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序章 帝国历523年 山前公爵领弗斯兰德公爵领 dukedo of forthnd 一个无名的小山丘 这匹四岁的战马在数次被拖割、戳刺后已经失去了控制。 它结实的皮肤被划开,粉红色的肉外翻出来。毛细血管内部与大气之间的压强差使鲜血止不住地往体外冒。 马儿强健有力的心脏现在每泵动一次,都在让它失去更多的鲜血。它发狂般跃起、踢蹬,嘶鸣着阻止任何人类靠近,甚至几次想要回头咬它的骑手。 马背上年轻的骑手比战马承受了更多的攻击。虽然坚固的盔甲让骑手不至于遭遇锐器伤,但被几次势大力沉的挥击打中还是让他痛到呼吸停滞。 骑手已经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死地。他的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左手则牢牢抓住了缰绳和马鞍头,竭力不被失控的战马甩到地上。 他的长枪在冲锋时刺入第一个敌人身体后由于马速太快没能拔出来,脱了手。他的盾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现在,他能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就只剩下了一把武装剑,而他的大脑则是一片空白。技巧、招式和剑术老师的教诲早已经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大力劈砍、大力挥舞、大力击飞任何朝他靠近的兵器。 他想不通,这群小贩和手艺人组成的乌合之众凭什么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次侧翼冲锋还不溃败?不仅没有四散逃命,而且主动迎上来和己方缠斗。 发动这次冲锋的骑兵们大半已经凭借马速冲出了混战区,正在重新集结。但还有小半骑兵没能干净利落的冲开敌人,他们的速度被滞缓,并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遭受四面八方的攻击。 如果敌人被击溃,骑兵就能驱赶着败兵一口气从侧翼席卷整个战线。可若是没能冲散敌人,被困在敌人中间,那各自为战的骑兵很快就会被消灭。而他正是那一小半被困在敌人中间的骑兵之一。 “咚”一声巨响,他心里一惊,他知道这是火绳枪的声音,这是敌人威力最大也是他最害怕的武器之一。枪声被近处的山坡多次反射,使得这声枪响听起来格外绵长。 他喜悦地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多了一个洞口的感觉,但这份喜悦很快蒙上一层阴霾——自己没有中枪就意味着可能又有一位他的伙伴倒下了。 这时,他的战马的疯劲开始减弱,他能感觉到这匹战马已经不再试图把他甩下后背。战马身体上的疼痛开始被体内分泌的镇痛激素所缓解,惊慌和狂怒所引发的攻击欲望逐渐消退,逃离危险的本能占了上风。 马儿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块充斥着血腥味和噪音的区域。骑手也感受到了这一转变,他轻刺马肋,同时用缰绳和腿部指引战马试图让马儿朝着敌人稀疏的地方跑。 战马接收到了这条指令,不再胡乱扑腾,而是开始朝着骑手指引的方向加速。敌人们不敢在站在跑起来的马前,纷纷让开战马正面。他们躲到了战马的侧身位处,拿着长矛对着这一人一马使劲捅过去。 从战马停止发疯到开始现在不过几秒钟,马侧面的肚子、大腿上就又多了三个伤口。骑手也挨了两下长矛,但他却是满心欢喜。 因为骑手发现这群小市民虽然士气高昂,但他们也没有悍勇到敢在冲锋的战马前站着不动和自己换命。这就意味着只要战马速度起来,他就能逃出生天。 得救了!马上就能冲出去了!骑手在心里一遍一遍大声赞美神明。 但是突然,左肩传来了巨大的拉力。猝不及防,骑手直接被拖下了马。 当骑手的战马还在发疯的时候,一名位于人群边缘的长戟手已经注意到了他; 当骑手驾驭着战马开始朝着人少的方向加速时,那名长戟手已经埋伏在了他逃跑路线上守株待兔; 当骑手的战马的头部经过长戟手正前方的时候,长戟手果断出手,把长戟伸向了他的身侧。 当长戟碰到骑手的时候,战马已经从长戟手面前过去了大半个马身。所以这是一次来自左后侧方向的攻击,这既是他的视野盲区,对于失去盾牌的骑手也是他的防御弱侧。 长戟的倒钩挂住骑手的左臂,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通过长戟同时作用于他和长戟手。 但长戟手的双手就像树根一样牢牢地抓紧了木柄。 上一秒,骑手以为自己将要得救,下一秒,他就被长戟手从马上拖了下来。 骑手感觉自己像是从马上飞了下来,重重地摔到了松软的草地上。马儿摆脱了一个累赘,加速逃离了这处炼狱。 骑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发现左臂使不上劲——刚才那一股巨大的拉力已经把他的左肩拉脱臼了。在他旁边的敌人们见他落马倒地,立刻丢下武器扑了上来。 用脚踩着他的左臂、用手按住他的大腿、趴在他身上压住他的身躯。骑手能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试图取下他的头盔。他害怕极了,右手死死拉住头盔,喉咙里发出不成句的哀嚎。他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一名敌人掀开了他的裙甲,另一名火枪手把枪顶到裙甲下面的锁子甲上。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骑手哭泣着死命地挣扎,但敌人们的双手还是如铁钳一般死死将他按在地上。 火枪手的副手在火绳枪尾的火药池里倒入火药,挂上了火绳。火枪手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射击杆,微弱燃烧的火绳划向了火药池,引燃了药池中的火药。 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又引燃了枪膛里塞紧的火药,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弹推出了枪膛。 伴随着一声巨响和呛人的烟雾,带着巨大动能的铅弹击穿了锁子甲、武装衣和骑手的皮肤,进入了他柔软的腹部,在他的腹腔内横冲直撞,将他的脏器搅得稀烂。年轻的骑手抽搐了几下,躺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 帝国历528年 山前地公爵领联省共和国 石塘渡口 “千载难逢的战机已经出现!伪帝就在渡口!随我来!” 头盔上插着红色羽毛的将官一马当先,率领着他的骑兵从两个方阵的缝隙中直插敌人心脏,朝着那面属于皇帝的旗帜发动了冲锋。 “uukhai!uukhai!” 帕拉图的勇士们齐声发出似沸腾沧海般的怒号,呈矢锋阵型紧紧跟在将军身后。马蹄如滚滚雷鸣,雪亮的马刀高举在头顶,燕尾旗在枪尖处飘扬。 试图阻拦这次冲锋的几队骑士瞬间被冲垮,他们闪亮的银色盔甲就像红色奔流中的几朵水花,转瞬间无影无踪。 剩下的长矛兵和弩手们肝胆俱裂,丢下武器四散而逃。 骠骑兵如同分开红海的先知,将所有阻挡在他们和伪帝之间的敌人肃清。 炮弹、铅子、箭矢朝他们打来,但骠骑兵们不躲不让。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理查四世的头颅。 皇家卫队的最后防线也被冲破了。 最前列的骠骑兵和这些一步不退的戟手几乎同归于尽,戟手的阵型被冲烂后,呼啸而过的后列骑兵砍倒了所有还站着的人。 终于,头盔上插着红色羽毛的将官已经能看见理查四世那顶鎏金的头盔了。 “伪帝!疯子理查!” 这名骑兵悍将高举着马刀,带着最后的骠骑兵们冲向了神圣牧罗帝国的皇帝。 他生命中最后的视角是翻滚着的,所有景物在他面前翻滚,他飞了起来,仿佛是一只鸟。 他终于现在明白伪帝为什么敢不退不让。 “真该死呀,宫廷法师,真该死。” 他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一簇火焰熄灭。 骠骑兵们没见到皇帝前面那两个戴着面具的人有什么动作,但他们看到了将军连人带马变成了几块残肢,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撕碎。 这些来自帕拉图高原的汉子并不认识[裂解术],眼见敬爱如父亲一般的人惨死,他们红着眼睛发狂般冲向敌人。 一名面具人抬起了手,从他的手中射出道道寒芒。骠骑兵们一个接一个被点名,胸膛多了一个血洞,从马上栽了下去。 另一个面具人纹丝不动,但他面前的骠骑兵们却都涨红了脸,四肢僵直,霎那间便没了呼吸。 “黑魔法!魔鬼!魔鬼的仆人!你们是巫师”最后一个骠骑兵惊慌地大喊着,这名意志坚韧如钢铁的勇士也被眼前的景象所惊惧,他用力把马刀朝着伪帝甩了出去。 一名面具人勾了勾手指,马刀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像被一支无形的手牵引着在空中拐了一个弯,飞到灌木里去了。 面具人的手又射出一道寒芒,在最后那名骠骑兵头上穿了一个洞,终结了这次原本应该成功的冲锋。 ———————————— 帝国历531年 联省共和国弗斯兰德共和国 reublic of forthnd 圭土城德伦特 drenthe 城门被缓缓打开,缺乏润滑的门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自两年前理查四世的大军兵临城下后,这是德伦特的西门第一次开启。士兵们拖出提前准备好的组件,搭建了一座通往城壕对岸的简易浮桥。 一队军官骑着马踏上了浮桥,他们走过了城壕,他们走过了被鲜血充分湿润过的土地,走过了敌人用来封锁德伦特的构筑的战壕和土墙。 他们在敌人或麻木、或仇恨的目光注视下走过了敌人的军营,一路走进了皇帝的行辕,最后在理查四世重臣们的怒视中在一张长桌前落座。 皇帝本人则在所有人都坐好后才进入这座帐篷,他坐在主位的椅子上看向了坐在他左手边的那名军官,平静地询问:“你现在想投降了?” “不,陛下。是我们为你带来了和平。”那名军官诚恳地回答。 ———————————— 帝国历532年 联省共和国 圭土城 “成啦!成啦!哈哈哈哈哈!成啦!”陆军准将安托万-洛朗拿着信在书房中兴奋地大叫、打自己的腿、在空气中挥舞拳头,光这样他还觉得不够劲,又抽出了柜子里的长剑,在房间中乱挥乱砍,砸碎了好多摆设。 他的夫人听到书房传来的喊叫和叮咣叮咣的声音,急忙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安托万-洛朗见到他夫人推开了门,把手中的长剑往地上一丢,把她的夫人抱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 “哎呦,哎呦,你这是怎么啦?你发了什么疯呀?”他的夫人被吓了一跳。 安托万-洛朗放下他的夫人,手却没松开,抱着他的夫人,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们终于也要有自己的魔法师了!哈哈哈哈哈…………” ———————————— “应当了解历史,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能从过去找到更深层的原因。” ——塞纳斯联盟国陆军元帅内德·史密斯 第一章 最后一场剑术比赛 帝国历557年[理查四世退兵26年后] 联省共和国[山前共和国别称] 圭土城 这是一个盛夏的午后,万里无云。烈日将整座城市变成了一具蒸笼,所有生灵都失去了活力,连恼人的蝉鸣都停了下来。 “再坚持一下就赢了。”陆军军官学院的三年级军官生温特斯这样告诉自己。他正咬紧嘴唇,拼命克制自己想要用嘴巴呼吸的本能。 [温特斯·蒙塔涅tebsp; 他竭力保持腹式呼吸,主动控制着节奏,让每一次呼吸都尽可能的绵长。带着体温的空气从鼻腔中呼出,撞到全包裹式头盔的内壁上,返回时带着一点臭烘烘的汗味。 以现在的气温,应该是洗个澡在树下乘凉的时候。可正是在这个坐着不动都会全身出汗的酷暑天气里,温特斯却是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他贴身穿着一整套棉质武装衣,武装衣的外面又披挂了一套训练甲。他用的训练甲,是在三十多年前的主权战争中。从贵族的尸体上扒下来的骑兵铠。 因为陆军部希望能尽可能地节省教学经费,所以学员们只好使用这些二手货。 温特斯用的当然不是高级贵族们的盔甲,那些装饰华丽的奢侈品盔甲都被将军们拿回家当成摆设了。