养的那观音像直接碎了,我娘还被扮成观音……我看到时,真是被吓傻了。” 徐清圆:“你们认为是圣母观音在惩罚?” 说话的人家:“一定是哪里做的不和她老人家意,她才下神罚的吧……观音像都裂了!我们家现在都不太敢经常供……可是观音堂的人说是有人行凶,圣母观音不可能对她的信徒下神罚。我们也不知道谁说得对,可我娘一把年纪,呜呜呜……” 他们探访的最后一个死者,没有家属,没有亲人朋友。 天黑之时,几人蒙着面,在晏倾的暗示下,在乱葬岗中挖这人的尸体。 徐清圆怯怯地躲在晏倾身后,用衣袖捂住口鼻,闭上眼:跟着他们多了,她竟有些习惯晏倾喜欢从尸体上找答案的行为了。 风若任劳任怨地干活,还充当仵作。 风若蹲在土坑中检查尸体,语气古怪:“郎君,这个人死的,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 风若沉吟半天:“这人骨架大,分明是个男子。” 晏倾眼睑微晃,徐清圆惊讶地从他身后探头,不可置信:“观音案中的死人,竟然不全是女子?男子也被扮成观音?” 风若从土坑中跳上来:“你自己看嘛,死人身上衣服还没腐蚀干净呢。” 他恶作剧地抓着徐清圆手腕,就要拉她去看。 徐清圆连忙扭头不肯看,扒住晏倾呜呜咽咽。晏倾侧身挡过风若,护住徐清圆,微斥:“好了,不要闹了。” 晏倾低声对怀中抓紧他手臂的徐清圆道:“观世音不是千人千面,雌雄皆有吗?死者中有男子,反而更正常,不是吗?” 徐清圆别扭万分。 她心里一直卡着的一根刺让她不想和晏倾过于亲昵,可是乱葬岗这样的环境中,她又不得紧紧跟着晏倾,生怕他远离她一步,讨厌的风若就跑过来吓唬她。 徐清圆闭着眼,颤颤问:“那你有从死者身上看到致命伤吗?” 晏倾:“暂时没有。唔,我需要亲自去看一下……” 徐清圆一下子抓紧他手臂,纠结万分。 她讷讷道:“你要自己去看一下啊……” 晏倾温声:“是。” 徐清圆:“你不是不能和人肢体碰触吗……” 晏倾怔一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徐清圆又支吾半天,最后鼓起勇气建议道:“要不你明日再看吧……今晚这么晚了,你身上沾上不好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晏倾看她半天,突然意识到她是害怕。他身体疲惫,精力不济,只顾着查案,倒忘了她了。 晏倾:“抱歉。” 徐清圆眨眨眼,很不解中,晏倾已经拉上她的手,温和道:“我们回去吧,夜里阴气重,我身体有些不适。还是等明日太阳升起后,我再来看吧。” 他牵她的手,徐清圆犹豫一下,想到这里的环境,就任由他牵了。她被晏倾拉着离开。 风若:“……那我是不是还得把土填上啊?郎君,这多麻烦啊。” -- 离开军营后,二人租了客栈来住。风若睡在他们隔壁。 晏倾洗漱回来,见到徐清圆坐在床榻上,摆弄着一尊玉石观音像。 他眼皮微跳,觉得那白玉人像贴着她盈盈如玉的手腕,分外不祥。 徐清圆抬头,对他解释:“韦师兄派人送来的,他说林女郎今日买了许多这种玉石像。送给我们一尊,说不定会对查案有用。” 晏倾默然。 徐清圆把玩着人像,怎么看怎么不解:“这样的小像,到底怎么才能杀人?是不是被它选中的忠实信徒,它才会杀?可是什么样的准则,才会成为忠实信徒呢?它怎么判断呢?” 徐清圆若有所思:“我若是一日三餐地供养这尊石像,会被凶手找上吗?” 晏倾:“徐清圆!” 徐清圆被他的严厉吓了一跳,抬头怔忡一下,微笑:“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你在想什么?” 晏倾坐在榻边,望着榻上的小像,最后道:“这尊小像,还是我来收着吧。” 他伸手要去拿,徐清圆抢先夺走。 徐清圆:“不,这是师兄送给我玩的。你若想要,再去买其他的便是。街市上的观音像很多,不是吗?” 她师兄送的…… 晏倾出神,心里微妙地不适。 他性情向来宽和,可是此时也忍不住想,为什么韦浮总是插入他和徐清圆之间? 纯美的女郎正跪坐于榻上,捧着玉石像,很认真道:“我觉得答案就在玉石像中。无论多么天方夜谭的婬祀,都应该试一试。只是不知道我表现的很信奉圣母观音,心里并不是那么虔诚,圣母观音会发现吗?会因此降下神罚,还是因此忽视我?” 晏倾握住她的手。 徐清圆妙目望来。 他语气几分冷淡:“你是想让我生气,和我吵架,对吗?” 徐清圆望着他幽潭一样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过分。 她分明是受心中那根刺的影响,才时不时想试探晏倾的态度。她急于找真相,试图当诱饵……她难道不知道晏倾会不同意吗? 纵是他不爱她,可他也是晏清雨啊。 怜惜难道会做的了假吗? 徐清圆羞愧,低头反省:“对不起……你不要伤心。我不会胡来的。” 她将玉石像摆在两人枕头之间,声音更轻:“我们谁也不擅自行动,就让它待在这里,一起供养它,好不好?你不要拒绝……你若是自己一个人来,我也会担心你的。” -- 二人同床而卧,一尊玉石像摆在两人之间,月光自外照入。 徐清圆睡在里侧,揪着被褥,呼吸屏着,有些睡不着。 其实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榻而眠……不是照顾生病的他,也不是行房事,而只是躺着睡觉。 不知是客栈木床太过硬,还是受晏倾身上的气息影响。闭上眼的徐清圆脑中乱哄哄,总是想到前几次同床的时候。记忆最近的,就是昨晚。 昨晚她那么难过委屈,稀里糊涂地就与他…… 晏倾声音温润:“你睡了吗?” 徐清圆一下子绷紧身子。 她慢慢地转身,睁开眼。她看到濛濛月色照在两人之间的雪白石像上,而晏倾子夜一样的眼睛便藏在月光后。 她揪着被褥的手更紧,心脏也咚咚跳。 她心中默想不行吧?昨日是犯了糊涂,今夜……她和晏郎君如今这若即若离的关系,似乎不适合频频行房事吧? 可是若是他想……她该拒绝,还是装害羞默认啊? 晏倾哪里懂徐清圆的浮想翩翩。 他确实和她一样睡不着,原因和她大体无差——他不适应和他人同榻。 他只好想着观音案来麻痹那种不适应。 可是听徐清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静听了一会儿,晏倾便意识到徐清圆可能和他一样睡不着。 他便尝试着开口与她说话:“……我们聊聊天,好么?” 徐清圆:“……聊什么?” 晏倾有些犹豫,他本想说观音案,又怕她在夜里害怕,便不知该不该说。 徐清圆便善解人意地开了话头:“大理寺中,是不是有很多关于太子羡的卷宗啊?” 晏倾沉默,幽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开始试探他了。 徐清圆见他不吭气,便又换了一个话头:“你老师为什么写信,你有想清楚吗,你如何证明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呢?” 晏倾:“……” 他低声:“我是说我们聊聊天,不是说我们吵吵架。你若再这样故意使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我便、便不理你了。” 徐清圆小小地哼一声。 她用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水盈盈的眼睛噙着一点儿他看不懂的情绪。她声音如羽毛一样撩在他心头:“那我再想一个话题好了……可是我怕我说了,你会打我。你会打人吗?” 晏倾:“……你若知道我会不开心,便不应挑衅,对不对?” 徐清圆:“这不叫挑衅吧?只是好奇罢了。我不觉得你会不开心……如果真的不开心,只有一丢丢吧。” 她从被褥中伸出手,小小地比划一下,拇指和食指夹着,轻盈灵动。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看得他心头滚烫,忍不住闭上眼。 晏倾:“所以你想聊的话题,是什么?” 徐清圆:“你保证你不生气,不打我哦。” 晏倾:“……我脾气应该没那么差,因你一句话就生气。你说吧。” 徐清圆做好被打的准备,硬着头皮红着脸:“夫君,你到底有没有不举之症啊?” 晏倾:“……” 血观音15(“我想和你做夫妻的”...) 蒙在被褥中等待的时间, 短暂又漫长。 徐清圆带着几分调皮、几分使坏、几分赌气,向她的新婚夫君询问他是否不举这样的问题。 她的赌气也带着小女儿的娇俏妩媚,既像是仍在生气, 所以故意说不好听的话气他;又像是希望他哄她,希望他做点什么。 而侧睡在她旁边的晏倾,沉静地望着她,许久不语。 他目光星子一样, 流水一样, 静静淌了很久,让两人之间的玉石观音像变得更加多余。 晏倾想半晌,他病成这个样子, 与其让她日后伤心, 不如让她一开始就不要抱有期望。 徐清圆等了许久,等得都有些不害羞了,等得她忐忑地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她咬唇,试图收回自己的话, 她听到晏倾轻缓如流的回答: 心知肚明的答案得到这样意外的回答,徐清圆怔忡无比。她看着晏倾,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她想要的答案, 他难道不懂吗? 或者害羞,或者说她调皮,再过分地打她一顿,都比这个承认更加正常吧? 徐清圆懵懵的,忘了羞涩, 很认真地枕着自己的手,辩驳道:“你骗我。你昨夜还、还十分忘情, 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现在说你不举?” 晏倾温和:“吃了药的缘故吧。你不知道,有些药效会影响身体,多的时候连情绪都会影响。你不是觉得我脾气好吗?其实很多时候我是没力气发脾气,不是真的脾气好。” 晏倾:“你看,我是一个病人,病人没什么是很准确的。” 晏倾安抚她:“不必在意这些。我虽然问题很多,但是成婚前就考虑过所有了。我不会委屈你的……我听闻女子没那么在意这种事,日日放纵对身体也不好,那一月几次,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能给你孩子……但幸好你年纪小,再过几年也无妨。” 她不清楚缘故,对这档子事也一知半解,但她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徐清圆忍不住问:“你之前两次都要点香,也是出于这种缘故?” 晏倾怔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徐清圆蹙眉,愈发不信。她先前用帕子包了香灰,本是想去找医馆问一问,或者干脆去北里问。但她之后被云延挟持,这件事就一直被抛之脑后,顾不上操劳。 她较了真,问:“既然都是壮阳的作用,怎么之前两次用香,昨夜却不用?” 晏倾淡然:“我从长安赶来甘州,赶路仓促,自然不能将旧物一一记得带上。忘了带香,也正常。” 徐清圆:“那你昨夜就能举了?” 晏倾:“偶尔一次,并不奇怪。我身体向来不好,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求你多体谅了。” 徐清圆咬唇,依然用雾濛濛的眼睛打量着他。她甚至撑起上半身,想倾身过来看他。 晏倾怕她再追问,干脆闭上眼,借低咳来掩饰:“好了,聊天聊得够多了,你是不是该睡了?” 他紧张等待,徐清圆没有再折腾。 她乖乖地窝在旁边:“哦。” 晏倾舒口气,以为自己将她的好奇心应付了过去。 一会儿,徐清圆小声:“清雨哥哥,我要拿一方帕子。” 晏倾睁开眼:“什么帕子?” 徐清圆乖巧:“不不不,你不必帮忙。那帕子在你外面的小几案上,和我的一堆衣服在一起。我怕你拿错了,自己挪过去拿,你不必多想,好不好?” 晏倾心中奇怪她睡得好好的,又要帕子做什么。 但是女儿家的事他也不好多问,就轻轻应了一声。 于是黑暗中,她靠过来时,体香与青丝擦过他脸时,他屏着呼吸,并没有多想。直到—— 晏倾声音压抑:“你的手伸进来做什么?” 徐清圆惊讶:“我不知道,我在找我的帕子,不小心碰了你,你不要这样小气。忍一忍嘛。” 晏倾便忍耐不语。 片刻后,他睁开眼,声音微哑:“你的手在乱摸什么?” 徐清圆眨眼睛:“找帕子啊。” 晏倾:“帕子在我被褥中吗?” 徐清圆微笑:“我记得睡前和衣物放在一起,但是方才没有摸到,我便猜是不是压到你身下了。你挪一挪身,让我找一找,好不好?” 幽黑中,两只枕头间的玉石观音闭着目,流光微弱,带几分旖旎。 徐清圆撑臂在晏倾身侧,一只手向外伸,摸索着床沿,另一手掠入他被褥中。她俯身看他,作着乖巧听话的模样,与睁眼的散发青年四目相对。 雪白中衣歪斜,领下一段如玉如雪的肌肤,白得没有血色。这样荏弱的身子骨,这样消瘦的青年,苍白却秀气。 她对着他俊逸面容、清黑眼睛,心中涌上万般喜爱。 而晏倾再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便也当真是个傻子了。 他被中的手抓住她手腕,要将她手拿出去。她却撑不住身子,一下子歪倒下来,压了他满身。 晏倾“唔”一声蹙眉,身子一僵。他皱眉的瞬间,徐清圆另一只手取到了那方早已被她摸到的帕子,她快速无比地伏在他身上,用帕子给他的手和床栏打了个死结。 晏倾眉头蹙着,惊讶又迷惘。 他另一只手才要掀开被褥,就被褥中女郎的手反手抓住。她趴在他身上的被褥外,长发完全散下来,淋淋漓漓,晏倾一时间满目都是她娇美的面容,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他冷淡地不说话,可他被她贴着的颈间肌肤,徐清圆感觉到热意。 她抬头,黑暗中,看到他大约脸红了,呼吸乱了一瞬。 只是不说话。 徐清圆笑吟吟:“你果然在骗我。你反应这么大,你根本没有不举。为什么骗人?” 晏倾:“……你不知羞吗?” 徐清圆:“夫君撒谎骗人,我为什么不能揭穿?你是嫌我麻烦,不想理我,才骗我?还是因为害羞?可是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羞耻?” 她自己的害羞,被他对比的,压根什么都不算。 他宁可承认自己不举,也不想和她多讨论这种事。 她手在褥下颤颤地摸,他猛地别头,那只和她纠缠在一起的手反过来握住她,不让她乱动。徐清圆想了想,掀开他被褥,整个人灵蛇一样钻了进去。 晏倾:“你……” 他抬起腰要起身,被另一只和床栏绑在一起的手缠住,跌了回去。被褥中的温香软玉让他侧过脸喘气不定,身前衣襟被她抓乱,一个湿润的吻落了下去。 她整个人钻进去。 晏倾咬牙:“徐清圆,给我出来!不许这样乱来。” 怀里的女郎害羞又迷离,只觉得他反应极大,让她跟着害怕。她想往下挪,他的手一直抓着她的手,紧拽住她不放。她试图用手指点一点,他呼吸就乱得非常,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蓬勃有力的生命…… 和他总是八风不动的平日形象完全不同。 徐清圆也有些怕了。 她悄悄向上看。 晏倾上半身坐起,和她纠缠的那只手放开她,一把掀开被褥,与趴在他腰间的长发女郎四目相对。再往下一些,就是极为危险的分寸。 他正喘着气看她,长发落颊,唇瓣红润,眼睛潮湿。 美色让人心动。 徐清圆对他嫣然一笑,她口齿清晰:“你说谎了。”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徐清圆犹豫,目光向下挪。他的一只手伸来,捂住她眼睛。他轻声喑哑:“莫要看。” 徐清圆:“我看那画本子上,有画一个姿势,和现在有点像。那画册中的女子咬了郎君……唔。” 被他蒙住眼的女郎,整张脸染上桃红,她不好意思说下去。 晏倾沉默片刻:“我不需要那样。” 徐清圆长长的睫毛在他手掌上刷了刷,他看到她唇角翘起,红润可亲。 晏倾心中发抖,克制了又克制,终是没忍住。他手捂住她眼睛,人倾身过去,轻轻地贴着她唇角吻她。 灼热的温度,甜蜜的依赖,纯美的女郎衣衫凌乱地坐在他怀中。她仰着脸,青丝与气息相贴,整个人像一朵被人采摘的荷花,清露欲滴。 他不是真的柳下惠,抵抗美色的能力越来越脆弱,一次比一次坚持的时间短。 新婚之夜时他理智尚在,一切按部就班;昨夜已然有些失控;今夜本想清心寡欲,架不住她实在调皮。 亲吻很甜,灼灼中带着温水潺潺的感觉。徐清圆看不到他,便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他贴在她耳边,小声:“我放开你的眼睛,你不要乱看,好不好?” 徐清圆乖巧点头:“嗯。” 晏倾尤不放心,多交代一句:“画册是画册,我们是我们,不必事事模仿。闺房之事……你有什么与我讨论就好,不要问别人,好不好?” 徐清圆脸红:“我本就没有问过别人啊,本就只和你说过啊。难道我是那样傻那样不着调的人吗?” 晏倾微笑:“我如今也弄不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傻了。” 徐清圆:“若是傻呢?” 晏倾:“那怎么办?和离书都写了,休妻也晚了,对吧?” 他松开她眼睛的时候,语气中的揶揄带着几分快活,热热地浮在徐清圆耳边。徐清圆心弦微微地颤一下,她几乎很少见到晏倾有高兴些的时候。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冷静的,没什么情绪的。 他就和她记忆中的太子羡一样冷冰冰。太子羡不说话,尘封着自己;晏倾会说话,不爱说话,对谁都保持着温和有礼却疏离的态度,依然尘封着他自己。 可是有时候,她让他快乐,对不对? 可是有时候,他会为她而多看尘世一眼,多笑一下,对不对? 徐清圆在心中迷茫地想,她和太子羡,晏倾的纠缠,对晏倾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徐清圆趴在晏倾身上,埋在晏倾怀中。她不说多余的话,仰头和他玩亲昵游戏。他向来宠爱她,怜惜她,除了昨夜没有克制住,鱼水这件事在两人之间,一直维持着一个虽然少、但很愉快的平衡点。 源头大约就是晏倾会克制自己,事事以她为先吧。 徐清圆这样想着时,一边与他亲昵,一边观察他。他面容有些潮红,额上也出了汗,眼睛湿润无比,几分欲在流动。她隐约明白他已然动情,已然开始混沌…… 每次到这时候,他都是这样的。 徐清圆眼珠微转,别过脸躲开他的轻蹭,抱住他颈,将脸埋在他怀中,闭上眼。 她舒适地叹口气,打哈欠:“好困呀。” 晏倾:“……” 他语气古怪微妙:“困?” 徐清圆:“嗯。” 晏倾:“……” 她埋在他怀中,听得到他心脏狂热的跳动,时快时慢。他根本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反应她心知肚明。这个时间不短,徐清圆心虚地都想怜爱他,却强迫自己冷静。 她心想晏倾哥哥是一个很不爱和她说实话的人,她只能这样欺负他。 晏倾静默。 他问:“那能解开绑我右手的帕子吗?” 徐清圆:“是你教我打死结的,又没教过我怎么解。我解不开,也不想解。” 晏倾闭目苦笑:“那你起来。” 徐清圆撒娇:“不,我没有力气,我困了,我就要这样睡觉。” 晏倾:“……你是欺负我脾气好么?” 徐清圆心虚:“我听不懂。” 两人这样别着劲许久,终究是晏倾认输。 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问什么,痛快问吧,问完给我一个痛快。” 徐清圆抬头,眼睛无辜地看他。 她小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倾额上的汗渍落在睫毛上,眼眸清亮得让她心尖发抖。他不揭穿她,只对她微笑:“说你可以提问题,我如实回答。” 徐清圆:“我没有强迫你,对不对?” 晏倾:“得寸进尺吗?” 他只反问了这么一句,徐清圆见好就收,也怕自己太过分,他不再顺着她。虽然他总说自己是病人,但是按照徐清圆的经验……她清雨哥哥对付她还是足够的。 他那么聪明。 他只是疼爱她,不愿意把手段用在她身上罢了。 徐清圆凑过来,在他脸颊轻轻亲一下。他别过脸,低声:“没必要如此。我不在意这个。” 徐清圆便问:“你真的不举吗?” 晏倾:“……应该没有吧。” 徐清圆:“那你为什么那样说?” 晏倾脸红一下,终是叹气:“因为我也有脾气,我也会生气——既然你故意那么问,我为什么不能故意那样答呢?” 徐清圆一呆。 她真没想到他会有脾气。 徐清圆委屈:“可你有没有觉得这一次我们重逢后,你对我有点冷淡呢?” 在长安时的新婚后,他会主动询问她,关心她。在甘州,他就没有,只和她吵了几句,说好听的话也是为了骗她上床……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徐清圆感受得到。 晏倾望她一眼:“妹妹没有对我冷淡多一点吗?” 他多说一句:“你不开心,难道我很开心吗?” 徐清圆便绕过这个话题不谈,谈之前的:“那个香到底是做什么的?” 晏倾:“嗯?你竟然没有查?” 徐清圆一滞。 好在晏倾没有多计较,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添情用的。北里女郎们经常使用的手段——没什么坏结果,只是让人在此事上舒服些,动情快一些,对女郎作用更好。” 徐清圆:“我又没有不愿意和你同房,你干嘛一次两次地将手段用在我身上?” 晏倾轻轻看她一眼。 徐清圆:“怎么了?” 晏倾被她弄笑,且笑且叹。徐清圆迷糊中,他素白的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放倒。他低头亲她颈间,徐清圆晕乎乎中,看到他手上的那一条帕子。 徐清圆吃惊:“帕子……” 晏倾看一眼,低声:“我教给你的打死结的方式,你真的以为能困住我吗?” 徐清圆嘟嘴。 晏倾叹息着回答她:“我没欺负你,没对你打什么坏主意。只是女郎第一次总是痛些,我怕你吃苦。我不多与你行那事,也是怕你吃苦……我年长你两岁,凡事总是要为你着想些,当真没有其他意思。 “可惜妹妹总是怀疑我的用心,真让人伤心。” 实话像情话一样让人心动,徐清圆耳根红透,听他在耳边低语。他说了很多,她听着忘着,沉浸在他的温柔中。 他说他是因病而脾气好。 徐清圆心里却知道不是的。他对她一直很耐心,很好。她以前不懂他为什么独独包容她,现在知道他是谁后,才知道他对她的愧疚,对她爹的抱歉。 徐清圆希望晏倾和她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他老师的事,他身份的事,他下药的事。 她想了又想,纠结了又纠结。无论如何—— 徐清圆在晏倾怀中轻喃:“我想和你做夫妻的。” 晏倾胸腔震动,他没说话,只抱紧她。 血观音16(徐清圆清醒是被一阵压抑...) 徐清圆清醒, 是被一阵压抑的低咳声惊醒的。 稀薄的光照入帐子里,她侧身而卧,静静地看到帐外的模糊光影。 她看到门开了一条缝, 晏倾声音很低地和外面的人说话。说了许久,他用帕子捂着口鼻,尽量压低声音。徐清圆猜,门外那人, 应当是风若。 那边的说话声很低, 徐清圆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卧在帐中的她只是看着晏倾的背影,宽松衣袍穿在他身上如鹤羽飞扬,可她从背后, 看到的不是风华俊逸, 而是他的清薄苍然。 清圆一直不敢多想,但今日隔帐看他,才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比在蜀州时,晏倾身体确实差了很多。 她看到他关上门, 走到桌案前, 背对着自己的方向坐下。他提笔写字,手腕瘦得突兀, 一只手又一直闷闷地用帕子压着呼吸。 弓肩咳嗽也罢, 她见他写了几个字就停笔,伏在案头半晌起不来,好不容易写了些字,笔又从手中脱落。 他起身捡笔时,手撑在桌上, 整个人微微晃了一晃,差点跌摔下去。 晏倾头昏目眩, 体力不支,出了一头冷汗,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染血的帕子被他平静无比地烧掉,力气消退过快让他无法提笔,他便只好静坐沉思。 可是徐清圆望着他,倏忽间看到他那与尘同光的高贵。 既不开门窗,也不点灯。辰光熹微中,高贵而孤独的白鹤坐在一片阒寂幽暗中,被病痛折磨。 徐清圆看到平时见不到的晏倾的另一面——肩背始终不弯,对命运未曾言败。他安静地收整着自己的骄傲,尊严。 于是,账内的徐清圆便只是揪着心,不敢去打扰他。她放下帘子,装作自己仍在沉睡,将脸埋在枕中。她的心脏被外面的咳声一声声揪着,却只能闭着眼忍着泪,装作不知。 她突然想,其实,若有可能,晏倾是不愿任何人看到他被苦病折磨的样子吧。 如果她没有猜错,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故人。他曾是那么金贵的人,却不得不因病,选择成为一个弱者,让人照顾他。这对晏倾来说,其实是耻辱吧? 他从来不对照顾他的人发脾气,无论是风若还是徐清圆,都没见过生病的晏倾对他们置气,摆脸色。他其实一直照顾着他们的心情……然而受折磨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遥远的太子羡哥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睡在她身畔的清雨哥哥,到底拥有怎样高贵的人格? 明明已经认识他那么久,徐清圆却好像才初初开始认识他,了解他。她突兀地觉得自己的情爱肤浅单薄,若是她始终不认识真正的晏倾,她凭什么说她心悦他,凭什么恳求他留下来,活在人世间呢? 帐内闭着眼睛落泪的徐清圆模模糊糊地想了很多,听到外面的咳嗽声停了,她猜晏倾应当已经收整好了自己,不会再表现出病得厉害的模样了。 徐清圆这才浅浅吟一声,装作刚刚醒来的模样,撩帐披衣,揉着惺忪睡眼。 晏倾果然已经让他自己看上去和平时无意了,他坐在桌边,慢慢地饮一杯茶,对上她目光,他眼中露出几分笑:“醒了?” 徐清圆睫毛微颤,躲了一下,忍住那差点没控制住的泪点。她含糊嘟囔:“你醒的好早。” 晏倾莞尔:“要忙的事太多了……嗯,你快些起床吧,早膳都备好了。” 徐清圆有心拖延,想让他少劳累一会儿,她说:“不着急吧?我们不是说好你养病,我出去查案子吗?” 晏倾:“哦,昨夜是谁不想我下坟的?难道徐娘子自己可以?” 徐清圆:“有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晚上怕,白日未必怕。何况、何况……你应该会把风若借给我吧?” 晏倾道:“风若与我置气,我说了他几句,他有些不高兴。你恐怕说不动现在的他……好了,不要说这些了,快些起身吧。李将军和云延王子那里,都要给个交代的。” 徐清圆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留下晏倾时,晏倾却说要出门。 她正用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一只包子,听他要走,忙站起来,被包子呛得直咳嗽。 晏倾伸手拍她肩,叹道:“你慢慢吃。我有一项活计交给你,你不必和我们出门。我最近手腕无力,写字经常累,但是给陛下与中枢的折子,却不能不写。甘州这边的案子,每日详情都要写书告知陛下,我也向陛下说过我的病……烦请妹妹代笔,至少陛下是知道的,不会怪罪于你。” 徐清圆心中奇怪,觉得他让她代写奏折,有点胆大妄为。 但是……他本来也很胆大就是了。 何况徐清圆今早也确实看到他提笔写字的困难。 他说自己病痛时坦然,徐清圆却为他难受,怕他多想,她赶紧应下,只问:“我该如何写呢?我从未写过折子。” 晏倾:“妹妹自行发挥吧。” 徐清圆:“……?” 风若在门外抱刀而候,徐清圆便没有多说,只送他二人离去。 -- 出了客栈,风若就说:“写不了字,却能挖坟,你就不怕徐娘子怀疑你的用心?” 晏倾温和:“不差这一桩。” 怀疑早已是密密蛛网,他是少一笔还是多一笔,都没关系。 风若问:“所以为什么要让她帮你写折子?你真的已经写不了字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打晕你带你离开,也不会让你再这么折腾了。” 晏倾:“放心,我心中有数,我没有到那一步。我只是想趁着我还有能力的时候,让陛下看到徐娘子的才华,让陛下看到更多可能。” 他愿意与她成亲,除了要照顾她,本就有托着她的意思——宁可折断自己的羽翅,他也想给她更好的人生。 不然,她嫁给这样羸弱的他,图什么呢? 风若沉默。 他不太聪明,只隐隐觉得晏倾做事有些着急,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只好继续沉默,心想无论晏倾要做什么,他都陪着就是了。 晏倾和他走入熙攘市集间,风若帮他小心避开人群。晏倾转头问他:“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上华天’看一看?我的命令,已经完全请不动你了吗?” 风若噎一下,说:“我是不放心你!我走了,怕你出事。” 晏倾:“我没那么弱。‘上华天’的事更重要,你晚走一日,出事的概率便更高一分。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何况这里也有李将军、韦郎君他们的暗卫保护。你就是不相信李将军,韦郎君的人也应该信得过吧?” 风若信誓旦旦:“更信不过了!我一直觉得那个姓韦的行事奇怪,遮遮掩掩,藏头藏尾,还对徐清圆……你真的不担心他会抢徐清圆吗?” 晏倾笑一下。 他低声:“若真有人能护她,我倒心安一些。” 风若:“什么?” 晏倾:“我是说,你该走了。再不走,我和徐娘子的安危,都可能被牵连。你觉得是观音案严重,还是‘上华天’的无动于衷严重?分明这一切事,我们早该从‘上华天’那里知道的。” 风若闷了片刻。 他说:“上华天永远不会背叛您。” 晏倾温和:“我知道。所以一定出了一些事。” 风若只好道:“等陪你查完这几个尸体,我就走。我起码得知道这个案子凶手是怎么杀人的,才能放心……郎君,让我多待几个时辰吧。” 晏倾颔首。 他们便重新去了昨日的乱葬岗,土壤没有被人动过,显然没有人回来看。晏倾若有所思间,和风若一同用厚布蒙了口鼻,取出备好的工具,在风若重新挖坟后,蹲在了已经腐烂的尸体旁。 尸体如今就是一团被包裹在雪白衣袍中的腐烂肉物,味道难闻,吸引蝇虫。 任何人都会被恶心到,被吓到。 而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蹲在尸体旁,拿着小刀和匕首,面不改色,已经准备剖尸了。那些腐朽和难闻的气息,都没有影响到晏倾。 风若看着晏倾沉静雪白的侧脸,乌黑飞翘的睫毛。他一时犹豫,疑神疑鬼道:“这样剖尸,不经过死者家人同意,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又得被参一本吧?” 就像积善寺那次,徐清圆就制止他们开棺。 晏倾:“所以选的是没有亲人的死尸。” 风若:“这万一阎王爷觉得你亵渎死人,不尊重死人,半夜找你算账……” 晏倾:“唔,他不是经常来吗?” 风若:“哈?!” 他惊得跳起,警惕扶刀。蹲在地上的晏倾抬头,目中有一丝笑。风若这才意识到晏倾在开玩笑,他惊愕万分,他从不知道晏倾也会说笑。 风若犹犹豫豫地蹲回来,不停地看晏倾。 晏倾侧头咳嗽两声,问:“不帮我剖尸,只看我做什么?” 风若:“……就是觉得,成亲是不是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 晏倾“嗯”地疑问一声,并没有听见风若的话。他的心神已经沉浸在手下的这具腐朽尸身上,当他专注一件事时,他往往不容易听见外界声音。 风若喃喃自语:“虽然是徐清圆把你害成这样,可是她好像让你心情变好了。你以前吧,总让我觉得你对什么都没想法,你活着只是因为你必须活着,你在为别人活着……也许成亲真的是好事,也许一切都在变好。 “有一天,徐清圆能治好你的病,我们解决完所有困难,你还能好好活着……如果我们真的能走到这一天,就好了。” 他说了很多,晏倾没反应,他便知道晏倾又一次地没听见他的声音。风若苦涩地笑一下,不再如以前那样抱怨晏倾不理自己,他一日日长大,他也渐渐明白晏倾背负的东西,晏倾的病,都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只要活着就好了。 风若开始帮晏倾一起剖尸,心中还不禁向鬼神祈祷:如果鬼神真的觉得他们冒犯尸体的话,半夜三更来找他好了,千万不要找他家郎君。他怎么被折腾都无妨,他家郎君却禁不住更多了。 -- 风若呆呆地,看着晏倾捧着一帕子,用小夹子将一枚极细的针,从尸体被剖开的大脑中取出。 这根针,才是死者死亡的真相。 这么细的针,从后颅直接扎进去,脑内出血,然而不剖开尸体,仵作怎么检查尸身,都查不出死因。 风若将目光从被他们剖得已经可怖十分的尸身上挪开,去盯着这针。 风若胃里一阵翻涌,却因晏倾面无表情,他不好表现得比郎君还虚弱,便作出一派认真琢磨的模样:“所以这就是凶手的杀人工具对吧?” 晏倾:“还不确定,需要多剖几具尸才能确定。” 风若眼皮微抽。 晏倾打量着这根针,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小玉匣。他打开,玉匣中的针一枚不落,完好地收着。玉匣中的针也和这根刺入人大脑中的针粗细不一样。 事实上,小玉匣中的针,还要更细一些。 晏倾:“如果玉匣中的针射进人体,其实也会造成找不到伤口的效果,对不对?” 风若对武器更有发言权,他摇头:“不,不一样。卫将军给徐娘子的武器,自保的作用更大些,杀人的作用微小一些。小玉匣震慑作用大……想来卫将军当初,没想过用小玉匣杀人。自然,她武功那么高,当然瞧不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晏倾:“嗯?下三滥?” 风若挺胸:“对我们这种武功高手来说,我们不屑于用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我想卫将军把小玉匣给徐娘子,她肯定不觉得她女儿遇到的危险会涉及性命,也不想让她女儿背负上杀人的罪孽。她还是希望徐娘子永远不会遇到太可怕的事。” 晏倾:“这两种不同的针……也许有联系。” 晏倾闭目,沉思片刻后,道:“凶手应该认识卫清无。” 风若:“啊?这么草率?” 晏倾摇头,没有和风若多说。 若是在其他地方,相似的武器未必让他联想到卫清无。可是这里是甘州,是卫清无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云延确认卫清无再次失踪的地段。 晏倾心中断定,凶手和军人有关,凶手见过卫清无,或者认识卫清无。 他在心中,开始勾勒起凶手的形象…… 这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已经开始暗暗收线了。 -- 晏倾和风若又挖了几具尸体,确定了凶手作案的工具,回去客栈,和徐清圆汇合。 而风若也拖延不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晏倾。 徐清圆已经帮晏倾写好了报于中枢的折子,晏倾看折子时,徐清圆对他身后轻轻打量,琢磨着风若离开的缘故。而晏倾一看她,她便露出娴雅笑容。 晏倾夸她:“妹妹写的真好,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麻烦你来写,好不好?” 徐清圆目光微微一闪,点了头。 她道:“那你得告诉我,你们今日发现了什么。” 晏倾:“不急。你中午可有用膳?” 徐清圆:“哎呀。” 晏倾怔忡:“怎么了?” 徐清圆:“我手破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食指上肉眼看不见的一个位置,告诉晏倾自己无聊中想做女红,手指被扎破了。 晏倾稀里糊涂地捧着她的手看半晌,她眼巴巴地等着,他根本看不见伤口在哪里,却也只好说:“真是……辛苦妹妹了。那怎么办?” 他疑问:“帮你包扎一下?” 徐清圆:“旁人家夫君不是这样做的吧?” 晏倾虚心求教:“那是怎么做的?” 徐清圆咬唇,她暗恼地看他清澈无辜的眼睛片刻,说:“人家旁的郎君,都是把夫人的手放在唇边,吁一吁,吹一吹,千哄万哄的。” 晏倾看她片刻。 他苍白的脸色因她的要求而微红,低声:“……我要那样才行?” 他抓着她手指的手,都开始滚烫。他正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时,徐清圆将手从他手中取出,笑吟吟道:“算啦,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陪我去医馆,陪我看郎中吧。” 晏倾:“……”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因这种小事要去医馆。 他怀疑徐清圆别有目的。 但他沉默着,并未多说。 果真去了医馆,徐清圆逼着那头发花白的老郎君给她包扎那谁也看不见的伤口。若不是看她生得貌美,等候的病人们恐怕都要破口大骂。 而徐清圆看完病,回过头,用很随意的语气招呼晏倾:“对了夫君,你要不要顺便也让大夫给你看一看?我觉得他看病还是很厉害的。” 晏倾静静看着徐清圆。 她对他笑得温婉而无辜。 而他便明白,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晏倾拒绝:“不必了。” 徐清圆将他拉着坐下,用帕子盖住他手腕。他知道她在强迫他,她自己因此紧张得手指发抖,怕他拒绝。她和郎中说话的声音紧绷,拉着他袖子的手揪着衣袖不放…… 徐清圆小声:“就随便看一下,好不好?” 晏倾静片刻,终是心软,没有拒绝她。可是何必看病呢?他自知自己身体,寻常郎中岂能看得准。 果然这郎中把脉后大惊失色:“你、你不应该已经是死人吗?” 徐清圆怔忡。 晏倾平和:“我还活着。” 郎中不可置信,又把了一会儿脉,然后断定:“那你寿命也不过半年了。” 徐清圆脸色煞白,强自镇定。 她想要说话,晏倾收回手,握住她手腕,无声安抚她一下。他对郎中客气有礼:“不巧,在下也曾经认识一位神医,他断定我活不过十五,我活过了。他断定我即使活过十五也熬不过双十,我依然熬过了。 “疾病,灾祸,意外。这世间,什么事也说不准,对不对?” 花白头发的郎中懵然,看这对青春夫妻相携离开。郎君握着妻子的手,轻声安慰她,将她哄得笑起来。 老郎中只摸着胡子,愤愤不平地嘀咕:“脉象弱成那样,气血皆亏,脾肺皆损……这还能活过半年?哼。” 旁边有等候的病人同情问:“老神医,我看那年轻人生的那么好,若真死了也很可惜,难道你不能救救他?” 老郎中:“我哪有那本事?叫我一声‘神医’我就是真的‘神医’吗?除非、除非那位老神医还活着……哎,不过战乱多年,说不定早死了。这年轻后生,可惜了。” -- 同时间,林雨若陪韦浮混入观音堂所招的工匠中。 他们换了衣服,打扮成一对普通兄妹,一边帮忙干活,一边寻找着韦浮说很眼熟的那个故人。 他们找到了那位乔叔。 乔叔看到韦浮,脸色微变。 乔叔却摆手:“什么也不必多说……想要我告诉你那事,你得帮我救一个我的多年老友。他姓朱,是个神医,被观音堂关起来了。我找不到他。” 韦浮轻笑:“您不是我母亲的旧仆吗?从您口中打听些事,这么麻烦?这难道是我母亲教您的?” 乔叔脸色冷淡。 岁月让他脸上皱纹纵横,苦难让他眉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韦浮几乎认不出这个人是他母亲的旧仆,他只看到这个老仆蛮横无比:“谁不得为生活考虑?小郎君,你活得那么轻松,当然不知道我受过什么罪了。总之,不把人找来,一切免谈。” 林雨若不安地看看韦浮,小心地观察四周,帮他放哨。 韦浮不动声色:“您总得透露些东西,让我知道您的消息是值得。” 乔叔犹豫,枯槁的手无意识地蜷缩,摸着地上的玉石碎片。他帮忙雕刻圣母观音,可是看起来他不像是信奉圣母观音的人。 韦家的人那么聪明,他想从韦家人眼皮下讨生活,谈生意,自然要小心筹算。 他终于抬起皱巴巴的脸,肯对韦浮多说一句话:“天历二十一年,来甘州的人,不只你母亲。有人和她吵过一次架。” 韦浮眸子眯起。 血观音17(他们是不是伤害了王灵若...) 晏倾和徐清圆离开医馆, 街上行人不算多。 晏倾看她,见她眉目染哀,清愁难掩。他心知她是出于什么缘故, 然而她所忧心的事,他也不好保证什么。二人一时间便都沉默无言,只是静走。 一会儿,徐清圆想通了, 打起精神。 她转肩驻足, 拉住晏倾的手,斟酌着开口:“那郎中只是乡野郎中,他说的话算不得真, 晏郎君不要放在心上。晏郎君只是之前的病没有好全, 只要静修就会好起来。长安的御医不就这么说的吗……” 她抬目忧心望来一眼,他回应她:“是,他的话算不得真, 徐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在外, 对彼此的尊称一贯如此,始终未改。 徐清圆一愣后, 目中愁丝散去一些。她赧颜于自己没有掩饰好情绪, 竟然要他宽慰她。她心中惭愧,便拉着他的手,想说更多。 人常说她善解人意,伶牙俐齿,她能开解旁人, 自然也应当能劝慰得了心中在意的人。 只是徐清圆还没有说下去,晏倾手指动了动, 似乎不愿意被她拉着。 她不解地看他,他慢慢道:“我的手,方才挖过尸体。” 徐清圆拉着他手的手指僵住:“……” 他的温和此时看起来有些吓人:“死了十几天的人的血、腐烂肢体,方才我都碰过。” 徐清圆立刻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她强忍着不露出惊恐惧怕的神色,面容却控制不住地发白,唇角紧抿,将自己的手背后。 她被他的话牵制,忘记了医馆中的不愉快,满脑子都是他的手碰过那些东西…… 徐清圆努力镇定:“郎君可曾洗过手?” 晏倾:“冲过一次,应当无味吧。”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见他的妻子努力想作出不害怕的样子,但是他的手一动,她就默默后退。她如惊弓之鸟一般,被他吓坏了,还碍于闺秀之训,做不出当街跳脚或尖叫的行为。 她蹙着眉心,纠结于他的手——纠结半晌,她还是小声:“……我并非嫌恶郎君,只是我略有些癖好,见不得不洁的东西。郎君,一会儿还是再洗洗手吧。” 这一次,徐清圆便不再试图挨着他走,她恨不得远离他的手,却不好表现出来。看她这样辛苦地掩饰,晏倾心情都因此好一些。 他渐渐觉得,徐清圆有时候很有些可爱,憨气,好骗。 他想,她总不会再伤怀于他的身体了吧? 不过晏倾的方法只奏效了一会儿,徐清圆很快反应了过来,侧过肩来看晏倾。 徐清圆恼他插科打诨,却不好意思责怪;然而她若不反击,又显得她被他牵着走。原来这世上再好性子的人,主意打到旁人身上,都有些可气。 可是晏倾知道她胆子小,怕鬼怪,他又怕什么呢? 晏倾目光对上她,便知道她明白过来了。他为自己的没分寸而抱歉,伸手来拉她,想哄一哄她:“与你开个玩笑……” 在他手勾住她小指时,徐清圆轻轻开口:“这根手指,早上时和客栈小二碰了一下。他端的汤差点洒到我手上,多亏他手疾眼快地拉了我一把。” 晏倾手指微微地颤了一下,有后缩之势,被他忍住。 徐清圆垂着眼,望着日光下年轻夫君骨瘦修长的手指,轻言细语:“然后我和客栈门口卖针线的大娘聊了聊。也许她十分喜爱我,她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摸,夸了我许久。” 他面容微绷,似乎能感觉到旁人碰到他的那种灼灼刺痛感。分明是徐清圆使坏,他却确实忍不住多想了。 晏倾:“拿旁人的病来开玩笑,是不是不太好?” 徐清圆柔声细语:“那拿旁人的弱点来取笑,是不是也不好呢?” 晏倾低头望她,半晌:“露珠妹妹……” 徐清圆眉目婉婉,贝齿咬一下唇,如数家珍地细细数来:“算下来,今天碰到我手的人,不下五人。方才郎中为我上药时,还捏我手指头。他的小学徒拿药给我时,也碰到了我手指。还有……” 他侧过脸,忍笑而叹:“你饶了我吧。” 徐清圆目中浮起笑,轻轻哼了一声。见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她,衣袖都不敢与她擦上,她才有报仇的快感。 她眨着眼妙盈盈望他,晏倾回头睨她一眼。 徐清圆伸出纤纤玉手,在日光下晃了晃。街上行人被她美貌看得目眩,她只娇滴滴地问晏倾:“那你还要与我牵手吗?” 他想了半晌,正要说话,徐清圆抢先:“请晏郎君诚实一些。” 晏倾默了下,笑一声,道:“不要了。希望妹妹离我远一些,今日最好不要碰到我。” 徐清圆笑盈盈,也不生气,屈膝向他一拜:“我尽力。” 医馆之事、晏倾身体之事,这对新婚夫妻便默契地掠过不提。 二人在街上走路,初时离得距离远一些,后来还是忍不住靠近了些。只是二人都已经不想和对方手碰手,这夫妻二人间的距离若远若近,就让外人看不透。 他们停在观音堂招收工匠的地方,这里人们熙熙攘攘。 坐在墙下乘凉的赖头和尚、端着碗乞讨的小乞儿、排队登记的匠工……这些人都是奔着观音堂要建的那以山为底的观音像,来帮佣干活,挣些钱财。 徐清圆和晏倾私下商量,他们不能只听李固的一面之词。若有可能,他们想见一见观音堂的堂主,多知道一些关于圣母观音的事。 甘州虽然人人都信观音堂,但却不是人人都了解圣母观音。也许这建造玉石像,正是他们接近观音堂的机会。 那招佣的年轻后生热的满头大汗,抬头时看到这对神仙眷侣一样的人物,就不耐烦地摇摇头:“二位也要来?不行。下一个!” 徐清圆指着排队中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询问:“七岁小童都能帮上忙,为何我二人不行?” 后生头也不抬:“砖石掉下来,砸到二位,我们不还得赔钱?圣母观音虽然慈善,可是观音堂为了建造石像已经花了很多钱,实在没钱赔给两位了。” 徐清圆脸刷地一红,悄悄看晏倾一眼。 人家话里话外,分明是说他二人羸弱,干不了重活。可是……韦师兄明明说很容易混进去,怎么就她与晏倾这样难? 晏倾并没有因路人的嘲笑与指点而脸红,他只问:“观音堂没有我们能做的活计吗?” 徐清圆定定神,在旁补充:“我与我夫君识文断字,能写能画,简单的活计我们是做得的。” 她面薄红,为了能进入观音堂而厚脸皮恳求:“我与夫君丢了钱袋,回不了家乡,只能攒钱想法子。郎君你也看到我二人这样……求帮帮我们。” 甘州此地滞留了许多回不了家乡的人,外来的想回到大魏的南国遗民们在此地也不少,正等着朝廷的安排。他们被触及心思,便帮着晏倾二人说话—— “是呀,他小夫妻也不容易,他们也不至于连七岁孩童都比不上,不如帮一帮吧。” “应该有其他活计吧?他们不是说自己认字吗?我们都不识字呢。” 晏倾在旁观察着徐清圆轻声细语地与人沟通,说的那年轻后生犹豫起来。很快,那后生点了头,愿意帮他们一把。 晏倾默想,观音堂在甘州的盛名果真有些缘由,若人人都如此,甘州被观音堂攻陷,并不是难事。 年轻后生介绍给二人的活计,是去画壁画。据他们说,玉石像最终的雕成,要以画为依托。他们请了甘州很多有名望的人来画画,如今还没有定下壁画用哪一幅。 领路的中年人从年轻后生那里接手这对小夫妻,边走边介绍,临了追问:“你们当真会写字,会画画?” 徐清圆谦卑道:“我随我父亲学过几年字,我爹说我写的还不错,给人抄书抄经不算丢脸。” 中年人道:“那就好。也不要求你们多有学问,把经书抄好就行了。画画没问题吧?” 徐清圆继续谦逊:“我不如我夫君。” 中年男人便看晏倾。 晏倾回答:“我曾给年幼的女孩儿画过童画,她应该还算喜欢。” 徐清圆目光闪烁,微微瞥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失望:“给小女孩儿画画和画壁画是不一样的……算了,我把你们推举过去,让大儒看看你们能不能用吧。” 但是甘州不比长安,有声望的大儒根本不会留在甘州,中年男人带他们去找的所谓大儒,在徐清圆看来,大约只是读过两本书,才学实在平庸。 这才子参加科举五年而不中,水平如何,徐清圆二人心中已知。这位怀才不遇的才子正苦着脸和其他几个读书人吵着画作,听人介绍后,他不耐烦地让两人试笔。 徐清圆写了两笔字,晏倾随意画了两笔。才子对徐清圆的字不以为然,对徐清圆的美貌倒是多看两眼,被晏倾挡住。 到晏倾时,晏倾才悬腕持笔,才子就惊叹: “啊,这线画的……” 晏倾手腕一抖,笔下墨重,线画歪了一点,他不动声色地补救回来。 才子已经失望地看着画纸怔忡半晌,抬头时面对这对小夫妻,叹道:“算了,能拿得起笔就比普通人强……你们在我这里帮忙吧。一天四个时辰,给一贯钱,可以不?” 徐清圆柔声:“我们一日只能来一个时辰,钱可以少一些。” 才子无语,被这对奇葩小夫妻弄得心中鄙夷。但是能识文断字的人本就少,他也想早早完成这画,而旁边带他们来的管事都没说什么,才子便默认了。 徐清圆问:“大师,我们要画的是什么?” 才子和画工们来指点他们:“画《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 晏倾睫毛微微一颤。 而不待他们解释完,徐清圆拿着一卷卷他们还没有定稿的画纸翻看,已经明白他们在画什么。他们在画同一幅画: 维摩诘病重,佛陀派圣母观音去探病。圣母观音与维摩诘在病榻前辩难,谈经,论佛。病榻旁的维摩诘让圣母观音不得小觑,慈善化身的圣母观音也让维摩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画作中的两位人物才思碰撞,光华万丈。二人留在画中,滔滔不绝,思绪和佛性让凡人敬仰,让人想记录下这神圣的传说。 这些画工们画出的画作,圣母观音有形象,他们勾勒着相同的形象;但那位有疾的维摩诘,他们则讨论不一,各有想法,不能定下。 正因为不能定下维摩诘的形象,这壁画才迟迟不能完成。观音堂的人催促他们许多次,俨然有些不耐烦。 这正是继续招人画壁画的原因。 徐清圆抬起头,见才子和画工们仍在激烈地讨论着维摩诘应该是什么模样。她轻喃:“维摩诘,据我所知,是一位真实的菩萨。他博学多才,虔诚修行,善论佛法。佛祖派佛陀们前与论佛,无人敢应,无人敢去见维摩诘……” 才子一喜。 才子看徐清圆的目光亲切些,不再当她是不学无术的糊弄之辈:“娘子听过这个传说?” 徐清圆点头,她捧着画卷,向后退两步。她心有犹疑,直到挨到晏倾,她才觉得安全,才敢说出自己的疑问:“一位传说中真实存在过的菩萨,与圣母观音论佛法。在你们的记录中,圣母观音前去探病……圣母观音,难道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才子和画工们被问住。 这画中内容是观音堂要求他们画的,背后的故事,他们并未深究。 而一旁的管事目光幽深地看眼徐清圆,慢慢说:“在我们观音堂的记录中,圣母观音当然是真实存在过的。圣母观音是人间圣母成就佛身,与维摩诘一样,是当世佛门信徒,是我们的观音娘娘。” 徐清圆看晏倾。 晏倾面色透白,他在出神,似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徐清圆便自己问管事:“可是维摩诘早在千年万年前就成佛了!你们的记录,怎么可能是真的?圣母观音娘娘怎么可能见过真正的维摩诘?” 管事目光冰冷:“看来娘子对佛学研究很深,却不了解我们的圣母观音。” 一旁才子看气氛不妥,忙调和道:“大家都是圣母观音的信徒,不必大动肝火。徐娘子,你这就着相了。已经成佛的人难道就不会下凡吗?观音堂岂会说谎?圣母观音见过维摩诘是真实的,你只要和我们合作,好好画出来就好了嘛……” 他跟徐清圆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分在意真相。 徐清圆目光闪烁,心想看来甘州的人,对圣母观音的事一知半解……这样的信徒,当真是信徒? 徐清圆低头向管事道歉,轻声:“我与夫君初来乍到,听过圣母观音救世的故事,十分崇拜她老人家,想成为圣母观音的信徒。我们愿意一起画壁画,可是画画需要知道多一些的讯息。不然就如此刻,谁也说不准维摩诘的形象……但是民间传说真真假假,我夫妻二人来到观音堂,也是想拜见真正的圣母观音,若是她还活着……” 管事脸色好看了。 管事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圣母观音已经成佛了,怎会在人间?这样吧,我先带你们去我们的佛堂,拜一拜她老人家的石像吧。” 徐清圆温声道谢。 晏倾始终沉默。 背过管事,徐清圆与他小声讨论:“圣母观音尚未弄清楚是谁,怎么又多出一个维摩诘?这人是真的存在吗?” 晏倾没有说话。 她跟上管事的步伐,回头看晏倾。晏倾垂着眉眼,像是一直在思考什么。 徐清圆打量着他时,管事回头,对他们和颜悦色:“我先跟你们说说圣母观音成佛前的事吧。她老人家,俗名叫王灵若,肉身成佛,身侍万魔……” 晏倾打断,轻声:“什么叫身侍万魔呢?” 管事骄傲自然,感动无比:“她用自己的肉身,喂给所有人吃。那时候南国末年,到处饥荒,是她救了当时观音堂的人……” 徐清圆脸色惨白,晏倾握住了她的手。 管事:“到了。” -- 在韦浮和林雨若那一方,林雨若终于见到了观音堂中真正供养的圣母观音的石像。 香烟缕缕,韦浮在拜石像,林雨若仰头,看着这位拈花而笑的闭目观音。 她脸白如雪,发带飞扬,站在明亮阳光与幽静佛堂的交界处,仰望着这尊圣母观音。 如同她站在廊檐下的阴翳处,透过纸窗,看到林斯年摆在屋中的玉石观音像。 一模一样的闭着眼,一模一样的容貌。 带他们来拜见圣母观音的人替他们解说:“圣母观音成佛前,俗名叫王灵若……” 而林雨若脑海中,回荡着那时子夜中,林斯年撕心裂肺、嘲意满满、带着崩溃的质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连你的名字都是……算了,你走吧。” 王灵若。 林雨若。 她的名字……其实来源于他母亲,对吗? 林雨若从头到尾,都是宰相林承对另一个人的愧疚吗? -- 林斯年说,他娘是瞎子。 那此时此刻,甘州这位高高在上的圣母观音,是真的慈悲,还是无奈的慈悲?她离开甘州,前往西域,与早已成传说的维摩诘辩论佛法,辩论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是不是伤害了王灵若呢? 血观音18(清雨哥哥好像没有人听见...) 韦浮和林雨若站在佛堂中, 不断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有的祈求生意,有的为家人祈福, 有的将圣母观音当送子观音用。每个人跪拜后,便会去旁边观音堂的人那里请一尊小玉石观音像,带回家供养。 据说从圣母观音庙中请回去的玉石像要比街市间卖的效果更好,而人只有虔诚地供奉圣母观音, 一生愿望才能得遂。 韦浮隔着烟海, 看着这些凡夫俗子。他心不在焉,想的是乔叔说的天历二十一年韦兰亭私访甘州的事。 乔叔说那一天雨大,有一个人和韦兰亭在凉亭下争吵。 乔叔不肯说出这人是谁, 要求韦浮先帮忙从观音堂中救出一位神医朱公。但是世人眼中的观音堂救苦救难, 岂会囚禁一个神医? 韦浮仰头,与林雨若一同望着这观音像。他看到的是石像后遮掩的诡谲秘密,林雨若看到的则是林斯年被人遗忘的记忆。 圣母观音慈悲怜悯,闭目拈花, 唇角浮着神秘的笑。 甘州百姓心中的圣母观音拥有不同的千变万化的相貌, 而观音堂中珍藏的这一尊,则应该是距离圣母观音本人最接近的容貌形象。 这已经是观音堂如今修建的最大的玉石像, 观音堂却仍觉得不够, 仍觉得甘州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不足以表达他们对圣母观音的敬仰。 玉石像的羽巾庄严,裙裾衣摆已磨得有些看不清,飞起玉带仍有脱俗之态…… 韦浮望着这尊圣母观音石像久了,便生出一种微妙的、古怪的想法。若是脱离这样的石像, 若是像甘州百姓一样不在意圣母观音的相貌,若是让观音睁开眼, 若是只看她的气质…… 身后有人又带着外乡客人来拜见圣母观音:“这就是我们堂主带领我们亲自修好的圣母观音像……啊。” 说话的人抬目自豪地看石像,怔了一下。 堂中的韦浮听到声音回头,与那领路人一同看向站在佛堂门口的徐清圆。 徐清圆立在日光下,青翠色裙裾与圣母观音的白衣完全不同。但她无意识地抬目,随意地望一眼诸人,姣好温善的眉眼,被日光渡了一层金色。 某一瞬间,她像是石像活了过来,走下人间,置身红尘,圣洁高贵。 林雨若怔忡地看着徐清圆,也看着徐清圆身旁的晏郎君。她压下心头不平静,向他们行了一礼:“徐姐姐……徐郎君,你们也来看圣母观音?” 韦浮收敛方才眼神的一瞬失神,淡笑:“都是行商客人,路上遇见过。” 那管事便点头不多说,回头教徐清圆夫妻二人如何上香,如何叩拜,如何请一尊玉石像回家去供养。 徐清圆像模像样地学习,彬彬有礼问:“我与夫君先前在市集上有买过圣母观音的玉石像,那样的供奉不够虔诚吗?” 管事:“那样其实也行,但是你不是与你夫君要来这里画壁画,自然离圣母观音娘娘更亲近些比较好……许多虔诚信徒,每日正午在烈日下把圣母观音像摆好,一跪就是一个时辰,这才是真的虔诚!” 他自己跟着上了一炷香,跟在徐清圆身后拜了拜观音像。 期间,他狐疑地看眼站在佛堂门口的那位清矍俊逸的徐郎君,不明白徐清圆的夫君为何不拜。晏倾脸色不太好看,徐清圆猜他体弱,便一概用病遮掩过去。 如今,徐清圆二人和韦浮二人装着半熟不熟的陌生人,听那管事介绍虔诚信徒会如何如何。 徐清圆听要在烈日下跪石像一个时辰才叫虔诚,登时蹙眉为难:“这是否会中暑……” 管事嘲弄:“怕中暑就不要拜,若是不灵,便只能怪你们自己不虔诚。我们观音堂从不强迫人多虔诚,圣母观音娘娘也从不强迫你们。” 他们唠叨说了许多话,徐清圆一一称是,一一记下。这位管事大约少见到这样听话乖巧的信徒,说话便和颜悦色三分。 他们请了观音像出门,有其他人来请管事去照料,管事也摆摆手:“我先把这对双徐夫妇送回壁画那里。” 管事对两人和气道:“这壁画当真难画。我们拿了许多底画去让我们堂主挑,我们堂主都说不对,说维摩诘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甘州这边的画工都被我们请遍了,我们雕刻圣母观音的石像没问题,但是画不出对应的维摩诘,我们堂主发了好大脾气。” 管事又赶紧解释:“不过我们堂主平时脾气都很好,只有在遇到圣母观音娘娘的事上比较执着……” 他自豪无比:“这世上最虔诚的圣母观音娘娘的信徒,正是我们堂主!” 韦浮和林雨若跟着他们,默默出佛堂。林雨若本想一路跟着多听一听,她心急如焚,比任何人都想弄清楚关于圣母观音的事。她迫切地想要聆听,心早已被火翻来覆去地烧。 她想知道王灵若除了是兄长的母亲,还是什么。 她想知道为何圣母观音成佛的故事中,没有兄长只言片语的存在。 她想知道林承每一次唤她“若若”时,心中在想什么。 下台阶时,林雨若脚踝在台阶上一顿,她身子微晃,被韦浮抬手扶住。她对韦浮感激一笑,仍试图跟上徐清圆他们。韦浮却拉住她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避免怀疑,他们该做他们的事。 林雨若只好按捺下急切,轻轻应好。她目光游离地追随着徐清圆和晏倾夫妻,到此一刻,甘州一行,她好像终于不再是多余的、无用的那一个累赘。 人行一世,似乎真的有自己的道理。 -- 管事领着徐清圆二人回去,晏倾一路沉默,只听徐清圆和管事轻声细语地交谈关于圣母观音的事。 路上行人不少,要么来做工,要么来拜圣母观音。徐清圆抱紧怀中新得的玉石像,觉得有些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她悄悄看身旁晏倾,从壁画开始,他就一直在走神。 不是因病而虚弱,他好像一直在回忆什么,思考什么。 怎么,他的过去,和圣母观音有过交集吗? 再或者……这个案子,又一次地和他有关么?就像当初蜀州时原永针对他那样? 徐清圆神思不属,陷入思考中。这一行三人,便只剩下管事滔滔不绝,小夫妻双方成为忠实的听众。 忽然,管事拉拽住二人,晏倾向旁边一侧身,没被他碰到。他并未注意,只目光如火,热烈地催促二人:“看,那是我们的堂主!我们堂主也来拜圣母观音像了!” 观音堂的堂主,绝非寻常人物。 徐清圆轻轻抬眼,见路边行人恭敬让开,一道康庄大道上,只有来客,两步鸦雀无声,人人低头、双掌合十、念念有词。据说观音堂堂主是圣母观音在人间的使徒行者,圣母观音的任何指示都由这位堂主来传达,人们自然敬重这位堂主。 而此时此刻,徐清圆意识到,这位堂主在甘州的威望,似乎比大将军李固还要高。 她蹙起眉,心中有些不安。婬祀盛行,对大魏朝廷不是一件好事。 李固为何容忍观音堂这样的存在?是否边关局势比徐清圆以为的更加复杂,五胡杂居的现实,要求李固这样的当权者不得不为这些婬祀滥祭而退让? 那么,李固让他们查观音案,目的又是什么? 徐清圆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这些,面上则和晏倾一同去观看这位走来的观音堂的堂主—— 管事激动地扑通跪下,行五拜三叩的大礼:“堂主!” 堂主是一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男人,面容普通,眼神寂寂,身长八尺。他看着威武雄壮,与李固差不多高,但和李固那样的英雄气概完全不同。李将军那样若是走路带风的大人物,这位堂主的高个子对他走路倒是造成了一些影响…… 他有些同手同脚,行走笨拙。 他好像一直在恍神,神色木讷。走过来时,他拿过玉瓶,为激动的百姓们赐福。百姓们欢呼,他动作一贯僵硬,也不说话。 赐福的甘露滴到管事身上,管事头磕地。堂主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晏倾身上,落在徐清圆身上。 他死寂的眼神望着二人,光晃了晃,好像活过来了。 管事抬头看一眼,解释:“这对小夫妻也是来请圣母观音玉石像的。堂主可有其他嘱咐?” 徐清圆礼貌地向人请安。 堂主很长时间没回应,徐清圆狐疑这堂主莫非是哑巴时,听到堂主闷如雷、像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的声音:“无事。” 堂主一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本说要将徐清圆夫妻送回壁画那里的管事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要去追随堂主,不愿意送徐清圆二人了。 管事临走前,徐清圆只来得及愕然:“您这就丢下我们走了?” 管事不耐烦:“堂主可以赐福!壁画那里又不远,你们自己去就好。我要跟着堂主,离堂主近了,说不定圣母观音娘娘就会垂怜我,帮我达成心愿……” 徐清圆目光一闪,心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虔诚信徒。 徐清圆看晏倾。 晏倾终于说了从方才到现在的第一句话:“进佛堂时,郎君看着观音像怔了一下,回头便来看我夫人。可是哪里有不妥?” 管事心不在焉:“没什么,就是一时间看晃眼了。我天天盯着圣母观音像,看久了认错也正常……徐娘子是个美人,我眼花看成了圣母观音娘娘下凡,你们不要多想。” 徐清圆惊讶,晏倾也很意外。 小夫妻二人并未拦住管事多问几句话,那人已经匆匆告别,追堂主去了。 二人在街上默默走,徐清圆忍不住捂了半张脸颊,促狭笑:“我见那管事高高在上,以为他只是领路人。没想到他比谁都信圣母观音,这般狂热。” 晏倾:“若不狂热,便进不了观音堂内部了。” 徐清圆柔声:“嗯,很有道理。只是清雨哥哥,你不觉得那位堂主,看着哪里怪怪的吗?” 晏倾偏头:“妹妹也觉得?” 徐清圆:“他目光浑浊,神思不属,整个人一直在发呆。这真不像一位堂主该有的样子。” 晏倾若有所思:“他确实状态不佳,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看上去像是生病了……” 徐清圆摇头:“哥哥,生病是你这样的,不是他那样的。他的样子不是像生病,他更像是、像是……” 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只好道:“反正我不信这样木呆呆的人能当好观音堂的领袖。” 晏倾莞尔。 徐清圆见他笑了,便眨着眼一目又一目地侧过脸看他。 许是她看久了,他脸热侧头,低声:“怎么了?我哪里不妥?” 徐清圆轻声:“你方才一直在走神呢……你是在思考圣母观音和维摩诘的事吗?你也信这个传说吗?” 晏倾想片刻,慢慢道:“凡事必有现实为基底,才能勾出一个传奇故事。圣母观音若有俗名,有存在过,那她前往西域去探望维摩诘的故事,真真假假下,便有几分真。 “我确实在思考这个故事,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徐清圆认可。 徐清圆喃声:“圣母观音是佛学信徒的话,西域又盛行佛学,她探病维摩诘的故事借助了佛学传说,但真相必然不是一个佛学故事。 “若是我们不将圣母观音当做成佛者来看,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更接近于观音堂对外宣教的一个形象,和观音堂堂主的利益是在一处的。她前往西域,即使真的是拜见维摩诘,也不会独独是去辩佛。 “这个故事,更像是两位先锋不动声色的一次试探,没有战火的一场交战,是一次不会被任何史书记录的‘外事’。这个披着佛学光华的故事背后,是利益交换,收买或屈服,战争或和平。无论他们谈了什么,最终结果是,甘州婬祀盛行,五胡和平定居,李将军他们没有发动战事。 “王灵若,王女郎,王娘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巾帼吧。” 晏倾抬头,看着天边飞云。 他听徐清圆疑惑问:“那么维摩诘又是谁?这个故事用的‘探病’,但是主动前往,本身就是下位者面对上位者的姿态。这不像是‘探病’,像是‘拜见’。西域中什么样的人物,担得起这种拜见?恐怕南蛮王莫遮,都不能让观音堂的圣母观音这样纡尊降贵吧?” 徐清圆开玩笑:“难怪南蛮王想统一西域。恐怕南蛮王就想成为西域中的‘维摩诘’。我希望王娘子见的‘维摩诘’,不是南蛮王。” 而徐清圆继续沉思:“那么,他们除却双方立场,谈了些什么?这个故事不可能真的完全虚构,圣母观音会想和维摩诘谈什么呢? “是割肉施鸟的意义,还是炼指烧臂的痛苦?博学多识的维摩诘……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的话,他会如何回答王娘子,他是要求佛入山,还是披荆入世……” 晏倾轻轻开了口:“妹妹再这样漫无目的地猜下去,恐怕自己都要编出一个新故事了。” 徐清圆赧颜。 她却抬头,与晏倾一同回头看被抛在身后很远的圣母观音庙。她伸手轻轻拉住晏倾,靠近他一些,才觉得不那么冷。 她低声:“我真正想的是什么,哥哥知道吗?” 晏倾:“通往菩提彼岸净土之前,人间势力与野心利益纠缠着的杂念,是否包含在圣母观音与维摩诘那场会谈中?” 徐清圆摇头。 她在他身边暴露自己的软弱:“我没想那么多,我听管事说了圣母观音割肉给人吃的故事,只觉得害怕。在传说故事中,她看着慈善圣洁,仁爱无比。在我们阴谋满满的猜测中,她拥有智慧和野心,可以无声地化解一些矛盾。 “她好像是一个好人,可她拥有更真实的一面。观音堂留下的故事说她成佛了,但真实现实中,她必然是死了。她为什么而死?是不是见过维摩诘之后,她很快就死了? “圣母观音娘娘普度众生,可是王灵若……不独独是圣母观音。她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佛,为什么却被塑造成了神佛?她也许不是真正善良美好的人,但如果我们抛却故事神化后的奇迹,看到的是她走向神坛中,在抛弃一些什么。 “清雨哥哥,好像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没有人救她。 “她不是真正的圣母观音,她好像被伤害了。” 她打个冷战,晏倾垂下眼。 徐清圆颤声:“可观音案,不可能仅仅如此简单,对么?” 他们沉默中,听到一个小乞儿愤愤不平的声音:“哼,什么烂活,小爷不干了!我才不拜圣母观音呢,我爷爷说,圣母观音都被你们挖了眼睛割了肉……” 骂骂咧咧的大人声音追在后面:“又一次亵渎圣母观音的!小子你有本事停下来,别让老子追上!”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对视一眼,看向那被追的满头大汗的小乞儿。乞儿对他们扮鬼脸一笑,脏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明灿,他扭头就跑。 大人们:“追——” 血观音19(她忧伤地叹口气默默地拽...) “郎君, 割肉施鸟,以身喂虎,便能成就佛道吗?若成就佛道, 这世间,就会好一些吗?” “殿下,您郁结中枢,苦病缠身。老朽能治您身上病, 不能根除您心上病。您若自己都没有生志, 谁能救得了您?” “殿下,您要不要走出门去看看?我等好不容易将殿下救下,怎能看着殿下如此郁郁寡欢?我们希望殿下能带领我们复国, 却不希望殿下再一次心力交瘁, 为我等丧生。殿下若不想呆在‘上华天’,不如去大魏国土走一走…… “除却迁都和来甘州两次,殿下其实从未离开过王宫吧?这世间之大,非殿下可以想象。殿下多走走, 心情好了, 也许病就好了。殿下不如往幽州走走,往淮南走走, 都是好风光啊……” “对不起, 殿下,我想你活着,我想救你……哪怕我知道你并不想活着,哪怕我知道你一直不开心。我不是想殿下复国,不是想殿下背负起那些责任, 我只是真的希望你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上午之间, 晏倾缠绵病榻,又一次地被困于自己多年噩梦中。 他体虚之际,冷汗淋淋,喘息微弱。好不容易艰难地从噩梦中挣扎醒来,他头痛欲裂,周身无力,眼前阵阵发昏。 他忍着咳血的冲动,闭着眼缓慢调节自己的状态,心中庆幸早上时与徐清圆撒谎,说自己不想去画壁画。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信了他的话,但他当时睡在榻外侧,已经阵阵犯晕,根本无力起身。徐清圆走后,他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才在此时恢复了些神智。 这一次,他连续四个时辰病得起不来身,而若无意外,这种情况还会加剧。他近日已经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以往在病榻上歇息两日便能恢复些精力,这几日,却每日清醒时间越来越短。 这也是他将风若调出去的一个原因……风若如果还在他身边,一定会发现他的状况与以前的区别,一定会毫不犹豫带他走。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撑不住了。 晏倾默默地筹算着这些,吃力地扶着床柱下榻,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茶时他怔了一下,因他以为自己喝的应该是凉茶,实际上却是温茶。 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旁的且罢,最怕的,是他若不在了,无人会来护他的露珠妹妹。他起码要安顿好她,起码要把欠她的还给她一些,起码保证她不再受人欺凌、孤苦无依。 他取出一盒精致小巧的方匣,打开后,静静地看着匣中最后两枚乌黑剔透的药丸。 朱老神医走之前,说过一切随他。他若不想活了,就服下所有的药,他就能在死前体会到正常人的生活,不算枉活一世。他就可以不被困在呆病中,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微笑、感受他人的情绪、记住他人的情绪,听到声音、回应声音,身体健康、运用武功…… 正常人是什么样子的? 晏倾猜了很多年。 他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奢望正常人的生活,他想的不过是若是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就用“浮生尽”来给自己争取时间;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用“浮生尽”来全最后的念头。 晏倾再一次地抑制住想服用“浮生尽”的冲动,说服自己不能让旁人为自己担心。 他静坐在没有一丝光线的屋舍中,待喝完了一整壶茶,才觉得身上的虚汗没有那么多了,自己大约又能多熬一日,不会在徐清圆面前露出破绽了。 他起身出门,轻声嘱咐小二说自己要沐浴更衣。小二临去前将一株菊插在他屋门前,他惊讶一下,小二笑道:“今日是九九重阳日,郎君不记得了?异乡做客,大家互相照顾嘛。” 晏倾道了谢。 在晏倾于客栈中消磨时光的时候,徐清圆跟着画工研究那维摩诘的画像应当是什么模样。几位画工争辩得口干舌燥,荒废了一日,不过是又多了几张废稿。 徐清圆心不在焉地跟着才子和画工,傍晚时,和他们相别。 才子见她娇娇弱弱一女郎,跟着自己等人一整日,一下子也觉得不好意思:“哎,本来说好你只来一个时辰的……没想到劳累了一白日,真是对不起。” 徐清圆帮忙收笔墨,摇头轻声:“我夫君不能来,我帮他多画一个时辰,是应当的。” 才子:“那你的时间还是够久了……” 徐清圆轻声:“没关系,我得给他时间。” 才子不解其意。 徐清圆也不和他们多解释,她垂着眼,目笼清愁,虽然身在此,心已经飞到了客栈中的晏倾身边。然而她虽然心飞到了那里,她却又不敢去打扰晏倾。 她此时无法与他计较他老师的事,她心惊胆战,只希望晏倾的身体能好一些……有时候半夜突兀醒来,她听不到旁边人的呼吸,以为晏倾没了气息。 她惶惑不安,觉得是自己的任性离京害了他,可此时偏又不知道如何能帮到晏倾。 二人默契地不谈他的病情,他的日日憔悴、精力亏顿,却瞒不过枕边人。若这世上能够天降神医…… 徐清圆轻轻叹口气,不再多想了。她要去找晏倾了,她与晏倾约好了今晚一起去见那乞儿。一整日的时间用来休息,晏倾应该足以应付晚上了。 才子挽留徐清圆:“徐娘子忙了一整日,和我们一起用膳吧。不用花钱,是观音堂管饭。” 徐清圆还未拒绝,旁边一个老画工就笑:“徐娘子自然不会和我们老头子一起用膳了。你们忘了她那个天仙似的夫君了?” 徐清圆怔了一下:“天仙似的夫君?”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这样形容晏倾。 画工之间挤眉弄眼:“今夜九九重阳,人家小夫妻肯定恩爱玩耍,我们就不要耽误人家时间了。” 才子恍然大悟,殷勤送别。 徐清圆被他们的态度弄得赧然,想起晏倾又几分欢喜。她没有做作,与众人道别后,便捏着昨日她和晏倾拿到的小乞儿居住地方的纸条,前去找人。 她和晏郎君说好在那里见面的。 天边红彤彤霞云如织,徐清圆在繁如烟海的行人中穿梭,人头攒簇间,她起初并未注意到晏倾。 她听到周围女郎有隐隐吸气声和讨论声,走了半条街,都听到女郎小声讨论“好俊的郎君”“是谪仙人吧”“我去试着和他搭话吧”。 徐清圆闷着头,并未对所谓的“谪仙人”一样的陌生郎君生出兴趣。她立在古槐下,不断向客栈的方向探足而望,焦虑于晏倾为何还不到。 一袭雪色轻袍落到她低垂的视线中。 徐清圆以为自己挡了路人的道,便往槐树的方向挪了挪。她这般纤细,想来也占不了几分地,可这袭白色袍衫的主人,竟又往她的方向跟了一步。 徐清圆一怔,想这人莫非是登徒浪子? 如她这样的美人,在爹爹失踪、自己和兰时一起离开云州后,实则经常遇到试图调戏她的登徒浪子。只是后来认识晏倾后,大庭广众中试图戏弄她的郎君,就几乎看不到了。 徐清圆心中一时生惧。 但转而一想,晏郎君和师兄都很快要来了,大胆狂徒也不敢做什么。 徐清圆背靠着古槐,鼓足勇气抬起头,对上这登徒浪子的眉目,心头咚一下,整个呆住—— 他作文人墨客的打扮,穿着洁净白衫,眉清目朗,唇瓣有些白。他的脸色也苍白,疲惫消瘦之态难消。但他是这样的风流俊逸,如庭前玉树,青山翠竹。 他的眼睛正低俯着,幽幽望来。这样的眼睛清澄,又端庄宁静,如月之升。他这样罕见的沉着和气度,让他俨然区别于寻常的“美男子”。 白衣翩然,幽静雅致,难怪街头的女郎们一个个看得失神。 徐清圆也看得失神了。 ——除了她自己作画时肖想过晏郎君可能原来有多好看,她实际上还未曾在现实中看他看得发呆过。 晏倾眉头轻轻扬了一下,将手中提着的灯向她的方向推了推。他看她目光闪烁,面颊染红,不禁疑问:“怎么了?” 徐清圆:“……” 竟然问她怎么了? 她跟上他步伐,默默落后两步,从背后看他清逸飞扬、宛如云鹤的背影,再一次确定方才女郎们讨论的“谪仙人”,就是他。 徐清圆:“晏郎君,你为何如此?” 晏倾茫然,低头看她。 他见她竟躲闪着不敢看他,她拉住他衣袖的手微微发抖一二,徐清圆才咬唇道:“你以前从不这样,为何今夜打扮得如此、如此……” 晏倾:“嗯?” 徐清圆自暴自弃:“如此招蜂引蝶。” 晏倾一怔,道:“不要胡说。” 他蹙眉一下:“我并未做什么。” 徐清圆屏住呼吸,抬头观察他一瞬。他星子一样的眼睛望过来,她便躲闪地移开眼睛,不敢多看。晏倾惊讶,见她脸越来越红,才知道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喜欢他…… 晏倾脸一时也红了。 他半晌只说:“我不过是换了身衣裳。往日也未曾发现徐娘子是这样看中色相的人。” 徐清圆辩解:“我并未看中色相,只是晏郎君平日总是穿官袍,再不就是很寻常的半旧不新的衣物。我第一次见到晏郎君穿白色的衣服……” 晏倾沉默。 徐清圆羞窘:“你不说什么吗?” 晏倾:“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吧。” 徐清圆愣住,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中衣。他那雪白的、宽松的锦缎中衣……徐清圆脸霎时烧红,抬眼看他,见他正低眼看她,二人目光登时触上。 他见她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便重新低下眼,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 徐清圆脚下一软,要被旁人撞到。他伸手扶住她,她撞上了他手中提着的灯,听到他在耳畔低柔的声音:“小心些。” 徐清圆有些无措。 她迷茫地发觉自己正像个登徒浪子一样,心旌摇曳,大庭广众之下,她竟想转身去抱晏郎君。但那样的话,晏郎君必然僵硬害羞,百般纠结…… 徐清圆捂住自己的唇角。 徐清圆喃喃自语:“晏郎君,你方才是在调戏我吗?是在和我说荤段子吗?” 晏倾一怔,然后也觉得自己和她说什么中衣,确实有调戏的嫌疑。 他难堪地侧过脸咳嗽一声:“抱歉……” 徐清圆笑了一笑,仰头娇俏地瞥了他一眼:“不用抱歉,我喜欢。” 趁他没反应过来,她继续说:“晏郎君守礼的时候,我很喜欢。晏郎君自在放松些的时候,我更喜欢些。我嫁于晏郎君,又不是真的想嫁一个老古板。晏郎君这么年轻,又是我夫君,晏郎君和我做什么,我都很喜欢的。” 晏倾目中光华流转,潋滟之间,几分情愫若有若无。他不愿路人听到两人过于私密的对话,便低声问:“当真?” 徐清圆道:“嗯,只要我想与晏郎君做什么,晏郎君也都喜欢就好。” 晏倾:“那得看妹妹要做什么了,妹妹私下过于调皮,我不能胡乱应你。” 徐清圆当即抬头,瞪他一眼。 他此时却已经明白徐清圆很多时候瞪他,并不是厌恶他、对他生恶的意思。他伸手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另一手所提的灯火照着二人面容。 徐清圆问他:“所以你平时从不穿白衣,为何今日要穿白衣吗?” 晏倾目光闪烁一下,回答她:“平日出门公务为重,我不愿引人注意,自然怎么低调怎么来。今日、今日……” 徐清圆追问:“今日为何就不同?” 晏倾知她聪慧,便不敢多给她时间思考,他先前也确实没想过自己只是换一身衣裳,徐清圆就能注意到,还时时盯着看。幸好旁侧一对情人卿卿我我地走过去,晏倾灵机一动,说:“今日是重阳节,总是个节日。” 徐清圆诧异。 她古怪问:“……你要与我过重阳节啊?你打算怎么过呀?我们不是要去找那小乞儿问话吗?你还有那般心情?” 晏倾只好回答:“见过小乞儿,问过话后,我们总要回去,对不对?” 徐清圆眼睛微微一亮。 她几分欣喜地看他。 她轻轻勾勾他手指,他尾指微僵,低头看她。见她可爱十分地小声:“我觉得夫妻生活,好像有点趣味了。起码婚前,晏郎君是肯定不会想着与我一起过节的,晏郎君肯定巴不得躲我远远的,对不对?” 晏倾目中染笑。 他说:“我哪有那样?不要调皮。我婚前待你不好吗?” 徐清圆:“也不是不好……就是没什么人情味儿。” 晏倾:“哦,现在有人情味儿?” 徐清圆竟认真地点头:“你不通世情,意识不到这种变化,但我看得出来,也会记在心中。” 晏倾微怔忡,心中不适地流过一丝伤感。他心想她记得一切感情,可是他却记不住,昨日哀伤喜悦情动情灭,他可以记得住事情,却记不住当时的感情。 他真的很对不起徐清圆。 徐清圆见他不说话,并未多想,因他本就是性情恬淡、温和少言的人。他和旁人说的话就不多,只是私下与她说的话多一些罢了。徐清圆其实很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她低头看二人交握的手,微笑:“晏郎君好像很喜欢拉我的手。你、你……你一与我见面,就想拉我的手。” 她说完就咬舌,意识到自己说多说错了。 果然,晏倾一怔后,默默松开了挽住她的手。他迷惘一阵,对她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确实有些、有些失礼,我尽量克制。” 徐清圆:“……” 她忧伤地叹口气,默默地拽着他衣袖,不多说话了。 血观音20(你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徐清圆和晏倾没走几步, 便双双被人群角落里的一对年轻小情人吸引住目光: 这对小情人女子娇小,是大魏百姓打扮;男子高大,穿着胡服, 显然是外族人。摊贩推着小车在人群中艰难挤弄,车撞上那对情人中的女子,车上堆满的货物眼看要摔女郎一身。女郎和摊贩齐齐发出惊呼,她旁边的魁梧情郎手臂一捞, 将娇小的女郎直接抱离地面转个圈, 洒了一地的货物并没有碰到女子。 被情郎抱离地面转个圈的女子懵懵的,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惊变,直到周围的喝彩夸赞声, 将她惊醒。 路人们纷纷夸赞她的情郎是英豪, 那推着货物的小摊贩也向二人不住道歉,问女子有没有受伤。女子眨眨眼,被高大情郎放回地面后才知道怎么回事,她面颊染上红霞, 眼眸飞亮, 整个人呈现一种灿若玫瑰的美丽。 她娇美又欢喜地看眼自己的情郎,在周围路人的赞叹声中, 红着脸拉着情郎一同去帮摊贩捡货物。 一场小意外没有生出大事故, 在场三人其乐融融,看客们纷纷走开,赞声不绝。 徐清圆望着那三人,心肝砰砰跳,在看到女子无事后, 她才放下心。 她呆呆地看着那对情郎,一时羡慕那情郎会当众和女郎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一时又觉得女子的妆容十分有趣,结合了大魏和西域不同风格,既精妙又随意。 晏倾看徐清圆盯着那三人不放,目光也随之落下。 他听到周围人夸赞“壮士勇猛”的声音,再看徐清圆目不转睛的架势,低垂的目光便微微一黯。他想若是自己,他必是无法像那壮士一样举起女郎,完成那颇有英雄气概的一幕的。 他能眼疾手快地拉扯过徐清圆,都需要自己当时注意力在那一方,否则……徐清圆即使受了伤,他也只会后知后觉。 晏倾凝望着徐清圆,心想她虽然嫁于自己这个病秧子,但是年轻女郎谁不爱英雄,她心中必然也期盼自己夫君是个孔武有力、能够在危险之时保护她的人。 晏倾尽自己最大努力待她好,可惜人力终有时,他做不到的事情更多。 晏倾脑海中,再一次浮现“浮生尽”的两枚药丸。那两枚药丸,此时此刻,竟像罂粟一样吸引着他。只要他服用,他就能做很多事…… 他低头看她,见她目光仍落在那对已经相携而去的小夫妻身上,他犹豫一下,询问:“你此时的心情……是不是叫‘羡慕’?” 他判断得没什么信心,徐清圆却惊讶地抬头。 徐清圆:“是呀,晏郎君看得出来我的情绪吗?” 晏倾含糊道:“简单的大约能看出来吧……” 怕她追问,他连忙说:“大多数时候还是看不出来,多半靠猜。所以你是真的很羡慕?” 徐清圆目中明亮的光微落,却很快打起精神。她相信晏郎君会越来越好,应该对他有信心。聪明的人,不是学什么都很快吗?而即使他一辈子都这样,她也很喜欢。 徐清圆与晏倾继续提灯而走,目光轻轻地望着前方。 她婉婉道:“是有些羡慕。晏郎君,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未出嫁前,也曾私下胡思乱想,想过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我未来的夫君应该怎样待我。” 她脸微红:“你不要笑话我,我小时候见我爹与我娘很亲昵,有时候就是会多想。” 晏倾温和:“这有什么值得笑话的?你自小见惯父母鹣鲽情深,心中喜欢,有所期待,自然是常态。我若笑话你,倒没什么道理。” 徐清圆明眸望他,惊讶:“所以晏郎君年少时,也会想这些吗?” 他躲过她眼睛,轻声:“我不想这些……你知道,我与旁人不太一样的。” 徐清圆愣一下,暗恼自己张狂,不动脑子,在晏倾面前说话居然脱口而出,没有在心中多琢磨一二分,才总是说错话。他以前病得比现在厉害多了,他的少年时期,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的。 徐清圆心中难过地碰了碰他手:“对不起。” 晏倾莞尔,道:“没关系。你知道的,在遇到妹妹之前,我是不想娶妻的。” 他每一次的实话,都像情话一样打动她。 她虽然心中明白他娶她的原因更多是抱愧,可她依然在听到他这样的话时,心中涟漪波动,欢喜又多几分。 晏倾平和地将话题转回之前的:“所以妹妹未出嫁前,想象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 徐清圆:“就是晏郎君这样的啊。” 她睫毛颤抖,粉腮泛晕,与他在人群边缘避着人行走,纤细的身子挨着他,衣袖时而与他轻擦。她不敢看他惊讶的眼睛,懊恼自己再一次地脱口说话。 徐清圆低头,支支吾吾地为自己找补:“因为,因为书上总是说‘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拿着一些书问我爹什么意思,我爹这时候就不给我好好讲,让我自己去想,说我长大了就懂了。 “他有时候会给我带一两本山下流行的话本,写才子佳人的故事。所以我心目中,便希望我的未来夫君是书上写的那种……” 她初初便被晏倾打动,天历五年时在进长安城时第一次见他,就多看他好几眼。 而今徐清圆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吧。她许是一开始就有点喜欢他……才会在梁园卫娘子死后,去北里求助时,中途调转方向,将求助的人从林斯年改成了晏倾。 也许她潜意识中,一直很想和晏郎君有些关系。 救命恩人也罢,兄妹之情也罢,君子之交也罢,夫妻情缘也罢。她懵懵懂懂地进入长安城,想认识的第一个人,其实就是晏倾。 晏郎君十分符合她少女怀春的梦幻中对夫君的遐想。 徐清圆带着几分怅然,对晏倾讲述:“我未出嫁前,就想着我日后一定要我夫君多陪我,像我爹陪我一样……” 徐清圆看他,以为他被风吹到,但她看他睫毛颤抖、面颊隐红,倒是不自在多一些。 晏倾尴尬道:“夫君和爹,还是不一样的吧?”她噙笑斜乜一眼,几乎一眼洞穿他那隐晦的尴尬和纠结。 徐清圆抿唇一笑,并不辩驳他,继续说自己的:“逛街时遇到喜欢的小物件,我希望我夫君能买给我。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我夫君可以第一时间注意到。我缺了头绳、胭脂、水粉,不用我开口,我夫君早为我备好了。我没有衣服穿,我夫君也能发觉…… “若是发觉不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光明正大和夫君说。而不是像婚前一样,总有些难堪,紧紧巴巴地算自己怎样能不露怯…… “自然,我也会用同样的心态去对我夫君,好好与他在一起。人生相爱几年,本也很难算清楚。所以我要很珍惜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光,把我夫君桩桩件件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她轻轻挽住他手臂,依偎着他,与他小声说这些。她抬头看高楼与街巷间的灯火,湖泊一般的眼睛中映着星星点点的光,像一片片的泪。 她回神,眨眨眼,对他笑:“我没有哭呀,晏郎君。” 他低声:“所以,其实露珠妹妹是不相信感情的长久的?你以为情与爱十分短暂,我们日后未必会像今日一样感情好?” 徐清圆怔忡。 她犹豫地看他一眼,唇动了动,没敢回应。 晏倾若有所思:“难怪。” 徐清圆:“难怪什么?” 晏倾:“难怪你以为,我并不会出长安。” 徐清圆目光黯下。 她真的有点为此伤心:“你不要说这个了……我已经十分后悔了。是我算错了,才把你害成这样。我很对不起你,也会努力照顾你,补偿你……可是我不想说这件事了。” 晏倾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手一颤,抬头看他。他目光平视前方,并未落到她身上。烛火落在他清润如水的侧脸上,徐清圆茫茫然地被他牵住手,被他带着走。 晏倾微笑:“我们还是要说一说这件事的,不然你心中一辈子会存着一个疙瘩。” 她低头不语。 晏倾叹:“你不要总觉得我出了长安就会死,就会命不久矣。生命有常,没有谁能算到每一步。我是出了长安,但这是云延无论如何都要我出的。即使不是你,他也会有其他借口。只是当时他觉得,你是我的软肋,你这个借口,我拒绝不了。 “但我也不是只为了你这一个理由才离开长安的。妹妹,我婚前就与你说过,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许多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我总是要去解决的。我此次出长安,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已经将各方原因都思考过了。” 徐清圆抬头,小声:“真的?” 晏倾颔首:“从长安到甘州,整整一个月的路程,我有无数次回头的机会。我既然选择来甘州,就一定有我不能拒绝的原因。我……” 他迟疑一下,还是将自己的秘密隐晦地向她透露一分:“妹妹也知道我的多年病症。我之前没有成亲,独来独往,许多事情我都不急着解决。因为、因为……我有时候也觉得累,也想多拖一日是一日,不想去管那些事。 “可是今日不一样了。” 徐清圆沉默许久。 她问:“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清雨哥哥好像在对我告白。清雨哥哥好像在告诉我,清雨哥哥想和我在一起……所以哥哥要解决那些麻烦事。” 晏倾脸微红,却没有反驳。 徐清圆喃喃自语:“你真是一个好人,对你妻子这么好。只要娶了她,你就开始方方面面地筹谋,为她考虑。我先前觉得你会和你老师沆瀣一气,我真是坏,把你看得那么低。” 晏倾道:“不要这样说我老师,你也许是错的,背后原因我会查清楚的。而且,你为何说的这么见外?我的妻子不正是你吗?” 徐清圆:“可即使旁人是你的妻子,你也会这么对她啊。” 晏倾:“可我并不会娶旁人。我……与妹妹还是不一样的。” 徐清圆:“……你难道在说,我会嫁于旁人,你却不会娶其他女子吗?难道在晏郎君眼里,我那般不专一?” 晏倾想了想:“嗯。” 徐清圆大受打击,松开他的手。他从后追上她,看她的脸色,轻轻拉住她衣袖,求饶地晃了晃。 徐清圆噘嘴,不想理他。 晏倾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你很年轻,会见到很多不同的郎君,这世上的出色男子十分多。我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缘故……“ 徐清圆摆手,伤怀:“你不要解释了,你一贯想把我推给其他男人,我是知道的。” 晏倾:“唔……” 徐清圆瞪大眼,停下步:“你真的这么想过?” 晏倾心中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他再迟钝,也知道绝不能在此时承认。晏倾坚定道:“我绝无此意。” 徐清圆怀疑地看他。 晏倾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她多想。他见她只看着自己不说话,犹豫一下,大袖微扬,俯身轻轻抱她一下。 她神色不虞,他在她耳边轻声:“我待你的心,绝不因时间、距离、生死,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消退。” 徐清圆猛地抬头看他。 他向后退开,公然搂抱,已让他脸红无比。 他既不自在,又努力克服自己的不自在:“你不必害怕。我的呆病只会一日比一日好,绝无可能一日比一日差。但凡我活着,我待你的心,只会一日日比一日好,不会一日比一日差。 “但凡我死了……你便已等到了那个结果。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一个死人待你的心,更无以为报了。” 徐清圆拽住他手腕。 她想到爹娘的和离,情意的消退。她幼时见过爹和娘那样好过,但她日后又见到了他们分开的决绝。连她爹和娘那么好的感情,都会分开,这世间又有什么感情可以永恒呢? 她认为自己懂情的珍贵。 她发誓自己要好好守护情意还在时的一时一刻,一呼一吸。 然而此时此刻,低垂着眼、唇角噙着一抹笑的白衣青年,正如海上徐徐升起的月光,光华皎皎。 徐清圆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有这么一刻,见到了曾经的太子羡…… 她想说她不要他死,她不想听那样的话,可是晏倾已经很努力了吧?她不想逼着他承诺了,他娶她就已经十分勉强了。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到头来只不敢说。 她十分地心疼晏倾,对他的心疼,似乎战胜了她面对太子羡的犹疑和不安。而为了晏倾,她愿意去了解太子羡,愿意去回头看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她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对情爱的了解,向前走了一步。也许正如晏倾所说,正如云延坚定的那样,情与爱有它持久的力量,并不浅薄。她以前没有看出来,以后未必看不出来。 徐清圆倾身,抱住晏倾腰身。 晏倾低头,赧然地任她抱了一会儿。他轻推她肩时,目光凝到一处衣袖,那里有一处污斑。 晏倾伸手抚摸她袖口,放到鼻前嗅了嗅,问:“这里哪里沾到的?” 徐清圆低头看一眼,也很迷惘:“画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颜料?” 晏倾睫毛颤了颤,摇摇头,却也判断不出来这是什么。他心中却有些不安,便说服徐清圆去换衣裳。徐清圆可有可无,但晏倾态度坚定,她就默然了。 两人到一成衣铺前,老板娘待徐清圆进去换衣裳。 晏倾为了等人,便在成衣铺外面站着。 不知多久,徐清圆从成衣铺中走出。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美人,而铺中铺外的人,看到徐清圆穿着雪白裙裾走出,都发出惊叹声。 她圣美洁净,眉目秀丽,恍惚间,如同圣母观音降世。 看客们都呆住。 晏倾眸子如针般,微微一顿。 徐清圆目光才对上他,便见晏倾脸色不太好看。旁人都因她的美丽而惊艳,只有他脸色苍白,侧过脸不看她。 徐清圆蹙眉,听晏倾少有地语气严厉:“不要这身衣裳,换别的。” 成衣铺老板娘:“这身多好看,多衬美人……” 晏倾言简意赅:“换掉。” 徐清圆见他这样严厉,被他吓了一跳。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先轻声细语和不悦的老板娘说话,哄着老板娘陪她进去换衣。 待徐清圆消失在众人眼前,晏倾才闭上眼,轻轻吐口气。 身后,传来幽幽的男声:“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晏倾回头,见是和他们约好时辰的韦浮和林雨若,终于到了。 林雨若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地向晏倾行礼,韦浮望着成衣铺里间,微微噙笑:“徐家娘子……和圣母观音给人的感觉,很像啊。我以为只有我这么觉得,原来你也觉得。” 而看客们恍恍惚惚,还在出神。 晏倾蹙着眉,不适地揉了揉额头。他微有疲惫,不想多思考,便问韦浮:“他们为何都在发呆?” 韦浮挑眉,讶然地看他一眼。 韦浮笑:“一个很像圣母观音的女子走出来,众人都很惊讶,不奇怪吧?而且徐娘子那般美丽,众人看得看呆了,也很正常吧。” 晏倾忍着头痛,问:“徐娘子很是貌美,足以让人看得发呆?” 这一次,连一直恍神的林雨若都吃惊地看着晏倾了。 韦浮目光诡异地看晏倾半天,难以说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你不知道你妻子貌美的程度吗……你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你不是因她足以貌美而娶她的。” 晏倾沉默。 韦浮盯着他,一直噙笑的面容微冷,神色有些不太好了。 血观音21(“这么蠢也不应该伤害她...) 美貌是徐清圆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徐清圆重新换好衣物出来, 见韦浮和林雨若已经来了。成衣铺外气氛有些怪,韦浮似乎在神游什么,面色不太好, 林雨若则小小跟她打招呼,弯眸浅笑。 只是甘州风尘大,长安娇养的小女郎眼中的笑,不如昔日那样无忧无虑了。 清圆看在眼中, 并不多话, 只屈膝向二人行礼,悄悄望眼晏倾。 林雨若略有些紧张的话在耳后:“师兄,郎君, 徐姐姐, 我们这样私下见面好吗?会被观音堂的人发现,对我们要做的事有害吗?” 韦浮心不在焉地安抚:“做事便不怕被人察觉,敌在暗我也在暗,总要有一方先跳出来。” 韦浮和林雨若说话间, 眼中映着的却是徐清圆。 他眸子冷淡, 看徐清圆走向晏倾,低声询问晏倾什么。晏倾疲色难掩, 轻声回了两句也听不甚清, 只见徐清圆担忧看他一眼,扶住晏倾手臂,不说什么了。 徐清圆回头问他们:“我们现在去找那个乞儿吗?” 韦浮微笑:“是,我已让人监视他了,他就在前方那个破庙中。甘州这些乞儿无以为家, 四处流浪,你们要找的这个乞儿, 花费了不少功夫。” 韦浮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晏倾,见晏倾面上的血色几乎没有,唇也是苍白的,只眉目沉寂安然,靠着一份淡然神色来稳住身边人。 徐清圆一直柔声细语地与他说话,与林雨若说话。林雨若这样娇怯的,徐清圆也不冷落。徐清圆只是不和晏倾说话,而晏倾也一路不吭气,只默然走路。 韦浮垂眼,心中几乎生起几分恼怒来。 小师妹充当了晏倾的传话筒?小师妹一直在照顾晏倾?连晏倾不说话,都能让小师妹代劳?徐固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儿,却要照顾一个病人? 他一直因为自己的事而和小师妹保持距离,才让小师妹和晏倾喜结连理,他是不是做错了? 林雨若敏锐察觉韦浮情绪的变化,她看他几眼,他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情绪,让她一头雾水。她再看晏倾夫妻……倒觉得人家夫妻一贯这样好,真让人羡慕。 四人各怀心思地在熙攘街市间拐来拐去,终于寻到那间之前就被韦浮派人打探好的小破庙。那个先前见到的乞儿正坐在台阶上大口啃着一只鸡腿,满脸满手尽是油污,一双眼睛盘着算计的狡黠星光。 小乞儿和这四人目光对上,一下子停了进食的动作。 林雨若瞪大眼:“你、你、你……” 这个乞儿,分明是之前偷林雨若荷包的小偷。 徐清圆怀疑的目光落到韦浮身上,韦浮言简意赅地解释两句。而那个台阶上大快朵颐的乞儿“妈呀”一声惊呼后,屁股被点了炮仗一样蹦起来,向庙里跑去。 他惊呼:“师父,师父,有人要杀我啊——” 韦浮挑眉,率先撩袍而入,林雨若紧紧跟上。 晏倾身子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就被徐清圆伸手扶住。 徐清圆垂着眼,很犹豫:“你要不要……” 晏倾轻轻摇头,说:“我没事,不要只看着我。” 徐清圆欲言又止,满腔忧虑快在心中憋得喘不上气,只是不敢说出来,只是怕增加他的负担。她落落点头,正要迈步上台阶进入寺庙,晏倾招呼她一声。 她回身,见他素白清瘦的手腕伸出,将一小玉匣塞入她怀袖中。 晏倾:“原本将小玉匣拿走,是想帮你修一修,只是几枚针,我仍怕不够用。但是时间来不及,我暂时没空将小玉匣改好,却碍于眼前情势,希望小玉匣回到你身边。” 徐清圆:“……还是你拿着吧。风若不在,你又病成这样,我心里不自在。” 晏倾温和:“我每日在客栈躺着养病,没什么人在乎我的。你小心些便是。” 徐清圆心中别扭,总觉得他像是交代什么后事一样。他惯有的温和语气,越来越让她难受,让她心口破洞,伤口越裂越大,却补不上。 自从来到甘州,她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憋闷,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她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让晏倾病得更厉害,都让他更承受不住…… 今夜他既拿生死说事,又把小玉匣还给她,她真的快要疯了。 徐清圆目中水光摇晃间,晏倾隔着袖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拉,带她一同进去寺庙。徐清圆定定神,再一次把这些难受掩了回去。 而那逃跑的小乞儿,奔向的是寺中一个坐在破垣砖瓦边晒月亮的一个赖头和尚。 这和尚枯槁瘦削,脸上有些伤疤、刀痕,再因赖头,而让人多看一眼就生厌。小乞儿毫不在意地扑过来,对着他哇哇大叫。徐清圆和晏倾进来时,正见赖头和尚一脸慌张而惊恐地往后退:“你们干什么?” 韦浮向他行礼,和颜悦色:“大师放心,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只是前两日我朋友听您这徒儿说了圣母观音的事,有些好奇,想听一听故事。” 赖头和尚放下心,却满脸忍怒:“什么师父什么徒儿?我可不是这小乞儿的师父!大伙儿一起在街头讨个饭吃,点个头认脸的关系,谁是他师父啊!” 赖头和尚警惕:“我也不是什么大师,我早就被逐出师门,也不是什么好和尚!我吃肉可不违背清规戒律!” 小乞儿委屈插话:“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被赖头和尚一巴掌扇到墙边,撞翻在地半天爬起来。老和尚的凶恶,让在场两名女郎脸色都微微一变。 林雨若忍不住奔过去扶小乞儿:“你不应这样对一个孩子。” 赖头和尚冷笑三声:“老子就是这样!你们快滚吧,老子和这乞儿没关系,你们要找他的麻烦,别找到我身上。” 韦浮彬彬有礼:“原来如此。在下原以为大师知道些圣母观音的事,我们听说……” 赖头和尚:“别和我说!有话你们出去自己讨论,我什么都不知道!” 韦浮不搭理他,语速飞快,自顾自说:“观音堂说圣母观音为了救世而割肉喂人,甘州人食人是观音堂当年为了救世而不得不想出的法子,发起者正是圣母观音,王灵若王女郎。观音堂说王女郎已经成佛了,成了现在的圣母观音,但是屏蔽这些神话故事,我们这些外来者,看到的却是王女郎被观音堂逼死。 “在下看不惯这种现象,以为甘州也有人不平。这些年在观音堂闹事者不是一两起,都被观音堂关了起来。在下便以为这乞儿能如此明事理,是有人教过他,告诉过他真相。却原来不是吗?” 赖头和尚面容微动,目光却更警惕。 他紧闭着嘴:“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清圆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您不必害怕,韦郎君是前来甘州私访的朝廷大官,什么冤屈他都可以帮你。你纵是替观音堂隐瞒这些事,观音堂并不会卖你面子。我听说,这几年,不断有人被扮作观音而死,这未尝不是观音堂清理异党、贼喊捉贼的行为。 “这乞儿昨日在观音堂那几个领事面前大吼大叫,说些什么圣母观音被人害死,挖眼割肉的话……若是被观音堂的人记恨,不只这小乞儿要消失,恐怕您也受到连累。” 赖头和尚自徐清圆一出现,就在偷偷打量那对男女了。那高瘦羸弱的郎君一直不说话,但他身边站着的美人却如仙子般美丽,让赖头和尚扫了一眼又一眼。 赖头和尚盯着徐清圆时,见那毫无存在感的病弱郎君向前跨了一步,挡住了他窥探徐清圆的目光。赖头和尚浑浊的眼睛对上一双清润沉静的眼眸,这眼睛清澄无比,却如深渊般看不到底,让人心肝剧烈一颤。 这病弱郎君绝非寻常人。 那伶牙俐齿的女郎也会威胁人。 韦浮十分配合地亮出腰牌,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让赖头和尚眼神更加挣扎。 林雨若扶着小乞儿站起来,听这老和尚犹豫半天,还是嘴硬道:“观音堂都是好人,怎么会胡乱杀人?那死的人都是虔诚信徒,老子又不虔诚,谁会杀一个没用老和尚。你们少蒙我。” 徐清圆莞尔:“您怎么知道死的都是虔诚信徒呢?虔诚信徒难道会把自己格外信奉圣母观音这几个字,刻到脸上吗?” 她美目凝视着赖头和尚,轻言细语:“您若说不出道理,那您就是杀人凶手了。只有在场的凶手,才知道自己挑选死者的规律。” 她转头向韦浮建议:“韦郎君,抓他入大牢,直接审讯吧。” 韦浮摸下巴:“唔……” 赖头和尚一下子懵住:“……” 小乞儿听这女郎三言两语就说老和尚是凶手,还要进大牢,一下子扑过去,哇哇抱住老和尚:“师父才不是凶手,你们这些坏官!你们故意的,说圣母观音坏话的人是我,凭什么抓我师父……” 赖头和尚沉默。 他苦涩一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徐清圆和韦浮对视一眼,没想到这样都不说。二人一下子踟蹰,觉得这赖头和尚油盐不进时,林雨若走了过来。 林雨若一步步走向那赖头和尚。 林雨若站在台阶下,仰脸问他:“面对受害人的时候,您也坚持不说出发生过什么事吗?” 赖头和尚眼睛骤缩。 他喃喃自语:“受害人?” 林雨若眼中映着星火,晃着碎波,她站在古槐哗哗叶落风声下,轻声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斯年’的人?” 赖头和尚眼睛光针扎一样刺来,他本人向后退开,跌靠在墙壁上。众人都看出他呼吸粗重了两息,皱巴巴的脸上,眼中的光灼烧似火,透着几分凶狠。 赖头和尚喘着气,哑声:“林斯年是你什么人?” 林雨若:“是我兄长。他自幼流落甘州,去年才被我爹寻回。我知道圣母观音王灵若,是我兄长的娘亲。” 老和尚震惊地看着她。 他眼神几变,悲意、迷惘、凄惶、恼恨,不一而足。最终,他目光定定地落在这个貌美少女的面上,哑声问:“王灵若没有一个女儿。” 林雨若眼中的泪快要掉落。 她强忍着:“我爹抛弃了她,停妻再娶,我是我爹另一个妻子的女儿。我自小娇生惯养,并不知道我兄长流落何方,在哪里吃苦。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也许发生过什么。” 赖头和尚目光隐忍。 他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口。他抬头看这院中其他几人,最终一叹,背过身,后背佝偻苍然:“你们进来吧。” -- 他们坐在破庙那倒塌的佛像前,围坐着,听赖头和尚讲故事。 赖头和尚抬头看着已经倒塌的佛像,喃喃道:“以前不是这样的。在王女郎成为圣母观音前,甘州信的佛太多了,什么文殊什么阿难。那时候西域盛行的佛学向甘州推行,人人家中没有两尊佛像,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那时候寺庙里香火旺盛,人们络绎不绝。哪像现在……” 他嘲弄一笑:“人人家中摆着的玉石像,只有圣母观音,再无他人。”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天历二十一年开始的南蛮和南国之间的大战。 徐清圆听到这里,禁不住去看晏倾。晏倾靠着门,坐在朝向庭院的方向。他闭着眼,对赖头和尚语气里的愤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徐清圆伸手,他肌肤冰凉。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是因为病得更重了,还是因好和尚话里的怨恨。 晏倾睁开眼,清黑的眼睛平静无比地看着徐清圆。 她眼中流动着哀意,他却没有。 老和尚怪罪的,是南国王室整日在大改革,在忙这忙那,却忽视了这场战争。战争的最开始,没人认为南国会输。可是最后加上天灾人祸,民间怨气,南国输得彻底。 战争最直接影响的,便是南国和西域的交界处,是现在的甘州。 林雨若打个哆嗦,她抱着手臂,靠着那心不在焉的韦浮,垂着眼询问:“所以是王女郎心怀悲悯,站起来将自己的肉割给众人吃,才有了观音堂吗?” 赖头和尚似笑非笑。 他说:“我也是受苦的甘州百姓的一员,我可没有吃到王灵若的一口肉。人人都说加入观音堂就可以,老子当年倒是很嫉妒,就是没缘分,没赶上时候。 “而且谁说她是心怀悲悯?王灵若那个废物,蠢货,要不是没有别的路,她会选那条路?要不是为了养她那个儿子……呵。” 赖头和尚停顿了一下,问:“你们知道王灵若是瞎子吗?” 几人默默点头。 徐清圆轻声:“圣母观音一直闭目的。她的眼睛也是在那时候失去的吗?” 赖头和尚不屑:“我说你们,干嘛非把她想成一个英雄?她就是个瞎子,就是个蠢货!只不过是在变乱后,她挖了自己的眼睛,让人拿着她的眼睛去煮粥熬汤喝,救活了一片人……挖眼睛前她就是瞎子了。” 晏倾忽地抬头,看向赖头和尚:“你认识她?” 赖头和尚迟疑,然后缓缓点头。 他绷着身,等着这个不怎么开口的人问出更多难以招架的问题,却见晏倾再一次闭上眼,不再言语了。 赖头和尚只好自己说:“因为当时,大家一起逃难,彼此认了个脸熟。她那个人吧,土土的,瘦瘦的,还是个瞎子,没有人在意。但是逃难,你们知道的……女人总是牺牲品。你们懂这个意思吗?” 林雨若茫然地看着赖头和尚。 晏倾依然闭着眼,脸色更加苍白。 韦浮沉默垂眼,拳头慢慢握紧。 徐清圆想到一些书中记录,打个冷战,不禁依偎着晏倾,抱紧晏倾手臂。晏倾将手放到她手上,听徐清圆声音很轻地询问:“是被当做妓了,对吗?” 林雨若瞪大眼,眼神刹那空白。 靠着她的小乞儿偷偷摸摸地啃着鸡腿,不屑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林雨若颤声:“那我兄长、我兄长……” 她兄长是那样一个性情!那样阴狠森然的一个人,他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赖头和尚默然:“林斯年若是你兄长的话,你就会知道,这个孩子,性格是有点执拗疯狂的。他母亲从小带着他流浪,和平年代还没那么苦,一开始打仗,他母亲一个瞎子就受了委屈了。 “王灵若一开始试图瞒着林斯年,也瞒得还算好……但后来林斯年还是发现了。都是逃难的,秘密也没有那么难发现。” 林雨若喃喃:“发现后……” 她闭上眼,想自己兄长。 林斯年当年多大?十三岁,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他看到自己母亲受辱,他会疯了一样地报仇。可是、可是…… 赖头和尚道:“那些大人要杀了林斯年。那时候大家已经饿疯了,你兄长被王灵若养的还是不错的。大家可舍不得白白杀一个人,那都是食物。” 韦浮轻轻一笑:“所以王灵若为了救儿子,挖了自己的眼睛。” 赖头和尚默然。 韦浮淡漠、讥诮:“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王灵若找到了不做妓的另一个生存之道——更真实的卖肉。 徐清圆问:“您当时和他们在一起?” 和尚摇头:“不,这是我听说的。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王灵若就已经快被观音堂捧成神佛供着了。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观音堂就说,吃王灵若一口肉,可以治百病,吃凡人一口肉,可以多活一日。 “我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是觉得这个多不好。毕竟那个年代……只是我当时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也可能还有点廉耻心吧,就没有跟着观音堂走。 “观音堂救了很多人啊,我就是觉得王灵若有点不值。” 她是真的圣母观音吗? 她真的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吗? 她没有。 她其实是懦弱的,可怜的,无助的。 她年少时遇到风流倜傥的林承,林承不理会大世家的牵绊,爱慕她一个盲女。她不知道那是赏赐,还是痛苦的开始。她在此之前没有遇到过浓烈的爱,林承的热情让她以为前十几年的眼盲,是为了等他的出现。 他们也有过一段街头沽酒的清贫日子。 虽然清贫,却也幸福。 直到有一日,韦松年来找林承,暮烈结识了林承。林承辗转数日,终于选择离开了王灵若,回去了他该有的正常世家子弟的生活,拜韦松年为师,与暮烈结亲。 他也派人去给王灵若钱财。 王灵若分文不要,只恳求他把林斯年留给她,不要把她刚生下的孩子带走。 王灵若带着林斯年在甘州生活。她是不如林承的,她终生也不知道林承当年爱的是不受世家束缚的生活,还是她有别于尊贵的世家女子的可怜无助。 有人会一时怜爱一只野猫,一只野狗。可那只是一时。 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争爆发后,王灵若再一次成为大时代被淘汰的那一点浮萍。然而这一次,她到底挣扎了一下—— 她可以卖肉,但她要信仰; 她可以把眼睛挖出,但她要没人再伤害她的儿子; 她可以代所有人前往西域和维摩诘谈判,为观音堂这个吃人的婬祀组织争取生存机会,但她要自己成为圣母观音,要没有人再诋毁,再蔑视,再将她视如粪土。 割肉施鸟,以身喂虎,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她和太子羡、韦兰亭、乔子寐……都不是一类人。 她从来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慈悲为怀的圣洁观音。 观音不观世,只是没有眼睛罢了。 -- 林雨若踢翻篝火,怔怔站在夜下黑寂的庙堂中。 徐清圆依偎着晏倾,听赖头和尚含含糊糊:“她挺蠢的,也没什么主意,成立观音堂都是她那个儿子撺掇她的。她很傻,当了圣母观音还要割肉。听别人盛赞有什么用,她还以为自我牺牲,就能换林斯年一条生路…… “这么蠢,这么蠢……” 徐清圆抬头,轻声:“这么蠢,也不应该伤害她。” 血观音22(那个人就是凶手...) 赖头和尚说自己四处讨饭, 混着日子。也许因为他认识旧日的王灵若母子,他才没有去信什么观音堂。观音堂如今在甘州信徒遍地,像他这样的刺头, 已经很少见了。 他跟几人说了这么多,却也不肯帮他们破案子,不肯去和观音堂对峙。查案是韦浮他们的事,赖头和尚只想平安到死。 四人离开这破庙后, 兵分两路, 各自回去各自的地方。 树影婆娑,阴翳如烟岚浮动。韦浮从自己纷乱无绪的猜想中回过神,发现一侧的林雨若安静无比, 始终没有说话。 林雨若抬头, 眼眸怯怯中,带着本不属于她的静谧。 林雨若重新低下头:“……没怎么想吧。就是帮师兄把这个案子破了,挑一个最好看的玉石观音像,回去长安带给我兄长。” 她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我突然很想念长安……” 韦浮眼中笑意浅浅:“想念你爹?” 林雨若突然发现, 他温润平和的话, 原来有时十分扎人心。她不知他是刻意还是不加掩饰,她今夜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让她脑中乱糟糟的。 她低声:“我爹是一国宰相, 却私德有亏,害了兄长的娘亲一辈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想的,只是希望我能尽绵薄之力,弄清这个案子的真相。我想帮王女郎做些事, 想对我兄长好一些,我还想有朝一日让世人都敬爱王女郎……可是这事, 其实观音堂已经在做了,我又找不到这些事的意义了。 “所以师兄问我如何想,我不如何想。我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帮助师兄。但我最近渐渐的,开始迷茫于一些事……” 韦浮低头望着两人脚下浮动的疏影许久,才问:“什么?”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明知人食人是错的,王女郎却帮观音堂继续做下去,让这里成为炼狱。可是我不能指责她,因为若非观音堂提出人食人,甘州死的人会更多。然而这样的事一旦公开,世人又会来指责。她就再不是慈悲的圣母观音,会被人说成恶鬼在世。我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 “师兄,为什么这世间,善不能是善,恶不能是恶。好人和坏人半数之分,有人既好又坏,有人既坏又好。坏人不停地作恶,好人也帮着作恶,冤孽越来越多,我们要如何才能区分?为什么有时候要给恶人开脱,有时候又要给好人定罪……” 韦浮静了许久,伸出手,在她后颈轻轻抚了一下。他温柔无比,怜惜几分。在此夜,林雨若见到他为数极少的真心。 他的真心如天上闪烁的星子般,寥寥几语,光华明灭:“我们要做的事,本就是让善归于善,恶归于恶,好人得到赞赏,坏人得到报应。天与地分开,云与海相隔,各人回到各人的位置去。至于更多的……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晏倾和徐清圆走在相隔的另一巷中,也在讨论着这个案子。 徐清圆:“如果那和尚没有骗我们的话,这个观音案,不断有人死,便十分像有人知道王女郎生前的遭遇,同情王女郎的遭遇。凶手在帮王女郎报仇,所以死者才都被扮作观音,身边的玉石观音像尽碎,倒在血泊中。 “凶手十分厌恶这个圣母观音的名号。他通过这种杀人方式,告诉世人不许信圣母观音,谁若是信,谁若是信得虔诚,他就杀谁。这像是想把圣母观音从佛坛上拉下来,希望有人能遗忘圣母观音……” 徐清圆蹙眉,为难地看眼晏倾:“糟糕,我越说,越觉得这种强烈的爱恨,像一个人的行为了。” 徐清圆听他说起这个名字,心脏为之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晏倾手臂。她惶恐不安地看眼四周,生怕林斯年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 晏倾则冷静无比:“他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是凶手。他被林相送去军营历练,每日点卯。而且这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已经在甘州发生了很多年。至少林斯年在长安待了已经将近两年,至少这两年,他没机会杀人。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仍会给长安去一封信,让大理寺调查一下林郎君近日的踪迹。” 她为自己惊弓之鸟的行为而抱歉:“其实仔细想想,确实不可能是他。王女郎死后,观音堂应当和林郎君息息相关,他再疯狂,也不至于要毁了观音堂。那么,这事便是另一种可能了……” 她停顿一下:“有人模仿林郎君,在杀人。有人利用林郎君会有的这种心态,想毁掉观音堂。这个凶手如果不是真的怜惜王女郎,同情王女郎,他便是拿王女郎的生前经历做文章,达成他另一个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的目的。” 徐清圆颤一下:“凶手既认识王灵若母子,又痛恨现在的观音堂……难道是西域那个维摩诘吗?那个维摩诘想做什么,把这些婬祀全都端掉,换他一人独大?” 晏倾忍不住笑了,带着病意的眉目都因这个笑而有了几分生气。 徐清圆怨怼的目光看来:“你不认同便说,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徐清圆果然忘记了继续猜,转而来关心他的身体。二人此时已经走出了寂静小巷,热闹街市向二人铺陈而来。晏倾不自觉地僵了一下,才刻意地放松身体,让自己不要受人多的影响。 徐清圆忍笑:“你怕人的毛病,莫非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晏倾微赧,转了话题:“先前我以为,凶手挑选死者,是用死者和圣母观音的亲疏来判断的。因死者彼此间不认识,只有信仰能将他们联系起来。但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如何判断死者有多敬仰圣母观音。信仰若是不能量化的话,到底要怎么才能被凶手选上。” 徐清圆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晏倾:“嗯?” 徐清圆:“这便是你今日穿白衫,在成衣铺却拒绝我穿白衣,那日刻意与我在人前讨论维摩诘的原因吗?” 他想自己被挑选为受害者,他想孤身迎战那个躲在黑暗里的凶手。 晏倾手臂微僵。 他知道瞒不了她多久,但瞒的时间这样短……他无话可说时,徐清圆眉目间浮起恼怒之意。她松开挽住他手臂的动作,向旁退开一步,用冰雪般的眼睛盯着他。 她觉得她不认识他了。她的夫君,有另一张面孔。他戴着太子羡的那张面孔,便就是会抛弃她、伤害她的太子羡了。可她既不喜欢太子羡,也不喜欢晏倾,她喜欢的只有清雨。 夜火阑珊下,女郎孤立,这个噙着火烛幽光的流波目光多么凄惶无助,无所依存。 晏倾承受不住,向她走一步:“我……我回去再向你道歉,解释,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我、我跟着有些不舒服。” 徐清圆别过头,垂目掩饰住自己的伤心。她几乎厌恶自己对他的喜爱,厌恶自己面对他求饶时的心软。 徐清圆快走,不理他。 他伸手来轻轻扯她衣袖,轻轻晃了两下,僵硬、尴尬。闷头的徐清圆则微微一颤,忍着不为这样的他心动。 她有很多伤人话可以说,话到口边—— 半晌,徐清圆低头:“所以如今看,凶手挑选死者,也许是按照人食人的规律。谁吃了王女郎一口肉,谁吃的多,谁就是虔诚信徒。索性,我与你,和那桩事都没关系……唔,你没有吃过她一口肉,是吧?” 她不太信任他了。 晏倾心里酸苦,也被勾起几分被她怀疑的伤怀。他怎么就将她的信任挥霍到了这一步,让她开始怀疑他的品性?他真是对她太不好了。可他又能如何? 他脸色苍白,也有些烦躁委屈:“我没有。我虽然已是你眼中劣迹斑斑的人,但我确信我还没有恶劣到那种程度。” 徐清圆点了头:“是。你只会自己割肉喂给别人,让别人承你的恩情。你是一点不肯承别人恩的……” 徐清圆小声挤兑:“不像我,我是个傻子,傻子就会承呆子的情。” 晏倾拉着她袖子半晌,她走得飞快,他说:“我要跟不上傻子了。” 她才慢了脚步,也不回头,纤肩僵着。他伸指在她腰间擦过,带来一阵战栗。徐清圆料想他不敢当众搂她的腰来哄她,便咬牙硬撑,果真,他只是不小心擦过,确实没碰她腰。 一阵失望浮上心头。 徐清圆故意和他吵:“你真的当我是傻子?” 晏倾愕然:“你自己说的,也怪我吗?我并未认‘呆子’,也没说你是傻子。” 徐清圆忍着不回头瞪他。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只靠着他拽着她衣袖,才不是毫无关系的二人。 晏倾慢慢说:“你也不必这样说我,我不会做王女郎那样的事。我有自己的底线,我也不是无怨无悔奉献牺牲的那类人……纵是你如今不高兴,能不能等回去再骂我?” 徐清圆脸刷地一红,柔声辩解:“……我并未骂你,我从不骂人,你好没道理。” 二人吵架也轻声细语,慢条斯理,路过的路人,还以为这对小情人在低声说着情话,羡慕地向二人看了一眼,临走前嘀咕:“感情真好啊。” 晏倾和徐清圆双双一怔。 晏倾看她一眼,她轻声细语姿态典雅,大家之风不堕父名。她确实不会做出当街吵架的事,他昔日也看不出什么来,但今日他就是觉得她在与他生气…… 那路人感慨的羡慕话语在耳,晏倾犹豫着,伸手握住她。 她别了一下肩,开始不好意思:“你又握我的手,你不是最讲究,最不愿意大庭广众下与人亲近吗?” 晏倾观察她脸色,轻声:“天不是黑了吗?” 徐清圆抬头,乜他一眼。这一眼既嗔又娇,恼怒之后俏意不减。她是既恶他自作主张,又爱他对自己的保护。她咬着唇不说话,却也没有推开他握过来的冰凉手指。 徐清圆甚至遗憾,夏日时和晏郎君在一起,必然十分舒服。他就是一个行走的冰窟…… 但是她不能姑息他这样的毛病。她爹整日自作主张离开她,她不愿意嫁一个和她爹一样说离开就离开的夫君。她近日很焦虑,觉得自己和晏郎君之间问题很多,却不知如何说起。 徐清圆走神间,一辆马车急急向这方行来,马匹失控,车夫大喊:“让开、让开!” 路人纷纷让开,徐清圆和晏倾就在人群中,因晏倾的羞赧,两人的手并未握得多紧,在晏倾反应过来之前,徐清圆和他的手就分开了,两人被人群冲开。 人流的汗味、恶心味向晏倾扑面而来。 晏倾呼吸困难,上前一步:“露珠……” 他被急惶惶的人群向外推,旁人一碰到他的身体,那股被烈焰烫着的幻觉就向他袭来,再加上最近病情难控,晏倾失力后跌,靠在墙头,满头冷汗。 他没有再上前去。 他闭着眼说服自己,只是马车而已。待马车过去了,徐清圆就会回来,她会来找他。她虽然和他在吵嘴,但她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晏倾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忽视浑身的发冷和痛楚。他厌恶自己的身体,强硬着镇定。冷汗淋淋、面容如雪下,他不知为何心中十分不安。 一定是他想多了。 马车很快过去,路人们围着控不住马车的车夫批评。晏倾仍靠着墙缓神,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病情,冷汗不再流了,他才扶着墙站直,看向人群。 熙攘人流,他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晏倾心中瞬时一空。 