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掌上娇卿》 第1章 第 1 章 沈嫣在喝完一碗风寒药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毫无预兆。 痛如刀绞直入五脏六腑,不出片刻的时间,整个人已经浑身麻木,瘫倒在地。 她这一死,魂魄离开了躯体,无依无傍地飘荡在镇北王府上空,竟能看到一些死后发生的事情。 丫鬟云苓不住地摇动她逐渐僵冷的身体,松音急忙跑出去找大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日的京城罕见地下起一场大雨,朔风簌簌,寒意砭骨。 几个时辰后,滂沱大雨中奔来一队人马,地上溅起的泥水足有半丈之高。 是她的夫君,镇北王世子谢斐从南海子回来了。 歹人大概正是趁他外出游猎,这才寻到机会对她下了手。 谢斐从府门外狂奔入了厅堂,沈嫣是头一回看到他如此惶急狼狈的模样。 双眼通红,满脸的水珠顺着他清隽的面颊淌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沈嫣冷却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 她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谢斐哭的,至少成亲这三年,谢斐没有为她哭过一次。 谢斐跪在她的尸身前,素日散漫松懒、玩世不恭的眉眼此刻只剩下慌乱,痛苦和不可置信。 他沾满雨水的冰凉手指触到她的脸,颤抖着,喊她的名字,“阿嫣,阿嫣……” 一声又一声。 好似真能将她唤醒。 沈嫣看到这些,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 只是他们做了整整三年的夫妻,总归还一丝情分在,像斜织的雨丝淋在心口,泛起了绵绵密密的疼痛。 这时候,谢斐身旁一直闷不做声的大夫开了口。 沈嫣认出来,那陈大夫是一直为她调理身体的大夫。 陈大夫一直没说话,这会望向谢斐,欲言又止,连连哀叹:“夫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可惜了呀!世子爷……节哀顺变吧。” 此话一出,不仅谢斐瞳孔骤缩,满屋子的丫鬟、嬷嬷,甚至沈嫣自己都瞪大了双眼。 她有了身孕…… 她竟然怀上了谢斐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会…… 沈嫣满脸的惊愕,慌不择路地摸上小腹,却什么也摸不到,脚下一片虚空,好似站不稳,一身风都能将她吹散了。 当日她的母亲也是听闻父亲的死讯,一时伤心过度,小产而亡。 没想到,她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万千震痛堵在心间,挤得快要炸裂。 这时,耳边传来谢斐狂怒的嘶吼:“去查!到底是谁做的!” 镇北王府连夜布置好了灵堂,寒风胡乱拍打着廊下的白幡,雨势愈发汹涌。 算算时间,这时候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武定侯府了吧。 祖母听到她身死的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 沈嫣深吸一口气,正这般想着,那头有长随踩着泥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世子爷,武定侯府的老夫人听到夫人去世的消息,悲恸难抑,人已经……殁了!” 沈嫣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双耳轰鸣,大脑一片空白。 祖母……殁了? 沈嫣的魂魄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明明没有心跳,可心却像撕裂般的疼。 她年少失祜失侍,自幼在祖母膝下长大,如今竟连祖母的最后一面还未见到…… 沈嫣用尽了力气,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行动自如,她拼命地往侯府的方向跑去,可视线所及之处依旧是这座庄严肃穆、困了她整整三年的镇北王府。 嗓子犹如灌满了凉气,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音,一缕残魂无力地飘荡在空中。 一连几日,镇北王府白幡招展,挥洒的纸钱与痛苦的哀嚎声交织,散落在萧瑟的风雨中。 金络青骢白玉鞍,马蹄踏水挟风鸣。 那戍守边疆数年,权势滔天、威震天下的镇北王谢危楼竟于此时突然回京。 出殡那一日,沈嫣头一回见到自己这个公爹。 就连她与谢斐成亲当日,镇北王都不曾出席,只吩咐下属回京观礼。 兴许是素未谋面的缘故,她一直看不清镇北王的正脸,可男人戎装之下浑身威严肃杀的气场,却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心生畏惧。 不仅谢斐怕他,北凉的蛮夷怕他,整个大昭的百姓都对他又敬又畏。 他是皇帝的九叔、大昭的战神,是黎民苍生的保护神,可以这么说,没有镇北王,就没有百姓的安居乐业,没有大昭如今的繁荣安稳。 沈嫣没有想到,镇北王竟在自己死后三日快马赶回京城。 边地距此千里之遥,若非彻夜奔劳,不可能这么快抵达,是以,沈嫣并不认为镇北王是为她的死特意回京,恐怕是有要务在身。 然而,镇北王回京的第一件事,却是送了自己和祖母一程。 所到之处,满城百姓纷纷让路,下跪参拜。 这一点让沈嫣更是意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虽看不清男人的脸,却觉得那鹰隼般凌厉威重的目光透着一股隐而未发的力道,一直盯着自己的棺椁,直到下葬。 回府之后,镇北王坐于厅堂前,谢斐站在他下首,管家将阖府上下所有的下人召集到此。 镇北王果如传言所说的那般杀伐决断,铁面无情。 三百多人乌压压跪在雨中听候发落,即便冻得嘴唇发紫,瑟瑟颤抖,也无人敢置喙一句。 直到府卫押来药堂的掌柜,沈嫣才知镇北王这是在重审自己被毒害的真相。 此前谢斐也已经查明,说是药堂新来的伙计抓错了药,给她的风寒药中掺了一味乌头。 沈嫣直觉此事并没有这样简单,可那伙计已经供认不讳,谢斐也已将人送进了顺天府。 如今镇北王重审此案,难道真有什么隐情吗? 厅堂内不断有府卫进出禀告,直到傍晚,侍卫押上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王爷,柳依依带到。” 沈嫣立即看向那名女子。 “世子爷,不是我!”那名唤柳依依的女子临到堂前还在不断挣脱。 许是谢危楼的眼神太过沉冷,压迫感十足,她狼狈地躲闪开,偏头看向一旁的谢斐,“您替我向王爷澄清,真的不是我,不是依依呀!” 沈嫣也是女子,从柳依依看向谢斐的眼神中自然猜得到—— 不是他的红颜知己,便是什么莺莺燕燕。 她的死,难不成与这名女子相关? 隔着重重冰冷的雨幕,厅堂传来男人沉冷凛冽的语调:“拖下去,打到她说为止!”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底下人即刻执杖上前,将柳依依拖到台阶下,棍棒噼里啪啦一顿落下来,满院跪地的下人都心惊肉跳,仿佛那棍子砸在自己身上。 雨水打湿女子的黛绿缠枝比甲,鲜血很快洇湿了大片腰臀,柳依依在雨里尖利哭嚎:“世子爷救我!救我呀!” 谢斐见她浑身是血,不忍细看,转向谢危楼:“父亲明察,依依她——” “啪!” 谢斐还未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他的左脸! 谢斐避之不及,整个人被打得扑倒在地,就连嘴角都出了血,足见这一巴掌的力道。 沈嫣的魂魄立在院中,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堂前高大凛肃的男人。 镇北王手握三十万大军,威慑天下,不说谢斐,便是今上和先帝在此,也要敬上三分。 他要处置谁,没人敢说个不字。 可他竟然……就这么打了谢斐。 台阶下,柳依依被打得遍体鳞伤,伤口不住往外冒血,整个后背殷红一片,哀嚎也渐渐虚弱下来。 她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沫,有气无力道:“奴招……招了……” 谢危楼冷冷注视她许久,隔了好一会,这才大手微抬,示意施刑的府卫停下手中的棍杖。 柳依依疼得浑身痉挛,跪在地上剧烈地发抖,嘴唇嚅动着,语不成句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沈嫣勉强才听清,原来这柳依依竟是伙同丫鬟里应外合,在那伙计的配药里悄悄掺了乌头。 镇北王听完,继续问:“动机?” 柳依依断断续续喘着气,“是我……是我魔怔了,以为夫人一死……府里总该进人了……” 谢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听到这话后猛然转过头,红肿的半边脸露出震骇的神色。 是了,沈嫣记得谢斐说过这话—— 只要她在一日,十年之内不会纳妾。 这是谢斐对她的承诺。 当年谢斐求亲,曾请示尚在关外的镇北王,那时北凉犯境,战事频繁,而谢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镇北王归期未定,于是书信一封回京交由今上,倘若武定侯府愿意,便请今上主婚。 他对谢斐的要求便是,成婚十年不得纳妾。 饶是有此承诺,也丝毫不影响这些年谢斐在外眠花宿柳,唯一的好处便是,府里三年没有添新人。 某种程度上,沈嫣的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只是没想到,这柳依依为了进府,竟敢不惜代价暗中毒害自己。 她腹中还未成型的胎儿,溘然长逝的祖母,还有她自己,都因这女子而死,谢斐自也难逃罪责。 真相大白,柳依依岂甘心就这么死了,煞白着脸痛苦哀求:“世子爷……奴是一心向着您的,您不是也喜欢我伺候您吗……求世子爷饶命,求王爷饶命啊!” 谢斐的眉眼终于流露出彻骨的冷意,瞪着她切齿道:“我早同你说过,别打她的主意,你……怎敢如此!” 好似句句泣血。 沈嫣却心寒一笑,只觉得嘲讽至极。 别打她的主意? 镇北王世子风流倜傥人尽皆知,倒也不必打着深情的旗号来掩饰自己的过失,欺人欺己罢了。 柳依依浑身是血,还在雨中拼命地哭求,狼狈的面孔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堂前,谢危楼沉戾的目光逼视着她,口中冷冷咬出几个字:“押送大理寺狱,给武定侯府一个交代。” 大理寺狱出了名的刑罚残酷,镇北王亲手送进去的杀人犯,怎还有活路? 柳依依一瞬间大泪滂沱,绝望地哭嚎起来,而谢斐只是痛苦地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她身娇体弱,方才的杖责已去了半条命,底下人才拖出去两步,人已经晕过去了。 地面上拖出的一条长长的血痕,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谢危楼垂头睨向跪在地上的谢斐,指着祠堂的方向,冷声道:“本王给你两条路,一则灵前自刎谢罪,二则日日跪于祠堂,赎罪忏悔,你的夫人在镇北王府几时,你便跪几时,若有一日懈怠,本王绝不轻饶!” 轰隆一声响雷落下,门外大雨如注。 男人一袭黑色长袍立在廊下,面貌如同被一层白光漫拢,漆黑的双眸却逐渐清晰起来。 隔着如烟的雨帘,沈嫣对上那双狭长如墨的凤眸,神情不明,喜怒难辨,却又像是掺杂着某种熟悉的意味,让她蓦然有种心口塌陷的疼痛感。 镇北王,在看她吗? 可她如今只有一缕残魂,没有人能看到她。 自己所在的方向,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 又是一声响亮的惊雷。 沈嫣蓦地睁开双眼,从方才的梦魇中惊醒过来。 魂魄的无所依傍感慢慢消失,瓢泼大雨带来的彻骨寒意也在悉数退去。 她抬眼望着斑斓的帐顶,指尖触摸到身下温暖光滑的缎面,还有这镂空雕花的拔步床,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没有死,方才种种,只是一个梦。 可是,乌头入喉时的烧灼之感那般强烈,胎死腹中、祖母去世的悲痛亦如此真实,一切都仿佛亲身经历。 短短一场梦,竟像是过完了一生。 沈嫣攥紧手掌,指甲陷入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 隔了许久,她伸手去够床边的摇铃。 她不能说话,只能靠摇铃唤人。 云苓听到屋内铃响,立即推门进来,看到沈嫣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沈嫣惊魂未定,接过她端来的热茶抿了一口,仍低喘着气,目光落在床外侧。 云苓微微一顿,才低声道:“世子爷昨个没回来,松音已经着人去打听了。” 沈嫣眸光暗淡下来,纤长清瘦的指节贴在平坦的小腹。 她五官甚美,脸色却苍白至极,如同雨里洗过的素烧白瓷,水雾般的杏眸是唯一的釉色。 不多时,松音从外头进来,却未立即回话。 云苓心急问道,“世子爷到底去哪了?” 松音的目光犹犹豫豫的,放低了声道:“奴婢听说,世子爷昨日在春风楼高价买下了一个歌姬……将人安排在别苑了。” 云苓张了张口,有些后悔问了方才那句。 这两个丫鬟都是沈嫣从武定侯府陪嫁过来的,两人都心疼自家的主子,担忧地瞧着沈嫣的神色。 沈嫣才从方才的梦境中回过神,不由得比划手指,问起那女子的姓名。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往常就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松音没想到姑娘竟要追究,躬身道:“听说是春风楼的当家花魁,最善昆曲,名唤柳依依。” 沈嫣心口猛地一震。 柳依依! 是梦里那个毒害她的柳依依! 沈嫣可以确定的是,她在这场梦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而按照寻常的发展,她并不会主动问及这女子的姓名,因而在梦中,她也是到死后才头一回知道柳依依的存在。 难不成,她当真梦见了将来的事情? 云苓替沈嫣拭去额间的细汗,以为主子是因为听到世子爷外头有人才不高兴,蹙着眉道:“亏得姑娘对世子爷那么好,他竟这般伤姑娘的心。” 沈嫣抱膝坐着,眼眶微微泛了红。 这些年来,她谨守本分,忍气吞声,努力做好一个乖顺温婉的妻子,想不到竟是那样的结局。 她喘了口气,慢慢从惊惧中回神,察觉小腹微痛,这才发现月事带还在身上。 还好,她还未怀孕,那么梦中一尸两命的下场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次警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重蹈梦中的覆辙。 沈嫣又想到了沈老夫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她拉过云苓的手,打了个手势,云苓立刻反应过来:“姑娘想回侯府看望老太太吗?” 沈嫣点点头,杏眸染上一层泪意。 祖母老了,身子虽不如从前康健,可在梦里,若不是她的死诱发祖母的旧疾,她还能陪伴祖母很久很久。 沈嫣命云苓去收拾东西,松音则立即差人去套马车,然后端了铜盆进来,伺候沈嫣洗漱。 她今日就要回家。 第2章 第 2 章 府里的玉嬷嬷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丫鬟在收拾东西,眉头一紧,赶忙走上前。 “夫人这是做什么?您要回娘家总得知会世子一声,擅自回家,要遭人闲话的。” 沈嫣并未理会,抿直唇角,起身穿起了衣裳。 遭人闲话和被人毒害身亡,孰轻孰重,她还是辨得清的。 沈嫣特意挑了一件许久未穿的菡萏纹缎面宽袖褙子穿在外面,温柔的藕荷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纤丽的身姿,衬得肤色愈加雪腻晶莹,顾盼间有种见之忘俗的美。 谢斐素喜清新雅致的碧色,可祖母却喜爱她穿得粉嫩,往后她也不必在乎谢斐喜欢什么了,沈嫣只想讨祖母的欢心。 “夫人可是知道了什么?” 玉嬷嬷是谢斐的乳母,自是帮他说话,“世子爷只是玩性重,他就这个性子,乱来却是万万不会的。夫人也不想想,他这个年纪的郎君,哪个屋里没有几个通房丫鬟,您看他这几年,带回来过一个女人吗?” 沈嫣朱唇紧抿,她觉得可笑。 谢斐不纳妾,不过是当年求亲时答应镇北王的承诺,难不成还要她感恩戴德吗? 一旁的云苓看不过去,忍不住回怼道:“世子爷数日才回来一次,哪里是缺女人的样子?” 说话的功夫,沈嫣已穿好衣裳,坐到妆奁前,松音正在给她梳发髻。 玉嬷嬷觉得不对劲。 以往的夫人柔顺温软,虽不能言语,可见人总带三分笑,即便世子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从来不会板着脸。 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还闹起了脾气? 玉嬷嬷透过妆镜观察沈嫣的脸色,只是每一次打量,内心都会忍不住惊叹于她的美貌。 镜中的女子修眉杏眼,雪腮朱唇,云鬓花颜,一张脸莹白剔透,仅有巴掌大小,笑起来,满城春花也不及其姝色明媚,不笑的时候,又添几分如春雨梨花般清丽的美。 玉嬷嬷看着松音在她墨色如云的发髻间攒上一只赤金镶南珠步摇,细碎的珠子垂落下来,那雪净白腻的脸颊真似明珠生晕般的莹润,半点瑕疵都没有。 沈嫣自幼便有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唯独美中不足的便是口不能言。 玉嬷嬷心道寻常贵女若是有这样的缺陷,被人笑话都是轻的,岂能嫁到镇北王府这样的门第? 夫人三年无所出,世子却从未想过纳妾,若再有怨怼,那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不过对上沈嫣难得偏冷的神色,玉嬷嬷也不敢再说什么,便退一步道:“过几日便是重阳,夫人若想回娘家也算妥当,奴婢这就派人只会世子一声,请世子重阳之前回来,陪您一道回侯府看望沈老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沈嫣放下手中的梳篦,沉默了一会。 她从前都很听玉嬷嬷的话。 她想回府看望祖母的时候,玉嬷嬷说嫁为人妇便要守夫家的规矩,若非娘家婚丧嫁娶,轻易不能回去,沈嫣听进去了,此后便很少回府。 谢斐在外花天酒地,玉嬷嬷便叮嘱她多加规劝世子读书习武,待来日镇北王回京,才不会苛责世子醉心玩乐,她也照做,可换来的却是谢斐一次次的敷衍。 玉嬷嬷时常教她房事上如何讨好,她也跟着学了,谢斐喜爱她主动,可也不免时常感慨,倘若她能开口说话,必定有一副娇滴滴的好嗓。 沈嫣明白他的意思,哪有男人不喜欢听女子在床上的声音? 谢斐重欲,且男人在这种事上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即便她疼得掉眼泪,他却越是发狠折腾她,想让她喊出来,让她求饶。 可她安安静静的,实在承不住时才迫得哼出几声,说不出撩拨人心的情话,自是比旁人少几分韵味,让他兴致缺缺。 她身子弱,一直未能诞下子嗣,也与谢斐醉酒那回在她月事期间强行索取有关,尽管后来谢斐抱着她、哄着她求原谅,可对她身体的伤害却是无法逆转的,到如今都还在调理。 当然这些难以启齿,只有贴身的丫鬟知晓。 三年了,她把自己活成了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祖母。 老天爷仁慈,赐给她这场预知的梦境,她怎还会再往枪口上撞? 沈嫣让松音拿上中秋进宫时皇后赏赐的两盒凤夷进贡的红参,主仆三人收拾好包袱出了府。 玉嬷嬷左不过是个下人,也不好横加阻拦,只得暗中吩咐底下人去往别苑告知谢斐。 - 绿芜苑。 咿咿呀呀的昆曲清丽婉约,像极一壶酒,轻易便能将人溺在温柔乡里出不来了。 绣金丝帐内飘散着袖里春的淡香,年轻的公子玉冠紫袍,眉眼舒展自若,屈起一腿躺在床上,秀窄清瘦的指节随意搭在床边,长袖挽折,露出一截冷白修长的手腕,指尖似有似无地打着拍子。 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男人清隽矜雅的轮廓描摹出一层明亮靡丽的金粉。 柳依依不由得看痴了一瞬。 也只这一瞬,床内的男人长眉一挑,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唱了,嗯?” 这一声如清泉淌过心尖,凉薄而冽。 柳依依不禁低眉,面露腼腆笑意,一面替他捏腿,一面思量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她声音柔媚酥软,又掺了绵绵的情意,若是寻常恩客见此,怕是早已经将娇滴滴的小娘子按在怀里受用。 可眼前这位,是众星捧月、眼高于顶的世子爷。 疼你的时候,一掷千金不在话下,若是惹他不高兴了,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柳依依咽了咽嗓,昨夜她不过随口提了句想要进王府逛逛,这位主儿就轻描淡写地一笑,让她提着嗓子唱了整整一夜。 他喜欢听话的女子,便是她这般得宠的,也不可往前僭越一步,若是无理取闹触碰到他的底线,这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正这般思忖着,耳边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世子爷?” 柳依依听得出来,是谢斐身边的长随凌安。 若无要紧事,底下人万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 谢斐慢悠悠地掀开眼皮,淡淡瞥她一眼,柳依依当即抿出个识趣的笑,“奴去厨房瞧瞧茶水。” 她起身,腰肢纤细,青碧的裙摆荡出轻盈的弧度。 凌安听到里头的应声,轻手轻脚地进门,迟疑地扫一眼柳依依,便移开目光,径直往内。 “爷,夫人……今早回了武定侯府。”凌安抬眸,又补了一句,“两个大包袱,主仆三人都走了。” 谢斐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朗润的琥珀色眼眸微微一暗。 以往沈嫣回府都是逢年过节去,谢斐也从不在这些事上为难,不过沈嫣乖巧懂事,每每都是蹭到他身上撒一撒娇,等他点了头,才会欢欢喜喜地去收拾,哪有不告而别的时候? 且她惯常当日去当日回,何须收拾包袱?看着倒有小住几日的打算。 凌安听到府里的消息,大胆猜测:“昨儿您在春风楼买下了柳姑娘,这事儿怕是传到了夫人耳中,这会跟您怄气呢。” 怄气? 谢斐沉默了一刹,忽的笑起来。 怄气这个词,难得出现在沈嫣身上,谢斐有些意外,又觉得新鲜。 凌安嘿嘿一笑,“夫人乘马车,还要去东阳街看铺子,您骑马,这会出门还能追得上。” 谢斐勾起嘴角,潦草地笑了笑,脑海中便浮现出往日她禁不住逗弄,气得小脸通红的样子。 罢了,回去两日也好,小别胜新婚,她向来温软乖巧,还总是粘人得紧,偶尔使使小性子,他也纵着。 “由她去吧。” 闹够了,脑袋清醒了,自然晓得回来。 - 华盖彩帷的马车驶过东阳街,锦蓬下雕刻独特的宗彝图案,有忠孝勇武之意。 镇北王府的徽记,全京城的百姓都认得。 沈嫣在沿河两岸都有铺面,是沈老夫人为她准备的嫁妆,每每回府,沈嫣都会给家中的小辈带礼物,今日也不例外。 娉娉袅袅的身影一下马车,即便戴着幕篱,也吸引了整个东阳街的目光。 “那是镇北王府的世子夫人吧,许久没瞧见她出府了,还是那么漂亮!” “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岂是虚言!当年多少大家闺秀想要嫁进镇北王府,国公府的千金、尚书的嫡女哪个不是出自顶顶望门,可谁能敌得过这武定侯府的七姑娘姝色无双?” “美是真美,只是可惜了……可见天地造物也未必偏心。咦,这世子夫人回府,怎的不见世子爷作陪?” “呵!世子爷昨个买下了春风楼的花魁,自是忙着春宵一度去了!” “可不是嘛,家里的夫人再美,哪比得上外头的会勾人?那柳依依唱的一口好曲儿,莺声燕语,能将人骨头都听得酥麻了!” “我可听说,当初那谢小世子也并非真心求娶这武定侯府的小哑巴,听说只是为一个赌约……” “还有此事?” …… 众人谈笑议论,有些话免不得落入沈嫣耳中。 云苓凝眉朝街角望一眼,不快道:“几个大男人背地里嚼舌根,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叫人撕烂他们的嘴!” 沈嫣拍拍她手背,摇头示意她不必动怒。 这些话,沈嫣听得太多了。 她声带其实不曾受过伤,却是天哑,大昭的名医几乎瞧了个遍,总也治不好,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她早就习惯了背后无数双探究的眼睛,好奇的,惋惜的,轻视的,看热闹的都有,若是回回都要动气,那是磋磨自个儿。 至于那个赌约,她问过谢斐,也向闺中好友阳陵侯之女江幼年打听过,江幼年又去问她兄长,得到的答案都是闲言碎语不必当真。 沈嫣信了,或者说,不信也得信。 从前听到这些话时心中还会有些添堵,如今她已经不在意了。 梦中既是那样的下场,她与谢斐的婚姻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深究当初成亲的细节又有什么意义。 第3章 第 3 章 从归燕堂到东阳街这段路上,沈嫣想了很多事情。 她要避开谢斐,摆脱将来横死的命运,除非这世上没有柳依依这个人,可如今谢斐已经将人买下来了,她又岂能视若无睹? 为人媳者回一趟娘家都不容易,若要长久离开王府,或许只有和离这一条路可选。 只要和离,那些承诺就不算数了,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不管他三妻四妾还是三两知己,都与她再无干系,旁人也害不到她的头上。 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年沈嫣的姑姑、沈家那位姑奶奶沈溆就是在那蛮横婆母的欺压下愤然和离,当时在京中闹了不小的风波,还害得沈老太太大病一场。 谢斐行事纵意,好呷游听曲,风流之名满城皆知,他朝贸然和离,传出去她沈嫣不是弃妇便是怨妇,说不准还要再给她扣上一个容不得人的妒妇帽子。 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话编排起来不知道有多难听。 事关名声,她自己倒没什么,可不能连累祖母为她担忧,惹人非议。 这些年祖母最大的心愿便是一家人平安顺遂,因姑姑所嫁非人,便更是看重她的亲事。 三年前谢斐上门提亲,他年轻英俊,身份显贵,是权倾朝野的镇北王独子,人虽纨绔些,却许下十年不纳妾的承诺,的确是一门不可多得的良配。 沈嫣与谢斐素未谋面,不知他为何突然向自己求亲,但见他诚意十足,且她若进门,更无需侍奉婆母,便当着祖母的面,应下了这门亲事。 原以为自己嫁得良人,为了祖母能够安心和下半生的幸福,她第一次学着喜欢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经营这段来之不易的婚事。 成亲的头一个月,谢斐还规规矩矩,待她也是极好,但很快就开始夜不归宿。 谢斐喜欢新鲜的事物,狐朋狗友多,万花丛中过,是风月场中一掷千金的贵公子。 沈嫣原本并未太过在意,京中权贵圈本就如此,旁的不说,便是家中庶出的兄长,谁又不是挤破脑袋想进这个圈子? 直到后来谢斐生辰,她在家中备下一整桌菜肴,从天黑等到天亮,却没有等到谢斐回府。 隔日江幼年悄悄告诉她,当晚谢斐临时被人请去游船上过的生辰,当时江幼年的兄长阳陵侯世子也在,有人问谢斐,不用陪你家那位小哑巴吗? 谢斐的回答是—— “要不怎么说她善解人意呢?” 她都能想到谢斐说这话的神情,嗤笑、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如此,对旁人的真心毫不在意。 沈嫣从一开始的欢喜到一点点地心灰意冷,是真的很累了,可日子该过还是得过,只要祖母安心,她可以继续维持外在的体面。 直到昨夜那个梦提醒了她,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能拿自己和祖母的性命去赌,至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又何其无辜。 好在距离梦中发生的日子尚有一段时日,她有足够的时间与谢斐做个了断,也必须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同祖母好好谈一次。 马车驶入永平巷,侯府管家朱叔远远瞧见车身上的徽记,当即绽开笑容。 “七娘和世子爷回来了!快去告知老夫人!” 府内一下子热闹起来,丫鬟仆妇们奔走相告,不出片刻,大房、二房和老太太的漪澜苑都得了消息。 老太太有三子一女,除了常年不在京中的姑奶奶沈溆,侯府三房并未各自顶门立户,如今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 同辈里,沈嫣行七,是家中的幺女,上面有四位堂兄和六位堂姐,除了早夭的六娘,另外五个姐姐都已出嫁。 沈嫣的大伯父沈明礼承袭爵位,大夫人王氏出身名门,大爷生有二子三女,大郎沈时行与四娘沈娆为王氏亲生,大娘沈妩、三郎沈时诚、三娘沈媛皆是姨娘所生。 二伯父沈明赫是庶出,二夫人孙氏娘家是皇商,二爷亦生二子三女,二郎沈时喻、四郎沈时严、五娘沈嫆皆为孙氏生,二娘沈妤与六娘皆为庶出。 沈家三爷便是沈嫣之父、忠定公沈明崇,早年死在海寇手中,三夫人林氏小产而亡,三房如今只余沈嫣这一独女。 恰逢休沐日,大爷二爷皆在家中,知晓沈嫣夫妇回府必然先看望老太太,众人便陆陆续续前往漪澜苑迎接,顺便请老太太的安。 沈嫣逶迤几处曲折回廊,目所及处皆是熟悉的亭台花木,院里那棵百年槐树满目金黄,簌簌轻扬。 缓步迈入垂花门,见几个丫鬟倚门伫望,沈嫣眸中涌起淡淡的酸涩。 里头不知谁喊了一句:“七娘来了!” 还有人小声嘀咕:“怎么没见世子爷?” 沈老太太似是没听到,拄着拐杖踏出厅堂。 沈嫣行至廊下,看到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眼泪当即涌了出来,上前抱紧了祖母。 上一回见祖母还是端午,也只用过午膳便回,体己话都没说上几句,一晃四个月过去了,今日再见,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沈老太太瞧见孙女泣不成声,也忍不住红了眼,将沈嫣搂在怀里,一面拍背安抚,一面对儿子儿媳笑道:“你们瞧瞧,这孩子……” 沈嫣抱着祖母哭了片刻,方才想到众人皆在此处,未免闹了笑话,叫旁人以为自己在夫家受了多大的委屈,赶忙拭净眼泪,唇边晕染出一个笑来,朝家中长辈一一施礼。 她不能开口说话,只欠身见礼,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也纷纷颔首致意。 老太太握着沈嫣的双手,安抚了好一会,瞧向云苓:“你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几年过得如何,云苓和松音两个贴身的丫鬟都看在眼里,自比旁人多几分理解,便知姑娘生怕惹了老太太伤心,这才收了泪。 云苓得了自家主子的眼色,咽下一肚子的苦水,只笑道:“姑娘想老太太想得紧,忙着回来瞧您呐。” 沈嫣看着祖母,点了点头,杏眸澄澈得像一汪水。 她模样本就生得极美,雪肤似剥壳的荔枝般光滑细腻,这一哭一笑,鼻尖染了一层薄薄的绯红,纤长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尾那一枚小小泪痣愈发惹人怜爱。 分明只是薄施粉黛,却比寻常美人浓妆艳抹还要惊艳,衬得府里的女眷都黯然失色。 众人还未问候,倒是大房嫡出的四娘沈娆率先开了口:“以往回府都见世子爷陪同,怎么今日竟是七妹妹一个人回来,这是闹不和了?”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目光落在沈嫣身上。 大夫人王氏不着痕迹地乜了女儿一眼,沈娆却浑不在意,只等着看好戏。 昨日谢斐买下一青楼歌姬的消息不胫而走,沈娆从外头听到些风声,还未来得及四下散播,今日沈嫣又独自回府,沈娆自是忍不住拿话刺她。 二夫人孙氏顶了张浓妆艳抹的脸轻笑附和:“这倒是,以往逢年过节,世子爷还能赏脸在府中用顿饭,方才我听传话的小厮说镇北王府的马车到了门口,还以为世子爷同你一起回的呢。” 众人皆知谢斐虽然人不着调,但至少对老太太还算尊敬,而镇北王亦看重侯府与沈嫣之父忠定公,否则也不会远在关外还特意上书请今上主持两家结亲。 因而逢年过节,只要沈嫣回府,谢世子往往也会过来小坐片刻,在沈三爷的忌日也会到祠堂给岳父岳母上一炷香。 只是今日既非年节,沈嫣又独自跑回娘家,见到老太太先是哭了一阵,难免引人猜测。 孙氏说完,沈嫣唇角的笑容就微微僵了一下,不过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很快恢复寻常。 正斟酌如何回应,沈老夫人手中的灵寿杖猛一敲地,喝止道:“口口声声世子长,世子短的,知道的是七娘回来瞧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武定侯府如今已沦落到须得处处仰人鼻息、求人赏脸!怎么,没有世子爷,我武定侯府是过不下去了?” 老太太情绪激动,说罢连咳几声,沈嫣吓得脸都白了,赶忙给祖母顺背。 屋里的大丫鬟忙端着茶上来,却被老太太伸手挡了回去。 堂内众人惶恐不已,二夫人孙氏讪讪低下头,躲到二爷身后去了。 大爷沈明礼无奈,只能上前躬身,“母亲息怒,四娘嘴上没个把门,她就是好奇多问一句罢了,不想竟惹得母亲大动肝火,”说罢便拉过女儿,“阿娆,还不快给你祖母和七妹妹赔罪!” 沈娆见老太太咳得喘不上气,生怕将人气出个好歹来,赶忙放软了声儿上前哄着,“祖母,我同七妹妹开玩笑呢,您就是偏心她!我也是您的孙女,怎么不见您疼我呢。” 老太太吁口气,终于缓了脸色,“你嫁得近,三天两头的回家来闹我,还要祖母怎么疼你?” 众人听罢都笑,沈娆便往老太太怀里撒娇。 大郎媳妇景氏顺势将两个孩子推出去叫人。 瓒哥儿和茵姐儿得了母亲的吩咐,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喊小姑姑。 大夫人王氏看了一眼儿媳,目露赞许。 瓒哥儿今年十四,茵姐儿十二,沈嫣瞧着两个孩子,比端午时似乎长高不少。 又扫了一眼屋内几个侄子侄女,珺哥儿和瑞哥儿今年进学堂,上回还抱在乳母手里的孩子们都能走路了,最小的蔓姐儿还未满周岁,在乳母怀里吐泡泡。 二嫂陈氏的肚子也愈发大,约莫这个月就要临盆,珵哥儿就要有个胞弟或胞妹了。 大房二房虽比不得京中其他大家族那般子孙兴旺,可也热热闹闹,大哥与二哥如今也都儿女双全了,唯独三房只剩下她这孤零零的一个。 沈嫣眸中闪过一丝泪意,抚摸着茵姐儿的头,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头给松音递了个眼色。 松音忙将给蔓姐儿带的一对小金镯与一只拳头大小的鎏金累丝镂空彩球交到乳母手中,算是提前的周岁礼,云苓则将方才在东阳街买的点心糖分给小主子们吃。 蔓姐儿的母亲是云姨娘,今日未能来此,沈二郎夫妇便收下礼物,向沈嫣道了谢。 屋里的孩子们吃着点心,眼睛往蔓姐儿乳母手里的金球上瞟。 茵姐儿嘴甜,吃了两块糕点,便朝沈嫣笑:“小姑姑对我们真好!” 沈嫣弯唇笑了笑,一屋子人都跟着笑。 只有沈娆拧紧两条秀眉,背着老太太翻了个白眼,然后收到来自她爹一个无奈的眼刀子。 堂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漪澜苑许久不曾这般热闹,只是老太太喜好清静,加之这些年来身子不好,一直吃着药,眉眼间很快露出疲态。 众人见状,也都动了告退的心思。 原本光沈嫣一人回来,倒也不必这般阵仗,可小厮传错了话,众人都以为世子爷上门,这才紧赶慢赶地跑来拜见。 这厢世子爷没来,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在这待着? 众人不再搅扰,寒暄几句便乌泱泱散去。 沈嫣扶着老太太进屋,到榻上坐下。 老太太常年吃药,屋内有淡淡药香。 青烟自鎏金敞口宣炉中溢出,其形澹澹,其香穆穆,紫檀木桌案上摆一只冬青釉细颈胆式瓶,只插一朵清丽白菊,虽则素雅出尘、一丝不乱,却也着实冷清了些。 沈嫣坐在老太太足边的绣墩上,脸蛋贴着祖母宽厚的手掌,久违的温暖让她沉溺。 老太太垂头看着孙女,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良久问道:“阿嫣不高兴?” 沈嫣闻言急忙摇头,笑颜一展,双眸便弯成了月牙。 没有,没有不高兴。 她松开祖母的手,指着自己比划道:“阿嫣很好,祖母莫担心。” 老太太看罢,面上温和一笑,实则心里头都揪紧了。 老三夫妇走得早,留下这个不能说话的孩子,打小养在她身边,那么脆弱,偏又那么懂事,吃了苦头从来一声不吭,生怕惹人担忧。 老太太还记得,沈嫣五岁那年摔伤了腿,愣是咬牙忍了两日,嬷嬷瞒着去拿药时,她才瞧见小丫头膝盖到小腿磕破了好大一块皮,血珠子直往外冒。 那么小的孩子,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还拉着她的衣袖,朝她甜甜地笑。 那时候沈嫣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软乎乎小指头笨拙地在她掌心里写:祖母不哭,阿嫣不疼。 这么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倘若父母双全,必定是蜜罐里长大的娇娘,怎会养成这一副处处讨好周全、事事小心翼翼的性子? 外头不少关于谢斐的传言,老太太虽足不出户,但也略有耳闻。 如今,只是心疼这孩子。 当初也是她看走了眼,将她嫁给一个不着家的纨绔,偏这丫头又是欢喜得紧,每每瞧那谢世子时,一双眼都是亮晶晶的。 老太太眉眼间掠过一丝伤感,携了她的手道:“日后想祖母了回来便是,别委屈自个儿。” 沈嫣半开玩笑地朝祖母打手势:“阿嫣哪都不去,以后都陪祖母可好?” 她这般说着,明动的眸子眨了眨,好似心情不错。 老太太眸中有泪光闪烁,却笑呵呵地抚她的头,连声说好。 心中却忖着,自己这具身子还不知能熬几时,两个儿子无大用,大儿媳七窍玲珑,二儿媳色厉内荏,沈家子弟无一有沈嫣之父沈明崇当年的魄力,便是想从族中挑出个上进的孙子过继在三爷名下,以图来日护佑七娘,都找不到人选。 她若走了,往后还有谁能替这孩子撑腰? 第4章 第 4 章 褚玉堂。 大房一行人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沈大爷步入厅堂,开始教训自己的女儿。 “你祖母最不愿看到子孙掐架,有些话私底下说说倒无妨,怎可当着七娘和你祖母的面挑事?真是将你娇纵得不成样子!” 沈娆立刻呛回去:“若不是以为世子爷进府,咱们至于巴巴地跑过去拜见吗!见不到人,问两句怎么了?” 说完话锋一转,冷笑道:“七妹妹过得苦,我就不苦了?当初若不是爹爹执意将我嫁给一个穷书生,我至于眼红别人吗?” 接连几问,激得沈大爷胸口一阵起伏,“你虽是低嫁,可爹娘给了你尊贵的身份,让你挺直腰杆免受折辱,那头的婆母亲戚不似你姑姑婆家那刁蛮悍妇,个个都将你抬得高高的,你三天两头地回娘家,又有哪个敢在你跟前拿乔?且李肃两榜进士出身,现年才不到三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知道什么!” 沈娆道:“像爹爹一样,一辈子才混个当朝四品叫前途无量吗?” “你!”沈大爷指着女儿,气得浑身发抖。 “好了!都别吵了,平白惹人笑话!”王氏横眉立目地将两人拉开。 大房心中都有气。 沈大爷虽承袭了爵位,却是降等承袭的伯爵,在军中并无实权,如今在朝也只不过担任四品太常寺少卿一职。 沈家兄弟三个只有三爷沈明崇自幼习武,继承了老侯爷的衣钵,年纪轻轻一战成名,连带着武定侯府风头无两、民心所向。众人都道沈三爷乃是鲲鹏展翅,来日必能翱翔九天,功名可越过沈家先祖。 沈明崇越是出色,就越衬得他这个大哥一无是处,甚至京中还有人道,沈三爷远比他这个嫡长子更适合承爵。 大昭历来并无立贤不立长的袭爵先例,可这些风言风语就像一把把看不见的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沈大爷的心口。 沈大爷虽然嫉恨沈三爷,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听到三爷死讯时和所有人同样的震惊和惋惜。 难以想象,自己这个惊才绝艳的三弟竟然就这么死了!他还那么年轻。 而三弟妹听闻这一噩耗更是动了胎气,一尸两命,直到下葬时剖出腹中的死婴,方知是个男孩,沈家三房自此后继无人。 沈大爷遗憾的同时,却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可三爷一死,不光百姓痛惜,陛下更是含泪追谥“忠定”二字,这是本朝对死去的武将极大的殊荣。 每每在外听到外人谈及“忠定公”三个字,沈大爷都觉得像是在嘲讽自己的无所作为。 十多年了,自沈明崇死后,侯府也跟着一日日地走下坡路,且只要谈及武定侯府,人们还是只知三爷沈明崇,不知他沈明礼。 而沈娆气的是,沈嫣一介无父无母的哑女,怎么就得了那镇北王世子的青眼,坐上了世子夫人的位置! 她呢,才嫁人没几日,那倒霉蛋李肃就死了老子,官椅还没坐热乎就赶回老家给他爹守孝三年。 李肃那穷困潦倒的老家连张干净的床都没有,她才睡了一夜,身上就长满了疹子! 如今李肃丧满出孝,还得从芝麻官做起,往后不知要苦熬多少年才能给她挣个诰命。 同样都是簪缨世家出身的嫡女,别人的起点却是她的终点,沈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倘若有得选,她宁可一辈子不回娘家,也要嫁个人人艳羡的高门,呼风唤雨,做人上人。 当然,她才不会活得像沈嫣那么窝囊。 王氏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你爹是不对,可你也实在蠢笨。” 沈娆秀眸瞪大,没想到母亲这般直直地戳她脊梁骨,胸中的气焰一瞬间又化作了委屈,“阿娘,你不帮我,怎还帮着爹爹教训我!” 王氏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你长嫂为人如何?” 沈娆撇撇嘴,想起大嫂对沈嫣的那股子殷勤劲儿便不顺意,小声嘀咕道:“嫂嫂也是个拜高踩低的,对七妹妹比对我还要亲近,茵姐儿恨不得整日跟在她小姑姑后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三房的呢。” “你怎么不想想,你大嫂为何要那么做?”王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茵姐儿今年多大了,过了年就该相看人家了,咱们武定侯府比不得从前,你大哥官职低微,你爹在朝中也说不上话,茵姐儿的条件,比咱家好的瞧不上咱家,逊于咱家的咱家又瞧不上,你大嫂能靠谁帮衬?” 沈娆怔了怔,犹豫道:“难不成……靠七妹妹?” 沈大爷面色不大好看,尤其是听到那句“你爹在朝中也说不上话”时,眉心皱成了山峦。 王氏没理他,吁了口气对女儿道:“难得你大嫂是个明白人,茵姐儿也聪明,知道嘴甜的孩子有糖吃,你以为她那声小姑姑是白喊的吗?夜里被子一盖,七娘只要给世子爷提上那么一嘴,茵姐儿就能许个好人家,将来不管那是皇亲贵胄还是世家公子,按照辈分都要尊你一声四姑姑。” 沈娆顺着王氏的话往下想,也十分心动向往,可一想到这声四姑姑还是仰仗沈嫣得来的,就又不顺意了,“七妹妹是个哑巴,怎么提那一嘴?” 王氏瞪了她一眼,沈娆这才嘟着嘴委屈道:“阿娘,道理我都明白,要不是爹爹眼光不好,我也不至于只能嘴上论输赢。” 沈大爷被几番数落,心情不佳,黑着脸坐到堂前喝茶去了。 王氏冷冷地看了一眼丈夫,倘若他有当年沈三爷十之一二的风光,大房都不至于落魄到如今的境地。 午膳过后,沈大爷习惯睡个午觉,隔着屏风却一直听到王氏拨算盘的声音,顿时心烦气躁起来。 屋内只有夫妻二人,王氏听到帷幔里头翻来覆去,淡淡地瞥向那屏风内。 “睡不着?四娘的话戳到你的痛处了?还是看不惯咱家巴结谢世子,你那士大夫的清高劲儿又犯了?” “你又扯那些作甚?”沈大爷一阵头痛,坐起身:“是你一直拨算盘,叫人怎么睡得着?” 王氏乃伯府嫡女出身,兄长今年更是点为三品京卫指挥使,她在沈大爷跟前一向有底气。 “你是该睡不着,今日若不是四娘在,我也要说你的,光知道在自家面前逞威风,怎么不见你在外头耀武扬威?” 沈大爷双目沉沉,脸黑得像锅底,他其实并不善言辞,尤其是面对牙尖嘴利的妻子和女儿,便是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也往往败下阵来。 王氏一边翻账本,一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阿娆待字闺中,嫁个勋贵高门不在话下,可你怕外人笑你借着三弟忠定公的名号攀附权贵,执意将女儿嫁入耕读之家,捍卫你们读书人不卑不亢的高德,得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名,我拦不住你,”王氏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他,“可这一回,我提前跟你说好了,茵姐儿的亲事你别掺和,儿媳妇都比你拎得清。” 沈大爷面色一阵青白,仿佛被人揭了层皮,话堵在嗓子眼,偏偏没法反驳。 论功勋和声名,他都不如三弟,唯独修身齐家的品性能叫人高看一眼。 这些年来,他将对三弟的妒火压在心底,至少在外人看来,他沈明礼事母至孝,崇德尚善,高风亮节,虽无十分拔萃,但也找不出一丝错处。 可为沈娆的婚事,沈大爷受了太多埋怨,李肃这几年的糟糕境遇也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 罢了,如今他也累得插手孙女的婚事了,便随她们去吧。 沈大爷挥一挥手,视线落在王氏手中的账本上,瞳孔猛地一缩,“你在插手七娘的铺子?” 王氏却很平静,被发现也无妨,于大房有利的事情,还怕丈夫捅到老太太面前吗? “老太太瞧着公平,可谁不知她偏心三房,三弟夫妇一死,留下个无依无靠的女儿,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你可知她名下多少产业,嫁妆又比大娘、四娘丰厚多少?” 沈大爷拧紧眉头,“老太太不是说了吗,给七娘的嫁妆都是从三弟追谥的赏赐里出。” 王氏觑他:“即便如此,三房没有子嗣,侯府的财产大头就理应分配给长房与二房,怎好让她带走?” 大昭历来讲究家财均分,但已出嫁的女儿享有的继承权非常有限,嫁妆算是她们唯一能从娘家获得的私产。 可众人皆知,沈三爷留下的幺女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不仅三夫人林氏当年嫁妆里那南直隶江南富庶地的酒楼绣坊都给了她,老夫人给沈嫣的嫁妆里,还有京中的房产旺铺、京郊的良田庄子,金银珠宝更是不知凡几。 哪怕是沈三爷拿命换来的赏赐,大房二房还是红了眼,从前还闹过一阵。 当时老太太气得心头滴血,说三房无人,自家产业自然交由大房二房平分,一分都不会少给,“倘若外头知晓你们几个做长辈的盯着老三留下的闺女使劲磋磨,连侄女留着傍身的嫁妆都要算计,到时候朝中同僚如何看待你们,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你们?” 沈大爷自诩身份,又顾及名声,沈二爷又才花银子捐了官,京城上下多少双眼睛等着他行差踏错,又生怕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只好作罢。 可王氏不甘心,小小的爵产并不能满足她。 这几年,王氏在沈嫣名下不少铺子都安插了自己人,哪怕只是刮一层油下来,一年的进账也不容小觑。 沈大爷沉默了很久,深吸一口气,他似乎也没有办法指责什么。 他毕竟是宗子,脸面丢不得,二弟与他不同,就比如花十万两银子在户部挂职,给二弟妹娘家的生意铺路再从中牟利这等事,二弟能做,可他做不到。 这两年,二房靠户部的关系赚得盆满钵满,相反大房空有个清流的好名声,实则文不成武不就,比不上三弟也就罢了,竟连二弟在外都比他不知潇洒多少倍。 沈大爷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失败极了。 “老爷,我明白你,也希望你明白我,咱们都是为了大房子孙好,我也知道分寸,不会对七娘做得太过分。” 王氏看到丈夫满脸苦色,语气终于缓和了些,“再说,七娘身体有缺陷,偌大的产业如何打理得过来?我也是怕她遭人蒙蔽。自家人插手,总比外人插手好得多,你说呢?” 沈大爷盯着王氏手中的账本,暗自吁了口气,终于没再说什么。 - 漪澜苑。 厅堂早早摆了晚膳,箸头春,桂花莲藕,樱桃肉,雪梨鸡片,翡翠刺龙芽,剪云斫鱼羹,布了整整一桌。 成亲这三年,沈嫣回来得少,可她喜爱吃什么,老太太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嫣坐下来给老太太夹菜,雪梨润燥止咳,莲藕养心顺气,这时节的桂花和刺龙芽都很新鲜,祖母多用一些好。 她尽量稳着情绪,一直都是笑着的,不叫祖母瞧出异常来。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含桃笑道:“许久没瞧见老太太和七娘坐在一起用膳了,奴婢瞧着,七娘还似从前没出嫁时的样子呢。” 沈嫣抬起头来看含桃,这丫头着一身蓝底碎花的交领襦裙,头上戴一只银镀金嵌宝珠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腰间丝绦压住裙幅,看上去工整利落。算算年头,她在祖母身边也伺候了十多年了,二十五六的年纪,很是稳妥。 沈嫣不着痕迹地撤回目光,低头小口嘬着碗里的冰糖马蹄羹。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微翘,两腮有浅浅的梨涡。 沈老太太瞧她吃得高兴,也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是啊,她的小孙女虽然成亲三年,如今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罢了,还是孩子,要人疼的。 用完晚膳,沈嫣扶老太太坐到炕上去,厚厚一层羊毛蓐子,老太太坐一半,拉着沈嫣叫她也坐上来。 含桃递上一盏方山露芽,老太太抿了一口,说道:“东厢房已经着人收拾了,你虽许久未回来住,屋内陈设却还同过去一样,你喜欢的那些小玩意祖母都给你留着呢,今儿太晚,就别走了,着人回府知会一声,莫落人话柄。” 沈嫣还未想好如何与祖母解释,只得先顺势点点头。 至于遣人回府就算了,一来谢斐未必在府上,二来她如今并不想主动与谢斐有任何交集。 梦中她死在冬日,算算日子,这个月开始,她就要避免与谢斐同房了。 沈嫣思忖片刻,半是撒娇地打起手语:“五日后是重阳,我陪祖母往东岳庙祭祀祈福可好?” 往年重阳,祖母会在庙里小住几日,如此又可拖延一阵,说不准还能找到机会与祖母交交心。 老太太慈爱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还真的闹脾气了?只怕不到重阳,你自个就想着回去了。” 沈嫣摇头笑了笑,往祖母怀里蹭,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下铺了一层淡淡阴翳,遮盖住眼底的真实情绪。 这一回,不会了。 她今日住家,往后也不想再回去了。 第5章 第 5 章 离开正房,沈嫣唤另一个大丫鬟摘杏进去伺候祖母洗漱,招含桃至廊下,询问老太太的病情。 含桃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老太太年后至今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今在喝的补药。 “大夫说,老太太的病症都是老人家常有的,只要不受风寒,不动肝火,情绪稳定下来,病情便能稳定下来。七娘莫担心,老太太如今调养得不错,定能颐享天年的。” 这话虽有安慰的成分,但至少说明祖母的身子还算康健,只要家里不出事,祖母便能活得好好的。 祖母的两场大病,一次是在爹娘去世之后,二是在姑姑离京那一回,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自己和这个家。 她朝药膳房指了指,云苓会意,将一枚沉甸甸的荷包交到含桃手中,“姑娘特意带了凤夷国进贡的红参回来,于老太太的身子有益。” 含桃谢了赏,福了福身子便往药膳房去了。 沈嫣来到东厢房,松音已经铺好了床。 爹娘离世之后,三房的听雪堂空了很久,漪澜苑是沈嫣打小住的地方。 小时候睡在祖母屋内的碧纱橱里,自打读书习字开始,又搬到宽敞的东厢房去,踏入屋内,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屋内点上了她出嫁前最常用的香料,由沉香、苏合香、干姜、茱萸、茉莉捣碎压制而成,因还有蜂蜜的成分,闻起来有淡淡的甘甜气息。 这香名曰“沃若”。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不知是谁取的名字。 沈嫣深深地吸了一口。 太久没有闻到过了。谢斐甚爱袖里春,归燕堂便一直用袖里春,旖-旎的香气里待得久了,才觉得这般的清甜更令人舒适。 沈嫣扫视四周,似乎看到出嫁前的那个自己,坐在青玉笔山前写大字,在描金梳妆镜前画眉点唇,黄花梨木圆角柜上的仕女图不知看过多少遍,粉青釉的花囊内,寒梅换成梨枝,菡萏等来白菊,春去秋来,流年匆匆。 她指尖划过圆桌上的菊瓣翡翠茶盅,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呀,连摆放的位置都同从前一样。 想到日后会在家中长住,沈嫣便也收回了眷恋的眼神,只要避过这一劫,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她抬起眼眸,吩咐云苓铺纸磨墨。 两个丫鬟都是打小跟她的,识字,也懂手语,但有些事须得白纸黑字才写得明白。 “姑娘想要盯紧那柳依依的一举一动?” 云苓与松音望着笺纸上的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沈嫣点点头,又提笔写道:“她去过何处,做过何事,皆需向我禀报。” 好在梦中镇北王帮她查明真相,那头如有异动,也能提早防备。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道姑娘这一回恐怕是动了真格。 松音仔细想了想,“姑娘其实可以给世子爷一个下马威,将那女子打发了,教他知道您也是有脾气的。有些事情,姑娘不提,世子爷便也不知收敛,伤害的还是您自己。” 沈嫣权衡之下,还是摇了摇头。 先发制人的道理她明白,可这个梦境太过玄乎,柳依依如今也不曾对她下手,总不能随意安个杀人的罪名在她头上,真要那么做了,自己岂不是成了等闲要人性命的毒妇? 若这一打发,反倒激起柳依依的怒意,到时候无论自己身在王府,还是回到武定侯府,都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防不胜防。 沈嫣不能抱有一丝侥幸,无论如何也要护好自己为先。 思及此,她又在纸上写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几个字,比划道:我每日的膳食用药都需仔细检查,不可有一丝疏漏。 云苓立刻道:“姑娘放心,有奴婢们在,万不会让那女子伤害到您。” 沈嫣颔首,随后将纸张扔进炉中烧毁。 交代好一切,沈嫣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下来。 只是心里事多,在家中的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 谢斐下半晌便回了王府,然而归燕堂空空荡荡的,他那柔柔顺顺的小妻子一直到落日西沉都不曾回来。 这是头一次,她在娘家过夜。 不告而别。 谢斐莫名有些心烦,不过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沐在熔金夕照下的眸光生出淡淡的冷色。 直到凌安提醒他,“爷,夫人的花都快被您给浇死了。” 谢斐这才回过神,发现手里的水瓢举半天了,盆里那一株难得的香山雏凤泡在水汪汪的洼地里,凄凄惨惨。 心口似乎爬过一丝隐秘的刺痛。 谢斐扯了扯嘴角,他当然不是这花。 水瓢往凌安手上一扔,转身往绿芜苑去了。 柳依依正从净室出来,坐在妆镜前用干帕子绞头发。 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打湿洁白纤细的锁骨,又顺着锁骨滑入薄纱的中衣。 烛火下的美人眸含春水,肤若凝脂,一把揉下去真似棉花般,酥酥腻腻,柔软得不可思议。 传闻世子爷从不连着三夜宿在一个女人房中,他今日能过来,柳依依还是有些意外的。 柳依依很喜欢服侍谢斐,这虽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柳依依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在这上面的天赋异禀。 在春风楼时,姑娘们虽不敢四处张扬,但也时常私下议论恩客、交换消息,京中这些官员富商几斤几两,她们心里都一杆秤。 有的看似魁梧,实则人菜瘾大,有的尚且年轻,却是强弩之末。 谢斐不一样。 如果说那些大腹便便的官老爷像疲惫的老牛,那么谢斐无疑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清朗,俊美,意气风发,腰-身劲瘦且充满力量。 一曲《游园惊梦》唱得断断续续,饶是往常更多的是享受其中的柳依依,今日也有些吃不消。 甚至觉得,世子爷竟像是撒气似的折腾,非将她腰肢揉碎了不可。 后半夜狠要几回,柳依依愈发受不住,世子爷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许是嫌她唱得不好,便不许她哼声,否则就要惩罚。 柳依依无暇思索,哭得梨花带雨,满脸泪痕,被罚了两回便再也不敢哼声,只得强自忍耐,水葱般的手指都咬出了齿痕。 次日一早,柳依依腰都抬不起来。 她屈身替他系腰带时,双-腿还在颤抖,而谢斐竟是一眼都没有瞧她,没有半点事后的温存亲热,甚至连句体贴的话也不给,好像昨夜与她云-雨的人不是同一人。 直到离开时,谢斐面色也还是冷冷的,看不出什么。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柳依依拢了拢思绪,这才想起昨夜他不肯她出声,莫不是心里想着他那哑巴夫人? 柳依依暗暗咬紧后槽牙,心里憋了股气,才一回身,那头隋安从院门外进来,递上一个精致的方盒给她。 红木镶宝石的锦盒,叩开金锁,一只玻璃种的翡翠镯子映入眼帘,柳依依顿时启唇一笑,面上愁云散尽。 这镯子质地纯净细腻,水头足,日头下还能看到淡淡的莹光,一瞧便知是上乘的翡翠。 从前在春风楼受过不少赏,可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一只镯子贵重。 柳依依心里美滋滋的,世子爷有时候是难伺候,却从不亏待人。 隋安瞧她眼都看直了,心头一声冷笑,还未等柳依依道谢,便已转身离开。 柳依依瞪着隋安的背影,气得直跺脚,日后等她进了府,这些人还敢给她脸色瞧? 隋安一走,丫鬟春芽照例端来一碗汤药。 柳依依放下锦盒,厌恶地看了眼那黑漆漆的避子汤,久久不愿伸手。 春芽咬咬唇,低声催促:“姑娘还是喝了吧,否则奴婢和姑娘都不好交差。” 青楼出来的姑娘,比谁都知道避子药的厉害,春风楼的一个姐妹,便是喝了三年的避子药彻底坏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被买主弃如敝履。 昨夜那冰块的惩罚,柳依依一想起便觉寒毛直竖,小腹寒意陡生,而这碗令人作呕的药汤,更像她的催命符。 这样的日子还要捱到几时? 女子青春宝贵,真要等到谢斐而立之年,她已人老珠黄,还有什么资本坐上镇北王府的主子? 柳依依心口剧烈起伏着,忍着嫌恶,咬牙将那碗药一股脑咽了下去。 团花瓷碗重重摔在桌面上,裂开一道细纹。 明月楼。 用过午膳,谢斐也没叫人伺候,自己在二楼雅间消酒。 一个着宝蓝布衫的管事噔噔踏上二楼,见到谢斐先是施了一礼。 谢斐一臂枕在后颈下,眼皮子都没掀,只慢悠悠地问道:“夫人回府了?” 那管事先是一怔,赶忙摇头说“不曾”,便听到一声冷嗤落入耳中。 抬头一觑,主子缓缓睁开眼,许是饮过酒,眉眼间有微醺的醉意,唇角虽带着笑,可这笑凉丝丝的,竟瞧得人提心吊胆起来。 管事不想继续找不痛快,赶忙移开眼,从袖中取出一封请柬呈上来。 “宫中摆了菊花宴,皇后娘娘请世子爷和夫人重阳日一同入宫赴宴。” 往年重阳宫中也有菊花宴,不过是给一些世家子弟与高门贵女入宫相看撮合的机会,三年前的重阳宴,谢斐就已经不去了, 再者,说句实在的,上林苑监培植出来的菊花未必及得上他府中花房中的名品,且他若想看,随时都可以进宫。 宫宴少不得觥筹交际,谢斐也懒得应付,宫里都知晓他从来不是规行矩步之人,更不会强求。 谁让他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大昭战神呢? 托镇北王的福,他在京中再怎么放诞荒唐,也无人敢说三道四,只有国子监几位老儒笑骂过几句二世祖,连今上都同他兄弟相称。 不过说起来,谢斐已有近十年没见到自己的父亲了,连他的模样,谢斐都记不太清。 对于幼时的谢斐来说,镇北王高大英挺,沉稳如山,一双凤眸狭长锐利,威压极重,分明是俊美无俦的长相,却过于冷漠威严了一些,有股沙场淬炼出来的凛然杀伐之气,叫人不敢直视。 坊间倒是有一些关于镇北王妃的传闻,说他的母亲当年落入敌军之手,机缘巧合之下为他父亲所救,却在生子之后死在边疆,传言镇北王爱之如命。 可笑的是,连谢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更从未听镇北王提过一句。 他父亲那样的人,其实很难将他与儿女情长这些世俗的情感挂钩。 那等威冷肃杀的气场,极少有人能受得住。 当然,坊间也只敢在父亲离京之后私下议论,他若在京中,寻常百姓远远瞧一眼都会惧得腿软,怎敢胡乱议论到他头上? 且传闻作不得真,倘若他父亲当真爱妻如命,便不会对他这个儿子从不亲近,可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终身不娶。 未及多想,楼下一声欢笑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斐皱了下眉头,“谁在 管事想了想道:“奴才方才瞧见武定侯府的沈二公子在楼下与人吃酒,那一桌倒是闹得欢,人手一个姑娘。” 沈家二郎…… 谢斐扯了扯嘴角。 第6章 第 6 章 二郎沈时喻今日约了几个世家子弟在明月楼听曲喝酒。 妻子陈氏怀孕,蔓姐儿的母亲云姨娘身子也不舒坦,沈二郎早就憋得不行了,隔三差五就要出来找乐子。 父亲在户部挂职,外祖家又是皇商巨富,即便二房是庶出,这几年来沈二郎也活得非常滋润,尤其是在这些与他地位相当或不如他的官宦子弟面前更是得意。 沈二郎掐着身边女子柔软的腰身,听着她娇颤颤的嗓音溢出喉间,半个身子都酥麻了。 正在此时,席间有人谈笑倏止,视线投向楼梯的方向,方才放肆的笑意顿时敛下几分。 有人朝沈二郎递了个眼色。 沈二郎回头,正见一人着鸦青色织金圆领宽袖袍,不疾不徐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指节清瘦修长,雕骨纱透海棠扇轻轻摇动,一双微醺颓然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抬起,整个一楼大堂都乖觉地安静了一瞬。 这世上权贵分两种,一种是锦绣包装出来的雍容,另一种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贵气。 谢斐属于后者,一举一动皆是风流。 更诡异的是,沈二郎发现,世子爷竟也在看自己。 论辈分,沈二郎也算是他的大舅子,可这一边落魄侯府庶房的子孙,另一边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身份悬殊,即便有层关系在,沈二郎也没那个胆量和他称兄道弟。 更何况,昨个听说谢世子买下了柳依依,他那七妹妹还被气回了娘家,沈二郎深深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过该有的奉承还是少不了。 沈二郎只惊了一息,便松开身边的姑娘,提袍起身,到楼梯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满脸堆笑地恭维。 “小弟请客吃酒,未曾想世子爷在此小憩,扰了您的清静,实在是对不住,世子爷若肯赏脸,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沈二郎说的是客气话,也没指望这位爷当真给他这个面子,没想到谢斐兴却是致勃勃地一笑,果真踱向他那一桌。 四五个世家子弟见状都纷纷起身,拱手施礼,命席间最漂亮的姑娘给世子爷斟酒。 谢斐也不推辞,接过酒,仰脖一饮而尽,嘴角化开一抹笑,执扇的手搭上沈二郎的肩膀,面色霁和:“山东秋露白,大舅哥眼光不错。” 沈二郎浑身的血都热了,这声“大舅哥”一落,众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来日他在京中权贵圈中的地位又能拔高一个档次。 心里头高兴,沈二郎也豪爽地陪了几杯。 谢斐喝完酒便准备出门,沈二郎匆匆丢下两句话,让席间众人吃好喝好,便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斐出去,将人送到门口。 谢斐在廊下站定,双手叉在腰间,微风拂过他金线镶边的大袖,鸦青色锦袍上织金滚动如潮。 谢斐见他主动跟出来,还不算蠢笨,迎着风长舒一口气,笑问:“老夫人近日身子如何?” 沈二郎忙答:“劳您挂心,康健着呢!” 康健…… 谢斐指尖无意敲打着腰间的玉带。 既然老夫人身体无恙,今日总该回来了吧。 他随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到棋盘街荣华楼,给沈二公子包几份点心带回去。” 说罢转头,看向沈二郎:“大舅哥这会回不回,若是不方便——” 沈二郎连连颔首:“方便,方便!原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谢斐嗯了声,又吩咐那小厮:“给夫人另外再送一份到归燕堂,去吧。” 沈二郎只怔一瞬便听明白了,点心什么的都是幌子,这是让他回去当说客,劝七妹妹回府呢。 七妹妹也真是的,男人在外面做什么轮得到她插嘴? 以往还觉得她乖巧懂事,怎么如今竟是想不通了?哪有男人没个三妻四妾,尤其是谢世子这样的,满城的姑娘趋之若鹜,能瞧上七妹妹,还不是因着她那一副难得的美貌和柔顺的性子? 可俗话说得好,色衰而爱驰,娇花总有枯萎的一日,倘若连柔顺的心性都没了,她拿什么留住男人的心。 况且镇北王府的规矩比寻常人家更加森严,不会叫庶子生在嫡子的前头,换做寻常人家,外头的姬妾大着肚子上门,那就好看了? 当然,这些话他不敢当着沈嫣的面说。 若不是他三叔战死,如今的武定侯府谁说了算还未必呢。 回府之后,沈二郎将谢世子送点心一事先大肆宣扬出去,又命人将点心往大房的褚玉堂、二房缀锦堂和漪澜苑各个院子都走了一遍,逢人便提世子爷的名号。 人家在外成全了他的脸面,沈二郎自然得殷勤回报。 陈氏大着肚子,被他赶过来当说客,亲自将沈嫣的那份点心送到漪澜苑来。 老夫人在佛堂念经,不便打扰,陈氏便直接到厢房见沈嫣。 沈嫣正在屋内清算账目,没想到二嫂亲自过来,忙放下纸笔,扶着她进来,生怕有个闪失。 陈氏孕中调理得当,下颌圆润了一圈,气色极好,命身边的丫鬟翠喜将食盒递给云苓,笑岑岑地扶着腰坐下来,向她说明了来意。 “世子爷疼你,咱们府上全都沾了光,荣华楼的酥油松饼是珵哥儿的最爱,我同他说,别忘了你小姑父和小姑姑的好。” 沈嫣笑里透着几许冷清,她与陈氏并不算相熟,手语她未必看得懂,便叫云苓代为传达。 云苓看懂了主子的手势,转头对陈氏道:“姑娘说,珵哥儿喜欢便好,只是点心什么的时时都能吃到,倒是劳烦二奶奶有孕在身跑这一趟,万莫累着自个,累及腹中的孩子。” 陈氏见沈嫣瞧都不瞧那点心,仿佛世子爷的心意一文不值,心里掂量掂量,轻叹一声道:“那花魁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世子爷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在那些事上自与寻常男子无异,可比之寻常男子,谁又能及得上他?这样的家世和品貌,在整个大昭都是数一数二,你何必同他置这个气?” 沈嫣眉眼淡淡的,转头吩咐松音伺候茶水。 又听陈氏自苦地一笑,“旁的不说,便是你二哥哥,还不是处处留情,遍地相好?烟花巷的那些粉头,本就是千人枕万人骑的下作玩意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好在,世子爷终究是喜欢你多过旁人的,这才一日不见,便晓得来哄你回家,寻常男子如何做得到这一步?” 沈嫣看着陈氏硕大的肚子,不由得想到梦里死在腹中的那个孩子。 倘若梦中是真实的将来,那个孩子其实也是来之不易的。 三年了,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若能平安生下来,她定然也是十分喜爱的。 淡淡的愁绪在眼底化开,沈嫣垂下眼睫,在陈氏手心写:“多谢二嫂关心,我没生气。” 只是害怕、失望,对前路也是实在的迷茫。 陈氏看到手心的字,这才放了心,笑道:“既如此便早些回去吧,你二哥哥说,世子爷吩咐人买了许多点心送到归燕堂等你回去吃,可见还是惦记你的。不是二嫂赶你回府,实在是此番回来两日终究惹人非议。这是府上没有公婆坐镇,若等到镇北王回京,你这性子,在他跟前恐怕连气儿都不敢出的。” 沈嫣抿了抿唇,梦里的镇北王是挺凶的,连谢斐都打,柳依依甚至被他打得只剩半条命,且他一说话,旁人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忤逆。 此番她没有死,镇北王自是不必替她讨回公道。 她不禁想到,镇北王回京之后见到她这个闹着和离的儿媳,会是什么态度,他是会帮着谢斐,还是帮着自己呢?会不会…… 沈嫣很快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回过神来,见陈氏还殷切地看着自己,又在她掌心写道:“二嫂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临到重阳,我想在家陪上祖母几日,世子向来随和,想来不会介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氏也没了法子,总不能将人赶走。 陈氏叹了口气,劝慰几句便离开了。 回到缀锦堂,沈二郎立刻拉着她问:“七妹妹回去了吗?” 陈氏摇了摇头,“不过夫君也不必担心,七妹妹一直是好脾性的人,世子爷风流成性,这几年也从未见她发作过一次,这回的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七妹妹心里即便有气,三两日也就想通了。” 沈二郎觉得有道理,可世子爷明里暗里给她安排了事儿,石头落水总要有个回响,于是私底下命人往镇北王府传几句话。 漪澜苑。 云苓好奇地打开陈氏带来的食盒,看到头一层的云腿酥,眼前微微一亮。 荣华楼的云腿都是从云南快马加鞭运送到北直隶的,一块巴掌大的糕点,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工和运输成本,货物才下了码头,就被那些贵胄王孙抢先预订,寻常人家有钱也吃不上。 “世子爷还算有点良心。”云苓将点心一一取出来,“姑娘,您饿了吧,要不要趁热吃——” 云苓瞧见食盒下层的一碟玫红色的点心,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沈嫣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 是玫瑰糖糕。 她自幼对玫瑰过敏,别说吃一整块点心了,便是蘸点屑沫,身上都会起疹子。 旁人或许不知,谢斐是知道的。 这些点心恐怕只是随口吩咐一声便交给下人去办,即便是带给她,谢斐也想不起叮嘱一句她的忌口,下人办完差事,他也从不会刻意检查什么。 如此看来,一个别苑的外室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下药,倒也不足为奇了。 沈嫣面上并未见恼色,点心的确是好点心,扔了也可惜,便朝外一指,让云苓送些到正房去,余下的分给院子里的下人吃。 云苓应下,瞧见主子又打个手势,微微错愕:“您是说,往后世子爷送东西,咱们都不要了?” 第7章 第 7 章 谢斐回府不算晚,临到内院时故意放慢脚步,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心里掂量着该有人等急了,步子才跨大一些。 凌安远远瞧见主子往归燕堂来,心中一凛,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谢斐行至廊下,并未瞧见松音和云苓两个丫鬟,屋内也没什么声音,胸口便似掏空了一块,嘴角那丁点的笑意也慢慢隐了下去。 凌安惶惶不安地上前,“沈二公子派人传话说,夫人忧心沈老夫人的病情,想在家住到重阳,望您应允。” 谢斐冷笑了声,“望我应允?我应不应允,她不是也照样不告而别吗?” 他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道,“今日我若不遇沈二郎,还不知道自己的夫人重阳之后才能回府!” 凌安汗涔涔地跟在后头,添油加醋地道:“二公子说让您别担心,夫人一点没生您的气,见到您买的点心,欢喜得不得了!” 说话的工夫,谢斐打开桌上的红漆九攒食盒 ,目光停在琉璃盘上那几块玫瑰糕。 凌安住了嘴,额头当即青筋大跳。 谢斐下颌绷得更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东西谁买的?” 凌安回想方才提着食盒来归燕堂的家丁,抬头看了眼谢斐,低声回道:“是您吩咐孔六去买的吧?想来孔六不知夫人的忌口,这玫瑰糖糕又是姑娘家最喜爱吃的,卖得最好……” 谢斐勉力定了定神,才想起的确是他吩咐孔六去的荣华楼,可当时只顾着跟沈二郎说话,倒也没想这么多。 连归燕堂都送了玫瑰糖糕,武定侯府那头恐怕也是有的。 她若瞧见了,会是什么心情? 若是不小心用了一块,或许会哭吧?没有他在身边的话。 谢斐在屋内来回踱了几趟,气息也跟着乱了几分,突然大手一挥,满盒的点心尽数拂落于地,碎渣落得遍地都是。 凌安低着头,眼睛时不时抬起来往他身上瞟,大气都不敢出。 玉嬷嬷听到动静,匆匆忙忙跑进来,见谢斐眸中怒意沉沉,料想还是因为夫人的事情,赶紧先唤两个丫鬟进来收拾。 谢斐闭了闭眼睛,拳头攥得脆响,“打三十杖,扔出府去!” 两个丫鬟听到这声怒喝,都吓得跪倒在地,她们从未见过谢斐发这么大的脾气。 凌安看着两个不明情况瑟瑟发抖的姑娘,悄悄递了个眼色,让人先下去了,又到廊下吩咐底下办事的去处置孔六。 说实在的,孔六的确无辜,外院的小厮哪里知晓夫人的忌口?只是这番撞枪口上,正逢夫人回娘家,世子爷大发雷霆,总得有人承受怒火。 玉嬷嬷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上前劝道:“世子爷别急,夫人哪敢真跟您较劲呀!即便咱们不去劝,武定侯府那头也是要劝的,擅自离了夫家,外人的唾沫都能将人淹死,待夫人想通了,还得忙不迭回来同您认错呢,您就放宽心,万万不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谢斐原本就心烦意乱,听她这么一通唠叨更是头疼不已,若不是玉嬷嬷伺候他二十年,年纪大了打骂不得,这要是寻常家丁,谢斐早就摔了茶让人滚出去了。 一抬眼,对上玉嬷嬷关切的眼神,谢斐猛地拂袖起身,大步迈出了屋门。 玉嬷嬷跟在后头喊了两声,谢斐却是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想到世子爷常去的地方,玉嬷嬷叹了口气,趁凌安还没走,又道:“你们也该好好劝劝世子爷,不能由着年轻乱来。外头有几个干净的?真要喜欢,回头让夫人去说,纳几个身家清白的良妾进府,不比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好得多?” 玉嬷嬷是谢斐的乳母,在后院地位很高,里里外外调度得当,下人面前犹如半个主子,便是凌安与隋安两个贴身侍卫,对她也是恭恭敬敬的。 凌安无奈地看着她,“您呐,真是操碎了心,十年不得纳妾的规矩是王爷定下的,就这么说吧,便是今上给世子爷送妾,爷也只能婉拒。”接着一笑,又道,“子嗣上的事儿,世子爷自己都不着急,您倒是催得紧。” 后面一句分明是调侃,玉嬷嬷却神情复杂,想到谢斐走远了,这才赶忙对凌安道:“您快随世子爷去吧,别将人跟丢了。” 凌安嗳了声,提剑跟出去了。 - 一晃就到了重阳。 这几日家家户户都布置了菖蒲,备下菊花酒,男女老少制茱萸香囊佩戴在身,武安侯府也不例外。 重阳一早,府里的管事套好马车,沈老太太用过早膳后,便披上斗篷,在沈嫣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去往东岳庙祭拜祈福。 大夫人王氏执掌中馈,逢年过节,府中上下等她拿主意,一刻都离不开。 二夫人孙氏倒是清闲一些,从前老太太也曾带她到玉佛寺礼佛半月,只是这孙氏心不诚,又贪口腹之欲,用不惯寺中的斋饭,竟躲在客房偷吃鸡腿,老夫人发现之后大发雷霆,将人赶下了山,此后上香祈福就再也没带过她。 九月的天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车座上由暗红蝙纹羊毛锦垫铺就,手边放着暖炉与两个宝蓝团花的引枕,沈嫣与沈老夫人同坐一辆,含桃、摘杏、云苓和松音则坐在后一辆马车上。 车夫才准备启程,帷幔外忽然传来踏踏的马蹄声,由近及远,似已快到近前。 沈嫣听到车夫“吁”一声勒停了马,紧跟着一声“世子爷”撞入耳中。 蓦地眉心一跳,是谢斐?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沈嫣双手在裙襕上交握,僵坐着不动,心头更是砰跳如雷。 直到温暖干燥的掌心缓缓覆上她的手背,她才转过头去看祖母。 沈老太太见她神色凝重,低缓着声儿道:“不下去看看?避着不见解决不了问题,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那场预知梦后,沈嫣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懦弱好性儿的姑娘,她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可心中预演是一回事,当面说清又是另一回事。 几息的时间,帘外传来一道玉石般清嘉的嗓音。 “祖母重阳安康。” 沈嫣暗暗绞着手中的帕子,面色微微泛白。 沈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去吧。” 她攥紧手掌,深吸一口气,向老太太颔首,然后掀开了车帷。 再次见面来得这般猝不及防,可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马车外,谢斐一身利落的窄袖交领右衽华服,腰间金带衬得身姿清举俊逸,白玉描金麒麟佩伴随着动作玎珰作响,浑身透着一股落拓不羁的味道。 沈嫣缓缓踩着矮凳下车,站定后,迎上他那一双昳丽勾人的桃花眼。 意外地,方才马车内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竟缓缓沉淀下来,握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梦里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中铺开,无形中也在为她输入一种坚定的力量。 她在清晨微凉的日色下细细打量他的眉眼与身形。 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男人,沈嫣对他太熟悉了。 高大俊朗,皎皎出尘,昳丽耀眼的外表简直无懈可击,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簇后拥的存在。 可他滥情又薄情,游戏人间,处处芳草,永远张狂,永远目空一切。 沈嫣知道,谢斐的确喜欢她,可他是个没有真心的人,他的喜欢,便同喜欢这世间的花草无异。 她努力了整整三年,扮演着最听话、最体贴的妻子的角色,却始终握不住他的心。 而今放下了,也将要了断和解脱,她不用再卑微地乞求他的爱怜,不用再讨好任何人,也不必再体会那种罗衾不耐五更寒的滋味。 沈嫣甚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从前她看他,眼里总是期待和欢喜的,可失望日积月累,终于在那场梦过后达到顶峰。 再面对他时,沈嫣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波澜。 谢斐将她眸中的冷色尽数纳入眼底,面上却无半点不豫,镇北王世子还如从前那般风度翩翩、散漫不羁的样子。 他的妻子,今日着一身蜜合色绣海棠纹的袄裙,含蓄又温柔的颜色,若是穿在那些庸脂俗粉身上,谢斐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多给,唯独她穿,反倒衬得肤色白皙细腻,宛如春日枝头的一朵明丽的娇花,让人移不开眼。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轻笑着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阿嫣。”倒没再说什么。 后头的含桃、云苓等人相继下了马车,向谢斐福身行过礼,又走上前来,准备搀扶老太太下车。 老太太腿脚不算利索,世子爷倒是有眼力见儿,亲自从车夫手中取来灵寿杖,交到老太太手中。 没等老太太开口,谢斐先是亲近地笑道:“阿嫣一直念叨您的身体,本该与她一道过来,只是这几日事忙,陛下新得了字画传我进宫品鉴,明国公府小公爷行弱冠礼需前往观礼,国子监那头还要交一篇策论,孙婿实在是脚不沾地。 ” 他在外虽然不可一世,但无论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还是在沈老夫人这些长辈面前,面子上该有的礼数却是周到,即便是巧言令色,也不让人讨厌。 至于说的这几桩事,真要去查,的确也是有的,既是有备而来,便能做到滴水不漏。 老太太微笑,“劳烦您拨冗记挂,世子爷贵人多事,自是比不得我这老婆子游手好闲。” 知道孙女受了委屈,否则万不会破天荒地多日不回,老太太话中指责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谢斐听得出来,却也不恼,依旧笑道:“祖母这话说的,孙婿再忙也要来瞧您的。” 说罢,温和地瞧一眼沈嫣,“昨个皇后娘娘传话,说宫里头摆了菊花宴,今年培植出几株新品,说起阿嫣也喜爱菊花,叫我一定带她入宫赴宴赏花。” 沈嫣闻言几乎是浑身一紧,立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斐算盘打得妙,谁不知道宫里规矩繁琐,他又素来不喜拘束,但此番将皇后娘娘搬出来,沈嫣便拒绝不得。 心里已然有了决断,却还要与他逢场作戏,沈嫣暗暗捏紧了手掌。 谢斐扫过老夫人身后的马车,语气歉疚:“早知阿嫣今日陪同祖母祭拜山神,我该早些回了皇后娘娘的。” 这话一出,连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罢了,你既应了皇后娘娘的约,岂有再陪旁人的道理?阿嫣,既然皇后娘娘惦记你,你便同世子爷去吧。” 沈嫣唇瓣动了动,无声地喊了一句祖母。 老太太看着孙女柔软清亮的一双杏眸,心口疼得一紧,握住了手中的灵寿杖,抬头看向谢斐,“世子爷,有些话本不该老身来说,只是世子爷既也称我一声祖母,老身今日便托大一回,同世子爷说几句口无遮拦的话。” 谢斐忙道不敢,“祖母请讲。” 老太太面容肃重,言语颇严厉了几分,“我这个孙女虽不济,却也是当朝忠定公的遗孤,是我武定侯府嫡出的幺女,也是你三书六礼正经娶进门的媳妇!老身放在心尖上疼大的孩子,岂有由外人胡乱作践的道理!旁人不疼她,有老身来疼,横竖住王府是住,住侯府也是住,一个孙女,我武定侯府还是养得起的!” 沈嫣望着老太太,眼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泪意。 谢斐却被斥得有些懵,唇角勾起的弧度也僵硬了几分。 从前陪沈嫣回娘家,老太太多是盼着两人好的,从未说过一句重话,没想到今日特意赶来接他的妻子,还被当街指着鼻子训斥。 谢斐心里不大顺意,论及对错,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唯一的不是,大概也就是没有多陪沈嫣,可她又不能说话,他难不成整天在家与她大眼瞪小眼吗? 压下心中那分不豫,谢斐面上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哄着老太太道:“祖母哪里的话,阿嫣是我的夫人,谁敢作践到她的头上,孙婿第一个不放过,您放心,您将人交给我,我定会好好待她。” 沈嫣不冷不热地看着,不知他在哄别的女人之时,情话是否也如这般动听。 第8章 第 8 章 少顷,有辘辘声传至耳边,沈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从巷口驶进来。 待到近前,才发现是车夫正是隋安。 老太太吁了口气,朝他二人挥手,“该说的话,想必老身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也希望世子爷记着自己的承诺。事不宜迟,你们也早些出发吧,既是进宫,莫要失了礼数,叫娘娘好等。” 沈嫣握着老夫人的手,点点头,可眼皮子却在此时轻轻跳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她招来两个丫鬟,吩咐松音与老太太一同上山随侍左右,云苓则留在侯府,待她回来再一同去东岳庙。 两个丫鬟应下,沈嫣同祖母道个别,便倾身上了隋安的马车。 老夫人看着孙女沉默的背影,心中亦是难安。 沈嫣与她姑母沈溆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一个温软顺从,一个洒脱决断。 沈溆众星捧月地长大,她自信、张扬、果敢,有自己的理想信念,就像一株凌寒独开的红梅。 而阿嫣自小父母双亡,面上是强撑的坚强,其实内心极度渴望温暖和依靠。 老太太无法像对待沈溆那般,放任沈嫣独立生长,她希望有个人能够真正地爱护她、陪伴她。 马车内,沈嫣安静地坐下来,正等着隋安启程,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忽然挑帘探了进来。 沈嫣几乎是同时心口一窒。 他不是骑马来的么!难不成要与她同乘马车? 谢斐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熟悉的袖里春香气一点点渡到她身上。 他朝外喊了一句:“出发。” 马车摇摇晃晃往神武门去,沈嫣默默往后挪了点位置,谁料腰身倏忽一紧,男人的大手揽住了她。 衣料是最柔软的料子,这香也清甜软和。 谢斐倚着她的肩膀,轻轻一嗅,能辨出几种味道,茉莉、沉香、蜂蜜……还有,淡淡的奶香气。 几日的思念挤得胸腔炸裂,谢斐眼里窜着火,几乎是狠狠地将人扣在怀里。 这么甜香柔软的人,不知道咬一口下去是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炙热的嘴唇将将覆上她细颈。 逼仄的马车内无处可躲,沈嫣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紧绷着,一手抵着身后的车壁,另一只手去推他的肩膀,可男人力量强势,根本不容她挣脱。 未免闹了太大的动静,沈嫣咬牙强忍着不耐别开脸,暗暗竭力将他往外推。 谢斐怎会察觉不到身侧人的避让,心想她大抵还是不愿意在马车上,何况隋安还在外面,从前在下人面前亲热,她也是会脸红着逃开的。 无妨,不急于这一时,等回了府,他再好好收拾她。 如此,扣紧她腰身的手才缓缓释了力。 谢斐见她轻轻吐了口气,心下一笑,拨开她因挣扎落在脸侧的一缕发丝,飞快地啄了一下她的面颊。 沈嫣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激得肩膀一缩,呼吸都有些凌乱,一双翦水秋瞳也因方才的窘迫逼得有些湿润。 她咬紧后槽牙,紧紧瞪着面前的男人。 一旦不想继续下去了,过往的所有温存都让她觉得无比厌恶。 他的每一寸呼吸、每一点温度,都让她下意识地抗拒。 面前的这张脸,与三年前来接亲的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并无半分改变,她也曾像所有不谙世事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一样,爱他纸扇轻摇的雍雅,爱他策马长空的张扬,爱他如珠如玉,恣心纵欲。 从前她也乐意谢斐的亲近,可他向来随性而为,从不管身旁可有人瞧着,也不管何时何处,只要他兴致上来,才不管你脸红心跳。 沈嫣暗笑自己那时的痴傻,如今才知道,其实那不算亲近,也不叫喜欢,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是“逗趣”。 她就像他养的一只漂亮的鹦鹉,或者瓶中一枝香花,兴致来时爱不释手,玩腻了再去寻新鲜。 她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罢了。 可惜她到如今才看清。 谢斐掀开眼皮,见她这浑身戒备的模样,倒像是林中狩猎时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的小鹿,眼中虽含警惕,但更多的是羸弱,在他的陷阱里毫无还手之力。 她总归是他的,可以任由他欺负。 谢斐低笑了声,指尖挑起她下巴,“长本事了是吧?你想回家,我可有一次拘着你,你夫君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让你数日不归,还要我亲自来请,嗯?下我的面子,由着你祖母将我说成那样就高兴了?” 他在沈老太太面前称呼“祖母”,但更多时候,都只是称呼老太太、你祖母。 其实并不那般亲近,他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今日急着带她走,信口一句闻言软语,不过是帮助他更快达成目的的一套说辞罢了。 沈嫣漠然地看着他,想到梦中的自己死于剧毒、一尸两命的下场,她心口便憋闷得紧。 尤其是面对谢斐时,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仿佛随时都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可她深知自己越是反抗,谢斐就越是想要她,这时候绝对不能激怒他,否则他很有可能在马车内直接脱了她的衣裳。 他从前,并非没做过这样的事,只不过不是对她。 沈嫣勉力稳下情绪,朝他打了几句手语:“山间清寒,祖母身体不好,今日宫宴之后,我会陪祖母在山上小住几日。” 很明显的告知,而不是像往常那般的撒娇请求。 怕他不懂,沈嫣还在他掌心写下“东岳庙”三字。 谢斐这才看明白她的意思,冷笑了声,“又想走?就一点都不想和你夫君好啊?” 沈嫣垂下嘴角,低眸摇了摇头。 谢斐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几分淡漠疏离的味道,这才想起她离家的缘由。 “阿嫣,听话些。”他眉头皱起来,将她垂落下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早就说过,无论在外如何,世子夫人的位置总归是你,外面那些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罢了,爬不到你头上来,云泥之别,你大可放心。” 车身晃动,光照透着帷幔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一张珠玉琳琅面俊朗到极致,眸光里却有淡淡的冰冷意味。 谢斐活这么大,没有人敢这么给他脸色瞧,更是从未耗费口舌地去哄一个人,他讨厌将一件明摆着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解释,答应她的自会做到,不用谁来提醒。 “同样的话,我不想解释第二遍,阿嫣,你知道我的脾气。” 沈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前很少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严厉的味道,因为她听话、懂事,从不插手他的任何事情,只要他回家,她总是笑语盈盈,仿佛从来没有脾气。 她讨好了三年,换他施舍来的解释,换来他一句明确的警告—— 不要不识抬举。 沈嫣沉默了许久,忽然就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从来都是极美的,梨涡浅浅,娇若春上小桃枝,明丽不可方物。 谢斐的心像是被轻轻掐了一把,霎时软得一塌糊涂,眼底那点冰冷褪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他那乖乖顺顺的小妻子,教人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沈嫣抬起手来,食指点了两下拇指,慢慢地比划道:“那柳依依柳姑娘,你应是很喜欢吧?” 她始终无法想象,倘若没有爱,与自己心中鄙夷和嫌恶的那一类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谢斐看完却是笑了下,凑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喜欢,怎么不喜欢?想让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哄哄你,早说便是,使什么小性子啊。” 沈嫣怔了下,回想自己方才那句手语,才知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怕是将“依依”二字理解成了“依靠”的意思。 他大概以为,她想要靠靠他,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沈嫣实在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成婚三年、朝夕相见的夫君,竟连她一句手语都看不明白。 她平时想说的话不多,表词达意也简单,便是武定侯府那些目不识丁的丫鬟仆妇,稍有些眼力见儿的,伺候几个月大抵也能看懂她大半的意思了。 后来入了镇北王府,归燕堂专门请了懂手语的丫鬟,世子爷还专程学过一段时日,学成个半吊子就放下了。 那晚他在被窝里搂着她说:“你面上从来藏不住事,想说什么,我瞧一眼就明白了。” 更可笑的是,她那时还觉得这话很是甜蜜。 有时比划什么,他是真不明白,两个人你画我猜掰扯许久,最后她无奈地气笑了,谢斐就来吻她,而她将这当做夫妻之间的情趣,麻痹了自己整整三年。 沈嫣压下笑中的冰冷之色,收回思绪,也没再纠正他。 她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谢斐见她高兴,心里的郁气也都散了。 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忽然想到什么,“前几日你二哥带回去的那玫瑰糖糕你应该没用吧?” 沈嫣微笑着摇摇头。 谢斐松了口气,为这事他还问过沈二郎,不过沈二郎怕他动怒,嘴里没几句真话。 谢斐笑道:“没用就好,底下人愚蠢,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已经让我打三十板扔出去了。” 沈嫣面上笑意不减,对他比了个手势:“此等小事,世子爷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谢斐倒是看明白了,也就彻底放了心。 马车缓缓驶入神武门,沈嫣不动声色地拿开了他置于她腰间的那只手。 谢斐只当她入了宫不好意思,便也没再强求。 只是心底莫名一个趔趄,总觉得她今日平和的外表下连笑都似是敷衍,他的妻子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可类似前几日那种莫名的患得患失之感一直充斥着他。 谢斐转头细细打量她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并无异常之处。 可就是这副平静的样子,让他不大满意。 她虽然口不能言,但有一双极其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她所有的爱慕、贪恋和期许都盛放在那双眼睛里,也都给了他。 可此时,谢斐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欢喜。 第9章 第 9 章 谢斐舌尖顶了顶腮帮,一句“阿嫣”才刚落下,马车倏停,外头传来隋安的声音。 “世子爷,雍华门到了。” 该下车了。 谢斐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交代:“宴席上人多,记着不要跑远,江幼年应该也会过来,你可以同她叙叙旧。” 沈嫣不冷不淡地点点头。 宫宴设在琅华水榭,自雍华门入掇菊园,再走片刻便至。 远望去,两岸秋景如打翻的染料,碧云天,黄叶地,丹枫如火,银杏金黄。揽月湖之上碧波偃动,长天一色,风景应四时而变,无论何时都有别样的风情。 虽比不得外头的名山大川,但囿于方寸之地倒也难有这样巧夺天工的盛景,且这琅华水榭是为今上特意为皇后所建造。帝后情深,渐也成为紫禁城中一桩美谈。 谢斐才一踏上曲廊,便被几个勋贵子弟喊了过去。 走之前,他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捏了捏她的手心,启唇一笑,“乖一些,便准你去东岳庙。” 沈嫣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像被人勒住脖颈一样难受。 水榭那头,沈嫣远远看到江幼年奋力朝她挥手,“阿嫣,这里!” 沈嫣呼出一口气,胸口才慢慢舒坦一些,加紧步伐往前面走去。 而水榭内,众人也在听到江幼年那一声后齐齐朝她的方向瞧过来。 今日的宴会较之朝会、祭礼等重大场合更加随意些,不必穿着庄重繁缛的礼服,但这种难得百花齐放的聚会,众人都在首饰和衣裙上狠下功夫,只恨不能艳压群芳,因而湖边一时名花招展,攒红斗绿,教人眼花缭乱。 可到了沈嫣这边,一身淡雅的蜜合色袄裙竟显得不大合群,清而不寡,丽而不妖,立领对襟衬得玉颈修长白皙,冰肌雪骨,亭亭玉立,美得让人心惊。 她自曲廊款款而来时,如一众橙黄橘绿里落下一颗莹润夺目的明珠,在淡金色的秋阳下熠熠生辉,一瞬间江山盛景皆成了陪衬。 就连水廊边几个世家子弟也看直了眼,直到谢斐凉凉的眼神投过来,才自觉冒犯,忙移开了目光。 沈嫣来到水榭,众人纷纷向她躬身施礼,沈嫣一一颔首致意,随后,江幼年就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大昭的宗室贵族之间多少沾亲带故,当今皇后正是卫国公府的嫡女,也是江幼年的亲姨母、阳陵侯夫人的嫡亲姊妹,是以江幼年自小便是千娇百宠长大,出入后宫犹如自家。 重阳宴与中秋宴不同,后者只有宗室皇亲受邀入宫与帝后用一顿家常饭,今日的宴席则多了不少公侯子弟以和高门嫡女。 不过,像大夫人王氏那种中下品官阶的命妇一般不会受到邀请,在座的若非出自勋贵之家,也必得是高品命妇才有资格赴宴。 当然也有几个是江幼年请来的贵女,昌平伯之女程楚云便是她们在闺中的手帕交。 三人年岁相仿,江幼年十七,程楚云十八,都还待字闺中,沈嫣却是十五及笄便嫁了人,如今不过也才十八岁。 沈嫣扫视一圈,发现一些世家子弟虽瞧着克己守礼,目光却也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瞥,便知今日的主角大概是江幼年了。 她是皇后的外甥女,又是阳陵侯的掌上明珠,这两年皇后和阳陵侯夫人都操心着她的婚事,时时留意京中子弟,这一年来几次宫宴也是为她物色夫婿而设。 不过江幼年自己并不急,反倒是见沈嫣早早嫁人,而谢斐又偎红倚翠处处佳人相伴,打心眼里对男子多了几分抵触,择婿的眼光也高了不少。 好在皇后不会草草替她决定人选,便也由着她慢慢挑选。 趁着皇后未至,女眷们三五成群坐下来闲谈,江幼年兴高采烈地说这几个月在京中的见闻,因沈嫣素日不出内宅,程楚云也闷在闺阁里规规矩矩地研习女红,唯独江幼年今年是镜春园、万岁山、南海子去了个遍,她讲起趣事来滔滔不绝,沈嫣爱听,程楚云则是羡慕不已。 江幼年说到一半停下来喝口鹿梨浆,幽幽地叹了声:“你说,我表哥和顾小侯爷,哪个英俊一些?” 姑娘家都喜欢模样好看的男子,江幼年也不例外,比起才学,这两人都是京中的青年才俊,论起家世也都算旗鼓相当,接下来自然就是比外貌了。 沈嫣清楚女儿家的心思,这两人中倘若有一个合她心意的,此刻江幼年就不会大大方方地在这拉着她比较了,可若是百分百没有下文,江幼年则是一眼都懒得瞧的。 为这微末能成的可能性,沈嫣还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用手语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褚公子文秀内敛,顾小侯爷张扬热情,模样上……褚公子五官似乎更精致柔和些,小侯爷棱角更为坚毅……不过,还得看你喜不喜欢才是。” 沈嫣一通比划完,才发现面前两人都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她。 江幼年纤长的眼睫抖了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阿嫣,你怎么……” 沈嫣心里立即咯噔一下,她在外一向举止有度,难道是方才的品评很不妥当? 可这是好友私下的交流,并不外露于人前,她自问言语间并无太过出格的地方。 下一刻江幼年便抓紧了她的手腕,神情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阿嫣,你从前可从来不说这个的,以往我问你,你都是摇头,不论我问你谁好不好看,你的回答都是谢斐最好看,旁人从来入不得你的眼,我指给你瞧,你都不愿瞧的!” 沈嫣听到这话怔了怔,细想来倒也没有说错。 谢斐虽然自己风流,但对她的控制欲却很强,他不允许她瞧别的男子,也不许她在他面前提起旁人,就连归燕堂伺候的下人、进府禀告庄子收成的管事,也是女子居多。 在外面哪怕她目光只淡淡扫过,自己都没留神见了谁,谢斐都不大称意。 久而久之,她竟也习惯了这样的掌控,并将之视作理所应当。 别说自己已嫁为人妇,便是闺阁女子,也不好与外男有任何眼神或言语上的交汇,故而这几年来倒也没觉得委屈,反而更加谨言慎行,注意与男子之间保持距离。 江幼年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沈嫣认真回答,没想到竟听她发表了一段意见,“就该这样的!凭什么男子都能左拥右抱,咱们议论几句便不成体统了?这是什么道理!从前不知谢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快要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了,就像、像个……” 话到嘴边估计她的感受没说下去,沈嫣却能猜到几分。 大概是笑脸娃娃吧,只属于谢斐一个人的笑脸娃娃。 面上从来没有脾气,所有的委屈都往肚子里吞,却还觉得这是他爱她、重视她的表现。 沈嫣无奈地笑了笑,可面前两人如何知晓她此刻心中所想。 江幼年现在对她是满眼的欣慰,程楚云性子柔软怯弱,唯恐江幼年方才这番高谈阔论被有心人听了去,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瞧看。 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不远处,停了片刻又垂下眼睑,轻轻地道,“阿嫣,世子爷好像一直在看你。” 沈嫣朝南面几个公子哥聚集的地方瞧了一眼,谢斐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面容俊朗,风度翩翩,哪怕一群人里个个俊眉修目,他也是其中最不容忽视的存在。 她只与他对视一眼,便冷冷收回了目光。 谢斐的目光无疑是轻盈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和煦,可沈嫣只觉得如芒刺背,浑身不自在。 不知道他是漫不经心,还是刻意盯着,怕她像前几日那样突然消失。 即便是后者,沈嫣也绝不认为这是喜爱她的意思。 大概是她这几日太过逾矩,举止不同往日,触碰到了他的底线,那就该被他牢牢看紧。 程楚云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抬眼,她胆量本就不大,且又是未出阁的姑娘,一直盯着男子总归不合规矩,说话时用的也是仅有三人能够听到的声音:“方才你与世子爷一道过来,男才女貌的,水榭里的夫人小姐全都在看你们呢。” 这话倒是一点不夸张,从沈嫣出嫁那日开始,两家的婚事便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一个是风流倜傥的镇北王世子,一个是京中第一美人,比话本中的风月故事还要有意思。 程楚抿抿唇,轻声道:“京中的姑娘们,一直都很羡慕你的。” 江幼年立刻扁嘴道:“别把我带进去,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且我方才只瞧阿嫣了,可没瞧其他人。” 程楚云指尖在茶盏边沿摩挲,微微抬眼看向沈嫣,“这几日的事情我也听我兄长提过一嘴,阿嫣你……是不是生世子爷的气啦?” 沈嫣安安静静地喝茶,朝她摇摇头,面上看不出喜怒。 程楚云张张口,似乎在整理措辞,“我瞧着……世子爷对你还是很好的,你置气回娘家,世子爷作为男人……面子上挂不住的。” 话音刚落,江幼年手里的杯盏“咚”得一声落在桌面,惊得程楚云浑身一憷,“阿楚,你怎么回事啊!老帮着臭男人说话!照我说,阿嫣你就要硬气一点,最好是多坚持几日,别叫人看轻了你,等到谢斐后悔了,跪着求你回家,叫天下人都瞧着,我们阿嫣才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宝贝,是他谢斐高攀!” 这话成功把沈嫣逗笑了,程楚云也闷闷的不敢再吱声。 不过笑着笑着,倒让沈嫣福至心灵,脑海中有了些和离的端绪。 第10章 第 10 章 这桩婚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武定侯府高攀。 一来武定侯府在京中地位不如从前,二来她的身体缺陷的确不容忽视,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太低。 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万事都那般小心翼翼,以至于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她心里谢斐大过天,她需要依靠,需要这个男人的疼爱。 就像攀援的紫藤萝,只有缠绕着花架竹竿才能欣欣向荣,蹁跹盛放。 江幼年的话倒是提醒了沈嫣,倘若世人看到的并非如此,她并非弱势的一方,更不是非谢斐不可,和离也不能对她造成任何的伤害。 相反,在外人眼中,她可以毫无留恋地放下,没有谢斐,她照样活得漂亮,甚至和离远比她作为世子夫人来得更加轻松自在。 甚至……放不下的那个人反倒是谢斐…… 那么,京中的流言蜚语与祖母的忧虑自然而然地也会歇下去了。 众人言笑晏晏,沈嫣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江幼年说话,心里暗暗忖量接下来的章程。 不知过去了多久,水榭那头忽然传来宫人通报之声,说圣驾与凤驾将至,水榭内众人这才纷纷起身,依次列席。 方才还乱糟糟的琅华水榭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谢斐慢慢悠悠地回到沈嫣身边,薄唇凑到她耳侧,低声笑问:“方才说了什么,这么高兴?” 他靠得近,沈嫣几乎都能感受到他送到耳边的热气。 这时候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等着接驾,唯有天潢贵胄的世子爷毫不避讳轻佻亲昵之举。 她不用抬眼,都能感受到宴席上几道并不友善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往后谢斐这么逗她,她应该难以招架、满脸通红,将女儿家的羞怯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今日却是半分感觉都没有了。 然后谢斐就看到,他那素日脸皮薄、不经逗的小妻子却意外的平静,甚至疏离地退后半步,用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出奇冷静的目光提醒他—— “圣驾在前,请您自重。” 谢斐唇边的笑意就这么陡然淡了下去。 “还在生气?”他扯了扯嘴角。 沈嫣想到方才的筹算,缓缓弯起唇,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摇了摇头。 谢斐嗯了声,负在背后的双拳却不由得握紧几分。 说不上来此时的心情,她明明规规矩矩,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对面几个看热闹的世家女也都默默垂下眼睑,只当什么也没瞧见,却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与以往不同的是,那几道目光里没有了从前讥笑的意味,反倒多了几分诧异。 这就足够了。 没等到谢斐发作,那厢几个嫔妃前后脚带着皇子公主们前来赴宴。 今上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除了已经十岁的大皇子,另外几个小主子都还只有三五岁的年纪。 孩子们成群结伴地聚在一起,是天底下头等热闹的事情。听到宫里设宴,有人陪玩,又能吃到平日吃不到的山珍海味,一个个都撒欢地往这儿跑,丫鬟嬷嬷们哪里拉得住,脚步声噔噔地从远处传来,震得地面都在晃动。 众人朝嫔妃、皇子们一一施礼,随后便听到宦官掐着嗓子一声高唱:“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沈嫣随众人一道侧身行礼相迎,半个眼神都没有再分给谢斐。 今日天朗气清,熙和帝谢烆头戴金丝翼善冠,一身玄青滚袖圆领常服,龙章凤姿,长身玉立,面容极为清逸俊朗。 他身边的皇后褚氏则着一身真红大袖服,上以织金云霞彩凤纹铺开,端的是瑰姿艳逸,明若朝霞。 皇帝行到水榭后便虚虚抬手,心情大好的样子,“诸位不必拘礼,都平身吧。” 耳边响起叩谢之声,沈嫣唇角微动,面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丝尴尬,只能将头埋低,做足恭敬的姿态。 帝后二人原本并肩上座,脚步在谢斐面前顿下。 沈嫣一抬眼,就看到皇帝面露爽朗的笑意,拍了拍谢斐的肩膀,“昨夜北疆传来捷报,北凉递了降书,此后向我大昭俯首称臣、年年纳贡,你父亲恐怕这几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话音刚落,整个水榭都鼓噪起来。 沈嫣自问整日下来面上的夷然控制得很好,直到听到这句话,瞳孔竟是忍不住微微一震。 谢斐更是眼色一亮,当即笑容漫溢,“当真?我……我父王要回京了!” 镇北王离京近十年,他有足足十年没有唤过一声“父王”,这两个字如今说来竟有一种拗口的陌生感。 皇帝笑道:“这半年来,皇叔连破北凉十五座城池,斩杀北凉太子和数十名勇将,从无败绩,为我大昭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大昭有镇北王,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啊!” 寥寥几句,教在场众人都心潮澎湃起来。 的确,这些年他们能在京中安逸自在地享受荣华富贵,全赖边境有这样一位战神坐镇,在座的有不少将门之后,都是自小听镇北王攘外安内的故事长大的。 皇帝往谢斐身前微一侧身,压低了声音道:“阿斐,这些日子你也收敛一些,皇叔回京……必然要检查你的功课。” 饶是平日不着四六的世子爷听了这话,耳后也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他喉咙哽了哽,拱手道:“多谢陛下提醒。” 沈嫣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身边人强烈的心绪起伏,因为直到宫人布完膳食、众人举杯庆贺北境大捷之时,谢斐的手指仍然有些颤抖。 今上初登大宝之时,也是镇北王以一己之力打击多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待拨乱反正,稳定朝局,又自请驻守边疆十年,如今更是大破北凉,说一句战功彪炳、威震天下毫不为过。 那是大昭百姓心中神一般的存在,普通人尚且如此,遑论谢斐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当然更是由衷的敬畏。 可她不知道的是,谢斐心中除了这份与有荣焉,还掺杂着从未有过的焦炙。 父亲一生战功赫赫、所向披靡,却生出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他……会失望吗? 或者说,他还记得自己这个儿子吗? 谢斐不由得想起镇北王刚刚离京那两年,他那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即便父亲沉默寡言,心中只有天下,他也暗下决心,即便自己一人在京中,也必不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虎父无犬子,或许他这辈子做什么也越不过父亲,但至少不能给他丢人。 可这十年来,他在京中都做了什么? 十年太久了,久到他几乎以为父亲不会回来了,久到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消磨人的志气,让他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京都一天天地沉沦下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杯酒入喉,谢斐忽然觉得胸腔灼烧起来,一时耳蜗轰鸣,隐隐有种慌乱悄然攀上心头。 对面的孟昭仪将怀中的长宜公主交给身边的嬷嬷,转过头来笑道:“镇北王领兵在外,十年不曾回京了吧?说起来,沈妹妹还从未见过这位王府的主人呢,听闻妹妹一向温顺胆小,不知此番怕是不怕?” 沈嫣眉心一跳,没想到话题竟冷不丁引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能言语,云苓也不在身边,便是打手语也没几人能瞧明白,一时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 从前也时常遇到这样的窘境,在家里倒还好,可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找茬,所有的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身上,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惹人笑话。 她不由得看向谢斐,却在与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猛然意识到—— 人的劣根性莫过于此。 对他的依恋竟已根深蒂固至此,令她在这种情形下也是第一时间本能地去求他解围。 沈嫣默默咬紧后槽牙,不再看向他。 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方才的自己。 可谢斐已经从镇北王的消息中回过神,且精准地捕捉到她递来的求助信号。 只是以往都是她悄悄伸手拎一拎他的衣袖,哀哀地求他解围,这次他有意等了一会,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始终没有伸过来,心下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聊到了自己的父亲,谢斐也不好再教人难为她,才要开口,却叫旁桌的江幼年抢过话:“昭仪娘娘这话说的,镇北王在外破军杀将,若不威严一些,如何退敌百万!怎么到昭仪娘娘口中,竟成了个凶神恶煞之人?且王爷英气凛然,我与阿嫣自然十分敬畏,娘娘难道不敬畏?” 孟昭仪顿时脸色发白,哑口无言。 她原本就是想逗逗那小哑巴,却没想到这阳陵侯之女好生厉害的一张嘴,竟给她扣了个不敬的帽子。 孟昭仪小心翼翼地瞧了眼皇帝,见他面目平和,嘴角虽无笑意,但好在眉心松泛,可见并未将这小打小闹放在心上,这才暗暗吁出口浊气,僵硬地赔笑道:“江大姑娘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关心沈妹妹罢了。” 皇后知晓她向来口无遮拦,敲打两句便也罢了。 见沈嫣面色平缓翕然,这才笑道:“阿嫣你还年轻,又从未见过皇叔英姿,紧张些也在所难免,可咱们到底是一家人,皇叔是你的长辈,自会疼爱小辈,你也不必害怕。” 沈嫣轻轻地颔首,好生谢过皇后,又转过头朝江幼年眨眨眼,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第11章 第 11 章 皇后褚氏今岁二十七八的年纪,却保养得极好,瞧着不过双十年华,虽无倾国倾城的容貌,可她卫国公府嫡女的尊贵出身与这端庄高华的气度完全匹配她皇后的头衔。 无论是谁都得心服口服,这就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气象。 其实细细瞧来,皇后的五官与江幼年是有三分相像的,可两人的性子却截然不同。 江幼年天真率直,无忧无虑,皇后却是极为温婉沉稳,可每每说到性子问题,江幼年非要强调一句,姨母年轻时也同她一般张扬的个性,只是后来进了宫才改的。 沈嫣只当她说的玩笑话,往往一笑置之。 江幼年最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皇后也是极为温柔和善之人。 她少时曾随祖母入宫赴宴,那时皇后还只是国公府刚及笄的小姐、未来的太子妃人选之一,江幼年也是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她因天哑受人言语讥笑,是皇后拉着小小的江幼年出来帮忙解了围。 江幼年自幼便是虎生生的,一嗓子能将人吓得作鸟兽散,而皇后那时已经隐有端方持重之态,三两句下来,既能解她之困,还叫那些瞧热闹的宫人也跟着无地自容。 几年之后她嫁了人,那些曾经笑话过她的王孙贵女们都已经长大,不再像儿时那般肆无忌惮地当面玩笑,而她也一直在与自己的缺陷和解,平和地去面对老天爷给予的“特别”。 可沈嫣忘不了曾经的窘迫,那种被人追赶着嘲谑的难堪。 即便到现今,她已将自己的躯壳修炼得足够坚硬,可内里的伤疤岂能轻易修复平整? 这样的场合她并不喜欢,但似乎只要有这两人在,无形中总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她面对一切。 反倒是谢斐,从未给过她这样的安全感。 耳边丝竹管弦声渐起,众人一面欣赏歌舞,一面与左右闲聊,加之镇北王回京的消息引得人心振奋,水榭内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秋深菊黄蟹正肥,年年的重阳宴都有螃蟹。 蟹肉鲜美可寒性伤人,且剔肉过程十分繁琐,沈嫣素常都是不碰的,谢斐一偏头,却看到她的目光在面前的冰盘上停了一会,随即敛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撒下一层薄薄的阴翳。 她应该是想吃的吧,谢斐心道。 可她没用过去壳剔肉的八大件,眼下怕是无从下手,胡乱捣鼓,内行人是会看笑话的。 要不然,他给她剥一次,就当为方才没有及时替她出头赔个罪? 谢斐心里生出这个念头,也无需她央求,直接将她面前的冰盘移过来。 圆头剪卸下蟹螯和蟹脚,再用银叉与细针剔出蟹肉,腰圆锤与长斧柄轮番上场,好一阵敲打,片刻便掀开了蟹壳。 谢斐这些年玩心重,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但在吃喝玩乐上绝对是行家,很快一碗堆满蟹肉和红膏的琉璃盏便摆在了沈嫣面前。 做到这个地步,不信她还置气。 沈嫣自是安然受之,其实她不爱吃蟹,寒凉的食物终究对身体不好,归燕堂也很少摆上来。 可她想让谢斐剥。 斜对桌的几名宗室贵女见此情景,不由得私语议论起来。 “这小哑巴进宫总共没见她笑两回,使脸子给谁看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男人的事情,她一个哑巴管得了吗,还想闹大不成?她……她怎么敢的!” 另一个一边剥蟹,一边轻飘飘往对面瞧,“她有什么不敢的,你瞧世子爷那副殷勤样,他给人剥蟹还是头一回吧!掰开揉碎了只差喂到她嘴里了。” “虽说是夫为妻纲,可禁不住男人贱呐。你抬举他的时候,他对你爱答不理,你晾着他两日,马上天上的星星都能给你摘下来,没想到咱们放旷不羁的世子爷也不能免俗。” “可我总觉得,这小哑巴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那厢沈嫣心里有了一番计较,才吃一口就放下了银箸,将那盏蟹肉推回去还给谢斐。 迎着对方明显不悦的目光,她轻轻皱了下眉头,朝他摇头,无声地道:蟹肉寒凉,我吃不了。 谢斐看懂了她的口型,吃不了…… 他蓦然想到那日酒后坏事,醒来时她身下鲜血淋漓一片狼藉的样子,那日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嘴唇也咬出了血…… 恐怕是身子还未调理过来,否则不会方才还眼巴巴想吃的东西,这会又咬着牙不肯吃了。 心口隐隐地一疼,眼里哪还有方才的不豫。 他难得软下声口,“不吃就不吃吧,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沈嫣微微嚅动了一下嘴唇:想吃……菱角。 她唇形非常好看,唇瓣柔软娇嫩,泛着淡淡的润泽,无需口脂描色,却是天生惊艳的樱红,教人瞧一眼便有吻上去的冲动。 谢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手指轻抬,便招来一个布膳的宫女,低声交代道:“夫人想吃菱角,去膳房取一些来。” 这是满京城最尊贵的世子爷,不论提什么,底下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来。别说菱角了,就算是神仙肉,膳房也得想方设法让他满意。 那宫女应了个是,退下去又很快躬身上来,“回世子,膳房的师傅说今日宫宴的食单中并无这一道,不过膳房倒是有一些新鲜采摘未曾用上的菱角,只是劳烦世子和夫人稍等片刻,待奴婢们剥好了给夫人奉上。” 谢斐正要应声,沈嫣却指着桌案上的工具,对那宫人比了个手势,“你去拿来,我自己剥便好。” 宫里当差的都极有眼力见儿,那宫女立刻明白了沈嫣的意思,很快端上一碟水洗得干干净净的菱角。 那宫女躬低身,“夫人,奴婢来帮您吧。” 沈嫣慢悠悠地拿起剪刀,偏头示意她退下。 宫女只得应下,想到剥蟹如此繁琐,贵主却偏说这是天底下头等雅趣,想来这剥菱角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法子,贵人们还时常湖心荡舟剥莲子呢,都是宜诗宜酒的趣事。 这般想着,便拱手下去了。 沈嫣剥菱角远没有她做针线那般娴熟,菱角坚硬,两端又有尖刺,她褪开一小截衣袖,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手腕,手指握着剪刀暗暗发力,看上去笨拙也危险,仿佛那菱角刺随时都能扎入她白皙幼嫩的掌心。 谢斐一直皱着眉头注视她的动作,不知是不是刺到了,见她手一顿,轻轻嘶了声。 谢斐无奈,只能取过她手中的剪刀,“别瞎较劲了,给我。” 也不去计较她这会是故意还是无意了,那晚的事情,的确是他的不是,每一回想到那截泛红的眼角,谢斐心里仍有几分愧疚。 剥个菱角罢了,不是什么难事。 沈嫣眸光淡淡,干脆利落地交给了他。 可这一幕对那些看热闹的来说更是稀奇,几人直接目瞪口呆,半晌都没回过神。 “世子爷这都不恼,就这么纵着她?” “是稀奇,上元那次宫宴,我可是亲眼瞧见沈嫣坐在角落里给他开松子仁,满满一碟给世子爷一口吃光,他还以为是哪个宫女剥的呢,小哑巴也说不了话,见他吃得高兴就傻笑,那卑微样儿,哪里像个正妻,我爹的通房丫鬟都比她腰杆子硬。如今这二人竟是反过来了。” “你还别说,我瞧着世子今日……也挺卑微的。若是外头那些女人这般胡闹,他头都能给人拧下来。” …… 酒过三巡,皇帝往勤政殿处理政事,水榭内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又稍坐了片刻闲话家常,这时皇后起身,请女眷们一同到掇菊园赏菊听戏,几个公子哥则一同到御花园后山靶场比试弓箭。 谢斐步子才踏出去,又转身回来对沈嫣道:“父亲不日回京,家中不少事情需要操持,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先跟她们去玩吧,过会我来接你回家。” 这是断了她想去东岳庙的念头。 沈嫣压住心里直升的烦躁,点点头,不置可否。 谢斐望着她,目光微微一动,想要摩挲一下她光洁灵致的下巴,还未来得及伸手,沈嫣已经转过身,找江幼年去了。 谢斐忖量着今夜回家,有的是机会亲热,便也作罢。 那厢沈嫣拉着江幼年到角落处,提出了自己想要先行出宫的想法,江幼年自然满口答应,立刻同她到皇后面前告退。 “姨母,沈老太太今早去了山神庙,阿嫣不放心,眼皮子一直跳,姨母可否允她先行告退?” 皇后哪有强留的道理,颔首道:“你去吧,替本宫向老夫人问候一声,请她得闲进宫坐一坐。” 沈嫣谢过皇后,避开隋安所在的雍华门,从东华门乘阳陵侯府的马车出了宫。 第12章 第 12 章 后山靶场,十张皮布环靶一字排开。 七八个王孙贵胄站在草地上,弓弦拉满,箭矢便如银蛇般破空而出,直飞靶心,几轮下来,满场喝彩。 谢斐准头极好,只是连中三次靶心之后突然觉得没意思了,“换一石的弓来!” 这话一出,场上几人都纳罕地看着他。 盛国公府的李二郎笑道:“兄弟几个私下玩玩罢了,一石百二十斤重,已是武考的重量了,你真要换?” 谢斐嘴角噙了抹冷淡的笑意:“我记得老国公爷如今还能拉两石的弓,你不至于一石都不行吧?” 李二郎当即羞恼得红了脸,“那就换一石的来!” 几个公子哥儿面面相觑,愣了两息的时间,立刻开始拊掌助威,场子瞬间热络起来。 只是他们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哪堪大用?即便花甲之年的老国公爷当年也是驰骋沙场数十年,弓马娴熟,臂力十分了得!岂是这些游手好闲之徒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二郎取过侍从手中的重弓,摩挲摩挲手掌,咽了咽唾沫,弓弦拉开,立刻感受到了与方才只半石弓的差距,可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场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岂容他反悔? 一发力,脖上青筋爆出,却死活没办法将这一百二十斤的弓拉满。 箭矢离弦的那一刻,李二郎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嗖”的一声过后,在场不知谁喊了一句:“二公子中了!” 众人才要鼓掌喝彩,再定神一看,的确是射中了,可那箭矢直接偏离轨道,牢牢钉在目标右数第二张环靶上。 这偏得还不是一星半点。 人群中有人强忍笑意,不敢泄出半点声音,李二郎的脸色直接黑了下来。 一旁的兵部侍郎之子硬着头皮夸赞道:“能拉开就不错了!二公子孔武有力,已是人中佼佼,再要正中靶心,那些武状元岂不是都得无地自容了!” 李二郎险些闪了腰,此刻后背已经全都汗湿了,他喘了口粗气,敛下方才跌面儿的尴尬,朝谢斐高声道:“世子爷倒是试试!” 他就不信了,都是斗鸡走马的纨绔,谢斐又能比他强到哪里! 事实上谢斐这会心情也十分沉重,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皇帝方才的那句叮嘱—— “皇叔回京,必然要检查你的功课。” 谢斐握紧手中长弓,不禁想到他父亲天生神武,十岁就上了战场,像他这般年纪时,已经是南征北战、惮赫千里的名将。 再看看自己,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他手指修长干净,指腹几乎没有茧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哪里像镇北王的儿子! 若是可以,真恨不得在手指现磨出几道厚茧出来,多少也能当做他这几年勤勉课业的佐证。 谢斐的额头渗出汗珠,掌心频频出汗,早已黏腻一片,并不比李二郎轻松多少。 耳边狂风鼓噪,在场众人一颗心悬在天上,半点不敢分神。 众目睽睽下,谢斐强自压下心中那份惶惶不安,凝神屏息,目视红心,指节施力压紧弓弦。 离弦之箭破风而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那银黑色的箭簇拉开一道整齐的弧线。 直待清楚看到那箭簇扎扎实实地没入环靶,才有人松了口气,高声大呼:“中了!中了!” 唯恐那脱靶脱到姥姥家去的李二郎怪罪,那句“这次真中了”狠狠憋回肚子里。 李二郎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也没到羞愤欲死的地步,反倒是松了口气。 毕竟脱靶和三环,差距似乎也不那么大,更是远远没到碾压的程度。 呵。 方才要一石弓的时候何等嚣张,他还当谢斐打通任督二脉了,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谢斐放下手中的弓箭,紧紧盯着面前的靶子,暗自咬紧牙关。 中了,可惜只射中三环。 诚然对于这些纨绔世家子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但谢斐并不满意。 没有人知晓方才这一箭他付出了怎样的心力,面上虽然不显,可他藏于袖中的右手仍在止不住地颤抖,右手指节疼得他想杀人。 他清楚地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射出的最好成绩,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怕是还不如方才的李二郎。 而他父亲呢,十六岁便能在马上拉满三石的强弓,若是在平地上,恐怕是力能扛鼎。 在他眼里,这仅有一石的弓箭岂不是与小儿手中的玩物无异? 一旁的阳陵侯世子见他面色不虞,走过来劝慰道:“阿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便是叫宫中的禁卫军来,恐也没几个能将这重弓拉满射中靶心,再说,镇北王不是快要回京了嘛,那可是你亲爹,还怕他不指点你不成?恐怕没两日,咱们这几个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出来,谢斐的脸色更加沉如阴霾,直接将手中的弓箭扔给了一旁的侍从,头也不回地迈步出了靶场。 掇菊园的戏才唱到第五出,离散场还有好一会,谢斐凝眉忖了忖,先去了勤政殿。 皇帝见他总算收了心,动了修学的心思,自是十分欣慰,哪怕临时抱佛脚也是一种进步。 得了批准,谢斐又匆忙赶往文渊阁,借来几本前朝老翰林亲手批注的古籍。 再赶回掇菊园时,戏台下一眼扫过去,哪里有沈嫣的身影? 他本就心烦意乱,如今更是不耐,直接将江幼年拎过来问话。 江幼年岂能任由他摆布,没好气地冲他吼道:“你明知道阿嫣原本就是要陪老太太上山的,还硬把她拉进宫来,惹得她一整日心神不宁,你这时候知道来找她了?彻夜不归的时候怎么不想她,和那花魁春宵一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 谢斐听到最后一句当即气血翻涌,沉声打断:“你说的什么混话?我问你她在哪!” 江幼年嗓门更大:“你鬼叫什么!我可不是阿嫣,随便你怎么欺负!她走了,去东岳庙了!你想做什么,去山上把她绑回来不成?” 谢斐被她吵得头昏脑涨,扭头大步踏出掇菊园。 程楚云瞧见谢斐森寒黑沉的脸色,吓得魂都没了,赶忙跑过来拉紧了江幼年的衣袖,怯怯问道:“你们……你们怎么吵成这样?” …… 那厢隋安远远看到自家主子冷若寒冰的一张脸,才跳下马车,就被一脚踹在心窝上。 隋安被踹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两步,却还得捂着胸口硬着头皮上前,“爷,发生何事了?” 谢斐冷冷扫了眼雍华门外,厉声问道:“你没看到夫人出宫?” 隋安迷茫了一瞬,脑海中飞快地转动:“夫人出宫了?” 说完顿觉后悔,若不是出了宫,世子爷岂会问出这话。 “既没上你的马车,那便是坐的阳陵侯府的马车。”谢斐望着远处的宫门自语,眼里浮现出沉沉冷峻之色,蜷起的手掌发出指骨错位的声响。 复又冷笑了声,原来面上的顺从都是假的,恐怕她今日就从未想过跟他回府,全是搪塞罢了! 方才他劳心劳力又是剥蟹又是剥菱角的,当真是喂给狗吃了! 老太太身边又不是没人伺候,她就算去了又能顶什么事! 何况他走之前还特意提醒过,接下来府内事务繁多,父王的离北堂总要里里外外修葺布置一遍,她不顾大局,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赌气,家里那些烂摊子谁来拿主意? 良久,他沉沉吁了口气,攥紧的拳头又松开。 罢了,他现在没工夫想那些事情了,去就去吧,就像江幼年说的,他总不能将人绑回来。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他去做。 谢斐回到府中,立即结合从宫中借来的几本手记,将先前尚未完成的策论再好生修改完善一遍,带着文章连夜到内阁大学士崔凤年府上拜访。 崔凤年为三朝老臣,曾官拜太子少傅,是当今熙和帝的老师,他学问极高,又身居高位,堪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谢斐今日来找他,也是看中这一点。 距离父亲归京不到三个月,再去国子监上课肯定来不及,他基础不扎实,从头开始用功压根不现实,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博学审问明辨笃行了,只盼得崔凤年指点一二,到时候父亲问起功课,他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手上这篇已经拖延三个月的策论,也耗费了谢斐一些心血,不说文采斐然,可他自认还算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可没想到崔凤年看着看着,原本和颜悦色的面容竟慢慢褪了笑意。 谢斐来时一颗雀跃的心瞬间被凉水浇了个透。 崔凤年并不是那等刁钻严苛之人,能让他皱眉,想来漏洞不少。 崔凤年反复斟酌一番后,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告诉他,“做文章讲究的是言之有理、言之有物、言之有度,先不说观点如何,这些方案具体如何落实,实施过程中的困境又该如何应对,还是要再往下细化斟酌啊。” 谢斐忙拱手:“还请崔阁老指点。” 崔凤年捋着胡须,缓缓道:“世子欲罚我朝有罪之人不论罪责一律流放边关苦寒之地,代替边地一线将士首当其冲,抵御蛮夷侵袭,老臣且问世子,正如盗邻舍鸡鸭是罪,盗皇家府库亦是罪,难道同罪论处?背主是罪,叛国亦是罪,岂能同日而语?” 谢斐当即找补:“安知今日盗取邻舍鸡鸭之徒,来日不会盗取皇家府库?今日背主,明日说不准就是叛国,轻罪重罚,才没有人再敢作奸犯科。” 崔凤年:“稚童偷摘墙外青枣,也要流放边关?” 谢斐脸色一白:“这……我并无此意,稚童当然是由家人教育。” 崔凤年:“稚童是何定义?三岁、五岁还是七岁?” 谢斐:“……” 崔凤年摇摇头:“罢了,你我姑且先将所谓的稚童排除,那么这些罪人充军之后呢,他们可通晓当地言语风俗,可熟悉山川地形,会舞刀弄枪还是会排兵布阵?可都能一致向外?安知轻罪重罚者不会怀恨于心,通敌卖国?” 谢斐一时语塞,这些他都不曾想过。 崔凤年叹了口气:“守而不治,罪人再多不过是给蛮夷多筑一道毫无攻击性的人-肉城墙罢了。” 言罢又指出策论中多处不当,说得谢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向来不可一世的贵公子频频出汗,最后赧颜垂首道:“稚子无知,多谢阁老提点。” 崔凤年将那卷策论交还谢斐手上,目光望向屋门外那一轮清寒的盈凸月,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微扬,似有赞许之色。 “老臣还记得,当年镇北王十岁之时作过一篇《治边方略》,连太宗皇帝都赞不绝口,那篇倒是对边陲蛮荒之地屯田、修渠、经营,甚至对于移民、联姻、羁縻都有独到的见解,有些方案沿用至今,说句功于当代利在千秋亦不为过啊。” 谢斐唇线抿直,默默捏紧了衣袖。 父亲十岁就能作《治边方略》,还能得到皇祖父的认可? 可他如今已经二十岁了,三个月才琢磨出这么一篇东西,还踌躇满志地跑来向阁老府上大言不惭,殊不知旁人眼里就如黄口小儿胡言乱语,连他父亲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崔凤年一通感慨,回过头来见世子面如土色,只得尽力宽慰道:“虎父无犬子,世子爷有心修学,他日必定大有长进,镇北王既是护国良将,亦是治世能臣,你有这样一位父亲,往后也无需老臣点拨了。” 谢斐牙根几乎咬出血,闻言自苦地一笑,“多谢阁老。” 第13章 第 13 章 谢斐一回府就沉着脸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摔了门将自己关在屋内,任谁敲门都是一句咬牙切齿的“滚”字。 里头频频传出凳椅掀翻花瓶碎裂之声,玉嬷嬷急得心乱如麻。 “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崔府回来就成了这样?” 凌安心惊胆战地听着里头的动静,生怕触怒他主子,只好将玉嬷嬷拉到一边,低声解释道:“世子爷拿策论去向崔阁老请教,恐怕是……吃了瘪,心情不好。” 玉嬷嬷蓦地睁大眼,眉眼间随即露出喜色,“世子何时开的窍,竟开始做学问了?这是好事啊!”说罢眉头一皱,“崔阁老也真是的,连我老妇人都晓得‘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的道理,何况世子还聪明,哪处做得不当,提点几句便是 ,非要磋磨人家的积极性?” 她可从未见过谢斐如此灰头土脸的样子,少年人最难得的就是上进心,哪里经得住这般打击? 凌安也不知道怎么说,就低声告诉玉嬷嬷:“咱们王爷要回京了!今儿才从宫里得来的消息!” “王爷要回京了?”玉嬷嬷当即错愕地喊出声。 “您老声音小点儿!”凌安见她反应强烈,忙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世子爷正焦躁着呢,若不是因为王爷回来得突然,怎会急着去找崔阁老!” 玉嬷嬷强自稳定心神,可她紧张得嘴唇都发了白,交握的手掌来回揉搓。 “这……这么大的事,也没个人回来通报一声!这不得赶紧准备起来!” 凌安无奈仰头看天,“可不是,眼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世子爷又荒废了这么些年,可不得从头开始用功,至少……至少面子工程得说得过去吧!可惜夫人又不在府上,说是陪沈老太太拜祭山神去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府里头一堆事儿,诶。” 玉嬷嬷心下焦灼不已,在厅内来回踱步,“夫人这次太不像话了!天大的事儿能有王爷回京事大?前前后后闹了这么多日,不说世子那事儿压根算不得多大的错处,就算是满屋子的宠妾填房,也没见哪家的宗妇竟有这么大的气性!武安侯府从前也是京中顶尖的门第,怎么教出的姑娘如此……” 凌安原本只是怔怔地觑她,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打断:“嬷嬷慎言!慎言!” 虽说夫人此番的确不妥,但那毕竟是主子,就算心里有些不满,做下人的也不能这么急赤白脸地说主子的不是。 玉嬷嬷吐了口浊气,要说的话在嘴边打个转,又生生咽下去,良久方压下不悦之色。 凌安立在一旁呆怔好半晌,素来知晓玉嬷嬷一心向着世子爷,竟不知已经到了这种……溺爱的程度。 对,就是溺爱,无论世子爷做了什么,玉嬷嬷似乎总能怪罪在夫人头上,总之世子爷不会有错。 这番思忖下来,他竟是觉得这玉嬷嬷不似世子爷的乳娘,倒似亲娘还差不多,她对待夫人的态度,竟像极了民间恶婆婆对待儿媳的态度。 凌安看着玉嬷嬷满脸的皱纹和那双黄浊的眼睛,当即被自己这个危险的念头吓得眉心一跳。 凌安虽然没有见过镇北王妃,当然府里也没有人见过世子爷的亲生母亲,但单看世子爷那般英俊的相貌,也不难猜出王妃必是个绝世美人。 何况那还是镇北王唯一的女人。 凌安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美人能得他们王爷的喜爱。 夜已深,府里除了值夜的丫鬟守卫,大多数都已经歇下了。 玉嬷嬷心里急切又紧张,府上但凡有个稳妥的女主人,差事早就该安排下去了,岂有她一个老婆子忙前忙后的道理。 也不管是三更还是五更,总之实在是耽搁不得了!大半夜找来管家郭啸与离北堂的管事季平,商议接下来的章程。 那厢郭啸与季平也是才得了消息,听闻镇北王不日还朝,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晚膳前谢斐和隋安几人来去匆匆,一个到阁老府上递拜帖,一个跟着世子爷忙前忙后,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十年了,他们已经有十年不曾见到王爷了! 郭啸立刻传话下去,将府中所有的下人召集到离北堂来。 府里那些按部就班做粗使的丫鬟仆妇们劳累一整日,这会子人人心里多少有些怨气,这是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下去了,竟是半夜三更将人从被窝里硬生生拖出来,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邻近丑时,王府上下灯火犹明,离北堂外人人呵欠连连,双眼熬得通红。 众人昏昏沉沉之际,郭啸压抑住心口狂跳,摩挲着手掌终于发了话。 院中安静了只一息的时间,霎时便如锅中滚水般沸腾起来! “王爷又打胜仗了!” “我没听错吧,王爷要回京了?” “那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王爷了!” …… 众人犹不可置信,恍惚以为还在梦中。 玉嬷嬷与季管事交换个眼神,复又宣布一遍,众人方才相信了这个久违的事实。 大伙喜形于色,几乎忘了规矩,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其中不乏年长的管事和仆妇,他们十年前就在府上做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激动得眼眶泛红,年纪轻的都是后来进府的,没有见过镇北王,但谁不曾听过这位年轻战神的事迹! 饶是他离京十年,镇北王府的下人在京中仍旧是教人高看一眼的存在。 皆因他们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教人闻风丧胆的权臣悍将,是黎民苍生心中的定海神针,遍寻大昭也无人能出其右。 不可否认,这位主子在年轻时便有杀伐决断、治下极严之威名,没有人不怕他。 但对于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来说,比恐惧更多的,是深深的敬佩和信服。 再也没有人犯困了,所有人面上都是无比亢奋的神情。 郭啸请大伙安静下来,先将方才商议的结果安排下去,明日一早,浆洗的浆洗,除尘的除尘,修缮的修缮,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三日之内,离北堂务必焕然一新! 一番部署之后,众人摩拳擦掌,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着手去干。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屋内狼藉一片,酒气熏天。 谢斐头重脚轻地坐在书案前,眼眸隐隐泛着赤红,明黄的烛火在他沉冷的面容上跳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他眼底铺了一层青黑的阴翳。 外面很吵,吵得他意乱如焚,恨不得将屋内所有东西砸干净了才好! 书本一页页飞快地翻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就在眼前飘飘忽忽地浮动,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讥嘲他的无知和自负。 满脑子混混沌沌,那句他从来嗤之以鼻的话不断在脑海中回响:逸豫亡身,逸豫亡身…… 十年安逸豪奢的京中生活磨灭了他所有的斗志,勤谨、谦逊、黾勉的品质早已从他骨子里剥离,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仅剩逐渐腐烂的筋骨血肉。 想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此刻城外的东岳庙,沈嫣亦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许是白日镇北王回京的消息着实惊人,这一晚枕着静谧清寒的山寺后院,半梦半醒间,一些破碎的画面竟又断断续续地浮现在脑海中。 仿佛又梦回毒发身亡那一日,黑漆漆的汤药直入咽喉,顷刻将人烧灼得肠穿肚烂,耳边风声雨声哭声不止。 画面一转,恍惚又来到谢斐喝得烂醉的那一晚。 男人整张脸都是暴虐和扭曲的,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一把就将她牢牢按在身下,唯一可以求救的金铃混乱中被他扫落在地,无论她怎么哭泣、哀求、推搡也无济于事,疼痛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为什么……她都这么疼,这么哀求他了,可谢斐根本毫无顾忌,那晚床缝间都渗了血…… 倏忽,耳边一道惊雷陡然轰下。 隔着冰冷的雨幕,她又看到谢斐那半张红肿骇怖的脸,看到柳依依鲜血淋漓地从台阶上滚下来,可她依旧瞧不清镇北王的脸…… 耳边反反复复却是那几句冷酷骇戾、雷霆万钧的话—— “拖下去,打到她说为止!” “动手!” “再打!” “本王绝不轻饶!” 再一瞬,沈嫣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不觉额头已经冷汗淋漓。 梦中终究不是现实,那柳依依并不曾害上她性命,如今她又起了和离之心,倘若她公爹是那极度狠辣威戾之人,又执意护犊子…… 沈嫣不禁捏紧了手中的被褥,一时惊怕难抑,后背隐约有种棍棒加身的闷痛。 屋内燃着暖炉,驱得散体寒,驱不散她心中惧意。 第14章 第 14 章 那厢镇北王府上下得了消息,自是兴奋得彻夜难眠,满院灯火一夜未熄。 此刻的勤政殿也是一样。 北凉归降,前朝事多,皇帝深夜还在前殿与臣工议事,直到子时过后才回养心殿,翌日寅时便已起身。 今日也是褚皇后在养心殿伴驾。 大昭历来的帝王都极少有沉迷女色者,除为江山社稷开枝散叶,几乎很少踏足后宫,太宗、高宗、先帝皆是如此,直到了熙和帝谢烆这里有所不同。 年轻的帝王虽也勤勉政事,可后宫却有一位盛宠不断的皇后,一月之中必有半月以上的天数留宿坤宁宫,倘若政务繁忙抽不开身,便是褚皇后到养心殿来。 后妃中原本也有妒忌皇后盛宠不衰的,从前兰嫔便是派人在皇后所用的茶水里下了药,导致皇后小产,事情败露后,被皇帝赐槌腹之刑。 堂堂尚书之女,临了只用草席裹尸扔进了乱葬岗,引得阖宫上下唏嘘不已。 枪打出头鸟,当日兰嫔死状极为惨烈,众人至今想来犹觉骇怖,此后哪还敢动皇后的主意? 也是那时才知,这位看似温厚宽和的帝王竟也有如此狠辣暴戾的一面,皇后便如他的逆鳞,动之则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小产后伤了身子,至今未能怀上,但圣眷并未因此疏淡,失去生母的柔宜公主交由她抚养,从不铺张的帝王为她建水榭、筑高台,为她腹中夭折的孩儿广修佛寺。 宫里三年不曾选秀,也无皇子公主降世,皇帝最小的孩子便是孟昭仪所生的长宜公主,如今也已经三岁了。 好在皇帝对子女的教养十分上心,闲暇时也会到各宫小坐片刻,众妃心中也渐渐明白,皇后的地位无可撼动,但只要她们本本分分,膝下有子女傍身,总不至于被冷落,这就足够。 今晨,皇帝原本轻手轻脚地起身,召宫人到偏殿伺候,不想皇后浅眠,还是醒了过来,执意伺候他更衣,皇帝只得由着她。 皇后见他尚显疲乏的面色,轻叹一声,“陛下日理万机,也要多注意身子才是。” 谢烆低声一笑:“朕想让你多睡一会,你又何时听过?” 皇后抿唇不作声,躬着身,仔仔细细替他整理龙袍衣摆。 抬手系领扣时,谢烆冷不丁低下头,在她忙碌的柔白手指上轻轻一吻。 饶是皇后端庄持重,此刻也经不住缩回手,一霎间面若红霞,“陛下……这么多人看着呢。” 谢烆低笑不止,掸了掸龙袍大袖,长舒一口气,龙颜展露几分快意:“待皇叔回京,朕也能松口气了,父皇在世时说过,皇叔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大昭有他,是社稷之福。” 皇后转身去取冠冕,随口笑道:“皇叔文武双全,阿斐是他的儿子,原也是可造之材,只可惜这么多年玩心太重,荒废了功课。像他这个年纪的郎君,有不少已在上京崭露头角了。今年春闱出来的探花郎,不就是个弱冠出头的年轻人么?” 她素日帮着江幼年物色夫婿,对京中年轻的新贵多少有几分了解,谢烆当然知道这一点。 只是听到前面那几句,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色,但也转瞬即逝,继而笑道:“那就等皇叔回来好好收拾他。” 待衣冠穿戴整齐,养心殿的宫人又进来伺候皇后梳洗,早膳也陆陆续续摆了上来,谢烆往往会在朝会前先进一些。 照常的两例粥汤,两盏茶,四样点心,八样小菜。 两人在养心殿内大抵也如寻常夫妻,有些地方并不拘礼数,待宫人试了膳,谢烆便端起银盏,自己先用了。 没一会,皇后也坐过来。 谢烆抿了口茶,忽然想到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那凤夷参乃是大补元气的佳品,你可用过了?” 皇后摇摇头笑道:“中秋宴后赏给阿嫣了,她身子一直不大好。横竖宫中补品太多,臣妾便是浑身长嘴也用不过来,便挑几样给了她。” 皇帝眸光微怔,在茶汤的白雾里掩去眸底几许深思,随即嗯了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恢复了笑意,“你做主便好。” - 大漠深秋,冷月高悬,夜寒霜重,狂风肃杀。 冷银的月光叠着厚重的雪衣,倾压在漫无边际的荒烟蔓草之上。 十年战鼓犹震,刀枪血迹未干,终于等到北凉降服这一日。辕门外,王军大旗迎着凛冽朔风猎猎招展,偶有一两声埙篪零碎散落耳边。 今夜的王军将士终于能卸下一身冰冷重甲,免去半夜敌军埋伏抑或随时待命的高度紧张,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中军大帐。 伏案前只留一盏残灯,谢危楼霍然睁眼,凤眸漆黑如墨,微皱的眉心拢上一层寒霜。 不过小眠片刻,竟教那女子再度入他梦中。 面容……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倚在他怀中轻颤,乌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金蝉簪点缀,身形清瘦得好似一弯月。 那双柔荑清瘦修长,莹白如玉,皓腕也极为纤细,不过只他两指粗,经不得半点摧折。 “将军……将军……” 她如是唤他,声声哀切,带着微凉的哭腔,一点点渗进他的骨血。 顷刻间,帐外战鼓鸣山,几欲地动山摇,怀中的女子霎时骇若惊弓之鸟,细白绵软的掌心下意识贴紧他腰身。 他宽大的手掌覆上那纤薄的蝴蝶背,将滚烫的体温一点点渡到她身上,低哑的嗓音一遍遍安抚,“别怕,我在。” 画面几经变换,怀中人已不在。 那道酥软微凉的声音却杳杳荡荡的,不知从何处传来。 “别君不知岁序,忽惊花满桃枝,不知玉门关外,春风可至?” “今上般若寺祈愿,一愿岁岁无胡虏,二愿郎君长安宁,三愿……” “三千台阶,妾心赤赤,日日盼君归。” 一字一句,犹如刻入骨髓的痴缠,让他不得不承认,尘封了三十余年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冰消雪融,仿佛春色近在眼前。 又一幕。 他着一身玄黑铁甲,在府门外翻身上马,那个清瘦的、衣襟上绣梨花的小姑娘站在门口送他。 他指尖犹湿润,是她眼尾落下的泪珠。 “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她掌心握得很紧,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唯恐他出什么意外。 他惯常一笑置之,“放心,你家将军命硬得很,阎王爷带不走。” 随即策马奔腾而去。 他这一生从无败仗,唯独梦里那一回,似乎没有回得去。 漫天流箭,尸山血海,浓稠的血腥气充斥着鼻腔,是这一连串破碎的梦境里永远放在最后的画面。 战场上的事情谁能十拿九稳呢,大概是没有活得成吧……他想。 否则应该还能再见她一面的。 回不去了,她应该会哭吧。 他又想起那纤瘦身影在他身下梨花带雨、瑟瑟轻颤的模样。 真哭了,他也看不到了。 是谁,到底是谁…… 就连此次攻打北凉的一鼓作气,也是因她梦中声声催促。 那日醒来时,他心口如刀剜,疼痛几乎到达一个极限。 此后攻城略地,斩关夺隘,北凉再无一刻喘息之机。 谢危楼指尖压住眉心,烛火之下他脸色愈发的沉毅,漆眸中跳动着一簇炽热的火,锋芒毕现。 帐帘一挑,肃烈的狂倏然闯进,险些将案上烛火吹熄。 副将荀川从外面进来,面上犹挂着大胜的欣喜,却在撞见谢危楼冷鸷的面色时匆忙敛下,“王爷,城中已经安置妥当,咱们何日启程回京?” 谢危楼沉吟片刻,凤眸深若寒潭,残卷出几分杀伐之气。 这些年生死搏杀,昏天黑地,眼中惟余莽莽平沙、尸山血海,早让他忘了京城繁华。 而今北疆战事已平,十年之期将至,他也算无愧先帝临终的嘱托。 只恐怕,京中那些故人未必欢迎他的归来。 既有一人夜夜入梦,那便……遂了她的愿罢。 “传令下去,明日卯时,拔寨回京。” 荀川当即一笑,抱拳应了个是。 谢危楼见他还杵在这里,漆眸微抬:“还有事?” 烛火烧得噼啪一声,营帐内出奇的静,荀川看到他那张冷毅沉肃的脸,分明没什么情绪,可就是有种逼人的压迫感。 荀川咽了咽喉咙,还是满脸堆笑道:“幽城守将想要给您送几个美人来……” 尾音渐弱,对上那双愈发寒戾的目光,荀川这回是真说不下去了。 镇北王治军极严,军中从无女子,攻入敌国城池的将士无论是烧杀掳掠还是欺辱女人,都会以最严酷的军法处置,毫不留情。 荀川知他素来冷心禁欲,可北凉已降,这毕竟是他们在北疆的最后一日,难道也不能破例? 上首纹丝未动,只是扣在桌沿的大掌微微收紧:“想领军棍就直说。” 荀川几乎是悚然一惊,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唯恐他耐心耗尽,赶忙告罪退下。 案上烛火徐徐晃动着,幽黄的烛灯光照亮男人深邃肃冷的五官,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女子发髻间那只金蝉发簪来。 金蝉脱壳,浴火……新生。 那簪子,亦是他所赠。 第15章 第 15 章 东岳庙,厢房。 沈嫣很早就起身了,因昨夜梦魇久久难眠,眼下多了两道浅浅的青。 云苓来伺候她洗漱,见她面色颓唐,不由得开口道:“姑娘身子可还撑得住,不如奴婢去同老太太说一声,今日的早课就……” 话音未落,沈嫣朝她无奈地摆手,指着自己的心口,“祈福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祖母年事已高,尚且不惧清苦日日虔心,我若是懈怠,岂非二伯母之流?” 云苓想起二夫人躲在佛寺后院偷偷食荤被抓包一事,险些笑出声来。 “对了,”云苓正替她梳理发髻,忽的手一顿,“姑娘让我留意那柳依依的一举一动,昨个底下人来禀告,说她近日除了待在绿芜苑,便是同她那丫鬟春芽到京中两处园子、三家绸缎庄、两家首饰铺子逛了逛,其间去了一次钱庄,倒没什么异常,只一样……” 沈嫣心一紧,转头示意她说下去。 云苓犹豫了片刻,“那柳依依……瞒着她的丫鬟,去了几趟回春堂。” 沈嫣眉心陡然一跳。 回春堂……梦中害死她的乌头便是出自回春堂。 云苓并未察觉到沈嫣眸中的异色,“大抵是用多了避子药的缘故,她这些天一直在找大夫调理,寻求可有减轻对身体伤害的补药。” 沈嫣长长缓了口气,可手掌下攥紧的帕子却久久未曾松开。 她无法原谅一个害死自己的人,可同为女子,却又无法无视女子求生和护子的本能。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而柳依依的身份与所处的环境注定她只有这样的心胸和格局,没有人教会她知羞耻、明是非、辨善恶,身在深渊,以色侍人,寄希望于一根藤蔓将她从淤泥中拉出来,却不知在上位者的眼中,一身美人皮骨不过如敝履破烂般随时可以舍弃。 她也不想想,若当真受尽宠爱与怜惜,又岂会逼她一次次地喝下凉药,受尽磋磨?到底,不过沦为男人发泄-欲望的玩物罢了。 这样的人,固然可怜又可悲,但为一己私欲再去伤害别人,何尝又不是可恨且可恶? 沈嫣皱紧眉头,吩咐云苓继续盯下去。 心内正思忖着柳依依一事如何料理,那厢松音急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 “不好了,姑娘!老太太出事了!” 沈嫣的心猛地一沉,在听完松音回话之后,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沈老太太昨日因舟车劳顿,到东岳庙前已有头晕体乏的症状,原以为早早歇下便能恢复,不想今晨起身时身子愈发萎靡不适,勉强撑了一阵 ,早膳后照常服下平日补身的汤药,可才用下半碗,竟是吐出口鲜血晕了过去。 厢房内几个丫鬟围拥着,沈嫣望着床榻上老太太苍白老迈的面容,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摘杏很快从山下请来了大夫。 这陈大夫虽非京中有名的神医,但好在仁心仁术,在这一带颇有口碑。 替老夫人把过脉后,陈大夫眉头很快皱了起来,“老太太所用食单可否交由在下过目?” 含桃立刻铺纸磨墨,在一旁将食单写下来,交到大夫手中,“我们老夫人早年身子有所亏损,这几年来的食单都是严格按照大夫的叮嘱配置,大寒、大热的食物都用得极为谨慎,老太太素日也吃得清淡,昨个用的是庙里的斋饭,我们几个也都吃了,并无不妥之处。” 食单没有问题,陈大夫心下思忖,又问:“药方可在?” “有的!”摘杏立即找来方子递上。 陈大夫将那药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的确是固本培元的方子不错,老太太照着吃了许多年,却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摘杏方才在山下一路小跑,额头出了层汗,眼下还喘得厉害,忽的想起一桩,赶忙道:“对了!除了这方子上的几味药,还有七娘从王府带回来的红参,之前给京中的大夫瞧过,是益气生血的良药,又是凤夷的贡品,与老太太的汤药并不冲突,反倒相辅相成,奴婢们便依大夫的话,这两日的汤药里都放了两片红参。” 说罢又将那锦盒内的红参也奉上来给陈大夫过目。 陈大夫医术再高明,也不曾见过邻国的贡品,但观这凤夷参的外形、质地和色泽,不难猜出已有上百的年头,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这红参不似普通山参的土腥气,放在鼻端轻嗅,能嗅到一种特别的香气,应该是只有上等红参才有的香气。 陈大夫大致也能猜出老太太和这姑娘的出身,必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说不准是什么王侯贵胄,否则焉能用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斟酌一番,便叫摘杏将此物收回锦盒中。 沈嫣急得眼眶泛红,偏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焦急地对大夫比手势。 陈大夫怔愣了下,才发现这姝色无双的小娘子竟是个哑巴。 云苓见状赶忙替自家姑娘问道:“大夫,我们老夫人到底如何了?” 陈大夫回过神,又斟酌一遍老夫人的脉象,久久才道:“在下初步诊断,只怕是中毒了。” 中毒? 沈嫣心中一凛,立刻想到了梦中柳依依的手段。 这个想法不过转瞬即逝,按照云苓的回话,这几日柳依依自己都焦头烂额,怎有工夫算计到旁人头上,且即便柳依依动了害她的心思,至少在此时,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对付祖母。 不是柳依依,又会是谁? 陈大夫道:“食单和配药都没有问题,那便是叫人暗中钻了空子。” 沈嫣焦急地挥手朝他比划,“祖母中了什么毒,何药可解?” 陈大夫曾四处游历,诊治过的病人很多,其中不乏外地的、言语不通的,也遇到过身患哑疾者,大致看懂了这姑娘的手势,凝眉道:“眼下还只是推测,娘子莫急,在下可先行为老夫人熬制一副解毒汤服下,虽不能助老太太渡过难关,却也能暂缓两日毒性,两日之后可再看情况。” 沈嫣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透,浑身冰冷,愈发攥紧了衣袖。 她无法理解那句“再看情况”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去想……明明昨日之前的祖母一直好好的,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康健,若不是梦中那一桩,祖母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 沈嫣十指寸寸收紧,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家中长辈都不在,她便是这里的主心骨,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方寸。 眼下回武定侯府是不成了,路上少说小半日的功夫,且以祖母眼下的病情,哪里经得住山路颠簸? 她慢慢沉下心,请陈大夫先开解毒汤,又转身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字,吩咐道:“摘杏熟悉山下的路,先去药铺抓药。” 摘杏颔首,领了陈大夫刚刚写好的方子,飞奔下山。 沈嫣又在纸上写道:”昨日的汤药是谁熬制?“ 含桃等几人昨日过来得早,在老太太身边形影不离,相顾一番道:“昨日重阳,庙中人来人往香火不断,奴婢们也不好劳烦道长,熬药都是亲力亲为,并未假手于人。” 沈嫣继续写:“可曾看到可疑之人出入?” 松音立刻道:“斋饭和茶水都是奴婢经手,厢房并无外人踏足。” 饭菜、补药都没有问题,那这毒又从何而来? 沈嫣忽然想起方才松音禀告时说的那句话—— “昨夜在往东岳庙的路上,老夫人身子就不大爽利,奴婢们都以为是累着了,没想到今早喝完药竟是吐了血。” 沈嫣深深吸一口气,都道亲近之人间会有感应,昨日宫宴上几次眼皮狂跳,还有入宫时心头隐隐的不安,或许都与祖母的身子有关。 难不成,这毒在离京前就已经下了? 谁要害祖母? 这时陈大夫搁下笔,起身道:“可否请姑娘带路,给在下瞧一眼这汤药残余的药渣,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沈嫣正有此意,命含桃留下来照看老太太,自己领着大夫去了厢房拐角处的隔间,将药材从药壶中倒出来沥干,一一辨别确认。 这是个大工程,既然有人在药材中动手脚,定不会做得太过明目张胆,猫腻都藏在那些不易察觉的细屑颗粒之中。 两人足足挑拣了两个时辰,那厢摘杏已经将熬好的解毒汤喂老太太服下。 这解毒汤的方子是祖先传下,又经陈大夫反复改良过的,乡野间时常有被毒虫毒草伤到的百姓,这味解毒汤对于十之七八的中毒症状都有抑制作用。 老太太喝了药,惨白的面容这才稍添几分血色,但也不容乐观。 陈大夫那边继续核查药渣,捻于指尖反复研磨辨味,终于在一撮褐色的药渣里发现了异常。 第16章 第 16 章 厢房内,老太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深壑纵横,仿佛被抽走生机的枯叶。 沈嫣坐在床边,眼眶通红,鸦睫仍挂着残留的泪珠,她紧紧地握着祖母的手,目光几乎寸步不离。 回想起陈大夫方才的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一般,令她满脑空白,心口犹如被人揪紧了般,好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苦石藤的碎末掺在药包中毫不起眼,熬成药汤后更是神不知鬼不觉,且按照老夫人的症状,恐怕也有一定的时日了。” “虽是极轻的剂量,可年深日久下去,一日日地消磨元气,再康健的人也遭不住啊。好在发现得早,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油尽灯枯了,也不知症结何在。” “此番怕是用了什么药物牵动了毒性的发作,否则以这苦石藤微弱的剂量,万不会在此时就到了吐血昏迷的地步。” 想到这几年祖母汤药不断,竟不知在何时就被人下了毒,沈嫣就只觉心中郁气沉如块垒。 她不明白,一个古稀之年、日日都在佛堂诵经念佛的老太太,从不亏待子女,亦从不苛待下人,谁会对她痛下杀手? 无非,就是家里那些人…… 这么多年唯独一次争端,便是对她当年的嫁妆颇有微词,其余时候,面上还是祖母面前的好子女、她的好长辈。 焦炙的情绪压下,沈嫣的眼前慢慢浮现出府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大房……大伯父虽懦弱,却是将忠孝两全刻在骨子里的文人,那些肮脏的手段他不会用,更不会毒害自己的母亲;大伯母掌管中馈,管家权早已经牢牢握在手中;二房凭借半个京城的药铺愈发风生水起,二伯圆滑重利,二伯母……等等,药铺! 二伯母娘家是皇商,但凡叫得出口的药材,二房几乎都能找得到,且祖母平日用的补药,也都是从二伯母家的药铺抓的药,那苦石藤……或许就是二房做的手脚也未可知。 沈嫣闭着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得头疼不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掌心里老太太的手蓦地动了一下。 沈嫣赶忙抬起头,当即眼前一亮,床上的老太太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嫣立刻倒了杯茶,扶着老太太坐起来喝了口。 就算老太太醒了也没让她松口气,沈嫣依旧满眼的焦炙与心疼,连打手势问道:“祖母可好些了?” 老太太顺了口气,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厉害,显然是哭过,她缓缓抬手去拍孙女的手背,“好多了,祖母这是怎么了?” 沈嫣还不知如何开口,下毒之人并未查明,若当真是自家人,只怕更惹得祖母愁思过度,心下斟酌一会,先比着手势道:“底下人抓错了药,给祖母的药方里多了一味不利脾脏的药材,人已经处置下去了,只是……苦了祖母。” 老太太不疑有他,她身子素日还算康健,这桩病症又来势汹汹,别说旁人,就连老太太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倚在引枕上虚弱地一笑,抚上孙女清瘦苍白的面颊:“好,好,原来是虚惊一场,不是祖母身子不济就好,没看到我的阿嫣儿女双全,祖母怎么舍得走?” 沈嫣哽咽地笑了笑,双眸几欲落下泪来,她抱着祖母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撒开。 这几日老太太都在后院厢房养病,虽还未找到那引发苦石藤药性的药材,但好在老太太服下了解药,又有沈嫣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慢慢地恢复了些精神。 沈嫣早已传话下去,随侍的几个丫鬟一概不许将老太太中毒一事说出去,尤其是不能抖到老太太面前去,又将补身的药方重新抓来,未免打草惊蛇,对外还称老太太煎服的是从前的药方。 至于那下毒之人,待回到武定侯府,不等她主动出手,那人自己便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再使个引蛇出洞的法子,不愁抓不到凶手。 沈老太太到底是伤了身子,缓和了几日,面上虽有些起色,可说话仍是有气无力的。 沈嫣本打算陪老太太在山上多住几日,待精神头好些,再安排下山回府一事,偏偏翌日一早,镇北王府来了人,正是谢斐身边的凌安。 