学员们使用的是那些真正冲杀在第一线的骑士们的盔甲, 这些底层小贵族们变卖祖产换来了战马和盔甲,带着家传的骑矛宝剑,跟随着他们的封君来到弗斯兰德发财[forthnd 山前地,即今天联省共和国],他们以为敌人不过是一群商贩、农夫和手艺人。 但却是商贩、农夫和手艺人们笑到了最后,骑士们只能埋骨他乡。没人记得他们是谁了,只流传下来这一套套带着弹孔和划痕的盔甲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这些盔甲外观朴素,没什么装饰。但用料扎实,因为关乎使用者的身家性命。陆军军械局的人把这些盔甲裙甲以下的配件全都拿走,当成全新的腿部铠甲重新配发给骑兵部队。 又从其他缴获的铠甲上拆下来一批左肩甲,替换掉了这些盔甲的原装右肩甲——因为这些盔甲右肩部分为了方便夹持骑枪都在腋下位置留了一个缺口,而军械局不想多费事单独再打造一批右肩甲。“反正肩甲也不分前后嘛!” 随后军械局把这批二手组装货登记为“新造优质四分之三甲”,送到了陆军军官学院供学员们使用,其中不少盔甲上被火枪打出的缺口都没补。 不过几个枪眼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军官生们也不会穿着这些盔甲去上战场。折磨军官生们的不是这些盔甲上的弹孔,也不是这些盔甲的重量,而是铁质盔甲优异的热传导性能。 冬天时会飞速带走你的体温,夏天时又会把外界热量高效传递的到盔甲内部。 温特斯现在浑身上下就和刚洗完澡一样湿透了,铁甲下面的棉质武装衣已经吸饱了汗水,紧紧黏住了后背。汗液从额头上留下来,时不时还会流进眼睛里,辣的眼睛生疼,他戴着头盔也没法揉眼睛,只能强忍着。 每次在夏天穿上这些比自己年纪还大的训练甲时,温特斯都会发自内心地感谢军械局没有把这些盔甲上的破洞补上,毕竟有了这些缺口通风性能还更好一些。 事实上每逢上剑术课,破洞多的训练甲在学员中都是紧俏的抢手货。二十年前负责处理这批盔甲的军官大概也不会想到,他的懒惰反倒办了好事。 这些盔甲从陆军军官学院建校之日起一直用到了今天,一直用了二十多年,在可以预测到的未来还会继续折磨温特斯的学弟们。 不过现在,温特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可怜自己的学弟们,他现在只想脱了这套累赘,坐到场边石凳上喝凉水。 三十多个回合的较量之后,他只觉得自己肩膀处的肌肉就像烧红的铁块一样滚烫,更像几十年没有上油的门轴一样僵硬。 温特斯的大臂肌肉正在不自觉地带动整个胳膊发抖,他的两只手都快握不住剑柄了——是的,他手中的这把剑就是他必须要在酷热的夏天穿着一身铁甲的原因。 同样都起源于灰狼,同样在生物学上被划分为家犬亚种,狗的形态差异能大到让你怀疑“它们真的没有生殖隔离吗?”的程度,剑也是一样。 千年来伴随着战术技法和金属加工工艺的改变,剑这个分类衍生出了成百上千种形制各异的亚种。而温特斯手中握持的这把剑比起那些老前辈,是在族谱中是写在后面几页的年轻后生。 这把剑全长13米,可以用另一个方式来描述这个长度:对于一个身高18米的成年人类男性,当他用剑尖顶到地面上时,剑尾配重球的位置在他的腋下四指处。 剑的刃长则达到了95厘米,没有剑樋。除了长,这把剑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和剑身垂直的棍状剑格,这个剑格的尺寸也远超普通的剑的剑格,长度接近于成年男性小臂,这个大号剑格是这把武器的灵魂,许多技术没有这个剑格就没法施展。 相较于这柄剑的长度,它的重量则出人意料的低。温特斯正在使用的这把剑全重只有14公斤,也就是几个土豆的重量。 赞美金属加工工艺的进步,让刀剑匠们能够制造出这种轻巧但却硬韧兼备的剑条。 这把剑柄很长,需要双手握持才能发挥出最佳的威力,但因为“双手剑”这个分类已经被前辈抢注了,所以一般不会称其为双手剑。虽然单手也能凑合使用,但它也明显不配让“手半剑”的家庭领养。 大多数情况下军官生们只称呼它为“剑”,如果谈话中出现了其他种类剑导致词义混淆,军官生们则会称它为“我们练习的剑”;或者单纯因为它比一般的剑都要长,称呼它为“长剑”。 不要小瞧这14公斤,大力挥舞下即使只有14公斤也足以轻松击碎头骨,或者把无甲敌人开膛破肚。这也是为什么温特斯在炎炎夏日冒着中暑的危险,也要穿着半套骑兵甲训练的原因。 温特斯,以及温特斯的对手,他们手中的长剑全部都是没有开刃的真家伙。 温特斯现在已经快被自己的汗水煮熟了,他只想尽快赢下这场比试,赢下那个他六年来都没战胜过的对手,现在正是他最接近胜利的一次。 透过头盔上的栅格观察窗,温特斯看了一眼场边的记分板,他自己17分,对手12分,他从来没领先过对面的家伙5分之多。 陆军军官学院剑术课上的练习的规则是谁先拿20分谁赢,而温特斯现在正手握赛点。他反复叮嘱自己:“冷静,冷静,只要三分。” 他的大脑正飞速思考:“我手握赛点,他想要追上比分就必须要主动进攻,我可以等一个破绽。”心意已定,温特斯从等待区进入了比赛场地。 他右脚探出半步,下身扎稳丁字步,腰板挺的直直的。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握住剑柄,双手下沉到了肚脐的高度,剑尖则朝上指向对手的咽喉。 温特斯和他的同学们从剑术课上学到的剑术源自开国元帅内德史密斯,这套剑术的重要内容之一便是“架势”。温特斯现在使用的架势被称为“犁式”,攻防兼备。而且他偏爱保持自己的强侧手和强侧腿同时在前。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体力已经见底,自己现在僵硬的姿势在围观的同学们看来肯定很滑稽,不过他也顾不得丢脸了,他自我安慰:“这是个比烂的游戏,对面也很累,能赢就行。” 脑海中的时间流逝的总是快一些,脑子里面想了一大堆东西,但在现实世界中实际上只过去了几秒。温特斯的对手正保持着一个和温特斯差不多的姿势朝温特斯接近。正如温特斯同学所预料到的那样,他手握赛点,他的对手决定打的更激进更主动,否则温特斯一次偷袭都可能结束比赛。 温特斯的对手同样保持着剑尖指向温特斯头部,脚下却大步朝着温特斯右手边绕试图占据温特斯的侧身位,温特斯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也跟着调整脚步。 两个人转了几步圈圈,而距离则越拉越近,他们手中长剑的剑梢开始发生磕碰。温特斯现在连眼睛都不敢眨,当使用犁式的两个人的剑尖开始磕碰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同时进入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温特斯的对手信心十足地主动控制长剑和温特斯长剑磕碰,像是在挑衅。剑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种小磕碰并不会产生优势,却是一种有效心理战术,用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给对手心理压力。 温特斯自己其实没有发现,当他决定打防守反击的时候,他的气势已经矮了一截。他自以为稳健合理的决策其实是一种缺乏自信的外在体现。 因为温特斯清楚地知道对方的硬实力强过自己,而且他想不通自己怎么能领先5分,所以他想求稳。如果现在是他的对手领先5分,早就劈头盖脸打过来了。 见温特斯严守着中线,他的对手开始调整进攻方向。他的对手以配重球为轴转动剑身,把原本指向温特斯右侧的剑尖转到了左侧。 温特斯立刻意识对方要进攻了,他的对手是个“力王”,经常能依靠超强的膂力把对手的长剑硬生生打离中线。 紧接着他的对手会快速前进一步,用剑格卡住敌人剑身,一记自上而下的高位刺击直插胸膛。这是对方的拿手好戏。 温特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见对手的剑转到了自己右侧,他也改变姿势提前向右挥击。这将是一次正面碰撞,谁能在随后的缠剑中取得优势谁就能得分。 但对方的剑尖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原本的位置,这竟然是一个假动作,温特斯心口一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好!” 从来没有什么“大战三百回合”。 无甲剑术,一招就能分出胜负。 吃了假动作,那就全完了。 不过虽然温特斯的大脑停止了工作,但他的剑术本能还在。本能代替了思考做出了反应,他再改向右挥剑为向左挥剑,试图把姿势调整回来。 但已经晚了,对手从温特斯左侧发动了进攻。他没有直取温特斯躯干,而是先用自己强剑身猛磕了一下温特斯的弱剑身,将温特斯的长剑打的失了位。与此同时,他像弹簧一样的左腿爆发出了强劲的推力,右脚则大踏步向前。 手中的长剑快速绕了一圈回到了顶势,发动了一次自上而下的凶狠挥砍。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速度快到发出了风声,这次他的长剑可是冲着温特斯脖子去的了。 没有丝毫怜悯,这一剑结结实实地砸到了温特斯左侧锁骨位置的颈甲上,哨响!温特斯的对手却没有丝毫大意,他快速抽回长剑,用一个横剑的姿势封住温特斯可能的还击方向,不给温特斯任何“后击”的机会。 后击,即军校认可的同归于尽情形。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视为同归于尽,双方都不得分。温特斯的对手绝对不会给温特斯留下这种的机会。 不过温特斯的对手其实多虑了,吃了他这样一记全力“晴天霹雳”,温特斯根本没可能反击,他现在已经痛得已经快要窒息了。 虽然他的颈甲和胸甲将这股力量分摊到了整个躯干上,但他锁骨上被击中的位置依然像被门狠狠挤到的脚趾头那样疼。 剧烈的疼痛让温特斯全身麻痹,他一时间几乎动弹不得。他的中枢神经对这股强烈的刺激做出了反馈,在他的体内快速释放了大量的肾上腺素和内啡肽。 所以在短暂的剧烈疼痛过后,温特斯感觉自己缓过来一些。他忍着疼痛指了指自己左侧颈甲,示意这里被命中。主裁判毫不犹豫给出了判定“3分”,记分员把分数改成了17:15。 训练室响起了一阵掌声,这掌声并不是对温特斯的羞辱,这是军官学校的传统,大家会为了漂亮的战斗鼓掌。 事实上,就连温特斯都想为了对方的这次进攻鼓掌。真的是太漂亮了:简单有效假动作,干净利落的劈砍,滴水不漏的回放,整套动作简直帅气的不像话。 虽然这一回合用了九百字描述,但实际上从两人剑尖碰撞到温特斯被击中,一共只花了不到两秒钟。 一个呼吸间就分出了胜负,很多在场边观看的同学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温特斯吃了一记狠的,被砸的人都站不稳了。 除了疼痛,温特斯脑海中更多的是沮丧,他的脸火辣辣地痛。因为他吃了假动作。 内德元帅的这套剑术理论强调先手,鼓励简单直接的进攻、赞美压制对手的抢攻、反对华而不实的剑招、并且批判一切不必要的假动作。 因为这套剑术理论认为合格的剑手绝不会轻易被假动作所欺骗,当对阵高明的剑手时,胡乱使用假动作等于白白送给对手出手时机。吃了假动作,他温特斯看来比站着不动挨打还丢人。 “没事吧?歇会再打?”温特斯的对手没有回到比赛场地角落的等待区,见温特斯不是很好受,关切地对温特斯说。他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又传进另一个头盔里,听起来闷声闷气的。 温特斯现在已经度过了最疼的那个阶段,他试探性的活动了几下肩膀,确定骨头没事。 于是年轻人热血好斗的天性战胜了疼痛,虽然他现在想坐到场边休息一会,但他实在无法割舍下一只成年雄性动物的自尊心,他活动着肩膀,咬着牙说:“没事,继续”。 “要不让他们先打,我们等会再打。”他的对手还是放心不下。 温特斯更加不可能答应他,他复读了一遍:“没事,继续。”说完,温特斯就走回了等待区。 他的对手叹了口气,也走回了自己的等待区。 哨声再次响起,一个新的回合开始,两人又一次走向场地中央。温特斯现在憋了一股子火,他现在只想抽三十秒前的自己狠狠两个大嘴巴,防守就会处于被动,被动就会吃假动作,吃了假动作后被暴击,太丢脸了,一定要进攻!进攻!进攻!只要对着脑袋来一记刺击就赢了。 所以在这一回合,双方刚一交剑,温特斯就发动了偷袭。他上来就是一记大跨步高位平刺直取对方面门。这记突刺的剑理是交剑后抬高剑身,用剑格阻挡敌人的进攻路线,同时威胁对方头部。 倒还别说,这一手咸鱼突刺确实把温特斯的对手吓了一跳,他一时间脑筋也有些没转过弯来:“这家伙上一回合还打的那么稳健怎么突然莽起来了?” 但是顶级剑手的本能反应压倒了这记咸鱼突刺带来的慌乱。温特斯踏步向前的时候他也敏捷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在剑刃交错时将自己的强剑身转移到了温特斯剑梢处,一用力把温特斯的剑身压低。