汗渍落在乌浓睫毛上,让他眼前模糊浑浊。他定了一瞬神,再次向人群中看去时,有人拽他衣袖,在下方一点一点的。 晏倾条件反射地向旁侧躲开,袍袖一挥,避开了那人有可能的碰触。他低头看去,也许是他病苦的脸色不太好,被他用眼睛盯上的人僵了一下。 晏倾平静:“是你。” 拉住他衣袖的人,是方才带他们去见那赖头和尚的小乞儿。 晏倾盯着这小孩儿,心中突兀的怀疑一闪而逝。不面对徐清圆的时候,他一贯是冷静至极的:“何事?” 小乞儿对他露出怯怯的笑:“你在找那个和你一起的漂亮姐姐吗?我方才看到她被人群冲到那边了,她说要去买花,让我告诉你一声,说等你们回去再见。” 小乞儿说完就要溜走,手腕却被晏倾一把抓住。 晏倾碰到他肌肤的时候,自己就痛得肌肉僵硬。小乞儿看到他露出的那段洁净傲骨,并未看出他内里如被火焚的痛意。 晏倾何其淡漠:“带我去找她。” 小乞儿为难,但晏倾眸子沉寂幽黑,他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只好含糊应了。 -- 徐清圆被马车冲开,被人流和晏倾分开。她身形纤瘦,被熙攘人群带着冲走了一段,人流慢慢散开,她才有了抵抗的能力。 她心中着急,在人流中快步行走,寻找晏倾。 清雨哥哥不能被人碰!他是为了她,才总在人群中走,可他若是被人碰到了,他会痛死的。 徐清圆急得眼中噙了泪花,忘了自己之前还在和晏倾拌嘴。她眼下只想找到他,一个人从后拍了她肩一下。她一拧身,被抱入了一个充满药味的怀抱。 徐清圆心口“咚”一下,几分别扭。 她迷惘地后退一步,鼻尖微红,看到晏倾低头望她,目光幽静。 他眼中也有几分急切,却在看到她后,放松了下来。 徐清圆看到他,一时没有克制住自己私下里咄咄逼人的坏脾气:“你去哪里了?你太讨厌了。” 晏倾伸手来握住她手腕,她不知为何向后躲了一下,他撩目看来,她也暗中奇怪自己的反应,脸微红,被他一笑之下握住了手。 他带着她往人群外走。 晏倾轻声:“今日是重阳节,我们没有好好过呢。” 徐清圆“啊”一声,想到了下午时他说要和她过重阳节的话。可是,那不是他为了掩饰他的白衣衫,故意遮掩的话题吗?难道他那时不只是遮掩,他真的有心和她过节? 徐清圆愕然而欣喜:清雨哥哥开窍了,是吗? 她乖巧地任由他拉着走,离人越来越远,夜光如水,她又开始奇怪。她从不怀疑晏倾,她只是好奇:“我们去哪里?” 晏倾:“观音堂画壁画的地方,关于维摩诘的事,我有点想法,想和你分享。” 徐清圆:“……” 她心中失落,想果然还是晏清雨。 她的叹气,让郎君回头来看她。徐清圆摇摇头,表示没有自己异议,乖乖跟随他。 -- 晏倾跟着乞儿,行走得并不快。 在乞儿带他要转一个方向时,他在后方,突然问:“她是如何说要你跟我传话的,你说一遍。” 乞儿:“啊,都过了好一阵子了,我怎么记得住?” 晏倾:“一句话的功夫,总共也没几个字。她不是话多的人,理应说话言简意赅,你仔细回想一下,就应当能将那几个字想起来。不如回想一番。” 乞儿绞尽脑汁想一番,支支吾吾道:“她就说,‘去告诉清雨哥哥我要买花……’。” 幽静漆黑中,晏倾睫毛忽地一颤,猛地抬了眼。 他扣住乞儿的肩,让乞儿抬头看他。他冰雪一样锐寒的眼睛,让乞儿浑身僵硬。 晏倾盯他片刻。 晏倾慢慢地:“谁让你说谎来骗我的?” 乞儿还要挣扎,晏倾伸指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分明没什么气力,却让乞儿当即说不出话。乞儿瞪大眼,没想到这个病歪歪的人居然会武功。 晏倾袖中一竹筒卷出,他掉头便走,几枚带着讯号的箭飞上天空。 -- 韦浮正要送林雨若回去,蓦地抬头,看到了烟火在天边绽开,几只箭寒光若昼。 韦浮面容肃冷下来:“晏倾那边出事了。” 他道:“来人——” -- 壁画前,徐清圆站在靠后一方,手持一灯笼,照亮墙壁,与自己夫君一同看这只绘了一半的画作。 她夫君在看画,她则在看夫君,目不转睛。 晏倾回头,对她无奈一笑:“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徐清圆赧然垂目,别开粉腮:“我哪有。” 她的小女儿娇态,让人心怜。 晏倾回过头,一边看画,一边与她说:“你莫怪我不解风情,维摩诘是谁,确实让人不安。这个凶手说不定就是此人……” 徐清圆睫毛颤扬,不吭气。 晏倾说:“夫人这两日与我说了很多维摩诘的事,我想与夫人再聊一聊……” 徐清圆蓦地抬眼,盯着他清瘦的背影。 她很长时间不吭气,让郎君回头疑惑看来。 徐清圆低声:“夫君,我有些内急,可有、可有……” 郎君怔了一下,看她面上飞霞、羞窘支吾,他莞尔,向她指了一个方向。徐清圆屈膝,提灯背身而走。 裙裾飞扬,背影飘然若仙。 她知道男人的眼睛盯着她。 -- 晏倾走在黑暗中,召集暗处的人马。 他知道乞儿骗了他。 因为徐清圆不可能对任何人说“清雨哥哥”。 她出事了。 他心里生出恼怒,恨自己终究大意。观音案的凶手,到底盯上了徐清圆,对不对?他千防万防,仍然猜错了,对方要杀他的露珠妹妹,对吗? -- 徐清圆走在巷中,起初慢走,然后快走,最后提着灯奔跑起来。 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晏倾。 晏倾不会在街上抱她,不会在私下叫她“夫人”,更不会三更半夜要和她讨论已经被他否认过是凶手的“维摩诘”。 那个人会易容,那个人就是凶手! 血观音23(我可以死但我不可以死在...) 月至中天, 晏倾进入先前的破庙,一眼看到昏迷的赖头和尚。 赖头和尚靠着一堵墙,垮肩低头, 无声无息。晏倾直奔而去,手先在人中试探一下,确定和尚只是昏迷,并未死。晏倾手再伸到那满头癞子后摸了一把, 在后颈处一按。 大约那小乞儿撒谎, 是因凶手出现过,赖头和尚被威胁的缘故。 小乞儿能叫出“清雨哥哥”,说明先前晏倾故意和徐清圆在人前讨论维摩诘时, 不只他们注意到了乞儿, 乞儿同时注意到了他们。 无法唤醒和尚问话,那乞儿年纪太小,惊慌之下说话颠三倒四,恐怕也说不出什么。而且凶手既然敢来, 说明有万全准备, 确定他可以悄无声息带走徐清圆。 晏倾逼着自己思考,大袖飞扬, 他向庙外疾走。思绪冷静, 病容却越发明显,几步路的时间,他心脏都开始抽痛。 庙外,几个看到亮箭讯号从而跟来的卫士奔来:“郎君……” 晏倾抬手,示意他们停下无意义的寒暄。 他道:“凶手带走了徐娘子。他会易容术, 个子应与我和韦郎君差不多高。他走的方向是朝东,他和徐娘子相貌都不够普通, 只要走大道,一定会有路人注意到。去问。” 另一拨人继续跟着晏倾,行在狭仄高耸的长墙幽巷中。 晏倾继续:“让韦江河通知李将军,封锁市集,不许任何人在街巷间继续走动。凶手在我们住的客栈、观音堂、以及今夜我们路过的成衣铺,都出现过。找老板与店家小二询问,找这样的人——身高与我等同,相貌普通,不住店不买货,逗留了不短时间。” 他沉思一下,加上一句:“对方应该去过客栈后厨灶房,看过为我熬制的药。” 众人面色肃然,听晏郎君快速勾画凶手形象,心中不觉想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竟然就好像已经见过了凶手一样。 晏倾再吩咐剩下的人查巷子,查街道,又要求把先前死者们被害时的地点重新整理出来。 他条理分明,让人信服。所有跟上来的人都派了出去,他脑中依然快速思考,想与凶手拼时间,绝不能让凶手对徐清圆下手。 到巷口,他身子晃了一下。汗水滴落,眼前发黑视线模糊,他禁不住抬手扶住墙,稳住自己身体。 他低头咳嗽,焦灼与精力耗损,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一步都迈不出去。他掩袖闷咳,没有止住唇缝间渗下的血迹。 汗渍浮在长睫上,他闭眼平复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在此时倒下。 还有哪里……还有哪里没有被他想到! 晏倾心中浮起绝望:那凶手杀人何其随机,他到底要如何才能判断出徐清圆会在哪里遇害! 他希望徐清圆足够聪明,能够早早认出凶手,能够与凶手周旋。可他又实在不能去赌她的伶俐会不会发生作用。若是她有三长两短……他坚持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他一生多是崎岖,命途多舛。爱他的留不住,故人一一离去。他不抱怨,不多想,他知道上天待他向来严苛,只好小小希冀上天闭上眼,放他一马。 上天为何不稍微闭眼,稍微眷顾,稍微给他一些希望——他并非草木,并非顽石,他有七情六欲。纵是不够强烈,可这是罪过吗? 暗夜深巷前,晏倾弓着身咳嗽不止,逼自己压下心头万绪,不要去想徐清圆了。 他必须找到她,必须赢过凶手。他没有时间了,他得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争取时间。 沉闷间,晏倾靠着墙喘息,他修长的手塞入怀中,慢慢地从怀中取出装着药丸的匣子。月凉如水,他取出一枚“浮生尽”喂入口中,咬碎,吞咽。 他跌跪在地,一口红血吐出,忍耐药性在体内发挥时的万千痛苦。 万般幻觉如同炸开,大脑混乱得像要失去意识。这霸道至极的药物每次入体,都像是一把长刀劈开他的肌肤、血肉,横冲直撞,要在他体内开出一条笔直血路,要将他神智摧毁,将他逼成一个疯子。 这样一次比一次强烈的痛意和药效结束后要承受的虚弱,足以让人失去生志。 可为了短暂生机,晏倾一次比一次要忍受的时间长。 服用“浮生尽”整整三次,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特别执着地想要活下去,希冀这药物能帮自己恢复身体,治疗痛楚,能够有时间去救人。 晏倾跪在地上一边吐血,一边等着药效彻底发挥的时间。而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幻觉,旧日噩梦的重重纠缠,他都视若无睹,不受他们的蛊惑。 晏倾被韦浮扶起时,韦浮眸子骤暗,看他瘦骨之上衣襟尽湿,微湿的发贴着面,唇红眸黑,清艳得十分诡谲。虽不合时宜,韦浮脑中却浮现“艳鬼”二字。 地上一滩血,照着月光。这状似艳鬼的苍白青年微微发抖着,抬起的眼眸中,蕴起了艳艳熊火一般的光。那火燃烧生命一样,浓烈至极。 韦浮:“你还好吗?” 晏倾淡淡“嗯”一声,推开他的手,一点点站直身子,挺拔如竹,风骨遒劲。晏倾长身步出,织锦白衫被夜幕投下浓郁阴翳,暗影伏波。 -- 徐清圆提灯奔跑在长巷中,发间的步摇摇晃间,“叮咚”坠地。 几绺发丝散下,徐清圆却停也不停。她奔跑在深巷中,绝望于这条路为何如此漫长,为何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出来。她不敢呼喊,不敢求助…… 她没想过这个凶手会易容! 易容这样高难度的技术,大理寺的官员们都不能说熟练,晏倾也不能做到完全模仿另一人……可在这偏远的甘州,竟然有人习得了这种本事。 这种本事用于杀人,难怪观音案一直找不到凶手。 徐清圆跌倒在地,抱住灯笼,膝头磕得骤痛,青丝散在腮边、唇边。她不敢发出声音,勉力要爬起来,一声清脆的器物跌摔声,就在她身旁响起。 空无一人的街巷,这种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徐清圆僵硬着,扭头去看。她清湖般的眼睛中,倒映着支离破碎的玉石观音像。 玉石观音像从墙头摔下来,玉石四分五裂,碎开的一片片玉石间,闭着眼的圣母观音笑容诡谲,幽然而待。 徐清圆抬头,看到立在墙头上的“晏倾”。 那玉石观音像,正是他从墙上扔下来的,落在她身边。 他依然用着晏倾的眉眼,气质却不再模仿晏倾了。他清隽的眉眼间浮着森然邪气,似笑非笑的弧度溢于唇边。他将晏倾的皮相带出了几分艳色,魅色,而这都让徐清圆身上血液凝住。 “晏倾”微笑着开口:“怎么不跑了,夫人?” 他疑惑:“我是哪里露馅,让你发觉不对的?你那病秧子夫君,并不难模仿才对。我可是连他每日服的药都去检查了一下,你却是在我抱你第一下,就僵硬了一下!” “晏倾”赞叹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美人,痴迷的神色在他眼中流动。 徐清圆蓦地别过眼,不肯看晏倾脸上会出现不属于他的神色。这人破绽其实不少,他可以伪装晏倾,晏倾那样清澈干净的眼睛,没有杂垢却因被太多风尘浸染而变得沉寂幽静的眼睛,是谁也模仿不出来的。 徐清圆试图说话:“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能认出来吗……” 听到墙头那凶手的笑声,她背脊一僵,暗叫糟糕。 她开始头晕乎乎,身体发热发软,意识开始模糊……她何时中了药物?什么药? 满满惶然在心头徘徊,徐清圆晕沉沉地瘫倒在地,与那碎开的玉石观音像相对。惊惧之下,她开始明白,原来玉石观音像里,是藏了迷药的。 可这是什么药,竟然一点气味都没有,事后连验尸都验不出来。 她该怎么办…… 她柔软无力的身体,被从墙头跳下的“晏倾”抱入怀中。凶手同时用帕子把碎掉的观音像包起来,随意塞入徐清圆怀中。 他手在她心口前挪动,也许她面色苍白、眼中噙雾,她娇弱可怜的样子,竟让抱她的男人呼吸沉重了几分。 这男人低头,在她颈间深深嗅一下。 徐清圆僵着,泪水眨落,袖中的手艰难地维持着那一点儿力气、积攒着,她费劲地去摸自己袖中的小玉匣。那是她唯一的机会,这人若是侵犯她…… 凶手没有失去理智。 遗憾的神色落在“晏倾”眼中,让徐清圆恶心地闭上眼。 她听到凶手用晏倾的清润声音,说着可惜的话:“这样的美人,却要命赴黄泉,真是可惜了。但也没办法,谁让你与你那病秧子夫君要多管闲事呢? “哎,我要是早早结识你就好了。要是早早认识你,必不会让你落到你那病秧子男人手里。你这样的美人,跟着我才好……” 他抱着她,在深巷中边走边笑。 -- 纵横街市百姓吵嚷,大声质问着为何不让他们离去。 晏倾和韦浮双双走向不同方向,要人查各路巷子。 晏倾要求观音堂的管事出来,要搜查观音堂所有地点……观音堂那个先前领他们去画画的管事从人群中挤出来,听晏倾要搜查观音堂,脸色难看。 管事:“大半夜的把我们拦着不让走,为什么?凶手要行凶早就行了,等你这边忙完人家都结束了。你们……” 晏倾淡漠:“不必教我如何办案。” 他推开人流,快步行走。之前派出的卫士们回来,在他耳边向他回复调查的消息。晏倾走得快,前方又被百姓们拦住。 观音堂的管事和百姓们一同质问为何拦人,要求李固李将军前来主持公道,这个年轻人到底要做什么……一人见缝推开拦着他们的卫士,气势汹汹地扑过来要质问晏倾。 晏倾反身避让,手指扣住那人喉结,瞬息间制住了想闹事的人。 另一旁的韦浮忙乱中眸子微微晃动,若有所思:晏倾会武功?平时没有看出来过啊。 吵闹的百姓哗然间,晏倾另一手取出腰牌,向四方亮起。 晏倾:“我乃当朝大理寺少卿,理刑析狱、拿获奸宄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尔等再加阻挠,便视同谋逆!” 不远处,得到下属们通报、骑马而来的李固定定地看着人群中清瘦昂然的大理寺少卿,晏倾。 李固眸子暗沉:大理寺少卿!此人隐瞒身份至此,来到甘州,到底意欲何为? -- 徐清圆意识一直在,却因那迷药而没有气力。 她被凶手带到了观音堂中那据说和圣母观音本人最相似的观音庙中,凶手将她靠在香火案前,又从一方陈年木箱中掏出白色衣物,给她换上。 她被打扮成观音圣洁的模样,为了让这人不摸到她藏于袖中的小玉匣,这人手指才碰到她肌肤,她便拼力低头,一口咬在男人手腕上。 男人吃痛后退,一巴掌甩了过来,打得她偏过了脸,唇下渗血。 男人恼羞成怒:“这样就不像圣母观音了。” 徐清圆转过脸,漆黑的眼睛闪着碎光。男人看得怔忡,眼中神色柔软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她被打肿的娇嫩面颊。 帕子包裹好的碎裂玉石观音像摊在她身边,真假两个“观音”都静静地朝着凶手。 凶手抚着徐清圆的手颤一下:“像,真是太像了。你怎么和圣母观音看起来这么像,她活着的时候肯定和你一样美。自然,你们都是世间少有的美人,都纯洁无暇,任何人都不应该玷污你们……” 凶手眼角下拉,幽诡一笑:“可惜,你要死在我手中了。” 徐清圆终于恢复了些气力,她轻轻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以前不认识王灵若王女郎,我尚不到双十年龄,也没有长在甘州。我不应该是你挑选的杀人对象。” 凶手没料到她竟然会说话。 他古怪地看着她:杀的人多了,只有这位美人在临死前,煞白着脸,勇敢和他说话。 而且不是求饶,是试图理智地与他说道这件事。 她比旁的被害者都聪明,她知道求饶没有用。 凶手嘿笑——可她凭什么以为他会告诉她真相呢? 他一言不发,带着兴味,欣赏着美人的自救。 徐清圆轻轻道:“我有两个推论,你看对不对:其一,你以前认识我,或者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我,圣母观音的石像,可能和我有那么点儿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关系,所以你才说我和圣母观音长得像,但也许是圣母观音的玉石像和我相似,而不是我和她相似; “其二,你其实有帮凶,凶手不是你一个人,你们杀人的筛选方式不同。我之前以为你们是靠伤害过王灵若女郎的名单来筛选死者,但也许你们中一人或者疯了,或者意识到有人会查出真凶,所以要解决掉我……这么看中我,难道真的是故人重逢吗?” 凶手脸色微妙。 他道:“……徐娘子,徐清圆,你真的过于聪明了。可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藏拙才是应该的,女子不应该这么聪明?” 徐清圆眼睫微动,她低垂下眼,凌乱发丝贴面,宛然无法动弹的虚弱身子轻颤着,喘息微微。这样柔弱无骨的女郎,便是这样虚弱,都呈现一种难以被人忽视的美感。 凶手怔忡,更加遗憾:这会是他杀的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无辜的一个。 而徐清圆清婉带哀的声音流入他耳中:“你不是告诉过我吗?” 她美丽的眼睛抬起,哀意浅浅,风致楚楚。凶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所用的这副皮相的本人,说过同样的话。 凶手面容绷紧,眼露凶光:“休和我扯有的没的!” 徐清圆哀求:“你不能不杀我吗?我可以配合你任何事。” 她试图与他交流,试图拖延时间,心中惧怕万分,可她试图赌一赌命运,赌一赌自己能不能和凶手这里套出话,而有没有人能够发现她不在了,来救她。 或许没有人救她。 或许她会死在这里。 但是……徐清圆泪眼濛濛,希望自己死前,能够给晏倾他们多留一些证据。 凶手:“你必须死。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但是,这一次,你错了。” 凶手向她走来,腰间一闪,一把长剑握于他手中。他眼中凶光不加掩饰,他等不及其他的杀人方式,向徐清圆举起了剑。寒光亮眼,徐清圆闭上眼,在那寒光向她挥下时,她袖中的手指一暗。 小玉匣中的针向外飞出…… 这凶手武功不弱,惨叫一声后,跌撞着向后摔出。长剑没有落下来,徐清圆睁开眼,见那人跌在两丈之外,捂住自己手臂,痛恨万分地瞪着她。 徐清圆厉声:“我、我的针有毒,你若想活命,就不能杀我!” 凶手果然犹豫,目光闪烁。 可是这点小伎俩却没有糊弄住凶手,凶手冷笑一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这样诡计多端的女子,更不该让你活着了……” 他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徐清圆靠着碎裂观音玉石,玉石中没有气味的迷香继续影响着她。她头越来越昏沉,思绪越来越混沌,手指按下小玉匣后,她再没有力气做更多的努力。 而随着力气流失,她唇瓣颤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泪水模糊眼睛,心中恐惧万分,这一次,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向她挥来。临死前,她说不出什么想法,只是遗憾叹声在心中颤抖: 清雨哥哥…… 爹娘…… “砰——”庙门被推开,白衣纷然的清矍郎君立在寒夜中,如同月下飞仙,树荫阴翳却又罩着他半边身子。 一半亮,一半暗。 凶手回头,眸子猛缩。 假“晏倾”与真晏倾四目相对。 凶手意识到事情败露,但是晏倾只身前来,又给了他机会。他目中恼怒,两次三番被打断,然而今夜之事已经没有回转机会。 他向下挥去的剑不停,而庙门口大步走来的晏倾手一抬,门口的灯台向凶手掷去。凶手脚步一晃,扭身来面对晏倾。 倒在地上的徐清圆意识模糊无比,看到晏倾和那人缠斗。她心中焦急,希望晏倾快走,他那么虚弱,怎么可能是穷凶极恶之人的对手? 可她说不出话,做不出暗示,她心中的恐惧和害怕只化作眼泪,只能祈祷有人快来帮晏郎君,有人来救一救他们。 她听到凶手喘着粗气的羞怒声音:“你会武功?!你一个病秧子居然会武功?!我之前——” ——他之前完全不知道! 徐清圆听不到晏倾的声音,他一声不吭。 她目光混沌看不清,只看到雪白衣物洁净间,染上血,却不知道是晏倾的,还是凶手的。而忽有一个时刻,晏倾向她扑过来,将她整个身子抱入怀中。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凶手却眼睛如针一样,怒瞪着地上玉石碎片中飞出一枚针,本会刺入徐清圆的身体,此时却刺入了晏倾的后背。 他后背瞬间渗血,白衣上绽放血红牡丹。 跪在地上抱紧徐清圆的晏倾气息都没有乱一下,那枚针进入他的身体,他的僵硬一瞬没有被徐清圆感受到。 凶手怒意连连:“该死!一个会武功的人一直装着不会武,真是可笑……女的该死,男的也该死,去死吧——” 月色凄凉,堂外脚步声渐多,卫士们终于赶了过来。 闭着眼睛的圣母观音巨石像慈悲地俯望一切,月光如云似水,照着奄奄一息拥抱而坐的一对情人,劣迹斑斑的凶徒。 跪坐在地上将徐清圆护入怀中的晏倾那口气放下,徐徐开了口:“我不会武,我只是看多了罢了。 “我可以死,但我不可以死在徐娘子面前——这一局,我只能赢。” 晏倾面上无血色,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苍白面容和漆黑眼睛抬起。意志燃烧生命,病骨傲然坚昂。他既是即将熄灭的微烛,又是辽阔浩瀚的山川。 他抬臂,手肘挡刃,手腕横起向上。分明没什么力拔山河之势,只见得剑锋转动,星火飞溅,腕子划了半圈,宛如云雾推浪,柔而有力地向外推开! 凶手手臂酸麻镇痛如裂,长剑哐当掉地,不可置信地跌撞后退。 血观音24(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晏倾一掌推出, 凶手猝不及防下受伤不轻。堂外纷沓脚步声越来越密,凶手懊恼生惧,知道自己今日行迹败露, 难以成事。 凶手最后森然地看了他们一眼,运用轻功翻上横梁,从此庙的后门逃奔而走。 晏倾并未去追,他抱着怀中动弹不得的女郎, 低下头。他冰凉的额头贴着她面颊, 沾上她脸上泪渍。他微笑着安慰她:“没事,别害怕,我带你走。” 他重复了两三遍, 徐清圆才像是听到了。她被那没有味道的迷药影响, 神智此时已经昏昏然,偶尔有只言片语从外界流入,她听不甚清,却心中觉得安然温暖。 放下心后, 徐清圆彻底跌入了梦魇中, 失去了意识。 晏倾后背血渍弥漫,他抱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庙门口韦浮面容冷肃, 与李固一同带着卫士们赶到。众人看到晏倾抱着徐清圆, 脸色微变,又探目去找凶手。 韦浮脱口而出:“露珠……她、她怎么了?” 晏倾气息平稳,话语微厉:“莫过来!” 他追加一句:“凶手从庙后门潜逃,他受了伤,身上还有寒针入体, 想抓到他不难。” 晏倾的话让韦浮等人止步,韦浮怔然, 听晏倾解释:“玉石小像中有迷药,徐娘子吸了最多,我其次。这迷药似乎十分霸道,你们莫要过来,让开路,让空气散一散。” 今夜的晏倾是很奇怪的。他们一同去找赖头和尚时,晏倾是委顿的、低迷的,看着就是行将朽木;但是韦浮返回来再找到的晏倾,面容虽然一样白无血色,却目光清透,步履沉稳,优雅与刚毅重新回到了他体内…… 晏倾一个病人,此时抱着他那奄奄一息的妻子,竟能稳稳走出庙堂,没有露出一点颓靡无力之状。 他吩咐身后人去找大夫,又突兀问观音堂跟过来的一个领事:“听说观音堂有一个朱神医,不知道能不能请出来?” 领事迷惘:“啊?朱神医?我们有吗?你们不会又要污蔑观音堂吧?” 待晏倾抱着徐清圆出了庙,韦浮带领众人退开。一部分人去追凶手,一部分人在此候着。韦浮少有地关心晏倾:“那迷药可有毒,你感觉如何?你……” 他失声一息,才道:“你后背尽是血,你知道吗?” 晏倾:“那是一枚针被射入体内的缘故,不是迷药……此伤容后再说,再请大夫看迷药作用吧。” 他过于冷静,不像一个刚和凶手搏斗过大难不死的人。 李固和韦浮看他抱着一人,眸子清寂,语调不紧不慢地吩咐了许多事。说着有针入体,他像没感觉一样;说有迷药作用,他又好像很沉静,不在乎那点儿药效。 待晏倾终于带着徐清圆回了客栈,徐清圆体温极高,晏倾额上也渗了汗。半夜急匆匆被找来的大夫硬着头皮来诊脉,摸了半天脉搏,却也说不出这迷药的成分。 老大夫只说:“这药看上去就是普通迷药,没有毒,对身体没有伤害。你看这位女郎气息平稳,眼白未多,安然十分,就好像、好像……陷入了美梦一样。奇怪、奇怪。” 韦浮冷冷盯着这大夫,回头吩咐下一个大夫来看病。 晏倾坐在榻边,俯首望着昏迷着的徐清圆。他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体温滚烫。 他多年养病,久病成医,对药理稍微通一些。在大夫来之前,他私底下给她悄悄把了几次脉,得出的结论和老大夫说的一样。老大夫的话证实了晏倾心中的猜测,他微微舒口气。 这迷药果然没有毒,只是让人陷入昏迷,进入一场美梦吗? 那每一个被害者,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受到了碎裂观音像中的迷药影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死在梦境中,并不知道自己在梦外被杀了。 晏倾后怕,幸好他来得及时,否则徐清圆岂不是也会无声无息死去? 韦浮新叫来的大夫也没有诊出什么,韦浮面色已经难看。他不是徐清圆的丈夫,无法理直气壮质问这些人为什么不能让徐清圆醒来。而徐清圆真正的丈夫,又冷静得像个假人。 那新大夫不关心躺在床上昏迷的徐清圆,还对晏倾多嘴:“这娘子没什么事,从梦中醒来就应该好了。但是郎君你一直在冒冷汗,你没事吧?” 他温和得近乎漠然地说自己的问题:“大夫,我后背被刺入了一根针。这针本会刺入我妻子的头颅,被我挡住了,麻烦大夫帮我取出体内的这根针。” 晏倾垂目,朝着韦浮:“追拿凶手一事,恐怕得劳烦韦郎君了。” 韦浮:“你呢?” 晏倾低声:“我常年生病,对任何药物的抗性要比寻常人高。但这迷药过于霸道,我撑到现在,也有些撑不住了……” 话音一落,他上身歪倒跌了下去,摔在了床榻上的徐清圆身上。 韦浮忙奔过去,心情复杂地看着床榻上这对双双昏迷过去的夫妻。他眼神古怪,嘱咐卫士将晏倾带走,然而这对夫妻手相握着,卫士不用力时竟然没法拉开,若是用力难免伤到病人。 卫士:“郎君,这怎么办?” 韦浮盯着病榻上握手而眠的这对倒霉鸳鸯,胸口闷闷间,又带出几分带着涩意的好笑。他摇摇头:“算了,让他们躺在一张榻上吧。既然是夫妻,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 “接下来,”韦浮眼帘微撩,侧头看向外头熹微天光,“我们得照晏少卿和徐娘子提供的证据,捉拿那凶手了。” 韦浮带着众人离开,关门时他在想,这么厉害的迷药,是不是和观音堂被关着的朱神医有关? 这个案子……观音堂确实涉入了吧? 韦浮才这么想,就有卫士匆匆来报:“观音堂堂主听说晏郎君和徐娘子出事,带着人过来慰问了。那堂主看上去十分热心,说要帮我们提供我们需要的讯息。郎君,要去见见吗?” 韦浮噙笑:“自然。玉石小像中为什么会有迷药,大约只有这位堂主能提供线索了。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在制作小像贩卖,这甘州的每一尊玉石观音像,是不是都被放了迷药?” -- 徐清圆陷入一段沉沉的梦魇中。 她心知哪里不对,潜意识也在提醒着她有些地方不对,她好像不应该在这里,好像有人在喊她。但她挣扎不脱,硬生生被拖入黑暗中,进入了梦境。 梦境起初不安,她尤记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自己应该醒来,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她。但当她进入梦境中十岁少女的身体中,那提醒着她的潜意识便一点点被压下去,她的意识与梦境融为一体…… “好了好了,不要哭鼻子了,让人笑话!” 一道熟悉的男声在上,一只宽大的手揉着她的脸。 徐清圆猛地一跌,迷迷茫茫:“爹?” 她睁开眼,被徐固一双大手罩住脸。那手擦去她脸上硬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又拽着她的手向后退,低声提醒她:“快向太子殿下请安。” 徐固捂着她的手移开,徐清圆睁开眼,刺目的阳光照入她眼中。 她眼中流着细碎的光,她迷迷瞪瞪地站在一道宫门后的长巷中,被徐固拉着手,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那重重卫士包围之下的车辇。 金丝帷帘纷扬,无论是卫士还是车轮声都十分静,一道少年身影在帷帘后安静非常。 徐清圆不清楚自己心脏为什么抽痛一下,十岁的她呆呆站着,没有行礼,只是望着车辇出神。徐固的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就十分清秀,清风吹拂额发,肌肤细嫩,粉腮微鼓,妍丽得如同春日第一朵绽开的花骨朵。 徐固瞪着这个没有礼数的女儿,看她眼中波光粼粼像要哭了,儒雅面容露出无奈神色,没忍心逼着她必须向太子羡请安。 他代女儿向车辇致歉。 车辇中的少年一如既往的没有声音,清薄剔透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车辇边的少年侍卫则大咧咧笑:“殿下说,没关系。殿下说,卫将军为国守疆,徐大儒教授课业十分不易,徐大儒若愿意的话,可以让徐小娘子待在宫中,不必整日来回奔波。” 徐固忙感谢。 徐清圆看着那个少年侍卫,他对她一笑。阳光灿烂,笑容粲然。 他叫风御,据说从小和太子羡一起长大。总角之交,关系极好。太子羡对外的许多话,都由他转达。 -- 徐清圆便开始跟着徐固一起进出南国王宫。 徐固去教学业的时候,她便一会儿读书,一会儿在花园中扑蝶。南国王宫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年少的徐清圆不知道大家总是轻声细语的缘故,她笑容甜美,笑声清脆,一整个春日,让御花园好像有了生气。 徐固起初怕她不适应,后来见女儿玩得很开心,便放下心,日日带着她一起进宫了。 徐固不教学的时候,便要和其他大儒们一同去忙他们的事。太傅也是官位,哪里仅仅是教书那么简单。徐清圆并不在意这些,她好奇的是,她发现这座没人说话的王宫中,只有太子羡和她年龄差不多。 太子羡是她爹的学生,如果脸大一点,她可以叫太子羡一声“师兄”。可是徐固既不带她去拜见太子羡,太子羡也从不主动找她。 可是这座王宫中,处处有太子羡的影子。 徐清圆撕着花瓣嘟囔王宫中没有秋千,次日王宫中就出现了秋千;宫女送来的点心她不喜欢,站在小几上自己要照着古书研制新点心,御膳房快要被她烧了,她吓得惶然时,次日,那新点心就出现在了她读书的书案旁。 她膝盖摔痛了,有人来送膏药;她手指头破了,一个人坐在墙根下默默噙泪时,宫女过来抱她哄她,带她去找她爹;她翻两本书,有不认识的字,抓耳挠腮时,那个侍卫风御便递来纸条,告诉她那字读什么。 徐清圆懵懵的,猜到这一切都和爹爹的那个最厉害的学生有关。 她试图接近太子羡。 她忐忑万分,怕自己做错事,第一次糊里糊涂地绕进一座宫殿,快把自己绕得迷路时,终于见到了太子羡的宫人。 隔着屏风,宫人带她去见太子羡。 徐清圆睁大眼,屏风后的人影模糊十分,隐隐约约看出是个少年的身形。她试图走近一步,宫人就在旁边拼命吸气,紧拽着她的手不让她乱跑。 徐清圆后知后觉自己的调皮,开始怯怯:“太、太子羡殿、殿、殿下,我爹叫徐固,我、我……” 风御道:“殿下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里?” 徐清圆抬起眼皮,鼓起勇气看眼屏风。她小声:“我想谢谢殿下送我的药膏……殿下,你是我爹的学生,我也是我爹的学生,我们年龄好像差不多……这个王宫太大了,我有点无聊,我能不能来找你玩儿呢?” 风御:“大胆!殿下要忙的事多了,谁会跟你一个小女孩儿玩!” 徐清圆被吼得缩头,眼眸潮润,花瓣一样的唇抿紧。 紧接着,风御声音很奇怪:“……啊,你若是无聊,想来找殿下,也是可以的。但是殿下很忙,真的不能陪你玩儿,你、你注意点儿分寸啊。” 徐清圆噗嗤笑出声,乖巧:“我只是想找人一起读书,我也是要做学问的。” 她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我才不是每日只想着玩儿。” 小美人杏眼如墨,唇若花瓣,流光溢彩的光落在她身上。年纪小小已有这样的美色,让殿堂为之辉煌。 这一日黄昏,徐固来带她回家。徐固并不知道女儿白日跑去了哪里玩,以为女儿还未调皮到那个地步。 年少的徐清圆被爹牵着手回家,神神秘秘地仰头告诉徐固:“爹,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哑巴哥哥。” 徐固失笑,心想什么哑巴哥哥,恐怕是女儿认识了什么侍卫,那侍卫懒得搭理一个小女孩儿。 徐清圆煞有其事:“爹,哑巴哥哥哪里都好,就是不会说话。爹,我想清楚了,我以后长大要当神医,给哑巴哥哥治病,让他会说话。” 徐固忍笑:“你前日要当江湖女侠,昨日要当厨娘,今日又要当神医……露珠儿,你这志向是不是太杂了点?让你读的书你读好了吗?” 徐清圆开始支吾:“我读了,但是我读不懂。” 徐固:“唔,哪里不懂?” 徐清圆:“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第一句我就读不懂,越到后面越不懂。爹啊,世上哪有那样的人,让人求而不得呢?我长得这么美,也没有人对我求而不得嘛。” 她头被重重敲一下。 徐固气笑:“露珠儿,读书是这样读的吗,谁教的你这样自负?你是美人吗?你才十岁啊!不过这诗确实不适合你……你还是过几年再读吧。” 这样思欲过重、情爱极深的感情,对于年纪尚小的女孩儿来说,太早了。 徐清圆点头。 她心中琢磨着,哑巴哥哥不说话没关系,要是可以和她见面就好了。 她知道徐固好像不喜欢她结识太子羡,便偷瞒着徐固,只用“哑巴哥哥”代称自己的新朋友。 应该是朋友吧? -- 徐清圆蹑手蹑脚地扶着梯子,颤巍巍地爬上墙头。坐在墙头上,她手软脚热头晕眼花,可惜她定睛一看,立刻沮丧。 她以为这堵墙已经高度足够,她可以看到那个在堂中坐着的少年模样。然而阳光刺目,墙又高得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到书案前一截雪白的少年手腕,连下巴都看不见。 徐清圆托着腮发愁,盯着那截手腕看得久了,不禁看得几分痴然。 那手很好看,宛有一种风骨在期间。这样的傲骨在那少年身上,大约就是爹说的“气度”吧。年少的徐清圆不懂那些,她只是看人家手腕看得久了,开始觉得太阳好毒,日头太晒,她更加头晕了。 她揉着脸迷惘时,一个少年郎声音在旁响起:“你也在偷看太子羡吗?” 徐清圆一愕,身子一软要摔下墙头,被那突然出现的少年郎提着领子揪住。花瓣一样的少女在少年手下摇晃,竟没有掉下墙头去。徐清圆抬头,看到一张娃娃脸。 她犹豫:“小弟弟……” 少年立刻羞怒,板脸:“什么弟弟?我已经十二了!” 徐清圆:“啊……” 少年白她一眼,又洋洋得意:“我叫风若,我是……” 徐清圆声音细柔:“你是风御的弟弟。” 风若一怔,徐清圆眉眼一弯,秋泓一样的目光让他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脸,心脏砰砰一下。风若蹲在墙头,和徐清圆小声说话:“我注意你很久了,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一样。我兄长跟在太子羡身边,天天和我夸太子羡,又说我武功还不到家,侍卫里不需要年纪这么小的我。 “我太好奇了,我想偷偷看一眼太子羡。你若是和我一样的话,我带你一起呗。我们一起偷看他!” 徐清圆眼眸轻轻一亮。 她心中蠢蠢欲动,又按捺下去。 她年纪小,却已经有了几分狡黠:“那我们得好好琢磨一下。有我爹在,有你兄长在,有那么多宫人在,我们平时根本看不到哑巴哥哥的真面目。必须得夜深人静……” 风若:“等等,哑巴哥哥?太子羡是哑巴吗?” 徐清圆眨着乌灵眼睛,肯定道:“必然是。你兄长有说他说过话吗?” 风若摇头。 徐清圆弯眼,觉得自己格外机灵格外聪明:“所以他就是哑巴。我们得保守这个秘密,他一定是因为不会说话,才不见人的。这一定是很大的秘密……” 风若见她说的煞有其事,被唬得连连点头。 -- 这两个小孩儿,按照徐清圆的计划,琢磨着见太子羡庐山真面目的计划。 一日下午,徐清圆荡完秋千,跳下来吃宫女给她的冰酪时,开始装晕,小身子软倒,让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宫女抱着她找御医,又叫了徐固,御医看不出什么,只说她大约是中暑了。 太子羡心生愧疚。 中暑的女孩儿不敢乱挪,徐固身为男子又不能留在宫中,他只好将女儿托付给太子羡,说明日早早进宫来看女儿。 风若则用徐清圆教的装病方法,躲过了师父要他练武的要求。他兄长今夜不当职,他偷了兄长的腰牌去太子羡宫中,偷偷摸摸地蹲在窗下学狗叫,让装病的徐清圆出来。 少年风若带着徐清圆跳上屋顶,两个人合力搬一块瓦。 风若嘀咕:“你确定这是太子殿下的寝宫?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徐清圆认真点头:“我有研究过那些宫女姐姐走路的时间,应该在这里。我们就悄悄看一眼,然后在没人发现的时候……” “什么人——”夜间巡逻的宿卫军,轻易发现了武功不到家的殿宇屋檐上蹲着的少年。 风若大惊失色,让抱着砖瓦的徐清圆跟着惶惶然。侍卫们向这边赶来,徐清圆惊慌失措,却舍不得放弃可能唯一会有的机会。她抱着最后一块瓦,用力拽开,下方光亮照入。 她一喜:“风若,我们成功了——啊!” 一只箭向二人射来,风若扭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脚下的檐瓦簌簌散开,他抱着摇摇晃晃的徐清圆,一起摔了下去。 雾气蒙蒙,徐清圆从人肉垫风若身上爬起来,呆呆看着前方。 她见到了自己梦寐以求想看到的太子羡。 浴桶中少年背对着他们,乌黑长发散落肩头,脊背修长如山川巍峨。他听到动静,回头向她看来。 长发沾腮,眉目蕴雾,清澈明亮。在只点了一盏树灯的净室间,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侧了半张脸的少年后背白皙而优雅,闪闪水珠落在他低垂的乌睫上。 少年秀致,肌理玉映,整个人宛如沉在海底的明珠,在无风无月的寂静海上,徐徐升起,光华熠熠。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徐清圆面红耳赤,捂脸咬唇,双颊热了起来。她好像突然懂这首诗了。 血观音25(“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梦中这个尚且年少的徐清圆, 见到太子羡的美背,自己心如擂鼓时,没有忘记去捂风若的眼睛。 被她压在身下当肉垫、撑着手肘正打算爬起来的风若, 眼前一亮又一黑,被徐清圆的手捂住眼睛。他气得正要大叫,却忽的一僵,听到了敲门声。 因为门外那个来敲门的人, 正是他那本不当值的兄长风御。 风御严肃又着急:“殿下!贼子闯入, 可有伤到您?” 他竖着耳朵,听到了三声敲击声。他放下心,知道殿下虽然不开口, 但是那两个小贼显然没有危害到殿下的安全, 殿下还能行动。 殿下这三声敲击,是告诉外面的人暂时不要进去。 风御等宫廷宿卫军忠贞不渝地守在殿外,已经习惯了太子羡这种总是拒绝他们进入殿堂的习惯。虽然捉拿贼子很重要,可是太子羡的病……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殿门外的声音, 让殿中的风若和徐清圆失魂落魄, 慌张害怕。 徐清圆偷偷张开指缝,见到濛濛水汽后, 美少年已经不见了。她迷茫着拉起满脸土色的风若, 定睛一看,见到一张屏风旁,少年身形露了一半。 披上衣物的少年目清唇红,潮湿乌发弄湿了领口。他和先前浴桶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好像更加明亮清朗, 温暖宽和。看起来格外秀美,清致, 让人生出亲切。 徐清圆虽没有见过他,可是她此时一下子断定,羞红脸支支吾吾:“太、太、太子殿殿殿下,对对不起……我我叫徐清圆,他叫风若,我们不是坏蛋……” 徐清圆愣一下,对上少年那双子夜星辰一样会说话的眼睛,她意识到他好像在对他们这两个夜闯者招手。 风若还在恍恍惚惚:“怎么办怎么办?殿下对不起……” 他背身而走,回头看了她二人一眼,再走了几步。徐清圆恍然,拉起慌张的风若,跟上太子羡的脚步:“你别害怕了,殿下让我们过去。” 太子羡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在前方披衣而走,落落簌簌,徐清圆两个夜闯小贼不敢看他,都在琢磨着宫里各种刑罚会不会招呼到自己身上。 太子羡最终将他们引到了殿中喝茶的一间屋子里,他手抬了抬,示意两个半大孩子坐下,可以取用案几上的茶点。 风若感动哭了:“殿下你人真好……” 徐清圆眨巴着眼睛,试探着咬一口糕点。她比风若心细,见少年太子将他们领来后便打算走,她跳下椅子,怯怯道:“殿下你别罚我爹,殿下我认罚……” 太子羡侧半个肩,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跟上来。 真是很奇怪,他分明一句话不说,徐清圆便懵懵地听懂了他的意思,乖乖地重新坐回去。风若食不知味,她和风若面面相觑,直到外面的侍卫终于进来,风御黑沉着脸,压着火把他们两个带出去。 徐清圆被宫女拉手带出宫殿,看到风御匆忙疾奔而出的身影。风御和另一侍卫说:“快去宣御医,殿下不太好……” 风御一肚子火,低头怒瞪这个小女孩儿。可是他想到殿下一直强忍着把两个孩子带出去才发病,殿下倒下前特意写字告诉他,不要为难两个孩子……风御便是气得要死,也不会阳奉阴违。 殿下分明不能见这些陌生人,分明连话都说不出来,还要为他们着想,怕吓着他们……风御已经决定狠狠收拾自己的弟弟,他对徐清圆则板着脸:“回去问你爹吧。” 他冷冷道:“徐小娘子,你这次过分了。” 徐清圆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自己闯了怎样大的祸。 她心中亦委屈,亦慌乱。她是不应该和风若去偷看殿下,她为此认错。但是从这一日开始,徐固将她带回家,狠狠责了她一通,不许她再进宫去,让她反省自己。 徐清圆本有几分觉得自己错了,但是徐固太凶,都不让她再进宫了,她便委屈更多一些。 如此过了三个月,徐固回家,女儿见到他回来,掉头就跑,沉着小脸委屈哒哒,至今不肯和他说话。 徐固好笑又好气:“露珠儿,我真是把你宠坏了,让你什么都不知道。” 徐清圆不理他,从他身边钻过去就要躲开他,徐固一弯腰硬把她扯入怀中抱起来。徐清圆小脸气红,打他肩膀,扭过脸不肯看他:“你放开我,我还要写字呢,我课业没做完。” 徐固笑叹:“写什么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整日睡大觉,溜出去扑蝶,我一回来你就要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日在做什么吗小露珠儿?” 徐清圆被说得脸红,却坚持不服气。 徐固抱她坐下,揉她脑袋,叹气:“算了,殿下病好了,问起你了,我不好将你圈在家中,你还是继续跟着我进宫吧。” 徐清圆杏眼闪烁,她本不想搭理爹爹,可是听到“殿下”,她便悄悄转了脸,奇怪问:“殿下生病了吗?” 徐固:“自然。被你和那个叫风若的小子弄病的。陛下和皇后娘娘急死了,你说你是不是闯了大祸?要不是殿下不怪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求情。” 徐清圆瞪大乌眸:“为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做啊,他、他被我和风若吓到了吗?那样也会吓出病吗?” 徐固:“如果有坏蛋闯入你家里,从你寝舍屋檐上掉下来,你害不害怕?” 徐清圆“啊”一声,躲入了徐固怀里。她开始不安:“殿下也害怕,是么?爹爹,我是坏蛋吗?我、我要去认错……” 徐固:“不必了。你日后不要去见太子殿下,他就不会生病。” 徐清圆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徐固自然不会和一个十岁的女孩说太多事情,他用自己的方式恐吓徐清圆,让徐清圆吓破了胆,和他发誓,她绝不会再主动去见太子羡。 徐固满意了。 徐清圆趴在他肩膀上,和他咬耳朵:“殿下真好看……” 徐固一掌拍在她后脑上,让她吃痛。 徐固:“不许有这种念头!再去找他,你就没有爹了!” 徐清圆委屈地应了。 她回到王宫中,再不敢乱跑,乖乖地读书,等着每日爹来带她一起回家。甚至当听说太子羡会去哪里,她会刻意地避开,好不用见太子羡。 她也希冀太子羡会问起她,会让宫人带她去见他,这样她就不算违抗爹爹的命令。然而这样的可能一次都没发生过,徐清圆渐渐沮丧,那个小美人殿下,恐怕根本不想见她。 也是,人家被她吓出了一场病,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好,怎么会想再见她呢?正如爹爹说的那样,太子羡没有惩罚她和风若,只能是因为太子羡宽和,不代表她二人没有错。 徐清圆问风若如何了,得知风御把他弟弟扔出了宫,要他们师父给风若加训,不许风若再进宫来。 徐清圆叹口气,觉得自己起码比风若好一些。风若见不到哥哥,她还能每日见到爹爹。 她偶尔会想到那一晚见到的沐浴小美人,每次想起都有些心慌,像偷偷摸摸做坏事一样。她不敢多想,低头认真背书,毕竟她已经答应了爹,再不见太子羡了。 徐清圆再一次见到太子羡,是一场意外。 照顾她的宫女姐姐给她做了一个绣球,让她玩耍。她十分喜欢,一整个下午都抱着绣球,在御花园的灌木中玩。她小小一团,呼吸浅浅,躲在灌木中抱着绣球睡觉,竟没有人发觉她。 徐清圆听到窸窣脚步声,从灌木中揉着眼睛钻出来。她睡眼惺忪,仰起头,与少年四目相对。 趴在地上的小女孩儿头上、肩上沾满了草屑,一双乌水眸清澈,因惶恐而睁大,鲜妍玲珑的小嘴微张,似不敢相信会在这里见到太子羡。 他衣着齐整,金玉环扣,玉冠琳琅,小小年纪,眸清神静,已有日后君临天下的沉着气度;而这样的少年,又因为他尚且年少,而带着秀致美,和那些俗气的王子国君区别了开。 他看到的徐清圆,却不是日后那个娴雅文静的闺秀,她躲在草丛中玩得乱七八糟的小野孩模样,恐怕徐固见了,会气得晕过去。 太子羡其实看不太清她的美貌,却模糊地看到了她一双漂亮的眼睛。他勉强认出了一个人,心里高兴,眸子弯了一下。 他浅浅的笑容,再一次如明珠一样,闪得徐清圆晕乎乎,开始脸热。 他安静地独身走在小径上,宫人离他十分远。这小小方寸地,竟然只有他低头看到了她。 徐清圆被他笑容所迷时,蓦地想到了徐固的严厉嘱咐。她捂脸顾忌自己形象时,重新钻回了灌木中,以为这样,就不算见到太子羡,不会让徐固生气。 她急急躲入灌木中,怀里抱着的绣球却滚了出去。她“啊”一声后捂住嘴,想等太子殿下走了后再去拿绣球。 太子羡怔忡,疑惑,不知她为何见到他是这种反应。 他再次见到她,心中微有欢喜,想打招呼却说不出话,可他才对她笑一下,就将她笑得钻回了灌木中…… 少年摸向自己的脸,心中生怯,想大约是他长得吓人,对人笑更加吓人吧。常日躲在黑暗中的怪物一旦站到日光下,还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少年弯下腰,将绣球推到她躲身的灌木旁,起身默然离开。 他听到小小的说话声。 他少有地听到了有一个很弱的声音在后面说话:“殿下,我给你请安,给你道歉。我上次不应该那样,爹说你病了很久,我很愧疚。殿下,是不是今天回去,你又会生病了啊?我、我又错了……” 太子羡回头,与灌木中露出巴掌脸的女孩儿对上目光。 她可怜兮兮,眼中水光流动,像是要哭,又像是鼓起勇气爬出来和他说话。他的世界安静了太久,太久没有声音响起来,他忽然在夏日中听到了来自外界的声音,不觉目光闪烁,盯着她看了很久。 他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时明时暗。他有时看到了她,有时又忘记了她。可他确信自己面前的灌木后躲着一个徐清圆,她试图让他不要生病。 这是他老师的女儿。 是徐家那颗珍藏许久的小小露珠儿。 他每日都会听老师不经意地念叨好几次。 他远比她以为的要了解她。 徐清圆躲在灌木中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她说得自己都要伤心哭了,又怕又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风御声音无奈地响起:“别躲了,出来吧。” 徐清圆摇头。 她小声:“我不能出去,殿下看到我,又要生病了。” 风御哼一声:“知道你还……算了,殿下这次状况还好,不会被你弄得病倒。你跟着我出来吧,殿下想和你说说话。” 徐清圆:“啊?” 她睁大眼眸:“他不是哑巴吗?” 风御忍怒:“谁说殿下是哑巴……你真是!算了算了,殿下要见你,你注意点。你今天再把殿下给惹得生病,日后就不要进宫了。” 可是怎样会让太子羡生病,徐清圆始终一知半解。 那日傍晚,她见到了太子羡,却也不算见到。 他们在凉亭下,隔着一张屏风。徐清圆不解这是什么道理,殿下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她心里奇怪,没敢说。 而所谓的太子羡找她说话,仅仅是他隔着屏风和她传纸条,让徐清圆又失望又惊喜。 他问她愿不愿意隔着屏风,陪他一起读书。 他还与她说,她可以待在屏风后等她爹来,但是她不能发出声音。她若是想说话了,可以敲敲桌子,他会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她。 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想在屏风后玩什么就玩什么,但他不会回应她,不能陪她一起。虽然不能陪她,但他可以给她写纸条。 若是她不嫌弃,她便可以留下。 徐清圆心中纠结,她既惧怕爹爹,又一眼一眼地偷看屏风后的美人殿下。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在她心中蠢蠢欲动,她不明白那些,只是经常会想到那日偷看的少年洗浴的美背。 她太年少了。 她对太多感情一知半解,但她已然被美色倾倒,犹豫来纠结去,她还是想违抗徐固,和那个十分好看的殿下做朋友,亲近亲近。 她悄悄地想,只要太子羡不生病,爹爹就不会生气。 徐清圆娇娇地趴在案几上:“那你去和我爹说,好不好?我不敢找我爹。” 不知道太子羡如何与徐固说的,徐固当夜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徐清圆,徐清圆被她爹看得头皮发麻,徐固到底叹口气,只说:“露珠儿,你这爱美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这样,我真担心你日后被什么徒有虚表的野小子拐走了。” 徐清圆没敢回应爹。 这一年除夕,卫清无从边关回来,听徐固说了女儿这一年的事。卫清无哈哈大笑,不像徐固那样忧心忡忡,她很放心女儿接触太子羡。 卫清无满不在乎:“喜欢好看的人也没什么错。我以前也是看你好看……” 她没说完,徐固猛烈咳嗽,让她似笑非笑地闭了嘴。 徐固道:“还好,露珠儿还小,什么也不懂。” 有卫清无支持,徐清圆在宫中隔着屏风陪伴太子羡读书,就成了定局。之后卫清无回去战场,宫中也没发生什么稀奇的事。有一件事倒是发生了,但是徐固不知道。 那是一日下午,黄昏闷雨,太子羡在亭中批阅奏折,电闪雷鸣时,他想到了屏风后的徐清圆。 他知道她胆小,她半晌没有发出声音,让他担忧。他迟疑几下后,走出屏风后,看到徐清圆趴在案上,正睡得酣甜,雷声都没有将她惊起。 他忍不住笑。 她在这里等她爹,太傅那边的事务还没忙完,恐怕她还得等一会儿。 少年从风御那里取了一件氅衣,弯腰披在女孩儿身上。氅衣领口的绒毛托着她娇嫩的肌肤,他看得不太分明,忍不住动作缓慢了下,多看了一下。 正是这一迟疑,有些惊着睡梦中的徐清圆。 她拧身,伸手向外拨,拽住了他的手。她在睡梦中酣然糊涂:“爹,我不要起床,你不要叫我。” 宫人们在凉亭外深深吸口气,面色陡然苍白,看徐清圆竟然抓住了太子羡的手。 谁也不可以近身殿下! 果然,少年脸色蓦地失去血色,手被蛰了一样向后急撤,甩开了徐清圆的手。他捂住自己的手向后跌撞退了几步,昏昏沉沉地靠着亭柱,只一瞬间,便痛得脸色苍白、满面冷汗,身子微微抽、搐。 风御惊呼:“殿下!” 可恨徐清圆睡得那样香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靠着廊柱的少年咬紧牙关,硬撑着那阵痛意。冷汗落在他浓长睫毛上,滴答着如同泪珠一样。他向风御摇头,示意不要叫醒徐清圆,让徐清圆继续睡。 太子羡独身离开了。 这一次,他萎靡了数日,消失了数日。但他经常会这样,他要风御瞒得紧,连皇帝皇后都不知道他这一次发病的缘故。只是好在这一次似乎不算严重,太子羡只消失了五六日,便能重新看折子。 徐清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她俨然已经习惯太子殿下时不时的消失,不见任何人。她也为他担心过,为他去庙中祈福过。而每一次重新出现的太子羡,依然和以前一样温暖安然,让她看着欢喜。 她想这是进步。 因有时候,她托腮望着屏风发呆,太子羡偶尔能从屏风后走出,她偶尔能看到他。 每次她看到他,他都对她微笑。虽然他从不说话,可这笑容就足以让她心情好。 她摊着书嘀嘀咕咕地念书、背书,若是背错了,他会写纸条来纠正她。她和他抱怨她爹布置的课业多,他便会替她求情,让徐固无奈地将这个偷懒的女儿瞪了又瞪。 徐清圆一日日长大,一日日越发喜欢和太子羡待着。 她娇声问他可不可以和他一同过年,他颔首;她问他可不可以不办公务,和她一起画画,他也颔首;她和他下默棋,和他比课业,学他写字…… 她的所有行为,他都是包容的,默许的。她的所有偷懒,耍滑头,他都是不在意的。 年岁一点点过去,徐清圆从十岁少女长到十三岁,一直和他隔着屏风相伴。随着年龄长大,徐清圆隐隐明白了很多往日不懂的情感。 她越来越多地想到十岁那年看到的少年浸着水珠的美背,越来越多地翻来覆去,心中纠结。 新一年时,徐清圆走过屏风,与十五岁的少年对望。 她偶尔能穿过这扇屏风和他见面,而不会让他生病。这个时间,有时候是一个月,有时候是半年,完全看太子羡最近病情如何。 他见到她,温润的目中浮起几分笑,抬手示意她入座。 徐清圆心如鼓擂。 她抱着一幅画,紧张地递给他,慢吞吞道:“殿下,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 太子羡微怔,以为她要他点评她的画,以为这是徐固给她布置的功课……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画他。 他摊开宣纸。 徐清圆面红如烧,紧张等待。 十三岁的少女立在风廊凉亭下,已有了美人面相,腰纤体长,眉目婉婉。她不再如少时一样胡闹,开始有了闺秀作风,有了小女儿心事。 她怯怯地撩眼皮,看到那海上明珠一样越发光彩熠熠的少年目光落在画像上: 画中是他,只有眼角眉梢和他不一样。那眉梢向下落,向下低垂,让画中秀气的少年变得几分奇怪。 徐清圆看到太子羡脸刷地红了,蓦地将画卷起,抬头愕然而纠结地看她。 她便知道他瞬间看明白了—— “才下眉头。” 下一句是:却上心头。 血观音26(“我虽是太子羡但我不独...) 凉亭中许久没有声音, 徐清圆抬眸,悄悄凝望少年太子羡。 她这些年,又跟着爹读了许多书, 更小时候那些一知半解的念头,现在懂了更多。正如此时,太子羡捧卷而坐,春衫单薄, 仰面望她, 稀落的光浮在他脸上、身上……她只是看着便心生欢喜。 他是春日中暖融融的杏,清晨微微落于脸颊的风,夏夜淅淅沥沥陪伴入睡的雨……摒弃身份、家世, 他是徐清圆慕少艾时最明媚的那个少年。 她心跳咚咚, 面颊绯红,只怕他拒绝,怕他看懂了她的暗示,却装作不懂。分明没过多久, 徐清圆却紧张得手软腿软, 还怕他日后会再也不理她。 徐清圆惊讶地睁大杏眼, 看向少年。太子羡一手揽着她那幅画, 另一手向她递来纸条。触上她目光,他脸有些红,目光微有躲闪,却带着几分笑。 他这样温暖的笑,让徐清圆心中安定下来。 徐清圆疑惑地看他一眼, 心想他难道不知道她多大吗?他别过脸没有看她,耳尖宛如一粒红豆, 发丝熨帖落入颈下,玉颈修长。 徐清圆不敢多看,脆声答他:“我十三了。我与殿下同一日生辰,去年殿下还陪我吃了长寿面,殿下不记得了吗?” 她看到他瘦腕提笔,筋骨如流,开始写字。徐清圆想一想,鼓起勇气绕到他身后,探头看他写什么。她见他后背微微僵了僵,却并没有躲,继续写字了。 徐清圆微怔忡。 他这像是要拒绝的话。 她赌气:“你也不大。” 太子羡莞尔,继续写字:“你知道我不能碰你,知道我不能说话吗?你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吗?” 他抬头看她。 少女杏眼微润,被他问得眼中浮了一层碎光,眼圈微红。她生出沮丧,低着头依然赌气:“你不告诉我,我怎会知道?但是你莫小看我,你即使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的……你看着吧,我并没有比你差很多。” 他写字:“我信你。” 他的字由几位大儒一同教授,承其古法,小小年纪已十分有造诣。这几笔字写来,龙跃鱼飞,又清丽婉扬,让徐清圆忐忑不安的心,再一次怔忡住。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 太子羡见她看到了,便重新低头写一行字:“我身边素来没有同龄人,只有你一人陪伴。你道这是为何?我原想着……” 他笔停住了,没有写下去。 徐清圆见他划掉了那一行字,另起一行。 她心中着急:他原想着什么?他怎么想她的? 不会说话的太子羡没有告诉她更多的,他新写的一行字是:“若是你到了十五及笄,知道了我身患何病,仍想与我在一起。那我们便试一试,好不好?” 徐清圆眼眸发出璀璨的光华。 她脸颊绯红:“你说真的吗?” 他其实没有拒绝她? 少年太子羡十分害羞,他写完那笔字,扔笔低头,抱紧怀中的画像,闷头不再写任何字,不再表达任何情绪了。他是这样温柔内敛的性情,平时总与大人们在一起装着大人模样,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 她是年少。 但他也正是年少。 只是身边大人们,忘了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徐清圆蹲下身,仰起脸,与垂着目的太子羡四目相对。二人乌黑湿润的眼睛看了半天,他颤巍巍地伸出手,隔着袖子,将她扶起来。 他再给她写纸条:“我们平时,仍像往日那样处着,好不好?” 徐清圆轻轻“嗯”一声。她模模糊糊地向他表达好感,她还以为他一定会拒绝她;他没有拒绝,她反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答应日后与她试试,然后呢? 试试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开了这个话后要如何相处……徐清圆一概没有想过。 到这时候,徐清圆突然想到了她爹。她打个哆嗦,隐约知道徐固不喜欢她和太子羡走得太近。她和他一起隔着屏风读书,都已经是徐固忍耐的极限了。 糟糕,一心慕少艾的她什么也没想明白,就急匆匆向太子羡告白了。 徐清圆连忙扯他衣袖,他望过来,她急切娇声:“我们的事,你先不要告诉我爹,好不好?” 少年一怔,脸更红——他们的事?他们哪有什么事,他只是说待她长大了试试罢了。 但他没有纠正她,只是低下头,轻轻点了两下。他本就不会与她做什么,本就不会躲着徐大儒和徐大儒的女儿生出什么奇怪的事。他若真想与徐大儒的女儿有什么缘分,必然会去征求徐大儒的同意。 徐清圆松口气。 她笑盈盈,眸子弯弯:“殿下,你待我真好。” -- 但是说着没有什么,其实还是有什么不同的吧。 在徐清圆送给太子羡那幅画像后,她开始经常害羞,坐在屏风后便会托腮脸红,心事很乱。他在屏风另一头一直在批改折子,有时她望得出神了,他便会以指叩案提醒。 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询问他能不能撤掉屏风。他有时候说好,有时候说不好。而即使撤了屏风,两个少年也只是傻傻地互看,并不靠近。 徐清圆开始与他有了很多不和爹爹分享的悄悄话。 进宫的日子成了她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夜里回到家,她也抱着一堆医书研究,想弄清楚太子羡到底什么病。徐固吃惊女儿不再懒惰,变得如此用功读书,分外欣慰。 徐清圆告诉太子羡,他笑起来十分好看,温煦柔和,但是他最好不要对别人也这么笑,她会有点不开心;她说他长得很好看,干净漂亮,安静如画,和别的风风火火的同龄少年都不同。 她年少时被人宠着长大,稚气又大胆,与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总是羞涩地笑,从不言语,也从来不用同样的赞美语言形容她。她问他为什么不夸她漂亮,他说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她着急起来,怕他认不出她,他又摇头,说可以认出。 徐清圆继续追问,他便不说了。 这一切都是十分快乐的。 春日短,夏日闷,然而有了心中那一点点浮动的情愫,这些好像都不太难捱了。 到了夏日时,徐清圆苦夏,奄奄一息,每日抱着冰不肯离手。他不断地写纸条提醒她,让她不要总用冰,又说心静自然凉。徐清圆气苦,想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任性起来,扭头便不肯进宫了。 然而她癸水来的时候,肚子痛极,煞白着小脸奄奄一息,又是他不停地让人送药,问她何时会再进宫。 徐清圆再一次好起来,进宫见到他,他依然美好无比,秀逸十分,一双带着忧色的眼睛看到她,便微微松气,重新露出笑。他不责怪她不听话,不问她为什么将他抛弃那么久不给他递一个消息,他只问她肚子还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徐清圆泪眼濛濛,心中酸楚。 她轻泣:“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她哭起来,他茫然后更加着急。少年从屏风后走出,蹲在地上轻轻拽她衣袖。她眨巴着眼抬起脸,他递来帕子让她拭泪。她抱膝不动,他犹豫一下后,便主动来为她擦眼泪。 他温静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中映着美丽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娇气如画,泪落如珠,实在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小女郎。他看不出来,但是轻柔擦泪的动作,已经让徐清圆心尖颤巍巍,发着抖。 再一滴泪沾在睫毛上。 太子羡抬头,目光忧伤地看她。 徐清圆望着他,心尖尖那股冲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克制不住。她声音轻轻的,烟一样:“殿下,我能碰碰你吗?” 太子羡微怔。 他感情迟缓于他人,徐清圆又比他小两岁,两人对感情皆是一知半解,迟钝得不分你我。但是徐清圆到底是一个正常小女郎,她日日看着喜欢的少年如春柳般越来越修长,越来越明丽,她心中开始发芽,开始抽枝,总有一日,她的情感会长成参天大树。 她日日见着喜欢的少年,便不能满足于只是看着。她想碰一碰他,想让他抱一抱她,想挨着他一起坐着,想他们可以更亲昵一些。 那屏风,总是隔开他们。 她和太子羡被隔开,像山海一样遥远。 徐清圆不知道如何诉说自己的情感,她充满渴望,但她蹲在地上,并不敢靠近他一下。她怕他生病,怕他因她的靠近而痛苦,更怕他忍不住流露的嫌恶神色。 他若是对她露出惧怕恐慌的神色,徐清圆只是想一想,便觉得自己再没有勇气了。 然而此时,泪眼婆娑的徐清圆,看到太子羡望她半晌,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愿意让她碰一碰他。他等了一会儿,没有感觉到熟悉的痛意,疑惑地睁开眼,见徐清圆仍乖乖地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发呆,并没有伸出一根手指。 他眼睛眨了眨,想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来,想主动拉她的手。 徐清圆忙向后躲。 她摇头:“不。我不要你生病!我可以一辈子不靠近殿下的。” 太子羡凝望着她,目有哀意。 但是那一日,徐清圆后来想,她还是碰到了他吧—— 屏风重新竖起来,两个少年回到屏风两侧。隔着屏风,太子羡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屏风绢布上;另一边,徐清圆手指探出,轻轻挨着屏风,与他指尖相抵。 她趴在屏风上。 隔着绢布,太子羡隐约看到她的身影,她着急睁大的眼睛。 她怯怯问:“你难受吗?想吐吗?要风侍卫进来抱你吗?” 太子羡轻轻摇头。 他额头抵在屏风上,微微汗湿,头也有些晕。指尖传来的热气,让他血液滚烫,灼意重来。他有些难受,却因为碰触的肌肤不多而有了缓和之力。 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进来,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无力的样子。 他是想试一试的。 他想如果经常试一试,也许有一天,他可以接受徐清圆的碰触。正如他可以接受皇帝与皇后的碰触一样……他虽然可能一生治不好自己的病,一生被困在宫殿中无法走出去,但他身边有很多爱他的人,他并不可怜。 他很幸运。 -- 徐清圆和太子羡的感情便更好了。 二人隔着屏风玩耍,有时候徐清圆将身子贴在屏风上,用气音和他嘀咕说话。他耳朵凑上来,也并没有难受得要吐。徐清圆真是喜欢他,她再没有见过这么温柔、这么强大、又待她十分宽容的少年郎。 他思考着国家大策,和君臣争执着政见,在没有人打扰时,他垂头沉思时是那样优美。他有时疲惫到极致,会变得冷冰冰,失踪几日。再次回来时,他便又恢复。 但不管他如何,他都从没对身边人发过火,更没有对徐清圆说过一句重话。 而徐清圆翻阅医书,也终于明白他得的病叫什么。这种叫“呆病”的奇怪病症,并不致死,只是终生让他不得靠近人群罢了。徐清圆心想,还好还好,可以长命百岁就很好。 她心中偶尔会对“长命百岁”的念想产生奇怪想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此。但这念头太浅,每日又过得太快,她便总想不起深究那潜意识中的念头。 十四岁生辰的时候,太子羡陪徐清圆一同在宫中放烟火,徐清圆捂着耳朵陪他一起笑。她侧头看他,便确定自己离不开他了。 她开始盼望起十五岁,盼望及笄后他答应的“试一试”,盼望自己和太子羡有未来,自己可以嫁给太子羡。 而因为她与太子羡的亲近,她便有些瞒不住对他的喜欢,便有些怕旁人发现她与太子羡的私情。这个“旁人”,主要是指她爹,徐固。 徐固明明是太子羡的老师,却不喜欢徐清圆和太子羡太亲近。最近一年,因为徐清圆进宫频率过高,徐固已经有了些微词。徐清圆偷看过徐固给卫清无写的信,她爹已经琢磨着辞官,带她离开王宫。 徐固认为女儿年龄一日日大,已经不方便常常进宫,会让人误会。 徐清圆试探过徐固,她每每流露出太子羡不错的意思,徐固就要教训她——爱美可以,不能被美色所迷,被美色牵着走。 徐清圆失落。 徐清圆不敢面对徐固,便央求太子羡:“你去和我爹说嘛!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你说你想娶我……他是你老师,你又是一国太子,他总不会甩你脸色,凶凶地骂你吧?” 太子羡莞尔。 他却十分听她的话:“那我便去与太傅说吧。” 他并不惧怕任何事,如高山大川般,温和却强大,沉着而尊贵。年少的太子殿下已隐隐有了雍容气度,勾起徐清圆的敬仰与爱意。 临到头,徐清圆又怕太子羡被徐固骂,怕她爹凶得连太子面子都不给。她揪着他衣袖,想了想,给他提建议:“你、你就跟他撒娇,跟他闹!他不是你老师吗?你多多缠他!” 撒娇…… 太子羡脸红了,写字:“我不会。” 徐清圆瞪圆眼,跺脚:“怎么就不会呢?就像我平时对你那样呀,要死要活地闹,死缠烂打地撒娇……他没办法的时候,就同意了。” 太子羡脸更红了,头低得抬不起来:要死要活地闹?这还是他吗? 而徐固这个女儿已经挽起袖子,大方道:“你不会撒娇,我就教你吧。就像这样——哥哥,你就答应我嘛,你疼一疼我嘛……殿下,你为什么不看我?” 落日余晖下,他闭着眼,睫毛飞颤,脸红得厉害。 她已经有了几分狡黠,扯着他袖子故意逗他。她晃他衣袖时心尖也在颤抖,然而看他比她更害羞,她就无所畏惧起来。她偷偷地探出手指,碰一碰他手背。 他快速睁眼望了她一眼,徐清圆忙别过脸,装作什么坏事也没做。 她再悄悄看他。 他对她微笑,没有发病,她长长舒口气,便又来缠着他教他撒娇,叫他惶恐又纠结地后退。 凉亭中笑声一片,尽是少女清脆之声。 数丈外的侍卫风御掏掏耳朵,忍不住也露出笑。总有一日,太子殿下会因为徐女郎开口的吧。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殿下的声音了……殿下已经十六岁了,声音应当与他小时候,变化了很多吧? -- 小儿女的情感渐好。 但也许是徐清圆带给太子羡太多快乐,让他的警惕心弱于平时,从而发生了些疏忽。 这一年春日,傍晚时徐固检查完太子羡的功课,正准备辞退时,太子羡面色忽然变得很冷,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抖,脸色苍白无比,似乎很忌惮他的存在。 徐固心中一咯噔,忙去殿外找风御。 太子羡已经很久没有惧怕和他们这些人的靠近,他突然反复的病情,并未让风御紧张。风御找御医来时,还安慰徐固:“大儒先回去吧,殿下这几年病情已经稳定很多,估计这一次是太久没休息了,歇两日应当就好了。” 徐固忧心忡忡点头。 但是太子殿下是在他授课时发的病,他怎么好离开? 徐固让人给女儿传话,让仆从送徐清圆先回家。他待在宫中等消息,待殿下稍好一些,再离宫也不迟。 徐固坐在宫殿中翻看太子羡以往的功课,边看边笑,心中感慨连连。他尤记得自己初初见到太子羡,便断定这样羸弱的少年不可能成为一国君主,不可能承担天子的职责。然而,这么多年,他看着太子羡和自己的病抗争,看太子羡一日比一日好…… 徐固现在毫不怀疑,只要陛下多撑几年,留给太子羡长大的时间,太子羡必然可以带给南国更大的惊喜。 徐固是怜惜这个少年的……只要这个少年不和他女儿扯上关系。 徐固整理旧年书籍时,忽然发现太子羡一本旧书下,压着一幅画轴。画轴上的书密密麻麻摆的太多,若非整理,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一幅画。 他心里奇怪,想殿下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把画藏在书里,莫非是忘了? 徐固抽出那幅画,打开画作。他带着浅笑的眼睛,看到画作全貌时,眼中的笑凝固了—— 画中是一个春风绿柳般好看的美少年,眉眼清澈,温润秀致。五官、神情、气质,甚至连衣裳上的折痕都如真的一样。 这幅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栩栩如生得,让徐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作画的人,必然是盯着被画少年看了许久,才能将少年画的如此传神。画是瞒不了人的眼睛的,用了多少心,就能在画中看到多少真意。 恐怕收到画的少年看到画的第一眼,就知道作画的人爱慕于他。 而他将画收好,将画藏在许多书籍下,便说明他接受了这份情意。 徐固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一二:他手把手地教女儿学画,他如何认不出这是女儿的笔迹? 他忍着艰涩再看一眼,心头怒恨之意再升:这画作笔迹尚且稚嫩拙劣,不是露珠儿现在的水平。露珠儿若现在画,必然比这幅画画的更好。可是这幅稚气顽劣的作品,被太子羡收藏了。 那是露珠儿多久以前画的? 是她多小的时候画的? 太子羡……太子羡对他女儿做了什么?是否背着他,哄骗了他女儿,才骗露珠儿画了这样的画?自己教他读书教他成才,他竟然对自己的女儿下手…… -- 这一日夜,徐清圆睡梦中,被人用力推开。 她抱怨着:“爹,讨厌,不要叫我起床。” 梦外的声音严厉十分:“起来!” 徐清圆被吓醒,惊愕地拥着被子,看徐固沉着脸站在她的闺房中。自从她癸水来了,徐固再不肯单独进她闺房,尤其是三更半夜。 出了什么事? 徐清圆怯怯:“爹,你怎么了?” 徐固淡漠着眼看她半晌,许多话想问她,又不知如何问。他既怕她被欺负了,问她她说不出口,还惹得她伤心;又怕她是当真对太子羡有情,心仪于一个病人,要搅和进王庭之事…… 徐固淡淡道:“你祖父过世,我们要去看望。你起来收拾行李,我们连夜就出发。” 徐清圆:“啊?祖父?爹,你不是与他们都断了吗?爹……” 徐固冷冷打断:“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不是不肯和我走?不肯走的话,你留下好了。” 徐清圆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爹脸色如此不好,她自然也是不敢离开他的。她迷迷茫茫地在半夜里被他喊起来,被他塞入马车中,就此踏上了离开王都的路程。 徐清圆迷迷糊糊地想,爹这样当官的人说走就走,不怕朝廷责罚吗?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她走了,她怎么告诉他呀? 爹是生什么气,爹什么时候带她重新回来啊?她怕太子殿下不知情,会为她担忧。 -- 徐固带着女儿并没有离开太远。 过了五日,徐清圆和爹一同睡在驿站中。 夜里下了雨,滴滴答答,敲打梧桐叶子。徐清圆睡不着,心中有所挂念,她趴在窗口,望着夜雨出神。水从阔宽的叶面上滚落,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想一个人。 不知道宫中的太子殿下知不知道她离开了,他可别伤心啊。 徐清圆看到驿站外的一棵古槐下,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已经停了很久了,车前的灯笼被雨吹得摇晃,却始终不见车中人下来。 真是奇怪。 徐清圆木呆呆地看着马车发呆,忽然,马车外的侍卫动了一下,倾身掀帘,和车中人说话。夜火打在那个侍卫的脸上,徐清圆看到了那个侍卫的脸—— 风御! 晚风敲打窗外的竹骨灯笼,窗内的她一下子跳起,一下子掀开窗棂向下探身。她心跳得厉害,想着若是那个侍卫是风御,那车中的人,难道是、难道是…… 心脏跳到嗓子眼,徐清圆紧张得满手是汗。她一下子关上窗子,踢着木屐拽着裙裾,急匆匆推门而出。她仓促地下楼梯,慌乱地奔出驿站,还被台阶绊了一下。 雨渍飘上裙尾,石榴红裙飞扬如一朵娇妍花骨头,潮湿的木板水面映着娇小扭曲的身形。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女立在驿站门口的灯笼下,看到马车车门打开。 半明半暗的烛火光后,风御撑着伞,披着薄氅的少年郎从车中下来。 风尘仆仆,面色疲怠,高贵优雅。 雨打残檐,梧桐叶凉,暮色雨帘中的山岚如烟,少年太子羡站在树下马车旁,金色的火光浮在他眼瞳里。他眼中燃着火,目中藏着羞,灼灼地向她一路蜿蜒烧来。 黑郁郁中,他缓缓开口:“我虽是太子羡,但我不独独是太子。徐娘子,露珠儿,我还有一个名字,我叫清雨。 “我今年十六,想求娶你,可以吗?” 血观音27(我想要露珠儿...) 太子羡与徐清圆坐在驿站外的台阶上, 共看暮雨潇潇。 徐清圆从少年口中得知,他是专程来找她和她爹的。徐清圆听了分外感动,她知道太子羡从不离开王宫。竟是为了她, 他才逼着自己走出王宫。 她担忧他身体不适会生病,催着他回去。 太子羡摇头微笑:“总是要见太傅一面,要和太傅说清楚的。” 坐在他旁边的少女一眼又一眼地看他,偷偷摸摸。 徐清圆:“从来没听你说过话……我以为殿下不会说话。” 他的声音是带点儿常年不开口的摩擦沙哑感, 调子很慢, 很多音要费力地想出来。但是说得多了,她能听出来他声音其实是有些清幽的,静水流深, 沉寂安然。 太子羡:“你以为我不会说话, 也依然愿意给我送那幅画吗?” 徐清圆仰头看着梧桐树叶尖滴滴答答淌下来的水珠,她轻轻弯起眼,“嗯”了一声。 他虽然没有明说, 但她大约明白他见过她爹后就会离开。她爹那么不喜欢她和他在一起, 如果太子羡挑明了两人的关系,她很有可能再见不到她了。 他说他想娶她……徐清圆袖中手指蜷缩, 轻声问:“殿下真的想这样吗?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想娶我呢?是否是因为, 我是殿下身边常年陪着殿下的唯一女郎?毕竟,你既看不清我,也听不清我的声音,你喜欢什么呢?” 太子羡望着夜雨连绵, 缓缓道:“露珠儿,人都是自私的。” 他低声:“我起初喜欢的, 其实不是你。而是与你在一起时的我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我,让我更有活着的感觉,更舒服,更自在。若真对你有什么……那也是从你送我那幅画开始的。” 他想着当年在凉亭中将画送给他的女孩儿,心中柔软一片。 太子羡道:“我自小独处惯了,身边没什么同龄人能和我共处一室。我误打误撞地认识你后,你便是唯一与我年龄相近的友人。但我心中其实并不抱希望,并不觉得你能长伴我左右。我总想着,待你知道了我有多麻烦后,便会离我而去。 “你那么小,什么也不懂,疾病和责任都离你很远。我知道老师的女儿注定与凡夫俗子不同,老师对你另有一番期待,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王宫中的。我很珍惜那几年的岁月,我原想着,与你好好相处,待有一日你要离开了,我就与你好好道别,我们都不浪费彼此的时光。” 他声音潺潺,说的清和温柔,徐清圆却不知为何,听得十分心酸。 她至今不明白的道理,他却从小就明白。 太子羡:“你十三岁时送我画,我是极为高兴的。那年我十五,寻常少年于那个年龄,便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会有一两桩心中秘密,偷看一两个漂亮的女郎,但是我没有。我知道自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我已经习惯那种异常……直到你送画给我。 “我是惊喜的,又恐惧的。我惊喜于我这样奇怪的人也有女郎喜欢,又恐惧这是你的懵懂任性之举,我当不得真。我不知道情爱是何物,所有人教我的是为君者当宽容那样的道理。但当年面对你时,我确确实实地自私了一下。 “我自私地想,你若是能一直像你十三岁那年那样喜欢我,若是一直不厌烦于我,那么与你在一起,大约是不错的。只要你不厌恶我,我便会好好待你,珍惜你。” 太子羡垂头:“我希望你好好的……这个‘好好的’,若是包括了我,那就更好了。” 黑夜中,静雨中,他的告白让她心肝发颤,让她哽咽噙泪。他说—— “露珠儿,我舍不得你。” 所以他克服自己的病,他艰难地走出王宫,一路来追她。他在马车上反复无状,不敢下车,还是下了车。不想说话,还是说话了。 他见惯了人来人去,朝花夕落,情不能寿。他向来没什么想挽留的,但他想试着挽留她。 -- 天亮时,徐清圆和太子羡一同去见徐固。 徐固看到太子羡和女儿一同出现,登时脸黑如盖。然而女儿娇俏,奔过来拽着他衣袖撒娇,让他听一听太子羡的话。徐清圆又撒娇又闹腾,让徐固坐下,她站在她爹身后,对少年眨眨眼。 清瘦典雅的少年撩袍下跪,让徐固和徐清圆吃惊。 徐固腾一下站起来:“殿下这是做什么?臣当不得……” 太子羡垂目:“蒙老师多年教导,羡却无一日叫过一声‘老师’。这一声‘老师’,总是要补上的。请老师莫要拒绝。” 徐固脸色复杂,诧异地扶着女儿的手,重新坐下。他看着跪得笔直的少年在侍卫风御的帮助下向他敬茶,举手抬足都是太子殿下的风度气概,又对他十分恭敬。 这到底是他教了多年的学生。 纵是气他,却也不忍。 徐固哑声:“你……会说话了?” 太子羡:“嗯。我一直会说话,只是很难开得了口,让老师担心了。” 徐固默默接过他的茶,低头看着茶盏,不言不语。 他喝了少年一杯茶,却见太子羡依然不起身,仍跪得腰背挺直。这对老师与学生目光一对,便知道对方心思了。 徐固冷哼一声。 太子羡开口:“我瞒了老师多年,私下与徐娘子交好,让老师生气,是我错了。” 徐清圆插口:“爹不是这样的,是我……” 徐固黑脸:“你闭嘴!” 徐清圆噘嘴,忧心地看太子羡。太子羡对她微微一笑,她露出笑容,徐固立刻转头来看她,她连忙重新摆好态度,不敢再与太子羡眉来眼去。 太子羡便跪在那里,轻声细语说了那句话:“徐娘子青春年华,娴雅淑静,羡心生爱慕,想求娶徐娘子,希望老师能够成全。” 徐固:“不成全又如何?你要如何对我们父女?” 徐清圆在他背后蹙眉,却没敢再开口,生怕自己一开口,太子羡会难上加难。 太子羡垂着眼:“徐娘子是老师爱女,老师有多疼宠娘子,我自然知道。我也自知自己蠢笨粗陋,不配肖想徐娘子,老师怒火中烧,是应该的。但是老师实在不必因为这种事而离开王都……我何至于因此而逼迫老师? “老师官袍未脱,辞官未批,离开王都恐不太好。还请老师放心,我不会刻意打扰老师与徐娘子……请老师放心与我回长安吧。” 徐固面色微微好一些。 他怒气冲冲地带徐清圆走后,便也后悔自己的急躁。太子羡说这么多,是委婉地告诉他,太子羡帮他把那些麻烦后续压着了。只要他回王都,太子羡便会当做没有此事。 徐固听太子羡徐徐说道:“想向老师求娶徐娘子,我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多求求老师罢了。我若娶了徐娘子,必然一生一世爱护她,保护她,不亚于老师。” 徐固:“说的真好听。” 他道:“我说话说得明白点,殿下不会怪罪于我吧?” 太子羡:“今日的话,是我与老师私下谈的,断然不会传出去,请老师放心。” 徐固:“你们萧氏一族皇室子嗣艰难,陛下病了多少年我就不说了,他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这也整日病歪歪,只是比陛下好一些……我女儿嫁给你,难道跟着吃苦吗?” 太子羡镇定道:“王朝命数乃是天定,凡人之力难以抗衡。我父皇确实一直病重,但他与我母后情意甚笃,并未因此广纳后妃,强求子嗣。而我确实不敢说自己多么康健,但总是与我父皇不同的,至少我没有缠绵病榻,起不来身。老师若不信,宫中御医都可为证。 “我确实有时候会见不了人,但是这些年已经有些好转。纵是日后不会比今日更好,却也不至于更差,请老师放心。至于后妃子嗣……若能娶得徐娘子,我自然会如我父皇待我母后一样,绝不于此境为难徐娘子。” 徐固冷哼:“若露珠儿生不出儿子呢?你可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徐清圆在旁听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羞涩于他二人竟说到那么远的事上。她却忍不住伸长耳朵,想要聆听。 只见太子羡睫毛颤了颤:“女儿也无妨。南国皇室已凋零至此,即使是女子继承皇位,臣子们也不会太反对。” 徐固:“若是连女儿都生不出来呢?” 徐清圆大惊又大羞,跺脚:“爹!”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徐固瞪她一眼,让她闭嘴。 太子羡微笑一下:“那便过继宗室子女。若是连宗室都没有子女,那便是南国该亡了,我也没办法。” 徐固:“你倒是看得开。” 他脸色已经好转不少。 他又拷问少年许多疑难问题,但显然这些问题,太子羡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回答得都让徐固十分满意。徐固却像是故意刁难少年一样,继续找麻烦: “我女儿从小得我教导,琴棋诗画无一不通,说是才女也不怕他人耻笑。我这样的女儿,只是困于王宫给你生儿育女,你不觉得委屈了我女儿吗?” 太子羡怔忡,没明白徐固的意思。 徐固:“我女儿一身才学,我会将我毕生所学教于她。我若是将她教成一代大儒,让她博学多才,这样的女郎,你见过几个?” 太子羡轻轻看徐清圆一眼,诚实道:“闻所未闻。” 徐固:“我会让露珠儿走遍这大好河山,让她见证历史、古学、传承,并要求她将所学用出来,不负她一身学问。她踏遍山河,学会记录和授学,保护古学文物、继承前面大家们的遗愿遗志,这才应该是我女儿该做的事。你道如何?” 他紧盯着太子羡。 太子羡怔一下,说:“若真如此,徐娘子便当真了不起。” 徐固:“这样的女郎,嫁给你,困于皇室,你觉得公平吗?” 太子羡沉默,他明白徐固的意思了。 他缓缓说:“我不会对徐娘子有任何要求,不会阻止徐娘子的步伐,也不会强留她于皇宫。我会给她自由,我绝不拆除她的羽翼,逼她只能在我身畔。” 徐固望他许久,叹气:“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知道你的品性,也很想相信你的话。但是人言可畏,我的女儿可以任性,南国太子妃、未来皇后却不应任性。我怕露珠儿吃苦。” 太子羡摇头。 他轻声:“我若想护住一人,便不会让她吃苦。徐娘子想成为怎样的人,便成为怎样的人,我只会助她展翅,绝不会阻拦于她。只要、只要……她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我一眼,羡便知足了。” 他抬起眼,与徐固身后的徐清圆对视。 少女眼眸中流淌着闪烁的碎光,她目光迷离又吃惊,千言万语到口边,又无话可说。 徐固见这对小儿女目光看着彼此便挪不开,他心中一揪,知道自己恐怕难以分开他们……曾几何时,他不也有这样的勇气吗?不也愿意为了妻子去挑战权威,去成全妻子的抱负吗? 他可以做到,未必他教出来的学生做不到。 即使不看身份,太子羡也是他最自豪、最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徐固叹气。 徐固道:“你要做到你说的话才行。” 太子羡应了。 -- 徐固父女被太子羡劝回了王都,徐固依然日日教授太子课业,但是徐清圆却不再进宫了。 她好像一夜间长大。 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老老实实地读书,钻研徐固想要她学会的学问。徐固说来年他会告假,带她四处游学,她也没有再拒绝。她隐隐明白徐固想告诉她的道理—— 她可以喜欢谁,她却不应为谁而停步。 她这一生,应该成为她自己期待的那类人物。 她要先是徐清圆,才是任何其他身份。 徐固想让这对小儿女冷静冷静,想让他们先长大,再谈情爱,再说婚姻。徐清圆接下来的一年,便几乎没有见过太子羡了。 偶尔有宫宴,她远远地和他望一眼,却没有靠近的机会。 但她可以给他写信,可以思念他。他会给她回信,有时候托徐固带点儿礼物给她。 她送红豆给他,他便在宫中将相思树种下,向她汇报树长了多高,红豆何时会发芽;他和她有很多话说,信纸传来传去,徐固已经见怪不怪。 徐清圆十五及笄的时候,并未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嫁给太子羡。徐固告了长假,带她离开王都,先去边关看她母亲卫清无,又带着她四处游学,增长她的见识。 这样一来,徐氏父女踪迹不定,太子羡便很难收到徐清圆的信件了。 他落落地在宫中等着她,却也没法,这是他早就答应过徐固的,绝不困住徐清圆的步伐。他与徐清圆是这样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发乎情止乎礼,到此一步,竟然除了徐固和风御,没有人知道他爱慕于徐清圆。 这一年,南国迁都,从洛阳迁往长安。世家贵族们阻挠很多,全靠太子羡一人应付。 只有格外辛苦时,他忍不住写信诉苦。然而写了的信,他既不知道该寄往哪里,又不想让她担心他的处境。于是他默默地写信,再默默地收起来,自己一人品着这些。 他有时候想念她,会想她是不是还是十三岁时喜欢他的那个小女郎。徐固带她见识了更多人、更多风景,她是不是还愿意回来找他。 十八岁的生辰,他默默煮两碗长寿面,静坐一夜,再倒掉。 宫殿外的风御连他的叹息声都听不到,很长一段时间,风御以为太子殿下这样忙碌,是不是已经忘了徐娘子了。毕竟,殿下都不再问他徐娘子有没有写信回来了。 只有太子羡被琐事所累,病倒在病榻上,皇后娘娘来看望太子,风御才知道太子羡没有一刻忘记徐娘子。 漆黑寒夜,皇后坐在病榻前,看少年病得昏昏沉沉、神智模糊。她心疼万分,知道最近一两年的世家问题让太子羡辛苦,都怪她与夫君病弱,才让太子羡过早地承担这些。 她为爱子擦汗,整夜陪着他,他依然病得厉害,皇后问他:“小雨,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母后找来送给你,陪你养病,好不好?” 病榻上烧得面红头昏的太子羡摇头。 他虚虚地望着殿前青砖,良久出神。有些情绪憋得久了,总是会藏不住。有些渴望被压制久了,只会越来越强烈。 模模糊糊的,太子羡说出自己清醒时绝不会说出的话:“我想要露珠儿。母后能把她当礼物,送给我吗?” 皇后迷惘,问风御:“他说什么?” 血观音28(只是很久不见你了想看一...) 太子羡昏昏沉沉, 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 御医说他积劳成疾,情郁内伤,抑郁寡欢。除却朝务世家带给他的压力, 这一次的病倒,和往日他总将自己尘封、不愿见任何人不同。 往日他想要一个人待着,这一次他想要一个人陪他待着。 皇后与皇帝心疼他万分, 自责于自己竟不知道让爱子思念成疾、求而不得的佳人到底是谁。他们也万没想到, 太子羡这样自我封闭、常年厌恶与人交流的人,也会希望有人陪同。 他们还以为,清雨一辈子都不会成亲, 清雨之后的下一代皇帝只会出自宗室。 皇帝皇后的这些自责愧疚, 以及派人快马加鞭去寻那位让太子羡思念的女郎,这些太子羡一概不知。因为这一次的病与他往日不同,御医改了药方,他半睡半醒数日, 不知岁月朝夕, 竟也渐渐熬了过来,身体有所恢复。 深更半夜, 太子羡从病榻上起来, 再也睡不着。他披衣持灯,一个人坐在殿中书案前。 书案上摆满了案牍,堆成山的没有批阅的奏折。他将那些文书折子推开,打开一雪白宣纸,开始作画。 他试图勾勒一位佳人——将她身姿、眉眼, 全都画下来。他与会困自己一生的“呆病”对抗,试图从记忆中抽取她的容貌, 描绘她的眉眼风情,一嗔一笑。 他有出色画功,但画功对于他辨认人一点用处都没有。落笔于纸上,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他无法描述她,无法向旁人解释她的美好。 太子羡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开始恐慌于一切都是自己病了多年的幻觉。也许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一个徐清圆,他的老师也许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女儿,那几年的时光,也许只是他安慰自己的臆想。 他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其实自己的“呆病”更严重了。以前只是不能接受现实存在的人,现在已经开始想象有人陪自己呆在黑暗中了。 太子羡坐在烛火旁出神一会儿,落落地放下笔。 他揉着额头,为自己的怯懦而觉得可笑。他叹口气,缓缓起身提灯,去内室找其他画作。 这几年,他总是试图给她画一幅像,但他一直画不出来。幸好,在她十五岁那年离开他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没有争取她的同意,让宫廷画工为他留下了徐清圆的一幅人像。 这足以说明徐清圆不是他的想象,她真实存在过。 殿外的风御一直听着殿中的动静,当太子羡进入内室后,他松口气,也蹑手蹑脚地离开。皇后娘娘想给太子羡一个惊喜,殿下既然打算睡了,他便得出宫去接人了。 十六岁的徐清圆竹青纱帛曳地,立在太子羡寝宫外的长廊下,腰间盈盈一束。这样清新的美人,在月下亭亭玉立,听到风御的脚步声,她抬起眉眼。 少女身上有一种寻常女郎少有的书卷气,又兼柔弱清纯的气质。她像是仕女图中走下来的美人,古典端庄,清秀动人的……看不出她还有过十一二岁时调皮狡黠的时候。 徐清圆向风御屈膝:“风侍卫……他还好吗?” 徐清圆弯眸,微笑:“风郎君不认得我了吗?” 她和风御轻声细语地说话,蹙着眉忧心太子羡。她和徐固走得太远,走得太偏,她给太子羡写过许多信,但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寄出去,他能不能收到。她是一封信都收不到他的,在皇帝派来的卫士找到她和徐固时,她惊讶至极。 她以为他一定出事了,才与爹爹吵了一架,坚持跟着卫士们回来。南国迁都后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王宫,并不熟悉这里,却在皇后请她进宫时,并未拒绝。 她知道这样不够矜持,不能给皇后留一个好印象,但她真的很担心他。 风御和她轻声说话:“他没有什么事,只是很想念你。” 徐清圆不解,并不好意思:“我也很想念殿下呀。” 风御摇头:“不一样。徐娘子没有被禁锢在一个地方不得离开,徐娘子没有长年累月地被迫担着一个责,徐娘子没有殿下那样的病……徐娘子何其自由。 “我不能替殿下说他的心情,我只能告诉徐娘子,他给你写了很多信,却不敢寄出,既怕你收不到,又怕你收到……” 殿门以极轻的“吱呀”声打开,门外说话的徐清圆和风御皆惊,二人一同扭头去看,推开殿门提着灯笼的少年,也被他们惊了一跳。 太子羡没想到殿外会有人,他开门声这么轻,便是不想惊动任何人。 他迷茫地看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风御身边那个风露清愁的淑女身上。他目中流火说说,柔光浅荡,星光璀璨明灭间,迷离与疑惑共存,还有几分迟疑、怀疑,以及被压抑着的惊喜。 夜风吹动少年身上的雪白轻裘,他柔和得如同月色,清盈得宛如珠玉,目光明净澄澈。 因为正在生病,几分病苦色浮在他身上,让他几分苍白憔悴,却更加纯净无暇。 徐清圆定定看着,心跳咚咚,为心上人而心动。她糊涂地想,他这么好看,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思绪忽地磕绊一下,疑惑自己到底是拿什么来和他比较,他难道不是一直是那个海上明珠一样越来越好看的少年吗? 殿门前太子羡的开口,让徐清圆没有深思下去:“是徐娘子吗?” 徐清圆站在廊下向他行礼,柔婉道:“殿下。” 他似被吓到,后退了一步,手中灯笼撞上殿门。他看到那女郎伤心地问他:“殿下现在与我这样生疏,只叫我‘徐娘子’了吗?” 在这一刹那,无论是徐清圆还是风御,都看到太子羡眼中迸溅出的光华,流光溢彩,粲然至极,瞬间点亮他的眼睛。 他骤然亮起的眼睛,让徐清圆分外不好意思,脸直接红透了。她几分无措,心中有什么想要喷薄而出,又拼命克制。她悄悄转头看旁边的风御,风御难为情极了。 风御找借口:“哎呀,风好大,我要去睡觉了。” 风御一溜烟便消失,殿门口的长廊空地上,只剩下了这对年少男女。 徐清圆偷偷抬眼,她看到太子羡低下头,紧紧抓紧他手中灯笼。他似乎十分紧张,又十分高兴。他低着头,长睫浓密地覆着眼睛,用极轻的声音改口: “……露珠儿。” 徐清圆赧然,轻轻地“哎”了一声。 她被他带得与他一起不好意思起来,而且长大了,她懂更多的男女之防,又与太子羡分开了那么久。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太子羡,她糊涂地想他好像个子更高了,但她不敢多看;他脸上肉好像少了些,不知道是因为长大还是因为生病;他唇瓣抿着,颜色好像有点浅…… 太子羡忽然抬头,目光笔直地向她看来。 他笑开了。 若是风御在场,便会告诉徐清圆,太子羡不对任何人笑。 他向她轻轻道:“我有一个荒唐又冒犯的念头,不太好,却又十分渴望,难以自控……” 徐清圆惊讶。 她弯起眼睛,目光眷恋而轻柔地看他。她的熟悉又陌生的旧日友人、情人,当他开始说话,两人之间的隔阂便淡去。 她说:“我也有一个冒犯的念头……不过你先说吧。” 他眉眼带了笑,将手中提着的灯笼放下:“我想抱一抱你。” 徐清圆愕然,脸红,嗫嚅:“我、我本来只是想拉一拉你的手。” 太子羡眼中的笑,带着几丝期待,像火灼灼,将徐清圆骇得一颤。她不知道他有这种眼神,但那火虽然灼热,却又温和万分,不会伤到她。 他微笑:“那你过来,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徐清圆纠结踟蹰,在顾忌他不能被人碰的身体。但他已经倾身张臂,静静地等待她。她终是没有克制住心中的这番渴望,嫣然一笑,快步奔前,扑入他怀中。 他手臂揽在她后背上,将纤柔少女拥入怀中,并低头,在她鬓发前轻轻一吻。 这一吻格外轻,格外不显眼,被他抱入怀中的女孩儿压根没意识到。 徐清圆只在担心:“你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发病啊,你要是对我露出恶心我的眼神,我会难受死的……你现在难受不难受,有没有开始冒冷汗呢?” 她偷偷摸摸地想抓他的手去试探,被他反握。 他身体是有一点僵,有点发颤,但是不足以击倒他。 他说:“没事。只是很久不见你了,想看一看你,妹妹……露珠儿。” 她迷惑地抬头看他,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 徐清圆此时并不知道,出现在她梦境中,从此夜开始的这个少年太子羡,不再是她幻想出来的、梦境中才有的太子羡。 这个人是她现实中的夫君,南国亡国后抛弃了太子身份、以大理寺少卿身份出现在新朝的晏倾。 观音像中的迷药让徐清圆陷入一段美梦,她的梦迟迟不醒。梦外的大夫们发现,若是一直不醒,可能危害到身体,在睡梦中死去也有可能。 晏倾和徐清圆吸食了同样的迷药。 说不清是可悲还是可笑,晏倾受到的迷药影响格外弱。因为,他没有美梦。 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都不足以让他眷恋,让他依依不舍。他没有沉溺于旧日的美梦,他从不奢望活着的每一个瞬间。 无法让他眷恋不舍的过去,便不能靠迷药来伤害他。 出事那日,晏倾强撑着回到客栈,躺于榻上,与徐清圆握着手,一同陷入昏迷,时睡时醒,意识恍惚。 他在一片漆黑中,忽然有一刻,被拉入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境中。 晏倾冷静又冷漠地看着,进入少年太子羡的身体中。 他开始意识到这是徐清圆的梦境,是徐清圆无法割舍的美好愿望。梦越长,她越来越会混淆现实与梦境,沉睡于这个让她依恋不已的梦境,从而死亡。 她果然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幸运的是,天有一线生机,迷药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竟然能让晏倾进入她的梦境。 这药……有点像朱老神医的“浮生梦”啊。 晏倾若有所思:朱老神医来到过甘州吗? -- 梦境中,良宵夜寒,天地清寂,少年太子羡闭眼抱着徐清圆。 梦中是许久未见,对晏倾来说,更是许久未见他的妻子。 他捂住怀中少女的耳朵,不让她听到自己的话。 他低头温柔地亲吻她鬓角,轻声:“我会帮你做完你这场梦,也会带你走出去。不可沉溺,不可迷恋。这个困境,我们一起克服,好么?” 血观音29(露珠妹妹嫁给我好不好...) 比如太子羡身边的侍卫风御。徐清圆只能记得他的名字,却记不住他的长相与性情。她只能参考风若的长相,以及风若对自己兄长的描述, 来勾画出一个“风御”。 比如晏倾分明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他早已能看清身边人,并且也理应能听清身边人的声音。但是在这个梦中,少年太子羡如同被裹在一片茫茫雾中, 视觉和听力都隔着遥远距离, 看什么听什么都不太明晰。 晏倾适应了一阵子,才适应了少年太子羡的身体。 待他缓过来,梦中这个十六岁的徐清圆已经拉着他进殿, 与他一同去看那画不出来人物像的画作。 进入此梦, 置身此梦,独坐殿中绘制人像,他确实有那么一刻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根本没有什么甘州兵变,没有南国灭亡, 没有大理寺少卿晏倾, 也没有徐清圆。 这一切都像是他从未离开过王宫,他始终被困在“呆病”中, 这是发疯的征兆。他无力地等着幻觉终有一日会逼疯自己……直到十六岁的徐清圆出现在他面前。 迷惘与惊喜不是伪装, 怀疑与糊涂并非作伪。 他珍惜她的存在,一如她在梦中牵挂着他,纪念着他。 他多想问一问露珠妹妹——“太子羡是你的美梦吗?” “你不再厌恶他,恨他,希望他真的死了不要复生吗?” “你是因为我……才不恨太子羡了吗?” 霜白凉夜中,少女牵着少年的手进殿。昏黄殿宇的树灯点亮, 他坐于案前,手中被塞了狼毫,少女柔弱无骨的手指碰触他手指。 晏倾抬头,凝望那藏在濛濛雾霭后的少女时期的徐清圆。 徐清圆说:“你想画我的人像,是吗?” 晏倾想了想,这是梦中,他可以有私情,可以有短暂的喘息时间。他便轻应了一声。 他往旁侧坐,为她让出位置。她颤颤地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垂首,绘制这幅画像。 晏倾提出要求:“能不能多画几幅?” 徐清圆怔忡,偏脸看他清隽面容:“怎么了吗?” 晏倾不好意思,踟蹰半晌,还是道:“我想要几幅画像。十岁的你,十三岁的你,十五岁的你,十六岁的你……” 是他不曾真正见过的她,丢失了很多年的她。 徐清圆不解他的意思,目中笼上片刻的疑惑。这点猜忌压在心中,没让她多想,她只当做这是他对她喜欢的表达。 少女脸红,偏脸笑话他,娇俏无比:“殿下真有意思。殿下又不是没有见过以前的我,也值得要这么多画。殿下好贪心。“ 晏倾垂眼,任由她秀白的手指碰上他修长的手。碰触时,少年少女都不自在地颤了一下,却谁也没躲。 徐清圆忧声:“我这样靠近你,殿下难受吗?” 徐清圆听了便要松手,手被他握住。 他垂目低声:“不要走。我想碰一碰你。” 徐清圆微颤,被他握住手,却没再躲了。他勾住她手指时,那种轻微的、给足缓冲的动作,搭着她小指轻轻勾一下的习惯……都让她觉得熟悉。 潜意识中总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总有什么眷恋让她心生不舍,这都让少女迷惘。 徐清圆低头与他作画,平息自己躁动不平的情绪,嘟嘴抱怨:“殿下真讨厌。” 晏倾睫毛微扬:“嗯?” 坐在他身畔的女郎腰板挺直,乌发贴颊,似一直专注于画作:“这么长时间不见,我这样任性,殿下既不让我看你给我的信,也不打算骂我。” 她眸中浮起一层水雾,怅然失魂:“就好像以前一样。我对你不好,惹你伤心,你却从不抱怨。” 晏倾莞尔。 他温声:“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便知道你心中有我,信件什么的,看不看的,又有什么重要的?至于不骂你……这世上原来还有主动找骂的人吗?” 徐清圆微急:“可是这样让我心疼你!我一年都不回来,留你一人,你要是不生气……我就觉得自己太坏了。” 她红了腮:“风御说你害了相思病。” 晏倾脸突红,侧头掩咳,手中狼毫颤抖得要握不住。 徐清圆乌灵灵的杏眼打量着他,他只好道:“那我……学着骂一骂你?” 徐清圆满意颔首,继续低头作画去了:“嗯。” 晏倾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心中如同有一片云,轻轻落下,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千般万般好。 他有些懂她沉迷不醒的原因了。 -- 那晚绘像后,徐清圆在天亮前被送出了宫。 晏倾则要在少年太子羡的身体中,养着太子羡积劳成疾熬出来的病。过了几日,身体好了,他却没有见到本该进宫来探病的徐清圆。 晏倾便和侍卫风御商量出宫,主动去寻徐清圆。 这大概是太子羡第一次明确表示他想出宫去找人,风御瞪直了眼,看他看得眼圈都红了,抖着嗓子说了一声好。晏倾侧过脸,靠心中默念“风若”,才能勉强不溺于梦。 晏倾心中生起几分好奇——徐固的家宅,徐清圆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他少时从不想离宫,没想到长大后竟然可以在梦中,进入老师的家宅。 这一次徐清圆回来,徐固没有跟着。这对父女因为太子羡有些争执,让晏倾微微不自在。到了徐家外,风御上前拍门,只有一老仆来开门,说女郎不在。 老仆回话:“娘子被皇后娘娘接走,去乐游原了。郎君是哪位?” 风御问晏倾要不要去乐游原。 乐游原啊…… 晏倾想到父皇,想到母后,想到徐清圆必然和母后坐在一起,必然被母后拉着询问家世。可是,他的父皇母后早就不在了。 晏倾轻轻摇头。 晏倾让风御告诉老仆:“我家郎君是徐娘子的朋友,能否进府等娘子归来?” 老仆怀疑地看着从车中下来的少年郎君。这位郎君芝兰玉树,生得面白脸嫩,被人稍微一打量都会脸红。可是这位郎君,却拿不出一点证物来证明他是徐清圆的朋友…… 最后是风御拿出自己宿卫军首领的腰牌,才让老仆放他们进屋。 风御教育晏倾:“殿下,你与徐娘子认识这么久,连信物都没有拿过吗?你也太守礼了,这样子,何时才能娶到徐娘子?” 晏倾握拳咳嗽。 许是梦中他身体好了很多,他有心情开玩笑:“我靠运气,不好吗?” 风御愕然看他,晏倾推门,进入徐清圆的闺房。 这个风御不像风若那样话多,那样意见格外多,晏倾厚着脸皮说服自己这是自己妻子的闺房,他可以进入,不至于玷污妻子清誉。风御没什么话,在外懂事地关上门。 晏倾好奇地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少女闺房。 窗下芭蕉叶绿,窗内清凉无比。 此间处处可见徐清圆少女时的痕迹:门上悬挂的朱缀,屏风上稚嫩的涂鸦,绣花席茵上几枚滚动的香薰球,墙上的古画、绿琴、棋盘…… 晏倾可以想象徐清圆每日轻灵地在罗帷间穿梭,每日在这里读书写字、弹琴作画。 晏倾进入内室,坐在她的卧榻上,十分不自在。空气中的清香都带着她身上的香气,熏得他脸热头晕,哪里都不习惯。 虽然已经成亲数月,但显然晏倾和自己妻子同处一室的时间,少得可怜。以至于他待在妻子未嫁时期的闺房中,都生生怕亵渎了她。 晏倾起身,打算离开这里。离开前眼睛一瞥,他看到了卧榻旁小木箱开了一道口子,一些信纸露出一角。木箱因主人离开的仓促而没有关好,那信件一角,便被晏倾看到了。 晏倾犹豫一下,仍走向木箱。 自从现实中徐清圆离开长安,晏倾对徐清圆的擅做主张多了很多不信任。他常后悔那时候,自己若多看一看徐清圆的私人物件,两人之间就不会产生那么大的误会。 眼下晏倾看到徐清圆有不让人看到的信件,便说服自己是她的丈夫,偷看也没关系。 他坐在茵褥上,打开木箱,将堆成小山的信拿了出来,一一拆开—— 这些信,原来是一年时间中,徐清圆想寄给太子羡,却寄不出去的信。 -- “殿下,我爹说,不能太依靠别人,我总找殿下,殿下也会烦我。我翻了很多医书,医书上记载‘呆病’的记录都很少,偶尔有几条提到,也只说殿下这样的人,不会喜欢旁人经常找你,喜欢一个人待着。可书上又说,长久的一人独处,也会让你的病越来越严重。我忧心忡忡,既想陪着殿下,又不敢过多地陪伴。不知道我离开后,殿下有没有开心一些?这样的信好像很伤感,我不该寄给殿下,算了,不寄了。” “殿下,今日我与爹爹找到一块古碑,距离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三百年。我和爹爹在努力把字拓下来,研究它。爹说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觉得格外有趣,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正确的事。只是月明星稀,我和爹爹一起待在野外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星星,我会想到殿下。我偶尔畅想殿下若是和我在一起,殿下若是和我一起拓碑,一起研究古文……那该多好。爹爹说殿下学问很好,再配上我的好记性,我们一定可以修复很多这样的文物、古籍,将它们保护下来。不过我知道殿下是南国的殿下,不独是我一人的殿下,我也知道殿下走不出皇宫,我不会为难殿下的……这封信又为难殿下了,算了,也不寄了。” “殿下,我又给你写信了。我和爹爹到了一个靠海的小乡村,吃了好多奇怪的虫子,好吓人,但是不吃又会饿。这里的人们很好,我问大家认不认识太子羡,他们都夸你,说你是南国的未来。殿下,我真为你开心……这样的信可以寄,可是这里太偏远没有驿站,大约又寄不出去了吧。” “殿下,我还在给你写信。我每日都在给你写信,但是我和爹爹越走越远,我已经不奢求你能收到信了。我经常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你,经常在梦中梦见你。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有一种回不去长安的想法。我都快记不住你长什么样了……不,还是记得住的,我记性这么好,就是很难过。这样的信也不要寄了吧。” “殿下,我们遇到一个少年郎君,与我们同行。我犹豫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因为他好像爱慕我。然而他看着我时,我一点也不会脸红心跳,不会紧张。我有时候觉得距离远了,长大了,也许就和殿下的心越来越远了。我甚至偷偷怀疑,爹爹带我走,是不是就是要分开我与你,他就是不想我和你在一起,他是不是想靠时间来拆散我们……但我现在有点放心了,殿下,我好像不会因为时间而忘记你。” “殿下,我病了。看着天上的星星,越看越觉得像殿下。殿下身边会不会有其他爱慕殿下的女郎,殿下会娶她吗?今天是殿下的生辰,我却越来越觉得我回不去了。我做梦梦到你,你不认识我了,问我是谁。我哭着醒来,醒来觉得荒唐,又怅然若失。殿下,你若真喜欢旁的女郎,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我不想知道。” “上封信写了些胡话,幸好没有寄出去。我要告诉殿下,出门在外虽然很辛苦,但也很有趣。我吃了一种菇,幻觉中看到殿下和我爹吵架,好不好笑?我知道这是假的,所以醒得很快,因为殿下不在这里呀。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殿下,下雨了。” “我和爹爹在外面,听到了些不利于殿下的声音。朝局很复杂,这些日子不应该打扰殿下。不过打扰不打扰都没关系,我最近才知道,原来寄信的驿站换了人,我的信全都寄不出去。我和爹吵架后,一个人走回去,要把我的信全都拿回来。爹说我任性,可是我就是要任性,我不要别人看到我给你写的内容。” “殿下,今天天晴了。天上那朵云,很像你。但是仔细一看,又不像了。你应该和我离开时长相区别很大吧?现在再见到,我必然认不出你了。” “殿下,你喜欢我吗?” -- 烛火点燃,照亮了这片狭小闺房。 晏倾捧着信,猛地抬头,看到杏衣长裙的徐清圆举着灯台,立在他面前,吃惊地俯望他。 不知不觉天黑了,不知不觉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她惊讶地看到闺房中多了一个人,晏倾躲在床脚的墙根后,跪坐在茵毯上,翻看她木箱中那些积成灰的信。 他似乎怕人察觉,躲避着看信。 看到她回来,晏倾目中的迷茫雾色尚未退散,怔怔地看着她。他仍恍惚着,分不清今夕何夕。 徐清圆见他在偷看她的信,不禁咬唇。她将烛台放下,好笑又赧然:“看信就看信,殿下躲什么呢?何必弄得这样偷偷摸摸……我的信又不是不能见人。” 她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跪坐下来,与他一起坐在茵褥上。褥上堆满了摊开的信纸,徐清圆捂脸害羞,镇定地咳嗽一声,葱郁手指轻轻地指了指那些信,小声解释: “你不要看这些信了,这里面都是我胡乱写的东西,根本不是能寄出去的。能寄出去的信在另一方木箱中,我都整理好了。” 烛火幽光中,她紧张地朝他笑了一下:“我本来就想与殿下交换着看信,早做好了准备。” 她起身要去取信,晏倾握住了她手腕,将她拉回坐下。她低头看他搭在她腕上的手,既不自在又羞涩,还有几分对他身体的担忧。 她胡思乱想着他到底会不会一碰她就难受,听到晏倾问她:“母后找你去乐游原做什么?” 徐清圆脸红。 她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腰杆不禁挺直,矜持回答:“没什么事,就是找我赏花,问我读些什么书,平日与我爹在做什么,我爹怎么突然辞官了……” 她声音一下子静了。 因她面前的少年拉着她手腕,在她说话时,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般,她还没意识到,他唇就与她分开了。虽然分开了,他却并未后退,咫尺距离,稍微一动呼吸便会缠上。 徐清圆呆呆的,傻傻的,杏眼睁圆,浑身僵硬。 与她鼻尖几乎挨上的少年垂着眼,继续轻声和她说话:“你听不懂我母后的意思吗?她在打听你的家世,打听你与你爹、你娘的品性。” 徐清圆眼睛只能看到寸息之距的少年郎,她迷茫的:“我知道……唔。” 他唇靠过来,再次轻啄一下。 晏倾:“这些信为什么不让我看呢?” 徐清圆:“我怕你伤心……唔。” 他再次亲她一下。 晏倾:“你爹不回来吗?” 徐清圆不说话了。 她腮畔已经红透,眸子噙着水一样明亮。她与他一同坐在床脚边的墙根处,偷偷摸摸像是在偷情,可这分明是她的闺房,她为什么这么怕被人发现,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厉害? 她傻傻地想她不能张口,不能说话,一张口他就会亲她。 可是她讨厌他亲吗? 她不讨厌。 但她作为大家闺秀,似乎也不应该那样不矜持地勾着他。 他的唇、他的唇…… 方寸之距,呼吸灼灼。晏倾抬头,与双眸似水的少女对望。 他忽而抬手,揽住她后颈,唇贴了上来。不再是啄一啄的逗弄,而是真正的亲吻。他搂着她,扶着她,与她呼吸相缠,与她气息一同凌乱。 缠绵悱恻。 是少女徐清圆不曾拥有的。 浑浑噩噩中,她被压在床架上,听到耳畔少年压抑的声音:“我不想等了,我们成亲……露珠妹妹,嫁给我,好不好?” 露珠妹妹? 徐清圆思绪空白一下,颤声:“你的信……” 她肩膀被推,手指被扣,她纤小的身子整个缩入他怀中。被他亲吻,被他缠弄,周身都被染上他身上的药香。那混着涩意的药香,让她颤抖着手,搂住他偏瘦的肩膀。 短短的叹息从她口中溢出,她偏脸迎上他。 她小声地回答他“好”,偷偷亲他的脸、睫毛,闭上眼等他的呼吸。 他垂眼问:“亲一亲够不够?” 徐清圆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黑夜中,她羞窘下看到他若有所思后,眼睛似乎笑了一下,眼中似乎有清薄的欲意。她被这样的眼神吓到,但那眼神转瞬即逝,重新贴过来的太子羡,依然温柔十分,体贴万分。 她模糊地觉得这样的太子羡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但似乎更加真实。她不想管那些,她总是一次次为这样的他心动。 血观音30(“露珠妹妹清雨喜欢你...) “小雨, 把徐大儒的女儿,徐娘子说给你,许给你做妻子, 好不好?” 晏倾回过神,看向屏风后模糊的身影、钗环,那是梦境中的母后,南国的皇后。皇后说了与现实中差不多的话, 问他愿不愿意娶徐清圆。 屏风后很久没发出声音,晏倾猜也许皇后笑了,或者欣慰地说了什么, 但他因为呆病, 而没有听到。 这一次他听到了皇后声音:“小雨怎么了?” 晏倾沉默许久,抵在案头、藏于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指尖冰凉。他忍耐了许久,到底没有忍住那种渴望。他轻声: “母后, 你从屏风后走进来, 让我看一看你。” 皇后奇怪他的要求,却也欣喜儿子愿意见她一面。她的小雨, 从来躲避所有人, 她与夫君只敢偷偷看他,很少在他醒时出现在他面前。 小雨肯见她,是否是因为徐娘子的回来,让小雨病情好了很多呢? 胡乱猜测着的皇后走出屏风,微笑着看自己此生最爱的儿子。 晏倾隔着距离、隔着迷雾, 静静地看着这个在他眼前依然看不甚清的母后。徐清圆用心地在梦中勾勒出南国皇后的昔日容貌,可是晏倾依然辜负了这份用心。 这样的距离隔着生死, 隔着黄泉,时远时近。 晏倾虽然看不清,却也望了许久。在皇后疑惑发问前,他开口:“我有时候会想念你与父皇。” 晏倾淡漠:“可我有时候也怪你们生下我。” 晏倾垂眼,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我也陷入梦魇了吗?其实根本不用说这些,说不定很快我们一家人就能真正团聚……你与父皇那般爱我,必然很想我吧? “我活不久了,娘。我本应该开心,本应该松口气,但此时竟然有些留恋……” 他陷入情障,想挽救徐清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吗? 晏倾叹口气,不再多和梦中人说话了。 帝后向徐家下聘,聘徐氏女清圆为太子妃,这在朝廷、国内都引起了很大讨论。 帝后态度坚决,徐固和卫清无的名气又那般大,反对者寥寥,大多数人都津津乐道这门亲事,讨论这样的喜事,太子羡是不是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朝臣们对于他们的殿下从不陌生,他们经常和殿下讨论政务。但他们没有见过太子羡的真容,即使是宫中侍从与宫女,见过太子羡的都寥寥无几。这样一位神秘的让人敬爱的殿下,自然让朝臣们十分好奇。 徐清圆在这期间离开长安,被侍卫护送去见她爹。圣旨是要徐固接的,而且她婚前最后一块碑文,还是要和徐固一起完成的。她要向徐固证明,她不会因为成为太子妃,而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依然深居简出,将自己封闭在殿宇中,几乎不出门。风御担心他是否病症加重,然而试探了几次,发现太子羡病没有加重,也许病症还轻微了……既然如此,那只能是太子羡自己不想出门了。 风御叹口气,不说什么了。 他知道以殿下对世人的恐惧和厌恶,要殿下走出殿宇和皇宫,格外艰难。这也急不得,慢慢来吧。 晏倾在自己的宫舍中静坐,小半时间应付朝臣与政务,大半时间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他每日大多时候,都是提笔,给徐清圆写信。 但是他从不想寄信,写好了信,就收起来。他甚至想将写好的信烧掉,但是每次举着烛火看信,又生出不忍,便这样一日日说服自己。 晏倾告诉自己,梦该结束了。不能任由徐清圆这样消极下去,沉睡下去。 于是,当甘州兵事报于朝堂后,太子羡便不顾朝臣反对,坚持要去甘州,监督战事。众人说服不了太子殿下,再加上卫清无卫将军就在甘州,众人只好祈祷卫将军会保护好殿下。 梦中甘州战火只是平平,只是边疆常年来与西域诸国的摩擦,不至于产生灭国之祸。 风御寸步不离地跟着晏倾,随晏倾一同来到甘州。晏倾作为太子殿下,自然要慰问诸将军,鼓励将士。他见不了这么多人,数日操劳后便疲累万分,但他向来性情强忍,众人并不知道他的异常。 夜晚,酒宴结束后,晏倾独自登上城楼,在星瀚下徘徊,兼醒酒。他站在城楼上,观看远处寥寥灯火,等着战场上传来的消息。 身后登楼的脚步声浅而急促。 来人抬眼,看到攀扶着城墙而战的少年。大袖翩飞,身瘦而清,侧脸线条清润流畅,秀致又刚毅。 徐清圆结巴:“殿、殿下?” 立在寒风中的少年回头来看她。 他病好了很多,是少见的健康的太子羡。于是他皮肤雪白,眼睛明澈,唇瓣红润。他像寒夜羽鹤,又如海上珍珠,整个人神采飞扬,散发着柔和润泽的光华。 看到她,他并不意外,眸中升起一二分的笑意。他抬手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徐清圆则呆了一会儿,为他如此健康美好而心动。 她整整衣襟,才走向他,向他行礼解释:“我收到娘的信件,得知你来了战场。我很着急,就没有回长安,而是来这里找你。殿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多危险。” 晏倾问她:“这里是哪里?” 徐清圆怔一下,目光微闪,缓了一下才吐字:“甘州。” 她紧张地扶着土矮墙的手,被晏倾轻轻握住。 晏倾道:“到这里,提起这个地名,会不会觉得熟悉呢?” 徐清圆垂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语气已然有些绷了。 晏倾说:“这场战火是边疆和西域常年有的冲突,不需要太子去调节。即使太子羡出现在这里,也不会受伤,不会死亡。他连死人都见不到几个。卫将军是那般厉害的巾帼英雄,不只会保护黎民,也会护住她的女婿,你应该相信,对不对?” 徐清圆声音带了颤:“刀剑无眼,战火无情,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那么准?殿下,你很让我害怕……我陪你一起回长安,离开这里,好不好?” 晏倾沉思而不语。 徐清圆轻轻拽他衣袖,故作轻松:“我已经忙完那些事了,我爹也坐上车返回长安了。只要你回去,我就能嫁给你了。这里让我觉得不安全,我很害怕。” 晏倾侧头看她,轻声:“不要害怕,露珠妹妹。” 他叫她“露珠妹妹”,让她湿润的眼眸微微一晃,有光在轻轻流动。 晏倾:“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等你娘平息战火,一起回长安。你若还是担心……妹妹,不如与我在这里私拜天地成亲吧。” 徐清圆:“……啊?” 晏倾微笑:“天地作媒,星辰见证,我与妹妹在此共拜鬼神,三拜三叩,礼成即婚,这样不好吗?” 徐清圆静默。 她被这个淡然温和的太子羡吸引,为他语气中的沉着坚毅而着迷。她想她是有些喜欢他这样挥斥方遒的一面,无论疾病如何折磨他、世情如何摧残他,他都不曾颓然。 徐清圆被他说服,稀里糊涂地与他一同跪下,叩拜天地。 她渐渐被这种天地的浩大和寂寥折服,渐渐与他一同仰望着星辰,心陷入格外的宁静。 他大概从来没想再办一场婚礼吧。 徐清圆如是想。婚姻是一世之约,发过誓许过诺,本就不应反悔。 与她一同跪着的晏倾伸手,轻轻握住她手腕。依然是那种熟悉的握法,尾指会轻轻勾她一下,提醒她他的存在,然后其他四指才会跟上,与她手指轻轻扣住。 徐清圆悄然无声地抬起眼皮,见晏倾乌黑的眼睛正看着她。 他说:“战事不会太糟糕,婚事也成了,爹娘也很好,妹妹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徐清圆凝视着他。 她微微翘唇,眸中湿润含笑:“哥哥,清雨哥哥……连你在我的梦中,都这样温柔啊。” 晏倾目光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破。 她轻轻地靠过来,搂住他脖颈。她依偎在他怀中,抬起脸,在他唇上潺潺亲吻。他不知该不该回应,迟疑间,她已经移开了唇。 她伸手抚摸他面容,专注地看着他:“我其实还有其他心愿,但是这毕竟是梦……殿下,太子羡殿下,太子哥哥,也许你当年没有‘死’的话,我们真的会有这段缘分。 “谢谢你送我一场美梦。可我要醒了,我要去找我夫君了。他也是你,你却不完全是他……” 她笑一下:“我最喜欢的,还是我夫君了。再见……太子哥哥。” 晏倾看着她。 在她梦中身形一点点模糊时,他轻声回她:“再见。” -- 以下是在这个梦中,晏倾给徐清圆写的那些永远不希望徐清圆看到的信—— “妹妹,你与你爹去了很多地方,我听了真为你开心,这本就是你应有的人生,本就是徐大儒女儿该做的事。我毁了你的一切,你心中怪我,我从来不怨。但幸好有这场梦,梦醒后,待一切结束了,你也会拥有这样好的一生,我实在开心。这样的话,我其实不算完全毁了你的一生,是不是?” “妹妹,你说你在路途中有遇到倾慕你的男子,这是自然的。你这样美好的女郎,倾慕你的男子只会越来越多。我与妹妹成亲,一是心中期许难以割舍,二是想让妹妹高兴,三是我确实想好好地爱妹妹,对妹妹格外好。我想对妹妹千倍万倍地好,让妹妹相信爱的恒久。这样,日后我若离开了,妹妹便不会被花言巧语的男子骗到。因为世间男子劣根实在太多,你遇到一个林斯年,便会遇到第二个,我总是为你担心。但若你看清本貌,那就不会被骗了……大魏民风一直很开放,你可以二婚再嫁,我为此欣慰。只是希望妹妹不将婚姻当做生意,当做利益取舍,妹妹若再嫁,一定要嫁一个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他若不及我,我便格外心疼妹妹……但这也仅仅是我的一家之言,我做不得妹妹的主。” “我想给妹妹好的人生,好的真心。