凌安从马车上下来,正巧碰上廊庑下端着药碗的沈嫣,立即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夫人,世子爷派属下来接您回去。” 沈嫣眉眼间还有淡淡的疲色,吸了口气,眼神示意身边的云苓。 云苓当即会意,道:“凌侍卫,我们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否则在山上耽误至今,姑娘这几日劳心劳力地照料着,已有数日不曾好眠,您回去同世子爷说一声吧,老太太这里离不开人。” 又拿老太太当借口,他家世子爷猜得果真不错。 凌安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夫人重阳进过宫,恐怕也知道咱们王爷要回来的消息,府里上下多少事务等着您打理,您素日是明礼晓事之人,何以在此时犯糊涂呢。若是还在生世子爷的气,那是大可不必,这几日世子爷忙着温习课业脚不沾地,绿芜苑好几日不曾去了,待王爷回来,更会收敛几分,何况世子爷心心念念的人,只有您一个。若您实在惦记沈老夫人,这都十日过去了,以往一整年也陪不得这样久的时间啊。” 沈嫣本就因老太太的病情,心里烦闷得慌,这会请云苓代为转达都嫌慢,便叫松音去拿纸笔,寒着脸在纸上飞快地写道:“我祖母身体如何,凌侍卫一探便知,我纵是再不孝,又岂有拿她老人家的康健开玩笑的道理?” 凌安看那纸上字迹,一时讷讷无言。 习武之人嗅觉灵敏,其实方才一进后山,他就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药香气,沈老太太怕是真不爽利。 可他来时带了任务,若是一个人回府,只怕要被他主子扒层皮下来。 思及此,又咬咬牙硬着头皮道:“老夫人久治难愈,在这山上也不便利,不如属下去套马车来,亲自护送老夫人和夫人下山,乡野间的赤脚大夫如何及得上宫中的御医,便是请那太医院来为老夫人医治,不过也是世子爷一句话的事罢了。” 言罢台阶上沉默片刻,凌安悄然抬眸,竟见沈嫣一扯唇角,笑了。 随即又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凌安一眼扫完,当即冷汗频出,“夫人,这……” 没等他说完,沈嫣抬手,朝云苓比了个“送客”的姿势。 屋门“啪嗒”一声从里面关上。 凌安攥紧手中的纸张,再要往前一步,几个丫鬟当即挡在廊下,”凌侍卫,我们姑娘的意思您还不明白吗?“ 凌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将夫人的手书叠好带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只是……这交代还不如没有呢! 凌安忧心忡忡地驾马车回到王府,掌心的汗都快将那几张纸濡湿了。 才到归燕堂,玉嬷嬷一把喊住他,“夫人还没跟你回来?” 凌安只觉得口干舌焦,无奈地摇摇头,一咬牙,轻手轻脚地进了谢斐的书房。 不出所料地,片刻之后 ,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登时传出。 玉嬷嬷正要进门,一方墨砚啪嗒一声摔在门框上,浓稠的墨汁瞬间浸染了透白的窗纱,从门缝里渗了出来,再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她到底想怎么样!” 谢斐脸色铁青地盯着面前那几张笺纸,心肺一阵阵绞痛,眸光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若不是凌安亲自带回来的纸稿,他压根不信沈嫣会写出这样的话! 白纸黑字,清晰得刺眼—— “我自己的祖母我来管,他父王的事情自然他来管,实在管不过来,归燕堂想找个管事的女主人还不容易?世子爷一发话,上京城多少女子挤破头想要进府,我若在府上,反教她们施施展不开手脚,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字迹的确是她的字迹,只是比她从前常练的簪花小楷更加凌乱躁郁,笔锋也更加锋利,恨不得将满腔的怨怼通通撒出来。 谢斐盯着那几张纸看了好半晌,突然一声冷嗤。 这三年他是将她宠得愈发不像话了,就为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同他闹了整整十日,宫宴上给他脸色瞧,现在又一声不吭地跑出去这么久,她把他当什么了? 堂堂忠定公之女,同一个青楼出身的花魁一般见识,自己不觉得跌面吗! 什么叫“我自己的祖母我来管,他父王的事情自然他来管”? 这是要跟他撇清关系?她撇得清吗!她敢吗! 凌安胆战心惊地立在一边,见他主子在屋内来回踱步,魔怔了般一会沉脸一会冷笑一会砸东西的,腿肚子都有些泛软。 第17章 第 17 章 这日陈大夫下山回家,准备再翻医书找一找思路。 那家人阔绰,入口的补药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苦石藤的解药也已经服下,可老太太还是精神不济,到底问题出在何处?那苦石藤的药性又是何物激发出来? 陈大夫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镇上已经是酉时,夜幕低垂,陈大夫刻意在街角等了一会。 不出片刻,街边的香料铺子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关门上锁,一个容貌娟丽的妇人转过身来。 陈大夫很自然地将她手中重物提过来,和声笑问:“丹娘,累不累?” 那位名叫丹娘的女子摇摇头,笑着讲起他不在的这两日镇子上发生的趣事,谁家的姑娘定亲啦,哪家县官和员外的小妾又来买香料啦,陈大夫笑呵呵地听着,偶尔搭搭腔,路上见到熟人也会打招呼。 只是他们一走远,背后总会有些议论。 “这陈大夫也是妙手仁心的好大夫,怎么能做出这般有违天道伦常之事呢!” “这有什么!他儿子死之前可是吵着要把丹娘给休了呢!和离书都画押签字了!说起来也不算他家的人,怎么就有违人伦了?” “依我看,陈大夫可比他那个赌鬼儿子好多了!陈大夫虽然年纪大些,但品貌端正,为人温和有礼,他那个儿子一瞧就是个凶神恶煞不走正途的,是我我也选陈大夫!” …… 这丹娘原本是陈大夫的儿媳,颇有几分姿色,可惜遇人不淑,被陈大夫那嗜酒好赌的儿子拖累了一辈子,后来那男人死在了外面的女人房里。 陈大夫四处行医,回来时家里就只剩这个孤苦无依的儿媳妇。 他年轻时常常外出游历,妻子又去得早,对这个儿子疏于管教,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既痛心不已,又对这个儿媳十分愧疚。 丹娘父母双亡,早就没有家了,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银子也全都被丈夫生前给败光了,陈大夫见她爱美,也喜欢捣鼓香料,便给足她银钱,支持她在镇上开了一间香料铺子。 一晃几年过去了,两人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发生了一些改变。 这事要放到旁人身上,乡里乡邻的唾沫都能将人淹死,可陈大夫悬壶济世这么多年,镇上的老幼病残大都受过他的恩惠,而丹娘原本就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况且在前夫生前,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 慢慢地,那些议论也少了,至少不会指着两人的鼻子骂。 丹娘从一开始的难堪和羞耻,到现在已经能够以平常心去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眼光,她只知道谁待她好,她便待谁好,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而她也的确没有做错什么,既已人尽皆知,扭扭捏捏反倒教人笑话。 回到家中,丹娘变戏法似的给他递上一只木匣,陈大夫打开来看,才发现是一根雕刻精细的竹木簪子,细嗅来,还有一股清郁雅致的竹叶香。 普通的竹木,是没有这种清新怡人的香气的,陈大夫笑问:“这又是什么花样?” 丹娘努努嘴,示意他拆开匣子看看。 陈大夫拿着匣子端详了片刻,才发现层内竟铺了一层香料,以橘皮、竹篾片合香,香气散开,仿若置身竹海。 丹娘解释道:“大户人家的姑娘想法实多,衣裳要熏香,腰间配香囊,头上还要带香花,前些日子问我金簪银簪可否也带香,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我思来想去,便琢磨出了这个法子,将收纳首饰的匣内铺垫各种香料,平日用不上的头饰存放在内,久而久之,这些首饰便染上了香气,且久久不散……陈郎,你在想什么?陈郎?” 陈大夫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丹娘喊他两声,竟是如梦方醒般的攥紧了手里的木匣,霍的起身往外:“丹娘!我再去庙里一趟!” 陈大夫一刻不敢耽搁,连夜上山,问含桃要来那凤夷参的锦盒来。 沈嫣才喂老太太用了药,还没有入睡,闻声当即起身去见陈大夫。 丹娘那一番话,如有醍醐灌顶之效。 陈大夫反复端详手里的锦盒,竟果真让他发现了玄机! 他扫一眼屋内,给沈嫣递了个眼色,沈嫣当即会意,挥手叫云苓、含桃她们先出去了。 陈大夫先问沈嫣:“娘子应是不曾怀孕吧?” 沈嫣抿了抿唇,摇头。 “那便好,”陈大夫道,“姑娘看看这锦盒上可有特别气味。” 沈嫣狐疑地接过那锦盒,置于鼻端,的确嗅到一种有别于红参本身的香气,似乎是这木质锦盒自身的另一种香气,但很淡很淡,几乎闻不出来。 陈大夫看出她眼中的疑色,正色道:“是麝香。” 沈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指尖微颤,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可这似是……红木?” 陈大夫道:“姑娘说得不错,这的确是红木,可为何会有极淡的麝香香气呢?” 他四下一扫,到捣药的石臼旁取来杵和钻。 沈嫣攥紧手掌,几乎是屏着呼吸,朝他点了一下头。 陈大夫不再犹豫,直接扬起手中的石杵,“砰砰”数声,沈嫣也跟着心中忐忑不已,倏忽“啪嗒”一声,那红木锦盒直接从接缝中裂开! 一些暗褐色的碎屑从罅隙中掉落,沈嫣当即瞳孔一缩。 果真是麝香。 她岂会不知麝香! 王府极其看重子嗣,麝香又对孕中女子更是危害极大,这些玉嬷嬷从前都同她提过,自打她入府,归燕堂便没有再用过麝香。 陈大夫看她的面色,已经无需多说什么了,他从桌沿捻起一抹香屑,“在下一直在想,到底是何物催发了苦石藤的药性,如今看到这味麝香,总算有了答案。” 沈嫣几乎已经听不到陈大夫的话了,脑海中霎时一团乱麻,脸色都白了几分。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太过震惊。 这东西藏在凤夷进贡的红参锦盒中,藏得那么深,从凤夷使臣手中进了内府,又被今上赏赐给坤宁宫,皇后又转手赐给她,而她又带回侯府,这凤夷参兜兜转转到最后却是入了祖母的口…… 其间无论是哪一步出了问题,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沈嫣现在明白为何陈大夫方才会请她屏退左右了,这要是传出去,重则影响两国邦交,轻则……没有,没有轻则。 无论是帝王权衡,还是后宫争斗,都不是她可以左右的,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今日或许再无宁日。 事态严重,容不得她不谨慎,沈嫣再次向陈大夫躬身施礼,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事关重大,还望陈大夫守口如瓶。” 陈大夫当然知晓事态严重,连忙正色颔首道:“娘子放心。” 涉及进贡之物,他是不要命了才敢往外瞎传。 沈嫣深吸一口气,苍白着脸,将那破裂的锦盒连同红参一道锁进箱笼。 陈大夫连夜开了解毒和进补的药方,沈老太太养过几日,病情总算有了好转,已经能起身到堂前念经了。 至于那红参,沈嫣找了个缘由暂且搪塞过去,严令众人今后不许再提。 这几日在山上,沈嫣早起同老太太一起上早课,用完午膳,便趁着午时日头尚有几分暖意,到山中赏赏秋景。 这时节的东岳庙后山天高云阔,橙黄橘绿,层林尽染,沈嫣嫁进镇北王府三年,从未有一日有过这样松快的心情。 老夫人一方面是自己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另一方面也是帮她放松一下心情,毕竟在山里的时日不多,待回府中,又要应对上上下下那么多的琐事,分身乏术,哪还有机会在这里闲庭信步? 沈嫣扶着老太太上了一段台阶,在亭中石凳上缓缓坐下。 老太太望着满山盛景,不由得笑叹一声,忽然道:“说起来,那镇北王与你爹也是旧识。”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沈嫣澄澈的双眸微微一亮。 其实很少听祖母说起爹娘的事情,沈嫣自己也不会主动问,怕老太太伤心,她自小能从家中的仆妇口中提起一两句已经十分满足。 老太太继续说道:“那时候西羌入侵,戍边将领个个瞻前顾后,你爹当年才十几岁,提着一杆银枪就上了战场,年轻人冲动难免,凭着点纸上谈兵的本事就敢往前冲,没想到竟真教打得西羌节节败退。镇北王是太宗皇帝第九子,年纪还要更小些,却比你爹更加沉稳,在西羌之战中与你爹并肩作战、屡建奇功,只是后来镇北王驻守北疆,就很少回京了。” 沈嫣抿了抿唇,从前都只听人说过她父亲何等勇武、何等少年英雄,却没想到在祖母眼里,他有毛毛躁躁年轻气盛的那一面。 她早就记不得爹爹的样子了,记忆中只剩灵堂的牌位和那杆冰冷的银枪,它们的主人原来也曾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沈嫣靠着老太太的肩膀,伸手比划道:“那我娘呢,她和我爹是如何认识的?” 老太太含笑道:“你外祖家是南直隶有名的书香世家,祖上出过阁老的,那年江南流寇残余,你爹带兵前去镇压,混乱中救了你娘一命……你爹爱出风头,遇上喜欢的姑娘不知道怎么炫耀自个呢,大概是把浑身的本事都耍给你娘瞧了,否则怎么会将那么好的姑娘骗到咱们北直隶来……” 说到最后有些哽咽,凉凉的风一吹,老太太眼眶就红了,“他们啊,都在最好的年华就走了……” 沈嫣依偎在祖母怀中,鼻头直发酸。 爹娘那么恩爱,倘若他们还在……一定会很疼她和弟弟的,说不定她还会有许多的弟弟妹妹,可如今的三房这么冷清,她也只有祖母了…… 老太太抚着她的背,轻轻地说:“别怪你爹娘,他们都是疼你的……好孩子,祖母在呢,一切都还有祖母呢。” 沈嫣吸了吸鼻子,孩子般的将老太太抱得更紧了些。 没一会,凉亭下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摘杏跑得气喘吁吁的,“老太太!七娘!方才府里传信来说,二奶奶今早生了个姐儿!” 老太太当即起身:“当真?” 沈嫣只有老太太一个祖母,可老太太却是一家子兄弟姐妹的祖母,也是家里所有哥儿姐儿的曾祖母。 二房多了个女孩,沈老太太自是欢喜得紧,方才那些伤心的过往也都慢慢烟消云散了,沈嫣又岂会在这个时候将自己那些污糟事说出来,扫老太太的兴呢。 左右有祖母那句话就够了。 无论她将来如何决定,祖母总是站在她身边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人常说倦鸟归巢,她很快就要归巢了。 主仆几人便收拾包袱下了山,回到武定侯府时天已经黑了。 缀锦堂四处上了灯,厅堂内还有些嘈杂。 老太太赶回来,自然要先看看刚出生的小曾孙女。 沈嫣扶着老太太入了厅堂,原本平和的一颗心在看到那黄花梨木圈椅上斜坐着的男人时,轻轻瑟缩了一下。 谢斐居然来了。 他一身天青色的窄袖锦袍,腰间束玉带,坐姿慵懒,看上去仍旧丰神隽逸,只是数日不见,面容似乎清瘦些许,棱角愈发分明,琥珀色的眼眸难掩疲惫,却隐隐透出几分锋利的味道。 沈嫣暗暗吸了口气,很快神情恢复寻常。 那日凌安回去,必会将她的意思如实禀告,既然已经那么说那么做了,她也不怕再见谢斐。 老太太也很意外,在东岳庙时她仍在病中,并不知晓镇北王府来过人,更不知道沈嫣竟然将人赶走了,还写了那样的话,甚至都不知道沈嫣连出宫都是瞒着谢世子偷偷离开的。 此番见谢斐又主动上门来接孙女回家,倒还有几分欣慰。 谢斐慢慢站起身,目光在沈嫣面上停了一会,然后走到老太太面前躬身施礼,嘴角噙着抹极淡的笑意,“祖母,阿嫣。” 后面那句称呼咬得极轻,甚至称得上温和,至于里头掺杂着多少抑而不发的情绪,恐怕只有沈嫣能够听出来。 第18章 第 18 章 沈二郎再得一女,自是喜上眉梢,如今他与正妻陈氏也已儿女双全了,见老太太奔波赶回,忙叫乳娘去把孩子抱过来,又转过来笑道:“芍姐儿才出生,知道七妹妹和祖母要回来,世子爷一早就来等着了。” 老太太讶然一笑:“芍姐儿?” 沈二郎道:“是世子爷取的名,说芍药‘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用给女孩的名,十分鲜妍美好。” 沈二郎当然喜欢这个名字,不过芍药也好,牡丹也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的姐儿是镇北王世子亲自取的名儿,来日谁敢小觑?便是大房的嫡女也没有这个殊荣。 他一边说,那边乳娘已经把芍姐儿抱过来了,奶呼呼的娃儿紧闭着眼睛,生得白净细嫩,玉雪可爱,也因为陈氏孕中进补得宜,芍姐儿才生下来就有七斤重,看上去比家里的其他哥儿姐儿刚出生时都结实。 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 沈嫣也看着襁褓里的小丫头笑,目光无意间抬起,才发现谢斐还在看她,那眼神几乎是纹丝不动地落在她身上,让人无法忽视。 饶是心绪淡定的沈嫣,这时候也忍不住攥起手掌,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老太太笑着对二爷夫妇和沈二郎道:“这小丫头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二夫人孙氏立刻笑道:“我们芍姐儿日后能有七娘一半好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看似在捧谁,可语气却让人心里不大舒服,孙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但她自己未必知道。 沈嫣正想着如何接话,耳边却忽然落了个清若玉石般的声音:“阿嫣的确好看。” 谢斐漫不经心地走到沈嫣身边,亲昵地将她微微蜷缩的手牵过来,低头含笑望着她,“满京城的女子,谁能有阿嫣一半的美貌,也算是上人之姿了,是不是,阿嫣?” 他这般说着,手指也慢慢收紧,沈嫣才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就这么被他暗暗钳制。 沈嫣有些恼火地瞪着他,谢斐牙齿暗咬,下颌绷紧,眼尾还带着薄薄的红,露出的笑意看着就有几分冷色。 一旁的沈二郎立刻捕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息,唯恐老太太注意到,忙不迭附和着笑道:“七妹妹不如也抱抱芍姐儿,我听说孩子自小被美人抱过,也能沾染几分灵气!” 老太太侧过身,乐呵呵地将怀中的芍姐儿往沈嫣怀里送,“是了,常听老人说这话,阿嫣你也抱抱。” 沈嫣看了眼谢斐,后者这才带着眷恋般地,慢悠悠地松开她的手腕。 指尖还残留她的温度,谢斐的心口隐隐地烫了一下。 她的手腕十分纤细,似乎比从前尤甚,被他一捏就显出了红痕。 凌安说庙中的厢房药味浓郁,看来老太太确实是病了的,否则不会比他重阳见到时还要清减。 她这几日在山上照顾老太太,恐怕也是累着了。 只是她也着实可恨! 那纸稿上一字一句,让他想起来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的心剖出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沈嫣接过软乎乎的芍姐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这么小的孩子,一直乖乖地睡着,奶香气直往她鼻尖钻。 孙氏见她也喜欢孩子,又在这时开了口:“七娘也成亲三年了,也该与世子爷早早要个孩子才是,旁的不说,镇北王回来也高兴啊不是。” 话音刚落,沈嫣鸦睫垂下,又想起梦中死在腹中的那个孩子来。 两个月的小生命,就那么没了。 倘若谢斐一心一意的,没有那么多风流韵事,她又岂会同他过不下去,他们早晚都会有孩子的……只是现在,回不去了,她自问没那个本事让他收心、为了她改变什么,对谢斐来说,她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玩意罢了。 孙氏这话一出,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嫣面上的笑容敛了下去。 谢斐却是扬唇一笑,大大方方地搂过她肩膀,“自然,我与阿嫣总会有许多的孩子。” 沈嫣被他握着肩膀,呼吸瞬间一凝,虽然并不疼,但能感受到他掌心暗藏的力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拉着她离开。 她心脏慢慢收紧几分,默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孩子还给沈二郎,对老太太打手语道:“祖母,你们先用晚膳,我与几句话想与世子爷说。” 沈二郎更高兴了,乐颠颠地将她往谢斐身边推:“七妹妹快些去吧,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话还是早点说开的好,世子爷等了你一个时辰呢。” 老太太早察觉出沈嫣近来情绪疏淡,甚至是那种带着消极的倦怠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这个孙女,面上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究竟遇上了何事,竟让她这般拼尽全力地掩藏情绪? 不过她既主动提出要同谢斐谈谈,老太太亦相信她能够处理好。 至于谢斐,该说的话,重阳当日已经说尽,老太太要的不过是他的态度,今日他能来,这么多人在,老太太也不想多说什么,便对沈嫣道:“你去吧,记着祖母在庙里同你说的话。” 记着,一切都还有祖母呢。 沈嫣点点头,尽量保持着面上笑意如常。 出了厅堂,沈嫣去的是听雪堂的方向。 这条路上人少,回廊和亭榭都格外安静,两个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动静都显得极其清晰。 沈嫣在前面走,都能听到他粗重且紊乱的呼吸,直到绕过垂花门,谢斐再也压制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直接将人压在垂花门后的院墙上。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的墙壁上,疼得她直抽了口冷气,眸中瞬间蓄了层泪意。 谢斐的气息已经很不稳定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是费了多大的心力隐忍,才能不动声色地坐在厅堂,压抑着数日积压的躁郁和怒意,足足等了她一个时辰! 廊下的石柱灯光线昏黄,照亮男人眉眼间的扭曲。 他狠狠逼视着她,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如今就这么不受你待见,你把你夫君当什么了?闹了这么久还嫌不够,能耐啊沈嫣,要与我一刀两断吗,啊?” 他凑得太近了,嘴唇几乎抵在她唇畔,语气也一句比一句发狠,沈嫣能听到他几近失控的心跳。 她偏过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双手被他强硬地桎梏着,没办法打手势,只能嚅动嘴唇,无声地道:“你先放开我。” 谢斐攥紧她手腕,他的眼神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烫得骇人,“放开你,放开你然后呢?沈嫣你本事大了,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你想同我说什么,嗯?说这次你又想在家待几日,十天还是半月,一年还是两……” 话音未落,谢斐的心突然狠狠痉挛了一下。 在他看到沈嫣的口型之后。 他炽烈的眸光忽然闪动了一下,大脑在这一刻是完全恍惚的状态,随之而来的慌乱在心口丝丝缕缕地抽开,无孔不入地侵-入他身体的每一处血肉骨髓。 九月的晚风掠过头顶和前额,已有几分凛冽冰凉,吹得人心头瑟缩。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被急怒和恐慌撞碎的心绪才一点点拼凑起来。 可不论他如何回想她方才的口型,试图用另一种理解来麻痹自己,都不可否认的是,她说的的确就是那句—— 谢斐,我们和离吧。 第19章 第 19 章 “你说什么?” 谢斐抽动着嘴角,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一句。 清冷的月色与幽弱的石柱灯光相融,廊下的女子朱唇紧抿,眼尾的红痣在烛火下愈发鲜明,而那双小鹿一般脆弱的眼眸,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坚定。 她仍是没办法挣脱男人的掌控,只能尽量用清晰的口型继续她想说的话。 “我说,我们和离吧……我们之间早就应该如此了,不是吗?” 她喉咙发不出声音,吐出来的气息轻缓而温热。 谢斐紧紧盯着她的嘴唇,却只觉血气翻涌,胸腔都要炸裂:“什么早该如此,哪门子的早该如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嫣没想过他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尾音大得几乎要将她耳膜炸裂,她皱了皱眉头,想到梦里的场景,只有一阵阵的心寒。 梦里她都死了,他不过就是落了两滴虚伪的眼泪,连毒害她的真凶都查不出来,还是远在边关的镇北王回来替她做的主。 此刻这般怒火中烧,大概……只是不甘心吧,毕竟众星捧月的世子爷从来都是弃人如敝履,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挫败? 她吁了口气,调整好情绪,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又动了动嘴唇。 “是和离,不是休夫,和离不会损伤你一分一毫的尊严,往后你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再也不必考虑任何人……等你清醒些,你就知道和离的好处了,何况我们现在还没有孩子,也……没有爱……” 谢斐的面色沉戾到了极致,开始的一两句他还勉强辨得清,看到后面那几句,胸口翻腾的怒意如同夜色般将他整个人淹没,眼前一黑再黑,只觉得她不断张阖的唇瓣如同在念什么乱人心魄的咒语。 直到看到她最后一句的唇形,他扣在她肩膀的指节泛白,滚烫的嘴唇直接堵上那娇弱的唇瓣,舌尖抵入,再狠狠地吻下去,满腔震荡的恨意几乎要嵌进她的身体。 什么叫没有爱? 他如珠似宝地宠了她整整三年! 从未有一个女子让他这般欢喜,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到向武定侯府求亲,前前后后折腾几个月的时间,传信到边境求得首肯,又请今上做主赐婚,他给足了武定侯府的颜面。 他何尝不知满京城多少贵女想要嫁进镇北王府?可他放着那么多的选择不要,偏偏喜欢上一个哑巴。 柳依依之流有什么心思能瞒得过他?她们想要进府,做他的妾,给他生孩子,他可曾有一日让她烦心? 避子药他从来都是准备妥当,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钻空子,企图越过她生出镇北王府的长子。 甚至连进府为奴为婢,他都不会给她们任何机会,唯恐脏了她的眼睛。 可她从来看不到这些。 他不是能定下心的人,唯独对她,他疼爱了整整三年。 哦,还有,几日前的流觞宴,沈大郎鞍前马后殷勤万分,向他打听京中适龄未婚的郎君,他大大方方地给他引荐,今日沈二郎又求着他给刚出生的女娃赐名,他何尝不是欣然答应?放在以往,这些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破落户,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他是疯了才为她做到这一步,可她沈嫣是怎么回报他的! 连和离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三年的爱意就被她一句话抹杀得干干净净! 一只手按在她右肩,另一只手箍紧她腰身,力道恨不得将她骨头揉碎。 后背就是冰冷的墙壁,男人恶狼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数日以来难以消解的怒意无孔不入,这上面他是行家,能轻易撩人火起,让她无法招架,浑身战栗。 沈嫣被迫抬高脖颈,很快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眼尾被他逼出生理性的泪水,无论她如何手脚并用地挣扎,偏他还是不肯放手。 直到舌尖一痛,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身子狠狠瑟缩了一下,谢斐知道这是她的极限,这才缓缓停下了进攻。 湿热的嘴唇离开她唇瓣,几乎被他逼到绝路的姑娘眼神涣散,额头浮出一层细密的汗,此刻正狼狈地大口呼吸,咳得眼泪直流。 他歪过头,抹了抹嘴角残留的津液,然后抬起她清瘦白皙的下颌,指腹怜惜地拭去她面颊的泪水,“疼吗?沈嫣。” 沈嫣咬着牙抬头,狠狠地瞪着他。 不可否认的是,凭她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一个成年男子硬碰硬,何况他的理智早就被铺天盖地的怒意冲散,更让她无法挣脱。 在这种绝对力量的掌控下,她的确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她甚至连求救都做不到,她只是一个哑巴。 谢斐灼灼的目光锁视着她,“知道你怕疼,所以才要教训你,不让你疼一次,你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身形清瘦却高大,足以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我为你做的那些,你可以视而不见,但不要不识好歹,更不要妄图挑战我的极限,我既娶了你,这辈子我们都会绑在一起,不死不休!至于和离,”他咬牙切齿地一笑,“你想都不要想!” 沈嫣在他的钳制下,视线早已一片模糊。 她真是没用啊,不知是低估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居然以为谢斐会在清醒之后痛快地答应。 以往她只想过如何向祖母交代,如何规避世俗的谩骂,却没想到最大的难题出在了谢斐身上。 真是可笑,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啊,竟然用上了“不死不休”这样的字眼。 两厢沉默了许久,脑海中长时间的兵荒马乱过后,谢斐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在方才的惊天巨怒中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他才发觉,身前那副柔弱纤薄的身子在发抖,她的面色苍白至萎靡,又哭又笑的,眼泪强忍着,却仍旧一直往外沁,落在他滚烫的手背,激得人心头一慌。 他眸中的冷色寸寸化开,到此刻已经不剩什么了。 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妻子,满心满眼只他一人的小姑娘,不过是几句气话罢了,有什么必要对她发狠。 且他也真是被气糊涂了,怎就被这么一个小丫头拿捏到险些失去理智? “别哭了,阿嫣。”他到底软下了声口,垂下头来一点点地吻去她的泪水,“方才是我的不是,我同你道歉,只是往后别再拿那些玩笑话来剜我的心了,知道吗?只要你好好听话,往后莫再同我置气,这几日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我们还与从前一样,可好?” 沈嫣还能说什么,她就像一具木偶任他摆布,她厌恶此刻无能的自己,同时也在脑海中迅速思考任何可能的办法。 而当她沉默的这片刻,在谢斐心里再次搅动起汹涌的暗流。 这种患得患失之感简直让他窒息。 “阿嫣。”他长吁了口气,还是决定提醒她一句:“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你柔顺懂事的一面,别惹我生气,否则……你知道我那个圈子,你几个兄长醉酒总能套出几句胡话,你二伯背地里官商勾结掺杂使假的事也不少,真要查……你想想你祖母还能不能接受得了。” 沈嫣几乎是双耳轰鸣,当即瞪大双眸望着他,他竟然拿祖母来威胁她! 他明知道祖母一生的重创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所以他拿整个武定侯府的生死存亡和祖母的安危来威胁她!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可是身体还是忍不住的瑟缩颤抖。 曾经她最依赖、最欢喜、在她眼里熠熠发光的男人,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的男人,此刻正以最温柔的口吻说着最冷酷无情的话。 谢斐也知这话说重了,可他不得不警告她,否则她真以为他拿她没辙。 他沉默了一会,抬手温柔地抚上她面颊,细细地摩挲,那双摄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尽量压低了声音,“别觉得我威胁你什么,我不想对你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你可知这些日子我有多忙,心神又有多乱?父王回京,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别让我有后顾之忧好吗?我不想再为这种没有底线的胡闹浪费时间。” 沈嫣眼底一片晦暗,直到那“父王”二字落入耳中,她才猛然惊醒,恍若茫茫洋流之上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 镇北王!她爹爹的旧识,曾经过命的战友!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帮到她,只有镇北王……或许可以替她做主。 第20章 第 20 章 可是她还要等。 现实不是梦里,镇北王只会与数十万大军一道归京,这样一来,少说还需两三个月的时间。 这两三个月,她要如何与谢斐虚与委蛇? 谢斐凝视她许久,还是等不到一句让他满意的回答,他再次吸了口气,缓缓抬起她的下颌,让她正视自己。 “阿嫣,像从前一样好好爱我,可以吗?” 倘若不是在他眼中看到耐心耗尽之前勉力扯出的温柔笑意,沈嫣恐怕会以为他在卑微地祈求。 良久,她沉默地弯了弯嘴角,朝他轻轻点了下头。 在谢斐以为她又变回从前那个甜甜爱笑的好妻子时,两串晶莹的泪珠突然滑落到他的手心。 滚烫的温度灼得掌心发颤,谢斐微微一怔,抬眼便看到淡淡的水光濡湿了她的眼睫,那泪珠如猫爪般渗进他手掌的纹路,一下下,激得人心肝震痛。 其实他是见不得她哭的,好像他将她欺负得多狠似的。 他慢慢俯下-身来,这次不再使用蛮力去钳制,而是揽过她腰身,将人深深地搂在自己的怀中,让她的脸颊贴紧自己的心脏。 这个姿势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坊间那些女子,很多他连模样都记不清,消遣就是消遣,过眼不过心,更别提说抱或者吻了。 唯独他的阿嫣,他喜欢抱着她,她整个人都又香又软,怎么亲近都觉得不够,她就该这么乖乖的,一辈子做他怀中的猫儿。 一念起,数日的郁气皆化作入骨的贪恋,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又觉得不够,温热的气息缠绕着她的轮廓往下,还要去吻她甜软的樱唇,却被怀中的姑娘伸手抵开了。 “又怎么了?”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沙哑,带着点急迫和急怒的味道。 难道她还不愿意与他亲近? 沈嫣摇摇头,让他先放开自己,然后终于能腾出手来打手势,“我会跟你走,只是我祖母那头还有一桩事要处理……” “你还想干什么!”才比划到一半,手腕当即被男人的大掌发泄般地攥紧,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谢斐眼中歇下去的戾色再次翻涌而上,怒极反笑:“又想变卦,沈嫣你可真会拿我寻开心啊,方才我说那么多你就当放屁是吧!” 沈嫣被他吼得心悸不止,忙不迭地摇头否认,可男人这会怒火中烧,眼眶赤红得瞪着她,明显不耐到极致。 愤怒冲昏了头脑,耳边阵阵鼓噪,谢斐连最后一丝理智都被燎原的大火焚烧殆尽。 无理取闹总要有个限度吧! 他今日来时是真想好好教训她的,甚至动过将她绑回去关着的念头,可一见她在他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他还是狠狠压制心中的怒意,只要她乖乖听话,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了!没成想他好话说尽,为她做个这个份上,她居然还想着敷衍! 堂堂镇北王世子,居然就这么任由一个小丫头将自己折磨得体无完肤! 谢斐现在就像一只凶戾狰狞的猛兽,咬牙切齿,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震怒搅得他浑身血潮汹涌,就在他再度发作之前,忽然衣袖往下一沉。 再一沉。 谢斐赤红的双眼划过一丝懵怔。 他缓缓低下头,直到发现牵住他衣袖的那只细嫩柔软的小手,他瞳孔一缩,眼底的滔天恨怒顷刻间平息下来。 这是她从前惯常的动作。 撒娇的时候喜欢拎他的衣袖,捏他的掌心,喜欢在灭灯之后偷偷钻到他的怀里来,指尖在他胸口爬梯子,就像一只粘人的小猫,离了他片刻都不成。 方才,她又来扯他的衣袖……是想解释什么? 掌心下的腕子微微一动,谢斐回过神来立刻松了手,才发现那瘦白的手腕上五个红指印根根分明。 他嘴唇动了动,望着她颓然的小脸、蓄满眼泪的双眸,似有小小的慌乱爬上心头。 沈嫣暗自吸了口气,其实双腿都在打颤了,后背倚在粗糙的墙壁上磨得生疼,手腕快要被他碾碎,可她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她只能想着这种情况下如何不去惹怒他。 沈嫣趁他稍稍平静下来,再慢慢地比着手语:“在山上之时,我祖母的确是病得厉害,我没有骗你……” 她需要先将他的情绪稳定下来,解释一句还是有必要的。 谢斐方才被恨意迷昏了头,一时有些束手无策:“我知道,凌安都同我说了。” 沈嫣又继续朝他比划:“只是这次病得蹊跷,却不知是何人想要对我祖母不利,我走之前,有些话要交代给含桃和摘杏,”她顿下来,抿了抿唇,“方才我只是想同你说这个。” 谢斐看着她的手势和唇形,又是一阵的怔忡。 原来她不是不想跟他走,只是有事交代那两个丫鬟,这有什么等不得的?他真是急糊涂了,不由分说地对她发了脾气。 月色下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得让人心惊,眼角那枚沾染了泪水的朱砂痣,每瞧一眼,都像是在他心里狠狠刺了一针。 谢斐心里一团乱麻,好半晌才嚅动了下嘴唇,低声道:“你早说便是,我也不至于像方才那样……”他带着歉疚地牵过她的手来,指腹摩挲那红痕,“方才攥疼你了?” 沈嫣暗自叹了口气,摇摇头。 比起梦中毒杀与失子之痛,这一点疼算得了什么? 老太太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到漪澜苑,洗漱完,正坐在榻上与含桃说话。 沈嫣心知今日是非走不可了,她长舒一口气,在进门之前尽量调整好情绪,等到了老太太面前,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脸。 老太太见她几日来终于展露笑容,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抬手唤她到近前,“事儿都说开了?” 沈嫣笑着颔首,让老太太放心。 老太太轻叹一声:“既说开了,往后就好好过日子,祖母只提点你一样,该强势时强势,该立威时立威,该管束时管束,瞧着碍眼的尽管打发出去,横就横点,就算是镇北王回京,只要他没有正牌王妃,你就是镇北王府的当家主母,真要端起主母的款儿来,谁敢给你脸子瞧?” 沈嫣连连点头应下,老太太抚着她的头,歇了口气又继续道:“祖母将你养大,可不是让你去人家家里受气的,我的孙女,宁可委屈旁人,也万莫委屈了自己,趁着祖母还有一口气,还能替你做主,你只管放心大胆,昂首挺胸,听到了?” 会的,她会的。 沈嫣含笑地在老太太怀中偎了片刻,待云苓收拾好行李,便起身同老太太再次道别。 老太太虽然伤感,但此次孙女难得陪了她十余日,比起以往,她也知足了,只含笑道:“去吧。” 沈嫣拜别老太太,又将含桃单独喊到一边。 老太太中毒一事,府中尚无人知晓,平日到药铺抓药的是药膳房的丫鬟,沈嫣叮嘱含桃暂不必打草惊蛇,私下里将药膳房的汤药换成另一副,并在暗中监视汤药所有经手之人,敌明我暗,下毒之人迟早会露出马脚,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派人到王府向她禀告。 含桃郑重地应下,沈嫣才肯放心离开。 世子夫人回到王府,归燕堂上下立刻得了消息。 这回闹的动静不小,众人都知夫人动了真格,世子爷更是气得不轻,这几日动辄发怒,内室和书房但凡能砸出声的物件儿都砸了个遍,底下人稍有行差踏错都要严惩,有几个丫鬟小厮甚至还挨了板子。 阖府上下战战兢兢十余日,终于盼到了夫人回府,他们世子爷面上也总算雨过天晴,都暗暗松了口气。 玉嬷嬷进了厅堂,向沈嫣福一福身,还未等云苓她们放下行李,便肃容上前禀告道:“夫人不在的这段时日,城外庄子的管事来过三回,以往账目都是夫人过目,夫人不在,奴婢们也不敢擅自插手。还有,王爷班师回朝,离北堂样样须得筹备,奴婢们小打小闹,只能保证干净无尘,可堂内摆设是否合乎王爷心意,花房是否重修,廊柱是否重新上漆,河桥是否重建,底下人都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显然是兴师问罪来的,责问她贸然离府,连府上一切中馈都撒手不管了。 沈嫣朝谢斐轻轻眨了下眼。 玉嬷嬷看到夫人这撒娇卖乖的做派,当即蹙紧了眉头。 谢斐看懂了沈嫣的意思,便对玉嬷嬷道:“嬷嬷既觉得离北堂事多,明日便收拾去离北堂吧,夫人这里用不着你。” 玉嬷嬷当即错愕地抬头,却又不敢在谢斐面前发作,暗自咬了咬牙,“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斐就有点不耐烦了,“离北堂那边,季管事一人未必管得过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商量着来,实在商议不下的再来禀告夫人,你们是府中的老人,父王的喜好还能不知道么?夫人连父王都未曾见过,这些事就莫要来烦她了,下去吧。” 玉嬷嬷身子一僵 ,面色一阵青紫,再看沈嫣时的目光犹如带了刺。 她在谢斐身边伺候了整整二十年,没日没夜,寸步不离,乳娘和亲娘只一字之差,结果人家娶了个夫人当个宝贝疙瘩似的,转头把将他奶大的娘赶出了归燕堂,好,好得很! 沈嫣径直入了内室,管她面上好不好看。 撒个娇就能让耳根子清静些,何乐而不为呢。 祖母说得不错,横就横点,她是主子,玉嬷嬷资历再老也是奴才,有什么管教不得的。 这么多年听她的“指教”,总算在今日出了口恶气,横竖她在王府只剩最后三个月了,自己舒坦了比什么都强。 第21章 第 21 章 “七妹妹当真提出了和离?!” 缀锦堂内,沈二郎听到下人的回禀时,双眼瞪得浑圆,一时竟不知从何吐槽起,“她是疯了还是傻了,敢跟世子提和离?” 方才两人出去说话,沈二郎不放心,派人偷偷跟着,没想到竟是带回了这话。 那小厮才从听雪堂赶回,将方才所见所闻尽数禀告,“七娘要和离,世子爷不肯,说……要与七娘不死不休,还说……” “还说什么?!还不快如实道来!” 沈二郎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难以置信中又带着一点诡异的亢奋,平日他最爱听京中公子哥的内宅趣事,没想到这回的主角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那小厮欲言又止,耐不住主子逼问,只好道:“世子爷的意思,倘若七娘真要和离,他就……就要查二爷手上的猫腻,说您醉酒后随便套几句胡话出来,都能让咱们二房死无葬身之地。” “噗通”一声,沈二郎双腿一软,呆滞地跌坐回圈椅上。 完了,他沈二如今的身家性命都绑在沈嫣的裤腰带上了。 好在人回去了,否则以世子爷的手段,他真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七妹妹也真是哑巴唱戏——莫名其妙,天好的婚事落在她头上,非但不知足,还给人甩脸子瞧,简直匪夷所思! 没了世子爷,她一个寡妇又是个哑巴,这辈子还剩什么? - 谢斐赶走了玉嬷嬷,自己也觉得清静不少,但这毕竟是帮沈嫣解决了个人,一上-床,立刻钻到她被窝里讨赏。 素了几日的身子,才触碰到她娇-嫩的皮肤,浑身的热气就窜了上来。 浓烈的袖里春香气灌进来,沈嫣咬牙忍耐了一阵,身上起了一层栗,偏偏一口气没提上来,捂着胸口到一边剧烈咳嗽起来。 真是猝不及防。 谢斐的眼神烫得像着了火,浑身都紧-绷,被想到她突然来这出,“怎么了?”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力压抑着渴望,滚烫的手掌去拍她因咳嗽而轻颤的后背。 沈嫣没办法,待咳停下,朝他比划了两句,“我在山中时,腹寒之症状又发了一次,大夫叮嘱了行房须得当心些。” 虽是编的谎,但她咳得泪眼盈盈的样子着实招人心疼。 可谢斐到这个份上已经停不下来了,只沉默了一息的时间,而后错乱而滚烫的呼吸便拂落在她绯红的面颊,薄唇颤抖着划过耳畔,模糊不清地道:“好……我会当心……” 他一边说,大掌边扣住那一截纤细腰身往身前一带,迫着她接受自己。 下半夜,谢斐摇铃叫了水,沈嫣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勉强起身擦洗。 她就知道没这么好糊弄,男人欲-念大涨时,不会比一条狗更清醒。 趁他眼里尚有愧疚,她拿来纸笔,与他约法三章—— 其一,父王回京前这三月,须得用心功课,勤学上进; 其二,不得醉酒,不得沉迷房事; 其三,给她随时回武定侯府的机会。 头一个是幌子,沈嫣管他读不读书,这都与她无关,她知道谢斐这些日子用功不过是为镇北王回来时的应付,但只要他在书房待得越久,意味着留给她的时间就会越少,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桩谢斐也很快就答应了,醉酒误事,一误就是一整日,如今他也没那么多功夫可以耽搁了,且说不准还会像上回那般伤了她,至于那个……其实今夜这两回并不能让他尽兴,但一想起她方才浑身无力的虚弱模样,他心口还是微微一疼,嘴上敷衍着先应下。 至于第三,谢斐想起这些日子她是如何胡闹的,面上就不大好看。 沈嫣忙提笔写道:“当日去当日回,父王回京,府上也要添摆设,接下来又是芍姐儿的满月宴、蔓姐儿的周岁生辰,事情接踵而至,总不能回回请示你。” 谢斐想想也是,横竖也就纵容她这三个月,待他父王回府,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未必敢闹着回家了。 熄了灯,重回被窝,谢斐又黏上来吃了几道饭后甜点。 沈嫣在黑暗中冷冰冰地盯着帐顶,手中攥着云苓方才替她缝好的香囊,由着淡淡的香气散入鼻尖。 接下来的几日,沈嫣到东阳街几家古董店逛了逛,随意挑了几样教人打包带回,先将前些日子被谢斐砸烂的书房和内室的摆设添了个齐全。 轮到离北堂那边,她倒是认真思索了一会。 换做别家的宗妇,孝顺公婆、了解公婆喜好是必修课,这些年她从未在这上头烦过心,如今镇北王回府,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孝敬公爹的机会了,一来三年婚姻善始善终,二来她既然要请公爹做主,必然要有些表示。 只是她问过离北堂从前伺候过镇北王的下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众人对镇北王的印象还停在十年前,那时二十出头的谢危楼就已经权倾朝野,为人威严漠然,喜怒难辨,可以说是深不可测。 就算是近身伺候过的下人,也不能准确地说出他的喜好来。 沈嫣梦中的镇北王,亦是将威冷肃穆镌进骨子里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偏爱什么。 离京这么多年,离北堂的陈设还如十年前一样,色泽浑厚而浓重的紫檀木家具,让她想到梦中那一身冰冷的银黑色盔甲,严谨,冷厉,沉稳,一丝不苟。 沈嫣从前去过几次离北堂,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这般漫不经心地扫过博古架上一件件摆设,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一套通体施云山蓝釉色的茶具,沈嫣几乎是眼前一亮。 这种蓝倒是很少见,不似雨后青空,也不似浩瀚碧海,竟像是极地雪山下那种静水流深的蓝,与内釉的冰川白形成极致鲜明的反差。 她曾听江幼年描绘过北疆雪山下的天池,大概就是这个颜色。 冷峻而浓烈,极深也极纯,又有一种未染尘埃的净。 掌柜的在一旁热情地介绍道:“娘子好眼光!这套茶具胎质细腻,造型规整,色泽浓郁,不掺半点杂质,的确是上品中的上品。” 的确不俗,公爹驻守北疆十年之久,定然目睹过雪山天池的壮美,也许他会喜欢。 沈嫣便给云苓使了个眼色,将这套云山蓝的茶具打包带回离北堂。 今日凌安也跟了来,谢斐不放心沈嫣一人出府,这些日子一直派人跟着。 凌安见夫人给王爷选了一套茶具,也殷勤地跟着一笑:“夫人,前几日世子爷把那套雨过天青瓷也给摔了,您看不如再给世子也选一套?” 虽然库房早就摆出了新的茶具,但夫人亲自挑的肯定不一样,夫人听话,世子爷才能高兴,世子爷高兴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才能有好果子吃。 沈嫣看了一天的器物也累了,随手一指面前那套梧枝绿的茶碗,就这个吧,他不是喜欢绿色么? 凌安见云苓已经在指派掌柜的打包了,一时间欲言又止,这……这就选完了?给王爷挑一套茶具足足花了半日,给世子爷就一息的时间,敷衍二字都快写在脸上了! 不过凌安很快说服自己,夫人是对世子爷的喜好如数家珍,所以才能一眼相中这套梧枝绿,而王爷喜怒不形于色,想要挑出一件和他心意的物件,委实艰难。 这么一想,凌安心里也舒坦了,回去向谢斐禀报时,也尽量委婉了措辞,极力夸赞夫人的用心。 谢斐这几日正恶补四书,原本焦躁的心情在看到那套梧枝绿的茶碗时顿时舒畅了不少。 她终究还是他明礼懂事的好妻子,若不是为了他,她又何苦冥思苦想着如何孝敬父王。 第22章 第 22 章 转眼到了芍姐儿的满月宴。 府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实则不少,家里那些哥儿姐儿的生辰往往接踵而至,沈嫣惯常只是派人送一份贺礼回来,倒是很少亲自回府。 只是此番要到了随时出府的机会,沈嫣当然要多回来陪陪祖母,主要是再瞧一瞧老太太的病情。 许是自东岳庙回来后,漪澜苑几人守口如瓶,并未将老太太中毒一事泄露出去,那暗中下毒之人还被瞒在鼓里未有动作,这些日子倒也安生。 芍姐儿的满月宴办得很热闹,世子爷亲自为武定侯府二房的小小姐取的闺名,岂能藏着掖着?早已在沈二郎的“不经意间”传得沸沸扬扬。 府中官宦子弟三五成群,甚至一些泛泛之交也都纷纷上门庆贺,沈二郎迎来送往,红光满面,仿佛自己才是主角。 沈嫣心中无奈地想,再过两个月,她与谢斐和离一事必定闹得满城皆知,恐怕到时候她二哥哥就笑不出来了。 午宴过后,沈嫣拜别老太太,又到街上转了一圈。 给公爹挑选的茶具是齐全了,茶叶自然也不能差。 马车停在街口,凌安先去了附近的一家钱庄,沈嫣下车后,正打算与云苓到旁边的富春茶庄逛逛,却迎面撞上一个着碧色衣裙、容色极艳的女子。 沈嫣目光微微一顿,倒是……熟人。 那女子也在她面前顿住脚步,仿佛专程等在这见她。 云苓私下留意过柳依依,可是姑娘从未见过,她悄悄抬眼留意沈嫣的脸色,竟意外地从那平淡如常的眼神中瞧出几分了然于心的意味。 她们姑娘……难不成见过这女子? 沈嫣也只淡淡一瞥便收回目光,继续向茶庄内走去。 放到以前,迎面遇上自己夫君的外室,尴尬、恼怒、冷漠、嫉恨这样的情绪不知会在心底如何疯狂地滋长,可现在沈嫣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 她手上银钱富足,随时有人可供差遣,柳依依做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她心里一清二楚,这样的人,多看她一眼都给觉得跌面,有什么必要在明面上施展手脚? 一个眼波流转,高低贵贱就已泾渭分明。 她抬起脚尖,不疾不徐地踏上茶庄门口的台阶。 相对于沈嫣,此刻的柳依依却是当真有种不甘、不可置信和恼羞成怒的意味。 沈嫣回娘家的那几日,连带着世子爷也大动肝火,前几回将她折腾得险些下不来床,这几日干脆来都不来了!她越想越气,直到听到了那个秘密,当即便迫不及待地要来同这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世子夫人分享。 看她和那丫鬟的眼神,显然知道她是谁,春风楼的当家花魁,整个上京的官宦富商都曾为之心动,多少宗妇贵女对她又防又恨!难道连得她个正眼都不配?这傲慢的姿态摆给谁看! “世子夫人请留步!” 柳依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朝她的背影喊道。 诚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她的声音柔美婉转,宛如幽谷中的黄莺,即便是这般破口而出,也并不显得尖利刺耳,瞬间吸引了路边来往人群的注意。 沈嫣到底是高门绣户中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对于这种当街大喝实在是不能适应,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今日只着一身端庄淡雅的细粉绣兰纹的圆领大襟袄裙,睫如鸦羽,眼眸澄澈,秀鼻樱唇,脖颈修长,雪肤莹白细腻得如同白瓷般,每一根发丝都精致得挑不出毛病,哪怕只薄施粉黛,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这也是柳依依第一次这般细致地打量她的容貌,人人都传这是京中第一美人,她却一直未能亲眼所见,心中一直不甘。 可今日这一见,连柳依依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不带任何杀伤力的清丽婉约之美,却偏偏四两拨千斤地将她这副娇娆妩媚、艳色照人的容貌给压了下去。 她不禁想到自己也穿过一身桃粉色的衣裙,却被世子爷毫不客气地斥了句艳俗,此后她便再也没有碰过任何粉色的衣物。 原来不是他不喜粉色,而是这粉色并非人人都穿得。 沈嫣这一身粉,不但与艳俗二字毫不沾边,反倒让人莫名想到“见之忘俗”这个词。可沈嫣的容貌若是叫人见之忘俗,那这个“俗“岂不就是她了? 然后沈嫣就看到,这柳依依还没说什么,自己的五官就已经扭曲起来。 “姑娘有话就说,干脆利落些便是,还是说青楼出来的女子如今都时兴欲语还休的做派么?” 云苓不耐烦的一句话瞬间拉回了柳依依的思绪。 青楼二字何其刺耳,柳依依当即眉心一拧,尖利的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沈家七娘美则美矣,到底是个哑巴,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也是世子爷处处眠花宿柳的原因。 一个女人,容颜再美又如何,连最基本的全须全尾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霸占着镇北王府那独一无二的位置? 柳依依微微一笑,然后慢慢地说道:“我今日来,不过是无意间知晓了一件事情,想着夫人也必定也很感兴趣。” 沈嫣神色如常,并不为所动,这让柳依依更加得意,心中冷笑不断。 倘若沈嫣知道了那个秘密,她不信她还能如此淡定。 见她不急着说,沈嫣也没什么耐性,转身就要离去,柳依依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夫人与世子爷素未谋面,可知世子爷缘何求娶夫人?那个赌约……夫人不会从无耳闻吧?” 沈嫣面色一怔,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 不过,倒是被她猜对了一半,她的确好奇。 一段将离的婚姻,倘若连如何开始都让她不明所以,还真有点不得劲呢。 听柳依依的口吻,接下来要说的话想必不好听,但对她来说,或许可以成为来日和离的筹码。 看到面前人侧过一半的身子顿下,柳依依昂起脖颈,笑得明媚张扬:“三年前的上巳节,一群世家公子通宵玩叶子戏,输的那个便要求娶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夫人可知当晚谁输得最多?” 柳依依幽幽轻叹一声,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沈嫣,不想放过她面上任何的表情变化,“原本是好事啊,以这京中第一美人的家世地位,配这几位公子,也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可谁愿意放着全须全尾的世家贵女不要,偏偏要去招惹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这样的女子娶回家托付中馈,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面前一主一仆听清,“可咱们世子爷呢,倒是欣然接受,夫人可知他是如何说的?他说,哑巴不好么,日后就是想管他也管不了。” 最后一句刻意模仿了谢斐惯常的表情和语气,一开始面容淡淡的沈嫣,直到听到这句,眸中才真正划过一丝冷色,但也转瞬即逝,而云苓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就要上前抽她那张嘴,却被沈嫣伸手拦住。 其实也没什么,她早该猜到的,只是从前不愿意往最坏的结果去想罢了。 多年的疑惑解开,沈嫣深深吸了口气,反倒觉得一身轻松。 原来那些曾经感动过她的真心实意全是假象,他娶她,不过是那晚叶子牌的惩罚,世子爷又岂是输不起的人?且倘若他必然要娶一位世家贵女,娶个没有脾气的哑巴对他来说也的确是最省心的选择了。 沈嫣在心里冷笑了下。 柳依依说完,却发现沈嫣的反应不太对,她似乎……太过泰然了些,难不成她早就知道? 不,不可能,这件事除了当然那几名世家子弟,不会再有旁人知晓,而她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诱得那醉酒的盛国公府的李二公子说出了这个秘密。 当年之后,世子爷怕是当真对这哑巴上了心,否则不会严令众人不许外传,可怜的小哑巴被瞒在鼓里整整三年,当真还以为世子爷是真心求娶呢。 柳依依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看着沈嫣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恨不得冲上去将她伪装的面具撕碎,看看里头是怎样一张泪流满面的可怜模样! 沈嫣却只轻轻笑了笑,对云苓比了个手势,然后转身进了茶庄。 柳依依瞪着她那置若罔闻的背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笑意顿时僵在嘴角。 她竟然这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走了?! 难道她不信她说的?柳依依正想追上去,却被云苓挡住去路:“该说的都说完了,柳姑娘止步吧。” 纵使云苓也诧异于沈嫣方才那段手语,可她还是要将自家姑娘的意思一字不漏地代为转达,“我们夫人说,这世间万物不过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姑娘眼中的琳琅珠玉,旁人眼中或许却是臭鱼烂虾,不值得多看一眼。” 柳依依听得目瞪口呆,臭鱼烂虾……说的是世子爷? 真是好气又好笑,她一个哑巴,竟敢称世子爷为臭鱼烂虾? 第23章 第 23 章 柳依依在知晓那个赌约时有多兴奋,此刻就有多挫败,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见她还不走,云苓立刻厌烦道:“柳姑娘既做人外室,便该有外室的自觉,这般招摇过市,跳梁小丑一般,唯恐旁人不知柳姑娘上赶着自取其辱吗?” “你!”柳依依面色青白交错,“你一个贱婢,也敢这般与我说话?” 云苓噗嗤笑道:“柳姑娘想进王府为贱婢,只怕还没有这个本事呢。” 此话一出,柳依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那张浓丽的脸蛋霎时如打翻的染缸一样精彩,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好!走着瞧吧! 方才那些话,来日她必原封不动地转告世子爷,希望将来撕破脸皮的时候,她也能这么趾高气扬! 云苓将人赶走,入茶楼去寻沈嫣,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那样说,她会不会告诉世子爷?还是说,姑娘已经想到对付她的法子了?” 沈嫣微笑着摇摇头,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凌安从钱庄回来,正好在茶楼外看到那抹熟悉的碧色身影,他时常出入绿芜苑,又岂会不识柳依依? 她来做什么?难不成偷偷来见了夫人?凌安脑海中涌上这个念头,不由得心底一惊。 世子爷虽怜芳惜草,但绝不会让这些女子跑到夫人面前撒泼,他快步进了茶庄,直到看到铺子里的夫人正与掌柜言笑晏晏,一派神色自若的模样,这才暗暗放下心。 入了冬,离北堂上下焕然如新,距离镇北王归京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沈嫣明显感觉到谢斐愈来愈忙,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暴躁,稍有不顺心便要大怒,底下人都怕了他。 沈嫣也没想到这百无禁忌的世子爷竟也有如此畏惧之人,罢了,这个时候出门平白惹他不痛快,她便安静了几日,一边在府上打理,一边提防着柳依依的动作。 这般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蔓姐儿的周岁宴,沈嫣在镇北王归京前最后一次回武定侯府。 漪澜苑烧着暖炉,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 老太太不再服用苦石藤,身子从内而外地比从前康健了不少,精神矍铄,面上也有光彩。 见她回来,笑着拉她的手过来问道:“算算日子,镇北王快到京城了吧。” 沈嫣笑着颔首,比了两根手指:“听闻大军已经过了大同府,也就这两日了。”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既兴奋又紧张,连老太太都察觉出了沈嫣淡定的面容下似乎藏着小小的雀跃。 到了时辰,沈嫣扶着老太太去了缀锦堂。 满满一屋子的客人,四娘沈娆与二夫人亲生的五娘沈嫆都回了府。 沈二郎见世子爷没来,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世子夫人能来,也不至于让他在外人面前扫脸。 暖塌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物件儿,沈二郎放下怀中的蔓姐儿,指着那暖塌上的摆件道:“蔓姐儿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去吧!” 蔓姐儿穿着小红袄,打扮得像个福娃娃,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左看看又看看,最终在众人的围观下,捡起了榻上一支毛笔。 满屋子的人见了都笑:“蔓姐儿日后还是个才女呢!二郎可要好好培养!” 沈二郎自然满口答应,二房生意做得好,还以为孩子会拿算盘金珠什么的,没想到是支毛笔,二房日后若能出个爱读书的姐儿,大伙都高兴。 众人说说笑笑好一阵,沈二郎趁着间隙,特意将沈嫣拉到一边,同她说起夫妻和睦的重要性。 “七妹妹,咱们家里属你是最懂事的,和世子爷好好过日子知道么?” 沈嫣欣然颔首,请他放心。 用过午膳后,沈嫣陪老太太回房休息,不禁抿着唇问起自己幼时抓周的场景。 老太太取笑她道:“你挑的是只金簪,那玩意还在听雪堂你母亲的妆匣子放着呢,”说罢眸中难免掠过一丝感伤,怕惹她伤心,便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你娘那时候就说,咱们七娘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那金簪恰恰又是金蝉的样式,你那二伯非说金蝉招财,说你以后是个小财迷呢。” 沈嫣抿唇笑了笑,抓周时还小,她早就不记得了。 等老太太睡了午觉,便从内室出来,云苓问她:“姑娘回府吗,还是先到棋盘街走走?” 沈嫣想了想,转头先去了听雪堂。 听雪堂空了十几年,依旧被下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不似镇北王府那般肃穆,亭台楼阁都是江南园林的样式,叠石成趣,花木丰茂,比起北方园林的宏伟富丽,坐落在此处的听雪堂更像是清新雅致的江南小调,清淡隽永,细节无不精致。 这是阿娘嫁到北直隶时,由爹爹亲自请来的江南造园大师打造,一花一草甚至都与她在江南的闺阁别无二致。 有时候深爱一个人,并不在于有多少甜言蜜语,而在于他肯不肯为你将从不擅长之事做到极致,爹爹对阿娘便是如此。 一个十几岁提枪上战场的男人,对山水、植株、建筑、造景一窍不通,却能为阿娘做到如此……沈嫣穿过垂花门,心里悲伤的同时也涌进一股暖流,至少她也是在浓烈的爱与期待中出生的,不是吗? 爹娘的遗物都被收在几个红木箱笼内,沈嫣记得小时候她是悄悄翻过的,但是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怕祖母知道她睹物思人又会伤心,只敢偷偷地看一眼就放回。 云苓见她开了尘封的箱笼四处翻找,好奇道:“姑娘在找什么?奴婢帮您一起找。” 说话的功夫,沈嫣已经翻到祖母所说的那只鎏金镶宝的首饰匣子,打开之后,终于在匣内角落里看到那一只累丝金蝉簪。 她伸手取出来,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小小一只金蝉,工艺精巧,打造得栩栩如生,蝉翼以极细的金丝编织,薄得几近透明,压在箱底十余年之久,色泽依旧崭亮如新。 这些年奇珍异宝她也见过不少,却在看到这枚金簪时有种眼前一亮之感。 云苓更是惊讶不已:“这就是老太太说,姑娘周岁宴上抓的那只金簪?果真精致!” 沈嫣抿了抿唇,将箱笼全部封锁好,只带走了这一枚金簪。 也许是命中注定,在一众抓周物件里偏偏挑中了它,沈嫣从看到这簪子的第一眼,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大约是与爹娘的心灵感应吧,她想。 留在镇北王府最后几日了,她就寝时也将这枚金簪放在枕畔,希望爹娘在天之灵,能够给她坚定下去的力量。 一闭眼,睡意漫涌而上,混混沌沌间,似有一个声音跳出轮回般地在耳畔响起。 “赠尔金蝉,盼过往晦暗烟消云散,苦海回身,此后灿烂无暇,光明闪烁,天上人间,自在快乐。” 嗓音磁沉低洌,恍如隔世,竟不知在何处听过。 再睁眼醒来,金蝉犹在掌心握。 她不禁恍然,原来金蝉还有脱胎换骨、周而复始之意,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倒真是十分应景。 尚在思索梦中那道嗓音的来源,倏忽屋门敲响,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外传来:“世子,夫人!王爷大军已驻扎在京郊大营了!” 第24章 第 24 章 十二月的京畿,攒天嵬嵬,天寒地冻。 北风如刀在耳边嘶吼,大军在如银月色的荒野中如同夜幕下绵延的山峦和涨潮的江水,将马蹄下坚硬冰冷的霜白道路完全淹没,铁甲如鳞,烟尘滚滚,地动山摇,飒寒朔风一过,便有风起云涌之势。 镇北王麾下,无一不是铮铮铁骨、悍不畏死的热血儿郎。 三十万大军昼行夜歇,在抵达上京城的前一晚,军心从未有过的振奋,这种振奋并非破军杀将的一鼓作气,而是思归之心前所未有的高涨。 夜晚的篝火融化些许夜风吹在面上的寒冷,旷野里传唱着此起彼伏的歌声,将士们去时唱《破阵曲》,回时唱《清平乐》,十年血海浮沉出生入死,是镇北王带领他们打下这一片清平盛世。 今夜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翌日寅时拔营,到晨光大亮之时,京郊大营已至。 待吩咐大部队安置过后,谢危楼带领麾下精锐护卫入京。 大军过处,游卒走贩无不夹道相迎,百姓跪伏叩拜之声此起彼伏,绵延十里不断。 九尺青骢上那人一身银黑战甲,面容端肃,凤眸深邃淡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黄沙大漠,浩瀚苍穹,一轮冷月高悬于天,骨子里透着难言的杀伐之气。 人群中多数百姓并不敢直视镇北王英姿,但也有一些年长眼尖者发现,这镇北王刚毅冷酷的气场之下,相貌竟与十年前相差不大,而那群跟在长辈身边的稚童本以为这位名震天下的战神应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老将才是,没想到他看上去竟比他们的爹爹还要年轻,只是更加威严沉稳,高不可攀。 十年的塞外风霜将他鬓角打磨若刀裁,下颌线条也更加刚毅冷硬,但依旧昂藏挺拔,雄姿英发,其实相比于他的战功和威名,仅仅年逾而立的男人还相当的年轻。 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谢危楼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然能够做到岿然不动了。 他自神武门外翻身下马,卸甲,去刃,至乾清宫面圣。 一路上宫人无不恭恭敬敬地跪在宫墙下,在那仿若受过精密丈量的沉稳脚步声中屏息凝神,噤若寒蝉,待男人大步迈远,才敢微微抬头瞥一眼那龙骧虎步、满身凛然威严之气的镇北王殿下。 男人只一身玄色绣金蟒袍,重甲尽去,可那通身的肃杀气场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仍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帝今早听闻镇北王归京的消息,早已在乾清宫等着了。 对于这个威震天下的九皇叔,谢烆心中的敬畏并不比任何人少。 他年少御极,时天下久不安,是镇北王攘外安内,守住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再往前,多年东宫太子之位,父皇宅心仁厚,教会他为君者应当广施恩德、做贤君圣主,而九皇叔教他如何树立威信,如何做到杀伐果决、赏罚分明,如何选贤任能、强兵富国。 于公,他为臣为将,在外开疆拓土,护佑黎庶,在内助他肃清朝局、铲除异己,过去这十年,他有任何拿不定主意的举措,都会传信至关外,请皇叔裁决; 于私,皇叔大他并不多,也是他亦师亦友的长辈。 不只是他,他的爷爷太宗皇帝亦对这个幺儿赞赏不已,再后来,谢家江山交到父皇手中,短短数载,皇叔于江山社稷亦功不可没。 谢烆不是不知,他父皇仁厚有余、魄力不足,大昭百年以来强敌在外,多方势力虎视眈眈,蛮夷壮大,草原称雄,他那几个皇爷、皇叔也鲜少有将帅之才,直到九叔横空出世,他雄才伟略,手腕铁血,几乎凭一己之力涤荡寰宇,年纪轻轻已有战神之名。 倘若九叔早生二十年,大昭江山该避谁的名讳还未可知。 父皇驾崩前,谢烆就在养心殿听旨,却未听到一句对他的临终教诲,唯一的遗愿就是命皇叔匡扶新帝、守土开疆,直到听到皇叔发誓十年之内不还朝才咽了气。 父皇在世时,百姓称道,兄友弟恭,满朝老臣无不称之“蔼然仁者”,唯独在皇叔这件事的处理上自私了一回。 皇叔……的确是忠臣良将,父皇以兄弟之谊、忠孝之心和然诺之重绑架了他十年,令他做大昭最锋利的刃,最坚固的城墙,皇叔也照做了。 如今十年之期已至,他还会甘心为他这个侄子定国□□,辅弼左右,做他的至忠之臣、至良之将么? 乾清宫议事的功夫,谢烆几度失神,贴身的大伴汪怀恩提醒过两回才叫他回过神来,对殿中众臣皆以镇北王班师回朝心潮澎湃为由搪塞过去,殿中众人亦在等待。 不多时,殿外宦官拖长语调一声高喝“镇北王到”,众人当即转身相迎,而皇帝几乎腾地从龙椅上起身。 殿门大开,来人一身金蟒玄袍,高大峻挺,气势凛然,猎猎寒风中翻卷的袍服犹携塞北的风霜雨雪,燃着暖炉的大殿瞬间陷入一种冷峭砭骨的寒意之中。 “臣谢危楼,参见陛下。” 一道磁沉低冽的嗓音在耳边划开,皇帝面上难掩喜色,亲自扶起谢危楼的手臂,“皇叔快请起!” 谢危楼剑眉星目,仪表俊美,身量颀长挺阔,岩岩如孤松,傀俄如山岳,起身时要比殿内众人看上去都要挺拔威武,而皇帝本就是出了名的高大挺秀,今日殿上戴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竟才勉强与谢危楼齐平,肩膀也矮下去几分。 满殿官员见状,也齐齐俯身行礼:“臣等拜见镇北王殿下。” 谢危楼淡淡扫过殿内众人,抬手道:“诸位大人免礼。” 这十年来他亦时刻关注朝堂局势,加之与谢烆一直有书信往来,而南北直隶一直都有他的势力,当年的老臣如今处于何位,致仕的官员现状,年青一代出头的又有何人,大抵也了然于心。 叔侄十年未见,不予言表,谢烆几欲落泪:“皇叔为我大昭江山指麾万里,十年辛劳,此后北疆再无边患,实乃社稷之福,朕替天下百姓谢过皇叔!” “保境息民为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谢危楼面色肃正,并无居功甚伟的志满意得,也无自居皇叔的骄恣傲慢,为人臣者的恭谨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 谢斐与沈嫣用完早膳便在王府正堂候着了。 沈嫣就看见谢斐手边的茶添了又添,他心绪还是激动的,但下颚又绷得很紧,目光紧紧盯着厅堂外,仿佛能将那汉白玉镶边的蛟龙影壁看出个窟窿来。 沈嫣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其实内心早起了波澜,但紧张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用处,她只需要等见到公爹,了解到他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考虑如何进行下一步。 巳时,府门外突然有了响动,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开,细听来,连那盔甲摩擦的声音都出奇的一致。 “一定是父王回来了!” 谢斐霍然起身,大步迎到府门前,却未看到谢危楼的身影,原来是父王手下披甲执刀的精兵正在列队,不多时便已在整个王府外有序排开。 谢斐看到那迎面而来的领头将军,脑海中飞速地思索了一会,不由得惊喜出声:“你是荀叔叔?” 荀川看到谢斐时,眼前更是一亮,自上而下将他打量一遍:“世子爷?十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荀川少年时就跟在镇北王身边南征北战,年纪不大,资历却老,几乎是看着谢斐长大的,没想到,离京前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竟长成了如此轩轩韶举、玉树临风的模样! 说罢抱拳就要给谢斐行礼,谢斐赶忙扶他起身,迫不及待地问:“荀叔叔,我父王可回来了?” 荀川笑道:“王爷在乾清宫与陛下和众大臣议事,晚些时辰才能回府。” 说罢领手下众人见过谢斐,又亲自带另一队卫军直入离北堂,片刻之间,整座王府皆被乌压压的黑甲精兵重重把守,军队里出来的卫兵纪律严明,驻防惕厉,戒备森严,鹰视狼顾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王府的每一处角落,给这寒冷深冬继添几分肃杀之气。 以往府上并无重兵把守,如今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回来,终究是不一样了。 府内下人在这种凛肃沉闷的氛围之下,几乎有种威压当头的窒息感,人人敛笑噤声,年纪小些的丫鬟小厮更加胆怯,偶尔一个不经意的抬眸,对上那群面容冷酷的黑甲军,无不吓得后背发凉、寒毛直竖。 又这般过去一个多时辰,外面有披甲的卫兵疾步进门,向谢斐一拜:“禀世子爷,属下才得的消息,王爷已经出宫,此刻正在回府的路上。” 谢斐拳头攥紧,当即起身,命府上众人到厅堂外等候,沈嫣也与他同出厅堂,到府门前并肩而立。 未时三刻,巷口终于有了动静,马蹄声伴随着整齐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平静了一整日的沈嫣却在此时蓦然心头大遽。 扑通,扑通。 心跳被那急促的马蹄声搅得不得安宁,莫名而来的眩晕感让她险些站立不稳。 沈嫣蹙着眉头,轻轻按着心口。 自己这是怎么了? 府门外,谢危楼在石狮前翻身下马,抬眼望着阔别十年的自家府门,朱漆大门上纵九横七的浮沤钉,其上紫檀木匾额上“镇北王府”四个金漆大字还是他父皇晚年亲笔书就,昔年记忆也随之慢慢涌上心头。 管家郭啸看到十年未见的王爷,强自压下心头狂喜,恭敬地俯身行礼。 “王爷,快些进去吧!世子爷和夫人已经在庭内候着了!” 谢危楼淡淡唔了声,周身气势比之十年前更加沉稳威赫,连郭啸都不敢仔细打量。 厅堂外,沈嫣的心窒之感在那双黑缎金线绣麒麟纹的皂靴步入视线时几乎达到顶峰,只觉得每一寸呼吸都沉沉地发痛,脑海中浑浑噩噩,手脚僵硬冰凉,不知如何安放,只知道跟着身边的男人一同跪拜下去。 满院的叩拜之声在耳畔响起,谢危楼淡淡扫过跪在最前面十年未见的儿子,还有那素未谋面的儿媳。 忠定公独女,气质倒有几分恬静温婉,与她父亲大不相同。 一句“平身”还未落下,目光在无意间触及他那儿媳发髻间一只并不算醒目的金蝉发簪时,微不可察地一震。 随即,心口一点点地收紧,眸光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梦中那些……至少不该在此时想起的画面一帧帧地浮现在眼前。 第25章 晋江正版25 厅堂外跪了一地的家仆, 连荀川都怔忡住了,王爷似乎在瞧什么,他沉默的时候脸色一向不会好看。 荀川跟他十余年, 还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过片刻失神,正想着如何提醒一下,一阵冷风陡然穿堂而过,连荀川这种经历过北疆严寒的大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危楼感受不到寒意, 甚至在看到那枚发簪时, 身上还翻涌起无人察觉的热。 那发簪……竟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谢危楼盯着那枚金蝉看了许久,直到余光瞥见那金蝉的主人削肩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才静静收回视线, 神色如常道:“都起来吧。” 耳边风声呼啸, 那道低沉冷冽的嗓音被裹挟在风中, 再缓缓流淌入耳。 明明很轻,不带任何情绪, 却如金石在她心尖砸出了一道伤口。 这声音……与数月前那个预知梦里的音色有些不同,但同样极沉极冷, 倒是更像昨日梦中那个对她说出“苦海回身”的嗓音。 只可惜那梦太过零碎, 想要拼凑起来实在艰难, 已经很难准确地将那道声音与镇北王这短短一句拿出来比对。 冷风将人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些, 沈嫣忽然反应过来, 她是疯了还是魔怔了,难道梦中那声出自镇北王?怎么会。 只是有几分相像罢了。 谢斐等了半日,此刻双腿都有些颤, 自己起身后, 立刻将身边的沈嫣扶起, 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一会与我一起向父王敬茶, 你什么都不用说,照着我做就行。” 沈嫣长长缓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口隐痛,朝他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堂前太师椅上端坐的谢危楼眼中,荀川纳罕地发现,他们王爷那么喜怒难辨的一个人,眸色竟一沉再沉。 谢斐浑然不觉这些细微的眼神变化,踏进门后立刻传唤下人递上早已备好的茶水,携沈嫣规规矩矩地跪在谢危楼面前。 “父王出征在外十年,军务繁忙,连孩儿成婚当日也未曾出席,今日儿子便与沈氏敬您一杯茶权当弥补,孩儿叩谢父王成全。” 抬起头,谢斐才真正开始注视自己这个威震天下的父亲。 对父王的印象还在十年前,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他才发现,抛开这威严压迫的上位者气场,父王其实还是个极度俊美的男人,眉眼深邃,高鼻薄唇,周身气质沉如高天冷月,加之这沙场武将才有的宽肩阔背与高大体格,竟是比京中那些徒有外表的公子哥更胜百倍。 只是这么多年,除了成亲那一回与北疆有过书信往来,其他时候他与父亲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每逢年节他也时常书信问候,却得不到任何回音,让他险些以为父王已经忘记了他这个儿子。 可转念一想,父王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更是天下黎民苍生的镇北王,先有国,其次才有家,他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享受他父王的荫庇,拥有整个大昭最尊贵的身份和颇丰的资源,在这繁华富贵的上京城横行无忌,本已无颜面对父王,怎还敢有所怨怼。 谢危楼接过谢斐的茶,却未喝,搁到手边的紫檀木桌案上。 沈嫣定了定心神,随即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安静却恭谨地朝谢危楼奉上。 谢斐立刻在一旁道:“沈氏口不能言,还请父王见谅。” 纤弱的女子并不比谢斐那般身长手长,谢危楼微微俯身,接过那盏茶,指尖无意中扫过女子清瘦白净的手指,忽然想起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双瘦白柔荑,喉咙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下。 余光从那截莹白纤细的腕子撤离,他撇开茶面浮沫抿了一口。 略一抬眼,注意到这沈氏格外纤弱,面色竟也如此苍白,难不成在厅堂外站一会,竟将她冻成这样? “沈氏身子不好?可要请个大夫瞧一瞧?”谢危楼放下手中的茶盏,眉心蹙了几分。 谢斐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面上没有半点血色,额间甚至还沁出了一层薄汗。 “怎么了,阿嫣?”他今日注意力一直在父王身上,竟未觉身侧人的异常。 沈嫣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镇北王进门开始,脑海中就一直混混沌沌,像是有什么东西涨潮般地疯狂涌入,却又难以捕捉。 可能就像重阳宴上孟昭仪说的那样,是紧张吧,紧张到……她才发觉自进门开始,一直都还是谦恭的状态,都未敢抬头与他对视。 沈嫣暗暗吁了口气,这才缓缓抬起眼眸,对上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的男人。 身形与梦中所见的镇北王大抵相似,但这张脸还是陌生的,棱角分明,渊亭山立,典型的武将风范,是与谢斐截然不同的一种俊美。 男人亦凝视着她,那双眼不能细看,仿佛暴雨中的冷夜,又让沈嫣想到梦中身死的那一日。 她脑海空白了一瞬,双手微动,不知该如何比划。 谢危楼似乎看出她的局促,继续道:“本王能看懂手语,往后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到过的城池村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语言不通和未开化之地比比皆是,听不懂方言时只能看手语,慢慢也就熟悉了。 沈嫣随即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抬手比划道:“儿媳无妨,多谢父王关心。” 谢危楼淡淡嗯了声,从袖中取出一块镂雕螭龙纹白玉佩递给她,“你与谢斐成亲,我那时在关外未能赶回,这枚玉佩就当迟来的见面礼吧。” 沈嫣看着那白玉上的纹饰,当即惊愕得不敢去接。 谢斐更是诧异得睁大了双眼,他虽然十年未见父王,却也知道这玉佩是太宗皇帝所赐,贵重尚且不提,父王将这玉佩送给她,不仅是承认了这个儿媳,且她日后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有这一枚玉佩傍身,整个大昭都不会有人敢为难她。 见玉佩,如见镇北王。 谢危楼见她迟迟不敢收,面上也未见不耐之色,“给你就收着,忠定公早年与我有些交情,你如今又是我镇北王府的人,往后你与武定侯府有任何难处,本王都不会坐视不理。” 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声音,但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仍旧暗藏冷冽的锋芒,沈嫣哪里还敢推辞,抬手将那枚玉佩接过来,朝谢危楼俯身跪谢。 沈嫣手中握着那枚沉甸甸的玉佩,上面还有残留的温度,比她的手暖。 此前她从未奢望过有什么见面礼,更不用说镇北王竟然将如此贵重之物就这般给了她,若按照他说的,有任何的难处都可以来找他,他自会替他做主,那么倘若是和离呢? 恐怕这玉佩在她手里尚未焐热就要还回去了。 见面礼送出去,谢危楼便道:“起来吧。” 谢斐起身时,也顺手将沈嫣扶起来。 谢危楼饮了口茶,眸光淡淡抬起,扫了一眼谢斐:“听闻我不在京中这十年,你荒废了好些功课,可有此事?” 谢斐悚然一惊,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开始跟他算账了,赶忙上前俯身回话:“孩儿自知无言面对父王,这些日子已经在好好用功了,但凭父王考校。” 谢危楼对整个京中的动向都了然于心,又岂会不知他这儿子在京中何等纨绔。 他在外十年,明面上守疆御敌,实则是先帝将他远离政治中心的手段,十年之间,朝堂上下风起云涌,当日的小皇帝如今羽翼渐丰,慢慢培养出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内阁、六部换了一批人当家,京军三大营中昔年他的旧部有不少都被排挤在外。 远的不说,便是今日,竟有人暗中散播谣言,称他拥兵自重,欲以皇帝车马仪制入京,倘若不是及时遏制,里里外外不知多少诟病,后果远不是君臣离心那样简单。 这种情况,还指望谁能好好培养他这个留守京中的镇北王世子呢,没有完全养废都是好的。 当然,五军都督府和神机营中仍有他的心腹,他为皇帝效忠,却也不会任人宰割。 谢危楼放下手中的茶,眸中闪过一丝冷色,“考校就不必了,方才我在乾清宫外遇上了几位内阁大学士,大抵知晓你的底子,你若真想要用功,从头来过也不算晚。” 语中虽无责怪之意,可谢斐仍旧听得一阵胆寒,不知那些老古板将他说成什么样子,面上露出羞赧之色:“父王教训得是。” 北疆战局已定,父王此次恐怕会在京城长居,谢斐原就想着在他眼皮子底下自然要收敛一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从前欠缺的功课补回来。 其实他并非厌学,也不是偏要和国子监的先生们唱反调,只是心完全定不下来,外面的诱惑太多,他又轻狂恣肆了这么多年,想让他完全不碰那些难如登天。父王回京,对他来说其实是好事。 谢危楼指尖无意地扣着案面,思忖片刻,淡淡道:“我这次回京,陛下有意封为太傅,往后京郊大营我不会常去,卫指挥使统领韩阳曾是我麾下得力干将,你收拾一下,稍后随我去见他。” “稍……稍后?” 谢斐还未从父王出任太傅一职的消息中回神,那可是帝师!可他语气平静得不像即将位列三公,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而后面这一句直接令谢斐瞠目结舌。 稍后就要出发? 收拾一下又是何意,难道要去几日?! 谢危楼抬眸:“有何不妥?” 谢斐喉咙噎住,迟疑着笑了下,脑海中略一斟酌,继而规规矩矩地敛袖道:“并非不愿,只是孩儿本想着年关将至,又与父王久别十年,想与父王小聚几日,共享天伦,不过既然父王有意带我进卫所历练,孩儿当然是求之不得!” “本王既已回京,往后何愁不能小聚?”谢危楼眸光淡漠,不轻不重地道,“今日就让韩阳带你熟悉卫所,此后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同练兵同耕作,十日在卫所练武,其后五日留在国子监习文,这期间我会随时考校你的功课,可有异议?” 谢斐脑海中几乎是懵怔的状态,父王在外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短短数言下来,已将他今后的功课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也并非不愿,只是这未免也……太突然了些! 难不成从此刻开始,他就要抛弃众星捧月的身份地位,远离繁华温柔富贵乡,要去与军中那些粗人摸爬滚打,朝夕相对? 且父王与他十年未见,难道半点父子关怀都无?连一顿家宴的功夫也耽搁不得?他原本还想着,今年春节府上定要热闹喜庆些才好。 谢斐错愕这片刻,脑海中跳出无数的疑问,眼光不由得看向沈嫣,她也同样诧异,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玉,嫣红的唇瓣微张,神情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恐怕是即将要与他分离,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谢危楼看出他的心思,敛眸道:“本王当年亦是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且你今岁已及弱冠,旷废这十年,本王可不予计较,往后不说俾夜作昼地补回,至少要比同辈更加砥砺磨砻才是。” 他说话时眉眼淡然,语调却微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谢斐听到这里又不禁赧颜,“父王的教诲,孩儿必当铭记在心。” 大昭的世家贵族子弟,科举入仕的往往是极少数,肯不依赖祖上荫庇、靠自己挣的军功拜将封侯的更是寥寥无几,谢斐虽然纨绔,但也不愿成为盛国公府李二郎之流,有此机会可以历练,还能得堂堂帝师耳提面命,旁人求都求不来。 思及此,心中曾有过的那些建功立业的豪情也层层叠叠地翻涌上来。 谢斐素日衣食住行都是玉嬷嬷打理,今日趁此机会重回归燕堂,帮着两个丫鬟一同收拾衣物。 “松音,到箱笼内将那张貂皮褥子取来!桂枝,手炉脚炉各取两个来!还有,跌打损伤的金疮药多拿一些来!芽香,再拿两套冬衣!” 谢斐看到屋里人忙前忙后,翻箱倒柜,忍不住道:“我是去历练,不是去享福,军中与普通将士同吃同住,用不着这些东西。” 玉嬷嬷却皱紧了眉头,一面叠衣一面压低声道:“话是这么说,难不成军中那些千户百户真敢使唤世子爷不成?” 这倒是真的,父王虽然对他严格要求,可底下的将士又安敢与他同起同坐?不过就算他们鞍前马后地供着他,谢斐也未必会接受,既然迈出这一步,总不能教人看轻,更不能给他父王丢脸。 玉嬷嬷却暗自埋怨,父子十年未见,连顿饭还未一起用,竟是急得片刻都耽搁不得,就要将世子送到卫所去,这年还过不过得成了!军营那种地方,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可不得生生磋磨出一层皮下来! 再者说,夫人三年无所出,往后世子大半时间又都在军营,小主子还不知何时才有个影儿,镇北王难道就不急? 余光觑见夫人事不关己地坐在那,玉嬷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只是方才来时听说镇北王竟将太宗皇帝赐的玉佩送给她做见面礼,好似十分满意这个哑巴儿媳,心中那股气只能生生咽下去。 东西越收拾越多,到最后竟整理出八个沉甸甸的红木箱笼,谢斐看到底下人一箱一箱往外抬时,一口气险些堵在胸口出不来。 “嬷嬷,都说了有些东西用不着,你这样让旁人怎么瞧我?” 果不其然,谢危楼在看到这些箱子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府门外备了马,你若能将这些都带走,本王无话可说。” 说罢冷冷瞥了眼玉嬷嬷,便没再说什么,负手出了院门。 谢斐吁了口气,叫一旁的桂枝把箱内的几件冬衣并几个装金疮药的瓷瓶取出来,其余一样不带。 玉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方才被那双肃冷双眸直看得背脊发凉,只觉得此刻骨缝里都浸满了寒意。 望着谢斐提着包袱出府的背影,玉嬷嬷心里感慨万千。 这些年她看着谢斐长大,用在他身上的精力远比那个做人父亲的多出百倍不止,从前世子尚小之时,有些事情她还能做做主,后来府里多了一位主母,世子就不再听她的话了,现如今镇北王回京,她竟是连时常见一见孩子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谢斐将包袱系在马背上,回头望见跟着他出府的沈嫣。 方才她在内屋坐了一会,心痛之感缓缓消退,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慢慢恢复过来。 院外寒风瑟瑟,谢斐就见她在外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里头是一身素白绣浅紫藤萝纹的锦裙,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浅金色的阳光带着丝丝寒意落在她清瘦的肩膀,大氅细软的绒毛在风中摇曳生光,宛若藤架下错落有致的紫白花朵,有种弱不禁风的美。 她就这么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连句道别的话也说不了,只是目送他的那双杏眸依旧清澈透亮,宛如泉水里洗过的黑曜石,流溢着细碎的光芒。 这么眼巴巴的样子,让人迟迟不忍收回目光。 谢斐牵起一侧唇角,笑意晕染开来,回身来低声对她说:“此去十日,至少在除夕前还能赶回来,乖乖在家里等我。” 沈嫣浅浅的笑意在眼尾划开,慢慢弯起唇,朝他点点头。 谢斐不放心,又多补了句:“万事还有父王在,遇上什么难事,便去求他给你做主,只是……当心着些,莫要惹他不快。” 这么说其实也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年前能不回武安侯府便不回,父王才归京,沈嫣连他的脾气还未摸清,这时候还是安分些好。 沈嫣双目湛湛清明,柔软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地对他吐出一个字:“好。” 话落之时,谢危楼不动声色地夹紧马腹,低喝一声,随即策马扬鞭出了巷口,一队披甲卫兵整齐地跟在后面。 谢斐见状,匆匆忙忙落了句“走了”,当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屋内燃着暖炉,沈嫣解下大氅,抱着暖手炉在榻上坐了一会。 云苓给她倒了杯茶端上来,热腾腾的茶汤滚过喉咙,冰冷僵硬的四肢总算回温。 松音往窗外探了探,见玉嬷嬷走了,这才回过身来笑着说:“玉嬷嬷在咱们跟前倒是横,见了镇北王还不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可不,”云苓低声道,“这才回来一日,就把世子爷赶到军营去了,连个喘息的功夫都不给,世子爷金尊玉贵,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两个丫鬟都是自小伺候在身边的,关起门来说话也不忌惮。 松音道:“王爷性子是冷,光是站在那一句话不说,满院子的人腿肚子都泛软,我瞧着就连凌安和隋安他们两个,在王爷面前也是头都不敢抬的。只是没想到,”说着看向自家姑娘恬静的面容,“王爷对姑娘还是很好的,有那枚玉佩在,往后谁还敢欺咱们姑娘?” 此话一出,倒让云苓想起那日在富春茶庄外,就连柳依依那等低贱的外妇也敢取笑自家姑娘的缺陷,旁人暗地里更不知议论成什么样了。 好在王爷回京,不管是凭着忠定公沈三爷的面子还是儿媳的身份,日后姑娘都多了一层强大的庇护。 沈嫣沉默地思忖一会,谢斐此去须得十日才能回府,再往后,岁末年初,大大小小的宫宴接踵而至,一想到到时还要违背本心与他虚与委蛇,她就累得慌。 这十日,对她来说是最快,也是最适合的时机。 她靠在引枕上缓缓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来,在眼下描了一圈淡淡的光影。 三年过往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拜堂成亲时她一身凤冠霞帔,无人知晓,她掩在那描金绘彩的合欢扇之下,心中有多么的紧张和欢喜,街边的响炮何等震耳,礼官的唱词何等动听,那时她想着,与她此生同心同结的,是全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啊。 到后来,那堪芳意尽,夜夜没寒潮,她曾欢喜过的矜贵风流反倒成了夺她命的刀,从前有多期许,如今就有多失望,可怎么说呢,他们本就始于一个醉酒后的赌约,他从未捧出一颗真心相待,这段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痴心错付罢了。 下了榻,她慢慢走到书案前,亲自铺纸磨墨。 悲与喜,爱或憎,终于到了断的时候,过往种种凝成和离书上短短一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沈嫣握紧手中的紫毫,深深地吸了口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出这一步,白纸黑字,落笔成文,便不再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 她再次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目光凝于落款处,唇角微松,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云苓见她在书案前写字,倒了杯茶端过来,“姑娘还在写女书吗?” 女书是沈家姑奶奶沈溆和离后一直在做的事情,此前沈溆前夫殷琼南在湖南永州任过三年地方官,那处偏僻异常,民风都未完全开化,沈溆便在当地主动司职女子教娱。 女书从汉朝流传至今,千余年来光靠长辈传给小辈、妇人传给女儿,到如今仅有几位老妪通晓这一门女子独有的语言,沈溆过去之后,日日辗转于那几名老妪和年轻女子之间,一点点地教会她们书写和唱读,慢慢地,女书才在那南岭山脉穷乡僻地重新找回了生机。 后来丈夫回京任职,沈溆也没有放弃女书的传承,因女书仅流传当地女子之间,外形奇特难认,竟被那殷琼南的母亲污蔑与人有私,以此书信与永州男子暗通款曲,沈溆一气之下与殷琼南和离,此后天高地广,无拘无束,索性常住湘南,一年才回京一次。 沈嫣没什么能够帮到姑姑的,无事时便抄写女书,或将文字绣在扇面和绢帕上,待到年底沈溆回京再交给她。 是以云苓看到沈嫣在书案前待了许久,以为她又在替姑奶奶抄书,直到目光无意间扫过开化纸上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到那醒目的“和离书”三字,登时瞪大了双眼,笑意直接僵在嘴角。 “姑娘,这是……” 沈嫣轻松地吐了口气,不禁莞尔,眸光温和却坚定。 是啊,和离书。 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必再隐瞒什么。 云苓在和离书落款处看到自家姑娘白纸黑字签下的姓名,怔愣了许久都未回过神,“姑娘要与世子爷和离?” 沈嫣轻垂眼睑,点了点头,明黄烛火之下的雪肌柔白细腻,清丽绝尘的容色隐在明昧的灯火里,透出几分温婉和煦的美丽。 她移开镇尺,将和离书从一沓纸张中拿起来,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仿佛似水流年也在这浓稠鲜亮的墨色里慢慢流逝。 云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依旧错愕不已,但细细想来,这数月以来,姑娘的状态果真不大对。 从前最是温软顺从之人,却铁了心回娘家陪老太太,将世子爷一晾就是十几日,还说过往后再也不要世子爷送来的东西,细想近日以来,世子爷送来的那些玩意无一例外地都被姑娘锁进箱底,多瞧一眼都没有。 可今日世子出门之前,姑娘还亲自到府门前送他,难道都是山雨欲来时的假象? 云苓不禁喃喃:“姑娘早已经动了和离的心思,只是在等王爷回京?” 沈嫣颔首,沉吟片刻,朝她打了个手势:“今日天色已晚就算了,明日你到离北堂打听打听公爹何时在府上,我寻个恰当的时机过去便是。” 云苓心绪未定,迟疑了一会道:“姑娘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么?和离不是两个人的事,涉及镇北王府和武定侯府两家,先不说世子爷肯不肯,老夫人那头能接受得了么?且这么大的事,一旦传出去,不到半日便是满城皆知,姑娘可都想好了?” 沈嫣慢慢地攥紧了手掌,所有的一切,她每日都在脑海中反复斟酌,镇北王府如今有公爹做主,祖母那边她自信能够安抚好,至于其他,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往后的日子再差,总也不会差过如今。 云苓见姑娘去意已决,便不再多问,这些年姑娘的境遇谁能比她更清楚?她是姑娘的人,往后姑娘在哪,她便在哪。 谢危楼公务繁忙,刚回来这几日都是夜半才能回府,休息两个时辰,又是朝堂点卯,沈嫣连公爹的面都未见到。 不过她也不急,再脚不沾地的人也有歇下来的时候,这几日她仍旧按部就班地打理王府内务,尤其年关将至,府上一干仆妇丫鬟小厮的月钱要发放,年底多出的盈利要赏,大量的年货要备下,又逢公爹回京,库房大量的进进出出皆需细细登记在册,容不得一点马虎。 万事照规矩打理得当,往后府中再娶主母,说起旧日她执掌中馈这几年,得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算给她武定侯府丢面了。 小年这日,沈嫣在府上主持完祭灶,照例将祭祀的饺子和灶糖分发下去,底下人都欢喜得很,连离北堂的丫鬟婆子也得了赏。 倒是应景得很,民间常道“送行饺子接风面”,过了年,她便再也不是镇北王府的主母了。 天儿冷,沈嫣早早用过晚膳,抓了把麻糖坐在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 才吃了两颗糖,云苓匆匆从外面跑进门,“姑娘,王爷回府了!” 沈嫣抬起头,双眸微微一亮,云苓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冷气:“方才奴婢刻意多问了季管事两句,说今日小年,晚间说不准还要下雪,勤政殿的诸位大人便都早些回府去了,王爷就回来了,姑娘现在过去吗?” 说话的功夫,沈嫣已经从榻上起身,到案上的匣子内取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出门之前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脚步微微一顿,又同云苓比划道:“先梳洗一番吧。” 白日主持祭灶,一整日下来,再得体的人都会显出几分疲惫。 面见公爹到底是要紧事,总不能就这么去。 云苓扶着她到梳妆镜前坐下,重梳发髻,又取出压箱底的头面首饰对着妆镜反复比较,毕竟是和离,总不能穿红戴绿、用那些喜庆的颜色。 选到最后,挑了一只镶宝石的王母驾鸾金挑心簪于发髻之上,除此之外,便只用那枚寓意美好的金蝉簪点缀,不显得过于华丽,但也得端庄得体。 浅杏色金线绣梨纹的袄子配月白织金下裙,外披雪色狐裘大氅,整个人便成了大雪将至前最清凌雅致的一道风景。 离北堂。 谢危楼卸下一身玄色大氅交给身边的季平,径直往内。 季平面上笑意盈盈,一面跟着一面道:“今日小年,夫……少夫人给各院都送了饺子,王爷可要用一些?” 谢危楼想起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几日前给谢斐送行之时,这几日政务繁忙,没顾得上府里,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也将偌大的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倒是个行事周到的。” “可不是,”季平虽不在归燕堂管事,但对这位夫人却是敬服,“府上的事情世子爷甚少过问,夫……少夫人虽年轻,却也是分派得宜,有条不紊。” 谢危楼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既叫惯了夫人,往后就莫改口了。” 季平与府上众人一样,叫了整整三年的夫人,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不过既然王爷这么说,府上一时半会又不会有王妃,那么叫夫人也无妨了。 又将夫人这几年的功劳挑了几件说,谢危楼面上竟也难得浮现出三分笑意。 见荀川从外头进来,谢危楼给季平使了个眼色,后者就躬身下去了。 “查到了?” 谢危楼端起案上的云山蓝釉色茶盏,垂眸端详了一会,他这个人对茶具没有太大的讲究,关外苦寒之地,没有闲情计较人间微末,能让他注意到的茶盏,这算头一件。 荀川走上前,拱手道:“属下私下问了好些人,才知夫人发上的那只金簪乃是忠定公夫人的遗物,此前夫人回武定侯府时取回来的。再往前,恐怕就无处可考了。” 忠定公夫人? 谢危楼眉心微蹙,未及细想,荀川又道:“还有一样……那金蝉,据说是夫人周岁礼上抓周的物件儿。” 这倒不算什么蹊跷事,不过既然问到了,荀川也就顺口一提,却没想到灯下的男人闻言,神色愈发的晦暗难辨。 良久,外头郭啸的敲门声传来,“王爷,夫人求见。” 第26章 晋江正版26 院外阴风怒号, 才走到一半,细盐般的雪沫子直往身上吹。 到廊下的时候,云苓替她褪下大氅的绒帽, 堆雪砌玉的脸颊露出来,在这阴沉将夜的廊庑下竟显出一种拨云见日的美。 云苓哆嗦了一下,“姑娘穿着大氅进去吧,王爷书房没有炭火供应, 比不得咱们屋暖洋洋的。” 沈嫣抿唇点了点头, 实则双腿一直在抖,双足更是麻得没了知觉,难保没有紧张的加成, 直到里头低低沉沉的一声“请她进来”,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种莫名的疼痛感丝丝缕缕地渗进骨肉。 难道公爹已经威严骇人至此, 竟教她每每拜见时,身体就已经诚实地摆出一副如见虎狼的震悚? 她垂下眼, 握拳按了两下心口,暗自调整好情绪, 再长长吁了口气, 缓缓开门迈入。 离北堂不生炭火她是知晓的, 账目从她手底过, 原本分派了与归燕堂同等的份例, 不料季管事特意过来说,离北堂用不着炭,王爷自打少时出宫建府, 入了军营就再也没有用过炭, 且王爷一无妻妾, 二无丫鬟近身伺候, 一屋子的爷们用不着那些,沈嫣无奈,才将那份红罗炭从清单上划去。 原本已经做足准备,却没想到书房的冷远超她预料,在屋外还能搓手跺脚稍作缓解,可镇北王面前,她怎敢那般失礼。 沈嫣缓缓走到书案前,规规矩矩地屈身行礼。 一室深紫的檀木将整个书房笼罩在一种肃穆沉严的氛围里,突然进来个清凌凌的姑娘,安安静静的,穿得也素净,就像满目的悬崖峭壁上猛然看到一朵悄然盛放的花朵,不算鲜艳浓烈,却美得让人心惊。 荀川在一旁摸了摸下巴,蛮夷的战俘里有不少倾国倾城的美人,竟都不及这女子蛾眉浅画、清水芙蓉般的丽质。 难怪世子爷那种繁花过眼之人,为了娶她竟肯下那么大的功夫。 “有事直说,不必拘礼。” 蓦然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打断了荀川的思绪,后者这才收回神,暗道自己方才逾矩了。 谢危楼端坐圈椅上,抬起头,目光在那只熟悉的金蝉上淡淡扫过。 沈嫣站起身,略略定下心神,可呼出的一口白雾却将她此时的僵冷全部出卖。 男人眸光微怔,转头吩咐:“叫季平烧个炭炉送进来。” 沈嫣赶忙朝荀川摆手,抿紧唇,面上薄露两分尴尬,对谢危楼打手势道:“儿媳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不必劳烦副将。” 谢危楼目光缓和了下来,“什么事?” 沈嫣提着衣裙跪了下来,冰冷的地砖似乎能够给她支撑,心中的疼痛强自忍下,然后慢慢地打起手语,“公爹政务繁忙,原不该贸然打扰。” 她从袖中取出抄写好的和离书,“只是此事不得不禀告公爹,还望您做主。” 谢危楼觑一眼荀川,后者立即会意,接过那纸卷呈上来。 纸卷在书案上展开的同时,在男人的指节擦出细碎的摩擦声,这般抓心剖肝、不知结果的等待,于她而言不啻于鞭笞。 脑海中无数念头来回冲撞,她是否太过鲁莽了些?是否需要再铺垫几日?且今日小年,贸然和离是否太煞风景?倘若公爹不应,她可还有退路? 心跳如擂鼓,掌心沁出一层层的汗,极度的心慌意乱之下,那点寒冷都不算什么了。 良久,她听到上首一声略重略沉的呼吸,霎时肝胆震颤。 谢危楼静静地看完纸卷上的文字,甚至每一笔每一划都仔仔细细地看过,最后目光落在落款处的“沈嫣”二字。 他在边关并非闭目塞听,大致也知晓谢斐在京中眠花宿柳的荒唐,不过听说这沈氏温柔恭顺,姝色无双,他夫妻二人倒也十和睦恩爱,没想到沈氏竟生了和离之心。 谢危楼端起手边的茶盏,桌边的羊角琉璃灯衬得他面容更加深邃冷厉,明明看不出喜怒,可沉冷的气势却格外压迫,导致他淡淡的目光都像极了审视。 烛火烧出砸砸的声响,他看着下方跪着的小姑娘,沉吟良久,才微一挑眉,“你一早就想要与谢斐和离了?” 沈嫣心神忐忑,牙关暗咬,朝他点了点头。 谢危楼神情不明,却是松了松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既是和离,同他直说便是,何苦等到本王回京?” 沈嫣抬起手来,想说的这句却很难比划,只得无声地张口:“沈嫣有意和离,世子爷却道缘分未尽。” 一旁的荀川早在余光窥见那张和离书时,心中已然大震,他不过是进来禀告一二,却让他看到这般不得了的大事。 方才夫人动了动唇,他一时没瞧见说什么,女儿家嫣红水润的唇瓣,光扫一眼都觉得心窒,且座下跪着的可是世子夫人,岂是他一个大老爷们能明目张胆地盯着瞧的。 可转头看王爷微凝的神情,似乎已读懂了夫人的唇形。 这就令荀川更加焦躁,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错过了什么! 荀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面上还需强自压制,只能从谢危楼的问话中推测一二。 谢危楼看懂了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沈嫣想要离,谢斐却不肯,恐怕还有什么威胁,否则不会求到他面前来。 谢危楼眸光幽幽地掠过她头顶,粗粝的指节扣在圈椅上慢慢收紧,目光微沉,语气却轻和:“他对你不好?” 乍听这句,沈嫣眸光闪动了一下,默默地攥紧衣摆。 之所以能够云淡风轻地写下这封和离书,并不是心里完全没有感觉,而是过往的情分早就在日积月累的失望中消磨殆尽,该哭的早就哭过,该疼的梦里已经疼完,待到浓墨凝于笔尖,她已经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可当有人揭开血淋淋的疮疤,问你到底是怎么伤的,曾经那一腔爱意被狠狠踩在地上碾磨的痛感再次袭上心头。 他夜夜笙歌,回来时从无一句解释,依旧可以仿若无事地说一句“阿嫣,过来。” 他从不知哑疾是她所有自卑和自惭的来源,依旧在迎来送往间当做笑料诉诸众人; 她三年无所出,任人戳着脊梁骂,他亦从未替她出过一次头; 她更忘不了,从东岳庙回来那一日,他将她堵在墙角,毒蛇般冷酷的眼神盯着她,倘若再提和离,他会让整个武定侯府付出代价。 “哑巴不好么,日后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要不怎么说她善解人意呢?” “阿嫣乖一些,别让我生气,知道么?” …… 那些淬着寒意的话语在耳畔来回往复,沈嫣跪在地上,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心脏被绞紧,眼眶里强忍的热意很快就会将她的狼狈展露人前。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句话,“先起来吧。” 可她动弹不了,双膝犹如灌了铅,痛苦与寒冷像潮水一般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没有起身,却将身子埋得更低,更低,是无声的恳求,更不愿意旁人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谢危楼静静地看着下方那团小小的身影,她的衣襟上绣了梨花,宛如枝头雨打风吹后瑟瑟颤抖的花瓣,轻轻一碰就能支离破碎。 梨花纹……梦里也是梨花纹。 隔了许久,他收回思绪,平静地吁了口气,最后又问一句:“当真去意已决,再无改变?” 沈嫣颤抖着呼吸,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情绪收拾好,抬起头时一双水雾眸已经敛下了泪意,坚定地颔首,再朝谢危楼拜了下去。 谢危楼沉沉说了句“好”,继而一顿,又道:“既然你去意已定,本王不会勉强,三日后谢斐回府,本王会为你做主。” 沈嫣闻言心弦骤松,狠狠出了口气,仿佛悬崖的边缘有一个坚实的臂膀将她重新拉回人间,有种力量一点点注入血脉和心脏,连冰凉的指尖都在回暖。 谢危楼目光微凝,话声尽量温和:“起来吧。” 他的话在军中就是军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所以从不说第二遍,至于面前这个小姑娘,或许是因她发髻上那只金蝉,让他额外生出几分宽容。 得了镇北王的准话,沈嫣再次俯身跪谢。 徐徐起身时,袖中“玎珰”一声提醒了她,沈嫣赶忙取出那只还未焐热的螭龙玉佩,犹豫着看了一眼荀川,想请他代为呈上,可后者偏在此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抬眸看起了头顶的藻井。 沈嫣举在空中的手一顿,在男人漆沉目光的注视下,抿紧了嘴唇,用手语道:“得王爷做主,沈嫣已是万幸,岂敢再要这般贵重之物……世子爷倜傥风流,往后自会缘遇相伴之人,这玉佩……是王爷送给儿媳的,自然不能留在我手中。” “本王送出手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 谢危楼眸光从她面上撤回,难得轻笑了一声,“你且留着罢,本王说过,往后你有任何难处,本王都不会坐视不理。还是说,在你眼中,本王竟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沈嫣连忙摇摇头,两颊微微发烫。 她只是受之有愧,怎么到了镇北王口中,竟被曲解成这般? 谢危楼敛了笑意,望着她手里的玉佩,眸光浓了几分,“这些年,是谢斐对不起你,镇北王府欠你的,往后由本王来还。” 沈嫣咬了咬下唇,其实镇北王能站在她这边,她就已经很感激了,何况梦里那一回,还是他千里奔赴京城,为她查明凶手,让她死而瞑目。 对镇北王,她是无比敬重和感激的。 其实更应抱愧,在他回京未到十日,且年前这档口提出和离,对于任何长辈来说绝不是云淡风轻的事情。 偏生他还不肯将这玉佩收回,这就更让她于心难安了。 谢危楼看着沉默无措的姑娘,指尖微扣案面,忽然想到什么,“本王有一故交,精通医理,按理说你声带未有过损伤,应是能治的,改日本王带你去见一见他。” 沈嫣闻言心头一颤,雾蒙蒙的一双杏眸渐生几许光亮。 心中亦不免感触,在一起整整三年的夫君,从未有一次提过为她寻医问药,默认了她的缺陷,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调侃,而才见两次的镇北王,竟默默将她的哑疾放在了心上。 她想好么?自然是想的,谁愿意一辈子说不了话、笑不出声,即便见过的所有大夫都说没得治,她对外亦只能坦然,可心里为那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还是会疯狂地渴望。 正欲屈膝跪拜,男人又是淡声一笑:“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早些回去吧。” 沈嫣只得微微欠身,无声地道了句“多谢王爷”,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夜深,谢危楼靠在圈椅上,将郭啸唤进来,交代了两句。 指尖摩挲着那云山蓝的茶盏,沉默了许久,不禁问道:“从前似乎没见过?” 郭啸忙道:“是夫人前些日子特意去选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郭啸从前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王爷看什么东西这般入神,可你说他入神吧,他又似乎没有盯着看。 凤眸漆且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小年到除夕,是年前府上最忙碌的时日,阖府上下都沉浸在年末的喜悦中,除了沈嫣和身边的两个丫鬟,没有人知道那晚她去见镇北王说了什么,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的,只等着新年的到来。 沈嫣亦是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尽力做好最后的管制。 除夕前一日,在军中历练了整整十日的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郭啸在府门前看到风尘仆仆的世子爷翻身下马,诧异于几日不见,他们贵体千金的爷面容竟多了几分清癯和沧桑,见他一股脑儿往归燕堂冲,忙不迭追在后头大喊:“世子爷,王爷让你一回来就到书房去找他!” 谢斐才迈出几步远就猛地刹住,没想到他父王竟传得这样急,这就要查问他的功课? 他已经十日未见阿嫣了,小姑娘定然想他想得厉害。 第27章 晋江正版27 卫所是最磨砺人的地方, 谢斐原以为进去就是舞刀弄棍、排兵布阵,没想到那韩阳在瞧他第一眼之后,就以资质为由, 令他先与新兵一同进行体力训练,无非是负重跑和摔跤比拼。 当日抵达时已是日落时分,韩阳便将他安排与新兵同住,他是最后去的, 被分配到的营帐仅住五人, 而其他营帐一律是十人,那时他便在想,韩阳终究还是顾忌他镇北王世子的身份, 待他与旁人自会体现出许多不同。 却没想到韩阳离开时道:“王爷的意思是, 世子爷既然决意到军中打磨, 与众将士同吃同住,那便忘记从前的身份地位, 当然,末将也绝不会对外透露世子爷的身份。” 次日一早, 卯时起身, 早膳是两个粗硬的馒头, 谢斐才吃两口就要找地儿扔掉, 却被那眼尖的百户斥以浪费军粮, 险些挨顿棍子,只好就着粥生生咽下。 白日负重,要在两腿各绑六斤重的沙袋, 还要再背负五十斤的重物跑三十里路, 其中包含上山下坡, 中途若是偷懒停下休息, 立刻就有监官上来催促。 那几天谢斐过得生不如死,数九寒天大汗如雨,雪地里摸爬滚打一日下来,双腿都不是自己的,摔跤对垒时他险险扳回两局,之后又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摔得浑身青紫,连口喘气的时机都没有。 他在世家公子间算得上体力最好的那一批,却何曾经历过这种粗暴蛮横的体能训练? 休息时听到身边的新兵说起镇北王殿下,上阵的盔甲兵器加起来至少百来斤重,军情紧急时,三天三夜没个阖眼的时候,又想起御花园后山他连一石的弓都拉不满,而他父王却臂力惊人、力能扛鼎,谢斐只能咬牙再坚持。 后来几日,营帐中又塞进了几个新兵,十人挤在一处,夜里鼾声如雷,谢斐也是闭眼就能酣睡,累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 泥泞里滚了十日,好不容易熬到今天。 昨夜他睡得很沉,今早起身又不用训练,他现在精神很好,面上一扫往日倦怠,浑身的热气在血液里搅动,只想着等会面对阿嫣,定要好好发-泄一番,以解多日思念之苦。 军中训练多日也有好处,如今他的体力的确不同以往,一想到她在他身下软塌塌的样子,谢斐的呼吸就烫得像着了火,连日的酸痛疲惫全都荡然无存。 他策马赶回时,无意间摸到下颌那粗-粗-立-起的青色胡茬,怕回去吓到他那小妻子,还特意调转马头到绿芜苑修整了一番。 没成想才踏入府门,父王就急着唤他过去,这要是旁人突然打断,他能一脚将人踹出府去。 好在这些日子他在军营还算安分,也不怕韩阳告状。 踏入离北堂时,谢斐身上的热度才慢慢平息下去,谁知在长廊转角处,一个清落纤细的身影自垂花门款款而来,满地薄雪为她润色,衬得眼前女子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 所念之人就在眼前,谢斐当即启唇一笑,“阿嫣,你怎么也来了?” 谢斐策马回府途中,谢危楼就已派人到归燕堂只会沈嫣,沈嫣知道今日谢斐回府,已经做足了准备,甚至连林林总总的嫁妆也都清点完毕,只等离开。 在离北堂外遇到谢斐,不算意外。 三年夫妻缘尽,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几日不见,他面颊更清瘦,下颌也更加清晰,依旧是那双无需多言也自带光彩的桃花眼,天水青的织金长袍,镶金玉带掐出劲瘦腰身,下摆宽大的襞积在寒风中猎猎鼓动。 有些人,天生风流相,可惜她从前看不清。 沈嫣朝他淡淡一笑,谢斐当即眼冒绿光,倘若不是父王在内,他现在就想上去吻她。 这个念头强行压下,他声音到底还有几分沙哑:“父王也唤了你?” 沈嫣抿抿唇,点头。 “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大概是后日除夕的安排布置吧。”谢斐心想倘若只唤他一人,或许还是功课上的考校,但父王也叫了阿嫣,多半是为了家事。 他拉过她的手,细细滑滑的,就这么摩挲一下,都能让他心神荡漾。 沈嫣嘴角依旧挂着一抹笑,却默默将手收回,无声地翕动嘴唇,催促道:“进去吧,王爷在等了。” 谢斐被她勾出了一团火,很难从她薄露笑意的眼眸中捕捉到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口型是“王爷”,而不是“父王”。 到了书房外,谢斐让季平进去通传,待得了恩准,两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鎏金云纹宣德炉外青烟袅袅,凛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在冰冷的空气中。 谢斐看到父王负手立在窗下,身形高大挺拔,沉稳如山,被这般雄浑凛然的气势压着,别说他只是在军中不出差错地度过十日,就算一举拿下两座城池,在他面前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谢危楼转过身,目光掠过谢斐,看到他身后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上,果然,她今日仍旧戴上了那只金蝉发簪。 “父王,您找我和阿嫣所谓何事?” 谢斐率先开了口,心中亦有几分雀跃,想将他父王落在别处的目光拉扯回来,注意到他这几日在面容和精气神上的微妙改变。 谢危楼却只是淡淡扫他一眼,示意他去看桌案上的纸卷。 谢斐好奇地走过去,而他身后的沈嫣,身形微微一颤,双眸注视着他,手掌紧握成拳,默默地攥紧了衣角。 桌上的和离书早已被摆正方向,正对着他,三个大字尤其清晰醒目,是以谢斐还未走到书案前,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三字。 他双腿其实还轻飘飘的,训练了整整十日的负重,腿上不绑沙袋,走起路来总有种头重脚轻之感,仿佛漫步云端,这种双腿泛软的感觉在看到“和离书”三字时几乎到达顶峰。 直到走到书案前,他被砂砾磨出血痕的手掌按在桌角,勉强寻得一道支撑。 和离? 什么和离? 指尖颤抖着摸到落款处,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沈嫣,是他的妻子,而那名字上,此刻压了一抹鲜红刺目的指印。 他用拇指狠狠摩挲那指印,早已干涸的墨迹和朱砂在他汗湿的掌心下微微晕染开来, 而另一处落款空出一块,那里还差一个人的指印。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眼神在这一刻非常茫然,甚至觉得可笑,他颤颤巍巍地转头看向沈嫣,想要问一句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妻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面容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淡漠。 可她方才在廊下,不还同他笑了吗? 她现在怎么不笑了? 谢斐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也笑不出来,双眼涩涩发烫,浓稠的热意几乎要将他的瞳孔烧成灰烬,他忍痛费力地呼吸,直到不可控制地闷吼一声,终于将堵在喉咙的嗓音放了出来,“阿嫣,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沈嫣冷冷地站在那,往日温情早已从眸中消失殆尽,无声地张了口—— “谢斐,我们和离。” 没什么“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嘴唇翕动,吐出一句无声的话,却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肺腑,剜开血肉,在他的骨头上一刀刀地剔磨。 脑海中兵荒马乱,浑身撕心裂肺的疼,好半晌,他勉力扯出一个笑来,想到武定侯府那一晚她答应他的话,忽然有种被人戏耍的狼狈。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沈嫣,你不是答应过,与我就像从前一样好么!耍我是吧,连父王都被你请出来——” “够了!” 一声冷喝当即打断。 谢危楼冷冷凝视着他:“要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倘若对你的妻子还有一丝宽容,那便放她离去,苦缠毫无意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斐舌尖顶了顶腮,将嘴里的苦涩咽下去,嘴角一扯,露出一抹荒凉的笑意,“我是做了多过分的事,让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离开?镇北王府何处短过你,做世子夫人如何就委屈了你,遍寻上京,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疼爱你的人吗?” 他真是恨得咬牙切齿,肝胆震痛,看她的眼神甚至多了一丝怜悯:“你不过是个哑巴,离了我,往后还能跟谁,啊?” 沈嫣心里一片荒寒,到如今,他有工夫在这大呼小叫,句句剜她的心、戳她的肺,却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谢危楼置于后背的手掌早已寸寸收紧,发出骨节错位的声响,他闭上眼睛,沉声问道:“方才回府前,你去了哪里?说实话。” 谢斐几近扭曲的面目猛然一滞,目光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谢危楼略一勾唇,替他回答:“绿芜苑是吧?” 谢斐慌乱解释:“我去不过是为了净面剃须。” 谢危楼冷声:“净面剃须需要一个时辰?” 谢斐顿时哑口无言。 谢危楼负在背后的手指转动着一枚骨戒,唇边笑意透出三分讥嘲,“你都不知道你的妻子想要的、排斥的、期许的、畏惧的究竟为何,如何做得好她的丈夫?” 谢斐茫然地望着他,心口像是被剜空了一块。 他又转头看向沈嫣,眼前好似出现了幻影,他的妻子慢慢向他走来,眼神澄澈,一如当初相遇。 沈嫣不愿多说什么,如若将他这些年的错处一一列举,怕是说到明年也说不完,何必呢? 谢斐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所有欠缺的解释他日后可以一句句弥补,从前的账都可以容后再议,倘若天下人都觉得是他的错,他也可以道歉。 但是现在,她想要和离,那就不成! 他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论如何,我绝不会和离。” 谢危楼漆沉的眼眸盯着他,冷笑一声:“你有得选吗?” 说罢大手握住他手腕,在一旁的朱砂印泥上深深一按,谢斐当即乱了神色,可他的力量如何比得上力拔千钧的男人!挣扎无济于事,他眼睁睁地,任凭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的指尖狠狠按在案面上,那被他抓皱的和离书上。 两个鲜红的指印并排落在一处,快要将他的眼眸灼伤。 眼前一暗再暗,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颓然间察觉那张纸霍然从他视线抽离,随即听到一声冷到极致的厉喝:“季平!到官府盖印!” 霎时间,心痛如绞,神魂俱灭。 画押为证,官府落印。 阿嫣,再也不是他的了。 第28章 晋江正版28 季平手持和离书快马加鞭到顺天府衙盖了印, 不出半日,镇北王世子夫妇和离一事便已传遍整个上京。 当年二人成亲一事就已闹得沸沸扬扬,一个是顶级权贵, 一个是京城第一美人,谁人不知这世子爷是出了名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可任谁也想不到,这场人人瞩目的婚姻竟是短短三年就走到了尽头。 一时间, 各大官员府邸、高门世家甚至坊间的角角落落都在私下热议。 “镇北王才回京几日啊, 这大过年的,家里就闹和离。” “依我看,多半是世子爷有了新欢, 那沈家七娘无所出, 又是个哑巴, 恐怕是明面和离,实则休妻, 说出去好听罢了,否则让人家武定侯府脸面往哪搁?” “不是说好的十年不纳妾, 这可才三年哪!” “那是不纳妾!不是不休妻!” “看来镇北王也不满意这个儿媳。” …… 季平盖了印, 先照镇北王的吩咐, 往武定侯府去了一趟。 一家人聚在厅堂, 听到这个消息时, 每个人面上都写满了不同程度的震惊。 沈二郎额头青筋直跳,当即从圈椅上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和离?” 几个月前, 底下人同他说七娘在听雪堂对世子提出和离, 沈二郎当时根本没当回事, 只当沈嫣负气撒个娇罢了, 回去不还得老老实实过日子,没成想这才几日,连和离的章程都办妥了! 可世子爷不是说过“不死不休”么,他若不想离,谁能押着他按指印!倘若是七娘执意和离,并非世子所愿,按照当日从听雪堂听来的消息,世子爷岂不是就要对他们二房下手了? 还是说,是世子爷嫌弃七娘作得厉害,忍无可忍,才要与她断了夫妻情分? 脑海中思绪纷乱,沈二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除夕将近,沈娆今日也在家中,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并不比沈二郎少,或者说沈二郎是震骇,而沈娆则是惊喜更多, 她直接问季平:“我家七妹妹是犯下七出之罪,被逼下堂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心下都有了揣测。 七娘年纪虽小,却不蠢笨,这些年出嫁从夫,执掌中馈劳心劳力,德言容功都可称得上女子典范,唯一的错处便是“无子”,难不成就因这个,镇北王一回京便找个由头将她赶出府了? 季平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一旁面色平静的老太太,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这几个月来,老太太也有预感会发生点什么,只是觉得七娘性子柔弱,即便心中郁结,恐也下不了决心,所有一面希望她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一面也不忘提醒她,无论将来如何决定,背后都还有祖母。 今日闻此消息,竟不算意外。 只是心中亦不免涌起一阵沉痛酸楚,她那事事周全隐忍、体谅包容的孙女,倘若不是万念俱灰,又岂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季平按照来时镇北王的交代,向老太太躬身解释道:“王爷说,沈七姑娘淑媛婉嫕,柔和贞静,是镇北王府亏欠了她。王爷自言这些年领兵在外,对世子失了管教,来日必当登门造访,向武定侯府赔罪。七姑娘为全夫家颜面,不提休夫只提和离,王爷亦感激不尽,此后知交如旧,万莫因此影响到两家情分才是。” 这话说得动听,落在众人耳中不过是给武定侯府挽尊的说辞罢了。 在大夫人、二夫人和沈娆等一众人眼里,七娘压根不会主动提出和离,什么上门赔罪都是幌子,不过是拿来安抚老夫人罢了。当年说好的十年不纳妾,如今才过了三年,还不是说弃就弃?如今和离一事板上钉钉,七娘这辈子就完了。 老太太深深吁口气,勉力压下心中的苦涩,挺直了背脊,淡淡回笑道:“七娘是我一手带大的,她是什么样的孩子,老身一清二楚,世子若堪托付,她也不至走到和离这一步。老身相信她的选择,当然也支持她深思熟虑后的一切决定。” 季平闻言惭愧不已,老夫人一生性情刚直、尊贵骄傲,武定侯府如今这几辈人加起来的魄力恐怕还不如一个老太太。 季平朝老太太拱手,目光瞥一眼旁边的沈娆:“既非七姑娘之过,王爷自然容不得旁人诋毁姑娘声誉,镇北王府若有私下妄议、谣言惑众之人,王爷必会严惩不贷,京中流言蜚语王爷亦不会坐视不理,方才那‘七出’、‘下堂’之言,还请沈四姑娘慎言。” 沈娆猛地睁大了双眼,“什么……” 话音未落,大夫人王氏立刻将女儿拉到身边来,向季平赔笑道:“四娘口不择言,管事教训得是。” 王夫人瞪了一眼自己这个糊涂女儿,有些话放在心里也就罢了,偏她蠢出生天非要说出来,季平是镇北王府的管事,京中谁见了不敬上三分?若不是方才的话留了余地,沈娆只怕要吃教训,落个妄议是非之名都是轻的。 季平离开后,老夫人握紧手中的灵寿杖同众人立下规矩,府上若有人敢私下胡言乱语一句,定不轻饶。 众人面面相觑,至少在明面上不敢再置喙。 - 沈嫣这两日清点了嫁妆单子,底下不知情的原以为夫人不过是趁着年终清算账目,直到看到那六十抬嫁妆箱子一一搬出库房,这才傻了眼。 夫人这是做什么? 这些陪嫁都要抬到哪去? 难不成要走? 内外院的几个管事想起夫人近日的交代和托付,本以为同往年一样,年末事事清,多一些指派和调度也属寻常,却没想到这竟是夫人最后一次当家做主了。 然而,众人也只能将心中那份震愕强自压下,不敢宣之于口,因为镇北王一早下了禁令,谁敢私下议论,一律杖四十逐出府去,若有在外闲言碎语者,即刻以造谣生事之罪押送顺天府。 镇北王说一不二,在军中就是出了名的御下极严,此令一下,阖府上下只能三缄其口,各自忙活手里的事务,连眼神都不敢交接。 归燕堂外,几个从武定侯府带来的外院丫鬟眼眶红了一片,不敢哭出声来,三年王府生活即将结束,她们很快就和姑娘一样要被赶出去了。 沈嫣见松音面色不佳,便拉她过来,比划道:“你家姑娘不是犯了错自请下堂,更不是被夫家休弃,这世间有聚便有散,有合便有离,再寻常不过,不管旁人说什么,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不下定决心挣脱所有沉重的过往,怎知来日不是灿烂无暇、光明闪烁? 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松音不是伤心自己,只是为自家姑娘不平。 这世道对女子就是如此,只要是从夫家出来的,不论是什么名头,都会给女子扣上一个下堂妇的帽子。 当年沈家姑奶奶分明是占理的一方,反倒是那婆母无知妄作,却也避免不了被指生性疏顽,有违敬顺之道,多年来指指点点,到如今还是街头巷尾常有的谈资。 她们家姑娘这么好,难道也要平白承受那些是非议论? 松音忍着泪意道:“好在王爷下令,谁也不许在外碎嘴,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关起门来骂骂咧咧谁又晓得。” 沈嫣叹了口气,细想了想,其实镇北王为她做到这一步,已是意外之喜了。 走出这道门,即将面临多少形形色色的目光和背地里多少闲言碎语,她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但镇北王的态度摆在这里,便是给了她与武定侯府最强大的支撑与体面。 今日郭啸来归雁堂交接铺面,得了吩咐却欲言又止,含泪喊了声:“夫人……” 沈嫣只是冲他笑了笑,目光仍如往昔温和。 郭啸叹了口气,只怕满京城再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主子。 她不算顶顶精明,可里里外外调度得宜,吃穿用度措置有方,世子爷这些年挥霍了不少爵产,直到管家权握在夫人手里,家中不少田庄铺面这才慢慢走上正轨,年年都有盈余; 更不似京中那些豪门主母两面三刀刻薄刁嚣,夫人见人三分笑,对谁都是和和气气一张脸,教人如沐春风; 她年轻,脾气好,却并不好敷衍糊弄,治下赏罚分明,从不有失公允,处处叫人信服; 对待世子爷上,更是和婉宽容,千依百顺,让人说不出一丝错处…… 郭啸想不通,世子和夫人这三年一直和和美美,怎的离得这般突然?早知如此,他平日里就该多劝劝,如今再想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嫁妆清点完毕,一路浩浩荡荡驶过东阳街。 马车内,沈嫣眸中泪光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清明。 三年前亦从此路来,今日再沿此路归,原以为此生就像世间大多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夫唱妇随,有浓情蜜意,也有鸡毛蒜皮,以为那个男人就是自己余生所有的轨迹,没想到他们终究是走散了。 三年了,真像一场梦啊。 马车驶过熟悉的街巷,耳边细细碎碎的议论逐渐被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取代。 沈嫣指尖挑开帷幔一角,金络青骢上一身玄金蟒袍的男人蓦然撞入眼帘,惊得沈嫣心口一窒。 镇北王身形高大,即便坐在马上,也有山岳般沉稳威严的气势。 察觉男人稍稍偏头将要投射而来的目光,沈嫣吓得赶忙落下车帷。 其实今日午后,她已向镇北王辞行过了,那时他忙于公务,她也不便打搅,再三拜谢之后便回了归燕堂。 这会,他是来送自己回家的么? 此前他倒的确说过亲自上门替谢斐赔罪这样的话,没想到竟是今日么。 马蹄踢踏,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她隆隆的心跳上。 听说谢斐今日被他关起来了,所以她才能这么顺顺利利地离开,否则以谢斐的脾气,还不知要怎么闹。 她还是不太敢面对镇北王,感激的同时,似乎畏惧更多,这种畏惧之感甚至远甚在宫中拜见陛下。 马车缓缓停在永平巷,已经听到管家朱叔熟悉的声音。 沈嫣在云苓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一抬眼,便见革带华服的男子负手立在一边,像是在等她一起。 这一路下来,沈嫣亦心知肚明,有这尊大佛为她保驾护航,来日京中风向都会有所转变,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她长长吁了口气,再向他恭恭敬敬俯身一拜。 却听到头顶男人磁沉低冽的嗓音,“今日本王在宫中从慈能大师口中听到一首偈,倒是适合拿来赠你。” 她低垂着头,等了许久,才听到他说: “今日苦海回身、脱胎换骨,沈七姑娘,望你此后灿烂无暇,光明闪烁,天上人间,自在快乐。” 一语不到尽头,她的心猛然揪了一下。 第29章 晋江正版29 一句不差掺任何情绪的话, 和素日听过的同样低且沉,却不啻于在她心中掀起一阵滔天巨浪。 类似于当日在王府正堂恭迎镇北王回京时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心口钝痛之感,此刻心脏又开始了疯狂的擂动, 一下下地,撞击着她本就不堪一击的血肉和灵魂。 腊月的天滴水成冰,寒风刀子般割在面颊,她却一点不觉冷。 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头顶的声音与梦里那道声音意外地冲出轮回般地贴合, 丝丝缕缕渗入耳膜,一时竟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且竟说出同样一句话? 她垂着头, 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掌, 直到指尖抠得发白, 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嫩肉,那种密密麻麻的刺痛才勉强将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拉回。 然后才发觉……太失礼了。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 又于她有恩,虽没了公媳那层关系, 但凭借他与爹爹的交情, 也可以称得上是她的长辈, 方才不过出自对小辈的关怀罢了。 而那句不过是佛经中的偈语, 难道旁人说得, 他说不得? 且她几月前就做过一次预知梦,后来断断续续会梦到一些画面,或许那晚梦到的声音, 就是今日的场景? 可梦中那人似是赠她金蝉之人, 又岂会是镇北王?!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发上的金簪, 可男人审视般的目光困住她, 教她无法动弹。 回想梦中那道嗓音,似乎是掺了一丝笑意的,然方才这一声,气势微微沉了下来,透着上位者独有的威严和疏离。 沈嫣这会思绪太乱,很难静下心来分辨两者的不同,或者根本不愿、甚至害怕深究声音里有无细微的差别。 她屏住呼吸,唇瓣紧抿,缓缓收回心神,屈下身,朝他做出一个“多谢”的手势,然后转头进府。 即便姑娘已经强自压抑方才的心震,谢危楼还是从她细白圆润的指尖捕捉到轻微的颤抖。 他在军中审过不少犯人,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方才对她其实是试探,想看看她听到这句的反应,而她瞳孔一刹间的震栗就足够说明一切。 他这一生不信佛不信道,不信生死轮回,只有那梦中反复出现的女子是唯一的意外。 他不确定她是否也梦到过那些场景,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男子能够对女子做出的任何事情……他几乎都已经做过。 谢危楼望着她纤瘦的背影,闭上了眼睛,沉沉吁口气。 这时候想那些并不合适,尽管她今日还家,曾经的公媳关系却要被打上一辈子的烙印。 而他也清楚自己的性情,隐忍不发,只会因为还不够渴望,他若真想要什么,整个天下都尽在囊中,何况一个女子? 男人沉默良久,直到将眸中翻涌而上的灼灼烈焰压制下去,这才缓缓睁开双目,大步迈上台阶。 一早的时候,季平到府上打了招呼,老太太坐在正堂等孙女回来,王氏、孙氏、沈二郎、沈娆、大郎媳妇景氏、二郎媳妇陈氏和几个小辈在厅堂陪老太太说话,不知不觉等到酉时,外头终于传来辚辚辘辘的车行声。 众人赶忙起身,到厅堂外等候。 老太太自是心急想要见自家孙女,倘若不是季平来说镇北王已有安排,老太太早已派遣几个孙子到王府去接人了。 沈二郎夫妇也想过来打听和离的缘由,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就能闹到这个地步?他们二房才给芍姐儿办了满月宴,全京城都知道沈芍是世子爷给起的名字,才两个月不过,他家七妹妹就还家了,岂不讽刺? 大郎媳妇亦想看看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世子爷才给她茵姐儿介绍了两家公子,原本两家看在世子面上也有意约了相看,如今出了这等事,恐怕那两家高门世家就要泡汤了。 沈娆倒是悠闲,只想来瞧瞧她那七妹妹的笑话,闲言碎语不让说,热闹还是能瞧一瞧的。 从前沈娆羡慕她嫁得好,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丈夫再不济也是翰林庶吉士,沈嫣现在可是弃妇!以后只能在那些鳏夫里挑挑拣拣,她这样的身份,就是普通清流耕读人家也瞧不上,更不必说上京那些勋贵豪门了。 想到这一点,沈娆心里就痛快,扬起的嘴角几乎就没消下去过,看到嫁妆箱子抬进来,沈娆五官都扭曲了。 难怪当年爹娘都看不过去,她成亲时可没那么多好东西,可见陪嫁再丰盛也不顶用,夫家不想要你照样不要。 下人进进出出,隔了许久,沈娆才看到她那下堂妇妹妹安安静静地走进院中,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衬得肌肤雪白盈透,不过肉眼可见的瘦了一些,脖颈更纤细,下巴尖尖,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看来在夫家的确过得不好。 沈娆兴致上来,心下琢磨着如何取笑一番才不被祖母说道,倏忽间,一道玄黑的身影紧随其后,立刻夺走了沈娆的视线。 邻近傍晚,穿堂风呼啸而过,天色越发多了几重阴霾,院内突然走进来的那人,一身华贵的玄色绣四爪金蟒的锦袍,五官深邃,俊美异常,轮廓刀刻斧凿般的棱角分明,浑身透着沉稳威严之气。 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沈娆就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穿得并不少,甚至方才还有些蠢蠢欲动的热气冒上来,直到看到这浑身威冷的男人,顿时背脊都觉凉了几分。 沈嫣一进门就看到祖母撑着灵寿杖走出来,立刻跑上前去相扶。 老太太没说什么,只抚过她的手,慈和笑道:“回来了?” 沈嫣朝老太太浅浅一笑,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归家,还同做姑娘时一样,只是出去东阳街逛了一圈回来了。 而在下一刻,满院的人几乎同时看到沈嫣身后那个高达挺阔的男人,王氏等人立刻认出来是那位威名满天下的镇北王,心下又惊又骇,不及多想,赶忙俯身施礼。 连呆愣愣的沈娆也被王氏强硬拉着跪在地上行礼,膝盖与那冰冷的石砖一撞,沈娆这才疼得清醒下来。 镇北王?是沈嫣的公爹镇北王? 他竟然亲自上门送沈嫣回来了? 沈娆方才在脑海中想了那么多痛快解气的话,此刻全都堵在心口,连一句完整的“镇北王万安”都说不出口,嗓子眼灌满了凉气。 谢危楼扫过满院子的人,淡淡道了句“不必多礼”,又转过头,向老太太颔首问安,余光掠过姑娘嘴角还未敛下的笑意,一时心头微动。 王府这几日,他似乎从未见她笑过一次,以为她是那种透着几分冷清的美,像春雨打湿的梨花,柔和且坚定。没想到小姑娘笑起来尤为好看,梨涡甜净,转眄流精,顾盼生辉,眼尾那一枚朱砂痣竟生出几分动人心魄的艳色。 也只一眼,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 老太太亦是没想到,镇北王竟愿意亲自送孙女回家。 “养不教,父之过”这种话,镇北王可用作自嘲,旁人却没有资格说他一句,在外保境息民十数年,于家于国都是汗马功劳,牺牲小家,为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老太太自己的丈夫、儿子都是战场上受过伤留过血的,又岂会苛责镇北王教子无方? 是以老太太仍是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两人到内堂说话,王氏赶忙吩咐底下人端茶送水,至于沈娆和那几个孙媳妇,只有站在廊下听候吩咐的份儿。 沈娆虽然口无遮拦,但今早被王氏点醒,也慢慢知晓了利害。 饶是她那做三品京卫指挥使的舅舅,在这位面前也不过是个虾兵蟹将罢了,只是没想到,这镇北王竟然如此年轻。 她原以为谢斐就已经是俊美无俦的长相,今日见到镇北王,才知世人对俊美的定义太过狭隘了些,这种龙章凤姿、成熟沉稳的长相反倒远胜那些风流隽雅的贵公子。 沈娆心中百转千回,趁着王氏去茶房看水,悄悄跟了上去。 “阿娘,这真是镇北王?他不是三十多了,可看上去就比世子爷大几岁而已,而且我听说,他十四岁就生了世子爷。” 王氏无奈地看着她:“大昭皇室都是俊美的长相,先皇年轻时也有音容兼美之名,至于年岁,太宗皇帝十三岁就生下皇长子,没什么奇怪的。” 沈娆还是好奇,“……可我怎么感觉,世子爷长得一点都不像镇北王?” “住口!”王氏瞬间沉了脸色,环视四周,见无人在侧才松了口气,抬手狠狠点了点沈娆的额头,冷声斥道:“真不知你是愚钝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皇家血脉也敢妄议,小心祸从口出,阿娘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住你!” 沈娆也吓得噤了声,她不过是信口一说罢了,可无论是五官和气势,镇北王和世子的确一点都不像啊。 厅堂内,谢危楼向老太太说明了来意。 老太太自然不会将对谢斐的气撒在旁人身上,镇北王虽是他的父亲,但今日能做到严惩妄议之人,亲身打破谢沈两家不和以及镇北王不满儿媳的传言,也算是全了武定侯府的颜面。 老太太心中虽不豫,但对镇北王的态度亦无话可说。 末了,谢危楼打量一眼身旁立着的沈嫣,道:“本王听说,贵府年初六都要上玉佛寺烧香祈福,本王正好有一故友游历归来,其人精通岐黄之术,或许能给姑娘一瞧。” 老太太心中一喜,“难不成,是那位名动天下的玄尘大师?” 谢危楼颔首,“正是。” 沈嫣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中虽万分期许,却也有种讳疾忌医的恐惧。 实在是失望了太多次,不知这一回,又是怎样的结果在等她。 第30章 晋江正版30 离北堂。 谢斐双目放空地对着厢房的大门, 直到最后一抹日光从门缝里消失。 这一天过去了,他的阿嫣大概也走了。 眼前几乎看不清,恍惚间似乎闪过一抹红。 谢斐忽然就想起三年前, 她一身凤冠霞帔与他拜堂成亲的那一个傍晚。 那时他是真花了心思的,三书六礼处处齐全,奔波劳碌数月,直到掀开盖头, 看到里头那妆容精致、流光溢彩的小妻子, 便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那么乖,什么都听他的,就算他在外玩乐数日归来, 她也会像只猫儿一样缠腻地扑上来, 甜甜地朝他笑。 他揉她的脑袋, 说“你夫君是出去办大事的”,她连这都信, 煞有其事地朝他点头。 他望着她一双澄澈的眼眸,忽然心虚起来, 于是吩咐了底下人, 谁也不许将他在外的消息带到归雁堂来。几个一起吃酒摸牌的兄弟, 谁敢将那个赌约说出去, 别怪他翻脸无情。至于坊间那些女人, 他玩归玩,要她们记住自己的身份,谁敢僭越, 爷给的富贵就到头了。 这般安安稳稳过去些日子,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她又并非闭目塞听之人, 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操办,不可能永远留在归雁堂不出去,不知从哪日开始,她对他的笑就多了一丝迟疑。 可她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表现出极为豁达的样子,夜里却趁他睡着悄悄来勾他的手。被他发现后反手握住,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像受惊的小鹿立刻逃开,而且将他依偎得更紧。她不能说话,这是她最能与人亲近的方式。 那时他的心扎扎实实地被她的猫爪子挠了一下,她那么喜欢他,依赖他,他也下定决心,要给她旁人都没有的宠爱,一辈子疼惜她。 可他也是男人,上京城中谁人不喜“风流妙舞,樱桃清唱”,他生来喜好狎游和声乐,睡梦中也要听个响,难不成从此就同一个哑女岁岁年年,那他要这对耳朵有何用? 倘若他都该死,上京城那些宠妾灭妻的岂不是该诛九族! 他始终忘不掉武定侯府那一晚,她轻轻柔柔的,一开口就是剖心泣血的话,她说他不爱她……也忘不了今日在离北堂书房,她那冷若冰凌般的眼神,她可知卫所这十日,他是如何发了疯的想她! 谢斐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拳攥紧,深深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门框忽然有了响动,谢斐几乎是立即睁开眼睛。 面前闪过一个略显佝偻厚重的身影。 不是她。 他收回目光,靠在墙角沉沉地呼吸,心肺震震地疼。 玉嬷嬷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四下没看到人,最终在厢房晦暗的角落里瞧见了世子爷。 “世子怎么坐在地上,天儿这么冷,别冻出——”玉嬷嬷匆忙往他跟前跑,直到近前才看到昔日光芒万丈的人竟狼狈至此,那一身天水青的织金袍子处处血迹斑斑,摊开的手掌鲜红一片! “世子爷!”玉嬷嬷吓得惊叫出声。 满目的血红印记让她眼前一黑,险些惊昏过去,“这是怎么了,啊?世子爷,你哪里受了伤,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来人,快去请大夫!快去啊!” 耳边聒噪得厉害,谢斐喉咙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出去。” 玉嬷嬷心疼得揪起来了,哆哆嗦嗦去寻他身上的伤口,“和离就和离,世子爷这样的身份,满京城的姑娘还不上赶着巴结,这个没了,还有下个,何苦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谢斐苦涩一笑,双目空洞地望着一处,“是么,人人都上赶着巴结爷,怎么就她跑了?” 玉嬷嬷掀开他的衣袖查找伤口,才发现往日养尊处优的世子爷身上一块青一块紫,连药酒和金疮药都是胡乱涂抹上去的,心中一苦,险些落下泪来,“卫所连个军医都瞧不得么,这一身的伤……” 是啊,他浑身都是伤,几天训练下来,双肩双腿都是肿的,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皮。 那柳依依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吓得直哭,硬是要给他上药,女子柔软的雪肤贴过来,他素了十日,岂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可他匆匆完事就回来了,连药都没来得及上,想回来见她,想看她心疼自己的样子,想让她红着眼给自己上药,然后他再好好欺负她。 现在,他根本感觉不到痛了。 膝襕一掀开,落下个沉甸甸的物件,霎时在天水青的衣袍上染下一片通红,玉嬷嬷定睛一瞧,才发现是那盖指印的朱砂,难怪没闻到血腥气,这一身狼狈的脏红原来只是印泥。 玉嬷嬷才松了口气,余光扫过他沾满印泥的手掌,一片猩红之下隐隐可见皮开肉绽的血痕,心脏猛地往上一提,“朱砂是有毒的,世子爷怎能拿破了皮的伤口去碰!傻孩子……你不知道疼吗?” 疼有什么用。 她已经走了,他疼给谁看? 满手的印泥,掌心被砂砾磨的伤口愈合又开裂,鲜血从伤痕里汩汩往外冒,不知道渗进了多少朱砂,玉嬷嬷心肝宛如刀割,心里将沈嫣骂了千遍万遍。 大夫很快提着药箱赶来,看到世子爷浑身血色时,吓得魂都去了一半,问及缘由才知沾染的是朱砂印泥,可一看到那擦伤上亦沾满印泥,也是吓得不轻,立刻拿清毒的药物过来擦洗。 朱砂碰到伤口本就十分疼痛,再用刺激的药水一蘸,谢斐当即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您轻着些!”玉嬷嬷看到谢斐掌心一颤,自己的心也跟着哆嗦。 那大夫连连应下,亦不忍细看,战战兢兢地将药水往那伤口上擦拭,心知这位爷脾气大,半点疼都受不得,唯恐还未清理好,他就被人踹出去了。 不看不知道,这一处理,才发现世子爷恐怕将整块印泥攥在手心里,否则那伤口中岂会积满厚厚一层!光是擦洗远远不够,恐怕要用匕首划开伤口,将里头的印泥用刀尖一点点挑出来才行。 大夫才将情况说完,玉嬷嬷立刻道:“一点擦伤都不能处理,还要用刀切开?!” 话音刚落,谢危楼从门外走进来。 一屋子人大汗如雨,赶忙躬身行礼。 谢危楼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朱砂印的谢斐,眉心蹙起,倾身瞧了瞧他掌心的伤口,冷嗤一声:“咎由自取。” 说罢甩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朝大夫道:“不必顾忌本王,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玉嬷嬷疼惜地看着那只手,跪到谢危楼脚下,声泪俱下:“王爷,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危楼薄唇微勾:“怎么,嬷嬷也想教本王如何管教儿子?” 玉嬷嬷惶恐地垂下头,咬牙道:“奴婢不敢。” 谢危楼擦拭着被谢斐碰脏的手背,眉眼笑意冷得像檐下的寒冰:“不敢就住口。” 玉嬷嬷心里压抑着俱意,挣扎又挣扎,终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谢斐却在这时麻木地抬起头,望着父亲高大冷峻的背影,良久嘴唇嚅动,“父王……替阿嫣做主,可有问过我的意思?要和离的是我,她想走,也该是我点头……” 谢危楼转过身,低头看着他:“三年前,我在书信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沈嫣乃功臣烈士之后,你若不能善待她,从一开始就莫要耽误她。” 谢斐扯了扯嘴角,苍白的半张脸隐在墙角的昏暗之中:“我还不够善待她?” 谢危楼神色漠然地一笑:“她想要的,你做不到,这就够了。” 谢斐笑得浑身发抖,笑出了两行泪:“父王才见过她一次,便知她想要什么?嘶——” 话音落下,掌心传来一阵剧痛,谢斐疼得牙关紧咬,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大夫提心吊胆地将伤口旁的朱砂擦拭干净,他不知这俩父子的对话何时能够结束,也不知镇北王方才那句“不必顾忌本王”言下之意是否就是可以直接上手诊治,可他晓得这么多朱砂嵌进肉里,再不清理真要中毒了! 大夫没法,只好硬着头皮往里下刀,可皮肉划开之痛远胜简简单单的擦洗,连大夫自己都哆嗦了。 可这还是第一步,谢斐掌心的伤足有两寸长,周边还有几道半寸长的小伤口,大夫额头滴着汗,真不知这世子爷闲来无事怎么就取那印泥来把玩,弄成这个样子,真不怪镇北王骂得难听,就是咎由自取。 刀尖划破血肉,蘸了朱砂的毒血一滴滴地往下落,再用刀尖挑开伤口两边的皮肉,将那朱砂泥一点点地刮下来,可伤口的血肉早已模糊不清了,与朱砂几乎融为一体,给挑毒又添了极大的难度,反反复复翻找几次,谢斐另一只手扣在地面上,疼得五指都抠出了血。 青筋爆出,抖若筛糠,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切肤入骨的疼,疼得他手都不想要了,可他不想在父王面前丢人,可尽管牙关咬得死紧,那一声已到嘴边的痛呼还是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一声野兽般毫无章法的低吼,将他所有的扭曲和狼狈展露无疑。 “这点疼都受不了么?”谢危楼蹲下身看着他,一笑,“本王十三岁那一年,腰背被划过三刀,刀刀见骨,十四岁那一年,长-枪从脖颈擦过去,喉咙养了三个月才能正常说话,十六岁那年,险些失去左臂,年年战场,无一不是尸山血海里拼出的生路。你这点小打小闹,说实话,真不够看的。” 谢斐满脸煞白,双眸血丝遍布,就连呼吸都伴随着蚀骨般的抽痛。 谢危楼从大夫手里夺过匕首,面无表情地剜开他掌心的皮肉,沉沉地抬眼:“这三年,你可知你的妻子有多疼么?” 第31章 晋江正版31 谢危楼在军中待了二十年, 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不下百次。 少年时从小兵做起,步步都是磨砺,那时候可没有鞍前马后伺候的军医, 所以在医治皮肉伤上早已久病成医,且那大夫终究顾及世子金贵,迟迟下不去狠手,那便让他亲自来好了。 谢危楼眸光专注却沉翳, 眼底的厉色毫无掩饰, 大手控制住谢斐的手腕,将刀口划深,溢出的血立刻用棉布吸干, 刀尖再一转, 在皮下迅速剐出一长条, 将里头残留的朱砂用刀尖剜出来。 谢斐口中棉巾都咬出了血,伤处疼痛剧烈, 脖颈间青筋暴起,浑身痉挛, 刀尖每一次划过, 都会让他不受控制地惊厥, 无奈手腕被按在石砖上不能动弹, 摊在地面上的双腿蜷缩又抻直, 找不到一个抵御痛苦的着力点,只能任左手狠狠抠进掌心,将惨叫声死死吞咽回去。 谢危楼速战速决, 直用废了七八条棉巾, 才将伤口中朱砂尽去, 又向大夫要来银针银线, 缝合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旁的大夫都偏过头不忍再瞧,心知王爷的法子是对的,大量朱砂入体,若不能及时清理,等到毒入骨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清创缝针越快越好。 玉嬷嬷跪在一旁,看着满脸失了血色、豆大的汗珠直往下落的心肝儿,心疼得刀绞一般。 银线自皮肉中一寸寸穿进穿出,谢危楼面不改色,指尖动作半点不带迟疑。 一屋子人都看得心惊肉跳,他们身娇体贵的世子爷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等到伤口缝合完毕,谢斐浑身的冷汗早已濡湿了衣襟和后背,手臂的肌肉仍旧抽搐不止,血水混着朱砂,一盆盆端出去,他模糊的双眸仿佛看到酒后乱性的那一晚,阿嫣也流那么多血,两条细白的腿上挂满血渍,底下的被褥一片狼藉。 那日丫鬟端出去的铜盆里也全都是血水。 那时他的阿嫣,该有多疼? 包扎完伤口,大夫又将他掌心几处细小的口子清理干净。 底下人进来,将谢斐搀扶回了归雁堂,脱去那身脏得不能再看的织金锦袍,换上干净的中衣,大夫又跟过来将他浑身上下的淤青、红肿和擦伤一一上过金疮药。 药膏涂抹上去,浑身火辣辣地疼,但比之剜肉剔朱砂和伤口缝合之痛,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可一晚上下来,他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捞出,满身冷汗淋漓。 大夫交代凌安道,“世子手伤极重,今夜大概会发烧,还请侍卫大人多多照应着些。” 凌安连忙点头,拧了帕子去碰谢斐的额头,额角竟然还有两道青筋狂跳不止。 待屋里人出去了,凌安叹了口气,望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浑身直颤的世子爷,“爷,您这是何苦呢?就算夫人离开了,您也不能瞎折磨自己啊!好在是朱砂,若是旁的什么……王爷可就您这么一个儿子。” 谢斐闭着眼睛重重地喘息,沉吟许久,才沙哑开口,问了一句:“你觉得我错了吗?” 凌安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么多年他跟在世子爷身边,世子爷做过什么,去过何处,他都看在眼里,世子爷对夫人是很好,但……就像王爷说的,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夫人想要什么。 世子爷不顾家,对于府上中馈从不过问,从前都是底下的管事在打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是一片狼藉。直到夫人进府,那些无人过问的烂摊子才一点点走上正轨。 爷挥金如土,去的都是温柔乡销金窟之类的地方,一通赏赐闭眼撒下去,抵得上府中三百多人几年的薪银。 这些年来家产不曾好好打理,本就年年亏空,直到夫人接手,铺面上才年年富余。 世子爷,包括他和隋安,都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好像所有的事情本就应该交由她来做,让男人在外毫无后顾之忧就是一门主母的本分。 直到夫人重阳回府,府上几乎乱了套,玉嬷嬷毕竟老了,很多事情操持不过来,脾气也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底下人敢怒不敢言,那时候他们才觉出夫人的好来。 这些年,世子爷着家的日子并不多,开始还能蒙混过关,后来夫人渐渐知晓世子爷常去的场所,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怎会毫无波澜?恐怕就是这日日夜夜的伤害聚沙成塔,到最后彻底寒了心。 可即便如此,凌安依旧不敢相信夫人会主动提出和离,还破釜沉舟地去找了王爷做主,一点挽救的机会都没给世子爷留。 便像世子爷说的那样,纵有大过,也不至于直接宣判死刑,难不成有什么他们不清楚的症结? 心电急转间,倏忽想到那日夫人到茶庄为王爷选茶,他从钱庄出来看到了柳依依的身影,难不成她对夫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谢斐半晌听不到回话,艰难地掀开眼皮,冷冷瞥一眼凌安:“怎么不说话?” 凌安咽了咽喉咙,迟疑道:“属下想起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谢斐左手攥紧,呼吸加重,忍无可忍:“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凌安战战兢兢地瞧了他一眼,“您还记不记得,夫人重阳前气得回娘家那一回,正好是您买下柳依依,安置在绿芜苑之后?” 谢斐不耐烦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快说!” 凌安硬着头皮道:“其实上个月在富春茶庄外,属下看到了柳姑娘,但不确定她可有去找夫人的麻烦,夫人那日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属下只是觉得,夫人回娘家和此次和离,似乎都与柳姑娘绕不开关系……” 尾声渐弱,因为他看到世子爷眸中充斥着从未有过的阴沉怒意,也明白这个猜测会带来怎样的狂风暴雨,凌安都有些后悔这个时候同他说。 谢斐直起身,错乱的呼吸控制不住,眸色越发的阴冷赤红,抬手便将床边桌案上瓶瓶罐罐通通拂落于地,才缝合好的伤口即刻渗出一道血痕。 “柳依依……” 他一字一字,切齿地咬出这个名字,浑身的气血翻涌而上,喘了两口粗气后,直接掀开锦被从床上跳下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阿嫣第一次同他置气,就是在买下柳依依的第二天,她一个女人,整日都在别苑不出去,又岂会那么凑巧在街上与阿嫣碰面,不是她还会是谁! 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甩开凌安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混乱中被地面上的瓶罐绊倒,血肉之躯狠狠砸在满地的碎瓷上,起身又是一个踉跄。 凌安吓得魂都没了,连忙伸手去扶,却被谢斐一脚踹在地上。 谢斐现在脑海震荡不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柳依依问个清楚,到底她与阿嫣说了什么,他始终不相信,阿嫣会离开得这么坚决! 脚步趔趄着起身往外,不知踢到什么,一声清脆的铃音仿佛从天外传来,他昏昏沉沉地低下头,撑着沉重的眼皮在那堆瓶瓶罐罐里翻找,终于摸到了那只熟悉的金铃。 是阿嫣的小铃铛…… 上面好像还有她的温度。 他熬红了眼睛,颤抖着伤口崩裂的手,将那铃铛握紧在掌心,鲜血渗出来,把铃铛染得通红。 这一回他不会把这只铃铛弄丢了。 酒后那一回,他狠狠地欺负了她,铃铛被他扔在地上,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次不会了…… 谢斐起身就往外头跑,寒冬冰冷的夜风也没能将他吹得清醒几分,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发烧了,可脚步停不下来,凌安在后面喊什么,他也听不到,跌跌撞撞地直往外狂奔而去。 所幸归燕堂离得远,凌安取了件大氅匆忙跟上,吩咐底下人万莫泄漏出去,若是被王爷知晓此事,世子爷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绿芜苑。 