拧转长剑用剑格挡住温特斯朝自己可能的挥砍路线,保持剑尖指向温特斯的腹部。下一瞬间温特斯自己就撞了上来。 哨响!又是一次精彩的表演,这一回合还是不到两秒钟,温特斯的对手又轻轻松松命中温特斯的躯干得到两分,训练室再次响起了零零散散的掌声。 温特斯指了指自己练习甲上被戳中的位置,急不可耐地跑回了等待区。比分现在变成了17:17平,主裁判和温特斯的对手对视了一眼,担任裁判的同学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都看出温特斯心态已经崩了。 但比赛还得继续,当二人站回起始位置时,温特斯的对手开始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我这次要不要干脆放水让他赢了算了?” 又是一个新的回合,这一次温特斯进入场地时就保持着“怒式”。怒式是一种蓄能的架势,剑手会将剑柄收到肩部。正如收回拳头能更有力的打出去,剑术也是一样。怒式劈砍力量惊人,挥砍行程长,但缺点在于攻击的意图和方向实在太过明显。 此时此刻,温特斯的脑海已经被一个念头所占据:“硬实力的比拼我确实不如他,但我还有一个赛点,取胜的机会就是依靠抢攻,出其不意拿下三分”,这是心态崩坏的温特斯说服自己的理由,的确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当大家都觉得某人失了智的时候,他其实也有说服自己的歪理,而且或许还真的很有说服力。 偷袭的想法没什么错,但温特斯现在没意识到的问题是:他现在想要进攻的意图明显到无法让人假装看不见的程度,也已经不存在能够出其不意抢三分的可能性,所谓抢分战术自然也只是在自欺欺人。 但当下一秒,温特斯看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摆出了怒式的架势,他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想法:怒式是他们两人还在军官预科学校初识时演练的架势,六年的剑术课上他们两个每次也都是先演练怒式的几个套路。 他可以选择一击平刺拿三分,因为直刺永远比大力挥砍快。他的对手兼朋友现在明显是想要让他赢一次。不过温特斯现在也不想赢了,他倒不是生了气,他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态度很像输不起。 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在剑术课上较量,甚至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比试。因为所谓毕业就是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意识到了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可能。输赢无所谓了,他也想开了。 所以这一回合两个人都没玩什么花样,这一次,温特斯的对手凭借自己更强的力量强行打开中线,一记直刺,命中。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温特斯默默安慰自己:“人家比你高,比你壮,练习的还比你多,不赢还有天理嘛?输了不是很正常?拿17分够吹了。” 温特斯被击中后提着剑朝对手走去,哨响,温特斯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原来是2分,对方没有对着头部攻击,命中的是胸口,现在的比分是17:19,对方还得再拿一分才能结束这场比赛。 温特斯感觉一口老血涌上了自己喉头,因为他本来是想用一次温馨的拥抱体面地结束比赛。结果现在发现自己再打一回合,他的尴尬程度堪比去了隔壁的葬礼嚎啕大哭。 幸好还没有抱上去,不然可就丢大脸了。他觉得真是浪费了他刚才那么充沛的情感,原本情绪刚刚好,再酝酿一回合就没那个感觉了。 于是温特斯在头盔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骂骂咧咧地扛着长剑走回了等待区,又是一个新回合,还是怒式起手。 对方斜砍,温特斯用剑身格挡; 对方抽剑换边,温特斯也换了个方向格挡; 对方再次抽剑换边,他下意识继续用剑身格挡。 时间过去了一秒钟左右,这一轮看起来还是电光石火的打法。温特斯虽然是靠着本能反应在打剑,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有些事情不对劲。 所以当温特斯意识到对方和他的距离正在快速缩短时,他陷入了极大的惊慌中。他一下全明白了,他急得破口大骂:“[恶毒的脏话]!你要……[更恶毒的脏话]……” 但已经晚了,他的人身攻击根本没有好好传达给对手。对方能听到的只有从他头盔中传出的听不清楚的悲号声。 温特斯的对手改换为单手持剑控制住温特斯的剑身,另一只手抓住了温特斯肩膀,脚下使了一个绊子,一记简单的别腿摔外加一记泰山压顶,把可怜的温特斯连人带甲重重放倒再压在身下,训练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是的,既然是比试剑术,那么打拳当然是不能得分,摔跤更不能得分。但将对方摔倒控制住后再使用剑身伤害目标,有效!得一分。 摔跤也是剑术的一部分,不爽不要玩。 哨响,裁判大声宣布:“胜利者,奥兰治的阿克塞尔!” 温特斯躺在地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刚才没刺他那剑,我可真是个[脏话]。” 第二章 什么是施法者 “这你也要玩摔跤?你还是个人吗?”从赛场上下来的温特斯和艾克正在互相帮忙脱下身上的训练甲。 批判的武器显然不如武器的批判,温特斯是越说越来气,于是他锤了一拳艾克的后背。艾克是阿克塞尔的昵称,阿克塞尔的朋友一般都会这样叫他。 拳头打到艾克身上发出了一声闷响,艾克倒是没什么感觉——他还穿着训练甲呢,温特斯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说得对,我不是人。快帮我把这身累赘弄下来,我再穿一会就真要出人命了。”艾克无奈的支应着温特斯。 他们穿的训练甲本质上就是骑兵全身甲的一半,这种盔甲一个人穿不上,更别想脱下来,所以剑术课上学员们都是对打的两个人互相帮忙披甲解甲。 这种毫无诚意的自我批评让温特斯更气了,他又锤了一拳艾克后背。不过这次他学聪明了,先帮艾克脱下了身上的盔甲,痛的艾克发出了一声闷哼。 两人脱掉训练甲后又忙不迭地把上半身的武装衣扒了下来,他们的武装衣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完全湿透了。 剑手们夏天比剑时会如此痛苦,这身棉衣至少要承担和太阳同样多的责任。温特斯现在所在的塞纳斯海湾地区有着大海这样一个天然储热池,所以气候温暖。 因此在海湾地区,这种棉质武装衣完全可以充当过冬衣物,但是夏天穿这么一身就变成了一种酷刑。 “当年那些骑士们是怎么在夏天穿着这么一身东西打仗的?他们还要比我们多穿一身锁子甲吧?”艾克边脱边感慨。 “不在夏天打仗不就完了。非要打的话,反正敌人也要穿这么一整套,那就比谁更能熬得住喽。”温特斯把脱下来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想也没想地回答。 他们把长剑和盔甲放到石凳上,光着膀子一溜烟跑到训练室角落的大水缸边,抄起水瓢开始牛饮淡盐水。 哪里来的淡盐水?是剑术教官提前准备好了满满一大缸,足够训练室里的所有学员敞开了喝。 这个时代的人们不懂什么是离子平衡,也不懂什么是水中毒。但陆军军事学院的教员们也已经知道:剧烈出汗后绝对不能饮用大量清水解渴,否则有生命之虞。 这条宝贵的经验他们付了两条人命的学费。 剑术课的淡盐水其实蕴含了这样一个深刻又浅显的道理:使用某一项技术,并不意味你需要了解这项技术的深层原理。小鸟不懂空气动力学,也能飞翔。 可惜现在正站在水缸边上咕咚咕咚喝水的温特斯完全没有顿悟的慧根,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的比赛。 放下了水瓢,两个人悠哉游哉地走回了自己放装备的石凳。正方形的比赛场地里,叮叮当当的长剑碰撞声时响时停。比试一直在进行,这次是另外一组剑手。 艾克看起来还记得军官应有的仪表举止,温特斯则毫不顾忌仪容要求大剌剌地往地上一横,石板地面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感觉特别舒服。 不过身体一放松,疼痛就又回来了。温特斯左肩传来的疼痛正在提醒他:你刚才可是连丢了八分。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肩,肩头一大片区域被艾克刚才那一记重斩砸成了青色,淤青蔓延到了锁骨,温特斯视野所能及的地方全都淤血了。可以想象得到,他自己看不到的肩窝之类的地方显然也是一个样子。 “看看。”温特斯指着自己的肩膀,说:“我刚才还以为被你把骨头打断了。要是没穿盔甲,我估计这一剑你能把我劈两瓣。” 艾克看到了温特斯肩头一片青紫,他愧疚地说:“确实是我没有控制好力度,刚才那种情况我应该收力。这一剑打中你我也吓了一跳,我没想到这一下会这么打的那么结实。” 但温特斯心里真的在埋怨艾克吗?当然不是。他心里对好友并无任何怨言,他自己很清楚:比剑嘛,磕磕碰碰不是很正常?要是没有危险他们穿这一身的盔甲做什么? 明明有更安全的训练剑,教官还是让他们用没开锋的真剑比试,要的就是这种会时不时受点小伤的效果。 温特斯内心深处根本不在意艾克打他那一剑。温特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喋喋不休地说垃圾话是因为他很紧张,是他在无意识地找话题为他下面要问的话打掩护。 让他直接问,他问不出口。他会感到羞耻、害怕气氛会尴尬、同时担心也听不到真话。 让一群男孩朝夕相处,多愁善感的特质会被鄙视,人人都会尽可能伪装成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硬汉,温特斯也是一样。 温特斯喉头动了一下,他故意避开和艾克的眼神接触,假装自己的注意力都在赛场内的比试上,只给艾克看一个后脑勺。他用自己能装出来的最轻松的语气问艾克:“你这个家伙,前面那几回合是不是故意在让着我?” 温特斯看不到艾克的表情,但他能听出艾克的语气很自然:“没有呀,我从来没有故意打得不好或是故意中剑。你前面的那几回合打的真的挺好,非常稳健。你拿到赛点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次要输了,心里着急,手上的剑就控制不好力度。不然不会那么重地砍到你。” 温特斯现在心情大好,他现在确认了这次自己领先艾克是凭实力打出来的,而不是被故意放水。想到这里他又突然感到遗憾,因为这也意味着他是真的有机会拿下这场比赛,是他自己最后的失态才导致他痛失好局。 不过无论心里怎么想,嘴上绝不能露怯,温特斯嘻嘻哈哈地说道:“放屁,我看你就是想好了,先放水让我拿到赛点,然后你再飒爽翻盘。” 艾克听过这话后大笑起来。 场上的剑手们打出了一回合精彩的攻防,温特斯和艾克也赞叹地使劲拍起了手掌。 “我觉得你平时多花点时间锻炼身体,再多花点时间练习剑术,你刚才肯定能赢。”艾克看了看温特斯缺乏线条的双臂,又看了看自己明显肌肉更发达的双臂,突然认真地说。 艾克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你看,你平时课余时间没练过剑术吧?你就在剑术课上练一练,不上课就不练。你再看,你平时也没可以锻炼过力量吧?你没举过石铃、没拉过碾子吧?” “就这样你也能拿十七分,你可以了,我觉得已经够厉害了。”最后艾克得出了结论。 “我现在是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温特斯看了看艾克结实的手臂和胸肌,苦笑着说。 “当然是夸你。”艾克拿起了长剑坐在石凳上挥舞了两下,对温特斯说:“你想想看,剑术本质上还是一门依靠临场判断和自身力量的武术。你不刻意去练力量,身上肌肉不够发达,比剑的时候你天然就吃亏。平时你剑术练的也不勤快,那你……” “你别说了,你站起来,我找个东西。”温特斯赶紧打断了艾克。 “你要找什么?”艾克疑惑地站了起来。 “我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温特斯。 “我真的是在夸你。”艾克真诚地说。 实话比谎话还伤人,温特斯实在扛不住了赶紧求饶:“求求你别说了,大师。