日后即使没有我,妹妹想起我,也会喜欢,也会高兴。我没有其他依恋,你过得好,就已经是我的执念了。” “妹妹,你说看着天上的星辰,想起我,依稀希望我就在你身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但我一生被疾苦所累,身不由己,只能一次次委屈你。可我也想,若我能跟随你,继承徐大儒所学,与你一起做你喜欢的那些事……这都比做太子羡要快活许多。但我不想成为天上的星星,不想成为天上的一片云,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我是妹妹身上的一根发簪,一块玉镯,或者衣襟上的一根丝线。我想长长久久地跟着妹妹,伴着妹妹,但我不想让妹妹知道。” “我是不是与你以为的人不太一样?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私情,没有那些最不值一提的想法呢?幸好这是一场梦,我可以写这些,这些也不会寄给你,不会让你看到。我希望妹妹当我是英雄,但我本不是英雄。些许儿女情长,只好让妹妹笑话。” “妹妹,我会尽一切努力,实现你的少许梦想。我也想当英雄,也想和妹妹在一起……如果我能够不死。我近日常常在想,我这一生,算什么呢?我不缺智慧,不缺才能,不缺身世,不缺信赖我的同伴,可我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只有妹妹的到来,让我依稀觉得没有那么辛苦,觉得人生不全是苦,也许有其他滋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体会到那些,若是不能,妹妹就替我体会吧。” “妹妹,我不能让你有孩子,心中一直很愧疚。但我有时候会想,若一切结束后,我还有未来,还有希望,我也想和妹妹有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好,可我既不希望它姓萧,也不希望它姓晏,我希望它能姓徐,能跟着妹妹的姓。我希望我的过往彻底消失,完全掩埋,我希望跟着妹妹的姓,活成妹妹的家人,那样一定是很好的一生吧?” “妹妹,我经常分不清很多感情,是不是让你很挫败,很难过?我很对不起你,我已经尽力了,却依然做不到最好。我有时候做梦,梦到拉着你的手一起奔跑在龙尾道上,穿梭在一间间晦暗不明的殿宇间,只是走着走着,你便会消失,我会看着空了的手发呆。妹妹,我不能让你陪我一起待在黑暗中,我不能对你这样不公平,对不对?” “妹妹,你说想让我骂醒你,我怎么忍心呢?我只能班门弄斧学古风,学一学那《狡童》了。妹妹呀妹妹,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不来与我一同用膳,为什么你那般狡猾调皮,让我朝思夜想,觉不能安?” “妹妹,我不敢给你承诺,不肯给你回应,你日日期盼我长命百岁,我只能无言以对……幸好这是梦,幸好我可以有机会,稍微一吐私心。妹妹……” “露珠妹妹,清雨喜欢你。” -- 混沌中,纷乱中,各式思绪纷卷而来。 徐清圆猛地从梦中跌出,喘气着醒来。她一头冷汗,手扶着床帏而发抖,爬伏在床边喘气间,林雨若惊喜的声音过来: “太好了,徐姐姐,你终于醒来了!” 血观音31(“卫清无你要杀你的女婿...) 留在这间客栈照顾徐清圆夫妻的, 只有一个林雨若。 徐清圆苏醒后,林雨若急急忙忙推门出去通知人,又返回来给她端茶倒水, 送上一碗早已熬制得温热的药粥。 初初醒来,周身无力,头脑昏沉。徐清圆轻轻一晃,压到了旁边人, 她这才看到床榻内侧仍沉睡着的青年。徐清圆伏身, 轻唤:“清雨哥哥……” 她脑中乱哄哄,想到梦中模糊的片段,梦中那个秀美如仙的太子羡, 现实中病瘦如枯的晏郎君…… 林雨若端着药粥立在床畔,乖乖解释:“徐姐姐不必担心,晏郎君身体应该比你好……应该是这样的。” 初醒的女郎羸弱轻柔, 长发凌散, 素白着脸望人,有一种西子捧心之美。大约是没力气, 连急急的责问, 她都说得很轻很软:“发生了什么事?林娘子,我夫君为何与我一同昏迷,为何我醒了他仍未醒?他可是受伤严重……” 她猛地想到晏倾平时的身体,混乱的脑中又记起晏倾抱着她出去的样子,一颗心高高揪起。 那迷药那样霸道, 她这样健康的身体都经不起,晏郎君必然更加受罪。 然而林雨若的回答让她意外:“你昏迷了三日。那个迷药, 我们请了很多大夫,他们都说不出那是什么药。我们很怕徐姐姐会一睡不起,然而晏郎君是断断续续醒过几次的。晏郎君受迷药的影响不深,他受伤是因为那个凶手将针刺入了他体内,大夫拔针时让他出了很多血。比起受迷药影响,大夫说晏郎君更可能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 “晏郎君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只是……” 林雨若还是说了出来:“每个大夫都说奇怪,说他这样的脉搏和心肺,不应该这么健康才对。” 徐清圆心蓦地一跌,垂下秀睫,心脏重新揪做一团。 她扭头去看床上仍昏迷的夫君,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蹙着的长眉。她苍白着脸恍惚时,林雨若叹口气:“徐姐姐,先不要想这些了。你能醒来,我和韦师兄都很开心。你先吃些粥垫垫吧。” 吃了小半碗,徐清圆便摇头,解释自己吃不下了。而借着小半碗粥的功夫,她理清了自己凌乱的思绪,打起些精神。 徐清圆问林雨若:“我夫君何时才会醒来呢?” 徐清圆又问:“那韦郎君呢?” 林雨若低头,盯着鞋尖出一会儿神,忧心道:“他、他这几日也很忙。他日日找观音堂堂主谈话,你们一直不醒,韦师兄脸色很难看,他都决定把观音堂的人全都关起来了……幸好在这时候,他好像找到了凶手线索,能够抓到凶手,他才没有把观音堂的人全都抓起来。” 徐清圆轻声:“韦郎君确实不该如此。甘州信奉圣母观音的人太多,关是关不住的。” 林雨若默默点头。 林雨若眼中生茫:“他便又去找乔叔了。徐姐姐不知道这事,韦师兄是为了查线索,好像观音堂这个凶杀案,有涉及他娘,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懂。” 徐清圆:“凶手线索你们找到了,是么?可以抓到他,是吗?” 林雨若犹豫着:“反正韦师兄是安排了人手去守株待兔……” 徐清圆抬起乌黑眼睛:“带我去。” 林雨若吃惊地看着弱比西子的女郎,见徐清圆扶住床柱,缓缓站起来。她大病初愈,人还是清美虚弱的,一双清黑的眼睛,却已经先醒了过来。 林雨若听到这样羸弱的女郎,用轻柔的声音坚定道:“我和凶手打过交道,我认得凶手,我帮你们捉拿到他。” 徐清圆回头,又看了眼床帏,帷后躺着她那至今未醒的夫君。 她胸臆中浮起怨气,恨意,恼意,觉得凶手千般万般地过分。凶手欺负晏郎君,让晏郎君至今不醒……她不会放过凶手的,她要保护晏郎君。 林雨若从未见过这样的女郎,怔怔地盯着徐清圆看了一会儿,外面大夫来敲门了,林雨若才仓促应了一声。韦浮不在,林雨若做不了主,但是徐清圆是晏少卿的妻子,她要求见那些准备伏击凶手的人,那些人必然会考虑徐清圆的意见…… 林雨若跟着徐清圆,看初初醒来的徐清圆用轻柔的声音,将那些男郎们说服。她心中不由生出敬佩,心想徐姐姐真是很厉害的人。 但她却不能随之去看徐清圆的威风,她知道韦浮心中挂念着徐清圆夫妻的安危,便与徐清圆告别后,她主动去寻韦浮,告知韦浮这个好消息。 -- 韦浮在观音堂干活的工匠那里,工匠们休息的时候,他再一次笑眯眯地坐在乔叔对面。 他身份如今已经不是秘密,这里的人都将他看作长安来的大人物,谁也不敢招惹韦浮。尤其是最近观音案似乎伤到了另一位长安大官,甘州人心惶惶。 乔叔歇息的时候,身边空了一大片,只有韦浮静坐。 乔叔冷笑:“你不掩饰身份,堂皇入室,多少人忌讳你!我看你根本没可能找到老朱了,你也别想从我口中知道你娘的事了。” 韦浮:“隐姓埋名有隐姓埋名的好处,身份大白有身份大白的好处。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暗棋,帮你找到那位神医呢?” 乔叔:“你还是先解密观音案再说吧!” 韦浮微笑:“我们已经查到了凶手的踪迹。凶手那日被晏郎君重伤,这几日都要换药。甘州城的医馆、药堂都被我们看住了,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很快就能将他绳之以法。” 乔叔脸上露出不屑的嘲弄神色。 韦浮若有所思:“怎么,我们查到的这个不是真正的凶手?乔叔知道谁是真凶?哦,是观音堂堂主吗?” 乔叔一怔,立马收敛脸上神情,以防再被韦浮套话。 他骂道:“你这个混小子,就和你娘一样狡猾!三言两语就想骗我,我没那么容易上当。” 他提到韦兰亭,韦浮怔了一下,却没多提,只温和地笑:“我的目的被乔叔发现了啊。” 乔叔哼一声,背过身不理他。 一会儿,乔叔没听到身后动静,忍不住回头,见韦浮幽黑的眼珠子盯着他,似乎已经看了他好一阵子。乔叔:“……” 乔叔忍不住道:“你真的不去查真凶,围着我一个老头子转吗?你就不怕你再懈怠一阵子,死的人更多?” 韦浮:“乔叔这么急着查真凶,看来乔叔和自己想表现出来的冷酷模样不一致,你还是当年的乔叔,不忍心更多人死于冤屈。或者我再大胆猜一猜,乔叔对凶手略知一二,是否是因为你想让我救的那位朱神医的缘故?朱神医是你的朋友,他和凶手有关系?他被凶手关起来了,被凶手利用了医术去杀人,对吗?” 乔叔:“……” 他脸上肌肉抽搐,眼角抽搐,他盯着这个秀气小白脸慢悠悠地说话,想要破口大骂这小子什么毛病,坐这里跟他推凶!有这聪明劲儿,去抓凶手不行吗? 乔叔真的没忍住,大声骂起来。 韦浮莞尔:“哈哈。” 他眉目飞扬,目光少有的清黑,流动着意气光华。这少有的轻快模样,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少年期,像是那个会哭会闹会生气的少年韦浮…… 乔叔怔忡,停下了骂声。 沧海桑田,时光倥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主仆情断。 他们都变了很多……可是这能怪小主人吗?小主人不也被逼着长大,被逼着想找出他娘死亡的真相吗? 乔叔低头,苍老面上枯槁十分。 他说:“谁是凶手,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也在猜。我知道老朱被关起来了,肯定和凶手有关。甘州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每一个被害的人都说查不出伤口查不出死因,我就猜凶手是利用了老朱的医术在害人,所以才希望能救老朱。 “哎,老朱是我在甘州认识的老友。当年你母亲让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救我一命,也为了留个证人。我和老朱从南国末年,相识于微末,本以为大魏开国,日子能好起来……他就失踪了。 “那老小子……还跟我吹,说他被南国皇室请去给太子羡治病。真是好笑,全国百姓都盯着太子羡,太子羡哪有病?果然我问他,他就不说了。” 韦浮眸子微缩,在日光下如同针刺。 乔叔抹把脸:“老朱来甘州,说他放心不下一个病人,想来甘州找那个病人。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找到病人,我也没实现你娘的遗愿,我们都是失意人。” 韦浮问:“我娘什么遗愿?” 乔叔又不说了。 韦浮淡漠:“你来观音堂帮佣,是怀疑观音堂关了朱神医,观音堂的人是凶手,对吧?” 乔叔有些紧张地朝四方看了看,怕人留意到你们的对话。 韦浮站起来,轻轻拂了拂衣上的尘土,微笑:“我明白了。乔叔你已经告诉了我很多重要消息了,放心,我会帮你救人,也会来听我娘的遗愿。” 他要走时,乔叔忍不住叫住了他:“江河!” 韦浮回头。 乔叔面上犹疑和彷徨共存,苍老让他胆怯,他颤巍巍的:“当日下了暴雨,我回到家中,看到女郎和一个蓑衣男子在吵架,他们说起战争,说起南蛮,说起这会引起举国之祸……后来你娘急匆匆回长安,要去见太子羡,然后甘州的战争就爆发了。 “江河,这其中,必然有大阴谋。你一个人,如何撼动?连你娘都死了,你娘是洛阳韦氏嫡女,是你外祖父和太子羡一同推出来的唯一女相。这么厉害的女子都被害死,你可知背后凶险? “你要不别查了吧?比起真相,你娘更希望你活着,是不是?” 韦浮反问:“你怎么知道比起真相,她更希望我活着?” 乔叔脱口而出:“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韦浮笑了一笑。 他不太在意:“不是的,乔叔。我们这种人,亲情是弱于更大的情的。我相信我娘只言片语都不留给我,是希望我活着。但从她死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她期盼的纯然无辜的韦江河了。 “我相信她是想隐瞒真相的。但是她将你留在甘州……乔叔,你是她布下的暗棋。她或许不希望我查,但若是我想查,我便能找到你。你说她为什么留证人给我?” 韦浮淡声:“因为她是女相,因为国大于家。我忘不掉她对我的教诲,便也不会任由世人的口舌污蔑欺负她的死后名。我必然要还我娘公道,我相信我娘没有做错事。” 乔叔很不安:“可是世人都说你娘错了……” 韦浮瞳孔下的阴鸷呼之欲出,熊熊燃烧:“那就是世人都错了。身为我娘的儿子,我不信我娘,难道信世人吗?” 他很快收了那副神情,恢复成温文尔雅的贵族郎君形象。他彬彬有礼地拱手:“告退,乔叔,保重。好好活着,我会再来找你的。” -- 晏倾头痛欲裂,在客栈中醒过来。他伏在床榻边将旁边案几上一只瓷碗推倒,叮咣动静声,惊动外面守门的人。 侍卫进来,看到晏倾趴在床边喘气,惊喜:“晏少卿,您醒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晏倾耳边骤然炸开,他不适应地闭眼,忍着捂耳的冲动,呼吸微急促。 晏倾没有抬头,侍卫只看到他嶙嶙瘦骨,被微有汗湿的中衣拢着,乌黑长发散在臂上,秀致苍白。 看着如此羸弱不堪。 可晏倾说话的冷静声音,又让侍卫不敢小瞧这位少卿:“我夫人呢?” 侍卫回答:“徐娘子听说韦郎君捉拿凶手的计划,就自告奋勇说去。” 晏倾怔一下,再次被耳边过于大的声音震得头痛。 他调整了一下,才继续问:“若我所猜无错,我夫人应该比我早醒不过一二时辰,你们为何就能让她跟去?她一个病弱女子……” 侍卫也很尴尬,他对晏倾露出一个有点暧、昧的笑容。 晏倾抬头,正好捕捉到这个神情。 他再次愣了一下。 这是……讨好?还是羡慕? 侍卫用语言回答了他:“徐娘子关心晏郎君嘛。徐娘子说凶手伤害了你,就格外生气,说要为你报仇……晏郎君娶到这么向着你的夫人,真是好福气。兄弟们听徐娘子说的声泪俱下,都非常感动呢。” 晏倾一下子捂住额头。 他低道:“糟了。” 若这侍卫没有添油加醋,真的遇上怒火滔天的徐清圆,徐清圆那样不理智,说不定会判断错什么…… 他家夫人,有时胆怯,可有时候遇到他的事,就会理智全无,让他心中又酸又甜…… 晏倾捂住自己心口,心想这便是酸涩又暗喜的心情吗?正常人,平时会拥有这么多情绪,对吗? -- 徐清圆和埋伏的侍卫们在一处药铺外。 她坐在茶铺下喝茶,卫士们埋伏在各处。络绎不绝的行人中,她眼尖看到了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进入了药铺。她心口一跳,已经有卫士告诉她:“那位便是凶手。” 卫士:“我们对比了所有人的身量和迹象,韦郎君判断出他就是那个人。即使是易容术,也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徐娘子,我们认的对不对?” 徐清圆垂头抿茶,委婉回答:“韦郎君的判断从来不会错。若是见到韦郎君,我应当道谢的。” 徐清圆忽然撩目,奇怪地看了一个方向一眼—— 人来人往的潮流中,有一个蒙面女子心不在焉地在摊贩前买花。看起来分明寻常,她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徐清圆困惑地蹙眉:为什么那个蒙面女子,给她一种熟悉感呢? 卫士的低声提醒了徐清圆:“娘子,他出来了!” 徐清圆心口疾跳,紧张地手心出汗,放下茶盏。 茶铺外烈日炎炎,换了一张脸的凶手心事重重地从药铺中走出来,手里提着包好的中药。他目光隐晦地观察四周,平时不引人注意,但当这条街的视线就在他一人身上时,他的动作便会被放大。 徐清圆轻轻地用指腹在茶盏上一磕。 这是动手的信号。 隐藏的卫士们听到讯号,当即抽出武器,向那凶手包抄而去。同一时间,徐清圆注意到,那个买花的蒙面女子,不动声色地扭头,隔着面纱,她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这么轻的动作,也被注意到了吗。 徐清圆瞬间判断出那女子是高手。 她心中暗沉,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但她来不及叫停所有人,她只来得及仓促站起,扬声:“抓住那名女郎!” 她手明确地指向那蒙面女郎。 卫士们反应不及,那女郎却反应快极。她抬腿踹开了摊贩,半车的秋菊飞扬开来,她抽身旋起,直入战局。凶手本被卫士们拿住要抓走时,蒙面女子杀入局,左手随意抛出匕首,右手横掌而斩。 这般威武功力,让卫士们猝不及防。 不到一息时间她就拿到了凶手,扣住被吓傻的凶手肩膀。她扣住凶手,就要突破包围圈,将人带走。这般无视众人、睥睨众生的能力,让卫士们咬牙切齿。 徐清圆:“掀开她的面纱!” 她清婉柔亮、微微急促的声音,让那蒙面女子再次看来。卫士们得徐清圆再三提醒,意识到这个蒙面女子要救走凶手,这个蒙面女子才是更厉害的角色。 这些卫士们跟着韦浮、晏倾一路来甘州,个个武功不错,不说以一敌十,却也不是鸡零狗碎酒囊饭桶之流。他们围住那蒙面女子,打斗之间,果然去扯蒙面女子的面纱。 女子一声低笑。 她的面纱被掀开了一角,旋身踢腿之际,面纱仍稳稳拢住身形。面纱撩开的一刹那,她抬眼,看了徐清圆一眼。 徐清圆目不转睛,看到了她的眼睛。 如同五雷轰顶,徐清圆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磕在木桌上。 这眼睛……如此熟悉! 可若是她想的那个人,那个人怎会和她为敌,怎会这么对她? 那凶手武功不算差,此时在蒙面女子这里却生生成了累赘。这女子一人对上在场十数人,打得有来有往,不落下方。可是她武力再高,加上一个拖油瓶,而朝廷这边有徐清圆时不时的提醒,卫士们武功不差…… 女子竟无法带着凶手离开。 女子再次看向徐清圆。 隔着面纱,徐清圆看不到女子的神色,但她就是有一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暗道不好,徐清圆转身就要跑,那女子拔身而起,向她掠来。闲然女子打斗经验丰富,已经判断出她的重要身份,想擒贼先擒王,拿下她才能威胁朝廷卫士们放她和凶手走。 卫士们:“保护徐娘子!” 女子冷嗤,压根不将他们看在眼中。 徐清圆跌撞逃跑间,摔倒在地,那女子鬼魅般的身影冲出重围……高楼楼阁间,风若跳跃疾跑间,一眼看到了下方乱象。他开口:“徐清圆!” 徐清圆:“风郎君,别管我,别让凶手跑了!” 风若眸底阴霾加深,压根不打算听徐清圆的话。然他打算跳下疾奔而来时,目中一凝,看到了什么。他目光一闪,没有过来救徐清圆,而是按照徐清圆的嘱咐,扬掌劈向那个打算趁乱逃走的凶手。 徐清圆磕在地上,膝盖酸痛,趔趄爬起来,身后风声已至。她闭上眼,以为自己要被那女子擒拿住了,却是一道力量从旁拽来,她被抱入了一个混着药香的胸怀中。 徐清圆蓦地抬头,颤抖地握住他手腕。 时间太仓促,晏倾只来得及抱住她背过身。晏倾手中的剑是随意取的,一剑之下根本不是那威猛女子的对手,女子被这连番变动弄得暴躁,横手一卷,旁边茶铺旗杆被她推翻。 阴影罩空,厚如云霭,女子和旗帜一同扑向晏倾二人。 晏倾抱紧徐清圆。 衣袂相缠,徐清圆从他肩膀处看到身后的袭杀。 电光火石、大脑空白,再犹豫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徐清圆抱住晏倾腰身,闭眼抬高声音—— “卫清无,你要杀你的女婿吗?!” 万籁俱寂,时间静止。 血观音32(她的过往如此精彩...) 倒下的旗杆轰然, 硕大旗帜离地越近,越是铺天盖地。 徐清圆一番话喊出后,明显感觉到晏倾抱她后背的力量重了些。他低头看她, 眸子染上金色余晖那样动人摇晃的光辉。但是徐清圆没功夫注意这些,因为下一瞬,她就与晏倾一同被压到了旗帜下。 旗杆被蒙面女子用手肘挡住, 女子和他们一起, 被蒙面覆来的大幅旗面罩住了。 三人被旗面盖着,女子一手挡旗杆,隔着微暗的面纱, 目光鹰隼一样盯住寸息之距的一对年轻夫妻。 被搂在晏倾怀中的徐清圆, 和晏倾一同跪坐在地,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 徐清圆立即反应过来:“徐清圆。” 徐清圆:“虽已成婚,却未有子女……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话音一落,外面的卫士们合力, 一同掀开旗帜, 来救晏倾夫妻:“少卿,娘子, 我们来了!” 晏倾扶着徐清圆, 徐清圆攀着他手臂,这对狼狈的年轻夫妻咳嗽着从旗面下爬出来。同一时间,旗面另一端,蒙面女子也不再装神弄鬼。 被晏倾扶着肩膀的徐清圆抬头,看到爬出旗面的女子掀开头上脸上颜色凌乱混杂的面纱, 在黄昏下露出面容。 束着的长发鬓角微卷,沙尘可见。眉目英气飞扬, 鼻梁高长。长发在日光下荡出金光,她长身而立,修身挺拔,垂眼望来的神情……却不是卫清无,又是谁? 徐清圆一边掩袖咳嗽,一边双眸染雾。她急切地向前走一步,颤颤:“娘?真的是你!” 他注意到徐清圆急急向前一步的时候,卫清无向后退了一步,微弱,无措。卫清无飞快地扫了徐清圆一眼,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她眼中神情尴尬而迷茫,睫毛闪烁得厉害。 晏倾拉住着急的徐清圆,柔声:“别急,她有些不对劲。” 徐清圆虽然急得厉害,但是晏倾的提醒劝住了她。她开始注意到卫清无眼睛的躲闪与好奇,卫清无时而偷偷瞥她一眼……徐清圆大脑空白,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转身便埋入晏倾怀中,第一句还只是委屈,第二句就哽咽:“她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 晏倾睫毛飞烁,听得心慌而不自在,却知场合不对。 晏倾用帕子捂住她脸,对周围目瞪口呆、用武器指着卫清无的卫士们颔首,他轻声:“内人失礼了,诸位勿怪。” 众人打哈哈,连说没关系。他们又好奇地打量被围在中间的高个儿中年女子:这位便是前朝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北雁将军卫清无吗?这武力,确实厉害啊。 但是卫将军不是战死沙场了吗,怎么出现在甘州? 风若提着那个凶手大步走过来,他看眼卫清无,却心不在焉。他走向晏倾,急于开口:“郎君……” 晏倾冲他摆摆手,示意先不必说。 而风若观察晏倾,见他肤色白皙神色恬静,温润尔雅,雍容清贵。这样子,分明比风若离开时好得多。风若放下心,心想看来郎君身体好多了。 -- 徐清圆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 她最近经受了好多事,情绪一直绷着。好不容易见到了娘亲,尚未认亲,娘亲便一副不认得她的模样……心如死灰,潸然泪下,她那一瞬真的没止住心中委屈,真的掉头就想找亲近之人哭泣。 晏倾用帕子捂住她脸,她才意识到周围看着的人太多了。 她好像也不应该急着认亲……娘亲出现在这里,还和凶手搅和在一起,必然有不平凡的原因。 她在晏倾的安抚下勉强收了泪水,拿着帕子擦微红的眼睛。她悄悄看卫清无,见卫清无也在低眼打量她。她唇角微动,眼圈更加红了。 卫清无的神色便有些茫然中带慌。她忍不住摸腰间,想拿什么玩意儿哄哄这个小娘子,可是腰间不是刀就是匕首,根本没有哄小孩儿的玩意儿…… 卫清无迷茫:女儿?她居然有这么大的女儿,女儿还这么好看?她居然能生出这么如花似玉的娇滴滴的女儿? ……和谁生的? 晏倾对卫清无彬彬有礼:“卫娘子,能否移驾,随我们走一趟?” 卫清无看眼徐清圆。 那年轻漂亮的女郎一只眼睛用帕子捂着,另一只乌黑水灵的眼珠子周圈泛红,正一眨不眨地看她。她目光看过去,那女郎有点赌气地移开目光。但一会儿,许是担忧什么,那只微红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又滴溜溜转过来,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有点……可爱。 卫清无的心瞬间软了。 她看眼那个被风若抓着的低头垮肩的凶手,无奈摇了摇头。那个风若也是武功高手,她想带走凶手难上加难。而且徐清圆是她女儿的话……她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和女儿作对? 卫清无想了想:“我要嘱咐一下我的手下,不然他们以为我出事,会生乱的。我之后会去找你们的。” 众卫士们敬佩地看着她:都不是将军了,居然能弄到一批“手下”。这才能,难怪会成为唯一的女将军。 晏倾目光微闪:“卫娘子哪来的手下?” 卫清无漫不经心:“一批流落在外的南国遗民,我送他们回大魏。你们朝廷接管遗民不是程序很多很麻烦吗,我正带着他们在甘州等人管这事。” 晏倾温和:“那卫娘子便不必多走一趟,传个口信,让娘子的手下过来找我们便是。” 卫清无本能地警惕。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与这年轻郎君四目相对,总有一种面对尊贵上位者的错觉,她总想以臣礼对这位……可是听这些大魏人说,这人应该是什么少卿才对。 她宝贝女儿,就是嫁了这个人啊…… 卫清无偷偷地再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鼓腮不理,只依偎着晏倾。 晏倾发现卫清无偷看人的时候,真是和徐清圆一模一样。 他莞尔,提醒:“卫女郎?” 卫清无没反应。 晏倾:“卫将军。” 卫清无回神:“你们都知道我以前是南国的将军?那我和你们,其实是敌对关系吧?我应该跟你们走吗?” 徐清圆一听便紧张,拽紧晏倾衣袖晃了晃。 晏倾不露声色:“谁说大魏和南国遗民就是敌对关系?我朝陛下广纳人才,从未敌视卫女郎这样的人才。我们不是敌对,只是想从卫娘子这里了解一些事情。” 卫清无思索片刻。 她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才智,但她的优点是擅于决策、干脆利落。目前来说,其他事都没有女儿对她的吸引力大。 卫清无果断:“好,我跟你们走。” -- 一路上,卫清无试图靠近晏倾和徐清圆。 晏倾对他人的靠近格外敏感,卫清无的气息挨过来,他便后背开始僵硬,手臂发麻。而一直搂着他手臂的徐清圆,则对晏倾生人勿近的反应敏锐无比。 徐清圆知道是谁过来了。 她想扭身,想问很多问题,可又碍于情形不好发问。何况这个卫清无,好像还失忆了…… 徐清圆怅然若失,饮泪欲泣。她和一个失忆的人,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担心死了那个失忆的人,对方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 徐清圆抓着晏倾的手,一时紧一时松。她的纠结和思念,以及难过、生气、委屈,都被她夫君感知到。 晏倾却当做不知。 卫清无挠挠头,和徐清圆搭话:“你小名,是不是叫‘露珠儿’?” 徐清圆眼眸刷地亮起,抬头:“你知道?” 卫清无目光又开始闪烁:“……大概有这么个印象。” 徐清圆望她半晌,眼圈又开始有红了的趋势。 卫清无好慌。 卫清无赶紧转移话题,生怕她哭:“我真的是你娘吗?我以前真的是南国女将军?你这么好看的小娘子,真的是我生的?” 徐清圆斜眼瞥她:“不然呢?” 卫清无:“有没有可能,你认错了人……或者你爹和其他女人生的,却说是我的?” 好家伙。 身旁竖长耳朵想听八卦的卫士们深深吸口气,心想不愧是南国女将,卫女郎这么没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可怜的徐娘子,恐怕要被气哭。 但是徐清圆却很平静。她娘若是不混蛋,也不会把这一家子弄成这样。 徐清圆说:“没有的事,我从小就叫你娘。” 卫清无尴尬:“哦。” 卫清无:“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和你有点生疏……” 她困惑道:“我见其他母女,即使很久不见,重逢都应该很激动。我不是说我不激动,如果我真的是你娘,我当然很开心,我只是……觉得我有点不了解你。” 徐清圆瞪她一眼。 徐清圆:“这是自然的。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很了解我,我和娘本来就一直生疏。” 卫清无:“啊?” 晏倾在旁声音低柔:“夫人的意思,是说卫将军自来征战沙场,和我夫人聚少离多。即使是母女,关系却比不上旁的母女那样亲近。卫将军如今归来,该补偿我夫人才是。” 徐清圆:“我没有那样说!晏郎君为何冤枉我?” 她瞪住晏倾。 她声音又娇又绵,不脆而细婉,像不紧不慢的山溪清流,连生气都很软……晏倾自从醒来后,听了太多人杂乱无序的声音,却依然在徐清圆开口的每一次,而微微地不自在,微微地脸烫、心跳。 她声音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风若描绘得一点也不真。 徐清圆瞪晏倾,却见他目光闪烁双颊微红,被她搂着的手臂都在发僵。他移开目光,她迷惑之时,卫清无倒在旁边开始保证:“自然,自然,如果徐娘子真是我的露珠儿,我自然会补偿。” 她努力放柔声音:“露珠儿……” 徐清圆脸热,低头不吭气。 卫清无说:“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徐清圆睫毛颤一颤,轻轻看她一眼。她心中万千念头,万千思绪,可她既不好当众表现,又一向与卫清无有点局促……往日都是有爹爹调剂的。 可是娘亲回来了,爹爹又在哪里呢? 救命呀,没有爹爹在,她不会和娘相处啊! 卫清无道:“我大约明白我恐怕对你很不好,一直征战沙场,把你丢在别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养的,让你与我这般不一样,但这也怪不得好心人……” 徐清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听卫清无怅然感慨:“都是你爹死的早,才没人管你……” 徐清圆:“等等!谁说我爹死的早?” 晏倾目中忍不住浮起了笑。 其他卫士们听得稀里糊涂,心想徐大儒叛国罪不是没有落实吗?徐大儒应该还活着呢吧?卫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卫清无一怔。 然后她开始目寒:“你爹若是活着,你若真有一个爹,他为何把你教成这副娇弱模样?露珠儿,娘自然不是嫌恶你,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但你本可以更好。若是你能从小跟着娘,娘教你武功,带你上战场杀敌……” 徐清圆叹口气。 她目中潮润,恍惚无比。 她轻声对卫清无说:“娘,你和爹一直因为这个问题吵架,吵了一辈子了。到你们和离的时候,还吵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卫清无:“……?” 她不光有女儿,还有丈夫。还没等她消化,她都已经和离了? 她的过往如此精彩? 血观音33(让叶诗马不停蹄离开的原因...) 徐清圆凑在窗棂边, 小心观察屋内的卫清无。 卫清无换下了她那一身灰扑扑、五颜六色拼凑出来的行头,穿上一身棕红色的窄袖武袍,额间甚至被心灵手巧的侍女戴上了一条金色抹额。她这一身打扮英姿飒爽, 再加上腰背挺直四肢修长,纵是女郎模样,出门也必然惹得无数青春少女回头瞻望。 卫清无手中转着一把刀,曲腿长坐, 低头思索着什么。她年龄长一些, 看起来沉稳许多,不复徐清圆记忆中那般跳脱肆意、让人追逐却追不上的模样。 徐清圆手扣着窗子,幽幽叹口气:人人都说是她娘对她爹穷追不舍, 才追到了她爹。但是是否有种可能, 真正放不下的那个人,其实是她爹呢? 她娘这么自由自在,又这么的……混蛋。 她回头,看到是晏倾。晏倾眉目墨黑, 肤色白皙透红, 唇瓣鲜妍。他正眼中带笑,温润地望着她。 虽然徐清圆心中暗忧他这副健康的模样必然有诈, 但她此时无暇他顾, 晏倾到来,让她眼中微微一亮,求饶地看他——她不知道怎么和她娘相处。 他在屋中换衣,和风若说话时,就听卫士说徐清圆求助他, 急需他过去。他明明给了妻子和卫清无独处的时间,偏偏徐清圆不会和卫清无独处, 竟还需要他救场。 晏倾和徐清圆相携着推门而入,卫清无倏地抬头,眸子亮一下又暗一下。因徐清圆别别扭扭地进来,躲在晏倾半个肩后,只小小地、害羞地探身行了一礼:“娘。” 她紧张地站起来,拱手间又觉得不对,哪有这样回女儿的礼的。她迷惘呆立之际,晏倾抬手,非常自然的:“卫女郎请坐。” 卫清无坐下,然后疑惑而诡异地看眼晏倾——她凭什么这么听话?这个女婿……有点奇怪。 卫清无沉思间,徐清圆挨着晏倾一同坐在她对面。在外人面前时徐清圆会收敛一些,但在卫清无面前,她便紧紧抓着晏倾的手,不肯与晏倾分开坐。 她习惯性地在紧张无措之时,寻找晏倾。 晏倾温文有礼和气大方,缓解这对母女的尴尬:“露珠妹妹很久没有见阿娘,卫女郎这些年不知身落何方,吃了多少苦。我本应给二位更多时间相处,但受职务之累,不得不厚着脸皮询问卫女郎几个问题,请卫女郎配合我们。” 徐清圆小声:“我也想问……我和清雨哥哥不是坏人,我们在查凶案。” 她对徐清圆是带着几分讨好的:“你们问吧。但是问过之后,我想了解了解露珠儿……”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有点羞窘的徐清圆,金灿色的光在她眼中跳动,生机盎然:“我想和露珠儿独处。” 徐清圆心中微喜,一直隐隐的期待有人递了台阶,解决她心中一大烦恼。她悄悄撩眼皮,对上卫清无的目光后,她不自在地挪开眼睛。 她是想亲近娘亲的,可是她又习惯了一直被娘亲抛在身后,她习惯了永远追不上娘亲。 她听晏倾声音平和:“这是自然。只是露珠妹妹性情恬静,胆怯羞涩,卫娘子莫吓到了她。” 徐清圆立刻:“晏郎君怎么这样说我?” 晏倾好脾气:“那便是我多嘴了。” 卫清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互动,长眉微展。看起来她女儿和女婿的感情很好,女儿时时刻刻地将注意力放在女婿身上……这女婿,虽然给她的感觉有点古怪,但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她一看就十分喜欢,挑不出什么毛病。 虽然她与她那个目前还不知道是谁的混蛋前夫对女儿不太负责,但幸好女儿嫁了一个不错的人。 晏倾问卫清无:“卫娘子为何出现在甘州?娘子说是送南国遗民回大魏,但是娘子乔装打扮,不想被人认出,为何要想带走我们欲抓捕的人?” 卫清无回神,正襟危坐:“你们先告诉我,你们为何要抓他?” 徐清圆:“甘州近几年,一直有观音案,圣母观音的信徒不断被杀害。娘知道此事吗?” 徐清圆耐心解释:“我们要抓的这个人,便是凶手。他擅长易容,经常伪装成不同的人来杀人。之前他被我和清雨哥哥碰上,我们运气好一些,追到他的踪迹。却不想碰上了娘。” 卫清无:“他想杀你们?他还杀过谁?”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一眼,晏倾大概将他们到甘州后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卫清无全程皱眉,听到鸾奴在军营中被杀害,更是觉得意外。 她喃喃自语:“他离开,不应该是为了来甘州杀人才对……他不是为了叶诗离开的吗?” 徐清圆蓦地开口:“叶诗?!娘,你在说谁?!” 徐清圆和晏倾神色有有些肃然。 卫清无缓缓道:“我说说我这边的事吧。我这次深入甘州,除了帮南国遗民等大魏官府接应,还想找一个叫陈光的男子,一个叫叶诗的女子。因为我怀疑陈光会伤害叶诗。 “大约两三个月前,我和下属们在沙漠行路,捡了两个人。女子当时昏迷在沙漠中,她就是叶诗。陈光说他和女子同路,也求我救助。叶诗醒来后,我问过她和陈光的关系,她这人有些奇怪,整日戴着面纱不肯露出面容,针对陈光的话,她也不吭气。 “我猜她心中有些事,便没有多问。说实话,这世上谁心里没有一两桩不想他人知道的秘密呢?我只是觉得那个陈光古怪,便注意着陈光。而叶诗一直没什么反应,跟着我们一路到甘州,无论队伍中的人如何与她搭话,她都一概不理。有人开玩笑,说这是美人脾气。只有那陈光对叶诗跑前跑后献殷勤……自然,他也一直吃闭门羹。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前。我们到达甘州,我去和观音堂的领事谈话,让他们帮忙通融,让南国遗民们归国。而我因为还需要我这些下属们帮我做事,我还得给他们拿到可以离开大魏的关牒。我交接后回到队伍中,有人告诉我,叶诗和陈光没有归队。 “过了两天,我多方找人证明,得知叶诗先失踪,陈光跟着失踪。我和叶诗无亲无故,她若是到甘州找到了她想去的地方,自行离去也无妨,我并不在意。但是陈光跟着她失踪,让我怀疑陈光是跟踪她离开的。这世道混乱,弱女子处事本就艰辛,何况叶诗脾气那么古怪,这里又是甘州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段。 “我不放心他们,便出来找人。而经过我多方探查,我找到了陈光。陈光擅长易容,我追他花了不少力气。我认为只要找到他,便能找到叶诗。只要叶诗平安,我便可放下此事。我没想到我抓捕陈光的时候,你们大魏朝廷的人也在抓捕陈光。” 卫清无扬了扬下巴:“陈光就是你们口中的凶手。但我不认为他会杀那么多人,他要是那么穷凶极恶,就不会对叶诗求而不得;他若当真是你们想要的凶手,叶诗也应该成为一尊死去的圣母观音。事实上叶诗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卫清无话中透露的讯息太多,将徐清圆打得头脑混乱。 晏倾面对卫清无审视的目光,平平静静答:“也许叶诗已经遇害了,我们还没找到尸体罢了。” 卫清无一滞,无言以对。她奇怪地再次偷看晏倾,愈加觉得这人平静温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脾性,让她很熟悉。 方才急得站起的徐清圆,此时重新坐回去。她心中大骇,喃喃道:“不,不对,这个事情很不对劲,叶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叶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卫清无好奇:“你们认识叶诗?她是谁?” 徐清圆不知如何回答,她求助地看晏倾,却见晏倾低垂着眼,神色有点奇怪。他若有所思地蹙着眉,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徐清圆便先问卫清无:“娘可记得叶诗失踪时,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我不瞒娘亲,她是一个很聪明、又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女子,她来甘州必有目的,她失踪也不会是毫无缘故。我万万不希望观音案和叶诗有关,但是她的出现绝不是巧合。” 卫清无神色认真了些。 她努力回想,却依然想不出来那天有什么特殊的。那天人来人往,她带着遗民们走在甘州街上,和观音堂的人见面……这有何奇怪的? 徐清圆轻喃:“她是见到了熟人吗?观音堂当时出现的人,娘可还记得他们相貌?” 卫清无脸色一下子惨白。 她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我说出当天每一个我遇到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吧?你饶了我吧,你以为我是你和你爹吗?” 她这么一说,怔了一下——为什么她会说“你爹”?难道潜意识中,露珠儿的爹记性很好? 徐清圆蹙眉,并不对娘亲的记忆抱有期待。她只谆谆善诱,希望卫清无稍微回忆些什么。卫清无被她逼得苦不堪言,不知如何面对这个轻声细语却态度坚定的女儿……晏倾在旁咳嗽一声。 卫清无觉得获救了,跳起来恨不得给晏倾下跪:“晏少卿,你也说两句吧。” 徐清圆责备地看晏倾——她就快要逼娘逼出东西了。 晏倾很冷静:“露珠妹妹,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我先前不说,是我不知道此事很重要。但是叶女郎出现在甘州,又莫名地失踪,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多想过的一件事,可能在观音案中很重要。” 徐清圆眨眨眼。 晏倾回忆着:“你可知,乔子寐,即蜀州案中被官员们害死的前朝探花郎,乔宴,他有一位堂兄,叫乔应风?” 徐清圆迷惘。 她道:“我只知道叶诗是受夫君连累,被发配了。乔宴乔郎君托了关系,改了嫂嫂的发配地,让嫂嫂能随他去蜀州。叶娘子被充入蜀州的教坊司,幸亏有乔宴乔郎君照应,才有转机。而乔应风……其实是带着叶诗私奔的那个戏子,对不对?” 她回忆道:“在梁园案中,梁老夫人说叶诗与那戏子相约着要去甘州,要报国。他们听说太子羡会出现在甘州,他们很敬仰太子羡……” 她说着,不安地眨眼。 太子羡……这又和她的清雨哥哥有什么关系? 晏倾颔首。 微火烛光下,晏倾脸色有些苍白。他手撑着额,越是努力回忆,脸上血色便越淡。 晏倾低声:“天历二十二年初,太子羡收到边关军情折子,乔应风这个名字被夹在一堆延误军机、投靠敌军的人名单中,边关将士请求一道斩杀,眷属充入教坊司。 “那道折子在一众军机政务的奏折中,实在太不起眼,事件也实在太小。太子羡披了‘准’字,判了乔应风死罪。” 卫清无看着晏倾:“你为何知道太子羡案头奏折的细节?” 晏倾没有理会,只抬目看着徐清圆。 徐清圆脸色微白,她聪慧过人,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徐清圆喃喃道:“所以……如果这个延误军机、投靠敌军的事本来就是错的,乔应风如果是被冤枉的,那叶诗必然也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叶诗来到甘州……她和乔应风,当年就是在甘州出事的吧? “她突然离开我娘……要么她是要开始复仇,要么她是看到了一个熟人。 “哥哥,乔应风也许没有死,而且叶诗发现了。他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苦熬多年,他和叶诗怀着一样的恨,吃了一样的苦……乔应风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堂弟乔子寐是前朝探花郎,他是不是并不比探花郎差?他若与我们为敌……他会与我们为敌吗? “让叶诗马不停蹄离开的原因,只能是乔应风。” 血观音34(我要如何救一个选择成为恶...) 韦浮拖着疲惫之身回来, 听说卫清无出现了,心情恍惚间,微有复杂。 那是南国名将, 也是韦兰亭的闺中密友。她们曾一同抵抗世间对女子的偏见,也曾于灯下戏谑,玩笑着为儿女说亲,定下口头之约。 岁月过去几多年, 生死不知的卫清无回来了, 韦兰亭却永不可能归来。 韦浮沉静了一瞬,身后默默跟着他的林雨若轻轻唤他:“师兄?” 对林雨若来说,甘州的事情越来越复杂, 她也看到越来越多的韦浮沉默不语的模样。郎君沉默时, 脸上神情有一种与平日言笑晏晏状态完全不同的空白感,孤独感。 正如此刻,她和韦浮一同站在客房门前,韦浮垂着头, 手却半晌没有抬起去敲门。似乎门开了, 那便是另一重回不去的时光,另一重让他压力更大的世界。 林雨若隐隐不安:认识了越来越多面的韦师兄, 是一件好事吗? 出门的徐清圆、她身后跟着的晏倾,与韦浮打了照面。晏倾礼貌颔首,徐清圆愣了一下,敛去自己忧心忡忡的神情,微笑着向门外二人行礼:“韦郎君是来见我娘的吗?” 他刚想说“不必了”,徐清圆就拉着晏倾, 为他们让了路。韦浮只好振振衣袖,敲敲门框,向屋内的卫清无请安。 二人在客栈后院廊下说话,一重枫叶簌簌飘落,与昏色夕阳余晖相映。这一幕凄然而美丽。 徐清圆低头:“若是这个案子有叶诗参与,有乔应风参与,我们该怎么办呢?” 徐清圆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映着叶落光影,斑斓五色。她并不提醒,只用哀伤的目光看着他,自己也陷入恍惚中: 她真正想说的是,如果观音案起始是太子羡当年的一个误判,她的清雨哥哥怎么办呢?他又要将一重罪加在自己身上吗?他要自责至死吗? 为什么这世间……爱他的人有多少,恨他的人就要加倍多呢? 恨他的人那么多,连她都不停地跟他说讨厌太子羡。 徐清圆看到晏倾睫毛上沾着飘落的叶屑,将他视线模糊。她禁不住抬手,去拨他睫毛上沾着的杂屑,他睫毛颤了一下,回过神,低头向她望来。 他睫毛一颤,叶屑飘飞开,她曲着的手指便落在他眉心,轻轻抵着。这一幕何其静谧,何其安然。 风吹叶,衣拂袖,阳光错落着缀下,时明时暗间,二人一时没有说话。 旁人更多看到太子羡的光华圣洁,而她是不是开始去走向太子羡,开始心疼他。当她开始心疼一个被看作无所不能的神的郎君时,这便已经不是浅薄的喜欢,而是更深的爱吧? 晏倾伸手,握住了她手,将她手从自己眉心挪开。 他轻声:“乔应风的身世,我实在想不起来,因为没有人会去记这样一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生平。这是我的疏忽,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能做的,只是写信去长安,让我老师帮忙去户部查这个人。但这个可能渺茫……新旧朝交换之际,丢失的户籍太多了。 “我连乔子寐的户籍都查得很难,何况他那位不显名的堂兄呢?” 倒是他敏感地加了一句:“请相信我老师,目前尚无证据证明我老师与观音案有牵连。我毕竟敬重他,你不能仅凭字迹就给他定罪。若真有什么……我们可以回长安,登堂问他老人家。” 她实际上心事重重,静静看他一眼:他们还有回长安的机会吗? 他的身体……他的身份……这扑朔迷离的观音案,真的不会毁了他吗? 晏倾含笑:“怎么了?从没见你露出这种神情。这是与你娘相逢不适应呢,还是被这个案子难倒了?” 徐清圆沉默一下,回答:“清雨哥哥,如果真的有乔应风这个人,如果我们判断没有错的话,我们努力救叶诗和乔应风吧。” 晏倾目光微晃。 徐清圆抬头:“我们要拼命地阻止他们,拼命地还原真相公之于众,拼命地不让他们继续向深渊中堕落,拼命地与他们赶时间、救他们。” 她目中晃着一汪水,颤颤地流着:“世间坏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看到好人跟着变坏,不想给好人定罪。” 晏倾不语,伸掌捂住她湿漉漉的眼睛,将她拥入怀中。 他轻笑的声音擦入耳际:“莫哭,你娘看着我们呢。你这样哭,她要以为我欺负你了。” 徐清圆忙从晏倾怀中退出,揉着眼睛抬头。她看到楼上一间客房的窗子开着,卫清无倚在窗边正向这个方向探头探脑。她的目光抬起后,卫清无一愣,然后向她这边挥手,笑容讨好。 徐清圆红着眼眶,好笑又好气。 她转身看向晏倾,晏倾推推她的肩,不用她多说:“你们母女刚刚相逢,卫女郎必然很想你,你去吧。” 徐清圆嗫嚅一下,走两步,又退回来抱他一下。他惊讶地张开手臂,脸已微红。怀里的女郎仰头:“我不是不想你,只是先和我娘说话,等我娘睡了,我就来找清雨哥哥,好不好?” 晏倾莞尔:“好。” -- 徐清圆走后,晏倾先去那叫陈光的凶手那里审问一番。 陈光被关在屋中干坐,四肢被用铁链锁着。他认清自己落网的结局后,非常无所谓,随便人怎么问都不回答。在晏倾来之前,陈光已经被人大刑伺候。 开门的卫士跟晏倾为难道:“倒真是条硬汉,打了一背血,就是不开口。这种嘴硬的人,只能少卿来了。” 卫士殷勤:“少卿准备用什么刑罚撬开他的嘴?” 没人会认为外表温润的大理寺少卿,舍不得对犯人用刑。 晏倾温和:“暂时还不用。” 晏倾进入屋中坐下,一室粘稠的血腥味中,他泰然自若。 陈光抬头,看到是他,目光有一瞬涌出凶悍怒意。陈光假扮晏倾,被徐清圆识破,这就是他走霉运的开始。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晏倾身量相仿,模仿得那般到位,徐清圆怎么就能认出他不是晏倾? 晏倾看着他:“今年多大?” 陈光冷笑而不语。 晏倾打量着他:“唔,没有人帮你卸掉你那伪装的面皮,露出真容吗?不过观你身量,你应该还没弱冠,是十几岁的孩子吧?” 陈光目光一顿。 晏倾看到他眼神微妙的变化,他服药没多久,暂时判断不出这种变化的缘故,只在心中记下,又问:“你认识乔应风吗?” 陈光说什么也不开口。 晏倾:“他当过戏子,手法精巧,会一手易容术并不奇怪。他将易容术教给了你吗?你们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些年的观音案,凶手到底是你还是他?再或者,你见过他的真面目,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吗? “你几次挑选和观音堂有关的人犯案,我很好奇杀人名单是谁提供给你的。是乔应风?还是观音堂的谁?再或者……先前的凶手不是你,你只有这一次杀人未遂?” 陈光喑哑着声音:“你不用问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晏倾不紧不慢,垂着眼:“你绑架我夫人,杀害我夫人,动机实在太奇怪了。我夫人和你们的事根本没关系,这不符合你们一向的杀人缘由……你们对我夫人下手,为了扰乱我吗?或者你们其实也想对我下手,只是当日我夫人的装扮更像圣母观音,更方便与观音案联系起来。” 陈光听他不动声色、自说自话这么多,他是想绷着面皮不开口的,但晏倾说的越多、语气越平平,他就越是心慌。 不提晏倾说的对不对,他的心防确实被牵动。 尤其是晏倾口口声声要将他和先前的凶杀案区别开来,陈光忍不住:“你凭什么说之前的人不是老子杀的?” 晏倾:“因为你多此一举,因为你太着急了啊。” 晏倾缓缓道:“若我所猜无误,先前的被害人,都是死在睡梦中,被圣母观音像中的针刺入头颅深处至死。你们杀人的圣母观音像我看了……鸾奴那个,和我夫人那个,共同点都是一样的。为了圣母观音像眉心的朱砂红印,你们在观音像中放了鸡血,这血气味和人血不同,风若当时就发现不对了,但他只以为这是所有圣母观音像都有的。而那血包破了,就是被害者身上出现的血。实际上被害者在睡梦中被针刺入头颅而死,只会在脑内出血,身上哪会有那么多血迹? “你们是在误导人,让人以为被害者身上有伤。而观音像中用蜡封着血包的同时,也封着那迷药。血包破开的时候,迷药跟着发挥作用。被害者陷入睡梦中,因为是一个美梦,所以他们面上没有任何痛苦神情,甚至还很愉悦。这愉悦神情,更方便让你们做文章,说这是圣母观音显灵。 “再之后,蜡条完全融化,蜡条中被封的最隐秘的那根针刺出,杀死被害者。这就是观音案的杀人手法。” 晏倾微蹙了眉,心里有一丝疑惑。 那迷药……那迷药作用很强横,分明本身就可以让人陷入美梦中再不醒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一枚针?他相信即使没有那根针,徐清圆当时陷入梦境,若非机缘巧合,她也很难醒来。 偏偏多了一根针。 这简直……像是在提醒人发现证物一样。 那迷药……真的很像朱老神医跟他说过的“浮生梦”。可惜现在被害者真正的死因是针,而不是迷药,风若这样见过“浮生梦”发作后尸体模样的人,也判断不出那迷药是不是“浮生梦”。 陈光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有人提醒过他晏倾很厉害,他不要想着在晏倾面前耍聪明,几乎不可能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只要他没真的杀人,晏倾就不可能杀他……事实上,他是想杀徐清圆,可他并没有成功啊! 陈光放松下来,笑着问:“所以你就凭杀人手法不同,觉得我不是凶手?不怕我是故意迷惑你?” 晏倾看他一眼,淡声:“你试图杀害我夫人那夜,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静等便是。因为迷药一定会发挥作用,观音像中的那根针一定会刺出,但你不等药效发作,就提前动手了。” 陈光嗤声:“你那夫人……嘴皮子太利落,脑子又太好,我怕夜长梦多,想提前杀她,有什么不对?” 晏倾平平静静:“世人对女子是多偏见的。” 陈光:“?”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晏倾:“我夫人与我寸步不离,我们讨论什么事都在一起。我相信你为了扮演好我,会伪装成不同的人,在我与我夫人附近偷听我们对话。你也许从我们谈论的话中得出我夫人不是泛泛之辈的结论,但是依世间男子对女子带着蔑视的偏见看,你不至于因为看出我夫人的几分聪明,就认为她会妨碍到你们的计划……” 陈光不服气地插话:“万一我就是与众不同,就是被徐娘子才学折服,觉得她是我的大敌,必须得解决掉她呢?” 晏倾看他半晌。 陈光挺胸,手腕上捆着的铁链咣咣撞在扶手上:“如何?” 晏倾温和:“以你表现出来的才智,你不应当有这种觉悟。” 陈光:“……?” ——这位晏少卿,是不是在骂他蠢来着? 陈光震惊无比——世人不都说这位晏少卿温文尔雅,对谁都和气十分,这人居然拐着弯骂他蠢?他蠢吗?! 晏倾继续:“你刚愎自用,凭着一手易容术无往而不利,压根不把我夫人放在眼中。但是你背后的人又提醒你,徐娘子必须死。徐娘子的死,也许可以让观音案更加扑朔迷离,也许可以影响到我,也许可以让你们想杀的名单更加全面或更加混乱……唔,你认识叶诗吧?” 陈光选择闭嘴,什么都不说了。但他骤然绷紧的手腕,让晏倾长久凝视。 晏倾苦笑一声。 他轻喃:“叶诗要杀我与我夫人,因为她认识我们,她怕我们查出真相,阻碍她的计划。” 他缓缓低头,用手盖住额。 他想到徐清圆轻声和他说,她想赶时间,想在他们酿成大错之前救下叶诗他们,可是—— 晏倾委顿,喃声:“我要如何救一个选择成为恶鬼的人呢?” 陈光愣愣地看着晏倾。 他看到这个玉山骨瘦一样的清逸郎君站起来,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出屋。 陈光低声:“晏少卿。” 晏倾驻足。 陈光哀求:“就当伸张正义……你不能放过我们,不能装笨一会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放我、我们一马吗?” 晏倾回头:“你愿意说出你知道的事情吗?” 陈光不语。 晏倾再问:“愿意协助我找出背后指点你的人吗?” 陈光依然不说话。 晏倾便道:“那我也不能停下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也许你认为你在做对的事,但你背后的人已经入魔,已经疯狂,你小心着吧。 “我尽量保证你不死在这里,但是你背后的人很聪明。” 陈光一愣,说:“他不会杀我的。” 晏倾:“那便希望是我想错了。” -- 风若等到晏倾出来,快步上前,要和晏倾说话。 晏倾摆手,轻声:“先去看看徐娘子。” 风若忍了一天,此时已经到了暴怒边缘,急躁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会儿问这个话,一会儿查那个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事啊!上华天都一团乱了,你、你……” 晏倾:“不急,稍后再说。” 他向风若颔首:“我心中大概有数。” 风若看他这么平静,自己顿了顿,便也跟着沉稳下来。风若叹口气,心想随便吧,他可是太子羡啊,他可是少年天才啊!他什么事做不到呢? 他一定有法子的。 自己只要听他的话,跟着他便是。 于是,秋风叶落,夜间沉凝。 晏倾回房拿了些东西,便去客栈后院中等候。风若陪他一同立在寒风中,望月兴叹,扭头一看,郎君面容如雪,神色静然,压根没有不舒服的样子。 风若很高兴:“看来只要你不继续服药,好好养病,身子还是有可能养好的。” 谁说不是呢。 晏倾莞尔,微笑着看他:“是啊。” 他暂时没打算告诉风若自己的真实情况。 客舍中,徐清圆睡于榻上,囫囵做了个梦,梦中乱七八糟,她不知为何受到了惊吓,从梦中跌醒,一下子起身拥被。 旁边女声着急:“露珠儿好端端的怎么睡醒了?” 徐清圆迷离地转眼,看到床榻边,她娘亲,卫清无拄臂盯着她,她一醒来,卫清无便探身来看。徐清圆受惊地抱着被子向后挪了一步,卫清无的手停在半空中。 漆黑中,母女二人对视一下,都有些尴尬。 徐清圆低头:“对不起……我刚睡醒,有点糊涂。” 卫清无的手停一下,在她发上揉了一下,无所谓地笑:“没事儿。你和你爹亲嘛,我知道。” 徐清圆小声问她:“我怎么在这里睡着的啊?” 卫清无目中几分得意。 她道:“你和我说着说着,就困了啊……露珠儿,你还是信赖我的,会在我身边睡着,对不对?” 徐清圆迷糊地看着她凑过来的脸,又惊又乱,却不敢再躲了。她红着脸点头,卫清无眼睛一亮,整个人扑上床就想来抱她。徐清圆大惊失色,往床榻外跌撞爬:“娘,我、我更衣一下。” 卫清无便看着女儿落荒而逃。 她怅然若失之时,又忍不住笑,觉得露珠儿可爱:哎呀,她以前看旁人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只觉得烦,怎么她女儿这样,她觉得很有趣呢? 卫清无发誓自己一定要和女儿打好关系,好好补偿女儿。 -- 徐清圆慌乱地在后院中又走又回头,生怕她那过分热情的娘追过来。她倒不是不愿意和卫清无亲近,只是两人这么久没见,娘亲的热情好吓人…… 如果爹在就好了。 “露珠妹妹。” 徐清圆听到清澈如流水的声音,一扭头,看到后院廊柱边的晏倾,以及风若。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忙走过去。她连忙去握他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她心中开始自责:“你等了很久了?对不起,我忘了你了……但是我被梦惊醒,总觉得有点不安,我其实也没有忘了你……” 她说得颠倒,晏倾只笑:“没事。我本来是审问犯人后有些事想不通,在此思量罢了。” 徐清圆悄悄看他身后的风若。 风若翻个白眼。 徐清圆低头结巴,不敢看晏倾的眼睛:“清雨哥哥,对不起,我娘还等我,她、她好久不见我,有些想我……” 晏倾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她怔一下,抬头。 他微笑:“我料到你娘与你有很多体己话要说,知道你无暇他顾,我帮你带了几身换洗衣物。这几日,你就陪你娘一起住吧。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和你说,观音案到现在的地步,我身份已经公开,许多事就要我去处理了。 “我顾不上妹妹,妹妹和卫女郎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清圆望着他。 他将包袱塞入她怀中,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分明是她见了娘就抛弃他,他还要给她找补……徐清圆看着他清渺的背影,宽大飞扬的衣摆,鼻尖蓦地一酸。 她想到了自己做的梦,梦中那个太子羡那样幸福,却是现实中晏倾不曾拥有的。 她真是不好。 她和他之前明明有很多问题,她有很多放心不下,她发誓好好对他,可是一出了梦,一见了娘,她就把他放到第二位了,就觉得他不重要,她要先处理更重要的事…… 可是清雨哥哥怎么会不重要呢? 可是这世上,谁来爱一爱她的清雨哥哥呢? 不带要求的、没有期许的,只是认真地爱他、怜他、敬他。 徐清圆“笃笃”追上前,从后握住他手腕,将他拦住。晏倾惊讶地回头看她,见徐清圆将包袱重新塞入他怀中。 她语气软绵而僵硬:“不,我不和我娘一起住。我与你是夫妻,我们同床异梦已经够久了,我不希望我们的婚姻再出问题。你把衣物拿回去,今晚……不,明晚你再来找我,我会回去与你住的。” 寒夜良宵,风冷而心暖。晏倾静看她片刻,笑着收了包袱。 而徐清圆回到客房,将打着瞌睡的卫清无喊起来。烛火点亮,卫清无昏昏沉沉,见女儿跪坐于床边,姣好面容上尽是一派认真: “娘,对不起,时间紧急,我们不能拖了。我必须从你这里问出一些事,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是如何失忆的?娘,你是不是……见过我爹了?” 徐清圆一字一句:“我爹叫徐固,他出关去西域找你了。你可能已经见过他了,对不对?” 血观音35(可是他们不想告别...) 快到天明, 绞尽脑汁的卫清无终于交出自己废了无数纸后画出的草图。 而以防万一,徐清圆也画了她爹的人像图,等着与她娘所画的进行对比。 卫清无看到徐清圆的画作, 精神一震,眼睛亮起,指着画像:“不错,就是他!既然你画的这么好, 这么像, 为什么还要我再画一遍?” 徐清圆:“只是确认……为了防止娘犯错罢了。” 徐清圆看卫清无的画作,怔忡一下,虽然满腹心事, 却还是被娘亲充满童稚的宛如三岁孩童的画作逗得忍俊不禁:画中男人不过由几个长条组成, 背着的包袱如同龟壳。虽然如此,徐固的特色却都在。 卫清无甚至绞尽脑汁后,在画像人的脸上写了“儒雅”两个字。 卫清无甚至觉得自己画的蛮不错,对着自己的画指指点点:“就是这个人!我当初在沙漠中遇到他, 他不说实话, 也不告诉我他是谁,我追问他, 他还冷冰冰地说‘想不起来就不必知道我是谁’。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对了, 他还留了信给我,信里一直在说他女儿的事。” 卫清无抱臂:“我好歹是你们口中的南国北雁将军,线索已经这么多了,我再猜不出他就是我那丈夫,就太蠢了。” 她垂下眼, 背着徐清圆的时候,露出有些懊恼暗悔的神情。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不知道自己失踪这么多年,徐固父女是如何过的。 她更不明白,不是已经和离了吗,为什么还要找她? 这所有答案,只有再次见到徐固后才能知道……卫清无暗自发誓,待帮完女儿,解决完女儿这边的难题,她一定要回南蛮,一定要去救徐固。 徐清圆问卫清无:“你在哪里遇到的我爹?” 她怕说的不清楚,从旁边木箱中翻出一张地舆图,要卫清无指给她看。卫清无这样的人,对地标地形何其敏锐。她轻轻松松地给徐清圆指出她遇到徐固的地方,徐清圆便看着那处出神。 她抬头看卫清无,目光明亮又怅然,总是水汪汪的,像湖泊一样美丽:“没什么问题,我只是终于确定,爹出关,离开大魏,原来不是为了娘……或者说,不完全是为娘。” 寒夜中,回到寝舍的晏倾,并没有入睡。 他睁眼靠坐在案几,静静画着地舆图,又在图上圈出一个个点。 他争时夺刻,趁着自己精力最好的时候,要处理完所有事。 这些是一部分是目前已知的徐固经过的地方;另一部分是卫清无想逃出南蛮,需要经过的地方。 晏倾闭眼,回想南蛮与大魏交好之前,双方的书信往来。那时候,南蛮说,会送给大魏一份大礼。 后来晏倾和自己的老师左明讨论过,南蛮那样郑重,这份大礼,很可能是前朝女将军卫清无。晏倾当时已经做好准备,若南蛮真的将卫清无送回大魏,他必然要想方设法保下卫清无。 晏倾睁开眼,将徐清圆与自己争执时说的几个关键字列出,将自己记忆中的告发徐固叛国的信默写出来。他两相对比,不断思考,不断推翻结论,重新再来。 左明帮他找到新身份,为他隐瞒所有过去,甚至希望他抛却过去,只做晏倾;徐清圆是他的妻子,她对他的百般维护与不舍不提,她明明认出他是太子羡,却还在装不知。 若是这两人都说的是实话,再加上卫清无的回归,徐固的持续失踪,那么晏倾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 徐固出关不是为了卫清无,他本就是要去南蛮,要接近南蛮。 -- 天边微亮,泛鱼肚白。 卫清无怔忡地盯着她这个多智近妖的女儿,听女儿轻声细语向她解释: “你遇到爹的时候,你说有南蛮兵马追你们,爹为了保护你,才自己出去,用他换下了你。但是娘,你和爹相遇只是巧合,爹身上有你以前给他做的小玉匣,还有暗器,至毒。他虽是文弱书生,但是离开大魏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不做好准备。 “前年爹爹失踪后,我和侍女一起偷偷查过爹的寝舍。起初我只是怕大理寺查出不利于我们的证据,所以想提前查。但是看过爹的房间后,我便知道爹是有预谋地离开,是主动离开,他带走了所有可以自保的东西。 “当时你们遇到南蛮兵马,爹爹完全可以用那些暗器,甚至用你给他的小玉匣。但他没有。他还有闲暇写信,临走前把信给你。他不缺智慧,不缺武器,甚至连你都被他找到了,他却仍没停下脚步。 “娘,这说明爹本身就是要去南蛮的。他只是运气好和你相逢,但你不是他的目的。” 徐清圆在屋中徘徊,心中不安让她惶然。 徐清圆轻声喃喃:“他为什么非要去南蛮?他又不认识南蛮人……他应该不认识吧?娘,你说爹,到底要做什么?” 卫清无无法给徐清圆这个答案。 她只是冷硬无比:“无论如何,我会带他回来的。” -- 室中许久无言。 卫清无烦躁,太多的秘密消耗她的耐心。失忆后她并不觉得如何,自己依然是自己。此时她却开始恨自己的失忆,若是有记忆,她是不是就能帮露珠儿一些? 她乖巧的女儿低着头,思量半晌,抬头:“娘,我能看看爹留给你的信吗?” 卫清无并没有把那封信当回事:“你怀疑里面有线索?没有啦,我早就翻烂了。你爹就是个骗子,说让我拿着信去求助大魏,捡我一条命,但实际上信上全在念叨你。尽是些废话。” 徐清圆缓缓摇头。 她明润的眼睛在晨露下眨动,整个人文文静静:“不会的,娘。我爹既然说让你拿着信去求助,那就是可以拿着信去求助。他是大儒,他会玩的文字游戏太多了……娘可能常年打仗,不擅长这一类吧。” 卫清无一愣,然后立刻去摸怀中被她稳妥藏好的信。 她纠结一二,还是将信取了出来给徐清圆。她找不到以前的记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女儿的信赖,却不值得她反复怀疑。 她现在相信徐清圆就是她的“露珠儿”了。 徐清圆打开信纸,卫清无见她摸着信纸半晌不语,心中开始打鼓。卫清无挠头,凑过来:“我收到这信后,多次带着这封信和人打架,但是我保护得应该不错,没让信被血弄脏。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徐清圆抬头,忧心看她:“娘,你身上的伤重不重?” 卫清无一愣,然后无声笑笑,摆手表示没事。 徐清圆便说信:“我爹会的密语太多了,我一时间看不出他用的是哪种谜。但是娘将信给我好不好?我应当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这封信中的谜语,我会破解出来的。” 卫清无:“真的有谜?” 徐清圆:“爹从不做无用功。他做的每件事,都有目的……” 卫清无脱口而出:“包括与我和离吗?” 徐清圆一怔。 徐清圆静静地看着卫清无,轻声:“可是,娘,最后一次,是你要与爹和离的。” 卫清无身子一颤,眼睛瞠大,她精神奕奕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闪过空白与惶恐并存的神色。她用手扶住额,闭上眼,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起一些片段,支离破碎。 她脸色苍白,额上渗汗,徐清圆见状,连忙站起为她倒杯水,轻轻拽她衣袖。 卫清无倏地睁开眼。 她目光锐利而锋芒毕露,问:“你爹是不是经常与我吵和离的事?” 徐清圆默然。 她点头。 她侧头看窗外黎明,日光熹微,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徐清圆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我以前不懂,直到我成亲了,我有夫君了,才明白爹的一些想法。 “娘,爹是与你……在撒娇,对不对?他想要你顾一顾他,别总忘记他。他一直用和离威胁你,你都不当一回事,但是最后一次,是你和他提和离,我爹说我必须跟着他,不能跟你走,你一声不吭。 “娘,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出事了,对不对?” 卫清无:“我……隐隐约约想起一些片段,但记得不太清……露珠儿,你别问了。” -- 天亮后,熬了一宿的卫清无母女终于困顿无比,她们实在撑不住,胡乱睡着了。 而针对观音案的调查,其实才刚刚开始。 韦浮见到晏倾时,晏倾正坐在客栈的正厅慢悠悠地喝茶,他那位叫风若的侍卫则一脸不高兴,着急地和晏倾说话。察觉到韦浮的气息,风若立刻警惕地闭嘴,不说了。 韦浮隐约捕捉到几个字:“我们得离开了。”“不然得出大乱子。”“就算为了救人,也应该离开了。” 韦浮默默将这些记到心中。 晏倾抬头看到他,对他举杯致意,和气十分。 韦浮目光轻轻闪一下,流光落入淡色眼瞳中,生起几分疑惑。 韦浮分明记得几天前,晏倾还奄奄一息、满脸病容。但是那晚巷中找到晏倾后,晏倾的状态就开始不一样,而到今日—— 日光下,檐下的防风灯笼轻摇,厅中那青袍缓带的年轻郎君眉目清润,肤色白皙却并不病态。他漆黑的眉毛流着异光,总是浅红透白的唇瓣此时也是红润十分。 他坐在那里喝茶,举手投足优雅矜持,如同薄雪,如同海珠,如同羽鹤。整个空荡荡的厅堂,都因他的静坐,而附上了雍容清薄之美。 这才是真正的让世间女郎心动的长安之璧的灼灼风采吧。 和这样的浊世佳公子比起来,韦浮自己这样沽名钓誉的人,算什么呢? 韦浮在晏倾这里,竟罕见地生出了一种瞻仰静望的感觉。 他瞬时警惕。 晏倾侧头,看到韦浮在幽幽观察自己,他不禁:“嗯?” 韦浮回过神,走向他。晏倾起身邀请他一起喝茶,韦浮并未拒绝。入座时,韦浮看眼晏倾,看到他眼底淡淡的红血丝,不禁开玩笑: “晏少卿是一宿未睡吗?这可不好,你再累病了,徐娘子恐怕要哭倒一座城了。” 晏倾睫毛微晃,温和地笑了一笑。他并不因调侃生赧,也没有生怒。 韦浮愈发觉得晏倾的气度不同寻常。或者说,晏倾以前都在掩藏,最近,却越来越藏不住他的气质了。为什么他会藏不住呢? 韦浮思量时,听到晏倾解释:“不过是思考了一晚上观音案。我仍觉得我们目前抓的凶手,背后还有人。那人应该藏在观音堂中。韦郎君调查那几尊出事的观音玉石像,可调查出是何人制的?” 韦浮揉揉额头。 他说:“我和那个堂主谈过,他给出了所有工匠的名单。这几天我都在查,目前还没看出线索。而且我发现了另一个线索,观音堂关押着一个神医,恐怕和观音像中的迷药有关。这个人,我们必须见到。” 晏倾眉目微动。 晏倾问:“是叫朱有惊吗?” 韦浮微静。 韦浮缓缓笑,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不清楚。只知道姓朱,却不想晏少卿果然不同凡响,连名字都打探出来了……是那个陈光说的吗?” 晏倾:“算是吧。” 他将昨天自己从陈光那里得到的结论和韦浮分享,韦浮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这个故事中多了叶诗和乔应风的名字,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的线索,又要从将军李固那里打探…… 而暮明姝和云延那边,至今还没有通知他们有何线索。 这个案子牵连越来越广了。 韦浮喝一杯茶:“这个观音堂问题很大,不行,我得再去查一查。晏少卿,保重。” 他想起来便觉得时间不等人,抬步要走。 晏倾问:“你是否怀疑过观音堂的堂主?“ 晏倾垂下眼:“你没觉得那个堂主,不太对劲吗?” 韦浮沉默片刻,回头回答他:“我是觉得那个堂主不太对劲。但是几次问话,他都积极配合,甚至主动关心我们,愿意提供一切帮助。我从甘州百姓口中得知的,是观音堂堂主这些年一直配合李将军,救了很多百姓,发了很多粮食给百姓。 “大家都觉得那位堂主是好人,而我的近观,觉得他除了木讷些,反应迟钝些,好像也没什么疑点。” 晏倾:“他武功如何?手上可有茧?” 韦浮:“……这我倒没有注意到。抱歉,我最近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可能忽略了些什么。既然少卿怀疑他,我便重新见一见他吧。” 晏倾:“谈不上怀疑。只是不管查谁,那位堂主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韦郎君小心些。甘州百姓太过信奉圣母观音,我们的调查恐怕很难进行。” 韦浮颔首。 -- 韦浮知道甘州百姓对婬祀狂热,却并没有想到官府的任何举动,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反抗。 韦浮这一日不过是如往常般,带着人要去找观音堂堂主聊天,他根本没有见到那位堂主,他与身后一众卫士便被百姓堵住了—— “你们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为什么不审凶手,还要找观音堂?” “你们是不是对观音堂有意见?是不是想加害我们堂主?” “你们为什么一遍遍找堂主问话?告诉你们,这里是甘州,不是长安!谁敢对不起圣母观音,谁敢欺负我们的堂主,我们都不放过你们!” 黑压压的百姓堵着路,卫士们口干舌燥地解释他们只是问话没有其他意思,但是百姓们被他们连日来的问话弄得不安。双方堵得水泄不通,卫士们几次想抽刀,又忍下去,说服自己不能对无辜百姓下手。 韦浮被堵在外,狼狈无比,漆黑幽静的眼睛盯着这些义愤填膺的百姓们。 他抬头,遥遥的,看到熙攘百姓后方那庞大的观音堂中最大的庙。他仿佛能看到庙中圣母观音闭目而笑,笑容平日有多和善,此时就有多嘲弄。 ——真相就在前面。可是你们能杀干净无辜的百姓,走到真相面前吗? -- 观音堂中一处楼阁,四壁被厚毡遮住,里面乌泱泱坐满了和尚,香烟袅袅。 和尚们潜心修行,而为首的大师则在讲经,讲的故事,是观音堂经典上那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 想画壁画的才子画工们虔诚地跪在和尚们身边,伸长耳朵再一次地聆听这个他们已经熟悉十分的故事。他们试图从故事中获取灵感,画出那维摩诘。 因为今早,观音堂通知他们,必须在十月初画好维摩诘的像。观音堂决定在初雪时带百姓和信徒们一起叩拜那还未完工的圣母像,维摩诘的画作,必须在那之前完工。 才子和画工们不知道观音堂为何要提前计划,却只能听从。 他们听讲中,有人会悄悄仰头,看高耸阁楼的二层——据说,尊贵的观音堂堂主正在那里,俯瞰着他们,观察着他们,看他们谁有慧根,足以去侍奉圣母观音。 二楼厚毡帘后,站着一位用面纱笼住脸与身形的佳人。 这正是叶诗。 她透过毡帘间的细缝,观察着堂主神色麻木地躺在坐榻上,看着头顶的横木发着呆。 他对周遭发生的所有事都浑然未觉,只在发呆。 叶诗听着下方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的故事,一股莫名的悲情从心里生出来: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她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太子羡。 她多么地崇拜那个人,多么想见到那个人。她与夫君一辈子都在追逐那个人的足迹,想跟随那个人。 有些人的人生,好像不独独是他自己的人生,还包含了他人忘不掉的青春、流连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苦。 成长带给所有人无数苛责,让所有人遍体鳞伤。然而她每每回头,总是能看到模糊的太子羡身影,看到那个走向棺椁、被闷死在棺椁中的人。 太子羡早已死了,那个少年驻足在原地,温柔地看着他们,一直在和所有人告别。 ……可是他们不想告别。 可是他们回头看,他们想要找谁,只是找不到了。 -- 卫清无坐在客栈屋顶,看着下方百姓潮流,看着官府人员进进出出地和晏倾报告什么。 她女儿在客房中睡得安然,她盘腿坐在屋顶,想着自己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徐固好像确实经常和她说和离。 威胁她,气恼她,生她的气。他经常将和离挂在嘴边,总是和她吵。不外乎是她不沾家,女儿没人带,女儿和她不亲,女儿以为自己没有娘,他总见不到她,这个婚有什么意思。 卫清无好像一直坚持拒绝徐固的和离。 她隐约明白他只是在跟她吵嘴,只是想让她多关注关注这个家,希望她不要总忙着打仗。这就像是一种情趣,没有人当真。 但是正如徐清圆所说,天历二十二年,她主动和徐固提了和离。 她那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徐固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必须分开,只有分开才能保护这个家,才能保护他们的女儿…… 卫清无闭上眼,心想徐固去南蛮的原因,和他们分开的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呢? 这个原因……是有人谋逆作乱,试图祸国吗? 血观音36(“我不知道是要为我委屈...) 黄昏之时, 徐清圆和风若站在马厩外说着闲话。 风若拿着一把刷子给马清洗,将鬃毛刷得油亮光泽。徐清圆倚着柱子,和他一起等晏倾。 徐清圆望着风若, 目光清莹:“你似乎很高兴?” 风若:“有什么不高兴的?郎君已经答应我,很快就会跟我……” 他忙藏住自己忍不住多说的话,迎着徐清圆狐疑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他理直气壮地改了话头:“郎君身体好很多了, 这两日都不用吃药, 也不吐血不头晕不难受,我自然高兴。” 徐清圆望他片刻:“真是个傻子。” 徐清圆:“我问你,他用餐可有多于往日, 夜里可曾多睡一会儿?” 风若狡辩道:“我们郎君觉少, 一直以来都吃得不多,不然能那么瘦?” 徐清圆靠着木柱,眼睛盯着客栈二楼的一扇窗,轻声说话:“那我再问你, 他这两日是不是连轴转, 所有的事情都要插手过问,比你离开前用心了很多?” 风若想辩说这是因为郎君勤勉, 可是这话到喉边, 他说不出来。他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被徐清圆点出来——郎君以前也不懈怠公务,但确实没有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徐清圆:“他就像在耗命,在拿性命赌机缘,在追时间,在烛火熄灭之前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解决完所有事。” 她轻轻笑了一下:“他服用了‘浮生尽’第三丸药。因为一直没有好好养病,他觉得自己支撑不住药效结束后的时光了。他觉得自己会死, 在为此做安排。” 他猛地扭头,看向徐清圆方才仰头盯着的那扇窗。那是给隔出来的审犯人的屋子,晏倾就在那里,只是他们看不到。 他又扭头,脸色青白,盯着这位文弱纤细的女郎。 他腮帮绷紧,全身僵硬,咬牙切齿:“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目光轻软,低下睫毛,无论如何看,都羸弱窈窕,和旁的大家闺秀没什么区别。但是她低声说的话,让风若凝住神:“想不想救他呢?” 风若看到她眼中映着一汪碧水。 她这样的纤弱,这样的苍白,这样的胆怯。但在某些时候,她又这样一往无前,这样无所畏惧,这样不管不顾。柔弱与强硬之间拉着一条韧,近乎绝望、疯狂、可怕。 徐清圆轻声:“我思来想去,这个世上,想救他,想他活下来的人,除了我,只有你。只有我们两个希望他好好的,我就只能拉着你,试图挽留他。” 风若盯她许久,闭眼又睁眼。 平日孩子气的郎君,这时候无所谓了:“好。” -- 晏倾审问完陈光,下楼时仍在思考。他决定和云延联系,见一见李固——乔应风当年是不是真的死了,对这个案子很重要。 “晏郎君。” 黄昏光照在楼梯口,晏倾用袖挡光,听到徐清圆呼唤。他听到她的声音,面上无变化,体内血液只滚滚流淌,心跳加速。这已经是醒来后的常态,晏倾自己也无可奈何。 他看向她,徐清圆和风若站在一起,她对他遥遥屈膝行礼,杏白衣裙被风吹拂,耳下明月珰拍打面颊,流离闪光。 后院进出走动的卫士、客人都稀奇地偷偷注视二人。 晏倾被看得脸热,他镇定着遥遥向她行了一礼,才向她的方向走过去。到了近前,低头对上她乌黑眼睛,晏倾低咳一声,伸手扶起她手臂:“何必与我这样客气?” 他无奈道:“哪有妻子与夫君这样客气的?你这样调皮,旁人都要一直背后说我们了。” 徐清圆抿唇一笑,他手托住她手臂,她反手便来挽住他手臂。他被挽的手臂垂在身畔僵了一下,却没回避。徐清圆心中便又伤感,又开怀。 伤感于他恐是用珍惜最后一段时光的原因来面对她的亲近,开怀于他确实渐渐走出他的荒草园,封闭林。 徐清圆微笑:“我只对晏郎君调皮呀。” 风若在旁狂咳嗽。 徐清圆赧然,硬着头皮当风若不存在,她仰头:“旁人说什么,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与晏郎君客气,不过是有求于晏郎君——我与风若聊天时,意识到身为妻子,我竟没有为郎君做过一餐一羹,实在失责。晏郎君从不说我,是郎君的大度;我却不能仗着晏郎君的宽容,整日忽视郎君。” 晏倾睫毛微扬,略有些奇怪,或者说是稀奇。 他又心中一动,想到了红袖添香之类的话本。咳咳,都是她以前逼他看的,他略翻了翻。 晏倾含笑:“你想进灶房,想做膳食?我,虽然不是很擅长,但可以陪你。” 他脑中开始搜刮各类专讲吃食的食谱之类书籍,徐清圆却摇头,嗔他一眼:“我不擅长此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自曝其短呢?” 晏倾被她那一眼看得半边身微麻,心跳得更厉害。他停顿一会儿才听清她说了什么,心中浮起失望,低声:“夫妻之乐,难道取巧于技吗?” ——难道她不擅长的事,就永远不和他一起了吗? 他的抱怨那么的轻微,连责备都很没力度,徐清圆便当做没听到。她说自己的真实目的:“虽然我不擅长烹饪做膳,但世上有别人擅长。我在外面街头一家糕点铺定了许多糕点,想和晏郎君一起品尝。” 她期待地晃晃他手臂。 晏倾说:“夜里吃糕点,会积食吧?” 徐清圆一愕,呆呆看他。 他目中浮起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点了一点,虽然快速收回手,却依然让徐清圆愣在原地。直到他将她拉走:“不过吃一点儿也无妨,我陪妹妹走一趟便是。” 他交代风若不必跟着他们,风若敬佩地朝徐清圆点头:竟然真的轻轻松松就把郎君哄走了。 而风若敬佩的徐清圆,被晏倾拉出客栈门槛才回过神:晏倾当着外人的面,用手碰她脸了啊。这是……调戏吗? 是的吧。 她禁不住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微热的脸颊。 -- 晏倾想徐清圆大约是累了,想与他放松一会儿。所以她才要与他一起去外面买糕点,再一路沿街闲逛,慢悠悠回客栈。 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太多事。 二人取完糕点,返回客栈的路上,夜色渐浓,灯火初上。甘州夜间风大,冷彻,不像长安夜里那样繁华。他们沿着人流稀少的街头行走,月在高天,空气静宁。 广袤苍天下,颇有一种人与天地隔离的孤寂感。但这种孤寂,因为有身边人陪伴,便显得温馨。 他们看到街头收摊小贩那里,还有许多玉石观音像。很奇怪,玉石观音像在甘州应当卖的最好,这家摊贩怎么到了收摊,仍卖不出去? 是否是韦浮这几日的严查,影响到了百姓的生活? 二人对视一眼,徐清圆虽然千般万般不愿晏倾再操心此事,但她自己是十万分地上心。她只好与晏倾一同到小摊前,向小贩打听卖不出去的原因。 小贩奇怪地看他们一眼:“马上就能见到最灵验的圣母观音了,谁还会多买几个玉石像回去占地方?这种小像就是有法力,肯定也比不上观音堂真正加持的。反正我明天开始,我也不卖这玉石观音像了,还是做点别的生意赚钱。” 徐清圆:“什么叫‘见到最灵验的圣母观音’呢?” 小贩看二人皆是神仙一样的好看人物,便耐心解释:“你们难道没有信奉圣母观音吗,连这个都不知道?观音堂说了,今年初雪时会带大家登玉延山,拜那已经雕刻了一半的圣母观音。那可是用整座山来雕出来的石像啊,观音堂说可灵验了!大家都去拜一拜……哎这还得抢位置呢,听说信仰越诚的,就越能登山登得早。听着都羡慕。” 小贩懊恼:“都怪我平时供奉圣母观音没那么勤快,这种好事,我只能跟在后头了。” 徐清圆和晏倾心中皆是一咯噔。 晏倾揉额头,觉得头痛:“信仰是否虔诚,你们是如何判断的?” 小贩天真道:“就天天拜啊!天天拜肯定虔诚啊……你们不是本地人,这都不知道?你们该不会是官府人,要欺负观音堂吧?” 看这小贩开始生出警惕,开始仇视他们,徐清圆连忙否认:“怎会,我们也信圣母观音。只是这两日我与夫君生了病,没有出屋子,才不知道观音堂改了朝拜时间……” 小贩警惕地什么都不说了。 晏倾和徐清圆知道他们不信任官府,心中只有圣母观音和观音堂,对案子进展恐怕有阻碍。二人临走前,晏倾追问一句:“甘州百姓,都会去朝拜,对不对?” 小贩:“你说呢?谁不信圣母观音啊。” 晏倾和徐清圆互相看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小摊。 到离那小摊远了,晏倾才低声:“观音堂突兀地改了朝拜时间,实在不对劲。我记得李固李将军说过,他们原定时间是明年年初,待玉延山上的圣母观音像彻底雕刻好了,才会让人去朝拜。而今山石像只雕了一半,就让人去……” 徐清圆轻声:“我们的行动,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某方面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走在接近真相的正确道路上。问题是……我们虽不知道观音堂要做什么,但是他们做的事,我们都应该极力阻止。然而甘州百姓信奉观音堂,远远超过官府。连李将军都不敢和观音堂对着来,我们能怎么办?” 晏倾沉默片刻。 他最后道:“若实在劝不动,只能用武力镇压了。” 徐清圆没吭气。 她心中想的则是,武力镇压百姓,人手恐怕远远不够。即使求助李固……那位李将军,和他们是不是一条心呢? 徐清圆笑:“好不容易出来散心,就不要想这些事了……咦,哥哥,那边好像有人在讲故事、说书,我们去看看。” 她急于不去想观音案,看到前方有人围着一说书摊,便拉着晏倾过去。 稀稀拉拉的百姓围着巷角一条长桌,说书先生拿着惊堂木坐在桌后,隔着距离听不清说书先生说些什么,只模糊听到声音抑扬顿挫,看到那先生情绪饱满。 虽没几个人听,说书先生一见旧褂子在寒风中猎猎发抖,他仍说得认真。 徐清圆轻轻一叹,想世间百姓活得都十分不易。她低头取荷包,拿几枚铜板要丢给那说书先生,冷不丁心里一咯噔,扭头和晏倾开玩笑:“甘州这地方能有什么好故事,这先生不会又要讲圣母观音如何如何慈悲,圣母观音和那西域维摩诘如何辩经吧? “这样的故事听得太多,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晏倾没回答她,清黑的眸子落在那说书先生身上。在晏倾专注地看着时,徐清圆听到了从说书先生口中迸出的“太子羡”三个字。 徐清圆慢慢站直,依偎在晏倾身边。她仍觉得冷,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他低头看她一眼,对她笑一笑,温柔地握紧袖下的女子柔荑。 说书先生讲的这个故事,在其他地方常常听到,在甘州这样的地方,晏倾和徐清圆倒是第一次碰到。 他说的是太子羡当年前来甘州,带领将士和百姓与南蛮开战,最终身葬甘州、战乱平息那段故事。 这是一段英雄传奇的故事。 只是甘州百姓不太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因为战祸发生在甘州,时间不过过去了六七年,谁家中没有几个死在战乱中的人? 甘州百姓不喜欢歌颂太子羡,他们更喜欢歌颂在战乱中救苦救难的圣母观音,以及帮助百姓接济百姓的观音堂。 太子羡确实闷死棺椁,可他是太子,这是他应该做的。他平息战火,恰恰说明了南蛮本来针对的就是他——只要太子羡死,南蛮就退兵。 南蛮诚实地退了兵,家中死过人的甘州百姓,便少不得会想:如果太子羡死得更早一些,战争是不是就不会爆发,自己的亲人是不是就不会枉死? 这三百六十州,这整片大魏国土,大部分州郡都歌颂太子羡的牺牲,只有甘州人民沉默。 所以,这位说书先生说得这样卖力,却没收到几枚铜板,多么正常。 “叮咣——” 徐清圆出神间,听到清脆声音,她见晏倾伸手,素白的手递出几枚铜板,扔进了说书先生的碗中。 因为几乎没有人给钱,大部分人一听说书先生讲的是谁都掉头就走,所以铜板落入破碗的声音,不光让徐清圆回神,还让说书先生也停了下来,惊愕看来。 晏倾温和:“先生故事讲得这么好,为什么要选一个没人听的故事呢?不如讲讲圣母观音救世的事,更能得人心。” 说书先生愣了半天,才摆出一副傲气,回答道:“人人都讲的故事,我再说,有什么新奇?我就是要讲太子羡的故事……连陛下都没有禁止民间传颂太子羡,你们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晏倾睫毛微低,眼中笑了一笑:“他也配叫英雄?” 说书先生:“以身赴死怎么就不是英雄?以自己的命换所有人的命怎么就不是英雄?甘州这里天天歌颂圣母观音……呃我当然不是说圣母观音不好,圣母观音也很了不起,可是最开始,明明是太子羡给大家换的生存机会啊! “要不是太子羡很了不起,南蛮为什么非要他死?就是怕他长大,怕他让南国变得很厉害,没办法实现南蛮西域王者的野心……我就觉得太子羡是英雄!” 晏倾看他半晌而不语。 这说书先生脾气上来,冷笑着挥这对夫妻离开:“你以为我是沽名钓誉之辈?随便你们怎么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必然不理解太子羡,你还是快快走开,不要影响我生意……” -- 徐清圆和晏倾离开那说书先生有一段距离了,徐清圆回头,看到那穿着破旧衫子的先生仍在对着没几个人的路口讲他那故事。可惜他声嘶力竭,旁人也扭头就走。 但是…… 徐清圆想,为他人点灯、孤身走入黑暗的人,是不是也有人会带着那光回来,照亮他的黑暗呢? 晏倾开口:“妹妹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徐清圆喃喃:“在想太子羡。” 零星烛火摇落,视线中已经能看到客栈的轮廓。晏倾静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想太子羡呢?” 他语气何其平静。 他是多么的不在意,多么的冷静,多么的强忍,才将所有情绪压下去?而正因为他一贯的冷漠态度,才让徐清圆一直没有认出他是谁。 徐清圆扣着他手臂的手微紧。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再问。 到客栈前,即将进门时,徐清圆拉住了他。他转过身面对她,以为她有什么要求,但是她仰脸,只是和他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清雨哥哥,对不起。” 晏倾:“嗯?” 她望进他静黑如渊的眼底:“也许太子羡是个好人,但我之前……是我一定要他当恶人的。” 晏倾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目光躲闪开,说:“不必说了。” 徐清圆拉住他手腕,水波潋滟的眼睛仍盯着他,她坚持:“我知道我爹是为了救他,才推我入火海。我知道我爹带我去甘州,都是想救他。我娘之前在战场生死不知,我爹战后只能带着我隐居,大魏新朝初建后皇帝陛下一直想要我爹出山,可我爹拒绝。我爹连云州都不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太子羡,对不起他最喜欢的学生。 “我爹一直愧疚于自己没有救下太子羡,愧疚得……放弃了他想培养我、想带我走遍万水千山的想法。他变得消极低迷,我家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太子羡。我爹曾想让我替太子羡死,我是他女儿,他亲生女儿,我凭什么为一个素昧生平的人牺牲呢,所以我爹又后悔了,他舍不得我……” 她眼中水光点点。 晏倾垂下眼,避开目光,他隐忍的、声音沙哑的:“我说,不必再说。” 他甩开她的手要走,他不想听这些,徐清圆抓住他手不放。他不忍心对她用暴力,便要被她强拉着,听她说完这些:“我不能怨恨我爹,不能怪我娘。我讨厌我爹,讨厌我娘,可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恨他们,我只能去恨太子羡……去恨一个其实很无辜的人。 “我必须去恨太子羡。哥哥,你懂么?” 她声音带了哽咽。 他侧着脸、避开目光不想看她,而她难过十分,握着他的手微微发颤:“可是这是不对的。我心里明白这不对,但是在……之前,我没有别的发泄口。” 她喃喃自语:“太子羡必须面目可憎,必须言行不一,必须沽名钓誉,必须是一个恶人。” 可她想到的却是少年读书时,隔着屏风的那位清薄如雪一样、安静地陪伴她的少年。 她想到的,是梦中少年第一次露出真容,第一次对她微笑,第一次和她说话。 徐清圆低喃:“他若是恶人,我才可以恨他。他若是好人,我……我好委屈。” 一直抗拒的晏倾身子僵硬间,终于回了头,他被夜间风霜沾上尘埃的睫毛抬起,乌清的眼睛看向她。她眼中波光粼粼,像星星坠入湖泊,那水要从眼中流下,挂在腮畔上。 夜格外宁静,防风灯笼呼呼地在廊下被吹刮。 晏倾恍恍惚惚地伸手,到她眼下,轻轻抚摸。他低声问她,声音沙沙的,如同好奇,如同蛊惑:“委屈什么?” 徐清圆:“我不知道是要为我委屈,还是要为他委屈。” 灯笼光阴下的黑暗扑朔一瞬,像流火飞舞。 她被晏倾拥入怀中。 她听到他如鼓擂的心跳,感受到他压抑的滚烫的呼吸。他耐不住一样抱紧她,抬起袖子挡住她半张脸,挡住灯笼下的光。 压抑到极致,沉闷到极致,客栈门口,他捂住她脸,低头亲上她。 血观音37(晏清雨你为我而活好不...) 客房中, 徐清圆抱膝坐在床褥见,听着屏风外的哗哗水声。 烛火摇落,她隐约能看到屏风后晏倾洗浴的身影。 但她此时心思不在那里, 心脏的狂跳也不是因为听到水声,想象晏倾的模样。 徐清圆下巴撑在膝盖上,微有些紧张地盘算着自己和风若的计划:入夜前,她将晏倾骗走, 风若留下来布置他们的房间。 风若说, 晏倾长年吃药,吃药久了,他对世间所有药物都有一定的抵抗性, 甚至很多简单的药, 他闻一下都能判断出药材。鉴于晏倾这样的身体缘故,风若要下药,必须剂量大,同时得分散开, 不能让晏倾一闻就闻出来不对劲。 徐清圆不知道她和晏倾走后, 风若在这个房间布置了多少迷药,不过桌上那壶茶水摸着温热, 应该是对付晏倾的最重要一剂药。 只要她能哄晏倾喝下, 晏倾就会陷入昏迷,风若就可以将他带走,强迫晏倾回到安全的地方去养病,不要再管这些有可能毁了他的事情。 徐清圆没有问风若打算带晏倾去哪里,她心中想的是她将观音案破了, 找到爹爹,她就去找晏郎君。只要晏郎君活着, 时间和距离,对她又有什么难的呢? 这样的计划也许粗糙,也许违背了晏倾本人的意识,可是……徐清圆没有别的法子了。 晏倾从屏风后走出,拢着松垮的衣襟,仍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夜里在客栈外情动之极时亲了徐清圆,心中一直懊恼又窃喜。洗浴时他也不断想着那个吻,在木桶那边拖拖拉拉许久,最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他为何每次面对徐清圆,都十分赧然呢? 往日就有点这样……但是那时候晏倾没有服用第三枚“浮生尽”,他的许多感官都是模糊的,服了药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克制不住这种心间冲动。 他只是听到她声音,就如同被逼到悬崖边,想跳下又想回头。 他和韦浮说他分辨不出女子的貌美,但他心中是一直知道徐清圆在他人眼中十分美丽。她在他眼中,也是最为美丽的。 经历这么多事,他如今健康无病,妻子又回来与他同居……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什么的。 虽不合时宜,但这在晏倾心中,不亚于新婚之夜时的纠结与情动。 直到晏倾走出屏风,看到床榻上抱膝坐着的女郎中衣单薄,肩头部位被水浸湿,肤色莹莹闪亮。她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她有些潮湿的长发,另一手心不在焉地端着一盏茶,一方雪白长巾丢在褥子上。 她低垂着眼看那茶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听到脚步声,徐清圆抬起眼睛望过来。 晏倾眼睛避开她颈下被水浸的那点痕迹,无奈:“不是让你擦干长发再上榻吗?” 他走过去坐于她身后,拿起那被她丢开的长巾,轻轻拢住她的一头长发。徐清圆身子一颤,目光落在墙角,看到二人相依偎的身影。 徐清圆低下眼睛,目光再一次落到茶盏上。她惊怕一样,将茶盏向床尾的小几上推去。晏倾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因为他听到徐清圆开口,声音柔而婉:“哥哥,观音案查得如何了?” 晏倾听到她声音,耳根就发红,抚着她长发的手微微僵颤。他压下心猿意马,低头轻声:“怎么问这个?” 徐清圆转肩看他:“哥哥嗓子怎么了……你得风寒了吗?在室内冲热水也会得风寒?” 她玉白的手指碰到他下巴,被他受惊一样地抬手握住。 四目相对,徐清圆见他脸微微红了,潮润的乌黑眼睛幽幽瞥来一眼,定了半晌。那眼中千言万语,潮波潋滟,春情盈盈,却什么都没说。 徐清圆心口一烫,如同摔了个跟头。 晏倾咳嗽一声:“没事,你坐回去,我帮你擦干头发。” 都是夫妻了,有过好几次了……她纵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却也意识到他有些情动。 她很稀奇:清雨哥哥,也有这种时候?他想和她那样吗? 她摸摸脸,想到了客栈门口的那个克制而强忍的亲昵。 女郎尴尬又羞窘地琢磨这些时,背后的晏倾大约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徐徐开口,与她说他从陈光那里得到的讯息。徐清圆连忙收敛心神,听他在说什么。 徐清圆:“所以说,我们现在应该找李将军聊一聊,找一找当年的战报,看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我倾向于他没有死……因为那个圣母观音像,虽然不知道与王灵若女郎像几分,但是与我是有几分像的。 “只有乔应风有可能认识我娘亲,从我娘亲口中听过我,无意识地记住了我。” 徐清圆懊恼:“可惜娘亲失忆,她没法告诉我,她有没有到处拿着我的画像,跟军营里的人炫耀她有个女儿。” 徐清圆:“哥哥,你说说话呀?” 晏倾声音便有些心不在焉:“依卫将军的脾性,大约会跟人炫耀的。” 徐清圆叹气,忍笑:“是啊,我娘……真的有可能无意识和乔应风见过面,让乔应风间接认识了我。” 她托腮:“不知道公主殿下和云延王子那边进展如何了。” 她拉拉扯扯,和晏倾说许多话,都是为了让这个房间中的药性发散发散。她心如鼓擂,绞尽脑汁和身后郎君分析案情,却觉得晏倾心思不在这里。 她盯着墙角,心突然疾跳一下,失口:“清雨哥哥!” 她看到墙头上的二人影子,晏倾托着她的长发,低头,脸与长发的影子融合了一下。那个动作……有点亲吻的模样。 ……风若下的什么药? 不是说类似迷药的东西吗,她怎么觉得这有点像那种催情的? 而且、而且……这也会影响到她吧! 糊涂风若! 徐清圆心跳快跳出嗓子眼,面红耳赤,她感觉到晏倾的呼吸时而拂到她耳畔。她轻轻一躲,他便扣住,低声:“有水,给你擦干净。” 她红玉一样的耳珠,被他微烫的手指捻住。他的目光凑过来,盯着细看,还拿着那巾子轻轻擦拭。 他那动作,太像……撩拨了。 徐清圆面红如血,忍耐地咬唇。 她听晏倾问:“为什么问案子的事?” 她心思全在他几乎抵上她耳尖的呼吸上,她声音颤巍巍地绷着:“因、因为你不是让我代你写折子,向中枢汇报案情吗?莫不是你反悔了,现在我不用替你写了?” 晏倾思考一下,道:“妹妹还是继续写吧。” 徐清圆松口气。 他的手一手贴着她长颈,一手用巾子拢着她长发。他擦了许久,只看到徐清圆正襟危坐,一点反应都没有。晏倾一顿,迷惘许久,又生挫败。 他至此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这位露珠妹妹懂他的心思。 徐清圆还轻声问:“你……擦完没有啊?” 晏倾:“唔。” 徐清圆松口气,微笑:“那我们快些安置吧。” 她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气氛,更怕和晏倾聊到地老天荒、计划却实行不了。他终于磨磨蹭蹭地擦完长发,她上半身抬起,便要去够床帏外小几上那盏快凉了的茶。 只要让晏倾喝了,这种欺骗就可以结束了。 却不想她上半身起来,晏倾伸手,从后搂住她肩。他将她抱入怀中,脸埋在她颈间,灼而浅的呼吸,清溪一样,羽毛一样,潺潺地擦着、拂着。 晏倾:“……你做什么去?” 徐清圆不缺机智:“去放下床帐。” 晏倾便不问了,他侧过脸,唇亲上她已经红透的腮畔,重复她的话:“我们安置吧。” 这本就是徐清圆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还不待她点头,落在腮上的唇,便贴上她的唇。她一颤之下,脑中混沌地想到客栈前,防风灯笼叮咣摇晃着,二人压抑着的呼吸…… 徐清圆被抱入了晏倾怀中,短暂地回过神来,她已经躺于厚重绵暖的褥子间,与晏倾唇齿相依,百般缠绵。 她的手搂着他颈,他身上玉莹莹,薄雪一样,月光一样,长发散下,与她的纠缠着。她只看一眼,便受不了地闭上眼,酸痒感袭遍半边身。 ……讨厌的风若! 那药肯定有问题! 徐清圆扭头躲避晏倾的亲昵:“等、等等……” 密密如雨的触觉让她浑身泛懒泛软,她努力抵抗:“你、你别急……” 晏倾喘口气,低声:“我不急。” 可他满眼都是如花似月的美人,都是活色生香的艳光。他生怕唐突她,本就拼力抑着,她这样露出惶惑的表情,他便只克制着,在她脸上亲了又亲,盼她不要怕他。 他搂着她腰肢,将她完全窝于自己怀抱中。他闭上眼,银色的水雾光泽在睫毛上微微颤抖,他模糊地想到徐清圆给他的画册…… 晏倾犹豫着,心想他们要试一试吗? 还没等他犹豫好,怀里的女郎只拼命向外躲,腿轻轻踢他。他心生焦躁,不得不放手。 徐清圆对上他目光,红着脸支吾:“烛火、烛火没熄灭,我去吹灭。” 晏倾:“……必须熄灭吗?” 徐清圆瞠目。 晏倾别过脸,道:“本想好好与你说说话,看一看你。不过妹妹既然害怕,熄灭便熄灭吧。” 徐清圆:“你、你是我的清雨哥哥吗?你平时那么害羞,你怎会如此?” 晏倾低笑一声:“我只是病久了罢了……病久了,会生出很多执拗与荒唐来。妹妹见谅。” 他平静无比地说这些,垂着目,面容温和,只微微撩起的目,生出几分渴盼,与极其细微的灼热温度。那微弱的情愫被他一贯藏得深,他压抑着多年苦病不去麻烦他人,但是疾病确实会让一个人偏激…… 晏倾心知肚明。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对这些,看得太多了。 徐清圆心里一酸,她上一刻还绞尽脑汁想骗他,下一刻就被他这样温良又沉静的模样打动,心生万般怜爱。她忘了要躲避晏倾,在他微微后退时,她倾身揽住他脖颈,主动亲他。 她侧头,小小咬了一口。 晏倾仰颈,微微发颤。因为清瘦,他的喉结分外明显,抬起颈时,帐外昏昏烛火照来,配着他阖目浅吟的模样、鬓间的汗渍…… 徐清圆将晏倾扑倒了,坐下俯身,拥着他亲了又亲。 在床榻间,晏倾几乎是不拒绝她的亲近的。 徐清圆的气息落到他心口,他呼吸已经乱到极致。一手握拳,一手轻轻地搂住她纤腰,微微推了推。他越是这样温和,徐清圆便越想亲近他。 她真是受了蛊惑。 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侧过脸,汗湿的发贴着面颊,胸襟微起伏。他苦笑:“妹妹放过我吧。” 徐清圆回神,她恍恍惚惚的,看起来有些傻,似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会这样。晏倾抬目望来一眼,她便情不自禁与他抱于一处。 她浑浑噩噩间,勉强保持一线清明。她与他贴着唇,模模糊糊地说话:“吃过茶、吃过茶再睡。” 晏倾喉间哼了一声:“嗯?” 徐清圆勉强离开他,在他抬手拉她手臂时躲开,香汗淋漓地趴在床头,将那盏半凉的茶水捧到了手间。她回头时,见晏倾已经坐了起来,依偎过来。 艳鬼呀。 她心慌地向他递茶,他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徐清圆撒谎:“我、我让大夫给你熬的药,据说特别灵验,要睡之前记得喝。哥哥,你……” 她的谎话还没编圆,晏倾便非常随意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盏茶。手里落空,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他竟丝毫不怀疑她,丝毫不提防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只想喝完茶,顺她的意。 徐清圆怔怔地看着他:在被她欺骗过出京后,他不是已经对她有几分提防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没有了?因为他自信两人情意笃,她和其他伤害他的人不一样,她不会害他吗? 他非常信任她。 或者说……他心甘情愿承受信任的后果,情愿为自己的信任付出代价。 可是徐清圆在做什么? 她总是自作主张,总是不信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欺骗他,哄他,害他伤心,害他一次次为她收拾烂摊子。她断定他会在观音案中受伤,危及性命,便想让风若带他离开…… 但是如此,可曾尊重过晏倾? 可曾在意过晏倾自己的选择,决策? 他不是蠢笨之人,他高贵劲节,拥有世间最慈悲最高尚的灵魂,他行走在荆棘遍地的黑暗泥沼中。他从来没有后退,他从来没有畏惧过命运。 他的从容,温柔。这样的力量,难道不能让徐清圆明白什么吗? 茶水递到晏倾唇边,晏倾正要一饮而尽,徐清圆突得伸手,从他手中抢过那盏茶。在晏倾诧异的目光下,她转身将茶向床榻外一泼。 杯盏中没有一滴水了,徐清圆才回头面对晏倾。 徐清圆:“对不起,清雨哥哥,我刚才又在骗你。但我决定从此时不再骗你了,我想保护你,想救你,但我应该先敬重你。” 她抬起湿润眼睛,鼓起勇气面对他。无论他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晏倾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他渐渐醒神,从意乱情迷中醒了过来。他望她半晌,问:“下毒吗?” 徐清圆摇头:“是想让你昏迷、将你带走的药……因为我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了,我不想你继续这样下去。可我突然想,我无权替你做决定。是我对不起你。” 她羞愧于心,无言面对他,说完话就下床,拢好衣襟找衣服,想离开这里。 身后没有声音,她走到屏风的时候,又忍不住转身,看到晏倾披衣坐于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徐清圆盯他片刻。 她忽然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成竹在胸、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了。” 晏倾静黑的眼睛看着她而不语。 徐清圆眼圈泛红,强忍着情绪,但是她憋的时间太久了。从离开长安到现在,几个月了,她纵是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 索性今夜她已经向太子羡道过歉。 她不在意再和晏清雨说清楚了。 徐清圆语气急促:“我是擅做主张,但你又何尝不是?你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你也不考虑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说你错了吗?你服用了第三枚‘浮生尽’……你不必否认!你瞒得住其他人,怎可能骗过我? “你现在的情绪和模样,与服药前分明不同。你是为了救我才服药,若是我不知感恩,我便太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感恩,我只是痛心,伤心,委屈,生气。 “清雨哥哥,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可是我从来都不敢说,只怕说了你做不到,还要让你伤心。我知道我们成婚前一切都说好了,你确实是世间最好的情郎,夫君,你把什么都和我说清楚了……要怪就怪我贪心。” 晏倾怔忡看她,问:“我伤害到你了吗?” 徐清圆泪光落在睫毛上,她低头:“你听我说完。” 她恍惚着: “怪我贪心,怪我虽然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很多身不由己,却还是希望我们夫妻生活可以长久。我以前觉得,人相处着相处着,就会渐渐走散……如同我父母一样。所以我虽然很喜爱你,却不想强迫你。我希望我们连分开都是相爱的…… “可是清雨哥哥,成亲后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我特别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你,越是和你相处,我越喜欢你……于是我就怕那命运,怕你不在了。你有时候对我太好,我真的格外委屈。我想珍惜你。 “到甘州后,你时不时与我开玩笑,与我谈论生死。那时候我不敢回应你!你试探地告诉我,你不能长寿。看我情绪不对,你便会避开话题,然后下一次再试探……我全都知道,所以我会恨你这种冷漠,这种残忍。为什么要不停地提醒我?怕我贪梦,怕我接受不了你的离开? “你以为,你以为你不断地提醒,我就会忘了你,就会不再喜欢你了吗?” 她的泪落在腮上,鼻尖通红,激动而委屈,抽泣哽咽。 她伤心地侧过脸,双肩颤抖,声音因压抑而沉闷。 徐清圆颤抖:“我真是受够了和你猜谜!受够了和你互相试探,受够了那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感觉,受够了你说什么我立刻就知道你在暗示什么! “到现在,乔应风这个人出现了,叶诗回来了,云延要查南蛮和南国开战的秘密……我意识到这整桩事,会把你架在火上烤。你什么都不说,你为了真相愿意查下去。 “好吧,我陪你查,因为我也想念爹,我也想知道真相,我希望我爹能回来。可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我都不希望你变回他,不希望伤害到你。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晏倾站起来。 他披着宽松外袍,青色衣带拂着他,劲拔修长,气度华美。 他一步步走向她,盯着她脸上的泪、眼中的水,他问:“我变回谁?” 他盯着她,衣袍飞扬:“说出来。” 晏倾一字一句:“说出来,结束这种心照不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徐清圆步步后退。 她身子撞上身后的木架屏风,冰凉的屏风磕着她后背。她仰着脸,和这样的晏倾对视。 犹豫踟蹰的神色在眼中流动。 他越是逼迫,她越是咬牙不说。 徐清圆别过脸,不肯跨过那条线。她知道跨过后,就是生离,就是死别,而她珍惜的人,她绝不轻易放手。她紧绷着:“你是谁并不重要,你选择怎样的路我也无权置喙,我只是不会再忍你了。 “晏清雨,我与你说实话——千年万年,我都要你长命。你若不活了,我不会独活,我会跟随你。” 晏倾厉声:“荒唐!” 他情绪激动之下,声如裂火厉雷,炸在她耳边。 他手臂撑在屏风上,冰雪一样的目光紧盯着她,微怒:“你可还记得你为什么去长安,可还记得你爹如何教你。好不容易你娘回来了,你不要你爹了吗?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却轻易和我说这样的话! “徐清圆,你愧对你受到的教诲吗?” 徐清圆:“愧对又如何?你知道什么——晏清雨,你爱我吗?” 他看着她,只喘气,却不说话。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说不出口。你所有的顾忌都是为了谁,我全都明白。你不负这个,不负那个,你要为我做最好的安排——谁稀罕! “我就是讨厌这样,我就是不顺着你。我这样任性,也怪你平日对我太好,这是你自己养出来的,你要承担后果。 “清雨哥哥,你若是死,我便殉你。这世上若没有人真正爱你,我就是那个人。” 晏倾被气到了:“荒唐——” 她上前,眼中的光柔亮,水渍微微弱弱。她上前抱住他腰身,他欲推开她转身走,他态度强硬,她只拽住他手,要将所有话说清楚。 她闪着泪的眼睛凝望着他:“晏清雨,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让你流连,没有一个人让你喜爱吗?你就这么不眷恋人生,这么不在意生死吗?你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每一时每一刻都觉得人生没意思,想要求死吗? “真的没有一个人让你喜欢,人生没有一个答案对你是正确的吗? “你本可以拥有那么美好的人生……” 晏倾:“够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他将她推在屏风上。此时此刻,与她气息寸步不让的郎君,光鲜却落魄,污浊却高洁。 他目光冰冷,审判,迷惘,伤怀,怜惜……最终融为她看不透的清光。 他清澈的眼睛低俯,问她:“难道不拥有美好人生的晏清雨,就不值得了吗? “我从未说过我人生中所有答案都是错的……起码有一个答案,我至今不觉得错了。 “你不知道吗?徐家妹妹,露珠儿,露珠妹妹,你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吗?你要与我说清楚,却跳过最关键的问题,想问我人生是不是每一天都痛苦。 “是!我每一天都不开心!我活着就是为了别人!我经常想若是有来世,我不想再当一个人了,或者我根本不想要有来世。这样你是否——” 徐清圆倾身抱住他腰身,温温柔柔,可怜可亲,泪水流入他颈间:“既然你为别人而活,那个‘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晏清雨,你为我而活,好不好?” 血观音38(我欢喜于这世间有一个徐清...) 晏倾被徐清圆抱着腰, 他站得笔直,听她哽咽着问他“可不可以为我而活”。 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是客栈屏风上粗糙的山水画。何其粗陋的带着匠气的山水屏风, 连树丛中窝着的一只猫,都画错了眼睛。 他呼吸压抑,心跳不稳,周身骤冷骤热。脑中乱糟糟的, 他将手放在她肩上, 试图推开她。徐清圆不肯。 哭得肩膀颤抖的女郎从他怀里仰脸,他分明已经能看清她容貌,此时眼前却像是隔了重重迷雾, 什么也看不分明。而寸息之间, 她发着抖的呼吸,都让他跟着呼吸困难。 徐清圆眼睛红肿,重复问:“为什么对你来说,怎么都是错的, 怎么都是不能如愿的, 怎么都是不能开怀的?真的没有一丝眷恋吗?一点都没有吗?” 其实他们都知道, 是有那么一点眷恋的。徐清圆只是孤注一掷, 想要他承认,想要他接受,想要他因为她,而做点什么。她是一个从不勉强别人的女郎,她唯一想勉强的人, 只有晏倾。 晏倾手抵在她肩头,抵抗着激烈的情绪波动, 压着气息说话:“你冷静一些。这是病,不由我自己控制。” 徐清圆固执的泪花沾在睫毛上:“我不相信,你可以勉强自己那么多次,为什么就不能再多勉强一次?我猜得到你整日在想些什么——你觉得活着很无趣,可是这世上需要你的人太多了,指望着你的人太多了,你便要为了这些人而坚持。 “可你依然不快活。再加上生病……你很多次和我说,生病会让人变得不一样。我以前不理解,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模模糊糊地有点理解了。 “我可不可以将这个当做,你其实也希望我多了解了解你,而不只是喜欢表面的晏清雨?你希望我看到你的不快乐,看到你被疾病折磨的不想让世人看到的模样,看到你被疾病改变的性情。” 晏倾目光闪烁,微微别过脸。他像是不想听她说下去,又好像全身失力,没有力气推开她。 徐清圆:“你看,你也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世间任何情绪的人……” 晏倾硬邦邦打断:“我确实没什么情绪……” 徐清圆:“好,我不与你强辩。那么,以前的你对这些情绪感知不深,服用了第三枚‘浮生尽’的你呢?你还看不出别人的情绪,分不清我和他人的区别吗?” 晏倾面容微绷,置于她肩头的手握成拳,微微颤抖。 他很无力,向后靠在屏风上,些许茫然:“……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做错了所有事。” 他要松开她的手,她颤抖着拽住不肯放。他就像一缕烟,也许一生都只有一次挽留的机会。她和风若的计划已经失败,她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能拿自己当赌注,拿自己去挽留他。 晏倾颓然顺着屏风跌坐下去,徐清圆跟着跪下。他只是看着她,看她抓着他的手,想要证明给他看: “你总是习惯性地要拉我的手,你喜欢抓我的手。这些难道不是证据吗?还有你说你喜欢灯笼,喜欢看各式各样的灯笼,这些都不重要吗,都不能证明你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吗?” 他不再掩饰后,咬牙:“难道我在你眼中,是会随意轻生的人,让你用这种方法来证明什么?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徐清圆:“谁在羞辱谁?!我从不觉得你会轻生,可你也没有生志。你在为谁安排后事,你在迫不及待地跟谁赶时间,你真的觉得如果你死了,一切就可以结束,谁都不会不满意吗?” 他抓着她手腕,凝视她,目光中温和的光黯下,几丝执拗带着烈火燃尽后的灰烬一样的疯意。 他也有这样的时刻——“我哪里对不起你?我哪里辜负了你,让你说你要殉我这样的话?无论是你爹还是我,对你的教诲一贯是让你做你自己,成为更优秀的你自己。而你、而你……” 他眼圈微微红了,拽住她手,将她手按在衣襟上,看她抚摸我与你相交时,也没有掩饰过。我告诉你告诉得依然不够清楚吗——露珠妹妹,我是活不久的人,你让我怎么办? “我不娶你,你会伤心。我娶了你,又要惧怕你变成今日这样偏执的样子。我为你做好安排,你说你不要,你说你要当任性的人。难道生病靠着意志力就能战胜吗?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很可笑……” 徐清圆扑入他怀中,颤声:“我不觉得你可怜,不觉得你可笑。我敬重你,喜爱你,是向上的方向,不是向下的……哥哥,你怎么依然不懂呢?” 他是多么好看的人,睫毛沾舞,眸若清玉,伤怀之时如春水拂江,气怒之时如巍峨山行。他眼睛带着一点红,失魂地低头看她,看她带着泪水的脸颊,挨上他脖颈。 晏倾怔忡的,看她侧过脸,在他颈上轻轻亲一下。 他微微发抖,听她喃喃轻语:“你真的不懂,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吗?” 晏倾微震,迷惘地、呆呆地看着她。她伤怀的眼睛凝视他,他心中的绝望、荒芜,好像渐渐平静下去。 徐清圆低头轻声:“龙成四年,我爹失踪,你让大理寺的人来查,那时候我没有见到你。龙成五年春天,科考揭榜那日,我在进长安的马车上看到你出城,我那时候看到了你,你可有看到我?” 晏倾闭目。 他硬着心肠:“没有。” 徐清圆:“梁园案的时候,你帮我良多,我们一起破解谜案,你还宿在我闺房中。六月花开的时候,你和我在紫藤花树后躲雨。七月七的时候,你用点酥娘和琢玉郎的故事拒绝我的示好。之后我和林郎君发生龃龉,千里迢迢见到你……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 晏倾:“你去那里,只是想找你爹。” 徐清圆:“那在蜀州呢?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你明明也说你心中有一女郎,你想娶她。难道这些只是对我的同情吗?可你晏郎君这些年办过多少案子,若说见一女子你便同情,我信;可若是同情一女子你就娶一女子,你早该三妻四妾儿女满堂了,哪里能等着我?” 晏倾道:“我早说过,我本来不想娶妻的。” 徐清圆:“所以独独为了我破例!” 晏倾:“这还不够吗?” 徐清圆:“自然不够。虽然说婚前我们便认识,但是婚后我们才开始互相了解。说是盲婚哑嫁,我觉得也差不多。我生气离开长安去甘州,你为什么来追我,难道你不知道以你当时的身体,你不应该轻易离开长安吗? “而且是甘州……你和我说,你来甘州有些事要办。你说你拖延了很久,现在无法拖了。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当时还想过与我会有未来,想过一切结束后如何与我退出旋涡泥沼? “可是服用了第三枚药,你就再不想了,就开始安排后事了。” 她低头,红着眼,低声:“你不想,我偏偏要你想。我听韦郎君说,他要找一个姓朱的神医,为什么你完全没想法,完全不想去试一试呢?” 晏倾别过脸。 徐清圆:“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心,到底有几成。但是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姑且认为这样的心,足以对你造成影响。那么既然你怜惜我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怜惜,继续为我着想呢?” 晏倾:“露珠妹妹。” 他缓缓叹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放于她发上,轻轻抚摸,试图说服她:“你娘已经归来,你爹也会归来,你们一家人很快会团聚。你从小到大读过那么多书,你和我说你很想去游学,很想多走些地方。你所学所识,都应该有个归途。 “我自认对你已经掏心掏肺,不可强求的事要我如何承诺?我一贯对你放任,一贯尊重你敬爱你,便是想让你随意一些,不拘泥一些。 “人和人的缘分,本就是一路走,一路散。到终点时,谁知道身边人会留下几许?你珍惜我,我完全理解。但是这种情感,不应该过执,对不对?” 徐清圆盯着他。 她问:“你是说,若我早于你死了,你不会伤心,是么?” 晏倾搭在她手上的手一紧。 他语气微斥:“胡说什么?” 徐清圆:“你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却看不破我的生死?你希望你每日都能看到我好的样子,却觉得我看着你郁郁寡欢的模样也无所谓?” 晏倾道:“若你身患与我一样的病,我自然不对你强求。” 徐清圆点头。 她轻声:“可我不强求,你就不会强求。我偏偏要你强求。清雨哥哥,你仔细想一想——” 她静了一下,问:“你让我每日代你给中枢写折子,汇报案情,是在为我做什么安排,对吗?如今你可以实话告诉我答案吗?” 话说到这个程度,晏倾对她心生疲累。 他淡漠:“是。我与陛下有过协议,你若当真有徐大儒女儿的风范,继承了你爹的才学,陛下就会开设女科,尝试给你进入朝廷当官的机会。他是为了公主殿下作出的安排……因他断定广宁公主殿下会一步步让他为难,他需要一个女子,为广宁公主铺路。 “而我也希望你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自然,到底如何都要看你。你若不愿,若想隐居想远离这些,我也说不得什么。” 徐清圆点头。 她问:“到那个时候,我有了前程,爹娘回归,你魂归山海,我有了崭新的人生,有了和别的女子与众不同要忙碌的事,你认为这是‘新生’。你觉得我拥有这么多,就会逐渐忘记你。” 她红着眼笑:“可我若是忘不掉呢?” 晏倾警惕着她又说什么执拗的话,便努力平静:“忘不掉便忘不掉,又有何妨?人生苦多,缘分聚散,皆稀疏平常。” 徐清圆道:“如果你不在了,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晏倾:“怎会?” 徐清圆眼圈更红,泪水摇落:“为什么不会?你以前觉得我是孤女,很可怜,要照顾我,那么我爹娘回来后,我就不会再可怜了吗?我爹娘都是前朝的人,朝廷风云诡谲,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而且、而且……” 她咬着牙关,在他面前厚下脸皮,拉着他的手,让他抚摸自己面颊:“我是一个美人,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晏倾睫毛闪烁,别过脸:“我自然知道你好看,你不必一次次强调。” 徐清圆:“林相那么厉害,林斯年欺负我,怎么办?” 