深更半夜,柳依依睡梦中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吵醒,丫鬟也听到动静,吓得赶忙起身,才要去开门,院门摇摇晃晃被人一脚踹开,怦然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地尘灰。 柳依依匆忙穿好外衣,吓得脸色惨白,才要去看看情况,屋门突然大开,随着刺鼻的血腥味一道进来的还有猝不及防劈头盖脸的一巴掌。 柳依依躲避不及,被打得痛呼一声,整个人扑倒在桌案前,又连着带倒几把竹椅,狼狈地摔在地面上起不来身。 “世子爷……”娇嫩的左脸上,巴掌印立刻显现出来,她捂着脸转头,满眼的震惊和委屈,她颤颤地看了看黏黏糊糊的手指,全是血。 白日世子爷前脚刚走,和离的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柳依依也觉得不可置信,可她没想到,他竟来这里兴师问罪。 她一向泡在温柔乡里,何曾见过谢斐这般怒意滔天的模样,那双赤红双眸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这一巴掌铆足了劲,掌心的伤口已经全部崩裂,鲜血顺着五指蜿蜒而下,谢斐握拳抵在地面上,双颊浮了一层高烧的绯红,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那日在富春茶庄门口,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柳依依被打得满脑嗡嗡作响,良久才想起那一茬,当日她是对沈嫣说了那个赌约,可……可那已经是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了,且沈嫣当时分明毫不在意,她倒像个小丑似的任人讥讽。 难不成世子和离与此事有关? 谢斐见她怔愣这片刻,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连连冷笑几声,大手猛然扼上那纤细的脖颈,“果然是你!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说!” 柳依依隐隐察觉到男人的状态不对,像醉了酒似的,满脸潮红,偏生力气奇大,双眼骇怖,面容扭曲,却又闻不到酒气。 可她很快想不了那么多了,脖子被扼紧,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双眼被逼出生理性的泪水,她挣扎着去推他、砸他的手臂,“不要……不要……你先放开……” 谢斐已经神志不清了,连疼痛都恍惚不觉,身上还有最后的蛮力,他想杀了这个女人! 杀了她,阿嫣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柳依依目眦欲裂,很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安一进门就看到这急险的一幕,赶忙上前掰开谢斐的手,将人往后拉开,“爷!您清醒些,别弄出人命了!” 别说现在还不确定柳依依就是逼走夫人之人,就算是,也不该是世子爷亲手了结她。 王爷才回京几日,若是世子爷手上闹出人命,凌安都不敢往下想,来日世子爷退烧,想起这一茬,恐怕自己也要后悔。 一整日下来伤筋动骨,谢斐终究没了力气,脑海中晕晕乎乎,再被凌安这一拉扯,整个人险些晕眩在地。 那只鲜血染红的手缓缓释力,柳依依立刻逃开遏制,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心内还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想到一早来这宠幸她的男人,才不过一日就彻底翻了脸,险些要了她的命,柳依依心里又何尝不气。 是,她是想过对沈嫣下手,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凭什么霸占整个王府后院,半个人都填不进去! 整整三年,世子爷就守着那个不下蛋的哑巴,却让她日日喝避子药,她又做错了什么! 这几个月,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到处找偏方调理身子,后来又听到镇北王将要回京的消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个时候对沈嫣动手,她还要不要命了! 可她心里气不过,只能拿那个赌约去挫挫她的锐气,想看到她伤透心的样子,她就快活解气! 她自始至终不过做了这一件事,难道就该天打雷劈,任由他扼死,生生受这个窝囊气不成! 她一边咳嗽一边冷笑:“世子爷有工夫来我这兴师问罪,倒不如想想自己当初做过什么,纸终究包不住火,盛国公府李二公子早就将那个赌约说出去了!世子爷来我这发疯,何不去问问你那好兄弟!” 谢斐彻底傻了眼,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第32章 晋江正版32 无边的混沌和疼痛在此刻如同涨潮的江水翻涌而上, 他就像踩在江面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狂奔,却因气力耗尽, 在跨出门槛时被狠狠绊了下, 眼前一黑,结结实实地往下一栽。 “世子爷!” 凌安大步追上去,立刻蹲下来探他的鼻息,还好, 只是晕过去了。 这一整日真是提心吊胆,大半夜又来这一出, 凌安就生怕他又去盛国公府算账, 意识不清醒的人,难保不会将事闹大。 回头觑一眼那半张脸肿成紫红、细脖上五个醒目红指印的柳依依,心下一叹, 这人世子爷铁定是不会再要了,但好歹是条人命,便吩咐躲在一旁早已吓傻的丫鬟春芽:“去给你主子请个大夫。” 春芽蜷缩在墙角,被方才那一幕吓得嘴巴都合不上, 听到这话意识才慢慢回笼,“是……是……” 凌安将大氅披在谢斐身上, 从偏门指了个小厮去请大夫, 偷偷摸摸地进了归燕堂, 却没想到院内灯火通明,一人于正堂前负手而立, 几个丫鬟仆妇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厅堂内死气沉沉的平静。 凌安顿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 “王爷……” 谢危楼转过身,眉宇间的寒意聚如山峦,且光是站在那,势焰上就已经极度迫人,他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一主一仆,“上哪去了?” 谢斐还晕着,凌安不敢放下世子爷,只好垂下头,老实回话:“世子爷听说一外室曾找过夫人的麻烦,便想去问个清楚。” 谢危楼盯着谢斐鲜血淋漓的手,眉头拧紧,声色愈冷:“问个话,能问成这样?” 凌安心中忐忑不已,赶忙解释道:“世子爷发了高烧,脑子不大清楚,出趟门又摔了好几回,这才……” 谢危楼目光幽深:“是么?” 凌安指尖都在颤抖,喉咙一紧,应了个是。 其实也没说错,除了给柳依依的那巴掌把手心的伤口打得皮肉翻飞,其他几次都是世子爷自己被地上的东西绊的。 但凌安说得很心虚,镇北王一双眼暗如深渊,厉若鹰隼,似乎无论什么谎言,在他面前全都无处遁形。 他能明显感觉到后背上的人体温越来越高,明明内里只穿一件中衣,外头披了件大氅,浑身却烫得吓人。 谢危楼盯着他许久,直看得凌安浑身冒汗,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先下去,请大夫处理伤口,明日开始禁足五日,在府上温习功课,五日之后照例去卫所。” 凌安心往下一坠,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主子求情:“可……世子这伤一时半会也养不好,伤的还是手,到军营里如何与人摔跤搏斗,如何舞刀弄枪……” 谢危楼冷笑一声:“战场刀剑无情,受伤是家常便饭,难道敌人会给你三个月休养生息的时间,等你养好了伤再来攻打?” 凌安不敢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咽下去,赶忙背着自家主子进了内屋。 降温、喂药、伤口重新缝合,阖府上下又是一夜未眠。 - 武定侯府。 晚膳时分,大爷、二爷相继从衙署回来,借着安抚和年末团聚之名到漪澜苑来瞧沈嫣。 一大家子不速之客齐聚漪澜苑,老太太看孙女面色寻常,反倒笑意盈盈的朝长辈们行拜礼,便也不作赶客之举,吩咐小厨房添几个菜,漪澜苑还不在乎多添几张椅子。 自家侄女和离的消息传遍上京,大爷、二爷早在衙署就已经听到消息,镇北王的家事,谁又敢胡乱议论,且他那厢在府上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在外散播谣言,众人能缝上嘴巴,却抑制不住好奇的心,私下里偷偷找大爷二爷问,可大爷二爷又如何知晓内情,他们并不比任何人早半刻知晓这件事情。 饭吃到一半,大爷搁下筷子叹了口气,望向沈嫣:“七娘啊,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重阳之后,世子爷可是亲自来接你回府的,夫妻间小打小闹也是难免,何以就到了和离的地步?” 论辈分,他是沈嫣的大伯,又是爵位继承人,有一家之主的威望,对侄女关心几句也是应该的。 原本他问倒是没什么,二夫人孙氏却也紧跟着说:“听镇北王的意思,和离竟是你提的?你向来脑袋好使,怎的能做出这种糊涂决定呢!世子爷就是有什么过错,镇北王回来他也自然是要收敛的,你的好日子才开始呢!离了他岂不就……岂不就是……” 孙氏觑见老太太肃正的面色,硬生生将话到嘴边的“下堂妇”给咽下去。 沈嫣倒是没怎么生气,既然选择还家,迟早都面对这一切,总不可能日日躲在漪澜苑不出去,那样在旁人眼中岂不成了“羞于见人”,镇北王已经为她铺了一条平坦大道,剩下的路她便像祖母说的,昂首阔步地走。 于是搁下手中的汤匙,迎着众人的探究的目光,缓缓一笑,比着手势道:“多谢伯父伯母关心,和离一事,是七娘与世子缘分已尽,七娘不怨旁人,亦无甚后悔或伤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孙氏看得糊里糊涂的,还未等云苓解释,自己就先感慨一通:“这三年,若是有个孩子,今日也不至于离得如此干脆,来日再想嫁——” “好了!”老太太手中竹筷“砰”的一声往下一摔,孙氏当即眉心一跳,赔笑道:“母亲莫生气,我这不是为了七娘好嘛。” 一旁的沈娆才要开口,就被王氏一眼瞪回去,这才咬着筷子噤了声。 晚膳前,王氏特意提醒过她,倘若她在饭桌上插嘴一句,不管什么话,王氏都会立即将她赶回婆家。 老太太扫过众人,冷哼一声:“我同你们怎么说的,此事不得再议,否则家法处置!老大白日在衙署,不知情也就罢了,至于孙氏,用过晚膳便到佛堂抄十遍佛经,不抄完不许出来!” 话音刚落,孙氏嘴里的饭食都咽不下去了:“ 母亲,我是无意……” 二爷暗暗推了把孙氏,孙氏这才委屈地咬咬牙低下头,众人面面相觑,原本想说的话也都默默吞回肚内,闷头吃饭。 一段饭吃得食不知味,只有沈嫣胃口尚可,还给老太太夹了菜。 用完晚膳,孙氏去佛堂抄经,众人潦草寒暄几句,也都相继离开了,横竖明日除夕团圆宴,到时嘘寒问暖说亲道热也不迟。 众人一走,老太太进了内屋,沈嫣唤摘杏过来,问了几句关于孙氏的话。 摘杏道:“二夫人一向口无遮拦,惹老太太不高兴的事儿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被罚抄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沈嫣暗暗诧异,若是小辈被罚也就罢了,孙氏毕竟是长辈、二房的主母,却也时常被祖母惩罚思过,同辈和小辈面前挂不住面子,会不会因此怀恨于心,暗中对祖母下毒呢? 沈嫣进了内屋,老太太招她在榻上坐下。 沈嫣深吸一口气,给祖母倒了杯茶。 老太太瞧了她许久,“这回是认真的?” 沈嫣望着老太太,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问:“不后悔?” 这里的不后悔包含太多即将面对的困境,绝不是老太太饭桌上一句“不得再议”就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和离是外人眼里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将来会面临永无止境的指摘和嘲笑,连带着武定侯府都要被打上一门二女和离的烙印,大房、二房的姐儿们日后议亲也会受到影响,她自己这辈子……更是前路茫茫。 可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她便从无想过后悔,她从未做错什么,即便山雨欲来,又有何惧? 老太太面色却比她想象中更加肃冷,一语打断她的思绪:“你可知错?” 沈嫣心里一惊,怔愣地抬起头,无声道:“祖母?” 老太太别过头,一拍桌案,冷声看着前方:“你给我跪下。” 沈嫣茫然无措地颤了颤手指,旋即听祖母的话,下了榻,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来。 头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太太闭上眼睛,冷冷说道:“你最大的错就是擅作主张!祖母同你说过多少次,万事都有祖母在,不必你自己强自撑着,祖母年纪虽大,却也不是个死的!即便是他谢世子面前,祖母的话也是有几分分量的,何苦要你独自承受一切?” 沈嫣听得心口酸涩,微微红了眼眶。 老太太继续道:“谢世子不愿和离吧?否则你又何苦同他虚与委蛇直到今日?这是镇北王回京,倘若他不回,你就打算委屈自己一辈子?倘若镇北王不是个好说话的,日后你在王府如何自处?” 沈嫣跪地垂首,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老太太亦红了眼眶,捏紧了手中的珠串,“你爹娘去得早,你姑姑又常年不在京中,大房二房的孩子都有爹娘疼爱,用不着祖母操心,你说……祖母这辈子,还能操心谁?” 沈嫣跪倒在老太太膝前,心里堵得难受,眼泪似决堤般直往下落。 她知道祖母关爱她胜过一切,可她做不到让祖母事事为她操心,那些糟心事儿,她说不出口,更怕惹祖母担忧。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哽咽道:“是祖母当年识人不清……是祖母不好,你爹娘就留下这一个心肝,祖母却让你委屈了三年,白白误了一生……” 沈嫣不住地摇头,随即将眼泪抹去,双目清明且坚定地望着老太太,比划道:“短短三年,耽误不了阿嫣的一辈子,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是祖母教的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日日忧不如朝朝乐,岂知来日不是明亮透彻?”言罢便取出帕子替老太太拭泪。 老太太岂是当真责怪她,不过是心疼孙女,见她自己看得开,心中郁气也渐渐散开,抚着她的手道:“罢了,既如此,便在府上好生休息一段时日,来日寻个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出去散散心,我嫣嫣儿才十八岁,这辈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沈嫣破涕一笑,往老太太怀里蹭了蹭。 眸光一闪,忽又想到镇北王在府门前对她说的那番话,不禁心潮微动。 这一晚睡在东厢,脑海中飘飘忽忽,似又梦到一些从未经历的场面。 一边是刀枪剑戟的战场,另一边是歌舞升平的勾栏院。 “姑娘国色天香,想必歌喉亦如黄莺出谷,为诸位爷唱一曲,如何?” “唱啊!倒是给我唱啊!” 面前围了一群男人,她看不清那些嘴脸,鼻尖是令人作呕的酒肉气味,耳边嘈杂不堪,全是逼着她唱曲的声音。 她被逼得无路可退,几乎喘不过气,紧跟着一根长鞭划破空气,凌厉的风声仅在耳边停留半息,随即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将她整个人吞没。 那些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鞭刑,直往她胸口的衣襟和腰臀下的衣裙上抽,衣裳被抽成细碎的布条,零零碎碎地往下掉落,露出内里的小衣,她越是狼狈,男人们就越是兴奋,越是兴奋,便又抽得越狠。 她听到自己惨厉的痛呼,她一直狼狈地躲闪,身上已经不剩什么了,只能抓着地上的碎步拼命遮掩,直到疼得两眼发黑,几乎喊不出声的时候,后背不知忽然撞到什么,整个人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她被一张硕大的绵氅包裹住伤痕累累的赤-裸身体,再一抬眸,眼前一片血色。 所有人都死了,救她的那人,手里的长剑还滴着血。 第33章 晋江正版33 “能走吗?”他问。 她下唇几乎咬出血, 瑟瑟缩缩地垂头,看向自己被鞭笞得一丝不剩的自尊。 她走不了,两条腿在宽大的绵氅下剧烈抽搐, 每一道鞭伤都是切肤入骨,撕毁一切的疼痛。 手指紧紧攥着绵氅的边沿, 将自己包裹得更紧,好像这样可以缓解一点疼痛,捡回一些被扒光衣裳、鞭笞尊严、如同牲口将身体赤-裸人前的体面。 她甚至不想走, 她想死,更想要将那些人千刀万剐! 他们就这么死了,难消她心头之恨。 她没有回答他, 而且死死盯着那些横七竖八的肥大身躯。 隔了许久, 掌心忽然被塞进一个温热且坚硬的东西。 她指尖一颤, 惊愕地抬起眼眸, 望着他。 他说:“现在,剑在你手中。” 她第一次拿剑, 握紧剑柄的手还是颤抖的, 没有所谓的招式和章法,只知道狂乱地挥舞、穿刺、大砍大伐,享受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快意,任由黏糊温热的鲜血喷得满脸都是, 恶臭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尖, 眼眶里都是飞溅的血珠。 直到地上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她浑身的伤口被汗水浸湿,浓稠的痛意将她完全吞噬, 她用最后的力气, 扬起剑, 划向自己的脖颈。 然而,死亡前最后将要面临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手腕吃痛,被人紧紧攥住,长剑旋即“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从衣角撕开一块布料,一点点擦拭干净她面颊上的血污,然后慢慢地说道:“你无过,为什么要死?” 她大概是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面前男人的模样,却能感觉到他的掌心很热,也很宽厚,指腹微微有些粗糙,擦过脸颊时却不疼。 很快,外面传来铿锵的脚步声,夹带着盔甲急促的摩擦声,她才想起自己杀了人,且掀开这层披风,浑身上下不着寸缕。 外面一片黑甲卫兵涌入,他们喊他“将军”。 她深深地低下头,将自己紧紧包裹在绵氅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脚步声每逼近一点,她全身都跟着瑟缩一下。 他说了个地方,让他们出去等他,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背你走好不好?” 她不自觉地拢紧双腿,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常,低沉的嗓音略微局促了半分,“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然后微微倾下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绵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面颊倚着男人冰冷坚硬的铠甲,却能感受到从他胸膛冒出来的热气。 …… 沈嫣醒来的时候,眼尾还挂着残泪,梦中的疼痛太过真实,就像前世切切实实的经历一般。 而关于梦境中的记忆也一点点涌上脑海,她本是边境小官之女,爹娘惨死于蛮夷之手,她亦被敌国官兵掳走,成为他们的战俘。 去过勾栏院,也到过奴隶场,她被送来送去,每日像漂亮的牲畜一样被观赏,所有人性的丑恶在她面前无一不展现得淋漓尽致。 直到那人的出现,将她从虎口狼窝解救出来。 可贪婪好色是男人的天性,她信不实他。 她那时一身的鞭伤,光靠自己上药是不可能的,可军中并无女子,谁能替她上药? 她躲在他怀里,耳边细细碎碎传来一些荤话口头禅从他部下口中说出来,军中不忌这个,对她来说却尤为刺耳。 她下意识地搂紧他脖颈,而他似乎也看出什么,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了那些人一眼,未置一语,她耳根瞬间就清净了。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农家,他把她交给一个农妇,请她帮忙上药,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农妇不敢收留她,怕她这张脸引来祸端。 兵荒马乱的边关小城,人如草芥,光活着就已经耗尽全部的力气,哪里还能帮衬旁人?她不怪别人。 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抱膝坐在篝火旁,他在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不知过了多久,最后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淡淡一笑,说:“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他并不算一个温柔的人,甚至称得上冷厉,杀人时狠辣果决,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气场沉肃又威严,他的部下都很怕他。 可当他放低了声同她说话时,声音却意外的轻,就像玉门关外难得闯进来的一缕春风,轻拂心上,霎时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她心头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点了个头。 从此将军身边就多了一个女扮男装的近侍。 她把脸涂得黑黑的,穿男人的衣服,绑男人的发髻,与他同吃同住,夜里他睡地铺,给她睡床,两人之间始终隔着半丈以上的距离。 一年来,她陪他枕戈寝甲,见过肝髓流野,闯过枪林弹雨,曾被夜袭的冷箭吓到彻夜难眠,也曾亲手为将士马革裹尸。 自那晚农庄之后,她再也没见他笑过。 最后一仗很难打,敌方是一名战无不胜的老将,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亲自将她送到三百里外受过他恩惠的故人庄上,看着她眼眶泛红的样子,第一次伸出手来,亲近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半点没提战场凶险,只是难得松了下嘴角,笑道:“来日回京,带你去买金钗锦裙。” 说罢,幽幽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跟着我日日灰头土脸的。” 她听得鼻头一酸,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在军中她从不开口说话,连脸都不敢洗得多干净,衣裳也一直脏兮兮的,她其实很爱美,只是害怕,当日就是因为这张脸被蛮夷掳走,以至于旁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哪怕一刻,都会让她心惊胆战,那种耻辱的日子,她不想再过第二遍。 他转身要走,她跟上他的背影上前一步,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将……将军……” 他微诧地转过头来,在她掌心里看到一枚绣得工工整整的平安符。 “给我的?”他笑问。 她点点头,面颊泛出淡淡的绯红。 他忽然一笑,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一年来,头一回听你开口说话,很好听。” 她抿抿唇,在军中不说话也挺好的,人人都当她是个小哑巴,便更容易忽略她,她的嗓音有女子天生的细腻柔软,与她蓬头垢面的男子装扮极不相符,不说话可以保护自己,也不会给他惹麻烦。 滚烫指尖从她掌心擦过,她收回手,心中微微一悸,说不上什么感觉,心底的血潮悄然翻涌而上。 他将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沉吟良久,问道:“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他顿了顿,还当她处处防备,“不想说也没关系——” “小痴,”她听到自己说,怕他不解,又解释了一句:“小痴大黠君无笑,买断秋光不用钱。” 他慢慢弯起唇,轻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颔首说记住了,“北境无春秋,来日回京,必带你买断春色秋光。” …… 沈嫣握紧手中的金蝉,回想起梦中边关大捷,他如期而至,带她一道回京,这是将军回京之后给她的信物。 送她金簪的那日,他便说了那一番话—— “赠尔金蝉,盼过往晦暗烟消云散,苦海回身,此后灿烂无暇……” 她在心里默念这句,梦里的男子声音却与府门外镇北王的那道嗓音意外重合,甚至连方才那句“必带你买断春色秋光”也不自觉地替换成了镇北王的声音,她再如何努力回想梦里将军的模样,可出现在眼前的竟都成了镇北王的那张脸! 她被这一连串的怪诞吓得心跳如雷。 怎么会……不会的…… 只是说了同样的话而已,怎么会是同一人。 她摩挲着掌心的金蝉,闭眼,再睁开,脑海中的兵荒马乱压抑不住。 除夕当晚是皇帝家宴,大年初一是大宴群臣,往年她也要进宫赴宴,今年自是不必了。 初一当日,江幼年便往府上递了拜帖,次日一早就和程楚云到武定侯府来找她。 老太太也很喜欢这两个女孩子,又是沈嫣的闺中好友,给两人都递了红包,两人拜别老太太,便到暖阁来寻沈嫣。 沈嫣在家这几日,除了大房二房来拜年,几个同族子弟和宗妇来给老太太请安,她去见一见,走个过场,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还是从江幼年口中得知的谢斐的消息。 “除夕的家宴、昨日的群臣大宴,谢斐都没来,我问我哥才知道,他被镇北王给禁足在家了,这几天大夫进进出出的,似乎是受伤了,还挺严重。” 沈嫣平静地拨动着茶汤上的浮沫,管他受不受伤,都与她再无干系了。 江幼年面上隐隐藏着兴奋:“我哥从凌安那打听到的,说你和离的那一晚,他去打了柳依依一顿,不过我哥让我别到处乱说,传到镇北王耳朵里就不好了。” 一旁的程楚云无奈地拉了拉她衣袖:“年年,你今日已经告诉十几个人了。” 江幼年压低了声音问:“还有那个赌约,阿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昨日江幼年无意中听到兄长谈话,方知这个赌约的存在。先前李二郎管不住嘴,已将当年之事透露出去了,两人如今也已和离,阳陵侯世子又受不住妹妹的逼问,只好将此事告诉了她。 江幼年便猜测,沈嫣是知晓了这件事才果断提出的和离。 沈嫣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剥好两个橘子给她们吃。 江幼年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沈嫣的肩膀:“阿嫣,这辈子我就服你姑姑和你!不,你比她还厉害,还要勇敢!谢斐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男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沈嫣抿唇一笑,抓了两把点心糖递到她手边。 程楚云抬了抬眼,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嫣,你真的不要世子爷了吗?” 程楚云有一双小鹿眼,天生带着点怯弱的味道,说起话来也轻轻柔柔的,与江幼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沈嫣抬起头看着她,对方眼神似有躲闪,沈嫣也没怎么在意,只是笑了笑,对她打了一个“事已定局,我不后悔”的手势。 程楚云默默垂下头,嘴里一瓣橘子吃了许久。 一晃到了初六,沈嫣这一夜辗转反侧,起身时眼下便染了一层薄薄的青。 也许是因为即将面临高僧的诊治,也许是因为,今日又会遇到那个……算是和她梦中的将军很像的男人,从她出门开始,心脏就开始急促地跳动着,脑海中那道声音一下下地抓挠着耳膜。 同行的还有几位嫂嫂,到了玉佛寺,众人先是陪老太太上香拜佛,随后寺中僧人引他们来到后院厢房歇息。 到廊下时,所有烟熏火燎和嘈杂人声通通远去,四周完全清静下来,静得教人生出几分寒意。 一道冷冽磁沉的嗓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老夫人,沈七姑娘。” 沈嫣霎时双耳轰鸣,脑海中几乎空白了一瞬。 第34章 晋江正版34 谢危楼今日着一身织金蟒纹玄色常服, 袖口以金线镶边,腰间束金玉革带,衬得身形愈发高大挺拔、肩宽腰窄, 行于廊下,连回廊都显得逼仄几分。 庭院中一株千年古柏高可凌霄,她觉得他就像那松柏,历经硝烟战火的砥砺,巍巍高耸, 傲然挺立,威冷之气逼面而来。 这几日梦境的缘故,让她愈发不敢抬头看他。 他是权倾天下的王,心思难猜, 喜怒难辨, 凡人在他眼中都与一张白纸无异。 她猜不出那日他对她说出那番话的缘由,不知是试探还是无心,她只知道,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自己面上任何一丝异样都很容易被看穿。 可就这么默默跟在他高大的背影之后, 竟让她不由得忆起梦中将军那宽阔滚烫的胸膛。 坚硬却温暖的触觉, 在她心口密密麻麻织了一张网……挥之不去,她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试图用远处杳杳的佛音涤荡那些浑浊的欲想。 行过回廊, 再往深处,曲径通幽,叶罅日穿透, 林端云过阴, 凡尘喧嚣在这里销声匿迹。 满眼繁花嘉树在深冬略显得萧条空寂, 耳边只闻得松涛阵阵,石窦间细流涓涓,远处浮图九级,层层金铎在风中泠然脆响。 深宅三年,有多久不曾看到这么好的风景了,她不自觉地就慢下了脚步。 直到发现男人在前面停下来等她,沈嫣这才心中一紧,赶忙加快脚步跟上,却不想脚底踩中小径上的碎石,脚底一崴,险险摔倒之时,一只宽大的手掌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腕。 他一只手负在背后,另一手托起她的重量,身形却能保持纹丝不动。 这让沈嫣又不禁想起谢斐的那句“父王力敌千钧,有拔山超海之威”,如此看来,到底不曾说错。 意识麻木地回笼,惊觉手腕还在他掌心,沈嫣浑身一震,吓得赶紧将手抽回。 心中的忐忑不安压制不住,快要将她整个人吞没,直到手腕的余温慢慢冷下来,她才沉了一口气,退后半步,朝他低低俯身拜谢。 谢危楼指尖僵硬了一瞬,下一刻就已经很自然地负到背后,只是方才那一息的丈量,亦令他想起梦中女子那格外孱弱纤细的手腕,大致……与她差不多。 他无声地看她片刻,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姑娘纤长卷翘的长睫,鸦羽般轻轻颤动着,眼尾的朱砂痣,透出一种破碎的美好。 今日她却不曾戴那只金蝉,不知是什么原因。 两相沉默了一会,她头顶听到一声淡淡的嗓音,“可还能走?” 脑海中鬼使神差地窜出将军在背她还是抱她之间片刻犹豫的场景,她立即掐灭了这个念头,忙不迭地摇头,告诉他自己能走。 谢危楼便不再说什么,带着她继续往禅房去,中途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几日可有人为难你?” 她抿唇摇摇头,心道镇北王令行禁止,旁人是不要命了才敢上门来为难她。 和离一事虽闹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好在明面上她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处于风口浪尖,被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至于外人关起门来说什么,她也管不了,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 越往内越静,绕过一片竹林,青山掩映下一间木屋映入眼帘。 石阶上覆了一层密密的青苔,谢危楼朝她伸出手,沈嫣盯着他的手,不自在地提起自己的裙摆,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多谢王爷,我自己来便好。” 早知如此难行,她应该带云苓一起来的,可这人说大师好清静,她便没想那么多,直接跟了过来。 抛开那个虚无缥缈的梦,面前之人与她为数不多的交集便是帮助过她的恩人、父亲的故交、前夫的父亲,再抛却这几桩,他又是仅仅见过几面的外男,这种时不时的慌乱、局促和心窒实在令她无所适从。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阶,稳住身形,满眼望去是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院,佛香四溢。 里面的人想必听到客至的声音,木门吱呀吱呀地打开,沈嫣看到一个身绾袈裟、双手合十的和尚,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她跟着谢危楼一道向这位大师行了礼,心道这就是闻名天下却云游四海,连达官贵人都无缘一见的玄尘大师么?她以为得道高僧皆是那种身形似鹤、庄严慈悲的模样,可眼前这位,除了面容清癯,略有风尘仆仆之色,其实是相当儒雅俊美的长相,更谈不上苍老,只约莫五十上下。 玄尘四处游历,见过芸芸众生相,镇北王身边的姑娘,大概是他此生遇到的第二位拥有这般倾城容色的女子,只不过前一位更偏妩媚绝艳,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五官更加娇柔清丽。 他只看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随即含笑道了句“两位施主有礼”,便请这二人进来。 屋内亦是极其简单的摆设,龛前设一尊佛像,袅袅青烟自铜炉中缓缓溢出,玄尘在一方竹木桌案后盘膝而坐,谢危楼便领着她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来。 “大师,我这姑娘自幼口不能言,声带却未曾受损,这病症来得蹊跷,今日带她来,便是想劳烦您替她瞧一瞧。” 言罢,玄尘便抬手示意她伸出手来,沈嫣依言照做,指尖落在她手腕的脉络时,那种忐忑之感再度将她笼罩。 玄尘探了探她的脉象,又请她张口,看过她喉咙,随后盘着手中的佛珠,似乎陷入了沉思。 沈嫣默默在心里打鼓,倘若连这天下闻名的圣僧都没辙,她这辈子或许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她来时其实存着很大的希冀,因为梦里她是可以说话的,她在梦中听过自己的声音,可醒来时她试着喊一遍将军,却始终做不到。 藏于袖中的手指揪紧,她静静听着佛珠相撞的清脆声响,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良久之后,却并未听到玄尘说什么,而是见他铺纸磨墨,向她摊手道:“女施主不妨写个字,贫僧替您算上一算。” 传说高僧慧眼神通,能观因果三世、六道轮回,难不成她这哑疾并非身体缺陷,而是有什么前因后果? 这些素日看来几乎称得上是虚妄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嫣惊愕的同时,却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的,她不自觉地看向谢危楼,在得到肯定的眼神示意之后,便拿起手中的毛笔,心中略一思量,提笔写下一个工工整整的“安”字。 此生别无所求,唯独这一字罢了。 她搁下笔,拿开镇尺,待墨迹晾干,再递给玄尘。 此刻所有的期待都在玄尘那处,也就并未察觉到,身旁的男人在看到那“安”字之时,暗如黑夜的凤眸之中闪过一丝微光。 玄尘放下手中的字样,又再度多看了沈嫣几眼,然后对谢危楼道:“王爷说得不错,这位女施主声带无碍,本该能够说话的。” 沈嫣闻言面上大喜,却在脑海中重复过两遍“本该”二字之后,唇边的笑意敛下来,从前瞧过的神医少说也有几十位了,人人都说“本该”,却又拿不出法子。 谢危楼见她眼神黯淡,凝眉道:“如何医治?” 玄尘望着手中的字,缓缓说道:“佛语云,‘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女施主前世执念太深,一语成谶,故而今生陷入此等恶咒僵局,断了口舌之念。” 沈嫣怔怔地望着他,前世……难不成便是梦中所见? 谢危楼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段事实,又问:“难道无法解脱?” “能,”玄尘没有避让姑娘灼灼生亮的眸光,“来日若有契机,便能与常人无异。” …… 从竹屋出来后,沈嫣从一种愁思里挣脱出来,又陷入了另一种愁绪。 就像失忆之人,说不准何时能够想起过去,也许是明日,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而她的症状也是一样,那个契机不知何时能够到来,也许下一刻,也许这辈子都难以挣脱前世一语成谶的诅咒。 可她梦中的前世,仅仅那一年不曾开口说话,后来跟随将军到了京城,他赠她金蝉,让她忘却昔日所有的不愉快,浴火新生,重新开始,她心中亦动容向往。 沈嫣满脑搜罗,硬是想不出一个让她今生都无法开口说话的理由。 脑海中思绪万千,穿过假山,她一个没留神,被道上低垂的梅花枝丫扫过头顶的发髻,牵出一缕发丝落在面颊,满枝梅花被她带出一阵晃动,花瓣簌簌往下,落了几瓣在她玲珑的肩膀。 雪白的梅花瓣,寒香袭人,比月色还要皎洁,更衬得花下女子玉质冰姿、洗净铅华。 沈嫣自己也懵了,好像做错事的孩子,懵怔过后,见他低低笑说了句“莽撞”,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谢危楼下意识抬手,想要掸去她肩上的花瓣,指尖却顿住了,想到适才欲牵住她手腕时姑娘的局促避让,到底没再对她做什么逾矩之举。 他在前头走,刻意放慢脚步,沈嫣跟在后面,匆忙整理落下的碎发,倒也勉强跟得上。 他手掌攥紧又松开,如是几次,终是没忍住问她:“适才那‘安’字,可有什么寓意?” 沈嫣没想太多,只当他好奇随口一问,便朝他指一指自己的心口,意为“吾之所愿”,所以才能信手捏来。 他果然没再多问,只是素来冷峻的眉眼浮上一层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大概还不知道,前世他亦姓沈,单名一个安字。 第35章 晋江正版35 谢危楼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 这个步速对她来说刚好合适,目光可以在山中草木潭石上流连片刻, 不至于太赶,再慢就稍显得刻意,且山中到底严寒,姑娘身娇体弱,受不住冷,行走间血管舒张, 大抵能抵御几分寒意。 行于山路间,抬头望远处九层浮屠于红尘间烟火缭绕,耳边回响起当日他向玄尘提及她发上金蝉之时,玄尘回答他的那番话。 “前世因, 今生果。” “一切有为法, 尽是因缘合和,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不外如是。” 言下之意, 梦中或为前世。 他与她,还有未尽之缘。 只是这半生他从不信因果轮回之说,甚至对那金蝉的出现有过警惕和猜疑,手握兵权、坐到这个位置, 由不得他不谨慎。 当日他紧跟着追问一句:“如何证得眼前人即是梦中人?” 玄尘则道:“凡所有相, 皆为虚妄, 全真成妄, 全妄即真, 莫辨真妄, 无非心造。” 后来他夜夜辗转难眠, 脑海中回环往复着“莫辨真妄,无非心造”这两句,不止一次地叩问心门—— 若非前世有因,何以她在抓周之时,偏偏选中那只金蝉? 何以他自十年前就已梦魇缠身,梦中人始终拂之不去? 何以在他试探性地对她说出那句偈语之时,他可以轻易捕捉到她眼中暗藏的错愕与慌乱? 最后,终也不得不选择相信前世今生这一说。 今日带她来见玄尘,一是为她的哑疾,二为解前世之惑。 昔年梦中情景颇为零碎,只有几个混沌片段,直到这两年才愈发清晰,隐约有了完整的轮廓,只是……到底不得观其全貌。 且从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种种反应来看,似乎有着与他同样的困境,甚至比他梦到的画面还要再少。 否则,以姑娘谨慎又腼腆的性子,岂会坦坦荡荡地告诉他—— 一个“安”字,正是她心中所愿。 适才拜别玄尘之时,他望着梅花树下一袭雪色大氅的亭亭少女,不禁苦笑:“纵使本王手眼通天,亦不能窥见她心中所想。” 玄尘却是一笑:“王爷想要的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那时微微一怔,继而笑叹一声。 是啊,这一世她冠他之姓,以他之名为心之所向,且梦中前世的苗头愈来愈明显,十年他尚且等得,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只是不知老天爷是否和他开了个玩笑,这一世让她嫁给他的儿子,却又将她和离之日安排在他回京之时,兜兜转转,竟是给他下了一道难解之题。 她才十八九岁,还是个小姑娘,可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她才经历过和离,如何坚定且充满希望地步入下一段婚姻? 最重要的是,谢斐是他亲自请封的世子,只要这层关系在,他就永远是她曾经的公爹。 年龄的鸿沟,人伦的压力,世俗的眼光,永远是他们之间难以跨越的天堑。 失神间,耳边倏忽传来两道陌生男子的声音。 下一刻,袖口微微往下一坠。 姑娘面颊泛着淡淡的绯色,檀口微张,心急却又说不出话,朝他指了指一旁的假山山洞。 那两人正朝这个方向来,谈话声愈来愈近。 “你这回是真不厚道,咱们苦苦瞒了三年秘密,一顿酒就让你泄出去了!” “我那天喝多了,是真不记得!连那柳依依怎么来的都记不清,谁知道一觉醒来,半个酒楼都传遍了!” “要没有你这张嘴,小哑巴能跟他和离?你就自求多福吧,阿斐这次从卫所回来,势必要扒了你的皮!” “凭什么!当年谁提的输了牌就要向小哑巴求亲,反正不是我!话是谢斐答应的,人也是他自己娶回家的,怪谁?他可以不娶啊,不过是被咱们笑话几句输不起罢了,是他自己说的,横竖将来要娶一个,等着陛下赐婚娶个他不喜欢的,倒不如自己挑一个听话懂事好糊弄的,小哑巴正好样样符合,没爹没娘,人又长得漂亮,随他怎么欺负都不会反抗一句。怎么,后来尝到滋味儿心满意足了,就想把咱们哥几个的嘴堵上?照我说,天下就没有不漏风的墙,他既然敢做,就别怕人知道。” …… 沈嫣躲在山洞内,光靠谈话也能猜测到,这其中一个是阳陵侯世子,另一位大概便是盛国公府的二公子了。 没想到和离之后头一回出门,便遇上了前夫的狐朋狗友、当年赌约的第一见证人,还听到了这番不堪入耳的话。 尽管她现在很平静了,可旧伤上隔三差五撒一撮盐,到底也有几分不适。 等到那两人大概走远些了,头顶倏忽传来一道极低极沉的声音,“需要我做什么吗?” 沈嫣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惊得一颤,转过身,对上那双深渊般望不到尽头的漆眸,这才想起,与她同行、且被她遮遮掩掩拉到假山后的,正是她那好前夫的父亲。 一时不知是窘迫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她摇摇头,轻轻叹息了声。 想起自己跪到他面前请求一去,和离那一日他替她做主,归家途中为她挡去闲言碎语,今日又让他听到这些难听的话…… 好像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刻都总能落入他眼中。 可他这么问,似乎又为她在心底筑起一座高高的城墙,好像无论遇到什么,都有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一时间,心中又多了几分酸楚。 这么多年习惯了将自己躲在一张笑脸之后,不想让人只看到她的缺陷和脆弱,除了疼爱她的祖母,没有人能替她撑腰。 她不禁鼓起勇气,抬头多看了他一眼,却没想到男人的面色比她想象中还要威冷淡漠,那双眼注视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就像可以吞噬一切的暗夜。 沈嫣望着他,竟能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血液都在慢慢地冷却。 直到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男人才缓缓垂下眼睑,漆黑的眸色中坚冰化成了水,看着她煞白的小脸,竟是蓦地笑起来:“方才吓着你了?” 沈嫣怔怔地看着他,浓眉,深眼,让她想起云山蓝的瓷盏下最深的那一抹蓝,天生的肃杀利落之气,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紧绷。 可当他放低姿态,用极轻的语气与你说话时,又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温柔。 她迟钝了片刻,摇摇头,嘴唇动了动:“没……没有。” 谢危楼看懂了她的口型,又盯着她轻颤的眼睫,没有拆穿。 沈嫣整理好心绪,朝他比了比手势:“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们说的那件事,伤心的时候早就过去了,既已经和离,便不会再纠结从前。” 她从假山后走出来,男人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身姿格外高大,从山洞里出来竟要微微倾身,那眼神又好像刻意提醒着她,堂堂镇北王被一个小姑娘拉到假山后面躲两个毛头小子,还听人墙角,也算是此生头一回了。 他越是慢吞吞,小姑娘面上就越是大窘。 两根手指打架,不知如何回应,她立刻将话题扯远,向他比划道:“今日多谢王爷费心,倘若来日逢得那契机,小女必……亲自登门拜谢。” 话是这么说,却还不知玄尘大师口中的契机何时到来,不过来日她若真能开口说话,也不在乎上门时的尴尬了。 他看完她的手势,却忽然来了兴致,追问道:“沈七姑娘打算如何谢本王?” 沈嫣怔怔地眨眨眼,一时愕然。 镇北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她的确没什么好东西,可那不过是表达诚心的谢意,至于究竟拿什么谢,她暂且还想不到。 他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那套云山蓝的茶具,本王就很喜欢。” 沈嫣这才从诧异中回过神,想到自己当日选那个釉色的确是费了心思的,他能喜欢再好不过,只是这么一说,倒好像在给她提供参考。 原来他喜欢瓷器? 她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家小金库里能入他眼的好物件,他却低头打量她,漫不经心地一笑:“今年的除夕宴你没有出席,太皇太妃还念着你,你若得闲暇,不如替本王进宫多陪陪她老人家。” 宫中只有一位太皇太妃,便是镇北王生母宜太皇太妃的姐姐、太宗皇帝的容妃,沈嫣做世子夫人时,也是要唤她一声姨奶奶的。只是太皇太妃不大喜欢谢斐,嫌他不学无术,倒是很喜欢她。 从前沈嫣也时常出入寿康宫随侍左右,只是如今她已和离,再以何种身份去见她老人家呢? 谢危楼看出她的顾虑,道无妨,“你的事情我同太皇太妃说过了,她能理解你的难处,不会怪你的。让你进宫,只是听她唠唠嗑、说说话,当然选择在你,你若是不愿——” 沈嫣忙摆手,愿意,她当然愿意! 太皇太妃一直待她很好,她也正愁如何谢镇北王,如此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下了玉佛寺,谢危楼敛下唇边笑意,纵身上马,直往卫所而去。 韩阳看到他满脸冰霜之色,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他在高台上远望那群背着沙袋负重跑的新兵时,眸中的冷意半点没有掩饰,“身体素质太差,加十斤负重,每日再多加二十里路。” 韩阳吓得赶忙吩咐下去,心道镇北王对世子果然严厉。 这一届的新兵普遍体质偏弱,他们在制定的负重跑方案时适当降低了标准。此番增加了重量和路程,咬咬牙的确也能做到,只恐怕世子爷要吃苦头。但韩阳也不敢说。 谢危楼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谢斐一直到酉时才回营帐,双腿早已经磨出了血泡,疼得动弹不了,晚上的饭食吃了几口全都吐完了,唾沫里全是血丝。 营帐里有人低声议论:“咱们运气不好,听说今日又上峰来视察,说韩将军对咱们要求太低,这才加重了训练力度。” 谢斐躺在通铺上沉沉喘气,双耳嗡鸣,心里将那上峰骂了千百遍。 第36章 晋江正版36 谢危楼自卫所归来, 又快马加鞭进了宫,到寿康宫太皇太妃处坐了坐。 太皇太妃笑眯眯地打开他带来的食盒,看到里头两碟刚出炉的鹅油蒸饼, 柔声一笑:“离京十年, 难为你还记得哀家的喜好。” 太皇太妃没旁的喜好, 唯独贪口舌之欲,年轻时嗜甜如命,后来人老了,身子大不如前,但日日也要用些点心, 否则浑身难受。 照她的话说, 横竖没几年活头,不如撒开了享受。 谢危楼眉眼舒展,提袍在榻上坐下来,给太皇太妃斟了杯茶, “您是宫里的老宝贝,人人敬您爱护您,有我没我,对您来说无关紧要。” 太皇太妃佯装沉脸:“这说的什么话!旁人和你能一样吗?论亲疏远近,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太皇太妃只有永安大长公主一个女儿, 早年远嫁蜀地, 谢危楼生母去得早, 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太皇太妃是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疼的。 尽管她在宫里辈分最老,已故的先帝、敬敏皇太后、还有如今的帝后都要敬上三分, 但真正与她血脉相连的, 只有永安大长公主和镇北王。 太皇太妃只用了一口鹅油酥饼, 眉头就皱了起来。 谢危楼问:“这点心不合您口味?” 太皇太妃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用料好是好,就是油了,用多了难免腻味儿……不如阿嫣那丫头做的好。” 谢危楼眉梢微挑,口中缓缓咬出两个字:“阿嫣?” “就是你那儿媳妇,”太皇太妃放下手中的酥饼,“哀家吃了这么多年的鹅油酥饼,还就她亲手做的怎么都吃不腻,糖油比例控制得刚刚好。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只是可惜了。” 除夕夜宴,阖宫上下传遍了镇北王世子和离的消息,人人都诧异,毕竟重阳的宫宴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两人的感情还十分亲厚,谢斐甚至亲自为夫人鞍前马后地剔蟹肉、剥菱角,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到了两人和离的消息。 只是除夕当日,镇北王面色威沉,浑身的冷意毫不收敛,皇室宗亲里头想套近乎的也不敢上前过问他的家事,连帝后二人也只是对视一眼,浅浅表达了几句叹惋。 其中缘由,谢危楼也只同太皇太妃提了几句,后者实则也能猜到几分,毕竟谢斐这几年的做派她看在眼里,只是心疼沈嫣那孩子,为个风流浪子耗费了三年青春,担上一辈子再嫁妇的名声。 谢危楼呷了口茶,唇角牵出一丝笑意:“您要是喜欢她,时常召她入宫侍奉,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皇太妃轻叹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哀家若还是她的姨祖母,三天两头叫她进宫来不是难事,可你家那小子将人气跑了!你在关外十年,哀家没替你把儿子教好,闹得两边难看,哀家自己都没这个脸面召她入宫来,你说……”她看向一旁寿康宫的掌事秋嬷嬷,“这孩子不会怪我吧?” 秋嬷嬷赶忙道:“世子夫人一向是喜欢和您亲近的,怎么会怪罪您呢?怪只怪,世子与夫人没有白头偕老的缘分。” 秋嬷嬷叫惯了“世子夫人”,一时不察,身边的镇北王在听到这四个字时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太皇太妃提到谢斐就嗤之以鼻:“就是有缘,也被他生生给作没了!” 谢危楼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眸光抬起,“今日我在玉佛寺见了那姑娘,的确是个心思细腻又念恩的孩子。她还跟我提起您,怕宫中御膳房的点心重糖重油,不合您的口味。” 太皇太妃当即眉开眼笑:“她当真这么说?” 谢危楼道:“我难道会哄您?” 这倒不会,太皇太妃心想,自己这个外甥成天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这么多年来,就像块没有七情六欲的石头,还从未见他夸过谁,也是稀奇。倘若不是真事,他自然不必特意说这些来哄她高兴。 谢危楼指尖轻轻敲打着膝襕,略一斟酌道:“谢斐被我安排去了卫所,往后不能时常进宫来瞧您了,您要是想找个伴儿,不如召阿嫣进宫来,这孩子才和离没多久,四处走走对她没什么坏处。只是这话要您开口,否则她自觉境地尴尬,哪敢进宫来扰您?” “倒也是,”太皇太妃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来日哀家便唤她进宫来,她字写得好,哀家这里还有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呢。” 谢危楼想起那和离书上的簪花小楷,唇角隐约浮出几分笑意。 太皇太妃往他扬起的嘴角瞅了眼,“光顾着给我找伴儿,你倒好,儿子都快二婚了,自己连个枕边人都没有。” 谢危楼无奈:“哪来的二婚?” 太皇太妃冷冷一笑:“以他那风流性子,难保不会无缝衔接一个,如今再没了那不得纳妾的束缚,说不准来日就给你抱个大孙子回来,你且等着吧。” 太皇太妃一直不喜谢斐,他那身份不详的生母是其一,太皇太妃自己出身百年清流世家,可谢斐生母却无名无姓,倘若是正经人家出身,谢危楼又岂会连个名分都不给?恐怕是那外头不惜一切手段上位的野狐狸,谢斐呢,大概是继承了她的皮囊,当然也就只有这副好皮囊了。 偏偏谢危楼嘴巴严实,连她做姨母的都套不出半句关乎谢斐生母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世子之位板上钉钉,太皇太妃也只好承认了这个孩子。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谢斐实在是不似其父。 不仅相貌不像,意志、品行、心性更是处处不及。倘若谢斐有他父亲十之一二的心智,太皇太妃也不会如此恨铁不成钢。 这些年谢斐也甚少到她这寿康宫走动了,知道花言巧语那一套对姨祖母不管用,太皇太妃年纪大了,管教不了,也懒得说他。 不过自家的亲外甥凯旋,太皇太妃还是很愿意为他张罗的:“谢斐此番和离,京中那些个命妇向来按捺不住,必会借着年节进宫请安的机会来探我的口风,姨母也替你掌掌眼,有好姑娘先替你留心着。从前你在边疆,哀家管不着,如今常驻京中,也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你的起居。” 谢危楼脑海中浮现出梦中那时常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小姑娘,平日凛冽的眉眼生出几分笑意。 太皇太妃知晓他的性子,恐怕这一年的笑都不及今晚在这寿康宫里的多,“别光顾着敷衍,你今年可都三十有四的人了,不说谢斐,就是你皇姐昭阳大长公主的孙女,那十二岁的小县主也要嫁人了,你猜她嫁谁?” 谢危楼压低眉眼,搁下手中的杯盏,指尖慢慢冷下来:“她难不成想让这孩子进宫?” 太皇太妃笑中不无讽刺,“昭阳这些年苦于生不出一个女儿,让皇帝早早封了皇后,如今她的孙女长大了,又打起皇帝后宫的主意。” 此事还未在外传开,太皇太妃接触的宗室贵女多,很多事情第一时间就能传到她耳朵里。 “皇帝后宫几年未进新人,如今怕是要热闹了。” …… 沈嫣派人一查,才知今日盛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也在寺中,那阳陵侯世子是随李二郎一道出来游玩的。 未免撞见了尴尬,沈嫣这几日都留在厢房抄经,安安心心地陪老太太礼佛,三日后回府,却接到太皇太妃请她进宫一叙的下帖,传话的正是寿康宫的大太监。 沈嫣原本还想着贸然进宫难免引人注意,得选个恰当的时机才好,没想到太皇太妃念着她的难处,竟亲自遣人来请。 她把这事同老太太提了一嘴,老太太也不免感慨:“谢世子薄情寡性,太皇太妃倒是待你不错,到底还念着你这三年侍奉在侧的情分,去吧。” 正月十二这日,沈嫣亲自做了几道点心,连着数日前抄完的几遍佛经一同带进宫。 踏入正殿的那一刻,一个高大峻挺的人影倏忽撞入眼帘。 她指尖轻轻一颤,手中的食盒险些拿不稳。 对上那双暗如黑夜的凤眸,昨夜的梦境立刻席卷而上。 以往梦中最亲近的一回便是将军将她从蛮夷手中救回来的那日,即便他抱着她,却也隔着一层坚硬的盔甲,严格来说算不得肌肤之亲。 可昨日那梦……对她来说却无异于冲破一切虚无的炸裂。 第37章 晋江正版37 梦中。 从到那故人庄上的当日, 她便因忧思过度,夜夜惊厥,竟诱发了体内的寒症, 一连病了月余。 蛮夷兵强马壮,那一战打得腥风血雨,玉门关外白骨露野,血流成渠, 天地都失了颜色。 就连她所在的镇子也不能幸免于难。 那日街上闯进一队人马,抢金银,夺米粮, 宰牲畜,见人就杀,看到漂亮的女人甚至当街强占。 外头一片兵荒马乱,妇人孩童的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躺在床上,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背脊发冷, 手脚冰凉, 因病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 一闭上眼,昔日在蛮夷手上备受欺辱的噩梦犹在眼前。 将军的旧友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将她安置在家中一处密室中, 对她说:“姑娘放心, 我这条命是沈将军救的, 今日如若护不住姑娘,便是一死, 也会挡在姑娘面前。” 那时她才意识到, 原来此战凶险万分, 而他将她交给的故人,已是漠北之内最值得托付的亲信。 她蜷缩在逼仄的密室内,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围,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最后,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 将军若死了……她也绝不独活。 早在蛮夷手中的时候,她就应该挥剑自戕了,这条命是他给的,一年的脉脉温情和朝夕相伴,他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留恋和满足,倘若他都不在了…… 黄泉路漫漫,自当随君去。 她在密室极狭的罅隙里,看到鲜血从门缝间流淌而下,听着刀尖捅进脏腑的闷响,尸体的腐烂气息充斥鼻尖,所有的活物都在耳边被撕成碎片,她不敢哭,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不知过去了多久,眼皮仿若千斤重,意识已经很模糊了,身上一会冷一会热,可是等不到他,她不敢睡过去,怕睡着睡着,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眼前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他将她打横抱起,整整一路都没有放开,农庄那一晚,火光描摹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蹲在她面前,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后来营帐中数不清个提心吊胆的日夜,他对她永远都是一句温柔而沉稳的“别怕,我在”。 真后悔啊,这一年间,怎么就没和他多说两句话,她还想抱抱他……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挥刀破门而入,可是眼皮子睁不开了,根本看不清是谁。 她以为是四处烧杀抢掠的蛮夷,却没想到,下一刻,身体被一层冰冷的盔甲围拢。 冷,硬,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很不舒服,但却意外地给了她缺失已久的安稳和依靠。 “小痴,小痴……” 耳边拂过温热的男人气息,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的亲人全都死光了,这个世上再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后来她只告诉了一个人。 她下意识往那个人怀里钻。 劫后余生,她的脾气也变得非常古怪。 那晚她扒着他的手臂不放,让他想要去安抚伤兵都挪不开身。 打了胜仗,将士们欢欣鼓舞,面上也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路过的亲兵都在偷偷笑话她,她也不管。 她不确定地,一遍遍问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你答应过,要给我买金钗锦裙,还作数么?” “只要我还活着,就一辈子作数。” “京城真有那么好?” “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只需记得,你是将军府的人,那就足够。” “那……将军府的人,可以抱抱将军,亲亲将军吗?” 身边的人似乎一僵,继而哑然失笑。 隔了许久,那道温柔清列的嗓音缓缓流淌入耳。 “将军府的人或许不行,但小痴可以。” 其实她说完那一句,脸色已经红得不太自然了,得了这句肯定,更是羞燥得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声音闷在他的披风里,像块软软糯糯的糖糕,“我烧糊涂了,脑子不清醒,说些胡话……你别当真。” 他却缓缓转过她的身子,捧起她下颌,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珠,在她眼下一处极浅淡的鞭伤旧痕上轻轻摩挲。 “小痴……你能相信我、喜欢我,我很高兴。” 她脸皮薄,听到那句“喜欢我”就要忍不住反驳,可才抬起眼,男人温热柔软的薄唇便覆了上来。 从一开始的生疏和拘谨,慢慢地深入,变成情动的舔舐与勾缠,一点点地吞噬她所有的意识。 …… 梦中那种感觉太过清晰,尽管今日她来时已将所有的杂念压下,尽力不去想,可寿康宫外乍一对上镇北王那双深沉淡漠的眼眸,昨夜种种立刻席卷而来。 心中百般声响提醒,不是他,不是他……可每每看到眼前男人清冷俊毅的面容,梦中的将军就变成了镇北王的脸。 真是魔怔了…… 她亦未想到,今日在寿康宫,竟又恰好迎面碰上这日理万机的镇北王、如今的太傅。 一身绯色官袍还未及换下,有种光映照人的风华。 沈嫣面颊微微发烫,手中的食盒攥得更紧,她俯身朝他行了礼,因不能言语,这样的礼数对她而言已经算是周到。 听到他一声不带任何情绪的“免礼”,沈嫣才起身,正要往殿中去,可男人昂藏轩举的身躯却刚好挡住一半的去路,竟是不打算立刻让她离开的意思。 沈嫣面上就更为窘迫,一时进退两难。 谢危楼注视着面前的小姑娘,神色稍缓。 今日天冷,她从外头进来,脸颊和鼻尖皆染了淡淡一层红晕,一双干净柔和的眼像清凌的宝石,雪色的狐裘衬得细颈修长、莹白如玉,让人一看就生了保护欲。 眼下那一枚小小的朱砂痣,亦不免令他想起梦中女子面上的旧伤。 在蛮夷手中的那段经历,将她整个人都变得敏感而谨慎,她爱美,却连面上伤口也不敢处理,那道小小的红痕留了许久,以至到随他回京之后才慢慢淡下来。 谢危楼喉咙滚了下,不知这朱砂痣,是否也如梦中前世一般柔软触感。 面前男人久久不动,沈嫣逼不得已抬头与他对视一眼,这才见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听闻沈老夫人宿疾缠身,本王新得了些浙江布政司上贡的铁皮石斛,于老夫人身子有益,只是那些药材尚在撷芳殿中,倘若知晓能在寿康宫遇见你,本王就该顺势带过来。” 撷芳殿是他如今在宫中常去的宫殿,坐落在南三所中,是三位皇子的读书起居之所。 年后谢危楼正式加授太傅,行辅弼帝王、教导皇子之责,金印紫绶,位列三公,参与整个大昭军政大事的运筹决策,几乎是与整个内阁分庭抗礼的顶级官职,大昭百年以来从未有任何文臣武将生前有此殊荣。 他才从太和门过来,戴九梁朝冠,着正一品绯色鹤补朝服,倒显得整个人朗若日月、岩若孤松,较素日威重逼人的玄色蟒袍多了几分穆如清风之感。 沈嫣的视线在他面上停了一眼,便赶忙收回了目光。 没想到他还记挂着祖母的身体,她心中自是感激不尽,正想着如何请他不必费心,对方却忽然道:“本王今日给大皇子讲书抽不开身,这样吧,你回宫前到撷芳殿走一趟,本王等你来。” 沈嫣手中的食盒一晃,几乎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端的是上位者不容置疑的语气,竟让她无法反驳,想找个缘由暂且搪塞一二,可男人已经提袍跨步迈了出去。 她在殿门口凌乱了一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至少短时间内,她是真的不愿意见到他。 尽管他是长辈,也是恩人,她也一直感激他的恩惠,但他对她所有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在那些梦之后都悄无声息地变了味。 是她自己的问题。 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时常见到王爷,又因他那句与梦中相重的偈语让她心荡神驰,以至于每回见他都像是梦里的将军。 这对于这种人人敬仰的战神来说,其实是一种亵渎。 他与将军一样,都是军中打拼出来的人,气度上总有几分相似之处,隔段时间不见面也就好了。 可自从和离那日起,好像隔三差五都要见到一次,这人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都快成了她的心魔了。 罢了,今日到撷芳殿取了药材,再好生谢他一回,往后她就在家闭门不出,直到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心里有了成算,沈嫣整理好心绪,换了张笑脸,款款步入殿中。 太皇太妃瞧见她特意带来的点心,笑得合不拢嘴:“这鹅油酥饼,还就你做的最是深得哀家欢心,旁人做的,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宫人递上笔墨,沈嫣便在纸上写道:“这手艺能有半分用武之地,是阿嫣的荣幸。” 太皇太妃看着熟悉的字迹,不禁哀叹一声:“当年谢斐求皇帝赐婚,哀家也是十分满意你的,他不懂珍惜,自食其果,却让哀家白白失去了一个好孙女。” 沈嫣惶恐不已,赶忙写道:“承蒙太皇太妃不弃,还愿意认我这个小辈,在阿嫣心里,太皇太妃与自家亲祖母无异,您若有吩咐,随时传唤一声便是。” 太皇太妃用了两块酥饼,终于缓和了面色:“这话可是你说的,哀家若是馋了,可要时常宣你入宫的,到时候你可别嫌哀家烦呐。” 沈嫣赶忙笑着摆手。 伺候太皇太妃歇了晌,沈嫣便在暖阁抄写了三遍《心经》留下,出了殿门,见天色尚早,又往坤宁宫拜见了皇后。 这是和离之后头一回进宫,一路的宫道上多多少少有些打量的目光,一些细碎的议论声在风中四散,难免有三两声落入耳中。 沈嫣面色如常,可云苓在一旁替自家姑娘难受。 到坤宁宫,才知皇后近日染了风寒,面露有几分憔悴之色。 沈嫣接过宫人手中的铜夹,往殿中燃香的如意缠枝炉里添了香,与她在漪澜苑用的类似,都是配伍调和的合香。 袅袅青烟入鼻,她眉心微蹙,似乎嗅到些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 这让她不禁想起那凤夷进贡的红参来。 这炉中所用的香料,似有一味,便与那锦盒内的麝香十分相似。 第38章 晋江正版38 事实上麝香名贵异常, 为香中之冠,亦是深受京中贵族喜爱,在贵人常用的合香、香囊内十分常见, 甚至古时还有妃嫔以此邀宠。 但很显然, 皇后如今独得圣宠, 与今上恩爱非常, 自是无须以此含有催-情功效的香料来固宠, 倒是听闻江幼年说过, 皇后心中是渴望孩子的。 于卫国公府来说, 后宫历来是母凭子贵,皇后早年小产,膝下至今未有一儿半女,唯一的柔宜公主还不是亲生的, 趁着如今太子之位高悬, 该早日生下嫡长子,方能稳固后宫地位,亦是卫国公府满门容光。 但皇后自己, 对生儿育女的渴望还有一半出自对今上本身, 与自己深爱之人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生命,一直为皇后内心所期盼。 这麝香旁人都用得,唯独皇后用不得。 沈嫣拨弄着手中的香料沉思良久,忽然唔唇咳嗽了一下,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银屏闻声立刻上前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嫣唇边抵着帕子, 斟酌着比划了下:“想来是离得近了, 熏香呛鼻。” 银屏赶忙接过沈嫣手中的铜夹:“姑娘去陪娘娘吃茶, 用些点心, 这些活奴婢们来做就行。” 沈嫣颔首, 顿了下,对银屏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娘娘尚在病中,恐怕不适合用这种香气偏于辛辣浓烈的香料,”她往外指了指,“倒不如折几枝红梅,香味虽冷淡,却也清新,娘娘的心绪会跟着好许多。” 银屏心下叹了口气,娘娘风寒事小,心里的郁气事大啊。 不过姑娘说得有几分道理,屋内不通风,这香料虽名贵,总是平添几分躁气,倒不如时令的花果香清新宜人。 银屏便熄了屋内的熏香,叫丫鬟出去折几枝红梅进来。 丫鬟手巧,挑的花枝也都是含苞待放的,插在天水碧的汝窑细颈瓶中,稍稍摆弄几下,韵味便随着淡淡的梅香溢了出来。 皇后含笑拉着她到近前坐,问道:“太皇太妃近日身子如何?本宫这几日染了风寒,没法去向她老人家请安了。” 沈嫣坐到绣墩上,给皇后剥松子,听她说话,忙停下手里,笑着比划:“她老人家身子很好,近来天寒,皇后娘娘也要保重自己才是。” 皇后哪里舍得姑娘的纤纤玉手做这样的差事,忙叫她停下来,沈嫣却不肯,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皇后病容苍白,但胜在气度高华,即便只着一身浅杏绣金的常服,举手投足间也透着端庄沉稳的气质。 她坐在缂绣织锦的坐褥上,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遗憾。 沈老夫人将这个孙女教得很好,比起江幼年的张扬跳脱,沈嫣实在是温柔娴静,善解人意,除了这桩哑疾,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毛病。 这两个姑娘,一个是芙蓉生翠水,一个是榴花照眼明,她二人常到坤宁宫来,给宫中都增添了几分色彩。 皇后也很喜欢这两个女孩子,抿了口茶,不禁想起从前卫国公府的长辈也有意让江幼年进宫,她年轻,又与她模样上有几分相像,历来后宫也不是没有姨甥二人共事一夫的先例,倘若得了陛下宠爱,对于卫国公府和阳陵侯府是双赢的局面,此后两家必定荣宠不衰,成为大昭煊赫尊贵的顶级高门。 不过,此事不仅江幼年自己不愿,皇后亦是言辞拒绝,最后才不了了之。 皇后并非担心年轻的江幼年分走自己的宠爱,而是那么明媚的姑娘,不应该像她一样,磨平所有的棱角与锋芒,成为这红墙绿瓦条条框框里失去性格和自我的女人。 皇后叹了口气,在她心里,当年的谢斐与沈嫣也是一对金童玉女,十分般配,再加上他二人亲昵恩爱,便是宫中宴会上,也是片刻离不开的,没想到……良缘不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命中注定呢? 皇后歇了歇神,柔声对沈嫣道:“幼年的婚事,她爹娘一直着急,催着本宫帮忙掌眼,这两年,到本宫跟前的年轻孩子有不少,横竖无事,本宫也替你留心留心。” 虽和离没多久,可大昭的姑娘家一般早几年就开始说亲,前前后后的相看,加上后面三书六礼走下来,至少也要费上一年的功夫,各家都是早早安排起来的。 沈嫣听罢,面上免不得划过一抹赧色,这些话三年前就听族中长辈反复提及,没想到和离之后,又要开始面对。 不过皇后终究是好意,她也不好拒绝,想了想,还是摆手:“我的婚事不急于这一刻,祖母也希望我这两年四处走走,散散心。” 云苓立刻将自家姑娘的意思转述,皇后笑笑,也不勉强,“人这一辈子,能寻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已属不易,两情相悦的走到白头偕老,更是难上加难。你是个好孩子,本宫希望你日后能够找到真正的幸福。” 沈嫣微笑着颔首,又陪皇后坐了一会。 离开时,心下仍不安,又唤来宫女银屏,斟酌了下措辞,委婉比划一通后,怕银屏不懂,又让云苓转述。 云苓忙对银屏道:“我们姑娘曾经问过大夫,说这种合香成分复杂,对病中女子并不友好,制香师只知仿照古人意趣,根据古方调配,可制出的香丸未必人人适用,各位姐姐辛苦些,不如采摘些新鲜的花枝代替,或询问过大夫,为娘娘调配适用的熏香。” 银屏颔首笑道:“娘娘殿中的紫云香是陛下赏赐的,用料都是属国进宫的香料,娘娘也很喜欢,不过姑娘提醒的是,名贵的未必就是最合适的,适合娘娘的才是最好的,奴婢们便改用新鲜的梅花试几日,看看能否去去病气。” 沈嫣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尤其是听到“陛下赏赐”那一句时,脸色几乎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未免教人瞧出异常来,当即压下心中震颤,朝银屏点点头就离开了。 凤夷参锦盒中发现麝香之时,沈嫣心中便已猜测了无数种可能,倘若只是后宫争斗,这红参落在她手中,还能替皇后规避一二,可今日又在陛下赏赐给皇后的紫云香中发现了麝香……自皇后小产,陛下严惩兰嫔,宫中已经多年没有过严重到危及皇嗣的妃嫔倾轧了。 难道当真是陛下所为? 她现在脑子很乱,多希望那不易察觉的麝香是她的错觉,又庆幸自己没有当场指出,而是委婉地提醒银屏更好的留香方式。 否则……上位者那么聪明,自有理由推脱,可对她来说或许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心下思忖良久,步履也不自觉地缓慢下来,再抬头看看天色,竟已渐渐沉了几分。 云苓扶着她边走边道:“咱们还要去撷芳殿取药材,这一来一去,回到府上恐怕天色已晚。” 沈嫣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比划道:“快些走吧,莫让王爷苦等。” 云苓感慨道:“不过镇北王对姑娘可真好,知道世子爷亏欠了姑娘,晓得处处弥补您,关心咱们老太太,可惜世子爷这三年对姑娘的伤害却是拿什么都补不回来了,正如皇后娘娘所说,姑娘想找个两情相悦又能白头到老之人,多难啊。” 沈嫣闭了闭眼睛,梦中种种再度涌入脑海。 两情相悦……她与将军该是两情相悦吧。 冬日的天色一旦暗沉下来,夜幕就紧跟着降临,宫道前后的晚风呼啸着往人骨缝里钻。 撷芳殿位于坤宁宫外东路的南面,尚有一段距离,一路瞧着宫道两侧的石柱灯一盏盏点亮,上灯的宫女往她身上瞥一眼,匆匆拜见过,又三两成群地退下。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越过宫墙传至耳边。 “她不是已经和离了?还好意思进宫来拜见太皇太妃?” “便是镇北王给她做主,如今不过也是个弃妇,高高在上个什么劲?” “什么做主,不过是看她有个追谥忠定公的好爹,留个脸面罢了! 沈嫣拢紧大氅,默默加紧了步伐,迈入宫门时,险些与一道绯红身影迎面撞上。 云苓早就被那窃窃私语的宫女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姑娘压着她手,劝她莫要生事,早些取了药材早些出宫便是,可云苓忍不下这口气,过了宫门才要骂上几句,没想到竟迎面遇上镇北王。 云苓抬头望着眸色沉冷、面色泛青的王爷,话到嘴边拐个弯吞了回去。 也好,由着她们说!叫镇北王听听外头都是如何传姑娘的。 那几个宫女显然以为沈嫣主仆已经走远了,继续小声地议论。 “一个哑巴,嫁到镇北王府三年,连个子嗣都没有,镇北王指不定巴不得她走呢。” “这要是我,先在家中躲几年等风头过去,哪敢大摇大摆地进宫啊!” …… 幽暗的灯火下,姑娘莹白的小脸低低垂着,紧咬着牙,像朵霜打的花,知道他在面前,却不敢抬头看他,纤长的眼睫下,能看到微微泛红的眼眶。 谢危楼心口一寸寸地收紧,面上一片刺骨的寒意。 这还是他亲耳听到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姑娘又默默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 他缓缓闭上眼睛,没说什么,只是挥手将南三所的掌事太监招来。 那掌事太监看一眼沈七姑娘,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当即差人去拿那几个碎嘴的丫头。 几个丫头被架着胳膊押到宫门前,抬头看到面色凛然、一身肃杀之气的镇北王殿下,全都吓得面色发白,浑身发抖,跪在地上直磕头。 “王……王爷,奴婢们胡言乱语,绝无诋毁姑娘之意,还请王爷饶命,请沈姑娘饶命啊!” 镇北王是出了名的杀伐决断、毫不手软,造谣生事被他抓个现行,保不齐命都留不住,她们不得已寄希望于王爷身边的沈七姑娘,她不是脾气最好么!不是从不处置下人么! 谢危楼冷冷盯着地上的三个宫婢,面上平静如常,但透过那双漆黑的凤眸,几乎能够看到里头翻腾的怒海。 “姜少监,宫中妄语多舌者该如何处置?”谢危楼不轻不重地开了口。 那姜少监被这一身冷凝的气势吓得喉咙一紧,赶忙道:“宫女犯事,一般根据事态严重性,处以墩锁、摇铃或板著之刑。” 三个宫女听到刑罚当即惊惶失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姑娘,奴婢们不是有心的,您替我们求求情啊!求姑娘饶命啊!” 沈嫣长吁一口气,她们如何说自己无妨,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她死去的爹爹说事。他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不是给任何人维持体面的遮羞布。 更何况,她堂堂正正,从来无需遮掩。 沈嫣抬眼看着面色冷毅的男人,从他梦中回京替她查明死去真相时处置柳依依的手段,她便知道,镇北王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不说今日她并不愿为这三人求情,即便当真求了,镇北王又岂会轻易饶恕? 旋即,她便听到男人唇线绷直,眸中厉色毕出:“那便罚板著,每晚上灯时罚足一个时辰,连罚十日,教阖宫上下都瞧瞧胡言乱语的下场。” 第39章 晋江正版39 三名宫女一听这板著之刑, 吓得满脸煞白瘫坐于地,险些晕厥过去。 真要挨一顿打吃了教训也就罢了,便是墩锁那样的酷刑, 熬上三五日放出来,好生养些时日倒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相比之下, 立板著才是最令宫人谈之色变的刑罚。 姜少监得了吩咐,立刻差几个监刑宫女进来, 将三人押至南三所外宫道上并排站好,喝令弯腰直膝, 手臂伸直,向下扳住两脚。 这三人毕竟只是粗使宫女, 身段远不如舞姬柔软,其中一个宫女指尖勉强碰到脚面,已是颤颤巍巍险些站不稳了,另外两人甚至连腰都下不去。 正月的天儿,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子,又给受刑增加了难度。 两名监刑宫女见镇北王在此,更是卖力表现, 一人盯住一个, 手里挥着棍子, 但凡动作半点不标准,棍子就毫不留情地落下去。 宫中的老人私下称之为杀人不见血的酷刑,倒是一点不夸张。 一直保持这个动作, 光是片刻就已让人腰酸背痛、头晕目眩, 严重些就是僵卧于地、呕吐成疾, 通常刑满两个时辰, 身子不大利索的当场丧命都有可能。 连一旁的姜少监都唏嘘不已。 镇北王看似留有余地,一日只罚一个时辰,可接连十日风雨无阻,又在这寒风砭骨、滴水成冰的隆冬,无时无刻的煎熬几与凌迟无异,其中折磨实难想象。 就说其中这两个身子弱些的,能不能撑过三日都是问题。 云苓心里最是痛快,这三人连着十日在此立板著,明日阖宫上下就会传遍,到时谁还敢背地里说姑娘一句不是?往后出入宫门,便是真正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了。 处置了人,姑娘面上仍是失落,嫣红的唇瓣紧抿着,一滴泪从眼尾悄然滑落。 谢危楼负在背后的双手紧了紧,终是忍下想要替她拭泪的冲动,低低地开口:“走吧。” 再不走,行刑的场面就会不受控制了,他只是杀鸡儆猴,本意并不想她接触到任何杀戮或残虐,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冰冷残酷的一面。 其实他今日已经手下留情了。 “马车停在何处?” 宫道上寒意森森,云苓冷不丁听到镇北王问话,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道:“回王爷,在皇极门外。” 主仆俩没想过今日到寿康宫请完安,还要来撷芳殿一趟,云苓机灵,早在太皇太妃处就去通知了寿安门的马车夫,请他绕个远路,将马车停到撷芳殿外北边的皇极门。 一路无言,宫道上三人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显得无比清晰。 临近宫门口,谢危楼忽然停下脚步,踅身将手里的药材交给云苓,“你先退下,本王有话对你家主子说。” 云苓怔了怔,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家姑娘。 沈嫣攥了攥手中的锦帕,深吸了口气,朝她颔首示意。 云苓只好应个是,向宫门守卫递了牙牌,到门外的马车内等着。 谢危楼朝那守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拱手却行下去了。 耳边完全安静下来,雕花石柱内灯火晦暗,沈嫣垂着眼,看着墙角下细细的灰尘在暗沉的光线中凌乱起舞,不知不觉,眼前浮出一圈圈的光晕。 尽管竭力忍着了,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掉下来。 很奇怪的感觉,其实她很少会哭,这么多年自我调解得很好,可一面对眼前之人,好像所有积压的委屈都能在某一个瞬间爆发。 也许是因为,所有她无人可依的时候,他都恰好出现。 梦中被毒害身亡,想来是死不瞑目吧,亡魂飘荡多日,等来了他为她查明真相,严惩凶手; 提出和离的那晚,谢斐就像一条疯狗,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甚至拿一大家子的安危胁迫,若非他回京,她是真的束手无策; 和离归家的那一日,她几乎被满城的目光和唾沫淹没,是他摆平一切; 就连方才,她也想像往常那样息事宁人,把所有的难过吞进肚子里,可他又及时出现,替她出了这口气…… 她哽咽得不能自已,就连他温热的指节拂过她眼尾的泪珠时,都没有立即反应过来,等跳出恍惚、回过神来时,她几乎是触电般地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那是在抚摸她的脸么……他怎么能…… 男女授受不亲,严格来说他算是外男。 倘若以长辈的身份,用帕子给她擦拭眼泪也说得过去,可他没用帕子,指腹贴到了她的脸颊,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 一双湿漉漉的杏眸,惶遽地盯着他。 谢危楼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将姑娘面上所有细微的变化毫无遗漏地看在眼中。 早在做出伸手动作时,他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他们之间,要让姑娘主动往前一步几乎是天方夜谭。前世就是如此,她总是躲在自己的躯壳里,千般提防,万般谨慎,倘若不是那一战险些生死相隔,她连一句话、一个名字都不愿透露。 他所梦亦有限,并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这辈子难以开口说话,大抵与他前世之死有关吧,梦中他被流箭射杀身亡,独留她一人在世上,此事恐怕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结。 不过这只是他的猜测。 可谢危楼明白,倘若一直这般若即若离下去,那个能让她说话的契机不知何时能够等到。 如若他只是她的公爹,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放她离去,甚至靠他在京中的人脉地位,为她另谋一段姻缘也无妨。 可现在,绝无可能。 他的女人,万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更不必说,他如今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她就应该安安心心地被他护在羽翼之下,他会为她挡去余生所有的风雨。 他仍然是个足够耐心的人,就像上辈子等她主动,一日,一月,哪怕一年都等得。 可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个无法转圜的现实问题—— 他的确已经不算年轻了。 诚然在天下人眼中,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皇家血胤先放到一边,无论从他的官衔、功勋或威望来说,能够站在如今的位置上,已经是绝大多数人此生望尘莫及的顶点。 可他的小姑娘,仅仅二十不到。 毋庸置疑,他可以给她任何人无法给予的爱与庇护,但他无法确定,三五年之后,他是否还能像年轻的郎君一般,给她最好的体验。 谢危楼这次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走近她。 他身量极高,武将的伟岸身躯撑起一身文臣的宽大朝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宽肩、阔背、窄腰,肌肉线条紧绷而流畅,炽烈的阳刚气息呼之欲出。 她被笼罩在男人灯下的阴影里,再退一步,后背几乎就已经贴到冷硬的宫墙。 男人却在这时伸手,将她往近前揽了揽,粗糙的墙壁不会弄脏她雪白的外氅。 手腕被这猝不及防地握住,她下意识想要缩回,却发现无法挣脱桎梏。 其实也算不上桎梏,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恰恰能将她圈紧,不疼,却足以让她心惊肉跳、肝胆俱颤。 他今日一举一动,早已大大超出了长辈对晚辈应该保持的距离。 谢危楼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捧起她的下颌,温热的指腹从她眼尾划过,拭去那抹残留的泪珠,极其一阵不自然的酥麻战栗。 待拭完,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宽大的掌心覆在她的脸颊,能感觉到指腹有一层粗糙的茧,好像能挡去所有风刀霜剑,和梦里的将军一模一样,让她下意识地想要依偎。 可是……不能,可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一只手还被他握在掌中,而他的另一手,缓缓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与他直视。 庆幸的是,她眼中蒙了一层泪雾,看不清他的脸。 可不幸的是,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更让他像极了将军。 谢危楼沉沉的双眸压着她,可语气却轻:“那几个宫婢倒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沈嫣眼睫颤了颤,惴惴不安地等待下文。 随即,磁沉的嗓音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咬字也一点点放重:“放到现在,本王的确巴不得你和离,本王这十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谢斐娶了你。” 什……什么意思? 后悔?然后呢? 她被搅得心乱如麻,根本理解不了他话中的深意。 潜意识告诉她,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只会让她更想要遁地而逃。 既然开了这个口子,谢危楼也没想过只说一半,禁锢着她的力道也在隐隐加深,“那日武定侯府外,本王口中的那首偈语,并非出自什么慈能大师之口,而是前世,本王曾对一个姑娘说的话。” 一语激起千层浪,这句话带来的刺激不啻于五雷轰顶。 沈嫣猛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双耳嗡鸣,满脑的血潮一浪一浪地拍岸而起,甚至有那么一刻,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下意识想要否认什么,可是自己根本藏不住情绪,所有的震骇全都落入他眼中,还能怎么藏? 他唇边牵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你也一直都清楚,梦中的那个男子,就是本王,对吗?” 沈嫣恍恍惚惚听明白了,立刻摇头,不是,她不知道! 她曾经无数遍地同自己说,只是像而已,梦中的将军可以是任何人,可他不能……不能是谢斐的父亲! 她整个人腿颤身摇,不是他扶着,早就立不住了。 脑海中乱作一团,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心口那种熟悉的疼痛漫涌而上,疼得五脏六腑不住地痉挛。 多希望这只是个梦,她又不小心把将军带入了镇北王的脸,可他安抚她时的触感那般清晰,心口的疼痛那样真实。 将军就是他,他就是将军。 那个救她于水火,营帐中朝夕相伴一整年,赠她金蝉、带她苦海回身的男人,那个她梦到过无数遍的人,梦中亲吻过的男人,是她前夫的亲爹! 可他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告诉她? 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谢危楼望着眼前眉目楚楚,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情难自已地想要将她纳入怀中、揉进骨血,可理智告诉他,不能操之过急。 他们这辈子的错过,以及前世恶诅诱发她这一世的哑疾,无不提醒着他,上一世他们至少是有遗憾的。 而这一世的身份,对他们来说又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过这些阻碍不重要了,从确定她就是梦中女子之时,他便下定决心,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他这般想着,指尖轻轻抚过她面颊,却道:“你无需有任何负担,我只是单纯告诉你这件事,这些年我亦一直梦到前世,不过反反复复都是那些画面,你我之间真有什么突破男女大防的举措,那也无妨,前世毕竟不等于今生,同途殊归不过寻常。” 什么不让她有负担,这分明就是步步相逼! 男女大防……他们除了那次劫后余生的亲吻,还有什么突破了男女大防? 她嘴唇颤动着,浑身的血液都在颠腾,只能错开他平静无澜却又莫名灼热的目光,无声地道:“你容我冷静一下……” 她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冷静过来。 多年的上位者生涯,早已将他的心性打磨得冷硬如铁,而前世今生军中数十年经历,也锤炼出一颗永远不急不缓、不骄不躁的心。他已经很少有过激烈的情绪了,尤其在面上,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有过多的喜怒流露。 可此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心慢慢沉了下去,一直沉入谷底,甚至翻涌起从未有过的慌乱与疼痛。 尽管早就做好她会震惊甚至畏惧面对的准备,可没想到,她会如此难以接受。 不过,谢危楼到底是谢危楼,短暂的失神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指顾,“回京那一日我便说过,你有任何难处,我都会尽力相帮。这件事说出来,只是希望对你的哑疾有所帮助,至于其他,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沈嫣无措地苦笑了一下,分明是他先提的,却成了她耿耿于怀。 仅仅片刻之间,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他不再是她本该敬畏和敬仰的长辈,她的公爹,前世却是她唯一信赖和喜爱之人。 她要如何才能把这一切当做无事发生,往后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太皇太妃,她甚至觉得羞耻,只想逃离。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手劲,猛地缩回手,脱离了他的禁锢,颤颤地对上那双漆沉的眼眸,想说句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腿脚先于大脑一步,仓皇地逃出了皇极门。 第40章 晋江正版40 酉时, 养心殿。 皇帝翻阅着锦衣卫指挥使冯瑭递上来的密信,脸色阴沉到极致。 厚厚一沓信件,尽是北镇抚司这两年搜集到的工部敛财的罪证。 倘若只是寻常的官场规礼, 皇帝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工部尚书褚豫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更是纵容下属挪用公款、偷工减料、克扣工钱, 将整个工部治理得乌烟瘴气,种种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大昭对于官员贪墨历来是从重惩处, 面前这些罪证哪怕只拿出一桩,都逃不开斩首示众、举家流放之刑。 冯瑭眼瞅皇帝面色, 又提起一桩近事:“今年上元,成福门外东阳街头的鳌山灯所用木材偷工减料足足半数之多, 这若是遇上大风大雨,恐怕有坍塌之祸。” 皇帝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怒意翻涌,抬手便将案上奏章尽数扫落于地。 “贪官污吏,罪不容诛!” 正月十五的上元灯会历年都举办得声势浩大,尤其是岁末年初万国来朝、藩王进京的档口,更是彰显大昭国力强盛的良好契机, 百尺之高的双龙衔照鳌山灯煊赫异常, 为灯中之王, 灯楼彩山之下游人如织、车马驰骛,一旦出现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冯瑭道:“离上元仅仅三两日了, 陛下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斩草除根, 也可让百姓免于灾祸。” 皇帝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搜查贪官罪证, 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既能扳倒褚豫、以儆效尤,又可借此机会整顿吏治,肃清朝野。 可这些贪官何其狡猾,即便人证物证俱全,也总有办法脱罪,工部上上下下多少主事差使,他堂堂尚书想找个替罪羊还不容易! 只要不在天子脚下惹出滔天大祸,他们照样意气自如,云淡风轻。 皇帝按了按眉心,沉沉道:“容朕思虑一二。” 抬手一挥,让冯瑭先下去了。 待皇帝批阅完剩下的奏折,掌事太监汪怀恩躬身上来,给皇帝倒了杯茶,迟疑着道:“陛下今日还去坤宁宫吗?皇后娘娘风寒未愈,精神不济,恐怕不能服侍陛下,不如……到丽景轩瞧瞧长宜公主?” 汪怀恩心道,这工部尚书正是皇后的三叔,眼下褚氏出了大事,皇帝便是再疼爱娘娘,恐怕也没什么心情踏足坤宁宫,于是顺口提了句丽景轩。 小公主正是玉雪可爱的年纪,人也聪慧机灵,说不准能消解消解陛下心中的愠火。 皇帝闭眼深思了一会,除了坤宁宫,他的确已经一个多月未曾踏足后宫了,长宜每次见他,都抱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说想父皇,希望日日都能见到父皇。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话都是孟昭仪和丽景轩的宫人教的,但也从未追究过谁。 比起先帝和皇祖父,他不算子嗣丰盈,但膝下的这些子女,每一个都是他疼爱的孩子,他不愿忽视任何一个。 皇帝阖上最后一份奏折,起身道:“摆驾丽景轩吧。” 丽景轩在坤宁宫西北,从养心殿过去避不开。 路过时,皇帝往里瞧了眼,时辰不早了,皇后应该已经歇下了。 近来国事繁忙,也只白日去瞧了她两回,皇后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他,也连着几日不曾来养心殿了。 但……尽管皇帝不愿回忆,可横在两人之间的另一桩事,大概也成了皇后心中的芥蒂。 那是他少年时应下的承诺,这么多年过去了,中宫已有他心爱的女子,可没想到昭阳大长公主竟又旧约重提,即便退而求其次,也要让嘉辰县主入宫为妃。 那孩子不过才十二岁,论辈分该唤他一声表叔,小时候被大长公主带进宫来,他还抱在手上哄过,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 不说他这几年连选秀的心思都没有,即便有,也不至于与一个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孩子共效于飞。 此事他亦骑虎难下,昭阳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他的亲姑母,早在他少年入主东宫之时,为替他扫平障碍,办过一件事关皇家血胤的大事,当时他便当着父皇母后的面,答应立姑母的女儿为太子妃,将来封为皇后。 当时姑母的肚子已经大了,头胎得男,这一胎都说是个女儿,可没想到最后生出来又是个儿子,此后很多年,姑母都不曾再有孩子。 他一国太子、如今的天子,总不可能后位空悬,一辈子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出世、甚至根本不会出世的女孩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初那个承诺也就慢慢不算数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二十年过去,姑母竟又动了将孙女安排进宫的念头,且还是郑重其事地对他提出这个想法。 圣旨未下,此事还不算板上钉钉,然而年前年后各家命妇进进出出,风声难免传到皇后耳中。 说实话,他还未想好如何面对她。 后宫那些嫔妃是为平衡前朝后宫,亦是为大昭江山绵延子嗣,这是他作为帝王的权衡之术和责任使命,抛开这一切,他是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妻子。 如今他儿女双全,也都教得很好,算是给江山社稷和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余下的几十年,他惟愿可以不遗余力地爱她。 尽管褚氏的野心越来越大,甚至隐隐有威胁皇权的趋势,让他不得不暗中打压,但在他眼中,皇后是皇后,褚氏是褚氏,褚氏的过错与她无关,而他也绝不会让她成为褚氏威胁皇权的工具,除了皇子,他可以给她一切。 可如今,他理想中的局面就要被大长公主打破了。 那是他嫡亲的姑母,为他坐稳江山出了大力气,嘉辰又不过只求一个妃位,其父又是天子近臣,而他当年也曾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如是种种,他似乎根本没办法拒绝。 可一旦嘉辰入宫,不管得不得宠,都必然都会伤了皇后的心。 夜风如降水涨潮般冲击着大脑,却将他的思绪搅弄得更加纷杂。 眸光沉了又沉,想不到两全的办法。 抬轿的宫人并不知皇帝心中千回百转,脚步又快又稳,直往丽景轩的方向去。 夜间寒风刺骨,皇帝坐在轿辇上,即便披了件宽厚的紫貂大氅,也仅能勉强抵御寒意。 垂头闭上眼睛,耳边除了簌簌风声,仿佛还能听到她轻轻的咳嗽声。 这般沉思良久,待抬轿宫人脚步渐缓,皇帝猛然睁开眼,才发现丽景轩已近在眼前。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按紧身边的扶手,沉声道:“去坤宁宫。” 汪怀恩惊诧了片刻,赶忙差人回了丽景轩,随即挥动手中的拂尘,吩咐抬轿宫人掉头往回走。 皇后过了酉时就早早歇下了。 东暖殿燃着红箩炭,落地连枝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今夜是银屏守夜,也没想到这么晚了,皇帝竟一声不响地过来,施了礼,正要进门唤娘娘起身,皇帝忙抬手说不必,径直往暖阁内走。 可才踏进门内,皇帝立刻察觉出不对。 淡淡的梅花香替代了从前的紫云香,令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银屏轻声解释道:“今日午后沈七姑娘来瞧娘娘,说合香辛燥,对娘娘病体有碍,让奴婢们选用新鲜的花枝替代。” 沈七姑娘,沈嫣…… 皇帝突然想起那丹参也是皇后赏给了她。 那丫头,难不成知道了什么? 皇帝敛下眸中隐隐的冷意,语气夷然:“哦?她可还说什么了?” 银屏摇头:“七姑娘惦记娘娘的身体,只交代了奴婢们好生伺候,除了殿内用香上指点一二,便也没再说什么。” 皇帝垂下眼睫,昏暗的灯火里,面色隐隐泛青,心下斟酌片刻,对银屏道:“既如此,那就暂用梅花枝吧,待皇后身子养好了再换回去不迟。” 银屏颔首应下,唤人进来给皇帝洗漱更衣。 皇后用了风寒药,又喝了安神汤,听到屏风外若有若无的水声和谈话声时缓缓睁了眼,只是脑中昏昏沉沉的,一直不在完全清醒的状态,直到见皇帝进来,才想起起身相迎。 皇帝已经在外面换了中衣,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手背碰了碰她额头,觉出无热才放心:“快躺回去,别再着凉了。” 皇后嗯了声,鼻音有点重,像孩子似的,慢腾腾地缩进被里去了。 她是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难得出现这样的状态,只是患了风寒,人难免比往常迟钝一些,此刻又睡意昏沉,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倒是让皇帝恍惚想起她年少时的样子。 当年他与她的兄长一起念书,在卫国公府上做客,远远就看到她从秋千架上下来,提着绣海棠花的裙摆向他跑过来,一抹鲜亮的风似的,他只觉得满园春色在她身后都失了颜色。 她那时才不到十岁吧,还是会向父兄撒娇的姑娘,说自己捶丸拿了头名,缠着兄长讨要奖励。 伶俐中带着些许娇憨气,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后来选太子妃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向母后提了她的名字,可再见之时,她就已经褪去了少女的天真烂漫,变成了真正的大家闺秀,沉稳娴静,温文尔雅。 现在想想,江幼年的性子的确像极了当年的她。 可他与谢家的先祖都不一样,一旦认定谁,这辈子就很难改变,即便江幼年再像她,他心中也毫无波澜,哪怕卫国公府培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她,那也不是她。 皇帝睡进她的被窝,从背后抱住自己的妻子,将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渡给她。 两厢无言,他也害怕打破这样的沉默。 几乎是一夜无眠,终于让他想到了解决眼下死局的办法。 大长公主为他做了那件事,若借此相逼,他恐怕的确拒绝不得,可若是那件事无从谈起了呢? 釜底抽薪,未尝不可。 次日一早,皇帝起身到太和殿上朝,路上望着远处的飞檐,似是随口一问:“谢斐这几日还在卫所?” 汪怀恩算了算日子:“应该赶得回来过上元。”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继而一笑:“到时候传他进宫来,给朕瞧瞧可有长进。” 第41章 晋江正版41 谢斐当晚就回了镇北王府。 “我想进国子监, 学文。” 他手掌攥紧,脸色青白,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背脊的棍伤染透外袍, 离北堂的沉香气息被替换成淡淡的血腥气和苦药味。 谢危楼浅浅呷了口茶,面容隐在深重晦暗的烛光里,修长指节摩挲着手中的云山蓝杯沿, 淡漠的嗓音在冰冷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划开, “这身伤又是如何来的?” 谢斐面色绷紧, 暗暗咬紧了牙关。 自打谢危楼去过一趟在京卫所, 新兵的耐力训练强度增加了不少。谢斐虽然很难适应, 但咬咬牙亦能忍耐, 他只想熬过这段时间,脱离负重摔跤为主的体能训练, 开始与普通将士一起练习刀枪剑戟和弓马驰射, 那才是真正破军杀敌的本事。 可前几日他因手伤感染,隐有溃烂之势, 军医替他处理了伤口上的脓疮, 重新清洗包扎。 脓疮发作起来,重则致命,韩阳也怕出事,给他批了两日假。 没曾想今日归队,就被同什的新兵暗嘲身娇体贵,经不得磨砺, 小小手伤也要偷懒, 他当时冷笑了声, 没放心上。 直到今早, 他顺手将自己的馒头扔给睡一个通铺的壮汉。 那人名叫大牛, 身体结实,吃得也比一般人都多,谢斐休息这两日的早饭都给了他,今日看那硬邦邦的馒头愈发下不去嘴,直接给了大牛。 结果对面阴阳怪气说了句:“富家公子吃不惯咱们这粗食杂粮,当打发叫花子呢,大牛,也就你吃得香。” 大牛倒是不在意,乐呵呵地笑了两声,可谢斐在上京横行霸道二十年,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都让人指着鼻子骂了,哪里还能吞下这口气,当场挥拳揍上去。 两人扭打一团,拳拳到肉,场面很快失去控制,有人当即去禀告了百户。 军中打架斗殴,按照军规各罚三十军棍。 那种遁入骨髓的疼痛,谢斐咬牙受了几棍便不想再忍,当即叫停,去见了韩阳,提出离开卫所。 这顿军棍也让他想清楚一些事情。 他堂堂镇北王世子,何苦在军中为几块馒头和那些低贱的粗人大打出手,丢尽脸面?回想这几日种种磨难,实在是可笑至极。 如今北凉已定,西羌臣服,至少几年之内都不会有强有力的外敌威胁大昭疆土,倘若在卫所继续下去,大概率还是会在京中五城兵马司或者禁军三大营中谋个职位,来日领了金吾卫、羽林郎之类的差事,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可以在皇城之中横行无忌。 但是,然后呢? 父王在武将与文臣中皆能做到最高品阶,这在整个大昭都是空前绝后的存在,他这辈子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及不上的。 他不想沿着父王的脚印一步步往上爬,倒不如觅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翰林庶吉士中,而立之年都算年轻的,便是当朝首辅之子,也是三十之后才考中进士入了翰林,他从现在开始用功,未必不能大展宏图。 下这个决定,也是为了阿嫣。 如今的状态,卫所、国子监和镇北王府三点一线,他根本没有时间,也几乎没有可能去挽回她的心。 在京中,至少还有机会去见见她。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谢危楼在听完他的解释后,唇边笑意清浅,但眸中的冷色慢慢沉下来。 “昨日想习武,今日要学文,来日是不是想着,陛下钦点你进禁军营,不过也是一句话的事。” 谢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当然不会!” 谢危楼淡淡看着他,眸光中浸着夜色,像犀利的审视。 屋内沉穆的气氛让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加上背上伤口疼痛,谢斐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镇北王的儿子,无论将来有什么名堂,都绕不开祖上恩荫,只有军功和科举凭借的是自己的本事,前者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功业,后者是一笔一划考出来的成绩。 “你想考科举,可以。”谢危楼垂下眼睫,简短笑了下,“若前途通畅,来日入内阁,你我父子反戈对峙,本王倒是很期待那一天。” 本朝司礼监式微,而内阁因有代拟御批之权,日渐壮大,皇帝加封他为太傅,插手军政大事的商议拟定,也是对内阁势力的一种牵制。 但谢斐并不明白其中的帝王制衡之术,能入内阁当然是美好的愿景,但谢斐却从谢危楼语气之中听出淡淡的敌意。 即便他将来入了内阁,父王到底是父王,他又岂会有意针对?虽说他也听说历来党派之争难免,但他也不至于和自己的亲爹水火不容。 谢斐下意识想要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从一介白身到科举及第,他还有相当长的一条路要走。 不过有父王这句话,他心中亦澎湃不已。 在卫所他连身份都不便示于人前,但在国子监,镇北王世子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遍寻京中也无人再敢与他作对,这一点上比在卫所好上太多。 卫所到王府一路颠簸,背脊的伤口渗出了血,有些恶化,谢斐在府中养了两日,没想到皇帝贴身太监汪怀恩竟然亲自到府上来慰问。 谢斐见人来,撑着要起身。 汪怀恩躬身进来,忙让人歇下:“世子爷快躺好吧!陛下命老奴前来瞧瞧您,您可还好吗?” 皇帝原本想谢斐一回府就宣他进宫,没想到收到他在军中挨了军棍的消息。 谢斐只挨了几棍,伤口愈合,已经能下地了,便回道:“不碍事,多谢陛下关心。” 汪怀恩看着他后背的纱布,连连叹息:“好端端的人弄成这样,王爷怎舍得您到卫所去吃那种苦啊!明日就是上元了,您这个状态还能去逛灯市么?” 谢斐嗤笑了声:“有什么不能?” 汪怀恩心道,陛下果然猜得不错,这位祖宗年年上元都要外出游逛,这点小伤挡不住他撒野的心。 汪怀恩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有意无意提了句鳌山灯会,故作感叹一番:“年年的上元,那鳌山灯下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去年您还带夫人一道观灯呢,如今真是物是人非啊。” 谢斐听到他提沈嫣,面上就已经很不好看了。 府上这些日子,还没有下人敢在他面前抒发感慨,这要不是皇帝跟前的人,谢斐早让他滚出去了。 凌安在一旁对汪怀恩挤眉弄眼,偏偏这人就是心瞎眼盲看不见,不都说皇帝身边的人最懂察言观色么,这老太监蠢成这样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好在这只是个插曲,汪怀恩浅浅提了两句,又将话题转到谢斐的外伤,将从宫中带出来的上好金疮药交给凌安,听闻谢斐往后不再进卫所,改去国子监修学,便又提醒了几桩事项才肯离开。 人一走 ,耳边终于清静了。 谢斐面上宛如罩了一层寒霜,唇角保持的丁点笑意散得干干净净,立刻将隋安招进来。 “沈二郎那边怎么说?” 隋安已经在外等候了片刻,忙道:“二公子那边已经说动夫人上元出门,到时候夫人会同陈氏、景氏一道出府看灯会。” 谢斐闭眼思索了片刻,想起去岁元夜,她看到那鳌山灯时满眼的欢喜,不禁心潮暗涌,低声吩咐道:“让她们戌时带夫人到那鳌山灯下……记住,先莫要提及我。” 府门外,汪怀恩小声训斥身边气喘吁吁的小太监:“好在寻回来了。毛手毛脚,连个腰牌都能弄丢,你师父怎么教出你这中夯货!” 那小太监被训得连连认错,却伺机在汪怀恩耳边低低留了两个字:“戌时。” “戌时,那就戌时。” 养心殿。 皇帝听完汪怀恩的回话之后,眸中掠过一丝寒芒,抬眼对底下的冯瑭道:“既然这鳌山灯只有一半坍塌的可能,那朕就顺水推舟,帮褚豫这一把。” 冯瑭在听到皇帝的决定时,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但对于帝王来时,任何为巩固皇权的流血牺牲都在所难免,只是此次一旦事成,上京城恐怕会掀起一番不小的波澜。 皇帝转动着拇指的白玉扳指,眸中寒意凛冽。 褚豫罪大恶极,小打小闹对他起不了警醒作用,只有猝不及防且震天骇地的流血和死亡,才能帮他彻底除去这个毒瘤。 其次,釜底抽薪。 假若谢斐死了,大长公主竹篮打水一场空,对他便谈不上多大的恩,他便有理由拒绝嘉辰入宫了。 至于沈家七娘,不管她是否发现了坤宁宫的异常,这个人都不宜再留。 他希望皇后永远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永远只会爱他。 第42章 晋江正版42 沈嫣这几日一直处于前所未有的恍惚状态, 白日浑浑噩噩,夜晚半梦半醒。 那个梦一直在持续,几乎吞噬了她所有的意志, 黑夜中一闭上眼睛, 从前模糊的人脸清晰地刻画成镇北王的模样。 战事告捷,千里归京路上,她被马车颠簸得没了脾气,整日恹恹的,夜里抱着他不放, 好像只有枕着他健硕紧实的手臂,才能带给她片刻的好眠。 夜里他转过身来, 缓缓靠近, 近到与她呼吸相接。 两人之间不再像从前一样隔着冰冷坚硬的盔甲, 薄薄一层中衣沾染了浓稠的温度,温热的气息在脖颈间流连,愈发不受控制。 她被酥酥麻麻的痒激得一颤,下意识咬紧贝齿, 却挡不住男人破军杀将的野心。 他唇才靠过来, 她慌忙去躲, 潮红着脸无奈道:“几日没洗澡,脏。” 她说的是自己。 大军昼行夜歇,风尘仆仆,她又是女子,不能与男人们一同下河洗澡, 已经好些日子没洗过一次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了。 他却不管, 拨开她面颊的碎发, 温软的嘴唇缓缓贴上来, 不轻不重的吸吮让她战栗不已,那气息里也像染了蛊惑人心的笑意,透骨沁髓而来。 “不脏,吾妻甚甜。” 这般说着,大掌扣紧她后颈,缓缓覆上她嫣红柔软的唇瓣。 …… 一连几次,梦中都是这般旖-旎的场面,醒来时全身犹如被下了麻药,三魂七魄都缠上了他的气息。 那晚他的话,一字一句犹如在她心口烫了一个洞,灼热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是她前世的爱人,是与她欢海痴缠、温柔缱绻的男人。 昔日和离带给她的打击,亦远远不及梦中前世带来的方寸大乱和措手不及。 清醒不下来,她控制不住地去想。 一闭眼就是那英挺的肩背、结实的块垒、汗珠滚动的喉结,神魂颠荡,无法自抑。 也终于想通,为何抓周礼上偏偏让她选中那只金蝉,为何在镇北王府第一眼看到他时会莫名其妙地心痛和晕眩,为何他能和她做一样的梦,为何她在玉佛寺玄尘大师处,脑海中第一个迸出来的“安”字,竟是他前世的名字…… 凡此种种,原来都是宿命的必然。 梦中他是她唯一信赖和爱慕的男人,可沈嫣不敢去想,这一世她对他能抱有怎样的态度,他毕竟是谢斐的父亲。 天道伦常在上,她曾经的公爹一边云淡风轻地说,让她不要耿耿于怀,却又在字里行间提醒她,他们早已突破男女大防,绝不是普通的男女关系。 沈嫣越想,心绪就越乱。 自家的主子从出宫那日就情绪异常,云苓看在眼里,询问多次,却只换回姑娘不愿启齿的摇头。 可云苓却意外地发现,姑娘每日醒来,一双眼都朦胧缥缈,氤氲着一层薄雾,像哭过似的,可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绯色, 云苓原以为是进宫那日姑娘在风中走了许久,怕是犯了头疼脑热,请了大夫来瞧,大夫又说无碍。 云苓叹了口气,归根到底,恐怕还是和离一事闹的姑娘心情不愉。 当日用过午膳,二郎媳妇陈氏就约大郎媳妇景氏一起到漪澜苑来给老太太请安,顺道陪沈嫣说说话。 陈氏自知若自己一人贸然前来,恐怕像极了世子爷的说客,毕竟上回劝沈嫣回王府的也是她,而她丈夫沈二郎巴结世子人尽皆知。 尽管不情不愿,但还是拉着景氏一起来了。 景氏听闻世子爷对七娘还有挽回之心,心下惊喜不已,这才彻底相信了是七娘主动提的和离,七娘再嫁之身哪里还能寻得世子爷那样的良配,稍一推波助澜,两人势必还能像从前那般琴瑟和鸣,茵姐儿的婚事也就有了盼头。 陈氏真是看不惯她这副殷勤样子,劝她将面上的喜色收一收,“一会先别提世子爷要见她,七娘要是吓得不肯跟咱们出门,此事可就泡汤了。” 景氏连连颔首:“放心,我岂会如此蠢钝。” 屋里烧着炭,两人进门就看到暖塌上铺着柔软的云龙捧蝠坐垫,老太太和七娘两人各坐一边,老太太喝茶,七娘写字,一屋子其乐融融。 老太太见两个孙媳还算有心,叫人搬了凳子,请两人坐下喝茶用点心。 陈氏便从紫檀炕桌上的剔彩福春果盒里抓了把点心糖拿在手上吃,先夸了老太太的气色,又夸沈嫣写的字,景氏更是绝口不提一句谢斐,先是将老太太在玉佛寺那几日府上发生的事情挑了几样说,又说到几个孩子过年放焰火的趣事,逗得老太太直笑。 说到最后,话题终于切入来日的上元灯会。 陈氏笑道:“珵哥儿吵着要看杂技,非让我带他去呢。“ 老太太喝了口茶,缓缓道:“上元热闹,朝廷也是一年比一年办得用心,光是那座十三层的鳌山灯,就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陈氏道可不是,“前儿我出府去,正好看到工匠在试灯,八仙庆寿,真是好大的气派!这还只是试个亮堂,到明晚烟火齐鸣,得热闹成什么样!” 景氏一进门就看到沈嫣情绪淡淡的,这会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立即插嘴道:“明日我带瓒哥儿和茵姐儿出门,七妹妹不如同去?” 沈嫣眉心一跳,下意识就要拒绝。 短时间内,她是真不想出门,一来心里装了太多事,这几日一直睡不好,没有赏灯的精神。二来,上元那日王侯贵女尽数出动,路上大概不少熟面孔,她也生怕应付,尤其……她害怕遇到谢斐。 自从他去了卫所,沈嫣有意无意会记着他回府的日子,尽量不挑他在京中的时候出门。 上元这样的日子,又逢他回京,迎面撞上不是没有可能。 陈氏见当事人情绪不高,赶忙朝老太太发力:“祖母,您让七娘跟我们出去散散心吧,看看歌舞百戏,逛逛灯会,买买小玩意儿,总比闷在家里好啊!您瞧我整日欢欢喜喜的,就是喜欢逛街买衣裳首饰,银子花出去,我心里就畅快。” 陈氏才生完芍姐儿坐完月子,就大张旗鼓地置办起冬衣来,如今过了年,又开始忙前忙后地裁剪春衣,虽然丈夫没什么出息,但二房富裕,只要真金白银进了口袋,陈氏就能眉开眼笑。 景氏却在一旁默默翻了个白眼,二房一窝都钻在钱眼里,真是没救。 不过陈氏话糙理不糙,老太太也觉得有道理。 虽说前几日才去了玉佛寺,可年轻的小姑娘老是跟在自己这老婆子身边吃斋念佛算怎么回事,不如跟她们几个年轻孩子一起出去走走,心情也能松快些。 “听云苓说,你这几日总是梦魇,醒来就坐在窗边发呆,可有此事?” 沈嫣乜了眼云苓,放下了手中的紫毫,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总不能说,昨天她又梦到自己扒拉着公爹不放,而公爹对她又亲又抱。 老太太一直知道她喜欢把事儿藏在心里,和离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你随她们去吧,总是闷在家里,人都能闷出病来,”老太太想起一事来,续道:“你姑姑昨儿来信,说等湖南大雪停了再启程归京,这一晃又是几个月,祖母知道,你想跟她出京走走,可这几个月,总也不能一直在漪澜苑待着,这么热闹的日子,去散散心总是好的。” 一屋子人满脸期待地等她的回应,沈嫣找不到理由搪塞,只得应下。 大不了到时候她两眼放仔细些,远远瞧见了就躲开。 回到东厢,沈嫣正要追究云苓多嘴,后者兴致冲冲地道:“明日世子不会出门的,姑娘放心!” 沈嫣诧异地看着她,云苓立刻道:“我听底下人说,世子也不知道在卫所犯了什么事,前几日就回来了,还带了一身伤,听说被罚了军棍,下不来床了!” 松音听了也高兴,从妆奁内取出一条细金流苏的珠帘面纱到沈嫣面前比了比,“世子爷不能出门更好,姑娘到时候再戴这条面纱,便是熟人也未必认得出来。” 沈嫣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她想躲着的,又岂单单谢斐一人? …… 正所谓“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今年的上元恰恰月明如昼,华彩-金碧,天上人间,锦绣辉煌。 华灯齐上的一瞬,恰似仙人手中金樽漏下的琼液触及秦腔的喷火绝活,霎时金鼓喧阗,人语马嘶,沸反盈天。 成福门外,百尺鳌山灯拔地而起,几乎倾人间万里山河灯火光耀于一身,双龙戏珠、八仙祝寿的灯景尤为辉煌煊赫,塔身更有十万盏灯点缀其间,璀璨的烟火随着声声鼓点在几近绯红的夜空中煊焕绽开,层层灯塔上皆有窈窕美人长袖挥舞、琴箫和鸣,高唱“太平万岁”,鳌峰万叠排云起,火树千枝赛月明,红烛照华筵,风吹灯如雨。 而鳌山灯下,自成福门外到东阳街尾,恍若一道绚丽灯河蜿蜒人间,各种杂技、鼓乐表演穿插其中,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喧闹的杂剧声、器乐声、人声、车马声交织一处,身边人谈话皆要凑耳才能听闻。 人群中摩肩接踵,尤其靠近百戏节目的地方拥挤异常。 芍姐儿还太小,陈氏今日只带了珵哥儿出门,景氏带了茵姐儿,家里其他的孩子都得了允许,可以和自己的姨娘一道出门赏灯,瓒哥儿则与学堂的几个公子哥约好了猜灯谜。 陈氏和景氏怕多生事端,都没有带贴身的丫鬟,珵哥儿还小,到处窜得厉害,一会要看扒竿登梯一会要看神仙索,陈氏和景氏也忙不迭地追在后面,又时不时留意身边的沈嫣,她不会说话,若是弄丢了人,世子爷那头就不好交代了。 好在茵姐儿听话,得了母亲的指示,一直跟在沈嫣身边,拉着小姑母一起追珵哥儿。 上元连着三日没有宵禁,平日这个时候,老百姓都已经安置了,哪像今日,一切热闹都才刚刚开始。 沈嫣跟着两位嫂嫂四处游逛,直到酉时末分,陈氏非常自然地领着她行至鳌山灯下。 一座百尺高的鳌山灯非常有看头,也是上元游人最为集中的地方,看歌舞和杂技的前簇后拥,灯塔四周还有拜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人群中,景氏不知在哪喊了一声,茵姐儿跳起来应和,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沈嫣的视野。 “姐儿回来,不要乱跑!”云苓惊得大叫。 这一声叫唤不出所料地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 毕竟是自己看着的孩子,沈嫣怎能不急,匆忙在人群中寻找茵姐儿和景氏的身影,云苓挽着自家主子的手臂寸步不离,混乱中忽然被人撞到手腕,又被涌动的人潮一挤,当即与沈嫣隔开了些距离。 绚丽的灯海如同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而人群便是那鱼鳞般的人流涌动下看不清轮廓的小小光点。 百丈之外,醉和轩三楼雅间,一双漆黑如墨的凤眸微微眯起,视线落在一个称得上毫不起眼的、着红色绣金袄裙的姑娘身上。 若是平日着朱红色的衣裙,以她的容貌,恐怕会艳得令人心窒,可今日上元处处繁光缛彩,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倒显得不那么夺目了。 周遭所有的喧闹声都被模糊成一个符号,唯有她,安安静静地走在街上,朱红裙摆上细碎金光随着缓缓荡起的弧度轻盈滚动着。 像坠落人间的月亮,与尘世间的烟火格格不入。 思绪慢慢飘远,想到前世他曾带她到佛寺上香,大师口中那一句“火内栽莲,洁己不毁”也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勇气,后来她将这几字绣在贴身的衣物上。 谢危楼远远望着扰攘人群中的沈嫣,忽然就想到“火内栽莲”这句话,倒是极为衬她。 但很快,谢危楼眸光扫过一人,面色立刻沉了下来,手掌默默握紧了身前的木质轩榥。 “王爷!您瞧那是不是世子爷!”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比寻常人看得更远。 荀川攀在窗牖边沿,够着头往外瞧,看到熟悉的人影伸手一指,再回过头来,却撞上男人夜色般沉寂而凌厉的的目光。 霎时背脊一寒。 原来王爷早就看到世子爷了?脸色还如此阴沉,怕是动了怒意。 不过今日过节,世子爷出来走走也不算什么不可饶恕的大过吧……吧…… 才想到这里,下一刻,荀川就在那鳌山灯下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当即悚然一惊。 世子爷竟然……强行拉着一名女子躲到了巨大的福禄寿灯景后面。 再定睛一看,那女子身形竟与从前的世子夫人极为相似! 荀川想到和离后世子爷整个要死要活的状态,也不难理解今日这样的盛会他会想方设法与夫人见面,只是…… 看这情况,夫人明显不愿意啊。 荀川心中暗暗吁口气,状若无意地摸了摸下巴。 世子爷原本说好安心在家中养几日伤就去国子监,没想到竟然跑出来纠缠夫人,还被王爷当场抓包,这是什么运气! 就算不瞧身边人的面色,荀川也能感觉到凛冽的寒意从后背一点点渗入骨髓。几个下属站在谢危楼身后,看到楼下的情况时,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沈嫣原本回头去找云苓,却被一只忽如其来的手掌握住手腕,强势地拉到一旁的福禄寿灯之后。 身后撞到竹节缠枝的花灯,微微的刺痛让她蹙了蹙眉心,再抬眸看到熟悉的面容时,心口霎时一紧。 谢斐望着日思夜想的女子,心内的疯狂几乎压制不住,“阿嫣,阿嫣……”心里藏了太多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今日真的很漂亮,谢斐很少看到过她穿这么娇艳的颜色,极细的金线绣成大片团花的纹饰,衬得雪肤娇嫩莹澈,白得晃人眼睛,珠帘面纱轻轻搭在她秀挺的鼻梁,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之下,乱琼碎玉般的流苏垂落下来,明艳不可方物。 天知道他想要见她一面要耗费多少心思,早前派遣隋安找沈二郎通气儿,怕她不愿出门,又特意派人暗中散播他重伤未愈的消息给她的两个丫鬟,让她以为自己下不来床。 沈嫣试着挣开他的手掌,却实在摆脱不了男人的力道。 四处望去,哪里还有陈氏和景氏的身影?云苓也不知去了哪,她说不了话,连喊人都喊不出,周遭的嘈杂声响如同海水般将人淹没其中,明亮的灯火里只有谢斐,一双桃花眼灼灼地锁视着她。 喧闹的锣鼓声敲击着耳膜,谢斐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好好地对她说:“阿嫣,是我糊涂了,柳依依被我警告过,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至于那个赌约,我不否认,但我可以告诉你,从我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此后费尽心思娶你为妻都是我心甘情愿,我可以保证,我谢斐这辈子最爱的只有你,阿嫣,原谅我好不好?” 沈嫣淡淡地看着他,内心没什么波澜。 其实她与前世有一个相似之处,爱一个人时是竭尽全力的爱,恨一个人就是刻骨铭心的恨,一旦心灰意冷了,再滚烫的誓言也捂不热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也许这并不是好性子,但她如今就是这样的状态。 谢斐不喜欢她无动于衷的模样,好像他在苦苦哀求似的,满京城找不出他这么卑微的丈夫。 不过事到如今,只要她还肯跟他和好,他便是求她又有何妨。 他颤抖松开她的手腕,双手握住她肩膀,望着她的眼睛,“跟我回去好吗,我们忘掉所有的不高兴,从头开始好吗?你嫌我不用功,明日我就去国子监,迟早挣个功名回来,让你面上有光。你喜欢孩子,我们都还年轻,迟早都会有孩子的……” 沈嫣被他摇晃着肩膀,无奈地摇头,只能无声地告诉他:“和离就是和离,好聚好散不行吗?我们回不去了,往后也不要再见面了,好吗?” 谢斐盯着她的口型,尤其是看到“回不去”这句,绷紧的身体像是骤然断了根弦,几乎要支撑不住。 喉咙里有一股苦涩的血腥味猛地冲上来,他手掌有些颤抖,却更加用力地握着她,仿佛在寻找什么支撑。 良久,颓然间狠厉一笑:“别任性了好吗?你想让我父王面前扫我的脸,在天下人面前将我的尊严踩在脚底,如今你做到了,你还想怎么样啊沈嫣?你说啊!” 沈嫣对他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遍体鳞伤的都是她,一纸和离书,却成了她碎他尊严和脸面的任性妄为,如果他一定要这么想,她就算解释一千遍一万遍又有何用? 他永远不会知道,倘若不是那个梦,她现在就已经死了。 不光是她,还有他们的孩子,她的祖母,全都因他的过错而受到无妄之灾。 她咬紧后槽牙,艰难地用力去掰他的手掌,只要找到云苓,她就可以回家,她不想再这么无意义地纠缠下去了。 谢斐手掌上还有伤,竟是被她这么奋力一推,险些将人放跑了。 他立即转身将人拽回来,扣紧她小小的身子,躲开人群,又带回这巨灯之后的隐蔽处。 伤口上的血蔓延开来,他眸光暗下去,呼吸也更加急促,狠狠将她按在怀里,咬牙道:“我既然有办法让你出来,自然不会那么轻易放你走!” 抱得太紧,她玉软花柔的身子随时都能让他狠狠沉溺进去,他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感受她玲珑的身段贴着自己的身体,欲望压不住地往外涌。 沈嫣被他搂得喘不过气,心慌如麻,却又实在挣扎不过,甚至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 “阿嫣,你听我说完,我是爱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他语气很急,呼吸不断往外冒着热气,滚烫的嘴唇贴着她的后颈,“你现在这个状态能好到哪里去,难不成真想着来日随便找个鳏夫嫁了?你家里那几个兄长嫂嫂都盼着我们重新在一起,你不会不知道吧?” 原来如此。 陈氏和景氏邀她一同出门,这会又齐齐消失,原来都是他一手设计好的。 沈嫣贝齿咬得唇色发白,终于绷不住,眼里泛起无助的水光。 好像除了祖母,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将她往悬崖边推。 所有亲人、所有宽慰的话、所有善意的笑容都是假的,全都是为他们自己谋出路的手段罢了。 谢斐的呼吸急促,依旧抱着她不肯松手:“父王才回京,他不知道我这么爱你,更不知道你也喜欢我,你向他解释解释好吗?他连玉佩都给你做信物了,只当你同我胡闹一次,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的刺痛自后背传来,霎时脖间青筋爆出。 沈嫣手里攥着尚在滴血的金蝉簪,猛地将男人推开,提着裙摆往人多的地方逃。 那一簪恰好刺在谢斐后背的棍伤上,疼得他大脑都空白了一瞬,额头冷汗直出。 他往后跌跌撞撞直挥手:“还不快把人追回来!” 此话一出,凌安和藏在硕大的八仙过海灯后的几个长随立刻跑出来找人。 凌安一眼就看到谢斐后背血迹蔓延开来,在牙白织金的锦袍上尤为醒目,吓得浑身一冷:“爷,您还好吗?属下先带您回府,请大夫来瞧一眼吧。” 他们原本只躲在远处的灯后,想来世子爷挽回夫人恐怕会说些肉麻的话,他们几个远远看守就行,哪能想到夫人竟狠得下心对世子爷动手。 谢斐已经没什么理智了,双眼赤红,扯着凌安的肩袖就往外推,另外那几人都被他踹出去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人!” “你们快去!” 凌安当然不能把世子爷一人扔下,让那几个随从先去追人,自己扶着谢斐往街上走。 荀川在醉和轩上看完这出好戏,张开的嘴巴就没阖上过,尽管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世子爷那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与夫人离开的决绝都被他看在眼里。 身边的镇北王已经很久没听到动静了,荀川悄悄往身侧的方向瞥了眼,目光触及那双冷目,吓得立即将视线收回。 男人唇线抿直,下颌绷紧,那双寒潭般深邃漠然的凤眸中,藏着寒冬腊月里最冷的冰,冰棱一般刺进人的皮肤里。 荀川紧张得都快忘了呼吸,不知是不是被恐惧控制了心神,眼前的鳌山灯似有几分晃眼,远远望去,像是在寒风中轻微地晃动。 他揉了揉微微酸胀的眼睛,再去看不远处的灯塔,瞳孔猛然一震! 还未等他开口,身后紧跟着传来侍卫惶急的惊呼:“那灯塔是不是在晃!你们看到了吗!那鳌山灯在晃!” 第43章 晋江正版43 最先感受到不对的, 是鳌山灯塔上跳顶碗舞的伶人。 姑娘们头顶盛着马奶酒的白碗,双手执箸敲盅,踏着轻快的步伐在高台上翩翩起舞, 外人看起来惊险十足,她们却早已能够做到行云流水。 尽管穿插着一系列高难度的翻滚和奔跳, 但却没有太大的头部动作,且是她们自幼练了十多年的, 从幼时上台到今日,动作已经非常娴熟,几乎从未出过差错。 但今日, 她们头顶的白碗意外地晃动,脚步意外地难以保持平衡, 并且不是她们之中的个别现象,所有人头顶碗中的马奶酒都或多或少地泼洒出来。 以她们异于常人的平衡力,立刻就察觉到是脚下的木质踏板在晃动。 灯塔下那么多观看表演的百姓, 伶人的素养让她们对舞蹈是否立刻暂停产生片刻的迟疑,但仅仅几息的时间,塔顶巨大的张果老骑驴灯自百尺高空以极快的速度轰然滚落,灯内的火焰燃烧起来,滚落到塔身七层时就已经烧成硕大的火笼。 沈嫣原本已经跑入哗然的人潮中, 正在匆忙寻找云苓的身影, 未曾想到背后的嘈杂忽然就沸腾起来, 紧接着拥挤的人流伴随着无尽的恐慌一触即发地向四周扩散。 沈嫣转过头,被热浪包裹的火球直直撞入视线之中。 在百尺塔顶都能清晰可见的八仙过海灯无疑比普通人想象中庞大数十倍,几可比拟寻常百姓家的竹屋瓦舍, 火笼下坠时伴随着飞溅如雨的火星, 像盛大的烟火在头顶绽开, 满大街都是易燃之物,火星落在何处,都极易激起燎原之势。 漫溢的灼浪里,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如何还能淡定,都尖叫嘶吼着往街前逃窜,一路踩踏频繁,四周乱成一团。 人在被极度的恐惧支配下哪里还有思考的空间,个个心焦如焚、惶急不安,只管逃命,不顾身边人的死活,倘若被那火球砸中,只有尸骨无存的命! 沈嫣被如海潮般的人群推搡着,耳畔皆是焦躁的叫嚣和轰鸣,纵是再临危不乱的人,此刻也难免焦灼起来。 谢斐在人群中发疯似的喊她的名字,可沈嫣听不到,被踩踏的人群中还有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她瘦小的身躯在颠腾如蜂群的人浪中脚不沾地,几乎绝望地以为自己会被踩踏成泥,死在这鳌山灯下。 “小痴!” 滚烫嘈杂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冽清凉的男子声音,随即腰身被人揽紧,脚底骤然腾空,猎猎寒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她被一个黑影护在怀中,带离地面。 随即“轰”的一声,那硕大的火球在塔底嘭然炸开,登时四分五裂,溅起的火星直窜起几丈之高! 沈嫣只觉得脚面都能接触到极具冲击力的滚烫热浪,只能紧紧依靠着身边人坚实的胸膛,一息之后,双脚稳稳落在离灯塔百丈之远的地面。 她被包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微微抬头只看到他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坚毅轮廓,男人的体温滚烫而可靠。 很快有一队卫兵赶来,谢危楼的重喝中透着冷厉:“通知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左卫,立刻加派人马,安排百姓撤离!” 底下人领命,立刻下去了。 八仙祝寿灯均匀地分布在鳌山顶部,与塔身数万大大小小的彩灯保持平稳,一旦有巨物打破这种稳定,偷工减料的灯塔就出现了倾颓之势。 很快,塔身四围硕大的灯景随后轰然坠下,塔上上百名伶人也在逃窜中乱了套,桔木打造的登天梯承受不住拥挤的人群重量,一声声沉闷冗长的断裂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裹挟着伶人刺耳的尖叫,将整座金碧辉煌的灯塔笼罩在临近死亡的凄惶氛围中。 崩塌来得太快,根本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在高层之上弹琴奏乐的伶人自坍塌的木梯滚下,几息前还在骑着青狮白象的菩萨灯面前礼拜的百姓,霎时就被倾塌的火笼吞没,烧断高楼木架直直倒向奔流不息的人群。 “阿嫣!你在哪!阿嫣!” 谢斐还在人群踉踉跄跄地寻找沈嫣,满目都是踩踏如泥和血肉横飞,火势熯天炽地,浓烟滚滚,火红的光焰漫拢双眸,举目间哪里还能看到一个穿红裙的姑娘。 未留神,身后巍峨奇伟、黑脸长须的财神赵公明轰然倒塌!灯身的所用的木架霎时东零西碎。 谢斐推开阻挡的人群,仍在四处寻找,右腿倏然间袭来一阵滚烫的剧痛。 “世子爷!” “世子爷小心!” 凌安等人眼睁睁看着那飞来的、正熊熊燃烧的木棍猛然砸在谢斐的小腿,立即不管不顾地拨开混乱的人群,终于奔到谢斐身边将人扶住,避免被人踩踏的后果。 谢斐的右腿已经麻木了,伤口烧灼的疼痛与木架尖端入肉的刺痛齐齐冲击着大脑,他咬牙抽开凌安的手:“别管我!快去找夫人,快去!” 凌安急得心乱如麻,到处狼藉一片,所有人都在逃命,这时候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如何妄想着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并且安全地带回来? 凌安点了身边的一个侍卫,“你去找夫人,其他人跟我走,护送世子回府!” 十三层高的鳌山灯塔犹如山崩地裂,怦然塌陷!一声毁天灭地的声响震动神州。 欢愉的山河盛宴瞬间变成血腥的尸山火海,半个皇城被大火浓烟笼罩,滔天的火光血雨中,烧焦皮肉的气息尖锐而苍凉。 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左卫相继派兵维护皇城秩序,但意外来得太过突然,用一种轰天裂地的形式将整个人间化作无边的炼狱。 “金吾卫集中人力救火,搜寻塔下被围困掩埋的百姓。” “是!属下领命!” “虎贲左卫负责维护秩序,带领不曾受伤的商贩、伶人有序收摊撤离,其余未曾受伤的百姓全部还家,未经允许,任何人不许在东阳街逗留,否则一律按妨碍公务罪论处!” “属下领命!” “羽林卫即刻将所有受伤的百姓转移到栖流所,召集上京所有大夫集中过去治疗,告诉所有伤者,请他们放心,朝廷不会不管他们。” “属下领命!” “传话下去,所有愿意出力出药的医者、药堂,朝廷定会嘉奖。” “是!” …… 谢危楼将所有事项交代下去,一群手忙脚乱的官兵终于有了方向,不再像热锅上的蚂蚁淹没在杂沓的人潮中,一切救治工作开始规范、有序地进行。 鲜少有人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却不敢移目细瞧,镇北王身边那一团用黑色披风笼罩的小小身影。 仓促间扫过,看不见脸,只大概猜到是个女子。 待众人领命退下,谢危楼大掌覆在她的后背缓缓安抚,垂首低声:“小痴,有没有受伤?” 熟悉的嗓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便是赤足行于世上,刀山火海,遍地荆棘,也无所畏惧。 她埋首在他宽大的羽翼之下,缓缓摇头,瑟瑟发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拥着他、倚靠他,可意念却告诉她不能这样做,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灾难面前,她是最不值一提的存在,而他是无往不胜的王,是老百姓的顶梁柱,是所有官兵的主心骨。 不是她一个人的将军。 她想要挣开这个让人流连的怀抱,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揽在怀中,不是令人抗拒的钳制,而是让人难以自控地深陷其中。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能够给她丢失许久的安全感,永远让她深深地信任,继而沉湎、痴迷,忘却所有理智。 前世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所以趁着躲在披风里,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她可以再靠近一些,可以借此多抱着他一会。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暖,抱住了就不想再离开。 她害怕这段关系,却又难以自持,坚硬的外壳在他掌心的温度下土崩瓦解,她无比眷恋地、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却又捏紧了双拳,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欲拒还迎。 谢危楼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缓缓抱紧,他抬头望着远方一片狼藉的烟火废墟,眼前闪过一帧帧前世的画面。 满眼的烈火浓烟,像他们一起经历的硝烟战火,一起踏过的荒芜山河。 而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此刻贪恋地躲在他的怀抱中。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不同的只有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和终将不被世俗伦常肯定的关系。 方才在醉和轩的那扇窗之后,他看到谢斐不死心地想要挽回她的心,压制住立刻飞身而下带她离开的心思。 他们躲在无人的盲区中对峙,即便被发现,也是前任夫妻之间的你来我往,而他一旦出现、带她离开,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味了。 他的冲动,会让她千夫所指,让这段因对方过错而和离的婚姻矛头直指她自己,所有和离动机都将不再单纯。往后,他与她再无可能。 倘若他不出面,只是像方才救她那样,用披风盖着她的容貌将人劫走,实难想象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谢危楼从来深信一点,只有刻骨铭心地爱过,才会恨到如此入骨。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每每看到谢斐,心中的滔天妒意几乎将他逼至理智崩溃的边缘。 而她也曾像喜欢他一样,那么喜欢谢斐,这一点容不得他否认。 谢斐的确年轻,有着少年人的蓬勃朝气,跌宕风流,倜傥不群,十几岁的小姑娘很难招架得住。 一两句花言巧语,说不准当真能够挽回她的心。 可他终究与梦中前世不一样了,功名权势加身,人的性情也会随着成长环境和阅历有所改变,他不再是前世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更多的是岁月沉淀积累下来的威重和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皇极门那一晚,他看到了她眼中切切实实的惊怕,以及落荒而逃的恐惧。 她还是如此谨慎和自持,对于自己畏惧的人或事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只有逃离。 方才在楼上的那一刻,看到她用金簪刺向谢斐的那一刻,谢危楼甚至闪过一个更加危险的念头—— 既然她能当断则断地离开谢斐,那是否也能决绝地告别前世,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他不敢往下想。 直到此刻,她抱着他,手臂慢慢收紧,不肯释力的时候,谢危楼心里才有了一个确切的,令人狂喜的答案。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披风,薄唇缓缓贴在她眉心。 这个吻太像一个梦,温热的气息穿过细若烟尘的布料孔隙落在她的额头,刚刚贴上来的那一瞬间还有感觉,但脉脉温情太容易让人麻木,沉溺的滋味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慢慢攥紧手掌,直到尖利的金蝉边缘刺痛掌心,这才将她残留的理智聚拢,违背本能、用尽全力地将他往外推。 谢危楼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挣扎,缓缓将她放开一些,指节摩挲着她的肩膀,沉吟道:“我派心腹送你回家。” 她停下了推他的动作,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危楼沉默了许久,望着漫天的红光,轻声在她耳边道:“别害怕,等我处理好一切,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怀中的人迟疑了一下,这次没有点头。 谢危楼一笑,在她额间又吻了吻。 第44章 晋江正版44 乾清宫。 以往上元这一晚, 再勤政的帝王也愿意到成福门外与民同乐,但众人都知,近日南方雪灾泛滥, 陛下轸念灾黎,未必有心思纵情歌舞玩乐,因而一直在殿内批阅奏折, 听臣下禀告赈灾事宜。 临近戌时,皇帝面上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绪,只是在看到湖南递上来的奏报时面含忧色,饮了两杯茶,沉默思虑着酌量蠲免赋税的政策。 一旁的汪怀恩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皇帝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便抬首笑道:“诸位爱卿为灾情殚精竭虑多日,上元还被朕拘在宫中, 不得与家人共度佳节, 倒是朕思虑不周,今日就早些散了吧,此刻从成福门出宫,应该还赶得上灯会。” 几位大臣惶恐不已, 皇帝为了灾情还在这乾清宫坐着, 未有一刻放松,他们做臣子的哪敢跑出去闲逛。 殿中不乏一些年入花甲的内阁老臣,皇帝体恤, 执意让他们先行出宫,只留了户部侍郎褚靖南等几人继续商议对策。 那些阁臣前脚刚走, 皇城上方倏忽一声巨响劈天裂地般而来, 殿内众人几乎是同时浑身一震。 皇帝默默攥紧手掌, 下首面面相觑,多般猜测间,锦衣卫指挥使冯瑭匆忙进殿。 “陛下,大事不好了!” 冯瑭一面将鳌山灯塔倒塌的情况如实上报,一面战战兢兢地抬眸。 等到话音落下,皇帝面色已经怒到极致,大手一拂,将黄花梨木螭纹桌案上所有奏章、茶盏尽数扫落于地:“传褚豫!” 摔落的奏折扫射在褚靖南的官袍下摆,他丝毫不敢妄动,只和下首几位大臣一样,低低埋首俯身:“请陛下息怒。” 褚靖南正是皇后嫡亲兄长、工部尚书褚豫的侄子,眼见着皇帝在听到冯瑭禀报时愈发难看的脸色,心头早已狂跳如雷,惊恐万状,暗暗为自家三叔捏了把汗。 殿内死一般的沉静,谁能想到上元佳节出了此等殃民的惨案,几个户部主事冷汗如雨,大气都不敢出,唯恐雷霆之怒殃及池鱼。 汪怀恩瑟瑟缩缩地领着两个宫监去捡地上的奏折,规整好放到皇帝的书案。 其他人不知情,冯瑭和汪怀恩都是知晓的,且那灯塔还有锦衣卫暗中推波助澜,否则不会正好掐在戌时倒塌。 早在工部敛财罪证呈上来时,皇帝就已经发了一通火,今日虽早有预料,不乏演戏的成分,但龙颜大怒至此,汪怀恩跟了皇帝十余年,也还是头一回见。 皇帝眉宇间气涌如山,眸色沉得发红,“现在情况如何?” 冯瑭禀告道:“高台尽数崩塌,百姓伤亡惨重,原本东阳街乱作一团,幸而……镇北王殿下在场,请禁军三卫指挥使派兵维护秩序,金吾卫的人正在救火,受伤的百姓都已经陆续往栖流所转移,目前场面已经基本控制住了。” 皇帝暗暗握紧双拳,但听完冯瑭的回禀,原本怒不可遏的面色稍稍缓了下来,“皇叔……处理得很好。” 今日这样的局面,便是他亲自在场,也未必能做到指挥若定,短时间内安排这么多棘手的事项。 可镇北王在场并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他想要借机除去谢斐和沈嫣,可今日皇叔在场,岂会对自己的儿子儿媳袖手旁观? 皇帝暗自冷笑了声,镇北王原本就深得民心,如是一来,他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更加伟岸,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 殿内众人听完冯瑭这通话,绷紧的身躯微微放松下来。 只有汪怀恩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面色,今日惨祸既是陛下肃清工部的好时机,也是皇帝安民恤众的重头戏,可谁知竟叫镇北王抢了风头。 外人或许不知,汪怀恩这么多年揣摩圣意,一直能够察觉到陛下心中的危机感。 面上虽然对镇北王敬重且不吝赞誉,但史上有哪个君王能够容忍卧榻之侧他人安睡,史册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功高震主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呢? 皇帝眼中的阴郁仅仅一闪而过,沉吟片刻,随即吩咐下去:“传朕的旨意,太医院立刻派遣半数太医前往栖流所协同救治,今晚受伤的百姓,诊金、药钱一律由朝廷承担,罹难者的赈恤以及对商户的补贴都按照南方雪灾的赈济标准来,”说罢看向褚靖南,“赈抚一事就交由爱卿负责,可有异议?” 褚靖南没想到三叔才出事,皇帝当下还愿意将此事全权交由他来处理,立刻拱手应下:“微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很快,负责灯会奏乐杂戏的钟鼓司,提供蜡烛、火炮、烟花的内府、内宫监等衙署的掌事太监纷纷赶来告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波及里里外外几十处官署,虽然此事与他们关系不大,灯塔塌陷最主要的责任肯定还是在工部,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不排除自家衙门才是此次重大事故导火索的微末可能。 且钟鼓司作为损失今晚伤亡最为惨重的衙门,趁着皇帝追究责任前来露个脸,说不准还能多得一笔补恤。 至于褚豫,今夜还在明月楼与同僚畅饮。 觥筹交错间,面颊酡红,已有几分醉意。 鳌山灯塔建得恢宏大气、金碧辉煌,他这个工部尚书不劳而有功,加之大昭上元历来都有休沐三日的制度,当然要趁此机会好好放松放松。 怀中的姑娘丰乳酥腰,是最曼妙的醒酒器,褚豫为首的一众官员偎红倚翠,沉溺在香娇玉软的温柔乡里。 直到外头轰然一声巨响,满屋子的女人都吓得尖叫起来。 尚在楚云湘雨中的褚豫当即意识到不对,猛地睁开猩红浑浊的双眼。 那一声实在惊天动地,几乎震裂了他的耳膜,超出他此生对声音的所有认知。 不是炮火洪钟,更不是普通的烟火升空,而是一种类似泰山崩塌的震天骇地之感! 随之而来的鬼哭狼嚎声,直接唤醒了褚豫浑身被酒液灌溉而麻木的意识。 一息的时间,看守在雅间外的长随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尚……尚书大人,塌了……塔塌了……” 那长随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褚豫还是听懂了。 用他在工部尚书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年的经验和对那道轰然振响的理解。 鳌山灯塌了。 这是大昭每年年头上最浩大的工程,由他一手督办,皇城脚下,是大昭打开国门迎接四方来使的烟火盛宴,是上京百姓心目中繁华盛世最浓墨重彩的一抹剪影。 褚豫拖着衣衫不整的肥大身躯推开雅间的窗牗,旷荡的夜风裹挟着呛鼻的浓烟直冲鼻端,从明月楼的这个位置往南望去,原本可以看到那座融人间辉煌盛景于一体的鳌山灯塔,甚至连塔顶的八仙过海灯都能清晰可见。 但现在,他往那个方向看去,眼皮子颤了颤。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极目望去,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焰,冲天的黑色浓雾,遍地叫喊哭嚎的嘈杂人声鞭笞着他的神经。 什么原因能导致十三层的灯塔坍塌?褚豫想不通。 他不是不知道底下人偷工减料,甚至大多数的银两都落入他的口袋,但所有的暗箱操作全部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这么多年的经验心得,里里外外多少工序都经过反复而精密的丈量,没有出过一次差错,怎么今日就塌陷了! 褚豫麻木地看向南方艳红的天空,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披甲带刀的侍卫推门而入,“尚书大人,陛下召您入宫觐见!” 他隐隐觉得,这一趟过去,头顶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他揪紧身边长随的衣襟,“去,去坤宁宫告知皇后娘娘,请她替她三叔想想办法,快去!” 那长随颤颤巍巍地点头,一溜烟跑出去了。 …… 沈嫣在荀川的保护下回到了武定侯府。 临走前,荀川不由得多看了她好几眼,又好几眼。 方才他是亲眼看到那八仙灯坠下的一瞬间,王爷什么都不顾了,直接踩着窗台瓦片飞身冲下,那一刻,荀川险些以为王爷要以身去挡那足足一丈有余的硕大火笼。 再如何强大的人,也不能与天抗衡啊,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王爷舍身犯险,竟是在混乱的人群中救下区区一个姑娘! 并不是说救人是错,实在是那样的险境之下,高空坠下的火球可以直接将人没入火海,而他们王爷,从来是将孰轻孰重分析得最为透彻的人,不至于冒着尸骨无存的风险去救一个平民百姓。 而他看到王爷抱着那姑娘,连指挥救难时,手掌仍覆在她后背下意识地安抚,心里就更是震惊。 他们王爷,不是不近女色么! 直到方才王爷派他亲自送这姑娘回府,他从那披风之下看到流苏面纱之下一张堪称仙姿玉貌的容颜,他是完全怔忡住了,原来王爷救下的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但是这姑娘美则美矣,怎的竟有几分像世子夫人! 荀川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直到王爷让他将人送到武定侯府,荀川心中无疑掀起一阵滔天巨浪! 所以,适才千钧一发之际,王爷舍身去救的、抱在怀里的,甚至亲昵地垂首亲吻了的,竟然是才和离不久的世子夫人! 荀川一晚上知晓了太多,他几乎承载不住这些信息的重量,过去了许久,内心也难以平静。 武定侯府也很快得知了鳌山灯榻倾塌的消息,府上只有老太太、大爷夫妇、大郎沈时行和刚出生没多久的蔓姐儿、芍姐儿没有出门,其他人都出去看热闹了。 得知消息的老太太,震骇又绝望地坐在厅堂,口中念着经文,手掌的佛珠不停地转动着。 直到看到从外面跑进来的孙女,老太太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阿嫣……是阿嫣吗?” 沈嫣一路都在担心祖母的病情,见不到她,祖母一定担心死了。她进了府,就匆忙往厅堂跑来,连底下的小厮都跟不上她的脚步,直跟在后面喊她慢点。 沈嫣哪里顾得上这么多,只想着赶紧见到祖母,请她安心。 老太太抱着安然无恙的孙女,眼泪往下直流:“平安回来就好,其他人你可见着了?” 沈嫣扫一眼厅堂,只看到大房的伯父伯母和兄长,这才知道原来一家人出去了大半还没有回来。 大爷叹息了声,上前一步道:“外头都是官兵,不准闲杂人等上街扰乱搜救秩序,咱们只能在府里等,听说朝廷怕城里的大夫被官员、富庶世家请走,耽误穷苦人家治伤,伤员全都送到栖流所去了?” 沈嫣点点头,这是她在镇北王身边亲耳听到的安排。 当然其他大大小小的疾病也需要医治,镇北王自然也想到这一点,在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城中都安排了固定的医者,专门为今晚受伤之外的百姓诊疾。 大房的姨娘和几个哥儿姐儿,二房的二伯、二伯母她都未曾见过,鳌山坍塌之时,沈嫣知道的,只有与她一同出门的景氏、陈氏、两个孩子与云苓在那鳌山之下不远的地方。 沈嫣最担心的是云苓和无辜的孩子,至于两位嫂嫂,尽管发生了谢斐那桩闹剧,可到底是一家人,沈嫣也不希望她们出事。 沈嫣扶着老太太到圈椅上坐下,众人心中焦躁不已,派出去的人也被驱赶回来,现在就只有等。 今晚等不到,就只能明日到栖流所去找人了。 “姑娘!姑娘!我们回来了!”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沈嫣匆忙抬头,看到一脸脏污的云苓和同样狼狈的二爷孙氏夫妇走了进来,大郎的两个姨娘也带着珺哥儿和荻姐儿进了门,四郎沈时严夫妇也都相继进屋。 巨塔倒下的时候,除了云苓是被人群挤到了边缘地带,其他人都在离鳌山灯较远的地方观看演出,是以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一瘸一拐的顾氏被沈三郎缓缓搀扶着跟在后面,见到众人解释道:“顾氏被身边一孩童撞倒,膝盖磕破了皮,回来擦点药就行,不碍事。” 众人放下一半的心,再往外瞧,就没看到人了。 等到亥时末分,景氏、沈二郎陈氏夫妇、茵姐儿和珵哥儿还是没有回来。 第45章 晋江正版45 皇后风寒未愈, 主持了一场简单的上元宫宴后,皇帝去乾清宫理政,她自己也回寝殿歇下了。 混混沌沌间,听到头顶重檐庑殿顶的琉璃瓦似乎震动了一下, 皇后惊得从梦中醒来。 银屏立刻燃了灯, 倒了杯茶, 送到床边来:“娘娘莫怕,是宫外的声响, 奴婢已经着人去打听了。” 皇后自从入主坤宁,十年间也未曾听过这般震天骇怖的动静,尤其今日上元, 处处人山人海, 而方才那一声又不似洪钟和礼炮, 皇后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安。 抿了口茶, 稍稍镇静下来,抬首吩咐道:“叫乳娘陪着柔宜,别吓着她。” 银屏颔首, 早在方才巨响传开的时候, 乳娘就已经进耳房安抚小公主了。 银屏看着自家娘娘愈发苍白的面色,心疼道:“娘娘不若先休息吧,宁顺到宫门外打听消息, 来来回回恐怕还要一会。” 皇后摇摇头,起身披了件衣裳。 这般异常的响动, 即便不是爆炸和地裂, 也是与百姓生死攸关的大事, 前朝恐怕已经震动, 她又怎能安寝? 临近亥时, 坤宁宫掌事太监宁顺才匆忙从乾清门回来禀报,“娘娘!出大事了!” 宁顺向来稳重,此刻也急得气喘,直到进了东暖阁,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噗通一声跪下:“是成福门外的鳌山灯出了意外,灯塔整座坍塌,尚书大人已经到宫门外跪下请罪了!” 皇后惶然跌坐在身后的榻上,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倒流,随即抓紧了身侧的炕桌一角,这才勉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尚书大人派人来,让奴才向娘娘递一句话,说……”宁顺抬起头,踌躇道:“说褚氏一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请娘娘念及亲情和家族荣辱,想办法在陛 皇后手掌颤抖着握紧,缓缓仰起头,掩去眼中浮出的一层泪意。 宁顺思忖片刻,还是道:“奴才从乾清门回来,听闻陛下将赈抚事宜交给了褚侍郎,可见龙颜大怒只对工部,陛下对褚氏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娘娘觉得,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做奴才的自然要为主分忧,坤宁宫伺候的都知道皇后心系褚氏,且今日就算尚书不派人传话,明日褚氏一门都会有人进宫相求。 可此事又实在棘手,百尺高楼坍塌,除非天灾,大昭史上都从未出过如此惊天动地的惨案。 皇后缓缓吁出一口气,昏暗的烛火在她淡淡发青的眼底叠了一层阴影,良久,喃喃开口:“请罪……倘若无罪,又何须请罪?” 指尖扣在桌角微微泛白,细碎的寒意在她面上散开:“十三层的高塔,多少无辜的伶人性命,从那么高的塔顶坠下,人还活得成么?还有塔下成百上千的百姓,有几个能安然无恙?” 银屏与宁顺面面相觑,眼里更多的都是不忍,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唯独皇后娘娘被迫站在风口浪尖,承担起家族的责任,为了旁人的罪过,要违背善良的本心,与陛下和数以千计的百姓为敌。 说得难听点,里外不是人。 所有人都在考虑自己,只有皇后娘娘,先是褚氏女,再是皇后,从来做不得自己。 皇后走到殿门外,远处的夜空像是被烈火烧出个巨大的窟窿,能将一切鲜活的生命吞噬,灾难面前,人如蝼蚁,如何抗争? 今日陛下大约不会过来了。 “宁顺,你派人到各宫嫔妃、皇子公主的住所走一趟,尤其是太皇太妃的寿康宫,告诉阖宫上下宫外的情况,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请他们宽心。传本宫懿旨,宫中严禁以讹传讹,任何人胆敢流言惑众,一律按照宫规处置。” 宁顺怔了下,随即领命下去了。 猎猎寒风灌进衣袖,针刺般的冷浸入骨髓,将人的身上的血都吹得凉了。 银屏见皇后单薄的身躯还在风口摇摇欲坠地站着,忙劝道:“娘娘才着了风寒,可不能这么吹风!” 皇后收回视线,长睫垂下,遮住眼底的泪光,长长叹了口气,“扶本宫到佛堂吧,陛下的处置下来之前,本宫……谁也不见。” …… 镇北王府。 谢斐的右腿被飞溅而来的木棍烧伤,一根长长的木刺深深扎进小腿,被凌安等人拼死带回府中。 右腿膝盖以下血肉模糊,烧伤处皮肉翻卷,伤口黑红,一圈骇人的水疱大大小小地拱起,胆小的丫鬟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瞧。 隋安懂一些跌打损伤的处理方法,回府就命人端来干净的凉水,在烧伤的皮肤上反复擦拭清洗,借此缓解一些疼痛。 玉嬷嬷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人都要疯了,对外挥舞着手臂:“你们还都杵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快去呀!” 可请大夫的人出去一波又一波,要么就是被虎贲卫驱回,要么就是到医馆扑了个空。 回来的小厮道:“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被连夜带去栖流所,世子爷的伤,要么就到城中的医馆,那里的大夫严令只接坐诊、不准出诊,要么……就只能去栖流所治伤。” “荒谬!”玉嬷嬷厉声斥道:“栖流所是什么地方,世子爷金尊玉贵,岂能去那种下贱的流民窟!” 那小厮被这尖锐的嗓音吓到,颤颤巍巍道:“似乎是王爷亲自下的令,就是怕大夫被官宦世家请走,普通老百姓瞧不着病就只能在家等死……” “老百姓的命是命,世子爷的命就不是命吗!寻常大夫找不到,那宫里的太医呢?总不可能一个都请不来吧!” 玉嬷嬷能想到的办法,底下人又如何想不到,“奴才去的那几处府邸,太医们都被宫里来人派去栖流所了。” 玉嬷嬷急得团团转:“这家请不到人,那就去下家,太医院十几位太医难道一个不剩?再不行,还有几十名吏目,一家家去敲门啊!去啊!” 谢斐趴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栗,后背被鲜血浸透,右腿上直直插进一根竹刺,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颤得犹如痉挛。 从未经历过如此炙裂的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与腿上的伤相比,后背被她手中金簪刺入的疼痛已经不值一提。 金簪……脑海中猛然想到那一抹亮红的身影,他挣扎着还要起身,却被凌安匆忙按了回去。 “阿嫣呢!阿嫣还没救出来,你们盯着我做什么!” 他抓扯着手边的垫褥,嘴唇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疼得声音都变了调:“快去救人啊!” 百尺高塔坍塌,钢筋铁骨都能碾碎,她一个柔弱单薄的姑娘,能逃到哪里去? 凌安没法子,只能先尽力应付着:“外头处处是官兵,别说您根本出不去,就算能去,东阳街上受伤的全都转往栖流所了,没受伤的不管是找人的还是看热闹的,也全部勒令回家,您眼下还是等大夫过来,先把腿伤治好再去找夫人吧。” “这时候就别想那些不相干的人了!”玉嬷嬷眼里急得冒血,怒意直冲天灵盖,她压根没想到今日世子出门竟然还是为了那个绝情的女人,倘若乖乖待在府中养伤,今日之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玉嬷嬷看着那直直戳进肉里的竹刺,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这东西不赶紧拔-出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能拔!”隋安赶忙伸手阻止:“拔-出来血就止不住了,还是等大夫来,先清理伤口再说。” 玉嬷嬷跺脚往外张望:“太医呢!出去请太医的都死了不成!” 伤口陡然一跳,谢斐不耐地掀翻床案上的茶具:“出去!都滚出去!” 凌安看着自家主子紧皱的眉头,也忍不住冲玉嬷嬷:“您这走来走去喋喋不休的,没病都被您吵死了!” 玉嬷嬷看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茶碗,无奈闭了嘴。 很快,管家郭啸领着一名太医院吏目进了厅堂,直奔内室而来。 这名吏目姓刘,是郭啸的远亲,虽然不够御医的水平,但医术比一般民间的大夫要高明得多,人也严谨细致。 这个时辰,太医院半数以上的太医都去了栖流所,其余几位在太医院轮值,也被受到惊吓的各宫娘娘请了去,便是太医院三十名吏目也在家中随时听候差遣,刘吏目是看在镇北王府和郭啸的面子上才肯过来的。 玉嬷嬷看这大夫眼生,一听是太医院的小小吏目,面上登时就不好看了。 太医院只是从九品的官,水平参差不齐,方才玉嬷嬷也是急糊涂了,张口一句“吏目也行”,竟让郭啸当真请了个区区吏目回府。 这样的人,如何治得好世子的腿? 果然刘吏目在检查过谢斐身上的伤口之后,叹息道:“后背为利器所伤,伤口不深,不算棘手,但腿伤不论是烧伤,还是竹木刺穿的伤口,都不容小觑。这种程度的烧伤,恐怕会造成伤疤萎缩、肌肉僵硬,至于这刺伤……实在太过严重,下官只能替世子将竹木拔-出止血,至于多久才能恢复如初,下官亦不能保证。” 谢斐听到这话,登时目眦欲裂,伸手抓住刘吏目的衣襟拽到近前来,颤声道:“你说什么?” 什么叫不能恢复如初,难道他就算伤好了也会不良于行?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玉嬷嬷更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倒过去,跌跌撞撞上前扯住刘吏目的袍袖:“世子只是烧伤和外伤,你若是不能治,便换旁人来,故意说这些耸人听闻的话究竟想做什么!” 刘吏目被一人揪着衣襟,另一人扯着袖子,无奈抽身不得。 连郭啸都看不下去了,这毕竟是请来的大夫,世子爷伤重,难以接受发通脾气也能理解,玉嬷嬷再老的资历也不过是个乳娘,岂能如此无礼,对待宫里的吏目大呼小叫、动手动脚。 郭啸直接将人拉开了:“刘吏目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眼下处理伤口才是紧要,这竹片是糊灯用的,不干净,处理伤口也要几个时辰,玉嬷嬷,您还是去休息吧,这里用不着您。” 刘吏目在宫中多年,脾气大的主子不是没见过,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仍然耐心道:“便是太医院正在此也是这句话,好在世子年轻,恢复得比寻常人快也是有的。” 谢斐缓缓松了手,后槽牙几乎咬碎,满眼猩红的恨意,颤抖着闭上眼睛。 一屋子人没给玉嬷嬷半个好脸色,敢情她操心主子还错了? 