我现在已经羞愧到想悬梁自尽了,等我回家了,我保证以后一定每天额外加练,坚持举铁,练出一身跟你一样的腱子肉。” 温特斯所说的“大师”是“剑术大师”[fencg aster]的简称。在联盟,剑术大师可不是剑手们互相吹捧时可以随便使用的称呼,而是一个需要铁匠行会认证才可以冠上的正式头衔。 只有那些拥有巨大影响力、剑术理论被广泛认可和学习的剑术宗师才会被认证为“剑术大师”。而且迄今为止为止还没有哪个活人能拿到这个荣誉,剑术大师的称号只追授给过死人。 艾克在长剑剑术上造诣极高,当他还在读预校时同一届的学生里就没人能敌得过他。那个时候的艾克就得成年人来才能制裁。等到艾克青春期结束、完全发育后,他成了全年龄段无敌手。 陆军军官学院出身的军人们人人都在剑术课上学过长剑,但从教员到学生谁也没法从艾克手里拿下20分。温特斯敢负责任的说,陆军军官学院现在已经试不出艾克的深浅了,艾克的水平高出这里所有人一个档次,艾克是没有被认证的军校首席剑客。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艾克在学校里就多了一个“剑术大师”的绰号,很快又简化成了“大师”。谈话气氛愉快时,连教员都会开玩笑管他叫“大师”。 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温特斯和艾克二年级的时联省共和国陆军部长泰勒将军到军校视察教学情况,得知了面前的学员就叫阿克塞尔时,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大师吗?”惊掉了旁边同学们的下巴。从此大师绰号传的更远了。 不过这个绰号虽然这一方面是军校内部对于艾克剑术造诣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是在暗暗黑他:因为还没有活人能拿到这个头衔。 这是一个同时具有褒义和贬义的绰号,艾克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绰号,他从未以剑术大师自居过,但别人叫他大师他也不生气。 不过作为艾克的好友,除非在互喷垃圾话取乐的时候,否则温特斯绝不肯用“大师”来称呼艾克,温特斯不喜欢这个词语中隐含着的对朋友的诅咒意味。 听到温特斯叫自己“大师”,艾克也笑骂道:“你能练就怪了,在学校你都不练,回了家你就能每天勤练?学生上学时不学习说自己回家狂学,你信吗?你还说你要练出腱子肉?明年你从海蓝回来的时候,我估计你现在的剑术老底都要丢光了。” 温特斯老脸一红,他厚着脸皮说道:“在我看来,对于一名未来将要承担战场指挥职责的准军官而言,智慧的头脑比发达的肌肉更重要。所以保持充足的睡眠是我的军人义务。” 紧接着温特斯开始给艾克算账:“你再算一算,如果练了一年我还是打不过你,怎么办呢?反正我不练也打不过你,要是我练了还打不过你,那我不是亏惨了吗?所以不练等于保住本钱,保住本钱等于不亏。” “你看,不练一定不亏,但练了很可能会大亏。那不练就等于是大赚。拿十七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而且我觉得我练了也不可能打过你。”温特斯自信地宣讲自己的一套歪理。 “练了还打不过我就是大亏,所以不练等于大赚,你们海蓝人可真的都是生意鬼才。”艾克哭笑不得。 “我十三岁就被送到联省共和国来念军校预科了,你说我是海蓝人,海蓝人恐怕还拿我当山前人呢。”温特斯坏笑着说道:“你批判我就等于批判你们自己,如果说我这个来自海蓝共和国的人有什么问题,那也一定是被你们联省共和国的人熏陶坏了。 叮叮当当的打剑声停了下来,排在温特斯和艾克后面比剑的那一组学员分出了胜负,只见他们两个也重复了一遍温特斯和艾克的行动:飞速脱掉训练甲和上半身的武装衣,然后冲到水缸边上猛喝淡盐水。 又换了一组新的学员上去遭罪了,艾克看着他们用长剑战斗,突然伤感地说:“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们付出那么多汗水练习剑术有什么用呢?想想这些盔甲的主人吧,他们比我们还多穿了一层锁子甲,练习兵器的时间比我们还长。” 温特斯已经听傻了,但艾克继续说道:“我上了陆军幼年学校才开始学剑,这些盔甲的主人可以从小就开始受训成为战士了。可是到最后呢?还不是被人从马上拖下来刺死?被人用火枪打死?个人的勇武对于战争而言真的有意义吗?” 温特斯差一点被艾克左右横跳的立场呛死:“抢我的台词,你也太不道德了吧?这话是你配说的吗?好歹你也要输过才有资格发表这种言论吧?” “我其实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我能理解你平时为什么不爱练习剑术。你可是施法者呀,你不练习剑术也没什么关系。只比拼剑术我还能较量一下,但如果是在真正的战场上,可能你使用一个法术我就死了。对于施法者而言剑术意义确实不大。”艾克直视温特斯的眼睛,认真地说。 温特斯和艾克从六年前预科学校入学时就认识了,军校学员中有人是施法者也不是秘密。在温特斯看来,施法者不过是比普通的军校学员多了一门施法者课程罢了。 其他时候大家都是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在同一个食堂吃喝,在同一间大宿舍里睡觉,没什么特殊的。但直到今天温特斯才发现艾克对于联盟国施法者居然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这其实也并不奇怪,因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包括艾克这种受过多年教育的准军官也这样认为——施法者形象是和尖帽、高塔、白胡子老头以及各种各样神神鬼鬼的民间传说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不是就读于军校,艾克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能喘气的施法者——当然也见不到不能喘气的。 拥有法术天赋的人本来就很少见。而比起生出一个有法术天赋的孩子,如何把有天赋者从茫茫人海中筛选出来并培养成魔法师则更艰难。艰难到了不是魔法师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的程度。 这个世界上已知的魔法师们,全部都是封建君主的御用法师宫廷法师。他们是皇帝、可汗、苏丹和大贵族们的学者兼顾问兼保镖兼打手,只为封建集团的最顶层服务。 魔法师们行走在封建君主们的宫廷中,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他们也应该祈求自己别见到魔法师。 那些使用化名的宫廷法师究竟是谁?他们真的是人类吗?他们是几岁被挑选出来的?他们又是如何被训练成魔法师的?这些秘密恐怕只有魔法师和统治者自己才知道。 潜力者的筛选技术、魔法师的培养方案、法术的实现方法,这些都是被统治集团最上层严格保守的秘密。普通人对魔法师的认知,基本介于“再哭就让巫婆把你抓走吃了”和“勇敢的王子从隐居的法师那里获赠一把神剑赢得一个帝国”之间。 大海湾联盟这个由庶民推翻了皇帝和贵族建立的国家当然不可能有魔法师。不仅没有魔法师,大海湾联盟还是封建统治者垄断魔法力量的主要受害者。 在民兵们赢得国家独立的主权战争中,大量的军官和士兵死在理查四世豢养的宫廷法师手中。疯子理查每次把宫廷法师投放到战场时都会掀起腥风血雨。而且直到皇帝退兵,联盟民兵也没能生擒或击毙任何一名宫廷法师。 联盟的魔法战力量是在战争结束后诞生的。皇帝退兵、大海湾联盟成立后,“没有法术天赋的魔法师”、陆军将官、大学者安托万-洛朗总结了自己在战争中多次直面宫廷法师的作战经历,终于发现了该如何鉴别拥有法术天赋能力的人类。 安托万-洛朗将军随即发明了配套检测工具,联盟陆军从这一刻开始,每年都在联盟境内筛查拥有法术天赋的儿童和青少年,然后再用理喻、收买、恐吓等方式“说服”这些孩子的父母,把这些孩子尽数收入陆军开办的各级学校中。 苗子是有了,但是新的问题接踵而来。要如何把一名具有法术天赋的孩子培养成一名宫廷法师那样的魔法师?陆军上下所有人都两眼一抹黑。 魔法师的训练体系是统治集团的核心竞争力之一,从来都是不传之秘。没有外部经验可以借鉴。还是安托万-洛朗将军牵头组建了陆军魔法作战局,开始摸着石头过河。从一张白纸为起点,艰难探索着培养施法者的方式和实现法术的方法。 到今天,陆军魔法作战局已经成立了25年,才刚刚有了一点点建树。魔法作战局把魔法初步分为了术法科和炼金科两大学科,把法术初步分为燃火类、加速类、声音类三类,找出了十二种法术的实现方法,初步形成了一个“自主知识产权”的施法者训练体系。 因为传统意义上魔法师就等同于宫廷法师,为了以示区别,军方没用使用魔法师这个称呼,而是将自己的法术能力者称为“施法者”。 事实上,就算是魔法作战局也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对的还是错的。军方高层普遍认为魔法作战局虽然是号称在培养魔法师,但施法者的水平和当年见过的宫廷法师差距实在太大。直观感觉也有点不太一样——可能是站的太近导致缺乏神秘感。 但联盟施法者也的确能复现一些当年在战场上见到过的法术效果。 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但现在这个情况很特殊,联盟陆军只被猪撞伤过,不仅没吃着猪肉,也没看清楚猪是怎么跑的。 军方虽然不知道安托万-洛朗将军开辟的路线究竟是对是错,但本着“有总比没有强”的朴素思想,还是坚定地支持魔法作战局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温特斯就是一名施法者,不过他是进入了陆军幼年学校后才被鉴别出拥有法术天赋。在他这一届的军校学员171人中,有21名学员是施法者。 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比例,海湾联盟境内和温特斯同龄的施法者将近一半都在这里,而另一半施法者主要是女性,以及少量身体条件不适合当军官的男性。 这些施法者全部就读于步兵科和骑兵科,炮兵科则一个没有(陆军军官学院只有这三门学科)。这是因为陆军施法者训练体系的设计目标之一就是尽可能培养拥有法术能力的一线军官。 已故的安托万-洛朗将军认为联盟国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培养出宫廷法师级别的顶级魔法师。既然无法像封建国家那样走精英路线,那就只能以量取胜。 相比于理查四世在战争中谨慎使用魔法师的思路,联盟军方的策略是将魔法战力量部署到战场的第一线,尽可能多地培养拥有法术能力的军官。不过这个策略的执行最后出现了一些偏差,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温特斯原本以为军校的同学们至少都会对施法者有一个基本了解,但没想到就连艾克也认为他一个法术就能杀人。 他摇头摆手赶紧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我不爱练剑术是因为我懒,不要上升到施法者身份上。再说施法者又怎么样,我刚才不还是被你暴打吗?” “可是你用了法术我就打不过你了呀。”艾克理所当然地说。 “这让我怎么解释啊!”温特斯捂着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三章 安托万-洛朗和他的魔法体系(上) “哎,我说不明白了,我来给你演示一下魔法,你就懂了。”温特斯一拍大腿,觉得千言万语不如实际演示一次。 “好呀。”听到温特斯要在自己面前展示真正的魔法,艾克直点头。 学校里的施法者都神神秘秘的,校方也严禁他们随便打听关于施法者的事情。这是艾克第一次和温特斯讨论魔法和施法者。 至于温特斯,他与艾克从预科学校学习了六年,这还是温特斯第一次听到艾克表达对施法者身份的羡慕,这甚至是温特斯第一次听到艾克表达对任何事的羡慕,这让温特斯觉得自己有义务满足艾克的求知欲。 于是温特斯从武装衣里挤出几滴汗水滴到了石凳上。他先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长剑上练习了一下集中精力,然后温特斯用左手拇指按住了左手食指,努力回想着过去使用法术的感觉。 在艾克看来,温特斯只是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这几滴水。但对温特斯而言,他开始感觉到“奇怪”的挤压感和刺痛感。 这些挤压感和刺痛感不是来自于他身体内外任意一处地方,不是来自于他任意一处皮肤、任意一处组织、任意一处骨骼,但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挤压和刺痛。 