晏倾肩膀僵硬,他垂头:“……你其实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我也教了你很多东西,你还有爹娘。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 徐清圆:“如果皇帝要我进宫做他后妃怎么办?” 晏倾:“……” 徐清圆哽咽:“有人强取豪夺怎么办?” 他低下的睫毛一直在颤,她轻轻依偎过来,从下方埋入他怀中,看他的眼睛。 她仰起脸,轻轻在他睫毛上亲一下。他颤抖着试图推她,羸弱楚楚的美人抱着他脖颈不肯松手,温温柔柔,缠缠绵绵:“我亲旁的男子,你怎么办?” 他僵硬着。 他唇动了动,想说话,一启唇,唇便被她点过来。他晃一下神时,她竟然又亲了一下。他震惊她怎么会这样,她从哪里学来的,而徐清圆脸皮更厚,撑住自己挪过来,坐于他腿上。 晏倾:“徐清圆!” 徐清圆睫毛上沾泪,面颊绯红染霞。她豁出去面子不要,只抱着他又凑来,玉白面颊与他相贴。他躲避着,又无法推开她。她与他交唇,气息混沌勉强间,他听到她低声问: “旁的男人喜爱我,盯着我看,你都不吃醋的吗?” 晏倾勉强硬撑:“谁不爱美色,为何我偏偏要为此吃醋?” 徐清圆:“你不吃醋,为什么李将军看我的时候,你会挡住我呢?” 晏倾:“你是我妻子,我怕你被唐突。” 徐清圆:“韦郎君和我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表情会有点冷淡?” 晏倾:“我在想事情。” 徐清圆:“……” 她敬佩晏倾! 她竟不知道清雨哥哥嘴这么硬。 她拉着他的手,继续缠他,在他耳边低语。她有时是会这样的,晏倾心跳凌乱,警惕着她的话题,一心多用,也没有将徐清圆的痴缠太放在心上。 直到她抓着他的手,让他手落在她颈下玉丘心口。他没意识到什么,她狠下心,竟然抓着他的手轻轻按揉了一把。 晏倾登时如同被烫,要松手:“你……” 徐清圆抓紧机会:“别的郎君这样对我,你也忍得住?” 晏倾气息不定,面容青青白白。徐清圆见他说不出话,整个人就更软绵绵地挨靠过去,又蹭又闹。他颈上一片红痕,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被撩拨得情动。 徐清圆便只会唱戏: “这样你也不生气?” “这样你也不会心疼我?” “如果你走后,我再嫁一夫君,那男人伪装得好,婚后对我又打又骂,还位高权重,怎么办?” “若是过分些,若是我运气不好些得罪旁人,被人卖入教坊,再像叶诗叶娘子一样经历那么多不好的事……九泉之下,你可安心?” 她仰着脸问:“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我,不眷恋我,不思念我吗?” 晏倾靠着屏风,一手搂她肩,一手扶她腰。她坐在他怀中,又是用身体,又是用语言,方方面面地攻他,让他步步后退。他情绪的起伏,就是她的战利品。他低头看她,明知她是故意,可又无法骂她。 他问:“你到底要我如何?” 徐清圆看到了胜利曙光。 她微笑,亲昵地蹭他,闭上眼:“我知道哥哥志气高洁,想要帮那些运气不好的人,想要洗清别人的冤屈。我知道别人运气好,能碰上清雨哥哥;我也知道我运气不太好,我可能留不住我最喜欢的人……但是只要我最喜欢的人答应我,他会努力,他会自救,我就心满意足,心甘情愿。 “我愿意与我的心上人同生共死,希望他也愿意。” 晏倾灼如火的目光,落在她湿润的眼皮上。 -- 一片寂静中,风若偷偷摸摸的敲门声响起:“徐清圆……” 屋内靠着屏风的二人一怔,徐清圆反应过来风若来了。 她心虚之时,晏倾低头看她一眼,对门外开口:“风若。” 门外的风若声音如同被掐断,很久不吭气。好久之后,他意识到什么,尴尬的:“郎君……” 晏倾很克制:“我与徐娘子睡了,你也去睡吧。” 风若:“……是。” 郎君这么清醒,显然徐清圆计划失败。风若心里慌乱,赶紧溜之大吉,希望郎君第二日不要找自己谈心。 -- 屋内,徐清圆眼珠乱转,不太敢对上晏倾的眼。 晏倾盯她片刻,低笑:“你也有这个时候。” 徐清圆鼓起勇气要仰脸辩解自己已经认错,晏倾就低头,额头与她相抵。他发丝擦过她的脸,疲惫地靠过来,徐清圆僵住,浑身不敢动弹。 晏倾呼吸涩涩,浅浅的。 很久后,他有些怨怼一样的:“你总要我怜你,却不怜我。明知我活得不是很开心,却还要勉强我……” 徐清圆轻声:“你会一点点开心起来的,我会努力的。如果、如果……如果我那么努力后,你依然很不开心,依然过得很痛苦,那么我陪你一起死,好不好? “我不想成为你的旁人,我想成为你的自己人。我希望我是与你并肩、可以分享你的人生的人,我希望你、你……” 晏倾:“希望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是么?” 他手罩住她的脸,她睁眼,只看到濛濛的光。他的袖摆擦过她的脸,带着他的气息。 她听到他低低叹气。她看不到他,想从他掌下钻出来,被他拒绝。他站了起来,代替罩住她脸的手掌的,是一方帕子。 徐清圆听到晏倾低声:“别拿下帕子,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此时的狼狈。露珠妹妹,你说了那么多话,我若是不回应,实在太过分。 “有些话……我只能在你看不到我的时候,才说得出口。” 晏倾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走向床榻。 晏倾抱着她一边走,一边恍惚一样地说:“你真是让我为难,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我毕生都不想连累他人,你却偏要希望我连累你。可笑我一边觉得你什么也不懂,一边又为这种包容而心动。 “我也是人。我确实有七情六欲。而且和一个病久了的人生活很糟糕,我真的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但你其实是想看到的吧? “我还想说你天真。你不知道我有多麻烦……但你必然又要说你不在意,又想灌迷魂汤给我。可你灌的迷魂汤实在太甜了,我告诉自己不可当真,不可流连,但也许我二十年的人生实在苦大于甜,你小小的嘴甜,就让我心动。 “我不想和你同生共死,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但我不得不承认,当你固执地说,我不活了,你也不想活,我心里是有窃喜的。我希望自己没有这些卑劣的情绪,可我依然做不到。我必须直视自己、直视你——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依然很痛苦,不想活了,让我别忘了你。 “这是错误的感情,我应该批评你,应该骂醒你。但此时你既然看不到我,且容我自私。 “我欢喜于这世间有一个徐清圆。这世间的答案对我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徐清圆这个答案,唯一没有错。” 他将她放在榻上,隔着帕子,低头。床帐落下,盖住两人的身形。他眼中的光,摇晃迷离,又冉冉欲烧。这是他少有的执意: “露珠妹妹,我、我……” 爱那个字太沉重,太郑重,太让他后怕。他还是说不出口,他叹息着,换了说法: “为另一个人而活,实在是一件需要思考的大事。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血观音39(我不信你又信谁...) 夜雾弥漫, 如恶兽出行,到处幽微惨暗。 甘州大将军李固带着兵马,包围大街小巷, 追捕一夜行刺客。 据说,这位将军训练完兵,又巡夜之后,回到营房, 被钻出来的一个人刺伤。李固英雄盖世, 自然不会被人一刺就死。他在黑暗营房中与那刺客空手对打,用匕首刺中了对方不知哪里。但那人武功不弱,从军营中逃了出去。 待李固点上灯, 发现自己从老宅带出来的箱子打开, 里面东西被翻乱。显然那刺客既想行刺,又想盗物。 李固哪里会吃下这个亏?当即敲鼓鸣钟,带兵出营,捉拿那刺客。 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在暗夜中翻墙走壁, 迅疾奔跑。身后墙头、树丛间飞来的羽箭如蝗, 密集无比。李固不求捉活,哪怕人死了, 他也要捉到刺客。 李固只带了数十亲兵出营, 这些武士各个以一当十,小小刺客,自然不在话下。 果真,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追到一巷头时, 李固一方即将包围住刺客—— 云延立在一树梢,脚尖点着叶子, 幽静冷目盯着夜间这场追逐赛。眼看李固就要捉到那刺客,云延手放于唇边,一声长啸。 下一刻,李固纵身探手,手要碰到刺客肩膀时,一个壮硕的南蛮武士醉醺醺地打着酒嗝,从斜刺里冒出来,冷不丁撞上李固。 刺客抓住机会,倏地跳上屋檐,翻到了另一个巷子去。 喝得烂醉的南蛮武士被拨开,撞到墙上,酒醒一半。他看到面前全是黑压压的大魏军人,为首的又是李固,当即破口大骂。 李固懒得搭理,转身要追那刺客,却被这南蛮人拦住。南蛮人换了大魏话:“你撞了老子,洒了老子的酒,就想走?” 身后一军人快速在李固耳边低语:“将军,他是云延王子身边的卫士。” 南蛮人,在甘州横!那个云延王子整日在甘州游手好闲,带着南蛮人四处走动,还不停管他要钱,他早就烦透了。可这毕竟是和亲使,李固得忍到那位广宁公主成功离开大魏。 此夜,面对这又想闹事的南蛮醉汉,李固:“不必理他,我们走。” 但这南蛮武士喝醉了酒,比平时更不讲理。壮硕的身子堵住路,不让大魏军人们离开。有军人急躁着捉人,推了南蛮武士一把,这南蛮人就大吼大叫,嚷着大魏人不顾两国交情,要打他。 南蛮武士呼朋唤友:“就你们人多?弟兄们快来帮我!他们撞了人不算,还要打我们南蛮人!” 登时,乌泱泱的南蛮醉汉们从不远处一个胡楼里钻出来,听到自己兄弟被欺负,一个个提着武器气势汹汹地来堵人。一个个嚷着:“什么意思?瞧不起南蛮?欺负我们不是本地人?” “你们嘴里乌糟糟的在说什么鸟语!听不懂!” 这些堵路的,全是云延王子带来的南蛮武士,正好堵住了他捉拿刺客的行动。 李固心头生疑,眼下却一时摆脱不了这方人马。双方都是武人,骂着骂着就开打,李固作为大将军,也不能掉头就走。李固便嘱咐一小部分人继续去追刺客,等他应付完这些难缠的南蛮人,就去追。 总而言之——“绝不能让刺客逃走!” 云延站在高处树影浓密的地方躲着身,将下方乱象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人拦住了李固,他微微一笑,长身一跃跳下树,用比那些军人更快的速度,向那刺客追去。 他衣袍微敞,桌边摆着一些药膏。烛火下,他正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受伤的手臂上药。 门“笃笃”敲了两下。 韦浮没吭气,盯着手臂的眸色浅淡中,透着几分冷。这些伤,是白日时和那些百姓发生争执时弄出的伤。后来虽然有观音堂出面,分开卫士和百姓,但是那种情况下,已不适合再向观音堂询问什么。 观音堂的人为难地劝他:官府若是怀疑观音堂有人行凶,直接抓捕便是;这种一趟趟的问话方式,不只他们精疲力尽,也会让百姓们不安。 韦浮当时并未说什么。 大魏律法有规,若非犯罪者亲口承认自己的恶行,签字画押,官府无权治罪。所以很多昏庸县尉为了结案,会用屈打成招的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一则恶劣,二则不适合甘州。 甘州百姓们盯着官府,他们不信任官府,只信任观音堂。 这让韦浮步履维艰:他要如何,才能绕开这些碍事百姓,深入观音堂内部呢? 或者,想办法给观音堂堂主定个罪…… 敲门声停了一下,又继续了。林雨若犹豫又轻柔的声音响起:“师兄,我看到你屋中烛火未熄,便来敲敲门试试。我想师兄白日时被那些百姓弄伤了,是不是伤口疼得睡不着? “我重新拿了些药,可以帮师兄上药。而且,师兄若是有烦心事睡不着,我可以陪师兄说说话。” 屋内的韦浮沉默。 他对林雨若的观感,越来越复杂。 他不需要什么解语花,不需要有人安慰自己。也许是甘州的事越来越涉及得多,他越查越能意识到什么……这都让他焦躁。 焦躁之下,本性难掩。往日他能对林雨若装出一二分热心,这两日,他已经越发冷淡……林相这位娇生惯养的女儿,可能看懂? 韦浮思绪飘远一会儿,回过神后,敲门声没有继续了。 他起身走到门前,静一下,试探地开门,眸子微微缩了一缩。 意外又了然,门外那抱着几瓶药膏的窈窕少女,眸光清澈,正是林雨若。 林雨若看到他不修边幅、衣袍不整的模样,怔一下后,心乱了几分。她从未见过韦浮这般模样,清逸风流之态,和往日的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格外不同。 她看到了韦浮手臂上纱布上的血,回神:“师兄,我帮你上药?” 韦浮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瞬,微微笑了一下,让开路让她进屋,再关上门。 韦浮跟在她身后,慢悠悠:“老师没有教过你,夜间不要进郎君的寝舍吗?夜这么深了,多不安全。” 林雨若:“多谢师兄教诲。我只是睡不着,看到师兄屋中亮着灯火,就来试试……”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师兄你们白日和甘州百姓们的冲突了,有些不放心。” 韦浮:“多谢小师妹关心。” 他入座后,她来帮他上药。 自小娇贵的林雨若紧张地扶着他手臂,每一个步骤都是她跟外面的大夫学的,她认为多学一些这种本事,可以帮到韦浮他们。但是她毕竟以前从来不做这些,毕竟以前都是旁人伺候她的……她动作时轻时重,会压到、扯到韦浮的伤口,让韦浮肌肉瞬间紧绷。 韦浮却并不吭气。 他只心不在焉地想:真是一只不会照顾别人、只适合被人照顾的金丝雀。 林雨若抬头,观察他神色,轻声沮丧:“师兄为什么都不说痛?” 韦浮一怔。 她自顾自说了答案:“因为我爹吗?我爹对师兄的影响这么大,连这个时候你都要顺着我?” 韦浮愣住。 他莞尔:“不是。” 他看林雨若低头不语,眉目笼着,唇瓣紧抿。他忽而心软,想她并没有什么错,她一直很努力帮他们……韦浮温和道:“是我自己的一些毛病,与你、你爹都无关。我是在想事,痛觉便不会很敏锐。你若不信,日后也可以试试。” 他又转而道:“但你最好不要试一试。你若受伤,老师恐怕真的要对我发火。” 林雨若被他逗得噗嗤笑起来,亮盈盈的眼睛嗔他一眼:“乱讲。” 她诚恳:“师兄放心,我爹要是为难你,你就与我说。我再不让我爹为难你。” 韦浮盯她片刻,笑叹:“你真是何必。” ——何必非要和他混在一起呢? 他是没的选择,她的选择却不必如此。 林雨若懵懂间,没有深究他的话。反正他说的许多话,想的许多事,她都是不太懂的。她说起她最关心的话题:“白日那些百姓不让师兄进观音堂,怕师兄为难观音堂的人,但我知道师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师兄打算怎么办?” 韦浮半开玩笑:“我能怎么办?大不了我向晏少卿讨一讨伪装的法子,跟那个陈光学一学易容,混进去好了。” 林雨若吃惊:“那多危险!” 韦浮笑一笑。 而林雨若如今,已经能从他不同的笑容中,大约判断出他的真实想法。比如此时,他的意思便是不在意。 林雨若低头思量一会儿,她犹豫问:“你必须要找到那个朱老神医,让乔叔开口吗?” 韦浮:“涉及我娘的生前秘密,你说呢?” 林雨若下定决心:“那我帮你吧。” 韦浮不以为意:“你如何帮我?” 林雨若轻声细语:“我听观音堂的人说,他们要选侍奉圣母观音的人。我其实跟着你们的次数不多,他们认识我的人不多。女儿家又多少会一些妆容,我比师兄更方便伪装进去……” 她没有说完,韦浮就打断:“不可!这般危险之事……” 林雨若正要继续哀求,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剧烈敲门声——有人敲客栈大门。 这家客栈如今成了他们这些从长安来的贵人的暂居之所,谁会三更半夜敲门? 韦浮拢衣站起,神色肃然。 -- 客栈的敲门声很大,是提醒了他们后,外面的来人一脚踹开了门,直面客栈中卫士们的武器。 云延怀里横抱着一个人,面无表情对卫士们颔首:“是我。” 楼梯口与门后埋伏着的卫士们惊愕地纷纷放下武器:“王子殿下,您这是……” 他们看到云延怀中抱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血迹渗出衣襟,让那人肩头胸口的位置一片浓黑。再仔细看,那人身形纤长,侧脸玉白,几滴汗渍。 这不是…… 一道冷冽声音从楼上传来:“是你!” 云延一抬头,一个女子已跃身纵步,楼梯边一个卫士腰间的剑瞬间空了。女子向云延袭杀而来,剑法纵横寒光如雪。云延被猝然的打斗逼得步步后退,一腿踹中一楼的桌椅,用来挡那女子的袭杀。 木桌当空劈开。 卫士们齐齐抽气。 云延看清了来人的脸,怔愣一下,苦笑:“竟然是你。” 他步步后退,抱着怀中人,勉强和来人打商量:“卫将军,你英武盖世,咱们之间的仇,是南国和南蛮之间的仇。但是又不是我掳的你,也不是我囚禁的你,你何不放我一马……我如今有要事……” 卫清无冷漠:“南蛮都是我的敌人,谁与你讲情面?” 云延厉声:“你再这样打下去,救人就晚了!” 卫清无却哪里听他啰嗦。在她眼中,这些南蛮人囚禁她数年,对她各种屈打,又将徐固带走。她和这些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岂是一两句足以说清…… 韦浮和林雨若站在楼上,看到了楼下的打斗。 韦浮眸子微僵,手臂一下子攀在扶梯上,看清了云延怀里抱着的气息奄奄的人。 他面色微变,高声:“卫姨住手!” 他自然没有本事让卫清无停下来。 斜角门开,徐清圆和晏倾仓促出门。匆忙间,徐清圆只来得及披上外衫,长发松松半挽。晏倾跟着她出门,还没将一根发簪给她插上,她已急声:“娘住手——” 卫清无手上的剑,刺中云延肩头。那剑锋要横上他怀中人,他面色青白,身子一拧,换了身形为怀中人挡了那剑后,剑锋便直抵上他咽喉。 多亏楼上的徐清圆开口,让卫清无僵硬地停下了剑。 卫清无不可置信地抬头:“露珠儿……” 她的露珠儿衣袂飞扬,提着裙裾急急忙忙下楼,扑向云延怀中的人:“公主殿下怎么了?” 云延朝她苦笑:“幸好你开口得及时,不然我就要死在你娘手里了。” 他怀中抱了一路的人,在徐清圆伸出手时,艰难地抬手臂,搭上徐清圆的手。徐清圆摸到她手腕冰凉,被暮明姝塞了一个折子进袖口。 云延放下暮明姝,暮明姝靠着他,气息微弱,对徐清圆勉强一笑:“我没事,别哭……” 云延轻声:“阿姝去李固那里调查,也许真的查到了什么,李固对阿姝穷追不舍……” 暮明姝被他半抱着坐下,徐清圆拉住她手,看到公主煞白着脸,面上尽是冷汗,胸襟前的衣裳被血浸湿。徐清圆看到她如此模样,大脑空白,几乎握不住她的手。 韦浮等人下了楼。 韦浮开口:“快去找大夫……” 暮明姝抓着徐清圆的手,摇头。 云延:“不能找大夫。甘州都是李固的地盘,李固现在还不知道阿姝就是今夜的刺客……若是他知道了,按照他对丢失那物的重视程度,我们恐怕都出不了甘州了。” 他眉眼阴鸷:“我单知道当年的事有问题,没想到你们大魏的问题已经大到守边关的将军都有问题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客栈外的敲门声。 客栈中人呼吸顿住。 李固爽朗笑声在外:“诸位可还睡着?本将军巡夜,正好到这里。突然想到前两天徐家妹子和妹子的夫君不是生病了吗,哎,怪我忙,竟然没来看望一二。 “还有,你们不是抓到观音案的凶手了吗?这可太好了,择日不如撞日,诸位把凶手交给我吧。” 屋中没人说话。 李固也不急,又命人敲门,一定要将他们喊起来。他压根不觉得夜这么深,将人喊起来有什么问题。 徐清圆蹙眉,被门外的敲门声弄得紧张时,晏倾在旁轻声开口:“我多年久病,略通医术。殿下若不嫌弃,容我暂时代替大夫,帮殿下疗伤。 “还有,徐娘子,你备好衣物,让殿下试一试是否合身,换上你的衣物……” 徐清圆在他清而缓的声音中定下神。 她蹙眉:“我的衣物恐怕李将军都见过,让我想想法子,我还得帮殿下将妆发换一下……殿下,你可信我?” 林雨若在旁怯怯:“殿下,徐姐姐,我的衣服,李将军应该没见过。可否用我的?” 徐清圆对她微笑,暮明姝也对她颔首,林雨若回以微笑,大着胆子上前,帮助徐清圆一道扶住暮明姝。 暮明姝忍痛颤抖间,将手放在徐清圆手上。她借着徐清圆和林雨若的搀扶力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虽然痛得厉害,她意志却强大,到此都没有倒下去。 她整个身子放心地靠入徐清圆怀中,低喃:“我不信你,又信谁?” 她回头看云延。 云延正与韦浮对视。 卫清无此时意识到事情严重。她低下头,思考:“李固啊……我虽然不认识这人,但这人也许认识我。我也躲一下好了。” 韦浮道:“你们先上楼吧……楼下的事,我与王子殿下应当可以应付一阵子。” 血观音40(客房中林雨若匆匆抱着自...) 客房中, 林雨若匆匆抱着自己的好几身衣物推开门,看到晏倾背脊挺直,靠着屏风而坐。 炭火摆在他身前, 他正将沾染鲜血的夜行衣扔入火舌中,用木棍一点点挑开,好让炭火彻底吞没证据。林雨若看到他瘦白的手腕和清冷侧脸,怔了一下。 /> 他不说话, 林雨若醒过神,关上门向他伏身算是行礼,抱着衣服往屏风后走。她闻到浓郁血味, 颤巍巍:“殿下, 徐姐姐……” 帷帐撩开,徐清圆素白的手伸出:“林家妹妹,这边。” 帐内,暮明姝额头抵在徐清圆肩上, 徐清圆正拿着方帕与韦浮方才让人送来的药膏, 为暮明姝拔去刺入她心口一点的锋刃。 晏倾在外指导她,声音清静, 不受惊扰, 徐清圆手一直发抖,生怕哪里弄得不好,害了暮明姝。 那李固身手当真好,将暮明姝逼到这个地步;可是暮明姝也不差,她虽然冷汗岑岑, 唇瓣苍白,却一声不哼。 林雨若在帷帐外轻声为她们说楼下的情况:“李将军已经进客栈了, 韦师兄和云延王子在拖延时间。李将军要搜查客栈,说有贼子盗走了他的东西……” 账内,徐清圆已经没心思想那些。她发着抖碰暮明姝的伤口,湿润的眼睛抬起,观察暮明姝情形。 她见过死人,也杀过人。但是她没有救过出血这么多的人,暮明姝靠在她肩上的每一次细微喘气,都让她额上细汗多一分。 徐清圆雪白的帕子勾住那锋芒,睫毛上的水落在帕子上。她轻声:“殿下,我要拔箭了……” 徐清圆低头看她,乌发潮湿下,暮明姝侧脸苍白如纸,没有精神。她虚弱得如一缕烟,靠在自己肩头,冉冉欲散。 可她是公主殿下,这不应该是公主的命运。 暮明姝闭着眼,回她:“你别害怕。” 握着她手腕的女郎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腕内肌肤。暮明姝艰难地睁开眼,目光向上,与低垂着目光的徐清圆对上。二女对视,一人眼波像淋淋漓漓的清湖,一人眼睛中光华如同冰雪静落,安然十分。 她气力微弱,说不了更多的话,眼睛已经表明她的态度——别因为我是公主殿下而害怕伤了我,别因为凡尘俗情而困住自己。 暮明姝相信徐清圆,徐清圆也应该相信暮明姝。 徐清圆眨掉眼中水雾,冷静之后,一边低头,一边微微噙笑:“日后殿下好了,这里恐怕留下伤疤,到时候若是找一位画工,帮殿下在这里画一点什么,遮住疤痕就好了。” 她用线勾住了锋芒,帕子上的手轻轻拽住,准备用力。 暮明姝的呼吸拂在她面上,喘息微微。 韦浮给他们的药带一点儿迷幻作用,简单的清酒用来洗刷伤口。这一些,都让暮明姝精神混沌,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身上的痛意稍微缓解。 徐清圆的小心翼翼她完全感知得到。 她心中浮起迷惘——自己几时变得如此柔弱了? 昔日跟随爹南征北战时,大伤小伤那么多,从未曾觉得有什么。怎么这一次,就要这么多人照顾了? 但有人珍惜自己,暮明姝虽不自在,却也不想拒绝。 暮明姝:“谁帮我作画?和亲在外,我身边可没有好的画工。” 徐清圆柔声:“殿下的意思,像是希望我毛遂自荐。” 暮明姝合上目,唇角噙笑,呓语如同叹气:“那你要不要毛遂自荐?” 徐清圆:“好啊。” 话音一落,她另一手用帕子捂住暮明姝的口,遮住了暮明姝脱口而出的浅吟。血迸溅出来,她将锋芒从公主体内取出,暮明姝身子重重一震,跌靠在徐清圆肩窝处,剧烈喘气。 徐清圆抱紧她,轻柔地为她擦汗:“殿下,没事了。殿下……是我见过最英勇的女郎了。” 靠在她肩头喘气的暮明姝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 徐清圆当自己在哄小孩儿吗? 她故意问:“比起你娘如何?” 徐清圆愕住,暮明姝一声轻笑。 -- 楼下,李固正与韦浮、云延二人交锋。 李固带来的军人们包围楼下,与韦浮这一方的卫士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李固盯着云延:“王子殿下怎么不在军营,出现在这里?” 云延哈哈一笑。 他面容英俊笑容爽朗,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摇曳,无论何时都十分的气定神闲。他笑眯眯:“晏少卿和徐娘子不是病了吗?我与公主殿下前来探病,殿下和徐娘子是闺中密友,见到朋友便舍不得离开,我一个异族驸马,能说什么呢?” 李固:“那殿下呢?” 云延冲他戏谑一笑:“不是说了吗,殿下要和她闺中密友一起睡,此时她必然和徐娘子在一起。难道李将军丢了东西,还得劳驾公主殿下帮你找啊?” 韦浮在旁噙笑问:“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可否帮忙?” 李固脸微绷。 他对韦浮很警惕:“只是些陈年旧物,对别人没什么意义,但对我李家人意义重大,我向来贴身保存,没想到竟有贼人惦记。” 韦浮若有所思:“李将军贴身保存之物,又能被贼人偷走,看来东西不会太大。我听闻甘州李氏一族自古守卫边关,家风质朴,又历来得皇帝们的信任。这信物,莫不是和前朝有关?” 他猜:“难道是南国皇帝赏给李家的信物?” 李固蓦地起身:“韦郎君莫要信口开河,胡乱猜测!李家如今效忠当今陛下,忠心可鉴!” 韦浮不动声色:“即使是前朝之物也没什么,当今陛下连歌颂太子羡的歌谣都能忍,怎会在意前朝之物。李将军久居边关,不了解陛下为人,有些过于恐慌了。 “甘州又是婬祀盛行又是官衙不振,无论哪个问题,都比前朝旧物重要的多。李将军说是不是?” 李固面容缓和,又重新绷起。 这位来自长安的韦郎君真不好对付。 竟用甘州的婬祀盛行来威胁他。 李固沉默半晌,换了话题:“听说你们查到观音案的凶手了?先前我给徐娘子十日时间,但谁让徐娘子的夫君是当朝大理寺少卿,我那口头协议在晏少卿面前如同班门弄斧,虽然我官秩高于晏少卿,但显然晏少卿才是从长安来的贵人……” 他嘲弄道:“即使你们要出尔反尔,我也只能认栽。可怜我甘州百姓……” 清婉的女声柔柔响起:“甘州百姓有何可怜?若李将军认定我们已经查出凶手,凶手不已经被我们关了起来,百姓们不正是安全的?难道李将军认为还有其他凶手逍遥法外,李将军痛彻心扉,要为甘州百姓叫屈?” 众人抬头,看到一间客房门打开,三位女郎相携着走出。 那说话婉婉的,自然是李固许久未见的徐清圆。 徐清圆正扶着暮明姝,林雨若在另一边扶着殿下。这位公主殿下神色冷淡,发髻微歪,袅娜而出,厌怠地向下方扫来一眼。 她身着家常杏红裙衫,与往日衣着风格不太相同,但浅白胡牦托着细窄腰身,款款行走,富贵慵懒如盛开的芍药,让下方的郎君们看得怔忡。 “吱呀”的轻微关门声,来自三个女郎身后的晏倾。 关门声让众人惊醒。 李固盯着徐清圆,看那让自己短暂心动过的女郎,终是和自己不同路。 他皮笑肉不笑:“徐娘子一贯伶牙俐齿。” 站在李固身后、以身子挡住李固退路的云延王子目光轻轻一亮,有些惊讶地和暮明姝对视了一眼。 云延咳嗽一声,拱手行礼:“公主殿下,惊扰了你,我等罪该万死。” 李固等不不速之客停顿一下后,向楼上的公主请安。 李固飞快地看眼暮明姝的衣着和云鬓——这样子不像是受伤,可是手下分明眼睁睁看着刺客在这个方向消失了,除了晏倾这几个人,还有其他可能吗? 暮明姝声音一贯冷淡:“李固,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 李固沉默片刻,向后退一步,下跪,笔挺坚定:“殿下恕罪,臣怀疑有刺客躲在这里,要带下属搜查此客栈!冒犯公主,情非得已。” 卫士们纷纷:“大胆!” 暮明姝看他片刻。 李固抬起头,刚毅面容上的神色,代表寸步不让。 暮明姝看眼徐清圆,徐清圆抿唇,不禁回头,看向站在客舍门旁的晏倾,目光有些犹疑。 晏倾平静无比。 半晌,徐清圆凑到暮明姝耳边轻语两句。暮明姝便对下方的李固颔首:“徐妹妹为你们说情,我便不说什么了。一盏茶的时间给你们,够不够?” 李固松口气:若非情非得已,谁想和公主对着干呢? 李固手一挥,身后的军人们推开拦路的卫士们,开始四处搜查。韦浮微抬起眼,疑问地看那站在三个女郎身后的晏倾一眼。 晏倾在人前一贯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对韦浮轻轻点了点头。 被搜查的众人都严阵以待,客栈外坐在屋顶的卫清无深深为他们担心,生怕暮明姝就是刺客的秘密,被李固这些军人查出来。 但是李固等人搜查了一盏茶功夫,确实什么都没查出来。 李固等人脸色难看,暮明姝这一方人微微松口气。 徐清圆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她夫君:真的搜查不出来痕迹啊? 晏倾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自然搜查不出。 他是做什么的?大理寺出身的人若连证据都不会毁、不会藏,也实在不必说什么了。 李固等人眼看着要无功而返,李固脸色青白半天,仍不甘心:“晏少卿,韦郎君,可否让我带走观音案的凶手?” 晏倾不说话。 韦浮温温和和:“自然不可。我们还没审问出关键信息,李将军再等两日吧。” 李固冷冷看着他们。 李固咬牙:“甘州百姓人心惶惶,诸位近日在城中引起的轰动,让本将军很为难。殿下,我自然支持你们,但也请你们给我机会,让我能说服百姓。观音案的凶手不捉拿归案,我无法让百姓信服。 “相信几位现在也明白了,甘州百姓和观音堂密不可分的关系。” 暮明姝手搭在徐清圆手上,在李固的咄咄逼人下,她慢悠悠:“出长安前,我父皇告诉我,李固可以相信。不过天高皇帝远,李将军没怎么见过我父皇吧?” 李固眸子微微一缩。 他不明所以,只回答:“大魏建国后,臣只去长安述职过一次。” 暮明姝:“大魏建国前,你也应见过我父皇吧?” 李固踟蹰,哑声:“……殿下,那时候面见陛下的,应当是我兄长。可惜我兄长……” 众人沉默。 李固的兄长李槐,和南国北雁将军卫清无交情好极,有师徒情分。可惜卫清无生死不知,李槐战死沙场。而此时,卫清无已经归来,李固的兄长,却不可能归来。 他们再怀疑李固,李家世代为甘州、为国家做出的牺牲,他们得敬重。 暮明姝一字一句:“父皇说李将军可信,那本殿下就当李将军可信,希望李将军不要辜负大魏。我相信将军今夜搜查刺客,就是来搜查刺客,没有其他目的。 “韦江河已经说过凶手有疑,李将军仍纠缠不清,本殿下也很为难。李将军,你懂本殿下的意思吗?” 李固静默片刻。 他拱手,对公主做出了让步。 但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在场所有人:“今夜的刺客,我是一定要找出来的,把甘州翻个面,这个刺客都别想逃走。公主殿下既然让臣今夜不要捉拿观音案凶手,臣自当听令。 “不过公主殿下和云延王子在甘州也待了数月,不知何时出关?公主既然要和亲,若是与王子一直待在甘州,未免说不清。臣自当上书,请教陛下,这到底是何意。” 韦浮淡声:“李将军在威胁公主殿下?” 李固:“不敢。诸位……自求多福。走!” 他最后对他们冷笑一声,长袍一甩,带领军人们推门走入黑夜。 时入十月,甘州大冷,风霜怒袭,李固等军人上马,纵入漫漫长夜。 -- 李固等人一走,客栈中人放松下来,暮明姝身子微微一晃,徐清圆忙撑住她:“殿下!” 云延拔步上楼:“阿姝?” 徐清圆:“王子殿下,还请你带人巡夜,以防李将军来个回马枪。公主这边,有我与林娘子照料,应当无碍。” 暮明姝冷然:“不必。我独自歇息就好,露珠儿你看一看我给你的那个折子……” 徐清圆柔声道:“殿下的安危更重要。不妨请云延王子告诉晏郎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边扶着暮明姝,一边将手伸入袖中,取了公主先前塞给她的折子。她看也不看,手向外伸。晏倾怔一下,意识到她的意思,才伸手接过折子。 袖子相擦时,徐清圆轻轻握了晏倾的手一下。 晏倾抬头,她只是温柔地、安抚地拉了拉他的手,碍于众人面前,她并没有回头看他,也没说什么。 这无声的意思…… 一夜乱糟糟,所有人都在人前说过话,只有晏倾始终不开口。徐清圆心里担心他不舒服,借机询问他。人海浮浮,只有她记挂他。 晏倾想到徐清圆含泪问他的那句,可不可以为她而活。 他低垂下眼,松开了徐清圆挽着的手,轻轻在她手心点了一下。 他温声:“放心。” 徐清圆听到他说话,终于松口气。 -- 这一夜折腾,众人都疲累无比。 徐清圆陪暮明姝睡了一会儿,又哄林雨若去睡。林雨若摇头,说自己要留下照顾暮明姝。 林雨若趴在公主榻前,为昏迷的公主擦汗,揉一揉惺忪睡眼,打个哈欠。 林雨若乖乖道:“徐姐姐,你去看韦师兄他们吧。你们都很聪明,你们在一起说话,就可以理出事情真相来。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脑子,我留下来做这种活计,陪着殿下就好。” 徐清圆轻声责备:“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但她心中记挂案情进展,眼下公主脱离危险,她确实心思已经飞远了。她只好抱歉地对林雨若吩咐几句,劝林雨若不必勉强自己。 徐清圆去寻晏倾他们,敲门进屋,见郎君们都围着暮明姝给出的折子在讨论。 韦浮和云延坐在桌边看那折子,晏倾独自坐在窗边,以手撑额,闭目思量。见到徐清圆进来,几个男子都抬头。 徐清圆向他们解释了公主无碍,问:“殿下给了什么折子?” 云延解释:“你们走后,我和阿姝一直在查李固。因我们觉得当年既然是战争有问题,那么李固很可能知道答案。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什么,正打算放弃,没想到今夜,李固会对这个折子穷追不舍。” 云延扬了扬暮明姝偷的折子,不明所以。 徐清圆接过折子,明白了云延二人的纳闷源自哪里——这个折子,应该是向朝廷请功的折子。折子上写了南蛮有一部进军甘州,甘州将军如何英武对敌,诛杀敌军上千,云云。 徐清圆:“可是这种折子,怎会在李家,在李固手中?这既然是一封向南国朝廷表功的折子,此时要出现,也应当是南国宫廷中的旧物,怎会在甘州?” 徐清圆轻声喃喃:“难道当年出现在甘州的太子羡殿下,随身带着这么一份稀疏平常的折子?” 她说着话,偷偷看那边的晏倾。 韦浮发现她的目光,不禁轻笑:“你看晏郎君做什么?晏郎君又不是太子羡,岂能告诉你答案?” 说完,韦浮目光敏锐地跳了一下,突然看了晏倾一眼。 他没来得及深思,晏倾便侧过脸来。他蹙着眉,修长的手指抵着额,过度耗费精力的思考让他些许疲惫。 他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对他们说:“这个表功折子,太子羡应该没看到过。” 其余三人皆一怔。 韦浮强笑一声:“不可能吧?若是没看过,甘州怎会增兵?我记得天历二十一年,南国应该对甘州军事表彰过……” 晏倾摇头。 他提笔写字。 一会儿,一封几乎一模一样的折子,传到三人手中。 三人注意到,晏倾写的折子,和这封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折子其他内容一模一样,只有一个字不一样。 李固那封上,写的是天历二十一年秋。 而晏倾写的是,天历二十一年冬。 云延看到那个“冬”字,脸色便蓦地沉下。 他看看那个“秋”,再看看“冬”。 荒唐可笑原来离他们并不遥远。 云延道:“南蛮五部中,没有一部会在冬日发动战争,这不符合南蛮所面临的环境。晏少卿,你确定太子羡当年看到的折子,写的是‘冬’?若是冬……” 徐清圆喃喃:“那么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也许……” 韦浮低下眼:“也许一开始根本没有战争,折子上上报南国朝廷的战争,皆是虚构。” 一声闷雷在外轰然,室中寂静至极。 血观音41(应风再等等我们很快就...) 徐清圆问云延:“为什么你们南蛮不可能冬日开战?” 云延手臂撑在桌上, 皱着眉头陷入深思。他努力地回忆什么—— 南蛮王莫遮想成为西域王,西域王便不应该发动不义之战。所以南蛮既要和大魏建交,又要洗清当年主动进攻南国的事。这是目的, 不是真相。 至少当云延明白他父皇意图的时候,当云延强逼晏倾他们帮他查当年真相的时候,他的目的仅仅是无论真假,南蛮必须清白。 云延不认为这些人真的愿意还南蛮一个公道, 他只能认为这些人各有所求, 所求恰恰与他的目的不谋而合。 虽则如此,在今日之前,云延没想过那场战争的起始真的会出问题。 南蛮一共五部, 五部各有王, 诸王共拥南蛮王。灭了的那一部叫乌蛮,云延隐约记得当年从乌蛮逃出的一个小王告诉过他,乌蛮没有发动过战争,是南国主动出击他们的。 当年和乌蛮发生争战的那一部, 是哪一部来着…… 云延一边思考, 一边为徐清圆解释:“我们南蛮因为地形险要的缘故,冬日寒极, 纵观数百年历史, 西域这边部落的人常年和你们国边关战火不断,却从不在冬日发动战争,因为冬日严寒的气候,会让我们得不偿失。而你国边关,出于同样缘故, 也不会在冬日主战。 “战争一般是春日或秋日发动,这时候我们草沃马肥, 经过一冬休养而气神恢复,便会……嗯,你们懂的。” 她道:“我不太懂战争,你们都是怎么打的?秋天与冬天的区别大到足以影响结局?” 这一次,云延没有回答,韦浮为她解释: “甘州与南蛮的常年征战是这样的:他们擅攻不会守,战斗胜利便扩张战国,战斗失败便断然放弃,所以我们边关的战斗方略一贯是以守为主。只要我们边镇兵粮充裕,以南蛮为首的游牧民族,便不敢轻易挑衅。若我等不以守为主,边关连绵几千里的边防线,我们无法做全准备。所以这战火,绝不应该发生在冬日……绵延几千里的防线,没有人可以撼动,无论是南蛮,还是南国。 “终归到底,我国与南蛮的多年征战,我们胜一万次,也不能宣布打败了南蛮;而南蛮只要取得一次大胜,就足以拖垮我朝。 而徐清圆何其冰雪聪明,喃声:“南国败在将士们太过英武?败在将士们过于乘胜追击?败在一见到南蛮开战,我们就全力主战?将士们太过英勇,也是错?韦郎君你这样说,让守边将士们情何以堪?” 他笑一笑,低声:“我想这样的道理,百姓们或许不懂,文臣们或许不懂,但武将一定懂,南国那位总被人说是天才的太子羡也应该懂…… “那场战争最开始只是幌子,后来却成了以国运为赌的横扫全国的战争。我娘当日一力主和,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态度,才在战败后被骂卖国吧。我很疑惑,那位太子羡不是很天才么,他连这个也不懂?” 徐清圆轻声而坚定:“高屋建瓴者,需纵观全局才看得清种种因果。你以果推因,自然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因为你已经看到了那场战争的结局。但是若你落足于当年情形,韦郎君便觉得自己一定看得清局势? “为国做谋者,殚精竭虑,尽求其全。这是他的责任,意愿,但他没有欠谁,没有对不起谁。你不应该以圣人、完人的准则,去要求太子羡。你不应该将所有过错,推到他一人身上。仅仅因为他是太子,他就必须受到伤害吗?这不公平。” 韦浮诧异地看她一眼,失笑:“你怎么如此……我记得你不喜欢那位太子羡的。” 徐清圆别了脸:“对不起,我激动了些。” 韦浮随他一同看,见晏倾面秀神清,亭亭玉致,并没有认真听他们的对话,而是一直在恍神。 徐清圆忧虑:“晏郎君……” ——你还好吗? 晏倾回神,慢慢说:“当年太子羡收到的边关军情折子,写的应当是‘秋日’。正如云延王子所说,战争绝不可能发生在冬日。写这个折子的人深知此等细节不可能隐瞒太子羡,便将原本的‘秋’改成了‘冬’,好瞒天过海,骗过朝廷。 “李固将军这里的这个折子,应该才是原本要上报给朝廷的真实折子。若最开始那场战争,时间是冬的话,那么折子上所写的‘千余人南蛮部族进攻我境’,就一定是假的。上万人的战争在冬日尚不可能发生,千余人便想进攻南国甘州,实在痴心妄想。 “更大的可能是……” 云延语气森然,冷笑:“千余人南蛮部族来甘州,一定有这件事发生。因为若没有这件事发生,当年将领不可能瞒过所有朝廷和百姓。但是那件事一定不是战争,千余人来甘州,可能是求救,可能是做生意,可能是有人邀请…… “但是当年的甘州将领,把这些南蛮平民,全都杀了。你们编出一场战争的谎言,杀害上千个南蛮的无辜人士,最终告诉所有人,是南蛮进犯你朝。 “乌蛮一部上万人,尽被甘州将领所屠。甘州的血流成河,成了你们封赏的功绩。” 韦浮淡声:“云延王子不必激动,当年种种还尚未知道全貌。晏少卿,我不得不问你一句——” 他斟酌半晌,身子前倾,语气很慢:“你如何确定,太子羡当年看到的军情折子,写的就是‘秋’,而不是‘冬’呢?难道你看到过那封折子?你如何看到过?长安皇宫中都不可能保存下这样的折子,大理寺怎可能有这种记录? “晏少卿,你确定你说的是事实,确定没有看错吗?这件事关乎整个案子的方向,晏少卿不可大意。” 徐清圆闻言,紧张地手揪衣袖。 她看晏倾半晌不说话,忍不住替他解释:“也许大理寺有旧日宫廷一知半解的记载,也许晏少卿见过旧朝宫廷中的旧人。当年甘州之战是一件大事,总有人念念不忘,拿它当做谈资。晏郎君,是这样吧?”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藏踪迹的所有行为都很粗糙,他分明不是很在意别人知道他是谁,他甚至有掀开面具暴露身份的意思……可是徐清圆担心他,起码在此时,他应该不被朋友怀疑,应该得到尊重。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韦浮便问:“仅仅是这样吗,晏少卿?” 晏倾移开了直视徐清圆的目光,淡淡道:“具体如何知道的,我不能告知你。太子羡所看到折子上写的到底是不是‘冬’,我也不能确定。证物证人都没有,我只是模糊有这样的印象。这个勘察方向,不能深入。” 韦浮徐徐点头。 他心中竟微微松口气——他不想知道晏倾为什么会知道太子羡看到了什么,晏倾说他不能确定太子羡看到了什么,韦浮反而放心。 晏倾是温润典雅的长安之璧。 他不应该和太子羡有任何关系。 徐清圆趁他们沉默之时,拿起李固那里偷来的折子细细端详。她忽然道:“写折子的人,是李固,还是他当年活着的兄长李槐,抑或是……乔应风?” 几人静默。 韦浮低笑一下,笑容嘲讽。 他说:“用结果推论缘由,既然如今桩桩件件事情都和乔应风脱不开干系,既然当年乔应风被以通敌罪杀害、亲眷因他流放,那这个折子,应该是乔应风写的。” 如果他们猜的所有都是真的,那么……乔应风便被当了替罪羊。 天历二十一年的冬日,南蛮乌蛮部百姓千余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来到甘州,然后他们被当年的将领杀害。将领杀完人后,发现杀错了人,但是他必须瞒住这件事。 幸好双方是敌对国,幸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推到南蛮先开战的缘由上。 当年的将领昧着良心,将一千余人南蛮平民,说成一千余人南蛮军人,说他们奋勇杀敌,剿灭敌军。 可是当年那件事发生在冬日,如果太子羡当真如传闻中那般聪敏,他看到“冬”字,就会知道边关将领骗了他。所以“冬”必须改成“秋”字。 这里便需要一个替罪羊。 乔应风不是因通敌罪而该死,乔应风替主将写过这封折子,乔应风知道真相。 -- 徐清圆忽然问:“当年的甘州将领,是谁?” 韦浮:“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李固的兄长,李槐。” 他瞥一眼那封李固藏起来的折子——若非如此,这折子不会在李固那里。 徐清圆压抑着声音:“我、我去问问我娘,秋日和冬日的区别。我问问她记不记得当年的事……” 云延同样站起来:“帮我照顾阿姝,我要秘密回一趟南蛮。乌蛮虽然灭了,但当年和他们打仗过的那一部还在,我要去找人问当年乌蛮人为什么前去甘州。” 韦浮:“我想我应当再见一见那位观音堂的堂主……不,我们应该找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若是活着,乔应风是谁!” 晏倾:“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感官最为迟钝,又最为纯粹。但他这么犹豫着问出时,其余几人皆面色微变。他们急急奔出屋,徐清圆惊惧地躲入晏倾身后,他们站在二楼,看到一楼白色淡烟滚滚—— 卫清无凛冽声音从外传入:“失火了!” “有人来杀那个陈光!” 众人连忙奔出。 -- 卫清无武功盖世,在她没有受伤时,几乎没有人能从她手中抢走人。 卫清无本坐在屋檐上,避免和那位可能认识她的李固见面。浓烟气味从下传来,她第一时间去救火,招呼楼中卫士们一同救火。 她敏锐地听到楼上“咔擦”一声,动静不对。 卫清无抬头,便看到一个身形伶俐的人从窗口窜入关着陈光的那个房间。 那人最大意的,便是他不认识卫清无,不知道卫清无在这里。 若非卫清无在,陈光必然死于那人手中,卫清无破窗而入横刀长扫,那人受到惊吓,张皇外逃。 天已经亮了,那人穿着蒙面黑衣,身手了得,和卫清无打得虎虎生风。越来越多的卫士出来,那人知道行踪败露,只好仓促逃走。 卫清无本想追击,但怕楼中的女儿女婿出事,只好放弃敌人,返回楼中救人。 陈光捂着口鼻,艰难地趴在屋门口,手向外伸出,他脸色青白:“救、救命……” 在他身后,一尊小玉石观音像摔得粉碎,观音像裂开,圣母观音慈善的眉目四分五裂,在碎片中静静看着向外爬出的陈光。一雪白衣袍堆在陈光脚边,他很快就会被扮作观音而死…… -- 陈光被众人救下,醒来已是三日后。 他醒来,直接被人带去找晏倾他们。 到了此时此刻,陈光脸色煞白,什么也隐瞒不了了。之前的磨难让他褪了脸上的易容,众人看他,他不过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郎罢了。 陈光神色呆滞:“他竟然真的要杀我……” 徐清圆声音一贯温婉:“谁?乔应风吗?” 陈光脸色惨败,苦笑:“我帮他做事,帮他对付你们,我甚至愿意为他而当凶手……可是正如晏少卿所说,事成事败,我都成了弃子,成了累赘。他不能忍受有人影响他,所以要杀我。” 韦浮问:“你到底和乔应风什么关系?他是你什么人?” 陈光迷惘:“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一直易容,每次见我脸都不一样,我的易容术都是他教的。他应该是我师父吧?我见到叶女郎……叶女郎应该很容易就认出我一身本事学自谁,所以叶诗才一声不吭,任由我讨好她。 “她想回到我师父身边,她利用了我……” 晏倾轻声:“那么叶女郎如今在何地?观音堂吗?” 陈光颓然:“应该吧。” 其余几人默然对视。 韦浮微微笑一声:“好奇怪,怎么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观音堂堂主就是乔应风呢?事情竟如此简单?” 他们静默间,外头卫士急匆匆敲门请示:“晏少卿,您让查的资料,长安快马加鞭,给您送来了!” 几人都惊讶看晏倾。 晏倾同样惊讶。 但他挑眉一下,想起来了,起身开门:“去年梁园案时,我曾派人去查乔应风的身世。之前我意识到乔应风不对劲时,又给我老师去了信。我老师现在应当是把卷宗找出来了……” 果然,门外的卫士抱着一沓卷宗。 同时附带一封信,是大理寺卿左明所写。 左明告诉他们,乔应风的身世从梁园案就开始查,但因为乔家受到乔应风通敌罪的连累全家流放,除了当年的探花郎乔宴一脉,乔家几乎无人幸免,所以想查乔应风实在难。 如今搜到的短短讯息,大理寺已经尽力。 晏倾展开卷宗,徐清圆见他只看不吭气,便凑过来,轻声将所查卷宗中内容解释给众人听: “乔应风是淮南乔家旁系子弟,幼年走丢过,后来被家人找回。但因为走丢了几年,他读书习武便都跟不上同龄族人,自小受人排挤。尤其是他身边有一位神童对比……便是乔宴。 “十岁的时候,乔应风父亲病重而死,母亲改嫁,他追母亲,母族却不接受他。他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快病死。病好之后,他就更加不学无术。乔家人都不喜欢他,只有乔宴时常将他带回家。但乔家人认为他会连累乔宴,乔应风十二岁时,就离开淮南,说是要去游学,乔家人都知道他是流浪混日子去了。 “他什么都学过,什么都做过。后来当戏子,也是源于一把好嗓音,一双巧手画妆出神入化,惟妙惟肖。从乔宴留下的书信只言片语中,我们能看出,乔宴认为他这位堂兄是被耽误了,他这位堂兄其实十分聪明,乔宴自愧不如,乔宴一直想将他这位兄长找回来……” -- 观音堂中一静室,蒙着面纱的叶诗落下手中狼毫,看着自己所绘的画卷中的红衣少年。 正如当年枫红满园,少年眉眼俊朗,重重阴鸷隐藏,琉璃双眼中透出的风流,她一生一世都不能忘。 那是尘。 不是光。 他们与光与尘同世,他们没有光明的未来。 叶诗轻轻拂过画卷,抱着画卷走入内室,再通过暗道走入幽深长窄黑暗中。她喃喃自语:“应风,再等等,我们很快就团聚了。” -- 在晏倾这边,诸人皆静,无话可说。 画面静下,徐清圆放下已经念到尾声的卷宗,捧卷于胸,胸口被堵得难受苦涩。 乔应风,叶诗,李槐,李固,王灵若,林斯年…… 画面最终定格成,紧闭双目的圣母观音像,似笑非笑地俯看众生。局中人苦苦挣扎,幕后人咬牙切齿,情与爱与怨与恨,浓烈得滴血。 这尊观音将所有的人串起来,成为一个新故事。人们的挣扎与苟活,在命运面前多么的麻木苍白。 若清楚发生过什么,谁能去苛责乔应风? 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从梁园中少年少女的一见如故开始,还是从南国那位将自己锁在深宫的少年开始。 我们已经知道结局—— 乔应风死,叶诗入教坊司。 乔子寐死,叶诗毁容,孤苦孑孓。 人的一生,兜转间尽是凄凉。 血观音42(我是凶手) 乔应风的存在, 让观音案有了眉目。 可他被判了死罪,甘州大将军要他死,谁会救他? 屋中一片阒寂, 窗纸被风狂吹,夜色渐深。 此时此刻,云延已经偷偷潜回南蛮,屋中几人, 再除却那被乔应风伤透心、低头沉闷呆坐的陈光, 其余几人,如晏倾、韦浮、徐清圆,都多多少少地猜出了观音案的起承转合。 若这是一块拼图, 这块拼图以小窥大, 可见南国末年发生过的事……在座诸位已经拿到了大部分拼图碎片,只差一点点,他们就可以拼凑出真相。 为了找出真相,他们在甘州待了月余, 又在此时为了和凶手赶时间而熬了数宿, 精神都已经十分倦怠。 徐清圆的轻语打破了沉默:“只差一点证据,只待云延王子归来, 便可以道破观音案。但在那之前, 我们必须找到乔应风,控制住乔应风。” 韦浮揉着眉心站起:“不错,天亮后,我打算把这些日子我们接触过的所有甘州人士,都审问一遍, 务必问出乔应风的线索。既然我们目前怀疑那观音堂的堂主就是乔应风,这事情便简单了……缉拿当初的罪人归案, 甘州百姓们不能再阻止我们搜观音堂了。” 徐清圆担忧:“韦郎君还是要小心些。这里的民风毕竟不同。” 韦浮对她颔首笑,疲惫眉目染上温意。 他道:“既然有了线索,明日便辛苦诸位再帮忙查一查了。唔,还得找那个李固谈一谈……今夜就这样散了,我实在太困了,要先去睡了。” 一直坐在窗前沉思的晏倾忽然推开了窗。 他凝视着窗外,低声:“恐怕来不及了。” 二人同时意识到什么,拉开门走出屋子。 夜静如水,北风萧瑟,地染霜白,一片片凉意在寒风中吹上他们的袍袖、眉目。 徐清圆摸到眉心落下的冰凉,她伸出手掌,任由凉意落在她掌心。凉夜中,她仰头凝望着灰暗高空。意识到是什么落下来了: 她登时明白晏倾所谓的“来不及”,指的是什么——观音堂要甘州百姓们在初雪之日祭祀圣母观音,只待天一亮,甘州这些百姓便会自发前往玉延雪山,跪拜并祭祀圣母观音。 几乎一定会发生的事:凶杀案会在玉延雪山大规模发生,凶手要再次作案……这是凶手精心挑选的最后一次作案时间。 他们必须阻止甘州百姓登山,必须救百姓,必须说服凶手捉拿凶手! 这么多要做的事……而今他们竟然不完全确认凶手是谁。 徐清圆一时有些慌,本能地去看晏倾。她见晏倾披上氅衣,向门口走来。 氅衣如雪,在寒夜中飞扬,孤高清贵,寒潭鹤影之孤寂清美,让徐清圆和韦浮都看得些许出神。 晏倾走到徐清圆面前,道:“我要出远门一趟……甘州如今情形,现有的朝廷兵马已经不能控制,我得搬救兵来控制甘州不生乱。” 他竟在此时沉默,没有问去哪里搬救兵,怎么他不知道哪里有救兵可搬,这么短的时间哪有兵马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韦浮缓缓说:“我也要去确认一件事,这件事不能拖下去了,这件事和观音案有关……也许对找出真相有用,也许知道了便能知道凶手是谁。” 韦浮和晏倾各自看了对方一眼,韦浮说:“看来些许事,得麻烦徐娘子代我二人解决了。” 她对韦浮的话一知半解,但她几乎瞬间明白晏倾的目的,几乎瞬间感觉到晏倾要远离而去。 她禁不住伸出手指去握住他的氅衣袍袖,他低头看她。 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望着他们。 徐清圆唇张了张,说不出话。她半晌道:“非如此而不可吗?” 屋中虚弱的陈光呆呆看着门口徘徊的三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晏倾伸手轻轻拂去徐清圆眉目上的冰凉雪水,温声:“非如此而不可。不过……你放心。” 徐清圆半晌后松了拉住他的手,散了心中的怅然与不舍。她垂目微笑,向他屈膝行了一礼:“我自然放心,晏郎君记得我说的话,我愿与郎君同去同归。” 他没说话,静了片刻后,抬手向她回礼。 紧接着,晏倾将自己的公务腰牌送给徐清圆,韦浮也摘下自己的腰牌递给徐清圆。有了他二人的护佑,徐清圆拿着这两方腰牌,便可以调动跟来的所有卫士,调动朝廷兵马。 虽然身在甘州,他们恐怕调动不了甘州的兵马……甘州兵马只听李固的话。 徐清圆:“我愿意代两位郎君走一趟,但是我亦分、身乏术,我去找凶手时,谁能阻止百姓们登玉延山呢?” 她忧愁之时,一个清淡女声响起:“我。” 门口立在廊下的三人侧身,看到从廊庑外,面容苍白却腰背笔直的暮明姝在前,负手长身而行的卫清无在后,林雨若提着灯笼,跟随着两位厉害女郎。 那声“我”,是暮明姝说的。 暮明姝本应养伤,此时拖着伤体出行。她精神有些差,硬朗勃然之气却昂昂然,傲骨凛冽。 徐清圆:“殿下的伤无大碍吗?” 暮明姝:“云延走了,他手下的南蛮武士尽听我的号令。还有我从长安带出来的亲兵……这些人,勉强能撑一段时间,拖一段时间。卫将军跟我一起走。” 卫清无对女儿颔首笑:“我和公主殿下一见如故,放心,我会保护好公主殿下的。” 徐清圆沉吟片刻,问:“殿下可有信心?” 暮明姝冷淡:“没有信心。” 她抽出剑,寒光照耀明眸:“尽力一试。” -- 皓雪初落甘州,浩浩荡荡,笼罩整片神州。 百姓们正在酣睡,几个时辰后天亮,他们出门看到天地大雪,便会争相前往玉延山。 而徐清圆他们只有几个时辰的时间。 晏倾上马,风若同样上马,跟上他;韦浮向徐清圆一拱手,同样上马,调头走向和晏倾相反的方向。暮明姝与卫清无带着兵马,身形掠入寒风深夜中。 徐清圆登上马车,林雨若跟在她身后。 到客栈门口,徐清圆忽然下定决心一样回身,问她:“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观音堂?” 林雨若怔忡一下:“徐姐姐要去观音堂?” 得到徐清圆肯定回答后,林雨若踟蹰:“你相信我?你不怕我误事吗?我没有你们那么厉害,我很怕耽误你们的事。” 徐清圆柔声:“怎会是耽误?人手不够,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妄自菲薄。我不瞒妹妹你,我要带兵围住观音堂,要见观音堂的堂主。这个期间,初雪之日,观音堂大乱,若有人从旁伺机而动,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她微犹豫:“其实这么危险的事,不应拜托林娘子……” 林雨若上前,挽住徐清圆的手,目光清亮:“不,我可以有用!徐姐姐,请让我跟着你一起去观音堂! “前几日,我一直打扮成寻常女郎的模样,前往观音堂去拜那圣母观音。那里的领事们已经认识了我,徐姐姐如果要去查观音堂的话,我说不定能寻到机会找线索……我一定会找到关押朱老神医的地方,会帮助韦师兄和你们!” 徐清圆露出温柔的笑。 她在晏倾面前是那样的柔弱可怜,可在某些时候,她确实一点点长大,确实开始独自面对一些事,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一些事。 她好像不再需要晏倾保护自己。 她好像可以反过来帮助晏倾,保护晏倾。 -- 若我们从高空俯视,从整片神州大地俯瞰,便能看到浩荡鹅毛大雪中,诸位年轻郎君女郎奔赴不同的地方,零星灯火照着他们的前途,落在他们身后。 风若骑马紧跟在晏倾身后,他的高声话语,在呼啸风雪中支离破碎:“郎君,我们要去上华天?你终于要回归上华天了?” 晏倾不应。 袍袖飞雪,冰雪卷上他的衣裳,落在他眉峰上,鼻梁上。他睫毛颤一颤,伸手揩去睫毛上的雪花,茫茫前路透着些微火光。 风若朗声:“上华天就是你的!你常年不在,他们中有人生了二心,竟想挑衅你的位置!观音案这件事,他们分明作壁上观,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我上次回去,就发现他们支支吾吾,他们为了复国不择手段。是你脱离上华天太久,给了他们太大权利,我本来就急着让你回去收拾他们。若是不压下他们,这里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事……宋明河就是一个教训。 “这天地间的王,上华天的王,一直只有一个人,只承认您一人!” 王者必登高台,王者必受瞩目。众望所归,王者的回归,必将拯救那已经摇摇欲塌的上华天。 -- 纵马长行,马蹄覆雪,黑鹰一声长啸,在半空中打个旋儿,飞入密密乌云中。我们跟随着苍鹰,远离甘州,再走得更远些,便到达西域,随时可进入南蛮。 南蛮也下了一场雪。 此时到了南蛮休养生息的时段。 自从南蛮和大魏建交,这是南蛮最平静的一段时间。 南蛮王庭中,灯火不灭,徐固在帐篷中写字。帐外,南蛮王莫遮满意地看一眼,吩咐属下给徐固送奶酒,不要亏待这位来自大魏的大儒。 当云延的书信带着两国和平建交的讯息回到南蛮后,徐固终于开始如莫遮所愿,帮南蛮创造文字。南蛮王数月来不断试探徐固,看徐固是否阳奉阴违,徐固是不是心甘情愿为他们创建文字。 莫遮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并跟着徐固一起学习那文字。 前夜,徐固告诉他,文字编写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很快,徐固写完所有,莫遮就能从南蛮贵族们开始,将文字传授下去。 文字代表传承。 蛮荒不甘愿当蛮荒。 徐固想,等莫遮知道南蛮的“蛮”是何意后,就会给国家改名,不知那时候南蛮会叫什么。 但是这无所谓。 南蛮不会有那一天的。 -- 初雪落下之时,云延在南蛮五部之一的赤蛮部多方打听,终于从一个老人口中,得知了当年赤蛮和已经被灭的乌蛮部的争乱: “那年冬天,我们和乌蛮发生争吵,我们首领不许乌蛮在此栖息休养。我们武器和武士都多于乌蛮,乌蛮都是些老人孩子女人,他们根本打不过我们。 “乌蛮部气不过,他们首领扬言要去找南蛮王做主。但是我们都不知道南蛮王在哪里,我们首领看到乌蛮部最后去的方向,是南国甘州的方向。他们应该是找不到南蛮王,便赌气,一气之下,要去投靠南国甘州。 “我们首领当时以为他们是气话,还嘲讽他们,说他们都是些老弱病残,甘州根本不会收他们。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我们游牧各部经常会有小部落去投靠南国,依仗南国庇护而活,他们的甘州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但是乌蛮部举族而迁,在那年冬天居然引起了一场大战。我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南国说乌蛮进攻他们,要驱除鞑虏……然后就是南蛮王大怒,莫遮王突然召集五部所有部落,说要和南国决一死战。” 说话的老人满脸皱纹,唏嘘着对云延讲: “王子,你说奇不奇怪?莫遮王为什么要在冬天发动战争?我们因为那场战争死了那么多人……莫遮王自然是大英雄,但是冬天不好打仗,每年冬天我们都会死不少人,莫遮王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他也没有这样过,真是奇怪。” 云延低垂下眼。 云延缓缓道:“你跟着我,前往甘州一趟。我的朋友们……至少现在是我的朋友,他们正需要证据。” 他要给他们一张拼图碎片。 -- 天蒙蒙亮,一层薄雪覆地,落在女郎沾地的绣花鞋上。 徐清圆带着缉拿乔应风的理由,终于踏入了观音堂,没有受到多少阻拦。 卫士们大部分跟随着她,有两位卫士跟着乔装打扮的林雨若,潜入观音堂的其他地方。 徐清圆拿着两位朝廷大官的腰牌,心中仍一径忐忑,唯恐自己露怯,辜负两位郎君,无法进入观音堂。但是她竟然多虑了——现在的观音堂,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 徐清圆在卫士们的保护下,被观音堂的领事带入观音堂,一路之下,她心中暗惊,因发现这里似乎已经生乱。 往日来拜圣母观音的人络绎不绝,往日观音堂的堂内信奉者众多,香火从来不断。今日这里一片凌乱,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领路的领事也心不在焉。 卫士们不动声色地摸上腰间刀,觉得这里松懈得处处不对。 徐清圆向领事打听:“百姓们和观音堂的人,莫不是都去玉延山了,所以不来这里了?” 领事回神:“是。” 他又摇头:“也不全是。” 他苦笑:“昨日,堂主忽然召见我们,说要解散观音堂,让我们所有人各奔东西。我们正苦苦哀求,过了一个时辰,他又突然说不解散观音堂了。 “大家都因为这件事而恍神,生怕堂主真的要解散观音堂。观音堂没了……谁供奉圣母观音啊?” 徐清圆若有所思。 领事道:“到了。” 徐清圆抬起眼。 -- 林雨若按照自己先前的摸索,在观音堂中小心翼翼行走,遇到人就避开。 她没有和徐清圆说实话。 前两日,她怀疑自己发现了观音堂中的一条密道。但是那时候人来人往,她怕被人发现,几次被人撞见,便不敢靠近去琢磨。 若是徐姐姐知道,一定会阻止她,因为她一个弱女子行此事,实在不安全。 但是今日林雨若跟着徐清圆来了观音堂,她发现这似乎是自己找那条密道的好机会。今日的观音堂没什么人,自己身后还有两名卫士暗中保护…… 林雨若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她犹豫一下后,走上自己前两天走过的小径。这条路曲折无比,林雨若觉得自己离那条密道似乎近了,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胡服,和这里的胡人一样打扮,用面纱罩着脸,正心不在焉地向这个方向走来。 林雨若掉头便想躲开人。 那女子却叫她一声:“那位女郎,你也知道这里有一尊圣母观音像,和其他处都不一样?” 林雨若硬着头皮回身,向那陌生女子行了一礼。她撒谎道:“是、是这样的。观音堂中圣母观音像很多,但我想拜最灵验的那一尊。” 女子幽静的目光隔着面纱,落在她身上一息。 女子轻声笑,走近了,有些紧张的林雨若,听出这女子声音十分喑哑,像钝物摩挲砂砾。女子说:“哦,我知道你要拜的观音像是哪尊,跟我来吧。” 为了不让人生疑,林雨若只好跟上。 林雨若跟随这女郎进入一间庙堂,她脚迈步而入时,意外这里真的有一个庙堂。下一刻,一把寒刃从前方向她斜掠而来,林雨若没回过神,便被身后大力推开。 她跌撞摔在地砖上,匍匐在地,看到女子的青花绣鞋。 她抬头,隔着面纱看不清这女子,但大堂中埋伏的人和身后保护她的两个卫士已经打了起来。这里埋伏的人至少十人,身后的卫士区区两人,胜负不必多说。 林雨若脸色苍白,惶惑惊恐:“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女子垂着眼看她,漫不经心:“徐清圆带你进观音堂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要小心一个人吗?” 林雨若一怔。 -- 下马车前,徐清圆握住林雨若手腕,几番犹豫后认真告诉林雨若: “要小心叶诗。如果陈光没有骗我们,叶诗就藏身观音堂中。我虽想救她,可我也知道现在的叶诗,和蜀州案中无辜的叶诗不一样。她聪慧过人,手握利刃,你要当心。 “她认识乔应风,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从乔应风那里学了易容术,所以我不能向你描绘她的长相,她的长相本就发生了太多变化,很难说出。只有她的嗓子被大火灼烧过,再无法复原……” -- 保护林雨若的两名卫士死在刀下。 叶诗漫不经心地让自己这一方人,将被劈晕的林雨若塞入密道中。她急着离开这里,前往玉延山。 徐清圆在抢时间,她又何尝不是? 侍卫询问:“不杀了这小娘子吗?” 叶诗随口:“她进入密道后,找不到机关,就会困死在那里,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本不想多杀人,但是徐清圆步步紧逼,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经没有路走了。 “时间要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跟着她的侍卫们露出激动的神色,他们即将跟随叶女郎前往玉延山,即将拜见最灵验的圣母观音,即将得到圣母观音的赐福。 这是他们求了多少年才求到的好事! 而关上堂门,他们没有注意到,叶诗看着他们的冰凉目光。 也许看到了也不会在意。他们以为,叶女郎没有青春少女活泼无忧的时光,叶女郎天生就足智多谋,就不会笑,就是圣母观音最虔诚的信徒。 不然……堂主怎会默许叶女郎在观音堂自由出入呢? -- 林雨若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一片昏黑中。她怯怯唤了两声,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回应。 她恐慌万分,泪水噙在眼中,怕得抱头。但她很快擦干眼泪,想到外面的人还等着她,她不能坐以待毙。 林雨若便摸索着墙壁,在地上慢慢爬,张开手臂试探方向:“有没有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爬了多久,膝盖撞上一物的时候,差点以为有人埋伏在哪里。但是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等到藏在黑暗中的危机。 林雨若颤抖着手,去摸膝盖磕上的东西。 她摸到了一块腰牌。 林雨若闭上眼,指尖摸着那腰牌。只要是识字的人,都理应能拼出这腰牌上的字: “忠武将军,李槐。” 林雨若蓦地睁开眼。 -- 香烟缕缕,卫士们包围屋舍,徐清圆静望着坐在桌后的观音堂堂主。 这位堂主面容普通,神色木讷,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发呆。在甘州百姓们的口中,他做了许多善事。可是为什么徐清圆每一次见他,都觉得他很奇怪? 徐清圆轻声:“堂主今日肯见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安排,所有人都会去玉延雪山,你留在这里,另有目的?” 堂主不回答她。 徐清圆心中焦急,她没有时间和这位堂主打哑谜。 念头在脑中转来转去,徐清圆一咬舌,终究选择最直白的方式:“你是不是乔应风?这些年因为玉石观音像死掉的人,是不是都是你杀的?” 堂主低着头,仍在看他的手。 他回答很慢:“是我杀的。” 他抬头,目光浑浊迷惘:“我是凶手,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血观音43(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韦浮拖拽着乔叔的手, 在风雪中疾行。 他们和涌向玉延山的甘州百姓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逆着人流,乔叔看到韦浮侧脸清玉一样, 泛着冷色。 乔叔起初挣扎:“你要带我去哪里?老子哪里都不去!就算你是小主人,我说了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便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韦浮和他身后跟着的卫士一起堵住了乔叔可能逃跑的路,韦浮平时总是噙笑的眼瞳中此时跳着阴郁的火焰。涌出城的百姓们扫过他, 见他今日没有去找观音堂的麻烦, 他们便不再在意韦浮。 乔叔看到人流涌出城,看到细雪在空中飘落。他其实心中已经明白百姓们为什么要出城,但表现出来的只是迷惘:“这雪越下越大,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张大嘴, 脸上的皱纹更加沧桑,在风雪中几分麻木。他最终叹口气,嘴里嘟嘟囔囔着旁人听不清的话,他没有再反抗韦浮。 韦浮将乔叔拖入了一个院落, 乔叔本不明所以, 但进入庭院后,他便呆了。 他看到雪落在凉亭飞檐上, 光线很暗, 亭中有两个人背对着他们而站。一男一女,风骨铮铮。 他听到韦浮带着几分嘲意的话:“你告诉我,当年黄昏天降暴雨,你从外面忙完回来,看到我娘在凉亭中和一个人说话。我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暴雨之日一般在夏日,我一直在查卷宗, 找各种讯息,看天历二十一年的夏日,有哪位大人物来过甘州。 “但是这两天我突然意识到,你骗了我。天历二十一年冬,南蛮一部进犯南国,当年的大将军歼敌千余,取得大胜,朝廷嘉奖。我娘身为女相,她要出现在甘州,要和人争吵,这桩争吵影响到她日后的仕途与命运……那么那场争执就应该与天历二十一年的年末事迹有关,根本不是什么夏日。 “夏日和暴雨都是你给出的障眼信息,都是假的。 “那天没有暴雨,没有黄昏。就应该如此日这样,天光昏昏,风雪交加,我娘在歇脚院落的凉亭中等来了一位贵客——” 乔叔如同没听到韦浮说的话一般,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弓着的背努力挺直。他陷入混沌状态,恍恍惚惚中,他好像没有当年,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韦兰亭。 韦兰亭在雪日凉亭中,接见一位客人。 此时此刻,凉亭中扮演真人的两个人,开始说话—— 女子:“甘州大将军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篡改战绩篡改军情,甘州根本没有人进犯,被杀的是南蛮平民!甘州杀错了人,这种错误理应得到纠正,不然会影响两国关系。” 男子:“糊涂!甘州战事不只是甘州的,封赏嘉誉从上到下,都因为这场大获全胜的战争。甘州没有废一兵一卒,就歼灭敌军,甘州高高兴兴地向朝廷请功,太子羡已经下了赏赐,这件事从朝廷的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文武百官全都得到了封赏,有人因此升官,有人因此发财,你如今却说这事错了,要纠正……你让文武百官情何以堪,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要让太子殿下承认他错了,要让百官承认自己高兴得早了,根本没有战胜一事吗?” 女子声音激昂:“太子殿下为何不能承认自己错了,百官为何不能因为错误的判断而反省?南蛮这一部都是无辜平民,他们中许多人和甘州子民都有亲属关系,甘州百姓很多人认识前来投奔的南蛮平民。甘州胡汉混杂,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南蛮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是一笔糊涂账!” 男子声音冷冽:“杀光知情的人,处理掉那些知道不对劲的百姓,这件事就可以瞒住了。朝廷永不会错,这件事已经不独独是甘州之事,已经事关朝廷颜面。你问问天下人,有谁愿意把已经得到的升官恩赐和奖赏荣誉还回去,这不符合人性!你根本说服不了世人。” 女子:“难道滥杀无辜就符合人性了吗?难道将错就错就对了吗?是你教大将军把‘冬’字改成‘秋’字的吧,这件事一开始就让你心动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教甘州大将军如何撒谎,来年我们就会迎来南蛮的反击!” 男子:“那就打!甘州和南蛮本来不就一直在打仗吗?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你实在忧心得太多了,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是南蛮的主动侵犯!你忘掉你看到的……” 凉亭中扮演韦兰亭和陌生男子的对话,只进行到这里。 他希望这些可以唤起乔叔的良知,加深乔叔的记忆。 韦浮幽幽道:“乔叔,你说甘州的百姓们可不可怜?什么也不知道,就为主将的冒失承担了后果。什么也没做,主将就可能杀掉他们,因为要隐瞒一个秘密。 “我想得很清楚,为什么我查了这么久,甘州百姓没有人知道那年年尾的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都支支吾吾,迷迷糊糊。我起初以为大家不相信我,隐瞒我,后来我才意识到天历二十一年后就是天历二十二年,就是甘州百姓大批死亡的时间段,就是太子羡意识到不对,一定要亲自来甘州看一看的时间线。 “可是知情的、怀疑的,都死光了。 “而今,我竟然要依赖南蛮的云延王子来给找证人,来还原发生过的事。 “你欺瞒我,哄骗我说要找出朱老神医才肯告诉我真相。乔叔,真的有老神医这个人吗?这是不是也是你编出来的另外一个谎?你知不知道如今、如今——” 韦浮眼眸冰凉,一步步走向背更加佝偻的半百老人,他拽过乔叔枯瘦的手,紧盯着乔叔,怒到极致反而生笑: “乔应风在一个个杀人,这些年他要把当年受到的委屈全都还回来。我们知道他已经疯了,杀人游戏开始的时候他的良知就没有了,而你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看着乔应风发疯。你是不是还觉得愧疚?可是现在甘州的百姓们被哄去玉延山,他又要大开杀戒……你在做什么呢? “下着雪,我们逆着人流,你看着百姓们出城,你明明知道他们在找死,你却沉默。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讳莫如深,让你看着凶手逍遥法外,你只躲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是我娘的仆人吗?还是说我娘托付错了人,你根本不是我娘的人,你是那个与我娘对话的陌生男人的人?你留在甘州,是为了误导谁?” 他仰头迷离地看着韦浮苍白而阴郁的面容,看着韦浮眼中丝丝怒极的笑。他好像记得那个纯然干净的韦小郎君,在深渊泥沼中越走越远。 他惨然万分:“不、不不!我说,我都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确实是你娘的仆从,我没有投敌过,没有背叛过女郎……老朱、老朱是存在的哇!我不敢说,只是因为、因为那个人位高权重,我怕说出来害了你啊……” 他轻声俯问:“那个人,是林承吗?” 韦浮在他耳边声音清幽:“我早该想到的,林承是外祖父的学生,是我娘的师兄。天历二十一年他尚不显赫,尚在为当今皇帝的前程而殚精竭虑。只有他有这种心机,这种狠心……只有他会用大义困住我娘。” 老人跪下来给韦浮磕头,“笃笃笃”的声音中,洁净雪地上染上斑红血色。 韦浮向后跌靠在廊柱上,出神地看着天地飞雪,看着哽咽连连的乔叔。 乔叔抬头:“小主人……小郎君,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 徐清圆无法从观音堂堂主这里得到更多的讯息,因这人实在木讷呆滞,每一句问话,他都要想很久才能答出来。 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徐清圆问堂主:“玉延山有什么,是不是可以杀害人的东西?” 堂主过了片刻,呆呆回答:“那里有‘浮生梦’,这是一种可以杀人的毒……” 徐清圆不等他解释,就打断他:“我知道‘浮生梦’是什么!这种毒可有解药,解药是否在你这里?” 堂主:“解药在叶诗手里……” 徐清圆:“你杀了这么多人,犯了这么多错,但我无官无职,此时竟然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眼下玉延山更为重要,你能否跟我上山一趟,帮我说服那些百姓们离开,不要再祭拜那杀人的圣母观音像了?” 她虽然说得温柔,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轻轻看眼身后的卫士,示意他们:无论这位堂主的回答是什么,都要将堂主绑上山去。 甘州的百姓们太相信观音堂了。 只有观音堂堂主可以说服他们。 没料到这位迟钝的堂主竟然抬了头:“我可以帮你劝百姓离开。” 徐清圆怔忡。 她不禁喃喃:“你真的很奇怪,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的动机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士们冲过来,将堂主抓起来。徐清圆没指望得到这位堂主的回答,但是他们临去前,堂主竟然回头,深深地看徐清圆一眼: “徐娘子,你说,善与恶能否相互抵消?做尽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坏事?做尽一百件坏事,可最初的无辜,谁来偿还…… “这善与恶的距离,我至今看不懂啊。” 徐清圆怔愣。 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细琢磨,有卫士到她耳边低语:“徐娘子,林娘子失踪了。跟着她的卫士也没有回来……” 徐清圆不禁咬唇。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当断则断:“我没时间在这里找人了,我得带着这位观音堂堂主去玉延山救人。林娘子的事……留几个人在这里找,派人通知韦郎君吧。他若忙完了,让他帮忙找人,告诉郎君不必担心,我必不负他所托。” -- 当甘州下着一场皓雪的时候,遥远的长安城,也披上了一层薄雪。 宰相林承负雪而行,在皇城内出了中书省后,拢着衣袖,跟随内宦进入皇宫。他已年过五旬,雪染斑鬓,腰背却笔直刚烈,一身紫色官袍朗朗,傲骨如是。 路上接二连三有官员停下俯身,向林相请安。 吏部刚刚通过了新一年增加女科的决议,提案已送到中书省审批。陛下已然披了红,只等中书省的印章,新一年的科考便会迎来新的变化。 但中书省迟迟未批,众臣众说纷纭,意见不完全一致。 林相便为此事而去御书房见皇帝。 皇帝暮烈在御书房的偏室召见林承,殿中烧着炭,开着窗。暮烈坐在窗前赏雪,林承到来后,他很有兴致地让林承坐在他对面,不必拘礼。 林承入座后,一板一眼:“增女科的事,臣认为不妥。臣不懂陛下为何要效仿南国……南国已经证明了女子入仕的失败。陛下……” 暮烈摆手:“朕意已决,子继不必再劝。” 林承沉默。 暮烈想到最近收到的甘州案情的折子,都是那位徐清圆写的。徐固的女儿,确实非同凡响…… 他由徐固,不禁想到了韦兰亭。 他心中略有些遗憾。韦家出了那样厉害的才女,大魏初建后,他也想过让韦兰亭回来帮自己……韦兰亭却早逝。 暮烈和林承说:“朝中走了两个人,少了年轻人的意气,朕整日和你们一群老头子面对面,真觉得寡然无味啊。” 林承:“陛下说笑。” 暮烈笑一下,幽深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宰相:“他们在查一桩旧案,涉及南国灭国真相。朕也很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朕突然想起来,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去过甘州?你当年好像跟我说……” 林承回答:“臣只是和师妹,韦兰亭见了一面罢了。是老师有东西让我带给师妹,我便多走一趟。” 暮烈:“唔,对,是这样。韦家啊……韦兰亭死了有些可惜,幸好韦浮出来了,你身为他老师,他母亲又是你师妹……你们这关系已经如此深了,朕让你多教教韦江河,都像是外人班门弄斧一样,有些多虑。” 林承:“陛下又说笑。” 暮烈:“朕是喜欢说笑啊……倒是你当了宰相,日渐沉默,越来越不和朕说心里话了。子继啊……” 他沉默下去。 林承静了半天,说:“臣老了。” 暮烈:“哦,圣人也会老?” 林承一怔,然后想到暮烈这样说的缘由——当年,林承傲气满满,以圣人为目标,雄心壮志,不负山河不负君恩。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圣人将带领所有人,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林承曾以为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圣人。暮烈也相信过他这种志向吧。 君臣二人静默不语,不约而同地扭过头,都看向窗外的飞雪。 暮烈想到的是天历二十二年上元节长安城的火树银花,那戴着英武面具的少年太子羡俯望百姓,让他心生敬仰。 林承想到的是天历二十一年冬日雪,自己和韦兰亭的争执,自己背负的使命和期待。 ……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血观音44(圣母观音双目紧闭似笑非...) 甘州城门口,暮明姝带着卫士们阻拦出城百姓,试图将想去玉延山祭拜的百姓拦在此地。他们人手不够, 出城方向太多,百姓又不听他们的话,这都让暮明姝精疲力尽。 无论暮明姝如何解释玉延山有变,圣母观音有变, 百姓们仍半信半疑。有迟疑的留在城中, 更多的试图耍滑头,绕过这些卫士的刀剑出城。 这番闹哄哄的场面,在忠武将军李固带着将士们赶来城楼下的时候, 气氛推到了最激愤处。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固冷声:“甘州从无囚禁百姓、不让人出城一说。哪怕是公主殿下, 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听我的令,出城——” 被拦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欢呼:“感谢大将军救我们!” 暮明姝厉喝:“放肆!李固,你连本公主的命令都敢公然违抗了?” 李固的眉眼如同被霜雪重塑,望向暮明姝的眼神, 有着公主看不懂的空茫与复杂。他盯着公主半晌, 密雪阻碍两人的视线,李固慢慢说: “公主殿下, 既已出嫁, 就不要再管大魏之事,更不要插手甘州之事。这是臣对你的忠告。” 暮明姝走到这一步,与李固撕破脸,还有何畏惧? 她冷笑一声,拔剑而起, 向李固的马匹刺去。卫士们有样学样,跟着公主一道, 试图阻拦李固。 李固高喝:“百姓想出城就出城,本将军在此为你们作保,你们——” 肩膀被飞来的长剑一划,身下宝马躁动,李固从马上滚下,掀身而跃,躲开暮明姝的新一重袭杀。风雪卷起砂砾,他咳嗽间,没有说完的话卡在喉咙中。 百姓们被两方势力裹挟,有出城者,有回避出城者,看得暮明姝心急如焚—— 可恨他们势孤力单,竟无法压制李固。 李固那一方带来的千军万马不去战场上当英雄,反而将力量消耗在此,何其可恶。 李固长刀斜刺过暮明姝肩侧,暮明姝伤势被压闷然僵身,李固当即迈步近身,另一掌成掌刀,一掌拍下。 暮明姝力不能及,向后疾退,侧头间一口血吐血。 而李固已然眸色转幽:“原来那晚刺杀我的刺客,就是你。” 暮明姝面如苍雪,持剑手发抖。她深恨自己体弱,横剑于身前,目若火燃,冷声:“拦下李将军的人马。杀一人我赏十金,杀五人赏百金!” 李固这一方被公主那一方卫士们突然拔高的气势打压,措手不及之下竟输了几人。李固也被公主的大手笔气笑,却没办法:公主家财万贯,有整个皇室为她兜底,李家又有什么和公主拼? 李固大步迎向暮明姝,一字一句:“放百姓出城,甘州人皆会记得我们,本将军与你们荣辱与共,今日死一人,长生碑多一人名字……死在这里和死在战场上一样荣耀! “广宁公主与南蛮王子勾结,陷害甘州,我等除之而后快。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将我们踩在脚下!” 他颠倒黑白的功力,让暮明姝冷笑一声。暮明姝性格强硬,不与人逞口舌之快,李固与她动手,她当仁不让,哪怕受重伤。 暮明姝被李固逼退数步,李固手中长刀锋刃上飘着雪花,毫不犹豫地向暮明姝颈上横来。城楼上,放哨的两个卫士被人无声抹了脖子,那人自高处跃下,手中没有武器,一脚踩在李固的刀上,长腿踢踹对打间,她抱住暮明姝后退数步,躲开杀机。 李固手腕被那力道震得发麻,心中凛然,以为是云延来帮他老婆。 来人玉冠长发,乌发拂面,眉目间习惯性带着洒然随意的笑影。几滴血落在她总是上翘的唇上,她慢慢站起来,长身英秀,目若春雪寒风,凛然生威。 李固浑身一震,生锈一样的血涌上喉头。风刮动战袍,他只顾呆站。 卫清无迎着他笑:“李将军,死在这里和死在战场上一样荣耀吗?” 卫清无心中便确认李固认识失忆前的自己。 卫清无从暮明姝那里借剑,闲庭信步一样向前走:“战士死战场,与死于无谓争斗,是一样荣耀的事吗?李将军,怎么不说话?” 李固喃声:“卫将军,你没死……” 李固惨然,步步后退,握着刀的手背青筋颤抖,满目悲怆又苍凉:“你没死……你回来了……” 他脑中乱七八糟想许多过往,一时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一时是遍地尸体无从辨认,一时是自己抱着牌位坐在空无一人的李家祠堂中大哭…… 可是卫清无竟然没有死! 她没有死! 眼下这样混乱,她和暮明姝、徐清圆、晏倾他们一同回来,她站在那些人身边……是了,她必然站在那些人的身边,因为徐清圆是她女儿啊,那是她心尖尖上的露珠儿,是她在铁马冰河的旧梦中与他们一遍遍炫耀的女儿。 露珠儿,露珠儿。 那年那月,镇守边关的将士们,谁没有听过“露珠儿”,谁没有做过一个娶露珠儿的美梦……倏而梦醒,血尸堆积,再没有卫清无,更没有露珠儿。 卫清无步步紧逼:“李固是吧?我以前和你关系不错,是吧?既然是同僚,那你让一步……” 李固目染血丝,目若喷火,握紧刀横劈而来:“你做梦!你为什么早早不出现,你竟然对付我,你是不是还要杀我?好啊,来杀一场!看到底是卫将军战无不胜,还是本将军以下制上!” 二人开打,李固像失去了理智,让卫清无惊愕万分。 暮明姝趁机:“我们去其他城门拦人,这里交给卫将军……” 一辆马车向此方向而来,暮明姝声音顿一下,她抬头看到马车上的毡帘掀开,貌美女郎伏在车窗边,乱发拂面,声急而婉: “殿下,娘亲!” 她咬一下唇,将与她同车的观音堂堂主推到窗壁前:“我与观音堂堂主出城救人,你们这一方如何了?” 徐清圆看到李固。 她不懂武功,以为李固手里的刀会伤到卫清无,以为卫清无出于劣势。 她心焦如焚,说出一段猜测:“李将军,你本不是恶人,你与虎谋皮,甘做伥鬼,莫非是因为这位堂主? “因为这位堂主就是乔应风……是你当年从战场上救下的他,是也不是? “你当年心怜他,舍不得他送死,从军方名单上划去了这个人,保护了这个人这么多年。纵是要补偿,是不是已经足够了?李将军,你该停下来了!” 李固怔忡抬头,看到雪花飞入毡帘,徐清圆面容如雪如玉,目光若星若湖;她身边,坐着呆滞的、对周围动静恍惚未觉的观音堂堂主。 时隔多年,他心中几许悲凉—— 这就是露珠儿。 他从未见过她,却早在六七年前就听说过无数次她。 她来到甘州,他多想迎娶她,达成死伤无数的战场亡魂将士们的梦,她却嫁给了旁人。世人都以为他莫名其妙地追慕一个已婚女郎,却不知他远比她那个病秧子夫君认识她认识得早。 那是卫将军心头的露珠儿,也是他们所有将士心头的露珠儿。 时不我待。 时多残酷。 卫清无趁李固失神的片刻时间,从后一把扣住李固,将李固踹跪跌倒。 李固浑然未觉,惊愕地看着马车,以及马车中的人。他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马车中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马车中人。他和自己的兵马被卫清无与暮明姝这一方拿下,他全程维持着一种怪异的神情。 徐清圆趴在车上,与暮明姝、卫清无说了几句话后,便下车,打算换马。 暮明姝二人带着卫士们在城中阻拦百姓,徐清圆则需要去玉延山救人,挽救那些不听他们劝阻、坚持要登山祭拜的百姓。马车在风雪中出城不便,徐清圆必须骑马。 卫清无不记得她女儿不会骑马,语气很轻松,让徐清圆放心;暮明姝扶着僵硬的徐清圆上马,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僵硬的腰肢,心头一时不忍。 暮明姝想要开口,徐清圆对她温和一笑:“殿下,我更适合去破案。” 暮明姝沉默半天,让她弯下腰,将身上所披的厚氅衣披到女郎单薄纤瘦的身上。 暮明姝抬手拂去徐清圆发顶的雪渍,淡声:“平安归来。” 徐清圆心中感动,红着脸轻轻拥了她一下,对她婉笑。 -- 雪越下越大,大雪封路,去玉延山平日半日的行程,此时硬生生多拖了半日。 路上遇到的百姓他们压根来不及管,只要赶得及到玉延山,玉延山上的事停下来……伏在马背上的徐清圆又冷又怕,浑浑噩噩间皆是血流成河、自己空对雪山却无能为力的幻觉。 她只好安慰自己雪下得这么大,自己这边来不及,叶诗那边也来不及,她还有机会。 天黑时,数十卫士和徐清圆终于赶到了玉延山下,茫茫白雾让他们分不清前路,他们也没有后路。 徐清圆一个娇弱的闺房女子,此时如何艰辛不必多说,她忍着腿痛与腰痛,不敢拖后腿,只咬着牙强撑自己没事,可以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观音堂堂主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这撑着木棍、艰难地跟随卫士们走上登山夜路的女郎,让他刮目相看。 美丽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真的像……像他们塑造的那位圣母观音一样仁善美好,具有太多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高贵品质。 也许当年,圣母观音用的王灵若的脸,魂却是用的徐清圆的……露珠儿这个名字,从卫清无那里开始,让他们记挂了太久。 堂主沉默着低下头颅。 -- 天蒙蒙亮,雪停了,雪道上陆续能看到登山百姓的身影。身影从疏到密,徐清圆一行人看到了希望,不禁加快脚步。 天亮的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照在皑皑白雪上,徐清圆发现他们似乎找到了祭拜的中心。他们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山道上蜿蜒,一步一磕头,虔诚无比地跪拜。 人这么多,在高山雪峰间,却如蝼蚁一样不值一提。 徐清圆抬头,东方红日下,一尊硕大的生母观音像跃然眼中—— 这座极大的以整个玉延山为底的雕像,只刻完了一半。从他们的方向看,他们像走在这位圣母观音的腰间飘带上,而观音一手抬起,指着一个方向……尽头没有来得及雕刻。 闭着目的圣母观音蒙着雪,覆着光,在灼灼红日下,远比他们平时看到的更加壮美。 徐清圆当即转身面朝观音堂堂主,盯着这位堂主:“你当真愿意帮我们劝百姓离开?” 堂主目光定定看着漫山遍野的人群,又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徐清圆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点点头。 他用旁人看不懂的眼神仰望这尊刻了一半的圣母观音像,指指上方一斜斜弯上去的狭隘山道,那里是圣母观音的手掌。 堂主:“我去那里。这座观音像,越往上越尊贵,百姓们不敢上前。我去那里,才能被他们看到,才能开口说服他们。” 徐清圆并不完全信他,她仰头观察那个方向半晌,心知以自己的体力爬不上去。她犹豫一下,轻声请两名卫士跟着堂主,陪堂主一道登去那个方向。 若有不妥……两名卫士可随时阻止堂主。 堂主并不在意徐清圆的小心思。 他好像真的准备劝返百姓。 徐清圆在人群中,想了半晌,拿一方帕子捂住了口鼻。她不知那“浮生梦”何时会到来,但想来非封闭空间,那毒不至于发散太快,为以防万一,她先做好准备。 她学着百姓的模样,一同祭拜,眼睛则悄悄向上看,见两名卫士陪着堂主爬上了圣母观音的手掌心。 徐清圆手心捏汗,紧张万分。 那堂主爬到手掌上,在两位卫士的虎视眈眈下,咳嗽了两声,他高声向下方开口:“圣母观音的信徒们,请大家听我说——”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抬头。 观音堂的几位领事混在人群中,惊愕地认了出来:“堂主!” 观音堂的人激动得脸泛红晕:“堂主必然是要替圣母观音娘娘传达神谕,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激动兴奋的百姓们深信不疑,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匍匐在地,磕得满头是血,他们仰望着堂主…… 堂主闭一下眼,似不忍心看他们。 他下一刻睁眼,声如钟厚:“圣母观音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圣母观音,这是观音堂欺世盗名的工具,你我都是傀儡!你们散了吧,圣母观音根本不值得你们拜——” 人群死一样地静。 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哗然与愤慨。 人群中的徐清圆差点被激动的百姓们撞上,她惶然靠着山壁,手指抓紧青苔,生怕自己被人挤下山崖,落个尸骨无存的摔死下场。 观音堂堂主不愧是堂主,面对百姓们的抗拒,他不为所动,仍高声: “一切都是骗局,这世上没有神,没有佛!我根本不是圣母观音在人间的使徒,我是杀人凶手,这些年,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脸上肌肉抖动。 他离圣母观音的身形最近。 从下方仰望时,他整个人被沐浴在日光金光下,看着神圣万分。徐清圆仰头,忽然看到了一丝红色从堂主身后一闪而过。她眼睛被日光照得疼,眨一眨眼再看时,那点儿红色又看不见了。 堂主:“我要把信奉圣母观音的人一个个杀光,因为越信奉她,越说明你们吃过人肉,从她身上得到过好处。你们本就不该活,你们早该死了……” 他说着说着,神色癫狂,目露痛楚疯意。 下方百姓们:“胡说!” “他不是堂主,他是骗子,把他赶下去!” 观音堂的领事们也不能接受:“我们的堂主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堂主。” “圣母观音是真的,杀人凶手已经被官府抓走了,我们堂主不是凶手!” 人群激愤,容易生事。几个气愤不过的后生爬上去,想爬到圣母观音的手掌心,将那个喋喋不休的骗子轰走,不得在圣母观音面前大放厥词。 徐清圆派去的两个卫士不得不想法子驱逐这些后生,不让他们碰到堂主。 堂主在后苦口婆心地劝:“你们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他的神色越来越迷离,语调越来越低。 百姓们愤怒辱骂间,有一人忽然伸指高呼:“圣母观音显灵了,圣母观音显灵了……” 人潮中的徐清圆一愣,被他们推着,抬头看到了圣母观音的显灵:圣母观音身上,向外浮现丝丝缕缕的血迹,这是山石向外裂出的不知名血迹,看起来更像是从圣母观音肌肤中渗出来的一样。 那血丝越来越多…… 徐清圆心头骇然:浮生梦! 浮生梦不就藏在朱砂血红中吗,是叶诗看情况不对,提前动手了吗? 徐清圆抬高声音:“诸位,捂住口鼻——” 她细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流中,甚至要靠着身边卫士们的保护,她才能站直。 百姓中有人高呼:“他果然是骗子,圣母观音要惩罚他,他应该死——” 徐清圆扭头,从那后生脸上,看到无知无畏的单纯恶意。这人浑身散发着怒火,大约第一次享受到一呼百应的成就感,周围百姓越簇拥他,他越愤怒,冲上去想杀死堂主。 “他应该死!” 徐清圆被人与人之间这种过于单纯的恶所困扰,一时呆在那里,满心迷惘。 为什么恶意如此单纯,越是单纯,越让人心底发寒? 然后她听到他们解恨的声音:“骗子死了!” 徐清圆仰头—— 灼灼烈日下,薄雪微微融化。 阻拦年轻后生们冲上来的两名卫士焦头烂额,还要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住口鼻,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堂主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听着百姓们的指责。 堂主脸上麻木无比。 他突然抬手,从后拔过一个卫士腰间的刀。另一卫士反应过来,以为这人图穷匕见,正要提醒,却见堂主拔出那刀,凛冽飞光映着身后圣母观音身上一点点渗出的血迹。 圣母观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手掌中的堂主,抹脖自尽,砰地摔倒在地。 下方吵闹的百姓们停了下来,他们恍惚地看着一切,任由“浮生梦”渗入身体…… 徐清圆大脑空白,呆呆地仰望着堂主突然倒下的身体。 她心口突然一揪,闭上眼。 娘亲说,叶诗失踪的那天,街上有哪些人存在;赖头和尚说,王灵若和观音堂堂主认识;李固对观音堂态度古怪,既提防又保护,不惜与他们为敌;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没有传给南国朝廷的折子;今日城楼门下,李固看到卫清无现身后的激动,李固看着马车,那古怪又晦涩的眼神…… 画面最后定格在堂主倒在雪地与血泊中的身影。 徐清圆脱口而出:“我弄错了,他不是乔应风,他在假扮乔应风。他应该是、应该是…… “南国忠武将军李槐,李固的兄长! “观音堂堂主是李槐,这一切才合理。乔应风要逼疯的人是李槐,要让李槐动手,要让李槐身败名裂,要让李槐成为他的傀儡,而乔应风、乔应风应该是……” 她脑中再次将那些线索串联。 她靠在山壁上,浑身冰凉:“他是那个赖头和尚才对!” 只有赖头和尚,出现在所有故事之外,又在所有故事之中。 ……弄错了一步,她还来得及纠正这个错误吗? 血观音45(想救人就说下去啊徐娘...) 薄薄清雪映着山石所雕的圣母观音像上流出的血迹,再加上倒在地上气息已无的观音堂堂主,眼下已经一派混乱。 下方祭拜的百姓中有人觉得场面诡异不对劲, 灰溜溜躲在人群中试图下山,但他们视线昏昏,若有若无的“浮生梦”在此催发,人们一个个意识模糊起来。 狂热的信徒挤在参拜圣母观音更近的山道上, 早早倒地, 有的开始昏迷不醒,有的满嘴胡言,有的发癫一样疯狂大笑。 “浮生梦”进入他们的梦乡, 驱逐世人心间的忧愁怖, 圆满世人所有愿望的同时,以性命为要挟。 徐清圆和卫士们都知道“浮生梦”的厉害,徐清圆打起精神,嘱咐卫士们在倒地的海海人潮中寻找一个赖头和尚, 或者一个蒙着面纱的毁容女郎。 她在两名卫士的搀扶帮助下, 颤颤爬上了山巅,到了观音堂堂主死亡的那片山崖口。 徐清圆趴跪在地, 查看堂主的尸体。她伸手拉开堂主的手, 摸到堂主手心的厚茧,便更加确定自己这一次猜对了。 一边是血泊中已逝的堂主,一边是猎猎山风,稍有不慎便会被刮下山崖。山崖下方雪凝如霜,云涛滚滚, 山崖上仰望,半个圣母观音垂首, 睥睨着她,血迹斑驳,掩在青苔灌木后。 徐清圆身子被风吹得摇晃,她禁不住跪坐,向下俯望昏沉半数的百姓。她看不到乔应风在哪里,只看到卫士们在倒地的密密麻麻的人流中翻找。 她闭目一瞬,睁开眼,俯趴在山石上,靠着一株松柏。衣袂与发丝拂着冰凉面颊,她努力抬高声音: “乔应风,你以为世间只有你聪明,旁人都看不出这个案子真相吗?你打算藏起这一切,正如昔日他们藏起你的一切……没有人还给你公道,你便也觉得今日依然没有人能还你公道? “若我能说中你所做一切,若我与夫君他们能向朝廷请命还你当年清白,你是否可以出来一见,放今日登山的世人一马?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伤害过你,大多数人不过受蒙蔽,不过是愚蠢、从众,这不应该是你杀他们的理由。 “你能否交出解药,能否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寒风萧萧,雪粒砸面,山林间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站出来。 下方那些尚未昏迷的百姓梦茫茫然,抬头努力看清是谁在说话。 他们看到披着红色斗篷的白衣女郎跪坐在一处山壁前,白色绒毛托拂,如同白色羽巾。女郎周身渡着日光,眉目如画,圣洁纯美。 他们看得呆住:“圣母观音娘娘显灵了……” 徐清圆想了想,为了声音能更清晰地传出去,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帕子。虽然心中惧怕,但她说服自己此处空间大,不密闭,即使“浮生梦”发挥效果,自己昏迷前,应该足以找出乔应风。 “这整桩故事,应该从天历二十一年的冬日说起,是不是? “当年应该下了一场皓雪,甘州迎来冬日,无论是守边将士还是甘州百姓,都十分轻松。因为据我所知,常常骚扰边境的游牧民族,以南蛮为首,他们不会在冬日犯我边境,那当年的所有边关百姓,不必担心敌人突袭,可以为越来越冷的天气做准备。 “当年守卫边关的忠武将军,是李槐。李槐出自世代镇守边关的李家,按照他后来犯下的错误看,他刚打了几场小小胜仗,当年应当是一位意气风发、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他望着自己所保护的甘州,再望着远方的一马平川,他踌躇满志,发誓自己要作出超越前人的战绩,为李家迎得更加了不起的荣誉。 “因为他的师父是当年南国的北雁将军卫清无,他不仅家学渊博,还跟随卫清无历练许多年。那时候,今日的忠武将军李固,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没有战勋的孩子王,只是一个跟在哥哥身后的无知弟弟。他们毫不怀疑,那应该是李槐将军倥偬犬马生涯的开始。 “那年年底,北雁将军不在甘州,因为当年南国迁都,北雁将军放心不下初到长安的丈夫与女儿。她应该得到太子羡的手书,离开边关,回长安陪伴家人过年。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变故就发生在她离开的短短数月。待她重返甘州,她便会后悔万分,恨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 徐清圆声音带抹颤音,并不明显。 她又一次地想到天历二十二年初上元节那夜,灯火阑珊,火树银花。 徐清圆继续: “在那年十月左右,从南蛮的方向,来了一批游牧部落的客人。他们千里迢迢跨越风雪,前来甘州,他们属于南蛮如今已经灭亡的乌蛮一部……” -- 那批冒着风雪前来甘州、投靠南国的远道客人,让经验不足的李槐警惕。 李槐从城墙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虽然知道南蛮应该不会在冬日进军,但是他不敢赌那个万一。他认为那是南蛮的障眼法,那些人是敌军来袭。 李槐让将士放箭,射杀来投的客人。 一共歼敌两千五百一十二人,无一人生还,这些都能从李固藏起来的那封折子中看到。李槐也奇怪敌人手无寸铁,看起来不够强大,和以往对战的南蛮军队不太一样,但是他转念一想,何必同情敌人? 甘州许久没有发生过如此压倒性的胜利,南国当年百废待兴,同样需要一场胜利。李槐兴高采烈,向朝廷上了请功书,告诉朝廷这个好消息。 折子还没送上去,甘州便有百姓认出了被杀的南蛮人不是军人,而是普通百姓。因为胡汉杂居,他们的许多亲人、友人本该来投,却迟迟未来,他们也许去翻了乱葬岗,也许有亲人在军中任职,总之……李槐知道自己杀错了平民。 两国交战,不杀平民,已经是边关城镇墨守成规的规矩。何况应该有甘州百姓拿出了证明,证明那些客人是前来投奔甘州,投靠南国,并非敌人。 李槐也许实在太年轻,也许他不甘心自己堕了家族的名,总之,他的补救,是将错就错。 他依然上了请功书,只是在书中,将“冬”改成了“秋”。他需要世人不怀疑这场战争的真实性,需要骗过长安那些武官,需要哄住太子羡。 果真,朝廷大肆封赏,从兵部尚书到他这一个边关将军,全都因此升官,封赏无数。 越是丰厚的赏赐,便越不能说出秘密。秘密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必须连根拔掉。 李槐开始拔那刺。 当日为他写那封请功书的人,是一个叫乔应风的小校尉。李槐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个人和其他五大三粗的军人不同,这个人说话伶俐,头脑灵活,还写得一手好字。 当李槐需要人帮他写信时,乔应风出现了。命运便从此时偏离轨迹。 南蛮一部直接灭亡,无人知道缘故,南蛮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天历二十二年初,春日一开始,南蛮王的报复便来了。 那年春,两国大战爆发,前所未有的激烈。 许多甘州百姓死在那场战争中,李槐说是南蛮军队杀的。其实那很可能是李槐的排除异己——他必须要将知道前一年冬日战争真相的人解决。 跟着被解决的,是乔应风。 在写给太子羡的战报上,李槐写了许多军人的名字,说这些人和敌军私通,叛国,请求斩杀。其中有乔应风的名字。 太子羡准奏。 -- 旁边有卫士忍不住问:“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找乔应风?乔应风不是应该死了吗?” 徐清圆声音散在寒风中:“因为李槐和李固兄弟,都是一对矛盾的人。因为任何极端事件发生的开始,不是因为过分的善和恶,而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有为人的劣根,人是如此的复杂。” 卫士:“什么意思?” 徐清圆意识有些模糊,她手撑在地上,用指甲掐入手心,又脱掉斗篷,任寒风猎猎吹来。手心的刺痛与身体的寒冷帮她抵抗“浮生梦”的威胁,她得以说下去: “李槐明明下了这样的命令,但他其实很羞愧,他日日被良心折磨,他有些后悔。 “不过我们从之后李槐犯下的错中可以看出,李槐虽然觉得对不起乔应风,但他认为乔应风该死,他并没有救乔应风。当日看不下去、私下救下乔应风的人,应该是如今的忠武将军,李固。” 卫士:“什么,李槐犯了第一个错,引起两国全面大战还不够,他还犯了第二个错?第二个错是什么?” 徐清圆垂下眼,她望着李槐渐渐僵硬的尸体,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眼光看这位曾经的大将军: “他犯的第二个错,是他一手建立了‘观音堂’,他宣传‘人吃人’,在救人的同时,他大肆杀人。从后世我们知道,他救的人比杀了的人多,但是‘人吃人’来自于他,很难评说对错。” -- 天历二十二年初,乔应风被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要被斩立决。李槐将事情做得很绝,不光要杀乔应风,还要流放乔家所有人,要所有女眷被充入军营当妓,被发配去教坊司。 李固作为李槐的亲弟弟,他知道兄长昼夜不能寐的原因。他当年又实在年少,比一个上过战场的兄长更加对无辜者有同情心。 李固偷偷救下了乔应风,藏起了乔应风。李固也许还承诺乔应风,帮他偷偷救其他人。这些的前提,是战争结束。 但那场战争没有结束。 南国内忧外患,被卷入一场报复之战中,太子羡不得不亲临战场。当甘州战斗剧烈的时候,乔应风以赖头和尚的身份活了下来。 乔应风本想去见一见太子羡,但乔应风更关心被发配教坊司的妻子,叶诗。 其他乔家人,他不在意;但他从军的初心便是叶诗,他一定要救下叶诗。 当他的堂弟乔宴在朝廷中帮他保下叶诗的时候,乔应风被裹挟在甘州的战火中,东躲西藏,放弃军人的身份,经历战火下普通百姓的一生。 就在这段东躲西藏的时期,改头换面的乔应风,结识了一对母子。 正是王灵若,与她那桀骜阴郁的儿子,林斯年。 乔应风躲在暗处,看到李槐和王灵若见面,看到李槐利用王灵若,宣传如何让甘州百姓活下去一半人的方法。 乔应风得见仇人,没想到仇人变本加厉,越发不像一个英勇的将军,倒像一个搬弄口舌的恶鬼。 乔应风冷啐一口。 乔应风没想到,“观音堂”就那样,一点点被建了起来。 多么可笑,王灵若成了圣母观音的人间化身,圣母观音的相貌与品性,竟然参考了卫清无的女儿一部分。 乔应风常常想,若是李槐的师父卫清无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卫清无也不会任由她女儿变成这样不堪的欺世盗名的形象。 可惜卫清无在前线打仗,她不知道她的徒弟背对着她做过什么。她被南蛮人囚禁的年年岁岁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昔日在军营中逢人便自得夸赞的露珠儿,会以何种扭曲的畸形记忆,被李槐这对兄弟记下来。 她更不知道冰天雪地中,她未和侥幸的徒儿见一面,她女儿坐在徒儿尸体边,讲那个漫长的浸透血和泪的故事。 -- 保护徐清圆的卫士吃惊地看着徐女郎。 他们看到徐女郎的美丽,柔弱,聪慧……她是世间最美好的那一类女郎,而她竟然也被当做其他用途。 而徐清圆完全洞察了这一切。 他们担忧地看着女郎苍白的面容。 徐清圆周身力气流散,不禁靠着松柏喘口气。她对保护自己的卫士和下方找人的卫士宽慰地笑一下,接着讲这个故事: “接下来甘州发生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太子羡以身殉国,大魏开国皇帝与南蛮谈判,战争结束,南国灭亡,大魏初建……” “我爹有写过那段时间,他写当时甘州道路尽是尸体,尸体白骨化后,成为了尸山。尸山四处堆积,腐烂的骷髅一推就倒,腐臭气味连鸟儿都不敢靠近。” -- 新建立的国家,重新需要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 李固成为了这个将军。 他同时还有一个秘密:他在满地尸山下,挖到了一具李槐。 若非李固,李槐应该死了。 李槐当年已经成为碑文上的一个名字,成为了甘州抗敌的大英雄,李槐背负着罪孽,李槐本想战死沙场。 李固救了李槐,但李固清楚,以李槐的身份,不应该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个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后来李槐以“观音堂”堂主的身份活了下来。 李氏兄弟此时应该有一场剧烈大吵,直接导致李槐和李固分道扬镳。从此后,这对兄弟再没见过面,再没说过话。 “观音堂”人吃人的事,在甘州不是秘密。 不再是将军的李槐,再没有靠杀人就能藏住这个耻辱的本事。而此时的忠武将军李固,并没有替观音堂掩藏秘密的打算。可能在李固看来,这是他兄长应该背负的罪孽。 这个时间,西域应该有一位领袖,知道了“观音堂”人吃人的事。这位领袖,应该有过歼灭“观音堂”的意向。从后世来看,那位领袖,应该就是圣母观音论佛的对象,维摩诘。 观音堂宣传教义既然来自佛学,西域的佛神便不能坐视不管。 而将这个秘密传出去、想靠别的力量毁掉观音堂的人,应该正是当年已经躲在暗处的乔应风。 李槐面对观音堂众人的惶恐,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来自西域的压力。李固与他已经决裂,李固不会为了帮他出兵西域,李槐便派出王灵若,前往西域说服那位领袖。 王灵若完成了这个任务。 但成为圣母观音在人间化身的王灵若,这时应该已经虚弱无比。她做圣母观音化身的时候,眼睛也挖了,身上的肉也割了。她撑过了战乱,却没有撑过战乱后的和平。 王灵若死前不知是如何托付人帮自己照顾儿子林斯年。 我们得知的,是林斯年离开甘州,颠沛流离,四处流浪。甘州是林斯年的伤心地,林斯年应该再不想回去……多年以后,林斯年摇身一变成为宰相林相唯一的儿子,他的妹妹看到他日日在雕刻一枚闭眼观音的像。 母亲对他的爱,也许保护了他,也许毁了他,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大魏建国后,从龙成一年开始,“观音案”便发生了。 -- 徐清圆轻声:“龙成一年,乔应风应该与李槐见过面了。这对从战乱中幸存的仇人,见面后聊了什么,我并不能猜出。但是既然‘观音案’从那时就开始频频死人,我们可以做出推测—— “乔应风,你那时应当已经得到了‘浮生梦’的药,囚禁了那位朱老神医,你拿这种药控制住了李槐。 “浮生梦可以让人无声无息地死在美梦中,但是李槐死在美梦中,哪有那么好的事?在你看来,他应该付出代价,他应该不人不鬼,他应该成为一个怪物。 “李槐成为一个怪物,李槐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李槐日日做噩梦,梦中全是尸体和血泊……这才对。 “但你很快发现,李槐做下那么多恶事,可他竟然有良知,他竟然会后悔……也许他还向你道歉了。你愤怒万分,羞耻狂暴——一个在你看来犯下诸天大恶的人,说自己宣传‘人吃人’是为了救更多人,说自己杀你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还说建立观音堂想帮助更多的百姓……这多可笑啊。 “这让你的苦难变得可悲,让你的人生看起来一文不值。 “善与恶能否相互抵消?做尽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坏事?做尽一百件坏事,可最初的无辜,谁来偿还? “他是前者,你是后者。 “他想赎罪,你偏不让他赎罪。你绝不接受一个罪人被人称颂为英雄,绝不接受一个坏人变成一个好人。他就应该一直混蛋,罪恶滔天……你很快想到了‘观音堂’,很快想出了让李槐当杀人凶手、手上所沾血液越来越多、无法回头无法祈求世人谅解的法子。 “你要让他下地狱!” 徐清圆语气悲痛,卫士听得大震,下方有些神智的百姓也茫茫然,看着她诉说整个故事。 百姓中有人喃声:“难道堂主真的是杀人凶手?这么多年杀死扮观音人的凶手,真的是堂主?” 徐清圆:“不错。李槐是杀人凶手,李槐自己也承认。但是李槐不完全是杀人凶手,因为他应该被乔应风控制了,他应该被‘浮生梦’控制了。 “这些年来,你们可有发现你们这位堂主肢体僵硬,面目模糊,时常木讷……这应该是乔应风在他身上试验‘浮生梦’的结果。乔应风不想用‘浮生梦’直接杀死李槐,但他要用‘浮生梦’带给李槐幻觉,让李槐自己一次次神志不清,想去杀人。 “因为乔应风深深了解李槐的本质——恶不到极致,善不到极致。后悔无用,愧疚喂狗,为了隐藏秘密,李槐会一次次生出杀机。 “乔应风完全控制了李槐。” -- 吃过王灵若每一口肉的人,李槐也许记不清楚,乔应风却看得一清二楚。 当乔宴和叶诗在蜀州经历官场倾轧的时候,乔应风在甘州控制着一个傀儡,制作了一场又一场杀人案。 每一次李槐杀完人,看到碎裂的观音像,都陷入一种迷茫中。 时间久了,连李槐自己都认为,是他想要除掉那些伤害过王灵若的人,是他想要替王灵若报仇。 这既正义,又罪恶。 既让李槐满手鲜血,又让他的良知与心底深处的不安在拔河。 整整六年,李槐越陷越深,越来越深信不疑——他自己要杀人。 他不知道是乔应风将杀人的念头植入他心中,他不知道乔应风玩着这场游戏,看他苦苦挣扎,乔应风在背后大笑。 但这场游戏,玩得越久,李槐越虚弱,乔应风也越无聊。 直到今年,叶诗跟着卫清无,出现在甘州。 -- 卫清无拢着面纱,和观音堂谈判的那一日,叶诗静静看着在场所有人。 虔诚疯狂的教众,端正肃穆的堂主,辛苦劳作的工匠。四处乞讨的小乞儿,坐在墙角打着瞌睡的赖头和尚,监工骂骂咧咧的凶相,工匠中有人不堪劳苦而露出畏惧神情…… 叶诗与赖头和尚的眼睛对上。 二人一瞬间认出了对方。 -- 徐清圆目中清光闪烁,闭眼,声音更高些:“我说得可全对?乔应风,叶诗,我想救你们,你们为何还不出来?” 她听到下方传来喧哗声,百姓窃窃私语声。 一位卫士高声:“徐女郎,你往上面看!” 靠坐着松柏的徐清圆抬头,看到圣母观音像的肩头,悬崖边,叶诗和一赖头和尚相携而站,隔着三四丈的距离,那二人站在悬崖边,衣袂飞扬,融于日光中,面容模糊。 徐清圆目中波光动摇,轻声:“叶女郎……” 赖头和尚粗哑的声音冷笑道:“然后呢?接着呢?想救人,就说下去啊,徐娘子!你在等什么,等你那位夫君搬来的救兵吗?你以为你们能赢?!” 血观音46(我是本该死在天历二十二年...) 叶诗和乔应风立在山巅高处, 飘然欲仙。叶诗戴着面纱,美人身姿与赖头和尚并肩,在他人眼中, 美与丑如此鲜明的对比,分外诡异。 看到他二人现身,徐清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警惕。 她用眼神暗示下方的卫士从山后方绕过去, 好有机会控制住那二人。但是居高临下, 乔应风将他们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乔应风高声: “谁敢上来,我就立刻加大‘浮生梦’的药剂!在场所有人,我保证你们绝无生还可能。” 徐清圆:“浮生梦似乎没有中途加重药量的说法, 这山上的圣母观音像雕了一半, 即使有毒,毒也早早被弄进了山石里。你不可能再中途加量……” 乔应风:“哦,我不可能吗?你要试一试吗?” 他面容狰狞,眼神冷锐, 满头的癞子在一脸凶相下更加可怖。所有人都惊怒地看着这个疯子, 只有他身边的叶诗,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 她便想稳住这二人, 走一步看一步…… 乔应风阴恻恻道:“今年发生了什么,你不继续说了吗,徐女郎?” 徐清圆抿一下唇,硬着头皮不敢看他浑浊而疯狂的眼神:“我正要说。 “今年你依然让李槐去杀人,但李槐杀的最后一个人, 是军营中的‘鸾奴’。鸾奴只是一个军中妓,她纵是当年食过王灵若王女郎的肉, 也绝不可能是罪孽重大到需要你专门针对的人。于是这正好说明…… “人吃人的罪孽,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甘州百姓,没多少人符合被杀标准,‘观音案’不应该再继续了。何况这一次,死的人出自军中,引起了李固的怒火,李槐面对李固时一向心虚,李槐这一次是真的想收手了。 “可你当然不会让他收手。你还没想到新的折磨他的法子,我与夫君便来到了甘州,叶女郎也到了甘州。从叶女郎口中,你听说了蜀州发生过的事,你便将我与夫君当做了劲敌。 “乔应风,其实那日,我们说话时遇到小乞丐,又通过小乞儿见到了你,都是你安排好的吧?并不是我们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幸存者,而是你很好奇我与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否如叶女郎所说,可能成为你的麻烦?” 他声音沙哑:“不错,我确实想看看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能还堂弟清白,能恢复我妻子的名誉,能让整个蜀州官场倒一半。见了你们,我倒很失望,你们这样的人,才子佳人,应该吟诗作对去,杀人案不适合你们。” 她轻声:“若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晚,陈光就不会来杀我了。” “陈光不认为我与夫君是威胁,但是你认为我们是威胁,你甚至觉得我比夫君更应该死。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卫清无的女儿,是你们圣母观音像参考过的人,你看到我,心里就一阵难受。你会想…… “凭什么我的妻子受尽苦楚,卫清无的女儿却活得那么好?凭什么我躲在阴沟里不见天日,她却能活在日光下?乔应风,你对我们生出了杀机——既因为我们有可能查出真相,更大的原因,却是你见不到天历二十二年事件的幸存者活得比你好。” 乔应风盯着下方那靠树而坐、因吸食了浮生梦而面容苍白、勉力撑着的美丽女郎。 想知道真相。他们听徐清圆清渺的声音散在风中: “于是你又一次控制李槐,让李槐产生幻觉,让他意识糊涂,想除掉我与夫君。但也许李槐这时候过于虚弱,也许你想将案子弄得更复杂,你派出的人,不是李槐,而是陈光。陈光一个少年郎,这几年被你收养,视你如父,你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可他并不知道,你想他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死在‘浮生梦’中,夫君也没有死在‘浮生梦’中,你失望透顶,开始焦虑。于是,原本明年才会在玉延山上举办的祭拜日,你不等生母观音像雕好,便通过李槐控制观音堂,让日子提前到了这两日。 “你提前日子让我们确定这个祭拜日格外重要,很可能是你要大肆杀人的信号;同时也说明,我与夫君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所以你着急了。你必须在我们查出真相前结束一切。” 乔应风缓缓问:“那你是如何确定我用的‘浮生梦’?我更好奇,你为什么可以抵抗住‘浮生梦’,那个晏少卿为什么也不受‘浮生梦’的影响……” 徐清圆:“我夫君常日吃药,他对任何药物都有一定抵抗力。而我……我经历了一个离奇的梦,但我梦中的他、他在处处提醒我,处处想方设法告诉我这是梦。也许是我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假的,也许是现实虽然不那么快乐,却有我挂念的忘不掉的人……这让我确定,浮生梦是应该有解药的。” 她想到晏倾,已经混沌的思维重新清醒一些。她仰着脸,凝望高处那对夫妻: “那毒害我与夫君的‘浮生梦’,再加上韦郎君旧日家仆的说法,让我们确定朱老神医被你们囚禁,但朱老神医并不认同你们,他一直在想办法求救。” 乔应风愣了一下。 这是他不知道的。 他饶有趣味:“他一个老头子,我连饭都不给他喂饱,整天逼着他制药,他居然能向外面求救?你是说,你们收到了那老头的求救,才确定那老头子的存在?” 徐清圆:“不错。 “一直以来,我与夫君查观音案,对杀人手法始终有不理解的地方——既然‘浮生梦’便足以杀死人,为什么观音像中还要多此一举放一枚针? “我想老神医一定告诉你,‘浮生梦’有失败的可能,多一根针更加保险。你半信半疑,但多年来李槐没有出过差错,你便相信了朱老神医的说法。 “其实‘浮生梦’就足以杀人,多此一举只是为了让人产生怀疑。若有人意外发现浮生梦就足以死人,将调查重点放在那药上,开始查朱老神医这些年的踪迹……我相信也很快能锁定你。 “若我所猜无错,你藏身的庙通往观音堂。” 乔应风脸上肉抖动了两下。 他似笑非笑,什么也没说。 至此,徐清圆已经讲完了所有故事,周身力气也流失过多,眼前微有模糊。 她仰望上方,抓住最后少有的机会,试图唤醒乔应风: “这些年,杀人如麻的人,始终是李槐,不是你。我即使推测你是幕后人,可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没有证据。 “严格来说,你没有杀过一人,手上没有鲜血。只要你今日放过在场所有人,把解药交出,便罪不至死。 “何况叶女郎已经回到你身边,你们夫妻可以团聚……大理寺少卿是我夫君,他会酌情为你们定罪。你既然在暗处已经观察那么久,那你当应了解我与我夫君—— “我们真的拼命在赶时间,努力和你们周旋,我们马不停蹄迫不及待,不仅是想查‘观音堂’,也想救下你与叶女郎。 “你们不要再继续了……” 乔应风低笑,喃喃:“救我……” 他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他笑得眼中溅出眼泪,直不起身。 下方所有人都惊恐又发怒,只有叶诗温柔地站在他旁边。 他笑声停下,张口时,一口血吐出,跌后两步。 摔坐回去,靠着松柏树喘气。她眼睁睁看着乔应风七窍流血,血从嘴角渗出,乔应风跌坐下去。 叶诗扶住乔应风,和乔应风一同跌倒坐下。 徐清圆错愕:“你没有服‘浮生梦’的解药?你也中了‘浮生梦’?叶女郎……” 叶诗掀开了面纱。 她丑陋的、粗糙的、布满伤疤揉痂的脸露了出来,听到人。丑陋的叶诗坐在赖头和尚身边,赖头和尚都被衬得眉清目秀。 而赖头和尚用眷恋的、深情的目光看着她那让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面容。 叶诗终于开了口:“是,我与应风并没有服用解药。我们和你们一样,中了‘浮生梦’。而且因为离圣母观音更近,我与夫君早已开始七窍流血啦,早已毒入五脏啦。之所以撑着不肯入梦,不过是想看到结局,想看你们陪我们一起丧命。” 徐清圆呆呆看着他们,颤声:“叶女郎……我没有恶意!” 她颤抖的、努力的,试图说服他们:“我真的想救你们,我不是想逼你们死。这件事是有回旋余地的……” 赖头和尚靠在叶诗身上,他们坐在清白无比的雪地上。乔应风埋在叶诗肩头,叶诗只顾着看他。乔应风已经说不出话,是叶诗回答徐清圆: “我知道。徐女郎,你和晏少卿,你们都是好人。 “我也知道你们拼了命地想救我们……可是到今天这一步,我和应风已经不想被救了。 “我知道应风的苦,我和他重逢,就已经决定陪着他一同死。我知道你们觉得他已疯了,他要你们跟着陪葬……你说应风折磨李槐,但是应风何尝不是被李槐折磨呢?