里头拔竹刺的时候,谢斐口中咬着厚实的棉巾,口齿间仍然止不住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咽。 竹刺扎得深,拔出-来时带起半丈高的血沫子,溅得床边一群人满脸都是血。 谢斐疼得直接昏了过去,到下半夜又发起了高烧。 等到刘吏目去熬药,玉嬷嬷从外面端着凉水进来,拧了帕子,颤颤地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一想到世子爷今后有可能不良于行,玉嬷嬷哭成了泪人,却又不敢哭出太大的声音,怕吵了他养伤。 玉嬷嬷不求这孩子与他爹一样能够跃马扬鞭、驰骋疆场,可这么意气风发的人儿,倘若没了一双健全的腿,一辈子遭人耻笑,岂不同拿去他半条命无异? 心电急转间,玉嬷嬷忽然想到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位贵人,也许她会有办法。 巾帕交给底下的丫鬟,玉嬷嬷连夜悄悄出了府。 …… 武定侯府,众人聚在厅堂一直等到子时,见二郎夫妇等几人还未归来,心里也都有了几分猜测。 二爷一直在廊庑下来回踱步,孙氏手里攥着帕子直哭,最坏的结果,大房只是没了儿媳和姑娘,他们二房可是少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啊! 大爷叹口气起身,先劝老太太回房休息:“今夜受伤的百姓没有八百也有一千,陈氏他们都在附近,街上又人仰马翻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明日我与大郎亲自到栖流所去将人平平安安带回来,母亲莫要担心,先去休息吧。” 沈嫣扶着老太太的手臂,也是一样的意思,今夜再怎么等下去,也不会等到人了。 老太太手里拨着佛珠,乏累地叹了口气,平素她虽更疼七娘一些,但孙子、孙媳妇和几个曾孙都是她掌心的肉,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岂能不忧心? 罢了,老太太也怕自己身子吃不消,再出什么意外,徒惹得儿孙担忧,便先行起身回屋等着。 其余人也被大爷劝说着,陆陆续续回了房,厅堂留了守夜的小厮,一旦家里有人回来,便会立即通知各房各院。 这一夜沈嫣也睡得不踏实,一直留意外头的动静。 天边刚有几分蒙蒙亮的时候,窗棂忽然响动一声,一个黑影闪身从窗外跃进。 沈嫣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又不像云苓,沈嫣心中警铃大作,正要伸手去摇铃,一个清冷低沉嗓音倏忽落入耳中。 “别怕,是我。” 第46章 晋江正版46 话语刚落, 沈嫣惊得浑身一震。 堂堂镇北王深夜翻窗进儿媳的闺房,还让她“别怕”,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刺激不啻屋里闯进任何一个危险陌生的男人。 睡之前, 她脑海中的确想过分开时他说的那句“等我处理好一切, 晚些时候再来陪你”的“晚些时候”到底是何时。 他这个人说一不二, 也许三日,也许十日, 说不准又要在寿康宫栖流所之类的地方制造偶遇。 但是……怎么会是今夜! 且还是这么偷偷摸摸地闯进来,他自己觉得合适么! 慌乱间, 沈嫣的衣袖误触到床边的摇铃, 一声清脆的叮铃划破静夜, 很快惊醒了廊下守夜的松枝, “姑娘,是姑娘醒了吗?” 沈嫣吓得当即屏住呼吸,握紧双拳, 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松音伺候她很久了,对铃声非常的警觉, 也知晓夜里翻身时偶有误碰,如果只是短促一声铃响, 松音便会在门外轻轻喊一声,听到里头再摇铃,她才会开门进来。 武定侯府的守卫并不松懈, 漪澜苑也有轮值的下人, 且松音就在门口, 竟都不曾发觉她屋里进了个人。 沈嫣想不通他是如何避开层层守卫进来的。 她僵在这里不敢妄动, 男人倒是置若罔闻地往她面前走, 一团黑影愈来愈近, 在蒙蒙的光亮中依稀看清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脚步很轻。 意外地,让她又想起梦中与他同营的几百个日夜,经历过几场夜袭之后,她对声音变得极为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蓦然惊起,他每次都能很快察觉到她的动静和情绪,耐心地安抚,让她别害怕。 有一段时间,她是觉得拖累了他的,作为一军主帅,他更需要好好的休息,而不是夜夜守护一个没用的人。 那时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情绪,让她别多想,安心便是。 后来回京,他是这么说的—— “玉门关外没有春天,幸而等到了你,小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沈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才把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抹去。 谢危楼缓缓走近,在她床边极其自然地坐下,外袍的冷意与男人身上的滚烫热度一道袭来,沈嫣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像疟疾发作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惊出一身的汗。 难道军中历练过的人都有临危不乱的本事? 她蜷起来的掌心出了汗,下意识往后缩,却被男人捉住手腕,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力道看似柔和,却一分不让。 黑暗之中,触觉极其的清晰。 宽厚的掌心,有着武将独有的粗粝和温暖,可此时此刻,这样的触碰只让她更加手忙脚乱。 所幸夜色昏暗,照不见她面上的慌乱和赧色。 窗纱只透出一层薄薄的鱼肚白,朦朦胧胧间还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是那双漆黑瞳眸像月下深潭一般清晰。 近在咫尺,男人温热的呼吸几乎落在她唇面,虽没有再靠近了,却让沈嫣有种暗通款曲的羞耻之感,温热的血潮一浪浪推向她的四肢百骸。 倘若松音好奇进来,到时候她该如何解释? 祖母还在漪澜苑的内屋,知道她屋里进了男人会怎么想? 一个个危险的念头从脑海中急闪而过,良久,静夜被男人低回的嗓音忽然打破:“怕你担心,所以过来告诉你一声,你二嫂和那两个孩子受了些轻伤,留在栖流所诊治。” 沈嫣眼前一亮,继而又怔了怔,原来他过来是……是为了告诉她这个? 谢危楼见她不再抵触了,缓缓松开扣在她手腕的大掌。 昨晚到今晨,他一夜未眠。 上元灯会本就是京中一年一度的盛会,从他离京前开始,年年都会发生踩踏、火灾等大大小小的意外,昨夜他在醉和轩远观,也是出于这一目的,只是没想到他回京的第一年,就发生了这般震动寰宇的惨祸。 金吾卫上百人到现在还在搜寻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百姓,昨夜粗略统计,栖流所已收留一千两百余伤者,救不回来的就有近百人之多。 夜半他进宫禀报灾情,皇帝将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锦衣卫协同,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至于赈恤事宜,皇帝虽交给户部侍郎褚靖南,但从昨夜灯楼坍塌时的现场维护到今晨伤亡百姓全部转移,皆离不开他的指挥,皇帝也命他从旁督办。 出宫之后,谢危楼先回府瞧了眼谢斐,因念着沈嫣,又到栖流所去了一趟,上千名伤者一一登记成册,从中摘取武定侯府几个名字记下,又马不停蹄赶来见她。 他将姑娘身前的被褥往上掖了掖,“你大嫂景氏被横木砸中了后背,伤得重些,沈二郎被人群推搡,断了两根肋骨,身上还有一处烧伤,不过暂无性命之虞。” 沈嫣攥紧的手掌缓缓放松开来,慢慢吁了口气,只要一家人性命无虞,祖母也能安心了。 谢危楼在暗夜里注视着她,“明日每家可派出一人前往栖流所登记认亲,让沈明礼或者沈大郎去,昨夜的震动对沿街屋舍多少有些影响,安全为上,你暂且先不要出门。” 沈嫣点了点头,谢危楼又继续道:“你名下在东阳街的那一排铺子,方才我来时瞧过一遍,店门下了钥,里头应该无甚大碍。” 她诧异地抬头,隔着黑暗看了他许久。 这人未免太过周到了些,她所担心的方方面面,他都能替她考虑到。 也是,前世他便是如此纤悉无遗,滴水不漏,活了两辈子的人,严谨周全得令人发指。 谢危楼顿了顿,目光穿透黑夜,看到她枕边那只透着淡淡血腥气的金蝉,气息似乎往下沉了些,“还有什么要问本王的么?” 沈嫣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手指触到床头的那只簪,心底微微泛凉。 她回来时发现簪子末端沾染了近一寸长的血迹。 当时慌乱之下,压根不知这一簪竟刺了这么深。 当时她拔-出簪子,推开谢斐就跑了,她也听到谢斐在身后唤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谢危楼拦腰救下,而那巨灯在身后轰然一声落地,她也不知谢斐现在如何了。 夫妻一场,虽然并不愉快,但她也惟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不希望他出事,生死对他们来说太过沉重和遥远了。 他是谢斐的父亲,应该知道谢斐现在的情况吧。 且他昨晚既然能在电光火石间救她性命,恐怕早就看到她与谢斐在那灯下纠缠不清了。 可偏偏,他告诉了她家中所有人的伤情,甚至连她的铺子都关心到,轮到谢斐,却不打算主动往下说,非要她自己问? 沈嫣咬紧了下唇,指尖动了动,正想着如何表达,他已经率先开了口:“屋内晦暗,本王看不到你的手势,想问什么,就在本王掌心里写。” 嗓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似乎感觉到了周身丝丝缕缕的凉意。 她犹豫着,缓慢伸手,找到他压在床榻边沿的手掌,指尖触碰到温凉的掌心,激起一阵酥麻。 十指连着心,男女之间做这个动作其实非常暧-昧,从前她就喜欢在谢斐的掌心写字。 沈嫣并非木讷的姑娘,就像谢斐曾经说的,像一只会讨人欢心的猫儿。 开始谢斐都招架不住她这般,以为和小哑巴同在屋檐下,恐怕要永远靠一些难解的手势来交流,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那时她每每如此,谢斐都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只是后来新鲜感过了,慢慢也就习以为常。 现在谢危楼让她在他掌心写字……她手指伸出来,偏偏就是下不去那一笔。 太乱了,这种感觉。 前世的情郎成了这辈子的公爹,还要从他口中追问她的前夫、他儿子的安危。 她做了他三年的儿媳,还从来不知道谢斐的母亲是谁,谢斐风姿秀逸,他的母亲应该也是个倾城美人吧。 手心里那个“谢”字才写完,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些烦乱,全然没有察觉到男人的掌心微微发烫。 “斐”字的一竖并未如期落下,反倒是笔锋一转,改成一横:“王爷大恩,沈嫣没齿难忘。” “谢王爷大恩,沈嫣没齿难忘。” 她又不想问了,谢斐真出什么大事,当爹的也不至于夜闯姑娘香闺。 不过她对他的确非常感激,不仅将她从火海中救了回来,云苓能与二伯父他们安全回来,他也是派人帮了忙的,今晨还特意带来大嫂二哥他们的消息,她已经不知欠了他多少。 昨晚那个拥抱和额间吻,就当是圆了上辈子的梦吧,任性过那一回已经是奢侈。 他娶过妻,她嫁过人,况且天理伦常在上,这一世他们没有可能了。 她蜷缩着手指,想要收回,指节却被男人反手握住,“没有旁的想说?” 他明白她对上一段婚姻的决绝态度,但嗅到那金簪上的血腥气,便猜到昨晚她就是用他们的信物捅了另一个男人、她的前夫。 以他天生对情绪的警觉,他能感受到她对谢斐的关心。 那种理智被反复撕扯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没那么大方,容许她在他面前还想着别的男人,可他怪不了任何人,老天爷让他们错过整整十年,这是对他的考验。 他在暗夜里闭上眼睛,将满腔的妒恨沉沉压下去,然后抬起手,绕过那片莹白柔润的肩头,缓缓抚上她纤细的后颈。 衣料窸窸窣窣,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就这么被他搂住了脖子,沈嫣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呼吸。 “小痴,往后不要再想旁人了,好么?” 夜色中,这一声轻若呢喃,却在她本就战栗不已的心弦划开一道隆隆的颤音。 第47章 晋江正版47 金吾卫从鳌山废墟中搜寻出最后一具尸身时, 已经是四日之后,经过上百名大夫连夜诊治,栖流所最终确定的罹难人数达到一百二十三人。 这个数字, 已经超过南方雪灾的死亡人数。 褚豫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夜,很快就被锦衣卫带人押入诏狱,褚氏族内乱成一团,族中高官心中多少有了定论。 工部这样的衙门, 接触的大多还是最底层的工匠, 不管暗地里多少龌龊, 只要明面上的差事办得漂亮, 该压的压下去, 不闹到御前,一切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上元鳌山崩塌一案闹得是满城风雨、史无前例, 就算是找到替死鬼,褚豫也不可能撇得干干净净。 族中还有一些子弟在工部挂职,虽未直接参与鳌山的搭建, 但也从中捞了好处,此刻如坐针毡,也生怕被殃及。 连皇后的父亲忠勇侯也无能为力, 只能暂且观望。 没想到观望着观望着, 却等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冯瑭弹劾褚豫“十宗罪”的奏疏,其中包含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剥削工匠、卖官鬻爵等重罪。 同一日,大理寺又查出褚豫指使下属偷工减料、大肆敛财,导致鳌山灯塔坍塌、百姓伤亡惨重, 证据确凿, 一时龙颜震怒, 朝野轰动。 褚豫的夫人梁氏几乎将京中族老一一求遍, 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又央着皇后母亲、忠勇侯夫人王氏进宫求见皇后。 早前几日,褚豫才下狱之时,梁氏就已经进宫数趟,无奈皇后皆以祈福为由闭门不见。 虽说褚氏荣辱相生,可如今事态愈发严重,丈夫罪责难逃,族中兄弟、朝中同僚都唯恐避之不及,皇后是丈夫能否保住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氏与梁氏既是妯娌,也是感情甚好的表姐妹,王氏不忍其苦苦哀求,只好带她到坤宁宫求见。 当朝二品诰命夫人、素日雍容华贵趾高气扬的梁氏,此刻跪在坤宁宫外哭成泪人。 银屏挡在殿门前站得笔直,态度强硬:“此案事关重大,陛下自会有裁决,娘娘为无辜受难的百姓祈福,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夫人还是莫要为难娘娘了,回去吧。” 梁氏哪里还有理智,她只知道皇后宠冠六宫人尽皆知,而皇帝要彻查褚豫,却在赈难事宜上重用了皇后嫡亲兄长褚靖南,可见并未因褚豫一人牵连全族,皇后依旧荣宠不衰,她的话在陛 眼下除了她,梁氏不知道还能求谁。 梁氏跪在地上磕破了脑袋,朝内殿苦苦哀求:“求娘娘见一见罪妇!娘娘!求您见一见罪妇吧!” 多日来东奔西走,梁氏肉眼可见地憔悴许多,寒风吹起她沉重而瑰丽的命妇袍服,将她整个人衬得如一根清瘦的芦苇,仿佛不是靠人支撑起的一身衣袍,而是衣袍桎梏住了人。 王夫人站在佛堂内,看着佛龛前女儿消瘦的背影,叹声问道:“这几日你可有探探陛下的口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后睁开眼睛,面容比往日更加苍白,缓缓站起身,望着面前的金身佛像,“三婶事急则乱也就罢了,母亲也跟着糊涂吗?大昭建国以来,从未因人为招致如此惨祸。三叔若是为官清廉,恪尽职守,又岂会被人网罗罪名,落到如此境地?” 王夫人哀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那毕竟是你三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抄家斩首啊!你三婶不求旁的,留得你三叔一条命也是好的。” 皇后沉默地吁口气,仰望着头顶的藻井,语气艰涩:“我入宫十余载了,母亲,这些年来,我看着陛下夙兴夜寐、为国为民,他是明君,是仁君,不是荒淫无道的昏君。若饶过三叔,陛下无法向无辜的百姓交代,女儿……也没脸替三叔求情。” 王夫人急道:“褚氏先祖为开国元勋,你祖父戎马一生,配享太庙,二祖父官至首辅,桃李满天下,半个内阁都是他从前的学生,你父亲南征北战,功在社稷,你二哥、你四叔更是战死沙场。论劳苦功高,整个大昭可有一人高得过褚家?如今后世子弟不过安享了几天太平日子,一时糊涂犯了错,难道就该赶尽杀绝?” “母亲!”皇后温和的面目在此刻彻底变了色,“祖父与父亲一生征战,二哥和四叔战死沙场为的是抵御外敌,护佑千千万万的百姓,褚氏家训‘不犯赃滥,不恋高位,不求一姓之兴亡,但求万民之安乐’,可三叔为官这些年是如何做的?岂能因一己之私,将数以千计的黎民百姓往火坑里推!” 王夫人听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终究在面色苍白却坚定的女儿面前露出愧色,沉默良久,喃喃道:“母亲明白了,母亲会把你三婶劝走的。” 皇后攥紧手中的檀木佛珠,在梁氏沙哑的哀嚎声中缓缓闭上眼睛。 待两位长辈离开,耳边哭声渐远,皇后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倒在蒲团边上。 “皇后晕倒了?” 消息传到养心殿,皇帝当即心口一紧,深沉的眸色中还有一丝不可置信。 皇帝借口朝政大事,三日未曾踏足坤宁宫,褚豫的判决未下,今日又听闻两位夫人进宫求见,她本就是心慈之人,看来已经被说动了。 他一直以为皇后是懂他的人,却没想到,皇后终究还是为了褚氏,以这种方法骗他过去。 汪怀恩觑了觑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本就风寒未愈,加上这几日忧思过度,已经许久未曾进食了。” “什么?” 皇帝脸色一白,手中的紫毫“啪嗒”一声落在面前未写完的圣旨上,一滴浓墨晕染开来。 匆忙前往坤宁宫的路上,汪怀恩急急跟在后面,将方才皇后对忠勇侯夫人的话一一向皇帝道明。 在听到那句“娘娘说您是明君,是仁君”之时,皇帝脚步猛然一颤,心口像被巨石砸在最柔软的地方,剧烈的钝痛瞬间渗透四肢百骸。 皇帝望着远处飞檐鸱吻,沉沉地叹了口气。 尚在东宫之时,两人同床共枕,几乎无话不谈,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抱负,想要兴利除弊,想要政治清明,皇后是最懂他,也是最相信他的人。 可这次的事情,他做得并不光彩。 倘若不是他急于打压外戚,暗中推动锦衣卫掀风鼓浪,老百姓不必为贪官佞臣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帝王之路注定鲜血淋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拨乱反正、肃清朝局,而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势必要让她如日中天的家族做出牺牲,于大局看来,他没有错。 唯独伤害了成百上千的无辜百姓,也辜负了她赤忱如一日的信任。 到坤宁宫时,他坐在皇后床边,望着心爱的女人苍白无力的容颜,皇帝几乎在一瞬间怛然失色。 几日未见,她竟然将自己折腾成了这般模样,皇帝既心疼,又为自己这几日恶意忖度她会为褚氏求情的卑劣心思而问心有愧。 前朝一切暂且搁置,他在坤宁宫好好陪了她几日,汤汤水水,他亲自喂她一口口用下,直到皇后醒来,恢复了些精神,这才慢慢放心。 夜里,他将自己的妻子揽在怀中,忍不住问道:“阿窈,你会不会怪朕?” 皇后在黑夜中睁开眼睛,摇了摇头:“陛下扶正黜邪,心系百姓,臣妾岂会怪罪陛下?” 皇帝长吐一口气,内心的松快终于彻底战胜羞惭。 只要她不知道他私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她依然会永远信赖他,永远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 鳌山倒塌那瞬间,珵哥儿因贪玩跑去看神仙索,恰恰远离了灾难中心,救了他与陈氏一命,饶是如此,也被飞射的竹签和火星溅了一身,幸而伤得不重,在栖流所包扎完伤口,隔日就回府了。 而景氏就不幸多了,眼见着硕大的麒麟灯从天而降,茵姐儿吓得双腿不能动弹,景氏飞奔上去将女儿护在身下,自己却被正在燃烧的长棍砸在后背,一道手臂粗细的烧伤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腰窝,覆盖了整片后背,足足昏迷两日才清醒过来,背上的伤疼得她死去活来。 沈二郎当晚与沈嫣几人并不在一处,而是到春风楼喝花酒去了,外头吵嚷起来的时候,他也出去看热闹,被奔涌逃命的人群推搡在地,踩断了两根肋骨,胳膊上的一大片烧伤也是无妄之灾。 陈氏回府的时候,才知道沈嫣早在上元当晚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陈氏抚摸着自己右脸那道半指长的烧伤,胸中隐隐有血气翻涌而上。 一群人为了撮合她和世子,险些死在那鳌山灯下,可人家呢,一点事没有,甚至面上十分冷淡,对她连句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 陈氏一咬牙,扯出个笑脸来,迎着众人的目光问沈嫣:“我听翠喜说,当晚七妹妹是被一个男人送回来的,七妹妹还裹着那男人的披风,生怕教人认出来。咱们还都不知道呢,七妹妹这是瞒着大家,好事将近了不成?” 第48章 晋江正版48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话音刚落,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站在架几案旁的沈嫣。 连老太太也难掩惊愕,抬起头看向了她。 陈氏虽是揶揄的语气,但话中所含的信息量巨大, 倘若所言非虚,那么沈嫣与谢斐和离一事恐怕就另有蹊跷了。 和离至今才不满一月,上元当晚就被陌生男子送回,还裹着男人的披风, 往浅了说是不自爱、不检点, 再往和离的方向稍一联系, 恐怕就是与人有染了。 沈嫣的平静与沉默, 在众人眼里形同默认, 陈氏就更是得意。 陈氏才回府,问及沈嫣的安危时, 翠喜就向她提了这一嘴。 当晚翠喜在府门内等她回来,远远看见那一幕, 虽没有看清男人的脸,而沈嫣也与那人保持了安全的距离,但这也足够让她百口莫辩。 陈氏十分爱美,如今却伤了脸,丈夫沈二郎又好美色, 往后还能将她放心在心么?她就是想替自己出口气。 如今看来,翠喜当晚是真没看错。 倘若世子爷知道心心念念的人这么快就为自己找好下家,或者说早在他们还未和离的时候, 沈嫣就跟人暗通款曲了,世子爷定会勃然大怒, 自己的妻子与外面的野男人明来暗往, 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秘密捅到世子面前, 她也是大功一件了。 陈氏不愿孤军奋战,又给一旁的沈娆疯狂挤眉,希望她应和自己。 倒也奇了怪了,这沈娆平时不是最伶牙俐齿的么,怎么今日魂不守舍的,天大的秘密捅出来,还不正中她下怀? 陈氏见她纹丝不动,只好收回目光,盯着沈嫣。 沈嫣咬紧下唇,勉力压下这副嘴脸带给她的恶心不适。 一旁的云苓已经气得胸口起伏,待得了主子的肯定,云苓立刻抬高声调道:“二奶奶当真会先发制人,我们姑娘当日只是被镇北王手下的官爷护送回来,姑娘坦坦荡荡,毫无逾矩之举,倒是二奶奶抓住这点捕风捉影,平白污蔑姑娘清白。倘若不是大奶奶二奶奶将姑娘骗出去与世子爷见面,姑娘根本就没有心思出府,何谈与人私会!” 老太太立刻寒着脸盯向陈氏:“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陈氏立即矢口否认,瞪了云苓一眼:“我与大嫂不过是看七妹妹屋里冷清,想着上元热热闹闹的,出去走走能让七妹妹心情好些,这才想着带她一同出门,至于世子爷为何出现在那鳌山灯下,我又从何知晓?” 沈嫣沉静的面容露出一丝冷然的笑意,抬手打了个手势,云苓立刻看懂,笑道:“我们姑娘可还没说世子爷也在那鳌山灯下,二奶奶又是如何得知的?” 陈氏被问得一懵,还未反应过来,云苓转身朝老太太道:“当日街上人山人海,大奶奶和二奶奶两人非带着我们姑娘往那鳌山下挤,可等我们到那的时候,两位奶奶人都不见了,奴婢也被人趁乱挤出去,剩下姑娘一人落单,才给了世子爷可乘之机。” 因陈氏、景氏都受了伤,沈嫣还想着息事宁人,只告诉了云苓一个。 没想到今日陈氏竟在一家人面前空口污她清白,既如此,沈嫣也无需再隐瞒了,干脆大大方方说开。 云苓望着眉眼慌乱的陈氏,冷笑道:“倘若不是被官兵救下,姑娘早就被坍塌的灯架砸伤了,上元那晚街上何等惨烈,姑娘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 老太太听到这里,面色已经全然沉了下来,“云苓的话可否属实?陈氏,你作何解释?” 陈氏被这冷厉的口气吓得浑身一哆嗦。 环视四周,厅堂聚满了人,大房事不关己,沈二郎不在场,与她合谋的景氏也还在栖流所,她婆婆孙氏因几日前对沈嫣口不择言,才被老太太罚过一次,这会也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在一旁观望。 陈氏孤立无援,情急之下揽过身边的珵哥儿,哭哭啼啼道:“祖母,我还不是为了七妹妹着想,夫妻俩闹了矛盾,世子爷却珍惜这三年情分,请夫君与我从中调和。我本想着,倘若他们夫妻能和好如初,对七妹妹来说再好不过。至于那塌天大祸,我若是能预知,也不至于带着一身的伤回来,珵哥儿昨晚疼得直哭……” 珵哥儿看到自己母亲哭,立刻扯开嗓子跟着哭了起来,孩童嗓音尖锐,哭声震天,满脸通红看着好不可怜。 二爷舍不得孙子哭,瞅了眼老太太,“母亲,二郎与陈氏是好意,他们还都受了伤,您就别计较这点小错了,让她母子俩下去养伤吧。” 老太太原本气得发抖,想到珵哥儿身上还挂着伤,终究叹了口气不忍苛责。 大人的错跟孩子无关,老太太本想等沈二郎和景氏回来再追究,一旁的大夫人王氏扫过陈氏身边的翠喜,眸光微转,突然开了口。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七娘既然不愿再与世子有所纠缠,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横插一脚,陈氏与景氏这事儿办得实属不妥。” 一屋子人看向王氏,她是宗妇,的确有教训究了,她却要横插一脚。 王氏目光落在陈氏面上的伤痕,继续道:“好心办坏事,又吃了教训,倒也无可厚非,可七娘今已和离,仍是待嫁之身,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空口无凭诋毁七娘的清誉。” 沈嫣手中的帕子微微一紧,大伯母看似维护,实则更像提醒。 那陈氏果然着急反驳:“的确是翠喜亲眼所见,我岂会空口说白话不成?大伯母一问便知,翠喜!” 翠喜见状立刻在老太太和大夫人面前跪下来:“奴婢不敢往七娘身上泼脏水,那晚奴婢的确看到七娘跟在一名高大男子身后回府,七娘去是穿的是一身红色袄裙,回来时的确披着宽大的男子披风。” 陈氏像抓住一根稻草,急着将话头抢过来:“我这么说也是提醒七娘,这才和离几日,就让外人知晓七娘与外男接触,于七娘名声亦有损伤。” 这事儿一旦证据确凿,陈氏立刻就会变成占理的一方。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沈嫣身上。 沈嫣暗暗吁了口气,陈氏一口咬定她私通外男,今日之事倘若没个真凭实据的解释,怕是揭不过去了。 她亦不愿让祖母为难,于是向老太太比了句手语:“既然二嫂咬定我穿回男子披风,七娘任凭搜查,倘若当真在看我屋内搜出外男之物,七娘任凭家法处置。” 云苓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赶忙阻止道:“姑娘乃是堂堂忠定公之女,三房的嫡女,怎可为了底下贱奴几句没影儿的话,任由丫鬟仆妇来搜您的屋子?” 这话一出,大房二房的脸都挂不住了,就连面色一向沉稳的王氏眸中也闪过一丝寒色。 二爷本就是庶出,更不用说了,自幼在这两个嫡出的兄弟面前就是低人一等的。 那被称作“贱奴”的翠喜面上更是五彩斑斓,悻悻地咬牙垂着头。 老太太当然相信孙女一向自重自爱,决计不会与人苟且,她疼了一辈子的孩子,还不至于给一个庶房孙媳爬到头上来欺负。 沈嫣面色平和坚定,没有半点心虚的神情,但在陈氏看来却更像是佯装的镇定。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愈发坐实了陈氏心中的想法。 也料到老太太定会维护她,陈氏态度坚决,甚至隐隐带着兴奋:“祖母,既然七娘主动提出来搜查,那便趁着今日长辈们都在,一查便知孙媳可有说错半句,倘若当真冤枉了七妹妹,孙媳自当赔礼道歉,七妹妹也能替自己讨个公道,堵住悠悠众口,您说呢?” 老太太冷冷看着她:“你可想好了?今日搜了七娘的屋子,不论结果如何,损伤的都是七娘的脸面,老身是断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委屈的,今日一旦吩咐下去,二房三房从此撕开脸面,断绝交往,可确定要搜?” 这下二爷和大爷面面相觑,陈氏也莫名心虚了片刻,倘若当真搜不那披风,不仅她要向沈嫣谢罪,还让二房与三房和世子爷那头彻底交了恶,往后沈嫣再嫁,二房是决计占不到一分便宜的。 陈氏咽了咽喉咙,生怕不好收场,心电急转间,那在一旁看热闹的二夫人孙氏终是没忍住,轻飘飘地冒了一句:“搜呗。” 连二爷也没拦得住这一句。 沈嫣笑了笑,请祖母示下。 为公正起见,老太太在大房、二房和漪澜苑中各派出一名丫鬟,进到沈嫣所住的东厢房搜查。 众人出了厅堂,也都纷纷来到东厢。 沈嫣才回来没几日,屋内不曾添置新的摆设,搜查起来也简单。 松音心中忐忑不已,手心频频出汗。 因为姑娘当日的确带回一件她从未见过的黑色披风,看尺寸的确是男子的尺寸,姑娘在府门外便顺手递给了她,然后直接往正堂给老太太报平安。 当时她没有多问,只将那披风叠在红木箱笼内,这么搜下去,一定能搜到的…… 松音跼蹐不安地看着二房派出的丫鬟在衣橱、箱笼等存放衣物的地方反复翻找,又紧张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没想到她面色如此平静。 难不成,姑娘忘记她带回来的那件披风了? 松音心跳如擂鼓,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将那披风处理了。 她真是害死姑娘了。 二房丫鬟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一抬红木箱内翻出一件黑色披风:“找到了!” 陈氏眼前一亮,沈嫣也凝眉望过去,老太太面色微沉,满屋子的人神色缤纷,所有人都盯着丫鬟手上那件黑色的披风。 大夫人王氏肃声道:“拿过来。” 丫鬟立即将那披风呈上去,王氏翻看一眼,抬眸道:“七娘,你作何解释?” 沈嫣也好奇,当夜她是看着谢危楼将那披风带走的,那时她心里还觉得这人过于谨慎了些,没想到当真在今日派上用场。 至于这一件……她倒是有印象,缓缓上前,将那披风翻折几下,一旁的陈氏在那披风的边沿看到一圈海棠暗绣纹时,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 众人目光纷纷落到那纹饰上,精致漂亮的海棠花纹,分明是女儿家的样式,又岂会是外男的衣裳? 云苓立刻冷笑道:“这是姑娘自己的披风,尺寸可远远小于寻常男子的尺寸,翠喜口中那句‘宽大的男子披风’难道就是这一件?” 另外两个丫鬟已经搜查得差不多了,翠喜几乎腿软下来,难道她当真看错了?七娘穿得是这件绣海棠花的? 翠喜看了一眼陈氏苍白的脸色,已经准备跪下求饶了,那厢大房的丫鬟翻出一个崭新的黄花梨木匣子,高声道:“这有一块玉!” 第49章 晋江正版49 沈嫣眉心微微一跳, 松音和云苓两个丫鬟也生怕这些人动了栽赃的心思。 姑娘也存了不少玉石,什么玉值得这般大张旗鼓的拿出来? 直到看到丫鬟手里那块镂雕螭龙纹白玉佩,云苓和松音不约而同眉眼一松, 顿时直起腰身, 胸臆中多了几分冲锋陷阵的激情。 王氏下颌绷紧, 往那丫鬟手中瞥一眼, “拿过来。” 方才认错披风的事情, 已经让王氏扫了回脸, 不过到底是执掌中馈的伯爵夫人, 面上依旧从容若定。 “是, 夫人!” 大房派出来搜查的丫鬟早就得了吩咐, 不得放过任何可疑的男人衣物,所以在箱笼和衣橱之外, 还将屋内大大小小的木匣、屉柜一一搜遍。 丫鬟没什么见识, 看到这枚玉佩上镂空透雕的龙纹图案,立刻猜出是男子贴身之物,且雕工精致异常, 又被七娘用云锦的帕子小心翼翼放置在精致的匣内, 倘若是世子之物, 两人都和离了, 七娘又何须如此珍视? 听到主子的命令, 丫鬟立刻将玉佩呈上。 满屋子的目光紧紧跟随那玉佩,落在丫鬟的手上。 难怪沈嫣不怕人搜! 陈氏还未看到那玉佩,立刻有了底气:“披风不值钱,及时销毁也是有的, 但玉佩为定情之物, 比区区一件披风贵重百倍, 七娘又如此珍惜,这恐怕就是与人私相授受——” “住口!”话音未落,王氏拿过那枚玉佩,面色彻底凛肃下来,“母亲,您瞧这玉佩是……” 王氏乃伯府嫡女出身,甚至与皇后的母亲、忠勇侯夫人同宗同族,尽管那头是最鼎盛的名门望族琅琊王氏,而大夫人只出自其中一个小小分支,但自幼也是以未来世家宗妇的标准在培养,就算没有亲眼见过这一枚玉佩,也能从那雕纹上猜到几分。 大爷远远看到那玉佩上的螭龙,一时恂恂转头看向沈嫣,眼底的震惊掩藏不住。 孙氏拉着二爷的衣袖小声地问,二爷偏头说了句什么,孙氏面上的好奇立刻转为惊骇。 陈氏环顾众人,看到几位长辈面上均浮出诧异又恭肃的神情,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悄然蔓延。 到底是什么! 为何所有人看到这玉佩都是这副神情,即便是世子爷送给沈嫣的,也不至于是这般! 难道那奸夫来头还不小? 老太太肃正的神情慈和下来,“阿嫣,此物可是镇北王所赐?” 镇……镇北王? 这玉佩是镇北王所赐? 那是个十足震慑的名号,万万人之上的人物,光这三个字落地,就有穿云裂石的效果。 镇北王的玉佩,怎会在七娘的匣子里?陈氏头脑一懵,一时想不通里头的关窍。 沈嫣站在一旁,平和温煦地朝老太太颔首。 云苓立刻提高声调,替自家主子解释道:“此玉佩乃是高祖御赐,是镇北王回京当日给我们姑娘的见面礼,往后姑娘有任何难处,只凭这块玉佩,王爷都会替姑娘做主,这是王爷的原话。” 言下之意,见此玉佩,如镇北王亲临。 屋内众人震惊之余,就连大爷二爷也垂首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 陈氏哆嗦着嘴唇,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玉佩,仿佛头顶劈下一道惊雷。 人都和离了,镇北王竟还肯将将这么贵重的信物交给她! 此事在场的只有沈嫣的两个贴身丫鬟知晓,回府之后并未告诉任何人,一来她已是自由之身,这玉佩到底是夫家之物;二来家中人多口杂,若是被二哥那样的人知晓,势必会拿出去四处显摆,于是干脆连祖母都瞒着,将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再拿出来镇场。 没想到,今日竟是这样的境地下,被丫鬟给搜了出来。 既如此,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沈嫣从祖母手中接过那枚玉佩,抬手举在面前,云苓扬声道:“二奶奶没见过这玉佩,如今可认得了?若还是不认得,可要姑娘再解释一遍此为何物?” 王氏唇线拉直,厉声喝道:“陈氏,还不快跪下!” 陈氏惨白着脸,面颊烧伤的疤痕红得愈发难看刺眼,后背霎时被冷汗浸透,瑟瑟缩缩地跪了下来:“祖母,大伯母,七娘,是我糊涂了……” 老太太握紧灵寿杖,对沈嫣道:“既然镇北王信物在此,陈氏主仆自当交由你处置。” 沈嫣慢慢收紧掌心,指尖在那镂空的刻纹上捏得发白,缓缓颔首应下。 陈氏彻底慌了神,前有上元之夜诓骗她出府,今日又污蔑她与外男私通,这丫头如今手握镇北王信物,怎还会给她好果子吃? 蓦地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听信了翠喜的话,陈氏气急败坏地朝身边的翠喜脸上甩了一巴掌:“你这夯婢,什么都没看清,也敢信誓旦旦地污蔑主子?谁给你的胆子!”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翠喜半边脸被打出了五个清晰红指印,眼角被锐利的指甲划出了血,爬到沈嫣面前哭求道:“七娘,不碍二奶奶的事,是奴婢看错了!都是奴婢的过错!七娘惩罚奴婢吧!” 鲜血混着眼泪从她眼尾滑落下来,方才振振有词之人现下只剩狼狈凄惨。 沈嫣退开半步,目光冷冷扫过这对主仆,对老太太比着手语道:“七娘今日在一众长辈和奴仆面前,遭人恶意贬毁污蔑,进屋搜证之前,祖母便已将话说在前头,二房三房从此亲情断绝,七娘……没有异议。” 云苓生怕二房看不懂,将主子的意思重复一遍,话音刚落,二爷和孙氏脸色都变了,“七娘,你二嫂纵是有错,也是遭人蒙蔽,将这贱婢打死便是!何况如今这不是也没查出什么,何苦伤了两房的和气呢。” 云苓看着沈嫣的眼色道:“沈二爷此言差矣,沈二奶奶污蔑咱们姑娘、执意请人搜查姑娘闺房之时,可没想过维护姑娘的体面和两房的和气。” 孙氏是个管杀不管埋的,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搜呗”,称得上是言语上的始作俑者了,现在吓得不敢抬头,躲在二爷身后。 二爷面上也不好看,七娘的丫鬟连称呼都改了,可见主意已定。 倒不是二房攀附她一个孤女,只是沈嫣如今才和离归家,便与二房划清界限,传出去定是他这个长辈苛待功臣之后,流言蜚语再一番添油加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伯父的有多罪大恶极!来日他在朝中如何立足? 沈嫣如今手握镇北王信物,那是她一辈子的靠山,二房得罪七娘,便是得罪了镇北王,他一个户部挂职的小官,何来以卵击石的本事! 况且今日断了情分,来日她若还能嫁高官权贵,与二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往后二房和孙氏娘家出去谈生意,再也不能打着“忠定公兄长”的名号去唬人……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与三房决裂都没有任何好处。 陈氏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想通后才发觉自己今日惹出了多大的篓子,当时不过是看沈嫣平安回来,心中不忿,一时逞口舌之快,如今想来,真是愚蠢至极。 “七娘,二嫂错了,二嫂不该轻信谗言,断定你与人有染,你就原谅二嫂这一回吧!看在你二哥身受重伤的份上,别跟二嫂计较了……” 陈氏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想请她收回两房决裂的念头,可沈嫣面无表情,几乎称得上淡漠。 “好!”老太太看着沈嫣坚定的面容,自己也红了眼眶,“二房诓骗七娘出府是为媚外欺内,纵容婢女恶意诋毁七娘清誉是为寡恩薄义。今日老身在此,武定侯府宗子宗妇在场见证,也不必请示族老了,家丑不外扬,大伙心里有个数就成。老身今儿便做主,二房三房自此断绝血肉至亲关系,往后一刀两断,再无情分可言!” “母亲!”大爷、二爷齐声道。 老太太掷地有声,叫陈氏生生打了个寒颤,满屋子人听到这话,暗暗唏嘘不已。 儿孙决裂,并非老太太所乐见。 沈二爷虽是庶出,但也是她一手带大,唤了她几十年的嫡母,七娘自幼失侍失怙,二房却从未给她带来一丝亲情温暖,反倒为一己私欲,媚外欺内,恶语中伤,全然不顾亲情。 老太太扫视一圈,冷哂道:“老身尚在之时,你们都能如此,往后我若不在了,七娘又无夫家撑腰,还不知道会被你们这些所谓的长辈欺成什么样子!倒不如趁早断个干净,七娘没你们这二伯二妈,你们一个个也莫要往七娘身上吸血,此后各人自扫门前雪,桥归桥路归路!” 沈嫣生怕祖母动气伤身,端了盏茶递到老太太面前,一面顺背,一面看着老太太饮下。 大爷、二爷几人听到那“吸血”二字面面相觑,只得讪讪垂首劝道:“母亲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两房决裂,接下来就该料理陈氏了。 沈嫣手中握着那螭龙玉佩,先扫了一眼翠喜,云苓则依着她的手势从旁转述:“翠喜以下犯上,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即刻鞭笞四十,逐出府去!” 翠喜霎时腿软,整个人苍白着脸瘫倒下去,转头向自家主子苦苦哀求:“二奶奶,我伺候了您十年,您向七娘求求情,别赶我走可好……” 陈氏现在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且她自身都难保,如何会为一个贱婢求情。 沈嫣让嬷嬷先带珵哥儿回房,然后抬头迎着众人的目光,扬起手中白玉佩,示下了对陈氏的处置。 这玉佩是他给的,那便借他的名狐假虎威一次。 “沈二奶奶纵奴作恶,污人清誉,便罚即日起禁足三月,每日往祠堂跪满两个时辰,倘若今后听到任何我与外男私通的传言,我会请祖母与镇北王做主。” 陈氏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只能跪在地上认罚。 今日无论沈嫣如何处置,哪怕鞭笞四十的是她,在场又有谁敢置喙一句?镇北王信物在此,沈嫣可以处置任何人。 陈氏不禁想到,倘若沈嫣当真找来镇北王撑腰,那人在战场可是有名的杀神,到时候可就不是罚跪这般简单了,恐怕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大夫人王氏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陈氏主仆:“来人,将翠喜拖出去,鞭笞四十!打完即刻逐出府去!” 底下人立刻进门来,往鬼哭狼嚎的翠喜嘴里塞了张帕子,拖出去行刑了。 陈氏听不到翠喜的哭喊声,可那鞭子扬起落下,撕裂皮肉的声音还是激得陈氏浑身瑟缩不已。 云苓扫过那三个搜房的丫鬟,笑道:“三位姐姐不如再看看,这东厢房内可有搜出其他可疑之物?” 三个丫鬟吓得跪在地上求饶,直道“奴婢不敢”。 云苓道:“今日原本只是搜查男子披风,箱笼衣橱内翻看几遍也就适可而止了,你们竟敢将镇北王赏赐的玉佩拿出来诬蔑姑娘清誉,真是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们如此翻箱倒柜的?” 话音落下,大夫人面色微不可察地泛了青。 今日作为宗妇出来训诫陈氏的是她,暗中吩咐丫鬟仔细搜查的也是她,明面上她是主持公道,实则在暗中推波助澜。 她暗自吁口气,面上依旧端着宗妇的架子:“几个丫鬟不知轻重,全部拉下去鞭笞二十,七娘,你意下如何?” 沈嫣岂会不知这位大伯母的“好意”,淡淡一笑,随即颔首。 这场闹剧彻底结束,已是暮色低垂,陈氏去佛堂受罚,其余众人拜别老太太,也都纷纷离开了。 沈嫣陪老太太用了晚膳,歇下前,两人说了好一会体己话。 两房决裂,于沈嫣来说没什么影响,她这些年从未得到二房长辈的疼爱,糟心事儿却一样不少,如今恩断义绝,二房不用虚与委蛇,她也落得一身轻松。 老太太躺在床上慨叹,教出来的儿孙各有私欲,懦弱的冷眼旁观,自私的不辨是非,愚蠢的只知煽风点火,竟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维护七娘的, 良久,抚着孙女的手叹道:“没想到,镇北王将那这么贵重的玉佩都给了你,日后,就算祖母走了,也有人为你撑腰了。” 沈嫣忙摆手,不许祖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心里却一团乱麻,今日迫不得已亮出那杀手锏,来日若是与他有个什么……什么纠葛,到时她又该如何向祖母解释。 回到东厢,云苓过来伺候她洗漱。 惩治了恶人,云苓大觉舒心,动作都比往日轻快。 松音却还惦记着那披风的事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带回来的那件披风……可是姑娘自个处理了?今日吓死奴婢了。” 沈嫣手里握着那枚玉佩,想到谢危楼离开时那一幕,喉咙有些发干。 第50章 晋江正版50 二房一行回到缀锦堂, 陈氏一路不敢言声,直到厅堂才给公婆跪下磕头认错。 “父亲,母亲, 儿媳当真是无意提了一嘴, 没想到七妹妹竟如此小题大做, 不留情面,此事……”陈氏抬起头, 泪眼盈盈,“当真难以挽回?” “挽回?拿什么挽回?”二爷冷笑, “世子爷天之骄子,她也照样说离就离!二房是有她亲爹还是亲娘, 人是缺钱还是缺靠山?” 两房决裂,陈氏原本没想过多严重的后果,可这一路走到缀锦堂, 再加上公爹这几句话,危险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中冒出来。 二郎不在家这几日,她捅破了天,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他们夫妻该如何向世子爷解释? 倘若世子爷知晓她纵奴污蔑沈嫣, 恐怕还要好生收拾她, 即便日后世子与七娘和好如初, 也不会有二房半点功劳。 再往大了说,不仅沈二郎在京中权贵圈再也无法立足,他们二房, 恐怕还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 想到这里, 陈氏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泣不成声, 被丫鬟搀扶着起身,跪到佛堂去了。 陈氏去受罚,二爷仍气得在厅堂内脚步来回打转,他对儿孙一向纵容,这么多年疏于管教,将沈二郎养成一个纨绔,对于陈氏,他做公爹的更是从未斥责过一句,没想到今日竟让她惹出这样的是非。 孙氏在一旁轻飘飘地道:“行了,老爷,人家不想与咱们扯上关系,咱们也不必热脸贴人冷屁股了,别说三弟夫妻早就死了,就算他们尚在人世,咱们也不指着他三房升官发财,这不是老太太还在,否则咱们武定侯府早就分家了,现在分和以后分,区别也不大。” 二爷这才想起方才搜房之前,孙氏也着实火上浇油了一把,更是气急攻心,冷喝道:“不管往后分不分家,七娘如今有镇北王做靠山,你以为还是那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么!此事若是传到镇北王耳中,咱家的富贵就到头了!” 孙氏吓得手一抖,险些摔了杯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 大房。 大夫人王氏面色铁青地回到褚玉堂,丫鬟端了茶上来,被她抬手拂落在地。 那丫鬟被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吓得跪在地上求饶,还是大爷走进门,叹了口气,教人先下去了。 “今日母亲本已经不打算追究,你搅和这趟浑水是作甚?闹成这个样子,七娘和二房面上都不好看,你又能捞到什么好处?” 王氏白了他一眼,在外还能勉强维持的面色此刻彻底变了下来。 今日陈氏和那丫鬟信誓旦旦七娘与人私通,原本是扳倒三房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此事若坐实闹大,七娘将彻底得罪镇北侯府,成为京中人人指摘的荡-妇,一辈子抬不起头,老太太就算再疼她,也决计不会容许子孙做出这般辱没门庭的行径,而忠定公生出这样的女儿,死后都将英明扫地。大房想要从中获益,轻而易举。 不曾想那陈氏竟是云头上打靶,放了个空炮,临了被人反将一军,简直愚蠢至极。 明眼人只怕都能看出来,今日她这主动出来主持公道的宗妇也是威严尽失,她倒是小看那哑巴侄女了,没想到镇北王竟送了份这么大的见面礼给她,那丫头也不是个愚蠢的,心里头门儿清,惩治那三个搜房的丫鬟,倒似在变相提醒她什么。 难不成,她私下那些手段已经露出了破绽? 不……不会的,王氏抓紧圈椅的扶手,勉力定了定心神,今日陈氏只是小过,竟已闹到两房决绝的地步,她那些手段若被七娘知晓,恐怕武定侯府的天都要变了,岂会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王氏屈起指骨按压着眉头,眼皮子一掀,这才留意到沈娆一整日没说话了,平时最爱发言的人今日倒魂不附体似的。 王氏才一唤她,沈娆就红了眼眶,嘴唇发抖着道:“阿娘,我害怕……” 王氏眉心蹙紧,招她到身边来:“怕什么,你不是说李肃只是手受了伤,没什么大碍吗?” 沈娆憋了两天了,撑到现在眼泪才哗哗地往下掉。 昨日栖流所开放家属登记认亲,一家只能去一个人,那晚伤亡惨重,栖流所内不是伤民就是流民,不知道多骇人,沈娆虽然脾气大些,可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连被绣花针扎出血都能掉眼泪,要李肃哄着她,李肃的母亲怎舍得让这又娇又美的儿媳妇去那种地方。 她才一走,沈娆就吓得跑回了娘家。 “阿娘,我骗了你……”沈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肃他伤得很重,整只手都被木头给刺穿了,浑身都是血……他是为了救我,阿娘……李肃会死吗……” 这下连大爷都猛地站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沈娆抽抽噎噎的,不敢再瞒,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了实话。 上元当晚,沈娆挤在鳌山塔下看花灯,还与李肃拌了嘴。 她一贯如此,一生气就不允许李肃靠近,但也不准他离开,将人晾在身后远远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那灯塔倾塌的时候,是李肃拨开人群,将吓得腿软的她揽到怀中,护在了身下,可他自己却被尖锐的竹片刺穿了手掌。 他是读书人,虽然每天会早起练拳,但也只是作强身健体用,谈不上有什么身手,尽管如此,他还是将她护得好好的,一点擦伤都没受。 沈娆看到他满手的血,当时就两眼发黑,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哭嚎起来,连李肃都劝不住。 羽林卫来人带李肃往栖流所的时候,沈娆因为没受伤,官兵不许她跟着。 李肃躺在担架上,替她擦了眼泪,自己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疼得半边身子都僵了,却还是冲她笑了下,仔细叮嘱她:“是我自己没留意,回去别跟娘说,别让她担心,外头危险,乖乖回家等我,听到了?” 她喜欢跟李肃唱反调,从来不肯听他的话,这次却是真的害怕了,以至于回到李府连实话都没敢告诉婆母,婆母一走,她又怕被婆母回来怪罪,吓得赶紧回了娘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李肃到底怎么样了。 沈娆哭得满脸是泪,“开了春他就要参加翰林编修的考选了,他靠右手写字的,那么粗的竹片插进手掌里,好不了了……他以后会不会再也没法写字了……” 大爷和王氏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倘若李肃不是伤得厉害,他们这素来飞扬跋扈的女儿岂会是这副模样。 王氏还从来没见过沈娆哭得这般撕心裂肺,只能先给女儿拭泪,安慰道:“天灾人祸,势不可挡,这事怪不得你,何况李肃是你的丈夫,急难面前救你也是应该的,他若不救你,被巨灯砸伤的可就是你了。” 沈大爷叹了口气,他自己是文官,明白这双手对读书人的重要性,李肃现今是翰林庶吉士,日后无论做诰敕起草还是典籍编纂,这双手就是他的前程,真要因此成了废人,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沈大爷只得暂且稳住女儿的情绪:“先别急着哭,真像你想的那么严重,李府指定传消息过来了。” 栖流所守卫森严,一户只能进一人登记探望,闲杂人等是不允许在那处逗留的,以免添乱,影响大夫诊治。 大爷思忖片刻,正准备差人去一趟李府打听打听消息,丫鬟突然从外头进来禀告:“老爷夫人,四姑爷来了!” 沈娆正哭着,听到这话时通红的双眸微微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肃……”她拔腿就往外跑。 李肃一身鸦青竹纹偏襟直裰,面貌清隽儒雅,身形颀长清瘦,从外头进来时,险些与沈娆迎面撞上。 未免碰到右手伤处,他赶忙让开些,从旁牵住冒冒失失的妻子。 “李肃,你手怎么样了?”沈娆看到他被纱布包裹着的右手,心口就像被乱针刺痛,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李肃笑道:“无妨。”随即进屋,先拜见岳丈岳母。 他脸色还不怎么好,双唇泛白,肉眼可见地吃了大苦头,不过人好端端地站在这,大爷和王氏也松了口气。 “你的手没事吧?听四娘说,被竹木刺穿了掌心,可有大碍?”王氏凝眉问道。 李肃偏头看了眼沈娆,温声回道:“小伤不碍事,用不着住栖流所,阿娆夸大其词,教岳丈岳母担心了,是小婿的不是。” 大爷还是担心他的手:“可有伤到手筋,能正常写字吗?四月的编修考选可能应付?” 李肃颔首道:“大夫叮嘱每日到医馆换一次药,想来过几日就痊愈了,这段时间,小婿定会加紧勤学苦读,争取一次考中。” 大爷叹了口气:“不急于一时,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当年大学士崔凤年还夸过你作的文章,眼下最要紧是养好手伤,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来。” “谢岳丈关心,”李肃又看了眼一旁啜泣不止的沈娆,“天色不早了,家母还等着我与阿娆回家,小婿这就带她告辞了。” 王氏想了想,还是担忧,从屋外点了两个姿色一般的丫鬟,对李肃道:“阿娆笨手笨脚,没照顾过人,这两个丫鬟是我房里的人,手脚伶俐……” 话音未落,沈娆面上就有些着急,李肃看出她的心思,捏了捏她手心,转头谢过了王氏的好意,“家中有小厮奴仆,阿娆也有贴身的丫鬟仆妇,况且还有我母亲在,这点小伤何愁应付不过来。” 王氏也怕丫鬟一多出什么乱子,只好作罢。 李肃带着沈娆一路走回家,途中沈娆问了好几遍他的伤情,李肃都摇头说无事。 待回到家,李母迎上来,沈娆还是有些不敢看她,谁知李母脸上还挂着笑:“阿娆用过晚膳了吗?娘给你们俩炖了猪蹄汤,你最爱喝的。” 沈娆吸了吸鼻子,怔怔地看着她。 这猪蹄汤原本是给李肃补身子的,可沈娆的那一碗猪蹄明显更多,沈娆要跟李肃换,李肃却道:“娘知道我手不方便,啃骨头麻烦,才把猪蹄给了你,何况营养都在汤里,我吃这些就够了。” 沈娆垂着头,默默吃完了一碗猪蹄汤。 喝完汤,李母将汤碗拿下去收拾,她是穷苦人家出身,习惯了亲力亲为,这两年定居京中,还用不惯丫鬟仆妇。 喝完汤,李肃转头道:“你先回房洗漱,我看会书就来。” 沈娆看他喝完汤,面色也恢复了些红润,这才点点头,信了他当真无碍。 夜里沈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上元那晚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她是亲眼看着那两指宽的竹片刺穿他手掌的,鲜血流了一地,这才两日功夫,怎么可能跟个没事人一样? 沈娆不放心,悄悄起身,直到推开书房的门往里瞧,竟看到李肃满头的汗,疼得脸色发白,他正试图用左手写字,许是还不适应,看上去非常艰难而笨拙。 沈娆立刻推门而入,眼泪在看到炉火上一堆染血的巾帕时瞬间决堤。 李肃没想到她会进来,一时慌乱,左手的狼毫没拿稳,啪嗒一声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划开一道醒目的黑色墨迹。 沈娆跑上前,看到他手背渗出的血,鼻头一酸:“你伤得这么重,急着回来干什么!” 她也是才发现,李肃浑身早就被冷汗浸透了,只是衣裳颜色深,在外面看不出来。 李肃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她手心,“娘已经睡了,小声点,你坐下来,我和你好好解释。” 沈娆不肯坐,咬着牙,硬是止不住眼泪:“你没告诉你娘,这手伤是为我受的是不是?你来接我,也是怕我担心是不是?其实你伤得很重,右手不能写字了对吗……” 一连串的问题,李肃都不知道先回哪一个,只得拉着她坐下,一边替她拭泪,一边解释道:“告诉娘和岳父岳母做什么,没必要多几个人为我担心。我本就因守孝耽误了三年考选,今年是决计不能在耽误了,我怕……怕你会失望。大夫说得很含糊,不过你放心,这点伤还不至于残疾,只是往后不会像从前那么灵便,不过我又不打仗,要那么灵便做什么?右手暂不能用,还有左手,我在栖流所也是养伤,回来也是养伤,倒不如一边养伤,一边练习左手写字,练两个月,先把翰林考选应付过去再说。” 沈娆越听越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怕李母被自己吵醒,不敢哭出声音。 李肃哪里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再这样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你先回房睡觉,我一会就来。” 沈娆摇头,死活不肯走,李肃无奈,只好道:“那你……替我磨墨可好?” 沈娆重重地点头,就开始上手磨墨。 她是真想做些事情补偿他,可就像王氏说的那样,她笨手笨脚,除了跟人斗嘴,什么都做不好。 眼泪一滴滴往墨砚里落,连水都不用兑了,李肃看着,只能无奈地笑。 …… 谢危楼从宫里回府已是亥时。 离北堂的管事季平上来禀告谢斐的腿伤,“那刘吏目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世子爷原本还伤得厉害,现如今已经好多了,只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还需好好养一段时间,可世子心急,每日都要下床走路,底下人拦都拦不住。” 谢危楼面色微寒,不过冷笑置之:“他已是弱冠之年,不是小孩子了,总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用了最好的药,能不能恢复如初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抬脚进了书房,季平却还好奇着,府里没请到太医,世子爷用的也不过是刘吏目开出的寻常伤药,王爷怎知是最好的药? 心下忖了忖,大概太医院的药就是最好的金疮药吧。 谢危楼回到书房,荀川后脚跟进来,“王爷,玉嬷嬷这几次给世子换药都是亲力亲为,回回都将那紫玉散掺一些在金疮药里,世子爷的伤也好得格外快一些。” 谢危楼垂眸倒了杯茶:“可有查到什么?” “底下人还在查,还没有消息回来。”荀川在一旁抱臂道,“属下也是真想不通,这玉嬷嬷不过是咱们府上干了二十年的奶嬷嬷,哪来的本事,竟能从昭阳大长公主手里拿到天下最珍贵稀有的灵药?这药便是您去求,大长公主能舍得给您么?” 谢危楼眸光沉沉地盯了他一眼,荀川立刻嬉皮笑脸地上前,看到主子手里端着那云山蓝的茶盏,当即想起另一件,比大长公主赐药更加令人震惊百倍的事情。 他醒了醒嗓子,“您今晚、还、翻-墙、入武定侯府……夜探……夫人香闺吗?” 几乎是一字一顿,好像每一个字不该被埋没。 第51章 晋江正版51 从上元日起, 到今日一系列匪夷所思但却妙不可言的事情发生,荀川才慢慢开始接受了王爷钟意前世子夫人的这个事实。 在此之前,荀川包括军中所有的副将参将, 都很难将镇北王与一个女子相提并论, 也许十年之前,他们还有闲心猜测王爷将来会娶怎样的姑娘, 后来看多了兄弟阋墙、朝堂倾轧,也渐渐明白镇北王不立王妃的缘由。 天子需要绝对的权威, 可卧榻之侧却有一个功高震主、手握兵权、深得百姓拥护的同姓王, 天子不得不防。 而这样的人,无论娶哪一家高门贵女, 对于天子来说都是不容忽视的祸患。 后来有了世子爷,一来断绝官宦世家嫁女的念头, 为天子避免两家结合权大欺主的风险,二来也是为堵住悠悠之口,镇北王膝下无子嗣,难保民间不会有什么让人惊掉下巴的议论。 这么多年在北疆,无论是大昭边地父母官还是北凉受降城的将领,都有意无意地送过一些美人,全都被镇北王严词拒绝。 慢慢地, 他们这些心腹下属也不再往那方面操心了。 只是荀川眼看着谢危楼二十余年来枕侧尤空,以前是着急,如今多少还有些遗憾。 荀川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不但进度令人咋舌, 那姑娘的身份也让人瞠目结舌。 他们的王爷到底不是一般人, 除夕才和离的儿媳, 十五就英雄救美还亲上了,当夜更是直接摸到人家的闺房,想来再过不久,世子爷就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还是前妻和他爹生下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吧! 荀川刚开始知晓此事的时候,只觉得毛骨悚然,后来想想,竟也咀嚼出了其中的乐趣。 和外人不一样,荀川是谢斐真实身份少有的几个知情人之一。 旁人只当这对是亲生的父子,荀川却是知晓内情的,明面上仍把世子爷当做镇北王亲子,但他们王爷活了三十几年好不容易有个心仪的女子,荀川一定会帮王爷将世子夫人抢到手。 来日避免不了父子相争的戏码,荀川定然是站在王爷这边! 王爷杀人他递刀,王爷翻-墙他盯梢,不管王爷如何追妻,荀川都会认真做好后勤工作。 他们在京中各处都安排了暗哨,所以今日武定侯府那一出闹剧很快就禀告到了荀川这里,他大致同谢危楼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夫人由着她们搜房,结果没搜出您的披风,反倒将您留给夫人的玉佩搜了出来,夫人索性拿着您的玉佩惩治了陈氏和那几个丫鬟,一屋子人跪在地向夫人求饶。夫人还当着老太太的面,与侯府二房彻底断绝来往。” 荀川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压制不住兴奋的神色,有种躬逢其盛、与有荣焉的自豪,到底是王爷看上的姑娘,一出手也是爽快利落,毫不手软。 所以干脆不改口了,还是叫“夫人”。 谢危楼听完,沉厉的深眸也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来她不止对他一个人凶,对待旁人也是如此。 那夜他一句“不要再想旁人了”,明显吓到了她。 话不用说太满,她这么聪明,一定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对这段关系的畏惧和未来的迷茫远远超过他们藕断丝连的前缘。 不过只要姑娘还爱他,就算前路刀山火海,又能奈他何? 那些阻碍,他一个个来解决。 谢危楼闭上眼睛,回想那夜,他应该还算克制的,只向她讨了些甜头,虽然手段不算光彩,但也顾不得了。 走到这一步,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别人,前世是她,今生也唯独是她。 漪澜苑。 床边留了一盏小灯,烛光如潋滟的水波,衬得帐顶的团花愈发光怪陆离,人心也跟着那烛火下轻轻摇曳的团花纹饰而变得杂乱无章。 他闯进来那晚的话语,如同温热的水流般流淌入耳。 “小痴,我想听你开口说话。” 他怎么总是唤她前世的名字呢,唤得还那般自然,好像这一世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所有的人和事都变了啊,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 他看上去漫不经心,但呼吸也是低沉而炙热的,“小痴,你的哑疾既然有机会恢复,总要试一试的。” 尽管她不愿承认,可他的确是她前世最大的牵绊,在那些无依无靠的日子里,她只有他。 他抚摸着她头顶,指腹摩挲在她面颊,在黑夜里凝视着她,“你若不和我亲近些,玄尘大师口中的那个契机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小痴,我想听你说话。” 她在那片昏暗的光线里,脸颊微微发了烫。 不由得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如何亲近才算亲近? 亲近到怎样的程度,才能遇到可以让她说话的契机呢? 然后他就靠过来,几乎能感觉到滚烫的呼吸就在脸侧,“像前世一样,抱着我可好?” 低低的诱哄,那种带着温柔的震慑力能吞噬她所有的意识。 他果然还和前世不太一样,俊美的皮囊之下,更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知道以为他在哄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命令。 而当她意识回笼时,居然当真抱住他的腰身,整个人依偎在他的怀中。 她下意识要躲闪,却被他按得更紧,耳朵贴在男人滚烫的胸膛,心跳就像千军万马驰骋而过的大漠荒原,虬结的枝丫上,一朵花破雪而出,悄无声息地绽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前世抱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勉强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他是武将,身上总是带着热气,不管多冷的天,到他怀里躲一阵,比汤婆子还好使。 这个怀抱也是如此,不出所料的温暖和稳妥。 两厢沉默了许久,直到他温热的薄唇缓缓贴在了脸颊,她忽然就想到了什么,猝不及防地挣开了这个怀抱。 他那么警觉的一个人,应该能感受到她紊乱的心跳和瑟缩的呼吸吧。 也一定知道她在顾虑什么。 悬崖上跳舞的人,总有一日会因为得意忘形而摔得粉身碎骨。 而悬崖下是个大舞台,台下无数的看客,等着他们身败名裂。 他倒是没说什么,耐心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我会先治好你的哑疾,这辈子,总得听你喊一声我的名字,否则真是死不瞑目了。” 尾音中的戏谑一闪而过,再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道:“至于其他,有我在,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天这一刻恰好亮了。 从漆黑的凌晨到东方既白,浓稠的夜色驱散开来,男人的轮廓在面前慢慢清晰。 她在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 沈嫣指尖缠绕着那只悬挂金蝉的金链,之前的簪尾沾了谢斐的血,总是让她想到上元那晚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干脆断了簪尾,用一根细金链将金蝉串起来,作为悬挂在腰间的饰物也是极好看的,还不容易惹人注意。 细细的金链缠绕着螭龙玉佩明黄的穗子,她将这两物握在手中,闭上眼睛,浅浅地睡了过去。 昏昧的烛光落在白皙无暇的面颊,睫羽轻轻颤动着,又让她梦到了前世。 香浓春暖,烛影摇红,银烛照夜长,罗屏围夜香。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说着吉祥话,她入了洞房,他出去宴客。 府里的嬷嬷含泪带笑地,悄悄在她耳边说:“府里冷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将军成家了。这么多年,老奴从没有见他这么高兴过,他从来不喝酒的。” 她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无父无母,没有亲人,这些年来孑然一身,尸山血海都是一个人咬牙撑下来的,她也才意识到,那一句“幸而等到了你”,于他而言不是张口就来的情话,而是苦尽甘来后、心底最炙热深情的一抹甜。 那晚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烛光在眼前氤氲成圈,百子图的锦被红得耀眼,合卺酒麻痹了意识,帐顶的锦纹水波般一圈圈地漾开。 她被粗粝的手掌牢牢桎梏,男人的胸膛坚硬且滚烫。 第52章 晋江正版52 一月之内, 栖流所受伤安置的百姓陆续回家。 二月底,工部尚书褚豫及十几名工部官员因贪墨渎职等重罪被处以革职斩首之刑,其子孙后代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尚书府家产全部充公, 光锦衣卫自尚书府查抄的银两就有百万两之多,更不必说还有一座完全由黄金珠宝打造的地窖。 行刑那一日, 菜市口万人空巷, 经历过这场堪称空前浩劫的鳌山倾塌,老百姓对贪官污吏的恨意达到极致, 臭鸡蛋和菜叶在褚豫等官员身侧堆积如山。 鬼头刀手起刀落, 霎时血溅三尺,老百姓莫不举手高歌相庆。 官兵在现场维护秩序, 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吾皇万岁,镇北王万岁”, 所有百姓也跟着大喊, 场面一度混乱, 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翌日一早朝堂之上, 立刻就有内阁阁臣弹劾镇北王功高盖主得意忘形,有图谋不轨之心。 谢危楼在受任太傅之前, 票拟权独属内阁,皇帝在决断之前会充分考虑内阁的意见, 但现在有人干预甚至凌驾内阁之上,必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加之谢危楼任太傅两月以来, 朝中拥护者众多, 双方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内阁抓到把柄, 当然要大做文章。 皇帝倒是没有因此龙颜大怒, 反而替谢危楼说了几句,皇叔劳苦功高、赤胆忠诚云云。 这时候为表忠心,当然是主动上交一部分兵权,打消皇帝的疑心,不过谢危楼在法场混乱之时,已派人将那带头挑事之人扣押,那人禁不住严刑逼供,很快交代,原来是前朝余孽故意搅弄风云,欲使君臣离心的手段。 画押的罪状及时呈上,内阁总算无话可说。 皇帝将那故意生事的前朝乱党处以当众凌迟,用以震慑,并将清剿乱党余孽之事交给谢危楼来办。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于他而言,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已经达到顶峰,赏无可赏,反倒将乱党的矛头指向了自己,半个月来,遭遇的刺杀已有三回。 虚虚实实,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镇北王府设了隐蔽的私狱,所有乱党的刑讯都不经锦衣卫的手,由谢危楼亲自审讯。 他在军中多年,对待敌军密探有自己的一套手段,光是那些刑具就已经足够攻破对方心房。 这些人中很多都是精心培养的死士,是人是鬼,不难猜测。 京中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十年前尚且如此,今日他位列三公,大权在握,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哪怕龙椅上那位是他的血脉至亲,明面上叔侄亲厚,暗地里捅一刀,谁又知道呢? 他这个侄子,心智和手段从来不逊任何人。 宗室与外戚自古就是皇权的天敌,既需要依靠,也不得不防,当这两大势力超过一个安全阈值,皇帝必然会采取压制和平衡的手段。 先前锦衣卫掌握的褚豫十宗罪的证据,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而褚豫又是皇后娘家人,褚豫倒台对于褚氏也算当头一棒,可见皇帝表面亲和,暗地里打压的手段一样不少。 工部是六部的底层,离政治权力中心最远的部门,而褚豫只是卫国公庶子,皇帝要打击外戚专权,既不能操之过急,又不能打压太狠,拿褚豫开刀最合适不过。 外头腥风血雨,沈嫣在闺中也有听闻,明显感觉出谢危楼这阵子忙了不少。 开始隔日就过来,闹得她整晚不敢入睡,等她慢慢习惯了这人的出现,他又开始隔三差五过来一趟,甚至有一次隔了十日才过来,若不是外头没听到什么消息,她还以为他怎么了。 有一次夜间来时,身上竟然还带着血腥气。 她嘴上不说,但心急如焚,只能就着微弱的烛光给他上药,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为了她的安危,谢危楼也不过多逗留,每次匆匆过来,又匆匆离开,离开前都只让她放心,沈嫣想同他说两句话都不行。 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抓心挠肝之感就这样在血液中夜夜滋长,几乎达到一个顶点。 直到今夜他走前,沈嫣终于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衣袖。 谢危楼回头,不紧不慢地笑了下,仿佛万事皆在股掌之中。 有一种说法叫“鹰拿燕雀”,她觉得他就是那只鹰,而她是被他牢牢掌控的小小燕雀,身躯虽然属于自己,但心弦早已被他拨得方寸大乱。 他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笑问:“担心我?” 沈嫣想起皇后殿内的紫云香,再联系这段时日朝局动荡,工部大换血,她即便在闺中,但并非毫无见识,时常读史习文,也能从中窥见一二。 更不必说,他现如今权势滔天,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不过她当然不肯承认,恨不得立刻赶他走,可心说服不了手,还是在他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 “等一下。” 他垂头打量她一会,继而抿了抿唇,缓缓在她床边坐下。 宽阔健硕的身躯挡住大半的烛光,男人的气息逼近,淡淡的沉香气很好闻。 幽微烛光下俊美冷毅的面容,又让她想起梦中红烛燃尽时,彼此体温相贴,他一定不算温柔,比往常任何耳鬓厮磨都要发狠。 她成过亲,经过人事,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可那毕竟是前世,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无妨,现在他是前夫的父亲,哪怕多一个眼神交汇,都能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耻。 更不必说,只有夫妻之间才有的同衾枕效于飞。 一连数月,他来得快,离开得也快,已经很久没有被这般灼灼的目光盯着。 她几乎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指尖才触碰到他宽厚温热的掌心,就有异样的感受沿着指尖向四肢百骸蔓延。 半明半暗的烛火下,谢危楼的眸光缓缓沉了下去。 姑娘柔嫩细软的指尖划过掌心,激起一阵浅浅的电流,若是能像梦中那样……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前世本就是夫妻,而她和谢斐不过是一段可以忽略不计的插曲,他甚至从梦中洞房欢好之后,已经将她当做自己的妻子。 对自己的妻子做丈夫该做的事,有什么不可以。 思绪飘远了,被掌心一阵轻微的刺痛拉回,他再一垂眼,看到小姑娘凝眉咬牙,气势汹汹的样子,他不禁一笑:“怎么了?” 她用指甲掐完他掌心,再气得甩开他的手,烛火下嫣红的唇瓣有淡淡的水光,他看着她的唇形,应该是在说:“我方才写什么了,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 谢危楼禁不住笑起来,他方才的确心不在焉,脑海中只想着如何将她拆骨入腹,不过幼时习文习武两不耽搁的经历,倒是将一心几用的本事练了出来。 他用慢慢回笼的理智,垂眸细细回想方才落于掌心的印迹,一笔一划组成字,一字一字勾连成句,终于在黑夜中慢慢清晰。 他捉过她的手来,向来威严淡漠的双眸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朝堂凶险,事事小心,对吗?” 她气得发怔,没想到这人真是了不得,难怪能做皇子的太傅。 不过他能在朝堂坐稳三十余年,论心智、计谋还是武略都是常人远不能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班门弄斧被他笑话也属寻常。 她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这次真的可以走了,怕他赖着不肯,又抓过他的手来,写道:“以后都不要来了。” 小姑娘这回是用了些劲的,每一笔都在他掌心留下一道一抹即逝的月牙印,不过并不怎么疼,这点劲儿,对他来说不会比挠痒还严重。 她抬眸瞪他一眼,又写道:“暗通款曲,予人口实,镇北王罪加一等,来日可万莫拉我下水。” 谢危楼垂着头,带着眷恋地摩挲着她微微发白的指尖,良久似乎叹了口气,语气和缓,却有些沉。 “小痴,这辈子我比你多活十六年,你担心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向你保证,有我在,都不会容许他们发生,倘若将来前头当真无路可走,我也会辟出一条通途大道来,为我自己,也为我们的将来。” 第53章 晋江正版53 四月初, 翰林庶吉士的考选结果下来,李肃在此次考选中拔得头筹,竟意外让皇帝想到, 当年的庶吉士选馆考试,李肃也是头名,只不过因回乡守孝耽误了几年, 其他的庶吉尚有机会侍驾讲经,李肃却是寂寂无名多年。 这段时间皇帝一直都在留意有才干、被埋没的官员, 自然而然地注意到这个年轻人。 适逢工部官员大换血,李肃本以为自己大概率会拉去填补工部主事的空缺, 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入工部, 反倒是越过翰林检讨和编修,直接被授予从六品翰林修撰, 与皇帝有了直接接触的机会。 官场上流传着一句话, “非翰林不如内阁”,走出这一步,前途指日可待。 大房的喜事很快传到各院, 老太太也很高兴。 带李肃来拜见老太太那日, 沈娆一直在旁边抹眼泪,众人都道她是高兴的, 只有沈娆知晓, 这几个月李肃为这手伤吃了多大的苦头,伤口崩裂、化脓, 前前后后折腾两个月才好转, 加之左手习字艰难, 每日都要练习到深夜。 他越是不怪她什么, 沈娆心里就越难受。 好在苦尽甘来了,他那寒酸的宅院这几日竟然不少同僚上门庆贺,沈娆也着实体会了一把官场拜高踩低的风气。 李肃在厅堂迎来送往,对这些人居然也能应付自如,遇到比自己品阶高的不卑不亢,面对品阶低于自己的也并无半分骄矜自傲,让人如沐春风。 沈娆才发现,这些年她恐怕都从来不曾好好了解过他。 其实爹爹为她选的夫君,也是顶顶优秀的,相貌清隽,身姿颀秀,光是姿容就已经将世上十之八九的人比下去,更别提他还年纪轻轻,文采斐然。 她傻傻地站在一旁,盯着李肃轮廓分明的侧脸发呆,直到李肃唤她几遍,沈娆才反应过来一屋子的人都在瞧她的痴样,她脸一红,手忙脚乱地跑回了内屋。 屋门轻轻一响,沈娆没往外面看,闷闷地低头和一只没做完的靴子较劲。 鞋底太厚,好像专门跟她作对似的,她咬牙使了蛮力,绣针穿过鞋底刺破手指,疼得她皱眉“嘶”了一声。 李肃吓得赶忙走上前,“扎到手了?” 姑娘水葱般的手指被戳了好几个血洞,还有一个正往外冒血珠。 李肃皱着眉,将那直往后缩的小手捉过来,指尖放在口中吸吮,止了血,抬头看向娇妻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沈娆瞪着他弯起的嘴角,立刻怄道:“别人笑话我,你也笑话我!我又没缝过靴子,怎么知道这么难!” 李肃无辜地看着她,“谁笑话你了?”他将那靴子推到一边去,“不会做就不做,朝廷会发朝服和朝靴,娘也给我做了几双,够穿就行。” “可是别人都会做,就我不会,”沈娆扁着嘴委屈道,“我也想给你做一双。” 李肃笑道:“那就慢慢做,不着急。” 沈娆低头看着那一圈歪歪扭扭的镶边,抽抽噎噎:“你会嫌弃我没用吗?我那几个哥哥,做了官人就变了,后院好几个姨娘,你会吗?你那些同僚会不会给你送姑娘,嘴巴比我甜,绣活儿比我好,长得还比我……比我……” 她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比她好看的可能性不太大,她活这么大,也只承认七妹妹比她好看那么一点点。 李肃笑叹了声,情不自禁地将人搂在怀中,喃喃往下道:“我怎么会嫌弃你没用,我的阿娆,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没理由嫁给我,就得抛弃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从山珍海味到粗茶淡饭,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难道安贫乐道、委屈自己、处处周全才是好妻子的标准?你不必为我改变什么,针线不会做就不做,你都未曾给你的爹娘做过这些,更不必为我做。我若不能让你享福,不能让你比从前过得更好一些,这辈子都是我对不起你。” 沈娆眨了眨眼,抬起头,额头蹭到他清瘦的下颌,“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笨手笨脚,脾气还差,特别不讨人喜欢的人吗?我阿娘总说我笨,每次我回家,她都不许我乱说话,因为我一说话就会惹祸。” 李肃唔了声,随即自嘲一笑:“京城多少王侯贵族、青年才俊,可我出身寒微,家世远不能及,又无正经官职,能娶到侯府千金,还有什么不知足?认识你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娶一个怎样的妻子……后来在武定侯府,远远看到一个气鼓鼓的小姑娘,甚是可爱可怜,回来读书,脑海中挥之不去都是她的样子,心里总想着,怎么办,有没有办法能哄哄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后来居然成了我的妻子。” 沈娆呆呆看着他,她本以为这场婚姻是一场仅属于爹娘意愿、没有任何感情的结合,没想到他很早就喜欢了她。 李肃想起回乡守孝那段时日,低低叹了口气:“四年前你随我返乡,在草席上睡一晚,身上就长了疹子,说自己又疼又痒又难看……我心疼又愧疚,发誓这辈子定不会让你再受一日苦。我这个人你知道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就是比旁人多读了两页书,这辈子用我仅剩不多的优势,也要把你抬得高高的。” 沈娆一边掉眼泪,一边在他怀里挣了挣,竟难得没有挣得开。 李肃一个读书人,胳膊居然也很有力量,硬邦邦的,掐不动。 难道从前和她在一起时,都没有使过劲? 李肃抱了她一会,又捏了捏她哭得薄红的脸颊,心尖忽然一软,“阿娆,方才……你是不是脸红了?” “没有,你别胡说!”沈娆吸了吸鼻子,想起适才的窘境,断然否认,因动作幅度过大,竟又碰到他受过伤的右手,她听到李肃闷哼了声,当即方寸大乱,转过头去瞧他的手,“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李肃摇摇头,说不疼,“阿娆,你好像从来不曾为我脸红过。” 家世和官位摆在这里,她一直都不太满意他,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她好,她眉头能舒展一日,他就已经很高兴了,不敢奢求太多。 可他没想到,她居然也有为他脸红的一天。 沈娆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才冒了一句:“其实……也不是第一次。” “什么?” 李肃以为自己没有听清,随即一个靠枕扔过来,小姑娘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 沈二郎伤好之后,被二爷拘在家中读了两日书。 二爷和很多家长一样,没有比较时也就得过且过,沈氏这辈的子孙没有一个出挑的,对沈二郎也就不指望什么。可如今大房的四姑爷靠读书出息了,甚至受到了皇帝的赏识,沈二爷就觉得,旁人能行,你沈二郎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儿了,为什么就不行? 沈二郎心情就愈发烦躁起来,对闯祸的陈氏动辄打骂。 他是没想到自己几日不在家,再回来时侯府的天都变了,沈嫣直接和二房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原本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人脉,如今成了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用脚指头想,世子爷都不会放过他的。 老太太不许家丑外传,外头现在还不知道侯府二房、三房决裂的缘由,倘若哪日消息传到谢斐耳中,别说是他沈二郎,整个二房恐怕都要遭殃。 是以沈二郎这几日时常以看望老太太为由到漪澜苑来,虽然七妹妹不愿再做他的妹妹,但祖母还是大家的,沈嫣看够了他这副昭然若揭的嘴脸,干脆早出晚归,白日到名下的铺子查查账,一整日下来也很充实。 最常去的有一家书斋,另一家是京中排得上号的脂粉铺子。 与京中其他书斋有所不同,这家西南角固定的一节书架上放置了几本她手抄的女书,配上帮助理解文字的图画,对于不识字的女子来说翻阅起来也不算吃力。 掌柜的想让她价格卖高一些,她却不肯,一本只卖两文钱。 一来手抄本毕竟注入了自己的心血,收费可避免被不懂文字之人胡乱糟蹋,二来妇女少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大多也只是靠浆洗和针线作为谋生的手段。 这些女书供得少,开始卖得并不好,但女书文字形状优美清癯,慢慢地,她发现京中竟有出现了绣有女书诗句的香囊,绣娘们把文字中的美好寓意传递下去,在小范围内很得女子喜欢,书斋内的女书手抄本很快便抢购一空了。 这对于沈嫣来说也是娱人娱己的一种动力,自从和离之后,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世道对女子的剥削和压迫,和姑姑当初的想法一样,她希望通过这些文字的传递,可以让她们在苦难的生活中也能有一处不被玷污的精神世界。 慢慢地,她也尝试将诗歌、经文、话本用女书的形式抄写出来,这一来,又忙碌了一段时间。 直到五月中旬,宫中传出皇后怀孕的消息,沈嫣才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和江幼年一道进宫看望皇后。 距离她上一回进宫已经过去小半年了,她没想到皇后竟然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五月是榴花照眼、万绿千红的好时节,褚豫被抄家斩首的沉郁之气一扫而空,坤宁宫上下是前所未有的欢喜,江幼年就已经趴在皇后平坦的小腹上听孩子的动静了,被皇后取笑了许久。 皇后的气色比年后那段时日好了不少,兴许是这个孩子来得太过难得,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悲去喜来的愉悦之中。 沈嫣在进宫时刻意留心了殿内的熏香,果然与年后嗅到的紫云香大不一样,她也稍稍放下了心。 只是起身告退之时,恰好与刚刚下朝的皇帝迎面碰上。 第54章 晋江正版54 上元发生了那桩祸国殃民的惨祸, 皇后因此憔悴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因是疼爱, 也是愧疚, 皇帝亲身照顾了她月余, 漫漫长夜无数次的情难自抑, 加之殿中因她久病换了新鲜沁人的花果香, 竟让他们再次有了爱的结晶。 皇后今年二十又八, 第二个孩子来得有些晚, 但只要好好调理安胎, 还是可以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月份小, 还瞧不出是男是女, 但根据易理预测生男生女的经验来判断,二月受孕, 皇后生下一个公主的可能性更大。 生个女儿好啊。 皇帝宿于坤宁宫,夜夜环抱自己心爱的女人,心中想的都是, 倘若真是个公主, 他一定会将所有的疼爱都给这个孩子。 他和阿窈的女儿,这辈子都要珠环翠绕,众星捧月, 皇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然而今日下朝,皇帝听闻沈家七娘进了宫,又让他想起这丫头私下对坤宁宫更换紫云香的提议。 先前他派汪怀恩借探望为由到镇北王府在谢斐面前刻意提及鳌山灯,打听到谢斐将沈嫣约在戌时, 想要趁着混乱永绝隐患, 却没想到鳌山倾塌那晚, 谢斐只伤了腿,而这沈家七娘……如若前来回禀的锦衣卫没有看错的话,竟是被他那皇叔飞身给救下了。 且冯瑭来报,说上元那晚皇叔护着一名着黑色披风之人,甚至还有亲密举止,虽看不清脸,但只怕就是这沈家七娘。否则大难面前,这一羸弱女子岂会毫发无损? 皇帝这几月在内照顾皇后,在外处置伤亡百姓和工部官员,也算是宵衣旰食,如今歇下来仔细想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即便不曾和离,皇叔也是她的公爹,公爹与儿媳之间,尤其还是皇叔这种规矩森严且不近女色之人,怎会与自己的儿媳、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小姑娘有牵扯? 难道她与皇叔发生过什么? 应该也不会,从她与谢斐才和离到上元那一晚,统共不过十余日,且皇叔十年未曾回京,连他二人婚宴都未曾出席,当年离京之时,这沈家七娘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最大的可能,便是冯瑭看错了。 殿门外,沈嫣朝皇帝躬身施了一礼。 这几个月风平浪静,加之皇后亦有了身孕,而那凤夷参锦盒中麝香藏得极为隐蔽,紫云香中的麝香她从未对人言,皇帝应该不会因为信口一句换香的提议怀疑到她身上来,但也不得不谨慎。 皇帝令她平身的语气非常平和,可不知为什么,看她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几分探究,不像怀疑什么,倒有些类似……好奇。 江幼年在殿内瞧见皇帝过来,沈嫣正在向他行礼,怕他不懂手语,交流困难,赶忙过来拜见。 褚豫是她的叔外祖父,前朝出了事,龙颜为此震怒,以至于江幼年也有些害怕皇帝,直到皇后有孕,盛宠比从前更甚,江幼年便知道陛下还是疼她姨母的,心中俱意顿时驱散得干干净净。 皇帝远远瞧见这个小姑娘提着绣花的裙摆像殿门外跑来,恍惚想起当年卫国公府秋千下那一抹鲜丽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江幼年真是像极了姑娘时期的皇后。 江幼年大大方方地行了礼,一双眸子有星辰般的光华,“陛下,阿嫣还要去看太皇太妃,她今日特意做了太皇太妃最爱的点心进宫来的。” 都与谢斐和离了,还惦记着宫里这位姨祖母? 皇帝面上并无任何异常,颔首浅笑了下,温声道:“你们都是有心的姑娘,无事便常来宫中坐坐,皇后和太皇太妃都很喜欢你们,皇后孕中,心情也能开解一些。” 这几日昭阳大长公主再次提及嘉辰县主进宫一事,恐怕再是推脱不过了。 后宫多一人少一人,对皇帝本人来说影响不大,驸马是文官,嘉辰的父亲又是御前近臣,大长公主所求也不过是子孙荣宠,断无专权窃权之心,入主后宫,皇帝可以完全放心。 只是皇后尚在孕中,若为此伤了心,恐怕会累及腹中胎儿康健。 皇帝为此又浅提两句,让她二人时常进宫陪伴皇后,二人颔首,沈嫣便拜别帝后,往寿康宫去了。 太皇太妃见她来,果然很是欢喜,点心倒是其次,主要是前些日子上元灯塔倾塌一事闹得太大,太皇太妃着实为她担忧了一把。 “好在有惊无险,”太皇太妃招她至身前坐下,将她自上往下打量一遍:“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便是侥幸没有受伤,看到那样的场面也一定吓坏了吧?” 沈嫣含笑摇摇头,在纸上写道:“一切都好,让您担心,是阿嫣的罪过。” 太皇太妃叹息了一声:“自皇帝登基以来,京中十年未曾发生这样的惨祸,苦了百姓了。” 看着沈嫣,她又不禁想起谢斐。 太皇太妃虽然不喜欢谢斐,但那毕竟是谢危楼亲子,听说他当时就在那鳌山附近,被竹木刺穿了腿,即便如今已然痊愈,但右腿还不能恢复得从前那般自如,至少几年之内,弓马刀剑是碰不得了,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孩子落得如此,太皇太妃也深觉惋惜。 可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外如是。 太皇太妃年纪大了,感慨良多,正要念叨几句谢斐,那头殿门外忽然传来宫人行礼叩拜之声。 沈嫣转头向外,便看到一袭绯红官袍阔步踏入殿中,龙章凤姿,渊亭山立,沉稳清落的脚步声仿佛落在她心尖上。 鼻端仿佛还有他昨夜留下的淡淡沉香气息。 沈嫣暗暗吸了口气,下意识地绞紧手中锦帕,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谢危楼脚步在离她近前停了一停,微一抬手,示意她起身,再向太皇太妃行礼。 太皇太妃似乎发现了什么,笑着说:“这丫头开过年进宫不过两次,回回在哀家这寿康宫都能与你打上照面。” 沈嫣抿抿唇,暗道可不,究竟是无巧不成书,还是刻意为之,只有某人自己知道。 谢危楼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无波无澜的眼眸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本王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阿嫣。” 沈嫣眉心一跳,昨晚才见过,她故意没提今日进宫,没想到他还是手眼通天,又算准了时辰来这制造偶遇。 他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唤她的名字,从前都是唤“沈七姑娘”,后来唤“小痴”,今日又故意这么喊她,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小痴”毕竟是前世的名字,梦中仓促,雁过无痕,而“阿嫣”这个名字,却是切切实实地陪伴了她近二十年,只有亲近之人会这般唤她。 沈嫣只觉得那深眸之下暗涌的热流,丝丝缕缕地沁入骨髓,在心尖激起细细的酥麻。 太皇太妃到底还是没忍住,和离一事过去这么久,想来彼此之间也放下了,便没避着沈嫣,向谢危楼问道:“谢斐恢复得如何了?” 谢危楼看了眼沈嫣,后者垂下眼睫,错开了他的目光。 “走路不成问题,这两日便能去国子监了。” 太皇太妃搁下手中的茶盏,忆往昔思今事,叹口气道:“你回京,总算也能看着他些,哀家不求他有多上进,不给你添乱就很好了。这是在京中,人人供着他,受了伤闹得阖府上下寝食难安,唯恐伺候不周全。可你呢,少年时就在外带兵打仗了,刀枪无眼,哪一回不是遍体鳞伤地回来?” 谢危楼替太妃添了茶,露出一抹笑:“这么多年来,您还记得?” 太皇太妃眸中微光闪过:“怎么不记得,你伤了脖颈的那一年,才十四岁吧?回京养了几个月才好,那一枪倘若再偏半寸,姨母可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沈嫣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目光下意识落在他喉结旁那道陈年旧伤,心脏一点点地收紧。 前世他也是一身的伤,梦中她曾将那些伤痕一一抚遍,每一道都触目惊心。 至于这一世,她从来没问过他这些年的经历,只在依偎在他怀中的时候,指尖无意间触碰过他后背道道凸起的疤痕。 百战沙场碎铁衣,古来征战几人回,人人都只知“战神”二字,却不知其后多少千锤百炼,多少次刀光剑影,危机四伏。 脖颈那道伤过去了二十年,即便很淡很淡了,沈嫣也能感受到当时的危急。 她在黑夜中看不清他脖上的伤痕,这会一不留神,目光在那处多停留了一会,却忽然瞧见,他凸起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下。 谢危楼转头看了过来。 沈嫣微微抬眼,正与那双漆沉如夜的眼眸撞上。 第55章 晋江正版55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男人的喉结,是个非常暧昧也非常敏感的地带。 梦中她有一次醒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凸起的喉结, 谁料他压根没睡, 直接反手握住了她。 后来发生的事,就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了。 想起梦中夜夜, 沈嫣一瞬间心乱如激电, 好像有什么在皮下疯狂滋长。 她几乎是死死攥紧手心, 才能勉强压制住起身逃离的心思。 然而浑身的血潮在他看过来之时瞬间翻涌而上,漆黑却灼热的目光下, 她的面颊很快晕染出一片红云, 浑身宛若绷直的琴弦。 太皇太妃好奇地顺着谢危楼的目光看过来, 见她面色绯红,忍俊不禁道:“到底还是年轻孩子, 火气旺盛,不像哀家这把老骨头,五月里穿袄子也不觉得热。” 沈嫣觉得难为情极了, 起身向太皇太妃盈盈施礼致歉。 她今日穿着浅鹅黄绣草虫纹的立领对襟衫子,胸前佩戴金银、玛瑙、琉璃等宝石串联而成的璎珞项圈, 行止缓缓间, 珠翠碰撞出清脆的玎珰声, 细碎的日光在身上一卷卷铺开,胸前的璎珞愈发剔透晶莹,流光溢彩, 衬得玉颈修长, 姿容艳逸, 肌肤也如宝石一般莹白雪腻,透着珠光雪色。 太皇太妃在宫中近四十年了,从太宗皇帝的容妃,到如今是宫中辈分最大的太皇太妃,历经三朝,如今太宗皇帝的孙子、熙和帝谢烆都儿女双全了,她见过太多的美人。 环肥燕瘦,百媚千妍,什么样的都有,却还从未见过这般精致出色的容貌,每一寸肌理、每一道线条都似女娲妙手精心打磨,眸光流转间,竟不似凡尘之人。 沈嫣起身来,只知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低低垂着眼眸,鸦羽般的眼睫扫下来,遮盖住眼底的慌乱。 尤其是殿内除了侍立的秋嬷嬷,仅有他们三人,太皇太妃又是谢危楼唯一的长辈,这感觉就像……她第一次进门见家长。 谢危楼垂眸,捕捉到她藏在眼底的那一缕窘迫意味,不禁笑了笑,“阿嫣……是很不错。” 这话一落,沈嫣心头大跳,方才不是还在说天气,猝不及防来了这句,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心思么? 就连太皇太妃也好奇转过头来看向谢危楼,“难得从你口中听到几句夸赞,可惜了,谁教你在外十年不归,这丫头再好也不是你家的人了。” 谢危楼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这孩子,处处都好。” 太皇太妃和身边的秋嬷嬷相视一笑,沈嫣窘得后背都出了层汗,抬眼瞪了一眼谢危楼,怕被人瞧出端倪,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谢危楼神态自若地笑了笑,语气也是稀松平常,甚至以一种长辈的身口吻,“从前在王府端的是事无巨细,人人信服,十几岁的姑娘能做到这一步委实少见,她这一走,本王府上倒的确缺个执掌中馈之人,只怕遍寻京中也无人比阿嫣做得更好。” 五月的天儿有些闷热,人身上用的香因热气升腾也更容易挥散出来。 谢危楼靠她不算近,却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像五月的花在指尖绽放,有种浑然天成、沁入骨血的甜。 谢危楼一语落下,接着又道:“除了看人的眼光差点。” 太皇太妃怔愣地看了眼谢危楼,而沈嫣这回真是坐不下去了,正想着以何种理由告退,谢危楼便不逗她了,怕再把人吓跑,才说起正经事:“本王是说,知人善用。” 沈嫣手里的帕子松了松,却又听谢危楼道:“镇北王府郭啸、季平都是能干之人,府里的小厮仆妇经过严格的筛选,能进来的少有吃里扒外之辈,可外头鱼龙混杂,你年纪尚小,打理名下那些铺子实属不易,却也不必因顾念亲情,事事迁就家中长辈,由着他们浑水摸鱼,也该适时培养一些伶俐忠心的自己人。” 沈嫣怔忡地望着他,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还是太皇太妃含笑提醒她道:“好姑娘,这是当朝太傅在提点你呀。” 沈嫣不算机敏绝伦,但也绝不蠢笨,心中掂量两遍他方才的话也就明白了,恐怕是底下的铺子出了事被压下去了,所以才没有传到她耳中。 底下的铺子,她不是没查过那些人的底细,这么多年吃些油水小打小闹,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免得为这区区几两银子伤了一家子的和气,倒显得她小气。 今日若非事态严重,谢危楼不会在她面前刻意提起。 她缓缓抬起眼,谢危楼却已经收回了目光,安安静静地喝茶,沈嫣牙关暗暗一咬,上前倾身,恭恭敬敬地向他道了谢。 太皇太妃见状,以为自家外甥这摄人的威势又吓着了小姑娘,朝她慈和地一笑:“生意行当总要经历些风波,谁不是一步步试错,才练就的那一身本事?你还这样年轻,懂事又聪慧,慢慢学便是。” 沈嫣颔首,谢了太皇太妃的教诲,后者瞧了眼自己那正襟危坐的外甥,不禁笑道:“你也不用怕,这统帅三军的镇北王真发起威来,可不会是这般温和有礼的样子。况且这世上能经他提点的可没几个人,皇帝算一个,另外可就是撷芳殿的三位皇子了。” 沈嫣抿抿唇,再次向谢危楼谢过。 太皇太妃似乎许久没见过这般有趣的事儿了,又嗔回谢危楼:“这若是旁人来提点,人家小姑娘也不必如此心惊胆战,就因为是你,光是坐在这,就让人提心吊胆的。” “是么?”谢危楼放下手中的茶盏,眉眼深邃,染了三分笑意。 也就太皇太妃能同他这么开玩笑了。 太皇太妃真怕再说下去,人家小姑娘再也不敢来她这寿康宫了,想着她外头还有铺子料理,便让人先退下了。 沈嫣如释重负,一眼都没再看谢危楼,只礼节性地朝二人躬身拜别。 谢危楼陪太皇太妃坐了一会,便以大皇子那边还有两篇《战国策》未讲为由,起身告辞了。 太皇太妃知道他政务繁忙,也不多留,待二人前后离开,又向身边的秋嬷嬷感慨了一番。 “往前倒数十年,他若能娶上阿嫣这样的大家闺秀,姐姐在泉下也能安心了,现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他的眼。” 太皇太妃大致也能猜到谢危楼的心思,怕镇北王妃有世家大族作为后盾,无端惹来猜忌,可世上好姑娘千千万,太皇太妃也从未执着于门户相当,不说正经书香世家出身,哪怕只是小门小户,聪慧貌美、善解人意的姑娘也有不少,偏偏谢危楼就是从未此心。 “你说,他在军中日日相对的都是些袒胸露臂的男子,难不成对女子已经……” “娘娘!”秋嬷嬷无奈地止住了太皇太妃的想法,“您别乱想,殿下若是不喜女子,又何来的孩子?依老奴看,只是没瞧见合心意的罢了。” 太皇太妃叹道:“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样的才合他的心意?” 秋嬷嬷想起方才沈家七娘在时,镇北王瞧她的眼神,躬低了身子凑在太妃身侧笑道:“您瞧着,他对世子夫人不也很是赞赏么,方才在殿中,眼底的笑意就没有消散下去过,还愿意提点她几句铺子的事情,这事儿放在从前简直天方夜谭。您想想,从前他见到那些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是个什么态度,可是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的,更别提说句话了,上个月他来寿康宫瞧您,见那齐国公夫人带着两个姑娘在此做客,殿下是转头就走,半点犹豫都没有,今日怎的见世子夫人在此,就愿意进殿了呢?” 太皇太妃怔了怔:“可这不是他儿媳妇么,且阿嫣的父亲还是忠定公,自比对旁人多些照顾。” 秋嬷嬷道:“忠定公之女又如何,大昭多少公侯将相,追谥的也有不少,群臣大宴和庆功宴上又有多少与皇族沾亲带故的,您瞧殿下可曾对谁照顾半分?” 太皇太妃心中斟酌一番,眼前不禁微微一亮,“你是说,就照阿嫣的标准给他找媳妇?” 秋嬷嬷颔首,“是啊,殿下自己不也说,府上缺个像世子夫人这般能够掌管中馈的姑娘,您就照着世子夫人那般的姑娘替王爷相看,模样顶好,温柔敦厚,心思细腻的,准没错儿!” 太皇太妃当即眉开眼笑,“快,将案上的姑娘画册拿来我瞧瞧!还有上回齐国公府夫人送来的那一沓画卷,也都拿来!” 第56章 晋江正版56 “皇叔当真去了寿康宫, 还同沈家七娘说了话?” 养心殿,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望向前来回禀的汪怀恩。 汪怀恩颔首, 拱手道:“镇北王今日下了朝便往寿康宫去了一趟,当时沈家七娘正在殿内与太皇太妃说话, 后来沈家七娘先走,镇北王坐了会,才去的撷芳殿。” 皇帝修长的指节敲打着案面,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若说因那沈嫣是沈明崇的女儿,又做了他三年的儿媳,皇叔待她与旁人不同些也是有的, 可再联系起上元那晚冯瑭的回禀, 难不成……皇叔当真对这前儿媳动了心思? 皇帝眯了眯眼,眸中有种晦暗深重的色彩, “可听到里头说什么?” 汪怀恩说这倒没有, “只听闻镇北王走后, 太皇太妃欢欢喜喜地替他张罗起枕边人来,又将递上来的那些大家闺秀的画册好生翻看几遍,挑了几个不错的出来。” 又见皇帝喜怒难辨, 汪怀恩忙接着道:“陛下放心,太皇太妃在宫中几十年了,看过太多的皇权争斗和兴废存亡, 能在宫中几十年屹立不倒的,自然明白物极必衰的道理, 挑出来的姑娘定然是最合适的。” 汪怀恩自然知晓皇帝的担忧, 镇北王在关外十年, 太皇太妃鞭长莫及, 如今他回京常住,又是太皇太妃嫡亲的侄儿,当然要为他筹谋相看。 但皇帝考虑得更加长远。 将来的镇北王妃即便不是大昭叱咤风云的官宦世家出身,可他们的孩子呢?谢斐毕竟不是皇叔的亲生儿子,疏于教育也是有的,可来日皇叔若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必然会倾尽一切,给他最好的培养。 皇帝内心绝不希望此事发生。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皇帝甚至先皇,都或多或少活在镇北王的阴影之下,倘若将来三位皇子也都需活在镇北王之子的阴影之下,皇帝是绝对受不了的。 当初封谢危楼为太傅,一方面是为了制衡内阁,另一方面是为将三位皇子的教养交付给他,天下人多少双眼睛看着,皇叔绝无可能藏私,三位皇子的确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如此也能分走皇叔的部分精力。 功高必盖主,这是史书绝对承认的道理。 他御极天下,一味地宽容仁厚只会招来血的教训,古往今来的帝王为了江山稳固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踩着尸体上位?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天子信玺,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寒光,“汪怀恩,你说皇叔不会当真与他那儿媳妇有些什么吧?” 汪怀恩最擅察言观色,随即捧着一副笑脸来:“有没有,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皇帝赞赏地瞥他一眼:“唤冯瑭进来。” 既然皇叔在百姓之间威名赫赫,那他今日就毁了这威名。 …… 下半晌,沈嫣在醉和轩包了一间宽敞的雅间,见了京中大小铺面的管事,对各大铺面的账目进行突击检查。 早前为杜绝账目不明的情况,沈嫣对所有铺子管事的要求就是事无巨细,每日、每月、每年的收支结余,不论大小,都需笔笔交待、核对明白。 但底下不乏浸润商场多年、精通做账的滑头,其中几人又背靠沈氏宗族,各自都有些体面,对这位不能言语、和“令行禁止”四字几乎沾不上边的十几岁东家习惯了敷衍应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即便是查账,他们也不觉得这柔柔弱弱的小丫头能查出什么来,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肉眼可见的嘲讽。 查账?就凭这一主两仆? 小姑娘恐怕连账本都看不明白吧!就算错账摆在面前,她也未必能发现。 直到雅间门一开,进来几个不算陌生的面孔,其中几位店铺掌柜面上的笑容才登时一僵。 这小七娘竟然请来了五名上京有口皆碑的账房先生! 难不成动了真格? 众人走到今天,都是生意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一个并未威信可言的小姑娘拿捏,真要查出什么猫腻,闹大了谁面子上也不好看,更不愿因此断了财路。 其中一个着青布长衫的肥胖中年男人上前道:“七娘啊,咱们这几个都是在沈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七娘要查咱们的账原本天经地义,族中挑几个懂账的过来就行,叫外人来查显得生分。何况查账这些费时费力的琐事,岂能劳您亲自过问?” 一来今日查账并未提前知会,众人都没个准备,心中原本就有怨气; 二来叫外头的账房先生看自家人的笑话,真不知是急于立威,还是太年轻还不会做人。 沈嫣抬起眼,认出来说话的这个正是堂叔祖父那头的亲戚,名唤常喜,在她名下一家染坊做管事,论起辈分,也算是她的长辈,但今日,沈嫣可不是来同他们来闲话叙旧的。 沈嫣搁下手中的茶盏,朝这位远房长辈颔首示意。 先礼后兵,云苓得了自家姑娘的示意,扫视屋内众人一眼,扬声道:“今日请诸位来,并非姑娘不信任各位,只是想对名下各大行当和账目来去多些了解。姑娘这些年掌管王府中馈,支使调遣手下三百多名丫鬟小厮,阖府上下无人不心服口服。只是府内诸事繁忙,这些年对明显铺子难免疏漏,趁着如今闲赋在家,索性将过去在府上学来的管家本事拿来一用,至于这几位账房先生,只是姑娘请来帮忙的,姑娘并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位程先生正是姑娘在王府的账房师父,从前在王府教过姑娘几日,是姑娘的熟识。诸位也不必担心,姑娘素来是赏罚分明的,且体恤诸位多年辛苦,绝不会刻意为难。” 言罢,先将各家今年正月以来的账本分配给几位账房先生。 隔着一面屏风,里头算盘的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这头沈嫣坐在圈椅上,一面喝茶,一面翻看整理成册的管事、工匠名单,听底下人一一上前禀告各家今年铺面的概况。 无需事事盘问,但凡心有鬼祟之人,难免东张西望,瞻前顾后,生怕账面上出什么纰漏。 就这般过去两个时辰,屏风内的核查还在继续,便是几位跟宗家沾亲带故的都有些坐不住了。 众人却都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小七娘依然行止若定,双目镇静谦和,不时含笑示意,涉及未知的领域时,懂得虚心受教,遇上不足之处,也会肃容斥责,竟是个镇得住场子的。 入夏白日长,账目清算到酉时,天儿还是亮堂堂的。 屏风内的账房先生接连有人清算完毕,厚厚几沓账册在年轻的东家面前堆积如山,松音提前点了灯,沈嫣便拿起账册开始细细翻看、记录。 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众人注视着她的神情,后背冷汗涔涔,一颗心简直被悬在天上吊打。 期间云苓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在沈嫣耳边说了句话,众人都瞧见,这一下午还言笑晏晏、温柔和顺的姑娘面色当即沉了下来。 敛去笑容,那双柔雾般的杏眸竟多了几分凛冽寒意。 众人心中一紧,本以为上头要发话,却没想到东家手上紫毫一刻不停,仍旧冷静地对完最后一本账册,这才缓缓抬起眼眸。 折腾一下午,外加半个晚上,沈嫣已有些乏累,她闭了闭眼睛,指节按压着太阳穴,再睁开时,眼底恢复了清明,隐隐藏着威势。 她向云苓打了个手势,云苓便接过账本和沈嫣的记录,醒了醒嗓子,看向右侧一排靠椅上坐着的几位长袍管事。 “姑娘早先说过,绝不刻意为难,但也绝不容许毫无底线的投机取巧,偷奸耍滑!” 云苓声音高亮,此话一出,底下的管事莫不冷汗频出,暗暗攥紧扶手,面上还要挤出个笑来附和。 “账目显示,聚兴茶楼上月采购的枝春露总共五十斤,共计八百两银子,可我们姑娘记得,今年浙江的枝春露大大减产,总产量不过也才十斤不到,竟不知朱掌柜这五十斤的枝春露从何而来?” 话音落下,那聚兴茶楼的掌柜吓得双腿一软,赶忙拱手上前,正欲找个理由糊弄过去,云苓已经开始翻看下一本。 “上元一案之后,姑娘曾吩咐下去,不得克扣受伤伙计的月钱,家属中有因鳌山倾塌一案亡故者,给予十两银子抚恤,家属中如有伤者,酌情给予二两至十两不等,敢问杏花楼张掌柜,正月的月钱支出较寻常减少十两银,怎的抚恤金竟有百二十两之多?这百二十两进了哪位伙计的口袋,怎不见账房细细详说?” 那杏花楼掌柜浑身一凛,上前挨着那聚兴茶楼的掌柜躬身站好,一时哑口无言,浑身瑟瑟。 第57章 晋江正版57 “荣盛酒庄年初添置了二百八十两银子的八仙桌, 啧,原来小叶红檀刷层漆便能称自己是红木了?赵掌柜原是木匠出身,难不成还不如姑娘更懂木料?” “香雅集今春推出的印香, 用的是梅花为主的各种香料捣碎压制而成,早先给姑娘试用过, 其中并无沉水香的成分,为何用料这一项竟又多了一百六十两银的沉水香?” …… 待云苓将账面上的高于五十两的纰漏一一列举,底下已十几个管事站了出来,被叫到的七嘴八舌地想要解释,没有被叫到的也在 唯有座上那一位, 看着半点脾气没有的东家姑娘, 坐在圈椅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烛火之下她的容貌更显得冰肌玉骨, 清雅绝尘。 只是眸光比来时多了几分冷冽淡漠, 竟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一下午的功夫, 倒真叫寻上京能有几个官家小姐能做到? 连一道过来的武定侯府管家朱叔, 也对自家七姑娘刮目相看。 就是不知,七娘今日打算如何处置。 云苓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抬首冷目道:“挑拣出来的这些, 光是今春的账目都已错漏百出,遑论其他?” 底下立刻有人狡辩—— “账房先生的差错, 咱们是蒙在鼓里不知道啊!” “买办的差事都是交给底下人去办的, 没想到竟被吃了这么多的回扣!” “今日不是东家突然查账, 我也迟早将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全都踢出去!” …… 沈嫣淡淡扫视一周, 朝云苓递了个手势,后者随即宣布道:“既然诸位各有说辞,姑娘便给各位七日时间,请诸位回去将三年之内的账本一一清点核实,七日之后,务必给姑娘一个完整的交代,究竟是账房疏漏还是底下人蝇营狗苟,总得有个说法,到时候该辞退的辞退,该通报宗族的通报宗族,该移交官府的移交官府,姑娘绝不轻饶!” 才听完前面几句,人人按捺着喜色,给他们七日时间,到时候推个替罪羊出来蒙混过关即可,却没想到东家竟然上升到宗族和官府,这是想将他们往绝路上逼?! 底下一个着灰衫布袍的管事立刻换了副嘴脸,咬牙切齿地一笑:“七姑娘还太年轻,这么急着立威,清剿咱们这些勤恳多年的老伙计,想要换成自己人,说实话,对您可没什么好处。咱们好歹还是敬重您的,换成外人,有几个肯忠心耿耿为您卖力的?别到时候被人骗了家财、手上一团乱麻的时候,哭爹喊娘求着咱们回来。” 沈嫣立刻认出来,说话的这人正是云苓回禀时口中那位玲珑绣坊的管事王松图。 她眉头紧蹙,眸色难得的冷厉,攥紧了拳头站起身,原本还想留待众人离去再私下处理此人,没想到他竟敢跳出来言语相胁。 沈嫣朝外一招手,外头立刻闯进来一个肤色黝黑、身形结实的少年,“王松图,你还我姐姐命来!你还我姐姐命来!” 少年脸红筋暴,满头大汗,上来就挥着拳头往王松图脸上招呼,屋内众人瞧见了慌忙往两边避让,管家朱叔带进来的小厮立即将暴跳如雷的少年拉开。 云苓和松音护着沈嫣就要往后退,沈嫣却伸手压住云苓的手腕,反倒是上前一步,朝管家朱叔做手势。 朱叔会意,立即向王松图问道:“你可还记得玲珑绣坊的李月娘?” 王松图死死盯着那少年,没想到他竟敢将事情闹到人前,咬牙回过目光,朝朱叔轻飘飘地冷笑一声:“自然记得,这丫头上个月在绣坊内与人争执,气不过,回家就上吊了,真是晦气。” “你胡说,我姐姐是被你逼死的!”少年扯着脖子大喊。 王松图扫他一眼:“你姐姐自己吊死的是不是事实?难不成是我将她脑袋塞进那白绫里的?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他是被我逼死的,证据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热闹的几个管事大概也都心知肚明了。 王松图是出了名的好色,背后又有靠山,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看上绣坊几个有些姿色的姑娘也属寻常 ,熟悉他的人都略有耳闻。 只是姑娘们名节大过天,又指望手头的差事贴补家用,大多忍气吞声,拿他没有办法。 沈嫣攥紧拳头,气得浑身直发抖。 想起上一世她在蛮夷手中受尽凌-辱,真恨不得手刃此人。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为这个原因,恨自己不能说话,不能为无辜的女子痛斥恶贼。 她看向李月娘的弟弟李忱,云苓替她问道:“小郎君,倘若人人都靠拳头,那要官府有何用?恶人不靠天收,郎君想要亲手教训,只怕将自己也连累进去。倘若我家姑娘愿意为月娘讨个公道,郎君可愿出面作证?” 李忱怔了一怔,出面作证意味着公告天下,他姐姐被这畜生玷-污了! 那是叫她死后名节尽失! 可他就甘心姐姐就这么死了吗? 这么多日,王松图东躲西藏,出入都有小厮护送,绣坊内还增设了不少护卫,他想进去收拾他都没有机会,他上头有人,官府也拿他没办法。 李忱看向云苓身后那位恬静温柔的小娘子,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脖子还没有顺天府的杀威棒粗,真有办法替姐姐做主? 沈嫣看出他的疑虑,忍不住缓缓上前,指尖颤抖,朝他比了一段手语。 “从前我也遭遇过这样的处境,我想杀人,也想自杀,直到有一个人告诉我,我无过,自始至终,有错的都是这些为非作歹横行无忌之徒!也请你相信,恶人毁她清白,公道自会还她清白。” 李忱紧紧盯着她那段手势,心底的坚冰像是在一点点地融化。 他虽然不懂手语,却似乎看懂了大半,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在告诉他,姐姐没有错,唯有将坏人绳之於法,才能让姐姐死得瞑目。 看到她柔和却坚定的双眸,李忱莫名地信任。 王松图看到李忱都犹豫了,更是毫不慌神,他料定李忱不敢,也料定那些唯唯诺诺的绣娘不敢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他就算做了,谁又能奈他何? “好!只要能为姐姐讨个公道,我什么都愿意!” 李忱握紧双拳,浑身血脉微张,斩钉截铁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小娘子道。 沈嫣轻轻地颔首,朝朱叔做了个手势,朱叔立刻吩咐底下的小厮:“将人移交顺天府!” 王松图被人架起来的时候,几乎是傻了眼:“没有证据,你们敢抓我去官府?沈七娘,你得罪了二房,现如今还敢再得罪大房?你是要把将整个沈氏宗族得罪个遍吗!” 声音越来越远,管家带来的小厮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不过这一下午,沈嫣派出去的人已经查清楚了,这王松图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跋扈,全赖他是大伯母的远房堂兄,早年入京投奔来的,如今一家人都在京畿定居。 沈嫣竟不知,大伯母竟也暗中插手她手底下最大的绣坊,而这玲珑绣坊账目上出的问题并不比任何一家铺子少,可比起迫害无辜女子清白和性命,那点油水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王松图被带走之后,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王松图有靠山,却不知他背靠武定侯府大房。 相比之下,二房只是庶房,她嫡出的幺女便是得罪也无妨,可大房是宗子宗妇,袭爵的沈家大爷是她的亲伯父,这小七娘如今已然和离,能给她做主的只有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 众人想不通,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卑贱的绣娘得罪一整个家族? 将来老太太一走,她还敢怎么横? 沈嫣看了几个时辰的账本已经很累了,在众人离开前,又命云苓再将那七日之期重申一遍,倘若七日之后没有交代,沈嫣自会公事公办,不再顾及脸面。 众人嘴上虽然信誓旦旦地保证,心下去却寻思道,那王松图恰是个风向标,这七日他若能平平安安地出来,继续兴风作浪,就说明这东家姑娘不过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纸糊的老虎,不过仗着东家的身份作威作福来了。 他们就等着看她被打回原形。 待众人鱼贯而出,沈嫣让李忱留下,又找来绣坊的伙计询问,大致了解王松图为人和李月娘的处境。 这一来便又到了深夜。 巷口隐蔽处,一辆锦蓬马车内,玄色锦袍的男人正襟危坐,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 直到荀川远远看到醉和轩门外出来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前簇后拥的,登时惊喜喊出声:“王爷,夫人出来了!” 第58章 晋江正版58 五月的夜晚, 风还有几分凉意,沈嫣立在屋檐下,云苓给她披了件外衫, 等待车夫将马车驾过来。 云苓转头朝李忱道:“不早了,小郎君快些回家吧, 姑娘说了会帮月娘,定然不会食言。” 李忱迟疑地看了眼这位京中几十间旺铺的年轻东家,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听说,那顺天府尹也是个拜高踩低的主,寻常百姓击鼓鸣冤,不管你所求为何, 先以扰乱公堂之罪打二十杖再说, 即便姑娘再有本事,商不与官斗, 且就像方才王松图说的, 姑娘为了姐姐一人, 很容易得罪一大片……” 这位姑娘已经帮了他很多,至少能将王松图送进大牢,至于之后……他自小练拳, 如今在码头做工,一身的力气,哪怕拼着一死, 他也不会让王松图好过一日! 沈嫣正要解释,押送王松图的几个亲随从街角跑回, 为首的那人向沈嫣拱手禀告道:“姑娘, 咱们才将人送到, 顺天府尹就出来迎接了, 拍着胸脯说请姑娘放心,顺天府定会彻查此事,给死去的李月娘一个交代!” 李忱睁大眼睛看着那小厮,又愣愣地回头望向沈嫣,黝黑的面颊显出一丝红润,漆黑的双目像黑曜石般登时散发出光彩,又惊又喜道:“姑娘,那狗官说要替我姐姐讨回公道!” 云苓和朱叔都很诧异,都以为此事棘手,搜证不易,姑娘虽是忠定公之女,却没有府衙的关系,即便顺天府尹肯给这个面子,背地里虚于委蛇,谁又知道呢?本想着姑娘明日还要辗转绣坊和府衙,没个几天奔波劳碌也是办不成的,没想到那顺天府尹如此爽快。 那亲随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道:“顺天府尹还说,姑娘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朱叔更是惊诧,他们家七娘的面子已经这么大了? 这若是放在从前做世子夫人的时候,说的话或许还有些分量,但京城遍地是权贵,如今的身份还能使唤得上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顺天府尹,委实稀奇。 沈嫣轻轻垂下眼睑,抿抿唇,已经想清楚原委了,朱叔好奇问她,沈嫣也不好意思开口,就只是摇头。 倏忽“扑通”一声,李忱高大的身躯低下去,在沈嫣面前跪下来:“姑娘是大善人,对我姐弟的恩情,李忱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说罢就往下磕头。 沈嫣忙倾身要请他起来,偏偏说不出话,急得抬头看云苓。 远处的马车帷帘掀起一角,谢危楼的目光透过间隙,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沈嫣落在那少年臂弯下的手。 漆黑的眼瞳眯起,谢危楼搁在膝襕的拳头一点点握紧。 荀川朝马车内低声道:“属下派人到顺天府打过招呼了,那顺天府尹不敢耽误夫人的事儿,必定公事公办,”说罢一笑,“那玲珑绣坊的掌柜上头是卫康伯府,卫康伯嫡女乃是武定侯府长房宗妇,卫康伯嫡子是京卫指挥使王承平,这些年王松图倚着王氏的关系,暗中安排在夫人名下的铺子做事,仗着京卫指挥使和侯府大夫人的关系在京中横行无忌,顺天府也受过他打点,好在今日王爷出面,否则此事还真不好办,王爷,王爷——” 荀川说了一通,里头却无一声回应。 谢危楼沉默地盯着檐下几人,待李忱被沈嫣劝起身回家,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走吧。” 荀川一怔,“咱们是回王府,还是上夫人那去?今日太晚了,不如——” 谢危楼面色沉凝,当即出声打断:“你说呢?” 荀川就懂了,马车在无人的街巷辘辘行驶,半个时辰后,停在武定侯府所在的永平巷一处偏僻的角落。 “笃——笃笃——” 更夫的第三次梆子声敲响,街上早已经空无一人。 暗夜里,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跟随沈嫣主仆几人的马车一直到武定侯府外,荀川眸光一凛,正要禀告,便听到马车内传来谢危楼沉声的吩咐。 “查清楚是谁派来的,一个不留。” “是!” 片刻之后,两人兵分两路。 谢危楼翻窗进来的时候,沈嫣才洗漱完不久,今日进宫一趟,晌午过后一直到方才,查账、查人,神经一直紧绷着,眼皮一阖,就有了睡意。 窗牗轻声响动了一下,并未吵醒她。 谢危楼缓缓走进来,掀开轻纱床帏,看到里头一幅香腮雪腻、绿云扰扰的美人春睡图。细碎的烛火落在她纤长卷翘的眼睫上,如同鸦羽般在眼下扫落一层淡淡的阴影,鼻梁秀挺,肤色晶莹,嘴角有清浅的笑意,嫣红的唇瓣覆着一层水光,指尖抚上去,致命的柔软。 他在床边坐下来,指尖沿着她的面颊寸寸挪动,离得这么近,甚至能看到姑娘面颊那层细细的绒毛。 睡梦中亲吻了无数遍的容颜就在眼前,所有的贪欲在一瞬间暴涨。 她大概还不知道,半夜跃进的每一夜,看她的每一眼,都能让他暗潮涌动,想要狠狠按在怀中受用。 偏偏还只能忍耐,在她彻底接受这段关系之前,他只能勉强压抑内心的渴望,可今晚,他有些不想忍了。 他听到谢斐伤口疼得脑子不清醒的时候都在喊她的名字。 她天生丰姿冶丽,千般俏媚,万般窈窕,简直惊艳绝俗到极致,能让所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 甚至今日一个初见的少年,看她的目光也灼灼生亮。 理智告诉他,她这么好,值得所有人的喜欢。 可疯狂的妒意一点点地将理智吞噬,他做不到心平气和。 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他们之间从未断过,隔了一世又如何?她依旧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做过一切夫妻该做的事情。 怎么如今就不能了呢? 理智被心里那团火烧得灰飞烟灭,他大手一挥,床边的灯烛当即熄灭。 外头立刻传来守夜丫鬟的声音:“姑娘今日熄灯了?” 沈嫣再困,听到这一声也吓得睁开了眼睛。 随即枕畔摇铃响动一声,提醒外头“无事”,那丫鬟就噤了声,在廊下默默地坐下去。 沈嫣的呼吸已经有几分乱了,腰身桎梏在男人的大手之中,夜色太黑,眼前不能视物,一切的触碰都无比的清晰。 帷幔落下,馥郁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充斥在逼仄的空间里,彼此的体温在浓稠的黑夜里升高,男人滚烫的呼吸落在她唇面,这个吻将落不落,在唇边停了好一会,只一丝一毫的间隙。 沈嫣屏着呼吸不敢妄动,谢危楼甚至能感受到,她浓密的鸦睫颤动着,落下一阵轻柔的风在他的脸颊。 她说不了话,挣脱也挣脱不开,这么审慎的人,也决计不会往前一步,就这么两厢沉默着,听着彼此心跳砰砰,在黑夜中有擂鼓般跃动的声响。 再然后,她听到他喉结缓缓滚动的声音。 心在往后退却,手指却随着脑海的意念,忍不住抬起来,想要去触摸他脖子上那道旧伤。 谢危楼没动,在黑夜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沿着脖颈边沿细细找寻,终于摸到了一处坑坑坎坎的伤痕,指甲盖长短,隔了二十年,竟然还有清晰的凹凸感。 她小时候摔过跤、流过血,疼得要命的伤口擦几天药也就结痂了,用最好的金疮药,至多两个月的时间,再狰狞的疤痕都能烟消云散。 实在无法想象,一道脖颈上的旧伤,留了二十年还如此惊心动魄。 她反反复复抚摸那处的伤口,想到当时他如若避闪不过,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个预知梦不会出现,她等不来他做主,等不到苦海回身,一切都是最坏的结局。 心被悲伤填满,喜悦、热情、冲动和遗憾与前世的记忆交融,所有复杂的情绪完完整整地印证了那一句—— 剪不断,理还乱。 想要靠近的心情在一团乱麻的心绪里挣脱而出,疯狂地促使她往前一步.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贴近,然后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吻上住男人滚烫的嘴唇。 这唇太软太甜,让人冲动,让人流连。 碰上的一瞬间,气息全乱,星星之火瞬间起了燎原之势。 他俯下去,手掌按住她后脑,立即反客为主,从温柔轻软的吮吸厮磨,到按捺不住,浑身的气血翻涌而上,推着他叩开齿关,想要将她融入骨血地攻占。 …… 荀川办完事已经丑时初了,回到马车里又等了一会,难不成王爷没等到他人,自己先回去了? 他往天上射了支银蛇小箭出去,召唤出近处的暗哨:“去王府一趟,看看王爷可有回府。” 那暗哨抱拳应下,一跃而起,衣袂勾起一阵风,很快消失在黑夜尽头。 片刻之后,黑影如魅般闪现至眼前:“王爷还未回府。” 还未回府?那就还在武定侯府了?! 算算时间,王爷已经进去快两个时辰了吧! 荀川眉心一跳,难不成…… 不不,一定是他想岔了……王爷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应该吧…… 但是……他进去了两个时辰诶,也太久了吧! 第59章 晋江正版59 夜风敲打着窗棂, 繁茂的树梢间传来几声栖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掩盖住寒夜里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个吻拿出了血战沙场、大张挞伐的冲劲,更像是一场掠夺, 不遗余力地卷走她所有的呼吸。 大手缠入她后脑的发间, 十指绕青丝, 掌心慢慢加深力道, 坚硬的胸膛抵着女子纤细柔软的身体, 不容许她有一丝退却。 渐渐地,她双眸覆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呼吸几度停滞, 四下茫茫,找不到一个出口。 隔着晦暗的月光, 模模糊糊看到他炽热的眼眸,浓烈得仿佛快要滴出水来。 她被吻得浑身没了力气,想在他掌心写点什么,可手指虚软得抬不起来, 整个人就像水底摇曳的海藻,在充盈的海浪中无所依托, 只能抱紧他,依靠他。 大概隔着一个轮回那么久,他终于松开了这个吻, 呼吸却似越来越沉。 薄唇擦过她面颊, 缓缓逶迤往上, 吻她眼尾的朱砂痣, 吻去她滑落脸颊的泪水, 连着额头渗出的薄汗也一起吻过。 “这么漂亮, 提防一些是好的……我还记得,从前这个位置,有一道小小的红痕,涂了很久的消痕膏才淡化。” 他一边说着,一边吻她的脸,每一个角落都不愿放过。 “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方才可是你主动亲的我,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声音低沉,带着蛊惑的意味。 她的唇挨着他脖颈的伤口,若有若无地触碰。 毫无意义的,她一定是喜欢,甚至是渴求的。 他宽阔的肩膀,于她而言,是可以栖息的天堂。 可是真要她回答,她也是说不出口的,这时候她又庆幸自己是个哑巴。 “默认”这个词,看起来不会显得太过迎合。 他捧起她的脸,辗转捻磨,直到抑制不住,舌尖再次深深抵入樱唇,促使她抬高脖颈,身体迫不得已弓起,手指攥紧身下的被褥。 呼吸难耐,舌根发痛,失声已久的喉咙几乎处于撕裂的边缘,恍若阒寂的黑暗中破开一个罅隙,一线天光就在眼前。 汗珠滴落在眼睛里,淡淡的酸涩蔓延,她恍恍惚惚间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这辈子,总得听你喊一声我的名字,否则真是死不瞑目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身体的压迫和炙热的冲击,意识再一次濒临涣散的边缘,所有的一切都推着往一个方向刺激,到最后实在撑不住,指尖猛然扎进他肩背。 “将……将军……” 潮热的气息交织着,破碎的声音冲破一切阻碍地从喉咙中溢出,在彼此仅剩不多的罅隙中拨云见日地绽放出来。 谢危楼停下了动作,似乎是怔住了,许久之后,他低沉沙哑的嗓音中有迸涌而出的喜悦,“小痴,你能说话了?” 沈嫣还在方才的震栗中喘不过气,被他这一提醒也怔住了,黑夜里呆呆地眨了眨眼,连自己都不敢确定。 谢危楼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几乎让他发疯,“你喊了将军,”他知道不能逼迫她,压制住狂热的心跳,耐心地诱导,“再试着说一遍,好不好?” 沈嫣满脑子还都是乱的,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好像听到自己说话了,她真的能说话了! 和前世的声音不太一样,和她想象中所有的声音都不一样,像包裹在羽毛里的蛋壳破开,毛茸茸的幼兽从里面探出头来,发出第一声柔软。 越回忆,就越是清晰,那一声真的是被他激出来的,再如何模拟都好像回不到方才的情境,找不到能发声的地带。 谢危楼知道她在努力尝试,粗粝的指尖替她抹去不断滑落的泪水,“不要着急,慢慢来。” 那些眼泪都滴落在他心里去了,谢危楼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浓浓的夜色里只有他低哑磁沉的嗓音。 “当年我走之后,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我在关外,梦到你给我写的信。” “一愿岁岁无胡虏,二愿郎君长安宁。三千台阶,妾心赤赤,日日盼君归。” “小痴,你有没有等到我回来?” 她摇摇头,她想不起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梦中只停留在他们在将军府新婚燕尔,鹣鲽情深,那是她上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为什么,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口莫名地抽搐,疼痛如江潮般涌入胸腔,铺天盖地,堵得难受至极。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几乎平波澜不兴的口吻去解释上辈子的失约。 “回程时受到埋伏,我的记忆停在那处了。” “梦里最后一幕,漫天的流箭如蝗过境一般,顷刻就是血流漂杵。那种情形下,别说是人了,漫山遍野都不会留下活物。” 谢危楼察觉到她在发抖,手指将他的衣袍攥得更紧,甚至连额头都沁出了汗珠。 他垂下头抚摸着姑娘轻轻颤抖的纤背,“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摇摇头,濒临窒息的疼痛让她不得不蜷缩在他身边,“别……别说了……我好疼……” 零碎的话语隐匿在浓稠的夜色里,却烫得他心口沸腾,难以抑制,谢危楼将她圈在怀中,揽得更紧一些,“好,我不说了,睡吧小痴,我在这陪你。” 疼痛交织着困意,她沉沉地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 梦中的宫宴,她第一次随他一道入宫。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喜欢那些形形色色打量的眼光,骨子里对权贵深恶痛绝,一直躲在他的身后。 若不是他上书为她请封了诰命,她才不会进宫谢恩呢,也不用戴那么重的头冠,穿那么重的命妇袍服,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了。 宴席上没有人好好吃饭,几圈敬酒之后,也不知哪位娘娘提出的才艺展示,年轻的世家贵女们一个个花枝招展地跳出来献琴献舞,吟诗作对。 她才好奇地抬眸悄悄看了一眼,就与座上那位雍容华贵的娘娘视线相撞。 “久闻沈将军的夫人仙姿佚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想来夫人必定也能歌善舞,今日难得进宫一趟,不如也让咱们见识见识夫人风姿?” 她手一抖,险些碰倒案上的杯盏,好在一只大手及时伸过来稳住,杯中酒液才没有洒出来。 上首坐着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皇帝,竟也在此时来了兴致,他眯起眼睛扫过来:“沈安,你意下如何?”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她实在畏惧这个危险的眼神,仿佛看到当初在关外遇到的那些逼她献艺的蛮夷,贪婪的嘴脸让人无比恶心。 她不由得揪紧衣摆,宽大的袍服下,双腿已经在止不住颤抖了,无助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沈安暗暗拍了拍她的手背,粗粝的指腹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然后起身,朝座上拱手道:“臣妻愚昧,自幼不曾习得歌舞琴曲,并无艳惊四座的才艺,请陛下恕罪。” “是么?不擅歌舞,能诗会赋也可,”皇帝信手掸了掸明黄的膝襕,笑了笑:“再不行,边陲之地总有些家喻户晓的民歌吧?朕也想知道,朕远在边地的子民都在唱什么曲儿。” 竟是步步紧逼,非要她展示不成? 皇帝退步至此,似乎已经躲不过去了,她咬紧后槽牙,后背冷汗淋漓,几乎就要站出来,却听到身边人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伶人尽归陛下所有,想听什么曲儿没有?臣妻的歌喉,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他说着一笑,“陛下若实在不肯放过,今日便只能由臣为陛下弹奏一曲了。” 皇帝面上沉色转瞬即逝,随即挥手,似是扫兴地一笑:“你那琴技,还是算了吧!” 众人跟着大笑起来,席间很快恢复了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皇帝虽不再为难她了,可她还是坐立不安,终于挨到宫宴结束,她暗暗催着他赶紧走。 漫长宫道上,席间的酒气和脂粉气被风吹得烟消云散,她疲乏了一整日,几乎站不稳了。 他前后望了望,见宫道无人,忍不住一笑:“背你好不好?” 她实在是走不动了,冠袍加起来快赶上她人的重量,顺势上了他的背。 他的背宽厚、安稳,非常可靠,可以将整个人放心交付给他。 “将军,我不喜欢宫里,可不可以永远都不要进宫了?” “好,有我在,来日我替你回绝一切。” “我不高兴。” “为什么?” “你可以同陛下说我不擅歌舞,但是怎么能说我愚昧呢?” “好,是我不对,我们小痴最聪明。” “而且……我其实会唱歌的,我爹娘在世时,都说我唱得好听,才不是污人耳朵呢。” “好好好,不难听。” “将军,我唱给你听可好?” 歌韵共泉声,间杂琮琤玉。 朱唇轻启,一曲恬静婉转的《刮骨盐》缓缓流淌入耳,丝丝缕缕地散落在宫墙之外。 第60章 晋江正版60 沈嫣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还伏在男人温热坚硬的胸膛,脑袋一瞬间清醒, 惊得她吸了口气。 再一抬头, 才发现外头还只是蒙蒙微亮,屋内视物不清,应是卯时不到。 谢危楼只闭目养神, 见她醒了,也睁开了眼睛, 垂下头,看到一双惊慌的杏眸,不禁一笑,大掌揉着她后颈,“怕什么?” 他抿着唇角, 大胆猜测:“怕日上三竿,我还没走, 被人捉奸在床?” 她被戳中心事,有些恼羞成怒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被晦暗光线笼罩的侧脸,微微一滞。 朦胧的夜色里,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下颌线尤为清晰, 温热的沉香气将她全部笼罩。 甚至舌尖到舌根,还有昨夜如幽匪藏的男人气息。 心口忽然一动, 想起梦中新婚翌日, 晨起时, 迎着满室将要燃尽的红烛, 她抬首撞上他的侧脸, 也是这般英俊冷毅,怎么都看不够。 她轻轻叹了声,忽然伤感起来。 就如这黑夜的苍穹,一辈子走不到尽头,他们之间横亘的难题也是如此,永远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谢危楼将她揽进怀里,薄唇吻了吻她的额头,“昨夜怎么开口的,再喊一遍可好?” 沈嫣眸光微微黯淡下去,其实刚刚醒来的时候,她已在暗自试着用喉咙发力,可还是像过往的每一日那般艰涩、为难,没有任何的刺激下,很难将昨夜的声音逼出来。 明明看到了希望,可是又束手无策,吐出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考验。 谢危楼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揉着她的脑袋安抚:“无妨,你有近二十年不曾开口,难一些也属寻常,慢慢来,别急。” 她紧紧依偎着他胸口,点点头,想起方才那个梦,心里酸楚不已,将他的手拿过来,在他掌心慢慢写字。 “方才我做了一个梦,你背着我走在宫道上,我在你的耳边唱歌,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也是可以唱歌的……” 她越写越急,好像这样可以证明什么,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般往下掉,很快湿透了他的胸膛。 小姑娘在自己怀中泣不成声,谢危楼心里也跟着痛,所有的艰难险阻纷至沓来,每一道都是他们的考验。 可难过中又夹杂着欢喜,至少迈出了这一步,知道她可以说话,可以唤他的名字,能让她无须提防,在黑夜中放心地将自己交付给他。 “好,等你能说话了,日后记得唱给我听。” 他垂下头,不断的亲吻她的额头、脸颊,无论怎样的耳鬓厮磨都觉得不够,软玉温香揉在掌心,一身的筋骨都被她的柔软酥香击得粉碎,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可是不能,他的唇还贴在她的面颊,沉吟良久,缓缓地说:“昨日累了一天,趁着还早,再多睡一会。” 她在他掌下轻轻颤抖着,咬着唇,隔了好半晌,艰难地启唇:“好……那你……” 谢危楼没想到她又多说了几个字,尽管和梦中前世的声音很不一样。 前世更偏清亮婉转,天生黄莺出谷般的歌喉,在他心里,胜过多少绝世名伶,绝非一句轻描淡写的“我也是可以唱歌的”能够表达。 这一世的嗓音更加柔软,像踩着棉花长大的幼兽,又像一块软糯糯的糖糕,清澈、恬静,从头到脚软绵绵的,酥得人心口发麻,忍不住颤栗。 她虽然没再说什么,但手掌已经下意识的把他往外推了,他弯起唇角,无声地望着帐顶,只觉得空气里都是甜津津的味道,然后又在她鬓角亲了亲,“听话,我去上朝。” 她就放心地暗暗松口气,在他胸口磨蹭地点了点头,发丝落下一缕在唇边,沾了一点泪液,才要动手拂开,他大手伸过来,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 这么娇嫩的脸蛋,还不及他手掌宽大,谢危楼捧起她的脸,在那两片湿润的唇瓣上轻轻一碰,“我们之间一定会有将来,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垂下眼睑,脸颊的绯红隐匿在朦胧夜色中,浓稠的热度却在他掌心慢慢升腾。 想别开脸,躲进床内,偏偏他不肯,就这么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 沈嫣咬咬唇,“我……可没说……” 谢危楼抚着她的脸,那清嫩饱满的唇,说出来的话怎么能这般挠人心肺,真再待下去,他真的不保证自己能忍得住不碰她。 他捏了捏怀中这个温暖的小小身体,能感受到她骨架非常纤细,手腕当真只有两指粗细,但身子该有的丰盈柔软一样不少。 “再吻我一次,好不好?”低沉的嗓音里掺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嫣简直羞愤欲死,天已经快要亮了,比刚刚醒来的时候又亮了一分,再不走连祖母都要醒了,看他如何全身而退。 她身子低下去,想要躲进被子里,却没见过三十多岁还这么黏缠的男人,沉重的身子往她身上压,最后被逼无奈,仰起头,在他下巴敷衍地一碰。 也……行吧。 谢危楼看着将自己卷进被窝的小姑娘,终于勉强满意。 临走时对她道:“玲珑绣坊的事,这几日就会有结果,你只管稳住那些绣娘的情绪,其他事都不用管,我自有办法让王松图认罪。” 沈嫣想起他这次又帮了自己很大的忙,还能趁机拔除那些吃里扒外、不好管控之人,对他也是真的感激。 但又没什么能给他的,想再他掌心写一个“谢”字,又想起自己好像能说话了。 她试着咽了咽喉咙,尝试发音,这个与她此生处处相关的字眼最后艰难曲折地从喉间溢出来,“谢……” 可惜这一声只发出一半,便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吞了回去,被衣物的摩擦声完完全全地掩盖。 他已经起身了,最后替她掖了掖被子,“走了。” 未尽之语实在遗憾,她没办法,只好朝他点了点头。 窗棂轻微地一响,有人踏月无痕,消失在东方大白之前。 沈嫣在帷幔内缓缓闭上眼睛,这一夜就像异常漫长的梦境,愉悦的,悲伤的,忐忑的,酸涩的,从无到有的一切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此刻的谢危楼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世风雨,半生伶俜,终于在这个夜晚,所有的思念与渴慕都被她填满。 他抬头望向头顶的青穹,悠悠长风,杳霭流玉。 荀川看着远远看着自家王爷面不改色地走来,腰身依旧挺拔,脚步依旧稳健。 常人是没办法从他面上窥见任何情绪的,但荀川可跟了他近二十年,自然能觑见些不一样的味道。 比如,那双深若幽潭的凤眸里,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也是,寻常男子办完事,都是春风得意的,他们王爷也是男人,自然不能免俗。 谢危楼走到近前,荀川不经意地吸了吸鼻子,倒是没闻到什么气味。 按理说,那事儿办得那般隐蔽,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朝外叫水,不知王爷是如何处置的。 谢危楼看着他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眼底的最后一丝浅淡的笑意也收得一干二净,“昨夜那些是什么人?” 荀川暗暗咋舌,不愧是王爷,两个多时辰的翻云覆雨也没累着他半分,居然还有精力谈公事。 他心内感慨了一会,然后收了心思,从袖中掏出一本画册递上去:“那些人虽然穿着夜行衣,皂靴却绣着锦衣卫的符文,想来是陛下派出的人。” 谢危楼翻开那本画册,眉眼一瞬凝如霜雪。 第一页画着沈嫣进入醉和轩的画面,其次依旧是武定侯府的长随去寻李忱的画面,镇北王府的人进出顺天府,沈嫣回府,最后一页……看得出墨迹还很新鲜,画着他停在巷口的这辆马车。 很明显,皇帝已经开始怀疑他与沈嫣的关系,且应该只是从昨日才开始。 倘若跟了几个月都未发现异常,那么他手底下的这些窝囊废恐怕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那些人怎么处置的?” “还在王府地牢,不过也都剩半条命了。” 谢危楼闭了闭眼睛:“杀了。” 荀川有些犹豫:“那陛下那头……王爷如何交代?” 谢危楼嘴角一扯,指节摩挲着画册上沈嫣的肖像,声音里有沁入骨髓的冷意:“都查到本王头上来了,真当本王是死的不成?” 他这个侄子只小他几岁,但却是谢危楼亲自教导长大的,他缺什么,有多少本事,能做到哪一步,谢危楼一清二楚。 不过要想达到能与他兵戈相见的水平,光靠这些藏不住脚的锦衣卫还远远不够。 第61章 晋江正版61 “什么, 王松图进了顺天府大牢?” 一大早,大夫人王氏还在用早膳,听到底下人上来禀告时, 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 屋里的大丫鬟绣芸便将昨日沈嫣查账和李月娘上吊自杀一事完完整整地上报。 王氏听完气得浑身发抖,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闭了闭眼睛,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冷声问道:“七娘可知晓王松图与我王家的关系?” 绣芸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 “奴婢从其他掌柜处听来的,说王掌柜被人带走时, 口中骂骂咧咧,大声质问七娘可是要得罪大房和整个沈氏宗族。看样子,七娘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王氏攥紧拳头,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王松图为人如何,王氏比谁都清楚, 他为财为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也明白自己的身份, 知道他一大家子的富贵都是谁给的,因此这些年给她和王家的回馈并不少。 至于私底下为人, 王氏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 登高必跌重, 万事收敛些,却没想到这两年王松图越发猖獗, 以为处处打点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 没想到这回竟闹出了人命! 逼死一位绣娘事小, 没想到到此事竟连累王氏和武定侯府大房! 二房三房才断绝来往,紧跟着大房又出了这起子腌臜事,她不但脸面丢尽,还被老太太知晓她往自家侄女名下铺子里塞自己人,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多少回扣,来日她该如何解释? 至于沈嫣,她倒是小看这个侄女了,十几岁的丫头,主意大过天,趁着镇北王回京,执意与世子和离,还得了一块能保她一世安稳无虞的玉佩,半年的功夫,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和一众叔伯撇清关系,如今又大刀阔斧地严查名下的铺子,来日岂不是还要将她这武定侯府掌家权一并拿捏在自己手中? 想都不要想! 绣芸急道:“夫人,现在该怎么办?再晚些,老太太那头就会被惊动了。” 王氏眼睛眯了眯,冷哼一声,指望她去赔礼道歉是决计不可能的,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你速去通知兄长,请他将此事压下去!七娘手里没证据,如何证明那女子便是遭人玷污才自缢身亡?让他们去查,只要咱们咬死不认,谁又能认定那王松图就是我的人!” 绣芸得了吩咐,立刻应声下去了。 她一走,王氏在屋内来回踱步,又唤进来另一个丫鬟绣眉,语气压低,却显得急躁:“这都快一年了,漪澜苑怎么还没动静?” 绣眉眉心一跳,忙回道:“老太太的用药都是奴婢派人亲自采买熬煮的,老太太日日都在喝,不会出岔子。夫人放心,大夫一早就说过,这苦石藤剂量少,并非立竿见影的效果,要经年累月服用下去才能慢慢见效。” 王氏坐在榻上,面色泛青,一双凌厉威严的丹凤眼透出阴沉之色,思忖半晌,她握紧了拳头:“不能再等了,再加量,加一倍的量!记住,做得仔细些。” 涉及身家性命,绣眉是万万不敢含糊的,忙点头应下。 …… 沈嫣惦记着绣坊的事情,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起身了。 被褥上还有淡淡的沉香气息,她心虚地从箱笼内取出装沉香的香囊,挂在床帏旁的金钩上,这才摇摇铃铛,让云苓进来伺候梳洗。 云苓走近拔步床,立刻就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姑娘昨晚换了香?” 沈嫣拿冰凉的手背碰了碰微微发烫的脸,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无意间从喉中冒出一个“嗯”字。 云苓开始还没意识到,摆弄那悬挂的香囊,心道姑娘轻易不换香的,忍不住忧心道:“沉香纳气温中,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 沈嫣忙摇头,暗暗嘀咕这小丫头今日怎的如此聒噪。 云苓想起昨日姑娘又是进宫,又是查账的,想必是疲乏得厉害才换了凝神静气的沉香,便不再多问,心下琢磨着这几日请个大夫进府瞧瞧。 又俯身去整理床铺,隔了许久,眼前蓦地一阵亮光掠过,蹭地折身看向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沈嫣:“姑娘,你……” 沈嫣见她嘴巴微张,双眸慢慢睁大,不由得心头一跳,难不成被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云苓瞠目结舌地看了她好半晌,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但方才那一声软绵绵的“嗯”字一定就是从姑娘口中发出来的,松音煮茶去了,这屋子里也没别人啊! “姑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沈嫣怔怔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她说了吗?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昨日他吻得太过,沈嫣口中到现在还有轻微的疼痛, 云苓越想越觉得那一声格外清晰,她放下手中的靠枕,一面往沈嫣面前走来,一面笃定地说:“姑娘,你刚刚回了我一个‘嗯’字呀!”生怕她不承认似的。 沈嫣心想,那应该是无意间说出来了吧。 她眨了眨眼睛,又试着嗯了一声,这一声发得比方才更加清晰,带一点轻微的鼻音,有种轻盈慵懒的味道。 云苓霎时惊喜地笑出来,“姑娘,你能出声了!你真的能说话了!” 沈嫣忙按着她,叮嘱她别声张,她还只能勉强说几个字,若是惊动了祖母,恐怕还得空欢喜一场。 云苓欢喜得直掉眼泪,她们姑娘终于能说话了,她们苦了近二十年的姑娘居然能说话了! 沈嫣见这素日里也算伶俐精明的小丫头泣不成声,无奈地将人拉到身前来安慰,含笑对她打手势道:“能说的还不多,日后会慢慢好的。” 云苓哭着点头:“姑娘总算苦尽甘来了!” 如果说昨夜说的那两句还让她犹似在梦中,那么方才对云苓的两声回应便是切切实实地印证了这一事实。 她能开口了,尽管只有几个字,但日后旁人与她说什么,她至少可以慢慢地用语言回应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便好,未来她可以说更多的话,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不会被哑疾所累,不再受那些冷眼讥嘲。 杏眸含笑,温煦的日光落在她娇丽的面颊,透着细腻清透的好颜色。 云苓看呆了,她觉得会说话的姑娘更美了,从前的姑娘当然也美,但因这桩痼疾,她觉得姑娘的笑中总是隐隐透着半分郁气的,即便人前不显,私下里的姑娘却时常闷闷不乐,见神医大夫时满含欣喜,大夫瞧不出名堂时又败兴而归。 天可怜见,姑娘终于也被老天爷眷顾了一次。 天大的喜事藏在心里,却又不能声张,云苓憋得浑身难受。 用过早膳,沈嫣便带着云苓和松音先去玲珑绣坊。 顺天府的衙役正在盘查李月娘的真正死因,绣坊的几个小管事和与李月娘交好的绣娘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等着问话。 顺天府尹位同一方总督,人人闻之色变,她们只安安心心地做绣娘,从来不敢惹事,没想到自己身边闹出了人命,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官兵。 且绣娘们都知道王松图因有靠山才敢这么作恶多年,从前绣坊出过什么事,都被他轻而易举地解决,这回虽马失前蹄进去了,说不准明日就能出狱,她们若在背后说他一句不是,来日都有可能落得和李月娘一样的下场。 这些衙役得了府尹的吩咐,既要问出细节,又不得为难玲珑绣坊任何无辜的绣娘,这便让他们有些棘手。 绣娘们怕累及自身,不敢说得太多,直到沈嫣过来,她们才纷纷如见救星般地望向这位年轻的东家娘子。 沈嫣早就想到这一点,她让云苓将那位带头的宋捕头请过来。 宋捕头得了上首嘱咐,对沈嫣的态度非常客气:“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在下。” 云苓替自家主子问道:“绣娘们心有顾忌,可否让姑娘与她们沟通几句?” 宋捕头正为难,听闻这话当然满口答应。 云苓得了沈嫣的眼色,又道:“姑娘家注重名节,唯恐与那好色之徒沾染半分关系,自然不愿和盘托出,姑娘想请衙役大人对绣娘们单独询问,维护所有愿意担当人证的绣娘,不让她们的口供示于人前,不知可否?” 宋捕头犹豫了一下,顺天府还没有人证物证不能示于人前的先例,否则制造冤假错案何等容易,顺天府又如何让罪犯和百姓心服口服? 不过这犹豫也只有一瞬,宋捕头就抱拳点了头。 来时府尹大人交代了,这王松图罪大恶极,侵-犯良家女只是其中之一,且是上头点名要彻查的人,天皇老子来了都保不住他。 如是看来,玲珑绣坊搜证只是个过场,既然东家娘子这么说了,他只需如实回去交代即可,便不再迟疑,朝沈嫣作了个请的姿势。 沈嫣轻轻颔首,朝宋捕头回了一礼,便请那些绣女一同进里屋。 云苓见她面色如常,心中暗暗诧异,她伺候姑娘这么多年,还从来不知连顺天府的衙役都能对姑娘俯首帖耳、有求必应,她们姑娘好像……也没这么厉害吧。 云苓紧跟着进了屋,朝众人念出一早姑娘让她牢记的说辞。 “各位娘子,首先我家姑娘要发自真心地同大家说一声抱歉。” 沈嫣抬起眼眸,迎着众人的目光,躬身表达了歉意。 “绣坊虽是武定侯府名下的产业,但也是各位娘子安身立命的场所,它本该是一个忙碌却安稳,充满正当银钱交易且自在干净的地方。只是姑娘这些年久居内宅,对手下的铺子疏于管理,识人不清,对各位姑娘造成今日的困扰,实在抱歉。” 话音落下,屋内的十几名绣娘面面相觑,她们都没想到,这些眼高于顶的高门贵女竟然会对她们这些平民百姓道歉,一时局促起来。 云苓继续道:“关于月娘的事情,诸位在衙役大人面前保持沉默,我们姑娘非常理解,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我们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证明自己的价值,却被迫沦为男子的附庸,得不到和男子等同的权利和对待,所谓的名节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有时候,姑娘自己也无可奈何。” 沈嫣目视着众人,绣娘们却纷纷垂下头。 那句女子不被同等对待,委实戳中了她们的心酸。 旁的不说,她们都是有父母兄弟的人,可爹娘永远偏心弟弟,能读书写字进学堂的也只有她们的兄弟。 而被男子欺-辱,世道永远不会谴责男子,身心受到伤害只有她们女子。 被欺-辱的月娘上吊自尽,恶人却能逍遥法外,凭什么? 她们都同情李月娘的遭遇,甚至自己也曾经是受害者,可是她们不敢站出来说话,未知的污名足以将她们毁灭。 “可是姑娘们,我们越是沉默,恶人就料定了我们的懦弱,他们会变本加厉地伤害我们,我们越是不敢表达愤怒,他们就越发猖狂,认为我们无能、我们无关紧要,我们活该接受苦难,任人欺-辱。沉默便是纵容,这世道对女子只会越来越残忍。今日月娘被逼得上吊自尽,下一个月娘又会是谁?” 已经有几个绣娘在娘同样的念头,可是这份养家糊口的营生逼得她们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对外声张。 听到云苓的话,她们忍不住流泪,月娘已经被逼死了,倘若王松图出来,或许下一个被逼死的就是她们自己。 她们也想为月娘做些什么,让她死也瞑目,想要严惩恶人,让王松图这样的人下地狱!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会饶恕他。 云苓看出绣娘们已经有所动摇了,紧跟着道:“我们姑娘方才已经与顺天府的衙役大人们通过气,稍后他会对你们一个个问话,且宋捕头已经答应,各位娘子今日提供的所有证据都不会外示于人,你们可以放心说实话,为月娘,也为我们自己。姑娘向你们保证,恶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姑娘也答应大家,玲珑绣坊会换一位端方正直、值得信任的新掌柜,诸位娘子可以安心做事,必不会再受从前的委屈。” 绣娘们早已泣不成声,她们本以为那些有钱有势之人暗地里都有勾结,王松图这样兴风作浪之人没人管得了他,她们做梦都想不到,年纪轻轻地东家娘子愿意替她们做主,帮她们讨这个公道。 她们不约而同地跪下来,不住地向沈嫣磕头拜谢。 只要不闹上公堂,不昭告天下,她们愿意帮月娘说话。 一上午的功夫,衙役们拿着绣娘们的口供和画押的联名书带回顺天府。 绣娘们连日以来的怨气和惊惧也慢慢消散,都安安心心地回到自己的绣棚前,继续完成手里的客单。 沈嫣也半松了口气,离开之前,目光注意到绣娘手中一幅灯笼纹的新花样,颇为好奇。 那绣娘解释道:“这叫’百福骈臻‘,是根据民间的灯笼纹改的花样,寓意百种福运纷纷降临,平安顺遂,好运绵绵。” 沈嫣心中一动。 在清理手底的蛀虫这件事上,谢危楼帮了她太大的忙,昨日那一句“谢”字他没有听到,倒不如给他亲手做点什么聊表心意。 便问那绣娘要了“百福骈臻”的样子,一面细细斟酌针法,一边往绣坊外走,未曾留意忽然掀帘而入的人,她脚底一个不稳,险险摔倒,好在被云苓扶住。 而手中那画着百福骈臻纹的笺纸被撞落在地上,轻飘飘地落在那人的绣金蝠纹靴面上。 来人一身深松绿销金云纹锦袍,熟悉的袖里春气息勾起从前梦魇般可怕的记忆,让她的面色一瞬间煞白。 “阿嫣,好久不见啊。” 第62章 晋江正版62 沈嫣没想到在看到谢斐, 说偶遇她是全然不信的,必是她的行踪又被谁透露出去,让他轻而易举找来这里。 松音匆匆瞥了眼谢斐, 目光不由得从他受过伤的小腿扫过去,落在那覆在靴面上的纹样,松音迟疑了上前蹲身去捡, 却见男人脚尖调转了个方向,那纹样就落在一旁的地面上。 “滚。” 低冷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毒蛇般攀过脊背。 松音吓得一颤, 转头看向沈嫣。 沈嫣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眸看着眼前这个……的确许久不见的男人。 他穿一身绣金长袍,腰间束锦带,身姿依旧清瘦颀长,唇角微扬的时候,让人有种清隽贵公子的错觉,可一开口,一种从前没有的阴郁冷鸷之气沁入骨髓般地袭来。 她自认为没有对不住谢斐的地方, 即便是那一簪, 也是她被骗到鳌山灯塔下挣扎无果时的正当防备。 至于灯塔倒塌,他为此付出代价,那也是天灾人祸,避无可避,没有人能提前预知,若不是因为他对这段已经结束的婚姻过分的偏执, 她那晚根本不会出现在灯塔之下与他纠缠, 而他自己, 若是在王府好生将养在卫所受的棍伤, 足不出户,也不会招致这样的祸端。 她垂下眼睑,无意间看到他微微颤抖的右腿。 谢危楼不会主动提及谢斐的伤情,云苓她们也不会在她面前提起令她不愉快的事情,因此她对谢斐腿伤的了解绝大部分来自于从太皇太妃口中听得一二。 他若能痊愈,自然值得高兴,但听闻他右腿不能恢复如初,沈嫣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她只想远离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和事,当断则断,不做纠缠,而让她畏惧的,是他这份不死不休的架势。 从他在听雪堂外言语威胁的那次,她便知道这个人的可怕程度超过这三年她对他的所有认知,她原以为上元之后,他会对她彻底断了心思,不论去卫所也好,去国子监也罢,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可她没想到,今日他竟又找来这里。 谢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受过什么伤,上元当夜险些废去一条腿,是迄今为止他所受到过最为沉重的打击。 生理上,拔除竹刺的那一刻血溅三尺,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达到他此生所能承受的皮肉之苦的极限,之后连续高烧,夜夜疼痛难熬,直至今日,稍走快一些,右腿还是会隐隐作痛。 心理上的打击更是一样不少。 他是众星拱月般的人物,从不会将自己的狼狈和不堪的一面展示于人前。 可他听到大夫的叹息,说他几年之内不能骑马狩猎,玉嬷嬷躲在角落里哭,伺候的丫鬟见他如见瘟神,他在一次次试着站起身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溃败无能展露无遗。 还有曾经那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官宦子弟,居然也敢在背地里议论他、笑话他了!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他的腿一天天痊愈,谁敢多看他一眼、议论他一句,他就让谁不得好死。 李二郎那些人被他教训了几次,已经连门都不敢出了。 他把自己尽量恢复到行动自如的模样,然后才来找她,在她心里,他一直都是翩翩公子的形象,是她曾经深爱的夫君,而不是落水狗一般身体残缺、喜怒无常的他。 谢斐缓缓蹲下,伸手将那灯笼纹的花样捡起,这个动作对他而言还有些艰难,但站起身的刹那,他唇角又恢复了从容的笑意。 “几个月不见,我竟不知连顺天府的衙役唯你都马首是瞻了,好本事啊沈嫣,没有我,你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了。” 他实在忍不住刺她一句,方才来时看到那顺天府捕头对她胁肩谄笑,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从前他一直要求她和外男保持距离,即便是底下的长随,也不能靠她太近,谁知道这些人心里存着怎样的心思。 他太懂男人了。 她这么漂亮,是那种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漂亮,哪怕只靠近一点点,看到她雪腻酥香的肌肤,就能轻易让人生出旖旎的心思。 谢斐将那花样拿在手里摩挲,一双桃花眼仔仔细细凝视着她,不愿放过她面上任何的细节。 沈嫣咬紧后槽牙,久久没有去接,甚至想直接绕道离开,可惜他在这里,避无可避。 云苓看出自家姑娘的心思,毫不客气的挡在前面道:“世子爷,我家姑娘还有要事要办,恐怕要失陪了,这花样您交给我便好。” 说罢上前一步,伸手去接,却被谢斐挥掌推到一边,一句不耐烦的声音随之传来:“让你们滚,听不懂?” 云苓毕竟是女子,被推得脚底踉跄,沈嫣赶忙将人扶住了。 她暗暗吁口气,冷眼抬头看向谢斐,用手比划道:“请世子爷将绣样交还。” 谢斐慢条斯理地将那花样收紧在掌心,琥珀色的眼眸凝着淡淡的冷色,也意识到方才那句的不善,他语气压抑着:“方才你说让云苓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觉得做我的妻子很苦是不是?阿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沈嫣移开眼,没有回答。 谢斐又走近一步,目光如炬地落在她眼里,“你嫁给我三年,我自认从未在陪伴之外的地方亏待过你,你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满京城谁敢得罪?你执掌中馈,没有人敢忤逆你;你名下有铺子田庄,我给你施展手脚的自由;甚至你同你姑姑沆瀣一气,要为天下女子辟出一条路来,我也从未拘着你!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曾经,我做了什么,你要与我和离?甚至不惜拿簪子伤我也要从我身边逃离,今日你倒是说个理由啊!” 沈嫣被他一连串的话语逼得心窒,尤其在听到那句“沆瀣一气”时,她才冷冷笑了下。 这个词脱口而出时,她就已经明白,他自始至终都从未真正尊重过她。 “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伤害的就只有你自己,你既然知道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为什么还非要选择与我和离呢?” 谢斐被她这一冷笑激得心口泛疼,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阿嫣,我们之间不该走到这一步的,你觉得我不爱你吗?没有见过你之前,那个赌约的确存在,但从我见到你之后,我发誓,我这辈子唯一产生过的白头偕老的念头就是对你。