不过温特斯已经对此很熟悉了,他努力忍受并克服挤压感和刺痛感,额头上很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终于,滴到石凳上的几滴水全都消失了。 “好啦!”温特斯拍了拍手,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就这?”艾克满头雾水地问道。 “就这。”温特斯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是魔法?”艾克疑惑地问道。 “这就是魔法。”温特斯笃定地回答艾克。 “这怎么可能是魔法?”艾克感觉真是莫名其妙。 “这就是魔法呀。你不了解魔法,我给你演示什么是魔法,结果你还不信。”温特斯也觉得特别委屈。 “这(脏话)不就是水挥发了吗?这(脏话)不是就几滴水被风一吹挥发了吗?”艾克被气的发笑。 “你别急,你听我给你解释。”温特斯清了清嗓子开始填鸭式讲解:“你面前这几滴水的消失和水被风一吹挥发性质不同。这些水是被我用魔法变成了水汽,就算没有风吹也会消失。” “首先,你必须得明白,使用魔法只是一种能力,和人的其他能力没什么不同。就像某些人跑的特别快,某些人跳的特别高。”温特斯说起了自己的直观感受。 艾克皱起了眉头。 “就像鱼不会学也会游泳,鸟儿不用学也会飞行。我确实能够使用魔法,但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我只是单纯能使用这种能力而已。”温特斯想了想觉得还是解释的不清不楚。 他觉得还是要从艾克身上着手,才能便于艾克理解:“就像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是练习剑术你的水平更高吧?我觉得剑术天赋和法术天赋性质上差不多。” “我的剑术源自我的勤练。”艾克觉得必须要纠正一下温特斯的错误想法。 “你要非说你一点剑术天赋都没有,全靠勤学苦练成为全校最强,那可就是不讲理了。”温特斯反驳艾克说道:“也有别人练的和你一样勤,甚至比你刻苦,还是不如你。我不否认努力的作用,但也不能无视天赋的差距吧?” “你倒是说说谁比我练剑术更勤奋呀?”艾克觉得很不服气。 “巴德。”温特斯毫不犹豫地抛出了一个名字。 “巴德……巴德确实比我勤奋,但我觉得他剑术不行是因为他接触剑术的时间太短了……哎,算了,你继续说吧。”这个名字让艾克没了脾气。 “我也没说你剑术全靠天赋,天赋加勤练缺哪个都成不了顶尖剑手。”温特斯下了判决书:“但不能因为勤奋就否认天赋的作用,那是对那些更努力却不如你的人的侮辱。” “我想想自己说到哪里了……魔法是一种天赋能力,施法者只会用,但是不知道原理。”温特斯重新整理了一下被艾克打乱的思路。 “但魔法能力能实现的效果又很多很杂,刚才那几滴水不是挥发了,是被我变成了水汽。你注意有没有风吹的感觉。”温特斯边说边用摆出了一个拇指按住中指的手势,进入了施法状态使用了驭风术,在两人之间产生了一股微风。 “你感受到这股风了吗?这个风也是通过魔法实现的。”温特斯坚持了一小会就扛不住了,停止了施法。 “我就感觉到一股小风吹到我脸上,这就是魔法吗?”艾克刚才确实感受到了有风吹到他身上。 “这只是魔法实现的效果。我对你使用魔法,你不会感觉到‘魔法’,你能感觉到的只有魔法实现的效果。“ “就像我刚才用驭风术,你感受到魔法了吗?没有,你感受到的只是风。你甚至分不清是自然风还是魔法产生的风。” “人的肉眼看不到魔法,人只能观察到魔法实现的效果。因为魔法能实现的效果很多又很杂乱无章,所以才需要总结归纳,把感性认识转化成理性认识。” “感性认识是什么东西?理性认识又是什么东西?”艾克第一次听到这两个新名词。 “简单来说,最开始施法者只知道怎么使用魔法,就是感性认知。有伟人不满足于只会用,试图总结归纳,找出魔法的内在规律,就是理性认知。”温特斯说的都累了,于是他从坐在石地板上改为坐在石凳上。 温特斯觉得还是得从艾克熟悉的东西举例子:“就像剑术,最开始使用剑的人肯定只知道乱挥乱砍,剑用的多了便发现了几个好用的套路,有了所谓的经验,这就是感性认知。 再发展下去,如果有剑术大师总结出了剑术理论体系,让没有经验的人也可以学习剑术,还能根据剑术理论体系发明更厉害的剑招,就是理性认识。我还是拿刚才那几滴水来举例子。” “首先你想一下,把水用铁锅装着放到炉子上烧,水最后会被烧干,会消失,对不对?”温特斯首先阐述了推理基础。 艾克点了点头,水会被火烧干,这是生活常识。 “那水哪里去了呢?”温特斯循循善诱地问 “变成水汽了”艾克不假思索地回答,水烧开了出现白色水汽,这也是常识。 “烧水过程是水被火烧,然后变成水汽,对吧?”温特斯又继续问道 “这不是废话吗?”艾克被温特斯的废话搞得有些上火。 “关键的地方来了,认真听好了,安托万-洛朗将军认为这个过程是因为火的作用,水才会变成水汽。”温特斯认真地讲解着联盟的魔法历史。 “同时,将军认为使用魔法把水变成水汽,虽然没有明火出现,但得到了和烧水同样的结果。本质上是魔法代替了火焰发挥了作用。你刚才没见到有明火出现吧?”温特斯询问艾克。 “的确没有看到有火焰”艾克确信自己没见到明火。 “所以这一类‘魔法代替火焰发挥了作用’的能力就被安托万-洛朗将军总结为燃火系魔法。以上就是将军总结燃火系法术的推理过程。” “与之类似的,‘能够让物体加速的能力’被总结为加速系魔法。” “与声音相关的能力,被总结为声音系魔法。这就是将军总结出的法术三大分类”温特斯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啊?”艾克彻底懵掉了。 “你回想一下刚才那股风,那就是使用魔法让风加速了,所以是加速系魔法,这个法术就称成为驭风术。如果加速的是铁钉,那就是飞矢术。”温特斯赶紧帮艾克复习前面的知识点。 “在安托万-洛朗将军总结这三大类魔法之前,联盟对于魔法是什么一无所知。” “而且和一般情况下先有感性认识,再有理性认识不同。魔法被皇帝和大贵族们垄断,将军本人也不是魔法师。他是从零开始,硬是凭着数次在战场上直面帝国宫廷法师的经验总结出了三大魔法分类,得到了理性认知。 相当于是一个人一天都没摸过剑,只被别人用剑砍伤过,却总结出了一套剑术理论,而且是真正有效的剑术理论。 是将军先构建魔法理论体系,然后根据魔法理论体系发明了检测设备,联盟才能够从人群中筛选出有法术天赋的人。”温特斯回想起安托万-洛朗将军的事迹钦佩地说。 紧接着温特斯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受过长期训练,仅仅是有魔法天赋的人能力很微弱很微弱,微弱到他自己和旁人平日里都无法察觉。如果没有安托万-洛朗将军,联盟不可能有魔法师。” 第四章 安托万-洛朗和他的魔法体系(下) 温特斯讲的很过瘾,但艾克已经昏昏欲睡。看到艾克变成了自己上法术课时的状态,温特斯觉得再照着法术课的课本讲下去,艾克立刻就能睡着。 “还是得演示些效果更明显的法术啊!”温特斯心想,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有哪些方便演示的法术。 于是温特斯从艾克胳膊上拔下来几根汗毛,痛的艾克一激灵,清醒了不少。 “千万看仔细。”温特斯叮嘱艾克,他再次使用拇指按住食指的手势,进入了施法状态,熟悉而奇怪的挤压感和刺痛感又出现了。 温特斯手中的汗毛发生了变化。就像手臂平时不小心被火焰燎到的样子,汗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最后只留下了一点炭黑。 艾克终于见识到了魔法的神奇之处,因为他没有看到任何明火。 “这根汗毛是不是就像被火烧到一样?”温特斯把汗毛剩下的炭黑拿给艾克看。 “这种让汗毛变成炭黑的魔法就是燃火类魔法。这个法术叫燃火术,刚才那个让水汽化的法术叫汽化术。“ “这两个法术是燃火类法术最基础的法术。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这类魔法被称为燃火系魔法了吧?”温特斯仿佛像教师一样诱导着艾克主动思考。 “没有火焰,但是出现了像火焰一样的效果,对吗?”艾克边消化边回答道,他现在稍微有些理解了。 “对,比如说我对着灯芯使用燃火术。虽然没有明火,但灯芯就会像接触火焰一样被点着。”温特斯又举了个日常应用的例子。 他自嘲地说:“说实话,平时干个点灯之类的小活,在我看来是燃火类法术最实用的地方了。” “还有那个汽化术,我接受了十年的施法者训练,也就只能汽化那么一点点水,所以燃火类法术实战能力真的很差。” 温特斯想到了燃火类法术的现状,继续自嘲道:“要是有一天,人们能随身携带火种,燃火类法术可能就要被淘汰了。” 艾克的眼睛又快要合上了。但温特斯完全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倒是设想过如果使用燃火类法术的能力够强,说不定可以直接汽化敌人身体里的血液。但我还不知道哪个联盟施法者能有这种本事……” “你还真睡着了!”温特斯发现艾克已经闭上眼睛了,恨铁不成钢地怒斥:“你要看魔法,我给你演示,结果你还睡着了。” “我都这么深入浅出地给你讲了,你还能困?你不如失眠时去听听施法者课,包你屁股一碰到凳子就睡着。” “等等,这就是魔法?不用吟唱什么超长超复杂的咒语吗?故事里的魔法师不都是学到了一段上古的咒语才变得特别厉害吗?”艾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了温特斯。 “吟唱个屁,吟唱给谁听?”温特斯怒气冲冲地说:“联盟境内都说帝国语,海蓝人和联省人的口音也不一样吧? 帝国贵族不说帝国语,说旧语;古帝国人说上古语;弗莱曼人(弗莱曼fren,意为旅者)说弗莱曼语;丝国人说丝国语(丝国,即赛利卡 serica)。 世界各地使用的语言都不一样,吟唱?用不同的语言吟唱,那谁唱的是对的?谁唱的是错的?是不是还得再发明一种吟唱专用语言?你觉得丝国人的法师和帝国人的法师远隔千万里可能统一使用一种吟唱语言吗?“ “那法杖呢?魔法师的法杖总的有吧?” “有法杖我还练这个?”温特斯举起了长剑比划了一下:“我练法杖去不就好了?施法者的一切能力都源自于自己,不会受外物影响。别幻想得到什么秘宝就能一跃成为大魔法师,不可能的。塞给普通人一把绝世好剑,他就能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剑手吗?”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你想想,你上了十年的施法者课程,我直到今天才听你解释什么是施法者。我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理解。让我慢慢消化一下。”艾克好言好语地安抚温特斯。他很了解温特斯的火爆性子,知道这头驴只能顺毛捋。 温特斯也觉得刚才自己说话有些太冲了,他心里有些惭愧但说不出口,于是思考了一下,继续给艾克讲解:“不过法师吟唱的故事可能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安托万-洛朗将军认为对于魔法师而言,吟唱可能是一种自我暗示的手段。” “将军认为魔法师吟唱只是一种仪式,‘仪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仪式感’。使用某种法术,就吟唱特定的句子,用仪式感产生自我暗示。”温特斯还是从艾克身上举例子:“就像弓箭手相信某些仪式能让箭射的更准,你每次比剑前不也要猛舔掌心吗?” “我舔掌心才不是自我暗示,我那只是习惯。”艾克脸一红:“再说我什么时候猛舔了……” “你说是习惯,那就是习惯。你这所谓的习惯就是自我暗示换了个说法。” “简而言之就是把困难的a行为和简单的b行为联系起来,然后再通过进行简单的b行为,辅助困难的a行为更好地完成。” “喜欢舔手掌也不用这么不好意思吧?我每次考试还永远都穿同一双鞋呢?” “就是那双鞋底都磨平了的旧鞋!”艾克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死活也不肯扔……” 温特斯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秘密,但他脸皮很厚,所以无视艾克继续普及魔法知识:“正是因为吟唱只是自我暗示,所以安托万-洛朗将军发明了施法手势代替了吟唱。” “将军把魔法总结为三个大类,这三个大类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施法能力。同一类法术用起来很相似,不同类的法术差别就像摔跤和剑斗一样大。” “摔跤是剑斗的一部分,内德元帅的剑术图谱中有大量的篇幅在讲摔跤。”艾克立刻起身反驳温特斯。 “摔跤是(脏话)剑斗的一部分,少打岔。”温特斯气急败坏地说。 “这是用燃火类法术时的手势。”温特斯竖起左手,用拇指按住食指。 “这是用加速类法术时的手势。”他又用拇指按住中指。 “这是用声音类法术时的手势。”他最后用拇指按住无名指。 “这是你摔跤的时候。”然后他竖起了中指。 温特斯继续解释道:“其实换成别的动作也可以,拔头发、揉眼睛、摸鼻子,什么动作都行,只要把一个动作和一类法术联系起来就行。“ “将军发明的这套手势比较简洁,动动手指就可以了。所以联盟施法者一般都用这套手势。” “不用手势当然也可以施法,但如果突然从使用一类法术换成另一类法术,脑子会转不过弯。” “就像让你先去比一回合剑,然后突然去下一步棋。然后再去比一回合剑,再回来继续下一步棋。施法者的魔法认知会混淆。” “特别是使用两类法术结合产生的复合法术时,不用手势配合几乎很难流畅切换法术。绑定好施法手势的话,来回转换就不会那么晕。” “所以我们这些联盟的施法者不吟唱,只使用施法手势。” 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听的艾克脑袋晕乎乎的。他消化了一小会这些内容,然后认真地说:“虽然我也没听懂多少,但我至少听出了一件事:安托万-洛朗将军创造了许多东西,发现了很多知识,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安托万-洛朗·德·拉瓦锡是联盟魔法体系之父。他虽然不会魔法,但我愿称他为最伟大的施法者。”温特斯也收起了自己轻佻的态度,肃容说:“我觉得,他代表了我们人类勇于探究万物规律的精神。” “可惜安托万-洛朗将军过世的太早了,才五十一岁就走了。”艾克也叹了口气:“将军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我当时还在刚上陆军幼年学校什么也不懂,只记得有一天早上老师说安托万-洛朗将军离世了,让我们默哀。” “头疾。”温特斯言简意赅地回答:“据说将军最后在研究会重新定义魔法的东西,可惜英年早逝,他的手稿也都佚失了。” “原来能让水变成水汽就算有法术天赋?我来也试试,说不定我也有魔法天赋呢?”艾克赶紧转移话题,他也用手沾了点水,滴到石凳上,然后学着温特斯的样子对着水滴凭空用力。 “水的汽化难度很高。”看到艾克想汽化水,温特斯连忙提醒好友:“没有受过训练的施法者的能力很微弱,几乎和常人没什么差别。不可能汽化水。 我打个比方,如果魔法的本质是火的话,那没受过训练的施法者连火苗都不是,只能算打火石打出的火星。必须要经过长期的训练才能逐渐变成火苗、最后变成火焰。 想要测试小火星得拿安托万-洛朗将军发明的设备测。再说你不是测过吗?” “我什么时候测过了?”艾克大惊。 “你幼年学校入学的时候没测过吗?”温特斯也很意外:“陆幼入学的时候不是人人都要测一遍吗?我就是陆幼入学的时候测出来的呀。” “陆幼入学的时候我才九岁,我真的不记得那时候我测没测过。怎么测的?”艾克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测试的记忆。 “我也记不住了,好像在一个房间里,有好几个玻璃仪器。”温特斯挠了挠头发,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他也记不住了。 “好像有个女人给我测试,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测完我就走了。再后面老师说我是施法者,我就多了一门施法者课程。” 艾克摇了摇头,遗憾地说:“我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能是没给我测过,也可能是给我测过但我忘了。“ 不过他快活地说:“无所谓啦,我现在试试现在我能不能让水汽化。哈哈,万一我是个被遗漏的绝世天才呢?试试又不违纪。” 说完,他重新蘸了一点淡盐水,滴到石凳上。然后用手拢在水滴周围,不让水滴被风吹到,聚精会神地使劲盯着水滴。温特斯坐在一旁不置可否,饶有兴致地等着结果。 第五章 第三只手和第五肢体 看着艾克在一旁折腾,温特斯不置可否。他觉得以陆军对施法者的渴求程度,不大可能会遗漏有施法者潜力的军校学员。 但随意否定别人的梦想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哪怕说的都是真话。 艾克努力地“使用魔法”,他的脸逐渐离石凳越来越近,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狰狞,眼睛已经恨不得贴到了水滴上。 不过温特斯觉得以今天的气温,无论艾克有没有法术能力,石板上的水都一定会挥发。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温特斯问艾克。 “我现在觉得眼睛特别干。”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幽默感。” “水无法用来测试潜力者,否则筛选施法者也用不着需要上专门的设备。”温特斯解释为什么用水测试不行:“安托万-洛朗将军曾提过,让一滴水汽化需要的魔力,比像一百磅硬弓一样加速一支箭耗费的魔力还要多。” “不过将军也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有详细论证过程”温特斯继续补充:“但我平时训练也能感觉到水是最难汽化的液体,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加速类法术公认杀伤力最强了吗?“ “汽化这一点水看不出来有什么用处,但加速一支箭就能要人性命?”阿克塞尔稍作思考,试探性地回答。 “没错,法术的难度和法术的杀伤力不挂钩。”温特斯想到现在燃火系法术地位尴尬的现状:“魔法不是为了战斗而生的,人类只是从其中挑出了适合杀人的魔法。” “嘿,这有什么好说的,练十年剑术上战场被一枪打死不是更憋屈?”艾克接受的倒是很快,他举一反三:“神明也不是为了杀人才创造钢铁和火药吧?还不是被拿来剥夺生命吗?” “施法者不信仰神明,但我认同你的想法。” 石凳上的水滴都已经消失了,但艾克没有体验到任何使用魔法的感觉,他有些沮丧地说:“看来我果然没有法术天赋。” “也不一定,但反正用水测不出来。”温特斯说,无论艾克有没有潜力,用水测试都不行。他安慰艾克:“如果你真想测,明天授衔结束后我带你去找克里斯蒂安教员,他应该有办法。” “哪个克里斯蒂安教员?”艾克问,克里斯蒂安的意思是信徒,学校里叫这个名字多了。 “施法者教研室主任,应该是学校里最厉害的施法者。”温特斯拍着胸脯对艾克打了保票:“放心,他性格很好,请求他帮忙一定没问题。” “算了吧,我就是随便试试,我也没觉得自己真的是施法者。“温特斯自告奋勇要帮艾克找人测试,艾克却打了退堂鼓。两人随便拿几滴水测一测是一码事,要去找教研室主任还要用上专用设备就是另一码事了。 “你还是给我讲讲使用魔法的感觉吧,别讲魔法理论了,听的头疼。”艾克很好奇当魔法师是什么感觉。 “我也没法准确用语言描述。”温特斯无奈地说,他无论怎么组织语言都觉得没法恰当描述:“我举个例子,你别生气,你能向一个天生目盲的人描绘色彩吗?” 这个问题把艾克也问住了,他愣了好一会,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描述方式,最后还是承认:“不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色彩的人要如何理解色彩?” “使用魔法的感觉也是一样,要如何向从来没有体验过魔法的人描述使用魔法的感觉呢?”温特斯实话实说,他紧接着急忙补充道:“我就是打个比方,不是在说你是个残疾人,你别生气。” “我当然能理解你说的意思。”艾克温和地笑着说:“这取决于正常人的标准,如果施法者是正常人,那我们确实都是残疾人。” “你是正常人,施法者才是另类。”温特斯赶紧打住这个话题:“我还是给你尽力描述一下使用魔法的感觉,不过不是很准确,而且只限于我的感受。” “好呀。” “有时候会有非常强的挤压感,像整个空间都朝我压过来;有时候会有非常强的刺痛感,像被刀子捅;有时候非常冷,有时候又非常热。”温特斯皱着眉头回想着使用魔法的感觉。 他继续说:“重点是这些感觉不是来自我身体的任何一处,就像是别人在挨打但是我在痛,你知道幻肢痛吗?“ “截肢后的士兵,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切断的肢体还在,而且还会有痛觉?”艾克回想着卫生课上学到的内容。 “没错,就像是幻肢痛。”温特斯点头:“但对于我而言,不是因为身体哪个部分被切掉产生了幻肢痛,而像是从未拥有过的身体部分产生了幻肢痛。 产生痛苦的身体部分没有血肉,但却有实打实的感觉。说是肢体也不准确,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就像刚才说的,无法向盲人描绘色彩。” “我有一点理解你说的东西了。”艾克沉吟着回答。 “所以联盟施法者们把魔法天赋称为看不见的‘第三只手’、四肢之外的‘第五肢’。三和五这两个数字对联盟施法者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因此联盟施法者协会又叫三五协会。“ 温特斯用手蘸着水在石凳上画出了一个符号。他先先画出了一个正五边形,然后从五边形其中一个顶点与另外两个顶点连线,把五边形分成了三个三角形。 “这个就是联盟施法者的象征标志,你看它的形状,一个正五边形被分成了三个三角形,既可以代表第三只手、第五肢体,三个三角形也可以代表三大魔法类型。”温特斯边画边向艾克解释着这个符号的含义。 “原来这个是施法者的标志?我说你怎么天天戴着这个徽章,我还一直以为是海蓝老乡会的标志!” “你不知道这是施法者的标志吗?” “你也没说过呀?” “你也没问过呀?” 这个鸡蛋循环继续下去没有尽头,艾克解释没问过的原因:“学校不允许我们打听关于施法者的事情。再说你们都是周日去上施法者课。我们上教堂,你们上课,我们也没旁听过。” “这个真的没必要,反正到部队里早晚也要知道。也难怪你对施法者有误会。”温特斯又很快想起了一些东西:“不过我们不是上过关于反制敌方魔法师的战术课吗?” “就是听反魔法师战术课上的教员的描述,我才觉得施法者勾勾手指就能杀了我。“艾克苦笑着说:“他在课上说的魔法可和你跟我说的不一样。” “我觉得反魔法课上说的应该是主权战争时期理查四世的御用打手——宫廷法师。”温特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宫廷法师人数很少,且极为神秘。他们的训练内容和法术实现方法外人都不得而知。” 温特斯回想了一下文献课上学到的关于宫廷法师的内容:“弗莱曼人的学者记载古代丝国的皇帝曾召唤过陨石雨毁灭了几十万叛军。这简直是难以想象,像我这种只能点个蜡烛的施法者根本无法理解要如何才能实现这种超级法术。” “召唤陨石雨?要是宫廷法师真有这么厉害,疯子理查还能打不下圭土城?”艾克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所以我觉得古籍里的这部分内容也是吹牛x的成分居多,反正都是吹牛x,肯定要使劲往大了吹。”温特斯大笑着说。 ————我是陨星术的分割线———— 《后汉书·光武帝纪》: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 《晋书·宣帝纪》:与亮会于积石,临原而战,亮不得进,还于五丈原。会有长星坠亮之垒,帝知其必败,遣奇兵掎亮之后,斩五百余级,获生口千余,降者六百余人。 《晋书·宣帝纪》:时有长星,色白,有芒鬣,自襄平城西南流于东北,坠于梁水,城中震慑。文懿大惧,乃使其所署相国王建、御史大夫柳甫乞降,请解围而缚。 第六章 量产型魔法战工具人 笑过之后,温特斯还是善意地提醒艾克:“古籍中对魔法师的描述肯定有夸张,不过既然宫廷法师能给皇帝当御用打手,也一定会有真本事。 要是有一天你真遇到了宫廷法师,可要千万要小心。不要把我们这些施法者和宫廷法师混为一谈,我们和他们根本是两类不同的魔法使用者。” “我觉得也许他们才配叫魔法师,我们就只是施法者。”温特斯自暴自弃地说:“我想陆军部里那些将军们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称我们为‘施法者’,而不是称我们为‘魔法师’,我们只不过是联盟的量产型魔法战工具人罢了。” “不要自我贬低,魔法在战场上一定有大用处。”艾克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显然他是个坚定的陆军施法者政策支持者:“不然陆军为什么那么重视施法者?