解药不在我身上,被我藏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一辈子都找不到,我也不会给你们。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从我在梁园认识应风,时间竟过去了这么久。一晃眼,我好像仍在当年的花园中,看着那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向往着外面的生活。 “祖母说外面坏人太多,到处都凶险,不许我离开。应风告诉我外面很有趣,我们可以去许多地方。我只是一个从没有出过门的闺秀,我被外面的世界诱惑,我想冲破枷锁走出樊笼,跟着应风一起走向更广袤的天地…… “我想见太子羡!我想走到太子羡面前,告诉他我从小听他的故事,我很敬仰他。大家都说甘州有战乱,太子羡也许会去甘州,我们到了甘州才知道,太子羡根本不会到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关系,即使没有太子羡,应风也可以从军,我们也可以有新的生活。 “应风说他家人待他不好,他不想回去。而我也不敢回家……我们私定终身,在甘州成亲,结为夫妻。那时候,真是多么的好……” 乔应风与她混若无人地对视,临死之前,他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澈,依稀有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俏皮。 他的人生本糟糕不堪,是叶诗带他走出来。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再次分离…… 叶诗叹气:“如果太子羡活着,他大概也会和应风一样,被逼到这一步。不过如今也很好,他死了,我和应风依然在追随他,找他…… “这出戏所有人粉墨登场,已经唱得够久了,而今曲终人散,我又何必流连不舍?我也该褪下戏服,卸掉粉墨……” 她伸手拂过乔应风的眼睛,靠着她肩膀的赖头和尚便闭了眼,像一个天真孩童般,信赖地睡了过去。 日光照着二人,叶诗嘴里哼着歌,她不把解药交出去,下方卫士们试图登山,她也不阻拦,因为她会比所有人动作都快。 叶诗轻快的:“应风,我们一会儿见。” 她抱着他的身体,向下方悬崖滚去。她要抱着乔应风一起跳下悬崖,然而她的动作被阻拦,两个人的身子才探出崖,就被一只手抓了回来。 那人扣着叶诗的肩膀,强硬地将叶诗和乔应风掰了回来。 叶诗发出一声惨叫。 她逆着光,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青年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旁边,口鼻被布所罩,一双眼睛却很熟悉…… 下方传来温静的男声: “没有人可以让你交出解药么,叶女郎?这个世道逼迫你们让你们成为恶鬼,你们没有路可以回头么,叶女郎? “你们最初到甘州想见谁,你一生敬仰着谁,又间接被谁所抛弃?在你此时抱着乔郎君想寻死之时,你心中有没有想过那个人? “好好的一个人,被逼成了鬼,说自己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么,叶诗?你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太子羡会如何选择? “太子羡闷棺而死,你和乔应风既可怜他,又怨着他,你一生都在追他,找他……你想不想见到他呢?” 叶诗抱着呼吸越来越弱的乔应风,她神智已经模糊无比,勉强看到了自己身边站着的,是晏倾那个武功厉害得不得了的侍卫,风若。 而她听到敢回头,可她终究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念想,抱着乔应风,一同向下方看去—— 青袍缓带、玉质金容的郎君正是晏倾,他立在倒了一地的百姓间,衣袍飞扬,微微抬头,向高处的叶诗看来。 他身后的卫士数量众多,一个个穿戴盔甲,布纱蒙住口鼻,静谧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道上。这些精卫不属于甘州,不属于李将军。 一切都静下来。 时间似停滞。 疑问和慌乱难以启齿,百姓的窃窃私语、徐清圆安静悲伤的目光、叶诗闪着泪花的眼睛,全都看向晏倾。他们问—— “你是谁?” ——你凭什么要提太子羡,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说服叶诗交出解药? 他们看着晏倾,见晏倾步步前行,背脊挺直,容颜秀美。他在山间缓行,走过地上昏迷的百姓和薄雪山脊,日光与圣母观音的血一同照着他。 他是高贵的羽翅展飞的鹤。 他是海上徐徐升起的明珠。 他让他们激动而慌张,兴奋又迷惘。他的声音响起在叶诗耳边: “恶人悔恨,好人入魔。万事竞逐,身不由己。苦难似乎造就了罪恶……可是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非要入魔?可是人世间,没有任何公正应以这样的玉石俱焚为代价。 “叶诗,我以太子羡的身份命令你,交出解药——” -- 甘州城中,暮明姝和卫清无各自带着人马,阻拦百姓出城。她们苦口婆心又强硬的劝说,终于让这些百姓不耐烦,沮丧地聚在城门口不退散,却也不敢强硬冲出去。 李固被五花大绑,坐在墙角,嘲讽而麻木地看着日头渐昏。 他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有没有唱到结局。 云延激昂的声音从城外带着疲惫赶至:“阿姝——” 卫清无看到自己身边那脸白如纸、面无表情的公主殿下,在听到声音的一刻,眼中迸发出流光溢彩的光。 暮明姝蓦地回头,向城门口看去,看到云延带着一人下马,向她奔来。 -- 韦浮浑浑噩噩地站在观音堂的密道口,他抓到了一个管事的人,那人撑不住,告诉了他林雨若被关在密道里,朱老神医也被关在里边。 黄昏的光从堂外照入,落在韦浮幽然似鬼的眼瞳中。 他要不要救林雨若? 林承一手策划了天历二十一年的出兵之事,让李槐做了替罪羊;林承和韦兰亭争吵后,杀害了韦兰亭。 行归于周。 当韦浮从乔叔那里听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时,他便知道自己所求的真相是什么,知道林承所为目的、韦兰亭被害的真正原因。 他驱逐卫士,独自立在庙堂中。他一时是个正常的人,一时变成逐渐被夜吞没的鬼怪。 韦浮终于微微一笑。 他选择入魔。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高堂,放过那会救林雨若的机会。他出了高堂,平静地吩咐卫士:“杀了那个说这里有密道的领事,他骗了我们,这里没有密道,也没有朱老神医。 “我们前往玉延山,帮徐女郎和晏郎君。” 天历二十二年,是很多人的一道坎。在那之后,君不君,臣不臣。夫妻离散,兄妹莫认。师徒缘尽,观音泣血。 生离死别,皆是寻常。 -- 玉延山上,日头苟延残喘的余光照耀着一切。 叶诗怔忡地看着晏倾,下方百姓们在质疑他是谁,而她竟然一个字都没问。她抱着乔应风已经冰冷的身体,知道自己的时日也不多,自己很快就会和乔应风在梦中重逢。 她即将步入一个美梦。 她满心酸涩地看着晏倾。 她不用问,她心里已经明白他是谁了。 有些人的人生,好像不独独是他自己的人生,还包含了他人忘不掉的青春、流连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们舍不得那个人。 他们回头看,他依然在那里,他跟他们所有人告别。他好像在找谁,他永远找不到谁了。 于是越是回望,越是无望。 越是无望,越是回望。 叶诗张口吐血,低头落下眼泪,眼泪与乔应风面上的血一同模糊。她声音很低,和旁边的风若说起解药藏在哪里…… 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听到r /> “你到底是谁?!” 徐清圆坐在山崖边,静静望着晏倾。她一动不动,看着残阳最后血红的光和圣母观音身上的血迹一同流向晏倾,她与晏倾对视,晏倾目光安静。 她目有哀意,顺着那日光,看到圣母观音半抬的手指着晏倾,看到所有人都在盯着晏倾。 在这一刹那,徐清圆觳觫一震,望着晏倾清矍瘦削的面容—— 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论佛,看到一个口若悬河、学识渊博的维摩诘。 甘州城的画工们想画出维摩诘的画像,但是维摩诘比圣母观音更加神秘,没有人见过维摩诘。他们讨论维摩诘该如何英俊,该如何从面容上就能看出儒雅风度…… 在这一刻,徐清圆突然想到了维摩诘的另一面。 羸弱多病,凭几忘言。 那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佛学典故。 圣母观音前往西域所探的,是一个病重的维摩诘。他被光辉和华光掩藏的,是一个另有苦衷、疾苦所累的人。 那是世人都没在意过的形象。 -- 晏倾从身后一卫士手中,取过一面具,向脸上罩去。 最后一丝光落下地平线,叶诗和乔应风的尸体在山巅上挨靠僵硬,宛如石化。夜幕降临,倏而,光影流转,依稀回到了某一个短暂的时刻。 那时候徐清圆与父母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上元节重重灯影中仰头,看到高楼上戴着面具的风华少年。 光影遥远又靠近,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合。 那面具戴到了晏倾面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是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晏倾。 “我是上华天的主人,维摩诘。 “我是本该死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太子羡。” 这是他的一场漫长修行。少年多哀,青年多病。自出生开始就在经历苦难的太子羡,回来了。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南国雨上(哥哥我们私奔好不好...)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她在梦中回到了天历二十二年,回到了被徐固推入火海的那一天—— 她被穿上少年衣物,被散了发髻束起了发。十三岁的少女眉清目秀, 身如春柳,穿上少年衣裳,远远看去,会被人误认为美少年。 徐清圆哭着拍门:“爹, 爹!放我出去, 我不要死……” 徐固声音沧桑,沉痛哀伤,又透着很多陷入恍惚的入魔疯狂之意:“你与太子羡同一日生辰, 以命换命, 你可以替代他。南蛮非要太子死,非要你娘死……露珠儿,南国不能没有殿下。 “露珠儿,太子羡不能死。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你, 我害了你们,若是为父能替你, 若是南蛮人能将为父的尸骨认成太子羡的, 为父何尝不愿一死? “露珠儿,别怕。火烧后尸体就辨不出来了,爹不是给了你蒙汗药,你吃了它,就不痛了……” 被锁在屋中的少女徐清圆抽抽搭搭地哭, 不断地拍门求救。外面的人听着是多么的肝肠寸裂,多么的心神俱痛。徐固忍不住想冲入火中, 又被其他人拦住。 徐固哀求:“露珠儿,你把蒙汗药吃了……” 少女一直在哭,一直在拍门。那火势越来越大,火海席卷,梁柱倒塌,越来越大的火,谁也冲不进去。 她从此惧怕大火,看到火星就心惊胆战。她在梦中回到灼灼滚烫的沉闷空气中,回到火舌飞溅她无处可逃的无力境遇。她最终倒在火海中,跌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昏沉—— 门被撞开,氅衣被水所淋的少年郎冲了进来,身后有人疾呼:“殿下不可!” 这少年却进了火海,坚定地寻找她。他的面容模糊,身量瘦薄,氅衣卷上的火星,让他像是来找死一样。他发不出声音,屋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吃力地用手拍地面,用拍打声来求助。 他穿越火海,趔趄奔过来,抱起徐清圆,用氅衣盖住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梦中满心恐惧的徐清圆仰脸,看不清他面容,看到了他脸上的镀着火金色光的银白面具。 真实现实中,徐清圆昏迷过去,没有掀开他的面具,也没有看到他的真容。真实中,她因此病了很久,病好后才知道那在火中救她的人是太子羡。而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已经死了。 她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她好像从未离开过天历二十二年,她好像一直被关在那场大火中。 冲入火海的少年抱紧她,身体滚烫,呼吸灼灼。那困住他们的火越来越大,他和她好像一起被困在了火中,谁也走不出去。 他低头,伸手蒙住她眼睛:“别害怕。” 徐清圆推开他的手,她拼力撑着意识,高高仰脸,满脸冷汗满心惊惧也不认输。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她想要看到他、想要认出他。 她声音哽咽:“太子羡……清雨……哥哥!” 轰然梦碎,少年脸上的面具与那灼灼火海一同消失不见,徐清圆猛地奔上前想抓住什么,她听到一声低闷的男声。 晏倾! 徐清圆睁开了眼,困兽初醒一样从床上坐直。她发现自己握着一只青年苍凉瘦削的手腕,一怔之下抬头,对上晏倾的眼睛。 晏倾眉目清雅,温润如春。 他十分好看。 确切地说,是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后,他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恢复他真实的模样。以生命为代价的结果,是他可以短暂回到自己最好的时刻。 徐清圆很快想到了玉延山蔓延的飞雪,叶诗和乔应风拥抱着相携而死的画面,在所有人面前戴上面具变回太子羡的晏倾…… 徐清圆手指发抖,用力无比。 晏倾吃痛,蹙起眉。 他却并没有躲开被她紧抠的手腕,只是倾身过来,用另一手拿着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汗。他微笑:“枉费我梳云掠月,日夜守你,你怎毫不知感恩,醒来便要掐死夫君?”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以为足以逗笑他这一向好哄的妻子。 然而徐清圆盯着他,想到现实的难处,他身份公开了他怎么办,想到梦中火烧上身体的痛,少年太子羡返回火海救她,未尝不是求死……连她爹都不敢进火海,他踏入了。 这是她的清雨哥哥啊。 她一双秋水眸中缓缓噙上了泪意,波光潋滟,水漫上岸,流波向眼眶聚起…… 晏倾怔住,想为她擦眼泪,手里的帕子却刚刚为她擦过汗。 他何其整洁,一时间被这种难题困住,只俯身来道歉:“梳云掠月、日夜守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没有想以此要挟你,你莫要哭,我、我只是见你醒了,心中开怀想开个玩笑,我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啜泣:“你这么蠢么,我根本没有因为玩笑话而被气哭,你竟然看不出来……” 她哀伤万分,泪水刷地流下,抽抽搭搭:“你竟然真的看不出来!” 晏倾更加无措,更加迷惘。他以为自己情绪越接近寻常人,他便能更好地理解徐清圆,不惹徐清圆伤心。此时此刻徐清圆让他不解,这世间人情绪的万千变化,远比他查的任何一个案子都要复杂。 还没等晏倾想办法如何哄徐清圆,徐清圆便倾身来抱住他脖颈。她泪水流入他颈间,她有些狼狈,情绪不稳,哭得自己身子发抖。 她只紧紧拥着晏倾,像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礼物。 她一生没得到过太好的礼物,晏倾是上天对她最好的赏赐。 她舍不得他。 徐清圆一边为噩梦与现实哭泣,一边挣扎着侧过脸,轻轻在他颈上混着泪水亲了一下。郎君身子僵凝,听到徐清圆含糊的声音:“我没有怪你一丝一毫,我是高兴才抱你。” 她散落的青丝落在他颈侧与手臂上,像藤蔓一样紧紧纠缠着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手。这世上除了命运对他紧追不舍,只有一人因爱而这样不舍他。 他无名狂徒,何德何能? 晏倾看了半天,缓缓垂首,抬臂轻轻搭在她背上抚摸,安抚她的情绪。 他温柔道:“我知道……谢谢妹妹解释给我听。我真是一个麻烦的人,连这个也要你说出来。我们露珠儿这么害羞,却被我逼得……” 他语气微有怅意,徐清圆唯恐他说出什么“对不起你”“连累你”“我们分开吧”的话,她从他怀里挣扎抬头,泪水濛濛的眼睛睁大,水色柔波一重重流转: “我愿意!我乐意!你、你……不许有意见!” 她强硬的宣告被哭泣引起的打嗝打断,这话听起来便太没有气势了。她终究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女郎,弱柳如风,风致楚楚,平时声音清婉,一哭起来,一撒娇起来,声音就糯糯的,软软的,像绵作一团的天上云一样…… 晏倾看她粉雕玉琢,又哭又笑,可亲可爱。他忍不住睫毛飞颤面颊微红,心里的荡然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低头从袖中取另一方帕子递来,给她擦眼泪。 徐清圆问他:“我是被‘浮生梦’迷晕了是么?玉延雪山上的人有没有救下,还有林雨若林女郎……” 晏倾说:“都好,都救下了。” 晏倾正要解释具体情形,徐清圆突然拽着他手腕拉扯了一下。 晏倾看来。 徐清圆目不转睛,轻声唯恐惊天:“朱老神医找到了吗,还活着吗?” 她紧张万分,睫毛不敢动,呼吸不敢出。 晏倾看她半晌,微微笑:“活着,救下了。” 徐清圆:“那你用的药……是不是有解决办法了?” 她这么紧张,快把他手掐死了。 晏倾目光闪烁,睫毛飞扬,心不在焉地向床帐外移开目光。 他温和:“我也不知道,但是老神医说他会想办法……所以,应该是有希望的吧?” 话音未落,徐清圆就扑过来重新埋入他怀中。 他脸颊被她亲了一下,甜香若风。 一下不够,她又亲了第二下,第三下…… 颜若舜华的美人抱着他,亲得他面容绯红。他拥着她的腰躲避,示意她一个刚醒来的病人,不要如此折腾。 徐清圆的快乐这样明显,晏倾本情绪漠然,硬是被她亲得噗嗤笑出声。 晏倾:“好了好了,你这么开心吗?只是一个希望罢了,不一定能成。你若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徐清圆捂住他的嘴。 她想了想,又凑过来,捂着他嘴的手指向旁边一点点挪开,露出他形状好看的唇。晏倾脸已经红得不得了,她还挨过来,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他搂着她腰的手臂收力,她腰肢隔着衣衫,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他的眼睛又清又亮,整间屋子的光都涌入他眼睛里。 徐清圆迷迷糊糊地亲他:“……你脸红什么?” 晏倾低声:“你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大胆?你才刚醒来……” 徐清圆:“只是拉着帐子和我夫君亲一亲,都叫大胆吗?” 晏倾:“天亮着,你身体还虚弱……” 徐清圆:“难道你想做什么?” 她眨着眼睛看他,又慢慢张开手臂,示意他做什么也无妨。 晏倾目有嗔意,徐清圆竟然爬起来拉下悬帐,一本正经:“天还没有亮,是你看错了,你看这帐内,不正是天昏烛暗吗?” 晏倾被逗笑。 榻前悬帐,榻内二人低语,谁管它帷帐委地。 -- 晏倾告诉徐清圆“观音案”的后续: 叶诗和乔应风死了,临死前叶诗终于肯将解药所藏位置告知风若,他们找到解药,解救了玉延山上的百姓。 回来的百姓们心中唏嘘,未想到他们的性命被人这样当成工具任意践踏。 城中劝说百姓不要出城的暮明姝和卫清无等来了云延,云延带着当年活下来的证人,告诉这些百姓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事有异。他们虽然没有琢磨出更多的深意,但百姓已经被吓住,没有再嚷着非要出城。 韦浮带人出城去玉延山,中途遇到晏倾。晏倾指出赖头和尚藏身的破庙下有机关暗道,里面有人快要被闷死了。韦浮神色晦涩难言,只好跟着晏倾一同救人。 地道中的林雨若背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倒在狭窄的通道中,手紧紧抓着“忠武将军李槐”的腰牌。地道中的空气越发稀薄,林雨若满手鲜血,在墙壁上划下一道道血痕。 那老人,正是朱有惊,那位被乔应风囚禁多年、制作剧毒的老神医。老神医只剩下这么一口气,再没有人打开地道门,他就会和林雨若一同死在这里。 所以风若私下偷偷说:“这便是命数,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救完该救的人,处理完该处理的人,韦浮便开始捣毁观音堂的祠堂,拆掉观音堂,毁掉圣母观音像。甘州城的圣母观音像被一尊尊摧毁,这一次,百姓们没有再阻拦。 大家只是很伤心,很无力。 -- 晏倾向徐清圆解释这些时,没有提他身份暴露后,被人如何质疑,如何询问,如何警惕,被人带着异样目光、欲言又止的眼神偷偷打量。 徐清圆也默契地没有问他打算怎么办,太子羡的身份暴露后,他该何去何从,是否大理寺少卿晏倾,从此再也不存在了…… 他们珍惜着短暂的美好时光,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这个梦。 帐中的年轻夫妻说了许多话,徐清圆累了饿了,却坚持抱着晏倾的手臂,没有下床出门的意思。直到她肚子叫了好几声,她仍闭着眼装死,她被晏倾好气又好笑地揪起来,催她用膳。 徐清圆被他推出帐子。 她不肯离开,拖拖拉拉,低头穿绣鞋,不死心地回头,望着低垂的床帏幽怨无比:“我第一次见到有郎君把美娇娥从床上推下去的。” 帐中青年瞠目结舌,忍笑:“露珠妹妹,你真是越来越……” 徐清圆:“不要脸吗?” 她小声嘀咕:“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晏倾哥哥根本没有见识到她撒娇的功底,他就快撑不住了。是他实在太弱了。 徐清圆手勾着帐子,手指一点点伸进去,摸上晏倾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晏倾咳嗽,压抑着声音:“听话……你又要做什么?” 徐清圆:“你陪我一起出去用膳,好不好?” 她心中猜他一定也没有用膳,何况她此时一时一刻都不愿和他分开……晏倾笑:“好。” 夫妻二人稍微整了一下衣容,又帮对方整理。他们明明没有在房中做什么,却都有些心虚。二人终于穿戴妥当出门,徐清圆走在前面打开门,明亮的日光照入视野。 天气真好。 她忍不住回头要与身后的晏倾说话,眼角余光看到从楼梯上走来的暮明姝。 徐清圆一惊。 晏倾才跨出门,腰就被突然拧身而来的徐清圆重重一推。她真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推他,一把将他重新推入了房内,还十分迅速地把门从外关上。 门内的晏倾愕然。 徐清圆靠在门上,和渐渐走近的暮明姝僵硬着摆起笑容:“殿下?” 暮明姝看她许久。 她道:“你醒来了?晏……” 她停顿一下,含糊地改了称呼:“他人呢?” 徐清圆目光闪烁:“我不知道殿下在说谁,这里只有我一人。多谢殿下关心我身体,殿下的伤势是不是好了?” 暮明姝看她又看了很久。 其实暮明姝方才上楼时,便看到晏倾了。徐清圆把晏倾藏起来的动作,她也看在眼底。她知道徐清圆为什么这样—— 去年积善寺,宋明河说晏倾就是太子羡,暮明姝以剑指晏倾,是徐清圆上前挡住她的剑,不许她刺伤晏倾的。 时隔一年,徐清圆依然恐惧当日事情的再次重演。 而对暮明姝来说……晏倾,太子羡……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晏倾,不知道晏倾该怎么办,才能躲过劫难。 但至少,暮明姝不愿成为对付晏倾的那把剑。 暮明姝淡声告诉徐清圆:“云延的目的达成了,南国末年的战争起源暴露后,南蛮会成为正义之师,他很满意现在的结局……我们很快就要出关去南蛮了,大魏国内发生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长廊道光影交错,暮明姝慢然走过,金银色绣着花鸟的披帛擦过,容光至盛。 徐清圆怔愣半晌,转身对着她后背:“多谢殿下。” 暮明姝没回头。 日光透过小天窗照入,楼下觥筹交错,用过度的喧嚣遮掩心头波动。 徐清圆再转个肩,裙裾擦过手臂,如飞扬的星火。 她挨着扶梯,看到楼下精神恍惚的韦浮,再一扭头,看到卫清无欲言又止神色纠结地在另一个客房门口站着看过来。大堂中人影幢幢,坐在那里的卫士不只有朝廷兵马,上华天的人让韦浮这一方的卫士精神紧张,双方对峙…… 他们的面容在光暗交界处,幽暗而扭曲,蓄势待发。 他们像巨影一样扑面而来……徐清圆突然觉得周遭空气潮湿闷热,要喘不上气。 她不想吃饭了。 她惧怕这一切。 她蓦地拉上门,快速躲回自己的客房中,躲入门内晏倾的怀中。她在他怀里发抖,抱紧他腰,她感觉到晏倾叹口气,伸手抚摸她发丝。 徐清圆抬头,望向他,目光若水:“哥哥,我们私奔,好不好?” 晏倾微怔。 他从来对她很宽容,莞尔:“好呀。” 南国雨上2(她一直、一直……以为她是...) 徐清圆和晏倾到了夜里, 背着白日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避开人流,从客栈后门离开。 包袱中只有二人的几身衣物, 一些钱财。任何与他们身份有关的信物,都没有收进去。 徐清圆以为晏倾会明面上哄着她,背后仍偷偷私藏信物。但她借着与夫君玩闹的机会对他搜身,发现他并没有私藏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物件, 他全身上下清白无比, 倒真像是一个任由妻子操持他日常起居的寻常夫君。 她盯着他思量,他便对她弯眸笑,笑得她面红耳赤。现在的晏倾, 总是和以前的晏倾有些微不一样……以前他便不会这样频频笑, 以前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安然,独处时更显漠然。 夜里私逃,徐清圆紧张无比,多少次牵着晏倾的手心出汗, 多少次回头, 怕有人追上来,不肯放过他们。 二人一夜出走, 到天亮时,徐清圆已十分疲惫。他们靠在城门的一道巷口,徐清圆观察天亮前街上稀少的人流。 无论是朝廷卫士还是上华天卫士,竟真的没有出现。 她兀自紧张时,一方微凉的帕子落在她颊上。她懵懵回头, 晏倾给她擦汗:“妹妹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徐清圆批评他:“我们还没出城, 还没真正甩开那些人,你就要歇息,那我们岂不是出不了城?你是诚心愿意跟我走的吗?” 晏倾怔一下,微笑:“自然诚心。我若能追随妹妹踏遍万古河山,那真是我连梦中都没想过的好事了。” 徐清圆便心疼他十分,握住他的手,不再多问了。她虽然心中明白这偷来的时光也许只是短暂美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刻。但她拥有智慧,他拥有才学,他们为什么会过不好这一切呢? 如今且让她想一想,她二人连过所户籍都不带,如何出城…… 徐清圆看到一辆赶路的牛车悠缓驶过,她连忙拽拽晏倾,有了主意。 他与徐清圆私下里会说很多话,但是当有第三人在时,若非必要,晏倾便从不开口。如今,他也只是默默跟着徐清圆,看徐清圆口若悬河伶牙俐齿,如何说服那赶车老夫,说他二人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如何急着出城…… 徐清圆这样貌美,弄乱头发再红一红眼圈,她还温柔娴静,楚楚可怜。而她的情郎,亦是那样端正清持的美郎君。 赶车老夫虽然没想明白这样登对的一对小情人为什么需要私奔,但他在徐清圆的恳求之下,还是拍胸脯让二人扮作是他的新婚儿子与儿媳,与他一道出城。 徐清圆先爬上牛车,转过肩拉身后的晏倾。 二人这样混着出城,坐在牛车上,徐清圆靠着晏倾的肩膀,精神亢奋之后,开始困顿。她的头一点一点,抵在了晏倾的肩上。 火红日光照着她眼皮,灿亮的光落在她莹莹美玉一样的肌肤上。 她迷糊一阵,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为了对抗困意,眼眸中水光粼粼,碧波点点。 晏倾推了推她:“若是困了,就睡吧。” 她紧绷着腰杆,一手抓着晏倾的手。才离开甘州不到一刻,她哪里有那种心思?何况她陷入一种迷幻的迷离中,不敢相信她真的和晏倾离开了…… 万里无云,黄土无垠,微风吹拂,赶车的老夫惬意地哼着山歌,摇着芦苇在牛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老牛依然走得不紧不慢,老夫也不着急。 徐清圆和晏倾说话,来转移困意:“哥哥,你有想过你……不当官了后,怎么生活吗?” 徐清圆:“你为什么非要我睡觉……我问你,若你只是普通百姓,你怎么养活我呢?” 晏倾闻言微怔忡,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今日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他很快有了盘算,要告诉她,却见徐清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对上他目光,她春波一样的眼睛眨了一下。 以晏倾对她的了解,她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晏倾便好脾气地改了口:“我没什么主意,我除了认识几个字,什么活计都做不了。不如妹妹帮我想一想?” 徐清圆眼波轻轻一晃,像流波微晕。 徐清圆跪坐着,托腮噙笑,目有娇俏得意:“我们买几块田,找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养几只鸡,几只鸭。我在家做饭,你在田务农。黄昏日薄,我去田上给你送饭。我们一起踏星而归……如何?” 他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徐清圆看他这样,心中一动,禁不住搂住他脖颈,仰脸向他讨要一个亲亲。他怔一下后,意识到她的意思时,徐清圆的朱唇已经贴了过来。 晏倾僵硬,脸热。 那个吻并未落下,因前面赶车的老夫发出一声笑,吓到了徐清圆。徐清圆身子一颤,埋入了晏倾怀里。她抱着晏倾手臂,心慌脸热之际,看那老夫回了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们。 老夫:“就你们两个这小身板,想种田种地?这位郎君,我且问你,你会赶车吗?” 晏倾镇定:“我学过赶马车。” 老夫摇头:“咱们老百姓,谁坐得起马车?我说的是牛车,这乡间老牛,这才是咱们的老伙计……你会吗?” 他传授起他的经验,回了头,滔滔不绝。埋在晏倾手臂间的徐清圆轻轻松口气,被晏倾拍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调皮了。 晏倾回应老夫的热情:“听着挺有趣的,我可以学一学。” 徐清圆脑中不禁浮现一个画面:神仙一样的郎君和一头牛别劲,拿着木杆怎么都指挥不动一头牛…… 好可怕的画面! 徐清圆忙摇头,挽住晏倾手臂:“你还是不要学那个了,你不适合。” 晏倾:“嗯?” 老夫哈哈大笑。 这位热情的老农夫捎了二人一段路,遇到一路口,两人下车,和老农夫挥手道别。只是下车后,徐清圆和晏倾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徐清圆硬着头皮:“清雨哥哥,你以前来过甘州,你一定有想去的地方吧?” 晏倾反问:“你没有吗?” 徐清圆摇头,眼巴巴地仰头看他,又晃着他手臂无声哀求。虽说要逃出来,但她并没有想过离开甘州城镇要去哪里。 晏倾沉默片刻。 他说:“跟我来吧。” -- 二人中途又搭车,又骑马,黄昏时到了一处无名山头。 徐清圆累得不得了,话都说不出。但为了表明自己想和他私奔的决心,她硬是撑着身体,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晏倾起初还在盯着她,却是离这座山越近,他越沉默。到二人登山时,晏倾已然一言不发,只在前面走路,心不在焉。他偶尔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人置身此地,回头找徐清圆,徐清圆已经被他甩到了一丈远。 晏倾愣后,回过来扶她:“抱歉。” 徐清圆喘着气,颤巍巍地扶住他的手。汗渍弄湿颊发,她一双眼睛黑岑岑,都没有力气与他吵嘴了:“我们要去哪里啊?” 晏倾:“你不是问我想去哪里看看吗?” 徐清圆张望四周:“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罢了,没有玉延雪山一半大……你来这里做什么?” 晏倾:“看太子羡的坟墓。” 徐清圆怔忡,呆呆看他。 脚下恰逢一石子,她一脚踩上去,整个身子软绵绵地跌摔下去。晏倾弯身搂腰,抱着她离地,将她抱近了过来,待她站稳他才撤力。 晏倾观察她的神色,问:“你不想看吗?” 徐清圆差点咬舌头。 哪有人想看自己的墓…… 她绷紧神经,咬牙。 她夫君有这样奇葩不正常的癖好,她舍命陪君子便是! 徐清圆点头:“看!” 晏倾唇角微翘,她在一旁想骂又不骂、努力撑起勇气。她这样纠结的可爱,让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回到了她身边。 -- 晏倾带徐清圆爬了一半山,两人最后到了一处被浩荡芦苇遮盖的地方。拨开芦苇,黄昏光洒,徐清圆终于看到了那南国末太子羡之墓,但这墓碑上什么字也没有字,甚至……只是一根木头矗立在坟前。 这墓藏在深山芦苇荡中,空寂寂的。 晏倾站在墓前,衣袍鼓风,青衫如飞。 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低头抚摸那竖着的木碑。她看到晏倾平静地站在这里,就好像看到时光的浩瀚无情,岁月之下沧海桑田,谁也不能幸免。 太子羡那么风华的少年,最终居然葬在一个无名山头。如果不是晏倾自己引路,谁知道太子羡葬在这里? 徐清圆低头,心中酸楚:“怎么能这样呢?太子羡……我以为至少应该是玉延山那样的大山,至少有个像样的碑,有大家写个碑文……” 晏倾:“是我这样嘱咐的,是我不要那些的。” 他对他的妻子微微笑:“是我说,若我死了,我要葬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我要消失得干干净净,葬身黄土,身随山河,生前种种,全都不要。” 他安抚她:“你看,虽然我其他时候运气不好,但是当年死后的葬身之地,我的手下是满足了我的。” -- 徐清圆跟着晏倾下山。 他是太子羡的身份说开后,不提那些伤感的情绪,她对他有很多好奇。 她绕着他走一圈,目光游离,欲言又止。 晏倾噗嗤:“你是不是有很多想问我的?” 徐清圆想一想:“我如果问你以前的事,你会伤心吗?” 晏倾摇头:“不会。我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我的情绪弱于正常人。即使是现在,我想起以前的事,因为以前的我没什么感情,现在回想起来自然也没什么情绪。你不必不敢问。” 徐清圆唇抿起。 晏倾:“怎么了?” 她幽怨地瞪他:“你这个人,总是自己不伤心,却让别人替你伤心。” 晏倾一怔,她话题又一转:“算了,谁让我是你妻子呢,我多替你哭一哭,清雨哥哥就一生无忧,无灾无难了。” 她像模像样地闭眼祈祷,晏倾呆呆看她片刻,别过了脸。徐清圆睁开眼,看到他侧脸荡着日光轻柔的余晖。她走近看他,见他唇角竟噙着笑。 徐清圆:“你笑什么?” 晏倾:“嗯,我至今弄不懂露珠妹妹信奉的是什么神佛。” 徐清圆眨眨眼。 晏倾:“我见你总是拜不同的佛,每次都好像十分认真。在蜀州时你要拿走我的愿望,自己去许愿;在甘州的时候,明知道圣母观音是假的,你也要像模像样地祈福……神佛们见你一定头痛,这谁家小娘子,见寺就进,见佛就拜。你倒是轻松,神佛们要忙死了。” 徐清圆脸红,又禁不住问:“神佛有什么要忙死的?我的愿望总共就那么几个,从来没变过,哪里会忙死人?” 晏倾脸红了一下。 他静一下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是因为妹妹太俊俏,神佛们必然争先恐后想为妹妹效力。” 徐清圆呆住,愕然看他。 他说完便快走,走了几步后见她没来,回头向她看来。他脸上还有残余的羞红之色,眼眸却是清澈平和的,些许赧然已经藏了回去。 徐清圆:“你……真的是清雨哥哥吗?你最近调戏我的次数变多了。清雨哥哥,你真的很奇怪哎。” 晏倾:“那你不喜欢这样子的我吗?” 徐清圆喃声:“不是不喜欢,是很害怕……你没有事吧?” 晏倾微笑。 徐清圆:“你看,你以前也很少笑。” 他便收了笑,想了想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长年累月的生病,会扭曲一个人的性情吗?我真实的性情是什么样子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必然也不知道。” 徐清圆恍然:“你是说,服用第三次‘浮生尽’后,你可能会更接近你本来会有的性情?你本来……并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笑,一点玩笑都不开的?” 晏倾:“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一直与以前的晏倾生活,可能更熟悉以前的我。我会尽量克制的……” 徐清圆握住他手。 酸楚难以道尽,越是了解一个人,越是想要爱他。 她从后抱他:“我一直喜欢清雨哥哥。你不是因为病重而这样,我就很开心。我没有不喜欢会夸我是小美人的清雨哥哥……我只是,很心疼你。 “清雨哥哥,这才应该是真正的你,对不对?” 他低头不语,看她环在他腰上的手指。 他最终回答她:“我不知道我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出生起……本就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你没必要将一切美好的幻想放到我身上。” 徐清圆小声反驳:“你就是那么好。” -- 夕阳拉长余晖,芦苇荡中光影深深浅浅,青年男女相携,说话声低柔。时而有鹰点翅飞起,掠过长空。 徐清圆问:“那你从小在王宫里待着,真的从来不出门吗?” 晏倾:“基本是的。也有出去的时候……因为很多时候必须出去。” 徐清圆:“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就是神童呢?不然你患着呆病,怎么帮你父皇治理国家?我听我爹说,南国末代皇帝病得根本上不了朝,都是你小小年纪坐在屏风后代替他的。” 晏倾:“我不是神童吧,至少我并不能像你一样过目不忘。” 徐清圆:“那你从小学东西,要学几遍呢?比如、比如我爹教你读一本书,你要他讲几个月呢?” 晏倾:“讲一遍就可以了吧。几个月……那得多厚的书?” 徐清圆瞥他一眼,又问:“那你会学君子六艺吗?” 晏倾:“学啊。” 徐清圆:“多长时间?” 晏倾为难:“这、这基本上……不是一遍就可以了吗?” 徐清圆噎了半天,不死心地问:“那练字呢?也是一遍就能学会?” 晏倾笑起来:“怎么可能。练字是一辈子的事,我眼睛看会了,手上并不会啊。” 徐清圆舒口气,笑盈盈:“看起来你虽然是神童,但还没有太超乎大家的想象。” 晏倾垂首笑:“妹妹不必夸我,我听老师……你爹说,你也是自小就学什么都快,是个小才女。” 徐清圆鼓腮,瞪他一眼。 晏倾疑惑。 徐清圆幽怨道:“是我爹总夸太子羡,说太子羡多么聪明,我心中不服气,才暗暗跟你比。不过我后来不是可以进宫了嘛……那时候我觉得,你其实也没我爹说的那么了不起。 “你读的书还没我多呢。” 晏倾笑。 徐清圆夸自己夸得心虚脸红,他虽然脾气好不多说,她可不想显得太厚脸皮。她忙转移话题:“所以,真的很遗憾。” 晏倾:“遗憾什么?” 徐清圆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他的手,目光迷离,一时陷入回忆,一时想到自己曾做过的那个与太子羡相亲相爱的离奇的梦。她叹口气: “很遗憾没有一直和你在一起,很遗憾我在南国皇宫的那几年,没有去和你好好相处。很遗憾后来在甘州大火中,我晕过去的太早,怨恨你的时间太久,一直没有认识你。 “很遗憾我十一岁就与你相识,却到十八岁才见到你第一面。若是能早一些……若是早在南国皇宫中我们就见过面,我们会不会过得很好呢? “若是甘州那场大火,我活了下来,你也活了下来,我爹带我们一起隐居,我们会不会就可以过好这一生呢?” 晏倾握住她的手。 他抬头看着余晖落入地平线,回答她:“现在也可以过好这一生。” 徐清圆回神:“你说得对。” 她又嗔:“人家只是觉得可惜嘛!我听宋明河说……” 她脸红了一红,凑到他耳边,娇娇俏俏地与他咬耳朵:“宋明河说,当年我差点当了太子妃,是不是?” 晏倾脸跟着一烫。 他镇定:“他胡说的,不要相信。” 徐清圆:“嗯,怎么不相信?难道你没有向我爹提过亲吗?如果不是我爹背着我拒绝,我们早就是夫妻了吧,我早就是南国太子妃了吧……我爹真是的,都不让我见你一面。” 她心里偷偷想,她爹真是太了解她了。若她见过太子羡……她说不定真的想嫁给他。 徐清圆弯眼笑:“若我当年早早嫁给太子羡,我们一定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晏倾沉默。 她兀自畅想,他一声不吭。气氛渐渐尴尬,徐清圆回过神,睁大眼眸:“你不吭气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娶当年的我?” 晏倾不说话。 徐清圆傻眼了。 她真是没想到——“晏清雨,你竟是真的不想娶以前的我?怎么,我配不上你吗?” 晏倾:“当年你我都太年少,并不适合。” 徐清圆:“……” 徐清圆:“可你去大火中救我?” 晏倾:“谁为我而死,我都会救。好了露珠妹妹,你不要计较那些了,你一整夜一整日没合眼,我们找个夜宿地,你睡一睡吧。” 徐清圆恼:“睡睡睡,你就知道睡觉。” ——他莫不是在嫌弃旧时的她? 她都没有嫌弃过他的病,他竟然说不喜欢以前的她? 她一直、一直……以为她是他心中的雪白月光,嫣红朱砂,永生不忘矢志不渝的美好少女啊! 南国雨上3(我想嫁给你呀萧羡哥哥...) 这户农人给两人安排的房间简陋倒还好, 主要时一张竹床吱吱呀呀,稍有动静便会被隔壁听到。在这家农户歇息,必得十分安静才能不惊扰隔壁人家。 徐清圆面对外人时和颜悦色轻声细语, 十分有闺秀之风;关上门面对她自己夫君,她虽然不说什么,唇儿却微撅,眼儿含怨, 也不和晏倾说话……对他的不满, 显然记恨到现在。 晏倾试图与她说话,找问题询问她,她只闷声不答。 洗漱后铺好床褥, 徐清圆上床翻身朝内, 依然不和他说话。 他只好俯身帮她盖好被子,握住她露出的皓腕放回被内。徐清圆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不久之后,烛火熄灭, 身下的竹床轻轻“吱呀”了一下, 晏倾身上独有的苦药气息拂了过来,他睡在了她身后。 徐清圆仍睁眼盯着窗内斑驳的墙面。 从昨夜折腾到今夜, 跟着他风餐露宿昼夜不停, 她娇弱的身子骨已经有些吃不消,然而她此时却没什么睡意。 非但没睡意,心中还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带着一股怨气—— 她少时哪里不好了,让他那么嫌弃? 她在梦中与少年太子羡那么好, 她以为现实中太子羡也必然像梦中那样喜爱她。她和他原本有机会成为一对让人欣羡的青梅竹马。 晏倾的沉默和回避打破了她的幻想。 可是因为这样小事, 与晏郎君置气吵嘴……是不是很可笑,很荒唐? 晏倾在身后轻声:“露珠妹妹,你睡了吗?” 徐清圆心事起伏不定,却打定主意不理他。 晏倾伸手,钻入她被褥内。她受到惊吓,盯着墙壁的眼眸瞠大,身子微微僵硬,以为他如何大胆。他那么大胆,她要不要躲……徐清圆纠结着没有想清楚,晏倾微凉的手只是搭在了她手腕上,并没有其他奇怪动作。 晏倾:“你脉搏跳得这么快,这么乱,筋脉还有些堵塞,气血不畅……莫不是下午的事,你气到现在?” 他不擅观察人的情绪,便像推理案件一样,靠证据来推测。 背对他而睡的女郎仍不搭理他,晏倾想一想,温声:“你有什么心事要与我明说,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了吗?你若让我猜,我是猜不出来的。你明知我是一个病人,便不应拿我的弱点来试探我,取笑我。” 她身子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有回身的倾向,却仍没转过身来。 晏倾便再叹气,失落地收回手:“我真是不好,竟然不能让露珠妹妹倾吐心事,不能让妹妹面对我时自在真实些。想来妹妹的娇憨可爱不是面对我的,只有岳父大人能让你交心……” 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她对自己的怜意,知道他每每自弃,徐清圆就会着急辩驳……她好像比谁都更喜欢晏清雨。 果然,这一次也一样。 晏倾失落的自言自语没有说完,那背对着他的女郎就急急拧身来面朝他。她还抓住了他的手腕,咬唇气:“你是故意的吧?” 黑暗中,青年没有回答,徐清圆昏昏中,感觉到一个清凉的柔软的吻落在她额上。 她伸手捂额,在幽暗中睁大眼睛。他的气息这样近,这样凉……他无声的求饶让她心登时软成一团。 徐清圆抿抿唇,掀开被角,钻入了他怀中。 竹床“吱呀”了两声。 隔壁的夫妻重重咳嗽了两声。 徐清圆和晏倾顿时呼吸紧绷,面颊生热。她埋在他怀中,一点儿不敢动,腰肢被他轻揽着。 郎君的手掌托着她腰身,因她中衣凌乱向下滑落,他手指搭在了她臀上。 但二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乱动去调整姿势。 半晌,隔壁没有声音了,徐清圆才轻轻松口气。 她伸指戳向前,指尖碰到他微凉的胸前肌肤。他僵硬一下似要躲,但想到竹床会发出的声音,便硬生生抗住了。 晏倾耳热心乱,温香软玉扰他心怀,他思绪受欲所引有些凌乱时,耳边听到徐清圆闷闷的轻声指责: “不错,我是生你的气,从下午时气到现在,气得我心口直疼。” 晏倾唇动了动,搭在她臀上的手指颤了颤,他半晌后,勉强定好情绪,低声问她:“你到底气什么?” 徐清圆:“为什么太子羡就不会娶我?” 晏倾怔。 他十分不解:“那个重要吗?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妻了吗,你为何斤斤计较于此?” 徐清圆:“哼!” 她委屈哒哒:“这世上还没有人如你这样嫌恶我。” 晏倾怔愣一下,解释:“我没有嫌弃你,更没有憎恶你。我对你、对你……一向是觉得你很好的。我只是说少年时我们不适合在一起,并不是说太子羡那时候就憎恶你。” 徐清圆:“那便是喜欢?” 晏倾无奈:“……你要一个患呆病的人怎么证明喜欢呢?你觉得我那时懂什么叫喜欢吗?” 徐清圆睫毛一颤,张张口,想说自己梦中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她闭嘴,她迟钝地想那是她的梦,既不是晏倾的梦,也不是太子羡的梦。 徐清圆闷闷道:“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十一岁就与你相识,我常常坐在屏风后等我爹等我娘,我还读书给你听。你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我以为你是朋友。宋明河说皇后娘娘替你跟我爹说过……” 晏倾恍惚。 他想到了当年母后向自己询问对徐清圆的看法,想到夜宴上太傅的严词拒绝,想到太傅为了躲他差点把徐清圆随便嫁出去…… 若是徐固为了躲过太子,急着把年少的女儿嫁出去,会把女儿嫁给谁呢? 是韦浮吗? 韦家洛阳大世家,皇室不敢得罪。韦兰亭与卫清无交好,徐固教太傅读过两日书……若非当年大雨中,他不顾病体出宫去找太傅,告知太傅自己绝不会夺人所好,逼迫他们,是不是露珠儿就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呢? 韦浮……真是让他心里不痛快。 静室中,晏倾抱徐清圆的力道加重。他低头,似叹了口气,气息拂在她颈间,换她酥酥麻麻地发痒泛酸,心如鼓擂。 徐清圆伸手在幽暗上摸上晏倾的唇角,她娇声:“你在笑,笑什么呢?” 晏倾:“唔,我突然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许多事我做错了,但是似乎在面对你的事情上,我稀里糊涂中,每一次都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正是我一次次的正确选择,我们才能有今日缘分。” 徐清圆好奇:“怎么说?” 晏倾自然不想说,徐清圆哼一声,慢慢要从他怀中退出。竹床再一次发出的“吱呀”声没有惊到晏倾,徐清圆捂着脸泫然欲泣的哭声倒叫晏倾心慌。 她哽咽两声,晏倾忙倾身重新将她抱入怀:“妹妹?” 晏倾:“妹妹不要哭。怎么了?” 他低头想看她,手来抚她的脸。她正捂着脸装哭,哪里肯让他发现真相。 夫妻二人气息急促,徐清圆跟晏倾别着劲,心中羞愧自己真不是好人,为了对付晏郎君,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了……可她一边自唾,一边呜咽两声,在他怀里抖了抖,好似哭得十分伤心一样。 晏倾心乱无比。 他本就不太能判断出旁人情绪,徐清圆的哭泣更让他失去平日的聪敏。他哄她半晌她不听,好像还越哭越伤心,他起身要去点烛火她也不肯,缠着他手脚只是伤心。 晏倾认输了。 晏倾:“好了好了,我都告诉你,你莫掉眼泪了。” 徐清圆呜咽声顿时停了,嘀咕:“你傻不傻?” 晏倾:“……?” 她只嘀咕了这么一句,没等他回过神,怀里女郎便安然十分地催促他:“你快说,当年你求娶我,我爹不答应,是怎么回事?你刚才又在笑什么?你哪里说错了,我可不傻,我就、就……再被你欺负哭了。” 晏倾回神:“你莫不是故意消遣我?” 但他对她向来宽和,只这么无奈说了一句,便搂着她,絮絮地说当年那段事。他本不想说自己冒雨出宫,本不想说自己被激得病重,可是徐清圆何其伶俐,她追问两句,他就说了实话。 他还告诉她,若是她早早嫁人的话,她嫁的人很可能是韦浮。 徐清圆若有所思。 说完这些的晏倾静等着,怀里女郎却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撑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想问她:“我说你很可能嫁给韦郎君……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徐清圆眨眨眼。 她乖巧:“我有什么想法呢?你也说我当年年少,我怎样不都是我爹安排张罗吗?我哪里有意见?何况韦郎君……在当年的我眼中,应当也是如意郎君吧。” 晏倾沉默不语。 徐清圆忍笑。 她一本正经:“是谁前段时间与我吵架时,说我即使和韦郎君在一起,他也不吃醋,不在意?是谁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家夫人被人喜欢被人多盯着看两眼,他与有荣焉并不别扭?” 晏倾:“……” 他慢慢道:“我是那么说的吗?你这样记仇吗?” 徐清圆:“对呀,我十分记仇,我把你的账都记得一清二楚,等我想起来就跟你翻账……你好好琢磨你以前有没有欺负过我吧,哼。” 她在他面前小小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却又怕他被她吓到,说完就将爪子收回去,重新装乖。 她听到晏倾落在耳边的低笑声。 晏倾:“所以你被气得心口疼?” 他提“心口”二字,不知道是不是徐清圆自己多心,总觉得带有几分缱绻调戏的意思。她心头急促跳了两下,却不好暴露自己的别扭心思。 徐清圆支吾半晌,只道:“所以你我当年成婚,为什么就不适合呢?” 说来说去,她依然对此耿耿于怀。 晏倾发现她原来这样固执。 是了,若她不固执,她也不会在自己婉拒过她之后,依然向他表达好感,才有了两人缘分。 晏倾静一下,缓缓告诉她实话:“妹妹,我与你好好说一说我以前的呆病吧。你认识我后,见到的就已经是服用过‘浮生尽’的我,你并不知道真实的太子羡是什么模样。 “妹妹,你想听吗?” 徐清圆“嗯”一声。 她抱着他脖颈,很认真:“我想了解太子羡的。” 晏倾便斟酌一会儿,慢慢回忆以前: “我本姓萧,真名叫萧羡。我出生时便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毕竟我父皇很明显活不长久,南国需要一个继承人。我出生后到三岁,不哭不笑,总与别人家的幼童不同。 “到我三岁,朱老神医游历到南国国都,我才被确诊为了‘呆病’。朱老神医断定我这样的病出身在皇室,必然被权与势倾轧,根本活不久。他劝我父皇母后将我送走,让我跟着他走。 “我父皇母后显然不可能同意,他们只好用重金留下老神医,寄希望于老神医帮我治好病。但是朱老神医其实也没见过几次这种病,其他病人都早夭早亡,被人厌弃,我怎会例外?皇宫王室是世间滔天富贵之处,同时也是最危险之处。我这样的人,在这种环境下,病情只会越来越重,根本不可能有缓解的可能。但老神医还是被我父皇母后打动,答应试一试。 “露珠妹妹,你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我从小得到过良好照顾,我病情基本很稳定。而且我运气好一些,比别的这种病患者聪明,我像个天才一样……这都带给我父母慰藉。 “我的小名叫‘清雨’,父母希望我是春日清雨,润物无声,代替他们守护南国。我后来改名换姓做了晏倾,那时候浑浑噩噩间,竟觉得太子羡消失了,我父母可能不难过;但是清雨消失了,他们必然很伤心。那时候我只服用过‘浮生尽’第一次,看世间万物都是一知半解,冥冥中的这点想法,让我决定留下‘清雨’……所以‘清雨’成了我的字,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将它留下是对还是错。 “妹妹,我说当年我们若成亲,未必是一件好事。你心中不懂,那我便来告诉你和我一起生活的困境。那才是以前的太子羡——” -- 若是十五岁的太子羡与十三岁的徐清圆定了亲,若是徐清圆在及笄后嫁给他,若是南国没有内忧外患没有亡国,晏倾依然很难给二人想出一个好结局。 因为太子羡身患苦疾。 呆病并不像徐清圆梦中美化的那样简单,那样轻松。 他常日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存在,也不在意身边人的存在。徐清圆若是嫁给他,与守寡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即使心中对她有些好感,那好感也不足以让他有勇气冲破自己的樊笼,试图与她交心。 -- 晏倾低声:“到太子羡身死,我父母认识了我整整十五年……可我几乎从不开口和他们说话。 “我可以发声,可以说话,可以表达,但世间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我读书学礼,明心静神,我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这些只能去伪装……我本身很难在意。 “我不知道世人为什么总想和我说话,总在我身边转悠。人一多我就紧张,就不安。我觉得读书很简单,处理政务也不难,可是让我看世人的眼睛,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话,那比登天还难。 “与我生活在一起,就像与一个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一样。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会看你一眼,我即使心里对你有好感,但是在你每一次看向我时,我都会躲开。 “我与你做不成正常的夫妻,你那样年少,孤零零在宫中凋谢,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老师拒绝婚事是对的……露珠妹妹,你青春年少,岂能和太子羡绑在一起?谁也不应该毁了你。” -- 徐清圆泣不成声,这一次是真的滴滴答答落泪,埋入他怀中。 隔壁又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两人便闭了嘴。 这一夜,二人没有再说话。 次日天亮,晏倾醒来后,发现徐清圆早已起床,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 他心惊于自己竟然会不知道她醒来,她竟然会比自己起的早……徐清圆回过头,日光落在她颊上,连细微的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 她一字一句:“我总觉得不会是那样,我总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会走出来,会爱我,你是世间最温柔的郎君,我想不出你会哪里不好。 “算了,是我矫情,惹得你回忆那些。可是哥哥,你越说的这么无情,越这么贬低太子羡,我就越心疼他……” 她问他:“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以前的太子羡吗?” 晏倾坐在床榻边,眸子漆黑,盯她许久,才知道她说的是昨晚的话题——他还以为已经结束了。 徐清圆:“哥哥,按照你现在的心情,你会怜惜以前的你吗,会同情以前的你吗,会爱一下以前的你吗?你对别人都那么宽容,为什么独独对自己很严苛?不原谅自己任何一点微小的不足?” 靠坐在竹床上,晏倾清瘦,骨秀神清,呼吸轻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在听。 她从窗口走向他:“当你不那么自厌的时候,你会觉得遗憾吗?不是以当你太子羡的眼睛看,而是用现在晏清雨的眼睛看——我始终不相信你像你说的那么冷漠,我始终觉得太子羡是有情有爱的,他没有与我在一起,应是一桩遗憾,而不是你所谓的庆幸。” 她跪在床榻边,与俯身望来的青年对视:“你是世间唯一的清雨,我见过你落魄,见过你自厌,但既没见过你最光华最明耀的时刻,也没见过你与泥沼幽暗同流合污一同湮灭的模样。 “萧羡哥哥,也许这样说不合时宜,也许你也不在意,但是我与你打赌,以前的我们,必然是遗憾而不是庆幸,更不是荒唐。 “我们可以试一试。” 晏倾俯望着她。 她清澈的眼睛与他清润的目光一眨不眨,都盯着对方。她在他身上看到神性的光辉与美好,他亦在她身上捕捉到濛濛的清透的光。 他伸手落在她发间,察觉她不是一场梦,是真实的存在。 晏倾问:“什么意思?你要怎么试一试,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徐清圆将手放入他手中,突然抬头,在他额心亲了一下。他迷惘间,听到她脆生生说:“我把我自己嫁给萧羡,你做几日萧羡,且看看我是如何与你般配。” 晏倾睫毛颤了一下。 再颤了一下。 他是当真不在意太子羡,但是徐清圆的认真让他好奇。 他想了想,觉得有趣:“你要怎么把自己嫁给萧羡?你不已经是晏清雨的妻子了吗?” 他眸中有几分笑。 徐清圆一噎,偷偷瞪他一眼。她立刻反应过来,推着他肩将他压在身下。徐清圆嘀咕:“萧羡没有这么伶牙俐齿吧?萧羡不是不说话的吗?你闭嘴,听我的!” 晏倾手搭在她腰上,推了推。 他咳嗽一声:“让我再说一句话。” 她扬眉。 晏倾:“你若再不起身,竹床响起来,隔壁又得咳嗽了。” 徐清圆:“……” 她悻悻爬起来,低头看到他搭在她腰上的手,乌黑眼珠一转,抓到了他的把柄:“萧羡不会把手放到我腰上不移开吧?” 晏倾低咳两声。 晏倾心情看起来不错,与她开玩笑:“妹妹,你想要萧羡,我可没答应你我愿意做萧羡。” 徐清圆怔住。 她呆呆看他:“我以为、以为我说什么你都会点头的。你不宠我了吗?” 晏倾目中情意若有若无,他搂着她,终是耐不住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坐下。在她迷惘不解时,他低头在她唇上克制地亲了一下,身下的竹床让他不敢加大动作,只好浅尝辄止,侧过脸喘气。 他温声:“我不做当年的萧羡,做呆病好后的萧羡,好不好?你想让我看到你最好的样子,可我同样想让你看到萧羡最好的样子。” 徐清圆被他的温柔弄得心旌摇曳,她软绵绵攀着他的肩,有些渴望,又不好意思催他。 她轻轻点头,眨巴着眼看他。晏倾回头看她一眼,忍不住再次低头,亲了她一下。 徐清圆:“唔。” 晏倾伸手捂住她眼睛,不让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你别这样乖……我要忍不住了。” 徐清圆坐在他腿上,迟钝地感受到他滚烫的温度,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暗示,大窘之下抱紧他脖颈,埋入他颈间。他克制着不敢动,她却忍不住在他颈上轻轻亲一下。 徐清圆小声与他说情话:“萧羡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晏倾愣了一下,愕然忍笑:“嗯,你这就开始了吗?容我习惯一下。” 徐清圆:“我想嫁给你呀,萧羡哥哥。” 晏倾再愣一阵子,笑了出声。 南国雨上4(这才是真正的萧羡...) 徐清圆几乎真的要忘记他们刻意遗忘的烦恼——直到在新的城镇集市上,她看到了风若。 风若个子高挺修长,因为习武出身而与周围人气质完全不同。他漫不经心地走在人流中, 腰间悬挂两把鸳鸯刀,低头啃着一枚野果子。 正是他专心致志地啃着果子,才让徐清圆一瞅到他的身影,就拉着晏倾, 躲回了巷子里。 徐清圆盯着晏倾:“风若怎么会来这里?他是来找你的吧?” 晏倾清澈的眼睛眨了眨, 他还想探出身子去看,被徐清圆拉拽着不让他露面。他只好笑了笑:“应该是。” 徐清圆:“风若必然是被派来抓我们回去的。其他人应该也在找我们。他们一定有高手指路,提前洞察了我们的行走方向……是韦郎君吧?” 晏倾再眨眨眼, 在她忧郁的目光凝视下, 他再道:“应该是。” 晏倾打量她,倾身要来抱她。徐清圆拧肩躲开:“你别闹了。” 晏倾观察她半天,轻声:“你这么害怕回去啊?” 某方面来说,她确实比不得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接受命运安排的坦然。这次出逃, 大约是因为她想,而不是他想。 她的惆怅伤心尚未表达出来, 晏倾便笑了笑:“那就将风若引走, 我们快逃吧。” 徐清圆眼眸微微亮,问他:“怎么引?” 晏倾:“唔,他孩子气重,爱玩爱闹,还好见义勇为, 喜欢个人英雄。街市上随便一点乱子,都很容易让风大侠产生兴趣, 去剗恶锄奸。” 二人一对视,目中都生了几分笑,心里有了主意。 于是,风若在街上好端端走着,一边玩一边找郎君的踪迹,他听到后方有人吵架,互相推搡,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风若立刻好奇地围上去,还要吼:“不要打斗!发生什么事了……” 在他热心地调解双方吵架时,深藏功与名的晏倾和徐清圆已经找到空隙,向离风若越来越远的方向走了。 徐清圆将钱袋子收好,挽住晏倾手臂,温柔娇憨:“没想到几个铜板就能让人演一出戏。” 晏倾:“天上掉馅饼的事毕竟不多,遇见了就要抓紧机会,不是吗?” 她翘唇,揶揄他:“萧羡哥哥,很会说话啊。萧羡哥哥见寻常人的话,也能说这么多话吗?” 徐清圆忙拦住他,紧张:“这种事没必要刻意试吧?我又不是想折腾你,你会不舒服的。” 徐清圆被他拉着手,离开人群拥挤的地方,朝人少点的街巷走。见他理智尚在,并非任性地非要去人群做什么证明,徐清圆才微微松口气。 二人在街头遇见一个正被小二从酒楼中赶出来的抱着琵琶的老夫和年少女郎。 小二站在酒肆门口叉腰嘲弄:“圣母观音是假的,整个甘州从此后不演圣母观音的故事,不唱圣母观音的小曲。衙役天天查呢!你们两个非要在我这里唱,出事了算谁的?快滚滚滚。” 白发老夫苦苦哀求:“不唱圣母观音娘娘也行,我们还会其他小曲……” 小二嗤笑:“你那些老掉牙的,都要把客人唱走了。别在这里影响我生意,快滚!” 少女上前:“我们以前也帮你们赚过好多钱,你们这样子逼人太甚……” 小二嗤笑两声,楼内掌柜发话,三四个身体魁梧的打手站在门口,将这对父女团团围住。父亲哀求,女儿痛斥,打手要动手时,听到清润的郎君声音: 他们回头,看到一对俊美如仙的青年男女,正站在酒楼外的树荫下看着他们。 酒肆的人踟蹰一阵子,为了生意不愿把事情闹大。最终那老板从酒楼中奔出,惊疑不定地看了那对青年男女两眼,囫囵送给了琵琶父女一两银子,算是把他们打发走。 晏倾伸手将跌倒的老人扶起。 他十分注意地隔着衣袖搀人,温声细语地询问老丈缘何如此。徐清圆仍站在树下,看那对父女对晏倾十分感激,千恩万谢。 甚至那小女郎,羞红着脸不断地偷看晏倾。但小女郎很快目中黯黯,抱着琵琶,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惹这位郎君耻笑。 自然,他文质彬彬,风雅卓群,看起来是那样与众不同、金质玉相的一位贵族郎君。 晏倾与那对父女说了一会儿话,微侧过肩,向树下的徐清圆招了招手。 父女二人看到一位衣带飘飞的美人立在树下,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们不知多久,在这位萧郎君招手后,她才抿唇一笑,向他们行了一礼,袅娜万分地走了过来。 徐清圆听到晏倾温声介绍:“这位是内人……露珠儿,这位是孙伯,孙小妹。” 他在外人前唤她“露珠儿”,让徐清圆目光潋滟了两下。 她十分知礼,随着晏倾的介绍,再次行礼。孙伯与孙小妹不过是民间最不起眼的伶人,着这对夫妻这样郑重的礼数,都受宠若惊。 晏倾向徐清圆解释:“因为甘州‘观音案’的缘故,所有圣母观音像被摧毁,各地小城镇的县衙对圣母观音避之唯恐不及。孙伯与孙小妹本是卖唱为生,平时唱一些圣母观音有关的小曲也能勉强度日。如今四处避讳圣母观音,他二人四处被驱赶,无力为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 查清一个案子不难,一个案子结束后,牵连的千万百姓该如何生存,这才是真正难题。 徐清圆知道他在伤感什么,便并不提,只问:“夫君想帮忙?” 孙伯连忙:“不用不用!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财,萍水相逢,这种大恩我们受不起。” 晏倾目光垂下思量片刻,徐清圆在旁微笑:“要我说,有一个难题,不必花钱,夫君却大约能帮他们解决。孙伯,你们父女二人以前唱的圣母观音的小曲,词曲都是你们自己作的吗?” 孙伯脸色尴尬。 孙小妹插口:“人家嫌我爹的词低俗,不让我们进酒楼。我爹花大价钱请人作词谱曲,我们才能进的了酒肆。” 晏倾目中光微闪,与徐清圆望一眼,有了主意。 他温声:“且让我试一试吧。” 徐清圆道:“只怕曲高和寡,反而害了人。” 晏倾:“……请娘子教我。” 徐清圆弯眸。 她温婉道:“我也不会,我与夫君一同琢磨一下吧。” -- 他们和孙伯父女二人一起找了一家路旁的茶棚,要了纸笔,便凑到一起小声嘀咕。 孙伯坐立不安,努力听他们在说什么,听了一会儿他便放弃。而孙小妹则有些心不在焉,每每多看这对神仙眷侣一眼,她便涌上更多的羡慕。 这样温润的郎君,这样秀美的女郎。他们看起来已经十分登对,连爱好似乎都一样。 他们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轻声细语地辩说。他们在纸上画宫商角徵羽的调子,郎君用手指一指某个音,女郎有时急了,拔下一根发簪在旁写画。那郎君责备地看她一眼,将发簪为她重新插好,再将狼毫递入她手中。女郎便绯红了脸,有些无辜地对他笑一笑。 皆是分外寻常。 半晌,徐清圆抬头,对发呆的父女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我与夫君写好了。你们看好不好?” 孙伯父女连忙正襟危坐。 孙小妹将琵琶递上……徐清圆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弹琵琶,我只能告诉你们调子,你自己应该能弹作吧?不过我与夫君水平不好,若是你们不喜欢,或者觉得没人会喜欢,便告诉我们,我们再改一改。” 孙伯:“二位贵人肯帮忙已经很好了,哪里敢劳烦你们改……” 晏倾微微笑:“我们只是世上最寻常的一对夫妻,老伯不必客气,出门在外,我们也感激很多人帮我们。” 他们这样与孙伯父女同桌,茶棚其他人好奇地时而看一眼。有一位贵公子眼睛直直地走入茶棚,坐下来正要打听一下那位美人的身份—— 徐清圆在旁将桌上的茶杯一个个摆开,又将壶中浑浊的茶水倒入杯中,深浅不一。 她取一根箸子,在不同的茶杯上轻轻敲击,叮咚轻盈的曲声出自她手,不光让那位旁观的贵公子看得满目惊艳,孙伯父女也惊讶而欣喜。 她因羞涩而声音很低,顺着手中箸子敲击唱出的小曲,让茶棚所有人屏息凝神——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 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曲声清越,小调清新,唱词精妙又通俗,茶棚中的客人们各个听得懂,也各个听住了。当听到徐清圆婉婉嗓音唱到“想登基”时,孙小妹噗嗤一声,率先笑了起来。 茶棚中轰然笑。 贵公子摇着扇子,微微一笑:“有些意思。” 孙伯则不安:“这唱到皇帝老儿了,是不是要忌讳些?” 晏倾笑一笑:“陛下不在意这个。” 一根箸子在徐清圆手中,他抬手取过了另一根箸子。修长手指习惯性地在箸子上点了点,他只停顿一下,在徐清圆悠悠噙笑望来时,他玉白面上浮起一丝明显的薄红,但他并未退缩,续上她的词: “……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 洞宾陪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唱完后,茶棚中已经欢声笑语一片,个个说“唱得好”“这个有趣”。孙伯和孙小妹目光闪烁,面容因兴奋而红起。孙小妹机灵地立刻抱起她的琵琶,来跟着弹唱这小曲。 中间有人问:“这曲子叫什么?以前没听过。” 徐清圆:“不足歌。这是孙伯父女日后要唱的,同座是缘,诸位不如捧个场?” 她的箸子跟随上晏倾,落后他一调,在后轻声重复跟唱,好教会孙小妹。琵琶声与箸子轻击茶盏的声音汇合,叮叮当当像山间清晨奔走的溪流,和而不乱,俱是动人。 茶棚中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搬着长凳凑近。 不光想听一听这小曲,也想看一看这对神仙眷侣。 -- 在茶棚中人将孙伯与孙小妹包围住、询问他们打算在哪家酒楼唱曲时,晏倾和徐清圆离开人群,留下吃茶钱后,出了茶棚。 到没人再追他们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笑一声。 徐清圆打趣:“如此倒好了,跟着郎君,我不用愁郎君养不起我了。萧郎才情,小女子十分敬佩。” 她屈膝向他行礼,庄重又俏皮。 他俯首还礼,作揖温声:“不及夫人。” 徐清圆面容微红,左右望望,没有人在巷中。她便张开手臂,看着他。他停顿一下,猜了半晌,便倾身将她拥入怀中,只提醒:“只抱一下。” 徐清圆:“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晏倾:“找个地方吃饭吧……晚上逛夜市,好不好?” 徐清圆惊讶:“萧郎如此知情识趣吗?” 晏倾莞尔。 -- 夜里,夫妻二人果然去逛了夜市。 徐清圆仍避免进入人多的地方,晏倾却说他没那么怕人了。只要没有人碰到他肌肤,他好像可以出现在人群中。 于是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与她在夜火间行走,他没有脸色苍白,没有强力支撑,更没有满手心地冒冷汗,让她为他担忧。 而徐清圆不用担心晏倾,被晏倾引着,也能欣赏西北夜有别于长安夜市的风光。 有一处射箭比试的地方,徐清圆和晏倾在人群中看,晏倾看她兴致盎然,便说:“我试一试。” 徐清圆:“你?呃……” 晏倾:“我学过六艺的。” 徐清圆:“你以前用过吗?去年夜市你就很勉强……” 晏倾:“试一试也无妨。” 他用弓箭,射了第一箭,射偏;在众人嘲笑声中,他不动声色地拉弓,射出第二箭,进入最里面的圈内;第三只箭,正中红心……从这里开始的每一箭,他都可以稳稳地射中。 夜火流离,照着他的侧脸,腰身,袖摆。 他越来越习惯,越来越得心应手。围观人群惊叹无比,郎君羡慕,女郎心动……在摊主哀求小本生意的时候,他好脾气地放下了箭,回头找徐清圆时,见她目中噙着一汪秋水一样的光。 她静静地在人群后看了他很久。 在他放下箭后,她一步步走来。在众人的喧哗和晏倾的吃惊中,众目睽睽之下,她拥住他腰身,抱住他。 温润如风,博学多才。无病无疾,爱民如子。拥有健康的身体,高贵的灵魂,雍容的气度,宽和的品性。可以言笑晏晏,可以弹琴作诗,可以挽弓射箭…… 这才是真正的萧羡。 她终于懂晏倾为什么服用第三枚“浮生尽”,为什么执着地想让她看一看真正的他。 他将最真实、最美好的他,只让她一人看到。 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太子羡? 做萧羡妻子的第一日,徐清圆深深记住他。 南国雨上5(唯一的上辈子的这辈子...) 为了躲避风若, 晏倾和徐清圆又出城了。 这一次下了雪,二人夜宿一家民舍。庆幸的是,这一次不是竹床。 晏倾最近睡眠似乎好了一些, 不像往日那样浅眠或无眠。他不知这是“浮生尽”短期的强烈药效带来的改变,还是回光返照的不祥之运。 也许是身体健康的假象,可以让他做很多没想过的事;也许是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可以陪徐清圆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他始终觉得自己对妻子太坏, 嫁给他, 她受尽委屈……他无力扭转她的心意,也不想惹她伤心,只要千方百计地补偿她。 晏倾半夜中无意识的翻身, 摸到身畔空凉的床褥。他一激灵醒来, 见徐清圆果真不睡在自己怀中。 他微微怔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曾经十分习惯一人独枕,新婚后床上多了一个女郎,那女郎还总是钻进他被褥中, 要他抱要他亲。他起初别扭, 夜半时竟然被怀中多出来的浅暖呼吸而折腾得辗转反侧,百般不适。 后来, 他渐渐习惯了……当他独自在床上醒来, 他是否又要去习惯没有徐清圆的日子? 晏倾沉默片刻后,打散了自己这些不着痕迹的念头。他定定神,披衣起身,轻唤她名字:“露珠妹妹?” 晏倾没有在屋中找到徐清圆,他推开木门, 与屈膝坐在外面、抱着一个小木牌的女郎四目相对。 徐清圆靠坐在屋墙前,一手拿着一个木牌, 另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雪花在黑乎乎的廊外夜间飞扬,细白的雪色照着她的脸。她清盈貌美不必多说,此时不过堪堪用唯一斗篷裹住身子,长发微梳,散在脸侧,钻入斗篷间,煞然可爱。 而她圆睁着杏眼,仰脸吃惊地看那披着宽松外衫的秀致郎君,红色斗篷与飞雪交相辉映。 徐清圆结巴:“你、你怎么起来了?你夜里睡不着吗?不应该呀……我见你这几晚都睡得不错。” 她目中很快浮起一层浅淡的忧郁,想问他身体。 晏倾没有让她问出口,温温和和:“只是半夜起夜罢了。你怎么不睡?手中的匕首,哪来的?” 徐清圆眨眨眼:“从你身上偷来的。” 她把“偷”字念得理直气壮、字正腔圆,让晏倾都愣了一愣。 看这娴静温婉的女郎对他微笑:“萧郎身上好多奇怪的机关暗器,刀和匕首都有。” 晏倾:“职务所需罢了……你却是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还坐在雪里……莫非想要明日生病?” 徐清圆歪脸,嗔他一眼,笑盈盈:“我穿戴好了才出来的……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晏倾目光在她面上一阵逡巡,最后落在她手上的木牌上。他隐约看到木牌上有字,似乎是她拿着那匕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晏倾想要看清,徐清圆察觉她的目光,立刻把木牌往身后一藏,不给他看。 晏倾怔一下:“连我都不能看吗?” 徐清圆抿抿唇,微犹豫:“不是不能看……而是不太吉利,也不太应该给你看到。哎,我这样说吧,哥哥,做你妻子,我很开怀。我觉得我很喜欢萧羡。” 徐清圆俏皮眨眼:“怎么?做晏倾的时候说不出喜欢我,做萧羡的时候也说不出喜欢我吗?你的压力就那么大呀?” ——做晏倾的时候,百病缠身,他真的不能轻易许她什么。 但是做萧羡的时候,扮演一个已经消失、不存在的人的时候…… 晏倾眼睛湛然,温如山水,宁静安和:“萧羡是喜欢你。” 徐清圆愣了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徐清圆心中前浪万淘翻滚,怔怔看着他。晏倾弯眸:“嗯,这是什么反应?这么意外?” 徐清圆问:“萧郎是不是什么都会陪我做?” 徐清圆:“你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吗?” 晏倾想了想,诚实说:“这世上应该少有我做不到的事……除了生孩子。” 她向他伸手,示意他过来:“我看夜雪纷然,大如斗,比起长安的雪要壮观许多。我想赏雪,怕吵醒你,就出来了。” 晏倾向她走来,探身要握住她的手,被徐清圆在手背上打了一下。 她嗔怒:“你披上斗篷再出来!你穿这么薄,会生病的。” 其实他现在任何病都不会生,但她坚持如此,晏倾便笑着应好。他要进屋前,侧肩问她:“既然想赏雪的话,为什么不与我一同踏雪寻梅呢?” 晏倾:“嗯,你有什么顾虑吗?”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的木牌:“……我与你说实话吧,这是我想送给萧郎的礼物,是我给他刻的墓志铭。虽然他只活了十五岁,那样年轻就不在了,但我很喜欢他,越来越怜惜他。 “你说你想他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离开,不想留名不想留痕。但你也说过,徐清圆是你这一生唯一没出过错的答案……他是不是想要徐清圆送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礼物呢?” 晏倾望她,目中光如夜火般,熠熠燃烧。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手搭在木门上青筋起伏,他拼命克制着,才温和地回答:“想要的。” 他闭一下眼,睁开后情绪平稳了许多:“不过踏雪寻梅也想要。” 徐清圆笑吟吟:“萧郎好贪心。” 晏倾弯眸:“他是很贪心。” 徐清圆得寸进尺:“但我很喜欢他表达自己的喜好,他平时都没有喜好,全是依着我,这很不好,希望他多多改正。” 晏倾笑起来。 他最近常常笑。 做晏倾时,他的笑更多是礼数,周到,为身边人的心情着想,那笑意很少到眼,到心。做此时这样健康的萧羡时,他经常笑,笑意浅浅,温润如风,却发自内心。 没有人需要他演什么,他笑只会是因为徐清圆让他自在。 徐清圆跟着他的清浅笑容而眉目弯起时,听到晏倾低语:“你若再这样看着我,那我们就没法踏雪寻梅了。” 徐清圆:“为何?你不会又要催促我睡觉吧?” 晏倾:“是要催促你睡觉,却不是你此时脑中以为的‘睡觉’。” 徐清圆:“什么?” 晏倾:“与卿同眠。” 徐清圆呆了一呆,对上他目中带着浅浅欲意的笑,她脸骤红,往后挪一步。她面红,侧过脸朝着廊外的雪,抿唇偷偷笑一下:“……你快去换衣裳吧!” 晏倾笑着进门。 待他穿戴好出来,徐清圆袅袅迎上去。她仰脸看他,目光盈盈。 晏倾停顿一下,俯身要抱她,她摇头:“是亲一亲的意思。” 晏倾忍笑,低头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她朱唇被亲得水润娇妍,他别过头不看,手替她整理系带,抱怨一句:“我有些弄不懂,你何时是要抱,何时是要亲。” 徐清圆仰着头为他整理衣襟,目光纯然:“那你就多学学啊。” 话题至此,二人不再多聊。 夜半三更,遍地雪白,夫妻二人留了一封信于民舍,相携去寻梅。 雪大如鹅毛,纷纷乱乱,托着二人背影,雪地上留下两线脚印,再被雪重新覆盖。梅花在哪里,其实不重要。 -- 次日归来补眠,雪已停。夜里他们与借住的民舍一家用膳,徐清圆大显身手,做了一顿古书上记载的乳酪。 她用豆粉掺和,乳花簇起如雪,用铜锅煮,换出雪汁玉液,看起来真是天下至味。 这道至味入了人口。 只有晏倾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夸了一句:“不错。” 民家夫妻见晏倾无恙,又看乳酪好看无比,跟着尝试,却双双食不下咽,努力吞下。那男子委婉说道:“徐女郎这样好看,大约是不适合进灶房,萧郎君应该置几个仆从,为你二人做饭。” 徐清圆脸红。 她辩道:“我与兰时一起烹饪,并没有那么糟。这道菜不好吃,也许是因为、因为……” 她睫毛上水雾连连,绞尽脑汁,晏倾替她说下去:“因为书上就是那样写的。” 徐清圆对他感激一笑。 民家女子质疑:“看来你们书上记的东西,不全是对的。” 男子道:“有句古话,什么书什么不信来着……” 徐清圆:“尽信书不如无书。” 男子:“就是这样!” 妻子:“哎,我重新给大家做一顿吧,你们想吃什么?” 丈夫赶妻子去下厨,自己饶有趣味地凑到晏倾和徐清圆身边:“两位再讲讲你们为什么私奔……你们故事讲得很有趣啊。” 晏倾笑一声。 徐清圆没想到有人喜欢听自己讲故事,便硬着头皮,把故事再编一遍—— “我跟我爹在云州乡下种地为生,他受了伤,被我爹捡到。我日日帮我爹照顾他,但我们生了情,我爹却不同意。隔壁乡镇上有个大门户的人家姓韦,我爹要将我卖过去有个好价钱。 “我就和他一起跑出来,打算等什么时候我爹气消了,我们再回去……” 晏倾:“不错。” 民舍里的人听故事听得兴致盎然,徐清圆文采斐然,故事跌宕起伏讲得有趣,听客一时间以为晏倾那句“不错”是承认徐清圆没说谎。但是讲故事的徐清圆心中一颤,微微抬眸,望向晏倾。 她见他侧头看着天外的雪,火炭映着他清薄的面容和身形。 她忽然有一种明确的感应,他的“不错”不是在夸她故事讲的好,他是在说,故事里的人生,正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也许怎样的颠沛流离都不值得宽容的谅解。 也许万众瞩目的荣光不如闲云野鹤的自在。 -- 夜里要去睡了,徐清圆临睡前对晏倾说:“谢谢你帮我圆了乳酪的话,只有你夸赞我。” 晏倾笑一笑,回头:“书上就是那样记载的,你一板一眼按照书上记载来做,旁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吗?所以那也不是夸赞,只是实话实话罢了。” 徐清圆目光闪烁:“若是我没有完全按照书上的来,我自己小小发挥了一下……” 晏倾怔一下,微笑:“那便说明我夫人真是个天才,从来没做过的饭,也足以自学成才。假以时日,为夫都不敢想自己运气多好了。” 徐清圆笑得面颊绯红。 她扑入他怀中,留恋不已地抱着他脖颈。她在他身上又亲又闹,弄得二人呼吸凌乱,弄得他眼眸湿润面容微热,他也只是浅浅搂着她,纵容地任由她撒娇玩闹。 徐清圆:“你对我太好了……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我真的要被你养坏了。” 晏倾:“你口上说得挣扎,却依偎着我不放。言行不一呀徐女郎。” 徐清圆瞪他,娇滴滴:“讨厌!” 晏倾低笑。 徐清圆:“郎君,你真的不难受吗?” 床榻上,她趴跪在他身上,与他闹出了一身汗,亲一会儿,说一会儿话。两人说谜语,对对子,行令子……各自玩了一派,身上的外衫已经丢开,中衣也被闹得敞开。 肌肤如玉,玉上盈雪。 炭火荜拨,室内暖如燥夏。 有点儿学坏了的徐清圆趴在晏倾身上娇俏地玩着他,她脚趾蹭着他腿轻轻勾一勾,在他微颤时,又如猫儿般钻入他怀里,非但不跑开,还要与他贴得更近。 她对他使坏,越来越放纵。 大家闺秀的气度和温婉,她是越来越不要了。 晏倾笑一笑,诚实道:“自然难受。” 徐清圆心如鼓擂,她原本胆怯,但是最近和晏倾夫妻生活亲昵了很多,她渐渐在他面前不那么顾及形象。 她贴着他耳嘟囔:“你若求我一句,我便让你为所欲为。” 晏倾饶有兴致:“怎么个为所欲为?为夫不会呀。” 徐清圆便斥责地瞪着他。 她结巴:“人家别的郎君都会的呀。” 晏倾眨眨眼。 他这样高洁秀致,情至深处也不失去理智,处处以她为先,徐清圆也确实想不到这样清雅高贵的晏倾,在私下里研究闺房情趣…… 她半晌无奈:“我也不会……没关系,我们有书。” 她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在晏倾诧异的目光下,她从木床褥子下翻出一本破破旧旧的画册。 这书一看便不是爱书人会有的书,但这是年轻小夫妻一定会看的书。 她曲腿坐在床上,露出一截小腿,乌黑长发低绕。她翻出书,向晏倾展示一下,晃了晃。晏倾没有看清,只看到一页页翻过来,尽是小人画。 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曾经看过的一本…… 徐清圆小声问他:“如何?你看不看?” 晏倾尴尬半晌,慢吞吞问:“露珠儿,你是去偷的书吗?” 徐清圆瞪他一眼:“我才没有。我除了偷你的东西,怎会偷别人的东西?你将我当作什么?” 晏倾正要舒口气,她就一本正经道:“我是问人家民舍的女府主,我说我与我夫君私奔成婚,我们不懂这档子事,姐姐有没有能教我的。” 晏倾:“……” 徐清圆:“如何?” 晏倾倒下以袖盖脸,他喘笑一声:“你还让不让我做人了?你是故意的吧?” 徐清圆笑吟吟,来拉他:“你别不做人啊,我没有不让你做人啊,你怎么这就不行了?” 晏倾:“露珠妹妹……” 徐清圆在他闭上的眼睛亲了一下。 他睫毛颤抖,睁开眼,她吐气如兰:“好啦,我骗你的了。我才没有问人家女府主,是这个床全,四处翻找翻见的。 “这样哥哥是不是就不觉得丢脸了?哥哥要与我一起看一看吗?” 晏倾瞪她半天,终是没忍住,伸手掐了掐她嫩白的腮帮。她支支吾吾叫着说疼,眼波如水波光粼粼,晏倾却不再信她了,啐她一口: “你是真喜欢折腾我,对不对?”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徐清圆:“自然,你是我夫君啊。” 她补充:“唯一的。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下辈子的。” 晏倾目光微闪。 徐清圆问:“你为何不应?你不愿意吗?” 晏倾:“总与我在一起,不觉得累吗?” 徐清圆:“若是觉得累,早就不与你在一起了。” 晏倾:“那是,我们露珠儿行情多好。” 徐清圆谦虚:“清雨哥哥也不差。” 二人说着一同笑起来,夜已深了,便熄灭烛火。 -- 徐清圆二人漫无目的的流浪日子过得不错,甘州城中的韦浮,终于收到了朝廷中枢的旨意。 是陛下直接下的旨。 来年女科不取,仍会继续,让韦浮带着徐清圆回朝。 世上将无晏倾。 太子羡……只要太子羡不威胁朝廷,皇帝不愿追究。 韦浮长长舒口气,他揉着额头,悬于头上的刀消失了。于情于理,他都不想对晏倾出手。 晏倾……太子羡…… 韦浮怔忡地看着灯火许久,外面有人敲门,林雨若声音在外:“这么晚了,郎君仍不睡吗?” 韦浮沉默一会儿,让她进来。 她妙盈盈如昔日,但二人之间,确实有些东西改变了。 林雨若送了夜宵给他,一路低垂着头。她临走前,终于回头看他,问:“你找乔叔要的真相,乔叔已经告诉你了,是么?” 韦浮顿一下,没说谎,颔首。 林雨若目如星落。 她低垂着脸,烛火泠泠照耀。这些日子,自醒来后,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轻声问:“那个来过甘州、与你娘吵过架的人,是谁?” 韦浮静静看着她。 她微微抬起眼。 他微笑:“是你爹。” 林雨若眼中有短暂空白,但这个答案其实没有出乎她意料。韦浮的态度变化,早已告诉了她这个答案。她向他屈膝,谢他没有骗她。 门关上了。 韦浮低下头半晌,不再想林雨若。他并不在意林雨若会做什么,林雨若任何行动,都改变不了他的计划。而今,朝廷圣旨已到,他终于可以去接回徐清圆,一同回长安了。 他与晏倾有约,与太子羡有约。 他帮晏倾一次,晏倾也会帮他一次。希望他的选择没有错。 -- 徐清圆终于刻好了她的木牌。 她请求和晏倾再上一次那无名山,将她的木牌埋入碑下,伴随那只活了十五岁的少年长眠。 雪停后,二人拄着拐杖上山,徐清圆一路诉说她如何想让墓志铭陪着曾经的在火中救过她的少年。 晏倾再次确认:“真的不直接交给我吗?” 徐清圆摇头,责怪他:“你是一个活得好端端的人,你要与我一起长命百岁,你要这样的东西做什么?” 晏倾:“那我何时能看到?” 徐清圆:“等我们一起牵着手进坟墓的时候啊。” 南国雨上6(帮我穿衣梳发好不好...) 徐清圆跪在小土垅前,将自己刻好字的木牌埋了进去。她又跪在空无一字的木碑前, 将提前备好的水果等祭品摆好。 然后她双臂微屈抬至眉高,向下大拜,额头抵地。 这既是参拜君王之礼,也是昔年君王大婚时、妻子与其对礼中的一种。 南国宫礼在战乱中遗失得零零散散, 今日世人礼数简化, 很多宫人都忘了这种大礼。但是旁人不知道这种大礼,晏倾怎会看不懂? 晏倾就立在空寂的木碑旁, 衣若风云拍岸, 惊涛骇雪如刃。他低垂着眼看她,看她额上沾了雪,眉梢眼睫落了灰。他的妻子清泠泠地跪在雪地中,仰着脸望他。 他心中酸涩又微微欢喜, 苦与甜难以分清,想要对她表达更热烈的情感, 酸楚之意先涌上心头。 太子羡从不缺人喜爱, 甚至这世间希望太子羡复活的人数也数不清。那么多的爱戴和敬意都让晏倾觉得沉重,只有她这样纯澈的情,让他想要珍惜。 他忍不住朝长安的方向看去:爹,娘,你们可曾看到? ……可否容我自私, 在人间多陪陪她?我从未感受到这样的不带期待的纯洁干净的爱意,我是不是可以自私地挽留?我能否做到呢? 逆着光,徐清圆看到他睫毛上沾着雪雾,隐约看到他眼圈红了一下,但她再看时,他只是眨掉睫毛上融化的雪水,对她温柔而宽和地浅浅笑一下。 徐清圆提醒他:“你不要偷看我给太子羡殿下的东西哦。” 晏倾睫毛闪一下,静静望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拿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上沾到的雪。 晏倾细致十分地抖落掉她斗篷上的脏污,问:“我们下山吗?” 徐清圆:“唔,我还想和萧郎一同在山上看落日。” 晏倾看了看天色,微笑:“好。只是得找个清静的地方,不要被风雪扰到。” 徐清圆便四顾而望,斗篷挡住她的视线,她抬手要掀开风帽,晏倾的手伸来,罩住了她的动作。他道:“我知道不远处有个山洞,若是没有被山兽霸占,我们可以去挡挡风。” 他牵着徐清圆的手,与她在雪地中漫走。 徐清圆乖巧抿笑,将手认真地与他冰凉的手碰了碰:“你果然熟悉这座无名小山。” 他被徐清圆责怪地在手背上打了一下。 于是,晏倾和徐清圆找到那处山洞,坐在洞口,一同看雪后落日。 徐清圆托着腮,融融落日如金色玉浆,倾泻而下。整片山头灰蒙颜色被染红,染金,日光落在山崖上的松柏上,金光迸溅。 满世界的金灿和雪光相融,这一幕的盛大壮阔,浩瀚空寂之美,远超过徐清圆的想象。 徐清圆:“哥哥!” 晏倾:“嗯?” 徐清圆:“我昔日与爹爹在云州,陪爹爹一起看落日。我爹爹说他不喜欢看落日,总觉得美丽之物总要跌落,让人心头不美。但我昔日不能体会到他的感情,我还要问他,既然不喜欢看万物消逝,为何送我去死? “现在想来,爹爹真的很伤心吧。” 晏倾温声:“他是做错了这件事。但他也极为爱你……若是再见到他,你能否原谅他呢?” 徐清圆眼中流动着迷惘的光。 她半晌轻声:“其实早就原谅了吧……如果他肯给我一个答案的话。但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要他承认他重视你超过我吗,要他承认我娘对他的重要性超过我吗……这让我爹痛苦的答案,我就不要了吧。” 晏倾侧脸,金辉落在她脸上,玉洁,清澄,柔婉,动人。 落日余晖尽在她眼中,他深深地望进她眼睛里。 她露出笑:“等我爹回来,我不再提那些事了。大家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晏倾温声:“露珠儿,你长大了,更加讨人喜欢了。” 徐清圆低头,轻喃:“我去过长安,去过蜀州,再来到甘州,我越来越明白我爹希望我走出云州、去长安看一看的想法。我不应该耿耿于怀于过去,我应该向前走。” 她再俏皮歪头,乌灵灵美眸闪啊闪,金色光斜斜流入。 她偷偷看晏倾:“我要与我的心上人一起做好多事。我要与他一起看落日,我不觉得落日凄苦,因为我可以和他一同等日出。我与他踏雪寻梅,也与他吟诗作对。我与他齐眉举案,也与他风雨兼程。这一程路,一程山水一程风雨,我都要与我的心上人一一看过,走过,体会过。 “我不觉得人生没有意义,这本就是人生的意义。” 晏倾微微笑了一笑,落日与火树银花映在他眼中。风吹动他衣袍,他如此清隽又风雅,只是不搭话。 徐清圆怪坚持的:“你没话说吗?” 晏倾慢吞吞:“因为你的话,疑似在劝一个轻生的人珍惜生命……我觉得我不需要回答吧?” 徐清圆目中微亮。 他果真从来都能听懂她的隐晦之意,他果然每一次都与她心有灵犀。这世间还能找到比晏倾更加懂她的郎君吗?永不可能。 徐清圆身子微侧,手指禁不住搭上他膝盖,美目粲然:“你说得对,那话是劝轻生者的,与你无关。你不回答是对的……你永远不要回答这样的问题。” 晏倾忍俊不禁,目中流笑。 他说:“看你的日落吧。” 他手掌托过她的脸,让她不要盯着他,去欣赏天地间的盛美风光。徐清圆将脸靠在他肩头,斗篷下,她勾上他手指。 于是那盛大的金光一同照着二人,金色的光在飞雪间迸溅如雨,山风呼啸,松柏簌簌落雪,被金光相缠。风雪打在二人面上,不觉冰寒,只觉壮丽。 落日坠下了山崖,光暗了下去,又一日结束了。 徐清圆:“好想接着看日出。” 晏倾摇头:“不妥。恐怕夜间会下雪,我们还是下山吧。改日再一起看日出吧。” 徐清圆:“改日一起看日出吗?” 他已弯腰钻出山洞,回头来扶她。他对她笑,将她抱出去:“可以啊。” 徐清圆:“君子之诺?” 晏倾笑了,轻轻与她拍了下掌,无奈地接了她非要他给的一个承诺:“君子之诺。” 徐清圆这才开怀,展臂仰脸:“抱一抱。” 明明是平地,她非要撒娇讨抱,晏倾眉目微垂,抬臂将她抱离地面。他将她放到山洞外站好,要松手,她哼哼唧唧地抱着他腰不撒手。 晏倾叹:“露珠儿……” 露珠儿却在没人的时候格外缠人,格外粘人。他无奈叹气,她只装听不见,还抬头亲一亲他下巴,希望他成全她。 晏倾原本以为,与徐清圆在一起,她总有一日会烦了自己。他是那样的多病,是那样的危难重重,照顾他这样的病人是世上最伤心的事之一。但事实上,似乎徐清圆也十分麻烦…… 总缠着要抱。 缠着要亲。 他看不懂她就失落,他抱错了她就幽怨,他不吭气她就要一直问他为什么。她不怕他了,不畏惧他会嫌恶她了,不担心他抛弃她如同她父母抛弃她一样……本性暴露的这颗小小露珠儿,是晏倾见过的最会撒娇的粘人精了。 他怀中的妻子正娇滴滴念叨:“哥哥,我的手好冷,你帮我暖一暖。哥哥,你身上好冷,那你抱一抱我,两个人贴一贴就缓和了,你知道吗?哥哥,我脚疼,我腰酸……我爬山爬的好累,你都不心疼心疼我吗?” 晏倾自然心疼她无比。 更多的却是喜欢。 他低头看她,她眨着眼对他一笑,晏倾问:“那你要我如何?露珠儿,我们毕竟是两个人,我再心疼你,也不能替你感同身受。你爬山说自己腰酸脚疼,那为什么还非要拉着我来?” 徐清圆噘嘴。 晏倾微笑:“大家闺秀可不会这样。” 徐清圆:“我不是大家闺秀呀,我是山上不通俗物的野丫头。你瞒着我爹带走野丫头,不得照顾我呀?” 晏倾眉目噙笑:“你现在是真的不怕我抛弃你了,是不是?这是一种好现象,露珠妹妹,你开始相信人了。” 徐清圆怔一怔。 她回答:“只是相信你一个人罢了……哥哥,我腿疼嘛!” 晏倾笑而不语。 她眨着水眸,轻轻晃他袖子。她委屈哒哒,一眼又一眼地看他。他侧过脸忍笑,她还要转到那个方向,继续眼巴巴盯着他。她太知道自己的美貌优势,不断地暗示他,手指不停地轻戳他手背…… 再这么站下去,晏倾骨头都要被她戳软了。 晏倾:“你是要我抱你,还是要我背你?” 徐清圆立刻笑吟吟地回答:“我要你背我……你抱过我许多次,但你还没有背过我。哥哥,你不会累的吧,不会背不动吧?” 晏倾道:“我从未背过人。若是你不舒服,要告诉我。” 徐清圆连连点头。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顺着她的意弯下腰,徐清圆轻盈一跳,从后面搂住他脖颈。他周身冰凉,她却是暖融融的。她整个人缠上来,柔柔的呼吸拂过他脖颈,晏倾身子微微一麻。 月亮爬上山崖,雪地更加白了。 晏倾背着她在月下下山,她埋于他背上,摸索一阵,拿出帕子为他擦汗。 晏倾笑:“露珠妹妹,这是冬日,又下过这么大的雪,我没有汗。” 徐清圆:“我知道你没有汗……可我不忍心你在夏日背我,我只能在天冷的时候占你便宜。旁人家女郎对夫君都极为好,要为夫君擦汗,我自然也要为你擦。” 晏倾:“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书?夜里不肯睡觉,莫非都在读那些市集上买的话本?这就是你的收获?” 徐清圆在他背上睁大眼眸。 她煞有其事:“你我年轻夫妻,诸事不懂,自然要学学旁的夫妻如何生活,才能恩爱一生,白头不离。你固步自封,不愿进步,万一有一日我见你浅薄无知,不爱你了,你要怎么办? “你要学着爱我呀。” 晏倾微笑:“受教了。那我回去与你一起读书吗?” 徐清圆想一想:“倒也不用……遇到有趣的,我会告诉你。” 晏倾“嗯”一声。 一会儿,她轻轻问他:“你心里会因此笑话我傻么,哥哥?” 晏倾温柔:“不会。我们露珠儿这么认真地学着去爱人,这么体贴地要待我好,怎么会是傻?” 徐清圆抿唇而笑,她亲亲他耳朵,他侧了一下,耳根通红。 徐清圆:“你还是很害羞啊。这里又没有人,只有我们。” 晏倾:“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夫妻之乐在此。” 徐清圆:“咦,你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啊。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嫁给你,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对。” 晏倾笑而不答。 徐清圆趴在他肩头,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她满足地叹口气,更紧地搂住他脖颈。她揶揄笑:“不过你说的夫妻之乐,与床笫之乐,哪个更好啊?” 晏倾:“那你是觉得做萧羡的妻子好,还是做晏倾的妻子好?” 徐清圆怔住:“唔……” 晏倾佯怒:“需要考虑这么久?” 徐清圆忙转移话题:“哥哥你看路,不要摔了。” -- 韦浮一行人与暮明姝夫妻告别。 暮明姝和云延出关去南蛮,边关将士相送。李固不在其列,发生那样的事,李固自然已经不再是大将军。暮明姝与韦浮互相看了一眼,二人调转马头,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卫清无、林雨若、朱老神医、朝廷人马,甚至包括上华天那些对朝廷有敌意的人马,都跟着韦浮。 韦兰亭留在甘州的旧仆乔叔,也在这个队伍中。他们纵马长行,随韦浮出城,赶往目的地。 月明星稀,雪地薄凉。 林雨若骑在马上,在一众武士间,遥遥地凝望韦浮的背影。他袍袖飞扬,背脊如山,夜色与他身影融在一起,她看不清他。 韦浮停下马,乔叔的马跟上来,落后他半步。 韦浮眼中浮着不明的山水之光,道:“乔叔,长安这一行,十分危险,我不得以将你卷进来,你要做足准备。” 乔叔回头,看眼身后大部队中上华天那一方的黑黝黝人马。他找不到他的老友朱有惊,但他知道朱有惊和那些人在一起。他们是太子羡的旧部,他们注定分开。 从天历二十一年至今,老乔夜夜噩梦。他等到了破梦的时候,虽不知是福是祸,却并无选择。 乔叔苍老的面上皱纹纵横,半晌说:“……你娘曾经说,林承每日都会写日记,他自觉得自己没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什么都会写在日记中。若是我们能拿到他的日记,翻到天历二十一年,也许就能证明他去过甘州,证明他对你娘产生了杀机。” 韦浮:“好。” -- 夜凉如水,徐清圆陷入睡梦,晏倾听到外面笃笃三声轻敲。 晏倾将被褥为徐清圆盖好,缓慢下床,披好外袍开门出去。 他站在屋廊下,与背着刀的风若面对面。 风若看眼黑漆漆的屋子,说:“……朝廷的旨意终于到了,如你所料,陛下隐瞒下了你是太子羡的事。但虽然陛下不说什么,甘州一行这么多卫士都知道你是谁,恐怕长安那边已经议论纷纷了。陛下的旨意是一切照旧,你不动,他不动。” 晏倾颔首。 这是他早已预料过的。 他肯随徐清圆出逃,肯陪着徐清圆游山玩水,正是因为他在等大魏朝廷的反应。他虽然凭理智判断皇帝不会对太子羡出手,但他并无把握……只有明确看到旨意,他才能放心地交出徐清圆。 风若:“所以,专为徐清圆所设的女科仍没取消。郎君你,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晏倾侧过身,目光游离地看向身后的屋子。 他好像魂不守舍,很久不说话,清寂,孤零。 风若挠头,他也有些不舍得徐清圆:“……局势到了现在,你该离开了,我们没有回头路走。这是你以前说的,你不要犯傻。是你说的,你有你要做的事,她有她要做的事。你们做好各自的事,才有更多的可能。” 风若:“韦郎君的人马离你只有不到三里路了……他在等着徐清圆了。” 晏倾对风若笑一笑。 风若呆住,不自在地目光闪烁。 晏倾:“我没有说要放弃,没有说不走。风若,你再帮我做一次安排吧。然后我们再离开。” 他对风若轻声嘱咐几句。 风若又呆呆看了他半天。 晏倾:“怎么了?” 风若眼圈一下子红了:“你这么喜欢她啊……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这都不像你了。” 晏倾凝视着屋子,凝视着他那睡得香甜的妻子。 本就有点喜欢。 越相处越喜欢。 越喜欢越疯狂。 到如今……她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魔念,深扎此心,回头无路。 情根深种的这条路真像一条不管不顾的入魔之路,沿路烈火熊熊风雨无阻,可这是晏倾自己选的。他没觉得哪里不好,他很喜欢。 他一生什么都不喜欢,什么对他来说都足够浅薄,随时可弃。也许这辈子,他只会喜欢她了。 -- 晏倾回到屋舍,轻轻推徐清圆的肩头,试图唤醒徐清圆。 徐清圆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声线清浅的唤声。她艰难无比地睁开眼,用褥子盖着口鼻,目中噙着水,迷离地看到他俯身。 晏倾:“我教你扎灯笼,好不好?” 徐清圆:“现在?” 她背过身,用被褥捂住脸,整个人蜷缩在被褥中,声音绵软中带着一丝不满:“你居然为这种小事叫我起床……你有点病啊。” 晏倾:“你不起吗?” 徐清圆气:“不。” 晏倾停顿一会儿,徐清圆以为他放弃了,她即将再次睡了,听到他声音:“那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徐清圆:“……” 她挣扎许久,他在外安静地等着。被褥被她放下,她微红的含着困意的眼睛盯着他片刻。晏倾镇定自在,她终于叹口气,张开手臂,他弯腰将她抱起来。 徐清圆闭眼呢喃:“帮我穿衣梳发,好不好?” 晏倾莞尔:“好。” -- 晏倾带着徐清圆,在平地空旷的地方,教她骑马。 她坐在马背上时,所有的困意都被吓醒。整个人僵坐,紧盯着坐下巨马。即使晏倾在/> 她如临大敌地准备聆听晏倾关于骑马的授课,正如以前暮明姝教她骑马时那样。她暗自催促自己好好表现,莫要晏倾觉得她笨,怎么也学不会。 晏倾徐徐开口:“风若有个哥哥,叫风御。你知道吗?” 徐清圆一愣,低头:“我知道。” 她小声:“……我做过梦,我记性很好。” 晏倾:“那年,我是和风御一起来甘州的。” 徐清圆:“……不是说教我骑马吗?” 晏倾:“讲个故事听一听,你不想听吗?” 徐清圆摇头,乖巧:“那你要讲什么样的故事?” 晏倾:“讲太子羡是怎么死的。” 徐清圆:“……” 晏倾:“想听吗?” 徐清圆憋屈,嘟嘴。她沉静片刻,还是点了头:“想。” 她专心地听他讲故事,非常虔诚地要了解所有的他,要见证他所有的风光与狼狈。她没注意到,她身下的马,开始被牵着步行。 晏倾终归是要教她骑马的。 南国雨上7(露珠妹妹从此时此刻起...) 晏倾牵着马, 带徐清圆小走一圈。他再上马,带着她一同绕着广阔平原小跑。 徐清圆起初的紧张害怕,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平息。他在她耳边声音轻柔地教她御马的要领, 马儿有时兴奋起来跑得快了,徐清圆吓得惊呼,他便会笑着勒紧缰绳,陪她一同平息情绪。 她生怕自己在外人面前露怯, 生怕他人瞧不上自己, 她一言一行紧奉闺秀之誉,唯恐堕了爹娘的名声。只有在晏倾面前,她慢慢放开自己的顾忌, 愿意将最真实的自己交给他。 他是那样有教养有气度的君子,不会拿她的窘态当谈资,不会戏谑她的笨拙与愁苦。他耐心地一遍遍陪着她练习马术,徐清圆也能在他怀中放松下来。 终于, 徐清圆轻声提了要求:“这一圈, 我试着御马,但你既不要动, 也不要下马, 你陪我好不好?” 徐清圆唇角微翘:“你可以继续讲太子羡的故事。” 她伸手握紧了马缰,夹着马肚,让马重新跑起来。马儿在夜中越跑越快,她和身后晏倾的呼吸缠在一起,随着马儿的呼吸一同起伏。 她听着身后晏倾的话语:“天历二十一年, 边关战事不顺,朝廷主战声势浩大。但是后来从叶诗身上, 我才发现,原来民间早有传闻说我会去甘州。 “然而天历二十一年,我本没有去甘州的打算。” 徐清圆:“为什么都传说你要去甘州?” 晏倾:“不得而知……或者说这个理由我尚不能确定,待我确定了再与你说。” 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想,这猜想让她联想到失踪许久的徐固。她十分不安,只希望自己不懂政务,自己猜的不对。 她听晏倾讲接下来的事:“主战声势过大,甘州死亡百姓数量过大。各地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各种流言频频散出。你知道,社稷不幸,君主之过。天灾人祸很难避免,只有战争能稍微让我们做些事。 “我父皇病重,对满朝局势无能为力。而我知道多年南国作出的改革,许多人不满……于是天历二十二年春夏交际时,我便下定决心,离开长安前往甘州。” 徐清圆忧郁:“可你那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你怎么离开长安?” 晏倾笑了笑,说得很轻松:“就那么离开啊……我又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漫长的旅途,漫长的奔波。不祥的局势,百姓的期待,朝臣的争执……他在王宫中静坐两日两夜,依然决定再一次挑战自己的呆病,走出王城。 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当时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到了甘州才知道,局势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他有些意外的,是乱糟糟的声音中,有一道非常清晰的声音,是要他身死救国。 徐清圆:“因为、因为南蛮怕你成长,怕你日后成为了不起的君主,这会影响到他们在西域的霸主之位。也因为当时大魏开国皇帝在南方有了些声势,如林相那一类跟随他的人,需要给他造势。 “你迁都,开科考,让女子从政,威胁到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想杀死你……他们害怕你。” 徐清圆这般喃喃自语,忍不住回头,拥了拥他单薄瘦削却冷毅淡然的身体。他这样的高洁孤傲,他什么不清楚呢? 他病成那个样子,瞒着天下所有人。他苦苦与自己的呆病对抗的多年,太多人敬爱他,又太多人想他死。他在甘州的时候,一定病得比长安时更加厉害。可偏偏这个时候,局势越来越糟糕。 徐清圆垂眼问:“……所以当时,你是太累了,想要自尽吗?” 他回答她:“我一生生死不由自己,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从未有过轻生念头。人生是有些难的,但庆幸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难什么叫苦,我不知道我身处的局势有多坏,我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 “被闷死于棺椁,是我多方考虑后,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叹口气:“南蛮一定要我死,甘州快撑不下去,其他州郡天灾频发,大魏皇帝军功累累。我私下去了解过当朝皇帝,我知道很多世家拥护他……世家不拥护我,是因我已经与他们为敌,但是大魏皇帝是不一样的。 “朝政有时候是这个样子的……不破不立。我是破坏局势的那个人,暮烈是重整旗鼓的那个人。只有南国灭亡,大魏建国,迂回曲折,整个国家的局面便能扭转了。 “南蛮要的是我死,不是我父皇母后。暮烈不是残暴之人,我以为只要我死了,大家都会有新的路。我不知道我爹娘会自尽……我那时候,确实不懂这种感情,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自尽。” 他抬头看天上星云。 他湛然的目光穿过云海,眺望他永远看不清的人生尽头——“露珠儿,我身患呆病,呆病真的害得我失去很多。我后来才知道我父母对我的爱,后来才明白很多人对我的流连与不舍是为什么……只是天历二十二年,我选择死亡的时候,是出于理智考虑而不是情感考虑。 “我没有感情用事,让很多人伤心无比。” 徐清圆低头,握住他的手。 他们坐在马背上,身下的马在寒夜中一圈圈越跑越快。他们跟随着马速而心跳加速,徐清圆感受到他灼灼的呼吸。 她心中难受无比,目中生雾:“可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自己。” 她不想听他说那些了,她便问:“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成为上华天的主人呢?” 晏倾:“因为风御那些保护我的人、流连我的人啊。世上人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感情,有时候这种感情是怨恨,有时候这种感情又是不顾一切地保护我。 “为了给我一线生机,为了藏住我没有死的秘密,他们死了个干净。我进棺椁的时候,原本服用了‘浮生梦’。我听朱老神医说此毒可让我在美梦中离去,我听说闷死棺椁有些痛苦,便想选一个比较好的死法。 “谁知道……风御换了我的药,我也没做什么梦。我再一次清醒的时候,便是在棺椁中。” 徐清圆呆住:“啊……” 她猛地扭头看他,他目光清澈,她却已经想到了—— “你呼吸不到空气,一点点窒息,你仍然感受到了闷死的痛苦,对吗?” 晏倾垂目。 徐清圆声音发颤:“所以你很害怕黑暗,害怕狭小的空间,听到撬棺木的声音就浑身发抖冷汗不住……原来你真的受过那种苦。” 她抬手颤颤地抚摸他的面容。 他温润的面容,清明的眉眼。 她不想落泪,但是她忍不住。 她更忍不住想到了以前的很多时光中,她与晏倾站在乱葬岗,看着风若开棺;她与晏倾走在人群中,灯火一灭,他的身子就有些绷;他喜欢很多很多的光,很多很多的灯火,他口中说是他爹娘留给他的念想,但其实有很多缘故,是他再接受不了黑暗了吧…… 脑海中画面最后定格到,蜀州那方枯井下—— 晏倾脸色苍白地靠着井壁,怀中抱着她,仰望井上上空。 他那时在想什么? 徐清圆看着他,眼泪怔怔掉落。她心口疼得呼吸不过来,她抚着他面容的手微微发抖。身下马匹的快跑已经不足以让她害怕,她满身满心都是他,都是她没有见过的那个少年太子羡—— 她喃喃自语:“你只有十五岁……可你当时只有十五岁啊。” 她的十五岁,在云州山上与爹爹拌嘴,吵架,怪他对她不够好,怪他不许她下山; 她的心上人,十五岁,死得孤零零。以为可以死干净的时候,又在缺少空气的闷棺中被唤醒。他被逼着死,又被逼着活下来。 然后之后呢? 宋明河一类人发现了太子羡的病情,怪他不够强大,选择背叛;叶诗一类人因他生因他死,怪他在遥远的长安不能当一个从不出错的太子…… 他只有十五岁。 哪怕没有患病,哪怕健康博学,他也只有十五岁! 敌人和朋友,谁在意过? 夜风透凉,心尖一点点发寒。 徐清圆突然说:“我要下马。” 晏倾愣一下,依了她。 一下马,她便扑入晏倾的怀抱,抱紧他。 她强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他愣了一会儿,才搂住她后背,微笑:“好了,都过去了。你别哭,我本来感觉不到那些的,我都从来不难受,真的。” 徐清圆:“可你现在能感受到了,不是吗?清雨哥哥……是不是其实,从你服用第三枚‘浮生尽’开始,你不仅开始健康,你还开始丧生生志了呢?你开始逐渐懂得很多感情的时候,也开始逐渐明白自己活得很苦? “你说你以前没有想过轻生,但是你现在,经常会有那种不好的念头,对不对?” 晏倾:“倒也不是……” 她却不听,只哽咽连连:“而我竟然还怪你!竟然说你不够强大,生志不够强……我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怎么能对你这样坏。” 她快要喘不上气。 晏倾本想拿帕子给她擦泪,但她抱他抱得格外紧,他抽不开身。他只好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他便也怔怔低头看她。 他现在明白了很多感情,但对待世间情感依然浅薄。可是徐清圆哭成这样,乱没形象……晏倾问:“为什么?” 他以为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实际他问出了声。并且徐清圆给了他回答:“我舍不得你。” 晏倾身子重震,呆呆看她许久,他眼中光流转,眼圈有一瞬发红。他少有地放任自己的感情,没有将礼数先在心头念上三四遍,他低头亲上她的眼泪。 -- 徐清圆哭声渐停,问:“后来呢?” 晏倾:“后来,就到了西域。跟着我的人还有很多,我得安置他们,就建了‘上华天’。那时其实也没想更多的,只是不能放任那些人离开……他们复国念头太重,仇视大魏太严重,我得约束好他们。” 徐清圆:“那你怎么会来到大魏当官呢?你为什么取名晏倾,为什么说是幽州人士?你的假父母是怎么找的,为什么不找更安全些的自己人?你与你老师怎么重逢的,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你吗?他心甘情愿帮你隐瞒吗?” 徐清圆喃喃:“我以为左卿是坏人……可他帮你隐瞒身份,他在我爹的事上,大概真的是我想错了。他可能有其他理由……” 她有太多问题要问他了。 大魏要杀他怎么办?上华天只有几千人,如何与大魏对抗?天下百姓知道太子羡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不会……会不会再次被逼死? 她怕得快要发疯了。 晏倾抱紧她:“露珠儿,你冷静些。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陛下是明君,我若不信他为君之道,便不会当这么久的官。 “而且,陛下对我……也许隐隐有过怀疑,却没有深究。天下到处歌颂太子羡是英雄的年代我都挨过来了,如今又算什么?” 徐清圆在他的宽慰下,渐渐冷静下来。 是了。某方面来说,陛下的治国理念,与太子羡是同出一脉。陛下也许从不畏惧太子羡,从不害怕太子羡活过来,陛下也许很喜欢太子羡……不然陛下不会任由天下人将太子羡塑造为英雄人物。 徐清圆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既然做了上华天的主人,又为什么成为晏倾。” 晏倾含笑:“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徐清圆一呆。 晏倾:“下次再告诉你……这一次,你先骑好你的马吧。” 他将那快被她哭跑的马儿牵了回来,坚持要教会她骑马。 徐清圆郁郁落落地盯着他半晌,眼中光悠晃,若有所思间,被他扶着重新送上了马。 这一次,徐清圆轻声:“你不用陪我上来了,我自己可以骑。我会学会骑马的,不会拖你后腿。” 晏倾微愣,道:“我并不觉得……” 徐清圆打断:“我要保护你,我不能不会骑马。” -- 徐清圆是这样聪明的佳人,她一心一意要学什么的时候,没什么能难住她……即使她肢体不协,本不擅长这些事。 晏倾花了一整日时间陪她骑马,到傍晚时,她已能自如地骑着马跑动。 她从马背上下来,晏倾心疼她吃的苦,知道她腿内侧与臀部必然被磨伤。他想为她上药,带她回去睡觉,徐清圆却摇头。 徐清圆攀着他手臂笑:“我想和你一起扎灯笼,你再教我吧。” 晏倾看她半晌,道:“下次吧。” 他说:“你累了,该歇息了。” 他有些后悔。 他不该将那些事讲给她,那些事竟让她这样害怕不安。徐清圆却不觉得,她不想回去睡觉,她想和晏倾做很多事。他坚持不肯教她扎灯笼,她却也磨得他与她一起买了灯笼,去城镇中玩耍。 晏倾嘱咐:“只一个时辰,然后我们就回去歇息。” 徐清圆乖巧弯眸。 她与他提着灯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手时轻时重地拉着他袖下手。满目灯火流光,夜间甚美。 这一幕,仿佛时光掀开蒙纱,隔着朦胧风沙,她看到了另一幕,听到了当年的泠泠笑语声—— 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兴庆宫楼上。 宫墙外被父母牵着手的少女仰着脸,流火重重,时光如叶如花,簌簌而落。那些或远或近的灯火,照耀着国泰民安,少年玉姿。 某一瞬他似乎垂了眼。 某一瞬他目光似乎与她对上。 某一瞬他好像看到了她。 清雨落下,夜露晶莹。 -- 徐清圆疲惫无比,最后被晏倾抱着上了马车。她窝在他怀中半梦半醒,迷离中盯着他清隽侧脸,总是试图去想象当年的他。 她又很沮丧。 她知道她终归错过了少时的他,错过了他所有的无望与孤寂,错过了他懵懂无知的情意被时光掩藏,再不见天日。 睡得昏昏沉沉的徐清圆,在马车停下的时候忽然清醒了过来。 某种预知不明所以。 徐清圆与晏倾下了马车,在借助的民舍前停下来。篱笆门内的男女主人瑟瑟躲在门后,对门外的人不敢应答。而徐清圆扭头,看到了马车后面一排火把,骏马凛冽。 韦浮与朝廷的人马下马,韦浮遥遥地向这方拱手,衣摆飞扬,目光幽静:“太子羡……殿下。” 上华天的骑士们与风若站在一处,徐清圆的母亲卫清无也站在那里。卫清无换上了与他们一致的衣着,那个肆意英武的北雁将军重新归来,并迎接昔日主君回归。 夜火如雾。 卫清无的目光在女儿雪白的面上轻轻一点,便落回到了女儿身畔的青松玉竹一样的青年身上。 这是她曾经的信仰。 这是她至今不改的信仰。 卫清无拱手,带领上华天的精兵一同单膝下跪,声势浩浩:“我等恭请殿下回归!” 徐清圆安静地看着他们,她蓦地扭头,推开篱笆门进民宅。民宅主人犹疑的目光追随着她,看那个年轻郎君追着徐女郎进屋去了。 -- 徐清圆进屋开始收拾包袱。 晏倾:“露珠妹妹,停一下。” 徐清圆手上不停,将她与晏倾的衣物一同整理进包袱。她满脑子想着还有什么要带,一只手从后掠来。 他从后抱住她,托住她两只发着抖的手腕。 晏倾:“露珠儿,你且停一停。听我说——” 徐清圆:“我很忙,你看不出来吗?大家都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你不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去过上华天,我不知道上华天的环境如何,我得做好准备……” 晏倾:“你不能随我去上华天。” 徐清圆静下。 晏倾抱紧她,低声:“这不是抛弃。上华天的情况很复杂,风若上次离去归来后告诉我,上华天有了叛徒。他们急不可耐,我压了他们很多年,但我常年不在,如今上华天不完全听我掌控……这才导致我不知道‘观音堂’发生的事,我不能提前找到叶诗与乔应风,不能如你所愿地救下他们。” 她在怀中安静无比。 二人相处间,难得的她不吭气,换他絮絮叨叨、掰碎了和她解释自己的难处:“我在大魏做了多年朝臣,上华天的事情被我忽略太多。我若不回归,上华天会出大乱子。所以我必须离开……我得平息内乱,得将不同的声音再次压下去。 “我常年不在上华天,我不能带着你去那样危险的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环境。而且陛下没有取消女科,这不是我们一起争取过的好事吗?以你的才学,你必然脱颖而出,你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待我处理好一切,待你尝试过更多可能后仍想选我,我答应与你重逢,好不好? “这绝不是抛弃。你明白吗?” 徐清圆低着头。 她闷不吭声。 晏倾绕到她面前,弯下腰。他面容映在她眼底,他轻轻拉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 “露珠儿,我有句话与你说——” 时光在这一瞬间,好像停止了。 -- 时光在这一瞬间,选择了停滞。 南蛮王庭中,此夜灯火达旦,笑语不住,笙歌燕舞。 徐固所创的文字教给了莫遮,观音案之后南蛮有了正义之名,这让莫遮何其满意!云延与大魏公主即将归来,西域一统指日可待……连莫遮这样平日警惕的大英雄,都选择了开酒大庆,举国同欢。 为迎大魏公主入南蛮! 深夜中,王庭酒香四溢,酒壶与酒坛骨碌碌到底,南蛮武士们的呼噜声和南蛮王莫遮的梦话交缠一起,一整个帐篷内,没有一个清醒的人。 徐固走过醉酒的人们。 他在南蛮王面前停下,弯下腰,从莫遮王怀里摸出了自己一直在找的一个卷轴。 他将卷轴从莫遮王怀中取出时,莫遮忽然醒来,虎目大睁,抓住他的手,莫遮王目光迷离,看着这个儒雅无比的中年男人,口齿不清:“徐……” 徐固按下了自己怀中小玉匣的机关按钮。 妻子送于他保命的暗器在此时射出,全都刺入这个醉鬼体内。莫遮王张口,徐固抬手,按住了他的嘴,文弱的身体和这位大英豪拔河,将这位大英豪按了下去。 喷薄的血溅在他衣袖上、面上、手中所抓的那封卷轴上。 徐固再抬起脸的时候,莫遮王失去了呼吸。徐固喘着气,双眸亮得过分,亮得疯狂。 他举起一把火,烧毁这里的一切。风从帐篷外灌入,吹乱他的衣袍。 时光如河,在徐固站起来的这一刻,飞速流泻,倾泻如洪。 -- 在被兵马包围的民舍小屋中,晏倾弯着腰,告诉徐清圆: “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通了,可以给你答复了。 “露珠妹妹,从此时此刻起,我为你而活。” 徐清圆蓦地抬起眼。 时光如洪,时速加快。短暂静止的时间再一次快速奔腾而来,时光倾泻而下,星河耀耀,她被置身其中,面容与明眸选择和他对视。 徐清圆与晏倾四目相对—— 人间别离本没什么非比寻常,可他们连别离都是因为相爱。 南国雨上8(如果思念化形爱意不虚...) 徐清圆迷惘中,听到晏倾温润而坚毅的声音:“为另一人而活,不符合我的一生所学, 愧对老师们对我的教诲,也是一种几乎称得上是错误的感情。我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可我确实为此心动。 “露珠妹妹,我实在不想絮絮讲述我的人生, 我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不要自私, 要教你更好的那一类感情……可是、可是。” 在这一刹那,她心忽然宁静下来,忽然不那么惧怕自己一直畏惧的事情了。 生死、离别、前朝今朝的争乱、被藏起来的秘密, 它们有迹可循, 它们不能分开她与晏倾。 若是她这样喜欢晏郎君,短暂的分离又算什么? 徐清圆静很久后,肯定地与晏倾说:“我会回长安,会参加女科, 会尽力取得好名次, 如世间男儿郎一样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不浪费这个似乎是独独为我一人开创出的机会。” 晏倾朝她笑了笑。不达眼底的笑, 笑得浅显困难。 他目光清明, 微有哀意。他没说话,为她开心与别离伤意同时存在,连他也不知要如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她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垂着长睫的他。 徐清圆轻喃:“可我不独独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清雨哥哥。我原先不知道我要如何打破今日局面,不知道我要如何做, 才能帮到你……而今我想,或许在他人破脏水给你、污名你的时候, 你需要有一人能为你辩白。” 她笑容苍白,又温柔:“这世间除了我,谁能做到呢?” 晏倾抬起眼,银鱼一样的长睫下,眸中光泽悠晃。