只要你回来,我保证外头不会有一句闲话,我可以答应你,日后不会再去风月场所,父王让我读书,那我就为你挣个功名,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通通都改,别再与我矫情了,好吗。” 沈嫣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笑了,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心痛,甚至多了些庆幸的情绪。 庆幸她在这段感情中只深陷三年,庆幸自己干脆利落地离开,从未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而她不必为结束一段不受尊重的婚姻而觉得有任何抱歉,也不必为自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羞愧难堪。 “不是这个问题,我们之间从来不是这个解释来得早或晚的问题,”她仍旧试着朝他比划手势:“而是因为你身为男子、为丈夫、为世子与生俱来的傲慢,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在同等的位置看待,所以你认为狎妓实属寻常,因为这是世道赋予男人的权利,往后你依旧会不遗余力地使用自己作为男人的权利,即便学会在意我的感受,也根本不会从内心肯定我是对的,你把对我的保证视作一时的容忍,可我和你不一样,我想要一个一辈子尊重我、肯定我的人,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谢斐半知半懂地看着她,虽然不太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什么,但是她眼里的决绝毫无掩饰。 他渐渐急躁,直到看懂最后一句,怒意在一瞬间爆发,一把抓紧她的手腕,摧毁一切的架势:“你想说什么,你不喜欢我了,你想要在一起的人不是我?你与我和离,是喜欢上别人了吗!” 云苓看到自家姑娘被人钳制住,吓得脸色一白,赶忙上前拉开谢斐:“世子爷你放开!姑娘不是这个意思!” 云苓在混乱中将沈嫣的手语转述出来,谢斐猩红的双眼才慢慢地消了火气,他颤抖着嘴唇,近乎执迷地攥着她的手。 “阿嫣,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你说的那种男人根本就不存在!” 沈嫣摇着头,多想告诉他,存在的。 前世的将军,是号令三军、连皇帝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 他会在蛮夷手下救一个衣不蔽体的陌生女子,处处替她着想; 会因男女大防,同一营帐内坚持一年保持距离,只要她不想说话,他连她的名字都不会主动过问; 即便是皇帝下令,只要她一句不想唱,他便不需要她娱人。 他永远尊重她、爱护她。 这些对于谢斐来说,只怕是天方夜谭。 蓦然一道猛力劈在他手腕,谢斐痛呼一声收回攥紧沈嫣的那只手,他往后踉跄一步,因右腿难以支撑,整个人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双膝撞在冷硬的地砖上,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绣金蟒纹皂靴步步靠近,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到来人那双淡漠威严的眼睛,瞬间气焰全消,连带着背脊都是一阵冰冷:“父……父王?” 他是瞒着离北苑出来的,谁将他的行踪禀告给了父王? 谢斐没时间去想这些了,今日他一定要把沈嫣带回家,不管她信不信他,她不就是要他的真心吗,他给就是! 谢斐咬牙,却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受过伤的小腿动弹一下都会剧烈地疼痛。 沈嫣看到谢危楼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几乎控制不住,但她转过头,生生将眼泪忍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哪怕多看他一眼,都会露出端倪。 第63章 晋江正版63 谢危楼一来, 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看镇北王府的闹剧,都屏息凝神地退立在一旁。 至于坊内工匠绣娘、坊外无关的百姓,又岂敢看这位大昭战神的热闹,厅堂内气氛一度冷凝。 谢斐不禁想到, 解铃还需系铃人, 既然当初沈嫣与他和离请的是父王出面, 那么趁今日父王在此, 不如请他为自己做一回主。 他年及弱冠, 自己的父亲却十年征战在外,除了当年求亲, 他自始至终没有求过他一件事, 做父亲为自己的儿子做一回主,不算什么吧?何况他这么爱她。 谢斐忍着右腿剧痛, 膝行上前, “父王,儿子这么多年没有求过您一件事, 唯独阿嫣, 您知道我爱她,当年为了求娶她, 儿子付出了多少心血, 儿子从小到大没有执着过一件事, 如今万般割舍不下的也只有一个她啊。”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父王冷冰冰的眼神, 仿佛寒天里檐下的冰凌, 没有一丝的温情, 甚至那眼神中还带着淡淡的讥讽。 谢斐突然就慌了神, 他扬高声调, 为自己助长声势:“您不能这么独断专行,也该给儿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让她回来,回到我身边好不好?从今往后,我定会好好待她!” 沈嫣听到这里,掌心都在一阵阵的冒汗,湿滑黏腻,非常不舒服。 这些天的温情,竟让她险些忘记了,谢斐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儿子,他真的可以全然不顾谢斐的想法吗?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从前他听太皇太妃提过,他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他的女人,大概也只有谢斐的母亲这一个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准备向谢危楼说一声离开,谢斐忽然撑着站起身,扑上来粗暴地擒住了她的手,呼吸急促:“阿嫣,你既然没有喜欢上别人,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合适做你的夫君,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你到底要我做到哪一步,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回来?这半年来,你当真一点都不惦记我吗?你从前那么爱我——” “啪!” 话音未落,随着身侧人大掌扬起,沈嫣就看到那一巴掌重重甩在谢斐的左脸,将那句未说完的“爱”字打断,打得他整个人偏过头去,摔在地上,通红的掌印高高拱起,连牙关都被打出了血。 这一幕尽管如此熟悉,与梦中谢危楼回京那日的那一巴掌几乎如出一辙。 虽然这脾气不是对她,但沈嫣也吓得浑身一颤,双腿都像灌铅似的不能动弹,心惊肉跳了好一阵。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谢危楼,男人面色极度冷漠,漆黑的眼瞳沉得滴水。 想到梦中他在审敌军细作时,审讯营内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让她睡梦中都吓得冷汗涔涔。他杀敌破将时手起刀落,从不带一丝犹豫,光他一人,一战便能歼敌上千。 更不用说,这一世他生来便是一人之下的王,一将功成万骨枯,“温柔”这个词,与他仿佛天生就该对立。 若不是这些天来夜夜温存,她到现在,恐怕都还是不敢正眼看他的。 谢斐捂着脸,咽下去的只有苦涩的血腥味,他浑身颤抖着,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王。 他居然打他?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人打过他。 他不过就是想挽回自己的妻子,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就这么不受待见、遭人厌恶吗! 谢危楼冷冷地睨着他:“本王同你说了多少次,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谢斐不住地摇头,仍旧不甘心地想要证明什么:“您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三年我们非常恩爱,全京城都知道,阿嫣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谁也不能欺负她,只要您点头,让我重新迎她过门,我可以自此修身养性,她会听您的……” 谢危楼的目光极为冰冷淡薄,漠不关心的疏离与嘲谑交织,忽然唇角一扯,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竟然是笑了,“倘若本王不肯呢?” 沈嫣手一颤,心跳到了嗓子眼,在一阵涌动的心潮里震动如雷。 这一声不紧不慢地落地,分明很轻,却也让谢斐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了。 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谢斐不能理解。 今日他来这里,抱的是势在必得的心,可沈嫣毫不在意他的真心,而谢危楼方才一巴掌,更是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尊严彻底碾碎在尘埃里。 他都已经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她,为什么还是不能挽回这一段……连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择的婚姻! 而他的父王,他的亲爹,居然也不肯帮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谢危楼缓缓蹲下身,从他手中,将那百福骈臻的绣样一点点地从他指缝间抽离,眼底的嫌恶和淡漠毫不掩饰。 他天生神力,那一巴掌还算收敛的,否则谢斐现在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父王……”横竖他已经没脸见人了,干脆卑微到底,谢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我知道您说一不二,可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这辈子我只想娶她一个人……” 他从不怀疑自己对沈嫣的感情,从他见到她第一眼,他就想将她娶回家,他不能容忍别的男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哪怕片刻,她同他提出和离的那一晚,他几乎要疯,而失去她的这半年,他整个人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他早就习惯了身边有她,不敢想象,倘若来日他最爱的姑娘站在别的男人身边,与旁人同床共枕,他失去的一切,都被另一个男人接手,他就恨不得毁灭一切! 他仍抱着最后的希望,抓着谢危楼那一截绣着联珠纹的衣袍下摆,“爹……爹……我给您争气,我会好好进学,您就不能帮我这一次?哪怕就帮我说句话……” 谢危楼双眸眯起,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谢斐这么唤他,还真是新鲜。 他抽回那张绣样,攥在自己手里,目光落在谢斐那五彩斑斓的嘴角,“既然你唤我一声爹,本王今日就教你一些道理。” 沈嫣心口猛地一颤,她僵硬地盯着这对父子,脑海中一片兵荒马乱。 他要说什么?说他们不为人所知的关系么。 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沈嫣觉得整个后背都被渗出的汗水浸湿了。 谢危楼紧紧盯着谢斐,目光如利刃般刮过皮肤:“你说你对她好,此生只爱她一人,可她嫁给你三年,你连她的手语都看不懂,连她的哑疾都从未给她寻过大夫医治,你就是这么为人丈夫的?你的爱未免也太牵强了。” 谢斐怔忡地看着他,又看向眸中泛起一层泪雾的沈嫣,口中喃喃:“我知道她天生哑疾,可我从未嫌弃过她,我没去寻名医,是因为……因为我怕她再受打击……” 至于手语,他是认真去学过的,可小姑娘压根没什么话对她说,除了点头就是摇头,再不济她还可以写字,就这一桩,难道就给他判了死刑不成? “府里有会手语的丫鬟,只要阿嫣肯回来,我今日就去学,我会看懂她所有的手势,连下人能看懂的手语,又有何难?” 沈嫣抿紧双唇,抬头将浸出的泪意压下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给过他整整三年的时间,可他至今连她的话都看不懂,凭着恶意的理解曲解她的意思,立刻对她剑拔弩张,这样的事到今日还在发生。 她嫁给他,不是因为有人不嫌弃她的哑疾,而是因为,她曾经满怀期待地以为自己嫁的是世上最好的人。 倘若对她的哑疾,他都能用到“从未嫌弃”这般勉强的字眼,好像这世上他本该有更好的选择,但最后将这大好的机会“赏赐”给了她这样一个身患缺陷之人。 她可以不嫁人,不需要施舍和怜悯,也不需要区别对待,她只希望有一个人将她当做一个正常的女子、一个正常的人来平等看待。 “那我问你,你拿什么爱她?”谢危楼眸中还带着笑意,但这笑意不达眼底,一丝丝地在嘴角抽开:“拿你在风月场一掷千金的豪气,还是这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是拿你胸中这为数不多的两点墨水,还是拿朝廷冠以你这虚无缥缈的世子头衔?” “父王!”谢斐最恨旁人的轻视,可连他最崇敬的父王也毫不留情地戳他的肺管。 他扫了一眼外面,还是有外人在的,表面装作在做事,其实还不是偷偷在看他的笑话! 他今日算是脸面丢尽了。 “不服气?你觉得本王对你不好,是么?” 谢危楼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冷意毕现:“这些年你享受的足够多了。本王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世子之位,你能进卫所,进国子监,能得到所有大家的指点,你享受到的所有荣华富贵,本王都可以尽数拿回。” 包括,你曾经的妻子。 第64章 晋江正版64 他们之间, 不破不立,这一点谢危楼很早就想过。 他要与沈嫣在一起,必然不可能三人同在一个屋檐之下, 除非他疯了, 才会将谢斐放到她的眼皮子底下。 至于谢斐该不该对她改口, 他倒是不介意看她曾经的丈夫跪在她面前唤她一声母妃, 那场面一定很让人愉悦。 没有人知道他在听到谢斐那一句“你从前那么爱我”之时,他满身的血潮叫嚣着泼天的妒意, 快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是啊,他不在的时候,他们曾经那么美好,仿佛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他前世的妻子, 十里红妆, 三书六礼,被另一个男人八抬大轿, 明媒正娶。 掀开盖头的那一刻,她是不是也曾对谢斐那么笑过? 他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同床共枕三年, 她大概的确真心喜欢过这个人。 没有爱, 如何有失望,如何有恨? 他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小姑娘,她大概是害怕, 手中的帕子绞紧, 湿漉漉的一双杏眼望着他,嫣红饱满的嘴唇微张。 她在紧张。 怕他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自此身败名裂, 是么。 也只这一眼, 谢危楼便将视线收回, 漆沉的凤眸含笑,像数九寒天的深潭古井,无波无澜。 “好好想想,倘若没有这层身份在,你全身上下还剩下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斐,将他从头到脚的狼狈模样尽数纳入眼底,唇边慢慢浮出一抹极冷的笑:“再敢像今日这般丢人现眼,纠缠不清,休怪本王不顾念二十年的父子情分,剥夺镇北王府赋予你的一切!本王可以为你请封世子,也可以随时收回你的世子之位,甚至你的姓氏,本王都可以拿走,说到做到。来人,送世子回府!” 底下人原本都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听到这一声时浑身一震,当即应声上前,将谢斐从地上扶起来。 谢斐双目瞪大,却显得空洞,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他还未从谢危楼方才的话中反应过来。 什么叫……剥夺镇北王府赋予他的一切? 他在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这一句话,逐字逐句地理解,却始终没有办法,或是勇气去理清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他有什么?这光芒万丈的身份地位,这一身人人企望不及的荣华富贵,甚至皇帝高兴起来都能与他称兄道弟,一切的一切,都是镇北王世子这个名号所赋予。 难道父王不想认他这个儿子了? 就为他割舍不下一个女子,父王要放弃他,要将他扫地出门? 谢斐非常清楚,任何人都有可能说这些玩笑话,但父王不会。 他是出了名的杀伐决断、说一不二,只要他一句话,他谢斐明日就会沦为丧家之犬。 谢斐浑身瘫软无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拖走,镶绣的靴头着地,在粗糙的地面摩擦出一长条痕迹,磨得脚趾发痛。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人前不敢语,暗里频回顾,看他这个素来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镇北王世子被妻子冷心抛弃,被父亲当众教训。 右脸火辣辣地疼,他能嗅到浓郁的血腥气,能感受到自己半张脸都已经红紫青肿,僵硬得无法做出更多的表情,落在外人面前,不知是怎样的丑态。 即便最后那几句在未下定论之前没有人敢传出去,但不出今日,他被父王当众扇耳光的丑剧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深深的屈辱感和无力感,伴随着引而不发的怒意在心内疯狂交织,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世子爷挽回前妻不得,被镇北王带人拖走的画面实属罕见。 绣坊内外的老百姓虽各自忙活着手里的事情,心中却打着腹稿,他们都是这场闹剧的见证人,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才能将这场闹剧对外转述得精彩纷呈。 沈嫣暗暗叹了口气,今日之后,街头巷尾恐怕又多了一笔谈资。 不过也无妨,丢人的反正不是她自己。 她抬起双眸,谢危楼缓缓向她走来,眼底的戾气在她面前释得干干净净,与方才那个冷酷森严的镇北王判若两人。 但目光还是有些沉,像压着重量般,一直盯着她看。 沈嫣咬了咬唇,马上垂下了目光。 心里有鬼,面对他时没办法做到坦然自若,浑身都拘谨起来。 她垂着脑袋想,这么多人瞧着,还能像夜里那般互诉衷肠不成? 直到云苓在一旁小声提醒,沈嫣才恍惚想起面前这位还是权倾天下的镇北王,众目睽睽之下,她是万万不能失了礼数的。 于是躬低了身子,朝他盈盈一拜,那张百福骈臻的绣样缓缓映入眼帘。 她只犹豫了一息的时间,便伸手去接。 绣样从他手中抽回,丝丝缕缕都沾染了他的温度,像一簇火苗在她的指缝间燃烧。 谢危楼何尝不知道,外人面前,哪怕一个眼神的盘桓,都会被她视作洪水猛兽。她向来如此,谨慎惯了。 他抬手指挥底下人,将王松图安排在坊内的亲随全数拿下。 目光再又回到她身上,略微沉吟了下,琢磨出了一句话来:“王松图的案子,你不必多虑,本王手中尚有些证据,由不得他不认。这些人我都带走了,你也该安插些自己的心腹进来。” 这算是无话找话说吧,昨晚他都交代过一遍了。 还有外人在,她只好顺势点了点头。 她还是感激他的,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否则她今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或许只能与谢斐彻彻底底撕破脸。 而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幸好他来了。 其实从昨晚开始,就很想和他说句话,很想很想,她向来小心过头,放在从前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可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旦生根发芽,就有了茁壮的生命力。 她忍不住,用极低极低的、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在他面前轻轻呢喃了一句:“多谢……将军。” 男人的气息几乎在一瞬间沉乱,这一声轻若蚊呐,却扎扎实实让他抓心挠肝了一把。 谢危楼的眸光暗了下来。 沈嫣抿抿唇,再向他行礼拜别,便急溜溜地踩着步子出去了。 离开街坊百姓的视线,回到自家的马车上,云苓和松音两人浑身如绷紧的弦霎时松快下来,都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 两人都没有听到沈嫣方才对谢危楼说的那一句,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世子爷真是阴魂不散,日日这般纠缠不清,早干什么去了?方才若不是王爷及时赶到,光凭咱们几个人,打也打不过,姑娘岂不是能被他擒回去!” 松音颤巍巍地看着云苓,到现在心还在急跳:“你就不觉得,镇北王看上去更骇人么?他打世子那一下,下手那么重,我吓都吓死了!幸好他是向着姑娘的,否则姑娘若是不和离,王府这一对父子,如何招架得过来?” 沈嫣瞧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佯怒制止。 两个丫鬟自然不敢胡乱议论镇北王的不是,自家马车内嘀咕几句也就罢了,听到主子发了话,都立刻噤了声。 回来得不算晚,还赶得上陪老太太用午膳。 沈嫣面色如常地给老太太布菜,屋内安安静静的,可见方才那出闹剧还未传到漪澜苑来,不过老太太倒是听到些她整顿名下铺子的消息。 老太太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她有自己的事做,总比闷在家里的好,如今倒也学得雷厉风行,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沈嫣还怕借此机会大换血,会得罪宗族里的一些长辈,老太太却满意地看着孙女:“一些吃里扒外、坐吃山空的臭虫,还留着干什么?你看着办就是。整治这么一回,底下那些人也就跟着老实了。只记着一点,该罚的罚,该赏的也要赏,如此一来,便能培养出来些愿意听你差遣、又有真才实干的人,切记万事留有余地,倘若断了人家的油水,叫人家捞不到一点好处,谁还肯忠心耿耿为你做事?” 沈嫣听完,认认真真地颔首,软软地道了一声:“好。” 第65章 晋江正版65 这个字甫一落地, 立即在屋内激起不小的水花。 众人都习惯了七娘不能开口说话,这个“好”字从她口中冒出来时,众人初初还以为是哪个丫鬟得了吩咐应下一声, 但老夫人和身边的含桃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七娘?刚才可是你说话了?” 沈嫣才浅浅喝了一口乳鸽汤,听到这话险些呛到, 方才她又不小心说话了? 老太太又惊又喜, 紧跟着问道,“你能说话了?” 云苓看着自家姑娘着急,直到看她朝老太太轻轻点了个头, 便立即将话头抢过来:“老太太没听错,姑娘真的能开口说话了!今早也说了一句, 姑娘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呢!” 老太太激动得眼眶泛红, 颤抖着手掌抚她的肩膀, 沈嫣无奈地笑笑,赶忙朝她打手势:“才只能说一两句, 旁的还不会。” 她是真害怕老太太空欢喜一场,所以才选择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 二十年都没有说过话,偶尔冒出一两句, 万一祖母想听时, 她却又不能说了,岂不又是扫兴。 方才她正聆听老太太的教诲, 竟然无意间吐了个“好”字, 这便瞒不住了, 只好承认下来。 老太太大喜过望, 高兴得话都说不完整, 搂着沈嫣的手, 连说了几个“好”字。 “刚出生的孩子还要过一两年说话呢,你就当自己还是个孩子,没事儿就让云苓陪你多练练,今日会说一句,明日再说一句,越说越多,过不了几个月,便能恢复如常了!” 老太太激动得心绪难平,既心疼又欢喜,现下喘得厉害,含桃忙端了茶上来,给老太太顺气儿,老太太喝了口茶,迫不及待地抓着她的手问道:“可请大夫看过了?” 沈嫣抿着唇,摇摇头。 老太太赶忙招手唤来身边的嬷嬷:“快!先去请大夫来瞧瞧!” 那嬷嬷也满脸的笑容,老太太忙提醒她道:“对了!先莫要走漏风声,否则大夫还没到,武定侯府上上下下都要往咱们这漪澜苑来瞧热闹,七娘到底是宿疾,需要好生休养才是。我孙女若是被他们闹得不能开口,老身唯他们是问!” 嬷嬷立刻应声退下。 老太太又想起年初去见的那位玄尘大师,“当日大师说得玄乎,我原也没有放在心上,竟不知是怎样的契机,引得你忽然能开口了?” 沈嫣咬咬嘴唇,这事不太好说。 含桃想到个法子:“奴婢听说失去记忆的人,都说带着他反复重现过去的场景,有助于恢复记忆,七娘或许也可以照这个法子来,何事刺激您开口的,您便反复经历几回,或许能够尽早痊愈。” 老太太也觉得很有道理,孙女的哑疾并非声带受伤,更像是心病,就连名闻天下的大师也说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开口,可见并非寻常汤药能解,照含桃的法子兴许有效。 沈嫣低着头,手指抠着汤勺,面颊透出一点不大自然的红。 她总不能说,是镇北王半夜翻窗进来吻了她,她被亲得晕晕乎乎,舌根发痛,整个人几乎在无意识之下,才说了此生第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如何反复,又岂能对外人言? 云苓也在一旁插嘴:“姑娘睡了一觉起来就能说话了,莫不是是梦到了什么人,想到了什么事,您快同奴婢说说,咱们就试试场景重现!” 沈嫣闷头舀了口汤喝,面色却是愈发绯红了。 不免想到,接下来的几夜,两个丫鬟若是寸步不离地看护,非要查清她诱她说话的源头,到时谢危楼再来,倘若被发现…… 心里乱得厉害,她实在不敢往下想,放下手里的汤盅,对老太太打手语道:“没什么原因,兴许时机到了,自然而然便能开口。” 老太太笑道:“那便更好了!往后若能正常开口,你再要驭下,要与人交谈,要打理铺子生意,总归比如今便宜许多!这是你爹娘在天上保佑你啊。” 大夫很快就到了,替沈嫣诊脉,又仔细查看了喉咙,让她试着发声。 沈嫣跟着大夫的指引,慢慢地也能发出简单的“啊”声,只是更多的语句对她来说依旧艰难。 这名大夫很早就替沈嫣诊治过哑疾,他一直认为沈嫣的声带是没有问题的,如今更是印证了当初的猜测:“七姑娘绝大可能是心结造成言语上的障碍,如今能开口说话,必然是冲破了那一层阻碍。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顺其自然的好,越是逼得急了,反倒揠苗助长,不如身心放松,循序渐进,该如何便如何,说不准半年之后,姑娘便同寻常人一般了。” 一屋子人都深以为然,沈嫣自己也觉得大夫的话不错,每次她逼着自己去开口,反而说不出来,大多时候都是无意间开的口。 午憩时,老太太也不留她说话了,生怕做祖母的逼得太过,她又太过想要证明自己,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沈嫣回到东厢,坐在窗下,将未读完的《便民图纂》拿出来翻看。 在王府时心思大多放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这三年除了掌管府中内务,羹汤倒是学了几手,可琴棋书画多半搁置了,书也没读几本,往后是决计不能如此的,那么多的产业,总不能败在她手中。 才翻了几页,外面便传来吵嚷哭闹声,随即门帘掀起,松音急匆匆跑进来,“姑娘,泄露您行踪给世子的丫头找到了!” 沈嫣阖上书卷,走到门口,云苓已经命小厮将人押上来了,原来是外院负责洒扫的的小丫鬟,名叫连云。 云苓指着她,悍声道:“姑娘,就是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将姑娘的行踪透露给了世子身边的亲随。”说罢将从她屋内搜出的银锭子呈上来,“这便是她从世子手里得来的好处!” 连云跪在地上直磕头,哭得嗓子都哑了:“姑娘饶了我吧,是我猪油蒙了心,以为姑娘和世子爷还能重修旧好,才收了凌侍卫的银子。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云苓冷笑道:“你一个扫地的丫头,竟操心起主子的亲事来,在漪澜苑做洒扫真是委屈您了,您该给今上做红娘去!” 连云吓得浑身瑟缩,跪在地上不住地苦求,额头都磕出了血。 沈嫣垂下眼睫,淡淡地扫她一眼,对云苓比了一段手势,云苓当即会意,吩咐底下的小厮道:“打二十大板,发卖出去!” 又将院内的丫鬟小厮一并召过来观刑,“漪澜苑容不下走风漏水之人,你们勤勤恳恳做事,姑娘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可若是吃里扒外,联合外人欺主,姑娘也断不会手下留情!” 连云被打得几哇乱叫,满后背都是血,围观的丫鬟们吓得浑身直颤,不忍去瞧,都把主子的吩咐谨记在心,谁也不敢出去到处乱说了。 …… 撷芳殿。 谢危楼正在给大皇子授课。 大皇子生母惠妃出自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几位内阁大学士,惠妃自己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大皇子在读书上很有天赋,加之作为皇长子,被皇帝寄予厚望,这些年来也勤勉不怠,比 课下有一刻的休息时间,三皇子和四皇子写完大字,拿到书房来给谢危楼检查,谢危楼评点了几句,照例给他们每人出了一道考题。 皇子们年岁尚小,自然不会是太过高深的策论题。 谢危楼略一思忖,只问:“军队在海上航行万里,在大洋彼岸发现一处民风尚未开化的宝藏之国,但当地民众悍戾,蛇虫凶险,加之海上时有风暴,去时五千人,只回来百余人,若是诸位,应当如何做?” 大皇子看向跃跃欲试的两个弟弟,由他们先说。 四皇子睁大了眼睛,平日他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太傅考校,没想到今日的考题如此简单,他立刻道:“那就多派人!越多越好,一定要将那里的宝藏全都夺回来!” 三皇子摇了摇脑袋,不假思索道:“这世上还有比大昭更加富有的地方吗?便是得到了,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又能如何?” 谢危楼略微颔首,并不表态,目光看向大皇子,大皇子思索一番道:“出海一趟损失多少财力、物力、人力,一来一回几年之久,就算派遣人前去,多半也是得不偿失,本宫会慎重考量。与其冒着不必要的风险,倒不如多出几道利民之策,多开发大昭国境之内的矿藏,也好过无谓牺牲大昭的将士去探寻未知的险境。” “哦?煦儿不愿到未竟之地瞧瞧么?” 一道清亮的人声倏忽从书房外传来,三位皇子赶忙转头过去行礼。 皇帝跨步进来,看着自己悉心培养的三个儿子,面上笑意透出几分清寒。 方才谢危楼提问之时,皇帝便有意在门外听了一会,显然,三个儿子的回答都不能让他满意。 老四小小年纪争强好胜,无仁者之风;老三则相反,不争不抢,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就连他最为看重的皇长子,尽管资质尚可,思路清晰,却暴露了生性懦弱、瞻前顾后的毛病,既无征战天下的帝王豪气,也无杀伐决断的果敢魄力。 俗话说三岁看老,一个人未来能走多远,往往在幼年便能窥探一二。 谢煦或多或少受他母族影响,勤勉、仁厚、不骄不躁、三思而后行,但对于帝王来说,过于仁厚算不上优点,反而容易招至祸端,所谓“善不居官,慈不掌兵,柔不监国”便是这个道理。 皇帝面上并无嗔怒,只是抚摸着大皇子的脑袋,笑道:“今日吾强彼弱,他不犯我,焉知来日他国力强盛,他们的子孙后代不会侵犯我大昭边境?煦儿要明白一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千里万里,我大昭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它俯首称臣。” 谢煦认认真真地拱手:“儿臣多谢父皇教诲。” 皇帝微笑颔首,与谢危楼一同出了撷芳殿。 望向远处飞檐鸱吻、碧瓦飞甍,皇帝压下心中沉沉的郁气,笑道:“朕这几个儿子,还要劳烦皇叔多多费心。” 谢危楼当然知道谢烆对大皇子寄予厚望,否则不会到今日只有三位皇子,并让他亲自教导,但骨子里的柔弱是很难矫正过来的。 谢危楼只淡淡道:“臣自当尽力。” 派出去秘密打探消息的锦衣卫还未回来禀告,但今日玲珑绣坊那一出好戏却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半开玩笑道:“朕听闻阿斐又去找沈七娘了,朕没想到这一向放浪不羁的人竟能对那沈家七娘念念不忘,倒真是难得。” 谢危楼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下来,不过他向来控制得很好,只是俊朗的轮廓愈发鲜明,唇线绷着没有说话。 “皇叔也莫要对他太过严厉了,您这些年不在上京不知道,阿斐胡闹归胡闹,对这个妻子却是尤为上心的,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纳妾的打算,朕开玩笑说要送他美人,他也是断然拒绝的,两人时常一同入宫,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朕也没想到,他二人竟然闹到和离的地步,”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试探着道:“朕看阿斐这回也是诚心认错,皇叔不如给他一次机会,朕为他二人再赐一次婚也未尝不——” “陛下!” 皇帝还未说完,便被谢危楼冷声打断。 皇帝既已派锦衣卫来查他,横竖已经知道他与沈嫣关系匪浅,也没有瞒的必要了。 今日皇帝故意拿沈嫣激他,他也不介意开诚布公,兵来将挡。 谢危楼薄唇勾起,笑了下,漆黑的凤眸泛着凌光:“陛下既然知道臣的态度,又何必隐约其辞。” 皇帝脸色一白,仿佛又回到幼时被这位直言不讳的九皇叔教诲之时,这是在说他阴阳怪气? 他面色不虞,压抑着心底涌起的恼怒,嘴角一扯:“皇叔这是什么话?” 谢危楼唇边笑意不减,声线却既冷又硬:“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暗中监视臣,臣不敢有怨言,但臣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皇帝听到“监视”二字,嘴角已经僵得笑不出来了。 昨日才派出去的人,竟然都已经被他发现了? 是他精心培植的锦衣卫太过饭桶,还是说,皇叔手中还有他不知道的雄厚势力? 谢危楼脚步停下来,面对自己这个侄子,眼里有对帝王的敬意,但即便是臣服,也从来不卑不亢,“当年皇后娘娘遭人毒手,失去腹中的胎儿,陛下是如何做的?臣也一样。今日臣的女人被人在暗中监视一举一动,臣自然也要护她周全,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声音放得很轻,甚至是带着笑意的,但语调极沉,每一个字都透着威势,竟让皇帝在连番难以消化的诧异之中,不觉有些胆寒。 看来他猜得不错,原来皇叔与沈家七娘当真暗通款曲。 他甚至还低估了皇叔对沈家七娘的感情,得多深的情愫,才让他笃定地使用“臣的女人”这四个字来描述她。 当年他为皇后腹中胎儿狠狠处置了兰嫔,难不成皇叔也要为一个女子与他刀兵相见? 皇帝脑海中一瞬间兵荒马乱,甚至想到了叔侄兵戎相见那一日。 镇北王号令三十万大军,都是整个大昭最精锐的兵马,那才是真正能够开疆拓土、搴旗斩将的大昭铁骑,势不可挡!而他这个皇帝能够调动的几十万大军,数十年来只断断续续剿匪除寇,论起战斗力,六十万大军恐怕还不及他这三十万铁骑。 所以即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谢危楼也毫无顾忌,甚至在威胁他! 皇帝神色几经变换,脑海中无数复杂的念头涌上,最后居然回嗔作喜,父子共争一女的戏码,好啊! 他压下心里的不安狂躁,缓缓一笑道:“皇叔误会朕的意思了,朕是没想到,皇叔也会喜欢上一个女子,此事原本值得高兴,只是这沈家七娘毕竟身份尴尬……” 谢危楼似笑非笑道:“臣的事,臣自有主意,还让陛下替臣瞒着,到了合适的时候,臣自然会昭告天下,只是不是现在,眼下此事若是抖落出去,臣的威严荡然无存,反倒落得身败名裂,人人指摘的下场,到时不但累及皇室的脸面,臣也没有颜面做三位皇子的老师了。” 皇帝面色一阵青白,暗暗握拳,扯出一丝笑意:“既然皇叔早有决断,朕当然会替皇叔瞒着。” 谢危楼眼中让人如坠冰窖的寒意褪去,又恢复了平素浅淡的笑意,“那臣就多谢陛下了。” 皇帝一路回到养心殿,锦衣卫指挥使冯瑭已经在殿内等着了。 “陛下,派出去监视镇北王和沈家七娘的锦衣卫一个都没有回来,恐怕是……遭了意外!” 皇帝胸腔憋着气,心烦意乱,眼里有滔天的气焰,大手一扫,将桌面的奏章、茶盏尽数拂落于地,“废物!一群废物!” 第66章 晋江正版66 王松图残害良家女子一案持续发酵, 甚至扩大到与军官之妻通-奸,而那军官,正是跟随谢危楼出征在外的一名千户。 沈嫣才知, 为何谢危楼还比她率先知晓名下铺子的掌柜犯事,原来那王松图竟已色胆包天至此。 直到五日之后, 又是一道重罪浮出水面。 原来奸-淫之罪还只是冰山一角, 那王松图竟涉嫌贩卖军火, 而他的上家正是卫康伯府嫡子、京卫指挥使王承平, 此人与市舶司勾结多年, 走私贩私, 王松图正是他的爪牙。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奸-淫之罪只是判处王松图一人,如今却牵扯到整个卫康伯府。 而谢危楼事先提醒沈嫣清查底下的管事, 将王松图移交官府,与她这个东家撇清关系,也是怕王松图贩卖军火的重罪牵连到她。 消息传到大房的褚玉堂, 大夫人满眼震骇,宛遭雷劈,无力地跌坐在榻上。 这几日阖府上下战战兢兢, 因那王承平就是大夫人王氏的嫡亲兄长,此等祸乱国政的大罪,就连已出嫁的王家女也未必你能够独善其身。 王承平下狱,卫康伯府成了毒瘤, 京中人人避之不及,卫康伯夫人甚至拉下脸去求京中的族亲、皇后的母亲忠勇侯夫人王氏, 别说两家在京中地位悬殊, 素来便无甚交往, 即便交情甚笃,忠勇侯夫人也不可能为这等倒-卖-军-火的罪人出面求情。 王氏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之下,倒是身边的丫鬟绣云提醒了一句。 “大爷倒-卖-军-火给海寇正是镇北王查出的证据,而与那王松图通-奸的千户也是镇北王手下,七娘手里不是有镇北王的信物么?如今府上遇到麻烦,只要七娘开口求一句,镇北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大爷的性命就保住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王氏这才想到来漪澜苑求沈嫣。 哪怕被她知晓王松图是她王家的人,王氏也没办法了,沈嫣就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可惜这几日沈嫣早出晚归,忙着给手上的铺子物色能干的管事,王氏来过几日都没见着人。 王氏让绣云去问屋里近身服侍的丫鬟,丫鬟们别说不知道主子的去向,便是知道,经过流云被杖责发卖一事,众人也不敢轻易向外透露。 绣云悄悄对王氏道:“此事棘手,七娘定是躲着不肯见您。” 王氏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扣进肉里,心一横:“咱们今日就在这等到她回来,七娘难道还能夜不归宿不成!” 王氏也别无他法,主仆二人就这么站在东厢外,直到戌初时分,终于听到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沈嫣才踏进院子,王氏就扑过去攥住了她的衣袖,“七娘,这回你可千万要帮帮大伯母啊!” 一院子的下人唏嘘不已,王氏素来是眼高于顶的宗妇,治下严厉,哪有过这般狼狈不堪的时候,王家这回恐怕是真的栽了。 沈嫣缓缓收回手,垂眼看着衣袖上多出的一圈被攥出的褶皱。 当初二嫂陈氏咬定她与外男苟且,可是自己这大伯母暗暗推波助澜,派人来搜她的屋子。 再说那王松图,她若是不去查,还不知道是她尊敬了二十年的亲人安插在她名下的毒疮,这么多年用玲珑绣坊掌柜的名号兴风作浪,作威作福,不但将整个绣坊搞得乌烟瘴气,如今更是闯下滔天大祸。 倘若她是王氏,是万万没有脸面来求情的。 云苓勉强控制住面上的嫌恶,不咸不淡地道:“大夫人,您还是起来吧。贩卖军火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罪过,姑娘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替王大人求情,倒是为您那远亲,险些自身难保,大夫人不觉得亏欠姑娘,怎的反倒刻意为难?真当我们姑娘是割肉喂鹰的菩萨不成。” 云苓毕竟是丫鬟,对宗妇没法说出什么重话,不过沈嫣这些年不能言语,对外基本都是云苓代为转述,她的话基本能够代表沈嫣的意思。 三两句说得王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她这侄女竟也不阻拦,任由个臭丫头信口胡言,让她没脸。 王氏气得后槽牙几乎咬碎,“七娘,不管你信不信,那王松图在玲珑绣坊做事,我也是最近才知晓的,伯母万万没有害你的心思,倘若伯母早早知晓,如何会准他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他如今数罪并罚,我无话可说,可我兄长……他对你和大郎、四娘一样,也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外甥女看待的!你就忍心看着舅舅抄家斩首吗?七娘,只要你同镇北王说句话,他会替你做主的,你舅舅就算是流放千里,也好过斩首啊。” 云苓撇嘴轻笑:“大夫人此言差矣,镇北王虽给了姑娘信物,可姑娘到底已与世子和离,倘若再与镇北王府纠缠不清,叫外人怎么看待咱们姑娘?且姑娘与镇北王统共见面不过几次,那可是当今陛下的皇叔,不过是看着忠定公的脸面,给姑娘一个恩赐,姑娘岂能拿家里这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到他跟前蹬鼻子上脸呢?大夫人不嫌丢人现眼,姑娘还嫌呢。” 沈嫣乜了她一眼,示意她少说两句,云苓这才不情不愿地噤了声。 王氏绷着发白的脸,额头血管直跳,紧抿的唇角都有几分抽搐,没想到她堂堂伯府嫡女、沈家宗妇,今日竟沦落到被一个嘴上没毛的丫鬟当面羞辱! 绣云替王氏叫屈,跪下来声泪俱下地哭诉:“七娘,您就发发善心吧!三爷三夫人走后,我们夫人便将您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您读书写字、寻医问药、相看人家,哪一样离得开夫人的操持?三房如今只有您一个,如今您又与二房断绝关系,往后您还能依仗谁?再说夫人也没要您做什么,只需在镇北王面前为王大人说句话,说句话竟有这般难为您吗?您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七姑娘,您的心太硬了!” 沈嫣实在没想到这对主仆竟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她自小在漪澜苑长大,一年都见不到这位揽掌家之权、忙里忙外的大伯母几次,何来视若亲子一说?更不必说,她那些铺子底下还有这位大伯母安排进来的账房、管事,经手她手下的生意,人人手里都捞了不少油水 ,这也是她这两日才知道的。 至于那位飞扬跋扈的京卫指挥使,她也就一次过节省亲回来见过一次,到他们口中竟成了亲生的舅舅,属实可笑。 她按了按太阳穴,忙了一日已经很累了,没想到回来还要应付这些贪得无厌、以道德的名义来绑架威胁她的亲人。 云苓得了她的示意,对王氏道:“再说一遍,姑娘手中的玉是镇北王给姑娘作为儿媳妇的见面礼,不是什么免死金牌!夫人还是回去吧。”就差将那句“别在这丢人现眼”说出来了。 院外吵嚷不休,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含桃听到床内的动静,赶忙上来伺候老太太起身。 下半晌老太太一直在佛堂念经,底下人怕老太太烦心,便也没提王氏过来的事情。 眼下吵到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是如何都瞒不住了,含桃无奈,只得回禀道:“是大夫人为京卫指挥使王大人的案子来求七娘。” 老太太套上外衣,诧异地抬起头:“找七娘做什么?” 含桃压低了声道:“还不是因为镇北王给了七娘那块玉佩,大夫人……” “胡闹!”老太太厉声打断,“娘家人犯了死罪,竟让七娘去求情,亏她想得出来!扶我出去!” 老太太披衣出门时,绣云还跪在地上哀哀戚戚地哭求,老太太立刻扬声制止:“你们还在这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 王氏猛然听到这一声,浑身一抖,赶忙转身向老太太行礼:“母亲!儿媳是走投无路,这才冒昧前来打扰七娘,没想到惊扰到母亲休息,还请母亲恕罪!” 老太太冷冷瞥一眼王氏:“老身竟不知,我这好儿媳居然将算盘打在我孙女身上,你倒是同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将七娘视若亲女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什么爱吃,什么忌口,哭过几回,摔过几次,一桩桩一件件,你可莫要遗漏了去,老身今夜就算不睡,也站在这等你说完!” 见王氏瞠目结舌,老太太冷笑道:“说不出来了?方才你与你这丫鬟不是挺会说的吗?老身还没死呢,任由你们在这颠倒黑白,我阿嫣到你们口中竟成了个铁石心肠、忘恩负义之徒,你做伯母的也真好意思!” 王氏一向高傲,在府中向来颇有威望,还未被老太太这般数落过,面上藏不住的尴尬恼怒。 半晌,唇边扯出个笑来:“既然七娘为难,儿媳岂有苦苦相逼的道理,儿媳娘家人犯了错,自然由王家一力承担。” 老太太冷哼一声,纠正她道:“不是为不为难的问题,是你兄长犯下大过,朝廷自有律法处置,岂是七娘一个闺阁女子能够左右的?你兄长早在贩卖军火之时,就该想到今天!” 王氏眼角抽搐了一下,强压着心中的不忿,朝老太太拱手:“是,儿媳知错,儿媳这就告辞,更深露重,也请母亲早些休息。” 老太太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绣云:“你的丫鬟胡说八道,编排主子,如何处置?” 绣云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磕头:“奴婢口不择言,不是有意的,老太太饶了奴婢吧!” 绣云是王氏的贴身丫鬟,也是她的左膀右臂,王氏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牙道:“绣云胡言乱语,罚掌嘴五十,倘若再犯,即刻发卖!” 老太太听完才满意,吁了口气道:“行了,你们也都退下,要处置去自己的院子处置,别扰了漪澜苑的清静!” 第67章 晋江正版67 年初的时候与二房断绝关系, 还处置了陈氏,如今又与大房彻底交恶,得罪了宗妇, 和离之后短短半年,沈嫣也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 尽管不是她的错,却都与她有着绕不开的关系,二房是庶出也就算了,大伯父却是祖母亲生的长子, 是被寄予厚望的爵位继承着, 整个武定侯府的顶梁柱。 亲手养大的孙女,与自己的儿子儿媳成了敌人,即便她再得祖母疼爱,祖母恐怕也或多或少会有些失望吧。 沈嫣沉默地伺候老太太回房,离开时, 老太太却抓住了她的手。 “阿嫣,你莫要觉得为难。” 沈嫣一听,眼里就覆上了一层泪意。 老太太唤她坐到床边来,看她的眼里更多是欣慰:“你如今做得很好,肯学肯干,也有魄力,远远超乎祖母对你的期望。我原本还想着,祖母老了,往后留你一人在世上, 会被让人欺负,不过这些日子看下来, 倒有些几分祖母年轻时候的影子了。” 老太太将门虎女, 嫁入武定侯府之时不过也就及笄的年纪, 治下却很有一手,不但将两百多人的侯府打理得秩序井然,底下的田庄、铺面更是井井有条。 这些年她教了孙女很多,孙女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她知道孙女自幼不会说话,大多为云苓转达,云苓能在宗妇面前寸步不让,也恰恰说明了孙女的态度,何况孙女如今已经可以试着发声,假以时日,口齿必能清晰流利起来。 孙女口不能言,大夫也明里暗里提醒过她,大概是因为三爷夫妇早亡,给孙女造成了言语上的障碍,如今既能突破障碍,说明她爹娘早逝的阴影也在慢慢地从她的生活中消散,老太太也就放心了。 沈嫣抿着唇,含泪向老太太挥手:“祖母会不会觉得,就像绣云说的那样,阿嫣心肠冷硬,亲情淡薄?” 老太太立刻蹙起眉:“说的什么话,你伯母出身将门,难道还不知道贩卖军火重则是通敌卖国的大罪?她和那婢女还敢拿话来激你,这已经不是不分轻重了,完全就是自私自利!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心肠秉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老太太才不会让自己的孙女受这份气,她的孙女绝不能吃亏。 沈嫣点点头,祖母能明白她就好。 至于王氏私下插手她名下铺子的事,王氏自然是矢口否认,沈嫣便也没有告诉老太太,那些人她能应付得来。 她不但自幼深得祖母教诲,这些日子,谢危楼也教了她很多。 他很少直接帮她解决麻烦,也不会手把手教她怎么做,更多的是举一反三的提醒,拿军中或朝廷的案例同她举例。有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帝师在,即便是朽木也能雕出精品了。 王氏回到褚玉堂,绣云跪在廊下自扇耳光,两边嘴角都出了血,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夹杂着呜咽声,传遍了整个后院。 王氏在屋内来回踱步,额头青筋直跳。 娘家出了天大的事,兄长眼看着性命不保,今日又在漪澜苑求情不得,被轮番教训,王氏往日的威严端方早就绷不住了! 一挥手,又砸烂了一个前朝的古董花瓶。 大爷翻了个身,朝屏风外道:“你歇歇神吧,这事儿闹得太大,就算七娘能和镇北王说上话,也改变不了什么。” 王氏咬牙切齿地冷笑:“你们这一大家子,从不曾拿我当自家人,今日若是大郎、二郎出了事,你们还能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我娘家人犯罪,你们就迫不及待要与我断了干系!” “你说这个做什么,我只是在同你陈述事实,母亲也没说错,陛下龙颜大怒,朝廷自有处置,这次求谁也没用。” 大爷才说了她几句,立刻被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打算再理她了。 夜已深,屋外噼里啪啦,屋内也噼里啪啦,大爷就当听不见,翻了个身睡在床内。 王氏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出门去唤绣眉。 行经廊下,看到绣云被打得红紫纷呈的一张脸,紧紧皱眉:“还不滚下去!” “是。”绣云疼得整张脸都麻木了,打到最后脸和手都没了知觉,只知道往自己脸上挥,打轻了,太太不解气,老太太那边也没法交代。 绣云捂着脸下去,绣眉被叫了过来:“夫人有何吩咐?” 王氏满腔的怒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话,绣眉满脸的惊恐,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下了。 绣眉离开之后,王氏的面色越发阴沉。 她只恨当年没有让三房断子绝孙,留下沈嫣这么个祸害,如今兄长下狱,娘家失势,丈夫又懦弱无用,王氏还有半生要过,指望不上旁人,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家中地位,王氏只能靠自己来挣! 王氏回房之后,院墙外一个黑影闪过。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荀川将听来的消息立刻禀告给了谢危楼。 谢危楼听到这话也不算稀奇—— 在知晓忠定公当年战死的蹊跷之后。 他双眸眯起,眉宇间深浓峭刻,冷若寒铁,像夜色中的鹞鹰般悍戾。 谢危楼又在外面办了些事情,到漪澜苑的时候,沈嫣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 她做了个梦,从前一直梦到与将军耳鬓厮磨,做恩爱夫妻该做的事情,虽然在面对谢危楼时想起梦中的场景还是会尴尬脸红,但也好过与将军分离。 他身居高位,自然很忙,但在关外的那一年,他们在营帐内朝夕相伴,回到京城,两人成了亲,也是形影不离。 可她梦到他出征,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将会是他们认识之后分开最久的一次。 看着心爱的男人一身玄黑的铁甲跨上马,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悸之感,不停地重复那一句“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他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敌人能让他畏惧,只是含笑在马上对她道:“放心,你家将军命硬得很,阎王爷带不走。” 他策马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醒来就是深深的难过和压抑。 谢危楼进来的时候,轻纱帷幔内有轻微的啜泣声。 他掀开帘子,看到小姑娘轻轻吸着鼻子,眼尾还有残留的泪痕,心里仿佛塌下去一块。 “怎么哭了?”他将人搂在怀里。 她抬眸看着熟悉的英俊侧脸,从梦中踏出轮回,心里却有种类似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感。 她抱紧他紧实的腰身,感受他滚烫的体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个人真的存在。 谢危楼知道她需要这样的安全感,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她已经不是尚未长开的少女,兰酥拥雪,玉脂暗香,薄纱的寝衣勾勒出玲珑窈窕的身段,温暖雪腻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垂下的发丝有清甜纯洌的栀子香,落在他胸前,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猫,无比惹人怜爱。 他毕竟是个男人,倘若真的毫无感觉,那就有问题了。 所以每次过来,都是带着克制的,他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了,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她负责。 但对他来说,克制就是最大的考验。 沈嫣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难以自控,没有察觉到男人愈发粗沉的呼吸,直到发现手掌下男子绷紧的肌肉越发滚烫,甚至还有什么硌到手臂。 她目光顺着往下,在幽弱的灯光里看到一团不容忽视的黑影,脑海中一个危险的念头闪过,吓得她险些丢开眼前的男人。 “你……”她折腾半天,喉咙似火烧灼,半天憋出一个字,脸颊早就羞红了。 他大掌捉回她急着往后缩的手臂,将那只绵绵软软的小手放在掌心揉-捏,然后慢慢地,等她微微放松警惕的时候,将人再次拢在了怀中:“我什么?” 沈嫣喉咙又卡了壳,她说不出口,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耳边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能听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轻微震动。 上一世和他做了对交颈鸳鸯,这辈子又嫁过人,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自然明白方才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但是……朗朗乾坤之下,祖母就在主屋,丫鬟一墙之隔,他若真的克制不住想要……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云苓那丫头,鼻子比狗还灵,连她换了沉香都要反复过问,更别说那种味道。 她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他是她的丈夫,在外还是威严冷厉的镇北王,为了她夜夜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沈嫣感觉到他气息微微平稳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你还好吗?” 谢危楼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大概还不知道,尽管他很希望她多说说话,但她每一次开口,那种猫爪般挠人心肝的感觉,让他更加难以自持。 心脏被她抓得一塌糊涂,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吹拂着她绒毛般的鬓发,几乎就是咬牙遏制。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摩挲着她眼尾的朱砂痣,那里还有微微的潮湿,“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沈嫣摇摇头,在他手里写道:“梦到你出征。” 醒来不免就想到他从前说过的—— “梦里最后一幕,漫天的流箭如蝗过境一般,顷刻就是血流漂杵。那种情形下,别说是人了,漫山遍野都不会留下活物。” 尽管没有梦到最后,但她梦中的预感十有八九是真的,倘若他真的没有回来,沈嫣没办法想象,上一世的小痴会有多绝望。 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她卸下全部心防,可以完全依靠和深爱的男人,可还没有高兴几天,他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在了外面。 想到这里,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不愿梦到前世,甚至不敢往下睡去,她能感觉到,接下来只会是濒临死亡的压抑和无法转圜的苦痛。 谢危楼无数次梦到过自己前世的死亡,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只是舍不得她,这辈子明明可以安稳无忧地在他身边,被他长长久久地疼爱,却还要将他们沉痛的过去在梦里再经历一遍。 他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头顶,将人按在怀中,等她情绪缓和下来了,再替她拭去眼尾的泪珠,柔声道:“都过去了,以后跟着我,只给你甜,好不好?” 她点点头,居然真的从他腰间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糖袋子,上面还有胡桃点心铺的标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几乎是破涕为笑。 一向威武赫奕的镇北王身上带这种东西,简直威严扫地。 她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糖袋打开,里面是各种口味的糖球,她挑了一枚桃子味的含在口中,满嘴都是甜津津的味道。 谢危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沉了下来。 第68章 晋江正版68 蜜桃味的糖果含在口中, 很快化成绵绵密密的甜,谢危楼不嗜甜,今日却难得觉得甜也不错。 他一路将她逼至拔步床最里, 手掌抵着墙壁,托住她后脑,抵在角落处,舌尖去追逐那颗甜味的糖,涎缕交织, 在她檀口之中深深攫取。 晦暗的烛帐内, 感官被无限放大,蜜桃的甜蜜在唇齿间蔓延,指尖触到的男人肌肉块垒,无不紧实滚烫,她被吻得浑身泛软, 几乎是呼吸不畅,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察觉到身下人的吃力,谢危楼这才缓缓收敛力道,化作细雨春风般的吸吮熨帖。 她被亲得五迷三道,竟也贪恋起这样的温柔,柔软的指尖贴着他下颌,主动学他的动作,伸出那一截丁香小舌,在他滚烫的薄唇上笨拙地舔舐。 在对男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刺激, 欲念在一瞬间被激起,谢危楼目光一暗, 大手箍紧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另一手勾绕在她耳后, 舌尖撬开贝齿,在芳若春色般的领地里深深掠夺。 “以前有没有这么吻过别人?”他含着她的唇,哑声问。 她整个人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他呼吸略一重,沉沉地道:“罢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这辈子阴差阳错,是他来得太晚,一切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怎么忍心给她这样的压力。 沈嫣能明显地感觉到,虽然假装不在意,但他扣在她后颈的力道却在不经意间加重。 直到她呼吸不过来,疼得吸了口气,谢危楼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慢慢地放开了她。 糖在口中融化,她半天憋出两个字:“……没有。” 他口中的“别人”,不如说就是谢斐,毕竟她活了两辈子,除他之外的男人只有谢斐一个。 她对谢斐,的确有过讨好,但也从未像方才那般忘情。 不过他这脾气来得未免太不公平。 谢斐是他的儿子,这笔账又怎么说? 谢斐长得不像他,绝大程度上遗传了他母亲的容貌,想来也是个绝色女子,否认怎会引得堂堂镇北王泥足深陷? 察觉到她淡淡的怨气,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在她水色的唇瓣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别胡思乱想,我一直说过,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她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大概都有动了情的男人都会说的普适性情话吧。 她抿抿唇,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谢危楼看着她柔软嫣红的唇瓣,此时的唇色非常惊艳,像咬开透熟的蜜桃后,覆在果核上的那一抹最深浓艳丽的红,晶莹的水光修饰,显得更加丰盈饱满。 他低头看着她,眼底有浓烈的热度,薄唇覆上去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将那片甜软得糖糕般的唇瓣含化。 他不是贪欲之人,唯独对她,真是怎么疼都觉得不够。 也知道他没有少年郎君的大好青春可以挥霍,余生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他都会攥在手中好好珍惜。 这是他爱了两辈子,守了两辈子才等到的宝贝啊。 他将人深深地搂在怀中温存,静静地看了一会,也不忘提醒她:“自己在府上当心一些,注意提防王氏。” 沈嫣怔了下,抬起头,今日才与大伯母发生了些龃龉,他就已经知道了? 经此一事,大伯母恐怕记恨上了她和祖母,难道她不肯罢休,会对她不利?否则谢危楼不会刻意提醒她这一句。 她认认真真点了点头,谢危楼又道:“她作下的恶,恐怕不比那王松图少。” 见她面色紧张起来,谢危楼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再不济,还有我在。” 上一世他从军起家,权利地位仅凭一腔孤勇打拼,以为身居高位就能护她一世周全,到头来却连他自己都没有保住。 这辈子不会了。 两世积累的经验和上位者的身份,让他提早防患于未然,上京城里里外外都安插了眼线,不仅给自己留有退路,也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会让她受一点风雨侵袭。 他没有说多,真要说起来,连她爹娘真正的死因都与王氏脱不了干系,但证据不足,这时候告诉她只会让她徒增难受。 谢危楼将人拥在怀里,哄得她终于有了些睡意,然后便将人在床上放平,锦被掖紧,“我先走了。” 沈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掠过似的窗沿,随即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估摸着时间,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又要上朝了,她不禁蹙起眉,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她捏过他的肌肉,魁梧且健壮,这样的体魄上阵杀敌完全不在话下,但到底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了,年龄越往上走,越要注重休养,朝堂大事本就繁琐,白天他还要教几个皇子读书写字,夜晚再到武定侯府来陪她,一整日下来,真正能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翌日一早,云苓进来伺候洗漱,注意到沈嫣的嘴唇,好像比昨日微微红肿了些,不禁担忧地问:“姑娘嘴唇是怎么回事?可是上火了?” 沈嫣微微一惊,指尖碰了碰唇瓣,难不成昨夜他吻得太凶,被云苓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到妆镜前瞧了瞧,打了句手语道:“无妨,今日便吃得清淡些吧。” 云苓忙点头,不再多问了。 用过早膳,松音在一旁道:“姑娘今日还去看铺面吗?” 沈嫣摇摇头,拿出未绣好的百福骈臻图,在榻上做起了针线。 王松图一案的扭转,让名下各家铺子的管事都紧张起来,七日期限一过,账面上不说焕然一新,亏空错漏也是能填则填,数目实在差太多的,只好到沈嫣面前请罪。 沈嫣按照先前说好的,辞退一批生产废弛、私德有污、聚敛无厌的蛀虫,两名涉嫌贩盐的渔行管事被扭送官府,又将一些勤勤恳恳做事、有胆有识的伙计提拔上来。如今各家各司其职,三月后再看成效如何,时时盯着,反倒叫他们施展不开手脚。 更重要的一点,昨日谢危楼提醒她提防大伯母,离了府上,沈嫣怕王氏对祖母不利,漪澜苑更加需要她。 过午之后,松音请来的大夫进门,例行给沈嫣诊脉,一来给她调理身体,二来看她言语能力恢复得如何。 沈嫣给大夫瞧过之后,又隐晦地问了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药方。 云苓和松音都觉得很诧异,难道是给老太太问的? 沈嫣摇头,她也不好说得太具体,尤其是盛年男子那一挂,可大夫也问:“各人症候不尽相同,不知姑娘想找治疗何种病症的药方?在下也好对症下药。” 沈嫣面颊晕红了一圈儿,心道两个丫鬟聪慧异常,再这么刨根问底下去,恐怕还会露馅,便随便找补两句,以自己想研究医书为由搪塞过去了。 云苓担心沈嫣的身体,向大夫另求了一道去火的方子,沈嫣只得由她。 眼见着入夏,天气也愈发炎热,用些去火的汤药也无妨。 云苓送大夫出去,松音给沈嫣添了盏茶。 自打和离之后,松音看自家姑娘的眼神越发钦佩,不管是家丁进屋搜证时的临危不惧,还是管理铺面时的雷厉风行,松音都看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姑娘,聪慧、冷静、好学、能干,较之从前,更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震慑力。 原来没有了世子的姑娘,还可以活得这般精彩。 云苓回来时,瞧见沈嫣还在绣香囊,不禁好奇:“姑娘这百福骈臻的绣样是做给谁的?” 好看是好看,姑娘也做得非常用心,只是宝蓝色的用料怎么看都不像是女子随身佩戴的。 沈嫣抿唇笑了笑,朝她比划道:“只是觉得好看,想学一学罢了。” 云苓还要再问,外院忽然传来吵闹声,一个名叫青葙的丫鬟在外面求见。 “姑娘,一定是出事了!青葙是我派去暗中盯着老太太房内煎药的丫头。” 沈嫣当即面色一凛,搁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随云苓一同起身往外。 青葙也是个厉害的丫鬟,拉着一个绑双环髻的粗使丫鬟跪在廊下,“七娘,这冬葵鬼鬼祟祟往老太太的汤药里放来路不明的药粉,一定是想要毒害老太太!” 此刻,老太太房里的含桃和摘杏听到动静也赶忙出来瞧看。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冬葵岂肯承认,立刻反驳道:“姑娘明察!只是夏日天热,大夫吩咐了多往药方中加一味清热解毒、驱风镇咳的药物,姑娘不信,请大夫过来一问便知!” 给老太太配药的是回春堂的大夫,难保不会与冬葵有所勾结,云苓得了沈嫣的吩咐,立刻指挥院内的小厮道:“方才过府的胡大夫还未走远,你腿脚快些,将人追回来!” 那小厮应了一声,撒腿就往院门外跑。 冬葵跪在地上微微发抖,脸色白了一分。 此刻,到冬葵所住的后覃房内的丫鬟呈上来一个药包,沈嫣绷着脸,捻开一抹暗褐色的药粉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有浓郁的麝香味! 这一大包药粉,瞧着比那丹参锦盒中的麝香含量还要多上数倍,当日在东岳庙,祖母还只是服用了沾染麝香气息的丹参就已经病得吐血,这么多的麝香,岂不是能直接要了祖母的性命! 冬葵抬眸看到沈嫣面上十分难看,哆嗦着解释道:“姑……姑娘,这些都是寻常药材磨成的药粉,都是对老太太身子有益的,对了!这里头还添加了一味麝香,那是醒神通络的良药,您是精致人,一定听说过的!” 第69章 晋江正版69 沈嫣听到那“麝香”二字, 一颗心直往下坠,面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这些人是料定了她全然不知,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好在她早有警惕,否则真是防不胜防。 且那凤夷参锦盒之中发现麝香实属意外, 倘若她没有进宫, 倘若皇后娘娘不曾赏赐, 而她也未曾将这凤夷参留给祖母,她可能到今日都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 青葙自然不信冬葵的话,厉声问道:“倘若真是醒神开窍的药材, 为何偷偷摸摸地往老太太的汤药里放?还有这药包, 为何藏在后覃房中不敢示人?你说!” 冬葵跪在地上,慢慢理清慌乱的思绪, 笃定七娘不懂里头的猫腻, 终于慢慢镇定下来。 那么隐蔽,不会查出来的……她不能自乱阵脚! 冬葵冷静下来, 积攒了些底气, 立刻冷声怼回去:“有何不敢示人?药材是我今早才从城东药铺抓的,在后覃房放下就被嬷嬷喊去做事,这才没有及时整理到药膳房来, 这药粉也是大大方方往里头放的,何来偷偷摸摸一说?别不是心有鬼祟之人看什么都是鬼祟!” “你!”青葙气得舌头打结。 她从去年重阳老太太从东岳庙回来就开始盯着冬葵,今日好不容易揪住她,这丫头鬼鬼祟祟往药罐里下东西, 还东张西望生怕被人瞧见, 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时候那小厮领着才离开不远的胡大夫进了院门, 青葙立刻道:“大夫, 您快瞧瞧这药包中可有害人的东西!” 沈嫣情急之下赶忙吩咐:“请大夫移步, 先替我祖母诊治!” 胡大夫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个丫鬟,飞快权衡一下,忙向沈嫣拱手,跟着含桃进去里屋看老太太。 留下一院子的丫鬟仆妇面面相觑,七娘能说话了?! 众人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知道看到身边人同样震惊的神情,这才意识过来,方才正是七娘亲口下的令! 七娘何时能说话了?! 沈嫣领着大夫进门,老太太方午憩起身。 老太太的汤药早晚各服一次,晨时的药是摘杏吩咐下人单独熬制的。 此前沈嫣在暗中查过冬葵熬制补药所用的药材,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而从药渣中检查耗时耗力,需要从大量的药渣中提取极少量的苦石藤,寻常的大夫都做不到这一点,也容易打草惊蛇。 因此自从老太太在东岳庙中毒昏迷,去年重阳至今,含桃和摘杏都不敢偷懒。 摘杏是家生子,母亲从前也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去年生了场大病,如今在后院倒座房内休养,摘杏便拿为母亲熬药做幌子,每日给老太太另外熬制补药。 大半年来,老太太都没有再服用掺了苦石藤的补药,冬葵等人经手的汤药都喂了盆土,是以老太太精神状态尚可。 大夫替老太太把了脉,也让沈嫣放心。 老太太抬头问孙女:“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沈嫣便也不再瞒着,打着手语道:“有人心怀不轨,意欲在您的汤药中做手脚,您交给我来查,几日之内,必定有个结果。” 老太太眉头蹙紧,朝孙女微一颔首,“你去吧,无需有所顾虑。” 沈嫣点点头,扶老太太在榻上坐下休息,便领着大夫回到廊下。 青葙和冬葵还跪在石阶下,冬葵见大夫出来,抢声道:“大夫!您仔仔细细检查这药末,千万要还我清白呀!” 大夫看过那药末,确认无误是掺了麝香的药材,主治醒神通络,与老太太所用的药方也无冲撞,可见冬葵没有说错。 冬葵虽好奇老太太服用了这么久的汤药居然还完好无损,但也并未表现在脸上,见查不出,更加得意起来,冲青葙昂首:“老太太安然无恙,这药材也没有任何差错,是你信口污蔑!” 青葙瞪着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姑娘,奴婢没有胡说!方才就是她鬼鬼祟祟……” “好了!”云苓接过沈嫣的眼色,示下道:“你二人既争吵不下,那便趁今日大夫在这,将漪澜苑尤其是药膳房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发现任何有损主子贵体的药材,立刻呈上来!漪澜苑到底有没有内鬼,一查便知!” 众人纷纷拱手应下,心内却都觉得闹这一出实属不必,恐怕是七娘冤枉了冬葵,下不来台,这才下令搜查。 冬葵勉强平静下来,心里却有几分慌乱,七娘不信任她,竟还要继续搜查,她得赶紧将此事知会大夫人。 才悄悄退到门边,与一个小丫鬟对了对眼神,身后忽然传来云苓的吩咐:“封锁漪澜苑,搜查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 小丫鬟浑身颤了颤,腿都吓软了,哪还敢挪动脚步。 冬葵深深地吸了口气,安慰自己无妨,七娘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这点麝香根本吃不死人,今日便是掘地三尺,也没有人能寻到那味药材所在,没人能将她怎么样! 院中的小厮负责搜查厢房、小厨房、丫鬟仆妇们所住的后覃房和倒座房,专门熬制药材的药膳房是重中之重,因为冬葵和其他经手药材的丫鬟平时不会乱跑,几乎就是后覃房和药膳房两点一线。 回廊下,沈嫣单独唤来几个心腹丫鬟,让胡大夫从旁协助,专门寻找苦石藤。 胡大夫听到苦石藤这三个字,瞳孔当即一缩:“姑娘如何知晓麝香能够催发苦石藤的药性?” 其实苦石藤这味药并不常见,就连他也只在医书上见过寥寥几笔,世人大多对此药闻所未闻,胡大夫没想到,深居内宅的沈家姑娘连它的药性都一清二楚。 沈嫣没法解释,当日在东岳庙,她也是屏退几个丫鬟,陈大夫才敢告诉她那红木盒中藏有麝香,此事涉及帝后,决不能透露出去。 大夫点了个懂些医理的丫鬟,两人专门将今早的药渣拿出来挑拣。 沈嫣进屋耐心地等着,心里整理着思路。 下毒之人恐怕是等不及了,所以才考虑用麝香来激发药性,那苦石藤一定就在漪澜苑内,只是藏得深,不易发觉罢了。 十几名丫鬟小厮在院内搜查,其余所有的丫鬟仆妇都被拘在院内不能出入,一个时辰过去,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两遍以上,甚至连院中槐树下的土坑都刨出来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搜到。 众人瞧着面上愈发焦急的告发者青葙,还有那反倒气定神闲的被告发者冬葵,心里多少也有了数。 七娘这次搜查看似大刀阔斧,实则虚张声势,十有八九是冤枉了人。 那冬葵若真有毒害老太太的心思,这么搜院儿,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岂能像现在这般,瞧青葙的眼神都挑衅了起来。 现在就等胡大夫手中的药渣有没有问题了。 沈嫣还是坐得住的,云苓却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时不时到廊下瞧瞧情况,见搜查无果,心内不免有些焦躁。 “姑娘,倘若什么都查不出来,我们该怎么办?” 云苓不是怕姑娘为此在下人面前失去威信,只是害怕轻易放过了那心怀不轨之人。 自打重阳回府,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搜查下毒之人,就是生怕打草惊蛇,如今好不容易发现可疑之人,若是搜不出毒物,下毒之人只会更加猖獗,叫人防不胜防。 胡大夫倒是发现了少量可疑的褐色药渣,但经过煎煮的药渣已经失去大部分的药性,加之极为琐碎,辨别起来更加艰难,胡大夫也不能确定那些就是苦石藤,只能暂时挑拣出来,然后向沈嫣说明了情况。 见姑娘眉头紧皱,胡大夫又想出一个办法来:“不如试试晒干再查?很多药材经过反复熬煮,药性和精华都融在汤内,碎末难以分辨,但有些药材晒干之后还残留本身的药香,或许有助于辨别。” 其实到底熬煮过的苦石藤粉末能否辨认,胡大夫到底不曾亲自试过,也不能保证。 沈嫣暗暗想到,当时东岳庙下的陈大夫在乡野行医数十年,对苦石藤这类草药的了解甚至超过京中的大夫,是以能从药渣中瞧出端倪。 可是即便现在去请人,一去一回至少要一整日的功夫,陈大夫云游四海,在不在山下也未可知。 这时搜查药膳房的小厮也进来禀告:“姑娘,药膳房内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沈嫣抿着唇,只轻轻地颔首,云苓在一旁失望地叹了口气。 众人还围在院子里,伸长了脖颈往屋内瞧,听不到里头的动静,都忍不住窃窃私语:“看样子什么也没查到,七娘也真是的,搞得大家伙提心吊胆!” “就是!漪澜苑谁敢害到老太太头上,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底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冬葵就差笑出声,方才的慌乱早已烟消云散,掀起眼眸瞥了眼青葙:“青葙姐姐平白污蔑人,引得七娘兴师动众搞这么一出,不知打算如何收场啊?一句道歉可不够的。” 青葙气得狠狠跺脚,恨不得撕破这张得意的脸:“人在做天在看,纸藏不住火,你就等着吧!” 屋内的沈嫣听到这一句,猛地掀起眼帘。 纸藏不住火? 她忽然想到,从东岳庙回来之后,因怕苦石藤对祖母的身体有所损害,她特意在医书中找到关于苦石藤的记载—— “喜温,近火。” 脑海中几乎同时跳出当初陈大夫的一句话:“大部分药材都存放在阴凉避光处为佳,这苦石藤恰恰是反着来的。” 沈嫣眸光一转,随即起身再次回到药膳房。 云苓忙跟上去,照她的手势向胡大夫解释:“姑娘说这味药极有可能藏在锅炉、灶膛、阳光暴晒之处,请大夫再一同搜寻一遍!” 冬葵在台阶下听到云苓的话,脸色几乎在一瞬间惨白。 第70章 晋江正版70 沈嫣领着几个丫鬟来到药膳房, 吩咐众人在柴火、锅炉旁细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几个丫鬟也都是仔细人,甚至连窗台上的尘土都捻出来给大夫瞧看。 院中众人齐齐围在药膳房外,都好奇地往内瞧:“七娘怎的还不肯罢休?” “怕是发现了什么不成?” 议论声频频传入耳中, 冬葵唇色发白, 面如土色, 不住地攥着手掌,掌心出了一层湿滑粘腻的汗。 药膳房内,沈嫣蹲在药罐炉子旁, 用帕子包裹手指, 在土陶罐盖下仔细地检查。 云苓隔着窗户的缝隙,偷偷观察那冬葵的神情, 小蹄子果然慌了, 云苓简直信心倍增,看来姑娘果然猜得不错, 毒药就藏在这药膳房内。 回头看到在沸水烫过的陶盖上剐蹭的姑娘, 云苓心下一惊,忙跑过来:“姑娘让我来吧,小心别烫着手。” 沈嫣摇摇头, 她与胡大夫是这里为数不多了解苦石藤的人,倘若再找不着,今日这一出就真的是徒劳无功了。 她沿着陶盖、药罐沿边一点点检查,直到手腕不小心碰到炭炉边缘, 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姑娘没事吧?”云苓瞧见姑娘被烫到, 赶忙上前来瞧。 沈嫣翻过手, 白皙细嫩的手腕被滚烫的炭炉烫出半寸长的淡淡红痕, 与此同时, 红痕边还有一道浅褐色痕迹。 她指尖捻了捻那道褐色印迹,确认是从那炭炉边缘刮下来的,放到鼻尖嗅了嗅,没有铁锈味,反倒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沈嫣皱了皱眉,连云苓唤她都没有听见,直到云苓注意那褐色印痕的来源,立刻高声唤道:“胡大夫,你过来瞧!姑娘,这炉子才烧过炭,烫得很,您别碰,我拿工具来!” 云苓飞快地在药膳房内扫过一眼,没有瞧见趁手的竹剔子,干脆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巾帕托在手掌上,用簪尾尖锐处在炭炉边沿类似漆料的粗糙浅褐色表层上刮下一些细碎颗粒,这一刮,居然越刮越多。 胡大夫一过来,围着的丫鬟全都自觉让开。 云苓将收集起来的颗粒和粉末交给胡大夫,沈嫣脸色紧绷,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看着胡大夫手中的绢帕。 他捏一撮颗粒在指尖细细捻磨,与医书中对苦石藤的记载一一对照,终于抬起眼眸,郑重地道:“姑娘!这就是苦石藤无误!” 沈嫣杏眸微沉,冷冷地盯着那煎药的炭炉,一旁的云苓攥紧了拳头,老太太房里的含桃和摘杏对视一眼,她们都知道老太太在东岳庙中毒一事,可见漪澜苑果真出现了内鬼。 还有几个丫鬟不明就里,但也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性。 胡大夫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长期服用苦石藤,对人的五脏六腑都有损伤,即便是微薄的粉末,长年服用下去,最后就是脏腑枯竭而亡。”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那药包中的麝香来:“麝香的确能激发苦石藤的药效,像老太太这般年纪的,几日下来,身子就撑不住了。” 云苓怒声道:“这么看来,青葙的确说得不错,今早冬葵往老太太汤药里加麝香粉,就是存了害人的心思!” 说罢立刻转头对外道:“还不将冬葵押上来!” 冬葵见里头查出了蹊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被两个小厮强行押送到沈嫣药膳房外,眸中还有一丝震愕。 云苓将那包裹苦石藤的巾帕扔到冬葵膝前,“这东西你可认得?从实招来!” 冬葵哆哆嗦嗦地看着面前的褐色粉末,额头大汗如雨:“姑娘,奴婢压根没见过这个,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沈嫣眸中闪过难得的厉色,目光掠过外院的小厮,云苓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来人,先抽二十鞭,撬开她的嘴!” “姑娘饶命啊!真的不是奴婢!奴婢不认得这东西啊!” 一个身材壮实的小厮立刻手执牛皮鞭上来,满院子的人都是一惊,七娘甚少惩罚下人,更不必说向今日这般亲自下令施刑,看来是要动真格了。 牛皮鞭高高扬起,重重落在冬葵的后背,跪地直挺挺的人立刻被打趴在地。夏日衣衫单薄,薄薄的杏色布裙霎时绽开一道血痕,随之而来的,还有冬葵一声凄惨凌厉的嚎叫。 众人不忍细看,纷纷偏过头去,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笞声和女子的哭嚎在耳边交织,浑身的肌肉都似跟着抽搐。 冬葵被打得五官扭曲,发髻被鞭子抽得散落下来,披头散发趴在地上,嘴里仍旧不断哭喊着:“姑娘饶命啊!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十几鞭下去,冬葵整片后背都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云苓厉声道:“还不说就继续打!” 冬葵疼得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额头的青筋一道道拱起,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没有……奴婢没有……奴婢不认得……” 说完就一动不动了,那小厮拿沾血的鞭子拨开她面颊碎发,抬头向沈嫣道:“七娘,她晕过去了。” 云苓跟着沈嫣许久,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转头请示沈嫣。 沈嫣自从确认那苦石藤的存在,面色就没有再缓和过,沉静的眸光下是暗涌的怒意,即便指甲深深前进掌心皮肉,也感受不到疼。 最接近这种心情的一次,便是在梦中衣衫被抽烂,她拿过将军递给她的剑,在那些恶人身上捅了一刀又一刀。 此时的心情便是如此。 祖母是她最亲的亲人,是她遇到谢危楼之前,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自己两世以来唯一在世的亲人。 对这件事,她不会不了了之,不会饶恕,亦没有一丝丝的同情。 今日她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揪出来! “泼醒,继续打。” 没等云苓转述,沈嫣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沉沉的怒意直视冬葵,几乎是从齿缝间吐出这几个字,她声音很低,也只能做到如此,但也足够让台阶下的众人听清。 所有人都怔住了,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那素来笑意盈盈的七娘用这般冰冷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更不知是更诧异于她突然能说话,还是被这样的威厉震慑得不敢动弹更多。 云苓见执鞭的小厮顿在那里,厉声道:“还愣着作什么?没听到姑娘的吩咐么!将人泼醒了,继续打!” 一桶水当头浇下,冬葵很快醒过来,浑身的血迹被冲开,凌乱的发丝黏在脸颊,她还在否认:“不是我,姑娘……” 云苓冷笑:“证据确凿还敢否认,怕是不要命了!你可仔细想好了,姑娘今日撬不开你的嘴,只能将你送到顺天府,顺天府大牢听过吗?剥皮抽筋,样样俱全,可就不是一顿鞭子这般享受了!你是受人指使,替人遭殃,早点招认,也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冬葵伏在地上剧烈发抖,喉中一片腥甜,血水从耳中流淌出来,浑身血污,皮肉撕裂的感觉让她痛不欲生。 “继续打,打到她肯说为止!” 头顶的声音像催命的符咒,拖着她的身子一点点地往下沉。 又打了十几鞭,仿佛抽干了冬葵满脸的血色,她几乎被打出幻觉,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头顶的那句“受人指使”、“替人遭殃”。 是啊,她不过是个寻常丫鬟,为了旁人许的丁点好处,把自己的命都快作没了,招了吧,招了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她真的要被打死了。 又是一鞭落下,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她的脸颊、耳廓、颈侧,剧烈的疼痛吞噬一切。 她张了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子,终于艰难地开口:“我说……” 沈嫣始终用冷静而审视目光盯着她,抬手,示意那执鞭的小厮退下。 冬葵狼狈地喘着气,哪里还有方才在廊下搜证不得时的趾高气扬,呼吸有进无出地说道:“是……是大……大夫人让奴婢这么做的……” 话音落下,满院的人瞳孔巨震,满眼惶遽。 饶是有过心理准备,沈嫣的心口还是隐隐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下令,而是目光冷凝地继续问道:“多久了?” 冬葵张开嘴巴,血水就沿着齿缝流了出来,“去年三月……大夫人就让奴婢……在老太太的补药中下药……” 一语落下,又激起一阵窃窃私语。 “去年三月”这几个字,仿佛锐利的针尖刺在心头,沈嫣紧紧攥着手掌,怒意和恨意顷刻间翻涌而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原来大伯母早就对祖母下手了。 去年三月开始,直至九月重阳,整整半年,一日早晚两次汤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祖母就是这么被消磨了元气,身体越来越差。 倘若不是那那凤夷参误打误撞地让她发现汤药中的端倪,祖母到今日都不会停药! 沈嫣闭上眼睛,又联想到那个预知梦中,她被柳依依毒害身亡,而消息传到侯府的当日,祖母也溘然长逝,恐怕与这味药也有关系。 长期服食苦石藤,身子每况愈下,再听到她被人毒害的消息之后,祖母怕是就撑不住了。 或者说,不管梦中祖母是否因她的死悲恸而亡,下毒之人都可以趁此机会暗中对祖母下手,造成她悲伤过度身亡的假象。 何其隐蔽,何其歹毒! 王氏到底因何对祖母如此痛恨,以至于竟要这般处心积虑地下毒手! 云苓转过头,看到沈嫣轻轻颤抖的消瘦肩膀,心中一疼,继续问冬葵:“这苦石藤便是藏在炭炉边沿,每日煎药之时,趁人不备,便往里放一些?” “是……” 这是大夫人教她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方便下药,还能不被人发觉。 这一层褐色的苦石藤就像炭炉上刷的一层漆,就算有火眼金睛也辨别不出与普通漆料的差别,她每日煎药之时,都会用指甲在炭炉边沿剐蹭一点,趁着取放药材之时,弹弹小指就悄无声息地放了进去。 就这般瞒天过海一年多,前些日子,大夫人让她加两倍的量,她也照样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直至昨夜,夫人身边的丫鬟绣眉悄悄来找她,让她在老太太的汤药里下麝香,她没料到下药时竟被青葙当场抓住,而七娘更不知哪来的本事,竟能顺藤摸瓜地搜到苦石藤。 冬葵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招了。 沈嫣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此事关乎沈家宗妇,她只能让祖母来做这个决定。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转身进入内屋,却没想到在廊下看到拄着灵寿杖,从屋内缓缓而出的老太太。 沈嫣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她对不起祖母,让她服用了那么久的苦石藤,她没有早日查出真相,让心怀不轨之人时时留在祖母身边,这么多年毫无察觉。 她正要向祖母跪下请罪,被老太太赶忙扶起身:“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老太太在屋内已经听到院中的说话声,再由含桃从旁解释,才知道东岳庙那一回吐血昏迷就是中了这苦石藤和麝香之毒,只是孙女怕打草惊蛇,才骗她说是下人抓错了药。 即便如此,也是费劲心思,又是换药,又是暗中盯着药膳房下人的一举一动,直到今日才抓到下毒之人。 老太太亦不知,她那表面端庄威严,对她这个婆母也是恭恭敬敬的大儿媳,竟然早早存了害他的心思! “去,将王氏带到漪澜苑来。” 院中几个小厮立即应声前往褚玉堂,没过多久,一个小厮飞快地奔回来,气喘吁吁地禀告道:“老夫人,大夫人被大理寺来人押走了!” 老太太与沈嫣面上皆是惊诧,王氏毒害她的消息这么快就走漏出去了?可毒害婆母不算重案,顶多是顺天府前来拿人,怎的竟惊动了大理寺? 那小厮喘了口气道:“大理寺的衙役说,大夫人涉嫌谋害朝廷重臣,与当年三爷战死脱不了干系……” 话音落下,霎时如雷轰顶。 第71章 晋江正版71 冬葵房中搜出药包的消息传到褚玉堂时, 王氏正在挑选六月六玉佛寺晒经节的衣饰。 晒经节当日京中不少贵妇前往法兴寺诵经祈福,据她知道的就有几位国公夫人、将军夫人、兄长同僚的夫人,里头还有几位是她闺中的手帕交, 她想为兄长求情, 即便机会渺茫,也定要一试。 绣眉慌里慌张地进来禀告时,王氏面上也只是薄露冷意。 “毛手毛脚的蠢货, 这都能被人发现!” 不过她也不怕, 那药包中不过是寻常药材, 即便是加在老太太的汤药中,在外人看来也只有百利而无一害,要想查到她头上,除非七娘有通天的本事。 王氏闭上眼睛,掩饰微乱的心神, 只让绣眉盯着漪澜苑,有任何情况随时禀告。 就这般又过了一个时辰,绣眉几乎是惨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进门:“夫人, 苦石藤被七娘搜出来了!冬葵禁不住打, 已经将您供出来了……” 王氏瞳孔一缩,满眼的错愕,整个人跌坐在榻上。 绣眉哆哆嗦嗦抬头:“漪澜苑来人正往咱们院子里来, 要请您过去……” 将苦石藤下在炭炉的外壁和边缘, 是兄长王承平教她的办法,掘地三尺也不会被发现! 王氏此刻内心的震惊甚至多过恐惧,但顷刻之后, 恐惧彻底打败震惊, 在心内猛烈攀升, 大浪拍岸般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绣眉跪在地上哭:“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她没有兄长了,娘家自身难保,没有人能为她撑腰。 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一朝满盘皆输,包藏祸心,谋害婆母,千夫所指! 不仅老太太不会宽恕她,沈氏宗族也不会再承认她。 百善孝为先,天下人都不会放过她。 不,绝不能就这么承认! 王氏眼前一亮,只要她咬死不认,谁还能将她怎么样? 况且她早就做足了准备,冬葵手里的药材都是从二房孙氏娘家的药铺拿的,要说下毒的可能,那也是孙氏更大! 王氏闭了闭眼睛,逼着自己镇静下来,随即端稳起身,朝绣眉冷喝一声:“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生怕旁人不知你心里有鬼吗?随我去漪澜苑,我倒要看看,仅凭那贱婢一张嘴,能让我王承念死无葬身之地不成!” 话音才落下,利落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的摩擦声从院中传来。 几个清一色穿齐膝窄袖官袍的衙役从外面进来,为首的亮出手中的令牌。 “大理寺办案!王承念与其兄王承平勾结市舶司,涉嫌谋害忠定公,奉陛下旨意,即刻捉拿王承念押送至大理寺受审,给我拿下!” 王氏猛然抬头,仿若当头棒喝,顷刻间将她三魂七魄全都打出躯体。 谋害……忠定公。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背脊已经渗出冷汗,还未及多问,就已被两个衙役反扣双臂,押送出去。 大爷在衙署上值,不在府上,褚玉堂的几个大丫鬟、贴身伺候的仆妇,甚至连躺在床上养伤的绣云都被一并拖走问话。 侯府长房只剩下几个外院洒扫庭除的粗使下人,一时鸟雀无声,人人惊惧。 漪澜苑。 同样的寂静,同样的惊惧,同样的复杂难言。 原以为大房夫人对老太太下手已经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众人都没有想到,当年死在海寇手中的三爷,居然也与大房脱不了干系。 年长的仆人中还有从听雪堂调配过来的,他们都还记得沈三爷。 忠定公当年何等年轻英俊,何等耀武扬威啊! 那就像一杆笔直向上的白杨,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撑起了整个武定侯府的天。 沈三爷一死,三夫人和小公子也跟着走了,老太太大病一场,七娘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再也没能说话。 十几年来,众人已经很少听到沈三爷的名字,斯人已逝,他们不敢在老太太和七娘面前提及,慢慢地,等到七娘长大、出嫁,底下人对三房的印象就更淡了。 尽管如此,众人还是为武定侯府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意气风发、气概不凡的青年将军而骄傲。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沈三爷是在与海寇的鏖战中重伤沉海,是为国捐躯,可没有人想过此事竟然另有隐情。 下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沈嫣与老太太了。 这个消息对于她们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老太太险些站立不稳。 沈嫣脑海中亦是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恍恍惚惚涌现出谢危楼离开之前说的那句——“她作下的恶,恐怕不比王松图少。” 在冬葵招认之时,她对这个“恶”字的定义还只停留在暗中下毒、谋害祖母,没曾想竟还与爹爹的死有关。 她花了十几年去治愈心里最深最深的伤口,却在此时被人揭开疮疤,撕开皮肉,拖出来狠狠地鞭笞。 沈嫣浑身僵硬着,隐隐颤抖,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祖母。 她转头看向没有人的地方,抬起眼眸,泪水却止不住从眼中夺眶而出。 古稀之年的老太太,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此刻一句话也没有说,面上却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她需要用日渐佝偻老迈的身体撑起偌大的武定侯府,在外人面前做那个风雨不侵的侯府老夫人,做在儿孙面前威严而慈爱的长辈。 已经快没有人记得,她早已不是钢筋铁骨的将门虎女,不是昔日威风八面的年轻侯夫人,只是一个年迈的、失去过儿子的母亲。 而对她来说更大的打击,是儿子死亡的真相。 倘若他当真战死沙场,那也该是作为将士的无上光荣,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老夫人从小就教过他军人不畏艰难、视死如归的道理。 多年以来,丧子之痛犹能以此宽慰,可偏偏今日有人告诉她,害死幼子的凶手竟是大房的宗妇,是她信任了二十余年的儿媳! 活到这个年纪,她自认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一心念佛,却为何招此孽障,让她那儿媳妇既害了老三,如今还要再来害她! 沈嫣面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扶住老太太的手臂,哽咽地唤出两个字:“祖母……” 一声祖母,让老夫人从无尽的痛苦和怀疑中跳出来。 老夫人红着眼眶,看着老三留下来的骨肉。 好像也只需这一声,便能勾兑一生的苦痛。 还好,她还有这个孙女。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咽下喉咙中翻涌而上的苦涩,“若能真相大白……是好事,你爹爹在天上也能瞑目了。” 沈嫣含泪点点头。 大理寺审问总得有个过程,她们等着便是。 沈嫣回到廊下,派人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冬葵送到顺天府。 晚膳时分,大爷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大爷在衙署被大理寺带走问话。 老太太深深地闭上眼睛,她这辈子看似英明,却在识人不清和教子无方上栽了个鲜血淋漓的跟头。 倘若老三之死当真与老大有关……她没脸去见死去的老侯爷,没脸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月上柳梢,屋内上了灯。 云苓将饭菜热了又热,沈嫣却半点食欲也没有,抱膝坐在窗边,拨开黑洞洞的窗牗,神思恍惚地看着天上弯刀般的月亮。 手里摩挲着那枚金蝉,试图勾起一些幼时的记忆。 可是隔得太远了,记忆像覆了一层水波纹,过去便是水中的月亮,只能看到些冰冷的光与影,却怎么都捞不起来的样子。 她想起爹爹战死的消息传到听雪堂时,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的泪痕,阿娘面上当时就绷不住了。 阿娘扶着硕大浑圆的肚子,地上全是血,一滴滴地顺着她的裙角往下流,整个听雪堂慌作一团。 在她还没有明白何为生死的年纪,最亲的亲人接连离世。 那时眼前似乎只有黑和红两种颜色,黑是昏天黑地黑压压的人,红是阿娘的血,在浅杏色的地毯上非常刺目。 阿娘离世那几日接连暴雨,气氛压抑得难以呼吸,她夜夜梦魇,高烧不止,身上像沉沉地压着一座山,眼皮掀不开,脑海中如同烧沸的水,不停地往外冒泡。 情绪也是有记忆的,沈嫣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头痛欲裂,浑身冷汗,像被湿嗒嗒的厚重棉被遮掩住口鼻,全身冷得发抖。 云苓看着她的状态着急:“姑娘,再伤心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呀,咱们吃一点,好不好?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瞧瞧?” 无论云苓说什么,沈嫣也只是默默地摇头。 隔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云苓,我想回听雪堂看看。” “好!姑娘,奴婢这就去准备!” 云苓见她有了反应,自然满口答应,命人在长廊和石道上都点了灯。 一路恍如白昼。 听雪堂这么多年打理得很好,即便为节省开支用度削减了一半的下人,但余下的人依旧勤勤恳恳地做事,守着三房的院子,就像守着三房一样。 沈嫣静静地沿着石砖小路一直走,月下树影婆娑,夜风吹起她垂在后背的青丝,草丛里、流水间藏着无数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仿佛阿爹阿娘在耳边轻轻的呢喃。 这么多年,三爷夫妇的寝屋依旧洒扫得干净无尘,摆设皆与从前一样。 沈嫣伸出手,抚摸着屋内那些有了年头的桌案和器物。 案几上摆放着天青釉的花囊,那么醒目的位置,一定是阿娘最喜欢的吧。 她将那花囊捧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仿佛还有阿娘掌心的温度。 云苓不知道姑娘还要待多久,安静地站在廊下等着,怕姑娘情绪不佳,出什么意外,一直屏息凝神,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直到夜幕中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云苓霎时睁大眼眸。 夜色模糊,看不清来人的脸,云苓才意识到方才院中点亮的石柱灯熄灭了一半,这人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来,连值夜的小厮的不曾惊动! 云苓大惊,正要开口唤人,男人走近,一双暗如深渊的眼眸让云苓为之一凛。 “镇……镇北王?” 云苓吓得甚至连礼数都忘了,反应过来后赶忙躬身施了一礼。 谢危楼缓缓走上台阶,迎着她无比震愕的神情,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到外院看着。” 云苓怔怔地应了个是,恍惚还以为这是镇北王府。 丫鬟的素养教会她不能窥探主子的秘密,但十年来与沈嫣深笃的主仆情分以及对姑娘的关心,还是让她忍不住往里瞧了一眼。 就这一眼,云苓几乎是浑身一震。 镇北王……居然将她们姑娘抱在怀中! 第72章 晋江正版72 沈嫣放下花囊, 双腿已经虚软得支撑不住了,她缓缓蹲下身,背靠着墙, 将自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泪水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 她两辈子都是无缘亲情之人, 上一世的爹娘死在蛮夷手中, 这一世的爹娘又被奸人所害,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父母疼爱、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相学中有刑克父母的说法, 也许她的命数真的不好,生来就是不详之人, 才让所有对她好的人都难逃厄运,否则没办法解释这一切。 谢危楼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姑娘抱膝坐在地上,那么小小的一团身影,清瘦得像天上月落在人间的影。 谢危楼刚从漪澜苑过来, 东厢房亮着灯, 一桌子饭食纹丝未动, 他听到底下人谈话, 才知她在听雪堂。 忠定公的死因, 昨夜他不欲对她说,是因王氏与其兄长十几年前的密信上只对此事略有提及, 证据不足, 无法定罪, 他不想徒惹她伤心难过。谁料今日大理寺上报之时, 皇帝龙颜大怒, 命大理寺立刻将人捉拿归案。 大理寺衙役进府,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的心情, 所以一下午马不停蹄地忙完所有的事情赶过来。 在她需要的时候,他都要出现。 直到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脆弱无助的姑娘揽在怀中,他才发现,她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浑身都在颤抖,脸颊潮红,满脸的泪痕,几乎就是靠残留的意识在支撑。 “阿嫣,阿嫣……” 他很少唤她这一世的名字,小痴是他们不为人知的前世记忆,是只有他能唤的名字,是在她心里,他有别于旁人的证明。 然而“阿嫣”这个名字,承载着她今生为数不多的亲情与温柔的陪伴。 她终究还是这个世间的人,与她的爹娘、祖母有着天生相连的血脉。 而这一辈子,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想试着跳出从前,这么唤她一次,让她知道,她的身边还有他。 他也是她的亲人。 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她后脑,谢危楼将人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 他亦恨老天爷,让她这辈子好不容易跳出颠沛流离的生涯,生长在攒金砌玉的上京城武定侯府,父亲是年少成名的将才,母亲是江南书香世家的闺秀,而她生来就是嫡女,深得喜爱,她本该和所有名门贵女一样,娇生惯养地长大,偏偏老天爷剥夺了她说话的自由,又摧毁她原本和睦的家庭,带给她一段失望的婚姻,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如今,才让他来到她身边。 他也是该庆幸的,这样磨难重重的环境里,他的小姑娘依旧从无轻生,从无怨怼,温柔而不屈地长大。 温热的气息靠近,沈嫣下意识地抱紧可以依靠的肩膀,脸颊蹭到他脖颈,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爹爹……” 谢危楼身躯微微一顿,这是把他当成忠定公了? 他眸光黯淡下来,想起她常以儿媳的身份自居,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比她大十六岁,嫁过他的儿子,甚至和他父亲的年纪差不多。 然而,面上短暂的不虞在下颚触碰到她滚烫的前额时当即消散下去。 这是发烧了? 他眉头蹙紧,随即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正要迈步向外,衣襟被人轻轻一揪,怀中的姑娘眼睫颤了颤,用低若蚊呐的嗓音轻轻说道:“不出去……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谢危楼抱着她,看向院门外守着的云苓。 云苓生怕被底下人瞧见,已经让外院值守的小厮下去了,独自一人守在外面,远远瞧自家主子躲在镇北王怀里,吓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躬身上前。 谢危楼垂下头,小姑娘面颊掩在衣襟里,露出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他无奈的抬起头,沉吟片刻,吩咐道:“去给你主子请个大夫,请到漪澜苑,本王随后带她过去。” 云苓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呆呆地点点头。 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只心道即便镇北王还当姑娘是儿媳,那公爹对儿媳……这个姿势和态度,也是合乎常理的吗? 公爹可以随随便便抱着儿媳妇吗? 在云苓的观念里,公爹和儿媳反倒是应该相互避嫌的关系,翁媳之间禁忌甚多,民间还有翁媳少搭言、忌耳语、不同坐的讲究,否则在外人看来,彼此关系就会变得非常微妙。 况且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姑娘年头上进宫看望太皇太妃,被几个碎嘴子的宫女好生一番讥嘲,也是镇北王出面替姑娘做的主,那晚镇北王也让她回避,说要对姑娘说几句话。 云苓当时没想太多,现在一联想到姑娘回到马车上失魂落魄的模样,云苓简直慌得六神无主。 难不成镇北王对姑娘早就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进宫那晚,镇北王一定是对姑娘说了些不该说的,否则姑娘绝不会是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如今他又来纠缠姑娘,这样的人,天底下谁敢忤逆?姑娘一定不是自愿的。 可姑娘在镇北王怀中意外地安定,仿佛那里就是她的港湾。 云苓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脚步也随之加快,点了个值守的小厮去请大夫,又将听雪堂到漪澜苑所有值夜的下人屏退,确保这条路空无一人。 回到漪澜苑之后,又让松音和青葙都去休息,莫要扰了姑娘睹物思人的清静,只留她一个人照顾就即可。松音不疑有他。 安排好一切,云苓站在廊下悄悄松了口气。 天大地大,没有姑娘的名节大,至于和镇北王之间的事,还得来日问过姑娘再行商议。 沈嫣嗅到淡淡的沉香气息,这才慢慢地清醒几分。 察觉到这是在听雪堂,而她依偎着的人,不是梦里的爹爹和阿娘,而是这个世上唯一能让她依靠的男人。 她应该是发烧了,所以才会这么难受,脑海中迷迷糊糊的,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出去,想躲在这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依靠他。 强忍着头晕目眩,沈嫣往他身上蹭了蹭。 谢危楼无奈地将人抱到床上去,他坐在床边,依旧将人揽在自己怀中,拨开她垂在脸颊的发丝,指尖摩挲着她绯红的眼尾,认真道:“你发烧了,要看大夫。” 怀中的小姑娘闭着眼睛,一会儿贴在他胸口,一会儿将手伸到他腰间,似乎在找什么。 衣摆被她撩起的那一刻,谢危楼后背猛地一僵,鬼使神差地看着那双玉白纤细的手胡乱动作,忍着没有阻止。 他倒想看看,她究竟想找什么。 眼看着就要碰到,她忽然又收回了手,从自己的袖中取出那块镂雕螭龙纹白玉佩,贴在自己的额头。 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滚烫的额头,她白净的鼻翼微动,小声吸了吸气,终于舒服一些了,这才安安静静地枕在他的肩膀。 谢危楼看着被她抓乱的衣袍,沉沉地吁了口气,又看着她额头的玉佩,无奈地笑笑,伸手去捏她的鼻子:“知道发烧了,还不愿看大夫,谁教你的这么任性。” 一个“教”字,又触发了她眼泪的开关,珍珠大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砸落在他的肩膀。 旁人都有爹娘教,为什么就她没有? 她也好想要爹娘…… 谢危楼沉默下来,察觉到自己说得不对,“对不起,”他拂去她眼眶沸涌而出的泪珠,捧着她的脸,“是我的不是,别哭了阿嫣,把眼睛哭坏了。” 沈嫣额头的玉滑落下来,砸在她蜷缩的腿上,轻微的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忽然想起什么,难过地将他往外推,手里的玉,腰间的金蝉,一股脑地全都还给他。 她都不要了。 “你走吧……好不好?我身边所有的人,和我有关的人,都在离我而去,我是个不祥之人……你也走吧……我不想伤害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有些字哭得发不出声音,谢危楼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别胡说。” 他握住她手腕,制止了她胡乱推搡的动作,他们之间的力量悬殊太大,她小小的身体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只能被桎梏在男人的怀中。 泪水一滴滴地砸在他衣襟,他的心也被这眼泪灼伤。 谢危楼抱着她,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去同你祖母说,你愿意的话,最多一个月的时间,我便来府上提亲,可好?” 他从不觉得这段感情见不得光,也不愿他们永远在黑暗中厮守,这对她不公平。 沈嫣却如惊弓之鸟般浑身直颤,直摇头,泪水滔滔而下。 谢危楼语气非常平静,“难道你想日后就这么跟我?” 第73章 晋江正版73 沈嫣现在脑中一团乱麻, 一旦触及“成亲”的字眼,仿佛就能看到往后的重重阻碍,天理伦常, 亲人的失望,数不尽的目光,以及无穷无尽的、她此生不能承受的压力。 头痛欲裂, 眼泪滂沱。 她实在太缺乏一个依靠, 所以在他夜夜入罗帷之时, 克制不住与他亲近,尽管他一次次地安抚,让她相信他,她也曾期待过什么,可是……他们的关系永远摆在那里, 一旦往前一步, 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危楼明白她的顾虑,他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看她的面容,哑声道:“阿嫣, 这辈子你只能嫁我, 知不知道?” 头好痛,眼前一片模糊, 沈嫣的眼泪往下落,淋湿了他的手指。 她不住地摇头, 她不要嫁人,更不能嫁他, 她可以永永远远地爱他, 可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早知会有这一天, 她就应该狠心拒绝。 为什么她这么贪心,这么坏,想要他的好,还要伤害他…… 他对她这么好,她却想着让他身败名裂。 好难,怎么会这么难…… 她用尽最大的力气挣脱开他的禁锢,咬咬牙去扯挂在腰间的金蝉,细细的金链割痛了她的手,金蝉被扯下来的那一刻,因用力过猛,“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在光滑的地砖上甩得很远。 她把玉佩也强行塞回他手里,“你走吧……走啊!别再来了……” 多日以来太多的事情压得她难以喘息,毒害祖母的凶手、爹娘的死因,桩桩件件,让她在此刻临近崩溃的边缘。 谢危楼任她捶打推搡,这点力气动不了他分毫,但若能让她发泄,他心甘情愿任由处置。 更何况,他意外地发现,这样的发泄还能激发她说话的本能。 沈嫣浑身发着热,脑海中也晕晕乎乎的,只知道一味地赶他走,可男人岿然不动,又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溃败。 “你是谢危楼……不是将军,我不喜欢你,你走啊……我不嫁你,这辈子都不会……你比我大那么多,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你要娶我,谢斐知道吗?他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怎么能娶他从前的妻子……你是他的父王啊,你怎么好意思……” 她忍着巨大的痛苦,将最伤人的话丢给了最爱的人。 可是没有办法,谁让她爱上的是自己的公爹,是受天下人敬仰的战神,他是大昭子民精神支柱一般的存在,不能有一丝污点。 谢危楼唇线绷直,微弱的烛光下,下颌线条显得凌厉峥嵘。 和平时相比,今日她的确说了很多话,尽管都是他不爱听的。 每一个字吐露在心尖,都是风刀霜剑般的折磨,他从身后缓缓圈住她腰肢,灯火烧灼着阴沉的眸色,声音却温醇,“他可以不是。” 镇北王世子的身份是他给的,倘若对他们的未来有任何的阻碍,他可以立刻终止父子关系。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查到一些东西,谢斐也该回到他原本的位置。 可惜她说完这些就很累了,闭着眼睛,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谢危楼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这一句。 他长长吁了口气,薄唇贴在她耳廓,“也许你不会信,这世上有一个人,为了梦中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即便孑然一身,也会甘之如饴地等下去。” 你不知道,发现梦中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的那一刻,我有多欢喜。 等不到来生了,这辈子都不会再丢下你。 …… 估摸着大夫快要到了,谢危楼替她擦净面上的眼泪,在她哭得发红的鼻尖上吻了吻,然后将人抱起来。 一路没有任何阻碍,她那个丫鬟还算仔细。 谢危楼将人送回漪澜苑,“大夫何时到?”他问。 云苓看着他抚摸着姑娘的脸,勉强镇定心神,但还是止不住发抖:“已经去请了,大约片刻就能到。” 一面回话,一面心急如焚,您可快走吧!叫大夫过来瞧见,可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谢危楼只是“嗯”了声,心下一忖,交代道:“棋盘街百草堂,敲三次门,每次两声,会有人开门。” 云苓怔了怔,这么晚了大多药铺都已经关门,以往府上有突发急症的状况,都是去二房名下的药铺抓药,其他的药铺未必肯在这个时候开门做生意。 眼下这个情形,一来姑娘与二房闹僵,二来王氏毒害老太太一事犹让云苓心有余悸,可见最亲的一家人都不可信。 但云苓却意外地愿意相信镇北王,尽管他对姑娘动了旁的心思,但到底也是关心姑娘身子的。 云苓便点点头,应了个是。 想到那一桌未动的残羹冷炙,谢危楼又忍不住提醒,“她还未用膳,等会用过药之后,记得喂她喝点清淡的汤羹。” 云苓往外瞧了一眼,急忙点头应下:“奴婢明白!” 谢危楼仍不紧不慢地坐在床边,将她微微凌乱的鬓发整理到耳后,烛火下的小姑娘,眼尾鼻尖泛着浅浅的红,像剔透的南红玛瑙上的天然冰飘,让人生出不忍和怜惜。 直到外头传来一前一后的谈话声和脚步声,谢危楼才缓缓起身。 云苓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就听窗棂倏忽一响,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高大的人影已经飞身跃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苓跑到廊下,飞快地扫一眼四周,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 小厮领着胡大夫进了院子,后者提袍走上台阶,见他二人行色匆匆,云苓料想应当没有发现方才屋内的异常,便赶忙请大夫进来。 “我们姑娘似乎发烧了,您快给瞧瞧!” 大夫替沈嫣诊过脉,猜测是姑娘一整日情绪波动过大,加之在外头吹了风,风邪入体引发了高热,好在症状不算严重。 大夫开了药,又教云苓几个退烧的法子,云苓都一一应下,将方子交给一个稳妥的小厮去百草堂抓药,又端水进来,拧了帕子盖在沈嫣的额头降温。 谢危楼在屋顶默默看完这一切,才缓缓松口气,纵身跃过院墙。 荀川仍在院墙外等着,见谢危楼出来,赶忙跟上去,嬉皮笑脸地问:“您把夫人哄好了?” 知道忠定公之死另有蹊跷,夫人心里肯定难过,荀川也得替自家主子多关心几句。 谢危楼没理他,只沉声问道:“那陶氏还寻不到踪迹?” 荀川跟在后面道:“已经盯着昭阳公主府小半年了,除了年初玉嬷嬷去求过一次药,再无可疑之人出现。” 谢危楼:“陶氏兄嫂那头怎么说?” 荀川硬着头皮道:“前几日属下派人故意拿着玉嬷嬷的画像当着那酒鬼的面问,也说不认识,那一带就没有见过玉嬷嬷的。”说着自己也无奈地笑起来,“您是不是多虑了?照属下看,天底下那么多的美妇人,人人都有可能是世子爷的亲娘,唯独玉嬷嬷不可能!” 谢危楼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荀川露出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 “世子爷虽然不是您亲生的,那也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容貌了,妥妥的玉树琼枝、风流倜傥嘛!咱们都见过他爹,那霍泽源相貌平平,他能生得出这么俊俏的儿子?那定然是他娘好看呗!不说别的,他那个酒鬼舅舅,为了一点钱财珠宝,能掘了亲妹妹的坟,不也一副人模狗样么?都说儿子肖似娘,就凭玉嬷嬷那副尊容……” 话未说完,荀川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下,隐隐有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一抬头,他主子一双锐利的凤眸寒光凛冽,“谢斐当真这么好看?” 荀川心尖霎时咯噔一下,当即意识到不对,他怎么忘了这茬儿呢! 世子夫人现在可是他们的王妃,王爷和世子如今既是父子,更是敌人,他怎么能在王爷面前说王妃的前夫长得好看呢! “当然不是!”荀川立刻改口,“我只是说玉嬷嬷其貌不扬,同她一对比,是个人都算得上好看了!再说了,玉嬷嬷的年纪也对不上。” 谢危楼的面色眼看着缓和一些。 荀川暗自忖道,没想到自家王爷居然也有吃醋的一天! “属下心里,王爷才是天底下头等英俊之人,不但英俊,那是俊朗无俦,世无其二,京中这些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膏粱如何比得上王爷飒爽英姿!” 荀川一番真情实感夸下来,谢危楼面上仍旧看不出什么喜怒,神情淡淡:“继续盯着公主府,玉嬷嬷那边从头开始查,这两个人定与谢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七日之内若还是查不到……” 荀川额头青筋一跳,还查不到当如何? 谢危楼脚步停下来,薄唇微微一动:“那就打断谢斐另一条腿,本王倒是想看看,大长公主到底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 小厮抓完药回来,云苓唤值夜的丫头去熬药,自己留在屋内寸步不离地照顾。 沈嫣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下午,烧已经退了,只是人还打不起精神,喉咙也痛得厉害。 云苓熬了些清粥端上来:“姑娘可好些了?” 沈嫣面色还有些苍白,点点头,先问了句案子的进展。 云苓摇摇头:“还没有,您且耐心等等,大理寺办案自然有他的章程,奴婢听说这事儿连陛下都惊动了,如若真与大夫人脱不了干系,陛下自会严惩。” 沈嫣眼睫轻轻跳动着:“祖母呢?” “老太太早晨来瞧过您,让奴婢们好生照顾着,”云苓叹了口气,悄悄指了指主屋的方向:“四姑娘听说大夫人入狱,一早就来哭闹,说大夫人冤枉,让老太太给想办法。您也知道的,四姑娘那嗓门,那脾气,可把老太太气的!摘杏没忍住,同她说了大夫人毒害老太太的事情,四姑娘这才怕了,这会才被四姑爷领走。” 沈嫣颓然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垂头去摸索袖中的东西,这才发现昨日那身衣裳已经换成了干净的薄纱寝衣。 “您……是不是在找这个?” 云苓抬起眼,犹犹豫豫地从床边的锦盒中取出那块螭龙玉佩。 沈嫣接过玉佩,指尖在那刻纹上摩挲,眼眶又泛起了酸涩。 昨夜她发烧,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做过什么都不记得,却记得自己同他说过的那些狠话。 她让他走,说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他。 她还说他年纪大,他应该很在意这个,恐怕心灰意冷了吧。 沈嫣仰起头,泪水却还是从眸中涌了出来,她将眼睛埋进锦被里,肩膀轻轻地颤抖着,很快哭湿了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 第74章 晋江正版74 云苓伺候沈嫣这么多年了, 从来没见过自家姑娘哭成这样。 以往所有的伤心难过,甚至在镇北王府那些被世子爷冷落的日子加起来似乎都不及此时的崩溃。 云苓看她握着那块玉佩,难不成是被镇北王逼迫了什么?她想起昨夜镇北王对姑娘的亲昵举止,实在是又惊又俱。 “姑娘你别怕他, 他便是权势滔天又如何?您不愿意, 谁也不能逼迫您。” 沈嫣缓缓抬起头, 眼里凝了一汪泪海, 抱着膝盖怔怔地看向她。 云苓心疼死自家姑娘了, 她咬咬牙,给她出主意:“您去和老太太说,老太太一定会为您做主的!况且陛下如今重审三爷旧案,可见对忠定公的重视,咱们武定侯府斗不过他,您还可以进宫去求陛下,让陛下为您做主!堂堂镇北王,还能抗旨不尊, 将您抢去不成?” 沈嫣眼里泪光闪烁,这在云苓看来就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云苓把放温的稀粥端来给她喝:“姑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只有养好了身子, 您才能跟他抗争到底!” 沈嫣才清醒不久,整个人还浑浑噩噩的, 捋了捋云苓这一连串的话, 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小丫头, 难不成以为谢危楼是逼迫自己跟他好? 沈嫣不知作何解释,不忍他的光辉形象在百姓心中轰然崩塌, 但又不知作何解释, 她哭累了, 缓缓垂下眼睑,抿出一个无比苍白的笑来。 “不用抗争什么,他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他不是谢斐,和离了还要黏缠不休,想要拿回曾经的所有物,维护他作为天潢贵胄的尊严。 谢危楼不一样,他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操劳,朝堂大事,天下百姓,撷芳殿有三位皇子要教导,边疆若再起战事也要他冲锋陷阵,大昭需要他。 沈嫣撑着脸,指尖抹去眼尾流淌而出的一抹晶莹。 就这样吧,对每个人都好。 她能时常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沈嫣摸了摸腰间,又摸到枕边去寻找,心里头一空,垂眸摊开掌心,那里还有一道被金链勒出的浅浅痕迹。 她这才想起,昨夜有多狠心,竟然将他的金蝉都扔了。 “姑娘在找什么?” “金蝉……我一直挂在腰间的金蝉……” 云苓想起是姑娘抓周时的那只金蝉,自打从听雪堂取回来,姑娘就非常珍视。 “昨夜是镇北王抱您回来的,奴婢也没瞧见,会不会留在听雪堂了?姑娘您别急,我这就去找……姑娘!您快躺好,让奴婢去吧!” 云苓还未说完,沈嫣就掀开锦被,匆匆披了件披风跑了出去。 一路奔到听雪堂内屋,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脚下被门槛绊倒,膝盖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疼得她眼泪瞬间奔涌而出。 没有时间来消化疼痛,她在昨日丢东西的地方找了又找,明明就在这的,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云苓没想到自家姑娘病中还跑这么快,她在背后紧赶慢赶,跑进屋内的时候,姑娘穿着单薄的披风,膝盖只有薄薄一层寝衣,跪在地上到处找那只金蝉。 云苓赶忙上去将人扶起来,可沈嫣现在非常狼狈和崩溃,好不容易给自己筑起一道躯壳,却在此刻土崩瓦解。 他没有带走玉佩,却将金蝉收走了。 前者是他对儿媳的恩典,是给她在人前的体面。 可后者是他前世送她的定情之物,是他们两辈子藕断丝连的信物。 可是现在,他把那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情感寄托都带走了,连个念想也不给她留。 他是真的失望了,要与她断得干干净净。 云苓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当姑娘是睹物思人,看到金蝉就想起三爷三夫人了。 她宽慰道:“那么大的物件,岂会凭空消失不成?不在听雪堂,落在哪处草丛、假山下也说不准,姑娘身子还没有好全,先随奴婢回去休息吧,奴婢派人好生找寻,定能找到的。” 沈嫣的心口一片荒凉,像是被人剜空了一块,哭得喘息不过来。 “老太太,您慢点走!” 外面传来含桃的声音,灵寿杖踏进门槛,老太太看到孙女小小的身影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颤,泪盈于睫,心疼不已:“阿嫣,地上凉,快起来!” 沈嫣跑出去的时候,云苓跟在后头呼喊,惊动了主屋,老太太担心孙女,拄着拐杖就跟来了。 沈嫣看到面容苍老的祖母,眼泪更是抑制不住,抱着老太太恸哭:“祖母……祖母……” 老太太抚摸着孙女的头,一时百感交集,也跟着流泪。 孙女不能言语是老太太毕生遗憾,如今能慢慢恢复了,开口却是痛彻心扉的疼,叫老太太好生不忍,“阿嫣,你爹娘之死另有隐情,祖母能为你做的,就是不包庇任何人,还你爹娘一个公道!” 沈嫣慢慢松开手臂,一双迷蒙泪眼看向老太太:“我阿娘?”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方才宋嬷嬷同我提起,说当日你爹的死讯,正是王氏身边的仆妇跑来三房传信的。” 沈嫣几乎是心脏一停,脸色在一瞬间煞白。 老太太语声微沉,神色黯然又痛恨:“当日你爹爹的死讯传至府上,你娘已经即将临盆,我心中虽然悲痛,心里想的却是,万万不能教你娘知晓,一切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再说,没想到命令还未来得及传下去,王氏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你娘。当日侯府里里外外乱成一团,你娘小产,你爹爹的棺椁回京,府中事宜也是你大伯母在打理,没有人注意到那桩插曲,便是注意到了,也没有人怪罪什么,毕竟那仆妇只是个传信儿的。如今想来,倘若你爹的死因当真与王氏有关,当日又是她房里的人来通报消息,这就耐人寻味了。” 沈嫣只觉得浑身发紧,双膝虚软,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为什么……王氏与爹娘到底有何深仇大恨,要让她家破人亡! 老太太将孙女搂在怀里,深深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也许有一个原因—— 王氏骨子里好强,嫁的是她武定侯府的爵位继承人,原本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婚事,可老大才智平庸,这些年来碌碌无为,官至四品已是极限,对比老三的平步青云、意气风发,所有的光耀都在三房,王氏心中当然不平衡。 祸害老三夫妇还不够,如今还要来害她,害她的孙女! 老太太亦恨自己当初瞎了眼,将这样的毒妇引进门来,闹得武定侯府家破人亡,她最小的孙女,活了二十年,还没有机会喊过一声爹娘…… 沈嫣心中钝痛不已,眼泪似乎都流干了,眼眶里只剩浓得化不开的红,“祖母……我不会原谅的,即便律法判她死刑,我也绝不原谅。” 回到漪澜苑,沈嫣用了些清粥,又将未翻完的《便民要纂》拿出来读。 只有逼着自己读书,才能压制住心中的仇恨,才能不让祖母担心,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未来很长一条路要走,不但自己需要振作,祖母也需要她。 大房失势,二房重商。 自古商人重利轻感情,何况二伯并非祖母亲生,如今又与三房断了干系,沈嫣不能指望二房为祖母养老送终。 从前是她依靠祖母,往后她要为祖母、为整个武定侯府,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读书是很累的事情,至少在云苓看来是这样的,自家主子昨夜才发烧,喝了药,好不容易好些了,方才又狠狠哭了一通,人的精神劲都哭没了,此刻面色还是苍白的。 “大夫交代了,让您好好休息调养,这书不若过两日再看吧。” 沈嫣摇摇头,除了看书,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云苓瞧见榻上的绣筐,想着姑娘每次绣这幅百福骈臻图时,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便将绣棚捧到她手边来,“这香囊才绣了一半,姑娘也该让自己放松些,不如做一会针线?” 沈嫣抬眸看到绣了一半的百福骈臻,眼里的酸涩只在片刻就涌上,随即垂下眼眸,狠狠攥紧手里的紫毫,疼痛逼得她清醒。 “不做了,拿去扔了吧……”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原来自己的声音也是可以这么冷清的。 他走了,她的香囊又能绣给谁呢?倒不如扔了,一了百了。 “姑娘……”云苓心疼自家姑娘的心血,明明绣了那么久,这个图样姑娘也是见第一眼就爱不释手,再为了三爷三夫人伤心,也不至于把手里头的绣品都扔了吧。 忍不住唇角微动,泪水滴落在书页上,霎时在字迹上晕染开来。 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疯狂拉扯,最后还是逼着她投降。 “留下吧……锁进箱笼里。” 入夜之后,辗转难眠。 到三更的梆子敲响,沈嫣木然地躺在床上,隔着微弱的烛光,细数帐顶的纹饰上有多少朵莲花,多少种色彩。 心里想要将他彻底忘记,身体却早已经习惯他的陪伴。 所有的一切都空落落的,她伸手摸到枕边那个沉甸甸的糖袋,从里面挑出一枚蜜桃味的糖果含在口中。 桃子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可她尝不出甜味,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涩。 …… 琼玉珠宝铺。 掌柜的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条金链串起来的金蝉,光亮如新,灯火下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王爷,这条金链已经修复好了,您瞧瞧还成不?” 一大早天还没亮,掌柜的就听到有人敲门,没曾想来的竟是这尊大佛,为的就是一条扯断的金链,再普通不过的样式,可拉扯成这样,重配一条容易,修复却难,可这位爷却不管,新的再好也不要。 掌柜的从早忙到现在,十个时辰没合眼,总算将这金链修复成了原样。 谢危楼将那条链子放在掌心细细端详,眸光微动,随即眼皮一抬:“多谢。” 掌柜望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心下纳罕。 那金蝉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哪怕是袖扣上的一颗东珠,也比那金蝉金链珍贵百倍。 可瞧着镇北王那般珍视的模样,倒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第75章 晋江正版75 沈嫣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慢慢有了睡意, 阖上眼,梦境纷至沓来。 沈安离京之后, 宫里派人来过几次, 过年过节、各位娘娘的寿辰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宫宴,作为诰命夫人,小痴屡屡都在邀请名单之内。 可是唯一一次和沈安进宫的那一回,给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那就是个龙潭虎穴。 她不愿见到那些令人厌恶的嘴脸, 也不擅长应付各色心怀鬼胎之人, 将军在时,他们尚且故意为难,遑论不在。 是以她每次都找个理由推拒过去。 直到年底的除夕大宴, 身边的嬷嬷告诉她, “这是宫里一年一度的盛宴,陛下非常重视, 一至五品,所有的大臣和诰命夫人都会入宫赴宴,夫人再不进宫就说不过去了, 将军会被人弹劾居功自傲, 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小痴没有办法, 只好进宫赴宴。 除夕大宴的座次是按照品阶安排,她的位置非常靠前, 与上首帝后的座位之间只隔着几位宗室和皇帝的嫔妃。 座上大多是官员偕同命妇共同出席, 也有宗室贵女两两同行。沈安不在, 她在京中又从不应酬交际, 放眼望去, 席间只有她落了单, 即便已经尽可能低调,但还是难免惹人瞩目。 她低垂着头,甚至都能明显地感受到头顶有一道灼烈的目光时时扫过。 席间免不了觥筹交错,她一声不吭,该举杯时举杯,杯中酒液只在唇上一碰便拿开,她不能让自己喝醉,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酒过三巡,皇帝借故离席。 她喝了口宫人端上来的小青柑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奏乐声声刺痛耳膜,看眼前的西域胡旋舞都觉得人影重叠,这时候耳边传来一道清亮柔和的嗓音。 “沈夫人可是醉了?不若先去偏殿休息吧。”出声的应该是某位娘娘。 可没有喝酒,又怎么会醉呢? 她今日只是唇上免不得沾了一些酒液,入口不入喉,酒量再不济的人,也不至于如此。 察觉到不对,她猛地攥紧手中的杯盏,强迫自己镇定心神,起身便要离开,又想到来时嬷嬷提醒过她,宫中行走要恭敬守礼,否则叫有心人瞧见了,很容易给将军扣上一个犯上不尊的罪名。 座上天子之位空缺,她咬牙忍着不适,朝上首的皇后施了一礼:“臣妇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还望皇后娘娘海涵。” 得到回应之后,她立刻提着沉重的朝服裙摆转身离去。 在宫中多呆一刻都是危险,她没想过去什么偏殿厢房,跌跌撞撞地往来时马车停靠的宫门跑。 已经踏出了设宴的永乐宫,一个碍事的小太监迎上来:“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不如奴才为您指路?” 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些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顾自的沿着宫道往外走。 宫中地形复杂,她只认真记住了回家的路。 那太监果然不是好心上前为她引路的,抓了她的手腕就往附近的宫殿生拉硬拽,“夫人还是跟奴才走吧,在这宫中横冲直撞,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浑身虚软,根本抵抗不过一个太监的力量。 挣扎不过,被拖入一处僻静无人的宫殿,身后的殿门重重一关,宴席上的喧嚣在这里戛然而止。 鎏金镂空的香炉中,袅袅青烟从中溢出,浓郁的木质香气不能为她的头痛舒缓半分,反倒生出一种更加萎靡的倦怠感,吸入鼻端,四肢百骸都开始酥麻麻地发热。 就在这时,一道危险的男人声音在屏风内响起—— “沈夫人,别来无恙,朕已等你多时了。” “轰隆——” 话语声伴随着一道猝不及防的雷声在耳边响起,沈嫣几乎在顷刻间睁开眼睛。 天地间银光乍闪,透过薄薄窗纱,照出屋内清晰可见的轮廓,紧跟着又是一道惊雷轰响,彻底划破夏夜的宁静。 沈嫣躺在床上,汗湿的手掌狠狠抓紧手边的被角。 毫无疑问,梦中那道男子声音给她带来了深入骨髓般的恐惧,甚至远甚深夜的电闪雷鸣。 大雨倾盆而下,六月的天依旧暑热未消,沈嫣伸手摸了摸后脑,才发现瀑布般的青丝下渗出一层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被那道声音吓出的冷汗。 脑海中兵荒马乱,她不欲去想梦中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借着烛光,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咽下。 五更了,外面下着大雨,他不会来了。 心里似乎还抱着某种希冀,她抬头望窗边瞧,绣榻上的炕桌空空如也。 以往雨夜,淋湿的皂靴踩在地砖上会留下痕迹,所以他不会进她的屋子,只会悄悄打开窗格,在炕桌上搁一个小玩意。 有时是点心铺最甜的一颗梅子糖,有时是一包剥好的松子仁,若她能及时醒来,说不准还能吃上热乎的樱桃饆饠。 可此刻四下茫茫,什么有没有。 她缓缓吁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忍着将眼泪憋回去,藏好自己的脆弱,然后慢慢地,唇角弯起。 这不就是她最想要的吗? …… 百里外的京郊,苍山连绵,暴雨如注。 雷雨中的暗夜,一伙人马着黑色夜行衣、披蓑衣斗篷,自城内奔涌而出,马蹄踏过丛林水洼,溅起的泥水足有丈高。 雨越下越大,闪电在穹顶劈开一道道冷铁似的寒芒。 耳边狂风呼号,马蹄踏破雨幕,与此同时,又一队快骑沿苍青山路飞速而下,黑夜喧嚣的大雨中,几乎快成一道模糊的黑影。 为首一人,胸前四爪金蟒怒起,有吞雷噬电之威势。 两队人马狭道相逢,马鸣声响彻山谷,刀剑摩擦声哐当入耳,利刃划开皮肉,霎时间血雨飞溅,碎肉成泥。 血战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鲜血染红蓑衣,黑衣人马渐渐露出颓势,几名黑衣护卫拥护着其中一人往南逃窜。 夜雨之中,谢危楼张弓搭箭,凤眸微眯,鹰隼般的凛凛肃杀寒意,指节一松,银白色的箭矢破风斩浪般射穿雨幕,在天际划过一道道银蛇寒辉,箭尖直直钉进黑衣人后颈,瞬间扬起漫天的血雾。 雨幕那一头,黑衣人七零八落地从马上滚落,只剩最后一人,执鞭狂甩马身,座下红鬃受惊嘶鸣,光看雨中那道模糊背影都可见其人焦躁。 “镇北王!你当真要取我性命不可?” 那人霍然纵马回身,朝着雨幕这头狂怒嘶吼。 谢危楼目光冷峻,弓弦拉满,对准,下一刻,利箭破空,银光与闪电齐发,快如霹雳,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箭光还是闪电。 隔着重重夜雨,所有人呼吸屏住,目光随着那道银光落向远处。 顷刻,一缕青丝如碎雨般飘荡在空中,昔日的福建巡抚、今日的兵部尚书霍归远满头乌丝凌乱,整个人被甩飞在崎岖山道上。 谢危楼坐于青骢马上,腰背挺拔,眸光沉戾。 “活捉!” 翌日一早,兵部尚书霍归远下狱,引起满朝轰动。 与此同时,当年霍归远在福建任巡抚之时,暗中指使市舶司与当时尚无职权的卫康伯世子王承平里应外合,多年来倒-卖军火、贩卖私盐,利用职责之便获取大量回扣。 除此之外,谢危楼还搜出了当年霍归远将忠定公在海上部署御敌的方案透露给海寇的罪证,密信一出,更是引发龙颜大怒,群臣哗然。 铁证如山,七日之后,霍归远与王承平皆在大理寺画押认罪。 谋害忠定公,一则是因当年忠定公在福建抗击海寇之时,发现了霍归远与海寇暗中达成军火交易的秘密,但当时海寇猖獗,忠定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荡寇之上,还未及将此事上奏朝廷,只是派遣部下暗中调查,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霍归远不得不防; 二来当时忠定公风头大盛,王承平怜惜妹妹王承念在武定侯府的处境,为了稳固大房爵位继承人的地位,干脆与霍归远商议,趁此机会除去忠定公,否则来日被他查出通敌和贪墨的证据,后果不堪设想。 兄长都已认罪,王氏也只能认命。 六月底,皇帝将忠定公当年死因昭告天下,判霍归远、王承平、王承念、福州市舶司提举,包含王松图在内,全部枭首示众,尚书府、卫康伯府抄家流放。 大爷沈明礼虽不知请,却有治家不严之罪,被剥夺伯爵头衔,降为从七品太常寺主簿。 谋害爹爹的凶徒伏法当日,沈嫣亲自到法场观刑。 她从前是很怕看到这些血腥场面的,但今日她一定要亲眼看着罪犯伏诛。 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热滚滚的头颅鲜血淋漓,浓稠的血腥味冲入鼻尖,整个法场顷刻间被老百姓手中的臭鸡蛋、烂菜叶掩盖。 沈嫣拳头越发攥紧,眼眶微微泛红,笑了。 转过身来,熟悉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 沈娆双目瞪得浑圆,紧紧地盯着她,两行眼泪从眸中决堤而出。 两两相望,比起浑身发抖、近乎痉挛的沈娆,沈嫣显得平静很多。 她恨王氏,恨王承平,甚至恨大伯父的懦弱无能,助长了王氏心中的仇恨。 但是她并不恨沈娆。 爹娘逝世那一年,沈娆也不过是个孩子,和她一样,对生死都没有概念。 沈嫣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也不觉得对不起沈娆什么,王氏和整个卫康伯府都是罪有应得,那是朝廷的判决。 而对面的沈娆眼泪狂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一刻眼前一黑,晕倒在李肃的怀中。 第76章 晋江正版76 李肃的右手还不算灵活, 只能立刻将面色苍白的沈娆背在身上,去寻附近的医馆,才走出去两步, 心想自己一言不发地离开或许有些失礼, 还是转过身来,朝沈嫣颔首告辞。 沈嫣看到晕厥的沈娆, 叹了口气,和云苓跟了上去。 谢危楼在不远处的阁楼往下看完这一切, 目光紧随那道纤细的珠白身影, 直到人影消失在巷口。 那个年轻人他记得, 今年庶吉考选的头名,才干还算出众,如今任从六品翰林修撰, 短短数月,已经在御前走动, 并深得皇帝赏识。 眼下皇帝更是给他参与起草诰敕书的机会, 内阁之路漫漫,他已经走稳了第一步。 到了医馆,李肃抱着沈娆在床上躺下来,他毕竟是文官, 力气不如武将, 加之右手受过伤, 一路将人从法场背到这里, 稍稍显得吃力。 沈嫣在一旁搭了把手, 李肃喘口气, 不忘道了声“多谢”。 大夫上来诊过脉, 又反复确认几遍, “这位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话音刚落,李肃眼前一亮:“当真?” 他与沈娆成亲多年,还是头一回有好消息。 她非常娇气,还没怎么样就喊疼,李肃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过分亲近,房事常常进行到一半作罢。 也是四月初翰林考选的成绩出来,阿娆终于对他另眼相看,而他右手慢慢恢复,也不必像从前那般紧绷着神经彻夜苦读,没想到这一回松懈下来,竟然就有了好消息。 李肃手指隐隐颤抖,抚摸着沈娆平坦的小腹。 沈嫣也松了一口气,四姐姐能有身孕,沈嫣为她高兴。 大夫从旁提醒道:“只是夫人身体虚弱,脉象不似寻常妇人那般顺滑流利、如珠走盘,已隐隐有小产的前兆。” 李肃听完这话,唇角的笑意当即僵住,沈嫣一颗心也忍不住揪起。 大夫道:“前三个月最是紧要,胎象不稳,切忌大悲大喜,老夫先开两剂安胎药给这位夫人回去喝着。” 又嘱咐几句孕期注意事项,李肃都一一点头,“劳烦大夫费心。” 说完回头看向面色苍白的沈娆,心中泛起绵绵密密的疼,早知如此,今日他就不该松这个口,陪她出门见岳母最后一面。 沈嫣看到自家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口,转身对李肃说道:“四姐姐有孕在身,我让车夫送你们回去吧。” 李肃这才想到方才慌乱匆忙,只顾着背她来瞧大夫,也不知后背可有压迫到她小腹,现下想来懊悔不已。 李肃拱手朝沈嫣好生道了谢,良久才反应过来,诧异抬头:“七姑娘能说话了?” 沈嫣弯唇,微微颔首:“能说一些。” 李肃笑道:“姑娘苦尽甘来,往后定会慢慢恢复的。” 沈嫣朝他道了谢。 尽管人人如是说,但沈嫣能感觉到他笑得并不敷衍,反倒让人觉得真诚。 李肃接过大夫开好的方子,在云苓的帮助下将沈娆抱上马车,想了想,还是从车上下来,请沈嫣到一边,为今天的事情,替沈娆解释了一番。 “阿娆当日不知内情,才闹到老夫人跟前求情,在接连知晓岳母对老夫人下毒、谋害忠定公之后,她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但最起码的善恶是非,她还是分得清的,在下也会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今日阿娆无意冒犯,只是想送岳母和舅舅最后一程,对七姑娘并没有恶意,只是情绪无处排遣,到头来憋伤了自己。恩怨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七姑娘不怪罪她,李某已经很是感激。” 说完这些,李肃便不再多言,面前这位毕竟是妻妹,再多便是逾矩。 沈嫣却不由得多看了这位四姐夫一眼,原来不只是沈娆时常放在嘴边的书呆子,倒还是个明理晓事的。 她请李肃不必放在心上,日后好好照顾沈娆便可,李肃自是应下。 马车内,沈娆默默靠着车窗,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泪悄悄流淌过脸颊。 她没有阿娘,也没有舅舅了,心里好疼好疼……可是李肃告诉她,七妹妹从小就失去了爹娘和弟弟,比她多难过了十几年,七妹妹只会更疼。 因为娘的嫉妒心,害了大房和三房,可那毕竟是自己的阿娘,阿娘对不起任何人,也从不会对不起她。 她不能恨娘,也不能恨七妹妹,可让她与七妹妹和解,沈娆也做不到。 谢危楼在暗处望着沈家的马车离开,见沈嫣主仆去往东阳街,这才放心转身离去。 荀川啧啧两声,幽幽吐了口气:“沈家大房总算有个明白人,您也不用担心李肃会对夫人不利了。” 说完抬眼瞥见谢危楼眼底淡淡的红血丝,吓了一跳:“您这几日为了岳丈大人的旧案连轴转,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了吧!” 谢危楼沉默着没有说话,兀自往前走,对那句“岳丈大人”的称呼不置可否,尽管当年在军中,两人并肩作战时还曾称兄道弟过一段时间。 荀川见他神情淡漠,立刻摆出一副了不得的样子。 “您这样可不成!夫人若是瞧见您这个样子,不得心疼死。从前在军中日夜设防也就罢了,回到京中您好歹让自己喘口气吧!更何况,王爷如今比不得少年人,休息对咱们来说可太重要了,属下听说……”他四下扫一眼,捂唇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个,睡不够对那方面影响很大……您也不希望娶了夫人进门,那里不……” 尾声渐弱,因为荀川收到他家王爷剜来的一记眼刀子。 谢危楼身材挺拔颀长,步子迈得大,丝毫不为所动,边走边问:“公主府还没有消息?” 荀川立马收了笑,就算谢危楼不问,他也是准备禀告的,“旁的没有,倒是六月六晒经节那日,大长公主亲自上玉佛寺见了玄尘大师。” 大长公主与玄尘相识并不稀奇,太宗皇帝在世时,曾请玄尘入宫讲经,大长公主作为宗室女,也一同入宫听讲。 尽管那时谢危楼年岁尚小,却被玄尘看出异于常人的慧根,谢危楼也是在那时结识的玄尘。 谢危楼薄唇微勾,不无嘲讽:“怎么,她想让玄尘替孙女观相,看将来能不能做上皇后么?” 荀川道不止,“嘉辰县主先行离开之后,大长公主还向高僧求了一粒神药,您猜是作甚用?” 谢危楼冷眼扫过来,荀川不敢卖关子,立刻道:“是忘心丸,不过里头压低了声音说话,连嘉辰县主都被屏退在外,派去的暗探也没听到说什么。属下猜测,大长公主大概是想用这药为嘉辰县主争宠。” 谢危楼慢慢蹙起眉头,眸光在一瞬间冷鸷。 他听过忘心丸,这东西对普通人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会让服用者短暂失去意识,在身边人的诱导下,淡忘曾经耿耿于怀的事情。 玄尘同他提过一回。 当年他云游之时救过一名意欲轻生的女子。这名女子是山中的赤脚大夫,为了给山脚下患急症的村民治病,不得已将发着高烧的孩子留在家中,等到治好村民,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女子为此痛不欲生,甚至对善恶产生了怀疑。玄尘偶然路过此处,对其进行了一番开解,无奈女子依旧伤痛难平,玄尘便研制出这种忘心丸,渐渐地,让那女子忘记了失去孩子的苦痛,回归平静的生活。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忘心丸对于哀苦众生来说也许是能够发挥正向作用的灵丹妙药,但若对天子用此药,那就是欺君罔上、迷惑君主的死罪,而一国之君被蒙蔽心智,后果将不堪设想。 玄尘自己也知道,此药非比寻常,轻易不会拿出来使用,更不会随意赠人,尤其是权力倾轧不断的皇室。 诚然忘心丸还远远达不到操控人心、使其成为傀儡的功效,且大长公主即便有窃权的心思,也不敢拿整个公主府的生死存亡作赌注,因为一旦皇帝反应过来,即便是至亲,也绝不会容忍。 可单是皇帝宠幸谁、冷落谁这一桩,轻则挑起后宫争端,重则动摇储君之位,引发朝局动荡,人心不安。 谢危楼不明白,大长公主到底拿出了怎样的诚意,抑或是把柄,竟然从玄尘手中拿到了忘心丸。 “加派人手继续盯着公主府,另外,”谢危楼眸光威冷,“去查玄尘,本王需要知道他这些年所有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 荀川道了声是,又问:“嘉辰县主这两日就进宫了,那忘心丸……” 谢危楼垂眸思忖,沉吟片刻道:“暗中调换,万莫让她带入宫中。” 荀川拱手应下。 谢危楼掀起眼皮,“玉嬷嬷这几日可有异动?” 荀川摸了摸鼻子,想起几日前自家王爷的吩咐,迟疑道笑:“您真要打断世子爷另一条腿?好歹是老霍的亲儿子,直接打不太好吧……” 荀川口中的“老霍”就是霍泽源。 当年在战场上,霍泽源替谢危楼挡下致命一击,他父母双亡,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的妻子。 三个月后战争结束,谢危楼回京之前,先去了一趟颂宁县,亲自带着霍泽源的尸骨返乡,却没想到他那妻子在听闻霍泽源死讯之后服毒自尽,只留下两个月大的男婴和一封遗书。 遗书上,霍泽源的妻子陶氏自称夫妻感情甚笃,怕丈夫黄泉孤单,惟愿生死相随,可谓字字泣血,催人泪下。 随即话锋一转,又道自己兄长嗜酒如命,德行有亏,不堪托付,字里行间便有将遗腹子交给谢危楼抚养的意思。 这就耐人寻味了。 战场上本就刀剑无眼,倘若人人都来为谢危楼挡枪,借此将幼子托付,镇北王府岂不成了将士遗孤的收容所? 即便没有这一出,谢危楼也会为霍泽源请封,保陶氏母子一生衣食无忧。 当年先皇对谢危楼既重视,也提防,生怕未来的镇北王妃给他带来更大的助力,而霍泽源是切切实实为他挡枪而死,多方考虑之后,谢危楼便将这个婴孩带回上京,请封为世子,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原本一切相安无事,但此番回京之后,谢危楼才查到,陶氏的坟茔内竟空无一人。 谢危楼并非轻易受人蒙蔽之人,当年陶氏是是兄嫂亲手下葬,谢危楼甚至派人暗中探查过陶氏的坟墓,确认无误之后,才带着谢斐回京。 起因是陶氏的兄长因为赌钱输光家产,走投无路之下,掘了自家妹妹妹夫的坟,想要将坟墓里的金银首饰挖出来应急,却没想到坟墓里根本没有妹妹的尸骨! 陶氏的兄长自然不敢声张,此事却还是被谢危楼派出去的暗探查了出来。 陶氏若没有死,一定会进京偷偷看望自己的儿子。 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活在世上,倘若还活着,又藏在何处,除了可疑的玉嬷嬷和大长公主,谢危楼还没有头绪。 至于玉嬷嬷的籍贯,二十年前就已经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至于是不是大长公主暗中助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危楼沉吟许久,声色又往下沉了些:“再去查清楚玉嬷嬷的籍贯,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至于谢斐……” 他偏头吩咐了句,荀川犹豫了一瞬,随即应下。 流言蜚语很快在街头巷尾传开。 晚间谢危楼回到府上,似是心血来潮,到归燕堂检查谢斐的功课。 玉嬷嬷在门外伺候,见谢危楼远远踏入院中,赶忙福了福身。 谢危楼从她面前走过,嗅到了淡淡的茉莉头油香。 茉莉油是春夏之际京中丫鬟仆妇最时兴的头油,商家非常精明,知道姑娘们钟意茉莉香,将头油也分作上、中、下三种档次,上等茉莉油以新鲜茉莉花为主要香料,融合各种名贵香料调制,香中透着雅,而低档次的茉莉油气味刺鼻,香中透着俗。两者放到一起,很容易分辨。 谢危楼原本对香料没什么研究,可谁让他家小姑娘喜欢这些。 他记得她玫瑰过敏,喜欢在屋里插新鲜的梅枝,合香里缺不了蜂蜜,头油喜欢用栀子香。 谢危楼收回思绪,微沉的目光落在玉嬷嬷的头顶。 寻常的仆妇用的都是最次等的头油,但很显然,玉嬷嬷用的是上等的茉莉油。 这些年她老得很快,面上的法令纹深得抹不平,皮肤像年久失修的木门,薄薄的脂粉压根遮不住满脸的斑点皱纹,但她却坚持画眉。很多上了年纪的妇人都是如此,改变不了皱纹和肤色,但可以通过修剪和画黛改变眉型。 谢危楼目光微凝,只片刻便移开。 也只这一眼,就看得玉嬷嬷毛骨悚然,后背惊出了一层汗。 第77章 晋江正版77 从玲珑绣坊回来的那一日, 谢斐就再也没去过国子监,而是选择在府上读书。 当日谢危楼的那一巴掌,狠狠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脸伤养了足足一个月才看不出巴掌痕迹, 而右腿腿疾反复,直到今日还隐隐泛疼。 他恨透了所有人, 恨父王的漠视,恨沈嫣的无情, 恨那日街上所有看他笑话的贱民, 还恨毒了府上盯着他脸看的贱婢! 直到听闻武定侯府出了事,了解到沈嫣爹娘的死因, 谢斐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原来当日玲珑绣坊内, 她并非有意淡漠疏离, 只是心里藏着事吧。 王氏毒害她的祖母, 忠定公夫妇之死也另有蹊跷, 所以才没有心思与他谈情说爱。 父王教训得没错, 他的确未曾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过,凭着一腔热情,在她家事缠身、一团乱麻的时候去找她的不痛快,阿嫣岂会点头跟他回来? 至于父王, 不过是考验他罢了, 毕竟和离再娶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父王偏心阿嫣,只是觉得镇北王府对不住她,他想要将人重新娶回来, 必然要接受诚意的考验。 玉嬷嬷有一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父王多年征战在外, 军中纪律森严,而他成天面对的都是军中部将和北凉俘虏,刀剑一旦出鞘必然就要见血,他没有学过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对待他这个儿子,用的还是军中处置部下的手段,所以才格外严厉一些。 父王还是重视他的,否则这么多年如何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这些日子,谢斐收了心思,在家中读了几日书,还请来府上懂手语的丫鬟恶补手语,等再见到阿嫣时,他便能够看懂她所有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谢危楼进门之时,谢斐才慢吞吞地让那教手语的丫鬟下去。 父王不是想看他的诚意吗?这就是他对阿嫣的诚意。 那丫鬟在谢危楼面前躬身施了一礼,随即便下去了。 谢危楼目光淡淡扫过,谢斐心里发毛,对那天的一巴掌尤有恐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起身,将手中狼毫放回笔山,“父王,我听说岳丈之死,与阿嫣大伯母一家有关,是那京卫指挥使勾结兵部尚书下的狠手?” 谢危楼负手走到他面前,眸光暗沉,步伐慢慢逼近,尽管没有说什么,屋内的气氛却在霎时间冷凝,静得只有男人威严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让人震栗。 谢斐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难道他妻子娘家出这么大的事,他做丈夫的,连问一句都不被允许? 夏日天热,尽管书房内安置了冰鉴,谢斐还是感到一阵阵闷热,他扯出个笑来,话中带着讨好的意味。 “父王,这几日阿嫣心情定然心情不佳,我……想去瞧瞧她,还望父王应允。” 他考虑了好些日子,前两次要么将阿嫣骗出来,要么派人暗地里跟踪,他再上门围堵,这样的见面方式,任谁都会抗拒,阿嫣自然也会以为他别有目的,或者是想惩罚她什么。 诚然和离之初,他的确有过惩罚她的想法,哪怕是玲珑绣坊那一日,泼天的恨意都快要冲破他的血管。 想将她抓回来拆骨入腹,看她在他身下泣涕涟涟地求饶,说她错了,她不敢再逃,会永远地爱他,如此这般,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说实话,倘若不是父王横加阻挠,上次他就能把阿嫣带回来了! 但是说这些都没用了,谢斐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父王一生严明,只要父王在这,他就不可能通过一些手段将人带回来。 只有求父王做主,慢慢地让父王相信,他对阿嫣的喜欢胜过一切,他才能正大光明地将人追回来。 然而这句话就如石沉大海,并没有得到回应。 谢斐抬眸对上谢危楼的眼睛,心中突如其来一阵胆怯,掌心也频频出汗。 “父王,我……我想重新和她在一起,便不会再做从前那些荒唐事,我想从头开始,好好待她,让她慢慢接受自己……” 谢危楼似乎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拿起书案上的文章,“国子监博士宋文对经史子集很有研究,罗栋长于水利、货殖,秦仲亭的字是一绝,有机会向他们好好请教。” 谢斐不知他为何不正面回答,但对于功课上的指导,还是颔首应下,迟疑片刻,又磕磕巴巴地开口:“父王,我同您说的事……” 谢危楼的目光淡淡落在他脸上,看了许久,眸光说不上阴沉,但就是透着一种难言的威压,能将人的筋骨一寸寸地碾碎。 “父……父王,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谢斐牙关打战,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谢危楼沉默片刻,倒从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中看出另一人的影子。 “没什么,”继而淡漠一笑,“只是坊间传言,说你我父子模样不大相像,本王只是在想,是否当真不太像?” 嗓音凉薄轻慢,却又掷地有声,就连门外侍立的下人都浑身一震。 玉嬷嬷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今日坊间传闻她也有所耳闻,从前这样的议论并不少见,但都只是一些碎语做不得真,可今日的传言竟分析得像模像样,就连府中下人都在窃窃议论。 这些猜测暗中压下去也就算了,镇北王为何要拿到明面上说? 玉嬷嬷偷偷抬眼,嘴唇发白,紧张地看向那对父子。 “父王……这是何意?”谢斐一时反应不过来。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玲珑绣坊中父王亲口说的那句,“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本王都可以尽数拿回。” 谢斐嘴角抽了抽,艰难地扯出个笑来,“坊间胡言乱语,父王不必当真,也许……也许我只是跟母亲长得像呢。” 话音刚落,光线暗处的玉嬷嬷霎时睁大双眼,手掌紧握成拳。 谢斐说完才意识到失言,而面前的男人,面色更是淬出霜雪般的冷意。 这些年他从未在父王面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他能猜到一些,母亲地位低微,恐怕还像太皇太妃说的那样,使了什么手段才和父王有了他。 父王不喜欢她,谢斐也不敢提。 早在幼时,玉嬷嬷就提醒过他,倘若母亲是父王的逆鳞,他这一提,恐怕会令父王想起当年的不愉快,继而迁怒于他。 方才他没忍住,下意识说了出来,果然父王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其实这些年,谢斐对自己母亲的感情非常复杂,尤其介意她卑贱的出身。 京中官宦世家非常在意嫡庶之分,他们的母亲若是庶出或姨娘扶正,在京中权贵圈都很容易抬不起头来,而他的母亲连个名分都没有,只不过因这世子头衔,那些人才不敢低看了他。 另一方面,他也时常暗暗为自己的母亲叫屈。 父王再不喜,那也是他的亲娘,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拜过母亲的牌位,甚至连她的姓氏都不知道。 谢斐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声音在触及男人凌厉目光的瞬间很快虚弱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胡言乱语之人处置了便是,父王不必放在心上。” 谢危楼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因为这些留言就是他派人散播出去的。 他只是想看看,昭阳大长公主和这伺候谢斐二十年的玉嬷嬷听到这话会有怎样的反应。 果然不出所料,门外妇人拢在袖中的颤抖手指已经将她的惊慌全部出卖。 “自然,”谢危楼淡笑了声:“是不是亲生,本王还不知道么。” 分明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让谢斐有些毛骨悚然,总觉得父王话中透着某种深意,像话里有话。 勉强冷静下来,谢斐终于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缓缓嚅动了下嘴唇:“那父王,我能不能……” “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谢斐话音未落,就被一语打断。 谢危楼转身离开。 谢斐不甘心,紧跟上去两步,目光从他父王悬挂在腰间的配饰上掠过时,身形骤然僵住,瞳孔猛的一缩。 那金蝉…… 竟像是阿嫣戴在发上的那一枚! 