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我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 她忍着心酸,不去抱怨。她抱住他,与他抵着额。 徐清圆轻轻道:“清雨哥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让我们试一试——” 到底要多么辛苦,要多么强大,要多么坚毅,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风雪交加、颠沛流离,才能迎到一个足够好的结局? 徐清圆与卫清无告别。 风若与晏倾告别。 卫清无要陪晏倾返回上华天,要帮晏倾平复上华天的叛乱,还要与晏倾携手,一同想办法救回徐固;晏倾不放心徐清圆一人回长安,他将风若留给徐清圆,希望风若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徐清圆。 卫清无温柔地为女儿戴好风帽,盯着女儿的面容看了很久,眷恋地叹一口气:“我失忆前,必然很喜欢你,露珠儿。” 徐清圆对她轻轻一笑。 徐清圆柔声:“你现在也很喜欢我,娘。娘……你不要有压力,你保护好晏郎君。若有机会,若你们那里不危险了,我便能、便能……” 卫清无:“放心。” 她心有怅然,因她一生没多少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她一生被战火席卷,被使命裹挟。似乎一直在放弃,似乎一直不停步。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卫清无低头抱了抱徐清圆:“待这些事解决,我救回你爹,你能否、能否……” 徐清圆:“能。娘,我能。我能放弃一切,换回与你、与爹,还有晏郎君好好生活的机会。我在畅想一种可能——我与晏郎君,你与爹,我们住在一个宅院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相见日日烦。那是多么奢侈的未来。 “谁也不能阻止我……我十分想念小时候,想念我曾经拥有过却没来得及珍惜的那些东西。 “人生的抱负,不独独在一个方面。我回去长安,是为清白、为真相,并不是为了当官发财,将旁人的志向寄托在我身上……就像我夫君一贯做得那样。” 她红了眼睛。 她仍是柔美恬静的女郎,一身绯红斗篷盖于杏黄裙裾外,让她如花照水,风致楚楚。但她分明已不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她双眸明澈,温柔坚定,她走出樊笼,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这漫长的、多波折的人生路,让卫清无错过了女儿的成长,看到了女儿的成熟。 卫清无突然问:“我与你爹,以前是不是经常为你日后要做什么而争吵?” 徐清圆一怔,目光微微闪烁,轻轻亮起,那光又黯下。 她从卫清无的神色中看出卫清无只是模糊想到了一些片段,并没有恢复记忆。朱老神医说,卫清无这些年在南蛮吃了太多苦,脑中淤血不化,他们要做好卫清无一辈子不会恢复记忆的准备。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谁在乎那些呢? 徐清圆认真道:“娘,你保护好自己。救不成我爹也不要着急……我不能失去你。爹爹很重要,你也很重要。你不要冲动作出错事。” 卫清无愣愣看着她。 然后卫清无侧过脸,掩住了眼底的几抹酸涩泪意。 她还以为……露珠儿最喜欢徐固,露珠儿对娘亲没那么在意,露珠儿很怨怼她。她以为走了太久的路,已迷失在茫茫荒漠中。 但原来,她的露珠儿,一直在原地等着她啊。 -- 风若背着包袱,陪同徐清圆,一步步走向韦浮。 韦浮下马,静静在原地等着徐清圆过来。他目光温静地看着她,在她走过来时、身子趔趄差点摔倒时,风若还没反应过来,韦浮已伸手隔袖,轻轻扶了她一下。 韦浮:“别伤心,会好起来的。” 后方骑士中跟着一同下马的林雨若向徐清圆请了安,林雨若侧头,看到韦浮凝视着徐清圆的目光。 林雨若想:会好起来吗?韦师兄的“好起来”,和她想要的“好起来”,是不是不是一个意思呢? 一片雪花冰冰凉凉,从黑寂的天幕上盘旋而落,落到徐清圆眉心。 她回头,最后与晏倾对望了一眼。她的夫君向她拱手,翻身上马。 开始下雪了。 -- 雪渐渐下大。 风从后方猎猎吹来。 徐清圆骑在马上,用晏倾刚教会她的方式御马。她是这一行武士中除却林雨若的另一个女郎,这一行武士都欣慰两位女郎的娴静安雅,而比起林相的女儿,他们更好奇这位与前朝太子羡做了夫妻的徐女郎,该何去何从。 他们同情徐女郎。 他们认为回到长安,长安的风云诡谲会吞没徐女郎……只因为她做过晏郎君的妻子。 但是徐清圆又不能不与他们一道离开。 只要她是大魏子民,只要她爹是徐固,只要她夫君是前朝太子羡……徐清圆都应该呆在长安,才能让陛下放心。 马蹄声踩在薄薄雪地上。 风若骑着马,闷闷地跟在徐清圆身后。郎君将他赶来徐清圆身边,他十分不悦。他自从跟着郎君,还没有与郎君要分开这么漫长的时间…… 他偷偷看徐清圆,想问徐清圆有什么办法,能带回郎君呢? 世人太过在意太子羡。 世人又太不在意太子羡。 风若忽然感应到什么,回肩抬头,目光掠光黑压压的人头,看向后方天宇。 明亮的光从山谷中一点点升起。 他想到了晏倾昨日吩咐他做的事。 风若怔片刻,在越来越多的武士反应过来、抬头凝望时,他御马加速,到徐清圆身边。 他拉住徐清圆马座的缰绳:“徐清圆,你回头看一看——” 徐清圆回头,飞雪中,她看到一排排明亮的孔明灯从无名山头升起,摇摇晃晃地向这边天幕飘飞而来。 徐清圆怔怔看着。 她轻喃:“西北风。” ——所以风雪中,孔明灯一定会飘向这个方向。 清雨哥哥,是你吗? -- “随我先上山。” 晏倾让上华天的大部分人在山下候着,卫清无等少数几个得他信任的人一同陪他登上一座无名山。 雪天深夜登山不是什么好主意,卫清无从其他卫士怪异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得知,这座山,是曾埋葬过太子羡的那座山。当初,他们从棺椁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太子羡,欣喜若狂,以为复国生机在望。 然而……卫士们轻轻叹口气。 卫清无沉默。 到了晏倾要找的坟墓前,卫清无等人没有上前,看晏倾迎着风雪蹲在地上,要去挖什么东西。 卫清无忍不住上前,抽出锋利的剑:“殿下要做什么,属下代劳。” 晏倾轻轻摇头。 因为她是徐清圆的娘亲,他便没有瞒她:“徐娘子在太子羡的坟墓下埋了一雕刻墓志铭的木牌。她辛苦刻了好几日……我想挖出来看看,她写的到底是什么。” 卫清无愕然片刻,说:“这个,露珠儿埋进去的东西,是不是不应该再挖出来看?她会不开心吧?” 晏倾蹲跪着,背影修长,雪粒落在他漆黑的睫毛上:“她不停地与我强调,让我不要偷看她写了什么,说这是写给太子羡的,晏倾不必好奇。” 卫清无:“唔……那你还要违背她的意愿?” 晏倾抬头,冲卫清无笑了笑。 晏倾声音无奈而低柔:“卫将军,你许久不见徐女郎,你不了解徐女郎。我与徐女郎夫妻相处,向来克己知礼,不越雷池一步。即使徐女郎不说,我也绝不会碰她的私人物件,偷看她的私人信件。而徐女郎一遍遍强调让我不要看、不要碰……” 他手从土堆中摸到了前些日子埋进去的木牌。 他想到了那日徐清圆强调许多遍的话。 晏倾低声:“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我看到她的话——” 在他的嘱咐下,他曾让风若为徐清圆背好的孔明灯,在山下一个个上华天卫士们的帮助下,飞上了天。明明灭灭的灯火在天上越飞越高,雪花飘零,透着那熹微的光,晏倾得以看到木牌上的字迹。 -- 雪大如斗。 暮明姝与云延带着人穿梭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行进困难,他们一行人却并不减速。武士们护着公主的大批陪嫁物与大魏赠与南蛮的珍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被掩了身形。 越往西域走,风雪越是浩然。 只要时间足够快,他们便能在次日进入南蛮,见到莫遮王。 云延手指远处雪山,豪气冲天:“阿姝,那就是我们的雪山女神!我要带你去我们的雪山,让父王给我们加冕,你就是真正的南蛮王子妃了!” 到了自己的领土,他英俊的笑容夺目,眼睛像宝石一样:“阿姝,我和你分享我的所有。你会知道,南蛮并不像大魏以为的那么差,我不会让你吃苦。” 暮明姝骑在马上,发间长牦向前飞来,托上面颊。 伤势好后,她重新是那个英武好强、美丽辉煌如浩大宫殿的大魏公主殿下。 她对云延露出浅浅一笑。 她扬鞭耍马:“驾——” 她不会告诉云延,自己的另有目的,不怀好意。 正如云延不会告诉她,他想借助她的势力,争一争南蛮王的王位。 而此时此刻,风雪迷人眼,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告诉这对年轻夫妻南蛮王庭中烧起的那场大火,南蛮从此夜生起的巨变。 南蛮王庭中后知后觉发现莫遮王失去呼吸的王子们激动又疯狂: “救火,快救火!” “雪山女神在上,保佑大王不死!” “徐固呢?杀、杀了徐固!” “都让开!南蛮王已经死了,从此后,我就是新的南蛮王,你们都得听我的!” “呸……你算老几!抓到徐固、杀了徐固的,才有资格当王!徐固是凶手,徐固把文字都烧了,该死,我早就劝过父王,不要相信大魏人,大魏没有一个好人。” -- 孔明灯在西北风的呼啸中,如一点点星火,向离开甘州的韦浮一行人飘去,照亮徐清圆的归途。 徐清圆抬着头,看着天上如蜿蜒星河的寥寥火光,正如一道岁月长河,归途粲然。 武士们兴奋地讨论着这些孔明灯,风若陪着徐清圆,看到女郎的眼睛中倒映着这些灯海,眼眸如湖,星光熠熠—— “这是太子羡为徐女郎放的灯吗?” “只是为了徐女郎一人吗?” 徐清圆不回答他们,也不在意他们讨论的窥探目光。她沐浴在漫天飘零的孔明灯海下,慢慢地回头,向身后根本看也看不到的某处望去。 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知道她看的是什么。 -- 晏倾跪在雪地中,在一点点飞起的孔明灯光影下,辨认木牌上的字: “……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生死不分,因缘莫坼,刻书贞铭,吉安下泉。” 晏倾端着木牌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眼睛在一瞬间通红,泪水控制不住地噙在眼里。他恍恍惚惚地抬头,顺着天上漂浮的孔明灯,眺望遥远的地方。 他希望他看到什么。 -- 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告别到来了。 隔着空间,隔着岁月,山上观望墓志铭的晏倾,与沐浴在孔明灯火海下的徐清圆,都遥遥地凝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身逢此世,所有爱意都隐晦难言,无法启齿。 身逢此世,如果思念化形,爱意不虚,一定如这场皓雪一样辽阔广袤,至死不渝。 -- 于是,晏倾返回西域,暮明姝和云延面对动荡的南蛮,徐清圆跟随着韦浮回去长安。 这一路,有时骑马,有时坐车。徐清圆病了一场,醒来后又在马车中看书,和林雨若说话。 到十二月时,他们到达长安。 长安不可谓不壮阔,永远的人潮如织,街巷繁茂。马车与车队进入,多少百姓路人们围观,窃窃私语于“晏少卿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韦郎君风采依旧”。 从启夏门入城,掀开车帘,徐清圆望着人群。 长安城宛如一块块方形棋盘,纵横交错,民居疏落,田垄泥香。日出日落,风光如旧,香车宝马与鳞次栉比的屋檐间接,这里辉煌灿烂。 这里即将迎来新年。 即将长安如春。 长安如春,可是人们不知道,他们信任和敬仰的大理寺少卿晏倾再不回来了。 徐清圆疲惫地在马车中闭上了眼,陷入昏昏睡梦中。 长安客1(人生天地间蜉蝣撼树坐...) 人生天地间, 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梦中有一片闹腾拥挤的菜市场,他与朋友去菜市场买鸡。商贩弄塌了鸡笼, 五彩斑斓的鸡从笼中跳出,羽毛乱飞。 他与朋友操着刀帮忙杀鸡,鸡血弄脏所有人的衣服, 血淋淋一片, 蜿蜒如同遮天蔽日的红血河。整个眼前世界,只能看到那片血红色。 林承煞白着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 他的惊慌弄倒了床帏外的木架,守在门外的仆从立刻察觉, 在门外躬身询问:“相公?” 林承喘坐在床上, 闭着眼:“什么时辰了?” 回答他的不是仆从,而是从外步入的妻子,长陵公主:“天刚亮罢了!你也真是劳碌命,不多睡一会儿……今日你休沐, 说好了陪若若放风筝, 不许忙你的公务了!” 林承睁目,失神地看着这位在侍女簇拥下轻快步入内舍的公主。 长陵公主活泼骄傲, 年过半百依然笑言笑语如同天真少女。她的一身单纯, 是暮烈刻意保护的结果。暮烈将自己最疼的妹妹嫁给林承,实在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信任。 可是近日……从若若回来长安后,林承看着长陵公主,总是会想到另一个女子,王灵若。 林雨若含泪泣问他:“爹, 你为什么抛弃王灵若王女郎?你知道她在甘州那些年是如何活的,你怎么忍心抛弃一个盲女, 你的心是铁石吗?难道你真的不曾去甘州找过她吗? “南国末年她是如何死的,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没问过吗?你如何面对我兄长?! “还有……你喊我若若,你给我取名若若,我娘知道么,王灵若王女郎知道吗?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吗?” 林雨若的质问,被林承用一巴掌回敬。 多年来,他对这个女儿疼之爱之,宠之护之。他对林斯年有多绝情,便对林雨若有多包容。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林相是个女儿奴,这是满长安人人知道的笑料。 自从林雨若与林承吵一架后,林承当日气得病重,次日不得不告病休沐。在长陵公主连日的多方调解下,林承仍苍老了很多,已经许久没有见女儿了。 此时此刻,长陵公主坐到床边,强硬又带点紧张地把他拉起来,劝说他:“虽然不知道你与若若吵了什么,但是若若小孩子,你不要与她计较。过几日是我生辰,我办个大宴,给你们父女找机会和解,好不好?” 林承看着长陵公主,突然说:“我第一次成婚的时候,也不过十六。与若若今日年龄,也差不多。” ……盲女王灵若,十六嫁他,十八被弃。也和若若年龄差不多。 长陵公主听他说什么十六岁成亲,怔了一下后,脸微沉了下去。她与夫君成婚时,夫君自然不是十六岁。那林承所说十六岁娶的女人,自然不是她。 她同样不喜欢林承回忆她不知道的那些事,不喜欢林承记忆深处的人是另一个女人。 长陵公主生硬道:“你说那个做什么?” 他其实很少与长陵公主说自己的事,公务、私事,他都不与妻子分享。今日不知为何,他恍惚着、疲惫着,絮絮和她说菜市场上的血,到处乱跳的鸡。 林承:“鸡在晌午大叫……我在梦里心跳突突,这不祥到了极致。我却参不透这个梦是何意。” 长陵公主认真地听了他的梦,握着他汗岑岑的手,认真地给他提了建议:“也许这是提醒你,我过生辰要多多杀鸡?我这就去安排。” 林承:“……” 他看着妻子半天,淡淡笑了一下,将手收回,受到噩梦惊吓的心神也一点点回归。 林承:“好了,我这边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长陵公主满意,并开心于自己帮丈夫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她站起转身,又回头叮咛:“我的生辰宴要在樊川举办,二月初十,你千万不要忘了。” 林承沉吟:“二月初十,科考开试第一日啊……” 长陵公主一听就急了:“你让其他官员去操持,你不要去了!” 去年的科考停了一年,今年加了女科。为了防止出错,林相被调作了今年的主试官。论理说,他应该一直在吏部那边操持此务,确保今年科考不出问题。 但是…… 林承想到甘州案中涉及王灵若的那部分,想到韦浮汇报说乔应风如何替人顶罪、终生不平以及犯了大罪,想到从甘州回来的人在私下议论说晏倾就是前朝太子羡,而皇帝陛下对朝廷失去了一个大理寺少卿不闻不问…… 这一切,都让林承前所未有的焦躁。 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冷静。 林承回答长陵公主:“我会去参加你的生辰宴,会和若若重归于好的。” 长陵公主露出笑。 她眼中带点儿天真情绪:“你那学生韦江河如何了?他与我们家若若同行一路,照顾了若若一路,我们该感谢人家啊。你说若是生辰宴上,我再次提出与韦家联姻的意思,你那学生应该不会反对吧?” 林承皱了下眉。 他说:“江河本来就从未反对……但这事,还得问问若若。” 长陵公主嗔笑:“你真笨,亏你是相公!你女儿喜欢谁你真的看不出来?你不必管了,既然两家有这意思,我就把这事儿办了!” 林承话到口边,长陵公主已出门扬长而去。林承想了想,终究没再说什么。 韦浮……这个学生,办了大案,升了高官,越来越让他控制不住。 这是一件好事吗? 韦家人……总让林承想到甘州,想到韦兰亭。他说服自己韦家人并不全是韦兰亭,韦浮什么也不会知道,他这样劝说自己,让自己不要多想。 但有时候自我的麻痹与调解,本就说明自己敏锐的直觉已先行一步。 -- 甘州案后,回到长安,韦浮官拜京兆府少尹,领长安二十二县,一时间风光无限。 而中枢给满朝文武的交代,是大理寺少卿晏倾在甘州身亡,只留遗孀徐清圆跟随韦浮回来。原本对徐清圆参与女科颇多不满的朝廷官员们,听到晏少卿为国捐躯的结局,唏嘘之下,也不再反对徐清圆参与女科了。 毕竟只有她一名女子。 毕竟她一人不可能撼动整个朝堂。 众人唏嘘更多的,是韦浮向上走的风光路,伴随的是晏倾的陨落。 曾风光一时、引无数儿女敬仰折腰的“长安双璧”,再也不会有了。 二月初八,烟雨连绵,韦浮在北里的一家酒楼中吃酒。 曲水流觞,琵琶声悠,黄金歌台。 清逸多端的俊朗郎君手持一酒壶,坐在栏杆旁,一手轻轻拍打木栏,听着音律,他垂眸浅笑。酒意让他面染红霞,醉意又让他肆意不羁,青衫袍袖在细雨前翻飞,曳带纵扬。 大魏的官员们更多喜欢夜里的北里,如韦浮这样白日坐在这里喝酒,实在少见。 因为少见,便格外清静。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呜呜呜,又有人自尽了,都是可怜人……” 韦浮靠在围栏上,一边吃酒,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曲水畔,不远处的北里女郎自尽案。 很快会有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争着抢着来处理此事,北里这样的风月场所,女子悲苦并非偶尔。在这里呆久了,便看多了…… 韦浮给旁边一侍从一腰牌,慢悠悠说:“下去告诉大理寺和刑部,本官既然在这里,这个案子京兆府便接了。” 侍从躬身退开,韦浮仍坐在楼上慢悠悠地看着。他喝酒间,旁边窗前帷幔轻轻晃悠,一个男声响起:“韦江河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吗?还是自从甘州回来后,你改了性子了?连这种小案子都要跟人抢。” 韦浮看过去。 窗帷后,男子身形笼在斗篷内,面容轮廓看不清。 韦浮笑一声。 他靠着身后墙壁,手中拿着一箸子,心不在焉地在空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外头的琵琶声遮掩了他和神秘男子的对话,遮掩了他透着几分醉意的低凉声线: “我有个计划,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不如合作一把?” 男子“嗯”了一声,发出疑问,但并没有离开。 很久之后,躲在窗帷后藏头藏尾的黑袍男子突然停顿一下,侧了头,隔着屏风,看向楼梯口。 他说:“有人来了。” 韦浮噙笑,侧耳听了一下:“哦,我约了露珠儿……你要见一见吗?” 男子沉默。 他的呼吸略有些急促。 隔着窗幔,韦浮感觉到他的挣扎与紧张。韦浮笑眯眯地等着,听那人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你叫她露珠儿……不必了,我走了。你行事多诡也罢,我不在意,不介意与你合作,但你若连累了她,若伤害了她,我不会放过你。” 韦浮“噗嗤”笑出声。 窗子晃两下,那人走了。 轻而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徐清圆来了。 -- 徐清圆是在风若的陪同下,一起来北里见韦浮的。 韦浮说,他有些历年考卷讲义,是他以前总结的。她是唯一参与女科的女郎,受天下人瞩目,也许需要这份讲义。 徐清圆谢了他,不劳烦韦浮亲自跑一趟,又为了避嫌,便与他白日相约。却没想到韦浮在北里的酒楼中等她。 风若陪徐清圆撑伞走在雨中。 风若抓紧时间诋毁韦浮:“他与你约在烟柳之地见面,可见不安好心。你要十足警惕,别上了他的当。” 徐清圆无奈,轻叹:“你已经念叨很久了……风若,韦郎君与我约在北里,很大可能是他正好在那里办差,顺便将讲义给我。韦郎君对我绝无其他心思……” 风若哼一声:“那谁知道?” 徐清圆叹气。 到了约好的酒楼前,她收伞进楼,望眼身后的烟雨绵绵,安静温雅的眉眼中,愁绪几缕。 风若:“怎么了?” 徐清圆摇头:“没什么,想到晏郎君罢了。” 风若:“啊……” 徐清圆垂眼:“如今情形,不能与他写信,不能与他说话,不知他在西域情况何如。听说西域动荡不平,我很担心他。而且……浮生尽的药效,快到了吧?” 风若不担心西域的复杂情况,晏倾会应付不了。在他心中,晏倾无所不能,虽然多病,却足够强大多谋。只要晏倾在,一切难题都足以解决。 他只怕晏倾不在。 风若不安道:“朱有惊不是跟着郎君回上华天了吗?那老神棍……啊不,老神医给郎君看病这么多年,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毒,应该有办法解决吧?” 徐清圆:“第三次浮生尽药效结束后,晏郎君会如何?” 风若自然不知。 徐清圆脸色苍白地朝他笑了笑:“你说,他将我赶来长安,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我看到现在的他是何模样呢?是油尽灯枯,还是日日咳血……他到底能不能撑过来……” 他是不愿意她看到他被病苦折磨的样子,还是他对活下去并没把握? 如他那样的人,本就是若没有万全确定,便绝不承诺。 风若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在徐清圆肩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风若:“郎君让我监督你,不要想他。” 徐清圆眨眨眼中的雨丝,迷茫看他。 风若严肃:“郎君让你好好读书,准备女科。郎君说,你总想他,耽误读书。” 徐清圆脸颊蓦地一红。 她想为自己辩驳,却先听到雅舍内一声轻笑。 她脸便红得更厉害,轻轻瞪了满脸无辜的风若一眼,在门上敲了敲:“韦郎君。” 韦浮请她进门,徐清圆屈膝请安,柔雅端庄;风若一脸不耐,敷衍点头算是礼数。二人抬头,看到韦浮时,都怔了一下。 坐在窗边的韦浮笑:“看我做什么?” 徐清圆斟酌字句:“没见过韦郎君这样……风流肆意的模样。” 俊逸郎君半肩落雨,长发半束,屈膝执酒,眉目熏然染雾,如花隔水。他自是俊朗无比,但往日一言一行端正十分,世人只道他是与晏倾齐名的浊世佳郎君,哪会说他风流不羁? 韦浮冲徐清圆笑一笑:“温文尔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在你面前嘛……” 风若警惕地咳嗽两声。 韦浮对风若便也笑了笑,重新看向徐清圆,目中有几抹哀意:“私下里你也不肯叫我一声‘师兄’。” 徐清圆怔忡看他,不知他这样是什么意思。她自然不会如风若一样觉得韦浮对她另有心思,她便盯着韦浮判断半晌,摸不着他莫名其妙的源头,只好道: “郎君醉了。” 韦浮:“……嗯,也许吧。讲义在这里,你拿着看吧。我听我娘说你过目不忘,想来应该足以把讲义内容全部记下来。我不能让你把讲义带出去,多事之秋,大家彼此小心些,你说是不是?” 徐清圆自是说好。 她拿了讲义,坐在韦浮对面,翻看默诵。 风若在后望了一眼,看到密密麻麻的字,登时头晕眼花,赶紧移开目光。风若很快走神,左顾右盼间,他发现韦浮也在走神。 韦浮在听外面的歌舞声,听伴着歌舞的才子佳人联诗作对。他手搭在膝上,轻轻拍了两个节拍。 风若立即鄙夷:轻浮! 徐清圆绝不可能喜欢这样的郎君的。 外面那些人在对诗“长安客”。 听着外面的联诗,韦浮轻轻抿一口酒,在外面一位郎君对不上女郎出的诗后,他唇角弯了弯。韦浮喃喃自语间,对了一句诗: “洛阳才子家乡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风若竖长耳朵,一声极大的嗤笑发出。 不仅让徐清圆惊讶抬头看她,连韦浮都有些怔忡地看来。 风若洋洋得意,自觉抓住了韦浮的把柄。他高声向徐清圆告状:“他背错了!我记得这句诗,我们郎君教我背过这句。这句原句是‘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这还是状元郎呢,连我都不如!” 韦浮怔怔看着风若,目中光流动,为这世间存在如此一奇葩而惊叹。他不觉笑了一声,酌酒一杯。 徐清圆镇定自若,心中却羞窘。 她有些感受到昔日晏倾面对风若的无奈与包容了。也许只有晏郎君那样性情温柔的人,才能把风若教得这么自信。 徐清圆轻声细语为风若解释:“外面联诗以‘客’为题,并不一定非要是原诗。这样的联诗,更多考的是机敏,若能抒发心意,更是上乘,改几个字,不算错。” 风若:“……哦。” 徐清圆则是解释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眼韦浮。 洛阳才子他乡老……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莫非有什么想法? 徐清圆不再多想,重新低头看讲义。 她与风若在此待了两个时辰,从细微薄雨到雨停,从韦浮微醺到酒意渐浓。她背下了其中内容,向韦浮道谢,并向他告别。 此时此刻,华灯初上,绚烂的灯火照在大街小巷的灯影中,皎皎明灭。 韦浮趴在桌案上,听到她的告别,勉强地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可以离去了。 徐清圆抿抿唇。 她对自己这位师兄有些了解,更多的却是不了解。但她知道他的苦闷,知道他的心病。她对待外人都有几分善心,何况对韦浮呢? 只是这位师兄心中清明十分,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听不进劝。 徐清圆想了想,道:“韦郎君,你名字叫‘浮’,小字叫‘江河’。这是你娘为你取的名吧?我才学疏漏,不知这名字取自哪里?” 韦浮从双臂间抬了头,幽黑的眼瞳盯着她。 他一时不解她的意思,也不相信她这样的才女会不知道他名字的出处。 他静看她半天,回答:“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徐清圆赞道:“真是好名字。” 在风若的迷惘中,她轻声吟了一遍全诗: “……请君且就坐,听我醉时歌……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劝君满饮不须辞,万事由天莫怨咨……醉时歌,歌有节。酒阑客散我还醒,却上高楼对明月。” 醉时歌,醉时歌。 潇洒之间看遍凡尘,人间浮名皆如云烟。 人生天地间,蜉蝣撼树,坐井观天,正是一苇渡江河。 她立在屏风旁,衣袂被窗边的风吹动,整个人娴雅温柔如云下仙子,杏眼含笑。虽经历夫君之变,却并未自此颓然。她还要转而劝他。 韦浮笑着回她: “你我皆来长安做客,自然宾主尽欢才是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世间,谁人称得上是长安的主人?是当今陛下,还是太子羡?” 徐清圆陷入深思。 -- 二月初十,科举开试。 当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在吏部考场外,一学生行刺考官,声称要林相纳命、还他清白,科考中断; 第二件事,樊川潏河旁,林相之女林雨若从高楼一跃而下,跳河自尽,尸骨无存。 两件事,徐清圆皆亲眼看到。 大理寺接手此案,来找她询问情形。来问的人,是曾靠着晏倾指点而在大理寺升官频频的张文。张文,如今任职大理寺丞,可怜巴巴地来求助徐清圆: “徐女郎,帮帮我们吧。这两个案子同一天,都涉及林相,陛下亲自责问,没有晏少卿在,他们非说我和晏少卿一起破了蜀州案,我一定有法子找出真相……我、我、我在蜀州破那案,别人不知道真相如何,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根本解不了这局啊! “当务之急,还是先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吧。” 再登大理寺,与往日心情完全不同。 徐清圆眼中神情恍惚,脸上没有血色。靠兰时和风若一左一右的陪伴,她才能稳定心神。 林雨若自尽,带给她的冲击,比科考中途取消、女科无法继续更大。一个活生生的女郎,为何要跳楼自尽? 当日满园人面惶惶,谁是凶手? 回忆那天情形,徐清圆喃声:“当天大雨,我与风若驱车前往吏部——” 长安客2(“徐清圆被他们欺负了”...) 晏府如今冷冷清清,仆从大半都被遣散。兰时想陪徐清圆一同去, 被徐清圆劝说在家中等候。科考初设没多久的年代,开设女科事无先例,连南朝都没有过,徐清圆认为大魏的女科不会太严格。 她虽然那样劝兰时, 自己心中却是紧张惶然的。虽然徐固与晏倾都夸赞她学问比世间大部分男子强, 都认为她足以应付这些,到底是第一次,徐清圆难免生怯。 清晨, 风若驱车, 陪她一同去考场。 徐清圆心中的不自在,在车辕断裂、车被中途停在东市口时攀升至高点。 大理寺中审讯正堂中,那位姓陈的大理寺少卿是与徐清圆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是晏倾的旧日同僚。负责记录的张文, 更是晏倾一力拔擢的旧部。这二人负责审案,让徐清圆没那般惶惑。 陈少卿听闻马车中途停下, 不禁打断, 看向坐着的徐清圆,与立在她身后的风侍卫。 风若肯定回答:“确实,车辕中途断了。这就是我们后来没有及时赶到考场、错过考试的缘故。” 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车断的实在巧合。正是徐清圆耽误了这一点时间, 她才没有进入考场,正好错过那考生行刺考官、其余考生被波及的危险。 如今整个试场的学生都被关起来一一审问, 反而是徐清圆这个错过时辰的人,没有进入考场,躲过一劫。 徐清圆回神,声音轻婉:“我事后与风若检查过,那马车车辕并无被利器或武人内力重击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马车用得久了,意外断裂了。而且……风郎君武功很高,我想世上没有人能瞒过他的眼睛,对我们的马车动手。” 同去过蜀州的他,自然对风若的武功印象深刻。 陈少卿则公事公办:“晏府人来人往,车夫、喂马的仆从,都有可能对马车下车。风郎君不是车夫,不可能日夜和马车在一起。何况,风郎君这种武功高手,自己拍坏马车车辕却说不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徐清圆颔首。 她起初微惶,如今已镇定下来,起身交出一份文书:“这是我日思夜想,补出的风郎君不在的时间记录。这些日子,风郎君受、受晏郎君所托,日夜不离我身畔,保护于我。我足以为风郎君担保。” 听她说“晏郎君”,陈少卿和张文都怔了一怔,对她露出略有些同情的神情。 可怜佳人。 事到如今,连“亡夫”二字都说不出口。 至于长安城中捕风捉影的关于晏倾就是太子羡的传闻,他们并不相信。他们信赖自己多年共事过的晏少卿,不愿意那样好的郎君和乱贼份子有关联。 因为这份心,陈少卿态度和缓了些,接过徐清圆递来的文书。 徐清圆为自己辩解:“我与风郎君恰恰错过了进考场,看起来很巧合,我无法为自己辩驳。我只好说出我看到的——马车坏了,我只好与风郎君换了马,御马前往考场。我们到的时候,我正要前去,风郎君拦住了我,让我看——” -- 当时进考场的队伍虽不算多,但也不少。若徐清圆快走两步,她是有可能赶上的。 当时淋着雨、抱着怀中装着笔墨文具的包袱的徐清圆,一身潮湿,面容如雪。风若为她撑着伞,正劝说她时间还来得及,不要担心。 正是那个时候,他们旁观了进场考生中的刺杀—— 当立在大殿门口的考官检查一位学生的过所文书时,那学生支支吾吾,让身前身后的考生都不耐烦地抱怨。那考生抱着自己的包袱不肯让人检查,趁乱要浑水摸鱼,冲入考场。 自然有人来拦。 当时站在吏部大殿门口的是吏部一位江侍郎,这位侍郎看到有学生如此放肆,气怒冲冠,喝卫士来。他自己主动追两步抓住那考生衣袖,考生回头,从包袱中抽出一刀,直直刺入侍郎胸肺。 江侍郎当场身亡。 周围人惊呆了。 这考生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抽刀杀人,对着周围挥刀,许多考官和考生都受了伤。在卫士们将他箍住按倒,众人仍听到他口中绝望的狂言: “我是来杀林相的!林承是主考官,他为什么不来!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那刺杀人的考生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被刺而死的江侍郎尸体未凉。 瓢泼大雨中,所有围着这一幕的人面容模糊,身影绰绰。 被风若拉拽着、远离他们的徐清圆震惊地旁观了这一切。她被这一幕的荒唐与凄凉所触动,不知那考生为何要如此。 -- 张文快速记录,问:“为什么要杀林相?” 徐清圆目光微闪,半晌未答。 风若见她不答,以为她被吓傻了。他对大理寺的官员很信赖,而且他耳力那么好,那天他是听到一些内容、并在事后告诉了徐清圆。 风若大咧咧回答:“那个学生说,林相瓜分科考名单,私下受贿,他的名额被人……呃!” 风若怒瞪徐清圆,因徐清圆仓促下,竟拿茶盏打了他的手一下。 徐清圆对神色幽晦的陈少卿与张文勉强一笑:“那天雨太大,我们听的不是很清楚……” 陈少卿目光闪烁,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是自己应该办的。或者说,他不想因为这个案子,而得罪林相。 张文执着笔发呆,想到了蜀州当初的科举案。难道林相果然知道那些事…… 张文凛然:“徐女郎,你再说得仔细些……” 徐清圆心中苦笑。 她不缺正义。 但她并不傻。 此时不应该是她多嘴的时候,张文却在之前尝到蜀州案的好处,想要揽一个更大的案子……徐清圆轻声建议:“我再说说林女郎跳楼的事吧……” 陈少卿无动于衷,态度无可无不可。 张文则摆手,摸着胡须笑:“徐女郎,科考那个还没说清……” 徐清圆看他半晌。 连风若都意识到徐清圆不想说了。 张文淡下脸:“徐女郎,这里是大理寺,你当协助本官查案。如此态度,是否不太好……” “不必问了!” 大理寺堂门被从外推开,林相大步流星进屋,身后跟着长陵公主。长陵公主脸色苍白、眼睛浮肿,被侍女仆从们搀扶着过来。 大理寺中正在审问的人全都站起来,向林相和长陵公主请安。 徐清圆悄悄观察,林相面色不太好,长陵公主更加苍白。 长陵公主看到徐清圆,一怔之下,双目更红了。她想到她年少单纯的女儿,还尚未长大嫁人,就、就……长陵公主哽咽中带怒:“我女儿不可能死!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大理寺的官员叫苦不迭。 林相对陈少卿和张文淡淡道:“科考试场发生的事,既然与本相有关,本相自然不会推卸。你们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便是。但那考生说的行贿改名一事,从未发生,大理寺办案,也要看证据定罪吧?” 陈少卿躬身赔笑:“相公请坐。我等职务所在,也是为了还相公一个清白。无论是陛下还是我等,自然都不会听一学生的一面之词……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林相上茶。” 张文在旁嗤了一声。 大理寺两位少卿,若说晏少卿是凭着本事升官的,这位陈少卿便是凭着口舌讨好升官。 林相对大理寺的态度很满意,他嘱咐其他人照顾妻子,便要独自进来接受问话。他走过时,轻轻看了徐清圆一眼。 他皱眉:“她怎么在这里?” 这话让大理寺在场诸人都一愣,徐清圆也不知这位相公为何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莫非因为林斯年? 林相冷淡道:“女子不该登此堂吧。” 陈少卿解释:“两件案子发生时,徐女郎都在现场,我们找她问话……” 这样一说,长陵公主的目光就落在徐清圆身上,微有激荡。 林承则恍然:“女科未开,徐女郎仍是白身,看来上天也不站在徐女郎这一方。本官早就和陛下说过,女子为政,天下要乱……陛下总不信,但如今女科一开,便闹出这样的事,若若更是……” 他怔忡了一下,目有痛色,一闪而逝。 林承最终硬邦邦地给了结论:“若若用性命证明上天在警示,女子祸国之罪。若若因此而亡,若能让陛下开眼,死得其所!” 徐清圆垂着眼不吭气。 长陵公主立刻尖叫:“你这是什么意思?若若没有死,你们都在说谎!” 长陵公主精神不太正常,被人拖着往外走,她针扎的目光飘移着落在徐清圆身上。她发着抖要冲上来…… 风若手抓住徐清圆的手臂,将徐清圆护到身后。 他低头,看到徐清圆一段苍白的玉颈。 他心中浮起一丝怒。 他见过徐清圆可怜兮兮的模样,见过徐清圆弱质纤纤向郎君求助的样子。但是自从郎君和徐清圆成亲,徐清圆再未受过这种被人当面唾弃的委屈。 徐清圆是郎君用心保护的女郎,凭什么被林相这样羞辱? 风若手放到了腰间刀上,忍了又忍,冷冷道:“林相这是什么意思?林女郎身亡,看起来你很高兴?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是凶手嫌疑人之一?” 陈少卿当即斥:“风若闭嘴!” 风若凉凉道:“闭什么嘴?我又不是你的下属,你无权命令我。” 陈少卿:“徐女郎……” 徐清圆低着头不语。 林承低低笑了两声,他嘲弄:“徐固的女儿。” 徐清圆低垂的睫毛微微颤一下。 林相又道:“晏清雨的妻子。” 徐清圆纤长的睫毛抬起,目光如清亮的雨,幽幽静静地向林承望来。 她轻声细语:“林相在说什么?” 林承不屑回答一个小女子的问题。 他转头向迎合自己的大理寺少卿陈少卿笑道:“徐固叛国,晏清雨有太子羡的身世传闻……这样的小女子说的话,你们也信?你们大理寺找证人,越来越百无禁忌了吗?” 陈少卿赔笑。 张文在旁脸色难看。 张文高声:“徐女郎,与我前来,我且问一问林女郎是如何跳楼的……在场那么多人,一个个吓得破了胆,回答问题支支吾吾,长陵公主一问就哭,林相一问就不说话,看样子都不如一个刚刚赶到的徐女郎啊。” 陈少卿头疼,赶紧把张文等人赶出去。 -- 张文一边带徐清圆去后院另一处审讯屋舍,一边回头对徐清圆抱怨: “你既然来,为什么不找大理寺卿在的时候呢?左正卿是晏郎君的老师,他必然护着你们。可巧碰上林相亲自来……你是不是得罪过林相,他那么厌恶你?” 徐清圆自认为自己和林相的交集,只有一个林斯年。 但是林承今日的态度说明…… 徐清圆轻声:“他厌恶我爹与我夫君吧。” 这个话,张文便不好接了。 张文只说:“你爹的案子,京兆府的韦郎君接了。我无权帮你问一问,但是韦郎君……也涉及这个林女郎自尽一案,你见了他,可以问一问你爹的案子京兆府打算如何办。” 徐清圆目光一动。 她看到了院中一些走动的人,日光下,她捕捉到了一廊下的韦浮,与正走向韦浮的长陵公主。 徐清圆轻喃:“韦郎君那日也在?” 张文:“是啊……长安大半贵族,都在呢。那可是长陵公主的生辰,居然出了这种事,哎。” 徐清圆感觉到一灼灼目光。 她回望过去,见是被一大理寺官员领着进来后院的林斯年。林斯年竟然不和公主与林相一同来被问话,反而和校场的贵族郎君们一起。 他和自己新交的朋友玩味笑着,一扭头,看到了徐徐而行的徐清圆。 他目光如火般燃了一下。 风若手按在腰间。 林斯年便冲风若笑了笑,露出白齿。他目光仍是不见深渊般的黑寂,但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他伸手在自己脖子处擦了一下,挑衅意味十足。 林斯年对徐清圆再一笑。 徐清圆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她静立原地,看着不远处的韦浮,正在接受询问。韦浮回头,对她宽慰安抚地笑了一笑。和他离得近的,还有林雨若的贴身侍女,正在瑟瑟发抖,发愁着自己的前途。 林女郎不在了。 这世上最悲痛的人只有长陵公主,其他人各怀心思。 -- 那天,长陵公主生辰宴的请帖,徐清圆也有收到。 自然不可能是公主请她,只能是那位善良天真的小女郎,林雨若准备了请帖给她。 林雨若知道徐清圆要参加女科,应该没可能出现在母亲的生辰宴上。但是满长安城,因为晏郎君身上奇奇怪怪的传闻,都对徐清圆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林雨若不避。 林雨若给徐清圆递了请帖,她不求徐清圆到来,她只想用自己的身份表明态度,让长安贵族不要排挤徐清圆。也许徐清圆并不在意她的举动,但林雨若仍笨拙地给出了讯号。 哪怕她当日被林承斥责,得母亲圆场。 那天,林雨若被林承训斥不要碰触朝廷政务,要离徐清圆远远的。她在樊川自家园林中被骂哭,独自抹了一会儿泪,被侍女劝说。 侍女离开后,她打起精神,想到韦浮来了。在自己母亲自作主张之前,她仍有一事要与韦浮说。 于是,林雨若将刚刚赶到的来为她母亲庆生的韦浮约到了一处私密假山后。 她与韦浮说:“韦师兄,我不同意我爹娘给我定好的婚事,我不愿意嫁给你。今日,我母亲一定会当众问你这个话,到时候我与你一同站起来反对,好不好?” 韦浮幽幽看着她。 她固执地仰着脸,在日光下,秀面苍白透亮,眼眸清中含哀,重复道:“我不与你成亲,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家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离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 这正是那日韦浮与林雨若的交集。 韦浮如实讲那天的话转述,转述中,他看到了徐清圆走过来,也看到了忍着怒火的长陵公主。 长陵公主不顾侍女劝阻,大步走近:“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徐清圆也盯着韦浮。 韦浮脸偏了偏,秀美清致,眼眸如盛满一碗淡色清酒。他何其温雅,卓尔不凡,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回答她,好啊。” 他道:“林女郎的要求,我向来是满足的。” 长陵公主目噙怒火,她觉得荒唐,到今日,她才发现韦浮的凉薄与无情:“若若那么喜欢你,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可有问她为什么那么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在挽留你? “韦江河,你根本就不在意若若心里怎么想的,你对这门婚事根本就不是满意,而是无所谓对吧?可笑!所有人中,只有若若看出来了,只有若若明白……” 韦浮轻声:“师母怎能如此说呢?” 长陵公主癫疯一样地向他怒骂,连大理寺的人都不得不来拦。 韦浮只温和地看着他们:“我老师也清楚我的心意,不是吗?” 他对他们笑:“我之后的行程,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与林女郎说好了一起拒绝婚事,我们合作愉快。林女郎之后为什么自尽,我是真的不清楚。” 长陵公主:“必是被你逼的!” 韦浮:“哦,怎么不能是被老师逼的,被师母逼的,被林郎君逼的呢? “为什么她喜欢一个郎君,那个郎君就必须接受权势交换,成全这段虚假的恩爱?连林女郎都知道是错误的事,我们倒一直觉得理所当然。公主殿下是真的爱林女郎吧,可这种爱会不会杀了她呢?” 他眼中笑意收了,冷冷淡淡,如尊玉人:“她活得很不快乐,你们知道吗?” 长陵公主呆住。 -- 徐清圆闭上眼,回忆起那日—— 女科无法举办,考场被封,雨渐渐停了。 她听了风若的建议,不应掺和进科考一事。她想到了林雨若对自己的相约,便与风若前往樊川。到达樊川时,天已昏昏,夜色已浓,雨也停了。 徐清圆拿着请帖,在仆从的带领下去寻找林雨若。 在这座芙蓉园的最高楼阁上,她站在下方地上,看到一道黑色斗篷披在女式粉红裙裾上,女子站在楼阁高处,飘然欲仙,背影与夜色融为一提,赫赫狂风吹动她的斗篷。 徐清圆并没有认出那是林雨若。 是她身边领路的侍女惊呼:“女郎!女郎——徐女郎,那是我家女郎!” 披着黑色斗篷的林雨若站在楼阁最高处,摇摇晃晃地在屋脊上行走。她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跳入潏河,瞬间被怒卷河水吞没了身形。 那一幕太快,自绝断羽太过惨烈。这一晚,星河波澜不惊,干干净净的潏河,接受了干干净净的灵魂。 待有人反应过来,待长陵公主哭哭啼啼地奔过来,潏河中已找不到尸体。 之后全城戒严,开始打捞林雨若的尸体……虽然大家都觉得,林雨若应当死了。 -- 这两桩案子同一天发生,到底说明什么呢? 徐清圆从大理寺回来,用过膳后抱着膝静坐。她糊里糊涂地睡着时,不知道隔壁书房,风若正抓着她的狼毫,绞尽脑汁地想写几个字,向晏倾汇报徐清圆的事情。 晏倾曾说不必传信,只有徐清圆女科结束,结果出来了,风若再联系他不迟。 而现在…… 风若不知道怎么写,女科根本没有结束,但是科考其实已经结束了。郎君想看到徐女郎风光入阁,事实却是长安在查案子…… 风若自认为,以自己的智慧,他无法向晏倾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琢磨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 纠结半晌,风若只落笔了一行字:“徐清圆被他们欺负了。” 风若自信地搁置笔墨,放出飞鸽:这应该是事情最准确的面貌了吧。 长安客3(“我要入长安一趟”...) 科举刺杀未平, 真相尚未查出,百姓中开始流传一种“行诏筹”。 这种“行诏筹”,是指民众用禾杆或木筹作为传讯工具, 在长安里巷阡陌间奔走,传递消息。人们看到消息,口上不说,拿过木筹, 自发传给下一人。 这种隐晦的传讯方式, 一般发生在王道不存、天下转衰的王朝末期。据不可靠传闻,南国末期的长安街坊间,就出现过这种行诏筹。 一者说太子羡将往甘州;一者说南国将亡。 而今这种“行诏筹”出现在大魏街头, 竟过了半月之久, 朝廷才震惊地发现民间这种近乎邪叛的举措。但这种“行诏筹”很难查出源头所在,百姓争口不言,朝廷也判断不出到底有多少百姓参与了这种事。最令人头痛的,是这一次“行诏筹”的内容, 与林相有关—— 一者说林相受贿, 任意摆弄科考,科考及第者, 非世家子弟不出, 非林相所授意不出。朝廷是林相的一言堂; 一者四处散发林承早年抛妻弃子之事,津津乐道讲述王灵若母子在甘州所受的不平待遇,借此说林相与自己的爱女林雨若之间的龃龉。既然林承早有抛妻弃子的先例,这一次的林雨若身死之事,难说不是林雨若碍了林承的眼, 林承的又一次发疯举动。 林承在民间多少年都是圣人临世的形象,一朝被人如此诋毁。朝堂百官私下嘀咕, 不敢发声。以致满街巷都是这种传闻,传闻终于传到林家—— 林承初闻这些胡言乱语的传说,气得血热头晕,一下子跌倒在座,半晌缓不过神。 向他通报此事的刑部官员忧心忡忡:“相公,民间到处这样说,下官听到这种传闻满心震惊,这分明是有人构陷相公……但这等拙劣手段,真的以为能威胁相公?朝廷办案是要看证据,民间百姓却借着口舌四处宣扬朝廷包庇相公……” 他喃喃自语:“靠民愤来反逼中枢吗?” 实则为了避嫌,自科举那边出事和林雨若身亡,林承除了被大理寺传唤,皆闭门不出。但因他是一国之相,大理寺与刑部查案没有进展之时,民间便会怀疑大理寺与刑部有意包庇林相。 百姓不是不记得林承圣人的荣光,只是圣人落马,看起来更加现实。 这位汇报此事的刑部官员偷看林相脸色:“下官发觉此事,立即召集人马,没收那‘行诏筹’。但长安百姓数百万,因陛下多年的放纵,人们对于这种事向来感兴趣,下官也说不准这声音会如何发展……另外,下官不得不说,此事理应是京兆府职责所在,难道韦府君竟没有向相公汇报此事吗?” 说起韦浮,林承微微眯眸,想到了那日在大理寺接受审问出来时,见到的韦浮。 韦浮依然是翩翩君子风采,眸中噙笑,使人如沐春风,说出的话却与温暖没什么关系:“林女郎若真是自尽,不是被你们逼的吗?想她消失的人应该不是我,看不惯她天真单纯的人,是你们才对啊。” 那时候烈日炎炎,徐清圆立在廊角,韦浮站在花圃旁,林承负手立在月洞门前。 韦浮颜色清淡的总是噙着笑的眼睛,与林承对视一瞬。 林承想,从那时起,他的这位学生,就将与他的离心摆在明面上了吧。 林承事后几次召见韦浮,韦浮皆不见。林承不清楚韦浮是因林雨若之事迁怒于他们,还是韦浮知道些什么……总是发生这样的事,林承做什么都被天下人盯着,他不得不停了各种动作。 林承冷笑:“我威胁大理寺……呵,如今最希望查清真相还人清白的,就是我了吧?但是……众口铄金,民心难撼,即使你们查出真相公示天下,百姓们会相信吗?有些声音的流出,谣言比真相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经营多年的贤名,终会因此而毁。 林承闭目思量,传他抛妻弃子之事,谁最在意呢? 他心中一动,问管事:“林斯年呢?” 管事拱手:“出事后,林郎君与其他人一样不得进出林府。林郎君眼下应该在他院中休息。” 林承抬目。 刑部官员支吾:“相公,下官想问个准信,那个考生行刺吏部侍郎,说您受贿之事……” 林承淡漠:“怎么,连你也怀疑本官?” 刑部官员连忙说不敢。 林承:“本官从未受贿,从未操纵科考,从未授意谁入朝,谁不入朝……本官一身清白,没什么不能为人道的。尔等想如何查就如何查……” 刑部官员赔笑:“自然!只是如今声势压不住,恐怕相公府上也要被搜查……” 管事在旁怒:“你们胆敢搜相公府宅!” 刑部官员瑟缩不敢吭气,他看到林承目中浮起一丝严厉隐怒,紧绷十分。然后很快,林承眼中的那怒意便被另一重焦虑压下,林承保持着沉默。 连刑部官员这样的自己人,都不相信他。世间所谓无不空穴来风,盖如此时。 书房一时静极。 极度静谧中,他们听到外面张皇呼声,听到长陵公主怒气冲冲直奔书房而来: “林承呢!叫他出来……我们若若是不是他杀的?外面到处都是这种声音……” 书房中人面面相觑。 他们看到林承平静的:“拦住她,别让她进来。” 他不想应对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不想用漫无边际的谩骂与互相指责来在此危急关头消磨时间。长陵公主根本不明白林相所面临的处境,她为女儿讨要一个清白,却连源头都找不对。 外面的人果然拦住了公主,将哭哭啼啼的公主关押了起来。 但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外面有侍卫敲门,紧张不堪:“相公,林女郎的尸体,找到了……” 林承一愣,猛地抬头,身子晃了一晃。刑部官员等人看着他,他们在这位相公眼神中看到短暂的空白,一瞬的苍老。林女郎尸骨不存时,他们尚抱有希望;林女郎的尸骨若是找到了…… 林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不合时宜的,他呆呆立在原地,想到的是自己那个菜市场的噩梦,那个鸡在晌午打鸣,他拿着刀站在血泊中,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清…… 刑部官员有些可怜这位相公。纵是叱咤风云,那也是年轻时候的意气。而今的林承,不过是一个中道痛失爱女的半百老人。 但是,他不得不提醒相公:“林女郎的尸体若是找到了,死因会查得更快。为了林女郎,相公恐怕不得不开放林府,让大理寺与刑部来此搜查证据了……但是相公放心,臣一定努力挡在大理寺之前,任何证据,必然要先到刑部。” 林承这一次竟然没有拒绝。 他默默颔首:“辛苦了。” 刑部官员不敢揽功,拱手低头:“当务之急,相公还是查一查,是谁针对相公布的局,对方目的到底是什么。如相公所说,相公一身清白,无惧任何诋毁,那对方此局便实在奇怪……恕下官看不懂。” 林承不语。 是啊。 他按兵不动,不也是看不懂此局目的吗?他知道满朝文武都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将他的私德当做谈资,暗中猜测他做过什么,或者想用他女儿的死做什么文章。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但何止百姓,连陛下恐都在犹疑。 可是……敌人是谁呢? 敌人的这步棋,用意何在呢? 林承在朝上的敌人不算多,大半朝堂都在世家掌控中。即使世家内部有些龃龉,但世家牵一发动全身,谁人会那么大胆……而世家之外…… 林承睁开眼,目光幽静。 他想到了徐清圆,想到了韦浮。 他问:“徐清圆在做什么?可与韦浮有过私密接触?” 管事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只答:“女科已停,徐女郎除了配合大理寺查案,便只闭门不出。至于韦郎君,应当是正常办公吧……相公需要查一查吗?” 看不清敌人与目的皆让林承焦躁。 他点头。 林承:“着重监视徐清圆、韦江河。稍有异动,立即向我汇报。还有,‘行诏筹’的事,务必严查。到底是谁行此恶毒诋毁之事,若无源头,朝廷威望何在?” 他再抿唇,道:“督促刑部与大理寺,科举上的行此与若若……之死,尽快结案。” 刑部官员一怔,为难道:“可若无确凿证据……” 林承:“以往没有确凿证据的案子,想来刑部与大理寺结案结了不少。你们素来有经验,相信这一次也能做好。” 刑部官员领悟了林承之意,心中微微发寒,点头应了。林承连女儿死亡真相都可以不要,女儿之死可以为他的名誉让路……莫非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国宰相? 以往遇上这种案子,刑部和大理寺互相推搡。自从晏少卿任职,大理寺主刑,刑部虽职权些丧,却到底不用面对这种难题。而今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和刑部重新回到这种互相推搡的局面。 这是案件进展不快的一个重大原因——既不想得罪百姓,又不想得罪林相。 林承已经不管刑部官员内心如何想,他重新落座,闭目间,模糊中,眼前仿佛出现一张棋局。棋盘的对角处,已经放了一枚黑子,静静等待。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若有若无。但是—— 想下好一盘棋,黑子白字皆是棋面上的事。比起棋子,更重要的是,执棋人是谁? -- 长安风云巨变之时,西域的不太平因历来已久,没有引起大魏太多重视。但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南蛮内乱,一直被关注着。 大魏公主刚嫁入南蛮便发生这样的事,大魏尚来不及反应,公主就与她那王子驸马一同失去了踪迹。南蛮战况惨烈,大魏新任的西北大将军不得干涉西域之事,便只能在旁着急围观,不得出关参战。 在广袤的西域平原与山谷间,南蛮王的死引起诸位王子的争位之战,而这种战争扩大到整片西域,上华天这样的地方也不能幸免。 在长安为林家事争执不休之时,西域大地上,暮明姝和云延带着侍从们,疲惫地深陷奔波之路。 云延是南蛮王子。 王子们之间对南蛮王的觊觎,必然波及他二人。暮明姝刚入南蛮,尚未来得及大动作,便听到南蛮乱了的消息。她又尚未来得及对这种乱局作出解读,就与云延踏上了奔逃征战之路。 生既为战,胜者为王。 谁是南蛮之主,谁将成为西域之主,南蛮的诸多王子心中,都有各自的答案。 同甘共苦的逃亡生涯,让暮明姝与云延建立了深刻的感情。 暮明姝有时候会迷惘于这种亡命天涯带来的错觉,似乎她的后半生确实会与这位异国王子绑在一起,似乎她出关,真的是要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他们在烈日下骑马,在夕阳中斩断敌人的追踪,在夜间的腥风血雨中并肩追敌,在暴雪与暴雨间交换战绩。他用弓,她用鞭,长弓射日,长鞭掠影,铁马冰河迸溅出辉煌夺目的光泽。 暮明姝逐渐找回昔日战场上的意气,她不得不为自己夫君杀敌时的英武而折腰。 他们是夫妻,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自然可以夫唱妇随,相携着在草原与沙漠间纵马长行,无人能及。 南蛮继续这么乱下去,公主回不到大魏,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直到这日,事情出现了转机。 暮明姝与云延在一处小村落躲过一场袭杀,正要休养生息时,侍卫前来报告二人,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赶路人。 暮明姝和云延警惕他们会遇到的任何敌人,黄昏下,二人不顾身体疲惫,一同前去见那个奇怪的赶路人。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脏污的中年男人,衣着破烂,形容狼狈,像刚从灾乱中逃出来。这人穿着西域的胡服,打扮也和西域部落的百姓差不多……但是当卫士们强迫他抬头,当他眼睛看向众人时,他那压不住的儒雅书卷气,出卖了他。 他绝不可能是胡人。 卫士在责问:“说,为什么假扮南蛮人,为什么会说一口流利的南蛮话?你出现在这里是何目的?” 这人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一对夫妻,目光微微缩了一下。 暮明姝盯着这个一身脏污的中年男人,有一瞬恍惚,觉得此人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的丈夫云延盯着这个人片刻,慢慢笑起来:“徐固,徐大儒。” 暮明姝眼睛骤然亮起,上前一步:“徐固?你就是徐固?是露珠儿的爹?露珠儿一直想找你!” 徐固惊讶。 他看到云延时,便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但是这位王子身边的女郎貌美英秀,还说出一口大魏话,提到他女儿……徐固定定神,判断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暮明姝挑眉。 数日以来,紧张的战争让她不苟言笑。她此时见到徐固,少有地开心,侧头与云延笑:“不愧是徐大儒,与我们一照面,便猜出我是大魏公主。” 云延跟着笑了一笑。 他笑容向来英俊,一双桃花眼让人产生迷惑性。连日生死交供的交情又让暮明姝对他产生些信任,放松心情的暮明姝,短暂的迟钝,让她忽略了些细节。 暮明姝大步上前,扶起向她行礼的徐固,她向徐固保证:“你杀了南蛮王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整个南蛮都在追杀你,你跟着我和云延吧。我会让人护送你回大魏的……” 暮明姝迟疑一下,道:“徐大儒可愿回大魏?” 徐固沉默一下,回答:“到了该回大魏的时候了。” 暮明姝:“好!徐大儒身上的叛国罪,到了大魏自然有答案。你是露珠儿的爹,我信任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徐固目光幽幽烁了一下。 他遇到这样性情爽朗的公主殿下,微微意外,又微微恍惚。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是这样爽快性情,如今…… 徐固回神,向公主再拜。他有必须回去大魏的理由,妻子……再说吧。 暮明姝回头看云延:“找地方让徐大儒好好休整一下?” 云延微笑:“好。” 徐固:“多谢两位殿下。” 徐固在侍卫的带领下,向门外的方向走去。暮明姝立在原地沉思着接下来他们该如何是好,云延懒洋洋地靠在门框边缘,看着徐固越走越近。 夕阳余晖拉长他们的身影。 残阳似血。 徐固与云延擦肩之时,云延突然抬手。 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出手,刺向徐固的心肺。 云延是武力这样高强的人,他漫不经心的杀机,杀人时的狠厉果决,不但让侍卫们反应不过来,就连暮明姝飞奔过来,也一切都晚了。 鲜红血液迸溅。 云延要杀谁,谁必须谁。 暮明姝目眦欲裂:“云延——!” 她接住徐固倒下的身子,颤抖着、愤怒着、慌乱着去捂徐固身上的血。她出手想拔掉徐固心口上那匕首,可是这样危险的部位,她怎么拔? 大片大片的鲜血流失。 暮明姝愤怒得浑身发抖:“云延!” 跟着她的大魏武士们刷刷刷拔刀,面对着云延那边瞬间拔刀的南蛮武士们。 云延慵懒地靠着门框,笑盈盈看着他们,笑意不达眼。 刀尖相对,云延错过眼,不看暮明姝。 他淡声:“徐固必须死。刺杀南蛮王的凶手若不死,我说服不了南蛮几部,我登不上南蛮王的王位。阿姝,为了我的王位,别和我为敌。” 暮明姝冷冷看着他。 暮明姝让自己的卫士接管徐固,她一点点站起来,发抖着,提起刀,锋利刀刃朝向他。 手上属于徐固的血滴答溅地,暮明姝眉目美艳妖冶,在这般剑拔弩张下,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她目光盯着云延高大的身躯、英气的侧脸,她平静地凝视他,将自己受到的屈辱铭记。她缓缓的、静静的:“这话应该是我说的——云延,为了我的王位,不要和我为敌。 “但是,我们从此刻开始,就是敌人了,对吗?!” 恩爱假象破裂,权势之争,国仇之间,天真是致命伤。 这致命伤,让暮明姝浑身血冷,遍体生寒。 朔风冷冽,暮明姝拔刀,刀光映她眉眼,血色夕阳斑驳。她一字一句:“你当着我的面杀徐固,杀我一心要救的人……云延,你好大的胆子。” -- 长安绵雨数日。 昏昏日落,华灯将上,星星点点的光落在街巷间的水洼中,滴滴答答如花之开败。 徐清圆撑着伞,慢慢地在雨中浅行。在风若的陪伴下,她向韦家递了口信,说想见韦浮一面。 在此之前,徐清圆将将从大理寺出来。 陈少卿消极怠工,不想查涉及林相的案子。张文热血满满干劲十足,多次强硬地召徐清圆去大理寺,将线索重复了再重复。张文咬定两个案子是林承的阴谋,徐女郎应当配合他,帮他查出真相。 徐清圆问张文:“为何笃定此事与林相有关?” 张文:“满街巷都传……” 他闭了嘴,警惕着不说。 徐清圆喃喃:“行诏筹吗?可是南国末年,不是也出现过行诏筹?那时谣言四起,如今和当初有何区别?” 张文:“你不懂,空穴不来风,那也不是谣言……哎,林女郎的尸身找到了,在水里都泡得不成样子了。你要看看吗?” 徐清圆本不应该看。 但她想了一下,还是去看了仵作的记录。 长陵公主坚持这不是她女儿的尸体,但是林雨若的侍女们泣不成声,哭着认领了林雨若的尸体。大理寺进入了林家去调查,翻遍林家府邸的东西,为了找出线索…… 林雨若若是自尽,当有缘由;林雨若若是被人推下楼,也应有缘由。 比起虚无缥缈的路人,林家人的嫌疑显然更大。 侍女们哭哭啼啼,将林雨若生前写的字、作的画,全都交代出来。侍女们诉说林雨若回到长安后的踪迹,说林雨若如何不快乐…… 桩桩件件,似乎都在说是林承所逼。 徐清圆离开大理寺前,张文自信满满地叮嘱她:“后日,我要当堂公审,徐女郎可来前听!” 徐清圆诧异:“你们尚未找到证据……” 张文责她一眼:“证人证据都在,此事足以结案。林相行此恶事,已不是一次两次,本官必揭穿他的真面目。徐女郎坐看便是。” 徐清圆想劝说,被张文不耐烦地赶了出去。 她温柔娴静,一介白身,柔弱女子,显然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徐清圆心中隐隐约约捕捉到什么,这让她不安。 所以她来见韦浮。 韦家这处宅院,只有韦浮一人独住。他不和韦家人一起住,毕竟他是状元郎出身,是当今的京兆府少尹,他有权独开一院。 何况,徐清圆听说,韦浮除了与他外祖父韦松年亲近一些,和韦家其他人都不如何往来。 韦浮在书房中接见徐清圆。 徐清圆褪下胭红色斗篷,露出姣好面容与纤纤身量。 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向下滴落。柔和的灯烛火光,照在她侧脸上。 韦浮坐在案前慢悠悠品茶,回头望她一眼,见她娴静雅致之美。韦浮道:“你从不登门拜我,小厮说你想向我讨教你父亲叛国之罪,这是稀奇。你怎么想起此事? “不过你放心,你是我最疼爱的师妹,你爹的案子既然压在我的案牍上,我认为你应当有自信我不会如何才是。” 他微微笑一笑,幽静淡然:“怎么,难道需要我口头应承吗?” 徐清圆屈膝行一礼,声音清婉柔和,徐徐道来:“我不是与师兄说我爹的案子。我独自前来,是想从师兄这里得到另一个答案……” 韦浮眸子清幽地看着她:“慢着。” 她停住话头,沉静地回望,目无怯意。 韦浮垂下眼,轻轻道:“我听说,龙成五年的春日雨夜,你带兰时前往晏府求助。那一日,你必然如此时面对我一样,在晏清雨的书房中见到了他。” 韦浮出一会儿神。 韦浮微微笑,手下轻轻一“啪”,徐清圆才注意到原来他在独自下棋,手中黑子映得他手指乳白如玉,修长匀称。 韦浮:“你如此时一样弱质纤纤,分别独自面对晏清雨与我。你不知你所处局面是开朗或是晦暗,却每一次都要向前走。 “师妹,我问你,你害怕吗? “同样的春日,同样的雨夜,你好像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始,好像重新回到了进退维谷的局面。差不多的困局,你有勇气再走一遍吗?” 徐清圆身子微微颤一下。 是的。 她手持匕首,鲜血淋淋,再一次立在了悬崖边。悬崖边风声呼啸,天地无色。 这一次,没有一个晏倾从后走来,抛下她手中的匕首,拉过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 黄昏已去,夜色已至,她独自面对命运。 徐清圆缓缓抬起脸,她美丽的眼睛凝望着韦浮。褪去惧怕和迷惘,蕴起勇气与坚定,她向他问出: “是你杀了林雨若,是吗?” -- 西域的上华天中。 夜色深浓,帷帐纷飞。 朱有惊端着新制好的药进屋舍,告诉里面那人,让那人再次试药。 帷帐如雪,朱有惊抬起眼,看到帷帐后若有若无的身影。那人睡在寒夜帐内,推开帐子的手苍白瘦削。 他不见天日,独处这幽暗,宛如一捧春日即将消融的薄雪。 地砖上纸张纷飞,时而有血迹斑驳的纸砸在廊柱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遍地都是的讯息。西域都知道,上华天的主人不见世人,兵不血刃,却刚刚解决了一场上华天的内乱,并将目光投到整个西域。 但是上华天内部有隐隐约约的传说,上华天的主人快要死了。 虽然这样的传说,每一次都被朱有惊呵斥住。 跪坐在氆毯上倒好药后,朱有惊心里轻轻叹气,口上习惯性地准备劝人服药。 他听到晏倾温静的声音带着沙哑,从帐内传出:“先生,先不用药了。” 朱有惊皱眉;“为何?难道连你也觉得我的药没用?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 账内的青年掀开帷帐,露出眉眼。如同一道明澈月光落在海上,落在黑暗深渊上,熠熠生辉。 晏倾手中棋子向外轻轻一抛,清脆声溅在地砖上。 他与朱有惊的目光都落在那棋子上。 晏倾淡然微笑:“我要入长安一趟。” 朱有惊大惊:“你不要命了?!你听我说……” 晏倾平静地打断:“我知道先生要用什么样的话劝我,其实这所有事,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他们不该让露珠儿入局,不该欺负露珠儿。” 朱有惊:“露珠儿……” 他想了半天。 晏倾继续微笑:“我妻子。” 他穿着单薄的雪白薄衫,慢慢从帐后走出,身形修长拔然,苍如月光。他病骨支离破碎,却安然自若,坚毅淡泊,高贵雍容气质,从他挺秀身形、唇角的笑溢出。 长安客4(必要之时杀广宁公主亦无...) 大理寺开衙, 张文主审,好事的长安百姓们纷纷涌至大理寺衙堂前,想看林家事如何落幕, 朝廷是否会伸张正义,判宰相之罪。 张文志得意满,看同僚们纷纷躲开林相的案子,他只觉得他们胆小怕事。张文不怕得罪林相, 何况若是此案能让林承下马, 一力搅动整个朝堂的格局,这不正是他的风光升官路吗? 如他这样庶民出身的人,苦熬十数载, 也许等一辈子, 都不一定等得到这次的机会。 来观审的百姓很多,徐清圆与风若站在人群中时,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一些贵族高官人士家中的仆从,想第一时间得知结果, 回去报告府君。 风若挡开人, 不让那些人撞到徐清圆。他低头看到徐清圆目染愁绪,便问:“你担心什么?林家事跟我们又没有关系。女科就算这一次没了, 以后还有机会的。” 徐清圆低声:“我只怕身在迷局, 看不清布局人的目的。如今我尚未知道两个案子的关联、真假……张府君急匆匆审案,操之过急,给他人做了嫁衣,也未可知。” 她目光在人头攒簇的人流中掠过,落到一人身上。 韦浮不着官袍, 穿着半旧不新的圆领袍,与自己的随从一同挤在人群中。若是需要他作证, 他随时可登场。因他的特殊身份,大理寺官吏们特意为他空出了一片地。 徐清圆听周围百姓悄悄讨论“长安双璧之一”“京兆府长官是林相的学生”。 林承与长陵公主的目光落在韦浮身上,林承目光严峻沉思,在韦浮身上顿了两顿。他仍判断不出自己这位学生今日立场,他这位学生已经遥遥向他作揖,行了面师礼。 长陵公主嘴颤了颤,却到底比往日收敛了很多。她精神恍惚、脸色苍白地被人请进大堂,盯着自己丈夫的背影。 隔着虚空,韦浮目光与徐清圆对上,他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徐清圆想到那晚雨中自己对韦浮的求问—— 那夜雨丝敲檐,檐角飞流潺潺如溪。 屋中的灯烛,与屋外的晦暗对比鲜明。 韦浮放下手中棋子,抬起目,幽幽若若。 看到他的神色,徐清圆浑身失力地向后跌了两步,撞上了身后的博古架。她几乎确定:“果真是你。” 韦浮温柔微笑:“是我吗?凭证为何?我为什么要杀她?说出去谁信——她若不死,便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官场路都指着她。谁信你呢,露珠儿?” 他维持着那噙笑的表情,但是在女郎的凝视下,他唇角的笑渐渐僵硬。她的杏眼黑白清透,不含杂垢,这么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丑陋扭曲……韦浮蓦地别了目。 韦浮搭在棋盘上的手肘僵硬:“别这么看着我。” 徐清圆:“二月初十,我与风若驱车去考场。中途辕断,是你提前动的手脚吧?因为在那之前,我与你在北里见过面。你让我耽误了时辰,错过了考试,正好目睹考场前的杀人闹剧……之后到樊川,我又是正好目睹林女郎跳楼,正好有不在场的证据。 “我仔细想来,我似乎堪堪错过了考场案,也堪堪错过了跳楼案。这真的像是一种对我的保护,像是为了避免我波及两件案子,为了让我清清白白。 “我自认这长安没人在意我,我只能想到你。” 她闭了目,颤一颤后,睁目看着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在离开甘州前,你是否与晏郎君有过约定,是否你要承晏郎君的情,晏郎君让你保护我,避免我受伤?!” 韦浮淡淡道:“凭什么不是我自主要护你,而是晏清雨要求我护你,我才护你呢?” 徐清圆声音抬高:“因为这天下,除了我父母,只有晏郎君这样爱我!” 闪烁的流光让她镇定下来,让她与韦浮对峙:“只有晏郎君的爱,广袤、宽和、无求、包容。只有他会爱我。” 韦浮唇角蓦地绷起,怒意在眼中一瞬溅出。他很想反驳,可他偏偏无法反驳。 他盯着徐清圆的眼睛,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厌恶——他在晏清雨身上,看到一样清澄明澈的目光。 这世上的曲直黑白模糊不清,正义与纯粹混沌一起,大家都在浑浑噩噩。从天历二十二年走出来的人,为什么仍有这样干净的眼睛? 韦浮低头沉默半晌,重新平静下去。他幽静地看着她笑:“是,晏清雨让我不要害你卷入风波。我努力了啊,我应承他了,我确实保护你,不让你波及其中……所以露珠儿,今夜你就不该来找我,你就不该问我任何问题。” 徐清圆:“你为什么答应他?交换条件是什么?他答应帮你做什么事了,对不对?” 韦浮轻笑。 他冷淡:“无可奉告。” 徐清圆:“……你若是真的杀人凶手,我便更想不明白。我想不出你的动机,与你的目的。你莫非以为凭借这样的事就能扳倒林相?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像那么不冷静的人。” 韦浮:“哦?我不是吗?” 不谈晏倾,不谈道义,他重新游刃有余,似笑非笑。 他甚至诱惑徐清圆:“觉得我是凶手,那就想办法将我绳之以法。可惜只有你觉得我是凶手,你没有证据,长安也没人听你的。 “师妹,露珠儿,你不是官身,没有参加那女科,还是有点限制住了你的聪明,对不对? “当初晏清雨就不该与我约这个。但后悔无路。而且,师妹,我对付的人是林相,这一两年,你应该隐隐约约感觉到林相的罪孽吧?我对付一个恶人,你也要与我为敌吗?” 烛火蒙蒙晃晃,他笑盈盈:“乔应风被我们一起杀死,可怜。你也要杀死我吗?” 徐清圆脸色煞白,看着他不语。 -- 时间回到今日,隔着茫茫人群,徐清圆再次看到韦浮。 他的眼睛像两盏幽幽鬼火,躲在日光后,藏在阴影中,静静地观望这一切。 徐清圆喃喃自语:“不对、还是有地方不对……” ——这一切,很难说通啊! 杀人手法另说,她根本接触不到那些。韦浮的目的也另说,她现在还看不到。只说凶手的本事……她自认识晏倾,大大小小跟着晏倾办案数次,见过不同的凶手相,每一个都和韦浮不一样。 徐清圆不怀疑韦浮的本事。 他若真的想杀人,以他京兆府少尹的本事,他似乎可以藏得更加滴水不漏。他审过那么多案子,看过那么多生死,若是他行凶犯案,他应该可以伪装得更完美才是。 乔应风让他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 韦浮难道会比乔应风差吗? 不只韦浮,徐清圆确信,如果是晏倾,或者是自己想要杀人,他们一定有能力布置一个完美的环境,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栽赃给一个完美的替身…… 现实却是,张文等大理寺官员确实没有查到韦浮身上,可这两桩案既然能让徐清圆想到韦浮,必然也有其他人会想到韦浮。 徐清圆蹙着眉,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韦浮。她沉静着,想多思多看,看得足够多,才能有足够多的线索。 这样想着,值番衙丁手中水火棍齐齐顿地,齐声高喝:“升堂——” -- 林承坦然面对张文的审问。 张文自信,学着以前晏倾在蜀州时做的,将两个案子放在一起审。他将所有犯人、证人押送上堂,一一问话。 徐清圆也在人中,被问了几句话,与先前大理寺问过的一样。她这样不重要的证人被问过话后,就站到了一旁,正好与韦浮站在一处。 案子审问进程十分顺利。 林家的仆从侍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证明:“女郎自去年年底回来后,确实多次忤逆府君。相公对女郎很不满,二月初十,女郎确实被府君再次骂哭……” 林承轻轻嗤一声。 张文翻看卷宗:“林相,有府中嬷嬷说,你旧年抛妻弃子,至孤儿寡女几乎困死甘州。林斯年,可有此事?”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发出轰然声响,堂中林斯年目有阴翳。 他淡道:“有这么一回事。” 林承盯他半晌。 张文:“那是否可以说明林相对自己的子女没多少感情?” 林承淡声:“我的旧日家事,与这一次的案子无关。我疼爱若若,满长安都知道。” 张文:“但若有更大的利益让林相选择,林相牺牲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在所不辞,是不是?” 林承盯他片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文翻看卷宗,语速飞快:“据我所知,林相一直不满女科的开展,多次驳回。去年林相求见圣上的折子,短短两月,便有四十八道,每一道都关于女科开展…… “二月初十,林女郎跳楼的时辰,其实应该就是女科开考的时辰。若非考场那边出事,女科开考,林女郎自尽……正如林相那日在大理寺向徐女郎说的那样,林女郎自尽,说明天不允女科,这正是林相的目的。” 林承脸色铁青:“一派胡言!” 张文:“徐女郎,当日可有这番对话?” 徐清圆看了韦浮一眼。 韦浮弯唇。 徐清圆只好答:“林相是这么说过,但我认为当日……” 张文打断:“本官办案,尔等莫要喧哗。” 他觉得洞察真相,语气激愤起来。这样的大事涉及朝政,林相为了反对女科连女儿都可以杀死,这样的人岂能为相?再有考场那边学生行刺的事……只要陛下下令彻查林相,焉知不会让林相倒台! 张文拍惊堂木:“传那行刺学生上堂!” 这位行刺学生已经被审问过无数次,一口咬定林相受贿,能准确说出某年某月的日子,说出自己以前参与州试时,被谁人用了名额…… 这个方式,和张文在蜀州时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即使林雨若跳楼一案仍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但这一案板上钉钉,林承与这学生对峙,如何能辩? 事实却是—— 林承给出了自己密密麻麻的日记,从他年少时到今日,没有一日未曾落下。 当这日记出来时,徐清圆明显感觉到一旁韦浮的目光落在那日记上。 林承正斥责那学生:“你说龙成三年十月初二,你来我府中伸冤,当日是何天气?” 张文忽然想起什么不对,迅速翻看他拿到的卷宗。当下方对峙频频的时候,张文满头冷汗地翻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在大理寺的牢狱中,那学生说的时间,分明是十一月初二,根本不是十月! 张文:“等等……” 学生不停:“自是晴朗。” 林承也不给张文机会:“不错,看来你当天确实在长安。可若是你真的登我府门,便应知我那一日与陛下登高祭祖,我根本不可能在那日见你。” 张文要拍惊堂木,被林承森目怒视,吓得一觳觫,错过了机会。只听得满堂震震,林承冷笑:“更不可能收你贿赂,骗你名额,还派杀手追杀你。” 外头世家们、官员们派来的仆从连连点头,放下心来,百姓中谈论言辞却还是半信半疑。 那学生高声:“你说谎!当日我确实登了你府门,你管事让我登堂,让我等你……” 林承:“那你可曾等到我?!” 林承拱手向四方:“身为相公,每日拜访我、登我府门的人络绎不绝。我在府中专设一角楼,用来接待这些客人。但不可能每个人我都见过……正是为了预防今日情况,我角楼中,每日也有客流名单记录。” 他让管事取来。 肉眼可见,那跪在地上的文弱书生脸色一白。 张文心慢慢地沉下去,捧着卷宗的手发抖,手心剧烈出汗。 还没等那角楼客流名单取来,学生就磕头改口:“相公饶命,是大理寺刑罚太重,说我只要咬定你,大理寺就放我出来……“ 张文一口血差点喷出,怒道:“胡言乱语!” 林承愕然,看向大理寺在堂的官员们。 外面百姓哗然,讨论大理寺逼人认罪——“以前晏少卿在的时候,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晏少卿不是说在结案前不会逼人画押吗?大理寺怎么回事?” 那学生飞快地向人群看了一眼。 立在韦浮身边的徐清圆身子一僵,直觉学生看的是自己身边的韦浮。 那学生改口改的迅速:“我是被人替了名,但是接见我的官员不是林相,我要刺杀的本就是那日死的那个侍郎……” 张文怒气冲冲:“那你为何要攀咬林相?!” 学生目光躲闪:“是、是……我以为只要说是林相,朝廷就能重视我的事。我听说林相负责科考,我以为这都是林相授意的……” 张文气得哆嗦:“你以为你以为!你一个你以为,让我等多日辛苦付诸东流……” 他要斥这学生,听到一声咳嗽。 陈少卿派人来说:“今日证据不足,大理寺有待重新核实,改日再审。” -- 散堂后,那些官员的仆从们前来恭喜林相。 长陵公主仍在恍惚:“可是若若的死……真的不是你逼的吗?” 林相在出神。 他看到人群中默默离开的徐清圆和韦浮的背影,这一瞬,他忽然想到了一些痕迹,出了一层冷汗。 长陵公主:“夫君?夫君……那个学生当堂改口的事,你早有准备,对吧?” 她打起精神,打算相信自己丈夫,为女儿讨个公道。旁边一围上来的官员跟着赔笑:“还是相公厉害!这种当堂翻供的精彩,可比普通审案有用多了。那些百姓最喜欢这种故事了,还是相公考虑得当……难怪相公让我们不要动那个学生,原来有这种用意……” 但是林承幽幽看他们一眼。 他们发现林承脸色很难看。 林承说:“那个学生的当堂翻供,不是我授意的。” 官员们呆住:“……” 若不是林承,那是谁?若不是林承,学生背后必然有另一个人在牵着他们走,那个人的目的…… 林承闭目许久,若是将局面看得更开阔一些,若是视线放得更远一些,若是…… 林承突然道:“徐固的踪迹找到了吗?!太子羡可有行动?” 他匆匆离去,嘱咐自己这一方的官员:“快马加鞭与南蛮王子云延传书,务必杀掉徐固,阻拦徐固入大魏!若他不许,就把当年一些事告诉他,告诉他—— “我两国好不容易缔结的和平局面,不能被此摧毁。请云延王子竭尽全力,以两国大局为重!必要之时,杀广宁公主亦无妨!” -- 张文将徐清圆请了过去。 他恭恭敬敬地向徐清圆作揖,哀声求饶:“在下斗不过相公,此次案子若不能扳倒相公,林相事后必杀我。求女郎教我……在下、在下一定言听计从。” 他哭笑连连。 如他这样投机取巧之官,满朝文武都等着看他笑话,他大约真的只能求徐清圆帮他了。 这样聪明的女郎,会有办法的吧? 长安客5(是否这一次换她追他了呢...) 那日大理寺审案, 没有给林承定罪。以林承平日所为,他此时应蛰伏低调。 但林相府中,刑部官员与吏部官员拜访了好几次。 这一日入夜, 林承在书房中接见几位刑部与吏部的官员。这几位官员神情肃穆,在见林相之前,已经愁苦叹息数次。 见到林承,一刑部官员俯身而拜, 振奋地告诉一个林承早有猜测的答案:“……这几日大理寺那边懈怠, 刑部这边审案更多。我们从那行刺学生口中终于问出了实话——他是韦浮韦江河指使的。” 刑部官员偷看林承一眼,林承眸色幽静,神色从容, 并没有因为韦浮是他最上心的学生, 而对这个消息的真伪作出表态。 官员猜:林相是要放弃韦江河了吧? 他又百思不得其解,韦江河怎么敢与林相作对!韦江河的外祖父,可是林相的老师……林家与韦家这么深的羁绊,韦江河图什么? 官员忿忿道:“那学生声称, 他当年在长安吃过闭门羹后, 本想击鼓鸣冤,却碰上了韦江河。韦江河将他带走, 把他藏起来, 说他当日若冲动,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而且无人知道他为何而死。只要那学生听韦江河的话,学生的冤屈终有一日得见天日……” 官员气怒:“下官真是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冤屈,哪有冤屈?科考公开录用人, 择优而取,吏部看到更合适的人录用, 怎么就算他冤屈了? “想当年,谁当官,不都是陛下一句话!而今这世道,竟养得人心贪婪,见一望二……” 听到林承幽声:“早些年没有科举的时候,朝堂尽是世家们的一言堂。世家子弟们不思进取,只想要清闲、有名望的官位,不想为国谋事。世家日益腐败,正是这些人败的……今日科考,给了寒门子弟机会,更多的机会却仍是给世家子弟的。贪婪的到底是谁?见一望二利欲熏心的又是谁? “那死掉的侍郎,是真的买卖官位、将科考名单当做生意来做了吧?本官多次警告你们,你们不思悔改,将事情闹到今日地步!难道去年的蜀州案,仍不能让你们清醒?!” 同书房的吏部官员小声:“下官们已经知错了,去年蜀州案后,吏部上下得了相公的嘱咐,并不敢张狂。我等对今年的科考也抱有十二万分的小心……可架不住人翻旧账啊! “相公,这科考绝不能深查下去。若是陛下调更多人关注此事,那我等的乌纱帽……” 林承闭一下眼,比他更冷漠:“是,为今之计,应让世人重点放在若若之死的案子上。” 刑部官员不甘心:“科考行刺那学生既然已经招出韦浮,我们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将所有事推到韦浮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冤屈,韦浮是为了与林相作对,指使人诬陷相公……” 林承问:“那若是有人问,韦江河因何缘故要诬陷他的老师呢?是不是这个案子,要把京兆府再卷进来……这一下子,吏部,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除了御史台,长安可掌刑狱的官衙皆涉入了此案。 “你说,到这一步,陛下不会意识到问题严重,要人严查吗?!” 林承怒拍桌案:“本官问心无愧,多年没有无可告人之事,没有愧对天地愧对黎民。可你们呢!你们身后的账算清了么,尾巴藏好了吗?敢不敢让整个朝堂为此大震,官员大清洗,来查一查这些年的所有案牍呢?!” 他的喝骂让书房中官员们冷汗淋淋。 官员们喃喃:“难道这就是韦江河的目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承也想问韦江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局势搅混、把事情闹这么大,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从中得名还是得利,难道我平日对你的扶持,仍然不够吗?你的野心,到底有多狂妄? 可是林承不会去召他的学生,不会去问韦浮。 下棋者最忌初开局便沉不住气,满盘皆输。 林承不光不会让行刺学生指认韦浮,他还要为韦浮开脱。韦浮越想事情闹大,林承越要压下此事。 林承手敲着桌案静静思量,他闭着眼,感觉到些许疲惫,却仍撑着这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局不能输给韦浮。他将一身本事教给韦浮,难道是要看韦浮坐大,跳出全局对他反将一军吗? ……韦松年,知不知道他的外孙在做什么? 官员们听到宰相低声自语:“考场行刺案好结,若若的死必须尽快找出一个凶手来。两个案子必须尽快结案……” 刑部官员苦笑:“可、可是林女郎好像是自尽,我们要给她定自尽的名,却得给她找她自尽的缘由,这个缘由还不能牵扯上相公。而且,理由不合适的话,长陵公主那边恐怕不接受……” 林承幽声:“自尽如此麻烦的话,那就他杀吧。” 刑部官员眸子一跳,怕自己领悟错了林相的意思。 林承盯着他,一字一句:“找出一个他杀凶手来,迅速结案,懂了吗?” 书房中的官员听他嘱咐,一一应了退出。人都走了,深更半夜,林承依然在书房徘徊,思量自己哪里还有疏漏。 他忍不住想到那徐固。 他面容阴郁下去。 思来想去,徐固是个隐患。只要徐固一死,所有的秘密都再不会重见天日。 听说徐固沦陷南蛮,杀了南蛮王……南蛮云延那边,应该已经杀了徐固了吧? 还有晏倾,太子羡…… 林承仍踟蹰着,犹豫着。他拿不定主意,不知此时是否到了决裂那一步,这毕竟是大魏不再是南国,太子羡若是聪明,就不应蹚浑水才是。 -- 南蛮大地,征战不休。 这一次的战乱敌我转变,几多荒唐——云延竟然与南蛮王子讲和,一道转而追杀大魏公主暮明姝。 他们要从暮明姝手里拿到徐固的尸体,暮明姝却保护着重伤的徐固,公主从大魏带出来的珍贵药材不要钱一样地每日往徐固身上用,只为了吊着徐固那口气。 徐固是活不成了。 暮明姝心知肚明。 但她一定要救徐固! 南蛮要杀的人,她一定要救。徐清圆的父亲,她必须要救。让南蛮这些彼此不和的王子们不再内斗联手想杀的人,她绝没有放弃的可能。 徐固身上一定有一个极大的秘密,让人恐惧,让人食不下咽。 暮明姝千里迢迢从长安嫁来南蛮,野心勃勃要让南蛮内斗不住……徐固帮她完成了一半,她来走完另一半。她的直觉告诉她,她重回大魏的机会,就在此次。 黄沙滚浪,漫天尘沙。 暮明姝带着自己的寥寥数百亲卫,在平原上与四方袭来的南蛮武士们激战。 迎着日光,她半只手臂尽麻,长用鞭的那只手臂微微颤抖。为了杀敌,她放弃骨鞭改用长剑,满面血污,裙袍脏乱。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兵马在沙海中像是蝼蚁一样渺小,却足以将她逼入绝路。 卫士们护着公主,低声:“殿下……我们逃不掉了。” 他们看到暮明姝如同冰玉一样的眼睛,神色倔强,脊背挺直,傲骨凛凛。 暮明姝身体已经疲惫、已经受伤,她却目不转睛地迎着刺目日光,看着大批袭来的兵马中为首那一骑。卫士们认出那是南蛮王子云延—— 自那日,公主驸马反目,公主带他们出走,云延便开始追杀他们。 卫士回头,轻轻看了一下被他们绑在马背上、用披风裹住的人。那人一只手腕搭在马背上,瘦骨清寒,白如薄玉。这绝不是什么美色,只能说明徐固气息奄奄,危在旦夕。 他们日夜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徐固的性命,徐大儒却一直昏迷不醒。并且,徐大儒的脉搏越来越弱…… 卫士们茫然地想,他们真的能护住徐大儒吗? 卫士低声向公主说:“不如、不如交出徐大儒。徐大儒根本活不了了,一直昏迷什么都告诉不了我们。云延王子要的只是一具尸体,只要交出徐大儒,公主就能回大魏了…… “我们回大魏搬救兵,公主今日之辱,他日必回敬南蛮!” 暮明姝:“闭嘴!” 她心性刚烈强硬,必败之局也绝不退缩。这样一往无前的精神,昔日在战场上帮她躲过一次次死亡。她不知道今日面对云延,上天会不会站在她这一方……她只能保证,上天纵是不站在她这一方,她也绝不会让上天站在云延那一方! 云延骑在马上,从大批队伍中走出。他身旁有其他王子,那几位王子不屑地看着他和大魏公主的闹剧,那几位王子更大的关注,在暮明姝那边马背上藏着的中年文人…… 大魏那边传来的消息若是真的,他们便不能让徐固离开。 何况徐固杀了南蛮王莫遮!他们要为父王报仇! 他们可以暂时和云延合作,拿住这位大魏公主……待这些人解决后,再与云延争王位也不迟。 云延垂着眼,琥珀色的眼眸,盯着暮明姝。 她身上手上脸上都是血,乱发拂面,绯红武袍猎猎飞舞,身形在日光下被拖得过长。这样骄傲倔强的女郎,永远不认输的女郎,曾经多么吸引他,今日就多么让他无力。 云延凝视她半晌,用自己已经十分流利的大魏官话与她开口:“阿姝,交出徐固。” 暮明姝盯着他,微微笑开:“怎么,交出徐固,我就能走?” 云延:“自然。” 暮明姝目中笑嘲弄,轻蔑的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轻快。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其他南蛮人耳中,他夫妻倒是像调情一样:“说什么谎呢……云延,你怎么可能放我走。” 乌黑乱发拂面,鲜血染面让她妖冶张狂:“你会放我走,让我去大魏搬救兵?” 云延面不改色:“自然。你若想报复我,我等着便是。阿姝,我对你是有情的。” 他的桃花眼在日光下,看起来比往日床笫间更显情深。 暮明姝握紧手中冰冷的剑。 她想她确实是被麻痹过了的,确实有心软过那么一瞬。 她与云延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裹着权势野望的互相驯服,都用甜言蜜语的糖浆裹着刀剑砒.霜。可是在甘州的时候,当她和云延并肩作战、当他们一起对付李固时,帐篷中呼吸时深时浅的缱绻,并不完全是做戏。 当她被李固追杀,他在树与高墙间穿梭救她;当她被他抱在怀中,他低头叫她“阿姝”,她闭着眼,心迷迷茫茫地向上飘,她是动心过一些的。 她生性冷硬,确实会被一些柔软、温暖打动。可她这样冷血,她毕生都会在杀伐中独自孑孓,短暂的柔软是错误,谁能让她忘掉自己的野心甘愿被驯服呢? 黄沙起伏,暮明姝对云延横剑。她漫不经心:“你肯放我回大魏,说明你确信此时的大魏不会听我的,我无法让此时大魏对你们南蛮出兵。一个公主的屈辱不被当做一回事……大魏此时有变,对不对?” 云延眸子缩了一下,静看着她不语。 暮明姝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大魏有变,你们趁火打劫,怎么,你们达成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合作?我父皇知道你们的合作吗?” 云延深深看着她:“阿姝,不要说下去了。” 暮明姝笑起来。 她笑起来多么的大气,烈焰蓬蓬,燃着火星。这笑容让她更加夺目:“为什么不说下去?因为说下去,你就找不到放我离开的理由了,就必须要将我杀死在这里?! “云延,你承认吧——从一开始,你我就是不死不休!” 云延盯着她,目中少许阴郁。 他说:“情爱从不曾让你相信,你根本不信我想你活,想救你一命?你根本不信爱的亘古长存?” 暮明姝温柔答:“不要开玩笑了,云延。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东西,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是想杀我,我亦想杀你——” 她声音转厉,拔身而起,长剑在手如三尺秋泓,直掠向云延。 云延自马背上飘然落下,空手格挡后才拿剑。暮明姝横腿劈来,他趔趄后退两步,抬起的目光幽若火烧。 战局一触即发! 两方人马在主君动手后再不等候,双方交战,公主这一方势弱,但这些武士们是暮明姝亲自挑选出与她一同出关的,个个以一当十,此时威猛之势不弱于南蛮兵马。 “哐——” 刀剑迸溅出火星。 暮明姝与云延各自退让,在沙地上翻滚后爬起,喘着气看对方。云延让她握剑的手臂麻得更厉害,她也不枉多让,让他捂着胸口吐了口血。 云延怒瞪着这个无法驯服的野性十足的公主。 这哪里是大魏公主!这比西域最厉害的女郎还要彪悍! 云延咬着牙,齿间尽是血:“就你这点人马,你们在西域日夜逃跑,也跑不过我们的眼睛……我自己下的刀,我清楚万分。你根本不可能救活徐固,更不可能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横穿大漠,回返大魏……我真是不明白,你在和我发什么疯? “为了一个根本救不活的人,为了一个根本看不到希望的目标……你要枉顾我们夫妻情谊?” 他向她伸出手,向她承诺:“我只要徐固的尸体!待我登上南蛮王位,你就是至尊的南蛮王后!我们夫妻……” 暮明姝:“我们夫妻,没有那一天。”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手中剑再次递出。寒光照着她凌厉眉眼,她低声:“云延,你到现在都不承认吗?我是大魏公主……我从来没有想过永永远远地待在南蛮。 “我先是大魏公主,然后才是你的妻子。必要是,我也可以不是你的妻子,只是大魏公主。” 刀剑的打斗,二人血点喷涌,气息滚烫,不死不休。 暮明姝:“你说我在朝着一个看不到希望的目标走,可我这一生,本就是一直在走一条看不到希望的路……我不想当什么王后,不想背井离乡,不想放弃我应有的尊荣。 “你越是这样,越让我确定我必须带走徐固……哪怕一具尸体,我也不能留给你。 “我兵马不如你,我可能输给你……但是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公主的兵马被碾压,公主本人与云延王子战得辛苦。云延王子不许人协助,他亲自杀公主,亲自要折断这大魏公主的翅膀。他要雄鹰低伏,要青天垂首,要她低下她高贵的头颅,要局势如他所愿…… 剑被云延一脚踢开,匍匐在地上的暮明姝满头冷汗,发着抖。 她眼前阵阵发黑。 连日奔逃,连日战斗,高强的武力。她每一次抬起手臂都费力万分,可是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沉静无比,心跳越是平稳。 她被云延再次打倒在地,她听到卫士的惨痛吟哦,她抬目四望,看到这一方活着的人马越来越少。 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局势似乎越来越利于云延。 恍惚中,暮明姝出现一个幻觉——大片黑暗中,她看到一个青年提着灯,孤身独行,衣袂曳地。 她想到有一个时候,他坐在灯烛火光下批阅公文,她靠在墙上垂首看他。各自有黑暗迷雾包裹着他们,夜色让人疲倦,向他们席卷而来。 墙角的露珠伴着玉漏更断,青年眼睫淡垂,侧影有种精致的美感,却带着冷意,不如外人所见的那样温润。 他问她:“你会成功的,对吗?” 暮明姝回答:“对。你也一样。” 他们说合作愉快,其实他们是各自为战。 那是韦浮。那是他们唯一隔墙而静侍的一夜。 可笑。 生死关头,她怎么会想到他? -- 云延走向瘫在地上喘气不住的妻子,在接近之时,闭着眼的暮明姝蓦地睁眼,眼中迸出流动跳跃的火光。云延疾向后退,暮明姝翻身跳起,一把扬开腰间骨鞭,向他再次袭去。 带着内力的劲风让云延胸前吃痛,衣袍裂开,皮肤皲裂…… 风沙起伏的高地上,有哨兵看到有队伍接近此地。南蛮人那边开始大呼小叫地传讯,公主这一边的卫士们心中更绝望……忽然,他们听南蛮人口中惊惶,而他们抬头,看到上华天的旌旗盖住了天边落日。 跌跪在地、呼吸困难的云延抬头。 与他隔开一丈、站不起来的暮明姝同样抬头。 上华天。 卫清无穿着铠甲,带领数千军马从山谷另一角包围来。她英武擅战,长身如剑,战神的传说,让她只是出现,就让南蛮人开始惶惶。 南蛮王子们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女人:当初竟然让她从牢狱中逃了出去,拿她换回了一个贼子野心的徐固! 卫清无带着兵马站在高处,手中长、枪漫不经心地指向他们:“主君之命,上华天全力支援大魏公主。” 云延从沙土中爬起,幽幽看着她:“主君?太子羡……要与南蛮开战?手下败将,输掉了一国,还敢和我南蛮开战?你们的人马,够用吗?” 云延嘲弄:“大魏会坐视太子羡如此吗?太子羡呢,他怎么不像当初去甘州督战一样,再来这里督战呢?是知道自己不擅长吗?” 卫清无眼睛不看他:“不劳阁下费心。殿下行踪,我不必向敌人汇报。” 她一字一句:“从此刻起,上华天不遗余力,与你们开战。你们不让公主回大魏、不让我们回大魏,卫某在此告诉你—— “今日和往日不同,掩埋的秘密终将公之于众。曾经的耻辱,我们血债血偿! “公主殿下——” 卫清无从马上跃下,凝视着狼狈倦怠的暮明姝。 她受晏倾之命,带领军队来协助公主。上华天知道南蛮人突然联手开始追杀公主,可她并不知道他们追杀公主的原因。她四处带兵与南蛮开战,想找到徐固。她找不到徐固,救不了自己的丈夫,但是晏倾一个命令将她召回,她依然放弃寻找徐固,来救大魏公主。 因为晏倾说公主必须平安。 因为她相信太子羡殿下。 卫清无望着暮明姝,望着暮明姝这一方寥寥无几的人马,她道:“我送你们回家——” 在暮明姝一队人马中的一匹马上,披风之下,一只手腕,轻轻动了一下。 残留余念,遥远又亲近。 重伤昏迷、生息近无的徐固似乎听到卫清无声音了——那总是让他追逐、让他一辈子也追不上的妻子。 是否这一次,换她追他了呢? 长安客6(我本就是我爹给长安最好的...) 张文带着徐清圆去看仵作所录的尸体死因:溺水而亡。 这样的天气,林雨若的尸体打捞上来,林家认领后, 尸体便仓促地入棺埋葬。林家蒙上白幡,开始办一场丧事。长陵公主本不许,但是在多方人的劝说中,公主毕竟不忍女儿尸体腐烂, 只能流着泪默认。 张文放下高贵的姿态, 在夤夜后半夜,拿了大理寺各所的钥匙,带徐清圆从小侧门入寺。 大理寺其他官员对这桩案子避之唯恐不及, 张文意识到凭自己的才能只会被林相牵着走。幸好这世上虽然再不会出现一个晏少卿为他保驾护航, 但是晏少卿的遗孀徐清圆,毕竟让张文印象深刻。 徐清圆用帕子捂着鼻子,生怕闻到尸臭味,在大理寺这里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死尸。幸好尸体早已都处理好, 徐清圆看到的, 只是仵作留下的记录。 狭小小室,张文将烛火点亮后, 转过身期待地看着徐清圆。女郎侧脸秀美, 突然眉头轻蹙,他压低声音:“可有不妥?” 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林雨若非要跳楼呢?” 徐清圆转身面朝他,说话一贯的轻声细语:“自尽可以用白绫,可以饮鸠, 可以用匕首……为什么非要选跳楼呢?” 她自己若有所思地用指点水,在微有油渍的桌面上画了几笔:“在樊川那处园林中, 登高跳楼,才会跳入潏河。跳入潏河,潏河与各大川流相连,当日雨急,水自然也急……只有那时候跳入潏河,尸体才不容易尽快寻到。 “暂时找不到尸体,才能方便作出布置。” 她又沉思片刻,思索之时,细白小齿咬紧下唇。 张文:“……什么布置?那几日,并无发生奇怪的事。” 徐清圆看他一眼:“也许在那日之前,有发生奇怪的事。张郎君,我有一个猜测——” 她犹豫半天,想到韦浮微笑的表情。 她依然不觉得手眼通天的韦浮若要犯案,会留下太大纰漏。而因为他留下的纰漏过大,她甚至要猜……林雨若也许没有死。 韦浮既有杀人放火的恶相面,也有千里奔赴蜀州只为将乔宴藏起来的公文交给他们的善相面。 韦浮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是他杀的林雨若。 徐清圆深吸一口气,重复自己内心所想:“当众跳河,尸体过几日才找到。水肿难辨的尸体容易麻痹世人,尸体是世上最不容易作假的,却也是最容易作假的……泡上几日的尸体,更是连死亡时间都可以改。 “我思来想去,始终疑惑于林雨若选择的自尽方式。但若那尸体本不是林女郎的,这桩事就简单了。” 张文恍然。 他也陷入思考,将自己查的林家那些人的面相在脑海中一一想过。 徐清圆:“当日韦郎君与众人在一起,所有人都有看到他吗?” 张文:“确实……女郎怀疑他?怎么可能,这件事对他没有好处啊。” 徐清圆轻喃:“可万一林女郎当时说的某句话,刺激了他呢……” 她又拿起另一卷宗,查看起大理寺记录的诸人问答。她研究着韦浮所说过的话,思考着韦浮想从林雨若身上得到什么,而林雨若是否拒绝了他…… 张文:“女郎,你为何非要怀疑韦郎君?那可是京兆府少尹,咱们轻易不要得罪。” 张文还在迷糊时,徐清圆又转肩问他:“可从林女郎闺房中搜到什么不同寻常的物件?” 张文努嘴,示意她看。 徐清圆便走过去一长架前,掀开遮盖证物的黑绸布。她见到一些簪子,一些珠宝,一两块吃剩的糕点,一幅绣好的花鸟图,还有一张画了一半的画。 徐清圆凝视着那画作。画上几片叶子,几处茅庐,山竹青翠……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张文解释:“是林女郎侍女提供的画。这画没有画完,林女郎就……哎。女郎可觉得这有不妥?” 徐清圆葱郁手指,轻轻点了点山竹,抿唇微笑:“我只是觉得这种绿色很鲜妍,很少见。不瞒张郎君,我也擅画,但我从未调出这样鲜明的绿色……” 张文迷惘看她,不知她为什么说起山水画来。张文道:“唔,画的挺好的。林女郎家学渊博。” 徐清圆见他不能领悟,心中轻轻一叹。 徐清圆只好直白说:“张郎君可以让人查一查这绿色颜料,这绝不多见。” 张文恍然大悟。 徐清圆再道:“大理寺最近可有接到女子投水案?若是没有……张郎君是否可以想办法,查查京兆府是否有接这样的案。” 张文盯她片刻:“女郎看起来是一门心思地针对韦郎君了。” 他犹豫一下,劝说她:“依我看,林相问题似乎更大。我请女郎帮忙,本是想查出林相的马脚。女郎却一门心思地怀疑韦郎君……” 徐清圆咬唇,轻声:“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其余的……那是之后的问题。” 她是否应该因为韦浮做的事与自己最终方向一致,而当做看不到韦浮期间的恶意;她是否应该明知道林相身上问题很大,却因他短暂的无辜而为他洗清冤屈? 这样的问题,徐清圆隐忍数日,思考数日。 她最终仍选择就事论事。 徐清圆再告诉张文:“明日若是去林相府上搜证问话的话,可否带我一同去?” 张文只犹豫一下,便答应了她。 徐清圆向他屈膝道谢后,与他一道关上门离开这里。出去大理寺,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若不是徐清圆看到他的影子,真要被他吓一跳。 徐清圆轻轻拢住手臂,闭上长睫时,睫毛忽然闪烁一下,宛如银鱼之尾。她睁开眼,带点惆怅,带点欣喜,伸手去接:“风若,下雨了。” 风若狐疑地瞥她一眼:“……嗯。” 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 没见过夜雨? 徐清圆微微笑,摇了摇头。她知道风若不懂自己的心事,便只是静默地随他上了马车,和他一起回府。 直到回到自己与晏倾的寝舍,徐清圆才伏在案前,就着烛火写字: “郎君,我今夜又想到了你了。我自知思念情苦,思你不忍,我从不刻意去想。但今夜有三件事,让我不得不念你: “第一件,画作无人识。我见到一种少见的颜料,若是郎君在我身畔,在我手指那画时,郎君必然能与我一道注意到那颜料的稀少。但我彼时回首,只见榆木,不见我家郎君。 “第二件,法不断善恶。律法从不断善恶,律法只能断一时的真伪,揭穿一时的秘密。善恶之念不能交由一两件案子来证明。林相若在这两桩案子中是无辜的,我便不应任由韦郎君陷害他。你会帮你的仇人洗清罪名,你会帮你的恩人定罪吗?郎君,我在做的事,是否对呢? “第三件,出门遇夜雨。长安春日雨多,绵绵密密,长久不休。我孤身离开大理寺,雨自天降,那一刻的欣喜驱散孤寂,恰如郎君亲自到来。若郎君真的是一场清雨,前来看我,我必喜不自胜,日日待君。 “郎君,这些不过是我的又一次寥寥戏作。 “我知道这些信不能寄出去,知道这些心事无人诉说。若你我再不得相见,这些信没任何意义。若你我能再次相见,这些信更加没必要让郎君看到。 “清雨哥哥……哎,我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写什么。 夜雾深重,她打开窗子眺望茫茫浓夜。风不能诉说她的相思,月亮不能回她只言片语,檐角的铃铛只落落地敲打着。 徐清圆怅然若失地收了笔收了墨,她将信纸折叠起来,与自己往日那些寄不出去的信一样,扔入床底的木箱中。她收信的时候,偏脸沉思片刻,想到自己似乎曾经做过类似的梦…… 兰时在外敲门,提醒:“娘子,该歇息了。” 徐清圆回过神,温和地应了。 但是在入睡前,她走到隔开的屋舍中一角,那里供着西方诸佛、东方诸神,香烟缕缕,神佛宝相庄严。 徐清圆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闭目祷告:“愿我清雨,福履绥之,神佛佑之。” 神佛的目光投在她清润秀美的眉眼与鼻梁上。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乱七八糟的信徒——什么神佛都想拜一拜。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虔诚的信徒——什么神佛都想拜一拜。 -- “大魏中有些兵马在暗暗集结,针对上华天。” 进入陇右,深夜静极,晏倾从马上下来,跟随的随从当即报告。 随从们严肃地报告这些动向,告诉太子羡殿下,大魏盯着上华天的一举一动。上华天的兵马一部分随着晏倾离开,一部分被卫清无带走……这个安排只拖延了数日,便被大魏的哨兵探得。 大魏的兵马在隐隐动作。 仅仅陇右的兵马动向就让他们看到了危险,他们尚不知其他州郡是否也开始换防,针对殿下。 随从这样汇报的时候,偷偷地、担忧地看晏倾的面色。 这个苍白又瘦削的青年,如同玉山,如同雪松,在他们眼中如同神祇一样无所不能。他们与那些被太子羡杀掉的上华天叛徒不同,他们真诚地相信殿下会带给他们更好的出路——哪怕殿下病入膏肓。 但是在晏倾离开上华天时,那朱老神医都忍不住对殿下破口大骂:“你若不想要这条命,何苦找我?你若根本不想活下去,找我跟你回上华天干什么?” 晏倾那时,温和地用一句话安抚了朱老神医:“先生,我想活。可我也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此时此刻,晏倾凝望着深夜,走在路途上破败的小村外,听着夜间的浅浅几声狗吠。 他身体再次枯败,走路很慢,时而咳血。多亏朱老神医的照看,让他有精力长途跋涉。可就连朱老神医都不知道长途跋涉后,等待晏倾的会是什么。 晏倾听着下属的汇报,并未吭气,思绪飘远,落落地想到此时正被困在长安城中的徐清圆—— 他的露珠妹妹,会喜欢这样寂静的乡间小道吗? 随从见殿下不说话,并不意外。他们一贯习惯殿下的沉默寡言,而且殿下这样的沉默寡言,比他少年时好了很多。那时候从不曾听到殿下开口,这时还偶尔能听到殿下说话。 随从轻声:“越往南走,我们引起的注意便会越多。若是在进长安之前,就被发现……” 晏倾:“进长安之前,没有人会拦我的。” 随从急切:“那进长安之后……” 晏倾微笑:“进长安之后,听天由命。” 随从怔然。 随从不禁问:“我们在西域自由自在,西域地大人稀,那南蛮也乱了,相信以殿下的本事,我们若不离开西域,上华天自会成为西域的‘无冕之王’。殿下何苦非要来大魏? “殿下杀掉那些叛徒,我尤记得殿下对他们说,您不希望以无谓的复仇复国为借口,掀起战乱,让天下百姓受苦。臣为殿下的心胸动容——这世上,想要复国的太子太多,不想复国的大多是没本事。殿下不缺谋略,不缺世人拥护,甚至殿下只要振臂一呼,我相信大魏至少一半百姓会听殿下的……殿下却从不打算那样做。 “那我们为什么非要来大魏一趟?” 晏倾回答他:“我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随从迟疑:“为了……太子妃吗?” 为了他们只见过几面、根本不了解的一位女郎吗? 晏倾轻轻摇头。 日暮已昏,人人疲惫。一切到了落幕之时,他竭尽所能,希望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结局。 在这处歇脚的小村中,临睡前,晏倾例行地写一封漫长的信。 虽竭尽所能,却不知终点,终怕自己辜负卿卿。 甚至入了长安……要不要见徐清圆,他都没想好。 见了怕她不舍,不见也怕她不舍。他若真的是一场清雨就好了,日日伴她,无谓生死。 临睡前,晏倾闭目祈福。 他半生坎坷,此前从不信鬼佛,还会取笑徐清圆心念不诚,而今经过甘州观音案,他才明白人心胆怯,欲之所广。 眉眼昳丽的青年闭目,薄薄月光与烛火照在他身上,他在心中许愿: “愿我清圆,福履绥之,神佛佑之。” 他求的不是神佛,是自己。 世人将他看作神祇,将他看作无所不能的天神。他愿成神佛,以求庇她。 -- 天亮之时,长安城中行人不多,越是往相公住的街坊走,便越是看不到几个人。 这样的时候,大理寺的张文带着官吏们,登上林相府邸,要求再查林府,审问林府仆从。 徐清圆扮作一少年小吏,混在这些大理寺官员中,登上林府大门。她看到林家管事对他们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忍怒许久,还是骂骂咧咧地开门让他们进去。 张文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徐清圆身边,小声:“我们先去林雨若林女郎的院落搜查,你见到不对劲的就偷偷告知我,想查什么直说便是。 “徐女郎,拜托了。我的前程便在你身上!” 徐清圆苦笑:“张郎君莫要如此,我只是一寻常女郎罢了。” 他们到林雨若的院落中搜查,徐清圆跟着人,静默不语。林家已经搜查了这么多遍,应该搜不出什么东西,徐清圆心思便不在这上面。 比起证物,她对林雨若的侍女们更好奇。 徐清圆扮作寻常小吏,垂着眼问一侍女问题。侍女回答得心不在焉,这让徐清圆奇怪:问过许多遍的问题,即使答案让人没有耐心,也不应该走神吧? 难道林家出了什么事? 徐清圆正要多试探这侍女,眸子忽然一闪,看到了什么。她心跳加快一时,当即放过那侍女,镇定地垂肩敛目,想转身混进林雨若的闺房,躲开来人。 来人是林斯年。 林斯年似笑非笑地与张文攀谈:“刚才院子里出了点事,我和爹在忙碌,听说你们又来了,竟没来得及打招呼。不过大理寺这一次不必急着走,我们有新发现……” 张文听到新发现,目中一凛,但又克制下来。 林斯年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这些大理寺的人,他忽然看到一个背影,目光倏地变锐,语气严厉:“站住!”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张文心跳加速,装作迷茫地上前想挡住林斯年。 林斯年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这把老骨头,大步上前,行走如风,追上那即将进屋的人。那人从背影看只是一瘦弱少年,但那人步伐轻而稳,听到这方说话,头也不回,和其他官吏的表现都不同。 什么鬼祟之人,敢进林家浑水摸鱼?! 徐清圆暗道不妙,但她哪里躲得过林斯年? 林斯年追到门槛,徐清圆根本来不及想法子躲开他,他扣住她的肩膀,从后强硬地迫她转过身。徐清圆吃痛,眼泪登时含在眼中,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硬生生被人掰着肩膀,转过身面朝林斯年。 林斯年阴郁的目光落到她脸上,狂暴之气蓦地一收,一下子愣住了。 这羸弱的、清秀的少年郎,被他强迫着仰脸,睫毛长翘,瞳孔乌润明亮,像一汪春波般。漫天辉光下,这样秀丽得近乎隽永的美貌,岂是他人? 他霎时认出了徐清圆,却一时怔在原地,只用一双古怪的眼睛打量着她,没有吭气。 徐清圆肩膀被他拽得生疼,林斯年高大的身影罩住她,她本能地在面对他时觉得恐惧。她强忍着骨血流窜的颤意,鼓起勇气看他。 她尴尬而慌乱,睫毛颤得飞快,声音很轻如同贴着耳的呓语:“林郎君……许久不见。” 她做好了林斯年揭穿她、针对她的任何举措。 她心里甚至想到了风若就在林府外,林斯年若强迫自己什么,自己一定有办法呼救。而且青天朗日,大理寺的人都在,林斯年不至于狂妄太过。 徐清圆盯着林斯年。 林斯年也盯着她。 林斯年忽然动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他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忍耐着什么一样,转过肩,嗤声:“原来只是个普通小吏。” 张文在下擦汗。 徐清圆怔忡,不知他为何突然放过自己…… 但她醒神后,毫不犹豫地要重新躲回林雨若的闺房,然而一道透着疲惫的中年男声传来了:“什么寻常小吏?大理寺哪有寻常小吏?” 这声音,属于林承。 徐清圆心沉下。 -- 大理寺衙署中,陈少卿本喝着茶打瞌睡,听到外面的通报声,他连忙从桌案后坐起,还没来得及正衣冠,门就被推开。 一个老头子摸着胡须,笑眯眯进来:“哟,都忙着呢。” 这可不是寻常老头子,这是大理寺正卿左明。 左明虽然半年都不会来大理寺一次,但每次突击前来,大理寺上下都要来向他汇报半年的公务,案件审理与结案的情形。 陈少卿弓着身请他上座:“您老人家不在家中带孙女吗,怎么有空来大理寺了?” 左明笑呵呵:“我带着我们小腰(孙女)上街买糖,听百姓们都在讨论大理寺没本事,案子审不清楚,冤枉林相。我听了半天,我们小腰都要羞我的脸,说我丢脸。 “哎,活到这把年纪了,我不得哄我们小腰高兴?说说吧,你们这忙什么案子,还忙得大理寺跟着丢脸?” 陈少卿苦笑。 他可不信这老头子什么都不清楚,这老头子分明是来发难的。 陈少卿连忙把所有事推给张文:“我们又不是晏少卿,不能断案如神,但起码我们有耐心。可那张文却被相公一激,就急急开审,当日要不是我见情形不对及时喝住,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 好说话的左明连连点头。 左明问:“那张文呢?” 陈少卿愣住。 陈少卿询问其他人,终于有人报告:“张丞带着人去林相府上了……” 陈少卿大惊失色:“这又去得罪林相了?左正卿,您看,这可不是我让他去的……他这再去林府大闹一场,不是让大理寺更加难做吗?” 左明沉吟:“说得有理。” 他自信满满地站起:“那本官正好闲着无事,就去林相府上看看吧。这张文要真是丢大理寺的脸,林相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也会放他一马的。” 陈少卿送左明出门。 陈少卿忍不住在背后翻白眼:左正卿老糊涂,人家林相根本瞧不起您,哪里会卖您的面子? 但是……这事让他们大人物去闹吧。 林家的案子,反正他这种小人物是不会接,不会审的。 -- 在林家府邸,气氛的凝滞,让张文呼吸艰难,快要喘不上气。 他没想到那林斯年都放过徐女郎了,林承竟然出现了。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带人例行搜查,为什么林承会专门出现。 林斯年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不打算找徐女郎的麻烦,然而林承看到了那被林斯年挡在身后的少年的一双眼睛,便冷笑了一声。 林相眼光如炬,徐清圆根本躲不过去。 徐清圆只好出来,向他行礼。 林相问张文:“大理寺搜查林家,林家每一次都为你们大开门户。张丞却让一个女子扮作大理寺官吏,进入我府邸,这不知是什么意思?是瞧不上我林家?” 张文支支吾吾:“这、那……这是因为……” 林相声音如雷:“何况她是徐清圆,是徐固的女儿!”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怔住,呆呆看着他。 徐清圆抬眸,面白如雪,不禁望向林承。 林承厌恶地盯着她:“徐固一个叛国文人,罪名这么多年查不清,不就是靠晏清雨护着吗?要不是晏清雨挡着,她此时就应该在大牢……” 徐清圆轻声:“我爹身上罪名成疑,相公似乎不该让个人喜恶超过一国律法,为我爹定罪。” 林承没想到她会还嘴,当即冷笑一声:“好,我们不说叛国,且说风骨!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南国时就名声显赫,但是他做了什么?大魏初建,许多古籍遗失,朝廷三请四聘,求他出山。他守着云州那小破山,不离开一步。 “这样的人,称什么大儒?南国灭了,心中便再无国无民,只有他自己那小家,在山上养孩子……还是一个女儿!这能养出什么?事实证明,我并未说错,他一身学问,不肯施教于民,故步自封,对大魏毫无建树……” 徐清圆袖中手指掐住手心,打断:“焉说我爹对大魏毫无建树?” 她忍耐地、颤抖地,眼中泪不能落,心中怒不能出。她要为她爹辩驳,她要反对林相,她要让世人不小瞧她爹,不污蔑她爹—— 徐清圆从林斯年身后走出,步步上前,衣袂若飞,声音抬高:“我一身学问,承我爹所学。送女入长安……我本就是我爹给长安最好的馈赠!” -- 日头下,徐清圆勇敢直面林相。 乱发拂面,她脑海中浮现晏倾温润面容,刚入长安的时候,晏倾曾在马车中一遍遍问她:“你爹为什么要你来长安?” 徐清圆那时回答了很多自己都很迷惘的答案。 她反问他,晏倾回答:“我不知道,但是……你是你爹给长安最好的馈赠。” 长安客7(行归于周) 众目睽睽, 林承焉能让一个小女子占了上风? 在众人眼中,这个少年扮相的女郎,起初脸色苍白、双眸盈泪, 本是柔弱的需要人保护的女子。但是在林相的威压下,她偏偏有勇气走出,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一双眼睛清亮, 并不躲避。 她声音不大, 婉丽柔和:“我说我继承我爹一身才学,想将一身才学报于朝堂,我未曾参与女科的原因, 却和我本人无关。这个原因, 不正是由林相引起的?林相口口声声我爹只顾小家不顾大国,且不说不谈家何以谈国,只说我爹让我来长安,我来此查案, 目的也是为了洗清相公身上的冤屈……相公却这样瞧不上我。” 林承道:“国事非女子耍玩的闺中玩乐。” 徐清圆:“国事也不是一家之言, 一言之堂。我无意与相公辩驳男女强弱,相公根深蒂固的念头, 我无法说服。所幸这满朝文武, 不只有相公一人。” 他本可以斥她黄口小儿、无稽之谈,本可以用圣人来压她。但是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自己认识的另一个女子——那样久远的、神采飞扬的、被遗忘许久的女子。 林承想到韦兰亭便心神微微恍惚,他恍惚的短暂时间,张文抓住机会为他们打圆场:“哈哈, 徐女郎也是好心,跟着我们一起来看看。对了林郎君, 你之前说有新线索,是怎么回事?” 他每一次都为她这样柔弱、又这样充满勇气而折腰。 她却每一次都背对着他,不肯看他。 林斯年压下眼中情绪,轻松地笑两声,告诉张文:“哦,是这样,我们帮你们抓到了杀害若若的凶手。” 他话一落,不只张文等大理寺官员吃惊地看向他,就连那一直警惕林相的徐清圆,都扭过脸,睁大杏眼,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徐清圆惊讶地望着林斯年:他说什么?杀害林雨若的凶手?他竟然……能查到韦郎君身上? 林斯年对她勾唇一笑:“是若若的贴身侍女,多年来嫉妒若若,之前还被人抓到她和人说若若坏话。若若就是因为这样,才离家出走的……若若回来后,这个侍女担心若若找她算账,或者将她赶出府邸,就先下手为强。 “她给若若端了掺了药的烈酒,把若若哄骗到高楼上。若你们登高望远,会发现若若当时看到的风景,和她一幅没有画完的山水画一模一样。若若当时神志不清,以为在画作中,她吹风醒酒,一脚踏空,跌入河中身死。” 这个说法……他们第一次听到。 张文:“我们查了这么多次,都没有人说什么侍女,这怎么突然就有了……” 他怀疑地看着林家这些人。 林斯年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只是蹙眉,安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像其他大理寺官吏一样窃窃私语。 林斯年耸肩:“这个侍女已经给你们找出来了,你们审问吧。” 张文微怒:“你们推出来的替罪羊必然把话都编好了……” 林承:“张丞,小心祸从口出。” 林承的高喝声让张文到口边的话咽下去,林承的目光仍盯着徐清圆。他收了自己方才的轻蔑,冷淡的目光凝视着徐清圆,并不打算放过她: “林家配合大理寺的调查,主动将疑似凶手的罪人提供给你们。这些日子大理寺在林家进进出出,我林家可有哪里没有招待好诸位?” 张文心里发苦:“没、没有。” 林承淡淡“嗯”一声:“那么,大理寺让一个无官无爵的小女子扮作少年郎,假扮成大理寺官吏,进我林家搜查,是否该给一个明文说法?若人人都如此轻松进出相府,恐怕本官明日身首异处,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张文支支吾吾。 徐清圆垂下眼,心中暗恼。 她知道林承要拿她当突破口,对付大理寺。以此为借口,也许大理寺便不会再查林家案子,林家的案子都会交给刑部。刑部尽是林承的人,没有公平可言的审案,审出的结果有何必要? 徐清圆确实想查明真相,为林相洗清冤情。但是这样的话,林承是绝不可能相信的。 此时此刻,林承这样针对徐清圆,徐清圆心中隐隐猜测,林承也许已经怀疑韦浮,并且还将她和韦浮看作一体,以为她会帮韦浮。 徐清圆若有所思……为什么林承会这样想? 张文答不出林承的质问,想求助那伶牙俐齿的徐女郎。却见徐清圆在出神,好像并不在意眼前危机。张文心里暗暗叫苦,发愁之时,一道爽朗的老人笑声从院外越走越近: “林相小气了!谁说徐女郎师出无名?本官聘她临时当大理寺一个小吏,跟着来查案,何错之有?大理寺卿,这点权利还是有的嘛。林相何必和孩子计较!” 这声音…… 张文没怎么见过左明,听不出这是他的顶头上峰。徐清圆却蓦地扭头,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数位官吏的陪同下,乐呵呵地摸着胡须走来。 左明目光在徐清圆身上停了一瞬。 徐清圆心脏因此跌一息:她爹收到的那封信,让她怀疑这位老人,又因为晏倾的缘故,不愿与这位老人为敌。这几个月,她回来长安已经很久,一次也没有去拜访过左明。 万万没想到,她与左明的再次相见,会是这种情形。 林承意外地看着左明。 林承:“……左卿,你可从不插手这种事情的。你如今是要破例?你可想好了。” 左明胡搅蛮缠:“什么事?本官就是看到自己学生的遗孀被欺负,说句公道话罢了。难道林相没有学生?你学生要是没了,你不为你学生出头?要是韦江河没了,他的……未婚妻被欺负,你不出头? “你肯定要出头的嘛!谁不知道你要把你女儿嫁给韦江河……哎你别瞪我,你女儿死了,我们这不是在帮你查,又不是不提,你女儿就能起死回生。你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林斯年你快看看你爹,你爹好像要厥过去了。” 林承面色铁青。 装老糊涂的混账左明! 说自己学生的遗孀被欺负……左明那学生,满朝皆知只有一个晏清雨。晏清雨当真死了吗! 清楚晏清雨是谁吗!晏清雨还是左明的学生……林承不用想,都知道太子羡多年成功的伪装,少不了这个左明的帮忙。 这种人,陛下居然也睁只眼闭只眼! 林斯年在旁幸灾乐祸,慢悠悠地去扶他爹,看样子却恨不得林承直接被气晕。 这般难堪场面,林承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心知左明在此,自己拿捏不住徐清圆了。他当机立断,不在此多耽误时间,拂袖而走: “把那侍女给大理寺送过去!左卿,你们可要好好查案子,证据都给你们了,再破不了案,本官便要认为大理寺刻意针对本官,少不得要向陛下讨个情了。” 左明目光微闪。 -- 徐清圆洗漱后换回女儿家的衣物,已经是在左明的府邸了。 左家夫人带着其他人都退开,将议事正堂留给他们。临去前,左夫人拍拍徐清圆的手,感慨无比,想说什么,却到底只叹口气,没有说下去。 徐清圆心中羞愧。 她换回闺秀装扮,向左明屈膝行礼:“妾身,代夫君,一同谢拜左卿。” 左明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她。 左明:“去年腊月回来,你独身回晏府,未曾前来拜我一次。小雨在之前的信上向我说明了原因,询问我一些事。后来你们在甘州闹出那么大的事,小雨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有给小雨回信,那样的内容也不适合靠信件写清楚。我想着如果小雨和你一起回长安,你们一起登门来拜我,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这件事。但你忙着女科……一直不来登我门。我便知道,你心里还是怀疑我的吧?” 徐清圆垂着眼。 她再次行礼。 她轻声:“是我驽钝又固执,伤了您与夫君的心……” 左明摆手,他声音苍老,用带着追忆的目光看她:“徐固的女儿,不必和我这么见外。” 徐清圆微微抬了眼。 她望着这个将近六旬的老人。 他是朝堂上最为年长的官员,无论在南国还是大魏的朝廷,他都是不起眼的那类。他好像一直在混日子,对所有事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当今陛下却坚持要他留在大理寺,可是当初这位老人以最大年龄参与南国的科考,高中榜眼。 南国的状元郎韦兰亭,探花郎乔子寐,都死了,只有榜眼左明活到了今日。 和韦兰亭同朝、与乔子寐相识的左明,绝不是一位普通老人。若是屏除心中偏见,徐清圆为何不会有另一种猜测—— 徐清圆轻声询问:“您认识我爹,是么?” 左明意味不明地笑一声:“谁不认识徐大儒?” 那么徐清圆就问得更明确一些:“您与我爹,是多年挚友,是么?” 左明静下来。 他看着徐清圆,看她眸心,看她容貌。他从她身上寻找其他人的痕迹,但他已经很难找到了。这位女郎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左明闭了闭目。 日光穿越天窗,落在他沧桑疲倦的面上。 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跋山涉水寻他一生意义所在,一种不进不退浑噩度日让这一生虚度,还有一种,守在原地等所有人归来,怕故人走在奈何桥上迷了路,他只好留在原地等。 “徐娘子,我就是最后一种人。” 他守着所有人的故事,为所有人点一盏灯。 左明:“我与你爹,不算相识。讨论过几次学问,一起吃过几次酒,我骂我儿子无用,他说他女儿娇憨傻气,这算相识吗? “但是我们确实说过几次话,聊过几次日后该怎么办。” 徐清圆怔忡。 可她不记得她爹昔日有什么朋友。 左明洞察了她的想法。笑了笑:“你爹啊,世家子弟出身,和你娘,和我,都不一样。但他为了娶你娘得罪了他的世家,他一个清高得不得了的人,跟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人混在一起,他有多憋屈,我都能想得到。他不和官场人怎么往来,都是有原因的嘛。” 徐清圆睫毛颤一颤。 一个被世家驱逐的世家子弟,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她无从想象。但是徐固常年独来独往,家中没有朋友,没有客人……徐清圆心蓦地一扎。 她喃喃自语:“我爹很寂寞,对吗?” 左明:“这就不知道了。但是林承恐怕能理解你爹吧?” 徐清圆怔一下,想到了林承的前妻,盲女王灵若。是了,世家子弟娶了一个庶民女子,林承也曾被世家驱逐过。 但是……徐固将这条路走下去了,林承则走了回头路。 左明努力回忆着自己认识的徐固,那是一个徐清圆没有见过的形象。 -- 左明回忆中的徐固,清苦,寡言,独来独往。一人斟茶,一人写书,一人养大女儿,等一个很少回来的妻子。 徐固成亲时,也许没想过卫清无一个占山为王自称侠客的女子,日后会成女将军,会成为举国英雄,会迷恋那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他是真的为了卫清无牺牲了很多。 但他与卫清无的常年争吵,永远是他二人的事,从不提其他人。这世间的身世差距,夫妻间的自我牺牲……都没有给少年时的徐清圆留下深刻印象。 她不知道她爹本不应该娶她娘。 她不知道若是她爹不娶她娘,她爹不会落到今日结局。 -- 徐清圆怔然:“我依然不太懂。” 左明幽幽看着她:“你应当从未去过你祖父家,从未见过你爹的亲人吧?” 徐清圆吃惊。 她艰难地:“我爹的亲人……还活着?” 左明笑容微妙:“汝阳徐氏大族,就算没有洛阳韦氏那么有名,却也是不小的大世家了。当然,现在徐氏称不上厉害,现在厉害的还是韦氏,多了一个林氏。在南国与大魏交替的年间,徐氏举族搬迁,遇上战乱,族人流离失所,散的散,死的死。现在还有没有汝阳徐氏,都是两说。” 徐清圆:“……我爹必然很难过。” 左明:“必然。” 但是徐清圆没有跟徐固祭过祖,没有见过祖父一家。似乎祖母死的时候有来过信,徐固已经打算带女儿回去,但是徐家又来了一封信…… 徐固最终没有带徐清圆回去过。 徐清圆低头:“他们既然这样不喜欢我们一家,这样不承认我们一家,不见面,也没什么的。我相信我爹明白的。” 只是、只是……这都是她少时不知道的事。 只是、只是……她很久没见到徐固了。 左明:“是这样说。但是,徐女郎,你可否听说过,‘行归于周’?” 徐清圆蓦地抬头。 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这是《都人士》中的句子,左明提起这个做什么? 左明沉默地看着她,而徐清圆渐渐恍过神。她想到若是左明写了那封信让徐固离开大魏,若是左明和徐固联手操作让徐固离开大魏,那么徐固托卫清无之手给大魏的书信,是不是左明同样可以解读? 徐固让卫清无交给大魏一封信,徐清圆将那封信从娘那里拿来,至今用了千百种方式,也无法解读。 而今徐清圆突然想到,若是徐固这封信就是给大魏的,他想让大魏看到,那么大魏百官中必然要有一人能看懂他在写什么。徐固的信不是徐清圆可以解读的,这封信的真正收信人,应该是左明。 -- 当夜,风若从晏府将那封信取回。在左宅,徐清圆恭敬地将信奉给左明。 风若并没有退出屋子,他和徐清圆一同看左明拿过信,同时取了一个小孩子玩的拼字玩具。 左明解释:“这是我给小腰做的拼字游戏。她小孩子定不下心,我便把诗句拆分开,打乱顺序,摆在一个九宫格中让她玩耍。” 徐清圆听到这里,轻轻闪了一下眼眸。 左明回头对她笑:“觉得熟悉,是不是?因为这是你爹教我的。你爹说,你小时候不爱读书,他就用这种方式教你。你爹教我做了第一个拼字九宫格的玩具,我送给小腰玩。” 左明漫不经心地把信上的字一一撕下来,朝九宫格中缺失了的字上一一对去。 左明道:“我模仿小腰的笔迹,让你爹离开大魏。你爹看到那字迹,就会知道是我。我是用那信提醒他,南蛮扣押你娘,南蛮要与大魏建交,大魏某些人要把一些证据彻底埋掉了……他在大魏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候,若是再不离开,也许不只他性命不保,连你都会被牵连,你会被他连累得丧生。” 左明:“我知道你爹以前做的一件事,让你生你爹的气。但是你爹真的很爱你,露珠儿……他这一生,最爱你娘,其次是你。为了你们两个,什么刀山火海,他都愿意闯一闯的。所以他必须离开大魏。” 徐清圆安静地不说话。 风若迷糊地问:“为什么不离开大魏,他就会死?谁要杀他?皇帝吗?” 左明不答。 徐清圆则默默地想到自己进入长安城的遭遇,自己在梁园无人问津,自己被林斯年逼到蜀州走投无路,自己和晏倾成亲……是不是如果没有晏倾在,她会死得很凄惨? 是不是从她进入长安城的第一日起,就有人在观察她呢? 她心跳剧烈,手心捏汗。 她意识到自己将从左明这里得知最终的答案,她将接触真正的秘密……一个也许韦浮已经知道了的秘密。 左明没有回答风若的话,他的拼字游戏已经拼完了。他让开路,让这两个年轻人前来观望。于是徐清圆和风若看到,在那被小孩涂抹过、咬过的木头玩具中空着的格子里,有四个字,从徐固的信中撕下来,正好与玩具中缺失的字契合: “行归于周。” 左明:“你明白了吗?” 徐清圆怔怔看着这四个字:“……我明白了。” 风若云里雾里,左看看,右看看:“明白什么?你们不要打哑谜,我不明白啊!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左明笑叹:“风若,枉你跟着小雨那么久,小雨竟然从来没教过你这几个字对世家的不同寻常之处吗?” -- 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若是不深究这句话的本意,它可以被当做任何一个皇帝鼓舞百姓建立统一国度的话。 可是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左明与徐清圆说了很久徐固的身世。 那么如果用徐固的身世去解读这句话,我们便能触及这句话的本质—— 行归于周,对于世家的意义,和对寻常百姓的意义,是不同的。 行归于周,说的是当今时代不好,国家乱向,人们想念曾经周国所建的制度,想念古法古治古国。 南国末期,科考兴起,改制不断,世家颓废,百业待兴。世家若在此时说“行归于周”,他们想念的一定是同一个东西——周国分封制。 那是世家最好的时代,是世家共治的时代,是君主无法制约分封诸国的时代。 -- 大魏从来不是世家期待的真正新国。 行归于周才是。 -- 徐清圆看向左明,颤声:“可这与我爹有什么关系?” 左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左明道:“天下第一大儒,名声在外。当世家发现太子羡要除掉他们,要用科考来限制他们时,你说,徐家会不会找过你爹呢?世家们拥护当今皇帝建立大魏的时候,徐家有没有参与呢? “他们和你爹谈过什么?” -- 天雷炸开,夜幕划过一道寒光。 星河辽阔,如银色光带蜿蜒长空。沙漠中,刚经过一场拼死之战,卫清无带着部下寻到隐秘沙丘下休息。 她闭着眼沉思,盘腿坐在被烤了一日后滚烫无比的沙地中,风沙吹刮她破旧的战袍。 一道急促脚步声奔来,她睁开眼,目光锐寒,见来人是喘着气的暮明姝。 暮明姝:“徐大儒撑不住了……卫将军!” 卫清无沉默地看着她。 她思绪空白,心间荒芜。她不知作何想,又好像已经想了很多。 回过神的时候,她只感到心口的刺痛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可她摸到冰凉盔甲外的刀剑,一遍遍地抚摸,一遍遍地用刀剑雪光来麻痹自己的心神。 暮明姝绯红色的裙裾在夜火下流离无比,明媚冶艳的面容经过战争后更加灿烂。 卫清无道:“他醒了么?可有遗言?让他出入南蛮一趟落到今日这个局面,必然是有重要的话交代吧?” 暮明姝盯着卫清无,她尚年轻,她不懂卫清无的沉默与隐忍,不懂为什么卫清无不去看徐固,不懂为什么卫清无关于徐固说的第一句话,问的只是遗言。 她想到的是:“太子羡殿下呢?他当日带走一位神医,是不是可以请那位神医来救徐大儒?” 卫清无淡漠:“太子殿下不在。那位神医叫朱有惊,人如今在敦煌的上华天旧所。从此处去敦煌,快马加鞭、跑死所有马不停下来,也要五日时间。 “抱歉,我没有五日时间留给徐固。” 她握着腰下长刀的手用力得发白。 她僵站着,乌色眼瞳在夜色下什么也看不清。她面无表情:“我的部队不能为徐固停五日时间,我有我的任务。” 暮明姝脱口而出:“我去!” 暮明姝咬牙,上前一步:“将军,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放弃。将军若是无法停下军,就让我的几个人留下照顾徐固。只要将军为我争取五日时间,我必将朱神医请来,求他救徐大儒。” 卫清无盯着她。 寒夜中,两个女子沉静对峙。一目光灼灼如烧,一满心热忱,要救所有自己能救的人。 呼吸发烫,卫清无静静地站着,她像在思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思考。她真的和徐清圆很不一样。 暮明姝要再多求她一句,脚步声传来,卫士报:“殿下,将军!徐大儒醒过来了,说要传遗言……” 卫清无淡漠:“我去。” 她转身大步走向星海下的帐篷。 暮明姝立在原地,冷彻寒风拂面。她闭上眼时,听到背后卫清无沙哑的声音:“五日时间,我只能给他留出五日时间!” 暮明姝眼睛亮起,她转肩,看到卫清无身形消失在沙丘后。暮明姝深吸口气,吩咐自己的随从几句,跨马而上,纵马长入夤夜,星火照耀。 长安客8(父母爱情...) 卫清无掀开沙丘下临时搭建的唯一帐篷, 看到了被卫士们围着的徐固。 卫士们围着他,想方设法把公主带来的珍贵药材用在他身上。他们鼓舞徐大儒坚持,窃窃之声中, 风从后方掀来。卫士们回头,见是摘了发冠、长发凌乱搭在染血盔甲上的卫将军。 于是,卫清无便看到他们身后,披风外伸出来的一截男人的手腕, 动了动。那样的白, 像她在天山上看到的被月光照耀的松尖上的雪,单调、稀薄、清盈。 而卫清无知道,这必然不是因为徐固手腕多白多好看, 只能说明他失血过多, 生机微弱。 在这样的时候,她竟然还有空想:云延果然是莫遮膝下最厉害的王子。说要杀徐固,一匕首扎下去,广宁公主那么多药材都效果不大。那么多好药, 若是给西域郎中用, 指甲盖的一丁点就价值千金吧。 卫清无进来, 亲卫们犹豫片刻, 向她行了礼,便都出去了。帐篷中多余的人走掉,空间大起来,帐子被吹开,一点星光从外流入, 卫清无便终于看到了徐固如今的样子。 解了暮明姝之危,她带兵深入沙漠和南蛮周旋, 她没有机会多看一眼暮明姝口中重伤不醒的徐大儒。而且她失忆了,她对自己那已经和离的前夫印象不深,她想救出他,却没想好用什么样的面孔面对他。 而今,徐固终于醒来,瘫卧在一张氆毯上,用披风盖着身子。他听到动静,吃力地想坐起来,却撑不住力,终是放弃。短短的动作让他呼吸急促,面色更加萎靡,失血更多,胸前衣襟上颜色更深一重。 胡子拉碴,眼下泛黑,唇青面白,像夜间索命的厉鬼一样。 卫清无心想,真是狼狈,真是没用。她岂会曾喜欢一个如此文弱之人,还和他一起生了一个女儿? 徐固睁眼看向她,眼神淡漠,无情无欲,宛如天上月,山上松,雪飞天净,红尘相离。 卫清无那刻意打压他的心绪在他这样的眼神下继续不下去,她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走近,宛如踏入一场红尘旧梦,走入一个知道自己必败的战场。 她绷着面,淡着眼,自以为强势地控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徐固眼中,她这个样子代表着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跪坐到他身畔,公事公办地伸出手,搭在他脉上。她试着输送了一点真气进去,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一片广阔的荒芜吞没。 徐固合上目,声音低弱:“清无,你挨近我一些……” 徐固声音很低,很凉:“事到如今,你必然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与你有何前缘了。我时日无多,恐熬不过这一遭。你不要浪费真气给我了……你靠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顶重要的秘密。 “你一定要见到太子羡殿下,一定要回去大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只有如此,黄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卫清无想:你说吧。我这么高的武功,这个帐子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声音再低,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吭气,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屈身弯腰,手臂绕过披风。她贴向他身体的时候,将他上半身拖入她怀中抱着。她明明没有任何记忆,但她在碰触到他单薄身体的时候,本能地将披风为他裹得更紧一些,手指拂开他面上的乱发。 就好像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千万遍。 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这样习惯地护住他一样。 他闭着的眼皮上,睫毛动了动。她带着厚茧的手指擦在他面上,他瘦削的面颊瞬间绷住。但他强忍着,没有睁开眼,没有看她一眼。 他无力地扛着这片刻熟悉,扮着一个不给前妻任何误会的男人。 徐固脸靠着她冰凉的、血迹斑驳的盔甲,低低地诉说: “天历二十一年春末,汝阳徐家派人来找过我。 “他们提出‘行归于周’。他们说太子不给世家活路,无论是开科举还是迁都、设女相,抑或是让你这个女将军上战场,都是为了分世家一杯羹,为了打压世家,将国家治理之权从世家中分走。 “世家当时经过几百年的颓废,世家子弟本就不显,太子殿下再行此事,世家必然会如太子殿下想要的那样一蹶不振。世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不反抗,等待的便是覆灭结局。 “我当日娶你,得罪了徐家,也得罪了所有世家。他们愿意既往不咎,给我一个机会。他们邀请我参与‘行归于周’的计划,只要我重新站队,选了正确的事,那么我就可以重回家族,徐家会接受你,露珠儿会有父族相护……我也能回家,去祭拜我那已逝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颈上筋突突跳得快,一口气上来快要喘不住,脸色更白。 卫清无手搭在他颈间,为他护住脉息。 他摇头:“不要白费力气……” 卫清无没有理他,她平静地输送真气入他这枯槁之身,并不强劲。强劲会让他承受不住,她舒缓的真气,让他如同回光返照一样,脸上有了些血色。 卫清无低头看着他,心想:还是有好皮相的底子的。如果、如果…… 她没有将“如果”想下去。 徐固有了气力后,继续抓紧时间说他的话: “我当时,不可谓不震惊。我问徐家有多少世家参与了这件事,他们想要做什么,想如何对太子羡。他们不告诉我,说除非我与他们联手,我进入了他们的阵营,他们才会告诉我他们的下一步。 “我困惑茫然许久……太子羡是我的学生。我那些年,真正用心教的学生,除了露珠儿,只有他。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如何与他的病对抗,如何瞒住天下人,如何每日挑灯夜读、批阅奏章。他生来就将一切献给了这个国家,牺牲了自己所有能牺牲的,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 “我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忍心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孩子? “我拒绝了徐家,但我为此惶恐,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把徐家找上我这件事告诉太子羡……因为、因为我是这样的自私!我不知道有哪些世家参与了这个协议,不知道反对皇权的世家到底有多少,我生怕我将这种事告知,你和露珠儿会遇难。 “那年,皇后代太子羡,想求娶我的露珠儿。我明知道世家要对太子动手,我怎可能将露珠儿许给他?宴会初闻皇后之意,我张皇失措,浑身冰凉,好像已经看到露珠儿在我面前死去,我强硬无比地拒绝这门婚事,甚至没有和千里之外的你聊一聊这事。你事后说我态度太狠,我自己何尝不知道?” 泪水从徐固闭合的眼角流出。 他浑噩中,思绪变成一根极细的烟,向浩瀚无际的天边飘去。在这样的意识迷离中,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宫宴。 当他推开长案打翻酒液,发着抖态度坚决地拒婚,他看到了屏风后有少年的身影。他知道太子羡听着他的话。 当他回到家,迷惘万分地抱着女儿,考虑要不要辞官、要不要带着妻女一起避世,躲开这场即将来临的灾祸,那个少年大病初醒,艰难地走出困住他一辈子的王宫,坐着马车来他家门口,只为了递给他一张字条,只为了告诉他“君子不夺人之好”,太傅不必怕他,他不会强娶徐清圆。 那样的夤夜,那样的少年。 少年羡坐在车中,眸子清黑乌润,从始至终脸色苍白,无法下车,无法说话。他是那样的高贵,圣洁,宽和,温柔。 那是徐固见过的最美好的、最想保护、最想珍惜的学生。 徐固情何以堪? 那一年的夤夜,是徐固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伤痛。少年的目光时时出现在他噩梦中,他每每想到因为自己的隐瞒,太子羡走入了棺椁、被闷死于棺椁,就痛不欲生。 -- 卫清无伸手,轻轻盖住徐固的眼睛,摸到一手湿润。 她声音沙哑,终于说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太子殿下没有死。他活着。” 她停顿一下:“你也努力活下去,你可以重新见到他。他从来不怪你……他确实是我见过的,让我即使失忆也愿意追随的君主。他的品性魅力,值得所有人爱戴他,忘不掉他。 “徐固,你再坚持坚持。” 徐固的睫毛在她手掌下轻颤。 他意识模糊,感受不到外界,沉醉在自己多年的煎熬痛苦中: “那一年,行诏筹在长安大街小巷流行,到处传说太子羡要去甘州了。我便知道世家要在甘州对他动手……而我回到王宫,每日都要面对对此一无所知的太子羡。日日面对,日日看着他! “年末时,他甚至克服自己的病,站在皇城邻近民间最近的宫墙上,戴着面具接受了百姓的叩拜。我与你、露珠儿在熙攘人群中看着他。我看他那样洁净,看他如鹤临渊。黄昏已至,我后悔万分。 “你当时在甘州,必然感应到了什么,你提出与我和离。我生气又伤心,与你赌气之下,签了那和离书……清无,你是真的头也不回,可我签完便后悔。你去了甘州,太子羡也去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我虽是文弱无用之徒,但好在自己有个大儒的身份,说不定能有什么用。 “要么救你,要么救太子羡。我真的想救你们两个。南蛮人找上我,要拿太子羡的性命换你一命。他们生擒了你,我不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实在没办法,甘州到处都是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南蛮探子找上我,说我是最可能做成这件事的人。 “徐家在这时候,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只要我杀了太子羡,他们就帮我与南蛮交涉,帮我救出你。清无,至此,我做了一个露珠儿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的事……我丧心病狂,神智昏昏,心痛煎熬之下,竟要用她去替代太子羡。 “一国不能没有殿下,南国不能失去太子羡,我也不能失去你……” 徐固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喑哑。他喘不上气,整个身子战栗发抖。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看不到回路,找不到前路。 他迷离中,隐隐约约看到年少的女儿坐在窗下,他每日从宫中讲学回来,都能看到她映在雪窗上的倩影。 那小小的露珠儿,总在装模作样。 他不在家时,她玩字谜,拆琴弦,扑蝴蝶,在宫中御花园中玩蜗牛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一下午,整个御花园中都是她的笑声。 他在家时,她立刻把书端出来,坐得笔直,拿着那笔糊弄圣贤的笔迹洋洋得意,自觉自己才高八斗,拿着自己拙劣的见识批评这个,嫌弃那个…… 画面最后定格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大火。 他的露珠儿被他关在屋中,拍着窗哭:“爹,爹!救命,救命!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泪如雨下,浑身失力。失去女儿的可能让他眼前发黑,他开始知道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女儿的可能,但那火势那么大,他的理智和情感拔河,他快要跟着她一起被烧死在那场火中。 他想他确实应该一辈子愧对于太子羡,一辈子感恩于太子羡。 是太子羡冲入火海,将徐清圆救出,把昏迷的女儿好好地还给他。 是太子羡意识到他若是不死,还会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他坦然地走向了自己的宿命,走入棺椁,将自己埋葬在那里。 -- 徐固想他是最没用的那个人。 他早早知道“行归于周”。 可他既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学生,也没救得了自己的妻子。 南国灭了,魏国建立。他迷惑于大魏似乎并不是“行归于周”想要的国都,但他精神疲惫,他已经怕极了这种权势之间冷血的碾压和算计,怕极了这种权势下世人皆蝼蚁的无力。 他带着女儿归隐,一心教女儿。 直到龙成四年,左明用他孙女小腰的笔迹告诉徐固,南蛮要把卫清无当俘虏送给大魏,屈辱要埋葬,秘密要盖土,所有痕迹都要消失了…… 怀璧之罪,怀璧之罪。 那让徐固念了许多年、困了他一辈子的太子羡,那让徐固爱了一辈子、最终救不了的卫清无……都不应该有这样潦草的结局。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遗忘。 他们不应该被无声地倾轧,不应该只是一个他人塑造的英雄,他人口中很厉害却到底死了的女将军。 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世人应该知道真相! -- 卫清无:“……所以你叛出大魏,并不是为了找我。你与我在沙漠中相遇只是巧合,你真正想去的是南蛮,你要把世家和南蛮的勾结挖出来,要让世人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叛国者。” 徐固气息更微,近乎呢喃:“不错。” 他在沙漠中偶遇卫清无,惊喜若狂,却在同时满心酸楚。卫清无失去记忆,他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那夜,卫清无昏睡过去,他百感交集:如她这样武力高强的人,在他一个陌生人身边睡得那样实,大约真的累急了。 也许卫清无对他真的不设防吧。 即使她失去记忆,即使她已经不认识他是谁……他在黑夜中掀开她的衣领,查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时,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她清醒了,一定会推开他这个登徒浪子。 但她重新闭上眼睡去了。 他手落在她颈下密密麻麻的伤口上,心痛欲死。他在那一夜,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无憾了。 他将毕生所学教给了露珠儿,即使他不在,露珠儿也应过好这一生。露珠儿在云州隐居最好,若是露珠儿去了长安……他希望皇帝是个明君,皇帝能看出他的拳拳之心,长安人能善待他的女儿。 不都说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么? 第一大儒的女儿,长安百姓会爱惜,会保护,会好好待露珠儿吧? 他背着叛国罪离开,但他身上的罪名,左明总有一日会帮他洗清。卫清无浑浑噩噩地流浪,但她那般武艺,她总会回去大魏。露珠儿那么聪明,只要露珠儿见到卫清无,露珠儿一定可以与这个失去记忆的卫清无相认。 卫清无不缺武功,露珠儿不缺智慧,她们都可以过好这一生。 而他深入南蛮,与莫遮王周旋。他发现南蛮人根本不知道南蛮王族与大魏世家私下勾结的事,甚至南蛮的那些王子都对此一无所知。天历二十一年甘州开战的原因,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只有莫遮王知道。 只有莫遮王藏起了所有秘密。 如莫遮这样雄才大略的英雄,他与大魏世家的私下交易,他一定会保留证据。徐固要对付的,始终只有莫遮王一人。 在甘州观音案后,在大魏公主来到南蛮和亲后,在莫遮得到了他想要的南蛮文字……徐固终于找到了动手的机会。 他这一辈子,就杀过那么一次人。 他在心里,为那一次谋杀,已经琢磨演练了许多年。 他杀了莫遮,从莫遮那里拿到了世家与他协商的名单,拿到了写满了大魏文字的卷轴。 他功德圆满! -- 星河摇落,罡风更烈,天却更加高远不可望。 卫清无拥抱着徐固,茫茫地听着这一切。她在失忆的这些时间,有猜测过让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她知道徐固一定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出来……这就是他去南蛮的真正原因。 徐固说完那么长的话,很久没有力气。 他缓了许久,撑着那口气,从自己怀中,找出沾满了血迹的羊皮卷轴。他到了强弩之末,声音努力地抬高,变促,发着抖把这个卷轴交到卫清无手中: “这是他们与南蛮做交易时,给莫遮的保证。他们留了心眼,没有写出自己的真实姓氏,都是用暗号替代。但是、但是……字迹岂能遮掩!写了一辈子的字,能骗的了谁! “我已经花力气,把我知道的人的字迹对了上去,把名字誊在了另一张卷轴上……还有些我不知道是谁的字迹,这就需要其他大儒、学士去对比。我们女儿、露珠儿……也能完成这样的事。 “清无,你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太子羡,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大魏皇帝!‘行归于周’针对的并不只是一个太子羡,是整个皇权……如果大魏从来就不是他们期待的王朝,那么世家的阴谋就从未停止,他们蛰伏于地下,他们一直在等着颠覆一切的机会!” 用力说完最后的遗言,徐固的手腕垂下去,那偶尔动一下的脉搏都停了。 卫清无僵坐着。 她喃声:“徐固?” 她再重复:“徐固?” 她意识到什么,一掌拍在他胸膛上,另一手抓住他手腕,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她做着这些的时候,盯着身下脸色苍白、感觉不到气息的男人……那迟钝的、封印的情感,倏忽如洪潮,向她席卷而来。 她一下子痛得浑身战栗,头脑欲炸。 她声音变厉:“徐固!醒过来!” 脑海中洪潮一样的记忆向她飞涌而来,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头,一手仍强力把真气传入他体内。她的真气强横地在他体内开辟道路,要护住他那点心脉…… 卫清无哑声:“徐固,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她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少时的卫清无,吊儿郎当地在树梢间跳跃,一边咬着山果,一边戏谑地逗弄那走着登山路的少年郎。少年徐固何其骄矜清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点儿不理会她这个野丫头。她不停地逗他:“今天不与我说十句话,你就离不开这个山,我说到做到哦,小郎君。小郎君,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卫清无发抖着,抱紧瘦薄的徐固身体。他奄奄一息,苍白无息,他这么地虚弱…… -- 少时的她,郁闷无比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叉着腰冲他吼:“绝食也没用!姑奶奶不许你走,就是不许你走!” 那个少年被她气得面红,又因绝食多日而没有力气,骄矜的傲性快要撑不下去。他对她低骂:“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时的卫清无笑嘻嘻地逗他:“亲我一下,我就陪你一起去蜀州,保护你不被那些山贼流氓骚扰。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少时的徐固:“你做梦!” 卫清无扮个鬼脸:“我就是做梦啊,不做梦怎么能让你和我说话?” 最终,那趟蜀州行,是她陪他一起去的。 -- 少时徐固在蜀州任职了几年,卫清无陪了他几年。 起初他不搭理她,不对她笑,见她如见洪水猛兽。 后来他坐在屋中写字,她在院中练剑。他悄悄抬眼,偷偷摸摸地为她作画…… -- 记忆如狂风骤雨。 卫清无抱紧徐固身体,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这是这位女将军从不在人前露出的脆弱。 卫士们听到动静,进来后,惊惧地看着卫清无不要命一样地输送自己的真气,一掌掌拍在徐大儒的心脉上。这位卫将军高声怒喊: “你醒过来!只要五日,你只要给我五日时间! “徐固,徐固……求求你,不要这样!这不应该是我们的结局。你我尚且和离,你还没有与我复婚,你没有见到露珠儿,你怎么忍心把露珠儿丢下,露珠儿还没有原谅你这个狠心的爹!” -- 她记忆中,浮现十七岁的徐固,跪在汝阳徐家的宅院中,恳求徐家能让他娶卫清无。 徐固跪了三日。 卫清无心疼他,悄悄来看他,想让他起来。她生气地说他膝盖会跪废,腰会受不了。 她甚至生出怯意,觉得自己不该追着他不放,不该毁掉他。 但是徐固坚持,告诉她没关系。 卫清无说要不我们私奔吧,你跟着我混吧。 徐固虚弱地回答:“我喜爱的女郎,岂能不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地娶回家,岂能受无媒之苦。” 他那样地迂腐,却又那样地坚持。 卫清无见惯了世家子弟的高贵与傲慢,她喜欢他的时候并未想到他会为她做到哪一步。她后来读了几本书,看到的大都是一个个“难言之隐”“不得不放弃”。 徐固却为她退让了所有能退让的。 徐固一辈子不杀敌,不学武,只拿笔杆,只碰笔墨。他在她心中,却是英雄一样了不起、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郎君。 -- 徐固确实是英雄。 卫清无眼泪滴在徐固的脸上,滴在他青白的眼皮上。 她哑声:“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你再撑一次好不好!我带你去见太子羡好不好,你没有教错学生,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可知道,太子羡娶了我们露珠儿,我们的孩子终究走回了她本该走的路,你没有拆散他们…… “你应该见到太子羡,你应该从他口中听到谅解。你看到他,你就会明白一切的!” -- 新婚之后,他与她一起过着清苦的日子。不过是沽酒卖字,保镖行山。 然后徐清圆出生。 小小一团的女儿,粉雕玉琢,像雪一样清澈,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让这对夫妻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冬,下着雪,徐固为他们家的门楣写对联。他写:百年佳偶人争羡,双修福慧神仙眷。 再过了好些年,她女扮男装去军营混,被太子羡发现才华后,她成了女将军,徐固因此得到太子羡的召见。 -- 卫清无泣不成声:“我们这么多年的亏欠,这么多年的遗憾,这么多年的错过……我虽然和你和离,可我从未停止爱你。 “我非常的、非常的,对不起你!我若是知道我们会错过这么多,我应该多陪陪你。你不想听我说对不起么?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错了,想听我道歉,想听我说我当母亲不合格,只有你是合格的父亲吗? “我在南蛮经历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你为什么……最后,只说正事,不提我们之间的事!徐固、徐固……这一生,不该如此潦草!” 红尘渺渺,泥沼迷离。 少年相识于万人潮流,中年走失于滚滚尘烟。这一生辗转离和,缘聚缘去,满盘皆输,皆如幻梦。 -- “将军,那云延又带人来偷袭我们了!” 卫士在帐篷外急声报告。 帐篷中,卫清无低着头,将徐固身体抱在自己怀里,众人看不到徐大儒到底有没有死,却也不忍心在此时打破这寂静。 寒风吹着帐门,呼呼之声沉闷。 天上星河更加明亮,蜿蜒间,宛如玉泻。帐门被吹开,弓着身的卫清无抬起眼,她眼中的泪光下,眸子静谧幽深。 她将徐固身体放回披风中,扶着刀,一点点站起来。 她转身面对身后的卫士,众人从她眼中看到冷冽寒霜,刀剑光影,血性翻腾。恢复记忆的卫清无,才是真正的北雁将军。 卫清无冷笑一声。 杀气不加掩饰。 她冷漠道:“派两个人轮流给徐固输送真气,护他心脉。其他人……和我一同会一会南蛮人!” 太子羡给她的任务,本就是拦住南蛮,制止南蛮和大魏再有任何联系,阻止南蛮支援大魏某些势力的可能。 正好……大家仇怨这么深,可以一一算起! 长安客9(“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若当真是那么多数不清的世家一同与南蛮做交易, 促成了南国灭亡的结局,那么,太子羡必然是他们一定要杀死的。 难怪南国末年长安流行行诏筹, 到处说太子羡要去甘州;难怪南国末年一直有叛国的传闻,捕风捉影;难怪南蛮那么清晰明确地表示,太子羡必须死。 因为阴谋从未停止,因为罪孽不能公告, 因为怀璧之罪必须要加诸一人身上, 必须要有一人为南国的灭亡担起责任。 长安阴雨多日,今日也断断续续下了许久。 风若撑着伞,陪徐清圆一同去北里。这些日子, 从左明那里回来后, 他便跟徐清圆一起重新查林家的案子。 风若不知道徐清圆如何想的,这几日,她日渐消瘦,精神恍惚。查案之时, 她好像也一直在想着什么事。她的落落寡欢十分明显, 中途发了烧,病好后更加有病西子之风。 他们审问了那个调颜料给林雨若的街头工匠女, 女子承认林雨若常在她那里买调好的颜料。在林雨若跳河的前一日, 林雨若还与这女子重新约了下个月的新颜料。 他们在北里找了好几家楼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承认,他们这里时不时有女子跳河轻生。在事发前两日,刚刚死过一青楼女子,这个案子, 被京兆府结了。 他们还问到了一个让风若意外的消息。林斯年是风月场所的常客,经常在这片街坊饮酒。 他们还查了车马的流向, 贵族家宅近日和北里有关的变动…… 这样的问话,连风若都听懂了很多。 风若高兴地和徐清圆说:“我都看明白怎么回事了!现在问题是,如果林雨若没有死,我们能找到林雨若,让她一起帮忙揭穿真相就好了。” 她从楼里出来,微微恍神。查案之际,她想的也不是林雨若,不是韦浮,而是太子羡。 这几日,她睁眼闭眼,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子羡。 徐清圆恍恍惚惚地问:“这是哪里?” 风若很担心她的状态。从左明那里离开后,徐清圆就一直郁郁寡欢。 风若回答:“北里啊……我们不是刚出来吗?你、你还好吧?” 他在心中琢磨一定要把徐清圆的情况告诉郎君……但是郎君此时在哪里呢? 风若绞尽脑汁想帮徐清圆,他以为查清案子徐清圆就会开心:“我们要不要出城,去樊川一趟呢?” 徐清圆:“是……我也想去芙蓉园再看一看。” 其实他想的是去看一看林雨若跳河的地方……但是,算了。徐清圆高兴就好。 然而风若没明白,芙蓉园有什么好看的? 风若又同时想起来,郎君每年六月都会回芙蓉园去看一看。 那么……他眼看徐清圆文秀玉白的侧脸,若有所思:她的目的,莫非和郎君一样? 此季不是赏花季,芙蓉园风景清丽些。徐清圆拿出左明签发的查案腰牌,这座皇家园林便向他们开了门户。 为了作出查案的模样,风若装模作样地在园中四处转悠。徐清圆与他分开,熟门熟路地前往一个地方。 她上次进芙蓉园是前年,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每件事,那日青年闭着眼温静安然的面容。 那日暴雨连连,她提着裙裾为了躲开林斯年,四处躲雨。故地重游,徐清圆浑浑噩噩地走上当年走过的路,她在园中绕来绕去,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她看到这树,便如同重入旧梦。她踏着花叶,一步步走向树深处。 今日不同往日,今日却也有小雨,天边时而有雷电白光掠过。徐清圆一步步走向紫藤花树,一步步走向那树洞。她站在树洞前,藤蔓飞扬,花瓣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藤蔓后遮掩的树洞。 好像她掀开这藤蔓钻进树洞,她就会看到一个清隽清致的郎君安静地坐在洞中,面容秀白,眸子黑若星子,浓若点漆。他静静地看着她,隔着藤蔓,和她不远不近地相对着。 徐清圆手搭在藤蔓上,手指微微发抖。 她陷入一种迷离恍惚中,她走入这场旧梦,遗忘了现实。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不掀开这藤蔓,她就不会进入晏清雨的世界,她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故事? 他就一直安静地坐在他的世界中,从来不用走出来,从来不用迎合谁。不会服用“浮生尽”,不用面对“行归于周”的真相,不用刚学会感知情绪,瞬间感知到世间万事对他的摧残。 他闭着眼坐在树洞中,无情无欲,不念红尘,不被人打扰。 徐清圆搭在藤蔓上的手颤得更厉害,她目光盯着树洞,心中浮起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想念晏清雨。 分别数月,宛如数年,宛如一生倥偬而过。 她格外地想念晏清雨,格外地想见到晏清雨。 徐清圆猛地掀开藤蔓,钻入树洞。 外天霹雳电光破空,长如白色流星。 视线瞬黑,洞中漆暗。 重重花叶相隔,徐清圆呆呆地立在树洞中,衣裙被滴滴答答的水滴打湿。她伸出五指向前摩挲,轻轻柔柔的声音在洞中空寂寂响起: “清雨哥哥?” 她趔趔趄趄地向前走,花香浮在鼻端,裙裾绊了她一下。她摸到了树洞的尽头,摸到潮湿的树壁: “清雨……” 她细白的指尖抵在树壁上,她意识到了这里只有她一人。洞中微微有了光,她眼睛看到了这里所有,果然,她指尖尽头,没有那个郎君坐着,微笑着等她靠近。 徐清圆未完的话,散在树洞中,轻微如同浮尘: “……我想你。” 她置身树洞半晌,低垂下眼睫,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到腮畔上。 她不忍心这凄然,快速用手捂面,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她手扶着树壁,摸索着要离开这里,不愿在这里多待一时一刻。 直到她的手,摸到了字迹。 徐清圆停了下来。 --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我生永爱。” 这是怎样的父母之爱,让一个不通情感的人虽然不知,却永远记着。 徐清圆抱膝在树洞中坐下,额头抵着字迹。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样的字,摸到字迹时间久了,有些潮了,有些被青苔掩住了。她从自己发间拔下簪子,就着那旧的字迹,将每一个字重新临摹了一遍,将字刻得更深一些。 徐清圆在最后的“我生永爱”上,停留了最久的时间。 她长睫覆着眼睛,对南国已逝的皇帝与皇后轻喃: “陛下,皇后殿下……以后,我代你们来爱清雨,好不好?” -- 徐清圆最近总做一个梦。 她拉着他的手,在楼阁亭榭密布的王宫内院间穿梭。 廊道蜿蜒曲折,她笑声清脆,他只安静地被她拉着跑。他们跑过空寂的长廊,穿过落雨的湖心亭,踏过朝霞,踩过余晖,一路奔到王宫前方,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离开那困住他一辈子的地方。 每每在出宫的那一步,他停了下来。 梦中徐清圆回头看他,着急无比:“殿下,我们快点走!再走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 晏倾温柔地望着她。 他不走那一步。 他轻声:“可是,我已经死了。” 于是轰然一声,他的面容变成了少年时的太子羡。她拉着的少年的手松开,他快速被扯入一片荒芜黑暗中,被卷入无边的风雪,被淹没在沙尘中。 轰然梦醒,醒时只有徐清圆独坐空榻,抱膝无言,眼圈泛红。 她希望自己无所畏惧,无坚不摧。 她希望她有无尚的智慧与勇气,希望她能够破解这个难解的局面,希望她可以保护晏倾全身而退,希望晏倾可以好好活着。 徐清圆不得不重新审度自己与晏倾的成亲,对于晏倾的意义。 她要如何,才能让他这一生,光华且璨呢? -- 风若等到徐清圆出来,见她神色恬静,细弱伶仃。绯色风帽下,女郎一双噙雾的眼睛隔着山水花叶,婉婉望他。 他观察她片刻,跟上她:“你心情好像好一些了?” 徐清圆抿唇微微笑了一下,向他道谢他对她的保护。 风若尴尬挠头:他什么也没做啊。 那他便做点什么吧…… 他伸手要碰她的发髻,徐清圆吃惊地往旁一退,瞪眼看他。 风若理直气壮:“我看你发髻歪了,兰时真没用,没有给你梳好头发,我帮你扶一下簪子呗。” 徐清圆微笑:“风若,郎君不能随便碰一个女子的头发。那代表有情。你要与晏郎君争我吗?” 风若吃惊,然后涨红脸。 他立刻收回手,目光闪烁。风若嘀咕:“只是碰簪子,不是碰头发。” 徐清圆微笑:“那也不可以。” 风若嗤一声,到出了芙蓉园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刚刚得知的正事,告诉徐清圆:“大理寺明日要重审林家案子啦,左正卿刚派人来通知我们,说要做什么的话,得有准备。” 徐清圆若有所思地颔首。 -- 黄昏的时候,他们赶在宵禁之前,回了长安城。 徐清圆坐在车中静然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仓促停下来,让徐清圆的后脑磕在车壁上。她忍了那痛,推开车门,见到风若跳下马车。 苍黑的古柏下,青年长身昂然,似乎在看什么。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雨淅沥,薄雾灰朦。夜雨前数盏街边灯火一一点亮,雨打残檐,青渍可爱。 徐清圆问:“风若,你看到什么了?” 风若回头,雨雾下,徐清圆没有看清他的眼神。她只听到他支吾一下:“我看到那边有卖糖人,我买一个去!” 他说完,身形倏地掠过消失。 徐清圆阻止的话散在空气中,没有人接。 徐清圆只好苦笑一声,下马车等待风若回来。她在马车边等待时,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酒肆。徐清圆想了想,她不知道风若吃不吃那所谓的糖人,但酒是必然会喝的。 多亏风若在她身边照顾她,让徐清圆能撑过这难捱的日子。她投桃报李,去为这孩子气的风郎君买点儿酒也是应该的。 穿着绯红斗篷的貌美女郎在酒肆沽酒,让酒肆中的客人和小二偷偷看了许多眼。有客人试图来搭话,一阵疾风吹开酒肆门,熄灭了酒肆的所有灯烛,酒肆陷入一片昏暗中。 众人陷入惊慌:“烛火呢?店家,小二,快点灯!” 客人忘了与这美貌的女郎搭话,徐清圆安静地立在原地,心中也为这倏然而至的漆黑而惊惧。她惊惧的时间却不久,因她感觉到酒肆外廊下有一道光。 徐清圆怕被黑暗中乱动的人挤到,便抑着自己的害怕,向酒肆外走,她在廊下墙边捡到了一灯笼,灯笼中火光微微摇曳,却果真点着烛。 昏昏的灯火照在她身上,有了光亮,她轻轻舒口气,风帽下的面容露出放松神情。 她稀奇地提起这灯笼,左右打量:“那阵风把酒肆的门吹开,把酒肆的灯都灭了,你怎么倒亮着?是哪位客人把你弄丢了?” 她眸心清亮,隐隐噙笑,点一点这解了她燃眉之急的灯笼。 徐清圆提着灯笼,随意地向外一瞥。 她倏而目光一紧,看到了一道带着雨渍的青灰色披风,转入一个拐角不见了。 徐清圆怔了一下,趔趔趄趄地提裙下台阶,向那道灰影追去。 后方忙乱的酒肆中灯烛一一点亮,小二追出酒肆:“娘子,娘子,你要的酒!” 可是那女郎扔下灯笼,已经步入雨幕中,小二早已追赶不上。 -- 昏后薄雨,行人稀稀拉拉。 徐清圆在人流中快速穿越,地上水洼照着她的身形,倒映着一盏盏灯烛。 徐清圆追上一个青衣人,看清了人面容,松开抓住的袖子,去追另一个人。 她在人群中寻找,左右张望,快速辨认着每一个人。 被她抓住又被放开的行人莫名其妙:“哪来的奇怪小女子,脑子有疾吧?” 徐清圆咬着下唇,不理会他们,她只固执地继续走,继续奔,执着地要找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形。 可她找不到。 她终于落落地站在空寂的街巷上,茫然地看着一切,任雨水打溅在风帽上的雪白绒毛,任寒意一重重盖在身上。 她细白的玉齿,轻轻地咬在下唇上。 刚才那个青灰色的披风背影……真的很像晏倾。 她几乎确定那就是晏倾。 她甚至猜风若一进城门,就看到晏倾了。风若才会仓促撒个谎,去找晏倾,将她丢在原地。只有晏倾的出现,才会让风若丢下她不管。 方才酒肆中那阵风过后,门口那亮起来的灯笼,也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路人丢下的。而是晏倾看到了,知道她害怕,他将灯笼放在酒肆外。 他多看了她一会,见到她捡起灯笼才放心离去。正是这一耽误,徐清圆才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样清渺的、瘦薄的、又飘然若仙的衣袂飞扬的郎君背影。 徐清圆过目不忘,又爱他至深,怎会认不出自己夫君的背影? 可是她现在又找不到他了。 她迷惘地站在这雨中,眸子很快被水雾漫上。 她想是不是她真的看错了。 若是晏郎君,晏郎君怎会不来见她,不与她相认? 若是晏郎君,岂会丢下她不管? 不……若是晏郎君的话,他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吧。而且他与她相认,容易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对他们都不好……毕竟晏倾名义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徐清圆应该理解他。 -- 徐清圆空茫地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她垂下颤颤羽睫,抿一抿唇,转过肩打算回去那酒肆,打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她背过身后,听到后方一道轻柔的、不高却足以她听到的男声:“露珠妹妹。” 徐清圆眼中泪光一眨,猛地扭过头,向后方看去—— 穿梭人海,穿越人群,熙攘人流繁华红尘后,晏倾站在那处,眉目秀致,温柔望她。 一如既往的温润,每日思念的药香。 徐清圆怔片刻,眼中光微微亮起,她奔跑向他,在他面前站定,仰头喘气看他。 她被他拉住手。 他的手冰凉。 他细致地用披风护住她,握住她的手,是那种足以被她挣脱的不轻不重的力道:“跟我来。” -- 他带着她拐入一道没有人的巷子,低头望向她。 她鼻尖有一点红,眸子湿润迷离,整个人不在状态,像沉醉于一场梦中。 晏倾微微笑,对她眨一眨眼:“你能让我抱一抱吗?” 徐清圆睫毛颤一下。 他说了这句话,她才回过神,才意识到他不是她的幻想—— 只有晏郎君,会那样讲礼数,会没有人了,才控制不住渴望。 她一下子扑上前,搂住他腰身,整个人投入他怀中。她脸颊贴上他脖颈,他低下的呼吸拂在她面上。他伸手搂住她,隔着斗篷轻轻拍她后背,在她后背上抚慰: “没事,别怕,我来了。” 徐清圆忍着泪:“真的是你?” 晏倾:“嗯……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徐清圆:“风若是去找你的?” 晏倾:“是。” 徐清圆:“客栈的烛火是你弄灭的?” 晏倾温柔又无奈:“算是吧。” 徐清圆声音闷闷的:“你如实招来。” 晏倾气息拂在她面上,轻柔若烟,让徐清圆心尖酥酥痒痒。 她流连他身上的气息,想念他身上的药香,他说话间,下颌线条流畅,喉结一动一动,徐清圆湿漉漉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 听他温声:“我说想看一看你,我和风若便去酒肆外看你。见到有客人想与你说话,风若怕我不高兴,就熄了灯火……他胡闹一通,吓坏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你不要怪罪他,好不好?” 抱紧他腰身的女郎抱得太紧,让他几乎动不了。他说话说得艰难,一遍遍轻抚她后背,好舒缓她的精神。 徐清圆在他怀里轻轻摇头。 她又问:“门口的灯笼是给我的吧?” 晏倾:“嗯。” 徐清圆:“为什么?” 晏倾不解:“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脸,唇边气息轻轻拂在他脸颊下巴处,让他不自在地眨眼。听她气息若兰:“为什么留灯笼给我?” 晏倾:“怕你害怕。” 徐清圆:“我追出去,你已经打算走了。你为什么慢了半步,被我看到了?” 晏倾垂下眼。 她坚持:“为什么?” 晏倾无奈承认:“想看你拿了灯笼再走……多耽误了一会儿。” 徐清圆:“你已经走了,我已经追不上你了,我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没找到你。我其实根本不确定你有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你原本不出现,也没有什么。” 晏倾笑了笑,没说话。 徐清圆乌黑的眼珠凝视着他:“你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晏倾不语。 她坚持问:“为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下,晏倾抵抗不住太久。 他偏了脸,不看她,目光落在长巷古陌间,落在狭窄小巷中几个在雨中打转的竹篾上。他说:“舍不得。” ——舍不得看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人、露出伤怀的眼神,舍不得看她红眼圈、看她受委屈、却没有人安抚她,舍不得看她希望破灭,舍不得看她笨拙地自己安慰自己。 所以他回来了。 徐清圆眼泪掉了下来。 她抱住他脖颈,抱他抱得更紧,她喃喃自语:“清雨……你不该回头,不该回来。清雨,他们都要你死,你快逃……不要管我,不要回头,逃得远远的,让谁都找不到你。 “清雨,快走,快逃……” 她抱着他舍不得他,理智与情感都求他快走,不要出现在长安。可她抱紧他,这样不舍他。 晏倾低声:“你在这里,我往哪里逃?” 她仰头看他,目光明润,看他掀开她的风帽。 晏倾撩开她额前发,修白的手指将她弄歪的簪子扶正。他的吻落在她眉心。 清逸秀拔,举世无双。 晏倾呢喃溢于二人唇间,重复一遍:“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长安客10(你要坐去哪里你又要邀什...) 晏倾说他只是路过长安, 很快就会离开。他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回到晏府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只打算在客栈客居一夜,明日便会离开。 他这样说的时候, 以为徐清圆会接受不了,会难过。但徐清圆只是低头,在他怀中埋了一会儿,就点头说好。 徐清圆温温柔柔:“我明日也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处理, 今夜要挑灯好好思量。我正巧也没时间陪郎君红袖添香。” 她这样懂事乖巧,晏倾睫毛颤一下。 有一根刺在他心口时不时地扎一下,如今已经鲜血淋淋心间破了大洞。洪涛下暗藏的刀剑冰刃不留情面, 窗纸零落朔风萧瑟, 他不过勉强撑着自己的体面。可是他在她面前,哪有什么体面可言呢? 晏倾将她哄走便生后悔,想求她挽留,求她陪他挨过这漫漫长夜。然而徐清圆已经走了, 晏倾便只沉默, 盯着马车直到一点残影都看不到,他才扶着墙掩住咳意。 晏倾将朱老神医给他救急的药喂了一丸, 撑着自己回去客栈。 到快接近晏府的时候,他问徐清圆介不介意剩下的路走着回去。 二人便弃马车,走路走完这最后一截小巷。 徐清圆早看出风若心不在焉焦虑不已,果真,一弃了马车, 他便挨着她肩,神秘而小声地和她探讨:“你看郎君那面相, 像不像服用了第四次‘浮生尽’?” 徐清圆想到夜雨昏光下眉目染着温意的青年。斯人如玉,步屧微艰。 她轻轻摇头:“看着不像服药了。他虽然强撑着,但精神看上去并不太好,目中阴郁色偶有流露。我看他郁结中枢,多有孤寂……他这几个月,过得并不太好。” 迎着夜雨,她仰头看灯火,目中微弱的水光与夜间细密的春雨交融。 徐清圆喃喃自语:“过得这么不开心,为什么还要我离开?傻子。” 他想成全她的才智,却没料到长安风波诡谲刀光剑影,徐清圆并未参与女科啊。 而徐清圆也能想象到分离的几个月,晏倾是如何过的。他那般不喜人,那般安静内敛,每日枯坐,又会像曾经做太子羡时那样,不断地养病,不断地处理各种纷乱……这世上,让他开怀的事,真的很少。 听徐清圆和自己判断一样,风若舒口气,很高兴:“我看着也觉得郎君不像是服用第四次‘浮生尽’了。还好还好,我们救下朱老神医,果然做对了!我真怕郎君为了有精力来救你,服用第四次药,那就……再不会有救了。” 风若都看得出晏倾会为了她,做出很多他本不该做的事吗? 徐清圆安抚风若:“晏郎君不会服用第四次药的,服用第三次‘浮生尽’后,他便与我们寻常人感知情感差不多一样了。他自然会明白我不舍得他……当初他自尽以换天下太平、却没料到他父母会随他而死这样的事,我想晏郎君再不会让它发生了。” 她的心上人有了世间所有人一出生就有的情感,却为此付出了这么漫长的凌迟一样的代价。 风若:“那你说郎君能来到长安,是朱老神医又研制了什么新药,给他试,对吧?” 徐清圆尽量理智:“应该是这样。” 风若:“我好怕他服用第四次……” 徐清圆轻声:“不会的。” 她转移话题:“风若,你说,晏郎君来长安,是特意想看我吗?” 风若怨气无比地看她一眼。 他眼睛里写着“你说呢”。 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怂恿晏倾去接受徐清圆——若是没有徐清圆这个因素,晏倾不会走到这一步。 与上华天割裂、好好地在长安当着大理寺少卿,不用服药,不用生病,虽然害羞多了些,虽然不爱说话了些,但那是多么好的郎君啊。 徐清圆垂下眼思考。 徐清圆说:“你与我多说说晏郎君的事,好不好?” 风若:“他哪有什么事?他的事你不都知道?” 徐清圆轻声:“可这几个月他与我分离,他的事我便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风若微有些不自在,目光躲闪开,幸好徐清圆没有和他计较。 徐清圆一直知道风若会背着自己联系晏倾。 风若嘀咕:“我没说谎啊,他其实确实没什么事,他问的最多的就是你啊。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问你胖了瘦了,问你每日在做什么,问你读了什么书……” 徐清圆认真地听着风若这些话。 她还在心中自动转换,将这些话转为晏倾的口吻——他那样温和的、细致的、不急不躁的口吻。 过了许久,风若没话说了。 二人到了晏府门口,徐清圆扭过脸,和风若说:“那我违背他的意思一次,去看看他,好不好?” 风若没明白,眨眨眼。 徐清圆微笑,轻声:“客栈多冷啊,一个人待着多孤独啊。我去给他送床被子,好不好?” 风若目光一亮。 风若又犹豫:“可是郎君说不应该大张旗鼓,万一被人发现……” 徐清圆也有点儿犹豫,但她决定喝杯酒,给自己壮壮胆。 -- 偏僻地段的客栈中最少人住的一间客舍中,晏倾刚洗漱过,再服用了点朱有惊给他的药,靠着床柱缓神。 朱有惊忧心忡忡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殿下,你不肯留下,非要长途跋涉,那就把这种新研制的药带走试一试吧。这药能麻痹你的精神,短暂欺骗你的身体,让你有精力去做事……就是可能会有些不好的作用。你试一试吧。” 晏倾坦然接受了那新药。 他已经习惯自己是朱有惊的药人,帮朱有惊试各种稀奇古怪的新药。 这一次的新药……晏倾抚着心口,咳嗽两声,将自己身体的异常记下来。 服了药后浑身燥热、心跳过快、冷汗淋淋,整个人有一种焦虑,想做些什么,但确实有了精神,也确实不再吐血疲惫恶心头晕……这点儿异常,比起往日那些药对身体的伤害,已经好很多了。 晏倾不禁默想,若是他有幸活着回去,得告诉老神医一声,新药的研制方向,也许这一次走对了。 为了压制身体的那股异常烦躁,晏倾开始盘算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是想着想着,他思绪便飘飞,想到了徐清圆。他开始回忆今日傍晚时看到的徐清圆,她的一眉一眼,衣襟上任何一点皱褶,每一次泪光点点,每一次翘唇而笑…… 晏倾回过神。 他想难道这新药会扰乱人的思绪,让人无法集中精神? 这也得告诉朱老神医一声。 他重新想自己的正事。 又很快重新走神到徐清圆身上。 如此往复几次,晏倾汗入眼睫,面颊滚烫。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怔住,始觉得这药性的副作用实在古怪得过于强大…… 就在他努力定神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儿窸窣的、非常不寻常的动静,从窗口那边传来。 晏倾停顿片刻,听那处声音仍断断续续,他眉目敛下,讶意连连。 他今日不过初来长安,连手下都特意驱散,长安那些人便反应了过来,开始监视他?这似乎过于快了,而且……晏倾听了那动静听了一会儿,越听越狐疑。 这世上有这么蠢笨的监视者吗? 还是……如此小瞧他,不将他当回事,派来监视的人都这么大意,毛手毛脚? 晏倾披上半旧雪色外袍,他今夜确实情绪与往日不太相同,竟然生出倦怠,不愿为了一个笨手笨脚的毛贼特意束发。 晏倾走向窗口,烛火擦过衣袖口,照着他微红的脸颊,略有润意的眼眸。他离窗子越来越近,听出外面的争执声越来越清晰。 但是,这声音…… 晏倾面有古怪。 他听外面两人小声吵—— “你、你不许松手,不能离开。” “是你说要进去的,这会儿又不肯了?” “哪有大家闺秀翻窗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把我丢在这里就要走?而且晏郎君睡了怎么办?” “里面烛火还亮着呢!” “……不许走!” 窗内的晏倾再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推开窗户,细薄雨点和夜间凉意一同袭面。窗内烛火荜拨一下,窗外那立在瓦片上争执的两人,一同扭头看向他。 风若修长巍峨,抱臂长立,轻轻松松地站在屋瓦上,颇有大侠风范。面对窗边衣袂飞扬、长发半束的清俊郎君,他一点也不慌,还露出笑容打个招呼。 他旁边的小女子就很糟了。 徐清圆怀里被风若塞一床被子,被子比她人还要厚还要宽,她颤巍巍地从被褥后探出脸,妙盈盈的目光带着羞耻之意,与晏倾的点漆双眸对上。 她被迫站在瓦片上,一动不敢动。斗篷与风帽去了后,衣裙与长睫沾一点雨丝。 这夜间雨并不大,文弱秀美的大家闺秀立在屋檐上也并不难看。只有她怀中抱着的一床被子,让她面色一时白一时红。她本与风若争执,晏倾推开窗后,她看到他,脸一下子红透,瞬间重新躲回被褥后,装鸵鸟。 徐清圆心跳咚咚,满面绯红:晏郎君散着发,像孤鹤一样清矍高贵,比往日端正的模样多点儿什么。 可她也不该如此慌才是。 她都见过他更私下、更不为人知的模样……她如今这样紧张,大约是好久不见他,又在他面前丢脸的缘故。 徐清圆在浮想联翩,风若在大大咧咧:“郎君,徐清圆带着被子来找你睡了。” 晏倾面色更加古怪。 不知是不是因他此夜服了那新药,心绪有些不正常,他听风若这话,硬生生听出了另一种风月之意…… 他很快知道不是他想多了。 显然徐清圆和他一样想多了。 徐清圆跺脚,快要被风若气死:“风郎君,你快闭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下了雨,客栈很冷,给晏郎君多送一床被子,怕郎君生病……我没有其他意思!” 风若迷惘:“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啊。你以为我说的什么意思?” 徐清圆大气:“你!” 她听到一声轻笑。 低而清,泛着柔柔润意,如同山间清泉小溪,一路潺潺流到人心底去。 因为这笑声太珍贵,徐清圆心间痒了半晌,还是咬咬唇,绯红着脸,再一次从被褥后探出脸,悄悄望向透着暖光的窗子。 她对上晏倾含笑的一双眼。 晏倾问她:“要不要进来?” 徐清圆犹豫片刻。 矜持与渴望在她心中拔河。 还有一个风若在看戏。 但是晏倾也在温柔地看着她。 徐清圆一咬牙,心想有什么关系! 她一个大家闺秀站在屋檐上,都抱着一床被褥站在屋檐瓦片上,一副私会情郎的丢人模样……而且这也不算丢脸。她见自己的夫君,为什么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徐清圆在心中暗示自己:我与晏郎君是真夫妻,没有作假。我与清雨哥哥情投意合双双有情,没有勉强。 这样想来,晏倾已经伸手,示意她将被子先递给他。 徐清圆深觉丢人,却还是乖乖伸手,把被子递给他,让晏倾先放进客舍中。晏倾身影在窗前消失,徐清圆幽怨的目光便落到风若身上。 徐清圆怕晏倾听到,小声:“都怪你。” ……让她在晏郎君面前好没有形象。 风若莫名其妙:“你害羞什么啊,徐清圆你大胆一点。你是我家郎君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子,你作出多丢人的事他都会当做看不到听不到。” 窗内重新走回来的晏倾脚步停顿一下,只好当做自己真的看不到听不到。 他听到徐清圆在和风若忧心忡忡地讨论:“你忘了晏郎君那里有一封和离书吗?” 风若吃惊:“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跟你和离吧?你这样……多可爱啊。” 徐清圆确认:“真的吗?真的不会跟我和离吗?人与人的情感,经常由一两件小事而发生改变……” 晏倾听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窗外的讨论果然停了。 晏倾听那边没有什么奇怪话了,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他站到窗边,看到风若仍站在方才的位置上没有挪动,徐清圆却挪到了窗边,正望着她,目光清清柔柔。 他不禁对她一笑。 她回他笑容。 二人看对方许久,只是笑,风若在旁看不下去,飘飞掠走:“那个,你们慢慢说话。徐清圆,一会儿我来接你。” 被丢下的晏倾和徐清圆面容都变得有些红。 二人皆是这样羞涩,总是要撑起面子。 一会儿,徐清圆听到晏倾温柔的声音:“再近一点儿,我抱你进来。” 徐清圆“嗯”一声,再走一步,她垂下的余光,看到他递来的秀白修长的手。他手从她腋下伸来,将她整个人抱住时,夜风将他身上的气息拂来…… 那样的清,带着一点儿苦。 徐清圆头微微晕一下,被他从窗口抱进屋中时,她暗暗寻思,一定是夜里那两杯酒的缘故,才让她这样经不住事。 -- 晏倾关上窗,遮挡外面的风雨,回身面对徐清圆。 徐清圆已经恢复常态,她对他盈盈一笑,落落大方。 关上门窗,她歪脸望他,既不像傍晚时重逢那样心事重重、满是愁苦,也不像方才站在瓦片上那样战战兢兢、满是羞窘。 晏倾倒是不自在多一些。 闷在室内,没有冷风吹拂,那药引起的燥意让他看到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就几多别扭。她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晏倾侧过脸,装模作样地去拨烛火,剪掉灯芯。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仍在他身上,便低咳一声,语有嗔意:“一直看我做什么?你不该那样和风若闹腾,若是摔下去……哎。” 徐清圆在风若面前,面对晏倾便害羞。但是只和晏倾在一起,左右无人,她必然比他活泼大胆。 她笑盈盈望着他清肃修长的背影,几分酒意让她目光若水。她轻声问他:“我听风若说了,他说你一直在关心我。你那么喜欢我。” 他背影动也不动。 几绺发丝落在他颊上,他睫毛轻扬,寂然安和。这样的温静,是带着神性的。 徐清圆鼓腮:“你那么喜欢我,你怎么不说?” 她伸指,戳一戳他腰:“晏清雨,说话。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总装听不到?” 晏倾无奈。 他心想他若不经常装听不到,难道跟着她和风若一起胡闹吗? 晏倾这一次定定神,回身,望着她笑:“说什么?向你邀功吗?这样的事,是可以邀功的?” 徐清圆望他,说:“你不打算邀功?” 晏倾:“嗯。” 徐清圆:“你专程来长安城看我,想要为我做最好的安排,不惜自己的性命,不在意那些危险。明明只要你不来,他们就没办法……你却不邀功?” 他不邀功,她倒不高兴。 她幽怨地瞪着他。 晏倾好笑,说:“我确实不打算邀功。” 徐清圆:“好吧,既然你不打算邀功,那换我来邀功了。” 晏倾挑眉。 徐清圆:“你有意见?” 晏倾轻笑。 不知为何,他心中郁郁,却是只见她几个时辰,那郁郁便有些消散的意思。他没指望她来,她来看他,原来他心情这样好。 晏倾道:“没有意见,悉听尊便——你打算如何邀功?” 徐清圆张开手臂。 晏倾眨眨眼。 徐清圆抱怨:“笨蛋哥哥,先把我抱起来坐下,我再好好邀功。你难道要我站着说话吗?” 晏倾俯身,他这样温柔,又这样从善如流:“你要坐去哪里?你又要邀什么功,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功?” 长安客11(是我欺压你么露珠妹妹...) 玩笑归玩笑, 徐清圆的“邀功”却不是逗弄人。 晏倾将徐清圆抱到桌上坐着,让她与他平视。他含笑看她,以为她是与他撒娇。直到徐清圆望着他, 郑重其事: 他心跳在她包容一切的温柔的眼眸凝视中跳得加快,但他其实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不禁问:“帮我什么?” 徐清圆:“帮你实现你所有的愿望,抚平你所有的不平, 治愈你所有的哀伤与难堪。” 但他的呼吸微有不平,他本玩笑地搂着她削肩的手指,压抑着情绪, 颤抖了一下。 他眼睛里只看到坐在他面前桌上的佳人。 佳人不与他撒娇不与他玩笑了, 她也不愁绪满怀不怨天尤人。她抬起自己秀白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瘦削的面容。 徐清圆眼中泛着一点泪光,微微笑: “其实傍晚时我追入雨幕找你,心中还有些为你不平, 有些怨你。我求你离开, 希望你走得远远的,我心中还是很害怕的。 “幸好你是足够理智, 足够清醒, 足够强大的。我的清雨哥哥,最让我敬佩的一点,便是你一向坦然,从不躲避。” “我想过很久,我该怎样保护你, 怎样成全你。我想过很久,我的清雨哥哥,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一个他自己定义的失败者,还是他人定义的悲剧英雄。 “我又反省自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郎,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郎。我是希望一生无忧没有烦恼,还是情愿拿起匕首追上我的郎君,与他一同站去悬崖,和所有人为敌。” 晏倾凝视着她,他喉结滚动,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让她说完。 徐清圆低声:“我始终记得很久以前,我在梁园中左右彷徨,不知如何是好。我拿着那把足以定罪的匕首站在悬崖边,孤立无援。是你走上前扔掉我手中的匕首,是你拉着我,庇护我,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无论你承认不承认,你其实救过我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很多你不经意的行为,但在当时你若不那么做,我都会被长安的风波吞噬。满长安没有人爱惜一个孤女,可你在爱我之前,就已经在爱惜我了。” “清雨,你是一个高尚得凡人望尘莫及的人物。 “这样的高尚,始于你的不通情物,不识人间肮脏尘垢,始于大儒太傅们对你倾注一切的教导。你按照他们对你的教导而活,你认为这样就是一个正常人……但这样的高尚,远高于寻常人能做到的。 “只是没人告诉你真相罢了,只是大家都希望你就是那么美好罢了。你说世人在你身上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情感,那本不是真正的你。你说得对,你清醒地辨认这一切,可你依然没有反抗这种倾注情感——因你怜悯世人,若是将情感投注你身,世人能过得好一些,你是情愿承受那些的。 “清雨,你像一个殉道者一样伟大。你一直在走一条堕入深渊的路,中途与我偶遇,你短暂停下看了我一瞬,但你仍坚定要走你要的那一条路。 “你还像一个苦行僧一样一生孑孓。你帮了所有人,但你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他低声:“不必说了。” 徐清圆手指移到他眉心,轻轻点在他眉心。 她微微笑:“你心中小小不平于真正的你不为人知,可即使这小小不平,你也不肯放纵。在你不知情感为何的年年月月中,你保持温柔维持冷静,成为世人眼中清明尔雅的大理寺少卿。 “满长安人都知道你!人们称呼你为长安之璧……在韦郎君借你的名成就‘长安双璧’之前,你就已经是长安之璧。你看你是这样的优秀,即使不做太子羡,也能成为他人心中神圣可敬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依然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接受自己呢? “我曾经希望你可以多喜欢自己一些,但后来……你说你愿意为我而活,我便明白了。清雨,这人间对你来说,是很苦的,你很难感受到美好。你没有感受过那些美好,但你愿意把那些美好留给他人。” 她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幽幽闪烁。 晏倾睁开眼,望定她。他呼吸凌乱局促,睫上沾染雾气。 徐清圆对他释然地笑: “哥哥,我知道你回长安要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也不独独是为了我。 “我还知道你在很久之前就猜出‘行归于周’,至少在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隐隐感受到了。正是你那时便感觉到了,你才不忍与我成亲,不愿将我拉入你的世界。 “我思考了很久我们成亲,对你的意义。而今我真的想——” 她红着眼圈,望着他笑:“这是你给自己唯一的放纵,给自己一生小小的贪恋,奖励。 “你很喜欢,但你不会停留。 “所以你总觉得对不起我,你总是看着我就开始愧疚,你想在走入自己的结局前,为我安排好你能作出的最好安排。 “可是清雨,爱怎能是回光返照,爱怎能是一种自我惩罚呢?” 晏倾望着她。 他轻声:“我当初不该娶你的。” ——他娶了一个太聪明、又太美好的女郎。 他犹豫挣扎左右徘徊,窃喜她的美好,又惊惧她的美好会让她义无反顾地追随他。 如今他噩梦成真。 他无奈笑了一下,喃喃自语:“我劝不动你,是不是?” 徐清圆:“你不必劝,正如我这一次,也不会劝你。 “你要做殉道者,那我便保护你。我若保护不了你,我也和你始终在一起。我不与你吵架,不求你活下来。这一次,我理解所有的你成全所有的你支持所有的你—— “你若想结束这一切,结束这一切能够让你与过去彻底告别或和解,我便和你站在一起。” 她手指抵在他眉心,轻轻抚平他的眉眼,她眷恋温和,安然沉静,学着坦然接受: “清雨,你别害怕。 “清雨,这世上,有人永远爱你,无缘无故,无求无欲,只愿你好。” 晏倾望着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她。 他撩起眼皮,药性所引的燥意快要将他焚烧点燃。而这种燥意,因看她的这一眼,火焰更高,心却也因此温静。 这世上,徐清圆是第一个对他说“别害怕”的人。 从来都是他安慰她不要害怕,这次却是她反过来告诉他不要害怕。 这世间的情爱,昔日总让他隔山望水万般不懂,今日总让他伤怀至极又死灰复燃。 他爱慕的女郎,坐在烛火下,温雅恬静,眉目清和,带着悯意。 当真如同下凡的观音一样—— 宽恕他。 他是她的信徒,他心甘情愿自我囚禁。 晏倾倾身,搂住徐清圆的肩。 每靠近一下,都如一场雨至,都随时在做好准备,随时等着她的拒绝,随时拥有被弃的自觉。 正如天地间那至凉至热、让人心间滚烫的一场春日清雨。 这样的温柔,徐清圆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他手心出了汗,她颤抖着摸过去,与他十指交融。他闭上眼,向后微退。而徐清圆倾身抱住他,在他后退时,仰颈。 他睫毛如雨落。 燎燎火烧,他重新俯身。二人气息交错,皆置身那种浩大的光华下,随波逐流。 这样燃烧的火,在他二人这里,实在不同寻常。 暖融融,换着呼吸之际,徐清圆轻声:“清雨,你不要压抑自己了。我想你畅快一些,至少在与我待一起的时候,至少在这种时候,你能释放些,能自由些。” 他一顿。 他轻轻地“嗯”一声,手指用力地按住她的腰。 晏倾:“你真不该这么说。你让我贪恋这些,让我忘不掉这些。我原本什么都没有……而今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可是上天对我一向残忍,我真的能留住这些吗?” 徐清圆:“你既然总是怀疑自己,那便不要想了。你相信我吧,你报答我吧。你既然觉得我对你这样好,那就用我喜欢的方式回报我。” 晏倾微笑。 他温柔地用手指覆着她唇角,轻轻点:“我已经为你倾覆一切,性命任你宰割。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还能拿什么报答你?露珠妹妹,我一无所有了。” 她微怔。 他气息如羽毛,握着她腰肢的力道更大了。 -- 晏倾搂她的力道,对徐清圆来说有些痛,徐清圆却没有阻止。痛中带着更多的舒畅,她从未想过,晏倾也有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热情地想膜拜什么的时候。 他像在烈火中燃烧一样。 他在齿间轻语:“你饮了酒?” 他尝到了那点儿酒香。 靠在他怀中发着抖的徐清圆赧然,衣领襟松,他的手指冰冰凉凉,她心口却在烧起一团火。他垂眼观察她,看她目光迷离,轻轻道: “是,喝了一点。不然怕没有勇气说这些。” 晏倾低头。 他手拔掉她的发簪,让她的青丝落下,盖了二人一身。这样俊雅的郎君挨着坐在桌上、与他相平的女郎,二人身形纤纤地映在屏风上、窗纸上,那样的情深意笃。 晏倾声音中磨着一把细沙,擦过徐清圆的耳坠:“与我说话,不必饮酒,你可以畅所欲言。” 徐清圆闭目轻叹,被他抱入怀中:“……只是怕唐突了你。” 晏倾:“你我夫妻,说什么唐突?你这样好……好得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徐清圆长睫沾着水雾,颈下沾下他的气息,潮润万分,衣裳也染上他的药苦香。她的害羞让她不敢长时间困于一种情绪,她试图玩笑:“那就把那份和离书拿出来。” 她撩起美目,俏皮望他。 晏倾眉目一扬,手指拂过她嫣红的润泽唇角。他心中生火,身体有异,但除了他指尖忽冷忽热的温度,徐清圆很难看出来。她还看到他微微笑了一下,问她: “拿出来做什么?” 徐清圆:“自然是撕了……总不能是你真的要趁我不备,给我一封和离书吧?晏清雨,我与你说,我昔日签字,是迫于你的欺压。那样的书信,律法上是可以不承认的,你即使拿出来我也足以拒绝。” 晏倾轻笑。 他问:“我欺压你?” 他指尖抵在她鼻上,话音未落,一个轻叹先落下。 徐清圆别过脸,红意斐然,听他轻语:“是我欺压你么,露珠妹妹?” 徐清圆恼羞成怒:“怎么不叫欺压?我不签,你就不与我成婚。我有什么法子……” 抱怨之音收了。 她上身后仰,被他的手臂在后护住。这样的亲昵,以前真的是闻所未闻。他要抱着她起来,被徐清圆握住手腕阻止。 晏倾:“嗯?” 徐清圆垂头,拉着他的手。他手腕修而骨肉清,她指尖发抖,汗意连连,留恋地拉着不肯放,还将他越拉越近。 她拉着他的手,与他轻捻宛如一人。徐清圆垂首低语:“你不想试试这样吗?” 晏倾怔看她。 她抬头,羞怒地瞪他一眼。 -- 晏倾微笑。 他面红了,并不言语,只顺着她的意。他本就宽松的袍衫更加凌乱,她一手与他相握,一手轻轻地掠过袖子,擦过他腰衣角。 徐清圆低声:“有个时候……” 晏倾:“什么?” 徐清圆埋入他怀中,轻声:“我也想碰一碰你。晏郎君,你格外好。” 她抬头望他。 她依偎在他怀中,听着他微热的气息与不平的心跳,喃喃自语,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她奢望许久的春日梦。 二人忘我,不必多言。 断续间,晏倾听徐清圆低低的话语。她都是在说他如何好,哪里好。他在她眼中有十万个优点,唯一的缺点也不过是太好了…… 她那些情到深处的话,晏倾说不出口。他听得难受,又兀自发笑。 他模糊地想他也许真的需要这样明确的爱意。 “笃、笃、笃。” 窗格在外被敲了三声。 屋中忘情的年轻夫妻一顿,听到风若有些尴尬的声音:“徐清圆,你该和我走了,郎君该歇了。” 徐清圆静下来,她的心口尚未凉下,晏倾的气息重新落在她眉眼间。她颤一下,闭上眼,呼吸不定,却不想停下。 断断续续的情意,需要明确的表达。 风若声音更尴尬了:“徐清圆……” 屏风上依偎相挨的男女抵着额头,呼吸潺潺,正如窗外雨声淋漓,却并不能鸦雀无声。 烛火摇晃。 风若在外几乎恼羞成怒:“你们可以了吧?!你们别忘了我是武功高手,你们这样要我怎么办?” 徐清圆被抱在晏倾怀中,一滴汗落在他衣领口。她一边被晏倾拥着,一边糊涂地想笑:若是实在不行,风若念念清心咒吧。 风若声震如雷,拍窗的声音更大了:“我不会念清心咒!” 风若快开始吼了:“郎君,你不是那种不顾今朝的人!我觉得徐清圆也就是一般漂亮,不至于把你迷得昏头转向吧?你快和我说话啊……” 屋中烛火光暗一波,徐清圆与晏倾在那爆如雷的抱怨中,又无奈又好笑,还带着更多的羞赧与不情愿,不得不叹口气。 晏倾却仍拥着徐清圆,时不时在她眼角、唇角轻轻一点。他的温情,始终如一。 徐清圆埋于他怀中,听着他心跳,咬唇忍笑,还带着几分迷惑。她不明白晏倾为什么不搭理风若……他那样动心吗? 晏倾反手握住她手腕,拉着她的手抚摸半晌。他分明没做什么,温温柔柔,徐清圆想到以前浮光掠影,已经咳嗽一声,分外不自在。 她偷偷看他。 对上他低垂的眼眸,眸心湿润。 他看她半晌。 他又像是平复不住一样,俯身来怜爱她,轻柔而细密。 风若在外快疯了,敲窗声更大。再这么大下去,邻里都要被喊起来了。 晏倾仍平静无比。 晏倾问徐清圆:“今夜留下来,好不好?” 徐清圆眸中光泽微微一闪,流离潋滟。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挽留她,明确地表示他对她的不舍,明确地告诉她,他对她的渴求和需要。 徐清圆点头。 她侧头,情不自禁地亲他喉结,小小咬了一下。他闷闷地“唔”了一声,徐清圆心中发抖,连忙松开,往后撤退,被他搂住不许退。 他摸一下自己的颈间,又低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徐清圆镇定捂脸。 她听到晏倾胸腔传出的低笑声。 晏倾松开她,整了整她的衣容。他要走时,徐清圆忙拉住他的手,将他的衣裳为他整好。她仍坐在桌上,对上他目光,她很认真,与他做口型: 你只能给我看。 晏倾眸中微温,光华柔波荡起。 晏倾施施然走向窗口的方向。他离开后,周围不那样燥了,徐清圆竖长耳朵,听到晏倾和风若在说话。 晏倾低语:“今夜让她留下。明日你再来接她吧。” 徐清圆脸红。 他说的近乎直白,风若急了:“郎君,明日我们要去大理寺,很重要的事,她今夜必须睡好……” 晏倾反问:“跟着我便睡不好吗?” 风若:“……” 他望天,心想你俩要做什么,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就你俩那忘情的态度,压根不避了啊。 而且郎君你脸皮比以前厚多了! 他痛心疾首,觉得徐清圆终究将郎君带坏了:郎君一个见人就脸红的人,此时居然和他这么说话。 晏倾温和地重复:“风若,你明日再来接她。我耽误不了你们的事……明日,我也有事要做。” 风若只好应了。 -- 晏倾关好门窗回来,继续方才的事。 徐清圆忍笑,虽觉得他俩这样有些丢人,但她又分明喜欢。 事后他抱着她回去床榻边,铺好床,要再去洗漱,徐清圆却拉住他的手,让他与她坐着说说话。晏倾从善如流,扯下床帏上榻。 他才躺下,徐清圆身子一翻,长裙掀开,坐在了他腰间,俯望着半坐半躺的他。 晏倾望着她。 徐清圆掩饰自己的心慌,镇定大胆回望:“怎么?” 晏倾:“你是要这么坐着说话吗?” 徐清圆:“怎么,晏郎君有什么意见吗?” 晏倾微微笑了一下,侧过脸,轻声:“没有意见。” 徐清圆心中欢喜。 他如今好说话了很多。 她俯身倾来,搂抱住他,低语:“清雨哥哥,我真喜欢你。你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时候,我挨你手一下你都要看我半晌,我虽然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但每次都要被你看得心虚,觉得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一样。” 晏倾低笑。 他说:“原来是那样吗?我原先那样可恶吗?” 徐清圆连连点头。 她委屈连连:“你是那样的啊。除了周公之礼,你不让我看你一下,碰你一下。事后你就转身,好像那些快乐都是假的一样,你从未流连。就是事中,你也表现得很冷淡,我都看不出你喜欢我……” 晏倾垂目。 半晌,他道:“说话便说话,你不要乱摸。” 徐清圆:“……” 她微怒,扑他咬他一下:“你看你现在还是这样!” 晏倾无奈。 晏倾拉过她的手,说:“你分明是在摸我身上的东西……你想要拿什么,直接告诉我罢,不要乱来了。” 徐清圆瞪他片刻。 她向他伸出手:“和离书,拿来吧。” 晏倾挑眉。 他说:“我当你喜爱我,流连忘我。谁知稍稍一试探,妹妹便暴露目的。” 他与她玩笑,可见心情好极。徐清圆乌黑眼眸眨巴,她歪脸,笑得狡黠:“哦,原来你那样想吗?你难道很渴望我呀?你说呀,说了我就满足你。” 他便又沉默不语了。 长安客12(“露珠儿我想要有一个家...) 徐清圆趴伏在他身上, 尾指轻勾着他一绺青丝。青丝如绸,乌黑亮泽,正如情意一般悠长隽永。 听着屋外雨绵, 视线中,帐外的光已有些昏昏了。 晏倾察觉她的疲惫,便用手拢住她后背,要将她放好在榻内侧。他为她盖上褥子, 她迷离的目光眨了眨, 乌灵如玉水,恍惚地看着他。 徐清圆因困顿, 声音在褥内听着软乎乎,如同呓语。晏倾要将耳贴过去,才能听到她在嘀咕什么。 徐清圆闭着眼:“郎君,今日与你重逢, 哪怕只有半日, 我也十足开怀。”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那我便不算做错?” 徐清圆:“清雨, 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认知——都是这个世界太混蛋, 太欺负你,你无罪无错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都是别人的错!” 她说的这么斩钉截铁,又因声音温柔,听着便滑稽又可爱。 他用手掌蒙着她的眼睛, 她整个人埋在他怀里被他哄着睡。徐清圆便看不到,晏倾眼睛里此时此刻的笑意, 快要溺死她。 他常年心如止水,最近又常常郁郁寡欢,偏只和她相逢半日,他便快要被她说服了。 情与爱与欲与念,光华辉煌,食人骨髓,难怪世人皆不能自拔。 徐清圆迷糊中,听不到他声音,她睫毛在他掌心颤动,颤得他掌心缩起。徐清圆还要问:“你睡着了吗?你怎么不回我话?” 她听到了晏倾微静的笑:“回你什么?露珠儿,我可做不到你那样的认知。” 徐清圆:“那就努力做。每日在心里念一遍,清雨无罪无错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露珠儿爱清雨无缘无故无求无欲对他没有任何限制。” 晏倾低笑:“好,我努力。” 隔着手掌,他问:“你还不睡吗?” 徐清圆再打个哈欠,往他身上钻去。但她也不知钻到哪里才好,他身上这样冷……她在他怀中找睡姿,还要晏倾拿一床被子往她身上盖。 晏倾低声:“别抱着我睡,我体温低,你夜里睡不好的。” 徐清圆松了手,只握着他手腕舍不得放,她轻声:“那你会好好治病养病吗?” 晏倾:“我会好好治病养病。” 徐清圆:“明日我们就会分开是么?” 晏倾声音停顿了一下。连他也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不自觉地说:“别怕。” 徐清圆乖巧安然,唇角噙笑:“我不怕……我实在太困了,我真的要睡了。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晏倾:“什么?” 徐清圆:“你想过这一切结束后,我们的生活吗?” 晏倾怔住。 他许久没说话,她耐心等着。她等了很久没等到他的回话,她在心中叹口气,却并不为此沮丧。徐清圆温温柔柔地重复: “这一切结束,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你不用受罪,我也不会受罪。我爹娘回来,你的旧部可以重见天日,你不必再毕生被困在一个难题上走不出去……如果真的有这个时候,你觉得,我们会如何生活呢?” 徐清圆仰着面,烛火朦胧的光浮在她面颊上。被郎君蒙着眼,她反而更加圣洁高雅。 徐清圆:“也许你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清雨哥哥,现在想一想,好不好?这是我今夜最后一个想知道的答案。” 晏倾轻轻地“嗯”一声。 他闭上眼,去想那个他从来不敢想的被她描述的过于美好的结局。 他在无数次演化的结局中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死,他从来看不到自己活着从深渊中走出来的结局。但是徐清圆想要那个结局,他便为了她去想一想—— 晏倾低声:“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那么,我应该先见朱老神医,求他治好我,求他帮我养身体。” 徐清圆秀眉弯起。 他说的很犹豫,她很喜欢他这种不确定的过于小心的畅想。 她握着他手腕,脸颊贴过去蹭蹭,轻声催促:“继续。” 晏倾声音如清流,伴着屋外淅沥小雨:“我想请朱老神医帮我彻底治好我的呆病。我如今……虽然说是与常人无异,但毕竟还是有差距的。我不想服用第四次‘浮生尽’,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朱老神医的医术必然更加精进了。他是不是有更好的法子,不用我喂毒的法子,治好我。 “让我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让我可以理解正常人。我不想再隐瞒自己的病情,不想再逼着自己学习旁人。我也想有脾气,我也想有发怒的时候……但我常年不敢放任自己,只怕自己的异常被人发觉,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爹娘昔日说,一国太子绝不能身患隐疾,绝不能被天下人知道我的病。我身边所有人都帮我瞒着呆病,后来他们死光了,我只能自己去隐瞒。” 他起初说得断续,后来见她始终恬静地依偎着自己,并不畏惧自己的阴暗,他便说得流畅些,将渴望说得更清晰些: “我不想别人说,徐固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废人,徐固的女儿要为了照顾这个人,一生过得辛苦。我希望自己病好起来,既没有呆病,也将身体养好。 “我受够了那种日子……无论是自困樊笼,还是被迫缠绵病榻……露珠妹妹,我都受够了。 “我想你因我而骄傲,我不要你一辈子被绑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我常年抑郁是生病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但我想若是病真的好了,我心情说不定就会好一些。 “我一贯知道疾病会让一个人的性情扭曲大变。我小心地控着这根线……我希望有一日,我不用再控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不含感情地控制一切,压抑一切。我希望这一日永远地结束……无论是以死亡为代价,还是以新生做结局。” 徐清圆手指,点上他额心。 她温柔十分:“清雨,我一贯为你而骄傲。” 晏倾闭目。 他俯身将她拥入怀,他始终用手捂住她眼睛,不想她看到自己不够好的神情。 他轻轻笑:“我是不相信你说这种话的……露珠儿,对不起。我这样说实话,你会听得很难受吗?” 徐清圆摇头。 她道:“我只会开心于你愿意与我说实话,愿意与我交心。哥哥,我想走向你,本就应该你愿意打开心门,让我进去。我已在外叩窗许久,徘徊往复,日日等你。 “今夜我终于看到那扇门开了……清雨,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晏倾低声:“你总是让我很难受。你总是说这种话,来麻痹我。露珠儿,你在困住我。” 徐清圆微笑:“不是,是挽留。清雨哥哥,你是自由的。谁也不能困住你,即使我也不可以。” 他不吭气,只与她五指交握。 他怜惜万分的,在她颈侧亲了亲。 徐清圆等了片刻,在困意越来越浓前,她呢喃着在他的亲昵下叹息:“还有呢?你可以想得更大胆一些……难道你的人生中,只有养病吗?” 晏倾沉默了片刻,便顺着她的意,想得更大胆一些—— “我想和你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没有常日分离,没有被迫远行。我想象别的夫妻都是如何的,总觉得亏欠你良多。 “我想陪你去很多地方,想无论是塞外还是长安,我们都可以去,我们可以一起出现。 “我想见一见你爹,跟他说对不起。我说过不夺人之好,却还是带走了他的女儿。 “我想解散上华天,想上华天的旧部们去过自己的人生,谁也不沉于复国,谁也不要忘不掉太子羡。 “我想、想……与你买一处我们的宅院,买几个商铺,几亩良田。我们一起布置自己的家,你爹娘若是愿意,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若是不愿意,便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夏日望萤,冬日煮酒。我们吟诗作对,弹琴作画,琴瑟和谐。 “最后,我想、我想……” 她呼吸浅浅,已经在他臂弯间,睡了过去。 晏倾松开捂她眼睛的手,低头俯看她。她唇角噙着一抹笑,在他描述的过于美好的未来中入睡。 晏倾低头,与她抵额。他闭着眼,放纵自己,说出自己最后的愿望—— “我若有朝一日能够摆脱太子羡的身份而不死不伤,若有朝一日能摆脱呆病而无疾无灾,那我想与你生一个孩子。 “无论男女,无谓前程,只要它身上流着我和你的血脉。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跟着你姓‘徐’,能够和我的过去毫无关系,能够结合你我的共性与不同。 “露珠儿,我想要有一个家。” -- 和离书终是撕了,晏倾也没有耽误徐清圆的梦乡。 在她入睡后,他剪了她尾指上缠着的舍不得放开的属于他的发丝,又将她的发丝剪了一绺。 结发夫妻,恩爱不移。两绺发丝被他收藏起,置于帕中,藏于怀中。 他们相拥着入眠。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梦。 他们值得拥有。 -- 次日醒来,徐清圆发现晏倾已经离开,只留一纸条给她。 他说他会去大理寺看她今日如何拨乱反正。 “笃笃笃”。 风若在外小心而犹豫地敲门,屋门打开,他看到温雅娴静的美人对他盈盈一笑。 风若:“你心情不错?郎君呢?” 他探头往屋中看,徐清圆让了路:“他已经走了。风若,我们去大理寺吧。” 长安客13(罪于流言的滋味如何...) 轰轰雷鸣声不绝,刺白亮光时而照亮天穹,照着陆陆续续撑伞赶往大理寺的百姓。 林相的旧年风流逸事为人津津乐道, 林相似是而非的冤情随着行诏筹传遍长安城,大理寺将林相的案子审了一轮又一轮……这么大的雨,自然不能阻止长安百姓们的好奇。 但是今日的结案流程,比起先前那次堂上铿锵激烈的对峙争讨, 实在乏善可陈。 主审官是张文, 他念了一通双方的说法,一一询问是或不是。堂下站着林承一家人,那个刺杀侍郎的书生。书生面色苍白颓废, 精神恍惚, 时不时向人群的方向看一眼。 林雨若自尽的案子被判为侍女作祟,人证物证确凿。 长陵公主今日干脆称病,不来受审。大理寺自然不会折腾一位正在气头上的公主,只好请林承多担待些。 林承十分痛快地应了, 整个案子审问过来都非常快。张文审得不情不愿, 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但是随着被审的人“过于配合”, 他翘首以盼, 不时望一眼人头乌泱泱的百姓。 韦浮也站在人群前。方才他只是作为证人,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张文时不时看堂外的眼神,与那堂中面色灰白、跪在地上的学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韦浮知道学生看的人是自己,而张文看的人,应该是…… 他垂下眼, 唇角噙着一抹清淡的笑。 他听到堂上林承不冷不热的声音:“张府君,人证物证皆在, 无论是侍女还是那学生,都承认了杀人。你还等什么?” 他不情不愿地拿起一根木筹,握得用力,实在不想抛出去,为这两个案子下结论。他尽量将自己的动作放到最慢…… 张文听到人群的嘀咕:“这审的什么玩意儿,太无聊了吧,耽误我时间……早知道这个审案这么无趣,就不该冒雨来看。” “所以说林相真的是被冤枉的?可怜,我记得那林女郎,挺好看的,花期如此短。” 张文充耳不闻,当做不知众人抱怨。就在手中木筹再也拖延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人群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让让!我们有重要人证,林女郎的案子不能这么快地结——” 张文眼睛却亮起——在风若声音吼开人群开路后,他终于听到了足以救自己一命的温柔女声:“诸位,且让一让。” 百姓中不满:“大家都在这里围着看,凭什么让……” 张文拍惊堂木:“快请徐娘子登堂!徐女郎是我们大理寺卿亲自签下的吏员,协助我等办理此案。” 众所周知,为官者当受朝廷约束,而各方吏员,人员不一,朝廷各部署自己便可决策。徐清圆没有官身,但是左明给她一吏员的身份还是容易的。 至多是围观百姓中有人嘀咕:“怎么是一女子为吏?闻所未闻。” 又有人说:“也不算闻所未闻吧?前朝还是有女相,有女将的。” 徐清圆终于在议论纷纷中,在风若的一力保护下,走到了大理寺的公堂上。她先徐徐向张文行礼,向林相行礼。 张文已经迫不及待:“徐娘子可有寻到新的证人?有何指教?” 因已有吏者趋步上前,小声告诉这位主审官,说徐清圆带来了几位证人,在堂外等候。无论张文怀有什么心思,在场诸人中,他确实是最想查出真相的——虽然他想要的真相,和徐清圆查出来的,不是一类。 徐清圆立在堂上,沉气敛息,克服自己独身面对这些人的畏惧。 她不由自主地侧肩,向乱哄哄挤作一团的观案百姓望去。她看到了人前典雅无双、似笑非笑看着她的韦浮,她看到烟雨迷离雨点敲檐天地生雾,她并没有看到晏倾。 某一个时刻,她也希望晏郎君在此,见证自己的成长,自己的独当一面,自己可以带给他的骄傲与希望。 张文提醒:“徐娘子?” 徐清圆回神,屈膝向场中诸人行一礼。她微转肩,望向那个跪在地上的柔弱女子,那女子脸色苍白,用一双不安而惶恐的眼神望她。 林相面容有多沉冷,这女子就有多瑟瑟。 徐清圆知道,她正是林雨若的贴身侍女,名唤鸢哥。 徐清圆:“大理寺卿左明是我夫君的老师,大理寺近日为林家案子苦恼,我见案中颇多疑虑却无人在意,为了我夫君大理寺少卿的名誉,便受左府君与张府君所托,私访查询真相。女郎若有话不妨直言,我知道你并不是杀害林女郎的凶手。” 侍女打个战栗,她不敢应声,只偷偷去看林承脸色。 林相盯着徐清圆:“你一个小女子在公堂如此妄言,不知礼数……” 徐清圆首次温温柔柔地打断这位相公对她的喝问:“相公面对我时,一向不屑,一向用女子身份嘲讽我,想要我知难而退。我不知相公是当真瞧不起女子,还是知道此种言语是对世间女子最便宜的束缚……听闻相公昔日有个师妹,是当今京兆府少尹韦浮韦郎君的娘亲。相公昔日面对您的师妹,也是这般态度? “我受大理寺所托暗访查案,在堂中也未曾以任何身份欺压任何人,不知何谓‘不知礼数’?相公是针对所有人,还是独独针对我一人?” 堂外围观百姓偷偷看韦浮,并对林承窃窃私语。 韦浮微微笑了一下,颔首向众人点头。 而徐清圆这样的话,更让林承确信徐清圆和韦浮有私下交易。他满面不悦,但确实因为徐清圆提到“韦兰亭”,而眸子缩一下。 徐清圆更不待他回答,便轻声说了答案:“相公这样的圣贤人士,自然不是针对所有人,那便是只针对我一人。为何相公只针对我一个?这个答案,相公是心知肚明,不需要我说出来的,对吗?” 林承的眼神幽静如古井。 百姓们讨论不断:“什么意思?什么答案?徐娘子知道什么?” “难道她有林相的把柄?那为何不说出来?” “说不得是哗众取宠。她爹还叛国呢。” 徐清圆因紧张而手指在袖中掐紧掌心,她努力让自己听不到百姓们对她的质疑,目光只落在林承身上。果真,林承只是看着她,良久道:“你还是说案子吧。” 徐清圆微微一笑。 她问那叫鸢哥的侍女:“二月初九,凶杀案事发的前一日,你曾陪林女郎出门,可有此事?” 侍女悄悄看林承。 林承心里生怒,冷声:“如实回答便是!” 侍女便支吾:“……是、是的。” 徐清圆声音放柔:“你们去做什么?” 侍女:“陪女郎买颜料。” 没有人呵斥她,她说话便流利很多了:“我们娘子作画时喜欢一种颜料,她自己调不出来,但是府外有一个工匠女调的颜料很合我们娘子的意。 “娘子出门就是去买颜料作画的。” 徐清圆:“但是你们没有买到。” 侍女点头:“是……娘子与那工匠女约了,说三日后再重新取颜料。” 徐清圆:“林女郎喜欢作画吗?” 侍女:“算喜欢吧。娘子近日心情烦闷,只将自己关在家中写诗作画。这应当不算不喜。” 林承眸子暗缩。 他已知徐清圆的意思。 他的长子林斯年沉静无比地立在公堂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林斯年目光并不放在公堂上,似乎他妹妹的身死,他毫不在意。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徐清圆的声音。他想这声音不急不缓如雨滴一样,真是好听。 好听,却很遥远。 堂中徐清圆仍在问侍女:“那日你曾经离开林女郎一个时辰的时间,是不是?” 侍女:“……是,我、我回了趟自己的家,见兄长与嫂嫂。” 徐清圆:“你在相公府上做事,是相公府中最受宠爱的林女郎的贴身侍女,你当很是风光才是。但是你有一家人要养,你嫂嫂又怀了孕,你与你嫂嫂说,下个月月俸到了,再来看他们。” 侍女目有郁郁,忐忑不安地点了头。 接下来,徐清圆让侍女的兄嫂,以及那位工匠女登堂,证明所言不虚。 张文起初目光迷离,听到这里,不禁拍掌,明白了:“你是想说,林女郎不会主动自尽……她明明和工匠女约好了三日后取颜料,对于一个爱画之人,她不会主动爽约。 “而这侍女更有兄嫂一家人要养,她更不可能在指望林雨若的时候,主动杀害林雨若。” 徐清圆微笑颔首。 林承在旁慢慢说:“鸢哥亲口承认自己杀害了若若,你们如今凭着几个人的信口雌黄,连证人自己亲口说的话也不信?” 徐清圆向林承行礼:“相公莫急。我相信这位叫鸢哥的侍女表面上待林女郎殷勤,私下里却不喜欢自己侍奉的女郎。她嫉妒林女郎,背后说过林女郎坏话……甚至按照证词来看,林女郎去年离家出走,都是这侍女在背后刻薄的言论所致。 “但是我们按照常理来看——这对主仆已然面和心不和,鸢哥见到林女郎归来,心中难道不畏惧吗?林女郎去年腊月便已归长安,今年二月才遇害……一个小侍女的复仇,时间未免更久。” 她垂目,轻声:“我相信一些证词说的不错,林女郎活得很不快乐。 “母亲是一国公主,父亲是一国相公,未婚夫是她喜爱的韦郎君,侍女是她幼年时亲自挑选的贴心人,手帕交都是身份相同的贵族女郎,曾经有过龃龉的兄长也受到她的鼓舞而和她感情不错……她似乎应该很开心。 “而这正是她最可悲之处——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幸福、开心、快乐,她的委屈无奈愁苦便都如同矫情戏子一般。她活得越来越苦了,但是没有人在意。 “母亲高贵天真,有着掌权人天生的贵不可言之命,不将他人放在眼中。这样的母亲,对她的疼爱便是将好物堆到她面前,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父亲是人人敬爱的相公,可是我们从行诏筹中的内容,不论真假,也依稀可辨林相有自己更为真实的一面。这更真实的一面,对林女郎来说过于残酷,所以林女郎回来长安后,和相公多有口角之争。 “韦郎君是她所喜欢的,但那郎君看似在眼前,却好像隔山望水一样看不真切。我在甘州时与林女郎、韦郎君相处过,一行所有人都可证明,林女郎对韦郎君之情,更像单相思。所以韦郎君的证词显示,林女郎认清了真相,要与他说好一同拒婚,不成为貌合神离的婚姻牺牲者。 “侍女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她真心对自己的侍女。但是她身边的侍女,都是母亲、父亲为她挑好的,这些人收到过严苛的不是很好的待遇,她们到林女郎身边后,畏惧林家权势,畏惧林女郎一个不悦让她们身首异处。鸢哥喜欢林女郎吗?林女郎善良纯真,鸢哥也许喜欢——可这都比不上嫉妒,不甘。她们是被强迫着作出一副敬爱林女郎的模样,任何不出于真心的奉承,都足以让人心性日渐扭曲。 “手帕交也差不多那样……我与林女郎在甘州相识将近半年,我从未听林女郎说过自己有什么朋友。在场诸人知道我的生平,知道我少年时便与我爹隐居,不见世人;后来我又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我爹身上的疑罪,让我在长安也难交到朋友。然而就是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两个可以付诸真心的同性女郎……林女郎却没有。 “而林斯年林郎君……甘州案,诸位应该或多或少地听说了。在观音案那样的大案之后,在得知林郎君母亲生前遭遇过什么后,林女郎应该很难无忧无虑地去讨好自己的兄长了。” 堂中寂静无比。 百姓们不再窃窃私语。 韦浮面容沉寂,林斯年落在雨帘外的目光收回来,放到了徐清圆身上。 林承面容苍老一瞬,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呵斥。 滴滴答答雨声中,有一穿戴斗篷的郎君撑伞,从远而近。 他站在大理寺公堂外百姓最外围的地方,手中伞轻轻上抬,露出一点白如玉石的下巴。在没人察觉的时候,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听着堂中徐清圆略微难过的声音: “这正是林雨若的悲哀之处。她以为一切美好,鲜花后却是荆棘毒蛇。她以为身边人都是朋友,都是喜欢自己的。后来有一天得知,那都是被她爹娘逼迫着的。她不知道为了她自己的单纯善良,身边人做出了那么多牺牲,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有一两桩被权势所压的委屈与怨愤。 “她喜欢她身边的所有人。她心疼所有人。她没有颜面面对一切。” 徐清圆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跪在地上的侍女捂住脸,泪水滴落,她无声哭泣。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目光幽烁。他见她竟然哭了,心中颇觉荒唐:因为旁人的遭遇而心疼,太傻了吧? ……可就是这样的徐清圆,才成为他的心魔啊。 林斯年无所谓地笑了一笑。 徐清圆有些后悔,有些愧疚。 在甘州的时候,她被太多的事缠身,她有太多的烦恼。她不知道林雨若的心情,不知道林雨若每日乖巧跟在她身后时的心情……她那时若是知道林雨若离家出走的原因就好了。 她若当时向林雨若伸出手就好了。 可是伸出手,又有什么用? 徐清圆救不了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虽然如此——徐清圆仍抬眸,眸光水润清澈,望着在场所有人:“林雨若应该没有死——” 林承暴怒:“闭嘴——” 张文拍惊堂木:“说下去!” 而这本就是要说的—— 徐清圆语速加快:“在所有不够快乐的身边人中,其实有一人是可以理解她的。那便是韦浮韦郎君。” 所有人哗然,除了被讨论的那个人。 周围百姓全都看过来,韦浮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睫毛低垂。他俯下眼,又挑起目光,就这样看着徐清圆。他唇角那抹笑,始终未散。 张文吃惊:“徐娘子,你还是怀疑韦府君!” 徐清圆深吸口气,终于有勇气看向韦浮,她目不转睛,目有哀意,看着韦浮:“我确确实实一直怀疑韦浮。因为他离所有事都很近,他又有足够智慧与权势操纵这一切。我无法锁定韦郎君,只是因为我不知道韦郎君的所思所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弄不懂韦郎君的心思,便只能去查其他事。我发现了北里青楼女子的多起自尽案……我还知道了那案子都被京兆府所拦了。鸢哥,我想问你,大理寺要你们入葬的那具尸体,真的是林女郎的吗?你如何断定就是林女郎?那尸体泡了许多日,面容已经完全扭曲,林女郎身上又没有任何胎记,你们如何断定尸体没有错?” 鸢哥怔忡。 鸢哥看眼林承。 林承阴冷着脸,此时却在沉思什么,没有搭理这个侍女。 鸢哥便实话实话:“我其实不确定……但是尸体穿着娘子的衣物,大家都在哭,我生怕是我的那些小心思让娘子受激自尽。娘子死了,我心里其实长舒一口气……” 她垂下眼泪:“她是自尽,大家就不知道我在背后说的那些关于娘子的坏话。我虽然会被赶出林家,但是服侍过林女郎的侍女,我不难找到活计。对不起我只想着自己……可是,那不是娘子的尸体吗?” 徐清圆:“尸体应该属于北里一位无名女子的……张府君,我请了北里几位人,他们可以作证。” 张文:“把人带上来。” 带人上堂审问尸体缘由的时候,仵作跟着上堂作证的时候,徐清圆目光仍盯着韦浮,徐徐说道: “我心中几乎确认林雨若没有死,只是被人替换了,被人藏起来了。这个人需要林雨若消失,却又不忍心杀害她……我便锁定了三个人:林相,林斯年,韦浮。 “这时,我试着换一种思路。林雨若必须消失,因为她阻拦了那个人要做的一件事。 “林相要做的事,林雨若不可能阻挡得了。林斯年要做的事,恐怕和林雨若的个人干系不大……或者说,从甘州回来后,林雨若其实很少见林郎君,对不对?” 她这么说,可她目光看也不看林斯年,快速地将话说下去: “最后,我将大理寺审讯翻来覆去地看,将韦郎君的证词背了下来,我找人确认过,韦郎君没有撒谎。他确确实实在那日和林女郎说过要一起拒婚,在林女郎跳楼时,他确实没有离开过众人视线。 “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帮手,那么他与林雨若死前说的那段话,就藏着他要林雨若消失的真相——林雨若要退婚,要和韦郎君断绝关系,要韦郎君远离林家所有人。 “韦郎君口上说好,心里却将林雨若当成了阻碍他计划的人。那段对话中,其实藏着一个林雨若和韦郎君都心知肚明的讯号——韦郎君走入长安,拜林相为师,和林家人交好,他不是真的来交好的,他是来报复林相,来毁灭林家的。 “林雨若洞悉了这些,她的拒婚恳求,说的其实是——你能不能放过我们一家子,能不能放下仇怨。我不与你成婚,我不纠缠你,求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韦郎君的真实回答是,不。” 百姓哗然,讨论声断续。 徐清圆没有理会,将话说完:“于是韦郎君和林斯年合作——因为他们二人其实有相同的目的。他们都对林相怀有怨意,却都不忍心杀害林雨若。 “跳楼的那一幕,我当时在场,可我根本没有看清跳楼人的真面目。我是听引路侍女所说,才以为那个人是林雨若。但那个人,更有可能是其他披着斗篷、让人以为是林雨若的另一个人。 “林雨若一个柔弱女子,要多大的愤恨,才能爬到阁楼上,带着决然之心,从楼上一跃而下,并且要正好地跳入河中,正好要尸骨找不到。这一点对一个女子来说有些难,可若当时站在阁楼上那个人不是林雨若,是林斯年,便简单很多。 “林斯年不必扮演林雨若多像,他穿着斗篷,盖住面容。那天下着暴雨,河水涨潮,科举案刚刚爆发……一团乱哄哄中,他和韦郎君双双演戏,大家便都以为跳下去的人是林雨若。 “林雨若到底在哪里,只有林郎君与韦郎君知道,是不是?” 林承面容铁青,他目光从林斯年和韦浮面色划过,最终却还是落到徐清圆身上。他咬牙切齿:“一派胡言,尽是妄念。没有证据的事……” 徐清圆:“林相何必着急?我在为你洗清冤屈,你难道不想追查林女郎的行踪吗?她是你的爱女,但她如今成了阻碍你的累赘物,你甚至愿意为林斯年和韦浮开脱。 “没有一个父亲,在此时,是不数落疑似凶手的人,而独独数落我这个道明一种可能的人。林相要掩藏的秘密是什么,或许正是韦郎君策划这一切的目的。” 徐清圆望着韦浮,轻声:“韦郎君,你想做什么?” 韦浮轻轻笑开。 他一步步走上前。 云杉飞扬,高雅清贵。他是洛阳才子,从洛阳来到长安,本就不是慈善面相,本就拥有自己的恶鬼相。 林承急急为他开脱,他本人却不辩驳,目光清清泠泠中,透着幽黑冷漠。他对徐清圆温声:“韦郎君,韦郎君,你一贯在人前如此称呼我,如今,你可以换一种称呼了。” 徐清圆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从他肩头,她目光稍微一凝,她看到了堂外百姓后撑着伞的晏倾。他只露出下巴,面容被伞挡住,可她不会认错。 徐清圆静了很久。 她压抑着紧张与惧怕,让自己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不要暴露晏倾的存在。晏倾果然如她所说,真的来这里看她断案。 徐清圆低垂下目光,在韦浮的凝视下,改了口:“……师兄。” 她明白,到此一步,自己都在韦浮的算计中。她不得不跟上他的步调。可她心中微有哀意……她见他光鲜,见他清洁,当他愿意让她喊师兄,便是要公开揭开一切。 为了这一刻,他杀人放火的恶鬼面,公之于众。人生的这场修行,他愿自毁。 百姓震惊。 韦浮微笑着:“老师,行诏筹的滋味,好不好受?” 他抬起一双清润明眸。 这眼睛里原本带笑,笑意却渐渐尖锐、森寒、漠冷。两重幽火在眼底深渊下燃烧,逐渐狂裂惨然。那样灼灼的火烧,随着韦浮的走上前,而越来越疯狂。 它破冰而出,带着浓烈的恨意。 跪在堂上的科举案刺杀的书生,呆呆地看着主动走出的韦浮。 韦浮柔声:“老师,罪于流言的滋味,如何?” 长安客14(我们见证彼此的不堪与丑陋...) 林承的目光、百姓的目光, 终于聚焦到了韦浮身上。 雷电光如寒剑,刺亮这一方天地,刺得韦浮文秀的面孔阴郁而凌厉。 张文跌坐, 没想到真的让徐清圆说中了,没想到堂堂京兆府少尹会铤而走险犯下杀人罪——明明他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他知法犯法! 张文艰涩道:“韦府君……缘何要走到这一步?” 林承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位学生, 向来与自己说话时垂着眼。自己往日以为他是谦卑、敬重自己, 今日韦浮目光笔直地刺来,林承才意识到,那也许不是敬重, 而是隐藏仇恨。 韦浮笑问:“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构陷老师你呢?我不过是将我娘受过的苦,一一还原, 反与老师。我娘吃过的苦, 你吃不惯吗?我娘受到的罪,你受不了吗?” 林承:“……你认为是我害死了你娘。” “他说的便是前朝女相韦兰亭吗?” “啊, 不是都说韦兰亭叛国吗?都说那是因为南国灭了, 没人审问女相,那叛国罪才不了了之。” 围观百姓们终于觉得这个案子不再无聊,这个案子不再敷衍。他们不再打哈欠,他们注视着堂上那凌厉十分的青年。但他们心中惴惴,他们也许也在害怕些什么。 韦浮将所有声音听入耳中。 他心平气和。 如果他常年听到的都是关于女相的诋毁, 他常年面对的都是世人对韦兰亭贬大于褒的评价,走到今天这一步, 谁都会心平气和。 韦浮转身,面朝堂外百姓:“你们知道我娘死在何处吗?” 百姓们茫然。 韦浮唇角勾着嘲讽的笑:“范阳附近一个不知名的靠近大河的小村镇。我和我爹赶去,尸骨都不能为她收——因为她淹水而死,水流湍急,尸体难寻。 “我与我爹不死心地在范阳徘徊了月余,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不停安慰自己找不到尸体就说明我娘没有死……露珠儿,你是最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啊。当年你与徐大儒在甘州找寻卫将军的尸体,这么多年你们不肯承认卫将军已死,不就是不见尸骨不算死吗?” 徐清圆垂下的睫毛颤抖,睫上沾着雾气。 他的话,将她带回天历二十二年。大病初愈的她,疯疯癫癫的徐固,在血流成河的甘州扶持着一起走,一起翻尸。 她在大火中没有死,还跟着爹在甘州流离,身体终究撑不住,很快病得很厉害,病得快要死。她赌气地想着死了也好,她的病重却让徐固冷静了下来。徐固不再只想着找回前妻,他还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儿要养。 正是靠着要养她这样的决心,徐固才撑了下来。 可是徐固撑了下来,韦浮的父亲明显没有撑下去。 家中有亲人平白无故地死了,死后被人不断诟病,不断审判,放大所有的缺点,埋葬所有的优点……只要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谁不惨然。 韦浮脸上挂着轻淡的笑,他说起那些事,口气反而稀疏平常: “我运气不好,一个月后,我们确实找到了我娘的尸体。已经在水里被泡得面貌全非,水肿惨淡如同水鬼。我爹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那是我娘的尸体,而我至今想起来,都认不出来。” 他闭目一瞬。 仿佛回到当年的春日寒冰下,烈日炎炎,泡得发白可怖的尸体泛着白光,他一目不错地紧盯着,他永远记得这一切,连他爹当时的每一声加重的压抑的呼吸都听得到。 韦浮偏脸看林承,笑问:“我真的很好奇,林相是将自己修炼成了怎样的圣人。你一贯用圣人之道来教我,你自己也秉持圣人之求,我眼观你一路走来,抛妻弃子,停妻另娶,从属你的官员你并不完全维护,蜀州那些官员不听你的话你随时抛弃……你和我母亲的师兄妹之情你从来枉顾,那么轮到你自己的女儿身上,你是不是仍然抛却这一切? “老师,某方面说,我确实很敬佩你。” 林承冷冷看着他。 这对师徒失去伪装,露出尖锐獠牙,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林承:“我没想到,你连若若都能对付。无数证据指明是你,但我不相信,一贯为你开脱。韦江河,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韦浮彬彬有礼:“不敢。” 林斯年喑哑的笑声轻轻响起。 他没有说话,林承的目光厌恶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林斯年的阴鸷与韦浮有本质不同,他在林承眼中是烂到骨子里的淤泥,林承不屑理会他。 林斯年觉得有趣,甚至兴奋。 被自己看不上的淤泥毁掉,是不是很有意思? 韦浮轻声:“老师,你说你是为我开脱,你哪里是为我开脱?你是怕我作出超出你预料的事,你保我,是为了保你自己啊。我就不信老师你一点都不觉得熟悉—— “街巷中遍地都是的行诏筹,人人津津乐道于你的私德有损,猜测是你杀了你最疼爱的女儿。 “若若跳入河中,溺死水中;你被流言诋毁,被人中伤……你真的看不到我娘的影子吗?你真的想不出这些与我娘有关吗? “你想到了,你不敢面对我,不敢承认罢了。” 林承抬高声音:“我问心无愧,我有何不敢承认!” 韦浮:“那你敢承认是你杀了我娘吗?!” 他扬袖,向前走。 林承竟被他倏而怒张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林承很快反应过来,停下了这一步让步,堂中气氛的紧张,让此地变得鸦雀无声。 张文终于抽出空隙插话:“韦府君……如何证明是林相杀了女相?” 韦浮:“我自然做足了准备,我有证人,亦有证物。请张府君传我家仆老乔上堂,与林相对峙。 “证物嘛……” 他慢悠悠:“天历二十一年冬十月廿七那日林相的日志,我相信会告诉我们,那个时候,他在甘州帮当朝陛下笼络人马时,和我娘把酒言欢。” 韦浮步步紧逼:“我不知道林相的日志会不会说谎,但是经之前的事,我们起码知道,林相承认自己每一天都写日记,没有一日停下来。在天历二十一年冬十月那段关键日期,停留在甘州的林相,我不相信你什么都没记下来。” 乔叔被传唤到了公堂上。 他看到林相,便面色慌张,神色躲闪。他想到了当年飞雪下自己偷看到的场景,他认出了那个在凉亭中与女郎争吵过的人,就是这个面容冷肃的男人。 乔叔噗通跪地。 他何尝没有一腔怨愤——“对,就是他!就是他和我们女郎争吵,就是他怂恿甘州的李将军藏住杀害无辜南蛮平民的事,发动那场战争……那场战争毁掉了一切,一开始李将军明明害怕了,李将军已经被我们女郎说服打算向南国朝廷认错了,向太子羡负荆请罪了……是他说,南蛮为敌,平民亦杀无罪。” 堂外,晏倾的伞举高,他幽静的目光,落到林承身上,落到白发苍苍的乔叔身上。 乔叔弓着肩站不直身,痛恨万分:“是他发动了战争!我们女郎试图阻止了……他派人追杀我们女郎,他不想让甘州的真相传到长安,传到太子羡耳中。 “他要的就是天下乱,太子羡亡,为此,不惜杀害我们女郎!” 百姓中的争论哗然声太过缭乱,嗡嗡中,反而呈现一种诡异的宁静。 人群外,晏倾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人群前,徐清圆克制着目光不落在他身上。 而公堂上的林承已经震怒无比:“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我是为了一国平安,为了不死掉更多的人……你这样的反贼,拿前朝说什么?前朝早就亡了,谁敢把前朝灭亡的罪事后算账!” 韦浮:“那杀害我娘,污化她死后名誉的事呢?你也怕东窗事发,你也怕众口铄金,你需要一个人为此买账。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师妹,哪怕那个人和你情谊非凡,哪怕她已经辞官,已经避开这一切……你仍不放过她!” 韦浮厉声喑哑,他让乔叔将他收藏多年的证据拿出来,将韦兰亭死后包袱中那一封封指责她的信抓到手中。 他握紧那一摞纸,冷笑着一封封摘取字眼,读给在场所有人听: “这个陈姓官员说,他对韦兰亭太失望了,韦兰亭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身在甘州,之后甘州就失守了,天下人都在说甘州失守和韦兰亭脱不了干系,这位官员和我娘写了绝交信,余生再不相见。 “这位官员嘲讽我娘,说女相不愧是女相,靠揽功揽名当了一国之相,还不满足,南国亡了,又收到大魏皇帝的招揽,又要去大魏做官了。若我娘要去长安当官,他家族中所有子弟都会辞官,绝不与这种人同朝。 “哦,还有这封……这封不是官员写的,是我娘自己抄的儿歌童谣,唱她如何当奸相,如何滥权,如何叛国。” 韦浮抬起眼。 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幽静森然。他张手一扬,密密麻麻的纸张在公堂上飞起,片片如屑。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们讷讷不敢说话。 因为他们熟悉韦兰亭叛国的故事。 韦浮笑着说:“就连戏台上……戏台上最喜欢讲太子羡是个英雄,却都将我娘塑为奸相。她是女子,她当初入朝本就承担了太多指责与诋毁。甘州变后,她的名声如泄洪般,人人厌憎恶。 “我们搬离韦家,自己租赁别院生活。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墙上画了她如何谄媚太子羡、在太子羡面前摇头摆尾的故事。我和我爹怕她伤心,天不亮我们就去刷墙…… “夫子不肯教我读书,说耻于与前朝女相扯上关系。本来我娘为我找了徐大儒,但是徐大儒带着女儿隐居了,不见任何人。 “偶尔遇到相信我娘的,也不断劝说我娘洗清冤屈。