谢斐目光紧紧跟随着那只金蝉,直到谢危楼大步跨出门槛,身形消失在漆沉夜色之中。 从沈嫣跟他回府的那一日起,她就时常将这枚金蝉簪在发上,甚至上元那晚,也是用这支簪子刺伤他后背,所以谢斐对这枚金蝉的印象非常深刻。 父王腰间悬挂的那一枚,无论是外形还是做工,都和阿嫣的那枚太像了。 可阿嫣的金蝉,怎会挂在他父王的腰间! 他可以肯定的是,父王素日除了玉佩和香囊,几乎没有额外的配饰,这金蝉也的确不像他往日风格。 谢斐的双脚钉在原地不能动弹,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第78章 晋江正版78 深夜。 谢斐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方浅浅睡去,又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中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猛然看到阿嫣正挽着父王的手臂, 甜甜地朝他父王笑。 而父王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慢慢弯起唇:“这是你的母妃。” 他不甘心, 跪爬向前,抓住阿嫣的裙摆苦苦哀求, 却被他父王一脚踹开, “打断他两条腿!” 话音落下,立刻便有两人扬起腕口粗的棍杖, 朝他两腿狠狠砸下。 谢斐被一阵剧痛惊醒, 醒来后听到外头稀稀落落的雨声, 才发觉原来是腿疾发作, 小腿伤处沁入骨髓的疼。 他咬紧牙, 浓眉紧皱, 暗夜里摸索到沈嫣从前用过的小金铃。 以往阴雨天,腿疾发作的时候,清脆的铃声能够稍稍减轻他的痛苦,仿佛阿嫣还在身边。 可此刻他却冷静不下来。 谢斐躺在床上, 浑身血液倒流冲进大脑, 脑海中反反复复浮现当时在绣坊, 他苦苦哀求之时,父王那沉沉灭灭的笑容里掺杂的冷意—— “倘若本王不肯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掠过,但他又很快否定这一切。 一定是他多想了, 父王怎么会和阿嫣在一起? 阿嫣始终是他的妻子, 他们是公媳啊! 父王文能治世, 武能安邦,受天下人敬仰,又岂会做出那种逆天悖理、罔顾人伦之事! 谢斐深深地闭上眼睛,右腿疼痛难忍,控制不住地颤抖,一想到梦中的场景与父王腰间的金蝉,他的面色就愈发惨白,脑海中那个危险的念头愈演愈烈,恐惧和暴怒疯狂交织,迸起的青筋几乎在爆裂的边缘。 “凌安!凌安!” 他煞白着脸,扯着嗓子朝外喊,大掌一挥,纤薄的轻纱帷幔从中间撕裂开来,幽暗的烛火下如同泄了一地的月光。 凌安闻声赶来,看到谢斐森白骇怖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腿伤之后的这半年,谢斐的脾气比之从前更加暴躁易怒,加上玲珑绣坊那件事后,府上的丫鬟见了他都绕道走,生怕多一个眼神递过去,就被罚跪和掌嘴。 凌安也只敢小心翼翼地上前,将落在地上撕坏的帷幔规整在一边,“爷,您又腿疼了?” 谢斐眉心直跳,抬高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去……去查,阿嫣抓周的那只金蝉簪子,她日日戴在头顶的,去查那簪子去哪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的,凌安也无奈蹙起眉:“世子爷,王爷警告过咱们别再去打扰夫人,武定侯府的丫鬟小厮全都视咱们如洪水猛兽,您就别去查了吧,您不是说……此事只能求王爷么?您再去求两回,王爷看到您的诚意,兴许就答应了呢。” 谢斐现在几乎听不得“王爷”这两个字,针尖一般刺着他脑壳疼。 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将人拧过来,又狠狠往外甩:“废话什么,叫你去就去!” 凌安没办法,只得拱手应下。 人走之后,谢斐狠狠捏住自己的小腿,疼得满头是汗,他将自己蜷缩在床内,口中死死咬住那只铃铛, …… 进宫前一晚,嘉辰县主坐在妆镜前,兴奋地打开手里的锦盒。 “祖母,有了这个,皇帝叔叔就能喜欢我,不喜欢皇后吗?” 昭阳大长公主慈爱地抚摸着孙女的发顶,真是年轻漂亮的女孩,肌肤白嫩得能掐出水来,明亮的烛火下,就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耀眼无暇。 她没有想到,自己没有福气生出女娃,儿子却给她生出个杏眼桃腮、粉妆玉砌的孙女。 倘若不是皇帝过分痴迷一人,昭阳大长公主可以保证,她的孙女一定会是宠冠后宫的存在,她又何必撕破情面,铤而走险求来这颗药呢? 孙女还是少女天真烂漫的年纪,很多事情需要她来提点,入宫之前,昭阳不忘交代,“切记不要操之过急,免得惹人怀疑,你年纪尚小,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嘉辰笑盈盈地点头,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继忠定公战亡真相水落石出,兵部尚书斩首示众、卫康伯府抄家流放之后,十二岁的嘉辰县主一进宫便越过祖制、封为贵妃的消息再次引发轰动。 当年的上流权贵圈都流传过一个消息,说大长公主的女儿将来会入宫为后,可惜大长公主这么多年没生出女儿,宫中皇后之位屹立不倒,众人也逐渐将此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今年她的孙女竟直接入宫封了贵妃。 要知道大皇子的生母不过只封了惠妃,而嘉辰县主十二岁就坐上了四妃之首,日后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云变幻。 到了六月下旬,天气异常炎热,才出廊下就是迎面而来的热浪。 沈嫣这几日也恹恹的,茶饭不思,入夜难眠,眼下还染了一片浅浅的青。 偏偏这么热的天,云苓还盯着她服用调理身子的药,不肯她贪凉,每日的绿豆汤都只能吃浅浅半碗。 自打去年谢斐在她月事期间强要了她开始,这药就没断过,其实开春之后,她月事就已经慢慢恢复正常了,她同云苓撒娇,那丫头反倒端起架势来,将她夜里睡不好也归咎于身子不济。 只有沈嫣自己知道,夜里频频惊醒,多是因为前世的梦境。 这些日子一闭上眼,那道如影随形的可怕男人声音见针插缝似的闯进她梦中。 “夫人醉了,何不在宫中歇下?” “那日朕从宫墙下路过,听闻夫人唱过一曲《刮骨盐》,如听仙乐耳暂明,可那曲子再好听,终究不是唱给朕的。” “不知朕今日可有这个荣幸,听夫人亲口为朕唱一曲?” 她拼命挣扎不过,屋内的玉器、杯盏几乎砸了个遍,她用碎瓷抵在脖颈,伤口的疼痛让她清醒几分。 大不了一死。 她本就是无根的飘萍,从不畏死。 面前着金黄龙袍的男人目光锁视着她,却是沉沉一笑,“朕富有四海,是这天下的帝王,朕若是想要你,你以为自己能躲过?” 她眼眶泛红,生生将眼泪憋回去,瓷片猛然往下一分。 鲜血从划破的皮肉中渗出的同时,男人暴怒的声音响起:“夫人自己不愿活,难道也想让沈安死无葬身之地吗!” 她面上瞬间就没了血色,手掌脱了力,像被人一刀剜在心口最柔软之处,一滴滴地往下滴血。 男人薄露笑意,缓缓向她走来,伸手一点点拿开她手中的瓷片,“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世上,只有夫人在,才有沈安的命在,夫人乖乖听朕的话,朕倒是可以放沈安一条生路。” 她又岂是顺从之人,战乱和飘零,给她骨子里注入了倔强甚至是偏执的底色,这世上她只刻骨铭心爱过一人,其他一切种种,都令她深深厌恶。 “别碰我,否则……我只能和他一起死。” 这是她的底线。 最后连皇帝都没办法了,各退一步。 除了将她圈禁在宫中,当成花瓶般日日观赏,倘若他想再进一步,她只能将自己摔得鲜血淋漓。 …… 沈嫣这几夜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颈,令她喘不过气来,每每醒来,心口几乎疼到窒息。 她已经知晓前世沈安的结局,却夜夜重复着这样的梦,就好像明明知道自己将永坠地狱,却还要一一经受九九八十一劫。 这种难对人言的痛苦不知要捱到几时。 云苓夜夜守着她,却不是因为这个,那晚在听雪堂见到镇北王,云苓就很害怕他再来逼迫自家姑娘,做出些违背人伦的事情来。 好在这些天,那人没有再来。 只是百草堂的掌柜每日送来一些补身子的药,嘱咐她盯着姑娘服用,云苓又觉得,镇北王好似无处不在。 这日江幼年与程楚云来府上做客,自从得知她能说话的消息,江幼年就来瞧过她一回,没隔几日又来,沈嫣大致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江幼年坐到榻上,猛地喝了口云苓捧上来的梅子饮,程楚云倒是喝得文雅,但也发出了小嘬的声音。 沈嫣盯着她二人滚动不停的喉咙,咽了咽口水,目光带着怨念投向云苓。 云苓摊手,没办法,谁让上头有人叮嘱,不允许她家姑娘胡乱吃冰,云苓生怕一个没盯紧,那阎罗王半夜翻-墙,到床上来同姑娘谈心。 喝完一大碗冰冰凉凉的梅子饮,江幼年不豫的心情这才慢慢畅快了些,紧跟着叭叭声又起。 “那嘉辰也太心机了!整日将‘皇帝叔叔’放在嘴边,前个让陛下陪她下棋,昨儿个又让陛下教她写字,今儿个夜里打雷,又特特去养心殿请人,让她皇帝叔叔陪她睡觉,表面一副天真无邪小姑娘模样,实则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子!我真替我姨母委屈!肚子愈发显怀,还要受这个气!” 江幼年将胸腔里的火撒尽,整个人都舒爽了,她一把抓住沈嫣的手:“阿嫣,明日你陪我进宫去瞧瞧皇后姨母吧,她知道你能说话了,很是替你高兴,咱们进宫去陪她说说话,你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 沈嫣眼睫颤动了下,她是好些日子没进宫,也好些日子没再见到他了。 既入了宫,没有只瞧皇后娘娘,不去瞧太皇太妃的道理。 倘若迎面撞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心如止水。 “阿嫣,你陪我去嘛!姨母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一高兴,肚子里的小皇子就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沈嫣被她摇得头晕,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借口,无奈轻轻启唇,道了声“好”字。 第79章 晋江正版79 “程姑娘, 您瞧见了么,夫人发上可戴着那一枚金蝉?” 程楚云才与江幼年在巷口分开,凌安就迫不及待地追上来。 这些天, 夫人不出门, 府上的丫鬟见着他们如避蛇蝎,上一个跟他们通消息的还被罚了板子, 偏偏自家主子天天发疯,江幼年倒是时常进出武定侯府, 却从没给他们好脸色瞧过, 凌安没办法,只得找上程楚云。 程楚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下, 凌安忙拱手:“姑娘放心, 属下一早就在这候着了, 巷子里没人!” 程楚云知道当日和离是沈嫣的意思, 后来她在她面前提过几次谢斐, 都被江幼年冲了回来, 沈嫣也不爱听,她便不再提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谢斐对她还是不死心,仍然将她放在心间。 她……就那么好么? 程楚云垂下眼眸, 心上涌起淡淡的酸涩, 随即摇头, 回应方才凌安的话。 凌安不放心,又确认一遍,“夫人发上当真没有那只金蝉?” 程楚云说是, “的确许久没见阿嫣戴, 听说是丢了, 不过我也不好多问,世子爷问这个做什么?” 凌安也不知世子爷怎又惦记上那只金蝉了,不过有了答案也能回去交差了,他好生向程楚云道了谢,又将心里想问的一并问了:“夫人……最近怎么样,您瞧着?” 程楚云手里的帕子揪紧了些,咬了咬嘴唇,说得很含糊:“还同从前差不多,没什么变化。”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忍着没有将沈嫣已经能说话的消息吐露出去。 是啊,阿嫣能说话了,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乖软又甜净,连同为女子的她都觉得好听,世子爷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可她就是不想让他那么高兴。 凌安见她面容淡淡的,心道大约也不愿与他过多交谈。 作为夫人的闺中好友,还愿意传消息给他们,凌安已经很感激了:“属下替世子爷多谢程姑娘,来日世子爷若能与夫人和好如初,程姑娘功不可没。” 程楚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了一会,抬头问道:“世子爷的腿伤还好吗?” 凌安无奈地叹口气,将这几日的情况与她简单说了下,“原本好好养下去,应是能早日行动自如的,可世子爷偏偏逞强,又不肯好好用药,如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受不住,怕是落下病根了。” 程楚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丫鬟就已经在一旁催促了。 凌安转头瞧见巷口有人往这处来,赶忙拱手:“程姑娘好心,来日世子必亲自拜谢!您也快些回去吧。” 程楚云沉默地点点头,凌安说了声告辞,就踩着一旁的乌篷飞身而上,很快消失在巷口。 回到府上,程楚云从压箱底的锦盒中取出一支长长的羽毛箭,指尖摩挲过箭羽,幼时场景在眼前一幕幕铺开。 五岁那年的上巳节,她在园子里摔了跟头,被一群世家子弟围观取笑。 她小时候长得胖,脸上挂着婴儿肥,一群人喊她“胖团团”,她抱膝躲在人群中间哭,连头都不敢抬。 忽然头顶“嗖”地一声,一支羽箭飞来,钝头的箭矢直直穿过为首欺负她的少年发髻,紧跟着一道清亮恣意的声音传来:“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还不给本世子滚蛋!” 为首的少年拔下穿发而过的羽箭扔在地上,吓得嗷嗷大哭,领着一帮人跑了。 她将那支羽箭捡起来,那个临风皎皎的少年牵起唇角,斜斜瞧了她一眼,“还不起来,要本世子亲自来扶你?” 她慢吞吞地挪动身子爬起来,想要将那支羽箭还给他,少年却已经跑远了。 后来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当日镇北王世子在园中与人比赛投壶,那支抛来的羽箭正是出自他手。 她将这支羽箭珍藏至今,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小秘密。 在小女孩都贪嘴的年纪,她几乎是戒了荤食和点心,渐渐地摆脱肥胖,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江幼年身边,对方家世好,父亲是阳陵侯,母亲是卫国公府嫡女、皇后的亲姐姐,只要跟着江幼年,她这伯府出身的小姐才有机会出入宫闱,出现在各大宫宴,才能有机会……见到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等他们都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程楚云才知道,阿娘为她相看的人家,大多门第相当或是中等品阶的官宦人家,再要往上挑,那便只能给人做妾室了。 大昭施行降等袭爵,伯爵再往下便是降无可降,可即便如此,爹娘也是舍不得她给人做妾的,于是镇北王世子的名字便成了遥不可及的梦,也只有江幼年那样身份的贵女才能配他吧。 皇后娘娘也的确提过这一嘴,可江幼年竟然看不上谢斐,她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但更多的是窃喜。 镇北王不在京中,陛下和皇后也是能替谢斐做主的,她好歹是伯府嫡女,又是江幼年的好姐妹,时常在坤宁宫露脸,或许还有机会。 可程楚云做梦也没有想到,没过多久,谢斐居然点名就要沈嫣。 她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怎么也想不通,世子夫人之位落在任何一位公侯世家出身的贵女头上,程楚云都可以理解,可为什么偏偏是沈嫣? 她无父无母,甚至还是个哑巴! 就算轮不到她程楚云,但沈嫣又凭什么? 可她就是这么一个怯懦的人,所有的心思只敢埋在心底,明面上还做她们的好姐妹,做阿爹阿娘心中的乖乖女。 她不敢争取,也不敢撕破脸皮,否则她一定会失去这两个所谓的好姐妹,再次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她卑微至此,甚至将自己伪装成绝世大善人,在姐妹面前为偷偷喜欢的人打圆场、说尽他的好话,也许只有这样,谢斐偶尔想起她来,至少会说一句——“那是个不错的姑娘。” 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她,竟让她等到了谢斐和离,她心中想的不是夺走姐妹的丈夫有多不齿,而是她一个初婚的伯府嫡女配再婚的镇北王世子,谁也说不得她高攀不上了。 如果是她来做这个世子夫人,她一定可以比沈嫣做得更好。 本以为谢斐终于厌倦了沈嫣,可程楚云没想到,世子爷竟然依旧对她念念不忘,半年了,还在不依不挠地打听她的消息。 阿嫣会说话了,谢斐只会比从前更爱她; 而她继续犯贱,为引起喜欢的人注意,违背本心地替他们撮合。 程楚云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手里的箭尖,即便是钝头,也将掌心娇嫩皮肤挤压得生疼。 …… 凌安回到王府,将程楚云的话照实禀告:“程姑娘说,夫人的金蝉似是丢了,许久没见她戴。” 话音才落,谢斐霍地起身,脖上青筋暴出,就像一只暴怒的野兽,顷刻间就能毁天灭地。 随即书房噼啪声暴起,肉眼能见的器具全都被摔了个粉碎,谢斐瘫坐在那片碎瓷的狼藉里,死咬着牙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凌安抬眸望着他苍白至诡异的脸色,吓得头皮发麻,话都不敢说,就像头顶悬了把剑,稍有不慎就能将他脑袋刺个窟窿。 关键凌安还不明白他因何发怒,一枚金蝉而已。 …… 翌日进宫,沈嫣刻意以上午事多为由,拖到午膳过后才与江幼年一道进了宫。 两人在宫门口集合,却没见到原本说好一起的程楚云,沈嫣便好奇多问了一句。 江幼年回道:“她身子不舒服,我便让她在家休息了。” 夏日烈阳灼灼,两人直到进殿才感受到难得的清凉气息。 皇后见两个姑娘面颊薄红,额间都出了层细汗,忙唤人将冰鉴搬进来,放置在她二人身边。 案几上摆着冰镇过的葡萄,皇后坐在榻上,招呼她们吃。 江幼年也不客气,立刻剥起了葡萄,沈嫣靠着江幼年坐下,抬头看向面前的皇后。 她今日着一件蜜合色的立领对襟长衫,披绣丹山彩凤纹的云肩,薄纱长衫下的孕肚微微隆起一个弧度,但整个人依旧气度高华,不显半分累赘,只是瞧着气色不太好。 这些天沈嫣对前朝之也略有耳闻,自兵部尚书抄家斩首之后,皇帝整顿兵部,似乎牵扯到了皇后的父亲忠勇侯。 皇后孕中掌管六宫,本就吃不太消,虽有惠妃协理,可如今后宫中又多了个难伺候的嘉贵妃,前朝后宫的糟心事接踵而至,愁上眉梢,精神不济,下巴不见孕中女子常有的圆润,甚至还比从前清瘦了些。 两人在坤宁宫陪皇后坐了一会,江幼年一直说起宫外有趣的见闻哄她高兴,说到最后,话头又落到嘉贵妃身上。 江幼年愤愤不平,皇后也只是薄露笑意,“她还是个小姑娘,过几年才及笄呢,陛下是她的表叔,照顾些理所应当。” 江幼年还要再说,沈嫣递了个眼神过去,前者会意,吁口气忍下了。 皇宫之中人多口杂,这些话若是传到承乾宫嘉贵妃处,倒显得皇后气量狭小,容不得人。 夏日的坤宁宫换成了新鲜的果子香,花囊内盛放着清澈的水,水面上是宫人晌午才到御花园采摘的荷花,殿外花园内的葡萄架上硕果累累,轻风拂过时,也是难得的舒快 。 沈嫣目光扫过一周,最后落在皇后微微隆起的孕肚,浅浅笑道:“夏日天热易燥,娘娘不必为旁人烦心,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皇后颔首笑看着她:“阿嫣模样好,声音也好听,说出的话听着便叫人舒心。” 江幼年故意噘噘嘴:“姨母这是嫌我聒噪了?” 一宫人听了都笑。 沈嫣估摸着时辰,太皇太妃这时候大概午睡刚起,而撷芳殿的几位皇子这时候也开始研习功课,他应该是走不开的。 便挑在这个时候辞别皇后,往太皇太妃的寿康宫去。 寿康宫外值守的宫人远远就迎上来,“七姑娘来得不巧,太皇太妃还在小憩,日头毒辣,您先到偏殿候着吧。” 沈嫣心里微微有些诧异,太皇太妃有午后歇晌的习惯,但往往不到半个时辰便起身了,今日怎的还在小憩? 云苓跟在她后面走,那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随奴才将点心送到膳房去吧。” 云苓瞧一眼沈嫣,心道夏日天热,这点心虽是姑娘来时才做的,但闷在食盒内终究影响口感,若是闷坏,那就是好心办坏事了,便没有多想,跟着那宫监去了。 沈嫣独自走到廊下,一进门,高大挺拔的男人背影立刻撞入眼帘。 霎时间,她连呼吸都是一停。 倘若不是那人转过身来,她就已经动了转身逃离的心思。 但现在,双腿像是灌了铅,竟丝毫挪动不得。 偏殿门缓缓闭上,四周围鸦雀无声,谢危楼负手转过身来,腰间的金蝉也随着转身的动作轻轻荡起,与腰间佩玉碰撞出清泠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显得尤为清晰。 沈嫣怔愣地望着那枚金蝉。 他居然将她的金蝉挂在腰间,那么醒目的位置! 谢危楼缓缓走近,影影绰绰的光影落在他英俊冷毅的面庞,而他的身影相较于从前的威重,又显得有些孤拔。 仅仅几日不见,却像隔世经年。 梦境中寻他不得的那些痛苦与茫然蜂拥而上,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那些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绷紧神经,同另一个男人虚与委蛇,期盼着他得胜还朝、解救她于苦海的好消息,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醒来时枕畔空无一人,没有一个肩膀给她依靠,没有一个树洞可以诉说,所有的绝望憋在心里。白日恍恍惚惚,夜晚一闭上眼,等待她的又是另一种绝望。 而现在,他正慢慢向她走来。 不得不承认,仅仅这一个回身而来的眼神,便能将她空缺的心脏填补充盈。 第80章 晋江正版80 从来没有一个人, 能如此不遗余力地牵动她的心。 迎着那道漆黑浓稠的眼眸,沈嫣竟不由得想到“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一句, 只不过泪不在眼里, 在心口流淌成河。 早就哭够了,来之前也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倘若遇见他, 她应该有怎样的反应, 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保持沉默和疏离。 她以为自己足够克制了,但落在谢危楼眼中还是一览无余的眷恋和悲伤。 怎么能做到风轻云淡呢。 他们经历过前世的生死, 有过那么多耳鬓厮磨的夜,突然从心口剜一块肉下来, 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包括谢危楼自己也是。 他是钢筋铁骨的身子, 但皮下亦是滚烫的血肉, 而她恰恰又长在了他心尖最柔软的角落,动不得, 一动便是沁入骨髓的疼。 沈嫣被他瞧得局促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垂下头道:“男女大防, 宫中人多眼杂, 王爷与我还是不要私下见面更为合适。” 眸光略过他腰间的金蝉, 她咬咬唇, 终是将那句“不得私相授受”咽在心里。 那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如今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面前的男人没有回应, 沈嫣眼睫颤了颤, “倘若王爷是来瞧太皇太妃的, 小女也可到耳房等候……” “本王就是来看你的。” 没等她说完, 头顶一道磁沉嗓音倏忽打断。 沈嫣浑身僵硬着,沉默许久,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王爷。” 不论是这一世上元之夜他出手相救,还是上一世救她于危难,始终都是她乱了他的心,而如今提出分开的也是她,倒显得她像个始乱终弃之人。 两世的恩情,唯有来生相报了。 谢危楼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静静地看她,许久之后才道:“这几日坊间传闻你可有听说?关于谢斐的身份。” 沈嫣眉心一跳,想起松音几日前替她出府跑腿带回来的消息—— “外面都传世子爷非镇北王亲生,是王爷从外头抱回来的孩子,说得煞有其事一般,又是五官不相像,又是年纪对不上,还有说世子爷的母亲之所以没名没分,是因为世子爷就不是王爷亲生。” 她当时只是听听而已,毕竟在王府那三年,关乎镇北王妃的流言从未止息,如今传出这样的言论也并不稀奇。 “王爷同我说这个作甚?” 她觉得有些好笑,抬起头看看他,难道为了他们能在一起,谢危楼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抛弃? 太荒唐了。 谢危楼缓缓走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沈嫣愕然一怔,一时没能领会他话中的意思,“王爷这是何意?难道谢斐不是……” 谢危楼认真地看着她:“我说过的,这辈子除你之外,从无旁人。” 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他既郑重,又迫不及待想让她知道。 沈嫣怔楞地眨了眨眼,人已经被男人慢慢地拢在怀中,夏日衣衫轻薄,彼此温热熨帖,久违的依靠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感受到她不自觉的接近,谢危楼仰头,含笑吁了口气。 在未查明所有真相之前,他没办法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贸然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 而如今,当年之事慢慢水落石出,而他也不必背负虐待战友和救命恩人之子的骂名,他和心爱的女人,可以不必受制于天理人伦,坦坦荡荡行于世间。 沈嫣反应过来,额头青筋一跳,立刻推开了他的怀抱,“你是说……谢斐不是你的儿子?他是……他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 谢危楼对上她怀疑的目光,觉得自己头顶隐隐透绿,无奈拉过她的手来,“我连别的女人都没有,又岂会多出个儿子来?” 被他握住的手指酥酥麻麻,还没怎么样便是一阵颤栗,他没有用太大的力道,可沈嫣却也抽不开。 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脑海中嗡嗡作响。 他做了谢斐二十年的父王,何以等到今日才揭晓真相? 当真不是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要与谢斐断了父子的情分? 她眼波一转,谢危楼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不堪?” 沈嫣抬起头,试探着问道:“那他的亲生爹娘现在在哪里?”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谢危楼捏了捏她的手,目光望向殿内的佛龛,不知道在想什么,沉吟良久才道:“你如今慢慢能说话了,来日带你上玉佛寺再见一次玄尘,可好?” 沈嫣想了想,颔首应下,毕竟哑疾伴随她近二十年,如今说得还不算利索,时常会因为心急语塞,能有那位医术高超的大师为她复诊,当然再好不过。 谢危楼垂下头,目光落在她嫣红柔软的唇瓣,似笑非笑,“你不问问,我这些天在做什么?” 他靠得近,温热的鼻息落在额头,沈嫣顿时就有些窘迫,一只脚往后退了半步。 她还是没办法立刻接受这一切,昨日还是板上钉钉的公媳关系,忽然就告诉她,谢斐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去了?” 留她这么多天孤床冷枕,噩梦中失去他,醒来时四下茫茫,身边也没有他。 谢危楼伸手抬起她下颌,少女的细腻柔嫩与他薄茧纵横的粗糙掌心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稍稍用些力道,就能揉破她的娇嫩的肌肤。 他听到自己笑:“吻我一下,就告诉你。” 她顿时气恼起来,淡淡的绯色攀上脸颊,扭开脖子就要躲开:“不说算了。” 谢危楼按着她清瘦玲珑的肩膀,“你知道……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一百二十八台聘礼需要准备多久么?” 她这下脸红得彻彻底底,全身的血潮在皮肉下翻涌,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嘴唇张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危楼目光清沉而坚定,“说了让你等我最后一个月,我又岂会食言?”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她什么都没有准备,脑海中兵荒马乱,“不……不能……” 谢危楼蹙眉:“为何不能?” 沈嫣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怕祖母不允,怕太皇太妃失望,甚至怕谢斐,怕很多很多事情,而这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他贸然就要来提亲。 双腿虚软几乎站不稳,她退了几步,心脏突突直跳,磕磕巴巴的好像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许久才勉强能出声:“你容……容我考虑几日……” 即便她不再是他的儿媳,也无法阻止天下人带有偏见的眼光。 谢危楼明白她的顾虑,她从来就是万分谨慎的性子,他叹了口气:“阿嫣,你想怎么考虑,我都不会逼迫你,但你要知道,我既然如此决定了,这辈子就不会再娶旁人……还是说,你不愿意?” 沈嫣脑子里很乱,掌心的汗几乎濡湿了手中的巾帕。 还说不会逼迫,他这么逼问她,不就是想从她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么。 她攥着手里的帕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斟酌了好半晌才问道:“谢斐那边,你打算如何解释?” 谢危楼漫不经心地一笑:“本王想娶谁,何须向他解释。”他顿了顿,笑意透着沉冷,“来日我会让他认回自己的母亲,二十一年了,他也该认祖归宗了。” 沈嫣睁大双眼:“你是说,他母亲还在人世?” 谢危楼道是,“不过那也不重要了,与我要娶你没有任何关联。” 沈嫣想了想,咬了咬嘴唇:“就算他不是你的儿子,但是太皇太妃仍是你的姨母,她对我那么信任……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她瞧了眼主殿的方向,又垂下眼眸,她今日就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老人家了。 谢危楼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亦猜到她的心思,忽然解释:“太皇太妃不在殿内,去裕太妃宫中看戏了。” 沈嫣讶然,引她进殿的宫监不是说太妃在午憩么! 谢危楼面不改色地道:“不说她午憩,你岂会乖乖进偏殿来见我,你我又如何在此说这么久的话?” 沈嫣气得咬唇,她好像被眼前这个人骗得团团转! 谢危楼笑着看她雪腮鼓鼓的模样,真想捏捏看,这般想着,手随心动,在她雪嫩的脸颊揉了揉:“还有什么顾虑么?”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敢说! “怕人说你老牛吃嫩草,堂堂大昭战神从此威严扫地!怕人取笑你娶二嫁之女,说你丧伦败行,妄为皇子太傅!怕史书给你抹黑,怕街头巷尾流传你镇北王的风流韵事!日后您在三军阵前,朝堂之上,百姓心间,威信何存?!” 谢危楼看着她怒视自己的模样,竟让他想到一个画面—— 他被人追着骂的时候,是这个娇娇瘦瘦的小妻子叉腰瞪眼地挡在他面前…… 他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倘若旁人如此对我,阿嫣会护着你夫君吗?” 沈嫣瞪着他:“你也好意思?” 这就是默认当他是夫君了。 谢危楼将她抱得更紧了,他的睫毛其实很长,沈嫣几乎能感受到他睫毛扫在她额头,酥痒痒的感觉。 “除了‘老牛吃嫩草’这一样,你夫君的确无法反驳,其他的你大可放心,一切都有夫君在。” 什么夫君长、夫君短的! 沈嫣受不住痒,挣开了他的怀抱:“太皇太妃既然不在,我也要出宫了,改日再来瞧她老人家。” 她强自镇定下来,抬眸瞧他一眼,竟然发现他笑起来,那双凤眸也是光彩绝伦的样子。 她匆匆移开目光,推开殿门跑出去了。 谢危楼看着她离开,直到殿门关紧,他转身对着屏风内,含笑道:“姨母这会信了么?我没有骗您吧。” 第81章 晋江正版81 太皇太妃缓缓从屏风内走出来, 她也算是阅尽千帆的人了,没曾想到了这个年纪,还能看到年轻人影影绰绰的甜蜜。 阿嫣她自然十分满意, 从她嫁进镇北王府开始, 太皇太妃喜欢她,甚至多过她那个名义上的甥孙。 谢危楼不在京中这些年,谢斐从未以镇北王府继承人的标准约束自己, 不思进取, 行径恶劣,令太皇太妃非常不满。 但自从沈嫣进门, 这个小小年纪的甥孙媳妇竟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贴心周到,连她这个远在深宫的姨奶奶都知道要孝敬, 了解她所有的喜好, 时常入宫探望, 却又不让人觉得过分殷勤。 后来两人闹和离,太皇太妃对沈嫣的怜惜更甚, 真不知该如何弥补她才好。 直到今日谢危楼向她坦白谢斐的身世,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想娶沈嫣。 太皇太后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嫣?哪个沈嫣? 她甚至在脑海中搜寻, 偌大的上京城, 或者还有第二个叫沈嫣的姑娘。 而她这个向来面容冷肃、不近女色的外甥, 慢慢弯起唇, 和煦的笑意在眼底化开, “是武定侯府的沈嫣, 我想娶她。” 这句话给她带来的震惊, 丝毫不亚于在听到谢斐真实身份的那一刻。 对于后者, 太皇太妃从不觉得这对父子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如今真相大白,太皇太妃也只是唏嘘地松了口气。 但谢危楼居然要娶沈嫣,娶他曾经的儿媳妇! 尽管她格外怜惜这个女孩子,但也不认为由谢危楼来娶她是镇北王府弥补她的办法。 沈嫣还年轻,尽管嫁过人,但她的聪慧与美貌绝对无可比拟,太皇太后相信她日后还会有大好的前程。 可谢危楼是这么说的:“姨母,我不是可怜她的遭遇,也并非她的家世背景适合做这个镇北王妃,更不是为谁补偿她,我想娶她,不为任何旁的原因,只因为我爱她,我们两情相悦,我想把最好的给她。” 太皇太妃简直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这个冷心冷眼的外甥可从未对一个姑娘动过心,如今竟能用上“两情相悦”这样的字眼,简直天方夜谭。 于是她便在外甥的提议下,躲在这屏风之后,静静地看完方才那一场出乎意料的戏码,也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何为“两情相悦”。 面前的两个人,尽管在年龄、身份上有着巨大的差距,放在从前,压根不会将两人联想到一起,但太皇太妃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明明才相识半年,却像是已经相爱了很多年。 太皇太妃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从前这丫头来瞧我,你这大忙人竟也回回拨冗而至,难道那时候就……” 谢危楼坦然承认:“是,我很早就喜欢她。” 太皇太妃讶然一笑,有些不可思议。 谢危楼不能前世说出来,略微斟酌下措辞,笑道:“姨母,其实我在少年时,梦中时常出现一名女子,醒来遍寻不得,抓心挠肝,那时姨母时常为我相看,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过尽千帆皆不是,总想着再等等她,直到后来回京,踏进府门看到她的第一眼……” 太皇太妃看过的戏比他吃过的米都多,立刻猜想:“难不成阿嫣就是你梦中的那名女子?” 谢危楼垂眼,沉默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他现在的心情非常愉悦,不吝于将所有对她的爱意展露人前。 太皇太妃在深宫几十年,看到过太多为争宠上位的尔虞我诈,是不是虚情假意,她一眼就能分辨。 这个女孩子的眼睛清澈而潋滟,她在看谢危楼时,眼里没有任何谄媚讨好和欲擒故纵,亦没有面对上位者时的恐惧和揣度,她有娇羞女儿家的姿态,也有不卑不亢的坚持,对他声名的担忧也分毫不假。 亲自看着长大的孩子,三十多岁了终于要有个归宿,那姑娘还是她顶顶喜欢的,太皇太妃越想越满意,又不禁狐疑地看向谢危楼:“都说男追女隔座山,你素日古板悍戾,毫无情趣,究竟是什么本事,这么轻易便将人追上了?” 谢危楼含笑垂眸,唇边笑意晕染,忽然就想到上一世,她拿他的剑就要自刎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想要保护她。 乱世之中,美貌就是原罪,她就像被一群饥饿残忍的野兽围攻夺食的兔子,那么的可怜,偏偏又那么倔强。 他有种感觉,天底下只有他能护着她。 从将她带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想能将她安置在何处。 那晚她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身形那么单薄,像坠落在火堆旁的风筝,浑身的骨架也就那么细点,叫人舍不得让她颠沛流离。 后来他将人带回军营,用了足够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守护,直到一年之后,她才慢慢地开始信任他、依赖他。 后来回到京中,明明说好要一辈子跟着他的人,看到偌大的将军府就怯了,居然动了逃离的心思,那日她对他说了很多很多,每一句都在将他往外推—— “你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家世背景不能为你在官场有任何助益;我脾气尖锐,戒备心很强,时常无理取闹,会刺痛身边的人,没有几个人能忍受;我想要的陪伴和爱多过任何荣华富贵,倘若你不能一心一意待我,或者终有一日不能忍受我,让旁人欺我、辱我,我也会恨毒了你的……” 说起来,上辈子他年岁也大她不少了,真就像呵护稀世的珍宝一样,不知道做了多少功课,才哄她与自己成了亲,加上这辈子的暗中守护,为他们的前路扫平阻碍所做的一切努力,如何也算不上轻而易举了吧。 他们上辈子没有完好的结局,所幸天可怜见,让他们兜兜转转再次相遇,而他的权势地位,足以护她一世安稳无忧。 谢危楼眼里有淡淡的光,“姨母,您不知道,这些年我堆积在心内的所有感情,唯有在她面前无法克制,奔涌而出,一览无余。” 那可是他爱了两辈子的宝贝啊。 太皇太妃没想到一向威重严肃的人,说起情话来竟也格外动听,“行了,你若当真喜欢,那便尽快安排,姨母自然是替你做主的,只不过女儿家脸皮薄,你上来就要下聘,会不会太急了些?” 谢危楼不觉得急。 他知道她最想要陪伴,夜夜爬墙翻窗也要去陪她,可她那么美好,如果本身没有强大的克制力,真没有办法只像现在这样抱抱她、吻吻她而已。 他现在就只想将她娶回家,倾尽所有,抵死缠绵。 更何况……谢危楼沉吟片刻,苦笑道:“姨母,我也不年轻了。” 太皇太后笑眯眯的:“这倒是,今年成亲,最快也要明年,姨母才能抱上孙子。” 谢危楼倒没想过那么远,孩子对于他们来说还太远了,先盯着她将身子养好再说,孩子的事情日后再说,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宠着她。 …… 沈嫣从殿内出来,直接到膳房将云苓唤走了。 云苓自打进膳房,就被那宫监拉着唠嗑,没想到太皇太妃压根不在宫中,“那姑娘怎么在偏殿待了这许久?” 沈嫣回忆方才,面上的红晕都消不下去,震惊、欢喜、雀跃、惶恐,太多的情绪在心内疯狂波动,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她现在连手都还是颤抖的。 从慈宁门出来,迎面看到一道明黄的华盖,竟然是皇帝的銮舆,主仆二人赶忙跪下行礼。 皇帝是从武英殿过来的,目光落在宫道一侧,正在想事情,自然注意到了跪在宫道旁的沈家七娘。 銮舆缓缓在面前停下,沈嫣的心脏也跟着一滞。 她其实是怕见到皇帝的,当日在坤宁宫,是她多嘴请皇后宫中的银屏将皇帝赏赐的紫云香换成新鲜的花果香,而那含麝香的紫云香一换,皇后就有了身孕…… 她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疑心到她头上,也不确定皇帝是否真心欢迎这个皇子的到来,只能在面上装作不知。 皇帝坐在轿辇上抬抬手,示意她起身,“你是进宫来瞧皇后和太皇太妃的?” 沈嫣点点头,轻轻道了声是。 皇帝对她能说话并不算诧异,皇后前几日同他提过一嘴。 他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声:“忠定公实乃国之栋梁,好在皇叔在彻查贩卖军火一案中,也让当年之事水落石出,奸佞祸害国之栋梁,实在是罪不容诛。” 当年先皇也是非常看重沈明赫的,沈家世代忠心,老武定侯爷甚至主动上缴兵权,倘若沈明赫没有死,皇帝如今也能多一条臂膀,不至于兵权旁落,卧榻难眠。 沈嫣恭恭敬敬地拱手:“陛下替家父做主,臣女多谢陛下圣恩。” 王氏等人斩首之后,皇帝还给三房下了不少赏赐,沈嫣拜谢是理所应当。 皇帝又看了她几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忽然一笑:“谢什么,都是一家人。” 沈嫣一怔,抬头张了张口,銮舆已经重新动了起来,她心口狂跳不止,赶忙躬身道:“恭送陛下。” 待圣驾走远,主仆二人也继续往宫门外去。 云苓悄悄地吐了口气,轻声道:“陛下是不是忘记,您与世子爷已经和离了?从前宫宴上这么说倒能理解,毕竟世子爷按辈分,也能唤陛下一声皇兄的,可如今您都和离了,陛下居然还将您视作一家人么?” 沈嫣喉咙哽了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銮驾过了隆宗门,皇帝的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回到养心殿,汪怀恩递了杯茶上来,“方才镇北王亦在寿康宫,这沈七娘怕是见他去了。” 皇帝猜也能猜到,沈七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皇叔又岂会放过大好的见面机会。 汪怀恩一直明白皇帝的顾虑,小心翼翼地道:“这沈七娘如今是镇北王难得的软肋,您要想削他的权,倒不如……经常请沈七娘进宫坐坐?” “自作聪明!”皇帝冷冷瞧他一眼,“朕派出去监视沈七娘的暗卫,有回来一个活口吗?甚至威胁朕,倘若朕将他与儿媳苟且的事情抖落出去,他连朕的皇子都不教了!暗中监视尚且如此,真要真刀真枪地用他的女人来威胁,你觉得皇叔会善罢甘休吗!” 他今日向沈七娘示个好,也是想让皇叔放松警惕。 皇叔对他了如指掌,可他现在连皇叔暗中培植了多少势力都不知道,这几次动静无不是以卵击石。 皇帝后仰,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深深吁了口气。 第82章 晋江正版82 谢斐这些天浑浑噩噩, 整日在房中酗酒,像被抽走了精神气,连凌安也不知道怎么办。 从前王爷还能管管, 可如今离北堂整日只有戒备森严的侍卫,王爷日理万机,时常彻夜不归,对世子爷也不闻不问了。 镇北王世子非亲生的流言在外铺天盖地地疯传,玉嬷嬷整日提醒吊胆, 去求那个贵人, 请她帮忙止息流言,可贵人的态度与从前大相径庭, 竟然不肯见她。 玉嬷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贵人不愿搭理他们,而连镇北王对外面的流言无动于衷, 完全没有压制的意思, 玉嬷嬷心里生出个危险的念头,镇北王难道不想要这个儿子了? 玉嬷嬷在公主府吃了瘪回来, 一进书房,酒气熏天,谢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身边倒了几个喝空的酒瓶。 她板着脸, 忍不住啐凌安和隋安:“你们怎么看着世子爷的,能让他喝这么多酒?不陪世子爷读书,也不陪练武,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凌安原本心情就不好, 他并非寻常家丁, 府上的丫鬟小厮在他们面前都是唯命是从的, 还轮不到一个仆妇指手画脚。 这些天谢斐的脾气暴怒无常,他和隋安作为贴身侍卫首当其冲,稍有不慎就要叱骂,还时不时被这个自恃身份的老妇横加指责,心里更加不快,翻了个白眼给她:“您有本事怪咱们,有本事劝世子爷啊,搁这儿摆什么威风。” 屋里酒气冲鼻,一个酒壶滚到了玉嬷嬷脚边,她面色铁青地瞪了一眼凌安,咬牙没说什么,进去瞧谢斐。 谢斐醉得烂泥一般,没有人知道原因,要么嘴里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要么就是酡红着脸,浑身颤抖地冷笑。 玉嬷嬷轻手轻脚地将他手里还剩一半的酒壶拿开,小心翼翼附在他耳边,居然又听到了沈嫣的名字。 “沈嫣……你行……你可真会挑男人啊……” 玉嬷嬷只听到这个名字,怒上心头,瞬间变了脸,世子爷居然还想着那个女人呢! 为她醉生梦死整半年还不够,如今世子的身份地位都快要保不住了,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那个女人! 沈嫣到底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世子爷,咱们别喝了,奴婢扶您到屋里休息吧。” 谢斐半坐起来,又重重地倒下去,手中紧握的那只金铃边缘狠狠嵌进肉里,他疼得皱眉,一把甩开身边人的手,长腿胡乱踢踏,又踢翻两个酒壶,眼里有颓散的癫狂。 “让你们都滚!听不见吗!别管爷的事儿,都给我滚!”说罢嘴里又吐出几句脏话。 玉嬷嬷心口都气得疼,可旁人不管世子,她却不能不管,这可是她…… 她唇角抿不住抽搐,摇摇头,两行浊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滑落下来。 谢斐发完一通火,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像泡在酒缸里三天三夜的蛇,所有的重量都压在玉嬷嬷清癯的肩膀。 书房内有备用的床榻,玉嬷嬷咬牙将人架过去,“世子爷先躺一会,奴婢派人叫水进来,替您擦身。” 正往外走,床上的人这时候突然惊厥起来,玉嬷嬷立刻回身,却看到他紧闭的眼角垂下两行滚烫的、隐隐泛红的泪。 曾经天之骄子般的人,如今竟被折磨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玉嬷嬷心疼地守在旁边,将孩子凌乱的头发抚到一边,用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和脸上的泪液。 床上的人半梦半醒,几乎没有意识,当然没有听到玉嬷嬷这一声极轻的称谓。 玉嬷嬷从来不敢将这个称谓唤出声,低得只剩下气音。 说完之后又谨慎而飞快地扫了一眼书房外,确定无人,才敢继续陪在谢斐的身边——以一种比乳母更为亲近的姿态。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孩子,以至于忽视了窗外一掠而过的人影。 谢斐张了张口,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中冒出来:“父王不喜欢我……原来是……因为……喜欢你啊……沈嫣……” 玉嬷嬷凑在他耳边,将零零碎碎的几个字眼拼凑起来,将他口中的第二个“喜欢”自动理解为“看重”的意思。 镇北王对他这个儿子的失望,大概率来源于对那位已和离的前世子夫人的看重。 沈嫣虽是一介哑女,自幼父母双亡,但她的父亲却是战功赫赫的忠定公,两人同为行伍出身,曾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情分不比旁人,镇北王又是极看重战友情的,否则也不会将象征身份的玉佩送给儿媳当见面礼,更不会终身不娶,也要将谢斐带回京城抚养。 可甫一回京,忠定公的女儿就迫不及待地求他做主,要与谢斐和离,镇北王自然先入为主地认为一切都是谢斐的过错,是镇北王府对不起武定侯府三房。 倘若他二人琴瑟相和,恩爱有加,镇北王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闹成今日这个局面? 只要这夫妻二人和好如初,镇北王一定会对世子重新重视起来。 可那沈嫣却是个油盐不进的,这整整半年,世子爷为她花了多少心思,始终挽不回她那铁石般的心肠。 玉嬷嬷眼中寒光一闪,想到今日在武定侯府外听到的一则消息,心中算计许久,暂且将对沈嫣的怨愤抛诸脑后。 她吁出口浊气,拍了拍谢斐的手背:“奴婢会帮您的,会帮您的……” …… 黑影越过院墙,魅魔一般落在武定侯府外的一件黑色锦蓬马车外。 荀川打帘,半张脸探进来,面上挂着喜色:“这回当真是确认无误!” 谢危楼借着马车内的烛光,正在看手下整理的卷宗,听到这句,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荀川忙将方才玉嬷嬷的话原封不动地禀告。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那一声逃不过荀川的耳朵。 “您这招真是妙啊!故意冷落世子多日,让那老妇以为您不想要这个儿子了,慌乱之下才得以真情流露哇。” 谢危楼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不过听她亲口露馅,也算是锦上添花了。 他抬头往上,飞身越过院墙。 …… 沈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淡淡的沉香气息让她沉溺。 谢危楼吻了吻她湿润的眼眶,“又做噩梦了?” 沈嫣点点头,这个动作像极了故意在他胸口蹭了蹭头,谢危楼身躯隐隐发热。 沈嫣扒拉着他的手臂,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梦到长春宫的琉璃歇山顶覆满了雪,整个宫中都是白雪皑皑的,可你还没有回京。” 谢危楼将她的脑袋按在怀中,下巴抵在她发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除夕夜,陛下想让我陪他用顿膳,我不肯,他拿出半块青铜虎符,告诉我说,你上交了兵权,从此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除夕,大雪……”谢危楼眸光幽暗,想起什么:“你还记不记得那块兵符是哪半块?” 他问这个做什么?沈嫣愣了一下,努力回想那块伏虎纹的头尾和虎爪方向,“好像是……右边半块?” 谢危楼沉默片刻,揉了揉她绵软的头发,“那你陪他用膳了?” 沈嫣呼吸急促起来,“我……我是……”心急之下再次语塞。 皇帝只答应不碰她,可没有答应给她为所欲为的权利。 他把控着她的命门啊。 “小痴……”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陛下应该是骗了你。” 沈嫣眼睫颤了颤,在他胸前抬起头。 “我在关外一年多,你说的这个时间,应该是我离京的第二个除夕了。”他垂头,睫毛在她眼下投落了一层淡淡光影,“虎符历来劈为两半,左半块在我这里,右半块本就在皇帝手中,那时我还在关外,接到圣旨,要拿下整个漠北才能回去复命。所以,他拿那右半块骗了你,说我已经回京,在他掌控之中,是么?” 心口钝痛,沈嫣的身子禁不住蜷缩起来。 她被囚禁在宫中已经一整年了,皇帝不让她与任何人接触,丫鬟太监从不多嘴,外面的消息传不到宫里。 长春宫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她被捆缚手脚,闭目塞听,在一个个的谎言里痛苦挣扎、忍辱负重,只为心爱之人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 谢危楼只能将她拢得更紧,指尖抚在她耳廓细细摩挲,口中喃喃:“对不起,是我不好,早知如此,我想尽一切办法,也会将你带在身边。” 沈嫣眼眶酸涩,有眼泪不住地往下流,连耳边他的心跳都觉得不真实。 “你说,有没有可能……上一世才是真实的,我们现在只是在做梦……” 谢危楼在她额头吻了吻,“别乱想。” 沈嫣吸了吸鼻子:不然,你掐我一下,看看疼不疼。” 谢危楼一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真是脆弱得一掐就碎,良久他叹息一声,低沉的嗓音幽幽入耳,“我舍不得啊。” 密密匝匝的热意激得她轻轻一颤,沈嫣觉得自己就像踩在棉花上,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谢危楼道:“你掐我吧,我告诉你疼不疼。” 沈嫣眨了眨眼睛,指节微动,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可根本掐不下去,男人绷紧的臂膀铜墙铁壁一般。 她咽了咽,轻声唧哝:“你放松些。” 温香软玉在怀,再怎么也放松不下来的,烛火下的姑娘,连一根头发丝都在撩人。 且他在外行军打仗多年,肌肉虬结,块垒分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捏不动正常。 他缓缓吁出口气:“你要不再试试?” 沈嫣就再捏了捏他手臂,还是硬邦邦的,然后又用指尖点点胸口,也是硬,她忽然就泄了气,“你是故意的吧!” 谢危楼大手按着她腰窝,滚烫的薄唇覆上来,堵住她叭叭的小嘴。 她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激得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听到男人含糊不清的声音:“软的地方也有。” 沈嫣用残留不多的意识,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然后轻轻地,用尖尖的牙齿在他舌尖咬了一下。 明显察觉到面前的人呼吸骤然加重,她紧张地缩回舌头,默默攥紧了他腰间的衣物,“疼不疼……” 沈嫣羞赧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眼底的欲-色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她立刻垂下眼眸,勉强稳下心神,“不是做梦……我确定了。” 谢危楼凝视着她,眸光黑沉。 沈嫣受不住他这么盯着看,怯怯地想往后缩,无奈腰身被他大掌桎梏,掌心出奇的烫。 谢危楼一把将她揽到面前,滚烫的气息落拂落在她唇边,声音喑哑,“不疼,继续。” 沈嫣的脸一阵阵发热,“……我不会了。” 谢危楼眸色沉得透出淡淡的水光,掌心贴着柔软纤细的腰肢,慢慢加重力道。 薄唇点燃她春□□滴的唇面,显而易见的诱哄,“你不是很会写字吗?就写我的名字。” 沈嫣受不了他这股黏缠,想了想,勉强答应,象征性地在他舌面上舔了几下,然后飞快地缩回。 谢危楼却不满意:“就这么简单?”他名字笔画还不少。 这还不够?!沈嫣舌尖都酥麻了,面不改色地点头,“写完啦,写的是……女、书。” 说完梗着脖子抬头,对上他完全不能魇足的面容,忍着羞-耻,倔强道:“你可没说用什么书体。” 谢危楼将她小脸掰回来,唇压下,深深地吻上去。 舌尖勾缠,一边严格控制轻重缓急,一边还能抽出间隙,对她从旁指点。 “甲骨文。” “小篆。” “颜体。” …… 最后暴风骤雨般的侵袭,沈嫣已经被他亲到几乎没了直觉,后背抵到墙面,又被他按着后脑往怀中一带。 最后一笔极其酣畅劲挺,沈嫣指尖几乎嵌进他后背,才勉强支撑住他的肆意掠夺。 直到他缓缓放开,她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轻颤,良久之后脱离了眩晕感,她眼里蓄满水光,还在不停地喘-息。 “草书。” 她听到他低沉嘶哑的声音,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床上,眼里堆满迷蒙的水汽,帐顶的绣纹越看越像敦煌飞天,霓裳飞舞,彩带飘旋,让人目眩神迷。 静静喘息了半晌,屋门外忽然有了动静。 “老……老太太,您怎么来了?” 云苓慌乱急促的声音在耳中过电般的炸开,沈嫣骤然清醒,直直瞪住身边的男人! 屋门外传来老太太低和的声音:“阿嫣这几日睡不好,我不放心,来瞧瞧她。” 第83章 晋江正版83 云苓心跳都顶到嗓子眼了, 谁能想到大半夜的老太太忽然过来。 她能确定镇北王还在里头。 镇北王胆大异常,今日院内只有她一人在廊下值守,巡视的门卒才背过身, 这人就悄无声息地从院墙外飞下, 甚至当着她的面,就要进自家姑娘的闺房。 云苓自是不肯,天塌下来她也要帮姑娘顶着, 她自然也不能高声唤人来,否则不仅会招来门卒, 坏了姑娘的名声,她自己的脑袋估计也保不住了。 两人在门外对峙了仅仅一息,云苓顺着他凌厉的目光向下,男人腰间一抹金和一抹蓝立刻抓住眼球, 几乎让她瞳孔一震。 姑娘寻不见的小金蝉! 还有那前前后后费了一个月功夫、还险些压箱底的那一枚百福骈臻的香囊, 居然挂在镇北王的腰间! 云苓脑海中一触即发地想到, 姑娘这些天为这香囊又是欢喜, 又是难过,最后还是从箱底取出来认认真真地绣完, 原来心里从头至尾牵挂的都是镇北王! 女子给男子绣香囊,其中深意自不必多说。 还有那金蝉,姑娘当日跪在地上苦苦找寻, 几乎是哭断了肠,没想到这个小玩意儿竟也在镇北王的手中。 云苓脑海里当时就如炸了个烟花, 难道姑娘当真与王爷……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迷迷糊糊的,就这么将危险的男人放了进去。 生怕男人对姑娘欲行不轨, 云苓的耳朵几乎是紧贴着门框, 屋里但凡有什么动静, 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如此,便听到一些不该听的呜咽和喘息。 云苓心急如焚,但姑娘居然也没有叫人,默认了男人所有的逾越。 原本已经被里头的动静刺激得头皮发麻,云苓又岂会料到,几个月都不见得深夜探望姑娘的老太太居然出现在了门口! 云苓自然要替主子遮掩的,一边抬高声量对里头疯狂暗示,一边紧张地劝阻老太太,为姑娘争取时间:“您快回去休息吧,姑娘这有奴婢照看呢……” 老太太起夜时惦记孙女,想起她日日梦魇,醒来时一双眼睛总是红肿,老太太心疼孙女,干脆在寝袍外披了件衣衫,过来瞧瞧她。 夏夜的风还带着暑热,老太太身子还算撑得住。 与此同时,屋内的沈嫣就不大撑得住了。 耳鬓厮磨间的炽热和浓烈在门外动静响起的瞬间荡然一空。 沈嫣紧张得双耳轰鸣,心跳如擂鼓,在大脑极度的空白中慌乱收拾床铺,一路铺平抓皱的被褥,试图制造屋内并无可疑人等的假象。 直到掸被的手碰到过不去的障碍——某人的手肘。 她顺着这道障碍抬眸往上瞧,两厢沉默,四目相对,她眼底的震惊甚至多过方才的慌乱。 你为什么还在? 你这时候不应该凭奸夫的自觉仓皇逃窜,或者像平时神出鬼没的那样,突然消失吗? 以及,你为什么还能如此淡定? 谢危楼无奈地看着她,又扫了一眼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你该不会真的认为,我有上天遁地的本事吧?” 沈嫣目瞪口呆:“……” 谢危楼闲适地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压低声音笑道:“横竖我也是即日便要来提亲的,不如趁此机会,与你祖母见上一见。” 屋外的对话还在继续,已经明显感觉到云苓编不下去了,沈嫣心脏一紧再紧,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想象中祖母与谢危楼的正式见面,至少应该是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彬彬有礼地上门说明来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衣衫凌乱、偷香窃玉、暗通款曲的时候被捉奸在床! 她真的害怕祖母可能会接受不了,直接昏厥过去。 时间在彼此对视的这个瞬间仓促惶急地流逝,沈嫣在这短短一息时间内,脑海中几乎已经想到什么样的下跪姿势更能让祖母接受。 门框吱呀一声轻响,立刻在沈嫣颅内炸开一个烟花。 同一瞬间,面前黑影一闪而过,在老太太踏进屋门的刹那飞身跃上房梁。 沈嫣浑身紧绷,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口了,甚至连一个钻到被窝里装睡的动作都没做完,就猝不及防对上老太太一双诧异的眼睛。 “阿嫣,怎么还没睡?睡不着么?” 沈嫣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挪到床边,颤颤微微地抬起眼眸,飞快地往房梁上瞥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他没藏好,头顶像有一团可疑的黑影。 怕祖母疑心,沈嫣哪敢仔细看,赶忙收回目光,垂头看到自己胸前被某人揉得乱糟糟的头发,咽咽口水,舌根也是又痛又麻。 “祖母……” 沙哑的一声落在老太太耳中真是可怜,老太太看到她泪盈盈的样子,心疼得揪起,忙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孙女的背:“又做噩梦了?” 沈嫣没法,只能顺势点头:“无妨,醒来就忘了,祖母您怎么过来了?” 说完才意识到这不是唠嗑的时候,该赶紧让老太太回去才是,否则房梁上出什么动静,岂不要命。 老太太叹了口气,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一边道:“明日让胡大夫过来,给你开一道安神助眠的方子,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沈嫣连忙点头:“明日我便让云苓去请大夫,祖母别担心,夜深了,您也快些回去歇着吧!” 老太太借着烛光,看到孙女微微红肿的唇,上手轻轻摩挲了下,眉心蹙起:“这是怎么了?上火还是被什么毒虫咬了,怎么肿成这样?” 沈嫣没照镜子,指尖轻轻碰了碰唇瓣,方才被他舔舐吸吮的折磨了许久,到现在还是酥麻的,对上老太太关切的眼神,心虚地回道:“不疼……想来是今日多吃了几颗荔枝上火了,明日……让大夫多开一味药吧。” 老太太抚过她的手,吓了一跳:“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沈嫣脑中又是一声轰鸣,面颊发烫,被老太太捏着的掌心又渗出一层黏腻的汗,“我……” 她蜷缩着手掌,收回手:“我没事的,前半夜总是这样,后半夜慢慢睡沉就好了,祖母快些回吧。”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这个样子,祖母如何能放心?不如,祖母在这陪你一会,等你睡下,祖母再走?” 沈嫣慌忙摆手,想到房梁上还有个人,简直欲哭无泪:“我真的没事。” 老太太让她躺下来,瞧她小脸通红,又取了床边的团扇替她轻轻摇着。 沈嫣感受到一阵舒适的凉意,她含笑扒拉着老太太另一只手,回想起幼时,“小时候天热,也是祖母给我扇扇子。” 她闭紧眼睛,恨不得立刻进入梦乡。 老太太乐呵呵地抚着她脑袋,想到一桩事来,“你姑姑来信,约莫下个月就回京了。” 沈嫣欢喜地睁开眼:“姑姑要回来啦?” 老太太点头,又叹了声:“殷琼南同你姑姑和离十几年,刚开始几年都不曾再娶,若不是那殷老夫人以死相逼,恐怕到如今屋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殷家老夫人去年年底逝世,祖母听说,那殷琼南也有意与你姑姑再续前缘。” 沈嫣道:“姑姑的性子,肯定不会再嫁的。” 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鼻尖:“那你呢?” 沈嫣一怔,双颊忽又飘上两抹红晕。 房梁上,谢危楼凤眸眯起。 老太太打趣她:“还想这么悠闲自在多久呀?趁着祖母还走得动路,用不用给你先相看着?” 放在以往,沈嫣一定当即言辞拒绝,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想嫁人,要永远陪在祖母身边,可今日……某人一定在房梁上盯着她呢,她能感觉此刻一道犀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也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老太太从她羞赧的眸色里看到了以往没有的潋滟光芒。 这一年来,武定侯府发生了太多太多事,王氏已从族中除名,不再是大房宗妇,可即便沈大爷不曾参与谋害三房,隔着父母之仇,沈嫣也不会与大房有再多交集,年后与二房更是断了关系。 沈家这些长辈中,沈嫣只与她姑姑沈溆亲近一些。 老太太不禁想到,自己这具身子还不知能撑到几时,倘若孙女终身不愿嫁人,恐怕是有意与沈溆一同离京的,老太太知道她一直在编写女书。 可沈溆并非云游四海那般快活,去的往往都是民风尚未开化的乡野之地,条件极为艰苦,饥荒、雪灾、洪灾频繁发生。老太太远在京城,也为这个女儿深深的担忧着。偏偏沈溆性子倔强,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改变。 老太太自然不希望孙女儿也跟着去吃这个苦,这辈子若能看到她再嫁良人,老太太也能给她爹娘一个交代。 怕孙女迟迟不松口,老太太今日也只是试探着询问一遍,却没想到孙女并不像从前那般排斥,老太太自是喜上眉梢。 “祖母……”沈嫣心虚地笑了笑,“我能不能自己找?” 老太太替她扇着风,笑道:“你连门都不愿出,便是出门,也多是与那些铺面的管事接触,你自己上哪儿找去?告诉祖母,你喜欢什么样的,祖母替你掌掌眼。” 沈嫣迎着老太太殷切的目光,真的想哭了。 她总不能这时候把谢危楼说出来。 经过谢斐之后,老太太是决计不会再在京中纨绔子弟中挑选孙女婿的,至于那些高门世家也常有龃龉,若是遇上王氏这样的婆母,孙女恐怕会有一辈子吃不完的苦。 老太太边想边道:“不拘出身,品性良善是头等重要的,暂无功名在身也无妨,日后夫妻同心,勤勉上进,将日子过好就成。” 沈嫣默默想,镇北王殿下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夫妻同心是肯定的,至于勤勉,整个大招恐也找不出比他更为勤勉之人,这一条勉强过关。 “得找个家中人口结构简单些的,婆母通情达理,妯娌和睦融洽,遇事有商有量最好。” 沈嫣眨了眨眼睛,这一条更简单,倘若谢斐不再是他的儿子,整个镇北王府便只剩他一人了,婆母、妯娌更是没有,而她继续掌管家业,说话也是算数的。 老太太叹了叹:“年纪要比你大些最好,要能疼人的。” 沈嫣霎时睁大眼睛,好诶! 房梁上的谢危楼垂眸窥见她眸中的喜色,不禁皱了皱眉。 “但也不能大太多。” 老太太话锋一转,沈嫣嘴角的笑意霎时一僵。 孙女无论家世、品性、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可这二嫁之身,只怕容易招来京中那些品行不端的老鳏夫,老太太宁缺毋滥,万不会让孙女嫁给那样的男人。 沈嫣心口砰砰跳,两手紧紧攥着被角:“祖母,我想找个爹爹那样的。” 老太太眉梢一扬:“阿嫣喜欢威武的,做将军的?” 沈嫣点点头,试探着说道:“要像爹爹那样,气宇轩昂,勇武有力,威风凛凛,能护我周全,生生世世只疼爱我一人的。” 老太太笑得在她鼻尖刮了刮:“不是祖母自夸,像你爹爹那样的男人,世上可不多,你怕不是故意列这些条件来为难祖母的?找不见这样的人,你就不嫁了?” 沈嫣红着脸,眼睛望着横梁的方向,眼底笑意漾开,轻轻地说:“会有的,祖母。” 第84章 晋江正版84 沈嫣故意打了个哈欠, 老太太不疑有他,孙女说了这么些话,一定是困了, 于是起身将团扇放回。 沈嫣要送她, 老太太却将她按回去。 “你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快躺下,好好睡一觉, 明日请大夫到府上来瞧瞧。” 沈嫣连连点头:“祖母也早些休息。” 一直盯着老太太踏出屋门,屋内归于宁静, 沈嫣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发觉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下一刻,始作俑者从房梁上飞身而下。 谢危楼缓缓走到她床边,坐下。 沈嫣恶狠狠地瞪住他, 见他面上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心里就更是恼羞成怒。 她猛地起身, 咬咬牙, 切齿道:“我要是打你,你会还手吗?” 谢危楼笑了下, 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眸光称得上温柔,“不会。” 他这个力气, 若真还手,小姑娘腰肢都能被他揉碎。 沈嫣捏紧粉拳, 谢危楼含笑望着她。 倒也好生替她想了想,从哪处着手, 才不会让她伤到自己。 下一刻, 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 唇上倏忽一软。 毫无防备的一个吻,让他险些难以自持,一股热气直往五脏六腑四窜。 沈嫣启开贝齿,在他下唇重重一啮,在男人彻底失控前飞快地移开,对上他沉沉的眼眸。 “罚你方才戏弄于我,而且……你说了不还手的!” 她能明显感觉到男人的气息已经乱了,随即手腕一紧,双臂被掣至头顶,呼吸瞬间就困难了。男人重重压下来,滚烫的气息瞬间在唇齿间点燃,唇舌相抵,吸吮捻磨,一寸寸将她侵占。 沈嫣被亲得晕乎乎的,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说:“我是说打我可以,但是你要来勾我……那就受着。” 柔软的唇舌鲜嫩欲滴,温暖的甜香像滚烫的漩涡。 如堕深海,浮沉不能自已。 夏天的夜晚,隔着一件薄薄的寝衣,帷幔一拉,沉沦的热度在逼仄的空间里升腾,他掀开那一层薄绡,就势往里探进。 北疆有种开在冬天的花,名叫‘绛雪’,开在乱琼碎玉的雪地里,嫣红的花瓣楚楚惹人怜爱,那是大漠雪原独一无二的惊艳。 谢危楼在雪地里驻足,花瓣在指尖绽放,刺激得掌心阵阵发麻,柔软雪坡,有种令人心惊的妩媚。 良久之后,察觉到禁锢在手腕的力道减轻,疾风骤雨般的吻势化作细雨春风般的熨帖,可她的手搁在枕上,哪里还有力气反抗。 男人的手掌粗糙,碰到幼嫩温软的雪肤,真实的触感让她颤-栗不已。 梦中的前世远比这般占有更多,可那毕竟是梦境,像隔着一层纱,一切感知都不会比近在眼前的抚触更加真实和刺激。 一场烧在心尖的大火渐渐平息,她被揉碎的意识很久之后才慢慢回笼。 “谢危楼。”她的声音在颤。 “嗯。” “我在祖母面前替你递了履历表,除了你的名字,其他都填好了。” “嗯。” “你可不能负我呀。” “不会。” 他唇在她面颊缓缓游移,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泪珠,大手收回,沾染了绛雪花香气的指尖慢慢拨开贴在她额头的湿发,然后捧起她的脸。 四目相对,鼻尖碰着鼻尖,谢危楼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温柔,声音喑哑,像沉香的余烬。 “阿嫣是我前世今生,生生世世,唯一的宝贝。” 一字一句,涓涓细流般沁入心田,沈嫣眼眶微微泛红,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确认这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是爱她的男人。 烛火烧灼着眼瞳,谢危楼从她的眼里看到跳动的星光。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沈老夫人进门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慌一点不比她少。 外表从容不迫,内心惊涛骇浪。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认为,沈老夫人会接受一个比她的孙女大十六岁,曾经是她公爹,深夜却出现在她闺房的男人。 无论他在外的形象多么光风霁月,夜探姑娘的闺房就足以将他从孙女婿的备选中彻底除名。 谢危楼甚至觉得,从前深入北疆主帅大营时,都及不上方才那片刻的惊慌。 沈嫣缓缓松开他,想了许久,还是用商量的语气对他道:“提亲的事再缓缓,可以吗?” 谢危楼手一顿,眸光肉眼可见地往下一暗。 沈嫣赶忙解释道:“我是觉得,你不能吓到我祖母,我今日才同她说这件事,隔日你便来提亲,显得早有预谋。且你若是想让谢斐认祖归宗,总得有个过程,总不能他前脚才出府,我后脚便急不可耐地进门,外人要怎么看我们呢?” 谢危楼沉默片刻,其实他早就想到这些。 眼下所有亟待解决的问题都在迎刃而解,沈老夫人的态度、天下人的眼光也迟早需要面对,他只是……不想再等了。 衣襟忽然往下一坠,谢危楼掀眸对上那双挚切的眼睛。 沈嫣捏了捏他衣角,“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谢危楼低低地叹了口气,“倘若你祖母让你去相看哪位将门世家的公子?” 沈嫣眨了眨眼,立刻作出对天发誓的手势:“我一眼都不会多瞧!” 谢危楼眸光微闪,“你不瞧,也会有旁人觊觎你。” 沈嫣垂下眼睫,闷闷道:“我也没那么好。” “没那么好……”他叹了声,“没那么好,谢斐会对你死心塌地?李月娘的弟弟李忱会甘愿留在绣坊为你卖命?” 沈嫣慢慢睁大眼睛,李忱放弃码头的营生,留在玲珑绣坊做事他都知道? 谢危楼盯着她,切齿道:“你出府一趟,半条街的男人都在瞧你。” “可我戴了帷幔的呀。” 沈嫣懦懦地往被子里缩,又被他大手拎出来,“上月下旬在杏花楼那日没戴。” 沈嫣:“……” 这个无敌小气的老男人! 谢危楼看着她的眼睛,逐字逐句地道:“等你做了镇北王妃,就没有人再敢瞧你了,一眼都不行。” 沈嫣闷闷地垂头,谢危楼将她下巴抬起,让他正视自己。 “阿嫣,上辈子我们有那么多的遗憾,这一世我又比你早生十六年,希望你能懂我的心……” 他语调忽然有种难以察觉的艰涩,“本朝男子,活到六十岁已属高龄,倘若我能侥幸多活几年,能与你相伴的余生不过只有短短几十载,于我而言,每一日、每一刻都不能浪费。” 沈嫣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想到他竟已考虑到几十年之后的事情。 谢危楼看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指尖轻轻勾勒她轮廓,仿佛要溺进这双明澈的杏眸里,久久才叹道:“你说的话,我会斟酌,但不会太久。” 他指腹拂过那片丰盈柔软的唇瓣,眸底有暗涌的欲流,“你也要考虑一下,我守身如玉三十余年,得克制成什么样,才能忍住不碰你。” 沈嫣心头一阵激-颤,半身贴着他紧实胸-腹,隐隐察觉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无限放大。 她吓得哆嗦起来,试图翻身将腿收回,却抵不过男人灼热的重量。 谢危楼目光如炬。 沈嫣愈发红了脸颊,轻咳一声,脸红脖子粗地道:“这有何难,待成了亲……一并还你便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海中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翻涌而上。 “你把我压疼啦。” 沈嫣蹙着眉头嘀咕,谢危楼这才慢慢从她身上起来,但是将她方才那话暗暗记下了。 “哪里疼,揉揉?” 沈嫣扁扁嘴,才不要他揉,揉着揉着就不知道揉哪儿去了。 不过他那番话,是真的让她心脏切切疼了一下。 无论是前世的沈安,还是如今的谢危楼,在她眼里都是强大到无坚不摧的人,好像世间所有的难题到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她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 她从来不知道,他如此在意年龄,竟是考虑到与自己长相厮守的可能。 沈嫣整个人偎在他身侧,抱着他的手臂轻蹭了两下,“你若是表现好点,我在祖母面前也可明里暗里多说几句你的好话,让你早日抱得美人归呀,镇北王殿下。” 谢危楼垂眸看着她。 沈嫣将脑袋搁在他肘弯,沉默许久,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的。” 这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足够震撼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她没有给这个“陪”字加上时间的限制。 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更漏声响,沈嫣听着时辰催他:“古书上说,‘太上养神,其次养形’,你若日日这般起早贪黑、夜以继昼,才是真的伤身,我还要陪你长长久久呢。”她可是为他翻过几日医书的。 谢危楼嗯了声,在她额头吻了吻,起身就要走。 “对了,”沈嫣忽然想起一事,赶忙拉住他的手,“七月十五玉佛寺举行水陆法会,我同年年、阿楚说好一起上山为皇后娘娘祈福,你之前说带我去见玄尘,不如就趁那个时候?我也好寻个由头出来。” 谢危楼揉了揉她的脑袋,“行,我来安排。” 窗前人影飞身一闪,云苓紧紧盯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咬咬牙进屋,给沈嫣端了杯水递上来。 果不其然,姑娘的嘴巴又肿了。 云苓小声:“姑娘,方才老太太过来,吓死奴婢了!” 沈嫣早就过了心惊胆战的时候,反而能安慰她:“你放心,谁都能被发现,他都不会的。” 云苓知道镇北王本事大过天,但这也不影响她担心,她琢磨了个措辞,试探着问道:“奴婢日后,不会还得回镇北王府当差吧。” 那可是姑娘前夫她爹呀!怎么能与姑娘在一起呢! 云苓多希望姑娘可以摇摇头告诉她,不会有那一天的。 可沈嫣抿了口茶,一个点头,就决定了她日后安身立命之所。 沈嫣道:“不过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 “奴婢愿意。”云苓咬咬牙,心口不一道。 当然是姑娘在哪,她便在哪。 可云苓不死心,又多问了一句:“姑娘当真喜欢镇北王么?当真不是他逼迫您的?” 沈嫣把杯盏还给她,低声含笑道:“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巷口。 荀川终于瞧见自家王爷出来了,赶忙迎上去,“上元鳌山倾塌有了新的人证,现下正关押在王府地牢……” “你去吧,有什么线索明日再报。” 没等他说完,谢危楼便翻身上了马。 荀川诧异道:“您这是还有其他要务在身?” 谢危楼坐在马上看了眼天,又垂下眼皮,睨他一眼,只说了四个字。 “回府,睡觉。” 第85章 晋江正版85 水陆法会是佛教最为隆重的盛会, 从七月十五开始,一连修斋七日。 沈老太太是一定要去的。 这半年家里发生了太多事,上元当晚景氏、二郎夫妇和几个孩子都受了伤, 后来三爷之死真相大白,王氏又被施以斩首之刑, 老太太想上玉佛寺祈愿三爷夫妇往生净土,也为家中儿孙祈福消灾。 那几日寺中最为喧闹, 江幼年自然不会住上整整七日,而七月十五又是盂兰盆节, 众僧齐聚,济度鬼道亡灵, 程楚云胆子小, 更是不敢在这天夜里住在佛寺。 最后三人决定, 七月十五那日, 沈嫣陪老太太上山诵经礼佛,江幼年与程楚云则七月十七入寺,到时候再会面。 原本打算得好好的, 却没料到沈溆竟赶在水陆法会前回来了。 七月十三这日,武定侯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管家在门前仔细瞧了瞧那扬鞭纵马的女子,待她自府门外勒停马匹,这才看清楚来人的面容, 不禁欢喜喊出声:“是姑奶奶回来了!” 沈溆翻身下马, 她身材高挑, 眉目英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一身窄袖劲装衬得整个人干净利落, 透出几分飒爽的味道。 沈溆将马鞭扔给管家, 大步进门,直往漪澜苑去。 临近中午,沈嫣正打算在老太太房里用膳,就听到外头闹闹哄哄的声音,摘杏才进门,气喘吁吁地说了句:“姑奶奶回来了!往咱们漪澜苑来了!” 祖孙二人面上皆是一喜,沈嫣赶忙扶老太太起身,才走到廊下,便见一抹飒然的明红身影从院门外进来。 “娘!阿嫣!” “姑姑!” 沈溆看到老太太来信,才知三爷的死原是王氏和她兄长王承平的阴谋,老太太信上还写到,这一年来,王氏更是试图在自己的补药中下药。 信上寥寥数笔,实则字里行间都是惊涛骇浪,沈溆实难想象,大嫂竟是如此伪善歹毒的心肠。 幸得沈嫣及时发现,让老太太逃过一劫,否则她远在湘南,这一趟回来恐怕连老太太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沈溆一手握着沈嫣的手,一手扶着老太太,险些落下泪来,不过很快止住了,看到健健康康的母亲和从和离的伤痛中走出来的侄女,沈溆心中的欢喜远远大过惆怅。 也是沈嫣请人去添一副碗筷时,沈溆这才反应过来。 “阿嫣能说话了?什么时候的事?娘在信里也没跟我提。” 老太太在两人的搀扶下进门,拍了拍沈溆的手道:“也就这两个月才有的事儿,去信那一回,阿嫣说话还不似如今这般利索,我便想等她再好些了写信告诉你,没曾想你今日就回来了。” 沈溆担心老太太的身子,从知晓王氏下毒开始,她就已经等不及要回京,一路上也是风尘碌碌,马不停蹄。 今日回来,沈溆见老太太精神矍铄,倒像是比去年她离京之时面色还要红润一些,便料想侄女在家这半年,定是将老太太照顾得舒舒服服。 许久不见的祖孙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总有说不尽的话,一面用膳,一面叙旧。 老太太说了些家里的事情,可一提起王氏,心里便郁气难消,沈溆便主动绕开话题,说起这一年多以来在湘南的经历。 不一会,小厨房加了几道湘菜端上来,正合沈溆的口味,“没想到回京还能吃到我们永州的菜。” 老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瞧瞧,张口闭口就是永州,上京城就不是你的家了?” 沈溆也笑道:“当然是娘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永州再好也不是故乡呀。” 老太太一向吃得清淡,但沈溆记得侄女是能吃些辣味的,便指了指那道血鸭和鲶鱼,“阿嫣也尝尝看。” 老太太瞧她就要往沈嫣碗中夹菜,赶忙劝阻:“你可别让她吃辣,自打入了夏,这丫头便一直上火,喝了药也不见好。” 沈嫣一口茶呛在喉咙里,没忍住连咳几声,一旁的云苓见状,忙上来给她拍背。 这几日药膳房熬煮的上火汤药都是云苓偷偷倒的,只有云苓知晓,姑娘压根不是什么上火,而是被镇北王欺负得太狠。只要镇北王夜间过来,翌日姑娘一定会“上火”。 姑娘的嘴唇太过娇嫩,哪里禁得住男人那般磋磨,云苓没法子,只得备些护唇的香膏给姑娘时时擦着,但那些香膏最后都被镇北王吃了。 待沈嫣停下咳嗽,沈溆看向她:“大夫怎么说,这哑疾到底因何而起,又如何突然痊愈,往后可有什么拘忌?” 沈嫣便将见玄尘一事说与沈溆听,后者与众人一样,心下都觉得大概是三爷夫妇的死因大白,刺激了沈嫣的语言能力。 沈嫣说罢看向老太太,斟酌着道:“昨日出门遇上镇北王,他说等水陆法会那几日,带我再去见一次玄尘大师,看看恢复得如何。” 她心里有鬼,原本只想着到玉佛寺,借与江幼年在一处时,跟着谢危楼过去一趟,但为了给某人在老太太跟前刷脸,还是决定将此事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果然很高兴:“玄尘大师医术高明,寻常人难得一见,有他替你复诊,祖母也能放心,这几回也多亏了镇北王,你嘴巴放甜些,来日请他过府坐坐,他国事繁忙,来不来是一回事,咱们的礼数不能少。” 沈嫣抿了抿唇,颔首应下,白皙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绯色。 她不敢说多,讪讪垂下头,却没能逃过沈溆的眼睛。 沈溆整日与姑娘们接触,从沈嫣一颦一笑中轻易察觉出了女儿家的娇羞,她非常清楚这代表着什么,但她果断掐灭了那个念头。 那可是镇北王,侄女的公爹,沈溆只当她是在外男面前不好意思,才会表露这样的姿态。 她拨了拨碗里的铜勺,想着侄女对前夫也已经释怀,便也不避讳什么,有些感慨地说道:“世子爷心思太野,不堪托付,没成想你这公爹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阿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么?” 沈嫣还没说话,老太太就抢着道:“她眼光挑着呢,要嫁个像她爹爹那样的将军呐。” “祖母……”沈嫣霎时羞红了脸,抬眼瞄老太太,又瞥一眼姑母,攥着银筷的手都不知所措起来。 老太太原本还觉得孙女故意提出几个苛刻的条件是想敷衍她,但此刻瞧她这羞涩的模样,倒是当真有种少女怀春的意味,顿时笑得合不拢嘴:“羞什么,你姑母又不是外人。” 像她爹爹,又是将军…… 沈溆琢磨着这两个标准,再联系起侄女对镇北王的态度,方才的念头忽然死灰复燃起来,再看沈嫣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姑娘在谈及喜欢的人时,眼里的羞涩欢喜是藏不住的。 沈溆呷了口茶,故意问老太太:“镇北王如今三十有五了吧,从前常听三哥提起他,如今他儿子都离了,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余光瞥到沈嫣,小姑娘头也没抬,默默捣鼓着碗里的菜,动作却故意放缓了些,生怕错过什么。 老太太毫无察觉,想到当年那也和老三并肩作战的人,如今老三的闺女都这么大了,也不禁慨叹道:“放在二十年前,镇北王也是满京城贵女前赴后继的对象,不过他大概心不在此,有了世子之后对婚事更加看淡了,你瞧他一去北疆十年,哪里像个想成家的样子?他是陛下的皇叔,万人之上的人,如今也只有宫里那位太皇太妃还操心着他的婚事吧。” 说罢抬起眼,笑道:“你突然问他作甚?” 沈溆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这不阿嫣说喜欢将军么,我当然第一个想到镇北王,”她抬眼瞧自家侄女,小丫头口中那块莲藕已经嚼半天没咽了,“整个大昭,也没有比他更为勇武威严的男人吧。” 沈嫣垂着脑袋,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地响,她不过是提了句上玉佛寺,怎的就说到这个上来了,不过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老太太笑着嗔沈溆:“尽说些糊涂话,世上哪有嫁给儿子再嫁爹的,你这张嘴,小心别在外头祸从口出。” 沈嫣沉默地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吃饭,纤长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的失落。 世间不容儿媳嫁公爹,那么,如若他不是谢斐的亲爹,祖母会改变如今的态度么? 心里有种悲伤的情绪悄然蔓延。 沈溆悄悄看侄女,她知道沈嫣一向是乖顺的孩子,真要是对镇北王芳心暗许,顾虑着人伦和辈分,恐怕也不会宣之于口。 云苓站在一旁,情绪也格外复杂。 即便一开始对镇北王抱着警惕的态度,可自从她听到姑娘说喜欢他,云苓就有些动摇了。 她希望姑娘高兴,又替姑娘难过,却又不知如何破解这样的局面,她想告诉老太太,那东岳庙的陈大夫和丹娘也是公爹和儿媳,他们也可以很幸福,可她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沈溆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移开了话题:“七月十五的水陆法会,我陪娘一起上山吧。阿嫣不是说,阳陵侯与昌平伯家的姑娘也要同去么,阿嫣到时候陪她们一起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处有话说,娘这边我陪着便是。” 沈嫣怔了怔,才抬起头来,便听老太太道:“你这些日子舟马劳顿,不用休息缓缓么?” 沈溆说不用,“在府上歇两日不够么,到七月十五,怎么也缓过来了。” 老太太便点点头,对沈嫣道:“那你就晚两日去,同那两个丫头一起,祖母也放心。” 第86章 晋江正版86 早在沈溆来信说要回京之时, 老太太便派人重新修葺打理了她从前所住的林华苑。 晌午过后,沈溆在老太太这说了会话便回去安置了,等到晚膳时分, 大爷二爷下值,一家子都聚到漪澜苑来用饭。 沈明礼作为大哥,没办法逃避今日与妹妹时隔一年的见面。 他没再像从前那样,以大哥的身份拍拍妹妹的肩膀主动问候,只是隔着一人之距,淡淡笑着唤了声:“阿溆回来了。” 几个兄弟姐妹中,老三和溆娘的感情最好, 溆娘自小就佩服她三哥, 这坚毅洒脱的性子也同三爷更像,对他这个亲大哥更多的反而是疏远客气。 果然沈溆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用一种仅次于闹事的口吻回了一笑:“大哥别来无恙。” 大爷点点头, 粗粗打量了眼许久不见的妹妹, 便没再说什么, 他更不敢面对沈嫣和老太太, 一个人挪步坐到圈椅上喝茶, 看着一家子的热闹。 王氏出事这些日子以来, 大爷被夺了爵、贬了官,一起生活三十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成了谋害他三弟和母亲的凶手, 他才知道, 这么多年来,自己对这个妻子有多疏忽。 她为家产据理力争之时, 他觉得她小题大做、斤斤计较; 发现她插手七娘铺子之时,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嫌弃他无用、不如三弟之时, 他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 到后来几乎可以心如止水。 大爷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竟让她积攒出这么多的怨气,以至于要下狠手对付他这一家子! 斩首前夕,他本有机会去牢中见王氏最后一面,他攒了一肚子责骂和埋怨的话,到头来王氏竟连见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混沌的深渊,这辈子,功名,富贵,亲情,威望,他一样不占,如今大房被削爵,妻子被斩首,他成了武定侯府的罪人,他对不起三弟夫妇,对不起老太太,他没脸见这个妹妹,更没脸见七娘。 沈溆一一看过屋内众人,大爷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二爷二夫人还同从前一样。紧跟着大郎夫妇、二郎夫妇和底下的小辈也围上来喊“姑姑”、“姑祖母”,沈溆命人将早早备好的见面礼给小辈们分过去。 她离家仅仅一年多,大人们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几个孩子个头倒是窜得飞快,去年她离京的时候,蔓姐儿和芍姐儿都还没出生呢。 前脚二房三房决裂,后脚大房出事,便是沈溆回来,一家子难得集于一堂,也没什么欢聚的气氛。 大爷这顿饭吃得如鲠在喉,二房倒是事不关己,沈二郎还主动与沈嫣说话,即便决裂了,大家也都是老太太的孙子孙女,说几句话也不妨事。 七月十四,沈溆在林华苑歇了一整日,七月十五一大早就陪老太太上了玉佛寺。 谢危楼知道老太太不在漪澜苑,这几日都是待到寅时过半,回府换身衣裳直接去上朝。 沈嫣没想到他能黏缠到这个份儿上,考虑到玉佛寺菩萨面前不能亲近,勉强纵容他亲昵了两夜。 七月十七一早,沈嫣与江幼年、程楚云二人同行,因这次要在玉佛寺小住几日,三人都带了贴身的丫鬟和所需的衣物。 马车上,江幼年闷闷不乐,撑着下巴对沈嫣道:“先前兵部出了事,底下一个参与挪用军需的郎中与我外公曾有书信往来,昨日朝上都御史又弹劾我外公治下不严,眼下被陛下降职罚俸,姨母这几日担惊受怕,日日在龛前拜愿礼佛,吃睡都不舒坦。” 江幼年的外公便是皇后的父亲忠勇侯。 沈嫣听得心惊胆战的,不免想起年头上工部尚书褚豫斩首抄家,短短半年,忠勇侯也被打击,皇帝一步步扼杀外戚势力,不知道会不会放过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可论起军中势力和威望,忠勇侯是远远及不上谢危楼的,皇帝着手打击外戚专权,或许下一个就轮到他这个皇叔了。 沈嫣不禁想到,倘若谢斐身世揭开,皇帝说不准也会在混淆皇家血胤一事上大做文章,削了谢危楼的权。 程楚云顾虑的则是另一件事。 三人面上皆是愁云惨淡,直到了玉佛寺山脚下,江幼年跳下马车,重新绽开笑容:“不想了,既然到寺中来,咱们就该祈福的祈福,该玩的玩,菩萨自会保佑我们的!” 正逢寺中恭请诸佛菩萨莅临法会,三人在寺中僧人的带领下移步进法坛,唱诵经文,礼拜供养。 几日下来,听高僧念佛、授戒,参加寺中安排的布施和放生活动,几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沈嫣跟着老太太,有时候三更天就要醒来诵经。 直到第七日水陆法会结束,寺中恢复了清净,三人也恢复了自由,江幼年便提议后半晌日头不那么烈的时候到寺中莲湖泛舟,赏赏荷花,再体会一把“兴尽晚回舟”的意趣,这一来,沈嫣便有了大半日的自主时间。 只是谢危楼最近应该是很忙,王府到玉佛寺一个来回,至少耽误小半日,他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便拨了几名暗卫由她支使,平日遇上麻烦,有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护着她,谢危楼也放心,再有就是她要寻他的时候,着人知会一声,谢危楼便能立刻赶到。 谢危楼接到沈嫣的消息时,正在王府地牢审问上元灯会当晚几名形迹可疑的锦衣卫。 这批锦衣卫再不济,也都是训练有素的,筋骨强健,不会轻易被酷刑慑服。 但谢危楼抓到的人,等于对外判处了死刑,进了王府地牢的人,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活着出去的,这些在诏狱里称雄称霸的人,到噬肉吞血的王府地牢中,不会比一条狗活得更有尊严。 血水冲了一波又一波,地牢内充斥着腥臭难闻的腐肉气息,谢危楼眉目冷鸷,面不改色。 刑架上的几乎瞧不出人形的时候,那人终于供出了事实真相:“上元前一晚……我们接到吩咐……在上元当晚戌时,破坏塔上承重的梁木,破坏灯塔整体的稳定……保证戌时,鳌山倾塌……” 一旁的荀川听完这番供认,面上微微一惊,他看向谢危楼:“陛下要除一个褚豫,竟连千万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了。” 可不是,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牺牲千百条人命,就为整治一个小小的工部,值得么? 谢危楼转身时,猛然想到当日阿嫣正好是戌时在那鳌山之下,而谢斐亦选在戌时诱哄她前来见面,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关联? 他同荀川一提,后者便想起上元之前宫里的汪公公到府上来了一趟,立刻归燕堂拎了个小厮过来问话。 那小厮正是当日在屋内给世子爷端水上药的,嗅到荀川一身的血腥气,吓得腿都软了,自是问什么答什么:“当日汪公公过来看望世子,给世子爷带来了宫中的良药,交代世子好生休息。” 荀川问:“还有呢?” 小厮想了想,又道:“当时世子才和离没多久,咱们做下人的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夫人,汪公公却不知世子的禁忌,说世子和夫人去年还在一起赏灯,今年就物是人非了。” 荀川眉头蹙起,冷声问道:“世子爷可有同汪怀恩提起,说上元夜要将夫人约出来?” 小厮摇摇头,想到上元至今也半年之久了,王爷理应不会将那陈年旧账翻出来惩戒世子,便如实答道:“世子爷是在汪公公离开之后才吩咐下去的,让凌侍卫去找夫人娘家的兄嫂,约夫人出来一见。” 荀川:“可有明说,约在何时?” 小厮不想王爷竟要这般刨根问底,一时有些糊涂,约在几时重要么?不过他也不敢胡乱揣测,直接说道:“是戌时。” 荀川转身回到地牢,将方才的问话一句不漏地禀告,“王爷怀疑陛下要对世子爷下手?” 谢危楼坐在圈椅内,揉了揉眉心。 不是怀疑,是肯定。 皇帝受制于与大长公主昔日的承诺,不得已只能让嘉辰入宫,因为谢斐的身世,正是二十年前大长公主为亲生侄子安稳坐上龙椅的最大支持。 大长公主步步为营,诱得他以为谢斐是恩人兼战友的遗孤,并伪造陶氏的绝笔书,利用他对战友的情义和对先帝的忠心,让他主动拿这个无中生有的世子来表示自己不愿娶妻、主动与世家大族划清界限的决心,来日但凡他谢危楼有任何觊觎皇位的异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都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当然最主要的,这个孩子放在京中天子脚下,还能作为他远在北疆的牵制。 当年他不过十四岁,靠他自己成亲生子,要多少年才能有这么个现成又好用的牵制呢? 他的确陷进了这个一环套一环的大网之中,但如今,皇帝为了拒绝嘉辰入宫,竟然决定主动毁了大长公主一手编织的谋局。 如今真相抽丝剥茧地解开,他能慢慢分析出皇帝这一举动的缘由—— 近因是为皇后,远因是怕大长公主揽权,储君未立,来日嘉辰若是有孕,局面恐怕就不是如今这般简单了。 谢危楼唯独想不通的是,阿嫣为何也卷进了这场鳌山坍塌案,当真只是作为谢斐的陪葬,还是皇帝对她另起疑心? 刑架上挂着的那几名锦衣卫也问不出更多了,皇帝心思深沉,一道命令下去,底下人只管照做就是,哪里猜得出上位者的心思。 心下正思忖着,有暗卫从石阶上下来。 谢危楼认出来是放在沈嫣身边的心腹,其他人有事容禀都需提前通报一声,她若有事,不必这么周折。 那暗卫在他耳边附了句话,谢危楼冷厉的眉眼才慢慢缓和下来。 青骢马就在府门外,谢危楼嗅到身上的血腥味,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先回离北堂沐浴更衣。 这味道,总不能吓着她。 第87章 晋江正版87 ”我父王出府了?“ 谢危楼一出门, 谢斐立刻从圈椅上跳了起来:“备马车!” 隋安应个是,转身出去了,凌安还有些犹豫:“爷, 咱们当真要去见夫人?” 他还记得上回在玲珑绣坊时王爷说的话, 那一巴掌, 凌安如今想起来还有几分后怕。 他小心翼翼抬头,瞥见谢斐那双充血的眼睛, 又慌忙垂下:“上回王爷那意思, 是您若是再去找夫人的不痛快, 他可能连您这个儿子都不认……” 那冰冷沉厉的眼神真是凌安平生仅见,那句“你享受到的所有荣华富贵,本王都可以尽数拿回”,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 王爷对世子爷不闻不问,更让凌安心中忐忑不已。 谢斐听完却是笑了, 眉眼间的倦怠皆化作锋刀般的阴鸷,“他当然不想认我这个儿子, 那是因为……” 凌安提心吊胆地听着,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阴冷的眼神, 甚至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谢斐没往下说, 凌安又哪里敢问。 程楚云传了消息过来,说她们三个在水陆法会结束之后, 还会在山中住上几日,谢斐原本是不想去的,但玉嬷嬷一句话提醒了他, 玉佛寺开门迎四方香客, 难道旁人能去, 他却不能? 这是见她的大好机会,谢斐倒是想当面问问他曾经的好妻子,究竟是不是移情别恋,爱上了她公爹。 否则,又岂会在他父王才回京几日之际,铁了心的要与他和离,还求到他父王面前去! 谢斐在家中这些日子,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他不知道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的,但他可以确定,从父王回府的那一日,这对公媳之间就已经有了不可告人的猫腻。 回府当日,他做父亲的对这个儿子没有任何表示,倒是给儿媳准备了象征他身份地位的螭龙玉佩,说得好听是让她有力自保,说不定就是给他儿媳妇的定情信物! 他那水性杨花的小娇妻怎会不心动?那可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难怪她沈嫣撞破南墙也要与他和离! 如此一来,后面的种种行径也就说得通了。 安排他进卫所,好给他们留下暗通款曲、深入交流的空间; 他不愿和离,也是他父王按着他的手画下的指印; 后来他为了挽回这段婚姻,不过是去找过她几次,结果呢,他那个父王是如何对待他的?送他进卫所,拿军纪来压他,害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挨过军棍,后面还被他甩过耳光,还将他妻子的首饰挂在腰间同他炫耀,甚至不惜要与他父子决裂! 谢斐嘴角一扯,笑意冰冷讥诮,隐隐透着狰狞。 是要父子决裂的,否则他们这段见不得光、有背天理伦常的龌龊私情如何敢放到明面上来! 天下人都以为是他谢斐负了沈嫣,一度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实则他那受人敬仰的父亲才是个霸占儿媳的畜生。 实在是太可笑了!可笑又荒谬。 倘若今日要不到一个说法,他倒是不介意将这对奸夫淫夫公之于众,横竖谢危楼也不想要他这个儿子了,不是么? 外面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镇北王府何时受过这样的议论?谢斐甚至觉得,这些流言都是他父亲传出去的,这是为他迎娶儿媳防患未然呢。 谢斐踩着杌扎上车,他的右腿到现在还未彻底痊愈,连上马车都需要杌扎才能攀上。 他在马车内沉沉闭上眼睛,压抑着毁灭一切的心绪,双手捏成拳,攥出骨节错位的声响。 倘若上元那晚不去找她,他的腿又怎么会受伤! 这一切都是拜他二人所赐。 谢斐出府,打的是去国子监的幌子,谢危楼的人没有拦下,一人往玉佛寺报信,一人沿途跟踪。 同一时间,王府偏门。 玉嬷嬷借上街采买的由头出府,绕进一道偏僻小巷,给候在这处的马车夫塞了一包银子,“上玉佛寺!快些,跟上世子爷的那辆马车!” 一声清脆的嘶鸣响起,马车轮就辘辘地滚了起来。 …… 谢危楼是骑的马,在接到沈嫣消息的那一刻到玉佛寺山脚下仅仅一个时辰不到。 他没有惊动寺中的住持,只在玉佛寺设暗卫层层把守,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荀川也很快骑马赶到,跟上去问道:“沈老夫人和那位离京一年的沈家姑奶奶今日都在寺中,您要去见见么?” 谢危楼来时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今日其实并不合适,还是等一切真相揭露之后再去拜见为好。 尤其沈嫣的姑姑还回来了。 忠定公从前就跟他提过,他那个妹妹自小聪慧了得,且性子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后来与殷琼南和离也是直截了当,绝不含糊。 沈嫣能跟着她一起编女书,可见对这个姑姑非常信任,就怕她一两句蛊惑,将他家小姑娘哄去湘南。 提前见面没有任何好处,倘若被她那人精姑姑看出他早有预谋,那就得不偿失了。 祖孙三人的厢房是连着的,都在一个院子里,往东隔一处小花园,沿着曲廊过去才是江幼年和程楚云所住的厢房。 沈嫣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便瞧见云苓皱巴巴一张脸,朝里头挤眉使眼色,沈嫣心口一颤,当即会意,他怎么敢的! 见四下无人,沈嫣这才轻手轻脚地进门,再立即反手关上。 果然,男人已经在她房中坐下喝茶了。 她注意到他腰身只挂着她绣的百福骈臻香囊,倒是没有系她那枚金蝉,微微松了口气,祖母是见过那东西的,若是被瞧见,她可不就提早败露了。 谢危楼转过身,见她来,手指一抬,“阿嫣,过来。” 沈嫣才走到他面前两步,便被男人伸手往身前一带,她脚下一轻,被他顺势抱坐子在腿上。 男人的气息强势且温热,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吸了口气,手边没有支撑,只能用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只隔着一层薄薄衣裙,柔软丰盈的臀肉下就是他紧实滚烫的腿。 她脸蛋着火似的红了,连细白的雪颈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谢危楼气息微乱,薄唇贴在她耳廓,一路吻下去。 沈嫣被他吻得轻轻战栗,身子寸寸泛软,只能抿紧唇忍着,声音都有些颤:“我祖母和姑姑就在隔壁,你好歹克制些……” 谢危楼的唇还贴在她颈侧,轻笑时有淡淡的热气拂过,激起一阵酥-麻,“你不出声就行了。” 大掌在腰身游移,沈嫣咬紧下唇,将那道快要溢出喉咙的吟声咽下,低低斥他:“佛门清净地,别这么胡来。” 谢危楼低笑了两声,移开了唇,但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让她的身子贴着自己,呼吸却微微冷了下来。 “佛门清净地?高僧自己都不清不净,却要求红尘俗子清净,这是什么道理。” 沈嫣敏感地察觉到他话中透出冷峻淡漠的味道,“发生什么了?” 谢危楼眸中的冷色也只一闪而过,看她的眸色依旧灼灼生光,“没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 见他盯着自己瞧,沈嫣红着脸别开,想去看看案几上的梳妆镜,却又瞧不着,不禁咬唇:“你来得太快,我还没准备好,眉毛都还未描黛。” 佛寺中自是不适合浓妆艳抹,但姑娘家都会画个淡淡的妆容凸显气色,她这会完全就是素面朝天了,但肤色仍然雪白娇嫩,眉形纤细,是柳叶的形状,一双杏眸清澈黑亮,唇色也是天生饱满的嫣红,白白净净,看不出半点瑕疵。 谢危楼含笑看了她许久,才捏了捏她下巴道:“吾妻甚美。” 不过小姑娘爱美,他还是将她抱到妆镜前坐下,“为夫给夫人画,可好?” 沈嫣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抿抿唇:“你会吗?” 上辈子他除了会打仗,琴棋书画似乎都不太精通,描眉也是个精致活,粗人可做不来。 谢危楼拿过眉笔,在那鎏金宝珠盒中蘸取少量的螺子黛,“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微微倾身,抬起她雪白光滑的下颌,顺着她本身的眉形一笔笔顺下,很快又换到另一边,这次却是停了许久。 彼此呼吸相触,吹起对方的眼睫,谢危楼目光落在她皱紧的眉心,一笑:“这么紧张作甚,就这么信不过你夫君?放松些。” 忽然一阵风吹在面颊,沈嫣轻轻颤了下,谢危楼无奈向她解释:“你抖得太厉害了,睫毛都抖落了一根,被我吹走了。” 沈嫣就更是羞赧,还有些恼,总觉得他是故意的,这人戏弄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为了赶快结束这一切,还是乖乖坐正,听他的话,眉心舒展开来。 谢危楼按住她后颈,在右眉上画上最后一笔,然后将眉笔放回,轻描淡写地落了声:“瞧瞧。” 铜镜内倒映出女子娇羞的面容,沈嫣左看右看,竟然觉得惊喜。 他画得很好看,眉尾不似她惯常的自然向下,而是在眉尾处勾出了一道秋波般平缓上挑的弧度,不似飞羽那般张扬,细看来竟有种水墨丹青的韵味。 沈嫣一边欣赏他的“作品”,一边低声笑道:“话本上都不是这么讲的,话本上男子给姑娘描眉,大多笨手笨脚,描出的眉又黑又粗、毫无美感,镇北王殿下却是截然不同呢。” 听出她话中淡淡调侃的味道,谢危楼薄唇微抿:“是啊,你夫君上辈子是凡夫俗子,粗手笨脚,这辈子或许是知道将来会遇见你,提早学了丹青,幸而没有让你失望。” 第88章 晋江正版88 玄尘还住在竹林深处的那座小木屋, 不知为什么,水陆法会这样的盛事也未曾见到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为沈嫣单方面想要避嫌, 谢危楼只能由着她在自己身后保持半丈的距离。 起初路上还会遇到几位僧人停下施礼,越往深处越静, 到竹林中几乎是杳无人烟了, 谢危楼就折身过来看她。 尽管林中比外头清凉, 但迂回走上这么远,沈嫣额间还是浮出一层细细香汗, 娇腮玉晕, 樱唇微张,明亮天光下更衬得肌肤粉腻无暇,容色绝丽。 她不用谢危楼停下来等她,更不用他背, 能与他这样在一起,茫茫世间万物中能看到他龙章凤姿的背影, 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在想什么?” 走到一段小小的坡度时, 沈嫣微微有些吃力, 谢危楼停下来牵了她一把。 沈嫣见四下无人, 便也放心将手交给他。 她现在已经见识到他的神通广大了。 能在朗朗乾坤下牵着她, 那就说明周遭确定无人,她可以放心大胆地与他亲近; 能翻过院墙, 悄无声息地陪伴她这么多个夜晚,因为他不想让旁人知道的,那便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便是那枚金蝉, 他也能在今日谨慎地收起, 可见比她想象中还要缜密百倍。 总而言之, 有他在身边,她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 前路荆棘遍布,有人为你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哪怕天塌下来,也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告诉你——“别怕”。 沈嫣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夜里过来时,她虽然嘴上抗拒,但心里还是满满的期待和满足,喜欢他的怀抱,依恋他的气息。 其实云苓有一点想错了,不是他太过黏缠,而是她离不开他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也挺好看的。”沈嫣仰头朝他笑了一下,第一次在外头,这么仔仔细细看他的脸。 “上一世我没念过多少书,便是觉得你好看,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世读过书,方才看到青山碧林掩映间你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句话来。” 谢危楼脚步停下来,“什么话?” 远处有钟磬音响,微风袭来,竹叶涛涛,沈嫣望着他,缓缓说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念起来也是笑着的,说完又羞赧地垂下头,避开他滚烫的目光,“我知道镇北王殿下曾经也是多少京中贵女求而不得之人,这样的话,你应该听过很多遍吧。” 谢危楼竟像是认真想了想,一副掐着指头都算不过来的样子。 在他家小姑娘拧起眉头羞恼之前,终于笑了笑:“行了,你明知道我两辈子都没有旁人,还学人家说这些酸话作甚?” 沈嫣心里却有些寂然,他从未娶过妻,可她却是实实在在嫁过人的,他虽然嘴上不说,可私底下连李忱都提防,可见还是非常在意的。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她唯有倾尽余生所有的温柔和勇气,回报他两辈子独一无二的珍视。 思忖罢,又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直到竹屋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夏日草木长,竹屋外比之年初天寒地冻草木萧瑟之时,多了几分郁郁青青的味道,只有亘古不变的金铎声响犹在耳侧。 沈嫣望着眼前的木屋,想起从年初到今日过去了太多事,当日她是被身边的男人搀扶一把都吓得推拒的人,如今已经能够与他不避风月,婉娈缱绻。 谢危楼带她抬脚跨上布满湿苔藓的石阶,直接扣门,然后低声告诉她:“玄尘有近一月未曾出过这道门。” 果然门框有灰尘落下,沈嫣心中一阵诧异,这就是一心苦修功德的高僧么?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进门之后,方才再多对前半年天翻地覆变化的感慨,似乎都不及时再见玄尘这一刻的震惊。 年初的玄尘,还是个模样堪称俊美的僧人,可短短半年时间,沈嫣却看到一个枯瘦潦草,胡须泛白,仿佛经历过是十年苦修的高僧,仅有五官勉强能够辨认,沈嫣甚至觉得里头像是换了一个人! 谢危楼却并不震惊,只是平静地说了句:“大师,别来无恙。” 玄尘依旧在案几后打坐,听闻此话才缓缓掀开眼皮,露出一双秽浊的眼睛,“礼数不周,还请见谅,两位施主请坐吧。” 嗓音亦低沉粗重,仿佛指尖刮在黄泥墙上,沈嫣才发觉自己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面上仍旧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向玄尘颔首施礼。 玄尘亦含笑回礼。 谢危楼从佛龛下找出干净的蒲团,让沈嫣垫在身下,自己则随意掸去长凳上的灰尘,随即坐下。 军中二十余年,他没那么多讲究。 玄尘抬眼打量眼前的二人,对比半年前的陌生和拘谨,两人的关系肉眼可见有了本质的飞跃。 “女施主可以说话了?”玄尘方才听到她在外时的几声低语。 沈嫣看了眼谢危楼,点点头:“多谢大师点拨,否则小女也不会这么快遇到说话的契机。” 想到第一次出声源于谢危楼一次动情的深吻,沈嫣耳廓微微有些发热。 玄尘面色平静一笑,手中的佛珠缓慢走动,“既是契机,那便是施主自己的因果得失,并非贫僧的功劳。” 谢危楼从旁道:“本王今日带她来,便是想再请教大师,此症状可还会复发?” 玄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沈嫣:“一切言语、行为可称为业,业由心造,业随心转,施主跳出前世谶语,是因心有所归,保持如今的状态即可,一切顺其自然。倘若来日心无所归,果报依旧会找上门来。” 沈嫣想起前世的沈安离开之后,她从住在长春宫起,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无论皇帝如何诱哄逼迫,她始终都未曾与他说过一句,皇帝说听到她在宫墙下的歌声此生难忘,她就再也没有唱过歌。只盼他哪日厌倦了她这副半死不活的嘴脸,放她出宫去才好,可是梦境在那窒闷的空间里回环往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 沈嫣想过,此生不能言语或许就与上辈子的经历相关,玄尘口中的“心有所归”,指的大抵便是谢危楼吧。 他们跨越生死轮回再次相遇,她在那个滚烫缱绻的深夜说出她此生的第一句话,便是唤他前世的名,心有所归,业由心造,所以从那一刻开始,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而谢危楼在听到那句“心无所归”时,攥紧了案几下她纤细柔软的手掌。 有他在,不会让她这辈子心无所归。 沈嫣朝玄尘道了句多谢,心下思忖着今日前来,恐怕打扰了大师苦修,她转头看谢危楼,可对方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拍拍她肩膀:“我与大师有事相谈,让暗卫先护送你回后山厢房?” 沈嫣眨了眨眼睛:“会很久吗?” 谢危楼:“不会太久。”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却让人觉得有事发生,不过转头想想,这世上若还有他应付不来的事情,那她留下也没用,于是起身说了句好。 谢危楼送她出门,“山中风光无限,可以随意走走,怕热就早些回去,有事便让暗卫立刻来禀。” 沈嫣笑着颔首:“知道了,你进去吧。” 谢危楼“嗯”了声,看着她走到院外,身影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这才转身进屋,不过适才唇角的笑意已经收得干干净净,一双凤眸只余冰冷锐利。 他阖上门,缓缓在长凳上坐下,哪怕姿态放松,也有天生的威严气势,仿佛一下子就能攫住人的心神。 “大师这雅舍连杯茶都没有,可是不欢迎本王?” 玄尘但笑不语。 谢危楼抬手拂去案几上的尘灰,露出原本纵横交错的刻痕,可用作棋盘,他将两盒竹木棋碗挪到案几两头,抬眼:“上一回领教大师的棋艺还是在二十年前,今日不若与本王来一局?” 看似商量的语气,实则不容置疑。 玄尘低眉,那装有白色棋子的棋碗已经移到他手边。 第一枚黑子照例落在棋盘右上角,玄尘伸手捏取一枚白棋,紧跟着落下,“还未恭喜施主寻到心中的答案,得偿所愿。” 两人都是棋艺高手,谢危楼下棋的天分并未在前世凸显出来,这一世生在皇家,琴棋书画是必修的功课,谢危楼的棋艺和他行军打仗的本事都是当世一流,这一点甚至在他十岁之前就已经充分彰显。 谢危楼继续落子,似笑非笑:“本王是得偿所愿了,那么大师呢?” 玄尘已经猜到他今日来的目的了,那姑娘的哑疾只是其中一样,他也不避讳这个问题了,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施主所说的是哪一桩?” 谢危楼笑意泛冷,“佛语常说让世人放下世俗欲望,得失随缘,无求乃乐,难道大师心中还有红尘俗愿未能实现,竟还不止一桩?” 黑子落下,声响却不同。 玄尘垂眸,那一枚哪里是黑子,旁人不识,他却认得。 正是交给大长公主的那一枚忘心丸。 第89章 晋江正版89 经过前几次的教训, 谢斐学聪明了,未免太过招摇,到临近山脚的客栈换乘上不带镇北王府标识的马车。 这一耽搁, 玉嬷嬷的马车就赶在谢斐之前到达了玉佛寺。 虽是过了水陆法会, 但寺中依旧香火鼎盛, 辰巳之时亦是上山高峰期,玉嬷嬷假扮成烧香礼佛的普通老妇,混迹在如流的香客中。 她是寻常妇人装扮, 头戴帷帽, 丝网掩住半边脸, 夏天因日光太烈, 玉佛寺有一半都是作如是装扮的妇人,并不引人注意。 玉嬷嬷私下一通打听, 便来到给留宿后山的香客准备的厢房。 借如厕的时候再将帷帽取下, 换成一身粗布青衫子的装扮,如此一来,在后山行走也只会被人认为是某位贵人府上随行的仆妇。 玉嬷嬷并不知晓沈嫣今日要去见玄尘大师,那日她听到凌安与程楚云的谈话,只知三人会在水陆法会过后在山上游玩几日。 而沈嫣并未与沈老夫人和沈家姑奶奶同行, 却是七月十七当日与江、程二人一同入寺,玉嬷嬷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三个姑娘应是住在一处。 玉嬷嬷很快穿过回廊绕过假山, 来到江幼年和程楚云所住的院子。 两人都知道沈嫣晨时起身很早, 要陪老太太念经, 一般都不会选在上午到后山游玩, 但江幼年耐不住寂寞, 一早就来找程楚云喝茶说话了。 玉嬷嬷躲在回廊一角, 果然听到了里面传来两位姑娘的谈笑声。 说话声柔和轻软的应该是程楚云,另一位嗓音清亮的自然就是阳陵侯家的小姐了。 既然三位姑娘住在一个院里,那就没有两个人好,却冷落第三人的道理,且沈嫣又是个哑巴,里头自然是没有她的声音的。 玉嬷嬷大致可以确定,三位姑娘都在这间厢房内。 趁着门外看守的丫鬟走开的档口,玉嬷嬷赶紧走到茶房,从摆放茶壶的案几上顺手拎过一提茶水,弹弹手指,往里加了点东西进去,然后“哎哟”一声,捂住肚子,露出痛苦的神情。 茶房内的小沙弥就闻声立刻瞧过来,“女施主,您怎么了?” 玉嬷嬷咬咬牙:“想必是吃坏了肚子,”又看看手中的茶壶,“小师父可否帮老奴一个忙?” 那小沙弥双手合十,立刻道:“不敢不敢,您有何吩咐?” 玉嬷嬷语气有些急切:“我家姑娘还等着喝茶,还请您替我将这茶壶送到阳陵侯府江家姑娘房中。” 小沙弥不疑有他,忙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此事交给小僧便好。” 玉嬷嬷感激地点点头,便弓着腰出门去解决,人躲在回廊暗处观察动静。 未曾料到那小沙弥才出茶房,回廊另一头谢斐和凌安两人前后脚走来。 谢斐今日就是来讨个说法的,凌安却因前几次的经历实在怕了,苦口婆心劝了一路。 “您这回见着夫人就好好说,别将人吓着,否则被王爷发现,又该以为您对夫人做了什么。” “况且沈家老太太还在这呢,闹大了两边没法交代,日后再想出府可就难了。” “夫人和江姑娘、程姑娘在一处,您不如晌午后趁她们游湖的时候过去?” …… 几个院落共用一个茶房,江幼年住的这一排都是女眷,凌安只能请典座和尚为他们收拾了隔壁院落一间厢房。 谢斐走了一路,心绪没办法冷静下来,他今日来可不是求和的,但此事实在腌-臜,没得辱没了这佛门清净地,到时候谢危楼废了他都有可能。 他可不想为他二人那罔顾人伦、见不得人的丑事祸及己身。 谢危楼根本不会娶沈嫣的,除非他想要身败名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可这一点沈嫣却未必知道,浸在爱浴的女人都是傻子,她从前不也是这么对他的? 谢斐甚至想当她的面问一句—— “嫁给我,是你唯一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父王朝夕相见的机会,何不考虑考虑?” 试想沈嫣听到这话时面上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吧,谢斐唇角勾了勾。 凌安见自家世子改了主意,愿意先到厢房歇息,慢慢考虑接下来的章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 竹屋。 暗卫在谢斐进寺之时即刻来报,谢危楼执棋的手微顿,眸中冷芒毕露:“为何不将人拦下?” 暗卫道:“世子爷是跟着寺中的典座和尚一道进来的,属下们怕惊扰上山的香客,才没有出面阻拦。” 谢危楼眉头蹙紧:“夫人在何处?” 暗卫低声回禀:“夫人脚程慢,在竹林内逛了一会,还未到后山厢房。” 谢危楼松了口气,但面色依旧沉冷,“把夫人带过来,竹林内不准任何人靠近。世子那边随时盯着,别让他出后山一步。” 那暗卫应了个是,立刻领命下去了。 谢危楼捏着一枚棋子,抬眸,面对玄尘古井无波的面容,继续方才的话题。 “本王以为大师是早已脱去肉-体凡胎,换得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却没想到大师还有把柄被大长公主拿捏,以至于将久不面世的忘心丸都拿来相赠?先不说欺君罔上是何罪名,以大师的才智,不会不知大长公主的目的吧?” 玄尘静静地坐着,苍老的容颜仿佛秋风萧瑟的山林,落叶被一扫而空之后,惟余萧疏苍凉的枝干。 “让本王猜一猜,大师到底在畏惧什么。” 谢危楼吃下一枚白子,抬头看向玄尘,“本王近日听到一桩怪谈,永耀三年的颂宁县,有一位服毒自尽的女子,所有人看着她咽气、入棺、下葬,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一丝差错,可这具尸首埋在坟茔内,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真是怪哉。本王左思右想未有头绪,不禁想起大师医术高明,似鬼似仙,倘若这世上真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恐怕也只有在您这里才能找到答案了。” 玄尘不语,只静静看着案面上的棋局。 黑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处处机关,分毫不让,玄尘沉吟片刻,落下一枚白子。 “大师见过那名女子么?”谢危楼指腹摩挲棋身,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对面之人,“也是个妙人啊,本王听说她容貌明若桃李,艳丽非常,有一头黑亮如瀑的头发,尤其,喜欢用茉莉香的头油……” 玄尘的面色一直非常平静,直到谢危楼说到这一句,他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良久,终是一声长叹:“贫僧这一生,有三大过。” …… 赶了半日马车,心想世子爷也累了,凌安一抬眼就看到那拎着茶壶的小沙弥,伸手将人招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锭碎银。 “小师父,这茶我们要了,先送到我们世子爷房内。”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便将茶水递给了凌安,横竖他再走一趟便是,江家贵人那处也耽搁不了几时。 谢斐进了屋子,凌安也提着茶壶紧跟着进去。 躲在暗处的玉嬷嬷双目登时瞪圆,面上大骇,心口一时剧烈跳动起来。 这茶若是被世子爷喝了……势必要去找沈嫣解决的。 想到这里,玉嬷嬷默默抓紧了廊柱。 她极力怂恿谢斐今日入寺,便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用催-情-药让沈嫣再次失-身于他,两人重新有了夫妻之实,到时候镇北王顾及两家颜面,也会让谢斐重新迎娶沈嫣过府。 玉嬷嬷做了两手准备,那药是给屋内三个姑娘准备的,沈嫣若是不肯,另外两个姑娘也能留作后手。 尤其是程家姑娘。 玉嬷嬷也是女人,能看出她微妙的心思,若是对谢斐毫无感情,又岂会背着自己闺中好友屡屡向谢斐透露消息? 程楚云传来消息那日,玉嬷嬷还试探地在谢斐面前提了一句“昌平伯家的小姐倒是不错”,可谢斐却像压根没听到似的,满心满眼装的都是沈嫣。 其实三个姑娘里,江幼年才是玉嬷嬷的上策,她的出身比沈嫣更加贵重,若是她与谢斐成了,镇北王定要给阳陵侯和宫中的皇后娘娘一个交代,别说他不想认儿子,到时候恐怕还要逼着谢斐娶她呢。 沈嫣是中策,而程楚云再不济,那也是伯府的千金,无论谢斐与哪一个好,镇北王都不能逃避责任。 出了这等丑事,镇北王自不能在这个档口将儿子扫地出门,否则不但累及自己的名声,还会同时得罪三家高门。 这是玉嬷嬷破釜沉舟的对策,即便镇北王将来大发雷霆,却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帮到谢斐的办法。 可现在,那壶茶进了谢斐的屋子! 玉嬷嬷紧紧盯着那扇门。 尽管知道无论谢斐主动或那三女主动,到最后都是镇北王出来承担后果,但此举势必加深镇北王对这个儿子的厌恶。 余下的药量已经不足以药倒三人,那小沙弥再蠢也骗不了第二次,而玉嬷嬷更不可能将谢斐屋内的茶水取出来,那样一定会暴露自己。 她在脑海中飞速地思索着,目光倏忽定格在院中央烟熏火燎的铸铜香鼎,袅袅白烟从中溢出,玉嬷嬷目光骤然一亮。 趁四下无人时,假意添香,将剩余的催-情-药一并扔进炉火之中。 有这铜炉混淆视听,谁也不能空口无凭说是世子爷的过错了。 第90章 晋江正版90 竹屋内奇静, 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俗世中再多的纷纷扰扰传不到这里。 玄尘数日未尽米水, 嘴唇干燥, 像开裂的树皮。 好半晌,他缓缓开了口:“王爷不是想知道,贫僧为何一直能够保持容颜不老么?” 谢危楼抬起头来,仿佛只这半局棋的功夫, 玄尘又苍老许多。 其实今日看到玄尘容貌的变化, 他心里也并非毫无波澜, 但很快就能想通, 这件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解释,但玄尘未必。 他佛法高深, 医术神通,功力远超凡人范畴, 所有匪夷所思的现象到他这里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谢危楼笑了笑:“是啊,本王幼时在皇祖父身边时,大师便是那副模样, 到今年年初时, 大师还与三十年前容貌无异。” 玄尘道:“太宗皇帝在时,曾私下请贫僧研制长生不老药。” 谢危楼面色沉淡:“历来帝王晚年无不沉迷长生之术, 皇祖父在世时, 正是大昭江山由衰转盛之时, 他一生南征北战,殚精竭虑, 无奈有心治国, 无力回天。长生之术, 本王虽不认可, 更不推崇,但皇祖父有此渴望,无可厚非。”他慢悠悠抬头,“这长生不老的丹药,大师研制出来了?” 玄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贫僧苦心研制数年,寻遍天下珍稀药材,最终炼成一粒丹药,虽不能永葆青春,但也有益气补中、延长寿命之功效,只可惜光集齐研制这枚丹药所需的药材便花了贫僧六年的功夫,等到丹药炼成之时,太宗皇帝已经驾崩了。” 谢危楼盯着他:“所以,那枚丹药被大师用了?” 玄尘并未否认。 谢危楼一笑,薄唇湛凉,眸中不无讥嘲:“出家人讲究清心寡欲,没想到大师这样的圣僧也不能免俗,对肉-身长生亦有渴望。” 玄尘垂下眼睑,执白棋的手是枯槁的木色,与鲜亮的棋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危楼猜想,面前的玄尘才应该是顺应自然衰老规律呈现的模样,“不求成佛,却求长生,不求心灵解脱,却执着于肉身存亡,此为一过。” 他没有对玄尘如今的容貌刨根问底,只继续方才的疑惑:“那么大师的第二过,是陶氏?本王一直在想,陶氏一女子,是如何求到世家贵族都难得一见的玄尘大师面前,又是如何知晓大师手中有起死回生之药?” 玄尘面容苍白,缓缓说道:“王爷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不是起死回生之药,贫僧再有本事,也无法扭转生死大事。” 谢危楼凤眸微眯:“是假死药?” 玄尘颔首,“有一种丹药,服下可即中毒之状,闭气七日后醒来,行动仍与常人无差,然逆天而行,必有弊病。这七日便能让人一夕老上十岁,身体内积压的毒素也定会找到一个出处,或呈现皮肤之上,或渗入五脏六腑,经年累月,破坏身体机能,加快衰老速度。” 谢危楼终于能想通了,为何玉嬷嬷入府之时也是年轻的乳母模样,只是这短短二十年间,模样已与五六十岁的老妇无异。 “陶氏当年假死之时,也不过十六七岁,这枚假死药,搭上了她十年的青春,往后也再难恢复昔日美貌,”谢危楼慢慢分析,还是觉得疑惑,“大师不是很喜欢她么?帮她才是害她啊。” 谢危楼想到玉嬷嬷那张脸,“这么多年,她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除了貌若无盐和一身病痛,她一无所有。” 玄尘苦笑了下,面前之人言语漫不经心,实则一字一句锋芒毕露,尤其那“喜欢”二字,对于出家人来说,无异于处以极刑。 “联合陶氏,以假死药和绝笔书诓骗本王收养那个婴孩,此乃大师第二过。” 谢危楼从来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不必给最重要的幕后帮凶留面子,他眉梢一挑:“可陶氏再美,不过一平民女子,凡此种种,定是被大长公主言语所惑,至于大长公主又是如何保证,陶氏能在大师面前拿到神药?本王原本实在想不通这桩,直到后来查到一件事。” 他抬起头,观察玄尘的表情:“永耀二年六月十九,正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隆兴寺贵宾云集,不仅昭阳大长公主在此礼佛,大师也恰好云游至此。巧的是,当日霍泽源的新婚妻子也上隆兴寺为出征的丈夫祈福,当晚却是戌时方归。” 棋面上,谢危楼再吃一子,黑棋已占据大半江山,他继续道:“霍泽源是我部下,本王知道他无父无母,唯一的牵挂便是这容貌美艳的妻子,生怕她受人觊觎。霍泽源大概死也不会想到,是这位名动天下、断绝七情六欲的得道高僧对他妻子起了淫-念。可这一切,却意外被大长公主知晓,高僧破戒,便成了她手中的把柄,所以才有了当年的假死药和眼前这一枚忘心丸,本王可有说错?” 玄尘目光慢慢垂下:“色戒为佛门第一戒律,此乃贫僧第三过。” 二十年前的事已无多少人证,谢危楼只能从陶氏兄嫂和曾与陶氏相熟的乡邻处着手调查。 陶氏的一位金兰姐妹还记得当日隆兴寺晚归之后,陶氏为此受到兄长训斥,大感委屈。 面对自己的闺中好友,陶氏矢口否认自己与男子有过接触,至于为何戌时才归家,陶氏只说自己不小心在寺庙假山后睡着了,醒来后才发现天色已晚。 通过陶氏亲友的描述,谢危楼大致在脑海中形成一幅美人画像,除了年龄与容貌与玉嬷嬷大相径庭,其他一些细节竟是与玉嬷嬷如出一辙。 尤其是提及陶氏喜爱香料、尤其是茉莉等喜好,谢危楼几乎是立刻想到当日在归燕堂嗅到的,玉嬷嬷发上的茉莉香。 后来谢危楼彻查玉嬷嬷籍贯上的玉氏,从玉氏乡里乡亲处得知,这玉氏竟是个半点碰不得花粉的,否则便会全身起疹。 当初进王府,管事对于乳娘的筛选非常严格,而玉氏从不用乱七八糟的香花香料,排除了香料对世子不利的可能,这也是玉式能进王府的原因之一。但时过境迁,当年的管事都已经去世了,没有人还记得玉氏用不用香。 一个人的姓名、容貌、年龄都可以造假,甚至习惯也可能在短时间内强逼着自己改变,但有什么禁忌,身体都会帮她记得。 窥一斑而见全豹,查到这里,谢危楼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陶氏若没有死,一定会来京城看孩子,可谢危楼没想到,此人竟假造户籍,瞒天过海地潜伏在王府整整二十年! 寻常妇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一路顺风顺风地进到镇北王府,背后自有大长公主的功劳。 可玄尘受世人尊敬,连太宗皇帝、先帝都要敬重三分,如何肯受人威胁?唯一的可能便是,玄尘破戒一事被大长公主发现了。 玄尘苦修多年,卑床草席皆可坐卧,更不贪口腹之欲,谢危楼能想到的只有杀生和淫邪。但倘若是前者,玄尘既开杀戒,大可暗中取了大长公主性命,又岂会留有祸患、任人摆布? 那便只能是淫邪了。 万恶淫为首,何况陶氏已为人妻,这足以让这世人眼中的得道高僧身败名裂,声望尽毁。 永耀二年六月十九,是玄尘一生当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日。 面对谢危楼审视的目光,他唇角微微一动,哑声道:“那日,我在佛殿听到她为自己的丈夫祈福,那样的容貌与声音……世所罕见。” 如同置身无涯荒野,一切鄙秽之中,视野尽头忽然闯进来一只漂亮的小狐狸,数十年枯燥乏味的生命突然就灵动了起来。 一念生,霎时冲破万物,风起云涌。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过“淫为不净行,迷惑失正道”这句经文的准确性。 这世上美到令人心窒的皮囊实属罕见,陶氏算一个,镇北王带来的那个小姑娘也算一个。 所以时隔二十年,玄尘在第一次见到沈嫣的时候,还会联想起陶氏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隔了许久,玄尘才将手中白子落下,“那晚之后,我喂她服下了一枚忘心丸。” 他没有自称“贫僧”,淫-欲本身就是对这个头衔的侮辱。 谢危楼却有些诧异,“所以陶氏并不知道自己曾在那日失-身于大师?” 玄尘摇摇头,一恶起万物,犯下一错,便要用千万种方式来遮掩,他本以为用下忘心丸,此事便再无人知晓,却没想到被大长公主的婢女发现。 大长公主一直没有提过此事,直到霍泽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陶氏在大长公主的蛊惑下找上了他,求他赐药。 她还是那么美丽,跪在他面前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玄尘提醒过她,一旦服用假死药,一切的美好、健康都会离她远去,可陶氏不在乎。 繁华迷人眼,了断尘缘的僧人都难以克制淫-欲,又怎能阻止得了世俗之人对富贵荣华的向往? 玉碎珠沉之前,玄尘再次破了淫-戒,为即将葬送在自己手中的美好肉身。 离开之前,他给陶氏服用了一枚忘心丸,然后将假死药给了她。 “既然忘心丸有惑乱人心的作用,大师何不给大长公主服用?” 玄尘摇摇头,甚至有些难以启齿:“此事并非只有公主一人知晓,我若为此抹去她的记忆,其他知情人便会将此等丑事传扬出去。” 谢危楼了然,面上有淡淡的笑意,“陶氏假死之后,大师可有再见到她?” 玄尘摇摇头,后来大长公主都没有再找过他,事如春梦了无痕,他仍是德高望重的圣僧,又岂会再授人以柄? 谢危楼笑了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在案几上展开,然后递到玄尘面前,“大师不妨看看这个?” 玄尘的视线落在那印着鲜红指印的密信,平静如死水般的瞳孔倏地一震。 谢危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陶氏的兄长受不住刑,连当年陶氏有孕的真实月份都招了。陶氏是霍泽源走后两个月才诊出喜脉的,对外却将孕期多说了一个月,因为大昭破坏军婚是重罪,妻子一家都会受到连累,而霍泽源又是个直性子,倘若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后果不堪设想。陶氏的兄长再糊涂,也不敢将此事传扬出去。后来霍泽源战死沙场,这个孩子养在本王膝下,陶氏的兄长就更不敢在外胡言乱语了。” 玄尘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了,目光注视着那道刺眼的红指印,心中波澜起伏。 他应该见过那个孩子,前几年的一场法会上,皇帝身边坐了个模样清隽的小公子,底下人称他“世子爷”。 “事情查清楚之前,本王一直在想,当年怎会糊涂至此,明明看穿了一个乡野村妇的把戏,却又心甘情愿接纳这个孩子。” 谢危楼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叹了口气,“原来本王输的不是智谋,而是输给了大师的神通。” “神通”二字咬得很轻,如今看来,不无贬义。 玄尘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领教过谢危楼的才智了,倘若不是被大长公主发现他的不堪,她又如何能借那一枚假死药瞒过谢危楼的眼睛。 时隔二十年,这桩瞒天过海的旧事,竟然还是被他查得水落石出。 玄尘望着眼前的棋面,悬在膝上的手终于放了下来,捏了许久的白子收回棋碗,轻叹一声道:“王爷十岁那年,贫僧与您下成平手,今日这一局,是贫僧输得彻彻底底。” 谢危楼也将手中的黑棋扔进棋碗,笑了笑说:“大师当日若不曾将那忘心丸喂陶氏服下,后来之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毕竟……给本王当儿子,可未必有当得道高僧的儿子来得更加有趣。” 玄尘微颤的嘴角已经慢慢渗出血迹,滴落在手中陶氏兄长画押的密信之上。 谢危楼眸光锋利,紧紧注视着他:“本王还不曾问,大师不是服用了延长寿命的丹药么,何故身体衰竭至此?” 玄尘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 最后一枚忘心丸交给大长公主之后,他才完全意识到,当年因一时欲念所犯下的罪孽,便是终极一生也难以解脱。 为此,他会不断付出代价,甚至他能想到,将来有一天,他或许还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来。 这一生罪孽深重,已经破了佛门的戒,他不能连人都不做。 于是他用银针将体内的灵血放出,当年那枚灵丹带来的、所有不属于他肉身的生机也随之迅速流逝,接下来的每一日,都似普通人的十年,到今日,五脏六腑彻底衰竭。 等到向谢危楼解释完,他的气息已经开始只进不出了。 这时候有暗卫叩门而入,脚步非常紧急,附在谢危楼耳边低声禀告:“后山厢房出了事……下药之人已经控制住了。” 谢危楼霍然起身,立刻往外走:“夫人呢?” 暗卫道:“夫人怕沈老夫人和江姑娘那边出事,听到动静就过去了。” 谢危楼面色几乎在一瞬间阴沉,手掌攥紧,出门之后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看着玄尘被血色染红的长须,冷冷笑道:“大师若能再撑一会,或许本王还能看到一出一家三口相认的戏码。” 谢危楼大手一挥,竹屋外立刻就有暗卫带着方才记录的证词,拿过玄尘的手指,在那份证词上画了押。 按完指印,玄尘枯手垂下,彻底闭上了眼睛。 …… 将催-情-药撒在燃香的炉鼎之中,几乎是寸草不留的对策,玉嬷嬷也是头一回使用,却不知这药在炉火的催灼之下,更易挥发药性。 院中做粗使杂活的小沙弥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玉嬷嬷捂紧口鼻躲在假山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阳陵侯府的丫鬟端着叠放衣裳的托盘进屋,袅袅白烟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此刻谢斐房中也有了动静。 一路乏累,谢斐几乎是将一盏茶喝到见底,开始只是下腹隐隐发热,慢慢地连呼吸都有些沉,他攥拳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凌安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世子爷,您眼睛怎么红了?” 谢斐浑身都在发烫,额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手掌撑着桌面,连桌子也跟着摇摇晃晃,滔天的火自下而上,快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时常出入烟花之地,都到这个份儿上还能猜不出么,可这是佛门重地,怎么会有这种腌-臜东西! 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催-情-药无药可解,唯有男女交-合。 凌安这些年跟在谢斐身边,助兴的熏香见过不少,有些人觉得这些手段下作,但也有公子哥就好这口。 他立刻反应过来,“爷是不是被人下药了?” 谢斐紧紧攥着桌角,呼吸凌乱,只觉得胸腔都要炸了,他火燥地扯开碍事的衣领,果然胸口涨红一片。 凌安忙开门到廊下唤人:“来人!来人!” 想让人打一桶冷水进来,可那白雾飘过的地方,粗使的和尚们一个个头重脚轻,双颊潮红,双腿虚软,哪里还有人回应。 凌安嗅到外面的白烟,察觉出不对,立即捂住口鼻,他深知这时候即便十桶冷水从头浇到脚,对自家主子来说作用也不大. 电光火石间,忽然就想起来隔壁院子住着的夫人。 “爷,院子里的香好像有问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凌安关紧门,立刻回到谢斐身边,给他倒了杯茶:“先喝点水缓解一下。” 凌安丝毫没有怀疑在这壶茶上,看着谢斐连灌了三杯。 第91章 晋江正版91 三杯茶下肚, 谢斐只觉得五脏六腑燥热难耐,偏偏整座屋子密不透风, 整个人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蒸笼, 热到喘不过气,浑身犹如水洗。 “热……热……快去把门打开!” 谢斐脑海中已经有些混沌了,抬腿对上凌安就是一脚,将他往门口踹。 凌安没料到谢斐的症状更加严重了, 捂着口鼻回来扶住谢斐:“爷, 外面都是毒烟, 不能开门!” 凌安料定是方才在回廊徘徊太久, 世子爷才被毒烟侵身,而自己没事, 也许只是因为习武之人抵御力强,才没有着那毒烟的道! 凌安一边扶着谢斐, 一边拿纸扇不停给他扇风,“也不知是哪个下作东西,在佛门清净地下这种下三滥的玩意!” 谢斐觉得自己的身体现在就像炉灶一样, 这风越扇越热, 越扇火越大,情-欲的血潮在经脉中游走, 快要将他血管撑裂! 他本就不是定力十足之人, 眼看着经受不住, 素日一双淡琥珀色的桃花眼都似淬着春毒般,愈发显得浓稠暗沉, 汗水几乎要从眼里滴出来。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催-情-药轻易用不得, 风月场中, 真有人因中药之后不得纾解而活活憋死。 凌安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飞快地在脑海中权衡,院中毒烟缭绕,定然不只世子爷一人中招,若发生在平时,挑个姿色俱佳的姑娘来伺候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后山的女眷大多为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碰了谁都麻烦。 为今之计,只有……凌安重重地叹口气,目光朝向旁边的院落。 出了这样的事,玉佛寺自己都撇不清,寺中的香客又何须顾忌佛门重地□□不□□的,正欲开口,谢斐就攥住了他的肩膀,肩颤身摇道:“去找沈嫣!” 凌安片刻不再迟疑,立即颔首应下。 整个佛寺后山,唯有夫人能解世子爷的毒,况且……即便他们如今不是夫妻,但曾经也是,世子爷对她念念不忘,日后总是会将人再娶回来的,说不准今日就是个机会。 况且……毒烟飘得那么远,夫人在隔壁院子恐怕也受到影响,此刻说不准也束手无策,急等着解毒之人…… 脑海中千回百转,照应现实也仅仅一息的时间,凌安很快拿这些理由说服了自己。 正准备去将夫人带过来,一个不留神,谢斐已经撞开屋门跑出去了,凌安吓得赶忙追上,手里拿着汗巾伸出去,想要替谢斐捂住口鼻,却被他抬手拂开。 “世子爷,咱们还不知道夫人住在哪间房!您先别乱跑!” 两人才到后山,只猜测夫人和另外两位姑娘住在隔壁的院子,具体是哪一间,凌安还未着人去打听。 可谢斐什么都听不到,眼里窜着火,大口喘着气,此刻只有一个目的。 仿佛沙漠之中三天三夜滴水不沾的旅人,眼看着就要找到绿洲,日思夜想的那具香软冰凉的身子就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心爱之人压在身下受用,一解春毒之苦。 …… 丫鬟从后山将洗好的衣裙送进来时,江幼年便开始考虑午后游湖的衣裳,屋门大敞,送来丝丝缕凉风的同时,也将铜炉中的白烟吹散进来。 “阿楚,你觉得我穿这件淡粉色的如何?”江幼年拿起托盘上刚熏了香的衣裳。 程楚云支颐笑道:“好看是好看,只是这裙子与荷花一个颜色,到时候是看花呢,还是看你呢?” 江幼年笑得来捏她的脸:“就你会说话!你穿一身浅碧,不也与荷叶撞了色!” 门开后,凉风袭进来。 江幼年脚下一轻,忽然觉得脑海中晕晕乎乎的,扶住桌角,险些没站稳:“不行了阿楚,我胸口有些闷,是不是中暑了?” 程楚云手中的团扇摇了几下,也感觉身体没由头的一阵燥热,就好像在日头下暴晒一个时辰,气息有点喘不上来。 丫鬟是个守规矩的,从屋外进来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症状,以为是自己中了暑热,想着将衣裳送进来便请示主子下去休息一阵,没想到两位姑娘身子也不舒坦。 正寻思请个大夫来瞧瞧,那厢屋门一响,跌跌撞撞闯进来个男子,丫鬟吓得脸都白了,慌里慌张展开双手挡在两位主子跟前:“姑娘们小心!” “阿嫣……阿嫣……” 谢斐一路压制着身上的火,跌跌撞撞路过几间连着的厢房,一排中只有这间屋内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他现在神志不清,皮下血潮疯狂激荡,直觉告诉他沈嫣就在里面,所以一进来就横冲直撞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几声称呼落下,丫鬟也认出了谢斐。 看到眼前人猩红的目光,丫鬟吓得心口砰砰直跳,料想是喝醉了酒还是吃错了什么药,慌忙大喊:“世子爷,沈七姑娘不在咱们这,她在她自己的屋里!这是我们姑娘的房间!” 凌安进来后立刻将门应上,防止外面的烟雾累及屋内其他人。 江幼年中药不深,喝了几口茶,屋门关上后心口才舒服了些,见到谢斐竟然贸然闯入,当即火冒三丈:“你来干什么?还敢来找阿嫣?知不知道这是佛门重地,女眷厢房岂能容你擅闯!” 凌安转身飞快扫一眼,发现屋内除了江、程二人,便是眼前挡在二人跟前这个脸生的丫鬟,哪有夫人的身影!见大事不妙,赶忙拉着谢斐胳膊往外拖:“爷,夫人不在这,咱们先出去吧!” 又匆匆转头对江幼年说了声抱歉,“两位姑娘暂且别出门,外面的香出了问题,我们世子爷不是有意闯进的,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谢斐现在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浑身仿佛有数万只虫蚁在噬咬,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现在看谁都像沈嫣。 程楚云大致听明白了凌安的话,她躲在江幼年身边,小心翼翼抬起头看着谢斐。 她从前偷偷见过谢斐醉酒的样子,并不是现在这般双目迷离、青筋暴起的模样,且他浑身上下半点酒味都无,照凌安的说法,那便是被人下了药了。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她咬紧后槽牙,慢慢地捏紧手指,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往前挪动一步,看着谢斐道:“阿嫣与我们不住在一处,这个时辰,她大概还在陪沈老太太诵经。” “夫人没和你们住在一个院子?”凌安张了张口,心猛地往下一坠。 这事若是闹到沈老夫人面前,恐怕会彻底得罪武定侯府,世子爷和夫人就再无可能了。 还未想好如何处理,就听身后程楚云“啊”的一声尖叫。 她被谢斐扣着腰身直往榻上撞去,一旁的江幼年赶忙去拉人,却被男人一把推开,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谢斐你王八蛋,禽兽不如!你给我把阿楚放开!” 谢斐此刻双眼冒着火,目光涣散,口中含糊其辞地喊着“阿嫣”两个字,滚烫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 眼前这个穿碧绿衣裙的女子就是他渴望至极的人啊,她那么香,那么软,清甜的味道让他溺毙其中,也顾不得有没有外人在,大手发疯地撕扯,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身上燃烧的欲-火。 身下女子的外裙随即委顿在地,露出两段纤细耸立的锁骨和颈下雪白娇嫩的玉肤。 谢斐的脑海再次空白,只觉得眼前的白极其刺目,像一个巨大的光圈将人疯狂卷入其中。 这场面,连凌安都傻了眼,很快屋外传来动静,护卫的脚步声与兵器的摩擦声交织。 “先灭火!其他人跟我来!” “包围后山厢房,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间间搜,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 很快,急促的敲门声此起彼伏,眼看着就要搜到这里。 屋内,程楚云泪眼盈盈地望着渴慕多年的人,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不敢说话,后腰被他狠狠抵在床榻上,痛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怕她一开口,男人就会立刻清醒过来,发现身下这个不是他朝思夜想的人。 她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够了…… 下一刻,屋门被人踢开。 凌安吓得浑身一震,见来人的腰间的令牌,认出是镇北王府的护卫,脑海中瞬间只剩一个念头——完了。 那护卫首领半点情面不留,直接示下:“还不快将世子控制住!” 两个护卫应声是,当即上来将床榻上缠绵不休的两人分开,谢斐意识混乱中被人架住双臂,几近脱臼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半分,这才看清身下颤颤巍巍、衣衫凌乱的女子,他几乎是立刻将人推开。 谢斐被人拖了出去,江幼年立刻上前,将衣裳披在满脸泪痕的程楚云身上,“阿楚……他已经走了,阿楚别怕!” 程楚云终于绷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隐约知晓谢斐今日会来,所以特意换上了他喜欢的碧绿色衣裙,哪怕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也好。 可程楚云没有想到,今日相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更没有想到,方才那般电光火石之间,她花光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搭上了自己的清白名声,赌他不能撒手不管。 他宁愿一辈子纠缠沈嫣,也不愿多看旁人一眼,可她年岁已经不小了,爹娘处处给她相看人家,与其被迫嫁给不喜之人,倒不如破釜沉舟,为自己争取一次。 程楚云哭得浑身都在颤。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谢斐欺负怕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哭得越凶、越委屈,镇北王府就越要负起责任。 护卫一进院,四下搜查一番就发现了那铜炉飘出的烟不对,为首的立即命人打水将炉火浇灭,这段时间内进出后山的所有僧众、各家带来的丫鬟仆妇全部都被护卫控制在院中,一个个搜身盘查。 玉嬷嬷腿脚本就不如年轻人利索,因躲在假山后鬼鬼祟祟,被暗卫抓了个正着,跪在院中越发压低了脑袋,心中大骇,唯恐被人认出。 “这茶水有问题!” 进屋搜证的护卫兵发现谢斐房中茶水里掺了药,立刻唤来凌安盘问。 凌安看到那熟悉的茶壶,心中骤然一紧,原来院中白烟并非主要,真正有蹊跷的是这壶茶,难怪他人没事,世子爷却这么大反应! 他仔细扫过院中跪着的人,找到那个着青色僧衣的小沙弥:“茶就是这位小师父给的!” 小沙弥闻过烟,脑海中还有些晕乎乎的,见状吓了一跳,立刻反应过来:“小僧只负责茶房烧水煮茶,压根不知那药从何而来!还请大人明察!” 佛门圣地出了这般轰动的大事,寺中的住持和掌院和尚全都被惊动,知道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 跪在地上的和尚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气喘吁吁,衣襟不整,好在铜炉及时灭火,才没有酿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几位老和尚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看到严厉的掌院,吓得浑身发抖,赶忙叫屈,求住持和掌院做主。 他自幼便在寺中长大,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也是今日才知道世上还有那种腌-臜东西。 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方才那名自称腹痛的仆妇,他在跪着的人群中疯狂寻找,直到看到那着青布衫的妇人,当即一指:“那壶茶便是这位女施主给小僧的!里头的蹊跷,小僧一概不知!” 玉嬷嬷听到这话身躯一震,便听到稳健的脚步声愈行愈近,随即头顶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抬起头来!” 玉嬷嬷吓得浑身颤颤巍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这情形,她本是可以逃脱的,却没料到这后山厢房处处都是护卫,她还没有跑出院子,就被人抓了回来。 那小沙弥继续解释:“这位女施主请小僧帮忙,给阳陵侯府的小姐送茶,可小僧才走到半途,茶就被……”说罢抬手指着凌安,“被这位施主拿了去。” 凌安后槽牙咬紧,气冲冲地走到那老妇面前,却觉得这个身影有几分熟悉,还未想起这人是谁,凌安就已经压不住心中的愤怒,一脚踹在那老妇肩膀,逼着她抬起头来。 玉嬷嬷被踹得往后一仰,整个人正面摔在地上,痛得“哎哟”一声。 凌安看清她的脸,当即惊叫出声:“玉嬷嬷?” 沈嫣回到院中,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护卫首领是谢危楼的心腹,进院搜证的时候,认出云苓是他们未来王妃的贴身丫鬟,便破例放云苓去寻人了。 云苓出来时,只知道谢斐闯进江幼年的屋子,被镇北王府的侍卫带了出来,一路上将沈嫣不在厢房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简单一说,“幸好世子爷也没有得逞,可程姑娘受了惊吓。” 沈嫣脚步急促地往廊下走去,裙摆扫过地面青砖,被人紧紧按捺住身体的谢斐嗅到熟悉的香气,立刻抬起头来,双眸通红,目光紧紧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直到见她消失在漆黑的门洞内。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种万蚁啃噬的燥热难耐之感又蹭地窜上来。 第92章 晋江正版92 程楚云抱着双膝坐在床榻角落, 江幼年还在安慰她。 她安慰人的方式当然就是痛骂谢斐。 沈嫣进门的时候,看到程楚云凌乱的碧绿色的外裙, 微微怔忡了下, 然后上前坐到她右手边,拍了拍她的后背。 “阿楚,对不起。”沈嫣想了想,还是轻轻地说了这一句。 江幼年立刻抬眼纠正她:“阿嫣, 此事与你无关, 都是谢斐的错!还有那下药之人, 佛门净地做这种禽兽事, 菩萨不会饶恕他的!” 话虽如此,可看到程楚云这一身衣裙, 沈嫣也能猜到谢斐或许是把她当成自己了,谢斐喜欢青碧色, 她从前时常这么穿。 出了这种事,女子永远是被世人诟病的那个,除了一声抱歉, 沈嫣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程楚云没有回应, 只是暗暗咬着牙哭,一张清丽的脸蛋哭得通红。 “玉嬷嬷, 真是你?这药粉你怎么解释!” 小沙弥在指认玉嬷嬷之后, 护卫当即上前搜身, 果然在玉嬷嬷的指甲缝里发现了残留的催-情-药粉。 玉嬷嬷这下百口莫辩,谢斐更是诧异, 凌安直接破口大骂:“你自作聪明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给主子下药!” 屋内三人听到动静, 也是同时一惊。 江幼年也听说过玉嬷嬷, 沈嫣成亲之后, 她便知道镇北王府有个时常为难她的刁奴,借着谢斐乳娘的身份处处拿乔。 方才江幼年在屋内听到她一个乳娘偷偷摸摸入寺还觉得奇怪,原来就是她下的药! 江幼年冷笑一声,“看来不是着了外人的道,应该叫蛇鼠一窝才是!” 怕沈嫣刚来不解,复又解释:“方才你没听见,原本这下了药的茶水是要送到我屋子里的,这老毒妇怕是以为咱们三个在房里,好让她主子占咱们的便宜呢!尤其是你,阿嫣,幸好你没在这儿,否则你若是被谢斐欺负了,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了!” 沈嫣还不知其中竟有这些弯绕,一时还有几分后怕。 倘若今日不去玄尘大师处,她们三个的确有可能会在一起吃茶,一旦玉嬷嬷阴谋得逞,她中了药,主动投怀送抱,再与谢斐有了夫妻之实,那么这半年的避让都有可能被恶意解读为欲拒还迎,后果不堪设想,甚至连江幼年也可能被连累。 她从前只知玉嬷嬷为人苛刻,不想竟是如此歹毒。 身侧人轻轻抽泣了声,江幼年才觉失言,赶忙宽慰道:“阿楚别担心,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镇北王再想偏袒自己的儿子也不成的,我就算去求姨母,也定要让谢斐给你个交代!” 外面又是一阵喧嚷,应该是那护卫首领还在搜查取证。 沈嫣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程楚云的肩膀,“我出去瞧瞧。” 江幼年点点头,提醒她:“你小心谢斐,他体内的药还没解呢。” 沈嫣道声“好”,才走到门外回廊,一道凌厉赤红的目光立刻落在她身上。 便是不想注意,这样的目光也不容忽视。 谢斐知道自己现在非常狼狈,浑身燥热难当,衣衫不整,发髻凌乱,他在她眼里应该是个龌龊不堪之人吧。 不过跟他老子比,这也不算什么了。 这对奸夫淫-妇做出的丑事才是真正的龌龊不堪,天理不容! 谢斐双手被人反扣在背,突然狂笑起来,笑够了,又仰起头,紧紧盯着眼前之人,“沈嫣,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你自己又是个什么——” 话音未落,倏忽“嘭”然一声,当胸一脚,生生将那句谩骂逼了回去。 紧跟着院中响起一道妇人的惊呼。 谢斐还未反应过来,胸口骤然传来碎裂般的疼痛,整个人被踹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连扣住他手臂的两名护卫都没能承受住这样的冲力,不仅人没抓住,手腕都被这力道震得颤抖不止。 院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叩拜声,玉嬷嬷更是吓得脑中空白,方才那一声完全是下意识的尖叫。 她现在浑身剧烈地发抖,连滚带爬地跪到那着玄色衣袍的男人面前,“王爷!不是世子爷的过错,您罚老奴吧,是老奴猪油蒙了心!与世子爷无关!” 谢危楼看一眼沈嫣,确认她无事之后,才转过头冷冷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这个毒妇身上。 他手一抬,立刻有两个护卫将人扣在地上,玉嬷嬷双手被反剪在后,左脸被侍卫一脚抵在地砖上不能动弹。 谢斐被踹出一丈多远,捂着心口直喘粗气,他没想到谢危楼今日也在此处。 他果然还是来了!沈嫣在哪,他便去哪,他怎么会放过这大好的私通机会! 谢斐抹去唇角血渍,挪动一下都是剧烈的疼痛,这一脚将他所有因催-情-药而混沌的意识全部聚拢起来,快将他心脏都震碎了! 他垂头看向自己微微敞开的胸口,这块皮肤几乎血肉模糊,心口疼痛欲裂。 “将谢斐带过来!” 听到他那好父亲冷声示下,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谢斐冷笑了声。 他还知道他姓谢,还知道他是他亲儿子啊。 谢斐被人拖上前,一口鲜血喷在青石砖上,顷刻就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艰难地仰起头,目光慢慢向上,猛然注意到谢危楼腰间所挂的香囊,那百福骈臻的样式…… 瞬间瞳孔骤缩! 原来还不止那金蝉,沈嫣那日在玲珑绣坊拿回家的绣样也是给她公爹绣香囊的。 谢危楼连避都不避,光天化日之下,将与儿媳私相授受的香囊挂在腰间! 谢斐嘴唇抽搐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心口剧痛难当,痛达喉间,几乎开不了口,他死死盯着那香囊上的绣纹。 谢危楼面容淡漠冰冷,转过身看向沈嫣,声音放低,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嗓音:“先进屋。” 沈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相信他能处理。 一进门,看到程楚云坐在榻上,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沈嫣的心也微微揪了起来。 经此一事,谢斐的真实身份怕是离昭告天下不远了,他的亲生父母若是有权有势倒还好,可倘若来日堂堂世子爷跌落云端,一无所有,又该如何给阿楚一个交代呢? 这么多年,她虽哑,却不盲。 永远有一道拘谨但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她又岂会半点都察觉不出来? 谢危楼看着她进去,然后朝一旁的住持方丈等人拱手,“几位大师,本王治下不严,连累佛门庄严清净地染污,还请诸位大师见谅。今日之事,本王定会严惩不贷,给玉佛寺一个交代。” 寺中老僧纷纷颔首,谢危楼睨一眼谢斐和玉嬷嬷,眸光继而扫过一院子歪七扭八的僧人,“既然下药之人已经查明,便请大师将诸位师父好生安置,莫要惊扰寺内其他女眷。出了这个院子,任何人不得胡言乱语,否则,本王定以散播谣言之罪论处。” 一旁的监院躬身应道:“多谢王爷。”便指挥僧众将吸过毒烟的和尚带下去安置。 索性众人中药不深,念几个时辰的清心咒也能支撑过去。 此事毕竟发生在自家后山,玉佛寺到底有监察不严之责,他们也不想此事闹大,让流言蜚语辱没佛门清净,镇北王能出手压制再好不过。 待僧人有序退离,院中便只剩谢斐、玉嬷嬷等人,住持方丈朝谢危楼颔首,“王爷家事,贫僧等不便干预,这里还是交给您来处置吧。” 谢危楼淡淡道了声“多谢大师”,几位和尚便陆续离开了。 头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耳边静得仿佛凝滞,沉沉的威势漫卷而来,玉嬷嬷心中的惧意登时如同潮水般涌上。 早在二十年前,那位贵人就提醒过她,这人不是普通人。 从少年时就已经百战沙场,文治武略都是当世独一,就连对子女教养极其严厉的太宗皇帝都十分认可这个年纪最小的儿子,年少时的锋利霸道历经岁月的砥砺,慢慢沉淀为威冷森严的上位者气势,他在的地方,令人如坠冰窖。 谢危楼冷冷盯着地上的女人,隔了许久,久到玉嬷嬷心脏几乎停跳,这才缓缓蹲下身,仔细审视着她被抵在石砖上的右脸,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秽乱佛门净地是什么罪名么?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不惜性命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帮他,嗯?” 正午日光灼热,黏腻的空气里有浓郁的血腥气息,可玉嬷嬷却觉得寒意如同毒蛇般爬上背脊,浸透骨髓,一口咬住她慌颤不已的心脏。 什么叫,他是你什么人? 镇北王府做事这么多年,玉嬷嬷早已锤炼出一颗强大的心脏,当年作为新入府的乳母面对严格的盘问时,她保持着足够的镇定,甚至屡次与这双冷戾凤眸四目相对之时,她也从未有过此刻的慌张。 这句话的咬字非常轻,收敛了迫人的威势,却像针锥一样直刺人心,玉嬷嬷几乎可以确定,这句话中必然掺杂了某种盘究的意味。 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玉嬷嬷很快否认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当年之事非常隐秘,甚至可以说是离奇,即便将真相搬到世人面前,也鲜少有人会相信,她已经安安稳稳度过二十余年,根本不会有人查出里头的蹊跷来。 她勉强保持神色如常,但面上的钳制还未松开,这个姿势让她呼吸都十分困难,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与世子无关,是老奴糊涂……” 一旁的凌安也紧跟着跪下来,替自家主子解释:“王爷明鉴,世子爷今日当真是为礼佛而来,绝对没有在佛门重地公然宣淫的心思!茶壶里被下了药,世子爷半点不知,还请王爷明察……” 说到最后尾声渐弱,对上投射而来的那道森冷目光,浑身陡然一颤,吓得双腿都犯了软,在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面前,所有的胆量都会被他的气势所折服。 谢危楼冷眼收回,再次望向地上的女人,知道她不会轻易承认,他再次启唇,“本王再问一遍,谢斐是你什么人?” 一字一句,不再拖泥带水,直奔目的而去,将玉嬷嬷脑海中所有的假想全部击碎。 玉嬷嬷脸色几乎白成一张纸,他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否则岂会如此逼问! 满院人都好奇,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就连谢斐也煞白着脸艰难扭过头,可一对上玉嬷嬷那张脸,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厌恶。 谢危楼问这个做什么?这里谁不知道,玉嬷嬷是他自小的乳娘! 玉嬷嬷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来:“王爷这是何意……世子爷自然是……是老奴的主子……” 谢危楼薄唇冷勾,甚至露出一抹笑:“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最好如实回答,否则本王的重刑可不会留情。” 玉嬷嬷拼着力气咬声道:“王爷想要老奴如何回答?世子爷不是老奴的主子,还能是什么人?” “本王可给过你承认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他起身一抬手,护卫便执鞭走上来。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不同寻常马鞭,这种带刺的长鞭一旦抽下去,立刻就是鲜血淋漓,玉嬷嬷这种体弱的妇人,连五下都未必撑得住。 玉嬷嬷齿关战栗着,余光瞥见那长鞭上的棘刺,紧紧地闭上眼睛,“王爷问什么,老奴听不懂……老奴说的都是实话……” 她不怕受刑,只要能保护她的孩子,她什么都能承受,当年她连死都经历过,她在那冰冷漆黑的墓穴里待了整整七日啊!她连死都不怕,又岂会怕区区一顿鞭子。 她咬紧牙,攥住拳头,默默绷紧身子,等待着剧痛的降临。 长鞭扬起,落下,皮肉撕裂的声响传入耳边,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玉嬷嬷猛然睁眼,一道鲜红刺目的鞭痕登时在眼前晕染开来。 方才那一鞭,竟然落在了谢斐的后背! 带着棘刺的鞭身当空斩下,切骨的疼痛牵起浑身的青筋,近乎将他整片后背撕裂开来,谢斐连一声闷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紧接着又一鞭,数千棘刺同时划破皮肤,霎时血若泉涌,第二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谢斐的后背及肩颈立刻被鲜血濡湿大片,那声滞在干燥喉咙中的哀嚎才全部释放出来。 