可这天下悠悠之口,流言之祸,煽风点火,我们如何洗清这冤屈? “大魏皇帝召我娘去长安为官,我与我爹都劝她放弃,都说她会被口舌之剑杀死。她笑着和我们说不会,她说她见惯听惯了,总有些事是她需要做的。她想洗清身上的冤,想追查一些真相,想为这个国家做更多的事。 “行善遭恶名,高志遭恨嫉。心血被践踏,真诚遇诽谤。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做。 “可是她面对的人是林相,她根本没有见到大魏皇帝——众所周知,大魏皇帝一向喜欢太子羡,敬仰太子羡。所以大魏建国后,大魏皇帝要人歌颂太子羡,要戏台上人人夸太子羡。对于女相,大魏皇帝并没有什么喜好。 “但有人有喜好——林相不愿我娘走到长安。” 韦浮眼眸赤红,他终于克制不住,不再笑了: “其实老师,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娘在甘州发生过的争执,我不知道我娘是替你背了锅。我以为我娘只是不会当官,只是被人误会,直到我娘死了,我才意识到背后有一桩她不想提的秘密。 “你看,我娘是沉默过的,她是不想与你为敌的。是你畏惧她,不肯放过她。” 他低声喃喃:“行归于周的秘密,让你寝食难安,惧怕任何消息的泄露,对么?” 林承脸色剧烈大变。 此前他不过一脸铁青,此时方见灰白震惊。 他盯紧韦浮,他终于确定韦浮什么都查出来了,韦浮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他不能让韦浮说出一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毁了谁?!” 韦浮笑起来。 韦浮轻声:“我想毁了你们所有人啊。” 林承呼吸急促:“你以为你娘全然无辜?你别忘了,她也是世家女子,你也是世家子弟!你外祖父将你交给我,我将一生心血教给你,不是让你毁了这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你要申诉什么?说是我害南国灭亡,却竟罪加于你娘身上?南国早就没有了,你要的公道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人可以给你!你说我不该那样对你娘——我可以为之道歉!你可以翻案! “然后呢?你还能要如何?你还要怪谁? “怪天下黎民百姓一起用流言杀了你娘吗?在场这些百姓,你问问,有几个没有说过你娘一两句难堪的谈词……你要他们全都以死谢罪吗?” 百姓们这一次反应强烈很多。 先前只是韦浮与林相的私事,如今韦浮与他们为敌。百姓中发出吵闹声,在晏倾身前炸开—— “我、我只是在街头和人讨论过两句罢了,是大家都说女相叛国,又不是我说的。这也能怪我?” “你怎么就能说女相完全没有做过对不起南国的事?你只是女相的儿子,就是女相站在这里,我看她也不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吧。” “不是说林相派人杀的女相吗?那我就说过几句流言,这也害不死人啊。哪有舆论能杀死人的啊。” 林承目的得逞,嘴角挂起一抹嘲弄的笑。 徐清圆听得气愤不住,她本觉得韦浮再如何也不该布下此局,但她此时竟完全理解韦浮。她想替他辩解,想替他挡住那些诸人心的口舌,韦浮自己已经慢慢回头,面向身后所有百姓。 韦浮直面他们,幽寂若鬼,森然的目光,让多舌之人怯怯闭嘴。 乔叔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他早就知道,他们哪里斗得过林承。 韦浮看着百姓,缓缓问:“舆论杀不死人么?那你们为何用舆论来定罪?行诏筹为什么能流行起来,为什么我轻而易举就能利用你们对付林相——承认吧,卑劣恶心,愚蠢无知,不是罪,胜却罪。” 人头攒动,百姓中有人不服气,可面对这样的京兆府少尹,他们只能嘀咕对方口齿厉害、自己说不过。 也有百姓沉默下来,反省自己昔日是不是说过女相的事,是否搬弄过更多的伤害他人的是非。 韦浮抬头,看到大理寺公堂正堂挂着一幅獬豸的帷幕,帷幕之上“公明廉威”的匾牌,赫赫威严。韦浮与这块匾牌对峙,他想要的公正,他必须靠自己挣回来。 韦浮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应他一声,她一步步走向他,站到他身后。 他并不看她,眼睛看到的是茫茫人海。 他说:“罪恶和朝政斗争挂钩,是不是更恶心了啊?” 徐清圆道:“是。” 她眼睛看着公堂外,眼睛看着公堂外的晏倾。 她坚定地说:“可是师兄,我会帮你。” 到此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应该与韦浮站在一起。 鸦雀无声,唯有雨点淅沥。 韦浮面向百姓,道:“自古以来,任何人进入公堂,在证实无罪之前皆被认为是有罪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被搬弄是非的人,千夫所指的人,是冤枉的? “道听途说,言之凿凿。你们不听她辩驳,不许她开口,捂住她的嘴,认为她就是错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任何人在证实有罪之前,她是无罪的!是否只有你们自己成为被诬陷者的亲人、友人、爱人,你们才能明白口舌之罪,谣言之恶,流言之祸?!” 百姓们被铿锵质问弄得说不出话。 徐清圆在旁低声:“林相,你既然敢作敢为,为何不认罪? “师兄,我到此时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弄出这样的案子。你意不在杀害林女郎,伤害林女郎,从头到尾,你希望的都是有机会将女相的案子翻出来。 “当年女相之死,根本没有人去查,没有人觉得那是一桩案子,是杀人案,对么?” 韦浮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 他看向清雅干净的徐清圆。 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徐清圆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可他做不到。 林承打破这一切:“荒唐,以为这是你们的一言堂,以为这……” 他倏地住口,因他目光随意地落在百姓中,想煽动百姓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受到惊吓,眸子厉缩,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人群后,披着斗篷的青年撑着伞,安安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并不惧怕与他对视。 雨声很大,雨水淋上他衣袍,仿若白羽沾水,孤鹤立于寒夜。 那是寒潭鹤影一样迟暮的美。 那是林承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那是晏倾。 也是……太子羡。 晏倾与林承隔雨对视,林承眼中真正浮起惊恐之意,如同窃国小贼面对归来的主人。那主人越雍容高洁,越衬得他面目全非。 在林承眼神空白之际,一戴着斗笠的男人快步到晏倾身边,附耳与晏倾说了什么。 晏倾便颔首。 他从林承身上收回目光,与那戴斗笠的手下一同转身,撑伞走入了雨雾中。 雾气弥漫,大雨滂沱,天地间很快看不到晏倾的身影。 短暂得让林承产生恍惚——晏倾真的回来了吗? 而公堂上,徐清圆和韦浮拉回林承的神智:“林相,你的日记,是不是该拿出来呢?大理寺已经包围您的府邸,想来您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日志,不会在此时突然被毁吧?” 林斯年喑哑着声笑:“被毁了也没关系……爹,我那里有备份。” 林承呼吸困难,目光如刀,扎向他这个儿子。 林斯年就是个不知悔改的疯子,林承越惧怕,他越兴奋。 -- 晏倾在芙蓉园中,见到了大魏皇帝暮烈。 先前他托左明,请和大魏皇帝相见。在他立于大理寺外观看审案之时,属下带回了话,说陛下已出宫,前往樊川芙蓉园,太子羡可以去芙蓉园与大魏皇帝一见。 芙蓉园湖心凉亭中,晏倾与暮烈各坐一端。 一如羽鹤,一如烈日。 天色灰暗,濛濛烟起。 暮烈端详着晏倾,不,是太子羡。 南国的太子萧羡,是暮烈敬佩了许多年的守国者,南国的问题根深蒂固,非断刀抽水不能好转。一个年少的、从未有人见过的少年撑着一个国家,当年只是世家子弟的暮烈,多想见那少年一面。 有些人的人生,不独是他自己的人生。 暮烈无数次怀疑过晏倾的身份。 晏倾无数次否认。 以两位君主身份当面,没有君臣之礼,这在两人之间是第一次。暮烈本以为他第一次见到太子羡,会激动不已。事实上,感慨居多,哀意居多。 暮烈端详着晏倾。 暮烈道:“你依然在养病?你的身体原来是真的这么差,而不是一直搪塞于我。” 晏倾颔首:“多年旧疾,让陛下挂心了。” 暮烈笑一声。 暮烈道:“我方才去了南国末皇帝皇后为你建的那棵紫藤花树下的树洞。昔年广宁和我说过,说你爹娘在那里给你建了一个安乐窝,给你写了很多祝福,说你爹娘很舍不得你。 “我没有在意那些事……直到你终于承认你是谁,我才去看了那树洞中的字。” 晏倾不语。 暮烈半晌道:“王不见王,君不见君……甘州观音案,你身份暴露,我已然放过你,你为何还要回长安?你真不怕我杀了你?这皇位……” 他自嘲地笑了笑:“谁也舍不得放弃。你也不舍得?” 晏倾:“我回来,与你这些年所为,是同一目的。” 暮烈眸子微闪。 晏倾道:“行归于周。” 暮烈猛地抬头,紧盯住他。 暮烈声音沙哑:“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晏倾声音淡渺:“只是有猜测,知道大约有这么个约定,但这个约定具体是什么,我并不清楚。这一次回长安后,我从我妻子那里,听到了‘行归于周’这几个字,我才确定这个约定的名称。” 晏倾望着暮烈,微微笑一笑:“看陛下的反应,是否你也歃血为盟,参与了这个约定?” 暮烈低下头。 这位中年皇帝面上浮起奇怪的表情,拳头颤抖。 他慢慢说:“太子羡……你当知道,有些事,坐在君主的位置上,和当一个臣子的看法,是不同的。” 晏倾淡淡应一声。 暮烈不知他是何态度,便苦笑:“朕……我不能让行归于周真正发生。” 晏倾漫不经心:“那我便是来为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暮烈看定他。 晏倾随意笑了一笑。 不做臣子的时候,他的清贵高洁不加掩饰,他与暮烈平起平坐,却让暮烈产生一种仰视的感觉。 晏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我会如何做吗?你不是需要太子羡帮你吗?我回来了……你应该为此高兴。” 暮烈:“……那你需要什么?” 寒冷电光划过天宇。 晏倾抬眸。 他冷冷静静: “我要你保徐清圆。 “就如你以前保林承一样!你给林承什么样的承诺什么样的待遇,你曾经如何扶持林承步青云,便如何对徐清圆——你一贯遵守诺言,不然林承不会权势到达今天这一步。但凡你肯承诺,我便用性命与你交换,便用性命帮你解决你的大难题!” 轰鸣雷声喧哗。 -- 大理寺的公堂上。 林承被逼问得无地自容,他强声:“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当朝律法只能翻案,你娘已经死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指点别人的人生,要别人都为你娘说什么? “你问问这些百姓,他们觉得自己有错吗?” 百姓中有人小心翼翼:“韦府君,你不会真的要审判所有人吧……” 韦浮道: “万马齐喑中,有人披光华,有人行暗处;有人走歧途,有人逆众流。蒙昧混沌与振聋发聩可以是同义,也可以代表着相反。我算什么玩意儿,敢指点你们的人生? “我能伸张自己的正义已然不错,我能揪出操纵舆论的人已然不错。只是,我们,你们,世人,自己觉得自己做的如何呢?” 韦浮再面对林承:“你觉得我审判不了你吗? “确实,我只能让你为我娘道歉,却不能治你于死地,可我有办法治你于死地——” 林承冷笑,手指那个在地上跪着的已经吓傻了的书生:“凭他吗?又是用流言冤枉我?” 韦浮:“何曾冤枉?你真的没有在官员名录上做手脚,没有谋取科举的好处,不是得利那一方?那么,他呢——” 话声一落,众人都听到了击鼓声。 那是击鼓鸣冤,在此时响起。 张文匆匆让人将人带来,那是一个书生,仓皇万分。徐清圆看到这人第一眼,莫名一个觳觫,有不好预感。尤其是,她看到韦浮飞快地掠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暗藏愧疚。 徐清圆脱口而出:“不可——” 书生已经跪了下来,大声鸣冤:“各位府君,小人名叫晏倾,幽州人士。小人被人顶替科考资格,被人冒名顶替,那人当了大理寺少卿多年,一直用我名姓。那个人就是——” 徐清圆盯紧韦浮,喘不上气。 她瞬间明白了甘州分开时,晏倾和韦浮做的交易。韦浮答应晏倾护她,晏倾给出的好处,一定是将这个人推到了韦浮身边,助韦浮一臂之力。 晏倾从来不惜自毁。 轰隆雷声让徐清圆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她咬紧牙关,唇上一线浅红血色。 所有人听清了这个书生的话:“那个顶替我名字替我科考替我当官夺走我人生的人,正是南国最后一任太子,太子羡!他一直活着!” 在场静得一根针可闻。 韦浮与林承对峙。 徐清圆怒视这个书生。 刻意隐藏的秘密不会永埋地下。总有一日,有人会翻土扬灰,挖出血淋淋的尸骨重回人间。 我们见证彼此的不堪与丑陋。 长安客15(是我冒领了你的小师妹是...) 鸦雀无声的静谧, 与天边的闷雷声交错。 徐清圆煞白着脸,她看到百姓们或空白、或呆滞的目光。 韦浮已如修罗恶鬼,不死不休, 眼中迸着星火烂光;林承洞察韦浮的目的,额上渗汗,面容灰白,已然知道自己到了穷途末路;主审官张文惊坐, 手发着抖握不住惊堂木, 他哪里想得到这出案子越扯越广。 他一向敬重的晏少卿真的是传闻中的前朝太子羡! 太子羡能顶替另一人入朝为官,林相那里必然得过好处,只要此人不再改口咬紧太子羡;可是与此同时, 张文茫茫地想到:那晏少卿怎么办呢? 晏少卿是真的死在甘州了, 还是恢复身份后逃离了? 晏少卿的身后名怎么办,是不是也将迎来与韦兰亭一样的结局……而晏少卿,是否连众人叫惯了的“晏倾”这个名字都不能拥有了? 张文开始后悔,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为了扳倒林相, 将原本就不简单的案子推到了这一步…… 深陷在政争中的人, 没有一人是真正清白。满堂人士惊愕于权势后的重重交易与光风霁月之人背后的肮脏肆意。 公堂上,还有一人, 缓缓抬起他阴沉的眼, 看向那个跪在地上大哭“我才是真晏倾”的文弱书生。 他目光如火一样灼灼烧着此人,他不在意朝堂背后关于科考那些有利可图的阴谋,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晏倾就是太子羡。 这个书生还在痛斥:“他盗用了我的名姓,自己在关外发展自己的势力。对了对了,他有一个‘上华天’你们听说过没有?他还是上华天的主人, 西域都叫他‘维摩诘’!他这个人心机深沉,当年哄骗我……” 从来都很吸引林斯年目光的徐清圆, 在此时没有让林斯年回神,林斯年幽静森然的目光落在这个痛哭流涕的书生身上,他脑海中重复着那句话——晏倾就是太子羡。 林斯年好像在刹那间,重新便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重新回到了白骨成堆的甘州。他好像重新被王灵若牵着手,行在漫漫沙海中,一跪一拜,祈见“维摩诘”。 王灵若求问维摩诘,如何获得心灵净土,人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不去怨恨。王灵若恳求维摩诘不要对观音堂出手,大家并不想吃人肉喝人血,人活着本就如此艰难。 晏倾,太子羡,维摩诘……竟是同一人! 他阴冷的目光看向堂中的韦浮,他觉得荒唐,他默默地想,其实韦浮将自己当棋子在用吧。韦浮与自己合作,仅仅是因为韦浮需要一个同样仇恨林相的帮手,需要有人藏好林雨若,保证林雨若不出来坏事吧。 韦浮根本不信任自己吧。 韦浮早就知道晏倾的那一重重身份吧。 王灵若为何落到最后那一步!观音堂最终被毁掉!林斯年恨林承那么多年,但他同时也恨着另一个人——太子羡。 若不是那场战争,若不是太子羡治理不好国家带来天历二十二年的祸乱,娘亲怎会惨死,怎会受辱,自己怎会颠沛流离,怎会人不人鬼不鬼…… 林斯年跌靠长柱,看着公堂上人鬼莫辩的扭曲面孔,他头痛欲裂,整个人又冷又热,连徐清圆被气白的美人脸,在他眼中,都如鬼怪一般无趣。 这人生,兜兜转转,如此无趣。 林斯年闭上眼:太子羡,晏倾……我怎么总是被你操纵,我怎么总是输给你? 公堂之上,徐清圆虽知韦浮叫出这个书生的真实目的,但她仍忍不住辩这书生的谎言,为自己的夫君求一个公平—— “你口口声声说我夫君用了你的名用了你的姓,你怎么不提他用晏倾这个名字,为你幽州晏氏一族所挣的荣誉?他在长安当官,俸禄分文不要全都送回幽州。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在他这个年龄已是升无可升的大官,幽州那边为此可以得到多大尊荣……你们一家都享着! “你们享了他的益处这么多年,你若是真怨他偷你人生,你早就来长安告官了!” 这书生涨红脸。 他强辩:“我怎么告官?他就是大理寺少卿,你也说他官位那么大,我一个穷书生怎么告得了他?他可掌管刑狱哎……我们一家不都被他拿捏……话说,你是谁啊?你说夫君……” 他恍然大悟。 他看着徐清圆的美貌,此女泪光点点,弱柳扶风,连生气时都如清风雨露一样楚楚动人。 跪在地上的书生一时心旌摇曳,一时愤愤不平。他想这么美丽的女子,是晏倾的妻子,那自己是真晏倾,这本应该是自己的妻子……又是那个太子羡抢走了自己的漂亮妻子。 一想到自己真实的妻子比不上眼前这女子美貌气质的一半,书生更加愤愤不平。 韦浮皱眉。 他找到此人,只是用此人来对付林承。这是他和太子羡的协议,韦浮并没有关注过真正的晏倾是什么模样……看这书生眼睛放光、充满羡慕又嫉妒的眼神,韦浮低斥: “闭嘴。” 可这书生以为这是自己发达之时,以为朝廷要恢复自己的身份,自己可以当那大官……他喋喋不休:“娘子,你如何维护外人?我才是真晏倾,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徐清圆脸色气得煞白。 她这样性情温柔之人,此时也不禁语气冰冷:“如阁下这般年过双十之人,在有人庇护之下,在幽州必然过得风光极了。阁下家中早有娇妻美妾,是我不配吧?” 书生连连保证:“娘子若跟我回家,我立刻休妻!她们算什么,比不上你……” 韦浮厉声:“够了!” 他难以忍受地看向这书生,凛然气势压得书生发抖,书生才意识到自己出现在长安是拜眼前之人的所赐。他缩在幽州小地,却也知道长安厉害人物很多……而且若是他能重新得回自己的人生,不得讨好这位大官吗? 书生对韦浮讨好地笑:“韦府君,小生不说了。小生也读圣贤书,不会停妻再娶的。之前只是……和这位娘子说笑一下。” 但他太嫉妒太子羡了! 徐清圆深吸口气。 徐清圆道:“我是萧羡的妻子,是太子羡的妻子,是清雨的妻子。他叫晏倾时我是他妻子,他不叫晏倾时我依然是他妻子。我嫁的人是清雨,不是‘晏倾’这个名字。你若想拿回这个名字尽管拿去,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你休想拿走一分一毫。” 她盯着这个书生:“他是做了一件事,走上这朝堂。这样的事,你们可以拿来给他治罪。但我知道在太子羡的身份前,这种罪对他来说已经一文不值——我告诉你,我绝不允许你羞辱他。” 书生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更看到那泪光后女郎目中的坚毅。 为何一柔弱女子,在这公堂之上侃侃而谈,丝毫不惧?为何她要保护太子羡? 书生不能理解:“他是前朝太子……” 他嘀咕:“他冒名代替我当官,我被他毁了。韦府君,你得替我做主。你们大理寺,难道不讲公道吗?” 围观的百姓中,终于有人怀着复杂心情开口:“是啊,这个人、这个人才是晏倾的话,太子羡冒名……哎,我不知道如何说,但是韦府君你为自己娘要公道,也不能不给别人公道吧。“ 徐清圆轻声:“公道就是我夫君确实顶替此人参与科考,并且在科考中行了贿赂,借此步步高升,之后拜大理寺卿左府君为老师。公道就是他确实做了这样的事,连我也不能否认,但是这个真晏倾说我夫君抢他名额,我是万万不信的。” 徐清圆问:“我且问你,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让我夫君用你的名去参加科考?你认识他,还是他绑架了你?还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控制你们一家人,威胁你们一家人,让你们不得自由?” 书生眼睛乱转:“是、是……控制我们……” 徐清圆冷笑:“撒谎。我尤记得我与我夫君成亲时,幽州晏家父母来长安参与我们的婚宴。那就是你的生父生母,就是真晏倾的父母吧?你父母当时对我与我夫君不理不睬,一味想离开。我夫君新婚后因旧疾而卧病在榻,晏家父母也没有去看过一次,问过一句…… “若真的控制了你们,敢问你父母会这样对我们吗?若我夫君真的对你们怀有恶意,从一开始,晏家就应该消失在幽州,晏倾这个身份就应该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但他没有。” 她面朝百姓:“长安人人知道,晏倾是晏家四郎。他是用了晏倾这个身份,但他从来没有剥夺晏倾这个人所有的地位和关系。 “你们如今知道,我夫君就是太子羡,就是这人口中手眼通天的人……他那么厉害,他若真想没有后顾之忧,他就应该杀死这一家人。 “韦师兄,我问一问你,你布置林雨若林女郎这个杀人案,是不是很复杂,是不是很艰难?” 韦浮幽幽看林承一眼。 韦浮道:“不复杂,不难。我唯一的难处只是如何让老师坐立难安,让老师想到我娘……我真想杀林雨若,没有那么难。” 徐清圆点头,她努力说服百姓们:“我夫君与韦府君一同被你们称为‘长安双璧’,是他这个人的能力,不是晏倾这个名字的能力。韦府君可以轻松布置下今天这样让你们震撼的案子,我夫君也可以。 “可是我夫君从头到尾没有伤害过幽州晏氏一家。你们应该,给他些信任。” 百姓们窃窃私语,目光躲闪。 这世上,谁不敬爱太子羡?可是,谁又不想要真正的公正?谁没有犯过错,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曾伤过人? 百姓中有人小声:“徐娘子,你也知道,我们都敬爱晏少卿。听闻晏少卿死在甘州,我们都替他难受。我们也尊敬太子羡,南国虽然亡了,可我们都很可惜他……可你如何解释,他冒名顶替他人之罪呢?” 徐清圆轻声:“那便要问这位书生了。众所周知,我夫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郎。今年是龙成七年,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人躲在幽州,从不告发我夫君。去年的蜀州案闹得轰轰烈烈,科考筛选有猫腻的事不是秘密,这人也不出现。而他现在却出现。 “容我大胆猜测——他面对我夫君时,一向心虚,又因享了我夫君带给他一家的好处,便希望我夫君在长安继续当着大官,养着他们一家蛀虫。但是去年下半年,他们得到的好处,结束了。 “因为,朝堂上的晏少卿,名义上死于甘州。人死灯灭,人走茶凉,幽州晏氏一族无法再背靠我夫君享太平,一家人得寻找新的靠山。 “他们必然与我夫君联系过,求过我夫君。但他们可能没有收到消息,或者说,我夫君不打算再理会他们。这时候,恰好师兄在查我夫君的身世,这一家子,就被师兄找到了。他们听我师兄的话,愿意进长安告我夫君,借助此事,查林相……师兄,是不是这样?” 韦浮笑一笑。 他冷静下来,态度重新温和:“大体无差。” 百姓中则道:“……太子羡真的没有死啊。” 那跪在地上的真晏倾见众人只关心太子羡,不关心他,一下子很着急。他嚷道:“他冒名顶替我参加科考!” 徐清圆:“他为何冒名顶替你?你有何优势让他顶替你?是你幽州晏氏一族人是大世家,还是你们有与众不同的和林相有关的关系,能助他在科考上好生操作一番?是你参与了考试,你被录用后他占用了你的名额,还是一开始参与考试的人就是他?” 书生被问的目光躲闪。 他开始觉得这婆娘口齿太厉害,太能说道:“……你这样的女子,要是嫁给我,我肯定不要。娶了我要一天三顿地打,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像你这样在一群男人面前嘀嘀咕咕,不知廉耻……哎呦,谁打我!” 站在百姓身前的风若,面无表情地弹出一指风,划过这人的嘴角。这人捂着脸涨红脸大叫,百姓们不屑地哄堂大笑。 张文拍桌:“肃静,肃静!” 张文狂擦额上汗。 风若依然没表情,目光虚虚地抬起。 他并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案子会怎么进行,徐清圆和郎君都是世上少有的才智卓越之人,他们有办法的事他不必操心,他们若没有办法的事他更不必操心。 风若只是再一次觉得郎君何必养这一家白眼狼。 郎君真是对谁都很好。 但风若早就和郎君说过,这一家子人不知感恩,迟早会反咬郎君一口。 郎君一贯说没关系。 如今风若明白了,确实是没关系。 因为这也在郎君的预料中。 他家郎君,一身清洁,什么也不要。晏倾的身份他从来没打算霸占到底,从来做好了还给别人的准备;韦浮的一腔不忿,郎君要帮韦浮得回这个公道;如今郎君回到长安,大约又在做其他不惜自毁的安排。 那是世上最好的郎君。 他就应该得到世人的喜欢与爱戴。 风若眼睛看着大理寺獬豸帷幕上“公明廉威”的牌匾,眼中微湿,抱臂挺腰:他等着徐清圆将公正给郎君。 -- 那真名晏倾的书生,一生在幽州那样的地方小人得志,到了长安见山望水,哪里比得上徐清圆的洞察能力? 在徐清圆的逼问下,他吞吞吐吐道出真相—— 大魏初初建国时,皇帝便召天下人,说重开科举。 这个书生从小读书,被家人寄予厚望。但是南国时期的科考,他名次极为不理想。他当时可以说生不逢时,因南国很快结束了科考。没想到龙成元年,科考重新开始。 那是他这样小寒门登高的唯一机会。 他压力巨大,越临近日期,越是惊慌。他参与了几次县考,皆成绩差极。龙成元年的下半年,他又一次名落孙山,浑浑噩噩地回家,满脑子都是家人失望的叹息。 他不敢回去面对家人,鬼使神差下,选择投河。 他没有死掉,被人救了上来。 他趴在地上吐水喘息,抓紧时间呼吸新鲜空气,觉得活着还是比死了强。 这时,他听到温和清浅的男声:“大国初建,百废待兴,此地也不是穷苦之地,你一介书生不思读书不愿报国,你为何要自尽?” 这个真名晏倾的少年抬起头,看到了风若那个娃娃脸的年少侍卫后,坐着怎样一个风华至美的少年郎。 他坐在半人高的稻草后,九月天高气爽,日光葳蕤,光华在他身上跳跃流动,润泽清澈。 那是夜下明华,海上明珠,在一切荒芜间徐徐绽放。 起初书生没有看清他面容,已觉得那人气质高渺,如同谪仙,不类凡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太子羡。 -- 书生在公堂上低声诉说:“他后来告诉我,他在养病,四处闲走,见到我投河,便让风侍卫救了我。 “我没本事参加科考,可我一家人都等着我考取功名……我痛哭流涕,我那时以为我已经死了,见到的是仙人。因为这世间,怎会有他那样好看的少年郎……我和他说了我的所有烦恼,他当时并没有吭气。 “过了几日后,他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一种人生交换——他来做晏四郎,他来当晏倾,他替我考试,替我家挣功名。只要我将我的身份交出去……只要我以后藏起来,改名换姓,不做晏倾。 “我自然同意了。晏倾算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街上一抓都一大把。谁不想要偷懒的人生?谁不想要有一个人替自己负重?我觉得读书多难啊,考试多难啊,即使考中后还得和那些大世家子弟打交道,当官也不见得轻松……只要让他成为晏倾,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是多么利于我的交换条件。 “于是……我就照着他说的那样,贿赂主考官,到处拜访高官……” 百姓们不屑地看着这个人。 这个书生涨红脸强调:“可我才是晏倾,我才是!” 张文:“来人,将所有人押下去……此事涉及太广,本官要上奏中枢。还有左正卿,也要被审……韦府君,林相,麻烦你二人一并关押吧。” -- 雨停了,天光放朗,却已入夜。 晏倾与皇帝在芙蓉园的交谈结束,起身告退。 临去前,皇帝闭着的眼睁开,问晏倾:“你当年为什么要来大魏当官?当上华天的主人不好吗?当无冕君王不好吗?你若不走那一步,今日世人也不会惧怕你到如此地步,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晏倾清渺背影,惊鸿浮影,雪浪拍案。 他转过半张脸,皇帝看到他面上的沉静安然,如月之升,如天之浩。 晏倾道: “我放心不下。” 暮烈怔忡。 他听到晏倾宽让平静的解释: “南国灭后,大魏初建,四处荒芜,百姓苦顿。我虽自愿离开,将一国托付于他人,却又生怕我选错了路,生怕百姓过得更加苦,生怕自己辜负太多。 “我侥幸未死后,心中空茫,不知何往。我的属下们建议我四处走走,散散心。我本没有什么心可散,但我确实在那段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比我当太子羡时去过的地方多得多。 “去的地方多了,见到的百姓多了。我见人人皆苦,见国之艰难,便想我不该那样颓然,我应该来长安一趟。” 晏倾向暮烈颔首。 他撑开伞,衣袂飞扬,走入几乎没有雨丝的浓浓夜幕中。那安然自若的气度,已百炼成钢,万物难摧。 他轻而静的声音,长久地萦绕在暮烈耳边: “我想看一看,国之何往,士之所终。” 他学了一身本事,有满肚子的治国理念,他尚未看到这个国家走向自己希望的方向,他有那么多同道人先行离开人世。他尚且偷生,他尚且不死,他便想回到一开始的终点,重新开始—— 他想看一看,在无数人的努力下,这个国家要往哪个方向走,士人的终点理想在哪里。 -- 韦浮被大理寺的人扣押,只是因他是京兆府少尹,因这个案子要更厉害的人物来审,他便不会被关押在大理寺,而是会被关在他自己的府邸,等待皇帝来过审此案。 韦浮临去前,看眼瘫坐在地满脸茫然的真晏倾。 真晏倾抓住他衣袖:“韦府君救我……” 韦浮轻声:“幸好与我齐名的人,不是你。” 真晏倾惶然,呆坐。他看到徐清圆向诸人行礼后,在风若的保护下出了人群。他又慌慌张张求徐清圆帮他,徐清圆没有回头。 徐清圆脚步仓促,下台阶后疾奔在夜幕中。 她像要急着去找什么人。 -- 韦浮回到府邸后,收到管事给他的一个字条。 管事很迷茫:“郎君你在大理寺时候,有人送来了这么个字条……” 韦浮打开字条。 字条上是清丽的笔迹。 他眸子一缩,认出了这是林雨若的笔迹。 林雨若在字条上写: “韦郎君,是我冒领了你的小师妹,是吗?” 字条后,她画了几笔画:河水上漂浮着一根断木。 韦浮垂下眼,捏紧字条,疑虑重重:林雨若不是被林斯年带走保护起来了吗?连韦浮自己都不知道林斯年将林雨若带去了哪里……林雨若这张字条后的画,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表达怨恨,与他一刀两断,还是……在提醒他什么? 长安客16(夜雨过后长安宵禁坊门...) 夜雨过后, 长安宵禁,坊门大关,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在狭窄巷间匆匆疾走。 她奔得趔趔趄趄, 时而撞到墙壁。她脚步虚浮,斗篷下时而露出的苍白下巴,都彰显出她先前似被下了药。好不容易奔到一家民宿前,她正要敲门求助, 斜刺里一把寒刃一闪, 勒住了她。 这暗夜如阴雨后长出的腐烂青苔,黏腻稠浓,藏着不为人知、杀人放火的勾当。 当这位被绑走的少女再次清醒时,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她手脚被绑, 缩在一间屋舍的墙角,身上遮蔽的黑色斗篷已被人摘去。 少女面白眉秀,唇微苍然,一绺乱发贴着面颊。 她瘦了很多, 伶仃了很多, 一双眼睛在瘦尖的巴掌脸对比下,显得更加空而大。 她正是本应在樊川跳河而死、却被人保下的林雨若。 林斯年与韦浮私下有一桩勾当, 但这合作的二人显然同床异梦。 比如, 韦浮没有告诉过林斯年,晏倾身上那一重重让林斯年痛恨的身份;再比如,林斯年也没有告诉韦浮,林斯年将林雨若带走后十天,有一批神秘人找上了他们。 林斯年本以为这些死士是林承派来找他, 或者救林雨若的。 但是这批死士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将林雨若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林承。他们似乎对林家事十分熟悉, 他们只要求将林雨若看管起来,他们有事和林斯年合作。 那种合作,林斯年先前一直在考虑,林雨若并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和陌生人在筹谋什么。 今日大理寺审案,那是一桩顶重要的事,长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大理寺。林雨若终于找到机会逃脱这个樊笼……她试图给韦浮送了字条,再试图求人救自己。 她想要回家,想要见林承,想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告诉父母。不断的危机重重,让她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已经分崩离析,摇摇欲倒。 什么背叛的侍女,与所爱人一同合作的兄长……那似乎都不是很重要了。 林雨若只是无比地想家,想回到那个之前让她恐惧憋闷的家中。 此时此刻,林雨若从昏迷中醒来,她看到屋中背对着她,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那人点亮了烛火,回过头来,整张面容被斗篷遮住,只露出一点下巴。 这是一位死士,武功高强,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木门被从外一脚踹开,林斯年高大的身体立在门口:“若若!” 林斯年一眼看到那死士,他冷笑一声,快步进屋,走到跪坐在地、手脚被捆的林雨若身前。他弯下腰查看自己妹妹的状况,听身后的死士笑声喑哑: “林郎君,先前说要绑着她,你说不用,说她胆小怯懦,不会坏事。 “她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不杀了她,是看在林相的面子上,看在你们的面子上。” 林雨若拼命向她兄长使眼色,让兄长抽掉堵住她口的布,她有话要说。林斯年的手已经落到她面前一寸,却在听了身后死士的话后,停了一下。 林斯年盯着林雨若的眼睛,慢慢说道:“是我说,可以让若若看一下今日的审案,是我带她去大理寺的。我将她放在大理寺对面的酒楼上,我要让她看到韦浮的真面目。” 林斯年盯着林雨若:“你看他杀人放火驾轻就熟,他毁林家毫不手软野心勃勃。他从未看重你的情意,他与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若,你该清醒了。” 死士在后低笑:“原来如此,原来是你放她出去的。可惜你不了解你这个妹妹……你可知道,她想办法,给韦府送了一张字条?她都顾不上逃命回家,先去给韦浮送字条……我追杀她的时候正碰上大理寺押送韦浮回府,我阻止不了那张字条落入韦浮手中。 “林斯年,你说,若是因为那张字条,害得主人计划失败。你和你这妹妹,还能有活命的可能吗?” 他再抬眼,很认真地问林雨若:“你为什么要给韦浮送字条?” 林雨若自然回答不了,只一双清澈的眼中噙着泪,拼命用恳求的目光看他。 林斯年伸手,扯掉了塞她嘴的布条,林雨若咳嗽不住,声音沙哑却急切:“兄长,不要与他们合作!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他们包藏祸心显而易见……” 林斯年打断她的话,轻声:“你给韦浮送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林雨若低声哀求:“兄长,我理亏,我认罪好不好?爹真的做错很多事,无论是你还是韦郎君,你们都想让爹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一个家,可我似乎也不应该阻止你们……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无论朝廷给爹怎样的审判,我都接受。我、我……拼命想这件事的后果,我心中也怨你们,但我同时知道你们没有错。 “兄长,既然做了一件没有错的事,就不要再做错事了好不好?不要与这些人合作……” 林斯年轻笑着问:“我做了一个好人,就不应该再做坏人了?怎么,你以为我要改头换面当一个大善人?若若,我们有那样一个爹……我从骨子里就是混蛋,你别指望我是好人啊。” 林雨若语气急切:“爹、爹也不一定是坏人,爹只是、只是……所有事情很复杂,爹从小教我……” 林斯年轻声:“他从小教你,可没有从小教我。” 他没有帮妹妹解开绳索,只是看她许久,茫茫然:“若若,我是来毁你家的。别把我当好人。” 林雨若怔怔看着他,她不断摇头,眼中渗泪。血脉间的亲昵,让她洞察了林斯年在这一瞬下定的决心,她伤心又绝望,拼命想说话说不出。 她似乎看到了惨烈的结局,她希望所有人都活着都不要死……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该怪谁呢? 林斯年站起来,不再理会林雨若眼角徐徐落下的泪。他和死士走出门,与死士说: “告诉你们主人,我愿意与你们合作。只要你们不插手林承的事……事成后,林承必须死。” 死士沉默一下,说道:“林相是一国栋梁,不该身死。” 林斯年面容狰狞一瞬:“你们至今不知道若若给韦浮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你们也判断不了那位洛阳才子的聪明到什么地步。再加上我这个不稳定因素,你们敢赌吗?” 死士最后道:“这件事,要林相点头。毕竟是林相……” 林斯年盯着他:“那你就去和你的主人商量,和林相商量。给我一封凭证,能够证明林承事后一定会死……那我便愿意为你们走这一趟。 死士低笑一声,说了声好,翻身上墙,去寻他的主人。 寒冷深夜,林斯年靠着潮湿的墙面,闭上眼。某一瞬,他再次回到了大漠,想起了大漠中的圣母观音像,想到了母亲拈花而笑的模样。 他不在乎自己在和怎样的恶鬼做交易。 他已经深陷泥沼,他要拖着所有人一起沉下去——凭什么我满身污垢一身肮脏,你们清洁高贵纤尘不染。 你们陪我一同坠下深渊掉入泥沼挣扎不得吧。 “郎君已经不在长安了。” 深更半夜,徐清圆趴伏在桌上闭目,等着消息。兰时陪她一同熬夜,后半夜,听到外面敲门声,徐清圆和兰时打开窗子,风若一把掀开斗篷,从窗口跳进屋中,告诉了徐清圆这个消息。 兰时默默地为他倒茶。到今天这一步,她已经不知道女郎要做什么,在做什么,她连劝说的话都不必说,只要跟着就好。 风若喝杯茶,面朝徐清圆:“白日时,张文甚至第一次进宫面见圣上,向当朝陛下汇报那个案子审到了什么程度。之后,大理寺迫于压力,发布了海捕文书,捉拿太子羡。 “林承和韦浮都被关押在各自府邸,奇怪的是皇帝没有召见他们任何一人。我在林府外徘徊了一整天,倒是发现林承多次递书,请求见皇帝一面。皇帝那边却不回应。 “晚上的时候,我去各街巷溜达。我发现之前跟着郎君进长安的上华天的卫士们全都消失不见,我按照郎君留的暗号找人,发现郎君也不在。那你应该可以放心,看这样子,悄无声息地消失,说明上华天的人跟着郎君离开长安了。只要郎君躲好,海捕文书应该捉拿不到他。” 徐清圆轻轻摇头。 她蹙着眉,心想哪里是海捕文书的问题。 她闭着眼思索,晏郎君离开长安,和他入长安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他必然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才离开长安……行迹仓促又要掩人耳目,便来不及和他们交代一声。 风若抱怨:“他也不留个口信,不知道我们担心他吗?那个真晏倾出来了,长安城里都在讨论这件事,各种猜测人心惶惶……他根本不在意吧?” 徐清圆低声:“许是时间太紧迫吧。” ……但时间已经紧迫到这个地步了吗? 徐清圆起身:“风若,我们去左府问一问吧。” 风若:“可是左正卿也因为郎君的事,被关押在府上。陛下不召见的话,他们都不能出府,我们也进不去啊。” 徐清圆:“……试一试吧,总不能坐等。” 风若:“……可是已经后半夜了,你真的不睡觉吗?” 徐清圆哪里睡得着。 但她不得不按捺下来——她睡不着,左明却还要睡觉。 这样苦熬着,又过了一宿,天刚亮,徐清圆便推醒风若,轻声细语地说服他与她一道出门去拜访左府。 她知道自己大约见不到左明,可总是不死心。 车马停在左府外,徐清圆坐在车中,风若去叩门。徐清圆安静等了一会儿,风若回来钻上马车,告诉她:“果然,我进不去。左府外面全是卫士,里三层外三层的。” 徐清圆若有所思:“朝廷近日不开朝会吗?” 风若一怔。 徐清圆望定他,轻声:“大魏朝朝会,五日一休,我算了时间,眼下远远不到群臣休沐的时候。大理寺审了这么一个严重的案子,案子涉及到了一国相国,也涉及到了前朝太子羡,一国之策科考更被讨论是否公平……这么严重的事,只有百姓在街坊间讨论,不见朝廷中枢给出的任何公文,抚慰人心。 “按理说,上朝的话一定会讨论此事。可是鸦雀无声……风若,陛下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开朝会?” 徐清圆垂下眼思量:“陛下是为了避免见一些人,还是想压下此事,还是另有筹谋?” 风若听得眼前金星乱转。 风若茫然:“你又不是一国皇后,你操心那些干什么?” 徐清圆无言以对。 她只好直白说:“我是觉得陛下和晏郎君做了交易,晏郎君从来不肯和我明说,我只能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测。我如今有一种猜测,这种猜测需要知道,陛下是不是终于不打算忍林相了。” 她道:“多年来,多少人多少事都扳不倒林相,无非是陛下在保。可君臣之间的友谊从来和寻常人的友谊不同,君臣间的友谊会随着时间而消磨,多年来,韦郎君与我们,不都在等着吗? “陛下若与晏郎君有了合作,有了协议……新的协议,我需要知道内容。” 她指挥风若:“你再去各位朝臣的家宅,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不上朝了。” -- 风若在傍晚时跑遍了长安,终于明确地回复徐清圆:大魏皇帝以旧疾为由停朝,何时再开朝会,没有明说。 多少大臣给递了折子说这不符合规矩,请陛下上朝。大魏皇帝暂时没有回复。 风若:“这说明什么?” 徐清圆:“……说明皇城要封了。” 不上朝,不许人进出,皇城从此时起与外城郭相隔。这是……徐清圆低喃:“战前所备啊。” 她心事重重,没有和风若多说什么。两人驱车回府,后续如何,徐清圆要再想想。马车在中途停得仓促,徐清圆被撞在车壁上。她掀开车帘,正看到风若抛下马车,翻身上了墙,向一个方向追去。 徐清圆忍着慌乱,在原地等片刻。她按按怀中的小玉匣,心想自己尚有一搏之力。 风若很快回来,满脸疑虑。他告诉徐清圆:“我见到一个人骑马出城,很熟悉……很多骑士跟着他在宵禁前出城。” 徐清圆:“谁?” 风若:“藏得很严实,看不太清……好像是林斯年。”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林家不是正被看押着么,林斯年不也是凶犯之一吗?韦浮还在家中老老实实地关着,林斯年怎么可能从林家出来? 风若大惊:“难道林承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大理寺已经封了林家,林承还敢放林斯年出去?” 风若说着又很不解:“……可是林斯年不是和我们站一边的吗?林承现在应该恨死他儿子了吧,怎么可能放他儿子出城?” 徐清圆咬唇。 第三方势力……或者说,林承的真正势力,出现了,对吗? 这就是晏郎君在等着的? 徐清圆当机立断:“风若,不回家了,我们去拜访韦师兄。” 风若:“我们怎么可能见得了韦郎君!” 徐清圆轻声:“我们一定见得到他。” -- 当夜,韦浮收到皇帝召见,要他进宫答话。 看守韦家的大理寺众卫士松口气,庆幸皇帝真的要开始过问这件大案了……他们看守韦家这两日,真的怕韦浮有一个不妥死在家里,他们都说不清。 马车中,韦浮闭目养神时,车停了下来。 他打开车门,看到拦路的,是他那位聪慧过人的师妹,徐清圆,以及晏倾那个武力高强的侍卫,风若。 风若见他依然不快,敷衍地抬下巴打个招呼,徐清圆则对马车一行人微笑,屈膝:“我受张府君所托,代大理寺前来问韦府君几句案情有关的话。不知韦府君方便与否?” 韦浮目若流水,若有所思地笑:“我倒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马车旁的卫士迷茫:“大理寺?大理寺先前怎么不问话,怎么让娘子你来……” 怎么会让一个不隶属大理寺的女子来问话? 徐清圆板起脸,刻意肃然:“此案目前仍由张府君掌审,张府君信赖我,我又有左卿先前给的吏员腰牌,问韦府君几句话,有何不妥?而且我一个弱女子,难道你们怕我劫持你们郎君?” 卫士们连忙说不敢。 徐清圆朝风若颔首后,提裙上了韦浮的马车。 上了车后,徐清圆便认真地告诉韦浮:“师兄,我想进宫,想跟着你见陛下一面。” 韦浮笑叹:“我便知道你不老实。” 徐清圆轻声:“师兄若是觉得难办……” 韦浮淡声:“还好,我来想办法。真晏倾的出现,是我对不起你。” 徐清圆面无表情,眼眸不抬。 韦浮知道她是真的为此生气,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他亦愧疚,道:“我没有其他法子,所有人都会超出我的控制,只有那个真晏倾,是你夫君送来给我用的……那个人虽贪婪无知,却是我能找到的不会被林承收买的唯一一人。 “因为他不会维护你夫君……他本就是那么一个人,正是因他本性卑劣,你夫君才能加以利用。 “这是你夫君与我的交易,我并不算错……我守了承诺让你置身事外,我不算过界,那我理应享受你夫君给的好处。” 徐清圆轻轻叹气。 她闭目低喃:“我不想与你吵这些,争这些。眼下,我只求清雨平安。” -- 韦浮让徐清圆充作自己的侍女,在卫士惊恐的复杂目光中,带徐清圆进了宫。 这场隐瞒并未过多久。 半个时辰后,徐清圆便已跪在大魏皇帝暮烈面前,以臣礼,叩见这位天下共主。 暮烈惊愕之后,又用崭新的目光打量这位纤纤女子。 他喃喃自语:“徐固的女儿…… “太子羡的妻子…… “你是真了不起,竟敢走到朕面前。” 他头疼无比,心焦万分。徐清圆清清雅雅地伏跪,如一朵山茶在这座过于广袤的宫殿中铺展,她的格格不入,让暮烈生了兴味。 暮烈手抵额:“朕知道你……蜀州和甘州的案子,你都帮了很多忙。朕为你专门开了女科,虽然因一些事耽误了……” 他沉默哦半晌,道:“有人还要我保你。罢了,我不问罪,你为何要见朕?” 徐清圆低垂着眼:“陛下,臣女知道自己言行过激,已犯忌讳,臣女实在没有办法,但凡有其他主意,也不敢和师兄这样欺瞒陛下进宫……可陛下是天下共主,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我若真要求一人,只能求陛下。” 这样的话,没有一位君主不喜欢听。 暮烈不置可否:“你要求什么?” 跪得笔直的徐清圆抬起眼,长袖广带委地:“求陛下救我夫君。” 一直拱手立于一旁静听的韦浮,抬起眼,看到暮烈眸子微缩,紧盯着徐清圆。 暮烈缓缓道:“救什么?你夫君怎么了,朕不是许他离开大魏了吗?还是说,你们私下见过面……有聊过什么?” 徐清圆:“他未曾与我见面,但他应当已经与陛下见过面了。我只是猜出了陛下与他的交易,我夫君一贯是一个为了别人不惜自己的人……可我不希望看到他身死的可能,我恳求陛下放过他,救他一命。” 暮烈静然。 他想到了两日前,晏倾用相似的话和他交易:“我要你保徐清圆。无论我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连坐于她。你耐心地听她的诉求,在任何情况下给她一线生机……她若当真犯下天地不容枉顾国家的罪我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没有,你便应看在今日交易的份上,永远保她。” 暮烈不能理解这对夫妻,他也不信什么真情。自己与林承几十年的情谊放在朝政上不断挥霍,如今残残无几,他心中伤怀,觉得任何情谊都充满讽刺。 一国之君,注定是孤家寡人。 暮烈缓缓道:“交易?朕和他有什么交易?你不妨猜一猜,猜对了,朕可以试着听听你的话。” 徐清圆镇定一下,慢慢说:“你要他用太子羡的身份,引出‘行归于周’的所有参与者。你们要让南国末年‘行归于周’背后祸国的事重新来一遍,但是这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某些秘密藏了太多年,你们要收整了。 “陛下的国策需要解决这桩隐患,陛下多年来本就在等着这个一举压制的机会……当君主与当臣子,是不一样的。陛下雄才大略,一贯隐忍,如今到了清算一切的机会,我夫君把匕首交给陛下,陛下怎可能不动心?” 她身子微微颤抖,轻声:“他们都要杀我夫君,他们都害怕太子羡活着……只有我是真的想我夫君活着。我求陛下给一队人马,一次机会……救救我们。 “我听我夫君说,陛下是为了广宁公主才要开女科,陛下一直在等广宁公主回来。人皆有父母,父母为之筹谋深远。广宁公主有陛下为其打算,可我夫君也曾有过父母。 “陛下能不能,再多帮帮我们,给我们一线生机?” 她闭上眼落泪:“我不求当官,不求名不为利,不觉得我夫君不该帮陛下。只求一线生机。” 她长跪,裙裾铺地。 一殿沉寂。 暮烈为这种自己不相信的情感而震撼,又为她的聪慧过人而说不出话。 他无数次从晏倾那里得知徐清圆的聪慧,他以为那是晏倾的过于修饰,他竟是第一次见识到徐清圆真的能猜出全貌。如果晏倾真的没有告诉她,如果她真的见微知著,她确实是、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韦浮慢慢走上前。 他同样下跪:“求陛下成全我师妹夫妻。” 暮烈手扣着肘下紫檀木,沉思。 -- 深夜之时,林承夜不能寐。 站在窗下,他看着园中繁木,分明春日,却有萧索之意。 忽然,屋中多了一个人。 那死士低声向他汇报:“皇帝召见了韦江河。” 林承闭上的眼皮微微颤。 他向皇帝写书求见,皇帝一封不回。皇帝却见了韦江河。 公卿至此。 死士低声:“主人劝相公,不要再犹豫,不要再等了。相公心慈,但对方显然不给我们机会,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相公再犹豫……我等都是一个死字。” 林承喃声:“我不是犹豫。” 他低声:“我是觉得时机不对,时候不对……我心中惴惴,总觉得太急了,不应到这一步。” 死士:“可若是再不动手,便再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林承默然。 良久,死士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动手吧。” 一枚棋子,被抛出袖摆。 林承回身,走入屋中的幽暗中。 天历二十一年,他做过同样让他昼夜不寐的决策;龙成七年,旧事重演。 可他心有不祥预感。 可他已经老了。 他只能勉力一搏,后果难料。 长安客17(晏郎君我来寻你...) 漫天黄沙, 丘林如壑,两骑一前一后,在沙海间穿梭。 后方箭锋如虹, 从三面包围而来。放眼望去,一队轻骑追杀,在浩瀚的沙漠中,人海宛如尘寰间一粒沙尘, 随风聚扬。 带兵追杀的人, 正是南蛮的云延王子。 云延与南蛮王子们临时联手,他亲自追杀暮明姝,其他人则带兵迎战卫清无。大魏至今没有南蛮开战的讯号, 但是卫清无在大魏边关, 不断消耗兵力,艰苦之战不能只靠上华天的人。 黄沙中前方逃亡的两人骑马越过一座沙丘,转过弯在丘下下马。 暮明姝干脆利落地勒绳下马, 并把喘气剧烈的朱老神医扶下来。 老神医跟着她在沙海中冒着敌人追杀而逃亡数日, 骑马与逃命的紧迫并肩,老神医从马上摔下时, 双股颤颤, 脸色青白,扶着暮明姝的手颤抖不住。 他一开口便是剧烈咳嗽:“殿下,咳咳……” 暮明姝的美丽背后,永远是果毅冷酷。她毫不犹豫地脱下斗篷,和朱有惊换, 将老神医穿了几日的斗篷盖在自己身上。 在朱有惊惊诧的目光下,暮明姝:“接下来一段路, 麻烦您自己走了,卫将军会接应你。请您务必救活徐大儒……只要救活徐大儒,您就是大魏的恩人。” 暮明姝:“时间紧迫,请快上马。” 沙丘下阴翳重重,暮明姝的眼眸看不清神色。老神医只听到她淡漠的声音:“我去会一会我那夫君。” 她微微一笑:“他对我紧追不迫,我亦非杀他不可。老神医请放心逃,我替你断后!” 不再多说,她重新催老神医上马,鞭子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抽,那精疲力尽的马便重新载上老神医向远处奔去。暮明姝自己亦上马,身后追兵渐近,她用斗篷裹紧自己,纵马冲入沙漠中。 后方追兵很快发现:“殿下,少了一人!” 他目光紧盯着前方那一骑,那人回过头,风沙吹开斗篷一角,露出女郎姣好英气的面孔。那样的挑衅,隔着灼灼烈日,仍让云延深吸一口气。 云延纵马急追:“分兵——一部分去堵朱有惊,一部分跟我走!” 他既不能放朱有惊去救活徐固,也不能让和南蛮有隙的广宁公主平安回到大魏。 暮明姝余光看到云延果然追上来,大部分兵马跟随云延而来,朱老神医那边就多份希望。她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日光打在鼻梁上,打在她挥起的长鞭上—— 双方的追逐游戏再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暮明姝像无路可走,被身后兵马堵到了一处被林立矮丘包围的山谷前。前方是荆棘密布的入山路,后方是虎视眈眈的追兵,暮明姝似乎无路可逃。 追兵们远远看到前方那一骑在山前停驻,风吹起那女郎的斗篷,背影颇有些孤寂伶仃。 云延向前方用大魏官话喊话:“阿姝,为了我的王图霸业……” 他眸子骤然一缩,反射的日光刺下,半空中有凌厉的寒光若隐若现。那绝不是自然的寒光,而是刀剑的光。这方山地…… 云延立刻勒马,想退出这方谷底。前方的暮明姝调转马头回头望来,从她身后,密密麻麻的亲卫兵从山中跃马奔来。数量不算多,都是暮明姝出嫁时跟随她的兵马,但恰恰云延带的兵马也不多。 烈风吹拂暮明姝的衣袂,兜帽掀开,她凌乱的干枯的发丝拂过唇鼻。 暮明姝冷笑:“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朱老神医,也不会放过我。长途跋涉自然轻骑为主,但是回来的路上……谁告诉你我没有兵,没有帮手了?” 双方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凝滞后,就各自向前挥手,皆冲着对方:“给我杀——” 夫妻之间,至亲至疏,既有温情旖旎之时,自然也有横刀拔起之刻。 -- 在暮明姝的配合下,卫清无那一方留了小部分人接应朱有惊,大部分兵马,在得了太子羡的飞书后,和南蛮人且战且退,到了大魏国土边界。 大魏皇帝召甘州兵马助阵,但是卫清无知道,世家把持之下,这些兵马效忠陛下与效忠世家的,不过半数之别。她在大魏边关久战不是目的,她是借助这些战争深入大魏,进入大魏。 当卫清无开始带兵进入大魏,四面八方,若有若无,出现了一些声音—— “太子羡没有死,太子羡要复国了。” “上华天要攻长安,南国要复国!” 伴随着这些声音,各处有兵马调动,前来阻拦。 百姓们的惶恐不安与期待好奇皆与卫清无无关,当卫清无横刀拔剑时,锋刃向前时,她的刀刃,只会对着那些阻拦自己的人。 从天历二十二年到龙成七年,蛰伏时间已足够长,她要为自己杀出一条重回长安之路。 -- 四方战起。 长安又是阴雨数日。 当真晏倾揭穿太子羡的身份后,当长安百姓们热烈讨论着太子羡到底有没有死的时候,长安四方,传来“太子羡要复国”的说法。 那些声音说,太子羡建立了一个叫上华天的国都,从西域杀回来,一路杀入长安,要入主长安。 各方不断调兵,茶余饭后,每日都有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传来—— “我有个侄子在凉州当兵,给我们说他见到了太子羡!太子羡真的出兵了。” “可是我们大魏兵马也不弱啊?” “你们知道什么?我听我三姑爷说,他在南衙当差,说咱们朝廷里有很多太子羡的暗棋,要助太子羡回长安……哎,虽是大魏,却一个个心向南国啊。” “啊……可见皇帝梦谁都有,我早就觉得晏少卿虚伪了……果然,连他那样的人,也舍不得皇帝宝座。” “晏少卿在长安蛰伏这么多年,不知道有多少朝臣和他暗中勾结,帮他回长安。” “这些事,应该和咱们老百姓没关系吧?” 但这种消息传得轰轰烈烈,本就和百姓有关。 消息风头最盛时,皇帝也不开朝,而各位朝臣开始收到私下清算,暗夜中,开始有北衙与南衙的兵马出动。百姓们睡醒第二日,发现自己家前血迹斑驳,便知道战火烧到了这里。 即使是南国灭亡、大魏初建的那段时间,长安百姓们也没有见过巷战,战火也从未烧到他们家门口。 这天,终于变了。 街巷中各式声音不断,有卫士开始挨家搜查反贼,也有双兵作战。乱糟糟中,京兆府开府,并北衙兵马,一同来压下这些声音。 韦浮身上的罪名还没有落实清算,便在局势严峻下重回京兆府。京兆府掌长安治安,他这位少尹,集兵对付那些街巷间异心卫士。 大魏建国后,世家摆脱颓势,曾有一段风光。风光的表现之一,便是他们可以屯兵护宅。 这些兵只听令于他们,当他们集结起来,竟隐隐可以和长安的正式兵马一战。 而韦浮也在百姓中有了不同的身份—— “那位韦府君,疑似杀了林相的女儿,就为了给他早就死了的娘报仇。今天的局面,都是他搅和的。” “他和太子羡是一路,和徐固那个女儿是一路!他们都是为了复辟前朝。” “长安双璧,终是一起陨落了哎……我当初就不该歌颂他们!” 太子羡和韦浮成了人们口中的反贼,林相府邸中人杀出去,夺了那些大理寺看守之人的死活,林相也走出了府邸。 在这个时候,林相左右奔波,如同他在南国末期为国而口若悬河,重新守卫这个国家—— “绝不能让太子羡复国。这满朝堂,不知有多少像韦江河这样的人……我等为人臣子,自当为国效力,请清君侧!” -- 四处都有太子羡现身复国的消息,那当然是说给百姓们听的。 古往今来,除却蛮夷,发动战争者都要给自己书写“正义之师”之名,正如先前南蛮想成为西域之王,便必须查清楚甘州之战的真相。 太子羡真正出现的地方,自然吸引了最多的兵马。 皇帝和晏倾合作,本就是要用晏倾的名来吸引人追杀他。黄雀捕蝉,皇帝自然会派兵从后包围那些追杀者,拿下那些追杀者。但是大魏国土何其辽阔,世家何其强大,泱泱大国,皇帝都不能保证满天之下有多少兵马是听令于自己。 为了计划成型,皇帝只能派自己最信任的军队执行这种任务。可信任的兵马少了,晏倾能不能脱困,本就是半数区别,甚至可能性很低。 因这世上,需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太多了。 徐清圆深夜进宫的目的,本就是恳求陛下加派兵马,可以单独出一队精兵,去救晏倾。 暮烈最终被说服,他派了宫中一队可以信任的亲卫,加起来不过数百人,由禁卫军副将亲自统领。这是他给出的唯一补救……因为更多的禁卫军、宿卫军、北衙与南衙的兵,都被他调动用来压制长安中的战火。 长安城郭在南国灭亡时没有毁掉一丝一毫,那长安城郭也不应毁于这场内斗。 徐清圆哀求之下,与风若一同在长安林相发动战火前连夜出城,希望足够来得及救援晏倾。 -- 晏倾以太子羡的身份,吸引了太多火力。 上华天一部分兵马跟着他,一部分跟着卫清无。上华天已经倾巢而出,大魏那一方追杀他的兵马,数倍、十数倍于他。 他从未自称过自己擅战,但卫士们跟随他而战,发现晏倾统兵之能,并不比寻常将领差,甚至更好一些。他不是那类可以冲锋杀敌的将军,但他是“帅”。战争中,将与帅缺一不可。 晏倾不得不尽力。 身体每有不适,便要服用朱有惊给的那瓶药来吊着。那药起初他只用服一枚就能压下身体的虚弱,后来,几乎是要一日三餐地将药当饭一样吃,才能有些精力。 到了最后,药已经没有了效果。 晏倾这一方也到了强弩之末。 他们深陷在距离长安数百里的一处森林中,上华天剩下的最后残兵,与林斯年所带的兵马交战。林斯年在长安的校场中练了两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上华天最后一批人一个个死亡,他们被困在此地。 他们歼灭大部分敌军,敌军寥寥无几,可上华天的所有人都战死了。 晏倾已经尽力。 跟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卫士身中数箭,在他怀中闭目。卫士满手血污,任由晏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卫士艰涩努力着:“殿下,您是我们的王,您绝不能输给那些蝼蚁。 “殿下,为我们这些远走他乡无家可归的人讨个公道。 “一直以来,是我们拖累了您……如今不得不最后累您一次,请您好好活着。” 风声干涩,残血已绝,林木间的杀伐到了最后时刻。晏倾的性命从来就不是他自己的,享受多少人的爱戴与不舍,便承载多少人的希冀与期望。 晏倾从地上拾起剑,掩袖咳嗽两声,撑着剑向更深的地方踽踽而行。血沾袍袖,雾凝长睫,即使如他这样光风霁月的郎君,此时也狼狈到了极点。 在身边最后一个人战死的时候,他孤身立在丛丛密林中,一瞬间,听到风声沙沙,宛如深海呜咽。 他没走多久,身后追兵不至,让他生疑。他停下步沉思,断断续续的,闻到了尘烟的呛鼻气味…… 风吹动晏倾的衣袍。 他蓦地回身,向密林高处、枞木高耸的地方望去……隐隐有火星从那里传来,红光遮了半边天,火海滔滔席卷而来。 晏倾刹那间明白敌人为什么不再追进来了。 林木多旺,放火烧树,晏倾要如何从中逃脱? 时间静了一瞬。 晏倾靠着树干,低头时,那口压了许多日子的乌黑闷血,终于吐了出来。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深林中看着那火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无路可逃。 可他实现了自己与暮烈的约定,暮烈会好好善待他的露珠妹妹。 晏倾仰望着树林蜿蜒的高处,那里有一圈空白的罅隙裂缝,像是牢笼外的自由。 他一生困于此局。 此局……终于要结束了吗? 解脱之余,竟有几抹不舍。 尘雾飞上晏倾的眼睫,呛鼻的烟火让他胸闷低咳,他脑海中浮光掠影,断断想到了许多人,最后停留在一个纤瘦飘飞的背影上。 火光席卷而来,晏倾在林海深处闭上眼:那是他要失约了的心上人。 -- “清雨——” 高丘上,徐清圆从马上跳下,疾奔上前,被眼疾手快的风若一把抓住手腕。 风若:“你不要命了?!” 可是徐清圆看到了浓浓烟雾,看到了下方林海中已经蔓延开的大火。那火熊熊,正如人心底最深的噩梦。林中起火,谁能逃生? 飞尘溅上徐清圆的睫毛,她的眼睛瞬起水雾。只是被风若拉着手腕,不得上前。 一只箭从她身后擦过,向不远处的方向射去。徐清圆回头,射出第一箭的人号称“百步穿杨”,是禁卫军的副统领,他手中箭所飞的方向…… 徐清圆看到了林斯年趔趔趄趄的爬在山壁上,向下方的马匹跳去。那箭差点射中他,他抬起头,看到了高处的徐清圆一行人。 林斯年满脸血污肮脏,但是他一双漆黑的眼中闪着蚀骨一样的恶意,徐清圆一眼认出了他—— “林斯年!” 她满是怨愤。 风若在旁问禁卫军副统领:“只有他一人活着?” 副统领冷笑:“这种小人……其他人会为他卖命吗?” 徐清圆看向林木中燃烧的熊熊大火,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林斯年与晏倾战到了最后,林斯年这一方可能稍逊一筹或者略胜一筹都无所谓,关键的是,林斯年为了杀掉晏倾,放火烧了这里。 他不光放火烧晏倾一方人,他也要将剩下的自己人烧死在这场大火中。 徐清圆一时间竟不能明白,林斯年何以对他们这么大的仇恨? 林斯年趔趔趄趄地爬上马背,统领一方的箭只射中马屁股,马却没有停下来,反而速度加快,载着他向遥远的方向逃去。 统领一方立即上马:“追!” 最好活捉林斯年! 徐清圆一怔,她这样羸弱的女子,冲上前张臂,挡在马前。马蹄高扬,统领惊怒地调转马头: “徐娘子!我等已如你所愿,你还要如何?难道要放跑林斯年吗?” 徐清圆煞白着脸,轻声:“将军,风若可以去追林斯年,风若武功高强,他一定可以活捉林斯年……求你们留在这里,帮忙救火。” 风若青着脸在看林间烧起的火,神色难堪。他拼命动脑子时,听到徐清圆的话,一怔后犹疑地看眼徐清圆。 统领冷漠:“徐娘子,天亦有时尽,人有末路时,你不懂这个道理吗?r /> 徐清圆仍拦在他身前,重复要求。 她说话语调其实没什么感情,一张美貌的面容苍白无比,她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自己的请求,一双美目,已经飞到了下方的火林中,在找寻着什么。 风吹动她的裙裾与发丝,发间青簪摇摇欲坠,火海映着她莹白的面颊。 她是这样的美,又是这样的楚楚可怜。 一个弱女子跟着他们跋山涉水日夜兼程走到这一步,谁不动容? 徐清圆:“将军,求你。” 她见说服不了他,当即一撩裙摆,笔直跪在了他面前,向他叩首行大礼,额抵地面。 统领冷酷的眼睛打量她片刻,终是叹息:“你何必如此?如今是大魏朝,不是南国时期。你和韦府君这样努力,又为的什么?为了救太子羡,真的不必这样执着。 “你知道,这么大的火……没有人活得下来的,这是上天的旨意。” 徐清圆如何不知? 徐清圆轻声:“我不是要救太子羡,我是要救我夫君。天亦有时尽,人亦多可争。 “我无意用这些多余的话劝将军,只是提醒将军,当初出长安,陛下是让将军来救人的。将军如今要去捉拿林斯年当战功,却违背了陛下的旨意。他日回到长安,将军如何面见陛下?” 统领忍怒:“你!你这个小女子,竟然威胁人?” 徐清圆抬起头,目光清澈却锐利:“将军,风若去追林斯年,请你带着你的所有人马,一同救火!” 这位统领权衡利弊,终是憋屈地从了这小女子。他没好气地嘱咐:“水呢?都找水去,救火!妈的,这怎么救……谁能扑灭山林大火啊?” 风若将徐清圆从地上扶起来,他神色严肃:“徐清圆……” 徐清圆眼睛看着火海,喃声:“你去吧。” 风若心里很难受:“郎君让我保护你。” 他看眼那些忙活起来的将士们,即使如他这样天真,他也知道这场火灭不掉,徐清圆在求人做无用功。可是那些人不高兴,他怎能不高兴? 他只是很难过。 他预料到了一些东西,他希望自己不必预料。 徐清圆喃声:“你去捉拿林斯年,最好活捉,若是不能活捉,那就杀死他。” 她美丽的面容第一次出现无法掩饰的阴郁恨意:“替晏郎君报仇。” 风若半晌不说话。 徐清圆不看他:“去吧。” 风若慢慢道:“徐清圆。” 徐清圆:“嗯?” 风若:“你在这里等我……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完成任务,很快回来找你。你当心些,保护好自己,他们欺负你的话,你回头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 这是第一次,风若说“帮你”,而不是“帮郎君”。 他指的是统领那些军人,那些军人对他怒目而视,风若当没看见。 徐清圆微笑:“好。” 风若纵步跃下高丘,在半空中运用轻功走壁时,他不可避免地回头,看到山崖前,徐清圆迎风而立,衣袂飞扬惊鸿若仙,她长久地凝望着下方燃烧的火海。 傍晚落日昏光照在她身影上。 风若眼中的泪,差点落下。 可他扭过脸,硬下心肠,什么也不想说。 -- 在沙漠中山谷下,死伤大半,血流成河。 战争天黑到天亮,再到日头又一次地走入了地平线。 昏黄光铺陈谷底,双方大半人死,起初还有马战,后来是步兵交战,再是用刀剑搏斗,到了最后,已成了近身搏斗。 日头快要落下地平线的时候,暮明姝拼着自己胸前被刺中的伤,硬生生向前,对云延绝不放过。云延恍神一瞬,血溅上她眼睫,她睫毛下的眼睛乌黑得如同墨水。 那昏色的光落在她眼中,像是前年灯火辉煌的长安夜市中,灯笼的光晃在她眼里。 那时候,她还是高贵的广宁公主。 云延迟疑半步。 高手过招,本就是半步的区别。 暮明姝眼睛中拂过一丝光,云延意识到不妥猛烈用掌挥去,她拼着内伤,一把匕首从袖中飞出,从上而下,干脆利索一把剜向他的眼睛。 云延惨叫跌倒。 他的武功将暮明姝掀飞一丈,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形。 暮明姝纵步再次奔向他,将他按在身下,匕首这一次朝向的是他的心口。 血迹猛溅! 云延最后听到这位公主漠然的声音:“云延,为了我的王图霸业,请你去死吧。” -- 长安外数百里地的林海失火,将领救火却很难。 众人团团转时,将领无意中看到那位逼着他们救火的徐娘子向熊熊燃烧的林海深处走去。大家心中有气,又一直在找水救火,忙碌半天,统领才看到徐清圆已经穿越滚滚浓烟,那火舌快要烧上她的衣裙。 统领:“徐娘子,你做什么?快回来!” 徐清圆回头。 统领耐着性子劝她:“你让我们救火,我们也救了,你又何必再折腾我们?” 徐清圆:“你们有你们应该做的事,我也有我应该做的事。” 她目光落在火林,水光潋滟在眼中流转。 她一步步深入火海:“晏郎君,我来寻你。” 长安客18(长安如逆旅你我皆过客...) 从十三岁开始, 她惧怕烈火,远离大火。她每每看到火烧,便想起天历二十二年被困于火海的噩梦。在往后的许多岁月中, 她不断回忆那场大火,将其中每个细枝末节记得越发清楚。而越是清楚,越是畏惧。 那已是她的噩梦,她不愿那成为晏倾的埋骨之处。 统领带人救这场浩火, 徐清圆忘却恐惧与慌乱, 义无反顾地进入丛林。她想的很清楚,她要找到晏倾。若是火无法扑灭,她起码要与晏倾在一起, 起码不能抛弃他。 他与她的一生, 被无数人放弃,至少彼此不要松开对方的手。 统领将沾了水的斗篷披在徐清圆身上,怀着复杂目光看她这寻死的行为。这世间的情与爱纯粹少见,他有幸得见, 沉默半晌后, 回头对身边人怒吼:“救火!发动附近村民,一起来救火!” 徐清圆进入火林中, 捂着口鼻咳嗽, 进入此间,宛如重临噩梦,回到了那一年。但是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克服那些害怕——无论是十三岁的徐清圆还是二十岁的徐清圆,无论她知不知道,晏倾都是陪在她身边的。 徐清圆在火林中一步步深入, 躲避着火,寻找着人, 步伐趔趄,气息虚弱: 她慌而乱,擦去眼中被熏出的泪,模糊视线中,她心惊地看到太多的尸体在火中被烧。她飞扑过去,一具具翻找。那些人丝状凄惨,被刀剑伤,被弓射,被插在树上…… 恍惚间,徐清圆又好像重临甘州,重见尸海。旧年噩梦从未消失,伴随着她,她似乎仍被困在天历二十二年,和徐固一同走在遍体血海中,翻找着一具具尸体。 那时候在找卫清无,此时在找晏倾。 徐清圆不断地咳嗽、不断地抹泪,声音沙哑:“清雨哥哥……” 在火中穿梭何其危险,发声更加危险。但她没有办法,她希望借助一遍遍的呼喊,这一切都还来得及,都不算晚。 在一排排树林间,一棵巨大的树被火点燃,爆开后倒下。徐清圆跌撞躲开,勉强没被树身压倒,裙裾却被勾住,小腿被刺伤,火舌飞溅而来。 她趴伏在地,口中咳嗽,小腿流血,浑身发抖。忽然间,许是冥冥中有天定,当她伏在地上躲避火苗时,她视线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怕自己看错了,忙揉眼睛,烟火熏乱视觉,那烟火呛鼻与腿间失血都无法阻挡她。她终于看清在四处火燃中,一个青年低垂着头颅,靠着一棵树,闭眼沉睡。 烟与火四伏,他陷入昏迷,这么近的动静也听不到。 徐清圆登时:“清雨哥哥!” 她呼唤那人,那人却醒不过来。她着急万分,手用力扯裙裾,费了所有力气,才把裙裾撕破,才躲开那压着裙裾的被火烧起的树。 徐清圆站不起来,腿上持续流血,而且靠近地面,意识也更清醒些。她便伏在地上,颤巍巍地伸出手,拖着自己的伤腿,向他爬去,颤声: “清雨,醒一醒。“ “清雨,不要睡。” “清雨哥哥,你不是最疼我了吗,你睁开眼,我受伤了……” 她一步步爬向他,艰难地伸出手抓着地上草来施力。腿上汩汩流的血染红了裙摆,后方火舌快要追上她,只要她躲避,她不会陷入困境。可她本就是心甘情愿进入此局的。 她千方百计地说话,意图唤醒他的意识。 徐清圆咳嗽着,落泪着:“清雨,你快些醒过来,我一个人,破不开这个局面……我一个人,无法带你离开啊。” 她知道,救晏倾很难。 她的爱人,没有未来,没有时间,被困在一个旧局中无法摆脱。 可是,她还是要找他,还是要救他。 排排树倒,更大的火席卷四周。一眼望去皆是灼灼火海,眼里除了晏倾,这个世界没有其他颜色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你等我。” -- 混沌中,迷乱中,晏倾也在陷入一场噩梦中。 他的噩梦更加地没有具体事件。只是天上掉刀,地上火烧,雷鸣滚滚,熔浆焚毁。山林生荆棘,四野皆荒芜。他坚持在走一条路,路上各方幻象将他一次次打倒,他不断地爬起来继续走这条路。 但是他看不到终点,看不到未来。 噩梦最终,他彻底被拉入深渊下的泥沼中,身体被藤蔓缠绕,被拉着逐步向下堕落。这一片肮脏浑浊的污水池,风声赫赫,只能容得下一个干净的魂魄。 他闭着眼,就此沉睡。 忽然间,他隐约听到了声音。 泥沼中的晏倾睁开了眼,仰起头,向上方看去。 昏昏荒草园中寸草不生,他却看到一个人趴伏在泥沼边掉着眼泪,向下方的他伸出素白的手。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在说话,美丽的眼眸如同清澈湖水,水雾一点点从那方湖水中向下溅落。 泪水落在泥沼中。 晏倾静静地看着。 他混沌的意识过了很久,这片灰暗之地才有了颜色,他才将她看清楚。看她虽狼狈,却连跪在岸边的姿势,都那样打动她。 她像是飘荡于荒野的纯澈歌声,像是漫漫无边的春光明媚,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甘美。 她噙着泪水趴在岸边望他,见他睁开眼,她不禁将手伸得更长些,整个人快要掉下来。 晏倾不忍她掉下来。 他在泥沼深处伸出手,隔着虚空,手指点在她眉眼上,点在她腮帮上。 他望着她的眼睛,望着她的泪水,轻声:“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 她回答:“因为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他。 轰然一声巨响,飞雪与火山皆抽离,泥沼也离开。 晏倾在现实中蓦地睁开了眼,第一眼就看到趴伏在地上喘息微弱、裙裾上一片血红的徐清圆。 她后来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一开口便咳嗽,只能用力捶打地面,试图叫醒他。她一直关注他,见他睁开眼,目有喜色,更努力地向他伸出手。 晏倾扶住手边的剑,试图站起来,却无力跌倒。火同样让他咳嗽不住,四方危机摧毁他。他的意识并不算清晰,他只是眼睛看到了她,便本能地试图安抚她。 无力站起,只好与她一样趴伏在地,一点点挪过去,颤抖着向她伸手。 面上皆是灰土,此局不知今夕,火海包围着他们。 他们目光哀伤地看着彼此,聪慧过人让他们知道此局艰难,他们只能试图靠近对方,向对方伸出手。 晏倾白皙的面色更加苍然,哑声:“露珠儿……” 他被困在旧年时光中,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骨血埋在地下,身体已经半朽,她砍断荆棘踏过火海,挖出他血淋淋的残躯,说带他离开这里。 他的心上人,会来找他。 所以他要等她,所以他不能死。 -- 林斯年与风若的这场奔逐,林斯年处于下方。 他不过是骑马先逃,但是风若轻功无敌。当风若也寻到马前来追赶时,林斯年便注定逃不掉。 但是林斯年也没想逃。 从一丛林中穿出来,前方是一个破败的寺庙。身下马跑得口吐白沫,在跑出林子后便四蹄跌倒,再也爬不起来。林斯年从马上滚下来,目光从那寺庙上收回来,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看到在自己原本安排好的地方,树桩上捆着一个林雨若。林雨若口鼻被布塞住,努力向他发出声音。 她看到跌跌撞撞的兄长与吗倒地不起的马匹,预料到了发生什么,她的挣扎便更加剧烈。 林斯年咧嘴一笑。 他蹲到林雨若身边,将捆住她脚的绳子砍断。他笑眯眯:“乖一点,你可要躲好了。林家要完蛋了,你那公主娘亲都不一定能护住你……若若,你躲在这里,等事情结束后,就从甘州逃去西域,再不要回来大魏了。 “风若那个蠢货,只想抓我。只要我死了,他还要忙着回去救人呢……虽然他回去看到的,一定是两具尸体。 “有这么一家有病的亲人,家破人亡报应不爽,你好可怜啊。” 他一边说着没有良心的话,一边伸手擦唇角的血,噗嗤把自己逗笑。 他想到自己放的那场火,心中便畅快无比,便痛快无比。 他本就是带着毁灭而来的,他自己被毁了一生,他这一生想得到什么,就要去抢。除了娘亲,没有人主动给过他什么。他从甘州学到的就是掠夺,就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才能是他的。 他想要徐清圆,可是他抢不过晏倾,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晏倾都没有不要徐清圆。 没关系,抢不过,他就不抢了。他得不到的,大家就都不要得到了。 林斯年只砍掉了捆住林雨若脚的绳索,没有砍掉手上的,也没有拿开她嘴上蒙着的布。他意识模糊地摇摇头,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欣赏了她两眼。 林斯年转身,走向那个破庙。 他不想给别人的,谁也别想得到。 风若终于下马追到这里,看到的便是熊熊烈火。他面色大沉,却不可能冲入火海,他只判断林斯年在不在里面。 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地回神,看到一个虚弱无比的女子趔趔趄趄向这个方向跑来。长发凌乱,衣裳半落,这样凄楚的女郎,竟然是—— “林雨若!” 林雨若拼命想办法挣开了绳索,从深林中跑出来。她希望一切来得及,但她看到的只是大火。 她愤怒万分,伤心万分,不能理解她做错了什么,要看到身边人一个个用这种方式报复于自己。林雨若跑向寺庙,大声哭泣: “兄长——” “兄长!” 她的亲人,她的亲人……她疯狂产生一种念头,不如自己真的死了,不如自己和林斯年一同死在这里。胜过看后续,胜过知道后面爹是会胜利,还是会遭到报应。 林雨若大哭:“兄长,兄长——” 她奔向那火海。 火海寺庙中,林斯年坐在一尊佛像下,目中空荡荡地上仰,任由火吞没一切。 他从怀中取出一尊小玉石观音像,在手中摩挲。他终于刻好了自己最满意的雕像,这玉石像,是他娘的魂,徐清圆的貌—— 和甘州的圣母观音像一模一样。 比甘州的圣母观音像雕得都要好。 林斯年温柔地看着这尊闭着眼的石像。 木头燃烧,石头崩裂,寺庙在火中一点点倒塌,头上的佛像本就因年代久远而破旧未修,在这场大火中,佛像向下摔下,将林斯年埋在 生命的最后时刻,林斯年听到了林雨若的呼喊与哭声。他面前尽是火,什么也看不清,他怔怔听着那个遥远的声音,抱着自己怀中的玉石像。 他好像看到了石像落泪,看到了观音泣血。 他这一生,被王灵若的爱保护了一生,也被王灵若的爱毁了一生。 林斯年落落地想:如果当年,娘没有剜眼睛救他,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当年,娘没有被林承抛弃,是不是母子二人就不会沦落到甘州。 如果当年,王灵若不认识林承,林承戏弄她的时候她掉头就走,无论轮回转世多少次,王灵若都与林承擦肩,都不结识那个玩弄她的世家子弟,都绝不嫁给那个人…… 如果王灵若不嫁,如果林斯年不用出生,就好了。 -- 卫清无带领上华天的兵马与大魏皇帝支援的军队相汇,一同对打着“清君侧”“杀太子羡”旗号的军队出手。 一路向长安打去。 在艰难的日夜不停的战斗中,卫清无仿佛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要杀敌就好。什么都不必在意,自己杀得越多,才对己方越好。 精疲力尽,杀人放火。 四方火苗燃烧,这场战争以一千人对敌五千,打得格外艰辛,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战斗中,卫清无从下属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最新传来的情报,朱老神医已经见到徐大儒了,没有说不能救。” 战火中,卫清无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她喘着气,站在夜火下,抬头看到天上烂烂灰光。 她没有看到满天繁星,却是一滴水落在了她脸上。 卫清无伸出手:“下雨了……” -- 天降甘霖。 比人力更难预测的,是天命。 统领带人救火,救不了一山的火,夜间突然下起阵雨,浇灌一切。 统领反应过来后,狂喜呼唤:“快,进林子!快去找徐娘子和太子羡!” -- 长安城中的这场攻守战,打得也十分不容易。 真正打起来,才发现世家那一方听令的军马数倍于己方,虽然皇帝已经提前做了准备,但他更重要的目的是维持四方平和,长安城中信任的将领并不多。 长安重要的是守。 只要守住,守到故人归来,守到四方将领带兵前来护卫,此局才可破。 韦浮身在长安,比任何人更加明白世家势力的猖獗。连续数日未眠让他脸色苍白,目中尽是红血丝。他闭眼在屋中踱步: “不能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多撑一会儿……” 长安城门紧闭,与外界失去联系,除非援军赶到,不然他们都是困兽。暮烈此番大手笔,用自己牵制所有人,韦浮也要敬佩这位开国皇帝的大勇。 韦浮忽然带人出门:“跟我从这个方向走。” 韦浮独居一宅,但是韦家在长安是有主宅的。韦浮知道这处主宅有一个密道通往外界,是为了方便大难临头时,韦家子弟可以避难。 如今这密道,被韦浮判断长安地形图后,从某个位置截断,向下挖去,必寻到这密道。 傍晚之时,一位老人在韦家主宅的主院书舍中提笔写书,书房门从外被砰一声撞开,老人抬起沧桑面容、浑浊双眼,看到一身尘土与血污相混的青年凛然站在屋门前。 青年平时温润,此时提剑的姿势,少见的凌厉。 这本是位儒生,却被迫提剑杀人。 剑上的血向下滴,在清寂的室内,鲜明得让人心中发毛。 老人道:“江河,你鲁莽了。” 韦浮提着剑向前,他眼中冷漠的光并未带给老人什么反应。直到他将剑架在了老人的脖颈上,一滴血落在韦浮的眼睫上,他眨眼轻语时,妖冶十分: “外祖父,陪我走一趟吧。” 韦松年淡漠:“我知道你的心思,想让我开口让世家们停下来。他们是不会停的,他们听令于林子继(林承),像我这个年纪,说的话早就没人听了。” 他叹息一口气:“江河,你怎么和你老师闹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世家利益息息相关,一脉相承,你却站到皇帝那一边……哎。” 韦浮微笑。 他的气息拂在韦松年后颈上,这位老人宠辱不惊,对外界很多事都已不在意,此时这气息,却让他身上一点点发毛。 韦松年听到韦浮轻声:“我怎么与我老师闹到了这一步,外祖父不知道原因吗?外祖父难道以为,我真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杀害我娘的人,杀害你亲生女儿的人,你也是凶手之一啊。” 韦松年脸色猛变。 他想扭头,脖子上冷冽的剑压迫着他,让他不得动弹。 韦浮厉声:“烦请外祖父和我走一趟了!你说世家不听令于你,我却是要试一试才知道。” -- 长安城门前,外有敌军攻城,内有林承亲自指挥战斗。 长安城局面一边倒,林承已吩咐大批兵马去攻打皇城。他们需要和皇帝见面,需要和皇帝重新做一个约定。 弑君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了,杀人放火无人不心狠手辣,谁在这里,都要当一个疯子。 林承在战局中指挥战斗,眼看敌方要退了,却有一人清冽含笑的声音逼近城门:“林相,且等等。” 林承和大批军士回头,看到韦浮这一方的兵马护着人靠近,为首的,是韦浮用剑挟持着白发苍苍的韦松年,一步步走来。 林承面色微暗,他身后的其他世家子弟脸色大变,窃窃私语。 火与剑光如影随形,一地尸体上,血腥味被火烧烤,火苗让对峙双方脸上都浮着一层虚幻的光。 韦浮挟持着韦松年,步步前来。 他微笑:“你们若再动一下,我外祖父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对方人急,有人躁动要上,林承抬手喝止。林承幽幽的目光先在韦松年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到了韦浮面上。 林承一字一句:“这可是你外祖父。” 韦浮含笑:“这可是你老师。” 林承:“你说我杀你娘亲,要为你娘报仇,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让我们兵戎相见。你自己却要弑你外祖父?难道你的亲人都不是亲人,除了你娘,其他亲人都不重要?” 被挟持的韦松年厉喝:“子继,不必和这个混账多说了!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了大局,我们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韦松年微侧头,可笑的是他颈边那只握剑的手十分稳。他脖颈转动,那剑就在他脖颈上擦出血迹。 韦松年不禁想,不愧是他和林承一起教出来的孩子。 心狠手辣,韦浮不枉多让。 这么出色的孩子,学到了他和林承所有本事的孩子……却不是世家的孩子! 韦松年冷声高喝,让自己的声音让四方军士都听到:“无论是什么理由,杀自己的外祖父来威胁别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韦浮听闻,笑出了声。 韦浮回答:“我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报应!” 衣袂飞扬,他长身而立,手中剑挟持一老人,岿然之势,惊鸿之影,在一片火海与残血中,让双方军马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中燃烧着比现实中更浓的火,那火中的疯意,让林承一方人心惊。 韦浮道:“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娘是如何死的,我爹是如何死的,泉下有知,遭到报应的人会是我吗?是我吗?!” 他的质问,让韦松年说不出话,让林承面色微暗,稍有恍神。 韦松年半晌后声嘶力竭:“子继,动手!韦江河,你冒犯长安的主人!韦江河,你以下犯上,不忠不孝……” “轰——” 巨大的声音,吞没了他的怒骂。 所有人震惊地抬头。 韦松年和林承一同失神地看去,韦浮从尘烟滚滚中眯眸看去—— 长安城门被从外炸开,轰然掀倒。尘埃后,昏昏黄土后,一行人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晏倾与徐清圆立在前方,卫清无手中剑尽是血,暮明姝衣袍上分不清是脏污还是血迹,风若和脸色苍白的林雨若手中都拿着剑。 在他们身后,大批军队相候跟随。 “上华天”残余的卫士踏着火星,踩在倒塌的长安城门上。 一道倒下的城门前后,里外人对峙。 熊熊火光与血海,映着这些人的面容。 此景太过震撼,城内本对峙的双方竟一时说不出话。 城外的人一步步向前走,城内的人竟本能向后退。 在很后面的地方,皇城门开,内宦通话一层层向外传递,宛如渐次莲开:“陛下请诸位入宫——” -- 城门口战火前,晏倾一行人步步上前。 晏倾面色苍白,气质却沉静。他幽静的目光望着所有人,雍容高贵,云烟在上。 他身边扶着他的徐清圆已经一身尘土污血,发髻歪,青丝拂面。野火前,她静然而立,裙裾扬乱,与自己夫君并肩,呈一种凌乱美。 晏倾慢慢说道: “韦松年,长安的主人是谁?是我,还是你们? “长安如逆旅,你我皆过客,谈什么尊卑有序,忠孝礼仪,以下乱上!” 寂静中,火星一点点熄灭。 【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南国雨下1(非罪毁玉何冤...) 当站在庙堂之上,站在往日上朝的殿宇, 众人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站在这里的,不只有晏倾一行入京的人,不只有林相、韦松年这些联手篡夺成果的人,还包括了这些日子以来惶惶不安却没有参与两方争斗的文武朝臣。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斗, 寒门势微之时,难以参与。 暮烈上朝,坐于龙椅上俯视满朝文武, 与晏倾这位旧日长安之主对视, 也凝望着那本应在长安设宴赏花、与诸多贵女一样悠闲自得的广宁公主暮明姝。 他目光最后落在一脸灰败的林承身上。 林承发现暮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一点儿复杂的笑。 暮烈道:“子继,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承轻声反问:“陛下, 在你心里, 是不是诸公皆贱?” 停了一个多月的朝会重新开,本就是要见证过往, 要一个答案。 一位寒门出身的文臣拱手, 不安发问:“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晏少卿没有死,他真的是太子羡?不是都说,太子羡要复国吗……” 这才是他们知道的林承一方人发动战争的真相。 众人默然,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晏倾身上。 晏倾低咳两声, 他正要开口,徐清圆握住他的手。他探目, 徐清圆向诸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诸公,我夫君刚受重伤,身体与精神都不太好。这些事我其实也全程参与,我可以帮诸公还原整个故事。” 在场诸人都认识她,目光闪烁间,见陛下没有反对,他们姑且听之。 他们听徐清圆轻声婉婉道:“我爹是徐固,我与我爹在旧朝时都在南国王宫待过。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的身份大家都知道。起初我想查明整桩事,是源于为我爹洗清冤屈,让他回到大魏……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大家,有消息说他叛国,我便以为只要洗清他叛国的嫌疑,他就能回来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的。” 徐清圆停顿一下:“是我爹与当朝大理寺卿共同筹谋此事,寻机让我爹离开大魏,前往南蛮。我爹去南蛮,是为了一件让他耿耿于怀多年的旧年事。如今南蛮四分五裂,南蛮王死,都是我爹为了挖出那件事所求的。 “我爹从未叛国。大理寺卿左府君可以证明。” 他让人送上自己和徐固筹谋的证据,声音疲惫地说自己和徐固的商量,众人窃窃私语。 那位传说中已死的南国北雁将军,与死了的女相齐名的女将军。她从南蛮杀回长安,她正是徐固的妻子。 卫清无已然恢复记忆。 站在众人面前的卫清无,已然是真正的她。她身上血迹最多,伤处最多,却也是站得最为昂然挺拔的女郎。这是一位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战神,凝目看人时,周身都带着肃杀。 卫清无淡漠:“徐固如今身受重伤,不方便来长安。我只说说之前发生的事。 “天历二十二年春,我与徐固和离,从此他成了我的前夫。我将唯一的女儿留给了他,因我亏欠他们父女良多,徐固比我更需要露珠儿。何况,当时我认为,露珠儿和徐固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安全。我以为只要和我脱离干系,他们父女就能平安。” 徐清圆:“娘亲当年也发生过一些事吗?” 卫清无:“一些细枝末节,让我觉得甘州军队有异。不知诸位认不认识世代坚守甘州的李家人,他们在去年年尾的甘州观音案中被朝廷革职。南国末年的时候,李家人仍当着将军。 “那年大魏和南蛮战得激烈,我发现李家态度有异。我怀疑李家和朝廷中大臣勾结,一同卖国。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我深陷战局,一定不可能平安活到战局结束。我思来想去,想挖出他们背后的阴谋……我和徐固和离了,我才能放心去行事。 “后来,太子羡死,我成俘虏,又失了忆……这些年,我一直被南蛮囚禁着。” 徐清圆目中隐露哀意,望着卫清无。 卫清无这些年被折磨了多少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愿多说。 晏倾则沉静无比,众人听到“太子羡”就将复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承着这种窥探,心神恍惚,已然飘远。 左明代替众人询问:“南蛮囚禁卫将军,是因为卫将军查出了些什么吗?” 卫清无嘴角露出一丝笑:“我失忆了,他们以为我是装的,这便是理由。他们和大魏某些人有协议,绝不能放我这样不利于社稷安定的人回大魏。南蛮在前年与大魏建交,以交换我作为条件……这不是送给大魏的礼物,只是和大魏某些人重新合谋的证据。 “但是他们没想到,我逃了。我被徐固救了,徐固代替了我。这个条件仍然可以谈。” 徐清圆轻声:“谈的条件其实本就是促进两国建交。南蛮想成为西域之王,大魏在必要时会派兵援助他们,助他们登顶。我不知道陛下的态度是什么,但是显然,大魏的态度是默认了南蛮成为西域之王的可能。” 暮明姝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她道:“父皇的态度,自然是不可能。我去南蛮和亲,就是为了阻止南蛮强大的可能。大魏的态度不一定是我父皇的态度,大魏的意志,是由一位位公卿组成的。三省六部,层层递审,他们审出来的答案,才是大魏会给出的答案。 “在大部分不知道的时候,大魏维持着和南蛮的这种暧、昧……直到后来,南蛮王死,这种默契被打破,棋局重开。” 她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 当日正是这只手,用匕首杀了云延。 暮明姝低声:“云延也死了。南蛮其他王子不成气候,南蛮至少会乱百年,不可能统一。我和亲的目的已然完成……我当重归大魏。” 公主回归,前所未有,众人不知如何评判。 韦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她抬起眼,他移开了目光。 韦浮开口:“与南蛮做交易的人,是朝堂上以林相为主的朝臣,世家中以我外祖父韦松年为代表的领袖。这些应有证据。” 卫清无:“不错。徐固从南蛮王那里冒死拿回来的名单,大部分人我们还没查出来,但是林承与韦松年的字迹……徐固已经标了出来。” 又是一份证物递交。 满朝文武中有人开始惶然不安,满头冷汗。 而有不明所以的人追问:“他们叛国?” 徐清圆:“严格来说,这不叫叛国,这是一种重建的新秩序。他们有一个组织,我想在场很多人出身世家,其实都参与了这个组织,但你们未必清楚这个组织的最终目的。这个组织叫做——行归于周。” 果然,“行归于周”四字说出来后,满朝堂一片死寂。 明明是春日,却凛冽如严冬。 多少人意识到了什么,闷着头不敢抬头;多少人迷惘地看向林相,不知道这个组织有什么问题;还有人痛恨地盯着晏倾,到了此时,依然怨恨晏倾为何不是真的死了。 如果太子羡真的死了,秘密就不会公之于众。 皇帝暮烈的声音,召回诸公:“这个‘行归于周’,朕是参与过的。” 林承蓦地抬眼,冷然看他——林承本没打算说什么,但是暮烈自己承认他参与过。 林承表情变得古怪,荒唐,复杂。 徐清圆轻声:“不知诸公如何看待南国末年的整个朝政环境? “在当时,世家已经由盛转衰很多年。这个‘衰’,仅仅指的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大幅增多,朝廷官员冗杂却不做实事。世家把持了朝廷所有官位,一个个却不求实务只求‘清闲’。似乎做实务的官位降低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而清闲的官位则是他们彰显自己高贵出身的证明。 “放眼望去,南国末年,朝堂上尽是这样的人把持着朝局,当着官。 “为了改变这种现象,大家其实做出了两个选择。” 徐清圆望一眼晏倾:“太子羡的选择是开科考,迁都,摆脱世家控制,让更多新鲜血液进入朝局。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女相韦兰亭成为那一年的状元郎……女子入朝的最开始,本就是一种与世家的妥协。 “女相的入朝,应是太子羡答应了韦家什么条件,韦家这样的世家之首,便帮他说服其他世家,暂时稳住这个局面,让世家不要制止科举。” 韦松年苍老的面上,思及过往,浮起很多自嘲之色。 他为了维持那个局面,将女儿送入了朝堂。他以为世人的注意力放在女子入朝上后,世家与皇权的争夺问题便暂时平安,谁知道…… 这是一个恐怖的既定模式。要打破一个固有的局面,只有智慧与善意是远远不够的。 晏倾低咳一声。 恢复太子羡的身份后,他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说话一贯的慢条斯理,冷静淡然: “开诚布公地讲,很少有人把持朝政,能守住本心,不为私心。几乎所有的伟岸朝代,都是靠着君主个人的意志,单枪匹马地与所有人宣讲自己的理念。由乌合之众组成的朝堂,是没什么用的。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浅见。林相与韦公选择的‘行归于周’,自然是与我的想法不同的。” 徐清圆解释:“为了改变朝堂冗杂而无用世家子弟太多的现象,太子羡选择抛弃他们,世家自然不能抛弃自己,万般无奈下,只能选择自救。 “他们选的是‘行归于周’,顾名思义,是要世间恢复古周朝的制度。天下实行分封制,世家如同当时的诸侯一样,分封而治。这正是世家的目的。只有这样,世家不会从世间消失,皇权得以压制。” 她低声:“为了实现这个最终目的,世家选出林承,代表世家做这件事。我想这个计划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出来的,它时间会很长……” 暮烈疲声:“朕来说罢。 “朕与林子继相识数十载,二十年前,林子继就有了这种想法。南国朝局混乱,无数人想要改变局面,林子继拉着朕,与朕歃血为盟,约定‘行归于周’。 “真正说起来,朕才是‘行归于周’的第一个见证者。后来参与的很多世家,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南国末年,林子继认为,不破不立,南国已经没有救,天下百姓日日受苦,不如推翻旧朝建立新国。朕同意了……很少有人面对世家们的支持,会选择拒绝。 “世家们与朕约定,大魏建国后,当仿古周国,实行分封而治,实现朕对他们的承诺。” 林承淡声:“可是陛下反悔了。” 他抬起头,嘲弄地看着所有人,重复:“我们支持陛下建国,为了陛下的建国四处奔波,我手拿匕首,当了自己都看不起的恶人,只为了让你登基……可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 “当坐在那个皇位上后,你就装作听不懂我的暗示,不肯兑现对世家的承诺。可是当时万物百废,你已经是皇帝,我们也无力再发动一场战争拉下你。 “何况你是我多年好友……我被夹在中间,不得不为你奔波,替你安抚世家。这些年,这些年……为了当初的约定,我做了多少恶心的事,手上沾了多少血……暮烈,你高高在上,你可知道我都是为了你?!” 他语气激愤起来。 林承高怒,手指韦浮:“科考上做手脚,对世家各种许诺,让真晏倾和假晏倾在卷子上糊弄,贪污枉法,到处收贿赂……我愿意做这些事吗?你以为我愿意?!” 他笑出声:“天历二十一年,你在长安城的上元节见到了戴着面具的太子羡。 “这个故事,你念叨了一辈子,每年上元节都要把你见过太子羡的事拿出来说道,说你有多可惜太子羡,有多敬仰太子羡……而我当时,在甘州为你杀人放火!” 林承:“你每次与我回忆你的上元节,我就要被迫回忆我是如何决定杀死我唯一的师妹的。” 林承面朝韦浮:“江河,我必须杀了你娘。你娘出身韦家大族,大世家之女,却在发现甘州李氏一族蒙骗长安后试图揭穿……她是世家女,她怎能不为了世家的利益而苟活? “她偏偏不。她试图去见太子羡,试图摆脱我们的控制,试图上长安见暮烈,想办法告诉暮烈我们的狼子野心……她多可笑,她以为暮烈不知道!‘行归于周’,暮烈本就知道! “我不得不杀你娘。这个世间,背叛自己出身的正义,都不值得歌颂。在一幕幕精心计划之下,你娘不可避免地要在羞辱与悲哀中走向死亡。 “韦兰亭、乔子寐、乔应风……甚至你们口中的叶诗,都是代价。他们都必须为了守住秘密而死。” 韦浮面容沉下,冷冷道:“老师,你一贯有你不得已的理由。” 林承目中疯狂。 他这样的半百之人,眼中炽烈的光足以让在场众人震撼,他高怒——“我是为了世家崛起!我一生都奉献于此道!我抛家弃子,我劣迹斑斑,都是为了此道。我何曾有对不起世家?” 他面朝那些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的人:“我做恶徒,你们当正义者,你们来审判我。你们有什么权利审判我?科举的盛行,如果不是我试图阻止,你们会有喘息的足以奋进的时间? “徐清圆入朝,公主想封王……如果不是我阻止,在场七成都是世家受益者,都是太子羡和暮烈口中要拔除的朝廷蛀虫,你们以为你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我不喜欢王灵若吗?我喜欢权利吗?我少时不受期待,混于市井,我厌恶你们的勾当!我一生不与你们同流,不与你们饮酒作乐,奉公严苛,人人都说我不近人情。 “我不想帮我女儿报仇吗?我不想杀了韦浮吗?可为了大谋,我还得帮韦浮掩饰他对我女儿做的事! “还有韦兰亭……我唯一的师妹,我老师的爱女。我不想保护我师妹,不想救我师妹吗?” 林承声嘶力竭,近乎哽咽。 他喘着气,匍匐在地:“我没有办法。我想救世家,就得与皇权为敌。我拿暮烈当好友,就得为他做事,各方周旋。这些年,老师不理解我,暮烈不理解我,你们处处给我添乱…… “我想当一个圣人,可是世不允我。” 满堂寂静,尤听殿外风声。 多少人失神地看着林承哽咽,韦松年闭目落泪,长叹口气。 徐清圆一字一句地打断他的诉苦:“所以你们要再生一场事,要再杀一遍太子羡。 “你们希望这一次,可以通过猎杀太子羡,逼皇帝陛下低头,接受你们分封的要求。正如当年,南蛮与甘州的厮杀下,你们用各种声音逼太子羡去死。 “你们哪有什么公义?满口仁义道德,最终不过是私心作祟,只为你们自己地位稳固。” 徐清圆声音抬高:“世家凭什么永存不朽?连帝位——都最多不过百年身。万事万物,凭什么可以永世长存?你们为了能稳固自己的地位,陷害忠良,勾结外族,杀害君主…… “你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太子羡归来?因为你们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们要藏住这个秘密,你们要那些枉死者继续枉死,在地下腐朽成白骨……千年万年后,你们依然长存,你们才成了正义者。 “太子羡会成为暴君,庸君,无能之辈……你们杀他,是为了当书写历史的人。” 徐清圆声音在人头攒动却人人默然的高殿中空寂寂地徘徊,她的泪光闪烁点点:“你们有多想杀他,就有多怕他!” 晏倾面容苍然,睫毛轻颤。 他闭上眼一瞬。 跪在地上的林承抬头看晏倾,恍恍惚惚间,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对这个人的提防。原来他一直隐隐约约地察觉此人不对,知道此人不利于自己…… 那是一只落入泥沼的白鹤。 可是已经落入泥沼,如何一身清白? 林承喃喃自语:“你犯了怀璧之罪……” 他落下泪,跪在地上,向暮烈拱手:“陛下,千错万错,你是一定要除世家,要除臣。臣输人一局,天不从我愿,我无话可说。但是陛下,晏倾绝不能留,太子羡绝不能留!” 他以一个多年老友的身份苦苦哀劝:“他是太子羡,是名满天下的萧羡啊!他在年少时就出名于世人,人人都在等着他长大,等着他带领南国走向强盛之国……他如今已经成年,已经及冠! “他没有死在十五岁,卷土重归,他会威胁陛下的帝位啊。陛下当知,世间人知道他还活着,第一个想法都是‘太好了’‘陛下会杀了他吧’,而不是‘他不应该活着’。一个被您塑造了多年的悲剧英雄,一个才华横溢的旧国君主……王者归来,谁不喜欢这种传奇? “陛下,你一定要杀了萧羡,杀了晏倾!” 徐清圆厉声:“闭嘴!你胡言乱语……你胡说!” 她抓住晏倾手臂,想要保护晏倾,想要隔绝林承仇视的目光,想让晏倾不受到伤害。 但是她的手落了空。 她回了头,怔然看晏倾。 晏倾低垂着眼,慢慢行前。 在满朝文武面前,他抬起清矍苍白而又俊逸无比的面容。晏倾面朝暮烈:“陛下,你永不用担心我与你争帝位,我永远不可能争得过你。一个身患怪疾的人,永远不可能登上帝王。” 众人不解地看着晏倾。 连卫清无都迷惘,不知道晏倾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脸色刷地苍白。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她心痛万分,受伤的腿一瞬间疼得她快要晕过去。她想去拉住他:“清雨,不要。” 晏倾抱歉地看她一眼。 他仍一步步上前,走到风若面前。 他低声:“风若,借你手一用。” 风若迷茫地伸出手,不知道郎君什么意思。众人所见,晏倾手臂上的宽袖扬起,他瘦骨嶙峋的秀骨搭在风若手上。众人还在不解间,便见晏倾瞬间汗如雨下,面色更白,身体甚至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徐清圆从后握住他另一只手,颤声:“够了,够了!清雨,不必再继续了。” 风若看晏倾咬着牙忍耐,睫毛上沾了水雾,登时明白郎君在做什么了。风若瞬间心痛如割,生起一种强烈的愤怒。他一把收回手一把推开晏倾,瞪着晏倾—— 你在做什么?! 你明明不能碰任何人。 徐清圆扶住如同霎时被抽了气血的更加虚弱的晏倾,他咳嗽两声,缓过来,轻声解释:“如诸位所见,我身患隐疾,根本不能接触任何除我妻子以外的人的肌肤。若是不信任风若,其他人也大可试一试。 “陛下不是说我经常养病吗?这就是原因。我无法长时间见人,无法长时间与人说话,每每处于不同的环境便会紧张惊惧,严重时甚至会当场晕倒……” 徐清圆咬紧腮帮,泪水在眼中凝聚。 这种羞辱! 这种自唾的羞辱! 她握紧他的手,袖下,他手尾指勾住她,反手握住她。他握着她的手,从她那里获得对抗一切的力气。他抬起头,公然承认自己隐瞒了二十年的秘密: “陛下,我永不可能和你争帝位。只要百姓们都知道我身患隐疾,没有人会支持这样的君主。” 所有人怔怔地看着晏倾。 那样的高洁,那样的坚忍。那是足以他们仰望一生的君子。 而他的妻子徐清圆在旁泪若如雨,陪他一同笔直而立,承受着所有人的打量,对于那样高贵的灵魂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剜骨割肉一样的羞辱。 晏倾淡然看着林相一方人:“你们想维护的世家,我一直在思考那是什么,想我犯了什么罪,世人犯了什么罪,要承受你们这么多年的谋略。 “思来想去,不过是罪在百姓刁滑难驯,罪在君主昏庸无德,罪在圣人不能临世天下万物不如你愿……罪在所有人都是愚钝的,只有世家是高洁无辜的。” 晏倾平静之声响彻庙宇:“罪在我们不如你愿!” 徐清圆握着晏倾的手,面朝所有人。夫妻并肩而立,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坚定而温柔地告诉他们:“萧羡不应该死,晏清雨不应该死。 “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人生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回到这里面对一切指责与各异目光,想要试一试,陛下—— “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南国雨2(终)(清雨我因你而骄傲...) “他们没有造反, 但他们聚集在一起,有造反的能力……这正是你们眼中的怀璧之罪。可怀璧之罪,本不是罪。” 三天后, 皇帝暮烈的话,为这段跨越十年之久、甚至更长时间的案子画上了句点。 暮烈不给前朝太子羡治罪,并且太子羡若愿意,他可以继续当晏倾, 继续做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不, 因左明提出辞别,而皇帝不可能只给太子羡一个少卿之位,若太子羡愿意, 他可以做朝廷的大理寺卿。 若是不愿意, 太子羡要带着“上华天”的故人回去西域,暮烈也会当他不存在。 朝臣知道晏倾真实身份是谁,但为了天下稳固考虑,暮烈不打算向天下人公示晏倾的真实身份, 以免造成更多乱章。民间如何猜测, 朝堂将不置一词。 同样的,卫清无可在大魏朝廷任职, 徐固可以在大魏任职……如果这对夫妻还愿意回来的话。 同时, 韦浮因与林斯年共谋杀害林雨若一事,因林雨若未死,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鉴于他在最后的长安战中做好了他的京兆府少尹一职,朝廷将对他不贬不褒, 他将继续做自己的京兆府尹。 广宁公主和亲归来,杀死云延是功, 造成西域中南蛮没有统一首领无法成气候也是功,再加上她曾于建国时跟随皇帝南征北战,数功并赏,封她为定王。这是大魏王朝第一位封单字王的公主,前无古例,之后她要如何走自己的人生,朝廷拭目以待。 皇帝暂停科考,重新修改科考规程,临时将科考时间改为下半年,并且将不废女科。女科能实行多久,且看后续。而这一次的科考进步在于,从此科考答卷将“糊名”,将在之后统一誊抄,主考官再无法从中牟利,好安排自己提前选中的人进入官场。 在世家联名犯下这么大的罪前,在“行归于周”的名单压在皇帝的案牍前,皇帝考虑之后,决定对林家与韦家严惩不贷。与这两家联系紧密的世家难逃其责,那些小世家则暂时不予惩罚。 暮烈是要压世家,他是借这桩案将不稳固因素严惩,但他也不可能让朝廷空一半。这次事件后,没有了林家与韦家,世家当真进入势微,这正是暮烈想要的结果。 为了走到这一步,已经牺牲了太多人。皇帝将在长安城外的樊川为死去的人修陵修碑,纪念他们。 鉴于韦松年年老体弱,叛其流放,族人或多或少地跟着受罚。林承的罪,则是死罪。 长陵公主得知夫君死罪,去皇帝兄长那里求了一顿,但她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将女儿林雨若带入宫中,关上宫门,从此不闻窗外事,不让外界风雨波折到她女儿身上。 这些事,林承在大理寺的牢狱中都听说了。 四月风起,他在牢狱中等到了皇帝派来的内宦,内宦将宣判结果告知于他,告诉他哪些人会死,哪些人会被流放,哪些人将被罢官,哪些人会远走高飞。 败家之犬,他脸色郁郁,无话可说。 火把照着内宦扭曲的面孔,这位内宦见这位相公已经失势,便趁机奚落:“若时间来得及,相公大约还能看到徐女郎参与科考呢……对了,晏少卿,不,如今是晏正卿呢,那位不打算辞官,不打算离开大魏。相公秋后问斩的折子,说不得还会经晏正卿的手。” 林承又问:“陛下……可有话带给我?” 内宦幸灾乐祸地摇头,嘲笑他难道指望陛下给他免罪吗?陛下包庇他多年,如今已然对他失望。 国之何往,他只是与暮烈政见不同,只是大家共同走着一条路,中途失散,各自走了不同的方向。他有什么错? 林承:“可否求陛下见臣一面……” 内宦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挥一下拂尘,掉头就走。牢中火光照在潮湿的石壁上,照在跪在地上的林承衣袍上,林承低着头,许久后,凄然笑了一声。 他不愿秋后问斩,不愿面见晏倾,再受折辱。死前,他以血为书,在石墙上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 临死前,他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午场的梦—— 梦到中午鸡鸣,自己与友人一同杀鸡,半途友人失踪,自己身上全是血。 如今他看清了那友人的面容,那是暮烈。 如今他明白了那个梦预兆着什么,那被杀的鸡,那身上所溅的鸡血,不正是他自己的死亡预言吗? 原来上天在很久以前,就为大家安排好了结局。 朝堂大清洗时,徐清圆想见林雨若一面。 长陵公主不愿让他们打扰林雨若,徐清圆只好沉默告别。她不知道林雨若跟在长陵公主身边,算不算好。她担心经过这么多事,林雨若会撑不住…… 不过,也许娘亲是公主,娘亲活着,跟在娘亲身边,对林雨若是一种慰藉吧? 满朝堂讨伐林承与韦松年之际,晏倾解散了“上华天”,陪徐清圆一同去樊川看碑陵。这里将建一碑林,将建一座陵海,纪念那些为了正义与公道而牺牲的故人。 哪怕是衣冠冢,大家的清白终得见天日。 在朱老神医赶往长安来为晏倾治病之前,晏倾与徐清圆便是来挑选碑陵地址的。 当夜小雨淅沥,晏倾身体不太好,许是因为那些药与他根子差的缘故,小小一场风雨就让他得了风寒,并且一直不见好。晏倾坚定地将徐清圆赶去另一屋,与她分榻而睡,好不将病染给她。 徐清圆独睡一榻,却并没有睡得不好。 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中回到少年时,当是十三岁的她与爹一同在门楹前踩着梯子贴春联。这时落雪,父女二人不停地搓手,雪覆满发。 梦中少女娇嗔:“这是你写的字,我不要,我要挂我写的字。” 梦中徐固没有日后那样沉默寡言,不像日后与她隐居时那样总是和她发生争执,梦中这个徐固,还是她那宠爱她宠爱得没有底线的爹爹。这位爹爹清儒风雅,是世间第一才子。 他笑着和女儿说:“那就一边挂我的字,一边挂你的字,等你娘回来了,让她认是谁写的,好不好?” 梦里的小露珠儿便笑染眉目:“那她一定认不出来。她好笨。” 徐固莞尔。 风雪中,父女二人用同样的角度仰起头,一起看他们写好的春联:百年佳偶人争羡,双修福慧神仙眷。 他被小露珠儿扶着梯子,被抓着手。父女二人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猛烈的马蹄声从远而近。 那铁马冰河穿过银河越过岁月,由远而近,马上的卫清无远远挥手,高呼: “徐固!露珠儿——” 笑吟吟的十三岁少女扭过脸,目中清亮,看着雾破,看着娘亲回来,看娘亲跳下马,向等候在雪中的父女二人飞奔: “露珠儿——” “露珠儿。” 轻柔的唤声,来自梦外。 温和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来自晏倾。 徐清圆听到晏倾的声音,一个激灵抱着被褥坐起。一头乱发下,女郎酣睡得唇瓣鲜红眸子水润,迷惘地看着坐在她榻边的年轻郎君。 她一把抓住晏倾的手。 至今心惊肉跳,每每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总是担心这是一场梦。 晏倾十分清楚她的心思。 她抓住他的手,他也不挣,即使她指甲抓痛了他,他心中也只在想该给她剪指甲了。晏倾对徐清圆一向和气:“别怕,我还活着。” 徐清圆探手摸他额头,沮丧:“……你烧得更厉害了。” 晏倾莞尔。 徐清圆微怒:“笑什么!” 晏倾:“如今已经很好了。” 徐清圆要反驳他的不求上进,就听晏倾告诉她:“对了,朱老神医来长安了。” 徐清圆睁大眼眸。 晏倾微笑,告诉她一个她更喜欢的消息:“你娘接你爹回长安,会与朱老神医一同回来。他们应该一个时辰后就能到了。” 徐清圆说不出话,一下子扑入他怀中。 她的激动快乐,让他弯眸:“这么开心?” 徐清圆从他怀中仰起面,水眸染雾:“我总怕再也见不到爹。我一直做好了那次就是永诀的准备……清雨哥哥,谢谢你,谢谢你真的帮我将我爹娘带回来了。” 她情不自禁,在他脸上轻轻亲了好几下。 她亲他一下,他便忍不住笑一下,心也如云一样,被她软乎而难禁的亲昵触动得愈发柔软。他揽臂搂住她,让她不要乱动了:“起来洗漱吧。” 徐清圆这才想起来:“你叫我起床,是为了见我爹娘?” 晏倾:“嗯?” 徐清圆当即佯怒:“那你不早早说,你气死我了。” 夫妻二人一通忙碌不多说,他们并未急匆匆赶往长安去见故人,而是故人驱车,来樊川见他们。 乐游原下,晏倾与徐清圆站在碑林中,看到青草迎风,柳絮飘飞,雾茫茫的春日后,一辆马车悠缓停下。卫清无先从马车内钻出跳下,然后十分小心地回头,将一个披着厚氅的中年男人扶出马车。 隔着一个小丘与密密麻麻的碑林,他们对视着—— “爹,娘!” 徐清圆提裙奔跑向徐固,泪眼濛濛之时,她想着:晏倾说得对。这是多么好的一切。 人生是条不能回头的河,我们是蒙着眼睛过河的不归客。 长途漫漫,半生颠沛,回首故人千里远。漂流四海的客人们,终于归家。 -- 这是多么好的一生。 九月科举重开,女科重开。 卫清无与养好身子的徐固废了那纸和离书。 只到十一月,徐清圆便有了官身,官从小做,她先要去当一从七品的小小主簿,隶属于大理寺,正是张文升官前所当过的官。暮明姝私下告诉徐清圆,是晏倾向朝廷要走了她,说大理寺缺人。 徐清圆倒是不知道,因她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晏倾……晏倾被朱老神医带走,封闭起来去试药了。 徐清圆去大理寺任职之前,卫清无与徐固比她更为激动。新的历史从女儿身上开始,日后不知女子为官能有几人,不知徐清圆能走到哪里,但是女儿终究成为她想成为的人,他们这对夫妻,终于不算错得太多。 徐清圆前往大理寺,穿着官服,毕恭毕敬地跟随着自己的上峰去库房,整理各类案牍。这位带她的人,正是张文,张文笑呵呵,让徐清圆的紧张缓解了很多。 一路行走间,徐清圆迎接着各类打量的目光。 想来昔日韦兰亭当官时,众人也曾这样打量过她。 张文突然停下步子,躬身行礼:“府君。” 那位府君并未吭气。 跟着张文行礼的徐清圆暗自疑惑为何不让自己起来,一袭紫袍擦过徐清圆眼底。 徐清圆跟着上峰行礼时,忽然闻到一股清雅寂静的极为少见的香。她心中一动,悄悄抬起眼—— 站在台阶上的年轻郎君芝兰玉树,且清且贵,何其的气质卓绝容貌风雅,他俯眼看着她,目中带一丝笑。 徐清圆:“……” 晏倾这才抬袖低头,回了徐清圆一礼。他温静安然:“徐女郎不必多礼。” 宽大袍袖擦向她,她的系带与他的袍袖缠于一处。 张文在旁不自在极了。 徐清圆面容涨红,滚烫万分。 张文找借口走了,这里便剩下徐清圆与晏倾。晏倾问她要做什么,听明白后,他转身,亲自带她前往库房。 晏倾平静十分:“那里灰尘很多,有许多积年旧案,辛苦徐女郎了。” 徐清圆抿唇。 她左右看看,没有人看这边,便快走两步,跟上晏倾。她低声:“你是故意的吧?” 晏倾:“嗯?何出此言?” 徐清圆暗恼:“你明明与朱老神医去治病了,我寻思着我来应卯的时候,你应该不在。结果你却回来了,回来也不让风若告诉我……现在大理寺,肯定都在看热闹。” 晏倾道:“你我夫妻,本就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如此不自在?” 徐清圆讶了一下,道:“如今倒是你用这种话劝我了。” 她怅然:“我日后要每日向你请安行礼,是么?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非要我来大理寺?” 晏倾侧过脸,躲开她质问的目光。他唇角微微噙着一抹笑,听徐清圆在旁小声抱怨,他只道:“……只是想照顾你罢了。” 他当日没有照顾好很多人。 他现在只想照顾好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有这种能力。 -- 这是多么好的一切。 龙成八年的上元节,徐固去接从战场上赶回来的卫清无,陪卫清无一同在街市上逛。 卫清无问起女儿,徐固含笑:“她自然与小雨在一起。他们夫妻年后要出趟远门,办一个什么案子……明日再登门拜访我们。女儿嫁人了,我也不好总是追问她每天在干什么。 “小雨是个好孩子,不会亏待露珠儿的。” 卫清无与他在人海中穿梭,问:“那殿下……咳咳,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清雨的身体如何了?” 徐固想一想:“有朱有惊在,应该没什么。朱有惊从小陪着他给他看病,对他有经验。他的呆病好了后……整个人心情好了很多,不总是一个人待着,病也好了很多。 “小雨以前有很多心病啊,幸好如今有露珠儿陪着。” 卫清无怒视他:“所以你看,我当年就觉得你拒婚太快,我当年就觉得露珠儿嫁给太子羡殿下也不错。” 徐固苦笑,向她讨饶。 他们在街上明火间穿梭,与一人擦肩而过。卫清无何其敏锐,那人已经走远了,她猛地回头,看向一个方向。徐固在旁询问,卫清无若有所思地笑一下:“没什么,也没说上元节不能与民同乐的。” 她暗有所指,徐固已然明了。 那负手行在街上的人,是如今的定王殿下,暮明姝。 她循着一段琴声,在人海如川中行走。那琴声缥缈,时断时续,她便听着这段琴,硬是寻到了一处酒楼下。她登楼而上,见一屏风高竖,有人在后弹琴。 暮明姝闭目听了片刻。 她其实不爱听琴,也听不懂,但这琴声清幽寂寥,如松上雪尖,竟让她心中宁静,生起很多同病相怜之感。 琴声“铮”一声断了。 听琴的楼中百姓们懊恼询问:“怎么回事?琴师怎么不谈了?” 酒店掌柜苦笑,四方安慰人:这不是他们的琴师,是琴师伤了手,一位客人自告奋勇要帮忙弹。但是客人要等的人到了,客人自然不弹了。 暮明姝睁开眼,看到韦浮从屏风后走出。 她不言语,只站在一处灯笼下看着他。他从黑暗中步出,一身白衣,宛如墨汁中的一点雪,浓郁妖冶。 暮明姝淡声问:“怎么不弹了?” 韦浮怔一下。 他想说与殿下有约,不是应该商议公务吗?但是他看暮明姝半天,若有所思地浅笑一下:“琴弦断了,大约不应弹琴。” 暮明姝:“我府上有一把好琴,我从来没弹过。你既是高手,我去取来送你便是。” 韦浮幽静看她。 暮明姝面容冷淡:“怎么?” 韦浮:“我以为殿下寻我,应当是聊公务。” 暮明姝:“怎么,我不像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人吗?” 幽火落在韦浮眼中,暮明姝美艳冷淡的面容也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时间很短,又似乎很长,韦浮回过神时,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暮明姝道:“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韦浮站在原地等她,看她下楼,看她身形消失不见。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空寂寂的世界中,他忽有所感,走到窗前,推开窗。 灯火阑珊,楼下的已经走入人流的暮明姝回头,无意地向楼上望了一眼。 二人对上彼此的目光,都怔了一下,都半晌没挪开视线。 清浅的琴声在韦浮耳边重新响起。 他冷漠地想,该是掌柜找到了新琴师。 那琴声在他耳边时高时低,楼下的人流在他眼中时远时近,他看到暮明姝对他嫣然一笑,抬手挥了挥,转头走入人海。 他一直在看着她。 -- 上元佳节,暮烈总是会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南国末年上元节那戴着面具、接受百姓俯拜的太子羡。 如今他不光会想到太子羡,还会想到林承。 而再没有人会陪着他在此日一同喝酒,一同回忆往昔了。 孤家寡人,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暮烈看着空荡荡的长案对面,落落地笑一声,低头给对面也倒了一杯酒。他遥遥举起酒樽对月而撒,轻声:“子继,继续陪我一起饮酒吧。” 死了的人,才是永远的不会背叛他的好友。 -- 上元佳节,晏倾与徐清圆并没有在城中赏灯。 他们出了城,爬了山,坐在山巅,一同等待日出。 遥远的长安灯火重重,明明灭灭蜿蜒如河,夫妻二人安静地坐在山头,看那灯火渐渐暗下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日光破云,红光万里。 托着腮的徐清圆被灿烂夺目的光刺醒,睁眼看到这巨大的美。 她忙想唤醒自己身旁的晏倾,却见晏倾已经醒来,正安静地眺望着这盛美日出。 他们一同看着红日从云后钻出,看霞光漫天,整个世界被金橙色染上。 晏倾凝望着这些,对徐清圆微笑:“这一生,是多么好的一生。” 遇见很多人,认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和他们一起走一段路,和他们分开,最后又认识了徐清圆。 虽然有很多苦难,有很多波折,但是…… 她在他身畔,神秀骨慧,顾盼生姿。这是多么好的世界,这是多么好的一生。 徐清圆的手指,轻轻点在他额上。他闭着眼,听到徐清圆温婉清流一样承载着无限力量的声音: “清雨,我因你而骄傲。” 浮动的光在眼皮上跳跃,女郎手指的温柔安定他的灵魂。漂泊无依的人,在那盛大的宽容与慈悲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晏倾睫毛颤抖,睁开眼。 烂烂日光投入他怀中。 -- 这个故事的开端,是一群年轻儿女。 这个故事的落幕,是一群年轻儿女。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终——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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