玉嬷嬷痛苦地摇头,这两鞭虽未抽打在她身,却比狠狠剜她的肉还要难捱。 谢斐小时候总爱玩闹,就是磕破点皮,玉嬷嬷都心疼不已,何况是这要人命的鞭子! 原来这才是她的酷刑,他要用这种办法逼她承认自己的孩子。 谢斐只觉得这顿鞭笞来得实在莫名其妙,额头青筋暴起,满身的血和汗交融在一起,那一声痛嚎逼出了他的声音。 横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老子要同他抢女人,甚至要将他这个儿子置于死地! 又是一鞭落在左肩,霎时如同烈焰烧炙,痛入骨髓,谢斐便也顾不得什么了,咬牙冲着谢危楼一通声嘶力竭的大喊:“谢危楼,你要么就打死我!打死我,你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是吧……你罔顾人伦,你敢承认吗!” “堵上他的嘴!继续打!” 第93章 晋江正版93 此事若发生在寻常人家身上, 风流的世家公子玷污了哪家小姐的清白,惩罚归惩罚,倒也不至于将人打死, 如何解决还需两家人坐下来赔礼道歉、商谈后续。 江幼年透过门缝朝外瞧, 被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的,她虽不喜谢斐,但也从未见过他这般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模样, “没想到镇北王下手这么重,再不停手,谢斐就算不被他打死,那也得半身不遂了!” 程楚云紧紧攥住手指,指甲嵌进肉里,她不敢去看,更没有任何立场去求情,那一道道鞭子如同抽打在她心上,巨大的疼痛与慌乱将她整个人吞没。 又一鞭落下,程楚云削肩耸起, 心口顿时痉挛,她抬起头, 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目光望向沈嫣, 可视线触及的那一刻,又慌忙将目光垂下。 沈嫣心中了然。 江幼年或许不知, 她在此刻几乎可以确定了。 程楚云想让自己去求情, 尽管没有人知道他与谢危楼的感情,但在外人眼中, 镇北王对她这个儿媳重视也亏欠, 她的话在镇北王面前, 一定会有分量。 沈嫣缓缓吁出一口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只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至少现在不会。” 她不认为谢危楼处理的方式就是将人打死,他是杀伐果决之人,但绝不会滥用私刑、滥杀无辜,更不会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采用这种直接且愚蠢的办法。 联想起方才他同玉嬷嬷的交谈,恐怕是在逼问什么,他做事会有他的道理,手底下的人也会留有分寸和余地。 程楚云抱着膝盖不停地发抖,想要解释什么,喉咙却像是滞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屋门外,长鞭起落,棘刺带出的细碎皮肉溅在空中随处可见,谢斐满头冷汗淋漓,整片后背全部被鲜血浸透,他被棉布堵住嘴,棉布都咬出了血,痛哼堵在唇齿间,在脑海中炸开,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停地抽颤。 凌安被人扣住双臂不能上前,望着满眼的血红,几乎快要疯了。 他不知内情,只知道玉嬷嬷瞒着什么事情,她不肯说,王爷就对世子下手。 眼看着人就不行了,凌安毫无理智地对玉嬷嬷叫喊:“老刁奴,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说的,连世子爷的性命都不顾了!别嘴硬了,再打下去,世子爷就没命了!” 满院都是血腥味,玉嬷嬷心痛如刀绞,没有人明白她的苦楚。 又一道皮开肉绽的声音在耳旁炸裂,她仿佛听到孩子嘶哑的痛呼,他一定在骂她,骂她冷血,骂她枉为人母…… 想起亲手带大的孩子,那个神气活现、众星捧月的孩子此刻血淋淋地颓然在地,鲜血漫了一地,顺着石砖的间隙流淌过来,染红了她的手掌。 玉嬷嬷手指抠着地面的血污,涕泪交下,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我说……我说……” 谢危楼抬手示意,鞭子扬到空中停了下来,玉嬷嬷也被松开掣肘,可她不敢看那一团瑟缩痉挛、血肉淋漓的人,她吃力地爬上前,试图攥住谢危楼的衣摆。 “他是……是老奴的……” 谢危楼后退半步,冷冷看着她,“是什么?” 玉嬷嬷哭得喘不过气,忍住巨大的悲痛,嘴唇抽搐着:“是我的……我的孩子……” 院中寂静片刻,所有人都在从这句话回神之后的一瞬间瞪大眼睛。 声音不大,他们却清楚地听到最后两个字。 不是“主子”,也不是“养大的孩子”,而是——孩子。 凌安瞠目结舌地瞪着玉嬷嬷。 他和这里所有的暗卫都不同,他是陪谢斐一起长大的,自小就在身边保护,与玉嬷嬷朝夕相处十几年! 那个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乳母,她竟说自己是世子爷的亲娘! 脑海中急速运转,试图寻找对这句称谓的另一种理解,可在场的无论是王爷还是其他护卫,没有人反驳或是追问,所有人的神情都告诉他——玉嬷嬷说的或许是真的,她承认了自己作为世子爷母亲的身份。 凌安立刻看向自家主子。 谢斐已经奄奄一息了,但还残留着稀薄的意识,足以让他听清方才那一句。 如果说这几鞭已将他皮肉抽得粉碎,那么玉嬷嬷的那句话带来的巨大冲击远远盖过这一切的痛楚。 极度的震惊过后,又觉极度的可笑。 他不知道他这所谓的父王在串通刁奴搞什么把戏,想把他赶出王府,也没必要随随便便挑出个仆妇说这就是他的母亲! 两旁的护卫兵亦清清楚楚听到方才这番话,这些年来无人知晓世子爷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他们在私下也曾有过诸多猜测,可谁也没料到竟是玉嬷嬷! 便是将事实搬到眼前来,也没有人敢相信,威震天下的镇北王与跪在地上那个下药的卑贱仆妇竟是…… 他们甚至不敢往下想。 屋内,江幼年急得扒着门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那老刁奴到底说的什么呀,采荟,你听到了么?” 一旁的丫鬟采荟也没听清楚,“姑娘别急,奴婢这就到廊下瞧一眼。” 江幼年当即让开身子,“你快去听听,到底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采荟便开了半扇门,轻手轻脚走到廊下,余光瞥过那浑身是血的谢世子,她甚至都不敢多看,瑟瑟缩缩地躲在廊柱下,偷偷往院中瞧。 谢危楼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笺纸,随手扔在玉嬷嬷面前,目光冷鸷。 “这封绝笔书,你可还记得?” 玉嬷嬷颤巍巍地伸出手,缓缓将那笺纸打开,尘封的记忆也随之漫上脑海。 尽管过去了二十年,可这封改变她一生的绝笔信,让她的儿子从死去战士之子一跃成为镇北王府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也让她离开了那吸血鬼般的兄长,从一介人人可期的平民百姓成为镇北王世子的乳母,在王府内外也能受人尊敬。 同时,这封信也夺走了她的亲生孩子,夺走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也夺去了她健康的身体。 笺纸上一字一句,都是她顶着巨大的压力亲手所写,那位贵人说过,要能骗过他的眼睛,除非她真的死了,死得透透彻彻,否则就算眼下瞒过,来日也一定会被他查出蹊跷,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玉嬷嬷又怎会不记得。 谢危楼冷冷睨她一眼:“那你可还记得,霍泽源?” 这个二十年未曾听到的名字甫一落下,玉嬷嬷身躯猛地一颤,泪如雨下的双眸愈发通红。 记得,怎会不记得,那也是她曾经深爱的丈夫,是她作为姑娘在最美的年华里所嫁的良人。 新婚之夜,他亲吻着她的脸,说这么漂亮的姑娘,给他一个粗人做妻子太吃亏,他要让她做人上人。 她怀着他的孩子,守在一方旧屋内等着他战胜归来、让她做将军夫人,她翘首以盼着那一天,结果却等来了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倏忽一张沾满血污的信函落在她手中,玉嬷嬷怔愣地抬起眼眸。 “看看。” 谢危楼声音轻却冷,带着冷冷的讥嘲意味,“当年霍泽源走后两个月,前来为你诊断的大夫姓周,他是不是告诉你,你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玉嬷嬷慢慢回想,诊出有孕那一日正是酷暑最热的那段时间,她在外头走了一趟,就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时睡在床上,兄嫂围着她,周大夫告诉她,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是这样没错。 她垂头打开手中的信函,落款处竟是她兄长的名字,还有一块鲜红的指印。 她将信函中的内容一字不落地看下来,心口一点点地缩紧:“不……不是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呀!” 尤其在看到那一句“因惧怕霍泽源回来追究怪罪,遂与周大夫统一口径,将怀孕两月改口为三月,封银十两,周大夫答应永不再提此事”时,玉嬷嬷脑中几乎是轰然一声,双目瞪圆,浑身颤抖,久久不敢置信。 “我没有……没有……”那些话她甚至说不出口。 她生得非常漂亮,走到哪里都有男子不怀好意地盯着瞧,甚至镇上还有官老爷想娶她回家做妾,可她却只喜欢这镇上最英俊勇武的男人,事实证明,她也的确选对了人。 霍泽源凭借一身武艺,很快做上了军官,若再往上升迁,甚至还有机会带她去京城,住在金碧辉煌的将军府邸,底下一堆丫鬟排着队伺候她。 她相信他,也一直等待着这一天,她……怎么会与别的男人苟且呢! “胡说八道!一定是我兄长收了好处费,是他胡说八道的!世……世子爷是霍泽源的亲生儿子啊!” 话音刚落,院中众人皆是悚然一惊,谢斐面上本就毫无血色,此刻更是惨白至极。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谢危楼又从身旁护卫手中拿过玄尘按过指印的供词,当初那一枚假死药,是玄尘给你的吧?” 玉嬷嬷颤着手,接过那张供词,恍恍荡荡的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却又像不认得了一样。 这时,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你以为玄尘为何要帮你?旁人连见他一面都是奢侈,他却将这世间罕见的神药独独赠与你,这其中的原因你当真不曾想过?” 玉嬷嬷紧紧盯着那张供词,眼瞳几乎要从眼眶中挣出。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谢危楼就替她解释:“隆兴寺那晚,你戌时而归,并非在草丛中睡着那么简单,而是……失身于玄尘,隆兴寺之后,你便已有孕,你不记得这些事情,是因为他喂你吃了忘心丸。” 谢危楼抬眼冷冷看着那被鞭子抽倒在地的人,“谢斐不是霍泽源的遗腹子,而是你与玄尘的儿子。” “不!不是的!” 话音落下,带来的震撼不亚于石破天惊。 玉嬷嬷终于控制不住痛呼起来,某种支撑她半生的信念骤然崩塌。 满院人面面相觑,方才他们还听得稀里糊涂,直到这一句落下,以所有人都能听懂的方式,真相大白,昭昭在目。 石砖地上,谢斐牙关咬出血,身躯一动不动,带血的眼眸死死盯着某个方向,视线尽头却是一片空白。 他从没听过什么霍泽源! 至于玄尘,那不是当世高僧么!说他是玄尘和玉嬷嬷的儿子,太可笑了! 编也该编个像样点的。 谢斐现在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呼吸停滞,甚至连痛觉几乎都感受不到了,他只想看看这两人是如何串通造谣的! 谢危楼冷冰冰地凝视着脚下的女子,面容一贯的沉冷肃厉:“本王没必要制造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来同你浪费时间,玄尘已经死了,这是他亲手画押的证据。你若想听你兄长亲口证实,他此刻就在大理寺狱中,你们兄妹,二十年没见了吧。” 玉嬷嬷一直痛苦地摇头,直到听到兄长的名字,好像所有的无中生有、天花乱坠立刻就有了强大支撑。 她放弃从前的美貌、变成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而想要为之争取的,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 她急于否认这一切,可白纸黑字说得清清楚楚,而玄尘……他连假死药都制得出来,区区忘心丸,于他而言又有何难? 第94章 晋江正版94 玉嬷嬷只觉得力气被抽干, 颓然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玄尘供词,脑海中竭力搜寻着能够反驳这一切的证据。 被诊出怀孕前, 她的确三个多月没来月事, 年轻时一直如此, 所以大夫说她已有三月身孕时,她深信不疑。 但倘若这封信函上所说为真, 当时的她仅有两个月身孕,霍泽源走后那两个多月, 她并没有接触任何外男。 可贵人找到她的那一日,却微微含笑告诉她:“有一个人可以帮你,名闻天下的玄尘大师此刻正在隆兴寺,你向他求什么, 他定会答应。” 她那时很是惊惶茫然,只敢把玄尘大师赠药的原因归于高僧普渡世间的仁慈。 所以,从来不是什么慈悯众生,而是……做了亏欠她、又见不得人的丑事, 而贵人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她来求药。 她的孩子,不是她与霍泽源的, 而是玷-污她清白的、所谓得道高僧的儿子。 玉嬷嬷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阵阵冷却, 她哆哆嗦嗦地看向那一团血色身影方向,看她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父母的遗传、京城风水的滋养和皇亲贵胄的锦绣包装赋予他极为优越的外在条件,这么多年, 她从未觉得谢斐长得不像霍泽源, 因为她深深相信, 无论是什么人, 在贫瘠的山野和繁华的天子脚下成长,相貌也会有天壤之别。 所幸的是,孩子与她年轻时的容貌还有几分相像,每日能够瞧见他的脸,对自己而言也是失去从前秾丽皮囊的某种慰藉。 玉嬷嬷嘴唇颤抖着,再度试图仔细打量这个明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可谢斐一对上她投射而来的目光,脸上肌肉猛地颤动,难言的怀疑、慌乱与恼怒登时在身体中疯狂交织碰撞。 “你看什么!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他目眦欲裂,眸中几欲喷火,背上疼痛也不管不顾,发疯似的朝她怒吼,“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卑贱的仆妇!你不是我母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做了整整二十年的镇北王世子,出生开始就是呼风唤雨,万人之上! 怎么可能是服侍他二十年的乳母与人苟且所生! 一字一句,如利刃一道道剜在心口。 玉嬷嬷眼泪哭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嘶哑的呜鸣堵塞在喉间。 真相大白,谢危楼也不会过多解释什么,荀川知道谢斐不肯信,他深深地吐了口浊气,走到谢斐面前,缓缓蹲下:“世子爷。” 唤了二十年的称呼,一时还不能改口,就算改口,荀川也不知如何称呼,他知道此事一出,谢斐就不会再是镇北王世子了,但他暂时还这么唤他。 “你的的确确,是二十年前王爷从颂宁县抱回来的孩子。” 谢斐染血的眼睫都在颤动,他不怕旁人胡言乱语地编排,怕的是亲近和信任之人用这种过于冷静,甚至是残忍的态度,一步步地为他拆解事实的真相。 “二十年前,王爷麾下部将霍泽源为王爷挡下一枪,战死沙场,回京途中,王爷亲自到颂宁县安抚未亡人,却没想到你母亲陶氏留下绝笔信,服毒身亡。王爷便将你带回京中抚养,此事仅有王爷几名心腹部下知晓。” 谢斐面上还有飞溅的血迹,双眼却比血渍还要腥丽,他冷笑着抬头:“我知道他不想要我这个儿子,是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世子爷,你先听我说完。”荀川叹息一声。 “我们发现不对劲,是今年你舅舅,也就是陶氏的兄长赌钱输光家产,为了应付追债之人,深夜掘了你母亲的坟墓,想要从中取出些陪葬的金银首饰出来应急,却发现棺内空无一人。王爷继续追查下去,发现玉嬷嬷行迹诡疑,与当年进府的玉氏并非同一人,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当年服用假死药骗过所有人的陶氏。而世子爷并非陶氏与霍泽源所生,您的亲生父亲正是当年将假死药赠与陶氏的当世名僧玄尘。玄尘破戒,染指你母亲,此事他已亲口承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王爷绝不会空口无凭,将不属于世子爷的身份强加于您。” “不可能……”谢斐兀自摇头,死死盯着那个容颜苍老的妇人,几乎从牙关内挤出这几个字。 他不愿相信这一切,他宁可相信自己的母亲是靠美色引诱,哪怕为父王生下儿子,也照样无名无分、为父王所不齿,也比让他承认伺候他从小到大的玉嬷嬷就是他亲生母亲更加好受。 谢危楼淡淡瞥他一眼,垂眸对玉嬷嬷道:“现在你只需告诉我,当年到底是谁指使你,以绝笔信和假死之身骗过所有人,令本王出于愧疚,抚养战友的遗腹子?又是谁为你伪造身份,暗中除去真正的玉氏,安排你进府做谢斐的乳母?”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可瞒的,既然他都能查到她假死,必然对那位贵人的计划了如指掌了。 玉嬷嬷捂住震痛欲裂的心口,缓缓收回落在谢斐身上的目光,抬起头,颤声道:“我若说了,王爷可否……善待世子?他是无辜的呀!” 谢斐登时厉目大叫道:“你住口!你也配替我求情!我无不无辜关你屁事!” 这一动起,浑身鞭伤又是好一番撕扯,他用尽全部的气力,说完这句之后就昏了过去。 后背鲜血如注,满身锦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孩子!”玉嬷嬷霎时一声痛呼,跌跌撞撞地爬到谢斐身边。 那棘鞭落在身上十余下,浑身哪还有一块好肉,锦绣外袍被棘刺割裂,露出里头血肉翻卷的皮肤。 她伸出去,却不敢触碰,颤颤巍巍地停在空中,旋即转身朝谢危楼磕头:“王爷,您救救他!他给您当了二十年的儿子,您就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谢危楼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冷哂一声:“救不救他,是本王的事。你数罪在身,单单拿出一样都是死罪难逃,到这个份上,还敢与本王提条件?” 玉嬷嬷声泪俱下:“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就连我,亦是遭人侮辱诓骗,否则……” 否则……她又岂会背着霍泽源,生下别人的孩子? 谢危楼看一眼谢斐:“倘若他当真是霍泽源之子,无论他母亲犯下多大的罪孽,只要他安分守己,本王都会保他一世无虞。”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他既不是战友之后,那就公事公办。 面前人冰冷淡漠的神情给玉嬷嬷带来了深深的恐惧。 她不禁想到,当年镇北王收养谢斐,不过是看在霍泽源的面子上,如今这孩子既非霍泽源亲子,堂堂镇北王被人蒙骗二十年,又岂会继续给别人养儿子? 可她如今还能求谁呢?贵人的孙女入宫当了贵妃,早就不搭理她了,如今真相大白,她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还有谁能救她的孩子? 玉嬷嬷额头砰砰落地,很快磕出了血,声声泣泪道:“一切都是昭阳大长公主的主意,这孩子自幼被您养在膝下,求您看着往日情分,救救他吧!” 玉嬷嬷将大长公主的计划一一道来。 原来当年霍泽源战死的消息传到颂宁县的次日,长公主就暗中找上她,只要她留下绝笔信假死,将孩子托付给镇北王抚养,她与孩子便不再是人人可欺的孤儿寡母,甚至可以换一种体面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那日长公主亲望着她的脸,温和笑道:“你这样的容貌,终其一生不过只是战亡将士的遗孀,多可惜啊。来日若再嫁,所有你能享受到的朝廷抚恤都将终止,你所受到的世人敬仰亦会成为反噬和讥嘲,你与这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呢?如果你听我的话,即便是受委屈,不过也就是这短短数载,你的孩子是皇亲国戚,是人上人,待他日镇北王一死,本宫自有办法让你们母子相认,到时候,你可就是天潢贵胄的母亲,一辈子富贵荣华享受不尽。” 说实话,她的确是心动了,甚至妄想过,镇北王在民间威望极高,来日若登上大宝,那么她的孩子或将有一日也能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思虑了整夜,答应了长公主的条件。 她去找那位名动天下的玄尘大师,即便从他口中听到假死药对于身体的种种伤害,但只要一想到来日长长久久的富贵,她便也咬牙应下。 倘若一辈子受人欺辱,便是空有这一副美貌和康健身体,又有何用呢? 从坟墓中出来的那一日,她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外貌稀松平常。只有五官依稀能够辨认从前的轮廓,皮肤、体力皆大不如前。 镇北王带着孩子回京,长公主人也离开了颂宁县,她孤身一人走到京城,托人问到公主府的位置,在府门外哭求三天三夜,终于得来长公主为她安排进镇北王府做乳母的机会。这二十年,她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生怕一个露馅,便是万劫不复。 谢危楼听下来,大抵与他所料不差。 大长公主本可以直接除去陶氏,大概是怕与玄尘彻底交恶,因此大长公主才让陶氏亲自去要假死药,玄尘果然克制不住,与所念之人再度春宵一晚。 后来之所以能放心让陶氏进府,一则她的模样早与从前相差径庭,二则陶氏顾及母子性命,自不敢胡言乱语,在他眼皮子底下反而更加谨慎,三则她若不应陶氏,除非灭口,否则依旧可能将秘密泄露出去,这一灭口,恐又得罪玄尘,往后再想求什么可就难了。 玉嬷嬷交代了一切,仍旧苦苦哀求,她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来求,嘴上唯一能搬来的救兵,也只剩一个霍泽源:“我与他夫妻一场,也是十分恩爱,这二十年来,无一日不是将世子爷当做他的亲生骨肉对待,求您看在他的份儿上,看在世子爷毫不知情的份上,饶过这个孩子吧!” 谢危楼面上没什么动摇,请人先将谢斐转移至厢房,止了血,随即派人将玉嬷嬷与昏迷的谢斐押入大理寺候审。 真相大白,在场众人无不唏嘘。 丫鬟采荟脸色白了一层又一层,踉踉跄跄回到厢房:“姑娘,世子爷他……他不是……” 见屋内三人神色各异,但都是一副了然的模样,采荟立时噤了声。 一开始的问话,她们的确不明所以,到后来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尤其后面荀川对谢斐说的那几句从头至尾非常清晰,她们就算再糊涂,也能听懂其中的蹊跷了。 江幼年一直到现在还是蒙怔的,“原来谢斐根本就不是镇北王的儿子!甚至连镇北王的旧部之子都不是,他居然是玉嬷嬷的儿子!” 沈嫣面上虽不显,心中亦是震惊,毕竟是与她朝夕相处三年的丈夫和贴身的仆妇,她设想过谢斐的亲生爹娘有可能是任何人,却没想到那人竟在身边! 何况今早她才去见了玄尘,甚至请给他看了自己的哑疾,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所有的认知全部崩塌。 相比江幼年的震惊写在脸上,沈嫣的诧异埋在心里,两人至少还有常人该有的情绪,此刻的程楚云却像是呆呆的木头人一般,从一开始的满脸震愕、茫然,到此刻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屋们敲响,荀川进来,像程楚云深深躬身作揖:“今日之事,好在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爷命属下向姑娘赔礼道歉,王爷可以保证,出了这个院子,不会有任何人在外碎嘴,镇北王府定会保全程姑娘的名誉。至于外面的事情,想必程姑娘也都听到了,下药的刁奴,王爷定会严惩不贷,给程姑娘一个交代,程姑娘若有其他要求,也尽管提出来,王爷必对姑娘额外补偿。” 说到这里,程楚云才缓缓抬起眼眸。 “额外补偿”的意思是,她可以得到任何补偿,除了让谢斐对她负责这一桩。 谢斐已经不是镇北王的世子了,又如何请镇北王做主娶她?而她的爹娘,又如何会允许她嫁给一个罪妇、仆妇之子? 程楚云现在甚至想笑,脸色苍白至极。 过去的十几年像是一场幻梦,偏偏在她今日孤注一掷、离圆梦最近的一次,大梦狠狠地破裂,也将她摔得粉碎。 她赌进了一切,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 荀川又看了一眼江幼年:“两位姑娘若想回府,王爷已经安排了护卫,眼下便可护送姑娘回府。” 最后目光落在未来的王妃身上:“王爷说,今日之事,沈老太太与姑奶奶必定受了惊吓,夫……七姑娘若是愿意带路,王爷想亲自探问两位。” 沈嫣心口重重一跳,立刻紧张起来。 第95章 晋江正版95 玉佛寺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江幼年自然待不下去了,事已至此,程楚云更没有待下去的必要, 两人便听从荀川的话,让底下的丫鬟去收拾。 江幼年见程楚云脸色不好, 宽慰道:“谢斐得到了教训,玉嬷嬷也罪责难逃,这件事出了玉佛寺, 谁也不会知道, 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再说了,谢斐那种人, 就算他还是镇北王世子, 也别指望他负起什么责任, 何况他现在什么都不是,日后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欺负你!阿楚你回去之后该吃吃,该喝喝, 忘掉今天的不愉快吧。” 程楚云藏在衣袖下的手掌攥紧,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朝她轻轻点头。 沈嫣看着她二人:“那我……陪我祖母一道下山, 你们先回去吧。” 江幼年忙道:“你快去看看老太太吧!” 沈嫣出了门,程楚云也回去收拾行李。 一旁的采荟犹豫了许久, 还是悄悄对江幼年开了口:“今日若不是程姑娘主动上前说话, 世子爷也不会扑上去, 人恐怕早就被凌侍卫拉走了,程姑娘明明躲在奴婢身后的, 不知怎的……” “好了采荟, ”江幼年不愿回想方才的事情, 摆摆手让她去收拾衣物,“阿楚本来就胆小,今日定是吓坏了,这几日我再去她府上多陪陪她。” 采荟只得点点头。 沈嫣从厢房出来,看到护卫在洗刷石砖上的血污,整桶水泼出去,满地的血水流入松下的泥土中。 她与谢斐的纠葛,从今日开始就彻底结束了吧。 如果是年前那一封和离书是他们之间的了断,那么今日真相大白,也许是她下一段路程的开始。 她仰起头,日光明亮耀眼,风烟俱净,目光移至垂花门外,一道高大挺阔的背影撞入眼帘。 谢危楼正与寺中高僧说些什么,负手而立,衬得肩阔腰窄、身姿如松,沈嫣缓缓走过去,他们的谈话也刚好结束,那掌院和尚双手合十鞠躬,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开了。 谢危楼折过身来,在一片山光水色中垂眸看着她,日辉在她面颊覆上一层淡淡光晕,衬得肌肤愈发白皙清透,珠辉玉丽,不染纤尘。 沈嫣朝他走过去,抿抿唇,“多谢镇北王殿下对祖母和姑姑的关心。” 谢危楼启唇一笑,“那便请七姑娘带路吧。” 他声音极轻,落在心口便是一阵酥麻。 说是带路,谢危楼却走在前面,绕过曲径长廊,去的却非沈老太太的院子,愈往深处,满眼空灵寂静,杳无人烟。 沈嫣从后面喊住他:“是不是走错了,这是哪里呀?” 话音刚落,手腕被人攥住,随即被他托住后腰往身前一带,再一个飞快的转身,人就已经被他堵在回廊拐角处。 “盲区。” 他比她高出许多,磁沉嗓音从胸腔传来,轻轻震动着她的耳膜。 谢危楼垂下头,“知道厢房出了乱子,还敢往回赶,倘若不是暗卫发现及时……” 沈嫣知道他要秋后算账,轻轻咕哝一声:“知道啦,年年和阿楚还在屋里,我总不能不管。” 谢危楼冷声:“你怎么管?” 他模样虽然俊朗,但更多的是威严淡漠,随口一句都像逼问,声音一低便有沉厉之势,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沈嫣蹙了蹙眉,腾出手去推他,无奈男人身躯如山,半点挪移不得,她抬起头,迎上那双沉冷双眸,横眉瞪目道:“你越来越凶,我不和你好了。” 谢危楼微怔,随即眉眼一松,“我凶你了?” 沈嫣重重点头,“你地位高,比我年长,力气又比我大,你若教训我,我自是反抗不得,与你在一起,怎么着也是我吃亏。” 谢危楼深深吁了口气,方才在竹屋听到下属禀告的那一刻,他心是一瞬间乱了,到厢房外又看到谢斐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且出言不逊,他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那一脚不会让他五脏俱裂,但也绝不会让他好受,后来那顿鞭子,说是毫无私心也不可能,只能保证他不死罢了。 谢危楼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心中的怒意早就散了,“这就叫教训你了?” 沈嫣轻轻“嗯”了声,抬头看他。 谢危楼无奈笑了下,身子低下来,额头贴着她额头,“那你说,怎么罚我?” 肌肤相贴,沈嫣眼睛一烫。 这么好的机会,不狮子大开口一次都觉得吃亏,她眨了眨眼道:“往后除非人前,否则不许拿镇北王的身份压我。” 谢危楼蹙眉:“我有过吗?” 沈嫣不管,继续道:“不许倚老卖老,仗着比我年长,处处凶我、教训我。” 谢危楼脸色发黑:“嗯。” 沈嫣说到第三点,将被他攥红的手腕怼到他眼前:“不许仗着力气比我大,压制我、欺负我,我反抗不过,只能遭殃,就罚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许你的力气比我大!” 谢危楼忍不住笑,接过她伸来的手腕,在那红印子上吻了吻。 姑娘家皮肤太过娇嫩,还没怎么碰,就捏出了印子,不过消得也快,他才吹了下,就消去了大半。 谢危楼抬起她下巴,在那一张一合的唇瓣上摩挲了下,“前两点可以保证,至于第三点么,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沈嫣抿抿唇,软绵绵地说了一句:“我活了两辈子,也只能对你一个人无理取闹了。” 这话说出来有种伤感的味道,谢危楼仿若心口塌陷下去一块,酥酥麻麻的质感传遍四肢百骸。 他叹口气,将人拢在怀中抱紧,嘴唇吻在她鬓角,“我只能答应,不拿力气来欺负你,宠你、疼你、保护你不能算进去。” 沈嫣想了想,点点头:“勉强可以吧。”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缓缓松开他:“谢斐……真的是玉嬷嬷和玄尘大师的儿子,不会有错吧?” 谢危楼道:“倘若不是证据确凿,我也不会怀疑到玄尘头上。” 沈嫣有些担心皇帝跟前难以交代,“你将他带到京城抚养二十年,今日才真相大白,陛下会不会治你个失察或治下不严之罪?” 谢危楼听到这句,倒是松了口气,原来她关心的不是谢斐,而是担心皇帝会不会为难他。 他一笑:“治罪定然是要治的,不过不会太重。” 沈嫣紧张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谢危楼带着她继续往老太太的院子去,一边同她解释:“此事大长公主才是幕后主使,某种程度上,我倒算得上是个受害者,陛下若想罚我三分,必罚大长公主七分,大长公主可是他亲姑母。” 他想了想,皇位倾轧复杂,不宜对她说得太多,便只道:“便是治罪,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罪名,放心吧。” 沈嫣一想起坤宁宫的紫云香,对皇帝总是多了几分畏惧,一路上忧心忡忡,转眼就到了老太太的厢房外。 她疾行两步向前,将两人并肩同行掩饰成她在前“带路”。 含桃在外守着,见沈嫣与镇北王过来,连忙上前行礼。 沈嫣道:“王爷来看祖母,你去通传一声吧。” 含桃立即应声进去了。 后山厢房出事的时候,暗卫包围了整座后山,不准任何人进出,为防毒烟扩散 ,让所有香客轩窗闭紧不得外出。 老太太与沈溆一直在屋内念经,听到护卫兵围困后山的消息时心中不免慌乱,尤其是担心沈嫣还在外面,幸好荀川及时过来传信,老太太才稍微放了心。 后来见孙女迟迟不归,老太太让含桃去打听,荀川知道自家王爷有意让真相大白于今日,便将谢斐的真实身世提早透露给她,含桃回来如实禀告,老太太与沈溆二人也非常震惊。 镇北王护着自家孙女,眼下还亲自将人送回来,老太太十分感激,请谢危楼坐下,“阿嫣,还不快给王爷斟茶。” 谢危楼向老太太道了谢,便大大方方坐下,举手投足间一派从容有礼。 沈嫣没他那么好的心态,端茶时连手都微微有些颤抖,指尖不小心碰到茶壶外壁,烫得她一缩,不过自小的教养放在这里,再怎么也不至于人前失态。 谢危楼眼皮抬了下,瞥见她小幅度缩回的手指,顺手递了案几上的湿棉巾过去。 沈嫣心口直哆嗦,面上淡定接过,包在指节上按了按,清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疼痛。 小小插曲,老太太倒是没注意,却没能逃过沈溆的眼睛,沈嫣再要给老太太倒茶时,沈溆笑着将茶壶接过来:“我来吧,仔细烫着你。” 沈嫣霎时涨红了脸,这下手是不烫了,脸颊倒是真烫。 她总觉得姑母发现了什么,看她的目光似有几分特别的意味,所幸沈溆没再说什么,否则她当真要藏不住了。 老太太并没有料到谢危楼当真会留下,这位向来日理万机,脚不沾地,眼下出了这等大事,不是该速速回宫复命,便是要往大理寺跟踪案情,哪里是能闲下来喝茶的人? 谢斐的事,老太太也不好多问,毕竟是孙女的前夫,说多了徒惹得孙女不快,便关心了一下江、程二人的情况。 事情发生在江幼年所住的院子,老太太也担心两个姑娘家吓坏了,沈嫣将谢斐闯进屋内一事瞒下,只道:“阿楚受了点惊吓,王爷已请护卫送她们回府了。” 老太太听了,看谢危楼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感激和欣赏。 前有心腹将领前来安抚,后脚亲自上门探问,还照顾到了两个姑娘,这般周到之人倒是极为少见。 谢危楼不过笑了笑:“举手之劳。” 老太太意外觉得,镇北王在外虽是气势凛然不可侵犯,但单单这几次拜访,态度都十分亲和谦逊,这一点,的确能将沈嫣他爹比下去了。 当年老三凯旋回府,正是处处风光、任谁都不看在眼里的年纪,唯独对这位镇北王殿下推崇备至。 老太太鬼使神差地,想到那一晚与孙女的交谈,这世上能比得过老三的,镇北王的确算得上一个。 思及此,不禁抬眸多瞧一眼。 相貌凌厉威严的男人此刻眉眼间锋芒尽褪,恍惚有几分和光同尘的气象。 不过仅仅一眼,老太太便收回了眼神,盯着瞧可就太失礼了。 谢危楼面上云淡风轻,抿了口茶,问及老太太身体。 老太太笑说一切都好,今年以来,再没碰那掺了苦石藤的药材,老太太自己都能感觉精神比从前好了不少,便是这盛夏之际参加水陆法会,上山下山来回折腾,也不觉得疲累。 谢危楼颔首笑道:“我姨母前几日还念叨老太太,想请您进宫一叙,不如就趁中秋,让阿嫣带您进宫走走?” 老太太自是不敢推脱,“多谢太皇太妃挂念。” 人到了这个年纪,能说句话的老朋友越来越少,老太太与太皇太妃都是世家贵女出身,做姑娘时也常有交集,后来太皇太妃进了宫,一晃半生未见,直到沈嫣嫁给谢斐,老太太倒是以命妇的身份进宫与太皇太妃叙过一次话,见面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如今听到外头有人还念着你,老太太心头也升起一丝暖意。 一盏茶喝完,谢危楼起身告辞。 沈溆这才抬起头,朝沈嫣努努嘴:“阿嫣送一送王爷吧。” 沈嫣对上沈溆颇含深意的眼神,一瞬间心头大跳,硬着头皮道了声是,将人送出去了。 第96章 晋江正版96 事情传到昭阳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又惊又怒又惧,从未设想此事终有一日会败露。 藏了整整二十年的秘密,就是将玉嬷嬷剥皮拆骨,也瞧不出陶氏原本的样子, 而玄尘神通广大, 谁又能想到他能炼制出假死之药?没想到这原本密不透风的陈年旧事居然被谢危楼查了出来! 二十年前苦心谋划,到今日不但毁于一旦, 还累及自身, 大长公主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扬手一拂, 案几上的琉璃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贴身的仆妇知悉全部的真相,在一旁提醒道:“主子莫急昏了头,您是陛下的亲姑母、先皇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当年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提防镇北王,巩固先帝和陛下的皇位, 陛下亦对您感激在心,否则如何会让小县主进宫封为贵妃?就算镇北王将此事捅到陛一个交代罢了。眼下最要紧的一桩,镇北王查到了玄尘头上,您去求忘心丸之事恐怕是纸包不住火了, 陛下若知晓忘心丸在贵妃宫里……” “是,你说的是。”大长公主紧紧攥着身旁的扶手,气得打颤的身子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一面命人套马车准备进宫, 以免往外府门外走, 脑海中急速思索对策,“趁着陛下这会料理不到嘉辰,你速去承乾宫一趟,让浣溪将带进宫的丸药藏好,若是陛下派人来搜,抵死了不认,千万别让人搜出来!告诉嘉辰,那药暂且藏好了,也别计较争宠不争宠了,来日陛下真有对付我们祖孙二人的时候,再取出来保命不迟。” 嘉辰年岁尚小,恐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大长公主安排在她身边的都是最机灵的丫鬟。 谢危楼早先一步进了养心殿。 主仆二人也匆匆进宫,大长公主倒是不怕当年之事败露,只恐孙女私藏忘心丸一事被谢危楼捅到皇帝面前,这个皇弟自幼出类拔萃,亦是心狠手辣,被她设计骗了二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抓到错处,怎会不赶尽杀绝? 大长公主才到养心殿外,正欲跪下请罪,那厢汪怀恩躬身迎上前来,“大长公主,陛下请您进去呢。” 瞧见汪怀恩客客气气的,大长公主琢磨了个问法:“陛下今日,可是大发雷霆,气恼本宫了吧?” 汪怀恩压低了声,小心翼翼回道:“您原本也是为了陛下,陛下又岂会真的恼您?只是此事难办,镇北王还在里头,陛下这回恐怕要难做了。” 这么一说,大长公主反倒觉得奇怪,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忘心丸的事儿? 大长公主提裙进殿,抬眼撞见那道沉稳笔直的身影,立刻收回目光,见到皇帝便是一通声泪俱下:“陛下!请陛下降罪!” 皇帝原本以为谢斐是霍泽源之子,却没想到大长公主送他的这份大礼竟然牵扯到了玄尘,倘若不是真相被查明,来日谢危楼若有什么异动,大长公主一通推波助澜,放出谢危楼绝嗣的谣言,而欲盖弥彰收养的儿子还是得道高僧与烈士遗孀苟且所生,到时言官和百姓的唾沫都能将人淹死。 计谋是好计谋,只可惜时隔二十年还被镇北王查出来真相,皇帝心中暗暗叹息,将不忿压在心里,对大长公主道:“谢斐的身世,姑母作何解释?” 大长公主心道皇帝并非龙颜大怒的模样,反倒只问谢斐,或许镇北王压根没查出那忘心丸的事。 或者说,空口无凭,谁又能证明那忘心丸就是她为孙女争宠准备的? 先帝一死,这个亲侄子就是她的靠山,眼下皇帝还给她铺好了台阶,大长公主赶忙解释道:“当年我在颂宁县隆兴寺礼佛,怜惜陶氏孤儿寡母,受尽欺凌,家中顶梁柱一死,朝廷虽有抚恤,可地方官员层层剥削,家中兄嫂再一霸占,落在这对母子身上还剩几何?我也是母亲,能够理解陶氏的处境,一时糊涂,想到那霍泽源是为九弟而死,便想着这救命恩人之子若由九弟抚养,定能平安长大,历来也有抚养战亡将士遗孤的先例,可当年九弟尚且年轻,我又恐他不愿照拂,便为陶氏出此下策……” 话音未落,却听身旁之人冷笑一声,“皇姐眼中,本王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么?” 大长公主也不在意,兀自继续道:“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直到玄尘赠药之后才知那孩子竟不是霍泽源的亲生!可那时候九弟竟也不曾深究细查,直接带着孩子回了京城,封为世子,全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孩子,一旦身世暴露,皇家血胤岂不任人讥嘲?我只得将真相暂且瞒下。陶氏服用假死药,身体大不如前,这孩子生母求到我府上,跪了三天三夜,亦让我想起同为母亲怀胎十月的艰辛,只好应了她的请求,安排她在王府做了那孩子的乳母。” 皇帝皱眉,捕捉话中的重点:“姑母当时不知玄尘才是谢斐的生父?” 大长公主含泪点头:“千真万确,玄尘侵-犯陶氏一事被我身边的碧环瞧见,那丫头一开始没敢告诉我,后来一再逼问下,这才支支吾吾说出了真相。只能说玄尘自己破戒,心中有鬼,怕我将此事昭告天下,有辱他一世美名,这才对陶氏予取予求!” 皇帝面上了然,如此说来,便撇开了威胁玄尘的嫌疑,他迟疑地看向谢危楼。 谢危楼侧身看着大长公主,唇边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皇姐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娴熟啊。” 大长公主脸色发黑,心中忌惮他,面上却表现出十分的强硬:“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帮她完全出自同为母亲的同理心,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谢危楼笑意冰冷如刃,“为着皇姐的同理心,本王却要替人养一辈子的儿子,皇姐慷他人之慨,倒怪起本王冷血无情,联合外人给本王设套,竟是本王失察的罪过了?倘若不是今日查实真相,皇姐还打算一辈子诓瞒本王,诓瞒陛下吗!” 语声一句句加重,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大长公主一时间只觉肝胆都在震颤。 这个人的目光太过凌厉,以至于勾起大长公主少时一些不愉快的经历来。 她是太宗皇帝的长女,比这个九弟年岁大出许多,甚至还年长先帝两岁,大长公主出降前,谢危楼才四五岁的年纪。 那日宫中大宴,林阁老带着孙子进宫,那是父皇为她挑选的驸马人选之一,家世容貌都是一流,只可惜身体孱弱。 她不喜此人,想教他断了尚公主的心思,途经御花园,身边的丫鬟故意使计引林阁老之孙落水,见那清瘦少年在水中挣扎不停,主仆二人这才唤人前来施救。 待林阁老之孙被人抬走,她却感受到背后一道锋利目光直射而来,怔怔回头,才发现自己那个小小年纪的九弟,神色冰冷地站在她身后。 她从没有在一个孩子眼中,看到过那般锋利冷酷的眼神,有种被当场抓包的恐惧、羞愧和恼怒。 谢危楼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后,大长公主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林阁老之孙虽然当下无甚大碍,回去之后却一病不起了。 尽管父皇没有怀疑到她身上,谢危楼也未曾向父皇告状,可大长公主就是莫名慌乱,林阁老之孙死后,她夜夜梦魇,总能回想起谢危楼那双冰冷厉目。 皇家没有亲情可言,更何况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大长公主很早就知道,将来父皇一死,她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那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有扶他坐稳太子之位和皇位,才能保证自己一世的安稳和荣华。 后来先皇登基,谢危楼虽无异心,可大长公主仍旧不放心,这个九弟锋芒过盛,深得民心,随时都有可能威胁皇位。偏偏他文治武功雄韬大略,手上还握着兵权,暂且动他不得,大长公主只得从长计议,想出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 事到如今,只能说二十年辛苦毁于一旦,大长公主恨得咬牙切齿,又惧怕谢危楼伺机报复。 战战兢兢十余日,好在没等到嘉贵妃私藏忘心丸的消息。 玉嬷嬷在牢中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念在其被人玷污不知情,淫罪可免,最后欺君之罪与投毒罪并罚,赐以绞刑; 其兄嫂二人隐瞒军官之妻与人私通的事实,亦以欺君之罪论处; 谢斐因对身世并不知情,只褫夺世子之位,贬为庶民。 玉嬷嬷行刑这一日,眼看着谢斐因鞭伤难愈,昏迷之中被狱卒带走,玉嬷嬷到死也没听儿子唤一声“母亲”。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就算不被判处绞刑,这具身子可能也活不了太久了。 这些年来,疼痛心悸愈发频繁,脾气也跟着身体的变化变得躁动无常,最后那几日在牢中,许是知晓死期将近,她竟然意外地平静很多。 死之前,脑海中最后想到的不是照顾了二十年的儿子,而是二十年前洞房花烛那一晚。 盖头缓缓掀开,一张英俊飒爽的面容映入眼帘,喜婆婆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夸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白绫覆上脖颈,玉嬷嬷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一片鼓噪,像极了成亲那日鼎沸喧天的鼓乐声。 …… 至于大长公主如何处置,皇帝思虑再三,罚其上缴封地三年地租与赋税入库,加禁足公主府半年,而谢危楼则以失察之罪,停职三月。 汪怀恩到府上宣旨时,大长公主登时拍桌而起,不敢置信:“陛下要禁本宫的足?!” 在玄尘一事上,大长公主几乎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但欺君隐瞒之罪却是逃不脱,大长公主原以为皇帝念她苦心孤诣为他筹谋,只会在明面上罚些封地收成,却不想竟是整整三年,还禁了她的足!那她岂不是半年都无法进宫看望孙女? 汪怀恩忙将大长公主摔在地上的云纹金盏捡起来,放回原位,拱手让她消消气:“您也知晓陛下的难处,倘若不罚您,便更没有理由罚镇北王了,削权降职的机会少之又少,您就当是为了陛下暂且忍耐,半年一晃就过去了,陛下定会补偿您的,嘉贵妃您不必担心,还有陛下和老奴照应着呢。” 汪怀恩一走,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又摔碎一个白玉八仙执壶、几个雕花盖碗。 碧阶小心翼翼走上前,宽慰道:“公主息怒,眼下那忘心丸未曾暴露,加之玄尘一死,再没人能查得出贵妃藏了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贵妃地位稳固,来日诞下皇子,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长公主冷冷一笑,目光寒凉:“他要削谢危楼的权,却拿他姑母当垫脚石,真是本宫的好侄儿!” 镇北王府。 荀川没想到自家王爷能睡这么久,亥时从武定侯府回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算得上几十年来头一回了。 底下人端了早膳上来,荀川嘀咕道:“属下让您多休息您听不进去,夫人才提一句,您就视作金科玉律似的……” 谢危楼瞥他一眼,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我不听她的话,难道听你的?” 荀川:“……” 这恋爱的酸臭味儿。 不过自家主子自从卸了差事,朝中大小事不用操心,背地里那些龌龊龃龉都有负责情报的暗卫随时禀告,南北直隶尽在掌控,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看上去不像三十多岁的人,顶多二十七八。 荀川调侃:“您知道您这样像什么?” 谢危楼头也没抬:“什么?” 荀川轻咳两声:“像养精蓄锐,待嫁闺中的小媳妇儿。” 说完一个滚烫的茶盏扔过来,荀川慌手慌脚地接住,烫得龇牙咧嘴地放回去,谢危楼乜他一眼,居然也没有真的生气。 荀川的高兴写在脸上,夫人还没嫁进来,主子连冷脸都少了,来日若是嫁进来,镇北王府岂不得换人当家做主了。 不过想到自家王爷闲赋在家,荀川还是幽幽叹口气:“陛下可算抓到您一个错处,不惜严惩大长公主也要给您停职三月,听说大长公主鼻子都气歪了,对付您呢,陛下更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趁着您前朝缺席,光是常打交道的那几位大人,不是明升暗贬便是调离京城,这是想让您孤立无援呢。” 谢危楼闲适地抿口茶,并不在意。 真正的自己人又岂会在明面上亲近来往,放几个烟雾弹罢了,可惜皇帝性急,短短三个月就想将他一网打尽,来不及彻查,只得先将人支出去再说,如此反倒帮他解决了几个棘手的。 皇帝吃相虽难看,却不敢正儿八经管他要兵权,面上停职,私底下还得安他的心,大长公主一事上,他刻意示了个弱,哪有受害者还得重罚的道理呢? 荀川想起一事来:“昨儿个汪公公亲自入府说的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撷芳殿那三位皇子,还等着您教授功课呢。” 谢危楼冷哼一声:“考虑什么?给人养儿子养上瘾了?” 这是要拂了陛下的面子了,荀川瞧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毫无往日那种紧迫威严的气势,不禁问了句:“所以这三个月,您还有别的打算么?” 难道就这么歇着,白天吃饭睡觉,夜里偷看媳妇? 您可是镇北王! 那个宵衣旰食、马不停蹄的镇北王哪去了?! 谢危楼搁下茶盏,面色如常道:“养精蓄锐,等夫人进门。” 第97章 晋江正版97 暑热过去, 天气转凉,转眼到了中秋。 考虑到当晚宫中的中秋家宴,皇室宗亲都会进宫赴宴, 往年沈嫣与谢斐也是要出席的,只是今年物是人非,沈嫣不再是世子夫人,谢斐更是连世子都不是, 未免去晚了撞上晚宴尴尬,沈嫣一早就带着老夫人进宫了。 两个老人家一见面,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礼数不可废,沈嫣先扶着老太太,向太皇太妃躬身行了礼,太皇太妃亦含笑答礼, 忙请二人坐下。 绣榻两边铺着华丽绵软的寿纹坐褥, 另有一对蝠纹引枕, 老太太与太皇太妃各坐一边,沈嫣则坐到一边的檀木漆凳上。 炕桌上摆放着一方黑漆描金嵌螺钿团花纹攒盒, 里头整齐摆放各色点心瓜果,太皇太妃好吃也懂吃,寿康宫从不短吃食。 丫鬟端着填漆茶盘上来,躬身给老太太上茶。 老太太与太皇太妃许久未见,竟有说不完的话, 问候完对方的身体,又各自交换养生的法子, 从头到脚, 从浑身经络到各处穴位无一不谈。 反倒是沈嫣坐在一旁有些拘谨, 不时往殿门外瞧一眼,谨防某人突然冒出来,打她个措手不及。 沈嫣不知谢危楼请祖母进宫看望太皇太妃是何用意,单纯两家人亲近,还是别有目的,她偷偷抬眼瞧太皇太妃,见老人家面色如常,似还不知她与谢危楼的事情。 手中的茶盏松开又握紧,沈嫣低头吹了吹茶汤上浅白细轻的浮沫,淡淡的茶雾氤氲开来。 太皇太妃一抬眼,就看到那水雾之后一张丰肌秀骨、潋滟无双的美人面,澄澈透亮的杏眸里看不到一丝杂质,恬静少张扬的性子愈发衬得面容温软乖顺,偏偏唇色又是天生的嫣红,清甜与妩媚很少能做到这般完美中和。 乌发如绸缎般披下,那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白得晃眼,仿佛天生就是要人疼惜爱怜的。 以前总觉得谢斐虽不成器,但不可否认的是,谢斐的确神姿清靡韶秀,有种风流跌宕的意味,与这姑娘站在一起仿若金童玉女。 可太皇太妃一想到那日殿中,躲在屏风后面瞧见的这一双人,心中总能涌起不小的波澜。 她那外甥龙章凤姿,威势凛然,寻常女儿家见他无不畏畏缩缩、趑趄不前,而这个姑娘虽然娇小纤细,在峻拔高挺的外甥面前却无任何畏怯之态,两人相处自然融洽,竟意外的般配。 沈嫣默默喝完手里的茶,抬头竟瞧见太皇太妃虽与祖母说着话,目光却笑盈盈地落在自己身上,一时局促起来。 难道谢危楼已经告诉太皇太妃了? 她脸色微微泛了红,双手僵硬地捏紧手中的茶盏,强作镇定地抿唇回了太皇太妃一笑,不料后者竟忽然开了口:“阿嫣不是说要去拜见皇后么?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话说,和咱们在一起插不上嘴,皇后孕中心绪不佳,颇教人担心,你去同她多说说话。” 沈嫣心一紧,这是要支开她? 太皇太妃都发话了,她又岂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缓缓起身朝二人福了福,“那阿嫣就先告退了。” 老太太朝她点点头,太皇太妃乐呵呵地道:“去吧。” 沈嫣出了大殿,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因为不知太皇太妃对她的态度,毕竟对太皇太妃而言,谢危楼和谢斐还是很不一样的。 谢斐只是谢危楼当年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生母不详,还被谢危楼拿出来当做不娶妻的借口,因此太皇太妃对谢斐一向没有好感。对于谢斐的婚事,太皇太妃几乎没怎么操心,也不愿操心。 可谢危楼不一样,他母妃去得早,几乎就是太皇太妃看着长大的,说句亲如母子也不过分。 婆母看儿媳的眼光总是挑剔的。 即便谢斐身世曝光,她现在严格意义上不算是谢危楼的前儿媳了,但她嫁过的那个人到底喊了谢危楼二十年的父王,无论从人伦、辈分来说,她都不足以成为谢危楼妻子的最佳选择。 更何况,她嫁过人,谢危楼却未娶过妻。 她不确定太皇太妃能否接受这一点,因为对于很多长辈来说,二嫁之女根本不会纳入他们挑选儿媳的考虑之中。 太皇太妃对她再好,也会有顾虑,方才特意将她支开,恐怕是想对祖母说些什么。 思及此,沈嫣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轻轻叹出一口气,忐忑地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太皇太妃看着沈嫣的背影,直到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收回目光,笑叹一声:“你这个孙女教养得真是不错,品性、才学、样貌,我是样样都喜欢。” 三言两语,说得老太太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亲手带大的这几个,老大太过懦弱,老三恰恰相反,唯一的女儿更是离经叛道,相比下来,孙女绝对是最周正的那个了。 太皇太妃压低了声问:“可给她相看人家了?” 老太太笑说没有,虽然心里头着急,面上还是神色如常:“这才和离没多久,不急着找。” 太皇太妃“哦”了声,眸光微微有些黯淡。 老人家坐在一起说话总是逃不开这些,老太太也不瞒着:“有段日子她总把自己困在家里,现在总算慢慢走出来了,前头我问她的意思,这丫头倒也不推拒了,愿意让我给她相看相看。”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眼里的光又回来了,恐怕就是外甥将人拿下,这姑娘才改的口。 想起外甥的嘱咐,太皇太妃酝酿了个说辞,叹道:“谢斐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 老太太微微颔首,也跟着感慨,“世事难料啊。” 虽然自打孙女和离之后,老太太对谢斐是嗤之以鼻,但得知他身份大白,也并没有丝毫的窃喜和痛快,更多的还是唏嘘。 风光了二十年的镇北王世子,居然和镇北王半点关系都没有,这些日子外头处处风言风语,连街角的乞儿都知道谢斐不是谢危楼的儿子。 老太太甚至想过,倘若孙女不曾和离,谢斐的身世一旦曝光,孙女的处境或许还不如现在。 太皇太妃将丫鬟剥好的石榴递过去给老太太品尝,一边感叹道:“阿嫣毕竟年轻,好日子还长着呢,哀家这个外甥才委实愁人,三十多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她朝老太太摊了摊手,眉眼间颇有些自嘲的意味,“这些年来没有催他,就是瞧他好歹有个儿子,结果呢,连儿子都不是他的!放眼整个大昭,他这个年纪还未娶妻的少之又少,事儿办得快的孙子都该有了。” 老太太笑了笑:“瞧您说的,镇北王年轻有为、威名赫赫,被您说得竟像个娶不上媳妇的,他若有意,全京城多少闺秀等着前仆后继啊。” 太皇太妃摆摆手:“他成天摆着张臭脸,哪个闺秀愿意嫁他?” 这话老太太可不敢搭腔,“并非如此,老身在宫外也有幸见得镇北王数次,因着身居高位,瞧上去才威严一些,实则为人十分随和有礼。年前阿嫣和离归家那日,镇北王一路护送,后来还亲自带她求见大师,诊治哑疾。后来鳌山塌陷,我家中数人皆在栖流所,也有镇北王从中安排帮衬。便是这回玉佛寺水陆法会之后,山上出了事,镇北王日理万机,却还亲自上门安抚,寻常人如何能做到周到至此?” 太皇太妃眉开眼笑:“那是因为,他喜欢你家这个姑娘呀。” 话音落下,老太太心尖猛地一颤,尚未回味过来,又见太皇太妃幽幽感叹:“阿嫣这孩子,谁不喜欢呢。” 老太太手里的石榴籽都盘热乎了,这才慢悠悠地送到口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太皇太妃静默片刻,眼神似放空了会,忽然醍醐灌顶般地“欸”了声,开玩笑似的说: “老姐妹,既然你也觉得我那外甥不错,你家阿嫣又有意相看,倒不如咱们给他二人撮合撮合?” 老太太手一抖,手边的茶盏险些落地。 第98章 晋江正版98 从寿康宫出来, 老太太的心情就变得极端的复杂,太皇太妃的提议魔咒般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哀家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有个热脸。” “他可不是谢斐, 今日宠你明日宠她的,他认定谁便是谁,年纪大的能疼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身份、辈分都不是问题, 谢斐不是他的儿子,他二人便再无从前那种关系。哀家只怕你家姑娘瞧不上他年纪大呢。” “哀家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连太宗皇帝赏赐的玉佩都给了阿嫣,不管这份喜欢是出于弥补还是旁的什么,哪怕阿嫣日后嫁给别人,他也会一辈子护着她的。” …… 原以为太皇太妃不过一句玩笑话,没曾想竟说到了这个份上, 老太太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甚至有些惊魂未定。 沈嫣估摸着时辰, 从坤宁宫过来接老太太回府,老远便瞧见老太太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 心中咯噔一声, 祖母怕不是知道了? 来时欢欢喜喜,去时愁眉苦脸,别不是与太皇太妃聊得不愉快。 沈嫣压制着心中的慌乱,扶老太太上了马车,却又不好多问。 两厢沉默了片刻, 老太太回过神来瞧她,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你不是去瞧皇后娘娘了么, 她身体如何?” 沈嫣暗暗松口气, 赶忙回道:“这几日还好,许是越往后,腹中时常有胎动,孩子带来的感受更加真实,娘娘的心境也同从前不太一样了。娘娘很珍视这个孩子,再难受的时候,每日的安胎药和补品也从不落下。” 老太太半晌才神思归位,颔首道:“这就好。” 沈嫣叹道:“只是这半年卫国公府在前朝又是动荡不安,如今后宫又进了新人,娘娘孕中不免多思多虑,希望小皇子的出生,能让她多些承欢膝下的愉悦,忘记那些烦心事。” 老太太听完只点点头,又是一阵沉吟。 沈嫣甚至听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心口被紧张的情绪填满,好不容易捱到府中,进了屋,这才深深地喘了口气。 云苓摆了午膳上来,沈嫣也吃得食不知味,悄悄问她:“祖母屋里可有什么动静?” 云苓道没有,“不过听说老太太今日午膳用得少,回来就歇在榻上了。” 沈嫣垂下头,攥了攥手里的汤匙。 云苓大胆猜测:“可是太皇太妃同老太太说了什么?” 沈嫣摇摇头:“太皇太妃将我支走了,同祖母说了什么,我也不敢问。” 云苓想起街头巷尾那些谈资,倒有几分乐观:“世子爷的身世如今传得人尽皆知,兴许是镇北王府从来只有世子没有王妃,大家好像都很快接受了世子爷不是亲生的事实。如今外面都说您和离是有先见之明,否则以世子爷如今的境地,您难不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外头越传越盛,甚至还有感慨镇北王孤家寡人的。” 沈嫣抿抿唇,传言背后总有人助推,有些话恐怕就是谢危楼故意放出去的。 他们之间的公媳关系撇得越干净,来日世人的指摘也会更少,两家族亲的接受度也就更高。 眼下只要太皇太妃和老太太点头,他们之间就没有太多阻碍了。 云苓扒着门缝往外瞧,那头松音悄悄跑来递消息:“摘杏去请姑奶奶了。” 沈嫣眉心一跳。 姑姑也是知情人,她那点小心思,早在玉佛寺时就被姑姑看穿了。 祖母找姑姑来,恐怕就是打算商议此事的。 沈嫣深深吸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张皇失措、等待着判决的囚徒。 …… 老太太思来想去,决定不能让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个压力,于是派人去请沈溆过来。 沈溆一进门,就见老太太扶额坐在榻边闭目养神,她将含桃手中的茶端过来,“娘,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老太太长长地吁了口气,“你坐吧。”又吩咐一旁的几个丫鬟,“你们先下去。” 丫鬟们应个是,赶忙却步退下了。 老太太盯着茶半天没动,沉吟半晌才抬起头:“今日进宫,你可知太皇太妃同我说什么吗?” 沈溆看老太太这难得的架势,心里大致猜到一两分,不过她没有表露出来,只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问:“是……谢斐?” 老太太摇摇头,叹息一声:“太皇太妃知道我在给阿嫣相看人家,同我提了个人选,你可知是谁?” 说到这份上,沈溆就猜到了,不过她佯装不知,笑着问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果然最精明的女儿都猜测不出,毕竟谁会将孙女和镇北王联系在一块呢。 老太太重重一叹:“太皇太妃想撮合咱们阿嫣和镇北王呢!” 沈溆心里门儿清,面上却还是张了张口,流露出微微的诧异:“居然是镇北王。不过这倒也能理解,太皇太妃这个年纪,好不容易得来的甥孙竟是个假的,视若亲子的外甥三十多岁无妻无子,情急之下乱点鸳鸯谱也是有的,不过……镇北王不论身份地位还是为人处世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您这是不满意?” 老太太睁大眼睛看着她,“这是满不满意的问题么!问题是,她要撮合阿嫣和镇北王啊!他们从前可是……” 天理人伦摆在这,孙女若当真嫁过去,恐怕要遭一辈子的谩骂。 沈溆不紧不慢地给老太太削了个梨,切成片状摆在瓷盏内,推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却没心情,“我吃不下!” 沈溆笑了笑,“您也说了那是从前,可现在人人都知镇北王与世子爷半点血缘都没有。更何况,既已和离,别说不是亲父子,便是亲的又如何?两人都是自由身,就算和离之后在一起也不算蔑伦悖理。太皇太妃既然有此提议,说明也不在乎他们从前如何。” 老太太见她不以为意的样子,诧异极了:“你也这么想?” 沈溆慢悠悠地吃了块梨肉,抬头看老太太:“太皇太妃也只是提议,您不满意,直接回绝就成。” 老太太一时语塞,“太皇太妃一把年纪的人,和和气气的,要把外甥说给我孙女,这外甥还是个帮咱们家许多的,我总不能言辞拒绝,说不行,我不同意,人家脸面往哪搁?” 沈溆好奇:“那您怎么回的?” 老太太黑着脸道:“我自然是说,这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咱也不掺和,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到时候再说。” 沈溆道:“您是料准了阿嫣与镇北王不可能,所以才搪塞她老人家吧?” 老太太眉头皱得紧紧的,“说我搪塞也没办法,天底下这么多好儿郎,哪里就非得找个前夫的前爹嫁了?实在是太荒唐了!” 沈溆面上仍旧风轻云淡的,喝了口茶,这才缓缓道来:“这么多天,您也瞧了好几个了,年轻的不够沉稳,沉稳的又太古板,有些军功在身的多少倨傲了些,人品相貌样样都好的,家里却是一地鸡毛,有您瞧得上眼的么?” 老太太硬生生在脑海中挖人:“那征西将军家的二公子不是挺好?” 沈溆无奈:“您昨个才说此人粗鲁,担心是个不会疼人的。” 老太太黑着脸:“那都察院经历之子?” 沈溆道:“阿嫣喜欢将军呀,这人虽性情温厚,可也过于懦弱了些,来日婆家有什么龃龉,他能替阿嫣撑腰吗?” 老太太又列举了几个,试图说明什么,最后被沈溆一句话堵了回来:“您再怎么举例,也找不出一个比镇北王更好的来,见识过顶好的,次的就瞧不上了,你真就舍得将阿嫣嫁给那些人家?” 这下老太太看她的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但一时半会儿又觉不出哪里不对劲。 怎么里里外外都在帮镇北王说话,好像她这孙女婿是非他不可了! 太皇太妃自卖自夸也就罢了,毕竟是给她外甥添媳妇,当然偏心自家人,怎么连亲女儿也胳膊肘往外拐了? 老太太从鼻腔里愤愤冷哼了声,“你常年不在京城,见识过几户好人家?那镇北王当真就顶好了,无可比拟了不成?” 沈溆嘀咕道:“我可没说,是您自那日玉佛寺下来就时常称赞他周到妥帖。” 老太太瞪她一眼:“这能一样么?随便来个周到人,我便要嫁孙女了?” 孙女头婚所嫁非人,这第二婚,老太太必然要再三谨慎。 倘若一时间真挑不出好的,便是将她放在身边多留几年又有何妨?她这个祖母能给她的总是最好的。 沈溆笑道:“您也别愁了,此事还是看阿嫣自己吧,横竖您也同太皇太妃保证了,只要他们郎情妾意,您就无话可说么。” 老太太都被她气糊涂了:“我是这么说的?” 沈溆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反正我听来便是这么个意思。” 老太太心一紧,指尖不住地敲打着桌面,隔半晌,忽然笑起来:“倒是我多思多虑了,那镇北王一来是她从前的公爹,二来是她爹爹的战友,阿嫣可是一直将他当长辈来尊敬的,我若是将镇北王纳入孙女婿的人选,只怕能吓到她。” 沈溆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那您就去试试阿嫣的胆量,如何?” 第99章 晋江正版99 主屋门一响动, 松音立刻来报:“姑奶奶从里头出来了!她还往咱们这瞧了一眼呢!” 云苓赶忙将沈嫣这阵子抄写的女书和绣女书文字的绣帕整理起来,“姑娘,您快去林华苑吧, 若是姑奶奶肯帮您说话, 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 沈嫣点点头,沈溆前脚刚走, 她后脚就跟了上去。 两个丫鬟一人搬书箱,一人端叠放绣帕、扇面的箱笼跟在后头。 松音是后一个知晓姑娘秘密的, 那时候谢斐的身世已经揭晓, 松音当然是唯姑娘马首是瞻,两个丫鬟都希望自家主子嫁对良人、收获幸福。 沈嫣才到院门前,正要着人通报,林华苑的管事就上前施礼:“姑奶奶说七娘您来, 不用通报, 直接进去就好。” 沈嫣心一提,咬咬唇,慢吞吞地进去了。 沈溆正坐在书案前看画, 长卷展开,是临摹的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几个画面,沈溆的目光所及之处, 是洛神驾六龙云车飞天, 曹子建于岸边目送其远去的场面。 “姑姑, ”沈嫣慢慢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卷轴上, “这是?” 沈溆抬眼一笑, “过来看画。”说完摊开卷轴, 找到其中一处描绘的场景。 沈嫣走过去, 这才发现姑姑故意给她瞧的是曹子建解开佩玉赠洛神的画面,耳尖登时泛了红,“姑姑!” 沈溆啧啧两声:“怎么了,觉得这场景熟悉?”她压低了声音偷偷打听道,“镇北王不会是……赠你玉佩时便倾心于你了吧?” 沈嫣忙摇头:“怎么会,那日是他回京头一日,此前我与他从未见过,岂会第一眼就暗生情愫?” 梦里相见,不算见到。 更何况,她那时的梦中只有看不到脸的将军,倘若他不说自己就是她梦中的将军,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面对这份感情。 “终于肯承认了?”沈溆轻笑着逗她:“不是第一眼,那便是第二眼、第三眼,你在深闺之中,除了进宫和铺面上的事情需要出府,其他也没有能见着的机会了吧?” 沈嫣心虚极了,将某人隔三差五的殷勤模样从脑海中剔出,讪讪地点了个头。 沈溆手指翻动画卷,翻到曹子建送别洛神时的画面,沈嫣顺着她指尖移动的位置去瞧,发现画上却不似原作频频回首、情意绵绵的场面,依依惜别的只有曹子建,洛神却是决然离去,不再回头。 沈嫣微微怔住,启唇问道:“是……殷大人送来的吗?” 沈溆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但表情非常的平静。 殷琼南在户部任职,更是当世有名的书画家、当年的新科前三甲,算是寒门所出的贵子,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沈溆看上。 沈溆出嫁时,忠定公还未战亡,武定侯府如日中天,高门嫡女与寒门贵子的结合,当年传得沸沸扬扬,哪知娶到了媳妇,这殷家老太太就原形毕露,三天两头的立规矩,偏偏沈溆又不是被规矩困住的人,殷老太太就觉得不受尊重,整日哭天抢地,闹得街坊邻居人尽皆知。 后来殷琼南外任,殷老太太又见不惯沈溆抛头露面,骂她在女子之间推行的女书是“见不得人的玩意”,当街闹,上学堂闹,在家里闹,又是说沈溆的肚子久无动静,要给殷琼南纳妾,倘若不应,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家宅不宁。后来,沈溆毅然决然和离,也是这殷老太太在外胡言乱语,气得沈老太太都大病一场。 殷琼南是孝子,禁不住母亲日日闹上吊,这才与沈溆断了,两人桥归桥路归路这么多年,却还是对沈溆念念不忘,去年殷老太太一死,殷琼南与沈溆之间没有了阻碍,眼下男未娶女未嫁,对方又频频送东西到府上来,定是还想破镜重圆。 沈嫣看向自己的姑姑,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心里也还惦记着殷大人是吗?” 沈溆没答,反倒是问她:“阿嫣为什么会喜欢镇北王?” 照沈溆对她的了解,这个侄女其实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被爹娘早逝压抑的恐惧和自卑,让她更容易将自己包裹在躯壳之中,一旦付出过的真心被踩踏,很难再打开心扉迎接任何人。 所以才和离没多久就敢将真心交付出去,若不是亲眼所见,沈溆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沈嫣不想瞒着她,但前世之说对于未亲身经历之人来说总是太过不切实际,她换了个说法,“姑姑,也许你不会信,我在见他第一面时,就觉得这个人好像前世见过一样。” 尽管不可思议,只在话本里听过这些离奇的故事,但沈溆还是非常认真地看着她。 沈嫣继续道:“在我上一段婚姻几乎就是苦苦支撑的时候,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回来了,答应帮我的那一日,是我这一年来第一次看到曙光。” 梦中被害身亡,祖母中毒,还有这段难以为继的婚姻重重压在头顶的时候,凭她的能力,也许根本没有办法去抗衡,那晚谢斐的威胁历历在目,她不能为自己的自由之身,拿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去赌,镇北王回京的消息,成了她那场预知梦之后能够握紧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镇北王府回武定侯府,是我特别害怕面对的一段路,我可以表现得非常平静,但也无法阻止这世间流言蜚语的涌入,可是他竟然来了,我没想到他会搁下朝中事务,亲自护送我回家。” 沈嫣望着画上的玉佩,淡淡一笑:“那枚玉佩被我沉在箱底,即便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但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你,来日即便千难万险,也总一个人会为你撑腰。” “他带我去见玄尘……”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是谢斐的亲生父亲,玄尘医术高明,告诉我,我的哑疾或许有一天会痊愈的时候,姑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上元那晚,我就在鳌山灯下,灯塔倒塌的那一刻,也是他救了我。后来,他教我打理名下的铺子,整治吃里爬外之徒,顺着王松图,查到大伯母身上,查明当年爹爹真正的死因……” 沈溆默默倾听的同时也在思考,直到她停下来,忍不住问道:“你怎知这是喜欢,而不是单方面的依赖?毕竟他与你爹爹一般大,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你的长辈。” 沈嫣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否认依赖这个词,即便红着脸,但也不吝诠释自己的喜欢,“也许就是和离回府那日,他说的那句‘望你此后灿烂无暇,光明闪烁’;也许是鳌山倾塌那一晚,我躲在他的披风里,见他心系苍生、指挥若定,然后低下头来,同我说一句‘别害怕’,也许是第一次唤我‘阿嫣’时的怦然心动,也许是在我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告诉我‘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姑姑,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来救我的。” 上辈子,这辈子。 都是他救她于水火。 沈溆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问下去了,因为她在沈嫣眼里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对爱情无比憧憬的姑娘,她们的眼里都有一样的光。 沈溆含笑看着她,“方才你问我,是否还惦记着殷琼南,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在心里是没有办法抹去的,但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的眼里、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波澜,我可以心无旁骛地用欣赏的眼光看这幅作品,甚至考虑这幅画更多的用途,而不是使性子将这幅画烧了、扔了,或是派人送回去。” “可是你不一样,阿嫣。”沈溆道:“我能在你眼里看到真真切切的、发自内心的喜欢。” 沈嫣情绪有些激动,甚至迫不及待地问:“可是姑姑,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了?或者说,我们俩在外人眼里,并不合适。” 沈溆笑道:“你知道我编纂女书的用意是什么吗?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摈弃世间所有的男子,而是想让所有的姑娘都有一个可以倾诉和传递的渠道,我希望她们生活美满,独立自强,肯定自我,凡事有自己的主意,而非成为男子的附庸,一辈子为丈夫而活。不论旁人怎么瞧,我们心中自有答案,这就足够了。” 沈嫣唇角立刻弯起来:“这么说,姑姑也同意我们啦?” 沈溆看着这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能看出她是真正的欢喜,这与她去年回京时看到的强装的喜悦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至于镇北王是否也喜欢侄女,答案也已经不言而喻了。 倘若不顾一切直接上门求娶,以他的权势,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侄女娶回家。 可他并没有,而是通过这些蜿蜒曲折的办法,请太皇太妃说和,避免世人的眼光和非议,一步步得到老太太的认可,他希望这个小姑娘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祝福,欢欢喜喜地出嫁。 沈嫣叫云苓将带过来的线装书和绢帛拿来,眼巴巴地递上来,“姑姑,那祖母那边怎么说?” 沈溆想起和老太太的谈话,“宫里那位太皇太妃倒是很满意你,只是你祖母除了接受不了孙女婿是你前夫的前爹之外,对镇北王应该也很满意。” 沈嫣听完前面一句,眼里泛起了亮色,可听到后面这一句,又恹恹地趴下去,“那怎么办呀,祖母会生我的气吗?” 沈溆笑了笑:“倒也不至于。” 她招招手,沈嫣立马附耳过去,然后点点头,将姑姑的话铭记于心。 临近傍晚,老太太着人去唤孙女晚间来用膳。 含桃来回话时,老太太多问了一句:“阿嫣这一下午都在做什么?” 含桃回忆了一下:“七娘在帮姑奶奶誊抄女书呢,方才我听云苓问七娘说,是不是想跟姑奶奶去湘南了,七娘说还没想好。” 话音落下,老太太眉头深深地蹙起来。 还没想好,那就是有可能的意思? 孙女若不嫁人了,难道真要跟她姑姑去民风未开化之地过尼姑般的生活? 晚膳时,老太太忧心忡忡地问她的意思,“真有去湘南的打算?” 沈嫣想起姑姑交代的话,摇摇头笑道:“没那么快,姑姑这次回来也是要在家里多陪您的,至少把这个年过去了再考虑明年是否出京,我倒是想去看看外面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说不定,我和姑姑都在京中孝顺您呀。” “没那么快”、“想想而已”、“说不定”。 老太太暗暗在脑海中反复琢磨着这几个词,看来孙女真有离京的想法。 此前她也不是没想过,她这具身子一旦撒手人寰,孙女在京中没了牵挂,恐怕就跟着她姑姑一道南下远游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神色十分复杂,“你这几回进宫看望太皇太妃,她老人家可有给你相看夫婿的打算?” 沈嫣喝了口汤,“前头倒是提过一次,那时我才和离不久,并无此意,便向她老人家表明了心迹……怎么了祖母,可是太皇太妃同您说了什么?” 老太太抬起头看孙女,见她不动声色,看来沈溆还没将太皇太妃的计划告诉她,可老太太不放心,试探着问:“方才去林华苑,你姑姑可同你说了什么?” 沈嫣摇摇头:“我带了这些天准备的书和绣帕香囊过去,姑姑收下了,然后带我看了些字画,其他倒没说什么。” 老太太吁了口气,这事是不好开口,她也怕吓到孙女。 接下来的几日,老太太时时留意孙女的动向,却发现她不是去书斋便是去绣坊,甚至还编排了女书相关的话本,对女书是真的上心,老太太忧虑更甚。 又过几日,府上收到康王妃的请柬。 趁着秋高气爽、菱芡丰茂,康王妃在延芳淀设下秋日宴,邀请京中各大宦官世家的太太小姐、公子王孙前往延芳淀游玩,沈老太太、沈溆和沈嫣都在邀请名单之列。 康王妃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在宗室女眷中又是说得上话的身份,年年都组织各大世家春游秋猎,这些年也撮合了好几对。 “你想去吗?” 才和谢危楼通了个气,回到府上,沈嫣就被老太太唤了过来。 沈嫣顿了下,“我这身份去,会不会不太好?” 孙女若是有旁的理由不去,老太太都能接受,但老太太不许她自轻自卑,“你便是进出宫闱,也没有人敢非议半句,延芳淀的门槛能比皇宫大内还高不成?何况我孙女年轻貌美,人人求之不得,旁人想见都见不到的。” 沈嫣思忖片刻,还是有些犹豫:“秋日宴定在重阳之前,祖母若同我先去延芳淀,再往东岳庙祭拜山神,来回奔波劳累,祖母的身子……” 一旁给老太太布菜的摘杏忽然想到什么,“倒也不是不能,延芳淀离东岳庙不远,到时候可以从延芳淀直接过去。” 老太太见沈嫣低垂着脑袋思索,终于没忍住,搬出心里叫嚣得最激烈的那个声音,“听说也邀请了镇北王,他这段日子正好赋闲在家,你不想去……拜见拜见?” 她将这“拜见”二字咬得稍重,说完立刻敏锐捕捉孙女面上的表情。 结果还未在孙女面上发现任何欣喜或不在意,云苓突然在一旁小声道:“镇北王恐怕未必会去呢。” 老太太立刻抬起头:“你如何知道?” 沈嫣也象征性地看了眼云苓,后者面不改色心不跳:“方才我去百草堂抓药,恰好遇见镇北王府的管事,听说镇北王旧伤复发,这几日在府中养伤,连陛下请他进宫给三位皇子授课,王爷都回绝了。” 沈嫣张了张口:“旧伤?是从前在战场的旧伤吗?” 云苓摇头,解释道:“似乎是前些日子捉拿兵部尚书霍归远时受的伤,因雨夜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反复发作,折腾到今日还没有痊愈。” 老太太长长地吁了口气—— 捉拿霍归远,不仅仅是替朝廷除去一大奸佞,这霍归远也是当年谋害老三的主谋之一,没有镇北王,谋害老三的真凶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伏法。 镇北王算得上是为自家儿子受的伤,相比下来,此前一番道谢就显得过于苍白了。 老太太看向自己的孙女,沈嫣面上亦有担忧之色。 “祖母,我用不用去瞧瞧镇北王?毕竟他是为了爹爹才……” 老太太说不用,“他毕竟是外男,你一个姑娘家上门,叫人瞧见像什么话?” 沈嫣就乖乖噤声了。 老太太转头,派人唤了管家朱叔过来,请他挑几样好礼送去镇北王府,一来探望伤情,二来表达感谢。 镇北王府养了二十年的世子耽误了孙女一生,镇北王又为查明老三战亡的真相奔波受伤、为孙女的哑疾出了力,算起来,两家也谈不上谁欠了谁,但该有的礼数少不得。 吩咐完之后,老太太回过头来看孙女的意思,“那延芳淀……” 沈嫣这才含笑点点头,“全凭祖母安排。” 老太太就放心了,方才一番试探,倒是没有看出她对镇北王有别的意思。 倘若镇北王去,老太太定是不愿带她去的,毕竟才回了太皇太妃,就迫不及待带着孙女去打照面,显得欲拒还迎。 好在镇北王不去,孙女就能有机会见一见京中的其他青年才俊,慢慢挑选一番。 秋日宴,京中才俊聚集,大房得知老太太收到了邀请,景氏也有意让芍姐儿跟过去见见世面,却遭到了沈大郎的严词拒绝。 “母亲与三房结了仇,还是不共戴天的父母之仇,你好意思去求七妹妹吗?” 景氏掩面哭泣,上元那晚她受伤最重,养了几个月才好,没想到家里出了这等事,婆母被斩首,大房更是连爵位都丢了,如今算是彻彻底底与京中权贵圈断了联系。 - 九月初六是个好天气。 秋日的延芳淀风清气爽,秋色连波,微风拂过,有清浅的凉意透着不薄不厚的衣料渗进皮肤,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舒展双臂,深深吸一口闲凉的气息。 沈嫣今日穿得也十分素雅端庄,发髻两边是一对金镶宝蝶赶花簪,浅杏金线绣莲纹的对襟上袄,胸前一串莲池璎珞,下半身配的是一袭与发簪同一色系的雪青湖绉彩绣织裙,全身最亮眼的竟然是那对精致的累丝红珊瑚耳坠,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纤细,雪白得耀眼。 老太太瞧自家孙女,越瞧越满意。 延芳淀外一下马车,仿佛浓酽的设色绢本画中涌入一缕轻烟漫拢的柔和雪青,整幅画便由此轻盈曼妙了许多。 她只要站在那里不动,所有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停驻。 江幼年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在她身旁的分别是阳陵侯夫人、程楚云和其母昌平伯夫人,看样子,她们也是刚到。 几家人见面相互行了拜礼,沈溆便让她们年轻人自己去玩,自己扶老太太和几位娘子一道上了观台。 老太太才刚刚坐下,看台下便是一阵喝彩,一旁早到的曹国公夫人笑道:“今日托康王妃的福,竟能见到镇北王百步穿杨的英姿,实属三生有幸。” 话音方落,老太太指尖一颤,目光落在观台下的校场,几个世家子弟正在比试骑射,当中着玄色长袍、手挽强弓坐于马上的,不是镇北王又是谁? 他不是不来的吗! 又一轮比试开始,耳边再次响起曹国公夫人的声音:“小辈们用的都是一石半石的弓,镇北王使的可是四石弓,可算是班门弄斧了。” 几位娘子在一旁说笑,老太太也跟着附和,双眼却紧紧盯着观台下的那一抹骁悍威武的身姿。 四石弓,岂不是四百八十斤,这还是在马上!当真是力拔千钧。 弓弦拉满的那一刻,老太太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坚实健硕的手臂撑满时,恐怕比孙女的腰都粗。 孙女娇弱纤细,日后若嫁给这样的人,能承受得住吗? 第100章 晋江正版100 观台下, 谢危楼眸光锐利,注视着远处的靶心。 旁人拼命也没法拉开的弓,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羽箭“嗖”地一声, 星驰电发般地划破长空,不出意料正中红心, 场上顿时人声鼎沸,赞声不绝,观台之上的几位夫人也都叹为观止。 随后谢危楼策马到一旁观战,让几个年轻儿郎轮番上场大显身手。 “穿青色骑装的是郑国公的嫡孙儿。” “的确一表人才, 人中龙凤。” “骑马绕场的那个是征西将军家的二公子。” “英武不凡,血气方刚,很是出众。” “还有那个,跟着鼓掌起哄的是新任兵部左侍郎家的公子。” “很是……精神。” 沈溆与曹国公夫人在一旁说话, 见前者离京日久,对京中世家公子比较陌生, 曹国公夫人在一旁热情介绍, 沈溆穷极一生所学,想出了一堆溢美之词。 最后见老太太都听不下去了, 皱起了眉头, 趁曹国公夫人去喝茶,将她招过来, 低声道:“前面两个还勉勉强强, 最后那个兵部侍郎之子像什么样子,连马都跨不上去,还要马奴上来帮忙。” 沈溆望着靶场上最为神采英拔的那一位, 笑道:“珠玉在侧, 其他人再怎么瞧都是陪衬, 偏偏您看不上珠玉,那就只能在矮子里拔将军了。” 老太太瞪她一眼,一时嘴比心快:“我何时说过看不上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 沈溆捂着唇直笑,老太太嗔她一句“鸡贼”,随即拧紧了眉头,瞧向那跨不上高头骏马,转而险险骑上一匹红鬃小马到处晃悠的兵部侍郎之子,再看看那金络青骢之上昂藏峻凛、英姿飒爽的镇北王,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老太太移开目光,视线越过场上众人,寻到同样一枝独秀的自家孙女,蓦地攥紧了手中的扶手。 孙女似乎……也在看镇北王? 沈溆发现了老太太的异常,忍不住噗嗤一笑,“今日的场子,镇北王风姿卓荦,您孙女不瞧他,难道瞧别人?” 老太太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沈嫣觉得谢危楼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幼稚。 难怪故意让云苓传达他重伤未愈的消息,一来加深祖母心中的歉疚,二来还坚定了祖母带她出门的心思。 原来是某人故意想在祖母面前显山露水呢。 延芳淀方圆百里,靶场只是一隅,东边是更广阔的跑马场,外围还有大片的湿地,湖上泛舟,满目水清草肥,水面上觅食的候鸟兴许还会来啄食你掌心的菱角。 江幼年今春来过一回,说起她兄长阳陵侯世子射海东青的趣事时绘声绘色,旁人很难插上话,程楚云默默地听着,沈嫣偶尔搭腔。 三人沿着靶场边上走,隔绝了地面尘灰,都干脆摘下了幕篱。 远处,谢危楼凤眸微眯,慢慢沉下了眸光。 三个姑娘同行,瞬间引来大片目光。 江幼年皓齿朱唇,是那种明媚娇俏的美;程楚云则静秀娟好,有种弱柳扶风的动人;沈嫣穿得最为恬静素洁,但只要注意到她,便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三人走在一处,就是一道最为亮眼的风景。 路过的世家公子频频回顾,好奇地和身边的同伴议论,“那是武定侯府的沈七娘吗?” 方才擦肩而过之时,他确切地听到一道柔软甜净的嗓音,并非是从另外两个姑娘口中传出来的,难道这小哑巴能说话了? 几人相继回头,确定方才的结论之后,很快半个场子都在传武定侯府的小哑巴、那京中第一美人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声音软得像一团棉絮,有种不切实际的、糖糕般的软糯。 一时间人人都被吊足了胃口,纷纷往沈嫣的方向瞧看。 只有场上张弓搭箭的几人察觉到,一旁的镇北王面色忽然不太好看。 难道是嫌弃他们的水平? 但他们很快就释怀了,难道他们的水平不值得被嘲吗? 嫌弃就嫌弃吧,毕竟那可是镇北王,人家纡尊降贵地来赴宴已属难得,能被他嫌弃,从而得到一两句指导,对他们来说都是受益终身。 江幼年远远瞧见凉亭被几位打叶子牌的娘子占领,还是决定到观台坐一会。 “我们也过去吧,一会轮到我哥哥上场,他这半年胖了不少,恐怕连弓弦都拉不开。” 调侃阳陵侯世子是她众多乐趣之一,不过说起兄长,江幼年忽然想起一事来,“前几日我听哥哥说,谢斐到现在还不能下地呢,那一顿鞭子打得他到今日都还下不来床。” 话音落下,程楚云默默绞紧了手中的绣帕,一颗心慢慢被揪紧,泛起丝丝的疼。 她后来也差人去打听过谢斐的下落,知道他如今被安排在京中一处别苑,没有银钱进项,没有下人伺候,每日进出的只有一位疗伤的大夫和门外两名守卫。 他情绪不好,鞭伤反复,程楚云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卧倒在床,满身的血,剥去锦衣华服,一身傲骨被人敲得粉碎。 心口钝痛,夹杂着一种师出无名的酸楚,折磨了她整整数月。 偏偏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派人偷偷去瞧过他几次,确定他还活着。 倘若谢斐还是从前的身份,她甚至可以不顾名节去求爹娘同意,可如今他什么都不是了,爹娘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无半点功名在身的庶人,就连这给各家牵线搭桥的秋日宴,她都无法推拒。 而对于阳陵侯世子来说,尽管谢斐身份不再,但从小到大的情分难以磨灭,他还是到别苑看过两次,但常玩在一处的几位世家子弟心里也知道,谢斐与他们再也不是一路人了。 从前他们怎么对待庶民的,如今的谢斐就是怎样的身份,他们之间,云泥之别。 沈嫣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也许有过唏嘘。 陶氏隐瞒得太好,朝夕相处三年,她几乎没在她身上发现任何端倪,其实她也算是受害者吧,整件事究其根源,竟然是玄尘受不住红尘蛊惑,禅心动摇,伤害了陶氏,从而被大长公主威胁利用,才有了日后种种。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沈嫣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方向正与谢危楼遥遥相对。 秋日万里无云,衬得视野越发开阔,他坐于青骢马上,分明连盔甲都没有穿,就有一种千军万马前龙姿凤采的气度,仿佛那身后便是巍巍群山、莽莽黄沙,让人无法忽视。 站在观台一直注意两人动向的老太太心尖猛地咯噔一下,孙女怎么又在瞧镇北王? 他就那么好看? 前头有人唤江幼年上观台,江幼年高喊了声“来了”,赶忙提着裙摆跑上前,沈嫣与程楚云都不急,在后面慢慢地走。 仅剩两人的时候,似乎各自都有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两厢沉默了片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鼓噪。 随即不知是谁说了句“小心”,沈嫣抬头去瞧,就见一根银蛇般的羽箭从靶场偏离,直直向着她与程楚云的方向射来。 沈嫣心一紧,赶忙拉住程楚云的手腕,这时候还来得及躲,可转头去瞧,身边的人似是被吓得傻了,双腿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眼见着箭矢从对面飞射而来,程楚云倏忽想起了昔日御花园后山靶场的那一道英姿,那么的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有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再次翻涌而上—— 倘若她被这支箭伤到,受伤了、不好看了、没人喜欢了,是不是可以打消爹娘想让她嫁给王公贵族的念头,让她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做到这般纹丝不动,也许是心里压抑了十余年的喜欢,在这一刻猛然聚沙成塔,挤在心口等待着爆发,她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为了那一丁点的可能,情感盖过了理智,逼得她屏住呼吸,浑身滞立。 脑海中万千思绪飘过,照应现实不过一支箭的时间。 观台上,众人见状纷纷挤到阑干前。 眼看着那支箭射向了孙女的方向,老太太心跳几欲破膛而出。 电光火石间,一道玄色身影凌空飞跃而起,众人连眼睛都还未来得及眨,便见那黑影卷席一道浅色身影仓促躲闪,脚底打了个旋,箭尖便从那玄色衣袍男子的手臂擦了过去。 沈嫣都没有反应过来,腰身便被一只温热手掌用力往身前一揽,温热的沉香气息没入鼻尖,随后被耳边呼啸的大风冲散。 箭尖划过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一声低促的闷哼。 两人同时摔在地上,不过身后那只手承受了几乎所有的重量,沈嫣算是毫发无损。 箭速太快,距离又远,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人救下已经是奇迹。 观台已经有人下来了,噔噔的脚步声传来,犹如催促的符咒。 谢危楼将她扶起来,攥了攥手掌,还是放开了她。 “有没有受伤?” 语调急促,还有些低沉,似乎压抑了什么。 沈嫣这才从短暂的惊骇中回神,赶忙抬眼,朝他摇摇头。 谢危楼面若寒冰,阴沉沉的有种腊月寒天的气息,大概唯有看她的目光还有一点点的温度。 他现在几乎是后悔让她出门了,否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有风拂过鼻端,带来了淡淡的血腥气,沈嫣当即看向他的手臂,心中猛地一阵惊悸。 果然,鲜红的血从伤处汩汩流淌而出,一滴滴地落在她的心口。 谢危楼只说了一句:“不妨事,别担心。”用仅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沈溆扶着老太太快步从观台上下来,“阿嫣!阿嫣没事吧!” 沈嫣此刻脸色苍白至极,好像他手臂滴血的同时,也流干了她面上所有的血色,她迟缓地木立在一旁,眼睛被那血色刺得生疼,想要上前看看他的伤情,谢危楼用眼神制止了她。 这种情形下,哪怕是他救了她,在外人眼中,任何肢体接触都是小姑娘被人占了便宜。 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自上而下将她全身打量一遍,沈嫣忙摇摇头说没事,然后看向谢危楼:“就是……王爷为了救我受了伤。” 老太太感激地看向谢危楼,不知该说什么好,方才那间不容发的关头,老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心中深深知晓,哪怕只慢下一息的时间,孙女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谢危楼将计就计,接过荀川递来的棉巾压在伤处,很快,一条雪白的棉巾就被鲜血染了个通红,然后当着老太太的面,淡定地将那染血的棉巾递还给荀川,“老夫人放心,本王无碍。” 第101章 晋江正版101 江幼年见沈嫣无恙, 立刻就去看程楚云。 羽箭将将射来之时,程楚云的小腿猛地被那玄衣男子脚尖一顶,当即吃痛摔倒在地,也恰恰因此避过了危险, 此刻也只有脚踝和肘弯有轻微的痛感。 昌平伯夫人吓得花容失色, 赶忙让丫鬟给她揉捏。 程楚云怔怔回头, 方才那一瞬间,沈嫣来拉她,她却分毫未动,否则应该是能避开羽箭的。 沈嫣只瞧了程楚云一眼,见她没事,便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谢危楼受伤的手臂,眼眶微微泛了红。 难以自控的边缘,一只手伸过来抚了抚她的肩膀。 沈溆这才察觉, 侄女现在其实是慌乱到有些颤抖的, “阿嫣, 别怕。” 一句轻声的安慰,将沈嫣的思绪缓缓拉扯回来。 肇事者就是郑国公的嫡孙齐盛,方才被沈溆称为“人中龙凤”、老太太口中“勉勉强强”的那一位,此刻屏息敛气、瑟立一旁,进退不是。 方才他正是开弓搭箭时瞟过一眼靶场边的这沈家七娘,一时失神才没有把控好方向和力度, 虽然没有闹出人命, 但此刻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的箭没伤到两位姑娘, 却伤到了镇北王。 他咬咬牙, 还是上前朝谢危楼拱手致歉:“晚辈鲁莽, 还望王爷海涵。” 谢危楼冷冷瞥他一眼,倒没说什么。 齐盛又朝沈老太太躬身赔礼,目光犹犹豫豫转向沈嫣,对上那双水雾朦胧的杏眸,便似触电般的垂下眼,脸颊微微发红。 “七姑娘没事吧?可有摔伤或擦伤?在下的马车内备了金疮药,已经派人去取了,惊吓到姑娘,是在下的不是。” 沈嫣被这忽如其来的热情吓得后退两步,睫毛微微颤动着,正准备回话,耳边传来一道肃冷的嗓音:“齐三公子的骑射如若一直是这个水准,老国公爷若还在世,恐怕都要死不瞑目。” 话音落下,齐盛当即吓得浑身一震,赶忙弓腰拜低地向谢危楼行了一礼,“王爷教训得是,晚辈今后一定勤学苦练,绝不敢有辱祖父威名。” 康王府的侍卫领着大夫匆匆过来,请谢危楼到客房包扎处理,谢危楼朝沈老太太颔首告辞,便大步往客房走去。 那齐盛话还未完,不得已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道:“今日之事是晚辈的失误,来日必与父亲一同过府,向王爷赔礼道歉。” 谢危楼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他这个人,只有在值得尊敬的人面前才会添三分客气,多数情况下,神情都是平淡威冷的,也可以理解为淡漠。 即便他不发脾气,浑身的威势也依旧凛冽不容侵犯,一旦发怒,那就是雷霆般的威压。 齐盛滞硬地站在原地,浑身被冷汗浸透,险些不敢呼吸,僵冷的身躯半晌才缓和过来,狠狠吐了口浊气。 方才他可是先朝镇北王赔礼道歉,当时他没说什么,怎么才同沈家姑娘说了两句话,这人就大动肝火,一点情面都不给了? 他茫然地立在那,又转头看向沈嫣的方向,她已经转身,随同武定侯府和昌平侯府的女眷一同离开了。 齐盛痴痴地望着那道柔弱纤细的背影,舍不得收回目光。 没想到和离之后的沈家七娘仍旧雪肌玉骨,袅娜娉婷,美得不似凡人,加之她如今哑疾痊愈,除了嫁过人,当真找不出一点瑕疵。 从前若非囿于她这一桩残缺,这样的家世和容貌,京中不知多少世家子弟对她趋之若鹜,可如今她沉疴痊愈,却又成了二嫁之身,门第高些的官宦世家都未必能够接纳她。 齐盛想起方才那一双杏眸流露出的缱绻温柔,纤长微颤的睫毛似从他心尖扫过,泛起蚀骨般的酥麻,一颗心到现在还隐隐有些战栗。 难怪和离之后,谢斐那种眼高于顶的人还对她穷追不舍,念念不忘。 一个眼神、一句话尚且如此,倘若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捏一捏她细嫩柔软的腰肢,听她在耳边呢喃哭吟,不知是何等销魂蚀骨的滋味。 齐盛攥了攥手掌,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不嫌弃她嫁过人,这次回去之后,他一定努力说服父亲,迎娶她进门。 沈嫣跟着老太太等人一同到提前安置好的厢房歇息。 靶场、演武场这些地方刀枪无眼,以往也时有意外发生,是以康王妃年年都做足准备,休憩间、大夫、药材一样不落。 中午的宴席在观渡亭水廊照常举办,老太太、沈溆、沈嫣三人一道过来,阳陵侯夫人带着世子、江幼年和两个庶出的子女出席,其余的女眷和世家子弟也陆续入座,男宾与女眷之间隔着细碎的水晶帘,风吹起时,便能窥见对面一二。 趁着还未开席,江幼年让沈嫣坐到自己身边来,“阿楚跟着伯夫人先回去了,她受了惊吓,留在这也休息不好。” 沈嫣淡淡地点点头,尽管对方才程楚云的反应有过些许的怀疑,但考虑到多数人在那样的情形下都没办法做到临危不乱,她还是深深地吁了口气,也许是她多虑了吧。 宴席上,该到的基本上都到了。 老太太环顾四周,不出所料地没有瞧见谢危楼的身影,他若过来,对面的男宾都该起身行礼了。 沈溆在一旁道:“皮肉之伤再不严重,流那么多血却是真的,没个十天半月恐怕都无法结痂痊愈,不过您也不必太过忧心,方才我已派人去瞧了,荀将军说无碍,镇北王纵横沙场多年,大大小小的伤经历无数,区区一道箭伤……” 老太太瞥她一眼,当即打断:“不论如何,人家是为了救阿嫣受的伤,我怎能不担心?” 沈溆忍不住发笑,抿唇喝了口茶。 沈嫣从江幼年处回来,老太太就没再提方才那茬,等着开宴。 亭中安排了歌舞表演,沈嫣基本没怎么抬头,担心谢危楼的伤,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当然就没有留意到对面席间有人偷偷瞧她。 秋风清凉,水晶帘动。 沈溆眼尖,几回顶了顶老太太的胳膊肘提醒,老太太会意,也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 这些人眼神飘忽,想看却不敢正眼瞧,无不是借着看歌舞往孙女身上偷瞄。 老太太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冷哼一声。 她何尝不知,这些人就是垂涎孙女的美貌,今日能在席间偷看孙女,来日就能在其他宴会上偷瞧旁人,没有一个可堪托付的。 沈嫣吃完,老太太就带着她先回客房了。 午后休憩一会,沈嫣和江幼年到湖边转了一圈。 江幼年躺在船板上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姑姑的,天南地北,自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沈嫣挨着她坐下来:“怎么啦?你爹娘可是又催得紧了?” 江幼年摇摇头,同她说了实话,“族中的长辈想让我进宫,趁着姨母有孕在身,不能服侍陛下,加之嘉贵妃又进宫争宠,说嘉辰与一般妃嫔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同,族中几个叔叔都都提议让我进宫帮姨母争宠,对付嘉辰。” 沈嫣心口一颤,以至于水面凉风吹来的时候,她甚至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 她一直觉得陛下是个非常危险可怕的人,参盒中的麝香,以及赏赐给皇后的紫云香都能说明一点——其实他非常忌惮褚氏一族。 一个皇后已经让他无比警惕,倘若再来一个,沈嫣不敢去想,皇帝会对褚氏和江氏做出什么。 后宫对于江幼年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 沈嫣问道:“你爹娘怎么说?” 江幼年望着天,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无奈,连眼神都显得黯淡无光。 “我阿娘今日带我过来赴宴,也是想早日替我谋一门亲事,倘若找不到,或许只能听从族中的安排。可我又不想就这么病急乱投医,仓促把自己嫁了……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到处走动,我想看看京城之外的天空是什么样的,北疆雪山,塞北草原,江南小镇,在身心都自由的地方,寻到自己真正欢喜的人……可是阿嫣,这辈子,我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 她很少说出这么悲观的话,沈嫣的眼眶泛起淡淡的酸涩,她沉默了一会,伸出手,拍了拍江幼年的手背,“等皇后娘娘将孩子生下来再说吧,或许一切都有转机呢,陛下的后宫这些年也就多了一个嘉贵妃,就算你族中有心,陛下也未必会接纳的。” 江幼年听到“孩子”二字,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是啊,陛下那么喜欢姨母,等孩子平安生下来,陛下一定会更加宠爱姨母、疼爱这个嫡出的皇子,褚氏就算想往宫里塞人,陛下还不肯要呢。 江幼年又精神起来,站起身,朝远方大声欢呼,芦苇荡里的水鸟被这一声吓得扑腾起翅膀,溅起一丛水花。 回到厢房,沈嫣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马车已经在延芳淀外候着了。 这个时辰前往东岳庙,到那时天应该还是亮着的,不用摸黑赶路。 谁料马车才驶出去几丈就停了下来,沈溆掀帘一瞧,原来是今早险些误伤了侄女的始作俑者,郑国公的嫡孙齐盛。 沈溆让老太太和沈嫣坐好,自己下了马车。 那齐盛见是沈家姑奶奶,面上难掩失望,眷恋地往那车前帷幔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能够嗅到她身上的微凉气息。 沈溆走到他面前:“齐三公子有何事?” 齐盛一惊,忙回过神来,向沈溆抱拳施了一礼:“今日唐突了贵府七姑娘,晚辈心中难安,听闻你们要离开,便想着过来说一声……” 他面颊微微泛红,一咬牙一顿足,拱手道:“晚辈心仪七姑娘,想娶七姑娘进门!此番回府定会禀明父母,请他二人同意,待合了八字,来日便过府纳吉!” 沈溆诧异地望着他,没想到这齐三公子竟然对侄女有意。 齐盛并非一时冲动,实在是今日听几个朋友私下议论沈嫣,言语间似也有说亲的意思,齐盛就立刻按捺不住了。 马车内,沈嫣与老太太也是猝不及防。 沈溆笑了笑,沉吟片刻,故意问道:“我家七娘固然貌美心善,却是再嫁之身,不知令尊令堂是否介意?” 齐盛立刻举手发誓:“晚辈定会央求父亲母亲同意,即便七姑娘做不成正妻,也至少给她侧室的名分,来日正妻进门,晚辈也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沈溆唇边笑意敛下,正要回话,马车内传来老太太严厉的声音:“还不进来,仔细耽搁了时辰!” 第102章 晋江正版102 今日靶场上, 老太太就没给这齐三公子一个好脸色,一支箭偏到十万八千里,险些伤到自家孙女, 如今竟还想着娶孙女回家做妾! 连给镇北王做王妃她都要斟酌再三, 一个国公府出身的纨绔要娶孙女做侧室还要央求他家里同意,老太太越想越气, 浑身都在发抖。 沈溆上了车,马车徐徐驶出,老太太瞪着她:“那种人, 你同他啰嗦什么!他是竭诚求娶的吗, 分明就是瞧上阿嫣的美貌。那样的人, 便是与他做正妻,我阿嫣都瞧不上,更何况是妾!” 沈嫣倒是不在意, 倒反过来安慰老太太, “好了祖母, 我不嫁他便是,您仔细气坏了身子。” 一路上, 老太太慢慢冷静下来, 斟酌沈溆与那齐盛的谈话, 再加上这一整日看下来, 孙女的处境并不乐观。 连一个破落国公府的公子都将孙女为妾说得理所当然, 其他人恐怕也是这么想,再嫁之身的女子在大昭本就易受指摘,孙女要想做正妻, 恐怕只能在低品阶或京城之外的官宦门庭中选择。 要么, 就是那位现成的,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细细想来,他倒的确符合孙女的标准—— 孙女想嫁将军,这位可是十岁就上了战场,遍寻大昭,也找不出第二位比他更有英雄气概的。 年纪虽大了些,可不就是像她爹爹么! 尽管权势地位不在老太太考虑的第一要位,但不可否认的是,论谁能一辈子护孙女周全,镇北王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老太太又难免考虑到,他比孙女大了十六岁,来日若是早孙女而去,恐怕独留她一人受世间伶仃孤苦。 况且,老太太始终过不去人伦这一关。 马车行至东岳庙山脚下,耳边渐渐多了些集市的喧嚣声。 沈嫣忽然想起什么,掀开一角帷幔,看向窗外,果真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师傅,停车!” 她这一喊,闭目养神的老太太也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沈嫣飞快地解释道:“我看到陈大夫了,去年我们来东岳庙,就是他发现了您服用的药材中的苦石藤,我想再和他道声谢,沿街的这间香铺应该就是他家娘子开的。” 后来查出王氏就是暗地里下药之人,沈嫣便没再瞒老太太,交代了东岳庙老太太吐血晕厥的前因后果,唯独那锦盒中的麝香没有透露,只说苦石藤遇麝香会挥发毒性也是陈大夫告诉她的。 老太太见是恩人,赶忙道:“咱们一道下去见一见他们夫妇吧。” 沈嫣怔了怔,随即颔首:“好。” 天色已晚,陈大夫替人诊治完毕,顺路来接丹娘回家。 晚膳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铺子里并不算忙,丹娘正准备收拾柜台,一抬头便看到了三名贵客。 可以说是老中青三代,却不似县里那些员外家的娘子穿得那般彩绣辉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华贵,气度更是雍容不凡。 尤其是老夫人右手边的这个小姑娘,鬓发如云,肤白若雪,眉眼动人,五官仿若仙人之笔精心雕琢,漂亮得不像话。 饶是丹娘见过不少美人,此刻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丹娘没见过她们,陈大夫却是一眼就认出了沈嫣和老太太,惊喜道:“可是去年重阳留宿在山上的贵人?” 沈嫣笑着走上前,“陈大夫,您还记得我们。” 陈大夫诧异极了,睁大了眼睛:“姑娘能说话了?” 沈嫣点点头,沉吟片刻,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多解释了一句:“我遇到了一位贵人,他一直帮助我、鼓励我,否则……我也不知何时才能遇到可以说话的契机。” 这段话分毫不差地落入老太太耳中。 老太太面上平静如常,心中却涌起了莫大的波澜。 孙女口中的贵人,难不成就是镇北王? 她能说话,除了玄尘的提点,还有镇北王的功劳? 老太太脸一沉,先前她问的时候,孙女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有什么瞒着她? 陈大夫对沈嫣的哑疾非常好奇,他行医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病例,还想多问两句细节,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一来有贵客在,二来这哑疾玄之又玄,非寻常药物可治,于他而言并没有参考性。 沈嫣看向老太太和沈溆二人,向陈大夫介绍,“我祖母您见过的,这位是我姑姑。” 陈大夫拉过丹娘的手,向两人见礼,老太太和沈溆也礼貌地向他夫妇二人颔首,“先前多亏有陈大夫在,否则老身这条命恐怕就要交代在山上了。” 陈大夫笑道:“行医救人是在下职责所在,不敢邀功,老夫人气色不错,又有这么孝顺的孙女,定能颐养天年,长命百岁。” 老太太眉开眼笑,又好生向陈大夫表达了感激之情。 陈大夫替老太太把了脉,交代了几句保养的注意事项,沈嫣则与沈嫣挑了些香花香包带走,照顾了一下丹娘的生意。 付账时,丹娘小心翼翼地瞧着沈嫣,由衷地赞美:“姑娘,你真好看。” 丹娘爱美,自然也喜欢漂亮的姑娘。 沈嫣笑着回:“谢谢,你也是呀。” 漂亮又勇敢的姑娘。 丹娘也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马车辘辘驶上山,老太太颇有些讶然:“陈大夫的妻子很是年轻貌美。” 沈嫣迟疑了一下,解释道:“丹娘其实是陈大夫的儿媳。” 话音刚落,老太太瞳孔猛地一震,“儿媳?” 沈嫣点点头,尽量用一种寻常的语气,将陈大夫与丹娘的事情同老太太细说了一遍,“丹娘的丈夫已经死了,死前还写下休书,想要逼走丹娘,丹娘无处可去,好在陈大夫回来,才有了这个家。” 这次老太太沉默了许久,沈嫣亦是从未有过的紧张,蜷缩在袖中的掌心都出了汗。 好半晌,老太太看向她,眸中带有审视的意味:“方才你告诉陈大夫的那位贵人,可是镇北王?” 沈嫣眼睫微微一颤。 早就知道终究要面对这一切,她在脑海中演绎了无数遍这样的场景,可在交代实话的这一刻,还是紧张到心跳骤停。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然后咬咬唇,“是他。” 老太太的目光在一瞬间严厉,语调微沉,“是镇北王一直帮助你、鼓励你说话?” 沈嫣瞧了一眼身旁的姑姑,在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声音更低,却更坚定:“是他。” 老太太厉声道:“再怎么说,他也是外男,如何能与你时常见面?” 沈嫣这次撒了个小谎,“也没有时常,只是每次进宫或是出府,他会额外关照我一些。” 她小心翼翼抬头瞧祖母,又敛下眼眸,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可心中那股炽热的冲动终究没能压下来,“他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他。” 老太太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就想通了一切。 原来镇北王对孙女竟是早有预谋,而孙女对他的态度,亦不单单是面对恩人或是长辈,老太太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光亮。 如此一来,以往桩桩件件都能说得通了。 谢斐身世大白,太皇太妃的提议,包括今日在靶场救下孙女的那一幕,恐怕都不单纯。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老太太没接她的话,似乎在思索什么,目光隐在车内黯淡的光线里,看不出情绪。 越往山上走,沈嫣一颗心就越往上爬,心跳几乎已经卡在喉咙的边缘,直到双脚落地,也没能从老太太面上得到任何反馈。 但她能够明显地感受到,祖母心情异常的复杂,甚至是很不高兴。 到东岳庙后院仍是两厢无言,一直是沈溆在打破沉默而微妙的气氛。 行至厢房外,沈溆转过头对沈嫣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沈嫣还想跟过去,被沈溆微微摇头制止,只好顿住脚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用过晚膳,沈溆过来服侍老太太洗漱,两人坐下说了会话。 沈溆见老太太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您这一晚上叹了多少声了?” 老太太掀起眼皮,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就知道了?” 沈溆逗她:“猜的。” 老太太狐疑地看她一眼:“你真觉得这没问题?” 老太太一直担心这个,沈溆懂她的意思,“感情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远的不说,您瞧陈大夫和丹娘,如今也过得很好,陈大夫悬壶济世,见过的都称颂,丹娘貌美心善,客人们都喜欢。丹娘与她前夫已经分开,她与陈大夫之间并没有人伦的束缚,就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了而已。” 老太太瞥她一眼道:“旁人嘴上不说,背后指不定如何议论。” 沈溆打趣道:“有镇北王在,您觉得他会让您的宝贝疙瘩任人非议吗?” 老太太攥着手里的帕子,想到孙女和离回府那一日,镇北王亲自护送,一路上无人再敢妄言。 沈溆望着她,“自己过得好比什么都强,我这一辈子受人非议,您觉得我错了吗?还是说,我比那些困在后宅,整日与姨娘争宠、与婆母妯娌勾心斗角的女人过得差?京中欺软怕硬之人太多,谁又敢当面说我一句不是?” 老太太无法反驳。 沈溆见她已经有所动摇,又穷追不舍:“难道您真想让阿嫣嫁给齐三那样的人做妾,还是说嫁给殷琼南这样的寒门子弟,一辈子数不尽的矛盾争端,或者将她嫁到上京之外的地方官宦人家,一年不见得回京一次,您舍得吗?其实您也知道,阿嫣嫁给镇北王,一定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对吗?” 老太太无话可说,良久之后,发出一声沉沉的喟叹。 …… 屋内,蜡烛燃到一半,满地昏黄的光细数着时间。 沈嫣静静在床上躺了许久,辗转反侧。 心想今日还是或许急切了些,没有给祖母足够的反应时间。 可她不愿这段感情是靠祖母看过一圈后觉得他刚好合适,而是想要大大方方地牵着他的手,告诉祖母,她喜欢这个人,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沈嫣望着帐顶,深深吁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是提早告诉他这个消息为好,以免来日相见,再在祖母面前装模作样就不合适了。 她穿好衣裳,趿鞋下床,想让一路护送在侧的暗卫回去知会他一声,谁料门一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沈嫣吓了一跳,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谢危楼垂眸看了她许久,眸中透着淡淡的冷清,语气也偏凉:“今日一整天都没好好看看你,差点给别人可乘之机。” 她没有细细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先去看他的手臂,仿佛能通过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纱布里嗅到血的气息。 谢危楼面色原本并不好看,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终于缓和过来,笑中带着哄人的意味:“伤口不深,骗你祖母的。” 沈嫣盯着他手臂伤处,淡淡的酸涩涌上鼻尖,“你又救了我一次,可是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谢危楼蹙眉:“怎么回事?” 沈嫣就把方才这一路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最后颓丧地看向他:“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怎么办,祖母一路都没说话,恐怕是不同意。” 谢危楼沉吟片刻道:“你祖母屋内还亮着灯,应该还没睡,我去见见她。” 沈嫣吓得去拉他的手,“你要不……再等等?” 谢危楼摩挲着她的掌心,与她的湿热不同,他的指腹温热干燥,举得起刀枪杀敌,也能护她安稳。 摩挲的同时也在思考,然后道:“我这一趟过来,原本也打算来见你祖母的,别担心,外面凉,进屋去吧。” 这句话平静到仿佛在说“喝水吃饭”一般。 沈嫣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觉得他似乎正在孤身奔赴某处刑场,可对于谢危楼来说,这一天已经拖延了太久,早该有个了结。 今日他自作聪明地以为,可以在沈老太太心中将他与其他人有一个比较,却没想到,会说话的她、仅仅淡妆轻抹的她,可以轻轻松松吸引整个延芳淀的目光。 多一个人看她一眼,皮下那些压制不住的占有欲便疯狂滋长一分。 这些她大概都意识不到。 后来才知道她们离开之前,齐盛还去拦了她的马车,表达爱慕和迎娶之意,谢危楼几乎动了杀人的心思。 他当然确定老太太不会答应,就凭齐盛也配?他最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姑娘,被旁人用脏脏卑劣的心思去冒犯和亵-渎。 他那时几乎不太理智,幸好荀川拦下了他,说齐盛这么一搅和,老太太只会更加坚定不会让孙女嫁给这些纨绔的心思。 可是不能再等了,她不在他身边一日,他就会永远患得患失,只有日日夜夜将她揽在怀中,心脏才能被填满。 丫鬟在门外守夜,看到镇北王时诧异得险些忘了行礼。 谢危楼面色平静如常,“麻烦禀告老夫人一声,就说谢危楼求见。” 案上烛一寸寸地清减下来,这能决定她一生悲喜的一晚似乎格外的漫长。 沈嫣的心跳一直堵在嗓子眼,万千忐忑,战战兢兢,几乎喘不过气来。 隔壁不知谈了多久,听不到一点动静,门外一有风吹草动,沈嫣就迫不及待下床去瞧,可隔着门缝向外看,只有夜风拂过树梢的窸窣响动。 她回到床上躺下,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高度紧张的情绪在颅内翻涌交织。 梦里那种四下茫茫,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接踵而至。 小眠了一会,又被噩梦惊醒,后背冰凉,一身的冷汗。 到底怎么样了…… 恍惚间听到一声门框响动,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出现这种幻觉,该不该开门看看呢?她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良久之后,还是趿鞋下了床。 还未走到门外,“啪嗒”一声响,一张折纸从门缝中窜进来,落在她鞋尖。 沈嫣立刻将那折纸捡起来,颤抖着手缓缓打开。 白纸黑字,一个工工整整的“安”字烙在纸面上。 第103章 晋江正版103 也许应该假装不知, 沈嫣一大早便起身,打算到隔壁厢房伺候老太太洗漱,从前沈溆不在的时候, 也是沈嫣晨时陪老太太诵经礼佛。 秋日早晚寒凉, 寺庙后院也透着一股微凉的冷清,以至于再怎么佯装平静, 沈嫣在经过廊下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祖母。” 进门之后, 沈嫣接过含桃手中的杉木鱼洗,待摘杏伺候老太太更衣完, 便与老太太一同在妆台前坐下。 老太太看她一眼, 随即接过棉巾,“昨日镇北王过来, 你可知晓此事?” 沈嫣心口一跳,她知道祖母会和她谈这件事, 却没想到这么直接就开门见山。 怔愣的这一霎,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老太太洗漱完,她将鱼洗交给含桃, 在老太太面前跪了下来。 尽管昨夜的那个“安”字已经让她提前知晓结果, 并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和信心, 可在自己独自一人面对祖母时,并不比拷问更加好受。 老太太垂眸,看到她眼下两道浅浅的乌青, 料想她昨夜也忐忑到彻夜难眠,老太太自己又何尝不是? 老太太吐了口浊气, 缓缓道:“你虽成过亲, 可年纪尚小, 经历不足, 遇上一个模样、性情、权势、能力方方面面都出众的男人,再对比从前所嫁非人,难免受人蛊惑,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可祖母知道,你是聪明的孩子,明白感恩、仰慕、依赖和恋慕这四者的区别,祖母想让你仔细想清楚,你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而他对你,可有任何威胁、蛊惑、强迫此等不当行径?” 听到这处,沈嫣赶忙摇头:“ 没有,祖母,他对我很好,是基于尊重的爱护,也从未逼迫、蛊惑于我。” 她不知道昨晚谢危楼同祖母说了什么,那是他的事。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庇护自己所爱之人。 沈嫣俯下-身,朝老太太深深地磕了个头,起身时,眸光纯粹而毅然:“方才祖母问我,我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我想告诉祖母—— 他对我而言,不仅仅是恩人,更是我无数个黯淡黑夜里看到的第一缕曙光,是我绝处逢生的希望,也是我无坚不摧的铠甲,他是我背后的支撑,也是我毕生勇气的来源。” 老太太微微有些哽咽,默默攥紧了手边的扶手。 一大家子人,孙女是最让她怜惜的那个。 父母的惨死,自幼被人讥嘲的哑疾,还有那折磨她整整三年的婚姻,给孙女造成了一辈子的创伤。 她做祖母的,不知该如何疼惜和弥补。 她日日叩问神佛,佛光普照众生,为何就不能照拂自家孙女,要让她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老太太回过神,复又多问一遍:“他与你而言,当真这般重要,无可比拟?让你不顾世人眼光,也要毅然决然和他在一起?” 沈嫣慢慢捏紧手掌,抬起眼眸:“和离前后的那段时间,我做过很多日后的打算,陪伴祖母,守住家产,甚至想过跟着姑姑一起云游四海,总归,从未想过这颗心此生还会交付给另一个男人,直到遇见他,也许这一切来得太快,也许彼此的身份并不相配,可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奋不顾身去喜欢的人。” 老太太沉默了很久,眸光认真地看着她。 她还记得四年前孙女出嫁的时候,与此刻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四年前的孙女,杏眸中一派天真无邪,对未来有隐隐的惶恐,也有欢喜的展望。 而此刻的孙女,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脱胎换骨,心志坚定,谁也无法动摇。 “你起来吧。” 沈嫣跪在地上,听到祖母的声音,却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等待一个回应。 老太太敛眸,注意到她藏在袖中的双手轻微的颤抖,终于叹了口气:“好了,在你眼里,祖母是迂腐不堪的大家长还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既是你真心喜欢的人,祖母难道会横插一脚,破坏我孙女的好姻缘吗?” 沈嫣怔了一下,随即启唇一笑:“祖母这是同意我们了?” 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鼻子:“不同意还能怎么办?” 才拿起梳篦,沈嫣立刻殷勤接过去替老太太梳头,她抿抿唇,眼里藏不住的欢喜,一边梳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他来,同祖母说了什么?可有唐突祖母?” 她在心中腹诽,这人素日倒是跑得勤,一到关键时候掉链子,只留一字给她,里头的细节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老太太瞥她一眼,笑嗔道:“这么关心他说什么,日后你自己问他便是。” 沈嫣面上登时染上一抹红晕:“祖母……” 老太太想起谢危楼走之前的谈话,道:“今日之后,他会禀明陛下,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求陛下赐婚,迎娶你进门。” 沈嫣这下脸色更烫,眼里甚至泛起了细碎晶莹的光。 明明很久之前他便说过要娶她,现下听到这个字眼,还是忍不住心潮波动,不能自已。 老太太见她一脸欢喜羞赧的模样,心中又生出淡淡的怅惘,才陪伴自己不久的孙女,如今又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从东岳庙连夜赶回京城,谢危楼一早就进了宫。 天还没亮,皇帝今夜歇在养心殿,才起身准备上朝,就听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镇北王求见。 皇帝纳罕极了,他在停职期间,听说旧伤未愈在府上养伤,昨日还去了延芳淀,总之朝中大小要务一样不沾,连皇帝派人请他进宫教导皇子功课都遭到推脱,这一大早赶来,难道前朝出了大事? 皇帝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迅速更衣,请他进来,直到听闻谢危楼的来意,皇帝这才无奈地松了口气,从眼神可以看得出非常疲惫。 “皇叔星夜入宫,就是为此事?” 谢危楼敛眸,于他而言,娶她便是头等大事,其他一切在她面前都要往后推。 他想出的足以令外人信服的理由是—— 镇北王世子身份造假,此前更是耽误忠定公嫡女三年青春,皇帝与太皇太妃怜悯将门孤女,而镇北王因戍边御敌,独身多年未娶,遂将沈家七娘赐婚镇北王,择日完婚。 皇帝当然欣然接受,他早知谢危楼有迎娶沈家七娘之心,早就等着拟旨赐婚的这一天了。 至于沈七娘,她父母双亡,大房又因王氏谋害重臣之罪被褫夺爵位,如今的武定侯府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对他这个皇叔没有任何助益。 此前他的确因皇后用香一事对沈七娘有过猜疑,好在过去这么久,如今皇后也怀孕七个月了,沈七娘也没有任何动静,要么就是不知那紫云香的效用,要么就是足够聪明,不敢将此事宣之于口,那么皇帝也就不必担心。 如果谢危楼终有一日要娶妻,与其让他娶一个对他大有助益的王妃,倒不如成全他与沈七娘,如此还能卖他一个人情。 毕竟谢危楼停职这段时间,皇帝暗地里小动作太多了,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何况谢危楼? 皇帝拟完旨,抬头笑道:“那朕就提前恭贺皇叔新婚之喜了。” 谢危楼亦含笑拱手:“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放下手中的紫毫,趁机道:“朕的三位皇子最近的骑射很是不得要领,皇叔何不再考虑考虑闲暇时进宫指点他们一二?” 谢危楼早有准备,抬起手臂,苦笑道:“不瞒陛下,昨日在延芳淀靶场,臣不慎受伤,恐怕连弓都拉不开。” 皇帝看向他右臂,果然用纱布包扎过,伤口处隐隐有血迹洇开,不似作伪,皇帝压下心中不满,诧异地睁大眼睛:“何人敢伤皇叔?” 伤口本已经处理好,是方才从东岳庙回来这一路颠簸导致的崩裂,正好可以拿来当挡箭牌,谢危楼挑了下眉:“小子骑射不精,臣是为救人所伤。” 皇帝暗暗咬牙,只能作罢。 这些日子,前朝没有谢危楼分担协助,内阁势大,加之今年以来工部、兵部大换血,皇帝既要慢慢培植自己的肱股之臣,还要应付各种党同伐异、各怀鬼胎之人,已经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 也渐渐明白了,当年先帝为何在提防谢危楼的同时又不得不予以重任,也许江山社稷的确缺不了这样一个人,可要从头培养一个,不说与其不相上下,哪怕只有他十之七八的才干,几乎都不可能做到。 谢危楼笑了下,皇帝就这点好,和先帝一样——足够隐忍。 只要大昭还有他的用武之地,只要兵权还在他手中,无论是皇帝还是先帝,都只不敢明目张胆地动他。 也许这样的平衡终有一天会被打破,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从前无牵无挂,所以不惧生死。 如今不一样了,他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那就生生世世,岁岁年年,以一身骨血筑她身上盔甲和手中刀刃,以渺渺余生和全部爱意,护佑她一世安稳周全。 朝会之前,谢危楼沿着宫道出宫。 晨风卷袭着衣袍,他朝着日出的方向大步往外,一抬头,在沉重黯淡的琉璃殿顶上看到了天际一抹细碎的金色晨光。 第104章 完结 婚期定在十月初十, 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京中上下再次一片哗然。 从重阳之后圣旨传到武定侯府,街头巷尾对这今年以来京中第一咄咄怪事议论纷纭, 到镇北王府一百二十八担聘礼浩浩荡荡行经半个皇城, 满众瞠目结舌,再到镇北王马上迎亲这一日, 直接而醒目的刺激又将此前的瞠目结舌演变成叹绝和艳羡。 武定侯府除了老太太、沈溆、沈嫣三人, 并无人知晓内情,是以圣旨入府的时候, 整个大房、二房全都惊得说不出话。 尤其沈嫣刚刚和离那一阵, 众人私底下多少都冷嘲热讽过几句,后来谢斐身世大白, 众人诧异的同时,更觉得七娘这三年过得像个笑话。 陈氏在上元之后, 对沈嫣就怀恨在心, 但大多时候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她有镇北王信物在手, 二房三房又断了交, 陈氏心中再怎么不快也不敢闹事。 唯一让陈氏感到慰藉的是, 沈嫣二嫁之身,这辈子不可能再嫁多好的人家了,往后只有吃不尽的苦头, 她就等着看热闹便是! 可谁能想到,时隔一年, 竟是陛下亲旨赐婚, 镇北王亲自上门迎娶! 陈氏震惊之余, 联想到昔日与沈嫣撕破脸皮的那件披风, 要说里头没有蹊跷,陈氏实在是不信!可她能怎么做,那可是权倾天下的镇北王! 当日唯一的知情人翠喜早已被赶出府去,别说翠喜不在,就算她还在府上,借给陈氏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她当面指认镇北王与人有私。 婚事前后事务繁忙,老太太将此事交给沈溆来操持,沈溆顾及自己婚姻并不如意,只负责各项人员调度和采买添置,真正与婚事相关的对接,都交给了族中一位儿女双全的堂姊来张罗。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大方没皮没脸,不好插手,毕竟这桩婚事本就源于“陛下怜恤将门孤女”,人家是如何沦为“孤女”的,大房摘不干净。 沈二郎倒是想往上凑,好搏一个镇北王内兄的名声,被沈溆冷冷一句“阿嫣的事用不着你们二房操心”给堵回去,沈二郎就是想献殷勤都没有门路。 至于当日在延芳淀的那些世家子弟更是不敢置信,当日沈家离开之前,齐盛前去求亲一事众人皆知,私下还议论过一番,说国公府这样的门第,一个二嫁之女哪怕进去做妾,齐盛的父母也未必会答应,几个伯府子弟倒是有机会。 哪知道那齐盛回程途中遭遇意外,马车侧翻,直接断了一条腿和三根肋骨,求亲一事只能搁置。 众人跃跃欲试,还等着看这沈家七娘花落谁家,却没想到等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这沈嫣谁的妾都不是,竟直接做上了镇北王的正妃! 那可是谢斐的父亲,整个大昭最有权势的男人! 他竟然要娶谢斐从前的妻子! 可众人一想到沈家七娘颠倒众生的美貌和那一把甜糕般的嗓音,顿是也能想通了,在绝对的美貌面前,便是镇北王那样的人,恐也把持不住。 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此前谢斐的身世传得沸沸扬扬,尽管这些日子以来街谈巷议在操控引导之下,老百姓早已将“谢斐非镇北王亲生”这几个字烙在脑海中,可对不少人来说,公公娶过去的儿媳还是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流言蜚语很快被更高的声音盖过。 “再怎么说,那沈家七娘到底做过镇北王三年的儿媳妇,这像话吗!” “又不是亲父子,都说了那世子爷是个假的,镇北王从未娶亲,连儿子都没有,又何来的儿媳!况且沈七娘早已和离,人家是自由之身。” “何况是陛下亲自下的旨,陛下和太皇太妃都同意,怎的到你这却不行?” …… 外面锣鼓喧天,红绸高挂,内外布置得喜庆洋洋。 沈嫣坐在妆奁前,府里的秦嬷嬷正在给她梳妆盘发,她手巧,也是顶顶有福气的人,不但自己儿女双全,儿女也都家室美满。 沈大爷作为一家之主,不管大房三房从前的过节,这个日子也与沈大郎一起主动在外迎来送往。 漪澜苑内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尽管大房二房不在,还是有不少侯府故交和族中亲戚来送嫁,几位堂兄弟还争着抢着要背新娘子上花轿,闹得一屋子人哭笑不得。 全福太太在一旁笑说:“七娘花颜月貌,新郎官亦是俊美无俦,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另一位伯夫人是压床小孩的母亲,也跟着笑:“可不是,瞧瞧那聘礼和催妆礼置办得多用心,丰厚又气派,全京城找不出第二家。” 比起四年前,镇北王府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一群年轻儿郎闹着就把催妆礼送完了,嘴上胡言乱语也没个禁忌,什么规矩体统,到最后全都忘得干干净净,这一回可称得上是闹中有序,给足了女方家的体面。 梳头也是有讲究的,发髻还剩下最后一绺,秦嬷嬷将手里的木梳交给老太太。 木梳穿过雪缎般的柔密青丝,老太太含笑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话音落下,镜前女子眉开眼笑,一屋子人也围着笑起来。 四年前出嫁时,也是祖母为她梳头,念的同样也是这句。 沈嫣含笑望着镜前的自己,这一回嫁给所爱之人,定能白发齐眉、儿孙满堂了吧。 老太太在沈嫣面前坐下,还是不忘嘱咐一句:“我虽知道镇北王为人,此番嫁去王府,他必不会亏待于你,只是来日方长,再亲密的夫妻也难免有龃龉的一天,祖母只一句,受了委屈不必强撑,祖母永远是你的靠山。” 沈嫣忍下心中酸涩,向老太太抿了一笑:“祖母说的,我都记着。” 吉服上身,几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娘子都看直了眼,新娘子凤冠霞帔,容颜娇美,华服彩绣绮丽,整个人看上去流光溢彩,美得让人心惊。 小娘子们也都特别羡慕沈嫣,她嫁过去可就是镇北王妃!这么多年来,京中多少贵女盯着这个位置! 不论镇北王是否奉旨才娶的她,还是只因她这忠定公孤女的身份,单看这丰厚的聘礼和各项筹备,便足见新郎官的用心。 她们还听说,七娘的哑疾都是镇北王的功劳,待进了门,得把她宠成什么样!关键沈嫣进门还不用伺候婆母,镇北王可只有太皇太妃那么一个长辈,听说这桩婚事还是太皇太妃求来的,沈老太太当时还不肯呐。 门外忽然吵嚷起来,催妆曲响起,一时间鼓乐齐鸣,不知谁高呼了一句“迎亲的来了”,屋内众人纷纷往外瞧。 沈嫣这头也准备好了,只是听到催妆曲时,心里还是免不得漾起一阵酥-麻。 谢危楼很少穿红色,寻常总是一身玄黑锦袍,与生俱来的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严,今日着一身大红吉服,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嘴角难得含一抹浅淡笑意,尤显得年轻英俊,龙章凤姿。 数年前京中出过一位年轻状元郎,一身红袍,骑马绕城一圈,可谓是春风得意,不知俘获了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当时人人都在说,新科状元郎俊美无匹,遍寻整个大昭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今日镇北王迎亲,再度打破了众人对俊朗的认知,比起年轻文弱的状元郎,眼前这一位正值壮年,雄姿英发,渊亭山立,无论是形貌还是气概,都可称得上一句无出其右。 镇北王迎亲,自然没有人敢当真堵在门口为难,沈家大郎、二郎在他面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走个过场就将人请进去了。 漪澜苑,谢危楼从院门外簇拥着进来,立刻引起不小的波动。 老太太坐在正厅的红木圈椅上,谢危楼恭恭敬敬向其行了拜礼,廊下传来一阵喧闹,是新娘子在全福太太的牵引下,缓步走进正厅。 谢危楼看着她莲步轻移,一步步走得那般谨慎,竟然有种心急之感。 沈嫣戴着红盖头,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低垂眼眸,透过盖头边角,看到一只粗粝的大掌伸过来,缓缓牵住她,温热的指腹一点点收紧,密密麻麻的酥痒一瞬间从指间漫向四肢百骸。 纯金的头面和重工的吉服非常沉重,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沈嫣在此刻,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一切都很不真实,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老太太握住两人的手,眼尾泛起的酸涩又压制回去,吉祥的话不必多说,今日他们听得太多了,老太太只望着谢危楼道:“老身最疼爱的孙女,今日可就交给你了。” 谢危楼目光落在沈嫣头顶,语气柔和却笃定:“祖母放心,当日一诺,此生必践,来日无论面临怎样的处境,阿嫣在我这里,都是第一位。” 盖头下的沈嫣慢慢弯起唇,虽然看不到他说这话的神情,但话中透出的浓稠爱意已将她全部包裹。 两人拜别老太太,在一片喧闹的鼓乐声和笑闹声中,八抬大轿被抬往了镇北王府的方向。 与此同时,京中一处偏僻的宅院里,有侍卫提了一壶酒进来。 “哟,您醒了?” 耳边语含轻笑,谢斐趴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你是谁?” 一开口又牵动了伤处,疼得他眉头皱紧。 玉佛寺那日他伤得太重了,连月以来都处于昏迷状态,这几日才偶尔能清醒一回,可一旦恢复神识,后背的鞭伤仍旧摧心折肝地折磨他。 方才睡梦中,耳边一片嘈杂,似有爆竹唢呐的声响,醒来时方知是他的错觉。 这个院子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外面的声音,谢斐就算不曾出去过,也知道这里一定是杳无人烟。 那侍卫给他倒了一杯酒,递上前,“今日镇北王大婚,请您喝一杯喜酒。” 话音刚落,谢斐瞳孔猛的一震,手指当即抓紧枕下的薄褥:“你说什么?” 侍卫笑了笑,怕他没听明白,复又解释一遍:“今日镇北王迎娶武定侯沈家七娘,他还念着昔日父子情分,请您喝杯喜酒,只不过今日接亲事务繁忙,不能亲自过来,遂派遣属下前来,还请您见谅。” 木床吱呀吱呀地响动起来,谢斐冷冷笑着,浑身都在颤抖。 他终究是娶了她…… 他已经把他折磨成这样,娶妻之日还要来诛他的心。 “大好的日子,您就别晦气了。”侍卫替他抹去眼泪,把酒递到他嘴边往下灌,“放心,没毒,王爷若真想取您的性命,也不会等到今日,更没必要使用这种手段,您喝了喜酒,属下也好回去交差。” 冷酒一路从喉中灌入肠胃,谢斐喝了吐,吐了喝,满脸烧红,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 镇北王府。 算起来也是第二次嫁给他了,而镇北王府明明又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今日回来,沈嫣却隐隐有种陌生和眩晕之感。 也许是发上的金冠太重,也许鞭炮声太吵,也许是那只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太过滚烫,她全程木木地跟着全福太太的指示跨火盆、跨马鞍,再登堂行夫妻之礼,然后就这么被推入洞房。 比起寻常人家的闹腾,离北堂已经显得清净很多,就算皇帝在此,也未必敢闹谢危楼的洞房,不过一路上奏乐欢笑声还是少不了。 进了洞房,坐上洒满红枣、花生、桂圆的描金拔步床,沈嫣整个人才慢慢放松下来。 全福太太和众女眷一低头对上镇北王那天生带有三分威势的凤眸,只敢拘谨地走流程,到了掀盖头的时候,才开始笑闹着起哄。 这些前世和从前的婚礼上都经历过,可沈嫣一颗心还是砰砰直跳,紧张得手心都在发汗。 待到明黄的烛光驱散盖头下的黑暗,她掀眸,对上一双红烛下风华万千的眼眸,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下子就让她溺进这片温柔的深海里。 他这个人很少笑,对外人是一贯的冷漠严肃,两辈子的笑容唯独都给了她。 到了饮合卺酒的时候,瓷白纤细的腕子绕过他坚实有力的手腕,她垂头抿了浅浅一口,辣得满脸烧红,然后就听到耳边一声轻笑,谢危楼喝完手中这一杯,也不顾什么规矩了,直接将她手里的酒拿过来一饮而尽。 出门宴客之前,谢危楼吩咐云苓和松音:“凤冠吉服太沉,你们先伺候夫人卸妆沐浴。” 两个丫鬟赶忙应下,松音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觉得镇北王这一声“夫人”叫得未免也太熟稔了些,仿佛成亲多年的夫妻。 谢危楼交代完,又垂下头看沈嫣:“膳房准备了点心,自己先用些,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沈嫣小声地回了一句“好”。 谢危楼又看了她好一会,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粉腮,“我先过去。” 沈嫣望着他离开的挺拔背影,面颊绯红一片。 前世的新婚之夜非常可怕,沈嫣好几次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香-汗淋漓,梦中他宽大的掌心几乎将她的软-肉揉-搓变形,又被他蛮狠地箍紧腰-身,陷入更深的领地。 沈嫣紧紧闭着眼睛,这些她从来不敢回忆。 不知今夜会不会也是如此。 沈嫣催着云苓替她卸妆,沐浴更衣完毕,用了几块桂花糕,胡乱垫了垫肚子,便扒拉着鸳鸯戏水和多子多福的锦被钻了进去。 外面的喧闹声还不知要持续多久,等他回来,她肯定早就睡着了,到时候应该不至于将她从睡梦中啃醒吧。 沈嫣缓缓闭上眼睛,两只手紧紧攥着被角。 谢危楼回来的时候,守在外头的云苓小心翼翼地按照自家姑娘的吩咐道:“姑……夫人已经睡下了。” 谢危楼淡淡挥了挥手:“知道了,这里不用你们,都退下吧。” 云苓与松音对视一眼,大喜之日不能哭丧着脸,但两个丫鬟心中还是无比忐忑。 镇北王身躯伟岸,肩宽腰窄,处处透着绝对的力量,不知今晚,姑娘能否承得住。 谢危楼推门进屋,慢慢踱到床前,视野尽头是小姑娘恬静温软的睡容。 大红的喜被衬得肌-肤瓷白柔腻,整个人那么娇小的一团藏在被子里,立刻就让人有种将她圈在怀里的冲动。 他褪下外袍,坐到床边来,才将她手指从被角拿出来,沈嫣就装不下去了,眼睫颤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外面闹得太厉害,心里又紧张到极致,哪里还能睡得着。 她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唤他什么好,糯糯地阖动嫣红的嘴唇:“你……” 谢危楼笑了笑,大手伸进被子,握住了她的腰身,低笑道:“叫我什么?” 明明是温柔的抚-摸,她的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武将的手指温热粗粝,触感极为鲜明,游走过哪处,都能引起一阵颤-栗。 她咬咬唇,“你想让我唤什么?” 羞涩落在他眼里,像一粒火星落入无垠荒野,瞬间燃起灼灼烈焰,呼吸骤然就粗重了许多,“嗯,你不知道该唤什么吗?” 说这话时,吻已经密密麻麻地落在下来,从耳垂到脖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浓而用力。 只是不吻她的嘴唇,而逶迤向下的手指一点点用力,仿若无声的逼迫。 帐内的温度不断攀升,她的唇无意间碰到他喉结处的伤疤,几乎就比燎原的大火还要滚烫。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热烈感染,她情不自禁地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听到男人登时沉重的呼吸,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在她断断续续的求饶声里,那吻一寸寸下落,汹涌而急促。 像闷热的夏天突如其来一场暴雨,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地,温度却不断蒸腾,雨点落在身上有热烈的痛感,让人想要酣畅尽兴地淋一场。 两人紧紧相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在那片温热的沼泽里,最后深深烙上属于他的印记。 “夫……君。” “嗯,再喊一声。” “夫君。” “喜不喜欢夫君?” “夫君。” “……问你喜不喜欢夫君?” “喜欢……夫君。” 第105章 番外一 对于镇北王府的下人来说, 王妃好像还是他们的夫人,但又好像不是。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从归燕堂的世子夫人直接变成离北堂的王妃, 丫鬟小厮们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毕竟从前府中没有王妃, 世子夫人就是他们的主母,管事的都同她打过交道,丫鬟们也见惯了世子和夫人蜜里调油,如今夫人换了个身份, 虽然还是他们的主母, 却成了王爷的王妃。 不过在大部分人眼里, 王妃就是他们王爷娶回来照顾的姑娘,是故交之女。 沈老夫人年纪大了,孙女和离,再嫁也未必能嫁得良人, 到如今还没有归宿, 而太皇太妃又催着王爷成家,加之镇北王府又因错认世子对武定侯府有所亏欠,这不就一拍即合! 直到离北堂新婚夜一晚上叫了三回水,叫第三回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接下来的几晚, 最少也是三回四回, 比从前世子爷摇铃的次数还多, 相隔时间也更长, 底下人才都傻了眼。 “照顾故交之女,用得着叫水来照顾吗?” “你傻呀, 真若只是将王妃当做故交之女, 用得着娶进门吗, 认作义女岂不更为合适?” “难道说……王爷其实是喜欢王妃?” “当然,否则又岂会连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不顾,偏偏将从前的世子夫人娶回家。” “王爷这三十几年来,你见过他身边有一个女子吗?” …… 众人说着说着,表情到最后总会从面面相觑的震惊转变为心照不宣的窃喜。 而离北堂的丫鬟比旁人又多了些墙角可以听,倒也不是她们想听,只是这主屋里头动静实在不小,就如昨夜,铃铛声急而密,酥-软哀怜的嘤咛声揉在里面,叫人听了都忍不住脸红。 只有离北堂的管事季平隐隐知晓王爷如此蛮狠的缘由。 新婚那夜,王爷会完宾客回到院内,对他吩咐了几句招待事项,又似无意问了一句世子从前房内的摇铃次数,他谨慎地答了,王爷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眸光却比黑夜还沉。 结合接下来的几晚,季平就心领神会了。 王爷这是与世子爷暗暗较劲呢。 不过就说世子爷那身板,和阳陵侯世子、国公府李二公子比比还算绰绰有余,在王爷面前根本不够看的,而且据季平观察,世子爷头两年还行,后来放纵太过不知收敛,近两年来已有力不从心之势了。 可王爷年轻时深入敌营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还不是像世子爷那般游戏花丛,那可是真刀实枪地上战场,体力远非常人能及,如今也算是老当益壮了,三十多的人比之弱冠少年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日上三竿,沈嫣软塌塌地躺在床上,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挂着两颗秋露般的泪珠,两颊还像昨晚那般透着一层薄薄的粉。 谢危楼已经起来了,到书房处理了几桩要务,出来时管家郭啸手里拿着账本来禀:“王爷,从前府上中馈也是王妃掌管,如今她回来,您看是否将……” 谢危楼”嗯“了声,沉吟片刻道:“过段时间吧,王妃身子虚,让她养几日再说。” 郭啸立刻心领神会。 养几日大概就是养到王爷官复原职,至少不会在白天折腾,到时候他再将府中事务转交夫人掌管。 谢危楼就让他下去了。 回到寝屋外,两个陪嫁丫鬟站在廊下提防地望着他。 谢危楼走过去,“夫人还没起身?” 对外叫王妃,离北堂内院的贴身丫鬟都是习惯了叫夫人,云苓和松音对视一眼,躬身道:“夫人昨夜少眠,今晨才睡下,这会还未起身。” 谢危楼想了想道:“让膳房准备些清粥送来,不要太甜。” 云苓微微一顿,拱手下去了。 门口就剩下松音一人,她胆子还不如云苓,面前这位气势又格外压迫,威严之气几乎扑面而来,松音都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无奈暗暗咬牙,让到一边。 谢危楼进了屋,小姑娘还睡着呢,乖软的一团蜷缩着,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一截纤细白皙的后脖露在外面。 他坐到床边,伸出手,想要将她埋在锦被里的小脸掰出来,可指尖才一碰她耳垂,小姑娘就条件反射般的一颤,立刻惊醒了,以为他还要来,耳尖登时红了一片,雪颈上都起了一层栗。 “不动你了,还不起?” 沈嫣浑身还酸软着,一点力气都没有,才不相信他的鬼话,自己往里挪窝,不想看他。 “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怪我起不来?” 绵绵软软的嗓音闷在被子里,听得人指尖发酥。 谢危楼嗤笑了声,拨开她鬓边的头发:“我做什么好事了,前日不是还放过你了?” 还说呢,新婚夜闹得太厉害,第二日进宫她腿都是抖的,被太皇太妃瞧了笑话,还嘱咐他收敛些,她脸面尽失,在太皇太妃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若不是昨日回门要见祖母,他又岂会只区区两回便放她去睡,如今过了回门,这人又开始放肆起来。 谢危楼手伸过来,手掌在她肩头摩挲,“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夫君给揉揉?” 沈嫣还闭着眼睛,抿了抿唇,头埋得更低,不打算搭理他,“不要你揉。” 谢危楼笑了笑:“不喜欢?我还不够疼你吗?” 手指捏了捏她后颈,姑娘家的雪肤太过细嫩,和他掌心的粗粝对比鲜明,让人不忍心用力。 “方才管家来禀事,我让他退下了,这几日都不会来烦你,待你适应好了,府上中馈还是交由你打理,熟门熟路,不用现学。” 沈嫣反应了半天,才知他口中的“适应”,并非是适应府上的生活环境或是王妃的身份,而是适应他的……顿时又羞又怒,想到他连着几夜干的混账事,沈嫣就想绕开他触碰自己的那只手,无奈又没什么力气。 腹中空空,小腹被他揉按的地方还隐隐发痛。 谢危楼说着话,手上动作也没停,却也放得格外轻缓,目光落在那微微凸-起的颈椎骨,立刻就让他想起昨夜,从后颈到腰窝,沿着脊柱一节节吻下去的那种感觉,眸光暗下了几分,压低声线,在她耳畔道:“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诱哄般商量的语气,指尖落在后脖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你还要?我还得见人的。” “不要,就抱抱你。” 听着她带哭腔的声音,终究还是没舍得,毕竟比自己小这么多,又这么瘦,细腰在他掌中盈盈不堪一握。 其实他已经算收敛了,否则不会只是这样。 谢危楼叹口气,大手探进锦被,将人揽到自己怀中来,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也是一种慰藉。 “这段时间,还有没有梦到前世?” 带着温热气息的嗓音落在耳中,酥痒痒的感觉,她闷闷地说了句“没有”。 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在大婚之前好似戛然而止了一般,也许老天爷心疼她,想让她往后的日子没有苦,只剩甜。 “那就好。”谢危楼唇角微微上扬,亲了亲她的小耳朵,怀中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居然又挑起他一身的火。 掌下的腰肢触手细腻,柔软得不可思议,谢危楼现在的呼吸几乎要靠克制才能保持平静。 沈嫣背靠着他紧实的胸口,双臂亦被禁锢在他怀中,瞬间就挣扎不得了,彼此的心跳声重叠,背后的身躯越来越烫,“你别……” 话未落,屋门敲响。 云苓在外面道:“王爷,粥到了。” 谢危楼沉默地看着她微敞的亵衣,转头看向门外,语调往下一沉,“进来。” 云苓战战兢兢端着托盘进来,一抬眼就看到自家姑娘面色潮红,可怜巴巴地窝在镇北王怀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谢危楼指了指床边的案几:“放下吧。” 云苓应了声是,目光瞥到那白皙锁骨下的蔼蔼红痕,赶忙移开视线,放下托盘后就退下了。 谢危楼拍了拍小姑娘后背:“吃点东西再休息。” 沈嫣闻到香味儿,肚子就饿了,无奈身上使不上力,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她恹恹地说:“不想吃。” 说完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一声,沈嫣顿时红了脸颊。 谢危楼垂眸笑了笑,身手去揉她脑袋:“不想吃还是想让夫君喂你?” 他喂她的次数可不少,这几次都是汤羹端到她嘴边喂的,小姑娘没良心,还同他发脾气。 谢危楼逗她:“说想要夫君喂,夫君就喂你吃,好不好?” 沈嫣说不出口,这个人太坏了!欺负她不说,到这会还在戏弄她。 谢危楼将碗端过来,银匙一下下搅动着,红枣山药的清香缓缓散发出来。 “真不吃?不吃的话,晚上可就连抓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咕咕。”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肚子叫。 被他闹了一整夜,沈嫣这会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咬咬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一句:“想要夫君喂。” 谢危楼静静看着她笑,居然没有动静,沈嫣又羞又恼,一转身,银匙碰到嘴唇,一枚甜甜的红枣喂了进来,甜津津的味道溢满了齿间。 沈嫣嚅动着嘴巴吃东西,圆圆的眼睛还瞪着他,每次都紧紧抿着嘴巴,让他手悬在空中举一会才肯赏脸。 “乖一点,宝贝。”谢危楼轻笑着吹了吹银匙里的粥,吹温了再送到她嘴边,真就像服侍女儿似的哄着她喝。 吃了半碗,沈嫣就躺下了。 谢危楼便放下碗,取来干净的棉巾给她擦拭。 “离我官复原职还有十来日,趁这个时候带你出去走走?” 沈嫣眼前一亮,“去哪?” 她有好几年没有正经出门玩过了,一直都很羡慕江幼年的快活潇洒。 谢危楼提议道:“去天水行宫可好?” 天水行宫在北直隶管辖范围之内,是太宗皇帝当年出行寓居之处,山水秀丽,树木葱茏,是骑狩、避暑、休憩、观景的好地方,后来赏赐给了谢危楼,不似延芳淀、南海子那种世家子弟皆可进出的园囿,为谢危楼私有,多少人想进进不去。 尽管这些年谢危楼不在京中,行宫也有专人打理,秋日风景甚佳。 沈嫣自然很高兴,忙不迭地点点头。 既是出去玩,他总该克制些了吧,否则像今日这样,她是连路都走不动的,还能怎么玩呢? 她又眨了眨眼睛,扯扯他的衣角:“那我能不能……带年年一起去?她早就想去天水行宫看看了。” 谢危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能吗?” 第106章 番外二 谢危楼清闲的日子可不多, 这也是再一次感受到闲赋在家的好处,次日两人便收拾行囊,去往行宫。 谢危楼带了荀川和几名护卫, 沈嫣也带着云苓和松音两个丫鬟贴身服侍。 马车非常宽敞, 有案几可供办理公务、用膳食点心,还有可供坐卧休憩的软榻。 谢危楼尚在停职期间,手头自然没什么公务,一路上都是陪姑娘坐软榻。 十月的天已有几分冷意了, 但还不到烧炭取暖的程度, 榻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 沈嫣赤足踩在两侧,小脸深深埋在男人的颈窝。 山路崎岖,倏忽一个剧烈的晃动,她险些重心不稳, 攀紧了男人的肩膀。 谢危楼托着她, 自然不会让人摔倒,低低在她耳边笑问:“太颠了?” 她眼尾泛红,泪光婆娑,指甲几乎嵌进他的后背,嘴唇若不是紧紧贴着他颈窝, 只怕不该有的声音便会溢出来。 车夫听到里头的说话声, 怕马车颠动引得王妃身子不适, 自觉放慢了速度。 不料车内却传来淡淡的一声:“不用管, 你走你的……别乱动,坐稳了。” 后面那句定是对王妃的提醒, 前面那句才是王爷的吩咐, 车夫立即应了声是, 策马扬鞭朝行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段路碎石嶙峋,异常颠簸,原本靠着托力还能勉力支撑,谢危楼却突然放手,沈嫣没抓牢,直直地坐下去。 谢危楼按住她后颈,薄唇覆上来,将那声来不及发出的惊呼堵了回去。 马车还在颠簸,沈嫣面色潮红,眸中泛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唇色红得惊艳诱人。 双-腿几乎站不住的时候,谢危楼牢牢扣住了她腰身。 她站稳,咬咬牙,狠狠在他肩窝咬了一口。 一身气力都被马车颠散了,咬下去压根没什么感觉,谢危楼敷衍地笑了一声,在她听来就是赤-裸-裸的讥嘲。 沈嫣面红耳赤,勉强镇定下来,好一会才恢复了神智,抬起头,紧紧瞪住他:“谢危楼,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无耻!” 车夫在外面听到这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这话可不兴说啊! 便是陛下在此,也从不直唤王爷全名的,更何况是骂他们王爷。 车夫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却没听到王爷动怒的声音,反倒是一声轻笑,继而低声诱供了几句。 原来是夫妻之间打情骂俏呢,车夫就放心了,继续策马向前。 谢危楼将人揽在怀中,亲了亲她淡绯色的脸颊,指尖划过露在外面那一截温凉细腻的脚踝,“冷不冷?” 沈嫣咬紧下唇,摇摇头,马车内气温一路攀升,男人滚烫的身躯紧紧相贴,哪里还会冷,沈嫣甚至出了层细细的汗。 谢危楼笑了笑,指尖摩挲了下她水润的唇瓣,“别咬自己,咬我,夫君随便你咬。” 两个时辰的车程,行宫已至。 沈嫣垂头望着身下的狼藉,不知所措,谢危楼替她简单清理了一下,再用灰鼠皮的大氅将她牢牢裹住,“先带你去沐浴。” 云苓和松音下了马车,赶忙上前伺候,却见镇北王抱着自家姑娘直奔宫内,见她二人下车,偏头吩咐道:“马车里清理一下,再取干净的衣裳,送到后山汤泉。” 大氅下白光一晃眼,两个丫鬟瞧见那裘皮下隐隐露出姑娘瓷白的玉足,竟是鞋袜尽褪,又掀开帷幔,看到那委顿在地的主腰和亵-裤,顿时傻了眼。 方才马车内恐怕又是一室春色,镇北王竟连途中也不放过! 天水行宫便是因这一眼汤泉得名,坐落于群山环抱的行宫花园深处,自地下千米涌出,但毕竟是皇家私汤,又为镇北王所有,因而大多宗室贵族都无缘一见。 汤泉水不火而燠,袅袅白雾自水面升腾,涓涓琼液澄澈温暖,泉面如镜,坐卧皆可,仰头是天水碧空,远眺是苍翠群山,环顾是茂林修竹。 汤泉临亭而建,谢危楼将人抱到揽月亭的木质长椅上坐好,然后展开双臂。 沈嫣双手抱胸而坐,抬眼忽然看到他这幅动作,一时怔住。 小姑娘呆呆的,谢危楼不得不提醒她:“替你夫君宽衣解带。” 沈嫣:“……” 他还好意思要人伺候! 谢危楼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昨夜不是做得很好么,况且你夫君伺候你那么多回,还不能在你身上讨点甜头?” 沈嫣被他气得牙痒痒,双腿到现在还酸着,这个人双手铁钳一般,浑身上下都是硬硬的肌肉,她一点都反抗不得。 “再不宽衣,耽搁了时辰,晚上就没法带你出去逛夜市了。” “谢危楼!” 沈嫣瞪着他,到底是谁在耽搁时辰! 两相对峙到最后,还是她缴械投降,一手狼狈地攥住衣襟将自己裹紧,一手去扯他的衣带。 谢危楼望着那颤颤巍巍伸来的一截纤细手腕,缓缓牵起唇角。 男人玄青色的衣袍不似往日常穿的劲服,一只手压根没法解开,沈嫣绕了几圈,反倒将他宽大的衣袖绞了进去。 谢危楼无奈,将她敷衍的小手捉在手里,“另一只手不用,这衣袍得解到明日去。” “谢危楼,你就知道欺负我!” 端着漆盘前来送衣裳鞋袜的云苓听到这句心肝一颤,吓得顿住了脚步,姑娘竟敢直呼镇北王大名! 谢危楼已经听到了脚步声,转身对云苓道:“衣裳放下吧,你先下去。” 云苓心里咯噔一声,应声将衣物放在汤泉边的石架上,转头看到镇北王高大挺拔地站在那里,衣带不整,而自家姑娘泪光轻颤,低坐在长椅上,正对的便是镇北王的下腹,难不成他要姑娘…… 云苓脸色一白,赶忙疾步上前跪在亭外:“王爷可要人宽衣,奴婢……” 话音未落,那道凌厉的目光立刻投射而来:“不用,还不下去?” 云苓被这冷冰冰的一声吓得心惊,抬眼望了望自家姑娘低垂的脑袋,迟疑地却步下去了。 人一走,谢危楼压低身子,捏捏她小巧的下巴,叹了口气,“我怎么欺负你了,旁人都有娇妻每日宽衣解带,独我没有。” 沈嫣绕开他的手,小脸埋在披氅里,眼里蓄了水光,“你还委屈上了,你这几日是怎么折腾我的?” 谢危楼牵过她的手,她整个人娇娇小小的一只,处处都纤细,捏在他指尖像孩子的手,恐怕比孩子的手还要娇嫩细滑,手臂伸出来,大氅自然而然顺着她莹白柔滑的削肩滑落些许,面前一片堆雪成色。 趁着小姑娘恼羞成怒之前,他压低了嗓音,眸光放得极为温柔,“我们等待了彼此整整两世,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已领兵在外血战多年,战场刀剑无眼,哪怕一个失神便成了刀下亡魂,此生万劫不复,哪里还能回来遇到你?” 沈嫣心口微微泛涩,垂眸不语。 他引着她的手,慢慢地解开腰间革带,“前世,我被流箭射杀而亡,你我这两世加起来统共几十年,真正相伴彼此的时间不过寥寥两三载,我更贪恋一些,难道不应该?” 指尖金扣“咔嗒”一响,革带应声落地,与此同时,沈嫣“啊”的一声惊呼,身上那件唯一可以遮盖的大氅也彻底滑落在地。 “……” 他又来这一招! 每次她不愿意,他就会拿苦肉计来诱惑,她每每心中一动容,立刻就上了他的当! 沈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谢危楼笑了笑:“四下无人,放心,他们知道我的脾气,不会贸然打扰。” 沈嫣任他抓着手,将脸蛋埋在两膝间。 外袍褪去,里衣微敞,指尖触到紧实滚烫的皮肉,就听到头顶一声轻笑:“你手上摸到的这一道,是我二十岁那一年,弯刀从腰腹划过,被困在山野,没有缝合的针线和止血的纱布,只能用烧红的烙铁结焦……这一道,是二十四岁那年……” “好了,你别说了……” 指尖触碰到腰身那道凸起的伤疤时,沈嫣心尖就在轻颤了,他知道她吃这一套,屡试不爽。 谢危楼身形高大,她在女子中各个子不算低,也只到他的肩,若要给他宽衣,光坐着定是不能的。 沈嫣抬头看着他,抿抿唇,又立刻将头垂下:“可是我冷……” 十月的天,又在室外,即便在汤泉边上,也难抵寒意。 谢危楼垂眸笑了笑,行吧,他自己卸下最后一件里衣,沈嫣才想瞧瞧他卸完了没有,一抬头就与那物对上……无法忽视。 倏忽身下一轻,她整个人被打横抱起,下意识地勾住他脖颈,她咬牙切齿:“你从前可是说过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不拿蛮力来欺负我、压制我,从前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却是越发不收敛了!原来成亲之后,男人都是会变的,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祖母跟前替你说……呜……” 他俯身一吻,堵上那只叭叭的小嘴,直到下了水,小姑娘渐渐憋红了脸,睫毛轻颤,谢危楼才缓缓松开。 “我只说过,不拿力气来欺负你,可这是欺负你吗?昨夜你还说喜欢。” 他自己靠坐在温泉内壁,将她放到自己腿上来,两人保持齐平的高度,一边替她细细擦洗方才的脏污,一边道:“你身子弱,还一直不好好喝药,这回在行宫多带你泡几回汤泉,从前那些寒疾也能早日治愈。” 沈嫣已经不相信他的鬼话了,她忍着粗粝指尖划过时的痒意,红着脸,咬着牙:“我自己来,或者唤云苓来服侍。” 谢危楼笑:“你若一人在此,服侍你是应当,怎么,是觉得夫君伺候不好你么?还是说,你想让旁人来瞧你夫君,你愿意,我可不愿。” 第107章 晋江正版107 沈嫣小时候落过水, 前世也是旱鸭子,对水带有天然的恐惧,一旦离开支撑, 那种无所依靠的恐慌感觉便会悄然蔓延而上。 谢危楼很快发现这一点, 故意松开两次,小姑娘都会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脚底一旦打滑,她能被吓得魂飞魄散。 水汽氤氲, 整个人被蒸腾的热意笼罩, 面颊很快染上一层红晕。 谢危楼替她清洗完, 让她过来给自己洗。 沈嫣心中虽不乐意,但无奈她在水中就像飘零的藻类,而他刚刚是可以依靠的支撑。 沈嫣先瞥他一眼:“可以是可以,不能做别的, 你就把我当做普通的丫鬟。” 谢危楼挑眉笑笑:“行吧, 小丫头。” 两人虽只隔两臂之距,她也走得很艰难,脚底滑溜,一个不慎就扑倒在他怀中,水花打湿柔嫩粉腻的面颊, 剔透的水珠顺着微微泛红的鼻尖滚落。 谢危楼伸手将人接住, 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主动投怀送抱的小丫头, 王妃觉得, 本王要如何处置?” 沈嫣瞪着他:“你再老不正经,我不帮你洗了。” “行。”谢危楼垂眸一笑, 便慢条斯理地靠在池壁上任她摆布了。 温泉水只到他腰身, 他在水中亦是稳如泰山的架势, 水面正好横切他腰身最细的那一截,晶莹的水珠在他紧实深刻的腹肌块垒间纵横。 沈嫣伸出一指,戳了戳他腰腹昔日烙铁结焦的那道伤口,见那劲瘦腰身微微往里收紧,沈嫣立刻得意起来:“还疼吗?说句好听的来,我便饶过你了。” 她指尖还在乱戳,像被小虫子啄了下,酥酥痒痒,谢危楼伤处的肌肉紧缩,呼吸也微微重了些许。 “要听什么好听的,嗯?” 谢危楼凤眸低敛,看她的眼神越发浓烈,“区区一道旧伤也想威胁人,不如再往下些,那才是真正能被你拿捏的地方。” 沈嫣手一颤,刚有缩回的念头,手腕便被一只伸过来的手紧紧攥住。 “靠过来些。” 他微微一用力,将她往身前一带,雪腻酥香在怀,谢危楼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耳朵贴着他的胸口,能听到心脏强有力的搏动。 彼此湿透的体温熨帖,汤泉水温比人体温稍高,他和那物什却着实滚热,贴在她腰间,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嫣后背僵直,几乎不敢动弹,面颊亦被水面热气熏蒸得滚烫。 谢危楼握住着她的手,缓慢来回,嗓音磁沉,“天底下可找不出这么大胆的丫头,不仅投怀送抱,还对主子如此无礼。” 掌心一片充盈,沈嫣暗暗腹诽,嘴上也没忍住:“你若一直这般不懂克制,往后……” 她看着那紧实健硕的腹肌,终究没往下说,“还有,说好的泡温泉呢?某人夹带私货,最后累的还是我!” “有不累的办法。”谢危楼声线低沉,带着淡淡的笑意,“躺着不累。” 沈嫣还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腰身被扣住,身子骤然一轻,两人随即换了位置,她被抛上岸边,坐到池边的石座上。 汤泉岸边有一圈石座,由特殊材质打造,石面经过精工打磨,加之温泉水的常年浸润,表面平滑温暖,坐在上边竟然有种特别的舒适。 谢危楼的手放到她两膝,沈嫣当即一颤,对上他一双炽热秾丽的双眸,她身子不自觉后仰、发颤,迫不得已用手肘撑在身下石座上,然后只看到他慢慢倾身,微微淋湿的发冠。 唇面相触,含吮,吞咽,辗转厮磨。 沈嫣杏眸慢慢睁大,手脚在一瞬间疲软,纤薄双肩簌簌发颤,几度呼吸骤停。 脚丫子拍打在水面,止不住地蜷缩,她眼眶透出一种靡丽的红,泪水滑过眼尾的嫣红朱砂,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水中,还是在岸上,没挨过片刻,整个人就同无根的水草般沉沉浮浮,最后湿嗒嗒地、无精打采地晾晒在滩涂上。 透骨的馥郁香气让人沉溺,谢危楼手臂穿过她膝窝,与她十指相扣。 所有的痴迷倾注在舌尖,吻得蛮狠又肆掠。 漫长、难捱、欢愉交织的滋味,难以形容。 分明在岸上,却像整个身子浸泡在水中,温热的石壁贴着腰背,水汽的蒸腾下,浑身毛孔舒张,细细密密的香汗渗出来,与温热的泉水缓慢交融。 她好像看见湛蓝天空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群山之中传来宿鸟低低呜咽。 “你……” 早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软成了一滩水,最后腰身弓起不属于原本的弧度,在一场淋漓尽致的刺激中结束。 她躺在石座上重重地喘息,胸口剧烈地起伏,直到很久之后,她缓缓伸手去探他的脸。 滚烫的嘴唇潮润一片,她顺着那清晰的下颌反复摩挲,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确定自己没有羽化登仙。 谢危楼抱着她下去清洗,她几乎还是没有意识的,整个人垂挂在他身上,脸埋在他湿透的肩窝,良久才说了一句:“下次……别这样了。” 谢危楼只笑了下,大掌将她托在怀中,尽管被这又软又嫩的身样贴合着,崩得浑身僵硬,但还是决定不动她了。 “阿嫣,今日是满月,抬头看看月亮。” 沈嫣喘息了好一会,撑着他的肩膀,抬头往天上看。 白露暧空,素月流天,群山嘉木掩映间,一轮硕大的金色圆月高悬苍穹,静静流泻着清涟潋滟的光芒。 她忽然想到前世名字的那句典故—— “小痴大黠君无笑,买断秋光不用钱。” 买断秋光,似乎就是他们现在的样子。 上一次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月亮,还是前世在西北的时候,兜兜转转,经年隔世,他们居然还能走到一起。 薄暮苍穹,澄晖蔼蔼,微风袭来,白雾微微散开,星星点点的光纹落在水面上。 沈嫣指尖轻轻划着他紧实后背:“你将我留在村庄的那个月,我一直病得厉害,后来你带人来救我,背着我走了一天一夜……谢危楼,我没有力气了。” 谢危楼眉梢一挑:“你想说什么?” 沈嫣咬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覆在他鬓边:“我说,我没有力气了,今晚去逛夜市,你要背着我。” 谢危楼垂眸,扫过她一片雪白细腻的背,骨肉匀停,腰线百般玲珑,浑身的肌-肤比月光还要清透几分,在水雾的笼罩下透出朦胧的清绝。 他在她细颈上吻了吻,“好。” 谢危楼为她绞干头发,抱她回去歇息了片刻,等她精神养足再出来走动。 云苓趁着谢危楼与底下人议事的档口进屋给沈嫣送茶,看着自家姑娘恹恹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道:“王爷又折腾您了?泡温泉他都……姑娘,您当真喜欢他么?” 云苓还是不放心自家主子,而镇北王和他在外的威严禁欲之感截然不同,虽没有世子爷那么多花花肠子,但私底下竟比世子爷还要黏缠。 比起喜欢姑娘,云苓更觉得他是馋姑娘的身子。 老太太让她们好好伺候姑娘,在是信任她和松音,她绝不能让自家姑娘再受伤害。 沈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懒懒地起身,让云苓给她简单梳个妆。 镜前的姑娘白得晃眼,薄透的纱衣罩在滑腻冰凉的雪肤之上,云苓意外地发现,姑娘四肢依旧纤细,但锁骨下比从前更加饱满丰盈,而那薄纱下,点点旖-旎红痕斑驳。 沈嫣抿抿唇,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拍了拍云苓的手背,“放心,他对我很好。” 尽管最近的确不太克制,但比之从前和谢斐,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以欲和以爱为出发点的区别。 他要她,但绝不会伤害她。 也许是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也许是追补这辈子的阴差阳错,他的爱毫无保留,势不可挡,想要将全世间最好的都给她。 彼此紧紧相拥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想要将她融入骨血的冲动,这样浓稠的情绪亦感染着她,让她深深地沦陷在他的炽爱中。 沈嫣捏了捏云苓的下巴,“好啦,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经历过从前那三年,我不会再强颜欢笑讨好任何人,也不会为了婚姻的完整,勉强自己忍气吞声,喜欢便是喜欢,在他面前,我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云苓点点头,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姑娘面上的喜怒哀乐都比从前多得多,高兴便笑,不高兴的时候,甚至敢在镇北王面前炸毛。 忽又想到一桩,云苓忍不住提醒陷入爱河的姑娘:“您现在虽是王妃,王爷也宠爱您,但您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竟敢直呼王爷名讳!眼下新婚,王爷不同您计较也就罢了,来日若有什么争端,王爷再拿这件事上纲上线,给您扣个不敬的帽子……” 民间的夫妻再恩爱,妻子也不会逾矩,直唤丈夫名讳,何况那还是位高权重的王爷,杀过的人比她们吃过的米还多!整个大昭,姑娘恐怕是头一个直呼其名之人。 云苓还未说完,沈嫣就笑了起来,瞧着她一脸认真谨慎的样子,她只好敷衍应下:“行啦,我明白。” 云苓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门外有人敲门,云苓一开门,又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深眸,心中一紧,小心翼翼道:“夫人还未梳妆完毕,您……” 谢危楼道“不急”,“本王在此等着便是。” 云苓就赶忙跑回妆镜前,一边匆忙为沈嫣梳发,一边抱歉道:“都怪奴婢不好,与您说了这么久的话,耽搁了出门的时辰,王爷等久了,会不会怪罪您?” 沈嫣摇头笑了笑,等这一回算什么,前世他可是等了一年,才等来她对他说第一句话。 不过心里虽这么想,她还是赶忙在妆匣里挑了一对累丝点翠工艺的圣手摘灯笼簪,和一对绿松石的耳珰。 谢危楼给她买了许多小玩意,离北堂有一座府库摆放着给她添置的各种金银器物和珠宝首饰,某人的解释是,当做那套云山蓝釉茶具的谢礼。 一套茶具换来一座府库,赚了千倍万倍不止。 沈嫣觉得,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逛首饰铺子了。 云苓手脚麻利,很快给她梳好了发髻,“姑娘好像很偏爱灯笼的样式。”从前给王爷绣的香囊,上面也是特意找的百福骈臻的灯笼纹。 沈嫣是很喜欢灯笼啊,有一种温暖的家的感觉,即便前路茫茫、万般绝望,只要有一盏灯笼为你而亮,好像就不会孤单。 “云苓,王爷今日穿得什么颜色的衣袍?”沈嫣轻声问。 云苓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佛头青。” 还是这么深沉的颜色,新婚燕尔的人,穿得那般古拙森严作甚。 沈嫣目光落在堆叠的箱笼内,“便取那套云水青色的袄裙出来吧。” 一深一浅的青,勉强算得上般配吧。 第108章 晋江正版108 沈嫣很少穿冷色的衣裳, 云鬓高髻绿松石,配一身云水青的衣裙,谢危楼在看她的第一眼就觉得眼前一亮。 谢危楼还是照常一身暗色, 腰间挂着她绣的百福骈臻的香囊, 佛头青和玄色差不多,这个人在外面端的是凛冽沉稳的气势,但眉眼英俊,下颌清晰, 神采英拔, 人群中永远是一种卓然拔萃的好看。 谢危楼盯着她瞧了一会:“夜里凉, 再披一件大氅。” 云苓忙进屋取了件外氅出来,沈嫣却不大乐意穿。 某人实在不解风情,精心搭配的云水青,一披上黑色的外氅, 便什么也瞧不出来了。 谢危楼似乎瞧出来她的心思:“听话穿上, 到街市上再脱。” 沈嫣只好点点头。 谢危楼等她系好锦带,便转过身半蹲下来,沈嫣呆呆地望着他的后背,压低了声音道:“到外面再背吧,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谢危楼却不松口, “说好的背你, 少一步都不行。” 沈嫣窘迫地往院门外瞧, 荀川摸着鼻子转过身去, 像把“不看”两个字写在了背后,一侧的护卫也都被他招呼下去了。 沈嫣只好跃上他的背, 双手勾住了男人的脖子。 隔着衣袍的相贴, 两腿膝窝在他掌心, 方才汤泉边身下那种潮热的异物感久久不曾消散,一碰到他,身子就忍不住轻微地战栗。 浑身瘫软得不行,四肢尤其是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将所有的重量都给他。 云苓跟在后面都看呆了,镇北王背人的动作未免太过娴熟,幸好面上倒是带着笑意的,姑娘竟也一点不客气,行宫到外面的集市离得还很远呢! 从山上往远处瞧,只能看到星罗棋布的灯火街市,好好的马车不坐,这得背着走多久啊。 云苓与荀川跟在两人后面,保持约莫三到四丈的距离,既能保护主子安全,又不会太过搅扰。 谢危楼肩背开阔,双臂有力,步伐也极为稳健,将她稳稳地托着,沈嫣慢慢就觉得很舒服了,整个人充满了安全感,甚至都想在他背上睡上一觉。 “想睡就睡一会,到了叫你。” 谢危楼听到她打呵欠的声音,像只懒懒的猫咪。 沈嫣蹭了蹭他的脖子:“不睡。”她又将大氅环过两个人的身体,笼得更加紧密贴合,“你冷不冷?” 怎么会冷?男人的体温似乎天生就高一些,她故意使坏,宽大的披氅将两个人牢牢包裹在一起,热气从他后背穿透衣袍,渡进她的身体。 不过很快连她自己都热得受不住了,复又掀动袍角纳凉,捏着衣襟在他颈边小幅扇风。 谢危楼只能无奈地笑。 她前世其实也是这样的性子,当外物危险和未知的时候,习惯将自己藏在坚硬的外壳里,可一旦信任、喜欢一个人,就会很快敞开心扉,露出些许天真娇纵的本性。 谢危楼喜欢这样的她,他倒是希望小姑娘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心性之中永远有一分稚童的天真。 任由她胡闹,谢危楼继续沿着下山的路走。 沿途树木葱茏,树与树之间绑着细细的长绳,每隔半丈的地方都会挂着一盏六角纱灯,白日瞧不分明,一到夜晚,风清月皎,荧黄的灯火照亮漆黑长路,一路星光蜿蜒而下,最后汇入街市明亮盛大的灯流之中。 今日是十五,镇上是有庙会的,比以往都要热闹,越往山下走,越有种奔赴某场盛宴的感觉。 “你早就准备好了?我听底下人说,你有十多年没来过行宫了,若是寻常园子,早就荒废了吧,可咱们一来便能舒舒服服地住进来。还有啊,这么多灯,少说也有上千只了吧,要挂多久呀?” 这条山路看着就很长,沈嫣小脸贴着他耳侧,抬眸瞭望远方。 谢危楼眉眼难得放松,含笑道:“行宫一直有专人打理,我若是想住,随时都能过来。至于这灯笼,大概从想娶你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既然总有一日要带你来,怎能让我家姑娘摸黑走山路。” 沈嫣眨了眨眼睛:“你怎知道一定就能娶我,万一我不答应,我祖母不答应呢?” 谢危楼轻笑一声,倒是好好思量一番,“若你不肯答应,那便强取豪夺,生拉硬拽,将你永远禁锢在身边,你欲嫁谁,我便废了谁,废那么五六七八个,你还能不从么?” 沈嫣轻轻皱眉,在他喉结上捏了一把,“太凶残了吧,镇北王殿下小心身败名裂,晚节不保。” 谢危楼声音一低:“不能将你留在身边,我还要晚节作甚。” 沈嫣抿唇笑,不知何时将大氅的锦带解了下来,绕在指尖把玩,又听见他叹了一声道:“倘若你祖母不愿,那就只好求她,求到她答应为止。” 沈嫣忽然想起什么,“东岳庙那一晚,你与祖母说了什么,她才松了口?” 谢危楼:“你祖母没告诉你?” 沈嫣搂着他的脖子:“她让我来问你。” 谢危楼目光笃定地望着前方,两侧灯火在他眸中点燃,慢慢说道:“我说,旁人不能给你的,我能给,旁人介怀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意。此生当视你若掌上珠、心间月,谢危楼爱沈嫣,生生世世,碧落黄泉,倾尽余生,此念不歇。” 灯光映照着微凉的夜晚,风似乎都不那么冷了。 沈嫣忽然就红了眼眶。 两世的不幸,换来一双可以永远依靠的肩膀,她依然觉得上天是善待她的。 一路沉默不语,谢危楼听到她轻轻吸鼻的声音,眼泪滴落在他后颈,湿润滚烫。 “哭什么?” 她捏着他的衣襟擦了把眼泪,但还是嘴硬不肯承认:“风吹的。” 谢危楼也不揭穿她,然后就听到小姑娘带着鼻音的嗡哝:“花言巧语,难怪祖母会被你蒙蔽。” 虽然是句调侃的话,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小丫头将他抱得更紧了。 樱唇就贴在他耳侧,即便他吻不到,也能嗅到她气息里温暖的甜香。 “谢危楼,”沈嫣忽然想起方才云苓一板一眼的交代,“我直呼你的名字,你会介意吗?日后若恼了我,不会治我一个不敬之罪吧?” 谢危楼笑笑,一一回答她方才这三句:“不介意,不会恼你,更不会治你的罪。你这辈子,横竖都是要被我宠着、纵着的,若说有罪,也该先处罚我。” 沈嫣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上一世的名字,‘安’字多好啊,可惜我们上辈子终究未得安宁,这辈子你名‘危’字,又在这么高的位置上……” 谢危楼知道她的顾虑,其实她什么都明白。 他垂头吻了吻她的手指,沉默地望着前路,良久道:“放心,经历过上一世,这辈子能明哲保身这么多年,我自会留有后路。何况如今有了你,即便前路再难,天塌下来一切都有我在,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重蹈覆辙。” 沈嫣窝在他耳边点点头,他的话总有一种安定的力量。 让她觉得,她可以永远相信他。 耳边慢慢有了喧闹声,沈嫣抬头去瞧。 俗世的烟火气息沿着村镇河流两岸蔓延扩散,孩童奔跑追逐的脚步声,妇人的欢笑声,男人的闹嚷声交织成一场喧豗的盛宴。 京郊小小的集镇,所有的热闹集中在沿河两岸,一场庙会竟也办得热火朝天,像京城棋盘街的小小缩影,却远比京城更加自由奔放。 还没到街市口,沈嫣就急着要下来,却发现被她勾在男人胸前把玩的大氅锦带无意间打了死结,绑住了两人的脖颈,怎么都解不下来。 谢危楼看着她两只小手在胸前胡乱掰扯,不禁笑道:“让你方才胡闹。” 他还在说风凉话! 沈嫣没理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这系带若是解不开,他们可就要一直绑在一起了,那得多丢人! 谢危楼等了她一会,那柔软的手指在他喉结处刮来刮去,险些让他克制不住,最后不但没解开,反倒被她绕得更紧了些。 “要不要夫君帮你?” “你怎么帮?”她嘟囔了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力气活,况且他指甲修剪得非常齐整,可系带绕得又紧又繁复,没有指甲怎么解得开! 倏忽后颈微微一紧,沈嫣便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他另一手还托在她臀下,只腾出一只手来,手指稍一用力,便将那质地精良的锦带从中间断开。 她连疼都没有疼一下。 大氅随即滑落,他伸手接住,一把扔给跟上来的云苓,“找个裁缝铺补一补。” 沈嫣和云苓都呆呆地望着那大氅的锦带,他居然几根手指就扯断了! 谢危楼将人放下来,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现在知道你夫君的本事了?从前可是饶过你多次了,否则……” 沈嫣双颊飘上一抹红,立即打断他:“你别说了……” 街边有卖面具的,她拉着高大的男人绕过人群,来到小摊前,角落里那张不起眼的巫师面具登时吸引了眼球,简直和前世逛街时他曾戴过的那张一模一样! 青面獠牙,张牙舞爪,足以退去四方妖魔,沈嫣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还拿这副面具吓过她两回。 谢危楼也发现了,“就要这个吧。” 沈嫣点点头,她现在当然不害怕了,便让摊主将那巫师面具取下,正想给谢危楼戴上,她抬手比了比,扁扁嘴,发现他还是太高了。 “你低下来些,我够不着。” 话音落下,身下一轻,他并未如期倾身,反倒是将她抱了起来,这下她个头比他还要再高一些。 沈嫣已经听到有小孩子在身边起哄了,旋即羞红了脸,两手腾出来,赶忙给他系上。 双手顿在他后脑,沈嫣看着这副面具,微微怔了下。 谢危楼仰起头,透过狰狞可怖的青色面具与她对视。 一瞬间,所有的影影绰绰的人影、橘黄明亮的灯火都似在这一刻停格,耳边的嘈杂声也如江水退潮般远去,整个世间只剩下彼此。 她透过面具,在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中捕捉到了跳跃的星光。 “将、将军……” 她嘴唇嚅动了下,下意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唤他。 太熟悉了,这种感觉。 就像回到了前世的御街,他也是戴着这副面具,茫茫人海中与她相望。 踩高跷的队伍头戴花山身着彩裙,从身后穿梭而过,谢危楼抱着她一个迅疾的转身,将她隔世的思绪慢慢拉扯回来。 沈嫣从他身上下来,被他背了一路,虚浮的双腿良久才慢慢适应。 她自己也挑了一面狐狸面具,两人牵着手,身影汇入流光溢彩的灯流。 镇子属河北保定府管辖,有不少京城都没见过的杂嚼子。 保定的鸭梨就很出名,光鸭梨做出的梨干、梨条、蜜煎、果罐就有十几种之多。 沈嫣的狐狸面具歪歪地戴着,留着缝儿往嘴里塞东西吃。 上辈子亡命天涯的日子也经历过,对吃食没有那么多讲究,许多美食往往藏在街头巷尾,沈嫣就往人多的地方钻,也不管是什么,排队最长的肯定错不了。 于是威风凛凛、高大挺拔的镇北王殿下被她支使去排蒸羊肉包子的小摊,军中素有威望的荀小将军不忍自家王爷辛苦,主动承担了买宵夜和干果的重任。 沈嫣要得多,宵夜留给守夜的护卫和下人,果脯这类一时放不坏,难得出来一趟,得多带些回去给祖母和姑姑也尝尝。 谢危楼对这些还算有点心得,从前夜探香闺的时候,可是隔三差五就给自家姑娘带点心,身上的碎银子时常备着,对于小吃的卖相和质量大抵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嫣自然很满意,除了寒凉的食物不能用太多,被某人严令只能吃半碗柿膏儿,略略有些遗憾,总体来说收获颇丰。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沈嫣趴在谢危楼背上睡了一路。 回到行宫,先将买来的蛤蜊、炒蟹、炙鸡这些热食给底下的护卫和行宫伺候的丫鬟小厮分下去,沈嫣才回到自己的寝屋。 身上多少沾染了些油烟和风尘,云苓先伺候她沐浴。 谢危楼还有些公事打理,待沐浴完,回到屋内已经快子时了。 才上了床,软绵绵的身子就朝他贴了过来,下-腹几乎是瞬间大火燎原。 谢危楼沉沉地吐了口气,眸色微微往下一暗。 他应该不算重欲之人,否则前面这三十余年何以连个侍妾都没有,军中那些年,时常梦到她薄纱半掩、雪腻酥香的肌-肤,起了反应,也都是自己解决。 直到和她在一起之后,哪怕只是看她一眼、贴近这具柔软的身子,理智会不受控制地土崩瓦解,所有压抑和忍耐的欲望都能在顷刻间风起潮涌。 “怎么还不睡?”谢危楼的嗓音有些沙哑。 “想等你一起。” 沈嫣眼睛都没睁开,靠着他温热宽阔的胸膛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今早在马车上折腾她快两个时辰,泡汤泉时又费心伺候她,晚上背着她上山下山一个来回,铁打的人也该疲乏了,所以沈嫣现在很放心地抱着他。 直到抵到那处坚硬如铁,她竟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吓得赶忙撒手想躲,腰肢却被他铁钳般的大掌扣得紧紧的,“躲什么?” 滚烫的嘴唇覆上来,在她唇上吻了吻,逶迤往上,又去吻她的耳垂。 沈嫣心跳如雷,想到这几夜哭着求饶的遭遇,小手抵着他,嗓子都带着些哭腔:“睡吧,好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总要四处逛逛的,明日我还想让荀川到山里打些活鱼野味烤给你吃,别叫人瞧见我下不了地。” 她明明哀求地同他商议,谢危楼听来却像是撒娇。 他沉吟半晌,一上一下指了两个地方,最后是他自己的手,“躲是躲不过去的,你自己挑一样。” 沈嫣睁大眼睛看着他,良久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唇是噙着笑的,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可大舌却极为灵活生猛,泡温泉的时候她已经深有体会,命都被他吻去半条,若再来一次,她剩下半条命也该没了,哪里承受得住。 至于那处更不必说了,想起来都是灾难,她可不想明日下不来床! 一番纠结之下,沈嫣颤颤巍巍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她还是很喜欢看他的手的,武将的手掌粗糙宽厚,指腹有茧,但整体修长匀停,骨节突出,手背青筋清晰可见,幽黄的烛光下看,仿若象牙雕刻而成。 粗粝指尖沿着脊骨寸寸游移向下,沈嫣便有些发抖,颤缩在他怀中。 谢危楼吻了下来,大掌在她腰-窝停泊片刻,随后绕过那莹嫩浑圆,跋山涉水来到她柔软小腹,“别这么紧张,放松些。” 他的吻慢慢平缓,沈嫣僵颤的身子才微微放松,憋了太久的呼吸才放出一半,湿热的吻又很快压了下来,舌尖在她口中大肆席卷。 暗夜里,更漏声嘀嗒作响,轻重缓急皆在掌控,沈嫣的意识几乎都被他吞噬,分不清更漏的水声还是别的什么,呜呜咽咽到最后,发出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声音。 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睁开氤红的双眼,眼尾的朱砂痣艳色逼人。 谢危楼湿润的指尖从她樱唇划过,在那本就饱满莹润的嘴唇上描摹出一道绮靡的水色。 他单肘撑在床面上,看着她,“甜的,要不要尝尝看?” 沈嫣檀口微张,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只有眼睫一直在颤。 谢危楼随即倾身而下,唇面相贴,甜津和口涎融在一起,喂她吃了下去。 河倾月落,馀欢未歇。 第109章 晋江正版109 日上三竿, 沈嫣浑身酸软无力,窝在床内懒得动弹,隐隐听到外头间杂几声笑闹。 松音端着盥洗盆轻手轻脚地进来,她听到动静, 身子却还软趴趴的, 料想时辰不早了, 这才勉力睁开了眼睛。 松音脚步轻快,语声中透着笑意:“姑娘起身洗漱吧!” 沈嫣“嗯”了一声,坐起来时, 锁骨的红痕滑入衣襟, “王爷在哪?” 松音道:“王爷这会应该在书房与人议事。” 沈嫣醒了醒喉咙, 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缎面,琢磨道:“他今日……精神如何?” 松音纠结了一会,好不容易从脑海中搜罗出几个词:“王爷……龙精虎猛,血气方刚!精神好得很!” 沈嫣脸一红:“……我问的不是这个。” 松音心道,您说不是就不是吧, “王爷今晨还跟他们上山打猎呢!” 谢危楼也去打猎了? 沈嫣越发诧异, 议事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有精力打猎! 昨夜里让人进来换床褥的时候, 天已经蒙蒙亮了,虽没有让他身体力行, 但也用她的手疏解了一回, 难道不会消耗? 她光躺着就已经很累了! 院内又传来轻微的嘈杂声, 沈嫣皱皱眉:“外面发生什么了?” 松音走到床边,将帷幔挽在牙床两侧的金钩上, “您不是让荀将军打些野味, 咱们今晚烤肉烤鱼吃么, 您猜王爷给您带什么回来了?” “兔子?野鸡?到底是什么?” 她随口猜了两样,松音都摇头,笑道:“您出去瞧瞧就知道了。” 这丫头从不卖关子,居然激起了沈嫣的好奇心。 沈嫣匆匆穿好衣裳,洗漱完,走出屋门,阳光微微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 院内石桌旁聚了几个着深色劲服的护卫,云苓也在,坐在石凳上不知在瞧什么,见沈嫣起身,赶忙道:“夫人快来!” 沈嫣好奇地走过去,听到几声轻细的“咯咯”声,石桌上摆放着一只大叶黄花梨嵌象牙的四方笼,一只小雪球摇着尾巴,伸出软绵绵的小爪子扒拉着笼门。 “是雪貂呀!”云苓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逗貂棒,欢喜地喊道。 沈嫣对毛绒绒的漂亮小东西向来没什么抵抗力,瞧了一眼,心都软化了,“哪里来的雪貂?” 几人起身拱手施礼,给她让开座,其中一个身形健硕的护卫道:“昨夜属下几个上山野猎,蹲这只雪貂蹲了整整一夜,小东西跑得太快,连个脚印都追踪不到,还是今早王爷设下圈套才给毫发无损地捕回来的,王爷说了,给您养着玩儿。” 这人是个大块头,嗓门也洪亮。 原本在镇北王手下当差,众人对外都是一副人见人怕的鬼见愁模样,没想到昨夜王妃出门逛个集市还给他们带回来夜宵,众人感动极了,无以为报,知道今日王妃想吃烤肉,想着行宫不缺护卫,哥几个就连夜上山,猎了两只羊、两只土麝,另有野兔、山鸡十余只,荀川也猎到一头野鹿,这只雪貂算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小东西怕人,身体灵活,逃窜速度又快,夜里蹲了两个时辰也没能抓住,又怕伤了它,只好回来请示王爷。 谢危楼命众人在雪貂躲藏的山洞外设下陷阱,尝试了十几种口哨声,终于将小家伙从山洞内引了出来。 这里没有人养过雪貂,大块头用自己逗猫的法子来驯兽,没想到小家伙还真乖乖听话了。 众人陪玩一上午,也慢慢摸清了雪貂的性格,小家伙虽然警惕,但性子非常温顺,只要认人了就变得非常乖巧听话。 云苓经过大块头指导,已经有了些驯养的经验,“夫人,您可以摸摸,它很粘人的!您看,它在跟您摇尾巴呢!” 沈嫣小心翼翼从方笼顶部的笼门伸手进去,摸到小家伙的尾巴,又顺着抚了抚背,小家伙毛茸茸、奶呼呼的,毛发非常柔软丝滑,出奇的漂亮。 小家伙感受到主人温柔的爱抚,弓起背在她掌心拱了拱,又扬起圆乎乎的脑袋,软嫩嫩的舌头伸出来舔她的掌心。 大块头在一旁傻笑,盯着雪貂雪白的绒毛,忽然惊喜道:“你们瞧,这小东西长得是不是有几分像王妃?都一样漂亮!” “……” 众人静默了一瞬。 大块头嘴边笑意一僵,忽然感受到后背一阵发凉,他转过身,霍然迎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几个丫鬟护卫赶忙躬身行礼,荀川跟在谢危楼身后,也听到了大块头方才这一句,此刻微笑着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完了。 大块头吓得怔在原地,仔细琢磨自己方才这话,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他怎么能说王妃像这小东西!这不是拐弯抹角骂王妃么! 怪那一顿夜宵让他得意忘形,加之这雪貂是他发现的,猎捕雪貂也有他不小的功劳,一口不择言就被王爷给发现了。 大块头对上那冷冰冰的眼神,双腿一软,旋即跪下:“属下出言无状,请王爷恕罪!” 谢危楼面上淡淡的,下颌绷紧,唇线绷直,瞧都没瞧他一眼,径直走到沈嫣身边来:“喜不喜欢?” 沈嫣点点头,揉着雪貂的脑袋,“喜欢,它真的好乖,还会舔我的手心!” 谢危楼望着她柔嫩莹白的掌心,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垂头去看那笼子里的小家伙,双眼又黑又亮,通体雪白绵软,找不出一丝杂色,今早捉住的时候,他就直觉有些像她。 一样漂亮,也一样乖,让人想抱在怀中娇养。 尤其是小东西小心翼翼来蹭他手指的时候,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直戳心底,让他想到她被欺在身下乖乖求饶的样子,想到她软绵绵的身子贴着自己,一样的招人怜爱,轻易挑起人的征服欲和保护欲。 当然这些不宜对外人言,谢危楼压下心中的欲念,揉了揉她的肩膀:“喜欢就好,带回京给你养着。” 沈嫣现在的吸引力全都被雪貂带走了,丝毫不曾发觉谢危楼眸光的变化,她捏捏他的手,“你快让这位将军起来吧,他不过是开句玩笑,不妨事的。” 大块头感激地看向王妃,被谢危楼一个眼神逼退,立刻垂下了黑黢黢的脑袋:“属下知错,任凭王爷责罚!” 谢危楼提袍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看着他:“既然王妃替你求情,本王自然不会重罚,秦侍卫既然如此喜欢打猎,便罚自即日起至回京之日上山打猎,所猎之物分与山下村镇的百姓同食,务必保证家家户户都能受到恩惠。” 话音落下,大块头微微一顿,随即痛心地俯首谢恩。 沈嫣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家家户户皆要恩惠,这差事是不是太过繁重了些?但见大块头已经应下,便没再说什么。 荀川摸着下巴,心里啧啧一声,王爷果然黑心。 山下的住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人都要有肉吃,打几头野猪倒是有可能,只是大块头这几日怕是得脚不沾地、没日没夜地上山了,偏偏在王妃跟前也好交代,毕竟这是施恩于人。 午膳端了上来,沈嫣还在院子里。 谢危楼等了她一会,看向正在布菜的松音:“夫人还在陪雪貂?” 松音道是,姑娘正在兴头上,和雪貂也越发亲近,那小家伙一直蹭着她玩。 谢危楼吁了口气,沉吟片刻:“唤夫人进来吃饭。” 他声音有些沉,面色肃然,松音就有些怵,赶忙应了声是,出了门,很快又颤颤巍巍地回来禀告:“夫人说……她先喂球球吃一点,让您自己先吃。” 球球是沈嫣给雪貂取的名字,这只小家伙比其他貂儿生得都要圆润一些,身子蜷缩起来像个小雪球,便起了这个名字。 松音禀告完,立刻觉得屋内的气压都往下降了降。 屋门一响,松音抬头看到人出去了,这才敢大口呼吸。 沈嫣手里握着铜夹子,夹了块肉在雪貂眼前晃,小团子就扑了上来,看着不大,却很能吃,一会的功夫,银碟上的肉丝已经消去大半。 谢危楼走到她身边,冷不丁说了一句:“先用膳吧。” 沈嫣被他惊得一抬头:“不是让你先吃嘛,球球太粘人了,一定要我喂,云苓喂的它不肯吃。” 谢危楼看着笼子里的小东西,语气不变:“听说你早膳也没用?” 沈嫣有点心虚,这家伙! 她还要再喂,手腕忽然被一只伸来的大手攥住,“你去用膳,我来喂吧。” 沈嫣还没同意,就眼睁睁地看着铜夹被人夺走,他语气冷冷的,浑身透着寒意,看着不像是来喂球球的,像要吃了球球。 谢危楼见她还杵在这,夷然道:“空腹不要先吃鱼,喝点木瓜莲藕羹,鱼汤后面再喝,听到了?” 沈嫣只好“哦”了一声,“那我进去了。” 谢危楼没说话,待她转身进了屋,他才夹起一块肉,冷冰冰地看着笼中的小家伙:“吃。” 球球是被他抓来的,最怕的就是这个人!才看到男人靠近,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最后在男人的逼视下,哆哆嗦嗦地吃了一块肉。 等它吃完这一碟,谢危楼伸手捏了捏它的脖子,低声恐吓:“再敢烦你主子,本王就将你——” “谢危楼!你在做什么?” 还未说完,耳边传来一句气呼呼的尖叫,谢危楼几乎是反射性地松了手。 沈嫣手里拿着一碟鸡丝,想着球球爱吃这个,就给它端出来,没想到却看见谢危楼掐住了球球的脖子。 他这个力气,动动手指就能将人掐死,何况是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谢危楼望着小姑娘震惊的眼神,面色平静如常:“我不过是教它一些道理,日后要进镇北王府的门,自然就要听本王的话。” 沈嫣:“它一个雪球,你同它计较什么?” 谢危楼凉凉地抬眸,面不改色:“雪球也不该进门第一日就争宠吧。” 沈嫣:“……” 第110章 晋江正版110 烧烤架摆在湖边, 未时过后,几名护卫便带着丫鬟小厮们一起处理食材。 护卫们都是跟着谢危楼上过战场的,再苦的日子都经历过,被围困时极度缺粮, 只要能填饱肚子、让他们有力气冲锋陷阵, 树根草皮也照吃不误。 他们对食材没有太多讲究, 有肉当然最好,但战场荒野没有精细处理的条件,他们对猎物的处理方式一向粗暴, 只要有火、能熟, 滋味都在其次。 可今日王妃在, 食材必须要处理干净,还要烤得有滋有味,让王妃满意。 是以众人过了晌午就开始宰杀刮洗和支搭火架,到申时,一整只羊已经架在火上烤了, 沿湖摆上一排的烤架, 鹿肉、河鱼、山鸡也都被处理干净。 沈嫣安置好了雪貂,循着味儿出来, 众人见了纷纷俯身行礼,沈嫣笑着抬手:“今日不拘礼数, 大家一起烤肉, 到时候都坐下一起吃。” 众人应下, 沈嫣便跟着云苓一起坐在湖边的火堆旁,手里串了只野兔架在火上烤。 云苓不太会烤肉, 对火候都是一窍不通, 开始只会不停翻面, 手法还是跟着荀川学的,可她发现自家姑娘竟然对此格外得心应手,才一坐下,就麻利地在野鸡身上改刀,刷了一遍油。 一旁的荀川也注意到了,“王妃还会烤肉?” 众人原本以为王妃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 沈嫣还是上一世学会的烤肉,瞧沈安烤过几遍,自己也就会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那段过往,尤其云苓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可是自小就跟着姑娘贴身伺候的,还从来不知道姑娘会这项技能。 夜幕暗沉,天边最后一抹斜阳隐入蜿蜒群山之后,而此时的河边烟熏火燎,羊肉表面被烤得金红酥脆,滋啦作响,油水顺着羊腹直往下滴,肉香四溢,引得众人垂涎三尺,肚里的馋虫全都被勾了起来。 谢危楼处理完手中的要事也过来了。 小姑娘正在给手里的烤野兔翻面,见他来,立刻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招手。 谢危楼坐到她身边来,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刚刚烤好的山鸡,沈嫣轻声道:“尝尝看我手艺生疏了没,是在顺安那日的好吃,还是今日烤得好吃?” 云苓听完默默一惊,姑娘何时与王爷一道烤过肉? 谢危楼咬了一口,咀嚼到最后,认真评价道:“让你做本王的王妃真是屈才了。” 众人在谢危楼来前已经分食到王妃亲手烤的山鸡,全都赞不绝口,此刻他们王爷在这,那些盛赞的话只能都憋在心里,都是粗人,不会说话,生怕像白天大块头那般说多说错,冒犯到王妃,更引得王爷不满。 烤架上的鱼熟了,小姑娘爱吃这个,谢危楼便起身去拿。 那头荀川掰下一只羊腿,又切了一盘烤鹿肉,趁着谢危楼不在,偷偷往托盘上塞了点东西,送到沈嫣面前的案几上。 他可不敢同王妃说话,便附在云苓耳边,让她转达。 云苓听完,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目光瞥向托盘内那块奇奇怪怪的肉,又看看自家姑娘,荀川笑着推她一把就走了。 沈嫣用刀割了一块羊腿肉下来,转头问云苓,“怎么了?” 云苓憋了半天,看到谢危楼往这边来,赶忙醒了醒喉咙,悄悄一指,低声对沈嫣道:“那个羊腰子和鹿肉,荀将军让您给王爷多用一些。” 她这么一说,沈嫣就明白了。 鹿肉和羊肾都是补-肾壮-阳的东西,从前她在医书上就看到过“以形补形”的说法。 她总觉得谢危楼平日很不注重休养,日理万机,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成亲后更加不知克制。 尽管领教过某人的雄-风,沈嫣也不得不考虑长久之计。 等到谢危楼坐下来,她故作漫不经心地将羊腰子和鹿肉推到他面前。 谢危楼将烤好的鱼递给她,又瞥一眼自己碗里,“你不吃鹿肉?” 沈嫣自顾自地剃了块鱼肚子肉下来,点点头:“你吃吧,我怕上火。” 谢危楼“嗯”了声,夹起一块鹿肉,旋即发现了那鹿里脊下藏着几块烤好的羊腰子、 男人凤眸眯起,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剃羊排的荀川,对方忙碌得很,根本腾不出功夫与他眼神交流。 谢危楼又看向身边吃鱼吃得格外认真的小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嫣轻咳两下,险些被鱼刺卡到,一双无辜的剪水双眸抬起来看他,“什么?” 谢危楼轻笑一声,瞧了一眼那羊腰子:“你不知道?” 沈嫣如鲠在喉:“……嗯。” 谢危楼眸光微闪,声音压低:“我吃了,你晚上可不要哭。” 微凉的嗓音轻轻刮蹭耳膜,燃烧着暗夜里那些滚烫、危险的记忆。 沈嫣被嘴里的花椒粉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谢危楼顺了顺她的背,给她倒了杯茶,看着小姑娘咳得满脸通红,粗糙指腹为她拭去被咳嗽催逼出来的眼泪,语气温柔:“现在哭我还能心疼心疼,晚上就未必了。” “你……”沈嫣连咳了好几声,呛得满眼通红,两泪汪汪地瞪着他。 谢危楼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碗里的食物。 沈嫣没办法,反抗又反抗不过,只能咬咬牙多吃了几块肉,留存体力。 夜晚风凉,沈嫣吃了烤羊肉,喝了羊汤,坐在篝火旁,身上一直暖烘烘的。 今晚她还饮了些酒,只不过只喝了两杯就不胜酒力了,整个人晕乎乎的,软绵绵地靠在谢危楼身上,没有骨头似的。 山山而川,迢迢其泽,月华澹澹,星河耿耿。 彩舟摇摇晃晃地飘在湖面上,船体灯火通明,桅杆上的星火点亮漆黑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身上的烟火气息随着微醺的醉意缓缓散开,沈嫣头枕在谢危楼肩上,被酒揉醉的意识微微回笼,便听到耳边一声低语,“到船上看月亮好不好?” 沈嫣点点头,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船,但一想到这是谢危楼,就又能理解了,他在她心里,无所不能。 腰身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悬空,她小声地惊呼,垂头发现男人扣住她腰肢,脚尖踩着水面借力,一转眼就将她带到了彩舟的甲板上。 小船摇摇晃晃,沈嫣险些站立不稳,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身边的男人身上。 谢危楼抱着她坐下来,沈嫣干脆摊开双臂躺在甲板上,这样整个星空就都是她的啦。 睡在船上又是另一种体验,素月高悬于天,零碎星子散落,她抬手指指点点,却又说不出星星的名字。 “这一颗好亮,就叫它……小安,那一颗……叫小危,不对,不行,危字不好,叫小楼吧……” 谢危楼听了半天,才发现她在给星星起名字,实在是哭笑不得。 微风袭来,吹起她鬓边轻盈的碎发,也将她面颊的酡红吹散些许,沈嫣望着天上星月,翘起的嘴角一直没降下来过。 星星数累了,就瘫软地躺在甲板上,“谢危楼,我好高兴啊。” 谢危楼取船舱取了件大氅出来,给她盖上,“高兴什么?” 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描绘,更何况她现在脑子不太清楚,“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好慢好慢,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像是快活在天堂……我有一种错觉,我们还能在一起很久很久……” 谢危楼支肘望着她,身形挡住天上一半的星星,“不是错觉,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沈嫣心里一阵酸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句话。 她早就提醒过他了,她是个倒霉鬼,上一世家破人亡,这一世父母双亡,若不是当初那个预知梦,恐怕现在她与祖母也都不在人世了。 “你知道吗?去年重阳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被人下毒害死,祖母得知我的死讯,也因气急攻心,毒发身亡……我梦到你从关外回京,替我查明凶手,可我连你的样子都没有看到……” 倘若没有那个梦,依她的性子,大概还是会继续忍耐,那个梦让她下定和离的决心,而谢危楼给了她和离的依仗。 谢危楼从来不知道她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顺着她的话,想到去年重阳之前,竟然也是有印象的。 那段时间,梦中女子频频催还、声泪俱下,那日他被疼痛惊醒,好似被狠狠剜去一块肉,心都拧出了血来。 那日心中也曾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京中当真有一人在等他回来呢? 恰逢与先帝约定的十年之期已至,他便不再犹豫,一鼓作气,擒贼擒王,直取北凉。 也许相爱之人彼此之间也是有感应的,她所经历的每一次苦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降临在他身上。 谢危楼庆幸有这样的感应,让他能痛之所痛,否则他也许当真会为了所谓的忠义,苦守边疆一辈子。 那么,也就遇不到她了。 他慢慢将她拢在怀中收紧,温热的唇轻轻吻在她额头,想起她说的那个梦,眸光微微一沉,“阿嫣,谁要害你?” 沈嫣摇摇头,没有说话,所有的不愉快都过去了。 后来她让云苓查过柳依依的近况,和离之后,她被谢斐扔在别苑,因为得罪了镇北王世子,没有人敢要她,后来谢斐身世大白,柳依依又跟了另一位世家公子,也许那就是她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 沈嫣卧在他怀中,眉心渐渐舒展。 她唇上有淡淡的酒香,不知是口干还是什么,忽然伸出一截小舌出来舔了舔嘴唇,嫣红的唇瓣霎时如同绽放的花朵,饱满又靡艳。 谢危楼喉咙一紧,血液里的不安狂躁顷刻翻涌而上,旋即缓缓俯身,嘴唇擒住了那只小舌头。 秋日的晚风凉意沁骨,他将人抱回了船舱内。 有句话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开口问过,今日趁着她酒意微醺,谢危楼还是没忍住,咬着她耳垂,双眼赤红,低哑着声音问道:“我与他,谁更厉害?” 既然今日聊到了从前,那么这个“他”,自然不言而喻了。 沈嫣原本就迷迷糊糊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任由他沿着耳侧一点点往下啮磨,在细腻的雪肤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齿痕。 她不说话,谢危楼就更加变本加厉,男人的胜负欲在体内疯狂地躁动,最后竟然哄得她去吃了一点。 她整个人都娇娇小小的,嘴巴也是漂亮的樱桃小唇,根本吃不下,难受得一直咳嗽,又是扒在他的膝头吐,吐得眼眶通红,泪珠直往下落,可怜得要命。 谢危楼没办法,只让她浅尝辄止。 原本就是打算在船舱内睡一晚的,床铺、洗漱用具和茶点小食一应俱全。 案几上有煮好放温的山楂茶,谢危楼喂她喝了点,小姑娘总算舒服了些,却更害怕他,下意识就往榻内躲。 小小的一团,哪里躲得过去,他还没怎么用力,小姑娘就瑟瑟缩缩地回到他怀里来了。 她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在天水行宫的这两日,是他此生过得最慢、也是最快活的日子,也总算体会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快乐。 没有迫在眉睫的军情,也没有尔虞我诈的斗争,远离尘世纷扰,只有相爱相伴的彼此。 生在皇家,这辈子从无一日放松,她说自己庆幸遇见他,谢危楼又何尝不是呢?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 想要将这份简单的快乐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们就留在这里,或者带她云游四海也未尝不可。 她不是也想去北疆,亲眼看一看那云山蓝釉色的雪山天池么? 他们这两世都欠了彼此太多相守的时间,往后余生,要一一补回来才是。 然而,风平浪静的日子总是短暂。 十日之后,京中有消息传来。 谢危楼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眉头深深地蹙起。 第111章 晋江正版111 沈嫣已经醒了,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谢危楼进屋时,脚步沉闷肃穆, 一身冰冷的气息, 令她几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发生什么了?” 谢危楼坐到床边, 将人扶起,温热的大掌轻轻摩挲着小姑娘莹润清瘦的肩膀。 他其实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但无论用怎样的说法,也无法削弱这件事本身对她的冲击。 谢危楼叹了口气, “我同你说, 你先不要哭。” 沈嫣一颗心已经被他提到了嗓子眼, 随即便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皇后娘娘早产……小皇子没有留得住。” 沈嫣怔了怔,“你说什么?” 脑海中仿佛一声剧烈的轰响,随即两耳嗡嗡, 眼前也紧跟着一片迷糊:“早产……” 她曾经为此担心过无数遍,可随着皇后娘娘的肚子一日日隆起,那些忧虑也逐渐烟消云散, 她真的以为这个孩子会平平安安地长大。 “为什么……是谁……是陛下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说完许久之后方觉失言,眼睫颤颤地垂下,慢慢攥紧了掌下的被褥。 谢危楼盯着她, 眸光微变, 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凝:“阿嫣,你为什么会觉得是陛下?” 皇帝忌惮褚氏, 却爱重皇后, 而皇后腹中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 年前便能顺利诞下皇嗣, 皇帝若不想让这个孩子出生,不会等到八个月的时候才来打击,月份过大,就连大人也未必能够保住。 迎着他接近逼问的的灼灼视线,沈嫣竟有些感到害怕,这个秘密她藏在心里那么久,从不曾对外人言,因为知道一旦说出口,但凡被有心人听去,谁也保不住她。 方才的确是因为在他面前毫无防备,才会让自己下意识将内心的猜测说了出来。 谢危楼见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先是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缓缓道:“是嘉贵妃宫里的猫突然扑向皇后,皇后与几名宫女皆是猝不及防,事有蹊跷,陛下还在严查,嘉贵妃已经被禁足了。” 沈嫣嘴唇颤了颤:“皇后娘娘还好吗?” 谢危楼让她放心,“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在坤宁宫,娘娘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继续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她,“阿嫣,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第一个会怀疑陛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危险,这是在他面前,倘若被外人听去,后果不堪设想。 沈嫣沉吟了许久,并非承受不住他这般凌厉如电的逼视,而是觉得,她或许可以告诉他。 这世上唯一能让她放心诉说的,也只有他。 “去年重阳,皇后娘娘赏赐我一盒凤夷丹参,”她吁出一口气,指尖蜷紧:“我也是无意间发现,那装着凤夷参的锦盒里藏着麝香,而那凤夷参原本是陛下赏赐给娘娘的。” 谢危楼自小见惯深宫倾轧,即便不懂医术,也多少明白麝香的功效。 沈嫣继续道:“后来有一次,我入宫拜见皇后娘娘,无意间嗅到她宫中所用的紫云香内有麝香的成分,因为那麝香催发了王氏下在我祖母体内的苦石藤药性,所以我对那个味道非常敏感,可坤宁宫的下人却不知道。” 谢危楼眸色更冷,结合后来皇后有孕,已经猜到了什么:“那香是陛下赏赐的,你让皇后换了香?” 沈嫣点点头,又忙摇头:“我没有直说,只道新鲜的花果香能让娘娘心情舒畅,比熏香要好得多,娘娘宫中的银屏便将紫云香换了。” 谢危楼用力握住双拳,寒声问道:“陛下暗给皇后娘娘用麝香,你哪来的胆子,敢暗中破坏陛下的计划?” 他嗓音一沉下,那种让人退避三舍的雷霆威势便扑面而来。 沈嫣心脏亦为之震颤,声音也弱了下去:“我只是不想让皇后娘娘受到伤害,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若一直用那麝香,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她想到什么,仰起头怯怯瞧他:“陛下应该是不知道的,我在宫中见过他几次,那时我还不能说话,他看我的眼神也属寻常。” 谢危楼冷冷一笑:“你以为呢?日日进出的宫殿突然换了香,难道他不会过问?皇后母族在前朝权势日炽,中宫不宜有嗣,陛下早有提防,他苦心设计枕边人,这么多年从无意外,却突然被你搅了局,你以为他会就这么认栽?阿嫣,陛下远比你想象中更加多疑,也更加狠辣,否则年纪轻轻,何以在这个位置上稳坐十年?” 沈嫣被他说得毛骨悚然起来,支支吾吾道:“可他并未对我做些什么,成亲前有一回进宫,与陛下迎面碰上,他还同我套了近乎……” 谢危楼对于危险从来不会抱有一丝侥幸之心,这是生于皇家和两世统领三军培养出来的习惯。 “等等,”他深眸微抬,忽然想到什么,醍醐灌顶一般,“方才你说,让皇后娘娘换香的那次进宫是在何时?” 沈嫣檀口微张,记不清具体是哪一日了,“年头上,你让我进宫看望太皇太妃,我便顺道去瞧了皇后,那日你还替我惩治了几名碎嘴的宫女。” 谢危楼立刻捕捉到重点:“上元之前,对吗?” 沈嫣被他冰冷如刀的语气吓了一跳,点点头,“怎么了?” 谢危楼缄默了一会,联想到上元当日,鳌山崩塌恰是戌时,谢斐约沈嫣塔下相见也是戌时。 后来他抓到几个知晓当日内情的锦衣卫,严刑拷问下,方知当晚皇帝的计划,一是扳倒工部尚书褚豫,清除外戚在朝中的一大势力,二是除去谢斐,断了大长公主安排嘉辰入宫的心思,免去来日宗室揽权的隐患。 那么有“其三”么?也许是有的。 沈嫣意外发现了皇后宫中麝香的秘密,皇帝岂能容她?所以干脆一石三鸟,利用谢斐上元邀约沈嫣之心,将他二人一网打尽。 为铲除奸佞,皇帝甚至可以置万千百姓性命于不顾,又岂会怜惜一个没有靠山的孤女?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念在她家族劳苦功高,不忍对其下手,但上元当夜的灾祸也确确实实发生了,倘若不是他及时将人救下,小姑娘照样是死路一条。 遑论后来皇帝还派人暗中监视过她,并且拿她来试探自己的心意,后来撤走了武定侯府的锦衣卫,恐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沈嫣不知道谢危楼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冷戾到一种可怕的程度,深不见底的眼瞳中有她看不到的刀光剑影,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震慑天下、不怒自威的镇北王。 谢危楼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怀中人轻轻瑟缩了一下。 他在想什么?在想倘若不是上元当夜,他恰好就在能看到整座灯塔的醉和轩,恰好就在鳌山倾塌时第一时间飞身相救,他极有可能就失去她了。 一切一切的“恰好”,哪怕其中任意一个细节出现疏漏,她现在都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面前。 谢斐尚有两名身手不错的侍卫从旁保护,还险些废去一条腿,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谢危楼闭上眼睛,几乎不敢往下想,有种被人扼住脖颈的窒息感。 他长叹一口气,眷恋地将小姑娘紧紧拢在自己怀中,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以往他只极力在君臣之间保持平衡,对于皇位并没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欲望,也深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当然,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不会俯首就缚,所以才会将兵权牢牢把握在手中,这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 只是这退路于他而言是退路,对皇帝来说却是灾难。 往前一步就是尸山血海,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打破坚守多年事君以忠的信念,对自己的亲生侄子倒戈相向。 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势终究还是来了。 本以为远离洪流,却不知她早已身处风口浪尖,他所以为的风平浪静其实早在潜流之中被打破了。 小姑娘无意间窥探到皇家秘辛,早已成为皇帝眼中刺肉中钉,一次对付不成,焉知这鳌山之祸不会重演? 他们之间,历尽千难万险才有今天,不作任何斡旋进退之法便无法扭转僵局,坐以待毙到最后只有万劫不复的结局。 谢危楼深深闭上眼睛,呼吸都在轻微地颤抖。 不知何时,那绵软柔嫩的小手伸到了他的大掌之下,柔软的指尖微动,仿佛轻轻的试探。 他低头去瞧,姑娘面色一片苍白,眼眸中有久违的怯,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方才吓到你了?” 沈嫣咽了咽喉咙,半晌才低低地说:“没有……就是没见过你这样。” 谢危楼吻了吻她额头,大掌握着她柔润的肩膀,想要深深将她按在怀里,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是我的不是,”他吁出一口气,只是一想到皇帝暗中对她下手,皮下的血潮就控制不住地翻涌。 好在,这个人现在还好生生地躺在他怀里。 他在她面颊近乎缱绻地一吻,“抱歉,我本以为可以保护好你,如今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沈嫣心里虽也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类似劫后余生的感觉,“我这不是好好的嫁给你了么,倘若陛下想要对我下手,早在年初就该动手了,如何还会下旨为我们赐婚?” 身边人面上终于恢复了和缓,沈嫣也缓缓松了口气,开玩笑地说:“我现在是不是……算得上是你的弱点了?” 她用这种调侃的话,好似在安慰他,谢危楼笑了笑:“是啊。” 荣华,富贵,权势,声名,什么都享受过了,这些东西于他而言就是过眼云烟。 唯有她,是他唯一的逆鳞。 倘若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皇帝拿她要挟自己,谢危楼说不好,也许是鱼死网破,也许只能从容赴死。 怕她后怕,谢危楼没打算将上元一案和盘托出,她明白日后应该谨言慎行,这就够了。 沈嫣久久地沉默着,打趣的话说出口,可谁都知道里头的深浅利害。 良久,她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是要回宫了?” 谢危楼“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多想,有我在,不会让你身处险境,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 十月下旬的天已经很冷了,她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却感受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心。 马车辘辘驶向皇城,群山万壑在身后远去。 沈嫣透过马车后窗朝外看,天水行宫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点,最后消散在视线尽头,她忽然泪眼朦胧,“我们还有机会来吗?” 她与心爱之人在这里度过了此生最快活的时光,往后即便有再多的快乐,也不会比这几日更快活了。 眼前忽然落了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沈嫣伸手捉住,发现是自己的那枚小金蝉。 谢危楼在她耳畔说:“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么,镇北王妃?” 沈嫣抿抿唇,露出两边小小的梨涡。 “灿烂无暇,光明闪烁,天上人间,自在快乐。” …… 回府之后,谢危楼先进宫面圣,沈嫣也想进宫看望皇后,谢危楼让她稍安勿躁,等他的消息。 沈嫣便先行回武定侯府一趟,将从行宫带回来的杂食给老太太和沈溆带过去。 随行的护卫都是谢危楼的心腹,才坐下不久,便有人来报,说阳陵侯府大小姐到访,沈嫣担心皇后,拜别了老太太,又忙赶回去了。 江幼年候在正厅,哭得两眼红肿,见人回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她:“阿嫣……” 沈嫣屏退了下人,拍着她的背,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坐下,慢慢说。” 原来自昨日皇后出事,连江幼年都没有办法进宫看望。 “我听我阿娘说,坤宁宫围得水泄不通,整个太医院都去了,昨夜问陛下是保大还是保小,陛下选择了保大,小皇子没有救回来,姨母也跟着大出血,苦苦撑了一夜,差一点就不行了,好在菩萨保佑,今晨人已经醒了过来,可陛下说姨母需要休息,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我阿娘也是问的坤宁宫的宫人,才知道姨母的情况……” 江幼年泪眼盈盈的眼眸中更多的竟然是恐惧,“陛下杖毙了当日御花园所有在场的下人,纵猫行凶的那名宫女是嘉贵妃的贴身侍女,被陛下砍了手脚,姨母的贴身宫女也被送进了宫正司,陛下下令说,谁搅扰姨母休息,就要将谁杖毙……这些我不敢和旁人说,好在你回来了……” 沈嫣慢慢听完,只觉得不寒而栗,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一时不知从哪个角度去宽慰她。 回想起谢危楼对她说过的那一句,“陛下远比你想象中更加多疑,也更加狠辣”,她到此刻才真正有了体会。 江幼年抹了把眼泪,泣声道:“姨母真的很重视这个孩子,她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孩子没了,会有多伤心啊……可是陛下为此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宫人,你说,会不会给姨母和小皇子身上多添几桩孽障?”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想到神佛,江幼年以往其实并不太信这个,可残忍的杀戮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的冲击,让她畏惧到担心神佛降罪的程度。 沈嫣替她擦去眼泪,斟酌着问道:“那只猫……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是嘉贵妃所作所为么?” 江幼年摇摇头,两行眼泪又落了下来:“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我觉得她即便再坏再蠢,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姨母腹中的孩子下手。” 她抬起眼眸,压低了声音道:“你可能不知道,姨母头一个孩子胎死腹中,查出来是兰嫔下的药,当时兰嫔因槌腹而亡,腕口粗的棍子杖责腹部一百下,胞宫脱落,人都被打成一滩烂泥了……” 江幼年总觉得,坏人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让他们绳之以法,可不该是这样残忍的方式。 至于这一回,御花园那些洒扫修剪的宫人又何其无辜? 江幼年现在脑海中一团乱麻,闭上眼睛就会闪过无数血腥的画面,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都变了,惨白得失去所有的血色,连嘴唇也冷得发紫,不住地哆嗦,“陛下好像……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沈嫣拍了拍她的背:“别再想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小皇子在天上,也会保佑娘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至于陛下,也许……是怕大长公主进宫闹事,影响陛下查处真凶,所以才严禁所有人探视,等过一阵子,娘娘身体好些了,陛下会松口的。” 她握住江幼年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是一片冰冷,谁也温暖不了谁。 第112章 晋江正版112 坤宁宫。 浓酽的药味和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宫殿, 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出,进出的太医和宫人偶有衣袍相撞, 皆吓得生出一身冷汗, 见床边男人并未匀出目光留意, 这才跑到殿外狠狠地喘口气。 皇帝坐在床边, 目视着龙凤床上苍白瘦弱的女子,良久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眸光赤红,血丝遍布, 幽深的眸底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煞戾气。 心底藏着一头嗜血的凶兽, 一想到昨日赶到坤宁宫时, 看到她浑身晕开的血红,谢烆心中隐藏的兽性就会愈演愈烈。 压制不住想杀人的心情,甚至想毁了一切, 想要整个皇宫都为之陪葬。 对于嘉辰,将她短暂禁足宫内,只是因为他深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 一刀杀了她。 她自小性子娇纵,连养的猫脾性也与她一样躁动,如今害了人, 这才知道怕了。 但已经晚了。 谢烆深深闭上眼睛, 拳头一寸寸收紧。 倘若查出来当真是她的主意,他会亲手让她付出代价, 不论她年岁大小, 不论她是谁的孙女, 谢烆都不会放过。 谢烆望着床上苍白瘦弱女人, 还有那一夜之间扁下去的小腹,心口疼得滴出血来。 其实九月份的时候,太医就已经私下告诉他,这一胎极有可能是个小皇子,那时他隐晦地问过一句去子留母的后果,太医告诉他,月份超过七个月,滑胎风险太大,极有可能连大人都保不住。 他不能让她再伤心,更不能让她出事。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了。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让她将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这是他们的结晶,不应该成为朝堂斗争的祭品,哪怕日后难一些,他也会将所有的风险一步步清除,他要保护她,也要保护她最珍视的孩子。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竟然有人将算盘打到她的身上,还险些害了她性命! 那种极端的恨意在血液里翻腾,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仇恨所穿透。 皇帝伸手抚摸着她血色全无的脸庞,连手指都是颤抖的。 良久,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反应,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阿窈……阿窈……”皇帝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喉咙却沉哑似火烧过。 皇后慢慢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如纸,眼眸下铺了一层淡淡的青。 皇帝命人将热好的汤药端上来,“先吃药好不好,吃完药,我们再用一些汤羹。” 皇后不说话,一双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偏偏又没什么力气哭,只是泪水不停地往下流,流不尽似的。 皇帝的目光尽量放得温柔,银匙舀起一小勺汤药吹凉,送到她嘴边。 皇后两眼几乎是空洞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证明她还活着。 她不知道该恨谁,该怨谁。 怨她自己,想着散散步对腹中胎儿有好处,可坤宁宫这么大,去哪里散步不好,非要去御花园看池鱼? 还是该怨嘉贵妃,怨她手下的宫人没有照看好猫,白猫扑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那只猫会突然地从宫女手中窜到她的肚子上…… 只能怪,她也许的确是没有子孙福分的,时隔七年,好不容易怀上了,也明明已经那么小心,可她还是把这个孩子弄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肚子,他是陛下的孩子,是唯一嫡出的皇子,也是卫国公府、整个褚氏家族最受瞩目的孩子…… 爹娘和族亲的期盼犹在耳边,可这个承载了家族所有期盼的孩子终究还是没了。 有那么一刻,她情愿死的是自己,这样也许就能解脱了。 “对不起……” 皇后嘴唇翕动,滚烫粘稠的泪液从眼尾滑落,没入鬓发,渗入枕中,最后只艰难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是她最爱的人啊,他对她这么好,当宝贝一样疼着她,可她又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谢烆心痛如刀绞,没想到她最先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一句。 他尽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朝皇后笑笑,声音低哑:“怎么能怪你,不怪你……阿窈来,把药吃了,早日养好身子,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 今日没有召开朝会,太和殿的大臣在听闻皇后滑胎的消息后皆唏嘘不已,上奏的折子送往养心殿,众人也就陆续退朝了。 谢危楼进宫后,得知皇帝在坤宁宫,并未急着求见,而且先去了宫正司,将案子的前因后果了解清楚。 纵猫行凶的那名宫女被砍断手脚,昨夜便因流血过多而亡,御花园其他目击证人,甚至是路过的直殿监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也纯因皇帝泄愤,全部被杖毙,只剩下坤宁宫和承乾宫的几名宫人正在受审。 宫正司的一名司正上来禀告道:“嘉贵妃身边的知春、知夏一口咬定贵妃并不知情,昨日乃是心血来潮到御花园闲逛,更不知那白猫为何突然兴奋起来,扑向了皇后娘娘。” 谢危楼也只是如此,嘉辰的确娇纵一些,却并不愚蠢。 “那猫在何处?” 司正忙拱手道:“被关在笼子里,请殿下随奴婢来。” 白猫昨日袭击到人,立刻就被几名太监制服,为此摔瘸了一条腿,现下窝在角落的笼子里瑟瑟发抖,虚弱呻-吟。 谢危楼蹲下-身,凝眉望着那笼子里的小东西,问那司正女官:“皇后身上,可有致白猫情绪兴奋之物?” 司正摇摇头,“皇后娘娘孕中甚少使用熏香,采用的都是时令的花果香,奴婢已派人仔细检查过娘娘与其贴身宫女所穿戴的衣物、香囊,甚至将那些衣物端来放到这白猫面前,猫儿也没有御花园那般剧烈的反应。” 谢危楼又将猫身检查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气味。 这就奇了,皇后身边没有一样能引得这白猫愉悦之物,白猫却偏偏扑向了皇后。 谢危楼沉思片刻,眸光冷凝,转头看向承乾宫那几名宫人,这几人被连夜拷问,早已经遍体鳞伤。 谢危楼叫人泼醒其中一名宫女。 那宫女眼皮上都是烙伤,只能睁开一线罅隙,嘴角还流着血,气儿也只进不出的:“奴婢……真的不知道……” 宫正司掌刑宫女还要用针,谢危楼非常清楚这些人的极限在何处,他望着垂下的这双鲜血淋漓的手,抬手命人退下,看向刑架上的宫女:“贵妃养的这只白猫,从前可有见过皇后娘娘?” 那宫女摇摇头,嘴唇干裂:“御花园……瞧见过的……” 谢危楼:“当时白猫可有异常反应?” 宫女摇头:“没有……” 谢危楼继续问道:“昨日那猫可碰过平日不曾碰的物件,可吃过平日不曾吃的食物?” 宫女想了许久,虚弱道:“都和平时一样……” 谢危楼:“白猫平日除了承乾宫,还去过哪处活动?可有易致其欢愉的草木、色彩或者气味?” “都在……承乾宫,绛雪轩,御花园……” 宫女说了几个地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谢危楼还想再问,那宫女已经说不出话了。 绛雪轩与御花园都在承乾宫附近,看来免不了到嘉贵妃处一探究竟,谢危楼起身点了两名宫正司的女官,随即赶往承乾宫。 嘉辰被皇帝禁足宫中一整日了。 昨日眼睁睁看着皇后被猫扑倒,一身都是血,她才十二岁,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 带出去的宫人全被押入了宫正司,现在连祖母也无法进宫来瞧她,嘉辰脑袋空空,手脚发凉,完全不知所措。 一闭上眼睛,就想到昔日被施以槌腹之刑的兰嫔,还有她那温柔儒雅的皇帝叔叔昨日满目充血、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狠戾神情。 皇帝叔叔平日里待她那么好,还教她读书写字,会为了皇后腹中的孩子,像惩治兰嫔一样惩治她吗?她可是他的亲侄女! 嘉辰身边的宫女浣溪是大长公主的人,只因昨日前往内织染局办事,并未在御花园随侍左右,这才逃过一劫,否则今日在宫正司酷刑加身的便是她了,如何还能全须全尾地待在承乾宫。 可浣溪此刻除了安慰自家小主子别无他法,贵妃被禁足,承乾宫里里外外密封得铁桶一般,想传消息到公主府都做不到,眼下也只能等,等陛下查出个结果,等皇后病体痊愈,否则以陛下昔日惩治兰嫔的法子,小主子恐怕也在劫难逃。 如今恐怕只有那颗忘心丸能救小主子的命,可皇帝人不来承乾宫,如何能哄着他服下那枚神丹? 外面忽然响起叩拜之声,嘉辰眼前一亮,哆哆嗦嗦地从榻上起身。 “皇帝叔叔!” 嘉辰跑到殿门外,一只脚才踏出去,见到来人立刻吓得浑身一颤:“皇舅……舅祖父……” 谢危楼站在殿门外,偏头吩咐身侧的宫正司女官将承乾宫的宫人拉出来问话。 一旁的浣溪看到来人,灵机一动,立刻附在嘉辰耳边说了句话。 嘉辰张了张口,眼中闪过片刻的诧异,旋即颤颤巍巍地走向那人。 论危险的程度,皇舅祖父根本不亚于皇帝叔叔,且他与祖母还是有过节的,那凭空出来的镇北王世子就是祖母给他下的套,如今他来搜查承乾宫,难保不会公报私仇,刻意为难。 可嘉辰冷静下来想了想浣溪的话,自己可是涉嫌残害皇嗣,也的的确确是她宫里的猫扑倒了皇后,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她反驳。 如今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还有什么必要在乎旁人是否公抱私仇呢? 更何况,皇舅祖父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若真想公报私仇,她又岂能躲得过去。 浣溪说得不错,她现在能依靠的,也许只有这个传闻中威严正直的皇舅祖父了。 他也是来问话的,难不成知道此事另有蹊跷?从昨日到现在,宫正司来过好几趟,每回都只是带走几个人,谁也不知她们问出了什么,正因如此,才更令人提心吊胆。 可看皇舅祖父这架势,倒像有当面问话的打算。 嘉辰走上前,颤抖着嗓音喊了谢危楼两声,后者却只是淡漠地望她一眼,并未回应。 嘉辰一岁半进宫的时候,嬷嬷将人抱在手里,教她唤一声“皇舅祖父”,那时候谢危楼就没有应声。 谢危楼可不愿担这一声“皇舅祖父”,可谁让他辈分高出她太多,皇姐是人家的祖母呢。 嘉辰平日里就嘴甜,就算娇纵闹腾一些也不会惹得长辈不快,宗室里那些叔叔伯伯们都很喜欢她。 可眼前的这位皇舅祖父,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去镇守北疆,如今十年方归,便是想套近乎也套不起来。 何况被谢危楼这冷厉如霜的凤眸一扫,嘉辰浑身就发颤,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几个宫女抖抖簌簌地跪在谢危楼面前,全都吓得六神无主,她们不过都是外院的粗使丫鬟,连主子的殿门都很少进,难道镇北王也要对她们用刑? 在谢危楼的示意下,一旁的典正女官开始问话:“殿下要问的话,关乎此案关键,尔等须得如实招来,不得有任何诓瞒,否则殿下定不轻饶!那知秋便是你们的下场,可听到了?” 知秋便是昨日被砍断手脚的宫女,丫鬟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忙不迭地点头。 那典正女官便问道:“贵妃养的白猫素日如何喂养,有何习性,有何喜好,平日在何处活动,曾与何人接触,可有特殊癖好,你们一个个说!” 恐惧与威压之下,宫女们自然知无不言,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来。 “毛团喜欢吃玉米,秋日里最容易掉毛。” “毛团爱干净,食盆里有一点点脏污它都不肯吃。” “毛团平日里不太搭理人,奴婢接触不多。” “毛团喜欢在草丛里睡觉,绛雪轩有一处种着忍冬花的草地,毛团喜欢躺在那里睡觉……” “绛雪轩和永和宫有不少宫人都见过它。” …… 不管有用没有,众人将能想起来的全都交代了,战战兢兢等待着发落。 谢危楼尚在思忖方才这些话中的有效信息,嘉辰终于鼓起勇气跑了上来,这时候哪还顾得上自己贵妃的身份,仰头看着他,边哭边求道:“皇舅祖父,您可一定要救救嘉辰啊!毛团真不是我放出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情绪激动起来,被那森冷的目光击退,才发现自己竟然拉住了皇舅祖父的衣袖,赶忙吓得松了手。 谢危楼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冷冷看着她:“贵妃无不无辜,是证据说了算,可不是本王说了算。” 第113章 晋江正版113 谢危楼在御花园附近搜查了一番, 也到方才那宫人口中所说的“忍冬花草地”亲自查看,仍旧未曾发现半点异常。 猫喜欢忍冬花、缬草一类的植物,窝在草丛里睡觉并不是什么稀奇。 这档口, 宫正司又将送往太医院检查的白猫粪便检查结果带来禀报, 同样一无所获。 谢危楼转头去了坤宁宫。 皇后勉力用了小半碗药, 最后还是全都吐了出来, 炖好的汤羹是她平素最喜欢的,此刻也一口都喂不下去, 这会又迷迷糊糊睡下了。 谢烆还在回想方才太医私下对他说的话—— “皇后娘娘长期使用麝香,身体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一胎本就难得, 往后再想要孩子, 怕是难了。” 谢烆觉得这太医很不会说话,人若能一辈子安好无虞,还要郎中何用? 所以他杀了这名太医。 既然干不好, 那就永远都不要干了。 殿内气氛沉凝森冷,皇帝脸色很不好看,浑身上下充斥着浓酽的戾气, 只有在皇后面前懂得压制,一旦出了这个宫殿,立刻就会有人遭殃。 就连汪怀恩都绷紧了皮, 生怕有丝毫松懈, 这会也只敢小心翼翼进来禀告:“陛下,镇……” “谁让你们进来的, 滚出去!” 不愿惊扰床上的人, 谢烆几乎是从齿缝间咬出这几个字, 转头再去瞧皇后, 见她还安安稳稳地睡着,这才松了口气。 汪怀恩浑身冷汗淋漓,声音轻抖:“是镇北王入宫了。” 谢烆怔了下。 谢危楼已经十余日不曾见过皇帝了,没想到这次变故对他打击竟如此之大,皇帝从殿中走出来的时候,谢危楼隐隐看到他鬓边新生的几根白发。 “陛下节哀,”谢危楼拱手行礼,“前朝事多,陛下还需为天下百姓保重龙体。” 分明是关心,可谢烆却在他低沉的嗓音中体会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淡漠冷戾的杀伐之气。 透过那双崖谷冰渊般深不见底的凤眸,谢烆几乎是在一瞬间想到上元当晚的计划,他可是亲手将皇叔的妻子推进那鳌山惨祸之中! 这个危险的念头也只在脑海中稍纵即逝,但也激出了一身冷汗。 不会的……这件事只有几名心腹知晓,皇叔即便神通广大,却也没有通天之目,能窥探到他心中所想。 谢烆沉默半晌,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礼部已在拟定丧仪,五皇子为中宫所生嫡子,朕欲以储君之礼入殓下葬,赐谥号为悼明皇太子,以抚慰皇后丧子之痛,皇叔以为如何?” 按照祖制,皇子未及序齿、未封爵位早夭者,根据亲王等级治丧便已属逾制,没想到皇帝竟愿以储君规制为其操办祭礼,此等特例,已是大昭开国以来头一回。 谢危楼心下思忖片刻,薄唇微动:“陛下与娘娘痛失爱子,为其破例也属情有可原,一应典礼着礼部操办便是。” 谢烆望向谢危楼,语声沙哑:“辍朝七日,举国哀悼二十七日,暂停一切嫁娶作乐,至于前朝事务,既然皇叔回来了,这几日还请皇叔多多费心。” 谢危楼垂眸未答,只道:“皇后娘娘滑胎一事,臣亦在查,只不过御花园的那些宫人……” 话音未落,谢烆眸中隐忍的血气又起,几乎是一瞬间暴怒:“他们死有余辜!” 说罢又冷扯嘴角,“这么多人在场,却能容一只猫放肆,皇后失子,他们一个都逃不过!但凡与此事沾边之人,朕…一个都不会饶恕!” 他闭了闭眼睛,“皇叔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谢危楼面色平静:“尚未。” 谢烆后槽牙咬紧,随后吁出一口气:“宫正司一帮废物,劳皇叔费心了。” …… 谢危楼从宫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棋盘街夜风萧索,寒意袭人。 皇子早夭,举国哀悼,宫中血雨腥风,宫外百姓也不敢宴饮取乐,大多都早早歇息了。 平日繁华喧闹的御街消歇下来,整条街道灯火阑珊,谢危楼回到府上,却看到离北堂正厅还亮着一盏灯,羸弱的灯火缓慢烧灼着寂寥的黑夜,有种温暖的味道。 他在京中的日子并不多,这么多年习惯了冷冷清清,原来有个小妻子是这样的感觉,不管回来多晚,总有一盏灯是在等你的。 沐浴完,回到内屋,床边一盏琉璃灯闪动着润物无声的光芒。 沈嫣累了一整日,早起从行宫赶回,回了一趟武定侯府,又陪了江幼年几个时辰,直到将人安慰好了,再亲自送回阳陵侯府,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在屋里等谢危楼回来,撑不住睡了一会,但心里始终藏着事儿,一直睡得不太安稳,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就醒了。 “你回来了?”闷闷的嗓音从被窝里传来。 谢危楼走到床边,将软软的妻子拥在怀中,流畅清晰的下颌压在她颈窝,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十月下旬的天好像突然就冷了下来,云苓往她被窝里放了两个汤婆子,沈嫣还是觉得冷。 谢危楼明明才从外面回来,身体却不冷,比她的被窝暖和多了,沈嫣下意识往他温暖的胸膛靠了靠,“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谢危楼沉默了一会儿,“不太好,也只是没有性命之忧而已。” 沈嫣一颗心慢慢地揪了起来,“这是娘娘的第二个孩子了,她一定很伤心……” “对了,”她想起什么,从他的怀抱中撑起,“害娘娘滑胎的凶手是谁?是嘉贵妃吗?还是……” “陛下”这两个字堵在喉咙眼,没敢说出口,但谢危楼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证据不足,明日我还要进宫一趟。” 沈嫣点点头,雪嫩的皮肤透着几分苍白。 谢危楼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宫里有最好的太医,陛下也在坤宁宫衣不解带地相陪,只要娘娘自己能想通,一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沈嫣有一点还是不理解,从江幼年的话中,她能清晰地体会到陛下对皇后的喜爱,甚至不惜下令杀害那么多的宫人为死去的小皇子陪葬,这已经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宠爱了。 可为什么一直以来,他还是暗中给娘娘用麝香,甚至皇后滑胎,沈嫣也隐隐觉得与皇帝脱不了干系。 越往下想,越是心惊胆寒,她不由得抓紧了谢危楼的手臂:“你如今正在插手这个案子,倘若查到真是陛下所为,又该当如何追究?陛下是自然不愿让人查出来的……” 谢危楼让她放心,“不会是陛下,他若不想要这个孩子,早在怀孕之初便会下手了,不会等到月份这么大的时候,诚如你所见,娘娘早产,身体所承受的伤害远超想象,陛下不会这么做的。” 沈嫣语声低下去,眼眶微微泛了红,“我明白的,我阿娘当时……便是怀着弟弟的时候,爹爹走了,阿娘也撑不住了。” 她这么说完,瑟缩地闭上眼睛,从前那些痛苦的回忆压制不住地在心内翻涌。 谢危楼没想到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伸出手来给她擦眼泪,温热粗糙的指腹拂过眼尾和面颊,有种麻酥酥的温暖。 沈嫣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害怕,倘若有一天,皇后娘娘知道了陛下曾经往她的熏香中下过麝香,这么多年怀不上,并非身子调养不好,而是陛下暗中促成,她会怎么想?那可是她最崇敬和爱慕的枕边人啊。” 谢危楼眸光淡漠,语气也淡淡的:“高处不胜寒,位置站得越高,来日便会摔得越惨,这个道理对皇帝来说同样适用,何况大昭历来都是百年世家和当年一起打江山时封侯拜相的王公贵族把持朝政,人人手里都有兵,后来我父皇逐步削藩降爵,慢慢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褚氏是大昭头一等的百年世家,先祖是开国元勋,褚氏子孙越是迷恋权势,陛下就越要提防,这些年的确是被他们逼得太狠了,这也注定了他永远不会为皇后做到放弃一切。陛下大概也不会想到吧,自己会对褚家的女儿真正上了心。” 沈嫣偎在他怀中,悲观地道:“所以一旦坐及高位,人心都是会变的是吗?因为有太多的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就只能伤害最亲近的人?皇后娘娘何其无辜,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不该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又何其无辜,还有整个御花园的宫人,他们就真的罪该万死吗?” 谢危楼隐隐听到她在耳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道:“谢危楼,如果是你,会吗?”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响起了雨声,寒意自薄薄窗纱透进。 谢危楼目光落在轻晃的烛影上。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慈不掌兵”的道理自小灌输在脑海中,整整两世,都是他所奉行的金科玉律,倘若前路注定鲜血淋漓,他也决计不会退缩。 不过他与谢烆有一点不同—— 从小到大,谢烆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要靠守的。 身侧有虎狼,所以忧虑丛生,揭开慈善的伪装,内里压抑了太多的情绪,一旦有什么冲破桎梏,那些骨血中隐藏的阴狠戾气就会海啸山崩般地释放出来。 可谢危楼不是,他想要什么,全靠这一双手打下来,无需压抑和忍让,更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想做什么便也做了。 尤其今日见到谢烆,或者说从猜出他上元夜制造鳌山之祸开始,谢危楼有些念头就隐隐压不住了。 龙椅上坐着的,是他的侄儿,也是曾经伤害过她妻子的人,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永远站在他的对立面。 上一世,他已经让自己的妻子身处险境、为人鱼肉,这辈子,必定不会复蹈前辙。 但有一点,谢危楼可以保证的是,即便前路荆棘丛生,他也定当以身护她。 只要她在一日,权势、地位、甚至他自己的性命,也都需往后排。 谢危楼复职还朝,最紧要的一桩便是悼明皇太子的丧仪督办,其次则是继续查明皇后滑胎的真相。 一连几日早出晚归,终于在立冬当日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府上。 廊下冷得厉害,象牙笼内空空如也,谢危楼快步进了屋,帘子一掀,进入另一个温暖的世界。 屋里燃着银丝炭,沈嫣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动静以为是云苓,她头也没抬,手里的逗貂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雪白的貂儿却兴奋得很,追逐着那逗貂棒末端贴着软毛的小金铃,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谢危楼静静看着这一人一貂好一会,眼尾沁出了淡淡的笑意,注视着那欢快扑咬的雪貂,忽然面色一凝。 霎时间,醍醐灌顶。 “王爷,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危楼匆忙转身往外走,沈嫣听到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他打帘出去的背影,“夫君……” 听她在身后喊了一声,谢危楼当即脚步顿住,转头看向她道:“我进宫一趟,晚膳不必等了。” 第114章 晋江正版114 谢危楼在看到那逗貂棒下兴奋扑咬的雪貂, 当即想到再进宫对皇后当日随身之物查看一番。 宫正司与坤宁宫的宫人当然极力配合调查,只是将皇后贴身之物一样一样地在那白猫面前展示,仍未能激起白猫一分一毫的兴致。 谢危楼凝眉问道:“娘娘身上, 可曾佩戴铃铛、羽毛一类的饰物?” 一旁坤宁宫的丫鬟回道:“娘娘好清静, 从不佩戴铃铛, 羽毛更是不会, 太医特意交代过,娘娘孕期不宜与猫狗接触, 带绒毛一类的饰物也全都被奴婢们收起来了。” 谢危楼目光从那漆木托盘上仔仔细细地扫过,最后, 视线落在一面精致的绣花团扇上。 扇面薄如蝉翼, 图案精细雅致, 右下角以金银线交织,绣成一朵金白相间的小花,且正反两面图案轮廓一致, 花形和色泽却相异,正是苏绣中最为精妙的双面三异绣。 谢危楼凤眸眯起,宫中会这种绣法的绣娘并不多。 “这是什么花?”他问。 宫正司的女使答不上来, 坤宁宫的丫鬟倒是认得:“应该是忍冬花,娘娘很喜欢这把团扇,觉得绣工精致, 栩栩如生, 比之芍药海棠之流更加清贵不俗。” 忍冬花…… 谢危楼闭上眼睛细细回想,霍然一道声音跳出冗杂的记忆, 在脑海上方回响—— “绛雪轩有一处种着忍冬花的草地, 毛团喜欢躺在那里睡觉……” 那片草地谢危楼亲自去查看过几回, 时值初冬, 忍冬花早就凋谢了,只剩一小片忍冬藤,可白猫还眷恋忍冬的味道,那草地就是它第二个窝。 谢危楼冷眸微抬,那女使得了吩咐,蹲身将那把团扇放到白猫面前。 此前其实已经试验过多次了,白猫一如往常,只瞧了那团扇上的忍冬花一眼,便“喵呜”一声,恹恹地伏在地上。 丫鬟想了想说道:“猫虽然喜爱忍冬花,可有些小东西也聪明得很,分得清活物和死物,便是拿上好的绣品逗它,恐怕也未必会买账。” 白猫在贵妃宫里就是半个主子,性子娇气,再好的东西都见过,而发簪、衣裳、色彩、刺绣都是死物,又是它司空见惯之物,猫儿不感兴趣也属寻常。 谢危楼想起沈嫣手中那跟晃荡的逗貂棒,雪貂欢快扑咬的情景犹在眼前。 他手腕动了动,试探着摇动着手里的团扇,白猫看向那团扇上的忍冬花纹,前爪忽然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是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猫的反应。 这也是关押在笼子内数日,白猫头一回有了这般激烈的反应。 谢危楼慢条斯理地在白猫面前挥舞着折扇,而白猫似乎看到什么稀奇之物,竟不顾腿上的伤,两只前爪猛地攀上了木制的笼子。 谢危楼眸色渐冷,语声加重:“这团扇是谁绣的,又是谁送到坤宁宫的?” …… 悼明皇太子的丧礼,百官和命妇皆需入宫哭丧,昭阳大长公主终于能趁此机会入宫求见皇帝。 初祭当天,大长公主再见皇帝,竟然觉得这个侄子有几分陌生。 不过短短几日,他的眉眼变得更加深邃,也更为凌厉,浑身透着一种狠戾的杀气,仿佛随时都能爆发。 大长公主心头大颤,为了苦心孤诣送进宫的孙女,不得不下跪痛哭求情。 谢烆态度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姑母不必向朕求情,皇后滑胎,来日朕若查出主使之人,必定依法处置,绝不容情。” 大长公主跪伏阶前,痛哭流涕:“可她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害人呢!嘉辰还是个小姑娘呀,她叫你一声叔叔啊!求陛下去承乾宫,听一听她如何解释,万莫冤枉了孩子,她才十二岁,她不会害人的!” 皇帝不去承乾宫,嘉辰纵是有那一枚忘心丸也使不上,大长公主如是说,也是再给嘉辰一次机会。 贴身的丫鬟机灵,只要能诱使皇帝服下丹药,嘉辰便还有一线生机。 大长公主也没想到,当初冒险求来的这一粒忘心丸,竟成了孙女的最后一根稻草,反复哭求道:“陛下,您一定要亲耳听听她的解释啊!” 皇帝心冷如铁,这时候什么都听不下去,他一把拂开大长公主的手,厌恶地闭上眼睛:“送大长公主回府!” 嘉辰被软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承乾宫。 见不到孙女,皇帝侄子又如此狠心绝情,加之年事已高,本就身体欠佳,大长公主几日下来心力交瘁,两眼一闭当场昏死过去,被人抬出了殡殿。 众人一度唏嘘,谁也想不到今年一进宫便封为四妃之首的嘉贵妃竟然这么快就陨箨至此。 陛下连自己亲生姑母的面子也不给了。 要知这几个月,嘉贵妃整日粘在陛下身边,陛下也将她当成个小姑娘宠着,隔三差五便去一趟承乾宫。 众人还以为这后宫要变天了,却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贵妃竟直触陛下逆鳞,如今别说是宠爱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接连几日,后宫之中也是风声鹤唳,众妃嫔除了大殓服丧时要去哭几场,其他时候都不敢在皇帝跟前徘徊,唯恐祸及己身。 孟昭仪将长宜公主拘在宫中,小公主为此憋闷得哭了好几日,可她能有什么法子,陛下视皇后如命,见谁都像凶手。 听说那日陛下在御花园满身的血气,一声“杖毙”可是半点情味不留,几十名宫人就这么无端丧命。 悼明太子大殓时一个小太监不过是踏上台阶时崴了脚,手里的金银纸没拿稳,正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掉落了一沓,当场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孟昭仪平日里就喜欢到各宫四处走走,可如今宫中处处草木皆兵,她也只敢偶尔到隔壁凌波殿萧婕妤处坐一坐。 永和宫与凌波殿靠得极近,却因离御花园和坤宁宫不远,这几日恰好都成了宫正司重点搜查的对象,两人算是同病相怜了。 孟昭仪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这次发怒,可半点不亚于七年前那一次,悼明皇太子可都八个月了,若能安安稳稳在皇后腹中度过最后两个月……” 原本想说“将来大昭江山说不准就是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萧婕妤一抬眸,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她转头示意身旁的丫鬟,让人先行退下。 孟昭仪见殿内无人,这才敢继续小声地嘀咕:“也不知惠妃心里怎么想,好生教养了十年的孩子,平日也是极得陛下器重的,还以为当真寄予厚望呢,原来还不及人家肚子里那个死的。” 萧婕妤往她跟前推了盏热茶,无奈地笑了笑:“姐姐这张嘴,若是在外面,不知多少人要因你遭殃。” 孟昭仪习惯性地拿团扇拍了拍嘴巴:“本宫这不是只能私底下同你说说嘛,陛下如今这个样子,若是被他听到什么,不得将本宫剥皮拆骨,给悼明太子陪葬?” 萧婕妤目光从那团扇上闪过,抿了口茶,杯沿挡住了眸光一丝异色。 五皇子被追谥悼明皇太子,以储君之礼治丧,后宫众人心里也多了些揣摩。 尤其是大皇子的母亲惠妃,她虽不是好争抢的性子,可生下了皇长子,自己也坐上妃位,皇后怀孕期间,又得了协理后宫大小事务的权力,到这个程度,就不得不考虑孩子的前程了。 孟昭仪感慨道:“大皇子是陛下的长子,在三位皇子之中也最为出色,可陛下这十年来绝口不提册立太子一事,如今却将胎死腹中的五皇子立为太子,尽管只是追封,那也是无上的殊荣了。” 孟昭仪不禁想到,倘若只有中宫所生之子才有资格被封为太子,那么陛下这么多年对几位皇子的悉心教养又算什么? 能以镇北王为太傅,可不是普通皇子能有的待遇。 何况中宫连失两子,如今这个身体状态,恐怕日后再也生不出嫡子了。 孟昭仪自己嘀咕了许久,才发现对面的萧婕妤好半晌没有搭话,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人家膝下也是有个三皇子的! 她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大皇子最为出色? 萧婕妤听罢,也只是抿抿唇,淡淡说道:“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 家族势力低微,父亲不过是朝中六品官员,她的家世在后宫众妃嫔中最拿不出手。 陛下这些年来凌波殿的次数寥寥无几,往往椅子还未坐热就要离开。 她便是生下皇子,也不过封为婕妤,反观孟昭仪,只生下一位公主便可轻轻松松凌驾于她之上。 而她的孩子,也是三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论聪慧不及大皇子,论胆识又不及四皇子,且自幼便被抱到撷芳殿教养,逢年过节才能到凌波殿来,陪她用一顿饭。 瞧瞧,连孟昭仪一时半会都想不起来她也是有个儿子的。 孟昭仪试图劝慰她:“陛下这几年来,除了皇后,恐怕再未宠幸过旁人,你已经是有福气的人了,陛下总共才三位皇子,便是冷落你家老三一些,你也比旁人得到的荣宠多得多。” 萧婕妤沉默地笑了笑,心道这安慰还不如不要呢。 说话的功夫,外面又听到一阵嘈乱的脚步声。 孟昭仪心下一惊,赶忙起身,碎碎念叨:“难不成宫正司又到咱们这来搜查什么证据了?这嘉贵妃也真是,早些引颈就戮也就罢了,害得宫里人心惶惶。” 萧婕妤面色微微泛白,起身望向殿外,手里的绢帕一点点地绞紧。 孟昭仪才出殿门,便险些与司正女官迎面撞上,她素日里最不愿与这些面如阎王、心如厉鬼的女使打交道,进了宫正司的奴婢,几乎没有全须全尾出来的。 不过她心中虽害怕,可没做亏事心也不怕鬼敲门,下巴一扬,正要发话,那司正朝两人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挥手:“请两位娘娘随奴婢走一趟!” 第115章 晋江正版115 被人扣住肩膀的时候, 孟昭仪一整个是懵的。 本以为嘉贵妃谋害皇子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想到自己竟被当成嫌疑犯押往了宫正司。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宫无礼!” “害人的是嘉贵妃, 与我何干!” 孟昭仪吵嚷了一路,宫中不少人都听到了动静,对比她身边同样被被钳制的萧婕妤此时面色稍显平静,却也呈现出一种异于往常的煞白。 在发现白猫对那团扇反应强烈之后, 谢危楼连夜搜查证据,次日一早, 便命宫正司前往凌波殿拿人。 毕竟是皇帝后妃, 拿人的事情不便他亲自出马,查到这个份上,背后主谋呼之欲出, 他稍一指点, 那宫正司女官立刻会意, 一并拿下两人。 那厢才被押至宫正司衙门外, 孟昭仪与萧婕妤便远远瞧见宫道上一乘明皇轿辇远远而来。 谢烆从龙辇上下来, 大步向被扣押的两人走来, 面色比黑夜还沉,满目却是杀气腾腾的猩红之色, 仿佛嗜血的凶兽, 令人心惊胆战。 孟昭仪见皇帝这般戾气横生的模样,当即冷汗如注,挣扎着上前,又慌又急地哭喊:“陛下!陛下饶命啊!不是臣妾, 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 旋即, 耳边似有风呼啸而过, 紧接着两声穿云裂帛的“噼啪”声落地。 鲜血顺着两人的嘴角往下流,被掌掴的半边脸高高拱起五个指印,几息过后,才有剧痛传来。 孟昭仪在左,萧婕妤居右,两人各自承受了雷霆之怒的一巴掌。 谢烆用了十足的力气,两人当即就被打翻在地,发髻歪倒一边,钗环凌乱落地。 孟昭仪只觉脑子都炸了。 一旁的宫正司女使也被吓得不轻,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躬身道:“陛下息怒,事实真相还未查明,镇北王只是请两位娘娘来问话。” 谢烆早在坤宁宫便得知宫正司往凌波殿拿人,那可是谢危楼要拿的人,若不是有重大嫌疑,皇叔不会差遣宫正司兴师动众地捉拿后宫嫔妃。 “未查明,那就是有可能,”他冷哂一声,怒视着面前狼狈的二人:“只要心存害人之心,还谈什么无辜!” 谢危楼从衙门里出来,听到这话,面上依旧漠然置之。 谢烆这几日喜怒无常,除了在皇后面前精神正常些,坤宁宫外,无论他有何气急败坏之言行,阖宫上下都已经习以为常。 谢危楼看向地上被打得堪称凄惨的二人,抬手示意一旁的女使将人扶起,语气淡淡:“既然陛下在此,那边一同听听两位娘娘的解释吧。” 一旁的孟昭仪被人扶起来的时候仍旧眼冒金星,被打的这一巴掌皮下涌起一浪一浪的热潮,耳内还在嗡鸣,稍一动嘴角,便是撕裂般的剧痛。 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押入宫正司审问。 谢烆坐在圈椅内,孟昭仪与萧婕妤二人跪在他面前。 那宫正司女使将白猫带上来,然后取出那两面绣忍冬花的团扇,在那白猫面前摇动,有着深厚苏绣功底的忍冬花栩栩如生,仿若在空中摇曳。 白猫果然立刻起兴,愉快地伸出猫爪去抓那团扇上的绣花。 孟昭仪一头雾水地看向这场面,良久才反应过来,双眸骤然睁大,面色也在顷刻间煞白,而一旁的萧婕妤腰背僵直,惨白的唇瓣微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白猫。 谢危楼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抬眸审量着两人的神情。 司正躬身禀告道:“如陛下所见,当日娘娘兴许正是手中摇动着这面忍冬花的团扇,扇面轻轻拍打着孕肚,致使贵妃宫中的猫以为是忍冬花开放,这才兴奋地扑上去抓咬,这便是娘娘摔倒滑胎的真正原因。” 谢烆面色沉如黑夜,眼中充斥着血光,咬牙切齿地问出一句:“这团扇从何而来?说!” 孟昭仪花容失色,颤颤巍巍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婕妤,还未敢开口,那司正又继续道:“坤宁宫的婢女亲证,这团扇,正是今夏昭仪赠与皇后娘娘的。” “不,不是!”孟昭仪倏地尖叫起来,她慌不择路地看向萧婕妤,推着她上前,“这扇子是……是妹妹你绣的,你快向陛下解释啊,这是你绣的!” 萧婕妤惊惶地看向她:“姐姐,你在说什么?此事与我何干,这面团扇我也从未见过,姐姐怎能空口无凭诬陷我?” 孟昭仪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思路原本就梳理不过来,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这是我从你宫里拿过来的,想着皇后娘娘喜欢,我才转赠给她,这是你绣的啊!你不是最会绣花吗!” 萧婕妤被她推搡地落下两行泪来,“明明是姐姐赠给皇后娘娘的,如何说是我所绣,凌波殿的下人都知道,我虽长于女工,不过比寻常女子细致些,多会两个花样罢了,这可是苏绣中极难的异色双面绣,我如何能会?反倒姐姐的母家产业遍地,拥有多家绣坊。姐姐的错,推到妹妹身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四皇子幼时被长宜公主挠颈的那一回,姐姐也张口便说是我砚儿所为,如今皇后娘娘出了事,姐姐还要再诬陷妹妹一回吗?” 她说话娇娇弱弱的,一股惹人怜惜的味道,好像天生处于弱势。 谢烆竟不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些年他对子女的教养一向上心,却没想到对老三竟疏忽至此,此刻见她如此隐忍可怜的模样,满腔的怒意竟微微减去半分。 谢烆对她印象不深,但宫中所有的妃嫔都是依照家世和品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也是才想起来,萧婕妤家世不显,平日在宫中也从不张扬,最是柔弱温顺的性子,生出的孩子脾性也随了她,温和有礼,不争不抢。 宫里谁都有可能谋害皇子,她似乎不大可能。 此刻美人垂泪,眸光楚楚,白皙细腻的面颊被打得红肿出血,轻易能够挑起男人的爱怜。 但谢烆现在也顾不得其他,更谈不上愧疚。 打便打了,一个小小的婕妤罢了,若非今日在此见到,他恐怕都要忘记了这个人。 他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移开目光,继续盯着孟昭仪。 孟昭仪被萧婕妤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毕竟当日诬陷三皇子确有此事,她本以为萧婕妤性子柔和,不会计较,却没想到她在此刻翻起旧账来。 她心中急躁,却一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你扯那件事做什么,我事后也好意儿与你解释了,你自己也说过不会放在心上,如今还提它作甚?说我诬陷你,这团扇难道不是你一针一线缝的?” 萧婕妤泪眼盈盈:“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 孟昭仪又急又怒,伸手就去掐她的肩膀恨骂:“这么多年,你表现得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呢,原来说在这等着呢!你就是想害皇后娘娘,她生了儿子,你的儿子就更加不受宠爱了!” “够了!” 谢烆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手掌握住椅子的扶手,几乎要将那木雕捏碎。 孟昭仪吓得赶忙住了口,心肝都险些被这一声震碎。 宫正司的女使分开推搡在一起的两人,两边的婢女也接连跪上前答话。 萧婕妤的婢女跪在御前哭诉道:“我们娘娘从未见过这面团扇,娘娘也不会什么苏绣,这是娘娘今日在昭仪身边,若换成顺仪娘娘、吴美人在此,昭仪恐怕也是改口说是顺仪娘娘、吴美人所做!我们娘娘性子好,这些年被孟昭仪欺压太甚了……” 孟昭仪的贴身丫鬟立刻道:“陛下明查!萧婕妤绣工一流,我们昭仪娘娘素日用的那一面绣芙蓉鲤鱼的团扇也是婕妤所绣,当日……当日是因为……” 丫鬟支支吾吾地看了一眼孟昭仪,后者也什么都不顾了,抢话道:“是臣妾见皇后娘娘喜欢,便没提婕妤的功劳,信口胡沁说是自家绣坊所绣,皇后娘娘没多问,臣妾就当过去了,却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臣妾当真是被冤枉的!” 孟昭仪忽然想起什么来,指着那跪在一旁的凌波殿丫鬟:“当日便是你在场,故意说给我听的!我瞧着两样都喜欢,你便道芙蓉鲤鱼更加艳丽活泛,而那忍冬花样更清新雅致,更像是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式,你当日就是这么说的,否则我也不会听了你的话,将此物拿去献给皇后!” 一旁的圈椅上,谢危楼听完两人的争辩,目光落在萧婕妤面上,“婕妤说自己不会苏绣,更不会双面绣,可有诓瞒?” 一语落地,整个衙门的气氛都似冷凝下来,萧婕妤心口一颤,迎上那透着威压和审视的目光,不禁手掌微蜷:“不敢。” 谢危楼凤眸微眯,一抬手,底下人立刻呈上一件绣制好的明黄寝衣。 萧婕妤目视那件寝衣,当即心口缩紧,面色惨白到极致。 谢危楼信手挑起寝衣上的龙纹图案,沉声道:“这龙纹细致程度世间少见,寝衣正面为双龙戏珠图案,纹龙以金色为主,混明蓝与朱红两色,而寝衣内面,龙纹却为青苍之色,乃御龙在天的图案,敢问萧婕妤,这双面绣龙纹的寝衣从何而来?” 谢烆已经等不及了,起身从谢危楼手中取过那件寝衣,确认两面的图案之后,霎时青筋暴起,将那衣裳狠狠摔在萧婕妤的脸上:“你怎么解释!” 寝衣尽管不重,但男人气力极大,仍旧将她的脸打偏在一边。 明黄的金龙沾染了她嘴角的血迹,萧婕妤哽咽了一下,指腹不断摩挲那衣上的血渍,眼泪滴落在上面,那血渍慢慢晕染开来。 第116章 晋江正版116 怪她自己。 在听闻皇后使用那忍冬花纹的团扇招来白猫滑胎之后, 她销毁了凌波殿所有与苏绣有关的丝织品,唯独留下了这件寝衣。 舍不得啊,花费了整整半年的时间, 所有的闲暇和心血都倾注在这件寝衣之上,这是她原本打算送给皇帝生辰的贺礼。 亦是抱有一种侥幸,倘若没有人查到那团扇上,倘若皇帝认定嘉贵妃就是凶手,只要这件事过去,她依旧是那个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萧婕妤。 那么,这件寝衣就还有它的用武之地。 萧婕妤抚摸着寝衣上的龙纹, 笑意惨淡,浑身颤抖着, 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孟昭仪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那件寝衣, 厉声道:“还说你不会苏绣!这是什么?你说啊!” 一旁萧婕妤的丫鬟锁秋哆哆嗦嗦爬上前:“陛下,不是这样的, 我们娘娘没有想要骗您!我们娘娘素日里被孟昭仪欺压得太狠了, 倘若让她知道娘娘偷偷为您缝制寝衣,这件寝衣哪还轮得到娘娘献给陛下, 早就被昭仪娘娘给抢走了!昭仪娘娘娘家绣坊遍地, 若说是自家绣娘绣的,陛下也只会信她。这么多年, 娘娘私下做了不少绣品, 包括这面忍冬花的团扇,也是昭仪娘娘硬生生从我们娘娘这里要过去, 借花献佛献给皇后, 至于为何招来贵妃娘娘的猫, 娘娘也无从得知呀!” 孟昭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手指着那丫鬟,浑身发抖:“你这刁奴,简直信口雌黄!我几时虐待过你家主子,我素日不过从你主子这拿几样香囊团扇,何谈欺压!” “好了!”谢烆被吵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一声重喝之后猛地站起身。 孟昭仪吓得住了口,面色煞白地看向皇帝。 谢烆看上去早已十分不耐:“既然是这团扇的问题,你们一人为这团扇绣制者,一人将这团扇赠与皇后,朕定然一个都不会饶过!谁都不承认是吧,那就全部重刑拷问!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要害皇后,害朕的皇子!” 谢烆说完,颅中一阵血潮上涌,扶额整个人向后仰去,好在一旁的汪怀恩眼疾手快给扶住了,“陛下,您没事吧!奴才给您传太医!” 谢危楼指骨按了按眉心,起身对谢烆道:“陛下龙体欠安,不如早些回宫休息,宫正司这里,交给臣来审问。” 谢烆多日以来几乎未曾合眼,此刻气血翻涌,脑中如有千针刺痛,歇神半晌仍未有所缓解,只能对谢危楼道:“劳烦皇叔了。” 汪怀恩也因此松了口气,皇帝这些日子理智全无,有时甚至是病态的,今日若非镇北王在此,恐怕连两位娘娘的解释都不愿听,上来就是诛全宫、灭九族。 眼下两方相互撕咬着不放,两位娘娘又都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还都为陛下孕育过皇子或公主,纵使有过,也该是审问、招认之后再定罪,给六宫和皇后娘娘一个完整的交代,镇北王愿意插手,自然再好不过了。 皇帝走后,殿中那种剑拔弩张的血腥气慢慢消散,换成了另一种接近死亡的平静。 谢危楼目光在萧婕妤面上停留了一会,出声时,萧婕妤连指尖都轻轻颤抖了一下。 “婕妤起初不敢承认自己会苏绣,是因为不敢在孟昭仪眼皮子底下张扬?” 萧婕妤跪在地上,勉力平静地应了声是。 孟昭仪张嘴就要反驳,被谢危楼一个眼神盯过去,立刻怂了胆,想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她总算见识了令北凉几十万将领都闻风丧胆的眼神,算不上盛气凌人,也不似这几日陛下那如狼一般的戾目,他就是天生的威压,能让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从心底生出畏惧。 谢危楼垂眸,继续问道:“婕妤为何想到绣忍冬花,这团扇又是为谁绣的?” 萧婕妤低着头,努力平复呼吸,回道:“不为谁,就是绣给自己的,瞧着宫里的忍冬花开得好,便想着绣一幅,却没想到昭仪也喜欢,硬是要了去,至于这扇子又为何落在皇后娘娘手中,那便只能问昭仪娘娘了。” 孟昭仪立刻激动起来,“本宫也不知道那猫喜欢忍冬花,否则又岂会将这团扇送给皇后!还不是你与你这丫鬟故意说给我听的!” 谢危楼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身前的萧婕妤,不轻不重地笑了下:“婕妤是在宫中哪处看到的忍冬花,是在……绛雪轩吗?” “不是!”萧婕妤一听到“绛雪轩”三个字,下意识便去反驳,说完才察觉自己被他套进去了。 一霎间心跳如雷,她攥紧手掌,好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我记不清了,应该是在御花园。” 谢危楼似笑非笑地道:“婕妤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的确是……御花园。” 谢危楼当即沉声示下:“传上林苑监丞!” 宫正司女使立刻领命下去了。 萧婕妤跪在地上,背脊一点点地渗出了冷汗,宽袖之下,五指紧握成拳,细白的手背青筋跳动。 面前的男人天生凛冽森严,好像在他眼中,一切的阴暗诡谲都无处遁形。 上林苑监丞一听是牵扯到皇后娘娘滑胎一案,吓得浑身哆嗦地进了殿。 谢危楼睥睨着地上的人,厉声问道:“御花园可有种植忍冬花?何处种植,占地多少?” 宫中所有种植的草木都有专门记载,御花园在这监丞管辖范围内,可这会监丞吓得大脑空白,素日耳熟能详的事情在此刻竟不敢确定,瑟瑟缩缩地翻开带来的《草木志》。 纸张一页页翻阅过去,满殿人的心也跟着吊悬而起。 孟昭仪紧紧盯着那监丞手中的图册,双目瞪圆,恨不得将那册子看出个窟窿来,而萧婕妤伏首跪在地上,掌心汗湿一片,双目紧闭时,听觉便异常清晰,那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响如刀刃在心口碾磨。 监丞前前后后翻了两遍,这才拱手回禀:“回王爷,御花园并未种植,宫闱之中只有绛雪轩种有忍冬花,占地方丈有余。” 话音落下,萧婕妤伏低的面容更加苍白,整个身子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谢危楼再问了一遍:“确定御花园内未曾种植忍冬花?” 监丞不敢撒谎:“奴才确定。” 谢危楼转头看向萧婕妤,忽然笑了下,“婕妤贵人多忘事,忘记凌波殿与绛雪轩一墙之隔的地方种植了一片忍冬花么?” 萧婕妤牙关打战,勉力平静地道:“兴许是我记错了,应该是在绛雪轩瞧见的。” 谢危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然记错了,下次便不要否认得太快,既然婕妤承认是从绛雪轩看到的这丛花,那就好办了。” 萧婕妤攥拳抬起头:“是又如何,我已经说过,不记得是从何处看到的忍冬花,只不过脑海中有个印象,便绣了下来。” 谢危楼转头看了一眼孟昭仪,指着跪在一旁的凌波殿宫女,“昭仪娘娘方才说,是她故意告诉您,皇后娘娘喜爱忍冬花,您才将这团扇转赠皇后?” 孟昭仪忙不迭地点头,“是!就是这锁秋和另一个名叫藏冬的丫鬟,两个人偷偷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被我听到的!” 谢危楼看向锁秋,“可有此事?” 锁秋吓得呼吸全都堵在嗓子眼,“绝无此事!” 谢危楼厉声道:“方才御驾在前,你已经撒过一次谎,如今在本王面前,倘若还是一句实话不说,这就是你的下场!” 他一抬手,殿门外拖出一个浑身被鲜血浸透的人,女使从外面进来禀告道:“王爷,这丫头已经亲口承认,婕妤娘娘正是出殿门时瞧见过贵妃宫中的白猫在那忍冬花从中打滚,回去之后便绣了这面团扇,并吩咐她与锁秋在昭仪面前演一出戏,引导昭仪将此扇赠予皇后娘娘。” 萧婕妤猛地抬起头,看到那满身鞭痕的宫女,认出是自己贴身的丫鬟藏冬。 原来方才去请上林苑监丞时,另一名女使则奉命拷问藏冬,带刺的钢鞭打下去,霎时皮开肉绽,藏冬嘴里被塞了棉布,还没有熬过七鞭,便已昏死过去一次,被冰水浇醒后又陆续挨了五鞭,立刻说了实话。 锁秋看着浑身是血的藏冬,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颤颤巍巍地道:“主子对你这么好,你怎可诬陷主子!” 谢危楼冷冷道了句“嘴硬”,他一挥手,两个女使便上前来将锁秋压住,只听头顶淡淡一声“拶指”,锁秋吓得闭上了眼睛,然后预想的疼痛却并未传来,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声女子的痛呼。 锁秋抬起头,才看到那拶子套上了自家主子的十指,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当即刺痛了锁秋的双眼。 施刑的女使再一用力,萧婕妤额头顿时冷汗如瀑,死死咬住下唇。 拶指之刑还在继续,满屋子的人,包括孟昭仪在内,所有人盯着那被挤压至变形的葱葱玉指都倒吸一口凉气。 谢危楼却在此时看向锁秋,慢条斯理地道:“若本王不曾查错的话,萧婕妤的外祖母生前可是苏州绣坊最好的绣娘,而萧婕妤十二岁之前都在江南长大,刺绣的手艺便是由其外祖母所授,只不过后来回到京城,此事便鲜为人知了,本王可有说错?” 女使再此收紧绳子,萧婕妤额头倏然青筋暴出,下唇咬出血,再也抑制不住从喉中溢出的痛喊。 锁秋看在眼里,心急如焚。 从未想过,镇北王竟是用这种方法逼她供认,她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主子是无辜的,您要上刑,朝奴婢来吧!” 谢危楼倒是不慌不忙地看了锁秋良久,殊不知过去的每一刻对于萧婕妤来说都是十指连心、撕心裂肺的煎熬。 谢危楼冷冷盯着脚下的人,“谋害皇子是重罪,可陛下兴许会看在三皇子的面上法外开恩,婕妤这双手能不能留住,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麻绳还在往两边拉伸,萧婕妤两只玉手早已鲜血淋漓,面色却苍白得几近透明,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际往下滚落。 一声声痛呼刺激着锁秋的耳膜,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镇北王的那句“再不说实话,你家主子这双手可就废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锁秋甚至听到了指骨断裂的声响,最后终于受不住,颤抖着出了声:“我说……” 谢危楼一挥手,两旁的女使停止了施刑的动作。 锁秋红着眼睛,望着自家主子,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恨不得受拶指之刑的是自己才好。 她这双手,素日不过做些伺候人的差事,断了也就断了,没什么可惜,可主子不一样。 她可是老夫人亲口承认的绣工上最有天赋的姑娘,深得老夫人真传,织染局、绣坊那些人的手艺哪里及得上自家主子。 横竖逃不过去了,镇北王既然能顺着那白猫查到忍冬花团扇、查到自家主子的外祖家,再多的狡辩都是多余,只能增加无尽的痛苦。 好在,主子还有三皇子,镇北王说得是,三皇子小小年纪,不能没有母亲,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这双手若是废了,对娘娘而言,却是比死还要难受。 谢危楼听完锁秋的供认,目光再次落在萧婕妤身上。 初冬的天气,萧婕妤一身衣袍里里外外全都被冷汗浸透,被上刑的两只手垂在地上不住地颤抖,透过斑斑血迹,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嶙峋的指骨。 事已至此,无力挣扎。 谢危楼微微吁了口气,目视着地上的女人:“陛下如何处置婕妤,本王管不着,本王算得上三皇子半个老师,稚童无过,本王自会尽力保下他的性命。” 萧婕妤伏在地上,疼得浑身失了力,最后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让我……见一见陛下。” …… 汪怀恩进殿禀告萧婕妤招供的时候,谢烆的手正摩挲着皇后的脸颊。 他的阿窈太瘦了,那么多的补汤灌下去,她却一丁点都没有好转。 皇后微微转醒,看到汪怀恩在皇帝耳边说了句话,谢烆眸光猛然往下一沉,正要起身,皇后慢慢抓住了他的手。 肌肤相触,谢烆浑身颤了一下,回过身来,语声一紧:“阿窈……” 皇后好几日没醒了,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进宫这么多年了,没有多少人记得她闺中的小名,只有皇帝还会这么喊。 皇后嘴唇有些干燥,一张一合地动了动:“陛下瘦了。” 谢烆急着去处置人,此刻心中甚至隐隐带着兴奋,他紧紧握住皇后的手,嘴角一扯,轻笑了声:“你也知道朕瘦了,那还不赶紧好起来?” 皇后抿了抿唇,还要说什么,谢烆命人将羹汤端进来,“害我们孩子的凶手已经抓到了,朕去去就来,晚些时辰再陪你说话。” 他在皇后额头落下一吻,笑意是多日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乖乖进一些汤,别让朕再担心了,好吗?” 皇后想问几句话,无奈提不上力气,便点点头,由他去了。 出了坤宁宫,谢烆几乎在一瞬间变脸,他走得很快,快到汪怀恩险些都跟不上。 方才的笑意仿佛是汪怀恩的错觉,那张深邃幽暗的眼眸里透出冲天的血气。 大步迈入宫正司牢房,谢烆一脚便将那跪在地上瑟瑟发颤的身影踹翻在地,“果然是你!” 萧婕妤胸口如同震裂般的剧痛,喉咙中登时涌出一抹腥甜,被踹到在地时,无处支撑,重伤的手指不得已撑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觉顺着指尖窜进五脏六腑,她整个人疼得直发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只有残留的意识还支撑着她,再见皇帝一面。 谢烆冷冷地看着她:“皇后与你何愁何怨,你为何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萧婕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谢烆的袍角,却是没什么力气了,“罪妾……无话可说,任由陛下处置,只求陛下……多看看三皇子吧。”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长年累月积压的痛苦和失望。 后宫之中,她家世最低,任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她不受宠,连带着她的孩子也受人冷眼,受尽欺凌,堂堂皇子在人前连头都不敢抬,受了委屈都不敢同她这个母亲说。 去年除夕,三皇子回宫来看她,却被她发现孩子浑身青紫淤伤,再三逼问之下,才知是拜四皇子和长宜公主所赐。 长宜公主是孟昭仪的女儿,而四皇子是怡妃所生之子,两人的品阶都在她之上,而她父亲更是在怡妃父亲手下为官。 长宜公主告诉三皇子:“你要是敢说出去,我母妃便将你和你母亲赶出宫去!” 四皇子则道:“我母妃说了,你外公不过是我外公手底下跑腿的小官,我外公一句话,你们家就完了!” 几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大人什么态度,他们便是什么态度。 瞧瞧,她再能耐,不过也只能在阴沟里搞些小动作,哪里敢明面上与人抗衡。 仇恨伴随着那些原本不属于她的野心在骨髓中疯狂滋长,皇帝只有三个皇子,都是一样的教养,她的孩子未必没有机会。 她原本是要设计四皇子的,可孟昭仪后来一句话点醒了她—— “陛下可真是疼皇后腹中的那个宝贝疙瘩呀,我瞧她那肚子里,八成就是个皇子,撷芳殿那几位庶出的皇子,日后恐怕就要一边儿站咯。” 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竟然想要一并除去皇后腹中的胎儿。 至于其他人,那便一个个来。 她想出了这个一举多得的办法,只要皇后滑胎,嘉贵妃、孟昭仪,还有绛雪轩的柳顺仪,都逃不开干系。 可随着皇后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每每入坤宁宫拜见,看到她手里摇晃着那面忍冬花的团扇,她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不忍。 皇后是善良的女人,她怎可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害无辜之人? 可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且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不得不一点点除去所有的障碍。 对旁人仁慈有什么用,谁又会对你仁慈? 嘉贵妃的猫还是不出意外地扑向了皇后的肚子,而她没想到的是,明明天衣无缝,明明凶手已经板上钉钉了,却还是没能逃过镇北王的眼睛。 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将这一切告诉了皇帝,可谢烆这时候压根听不进去,更没有丝毫的爱怜。 于他而言,眼前这个毒妇外表柔弱可怜,实则心如蛇蝎。 她害了他和阿窈的孩子! 谢烆攥紧手中,颤抖着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是一种接近病态的疯狂,最后咬牙,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凌迟。 只要她死了,阿窈就会高兴了。 第117章 终章·上 一晃寒冬至, 悼明皇太子丧期过去,上京城也慢慢恢复了歌舞奏乐和婚娶宴席。 宫中自皇后出事,皇帝就变得喜怒无常, 御前做事的人终日如履薄冰,而后宫之中,日常的各宫行走能省则省。 众人都未能想到,萧婕妤最后竟落得凌迟处死的下场。 历来宫妃有过,只要不是行刺,几乎没有千刀万剐的先例,大多也就是白绫、鸩酒赐一死, 留个体面,更何况萧婕妤为皇帝诞下一子, 于皇室有功。 可皇帝心意已决, 谁劝都没用。 最终萧婕妤九族全诛,谢危楼虽极力保下三皇子性命, 可三皇子小小年纪也被流放宁古塔, 终身监-禁。 孟昭仪虽非幕后真凶,却因私心为人利用, 亲手将团扇赠与皇后, 最终被皇帝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长宜公主交给惠妃抚养。 至于嘉贵妃, 因大长公主在丧礼上求情,心中一时激愤, 当场晕倒, 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至今未能下榻。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姑母, 谢烆自觉有愧,此前盛怒之下将大半个承乾宫都押入宫正司,酷刑之下能活下来的不多,念在嘉贵妃年少又无辜,谢烆只处死了几个养猫的宫人,将嘉贵妃禁足宫中。 坤宁宫始终温暖如春,这些不好的事情并未传到皇后耳中。 谢烆只告诉她,害她腹中胎儿的是萧婕妤,人已经被处置了,而她什么都不需要多想,安安心心养好身体便好。 谢烆希望她快快乐乐的,至于其他,皇后便是想问,坤宁宫的宫人也都是讳莫如深。 过了小月子,皇后身体逐渐恢复了一些,试着和皇帝说:“我想见一见母亲和年年,可以她们进宫来与我说说话么?” 谢烆不想让她再见与褚家有关的任何人,宫中这些繁文缛节也一切从简,不需要这些妃嫔笑里藏刀的来向她请安。 何况这些日子他的确杀了不少人,坤宁宫人来人往,难保谁不会说漏嘴,那些鲜血和尸骨堆积而成的罪孽,谢烆不想让她沾染分毫。 还有一件事,谢烆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悼明太子丧期,谏官陈恦上书进言,指责他刑罚过重、滥杀无辜,有失君王仁德,被他一怒之下拖出去廷杖四十,回到府上,当晚就咽了气。 这陈恦不是别人,正是前首辅褚怀承、皇后二祖父的得意门生,褚怀承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吐了口血,他年事已高,这一昏迷就再也没能醒来。褚家想要入宫发丧,被他拦下来,这件事终究没有传到皇后耳中。 如今回想起来,谢烆心中亦是愧疚不已。 尽管褚怀承一死,朝中一部分他过去的学生就未必再唯褚氏马首是瞻,对谢烆来说远比解决一个褚豫带来的好处多得多。 可不管怎么说,褚怀承三朝老臣,桃李天下,为江山社稷付出一辈子的心血,而陈恦为人清正,又直言不讳,实为肱股之臣。 可他那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闭上眼睛,想到阿窈和那个胎死腹中的婴孩,就能让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太医说了,你的身子吹不得风,乖一些好不好,再将身子养好些,等你能行动自如了,我便请忠勇侯夫人和江幼年进宫来。” “一个萧氏已经让朕怕了,后宫那些人,往后一个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朕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坤宁宫这么大,还不够你走动的么?” “阿窈,朕希望你能明白。” 从冬至推到腊八,从腊八推至除夕。 他将上林苑培植的精品全都摆到了坤宁宫,即便外面天寒地冻,在温暖和煦的坤宁宫也能盛开。 雕刻凤凰飞天的红珊瑚,驱邪避煞的铜鹤,当世最好的斫琴师所斫的仲尼百衲琴,她喜欢什么,谢烆都会为她寻来。 每当看到她面上绽开明媚的笑容,谢烆就只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想要抹去她所有的记忆,她就长长久久地待在坤宁宫,待在他的身边,他不想让她做褚氏的女儿,只做他无忧无虑的妻子,无论前朝发生什么,无论褚氏一族盛衰存亡,全都与她无关。 紫禁城在一片风声鹤唳中来到了年关。 除夕大宴仍是照往年一样,只不过设宴地点史无前例地换成了御园,这样一来,紫禁城的喧嚣就传不到坤宁宫。 除夕当日,百官和命妇陆续入园,谢危楼与沈嫣也在其中,从夫品级,如今她既是王妃,也是一品诰命。 连月以来,前朝后宫腥风血雨,前有皇后滑胎,萧婕妤被诛九族,后有谏官被杖杀,致仕还家的前任首辅为此气绝身亡,文武百官战战兢兢盼到过年,紧绷的神经这才微微放松一些。 直到看到镇北王身边站着个仙姿佚貌的小姑娘,方才想起这昔日为镇北王世子夫人、如今却嫁给镇北王本人的沈家七娘。 京中第一美人的容貌,甫一入园,便吸引了大片注目。 席间不少官员都在成亲当日过府庆贺,但却未曾见到新娘子的面容,而百官命妇进宫哭丧时,所有人都披麻戴孝,众人的注意力也不会落在沈嫣身上,而今日她才算是第一次以镇北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她一身牙白暗花缂金丝的袄裙,外披雪色大氅,衬得肌肤雪腻清透,嫩若凝脂,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镂空雕花铜手炉,从绒白衣袖中露出的一截葱指如玉雕成,白皙细腻,即便是隆冬厚服,依旧能够看出身姿窈窕,体态婀娜。 尽管从前都见过世子夫人,可她如今换了个身份,还治好了哑疾,对这个二嫁之身的镇北王妃,众人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都说是太皇太妃疼惜孤女,才撮合了这门亲事,而镇北王也是顾念过去与忠定公的情分,这才一百二十八丹聘礼迎娶了他的女儿,可今日一见,似乎不只是照拂孤女这般简单。 王妃虽是二嫁,可过了年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在镇北王面前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可她整个人一洗从前微倦之态,竟还多了几分少妇的丰润娇艳,这样的气色,瞧着便是在家中被娇宠的模样,此刻站在高大峻拔、宽肩阔背的镇北王身边,竟有一种美人配英雄的契合。 也有一些思想顽固的言官,仍旧觉得镇北王娶从前的儿媳有悖伦常。 尽管事已成定局,陛下和太皇太妃都点了头,镇北王的家事绝非他们能够左右,也毫不影响这些文官看向沈嫣的眼神仍旧带着些许敌意。 沈嫣从天水行宫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出门,当日会武定侯府行经东阳街时,也没有听到任何不友善的闲言碎语,其中大抵都是谢危楼的功劳。 可今日的除夕大宴要面对的还是不一样,前朝总有些固执的言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沈嫣自然也不用他们接受,来这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将与这些人同席而坐,面对这些林林总总的人和目光,还是有些不自然。 众人纷纷拱手向镇北王夫妇行礼,谢危楼示意他们起身,沈嫣亦轻轻颔首示意,倏地,手背忽然压下一道温暖的力量。 沈嫣微微一怔,抬头看向身边男人坚毅的面庞。 谢危楼拉过她的手,微微带着些执拗地,迫得她不得已将手炉换到左手。 成亲这么久,被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的手还是酥酥痒痒的,一股电流直窜四肢百骸。 然后便见他转头迎向在场诸位,眸光锐冷如电,一一扫过众人—— “这是镇北王妃,本王爱妻,沈嫣。” 一字一句,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听清,并且为之震慑。 不是什么故人之女,也不是谁的赐婚、谁的撮合。 而是他爱她。 所以她会成为他的妻子。 镇北王府这场闹剧,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看笑话,只是碍于镇北王威严,不敢正大光明议论,即便言官有意见,此时也不敢对上那道锋芒逼人的眼神。 沈嫣在微微的诧异之后,心湖泛起一阵柔和的波澜。 然后重新、认真地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她的夫君。 他从来都是如此坚定。 哪怕最难的时候,哪怕全天下、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认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谢危楼也从未有一刻放弃过爱她。 前世今生的路,他们都走得太过艰难,可只要他在身边,她便永远是被宠爱和守护的那一个。 众人陆续落座,沈嫣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他照常倾下-身来,听到软软糯糯的嗓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镇北王殿下,亦吾之所爱。” 第118章 终章·中 除夕夜的爆竹声响彻神州, 耀目的烟花在广瀚苍穹盛放,闪动的灯光透进纤薄的窗纱,皇后躺在床上, 缓缓睁开眼睛。 “银屏, 几时了?” 银屏倒了杯茶,忙走到床边,扶着她起来喝:“娘娘, 酉时末分了。” 皇后抿了口茶,望向被焰火照亮的窗纱, 面色有些苍白, “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没来?外头发生什么了, 好生热闹。” 她已经睡了两日了,就算醒过来, 谢烆也很少向她提起外面的事情,大多时候,都不知今夕何夕。 陛下对娘娘的好,银屏都看在眼里, 就差把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娘娘面前了。 可陛下毕竟是皇帝,要上朝、要处理国政, 不可能与娘娘朝夕相处、密不离分。 坤宁宫被禁军重重包围,除了陛下, 没有人进得来,也没有人出得去, 有时候看到娘娘孤孤单单地坐在床边, 银屏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她给皇后顺了顺背, 笑道:“今日是除夕呀, 娘娘。” 皇后眼睫颤了颤,接近一汪古井的黯淡眼眸泛出些许光亮:“今日是除夕?” 陛下从来没有同她说过。 银屏看着窗外的灯火:“家家户户都在放烟花呢,陛下今日在御园举办除夕大宴,恐怕一时半会离不开,从御园回宫也要些时辰,养心殿还未传消息来,恐怕不会早,奴婢先伺候娘娘进晚膳吧。” “除夕大宴,在御园?” “轰——”又一声爆竹声传入耳边,皇后望着被照得橙黄橘绿的窗纱,怔怔地出了好一会神。 往年的除夕大宴,她作为一国之母,必定是要出席的。 更重要的是,除夕也是她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偎在爹娘身边撒娇的小姑娘了,也再不能与兄长骑马射猎、插科打诨,身为皇后,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即便是想见自己的家人,也只能等到逢年过节。 皇后也知道,陛下不愿意她与外戚时常亲近,而作为皇后,即便是小小的逾制,落入言官口中,又不知是怎样的说辞。 陛下不告诉她,还是不愿她见褚家人吗? 可今日是除夕呀。 从她滑胎到现在,两个多月了,她都没有再见过陛下以外的人,祖父,爹娘,妹妹,年年,她想念家里的每一个人。 就连除夕,陛下也不让她见见家人吗? 近日她时常梦魇,尤其夜间心口窒痛,她隐隐觉得外面出了事,可坤宁宫外都是护卫她安危的禁军,见不到外人,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宫中,底下的人也一问三不知。 皇后轻声吁了口气,掀开被子,“银屏,你伺候我洗漱吧,我想出去走走。” 银屏心中一咯噔,赶忙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娘娘的身子吹不得风,还是殿里暖和。” 皇后坚持下了床,“冷,那就多穿一件大氅吧,我想出去透透气,看看烟花也不行吗?” 银屏咬咬牙:“陛下吩咐了,娘娘养好身子前,轻易不要出坤宁宫,您若真想出去,不若等陛下回来,让陛下带您去走走?” 皇后坐在妆奁前,叹出一口气:“小月子已经过了,在这样下去,我都要憋出病来了。” 她明白银屏的顾虑,薄唇抿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别担心,萧婕妤不是已经被陛下处置了么?我如今这副身子,还有谁会害到我头上?你去同外面的禁军说一声,陛下若是怪罪,我会替你们说话的,他若要罚,便先罚我好了。” 皇后声音虽然虚弱,可态度却是从未有过的执拗。 银屏再三劝阻无用,只好到箱笼里取出一件厚厚的大氅。 …… 大长公主因病推辞了今日的除夕大宴,却在酉时进了宫。 嘉贵妃仍在禁足期间,皇帝这次对所有涉案之人都罚得过狠,否则谏官也不会上书批判,落得个廷杖打死的下场。 尽管那猫是孙女宫里的,可孙女的的确确毫不知情,不但无辜牵连受累,还被禁足在宫中。 今夜是个难逢的时机,大长公主痛定思痛之后,还是决定入宫一趟。 承乾宫被禁军包围在外,见大长公主从轿辇上下来,那侍卫头领赶忙上前将人拦下,不过到底是皇帝的亲生姑母,还是恭恭敬敬行了拜礼。 “贵妃娘娘尚在禁足,承乾宫不准任何人进出,还请大长公主改日再来。” “放肆!”大长公主凝眉瞪目,厉声喝道:“除夕之夜,本宫来瞧贵妃,便是陛下在此,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你一个小小的宫卫,也敢拦截本宫!” 领头的侍卫抱拳拦在宫门外,“还请大长公主不要为难小人!” 宫中行走的,如今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还有谁敢不听皇命? 见这领头的油盐不进,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倘若本宫今日偏要进呢?” 侍卫还没反应过来,胸口猛得一痛,大长公主竟猛地将自己往后推。 “大长公主!” 那侍卫头领被这猝不及防的蛮力推得后退两步,一众人见状握紧刀鞘上前,却不敢当真对年事已高的皇帝姑母拔刀。 大长公主方才那一下使尽全身的力气,一边四处胡乱推搡,一边气急攻心地喊道:“本宫的孙女被禁足宫中数月,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今日本宫便是死在这承乾宫外,也定要见贵妃一面!” 承乾宫的宫人听到动静,赶忙进殿禀告,嘉辰听到消息,吓得从榻上站起,被浣溪扶着出了殿门。 宫门外还在僵持,大长公主见宫内来人,假意病发,顺势往地上一躺,嘉辰往宫门外飞奔二来,大喊:“祖母!” 一众侍卫吓得后退两步。 浣溪亦紧跟其后,厉声对那些侍卫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大长公主不敬!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人,将大长公主扶进屋!” 侍卫头领没想到大长公主来这一出,大长公主若真出了事,他们这些人照样得人头落地。 几番权衡之下,侍卫首领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请宫人将大长公主抬进承乾宫,一面派人去御园通知皇帝。 大长公主被人抬起来,抓紧浣溪的手,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浣溪即刻会意,赶忙去准备了。 嘉辰怔愣地反应了好一会,原来祖母病发只是个障眼法,骗那些侍卫的罢了。 祖母绝顶聪明,今晚是另有计划,嘉辰进了宫便破涕为笑。 皇帝在御园喝了些酒,微醺之际,听到宫里传来消息,当即起身离开。 几乎在同时,谢危楼安排在宫中的暗探也将大长公主夜闹承乾宫昏倒一事禀告上来。 谢危楼眸光微冷,沉默半晌,静静饮罢杯中酒。 他还有一枚丹药在嘉贵妃手中。 今日若用了,也未尝不可。 谢烆回宫后,即刻摆驾承乾宫。 他禁嘉辰的足,只是想压一压她这娇蛮闹腾的性子,毕竟皇后滑胎与她脱不了干系,她若不养猫,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好在她无心害人,又唤他一声叔叔,禁足并不代表谢烆给她定了死罪。 只要她乖乖听话,谢烆还是会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太医先皇帝一步到来,给大长公主把过脉,开了张心绞痛的方子。 谢烆随后便至,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姑母,深深吁了口气,“今日除夕,姑母想见嘉辰,朕又岂会不应?何苦闹进宫来,伤了自己的身子?” 嘉辰站在一旁抹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皇帝叔叔欺负嘉辰!对嘉辰不好!嘉辰几个月没出宫门了,皇帝叔叔要把嘉辰关到死吗?” 谢烆掀眸看着她:“说的什么话?” 嘉辰被这严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哭声也随之弱了下去。 “她说错了吗?”大长公主缓缓睁开眼,望向床边的皇帝。 谢烆叹了口气:“姑母。” 大长公主嗅到谢烆身上淡淡的酒气,不禁皱了皱眉头,吩咐一旁的浣溪:“去给陛下煮一碗醒酒茶来。” 谢烆说了句“多谢姑母”,思忖片刻道:“听太医说,姑母是气急攻心。” 大长公主闭上眼睛。 谢烆叹道:“您年纪大了,该在公主府颐养天年才是。”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陛下说得容易,我孙女被关在宫里,我做祖母的连见一面都被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百般阻拦,如何能安?” 谢烆看了眼嘉辰,面色微冷,“她性子急躁不懂事,这次的事于她而言算个教训,她年纪小,您又将她送到宫中给朕管教,朕又岂有放之任之的道理?” 嘉辰急红了眼:“姑母让我进宫是给皇帝叔叔做妃子的,才不是给您管教的,嘉辰要皇帝叔叔喜欢我、宠爱我,不要再把嘉辰当孩子了!” 过了年她就十三岁了,已是寻常姑娘家说亲的年纪,尽管这时候皇帝不宜要她,可她须得早日提醒他这个事实,否则皇帝在她面前永远是表叔,一辈子把她当小辈一般“管教”。 大长公主今日过来,也是这个意思。 连月以来,皇帝性情愈发喜怒难辨,再也不是那个会恭恭敬敬在她面前拱手施礼唤姑母的孩子了,越往后拖,变数就越多。 今日是个极好的时机,那丹药若再不使用,日后再想寻此良机可就难了。 大长公主抬起头,朝床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后者颔首退出去,又寻了个由头,将皇帝身边碍事的汪怀恩支开了。 殿内只剩下三人,大长公主见皇帝唇角紧绷、面色沉冷,继续叹道,“本宫与先皇姐弟二人一同扶持着长大,先皇仁厚,底下的皇弟时常逾矩,都是本宫来当这个坏人,替他扫平障碍。他是皇长子,言行不可有一丝差池。本宫还记得,先皇五岁那年打碎了父皇最喜爱的笔山,父皇龙颜大怒,是本宫站出来主动揽责,替先皇受过……” 谢烆听到此处亦心有动容,有些往事,父皇生前也同他提起过。 只要姑母和嘉辰安安分分,他又岂会不将她们当成一家人? 这时候,浣溪端着一碗醒酒茶上来,谢烆面容微微一松,毫无防备地端过来喝了。 嘉辰在一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大长公主看着皇帝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谢烆喝完并无任何不适,继续道:“不论如何,姑母对朕与父皇的好,朕一辈子不敢忘。” 大长公主暗暗长吁一口气,“有陛下这句话,姑母就放心了,这个孙女自小都是娇生惯养长大,本宫从未让她受过任何的委屈,可姑母年纪大了,身子也每况愈下,不能照看她一辈子,今日进宫,姑母恳求你,一生一世对嘉辰好,永远将她放在心中第一位,那些不好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一个小丫头,难道你还同她计较?姑母所求,陛下可能答应?” 嘉辰急不可耐地盯着皇帝,期待从他口中说出一个答案。 只要他答应,那是不是就能忘记皇后,永远只宠爱她一个人了? 谢烆沉默了一会,心道要他把嘉辰放在第一位,自是不可能,不过这时候也没必要与她争什么,大长公主不过是要他一句承诺罢了。 便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只要嘉辰听话,朕自然会护着她一辈子,姑母大可放心,朕……” 他说到这里,面前忽然有些模糊,脑海中一阵眩晕,还未及思忖,眼前倏地一黑,便一头栽在床边,被大长公主扶住了。 嘉辰心绪难言的激动,与祖母一起将皇帝扶上了床,心跳砰砰地握着皇帝的手,口中念念有词:“皇帝叔叔,您把皇后忘了吧,往后就只疼嘉辰一个人,您说过的,会一辈子护着嘉辰的!” 谢烆已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下了,嘉辰又将这些话在他耳边重复数遍,大长公主才拉开了她。 “好了,嘉辰乖,今晚好好陪你皇帝叔叔。” 嘉辰心跳得厉害,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她抓着大长公主的手:“祖母,这丹药真的能行吗?皇帝叔叔醒来就会忘记皇后,只喜欢我了吗?” 大长公主让她放心,“这丹药为玄尘所制,不会有错的,你且等着吧。” 汪怀恩从茶房过来,正巧碰上大长公主从殿内走出来,压下心中的诧异,赶忙拱了拱手:“茶房煎着药呢,您怎么出来了?” 大长公主按了按太阳穴,淡声道:“陛下今日酒醉疲累,留在承乾宫歇息,本宫既已无碍,自然是回自己的府邸,劳烦汪公公今日在此伺候吧。” 汪怀恩就更是诧异,陛下连日以来都是宿在坤宁宫,今日怎的一声不吭就宿在承乾宫了,贵妃娘娘这么小,能伺候得了陛下?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睛,声音也冷凝几分:“汪公公不信本宫的话,亲自到屋内与陛下确认一遍便是。” 汪怀恩大骇,“大长公主言重了,奴才哪敢不信您呐。” 话是这么说,汪怀恩还是不放心,轻手轻脚地进门往里瞧了一眼,见皇帝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呼吸平稳,面容松泛,这才微微放下心。 没曾想他就这一会待在茶房看药的功夫,陛下就决定宿在承乾宫了! 好在也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了,没做别的什么。 嘉贵妃年岁尚小,恐怕服侍不好。 大长公主出了宫门,贴身的宫人来报,说皇后出了坤宁宫,正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动。 大长公主面色微顿,略一思忖,忽然改变了出宫的主意。 见到一个小太监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她认出是汪怀恩的徒弟,低声吩咐身边的丫鬟:“拦住他。” 第119章 终章·下 谢烆醒来是已经是翌日下午, 望着帐顶的花纹和屋内的陈设才觉不对。 这不是养心殿,也不是坤宁宫。 “汪怀恩!” 掀开被褥,少女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谢烆眉头皱紧, 才下了床,汪怀恩连爬带滚地进了殿,“陛……陛下……” 嘉辰在茶房跟着浣溪学做点心, 听到屋里的动静,赶忙端着刚出锅的水粉汤圆和酥黄独进了殿, “陛下醒了?” 少女着一身朱红绣海棠花的袄裙, 从寒风凛冽的廊下走进来,粉颊雪嫩, 樱唇含笑,一脸的期盼和憧憬, 可乍一对上屋里男人冰冷漠然的漆眸,霎时瞠目结舌,笑容僵硬在嘴角。 “陛下……” 这是她第一次改换称呼,熙和十二年的正月初一, 她不愿再做他的侄女,而要做他宠爱的女人。 她足够漂亮, 也足够年轻,哪里就比不上坤宁宫那个女人了? 可皇帝的面色那么的冰冷, 甚至是暴怒,一双厉目狠狠盯着她, 几乎要将她碎尸万段。 怎会如此…… 他不是服下忘心丸了吗? 那丹药下在醒酒茶里, 她亲眼看着他喝下去, 亲口对他说了无数遍的“忘记皇后, 只宠爱她一人”,可皇帝叔叔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少女眼里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端着托盘的葱指一点点收紧,双腿都有些发软。 谢烆揉了揉太阳穴,记不清昨夜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就宿在了承乾宫?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与大长公主的那番谈话,之后发生什么,他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其中一定有蹊跷,这么多年来他夙兴夜寐,从未有一日懈怠,即便是醉酒,也不可能过午方起。 嘉辰一颗心快提到嗓子眼了,紧张地看着他,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陛下昨日饮了酒,便在嘉辰这里歇下了……嘉辰做了点心,陛下可要用一些?” 谢烆冷冷扫过那热气腾腾的汤圆,垂眸看向汪怀恩,“什么事,说!” 汪怀恩也不知这嘉贵妃哪来的胆量,这个时候凑上来,他哆哆嗦嗦地回禀道:“昨夜……皇后娘娘连夜出宫,到褚府吊唁了褚阁老……” “什么……” 谢烆只觉得大脑一空,紧跟着血气翻涌,一丛火滞留胸口,快要将整个胸腔挤得炸裂,他一把将面前的托盘打翻,握着嘉辰的肩将人推倒在地。 嘉辰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冲着他哭道:“陛下,您昨晚才答应姑母,要一辈子只对嘉辰一个人好的,陛下全都忘了吗!” 谢烆冷冷睨她一眼,竟然是笑了,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 嘉辰呆滞地看着他,学了一天的水粉汤圆被泼在地上,滚烫的糖水烫红了她的手心,嘉辰却感受不到疼。 那丹药,难道出了问题? 嘉辰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不敢往下细想。 谢烆没心思理她,昨夜他究竟为何毫无意识地宿在承乾宫,他日后定会同她算账。 现在还不是发落的时候,他直接大步跨出殿门:“谁让皇后出宫的?又是谁告诉她褚怀承的死讯!” 汪怀恩冷汗淋漓,仿佛都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他急匆匆地跟在后头,闻言只能如实道:“娘娘出了坤宁宫,遇上了大长公主,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娘娘便去了神武门,若非……以死相逼,神武门的侍卫绝不会放娘娘出宫的。” 大长公主……皇帝眸中血色充斥,额头青筋暴出,“昨夜为何不回禀!” 汪怀恩哆哆嗦嗦道:“奴才想进殿禀告,可嘉贵妃说您睡得熟,让奴才别吵着您,外头动静闹得大,奴才也不见您醒啊。” 谢烆心中就愈发怀疑了,直接就想到了昨夜那碗醒酒茶,那茶定是有蹊跷! 已经顾不得坐轿辇,直接大步往坤宁宫的方向去,“皇后人呢?回来了吗?” 汪怀恩不敢抬头看那张暴怒的面容,赶忙回到:“回来了,娘娘今晨就回来了。” 也幸好是回来了,否则坤宁宫、神武门,宫中上上下下都要遭殃。 坤宁宫一派死寂沉沉,见皇帝过来,阖宫上下,包括门外的禁军瑟瑟缩缩跪了一地。 谢烆这时候料理不到他们,疾步走到廊下,看到皇后的贴身宫女银屏,沉声问道:“皇后人在哪?” 银屏跪在地上,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娘娘在……在佛堂。” 谢烆赶往佛堂,却在门外微微顿住了脚步,手背暴起的青筋也颤动着平息下去,一种接近恐惧的愧疚情绪翻涌而上。 他容自己深深吁了口气,正准备进门,却听到沉而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佛堂门吱呀开启,身着孝服的女子缓缓映入眼帘。 谢烆霎时心口一紧,狠狠抽痛了一下,紧紧注视着眼前的女人,“阿窈……” 皇后的身体原本就还未恢复完全,昨日一夜未眠,所有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连从佛前到殿外这几步都走得无比吃力。 面前这个人,明明是日夜相对的枕边人,却好像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他。 她一张脸疲惫苍白至透明,只有眼睛红得厉害,好半晌之后,才开口说了从今晨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若不出门,陛下是打算一辈子不告诉我,对吗?” “不是……朕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朕……怕你伤心……” 谢烆听到她沙哑疲惫,几乎哭得变了调的嗓音,深深地吸了口气:“阿窈,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在坤宁宫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掺和外面的事情呢,昨日是谁放你出宫的?朕……” “陛下待如何?” 皇后抬起头,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清,语声切齿,一字一句地加重,“陛下又要杀尽无辜之人,为我的过错陪葬吗?”她说到这里,声音一低:“既如此,陛下不如连我也一起处置了。” 谢烆的心猛地一颤动,面容也变得冰冷如铁:“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处置你。” 面前的人沉默而哀痛着,谢烆亦心中钝痛不止,良久,试探着问道:“昨日,大长公主同你说了什么?” 皇后闭上眼睛,颤抖着,两行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原本以为昨夜已经哭得够多了,没想到人的眼泪是永远都流不干的。 一闭上眼,那些冰冷却真实的话语如同刀刃般折磨着她—— “皇后娘娘身上落下了一块肉,可御花园、坤宁宫、承乾宫为此死去的无辜者却不下百人。” “娘娘知道萧婕妤是怎么死的吗?凌迟三千刀,娘娘想不到吧,一个人的身上竟然能割下那么多块肉。” “今日的除夕大宴,不仅本宫没有去,褚家也没去几人,娘娘可知是何缘故?陛下没有告诉你吧,今日是褚阁老的头七呀。” “陛下爱你吗?也许是爱的,可他更爱他自己,更爱这天下江山,否则他为何处心积虑收回你父亲忠勇侯的兵权,为何大费周章地收拾褚豫,可怜褚阁老为国为民一辈子,最得意的爱徒被杖责而亡,自己也落了个气绝身亡的下场!” “陛下若真这么宠爱你,十多年的后位,日夜荣宠不断,何以时隔多年才得第二子?你只知昔日兰嫔在你饮食中下药,可知最尊敬的枕边人在今年之前从未断过你宫中的麝香?你怀有身孕,这天底下最担心的可不是那些争风吃醋的妃嫔,而是陛下。” …… 除夕原本就是团聚的日子,她沿着御街一直走,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红灯笼,只有昔日那热热闹闹的褚府,白幡猎猎,哭声震天。 偌大的褚家,就这么一点点地散了。 皇后想忍着,什么都不说,可是不宣泄出来,所有的郁气全都堵在心口,让她难以呼吸。 “可我不知道,褚家就当真罪该万死吗?陛下就真的一个都不能放过?我祖父南征北战,一身病痛而亡,二祖父官至首辅,殚精竭虑一辈子,亦落得如此下场,我二哥、四叔,褚家儿郎接连战死沙场,余下的这些,陛下也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吗!” 谢烆眼里有怒意,也有漠然:“朝堂大事,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朕只能做到,无愧谢家先祖。” 皇后颓唐地一笑:“陛下,你若还有一丝一毫地喜欢我……便把我也送去见褚家的列祖列宗吧,殿外这些人无辜,求陛下放过他们。” 谢烆的手掌又攥紧几分,声音尽量放得平和:“阿窈,别轻易说这种话,你在剜朕的心,知道吗?” “陛下对我下的那些麝香,”她无力地抬起眼眸,一字一句却如刀锋,“何尝不是在剜我的心?” 谢烆后槽牙咬紧,眼中亦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冷鸷取代:“这也是大长公主告诉你的,还是旁人?” 皇后嘴唇微动:“重要吗?陛下既然不想要褚家的孩子,何苦与我日夜相对?这后位,谁坐不是坐,我一连失去两个孩子,早就活够了,倘若我的存在给褚家带来这么大的罪过,给陛下带来这么多的困扰,我宁愿这辈子从未进过宫,从未见过陛下。” 她从鬓边拔-下一根金簪,谢烆顿时慌了神:“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几个丫鬟也都慌忙大喊:“娘娘!娘娘不要啊!” 谢烆动作一慢,皇后手中的金簪便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我是整个褚家的罪人,原本昨日就该在二祖父灵前,以死谢罪。今日回宫,唯有一愿,还请陛下看在十年夫妻情分,饶过所有无辜的宫人。” 谢烆眼睛一红,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凶器,这一拉扯,金簪自雪白脖颈擦过,鲜血瞬间从伤口涌出。 “以死相挟是吗?你若敢死,朕立刻将褚氏满门屠戮殆尽,给你陪葬!坤宁宫上上下下,朕不会留一个活口,说到做到!” “啪嗒”一声,金簪染了血,从手心滑落于地。 皇后闭上眼睛,眼泪却越流越凶,最后耗尽心力地笑了笑,“事已至此,陛下还留我做什么?” “阿窈……” 皇帝伸手抱住了她,怀里的女人那么单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也没有力气来抵抗他,他就是这么抱着,都不敢用力。 “对不起,阿窈,朕不是有意说这些话来气你的,”心口浸了血,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往后我们好好的,朕答应你,不会再伤害……” 话音未完,脖颈处一阵滚烫。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缓缓流入他的衣襟,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谢烆突然就不知所措了。 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他。 廊下风寒,有雪花从天上飘下来,慢慢地在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除了眼泪,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入骨的。 没有那么容易就过去的,眼前的陛下再也不是她认知之内的那个陛下。 “陛下不准我死,我也只能从命,可褚家上下、坤宁宫、御花园,那么多条人命,总该有人来偿还,我会在此处,日夜为那些无辜的亡灵祈福,陛下今后也不要再来坤宁宫了,也莫要伤害无辜之人性命,否则……阿窈唯有一死。” 她凉凉地望他一眼,眸中悲伤被另一种坚决顶入:“人若想一死了之,总会有千种办法,陛下还要再逼迫于我吗?” 谢烆咬牙,眸中几欲泣血,从齿缝中溢出几个字:“是你在逼朕!” 皇后苍白一笑:“陛下,大可一试。” 佛堂的门缓缓关上,谢烆独自站在廊下,静默了很久。 雪地里跪了不少人,直等到天色渐暗,朔风呼啸,方才见皇帝一身单薄衣袍,缓缓离开。 坤宁宫外,谢烆身姿摇晃,站立不稳,忽然喉咙涌上一抹腥甜,一口鲜血喷洒在雪地上。 熙和十二年正月,嘉贵妃与大长公主合谋欺君一事败露,嘉贵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大长公主禁足府邸,永世不得出。 熙和十二年三月,皇帝于春日宴醉酒吐血,昏迷七日方醒,其间镇北王摄政监国。 熙和十二年中秋,宫中设宴,皇帝席间微醺,阳陵侯上前拱手:“微臣之女江幼年,愿为陛下斟酒。” 褚、江两家皆知帝后反目,皇帝已有长达八月未曾踏足坤宁宫,两家若要维持在前朝的地位,亟需选送一人入宫,而容貌酷似皇后的江幼年,便是最好的选择。 连阳陵侯自己都未能想到,此事竟如此顺利,宫宴结束,江幼年就被皇帝破天荒地带回了养心殿。 要知这一年以来,皇帝可是连后宫都没有迈进一步。 尽管谢危楼日日回府,都会给她带回江幼年平安的消息,可沈嫣还是担心她的安危,谢危楼没法,只得趁皇帝不在宫中,安排她们见了一面。 江幼年的状态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只是出不了养心殿。 “阿嫣你放心,陛下没有碰过我,还让我陪他下棋、打猎,这我在行啊。” “你看到养心殿外那个秋千了么?昨日几位阁老求见,他跟没听到似的,硬是让我坐上去荡秋千,我怕丢人不肯去,他也只是笑。” “陛下的身体好像很不好,日日都在吐血。” “我好想见一见姨母,可她整日都在佛堂,谁也不肯见。” …… 沈嫣听谢危楼说过,皇后娘娘的身体在除夕之后就已经很不好了,佛堂那一扇门隔绝了所有人。 长阶染尘,有人日日清扫如新,可心中染尘,如何一扫而空。 除夕之后,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动辄吐血,昏迷的日子越来越多,而他这个皇叔早就在前朝大权独揽,排除异己,生杀予夺,大有架空他的趋势。 冯瑭外出时中箭身亡,几名锦衣卫副统领也相继出事,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官员被外派到地方,朝中空缺的位置也被安排上了谢危楼的人。 他早就盯上这把龙椅了吧!权倾朝野、战功赫赫的镇北王,差一点就能到达权力的巅峰,又岂会对这个位置无动于衷? 可谢烆现在已经很难管这些事了,身躯一日日沉重,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日复一日的力不从心。 熙和十二年最后一场秋猎转眼而至。 谢烆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他身边,同样坐于青骢马上的,还是那个英姿飒爽、威风赫赫的镇北王,龙虎之威在他身上彰显出极致。 两人行进密林,见前方草丛中蹲伏着一只幼鹿,谢烆忽然兴起一笑,“皇叔,朕与你打个赌如何?” 谢危楼面色平静:“陛下想赌什么?” 谢烆咳嗽两声,有鲜血从唇间溢出,他没有擦,只是凝眸朝那幼鹿的方向,手掌微颤着拉开弓箭,“就赌……朕若射不中这只鹿,朕便将皇位传给皇叔,到时天下美人也尽归皇叔所有,代价只有一个——镇北王妃的性命,皇叔该知道,成大事者,用情至深是大忌。” 谢危楼凤眸微凝,眸中寒光冷鸷。 谢烆恍若未见,继续道:“若能射中,皇叔要想坐上九五至尊之位,除非亲手弑君,朕至死亦不会拟传位的圣旨。” 谢危楼心中猛的一紧,忽然意识到什么,谢烆却在此时大笑起来。 “来不及了,朕已命京中禁军三千高手围困镇北王府,皇叔这时候回去,恐怕只能看到王妃的尸体了。” 谢危楼猛然调转马头,紧跟着探子来报,京中出了事! 他攥紧缰绳,片刻都未曾犹豫,只冷声对那探子交代一句:“消息传下去,陛下于秋猎中吐血身亡,剩下的你们处置,驾!” 谢烆笑颤不止,鲜血溢出齿间,面色惨白又狰狞。 横竖他也是将死之人了。 阿窈再如何恨他,听到他的死讯,应该也会哭吧。 这样,也好,她总算还能理一理他。 谢危楼留在京中的兵力足可应付一切,可当真正涉及她安危的时候,他不能抱有一丝的侥幸。 棋盘街血流成渠,谢危楼在一路刀光剑影奔回府中,直到看见沈嫣安安稳稳地向他跑来,他才狠狠地吁出一口气。 三千禁军已经是谢烆能够暗中部署的全部兵力,于他而言,虽形同以卵击石,却也着实乱了他的心。 国丧钟声响起的那一晚,沈嫣伏在谢危楼的胸口,问起皇帝的病症。 谢危楼也没有瞒着她,“大长公主从玄尘手中取来的那一枚忘心丸,是给嘉辰争宠用的,被我换成了另一种慢性毒药,即便陛下今日不做挣扎,也活不了多久了。” 沈嫣听了仍有后怕,谢危楼拍了拍她的肩,将上元鳌山崩塌的真相也一并告诉了她,最后道:“为扳倒一人,置万千百姓于不顾,他死有余辜。最重要的是,他对你起了杀心,光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容忍。” “只是可惜了皇后娘娘,痴心错付,这国丧之钟传到坤宁宫,不知她能否受得了,等等……” 沈嫣忽然抬起头,“你方才说,将那忘心丸换成了别的药?” 谢危楼嗯了一声,沈嫣立刻道:“那忘心丸可还在?” 谢危楼看着她:“你想救皇后?” …… 熙和十二年九月,皇帝驾崩,镇北王登基,改元建武,立沈嫣为后,后宫空置。 民间传言,褚皇后伤心过度,随先皇而去,可鲜少有人知道,褚氏一族多了个在外养病的女儿,褚忘忧。 后来那些年,褚忘忧与江幼年行遍大江南北,外人见了,也只当这二人是哪家高门大户出来游玩的姐妹俩。 褚忘忧生过一场大病,前尘尽忘,好不畅快,只有行途中偶尔听闻帝后恩爱事迹,忽然泪眼潸然,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像绵密的针刺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不过痛过片刻,也就好多了。 …… 建武帝生于隆平二十一年,驾崩于建武三十年腊月二十九。在位三十年,攘外安内,兴利除弊,改革赋役,史称建武盛世。 皇后沈嫣薨于次日除夕之夜。 弥留之际,沈嫣的唇角也是弯弯的,带着笑,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小小的金蝉。 “谢危楼,我又梦到了我们的前世,这个梦真的好长啊,终于做完了。” “我要来找你了,我知道你最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至死还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活着,看着我们的孩子御极天下,子孙满堂,可我……实在是做不到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一世我们之间相差十六岁,因为上辈子,你比我早走了十六年啊。” “我在长春宫苦苦等你的消息,等你来接我回家,可就是等不到,等得我自己都老了,直到有一年,我偶然听到旁人口中提及你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不在了……陛下用这个谎言将我关了整整十六年,当天我便带着你送我的金蝉来找你了,好在老天爷待我们不薄,让我再次遇见了你。” “我们白白错过了这么多年,所以才要早点去找你,这样的话,来生或许便能与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到时候,你可要继续保护我呀。” “我不怕死,只怕这世间没有你。” “沈嫣爱谢危楼,生生世世,碧落黄泉,此念不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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