魔法师可是疯子理查最信任的刽子手。” “那得是非常非常厉害的魔法师才行,全联盟现在也找不出像疯王的宫廷法师那样厉害的施法者。”温特斯把手拢在嘴边做出了一个喊话筒的形状:“真上了战场,我就是个人肉喊话筒。就那种用白铁皮围成个锥形,去掉尖,训导主任每天早上拿着骂人的喊话筒。” 艾克没理解温特斯在说什么,温特斯苦涩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泰勒将军说的。他去年来视察的时候,单独给施法者学员讲过话。” 说到兴头上,温特斯模仿起了泰勒将军沙哑的公鸭嗓:“打仗的时候最有用的法术就是扩音术啦!这个扩音术呀,指挥士兵特别好用。也不用担心被枪炮声盖住,把小鼓都淘汰了。你们的扩音术一定要好好练,别的乱七八糟的无用戏法少搞。” “你听听联省陆军头号人物是怎么评价施法者的,无用戏法?”温特斯突然有了一个滑稽的想法:“如果有便携火种,燃火系法术就被淘汰了。要是哪天有人发明了不需要魔法就能把声音放大的工具,陆军的施法者说不定就都失业了。” “什么工具人,你们可都是军队的宝贝啊!”艾克沉吟了一会,下定了决心才和温特斯说:“你听说过‘十年人事’吗?” 温特斯仔细地回想一下,摇了摇头。 艾克解释道:“你没听说过很正常,都是我们这些没有魔法天赋的人在讨论。陆军军官想要晋升除了熬军龄之外,还必须得有职位空缺,对吧?” 这是所有陆军军官和准军官们都知道的常识,所以温特斯不假思索的回答:“没错。” “但是军队里有不少军官,哪怕是军龄够了也升不上去,只能继续熬资历。”艾克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但是很多人都说,施法者军官只要军龄够了就一定能晋升,所以十年之内一定能升到少校,二十年之内一定能升到上校。” 温特斯第一次听说陆军内部还有这种潜规则,他十分震惊。这其实很正常,就像没人会在恶霸面前谈论恶霸一样,哪个同学会在施法者面前谈论施法者呢? 艾克这番话让温特斯觉得脸颊发烫,因为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不公平系统的受益者,而在这套不公平的系统中被压迫的却是他的好友和同学们。 “如果真的有这条潜规则,那这就是明显的歧视,这不公平。”温特斯从小接受的教育强调公平和正义,陆军的这种政策显然违背了公平原则。 他发自内心地说:“军人升官应该凭本事和功劳,我不认为法术天赋对于指挥军队而言有什么特别的价值,陆军这样搞是乱政。” 艾克发现自己让温特斯感到了自责,他急忙说:“你别太在意,这其实没什么。军官晋升肯定不会只看法术能力,但综合考量下法术能力作为加分项也很合理。” 艾克又举了一个待遇更不公平的例子:“那些‘速成班’出来的军官还一辈子连校官都当不成呢,那他们不是更受歧视?” 眼见谈话主题马上要演变成对联盟陆军决策层的批判大会,艾克现在特别后悔和温特斯谈什么十年人事。他赶紧把话题重新拉回魔法:“你刚才说燃火系法术没用,燃火类魔法怎么会没用呢?控制火焰不是很厉害吗?” “燃火类魔法不是控制火焰,而是用魔法代替火焰实现一些效果。例如石头这种不可燃的物质,我使用再多的魔法也没法让它燃烧。”温特斯赶忙纠正了艾克对魔法的错误认识。 “不过说实话,我的燃火系法术威力可能还真的没有直接拿个火把厉害”温特斯无奈地说:“我拼尽全力也只能汽化一点水,但如果拿个火把一下子就能把水烤干。 声音系法术不需要施法材料,加速系拿点硬物就行。而燃火系大多数法术都要靠施法材料实现。如果真到了战场上,恐怕还没等我掏出施法材料你就一剑把我解决了。” “怎么会呢?你刚才不是烧了一根汗毛吗?“艾克笑着说:“真刀真枪开打的话,你想办法把我的头发点着不就赢了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下流的点子让温特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其实还真的没想过可以用燃火术引燃敌人的头发。” 温特斯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他站起身来兴奋地对艾克说:“你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肮脏了,我喜欢,我要把这个法术记到我的法术书上。” “哈哈,你也有自己的独创法术了,就叫阿克塞尔的毛发燃烧术怎么样?”温特斯边踱步边说:“毛发燃烧术听起来又不够有气势,要不然叫阿克塞尔的焚头术?焚面术?焚发术?” “这就算发明法术了吗?“艾克哑然失笑:“这也太儿戏了吧?“ “这为什么不算发明法术?你发明了一种燃火类魔法的独特用法。”温特斯认真地反驳着:“都是甩胳膊舞剑,都可以分成那么多架势和招数。发明一种魔法的独特用法为什么不算发明法术?你觉得燃火类魔法为什么被划为一类,因为它们的原理一致,区别只在于用法不同。 “好好好,那就叫毛发燃烧术好了。”艾克随口答道。 “虽然还经过验证,但这个思路真的很清奇。我们得找点真正的头发练习几次,看看要如何才能让头发更快更旺的燃烧。”温特斯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将军说:‘没有不好用的法术,只有愚蠢的施法者。施法者必须先是个聪明人,然后才能是个施法者’。 “我的思维僵化了,我能想到拿来实战的只有闪光术,反倒是你点醒了我。”温特斯重重地说:“艾克,你可真是个鬼才,你如果有法术天赋一定是个比我厉害百倍的施法者。” “哪有这么厉害,别胡乱吹捧了。“艾克觉得温特斯有点小题大做了:“那我要是把头发都剃光了呢?” “这……”温特斯呼吸一滞:“……那我只能再用回闪光术了。” 艾克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却用真挚而向往的语气对温特斯说:“我真的很想成为施法者,哪怕是最蹩脚的施法者也行。哪怕只会你最嫌弃的燃火系法术的最基础的法术也好。我不是为了‘十年人事’才想成为施法者,我只是单纯想成为施法者而已。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使用魔法是什么感觉。” 温特斯能理解艾克所说的想法,有谁在年少时没有伴着自己成为骑士和魔法师幻想入睡呢?当他得知自己可以去学法术时,也曾兴奋地彻夜难眠。 可惜的是,虽然没有受过训练的潜力者的法术能力就像小火星。但如果想让火焰熊熊燃烧,那至少也要有小火星才行。如果连火星都没有,又要生火? “不能当魔法师至于这么失落吗?你要真体验一次八成还会觉得‘不过如此’大失所望呢。而且我跟你说,自从接受施法者训练后我就变得特别嗜睡,我严重怀疑这是学习法术的副作用。”但温特斯还是想尽量开导艾克: “如果可以我宁愿拿我的施法能力换你的剑术本领,你知道一次都没打过你我心有多痛吗?你知道每天我都因此躲在厕所里以泪洗面吗?再说了,也许宫廷法师不一样,但我们这些施法者军官真的就只是工具人。” 这一番不着调的胡侃让艾克也露出了笑容:“你喜欢睡觉绝对和成为施法者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是天生喜欢睡懒觉。行了,不说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你再给我讲讲使用魔法是什么感觉吧。使用魔法时就只是非常痛苦吗?” 温特斯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使用魔法的感受,脸红地说:“真的非常痛苦,就像经受酷刑一样,但除此之外也非常的……爽。痛,并快乐着,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的。而且每次停止施法后还会有一点空虚感,我觉得可能是成瘾症状。” “使用魔法还会非常的爽?还爽到上瘾?”艾克惊呆了。 “是的。”温特斯的脸更红了。 使用魔法当然会爽到上瘾,只是这个时代的施法者并不知道这其中深层原因,后世的研究者通过核磁共振技术发现:当施法者使用法术时几乎整个大脑皮层都会剧烈活跃,活跃模式和“大脑对人类繁衍行为进行奖励”时大脑皮层活跃模式很相似,这种在大脑里放烟花的状态当然会带来强烈的痛苦以及……类似“大脑对人类繁衍行为进行奖励”时的快感。 没有这种补偿,人类根本无法承受施法时带来的附加痛苦。后世研究者甚至发现施法者大脑的生理结构都与普通人有差别,施法者的大脑皮质要更厚而髓质要更小。 “有多爽?”艾克严肃地问。 “很爽。”温特斯认真地回答。 “不是因为你的某种欲望类型比较特殊?”艾克又怀疑地问。 “我又不是受虐狂!”温特斯大怒。 “什么也别说了,也别明天了,就今天。”艾克紧紧地握住了温特斯的手:“一会下课了你赶紧带我去找那位什么什么……克里斯蒂安老师测试一下,我现在觉得……我非常有可能是一条漏网之鱼!” 番外篇 主角的人物卡 (截止到第六章) (大概照着《永恒之柱》的人物卡写了主角的人物卡,随着剧情慢慢更新可能会蛮有意思的。 不过属性部分不要太认真,因为施法者还是靠脑子在战斗不是靠属性在战斗。) 姓名:温特斯·蒙塔涅tebsp; 性别:男性 职业:战士(等级3)施法者(等级2) 天赋能力:永不撕卡 利手:右手 身高:182米(赤脚) 出身背景: 大海湾联盟国the nfedebsp;s (启蒙主义:人民不需要皇帝,是皇帝需要人民。决心+1。) 海蓝共和国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 honobsp;vea (重商主义:世间万物都有价格。外交+1 ) ——————————————————————————— 教育背景: 陆军幼年学校维内塔分校 陆军军官学校预科学校 陆军军官学校 (象牙塔军官:街头智慧-4 战术+3 力量+1 体质+1) (陆军病态的办学热情导致绝大多数陆军军官学校的生源来自内部升学。) 标准联盟国施法者军官训练 (量产型魔法战工具人:解锁联盟施法者技能树。宗教知识-4) (如果你相信酒能变成血、面包能变成肉,你就不是合格的施法者。) ——————————————————————————— 已修课程: 普通学:修辞学、历史学、数学、几何学、法律、国际法、旧语、古代语; 军事学学科:战术、工事、要塞战术、军事地图的绘制及使用、战史、地形、马学、卫生、会计; 军事学术科:马术、剑术、兵器、野外测量、实地战术、战史旅行、年度演习、常规勤务。 ——————————————————————————— 主动能力: 长剑(a 擅长)(因为常年被s级剑手暴打,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也很强。) 火绳枪(b 掌握)(喏,这是射击杆,枪口对着敌人,你可以去打仗了。) 马术(b 掌握)(我喜欢马儿,但我懒得给它铲粪、刷毛、喂萝卜。) 通用兵器学(d 大概了解)(哦~啊~噫~原来是这样,我懂咧。) 器械(a 擅长)(要再多加两组齿轮平衡受力,行星轮才不那么容易坏。) 爆破(b 掌握)(艺术就是爆炸,哪个淘小子不爱放炮仗呢?) 炼金术(e 略知皮毛)(听说……好像……似乎……) 旧语(b 掌握)(être seul n'a as d'iobsp;单身没什么大不了的。) 古代语(c 生疏)(古代语是一门死掉的语言,我能查词典就行了。) ——————————————————————————— 被动能力:(一般人标准为3,等于3的被动能力不写明) 历史知识 6(历史学+1 战史课+1 战史旅行+1)(偏门的历史知识) 外交沟通 4 (重商主义+1)(相信我,这对我们都有利。) 宗教知识-1 (标准塞纳斯施法者军官训练-4)(吔屎啦神棍!) 街头智慧-1 (象牙塔军官-4)(如果我丢了钱包,我会去找警卫。) 战术素养 6 (军事科班出身+3)(握紧武器!不准回头!不准后退!) 野外生存 2 (十指不沾阳春水-2 城市孩子-2 军校食堂锻炼出的胃+3)(这个是小麦吗?哦,这个不是小麦。) 洞察能力 5 (军事训练+2)(从你手臂上的刺青,我判断你是个海员。) 恐吓威胁 4 (军人身份+1)(再教你认识个东西:大刀片儿!) ——————————————————————————— 法术能力评价: 燃火系魔法:中 动能系魔法:弱 声音系魔法:较弱 ——————————————————————————— 可有效使用法术: (就像五岁小孩也可以去举一百斤的杠铃,只要知晓原理法术就可以使用,但问题在于能不能有效使用) 安托万-洛朗的燃火术 安托万-洛朗的汽化术 特斯拉的光亮术 戴维的闪光术 尚无命名者的熔铁术 飞将军的飞矢术 莱特兄弟的驭风术 路德维希的扩音术 阿克塞尔的毛发燃烧术 ——————————————————————————— 人物特质: 大联盟主义赞同者 虽然出身于海蓝共和国,但温特斯自幼在联省共和国学习,深受大联盟主义影响,赞同联盟政府应当拥有更多权力。 (到底算是爱国者还是叛国者?) ———————— 维内塔人的遗传基因 暴烈如火是刻在维内塔人dna里的性格。 (不要什么都往dna里刻啊混蛋!) ———————— 尊敬专业知识和技能 温特斯敬佩拥有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例如数学家或刀剑匠。 (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 无神论者 施法者的能力来自对万物规律的认知,温特斯并不相信有神明的存在。 (听好,我懒得给你普及无神论,你也别想给我灌输宗教信仰。) ———————— 守序善良 温特斯愿意做善良的事情,但军校的教育也让他尊重秩序。 (把剑插进坏人的嘴里是好事,但最好是法官允许后我再去插。) ———————— 男孩帮 温特斯在寄宿制男校生活了十年,他很擅长和男性相处,相对则很不擅长和女性相处。 (你们这个是什么学校呀!你们真是害人不浅呐!) ———————— 无忧无虑 温特斯天性活泼,就算在最黑暗悲惨的情况下也喜欢乐子与生命的不确定性,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具体表现了无法抑制的吐槽欲望) ————————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 温特斯认为整个世界都是个草台班子,这是一个比烂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比好的世界。 (我惨不要紧,敌人比我惨就行) ———————— 喜爱动物 如果天堂没有猫,我想到有猫的地方去。 (当然如果它们能不掉毛就更好了。)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按照e的规则加了一下点,再加上人物背景提供的技能点) 力量 12 (基础11 军校出身+1 )(温特斯热爱睡觉,会避免一切不必要的体力活动) 体质 13 (基础12 军校出身+1)(体质13意味着较少得病) 敏捷 14 (基础13 剑术训练+1)(没有力量的敏捷毫无意义,除了逃跑。) 感知 15 (基础13 施法者训练+2)(直觉这个东西,马后炮时最精准。) 智力 18 (基础16 施法者训练+2)(你以为我的多睡的觉是白睡的?) 决心 14 (基础13 启蒙主义+1)(14点的决心真的多吗?) ———————— (完) 第七章 握的住兵器、嘴里有唾沫就是好兵 “上了战场,握的住兵器,嘴里有唾沫,就是好兵!”剑术教官理查德·纳尔正在给陆军军官学院554级步兵科55名学员做最后一次课后讲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元帅说的。” 当初陆军军官军校筹建时,筹备委员会认为在课堂里进行的课程太多,有必要再设置一门专门的体育课。当时的方案是在剑术、摔跤、射箭其中选一个。 联盟陆军高级军官们大多上过内德元帅在主权战争期间组织的晚间军事“补习班”,所以人人都顺便和内德元帅学过长剑术。 因此陆军决策层希望把长剑术作为陆军传统传承下去,于是长剑术就作为体育课程成了陆军军官学院军事类课程的术科之一。 “同学们,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堂剑术课了。你们肯定都思考过,练习长剑术对你们未来的军事生涯究竟有什么意义。”纳尔教官停顿了一下,毫不客气地说: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未来需要你们拔出长剑与敌人肉搏的机会少之又少。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也许离开了这间训练室就再也不会用双手握住剑柄。” “对你们来说长剑是什么?长剑术又是什么呢?真的是用来实战的吗?在军校的象牙塔之外,正在流行那些更敏捷更便携的兵器,想知道什么兵器可以实战?去决斗者协会看看吧!一对一那里的人你们谁也赢不了。” “在军官的世界里,长剑也成了用来点缀华服的仪仗剑,长剑术成了军官们区别出身的门槛。” “虽然我们尽可能地让你们体会实战的感受,但是对于你们而言,长剑术已经从一门实战技术演变成了一项体育运动。你们一定会思考,长剑术真的有意义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没有什么意义。” “不要觉得你们受过多年训练,个个剑术超群,到了战场上就可以大杀四方。两个拿着草叉子的农民就能收拾你们!”纳尔教官的长剑课课堂气氛比起其他文化类和军事类课程要轻松愉快的多,这是他第一次贬低自己的学生,丝毫不给学员们留情面。 “因为真正到了战场上,真正面临死亡时,哪怕是很多从走路开始就被培养成战士的贵族武士也会因为紧张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僵硬到动弹不得。” “虽然长剑术虽然对你们意义已经不大了。但请你们一定记住我下面说的话:如果在将来某一天的某一个时间点上,真的需要你们拔出武器自卫的时候。” “无论你手中握着的是什么,长矛、马刀、棍棒、铁锤,甚至是赤手空拳什么兵器也没有时。想想今天我的话,想想你多年来受过的剑术训练。” “到那个时候,你如果能回想起你今天三成的本事,说不定就能救你一命。如果你能回想起你今天六成的本事,那战场上就绝没有几个人是你们的对手。因为武术的道理总是相通的,长剑术的许多剑理也可以应用到其他武器上。” “老元帅常说‘最怕在练习时剑术千变万化,实战只知道凭着力气胡砍一通’,所以他才强调简单直接的进攻。” “当那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想起我今天说的话。剑柄不要握得太紧!胳膊不要那么僵硬!不要只知道猪突猛进,步伐要灵活!再想想你受过的剑术训练!” 又临近一届学生将要离校,理查德·纳尔难得的动了真感情,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但他的学生们却并不怎么珍惜这种真情流露,他们大多数人只想着赶紧去吃晚饭。 年轻人鄙视来自年长者的教导,因为大多数来自年长者居高临下的教导确实都是垃圾内容。但同时他们也很容易因此错过真正宝贵的经验。 需要至少再过十年,等他们都成为被风雨吹打过的成年人之后,他们才能知道过去听到的教导中哪些是废话,哪些又是字字珠玑。 到那天,他们回想起今天的剑术课,才能明白纳尔教官的一片苦心。但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在象牙塔里长大的混小子罢了。 一口气说了一大通之后,也不管学员们是否听没听进去,纳尔教官干脆地结束了演讲:“我的话讲完了,好!解散吧!” 纳尔教官击了两下掌,发出口令:“解散!” 学员们齐齐鞠躬:“教官再见。”然后就一股脑地跑出去归还训练甲去了。 训练室回归了安静,又变得空荡荡。 那些在这里挥洒汗水、肆意欢笑着的青年们仿佛只是这间教室的一场梦。 第八章 夜间勤务 陆军军官学院的剑术课一周两次,吃过午饭后就开始。剑术课的时长则取决太阳几点落山。 夏天的时候天黑的晚,剑术课上的时间就长。冬天的时候天黑的的早,剑术课上的时间就短。原则上在黄昏之前给学生们留一个小时吃晚饭。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夏天白昼长,太阳要八九点钟才会落山。学员们中午吃完饭后就去练习长剑,要到很晚才能吃晚饭。所以夏天时每次到了剑术课最后一个小时,所有人都饥肠辘辘。 在器械室还了训练甲之后,温特斯和艾克手里拎着长剑和武装衣,连学员常服都来不及换,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到学校食堂,开始狼吞虎咽。 等他们两个吃完饭,又去冲了凉,回到学员宿舍时已经快八点钟了,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学员宿舍点起了油灯,温特斯能够看到宿舍里面那些家不在联省共和国——即从海蓝共和国、高地共和国、蒙塔共和国、瓦恩共和国来的同学们都已经开始在整理行李,准备明天回家了。 艾克是圭土城本地人,走路就能回家,所以根本不着急。他拿着一个洗衣盆准备去洗一下武装衣,看到了温特斯在床上一趴动都不动。 于是他狠狠拍了一巴掌温特斯后背,提醒道:“你这么早就睡觉吗?不收拾行李吗?” “没事,我明天收拾也行,反正我也没几件东西。”吃的饱饱,正在饭困的温特斯有气无力地回答。 疲倦、疼痛和困意轮番冲击着温特斯的心头,他现在连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睡觉。 “你这武装衣怎么办?不洗吗?都是汗,放到明天都馊了吧?”艾克又看了看丢在温特斯床边木盆里的武装衣,皱着眉头问道 温特斯在“起身洗衣服”和“继续睡觉”之间权衡了一下,没有任何悬念地选择了“继续睡觉”,他把脸埋进枕头说道:“不要了,扔了。反正以后也不穿了。” “你不是说回海蓝要勤练长剑吗?结果武装衣你都不要了?再说这一身好衣服你说扔就扔,你也太败家了吧?”这种为了睡觉连衣服也不要了的心态把艾克气的发笑。 可是温特斯已经听不见艾克说的话了,艾克发出的声音从他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可是突然,温特斯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想起自己现在还不能睡觉。 他猛地支起身子,惊地艾克往后退了一步。温特斯皱着眉头说:“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晚上要站夜岗。”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胸腔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哀嚎:“啊……。” “吓死我了,你到了岗上不也是睡觉吗?”艾克则一脸无奈。 温特斯赶紧爬起来穿衣服,艾克在他身后追问道:“那你衣服怎么办啊?” “那没办法了,我也能没时间洗了。你要的话就给你,你不要的话谁要就给谁,没人要就扔了吧。”温特斯在忙着穿裤子,随口答道。然后他抓起上衣,边走边穿,急急忙忙跑出了宿舍。 陆军军官学校一共有三个门,每个门一天两班岗。每班岗六个人,一、二、三年级各出两个人。 而陆军军官学校一共有三个学科:骑兵科、步兵科和炮兵科,每个学科每个年级人数在55人至60人之间浮动。所以差不多每个月每个军官生都要站一班日岗再站一班夜岗。 温特斯一路小跑到了学校北门,日岗的卫兵还没走,来换岗的一年级和二年级学员都已经提前在等着了。 “班长好。”低年级学员们见到他纷纷敬礼,这是陆军军官学校的一个小传统。因为新生入学集训时,会由二年级出学员作为他们的副班长,三年级出学员作为他们班长,带领他们训练。 所以在军校里,低年级学员也不管认不认识,见到胳膊上杠杠比自己多的都叫班长。 温特斯随手回了礼,匆匆走进了学员值班室里面,见到了另一个今天晚上值夜岗的三年级军官生。那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出头,厚肩大手、嘴宽鼻阔、浓眉大眼的敦实青年。 在温特斯看来,这个青年的一切外貌特征都说明他是一个温和、朴实而包容的人。那个青年见温特斯走过来了,用拳头锤了一下温特斯肩膀,咧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牙齿,笑着说:“你来啦。” 温特斯被他碰到今天比剑时留下的瘀伤,痛的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那个青年没明白自己轻轻一拳怎么能让温特斯反应这么大。 “今天上剑术课肩膀被狠着来了一下,没大事。”温特斯笑着说。 “大师弄得吧?”那个青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也笑着说。 温特斯拉过来一把椅子,大咧咧地往上面一坐,骄傲地说:“你今天是没看到,我硬生生在艾克手里拿了十七分,把艾克打的都急了。要不是我后面太累了,艾克的不败金身就要被我破了。” “真的假的?你没吹牛吧?”那个青年很吃惊,因为在大师手里拿十七分难度只比赢了大师差一点。 “我怎么可能吹牛呢?课上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一问不就知道了嘛。”温特斯底气十足地说。 那个青年换了温特斯另一个肩膀锤了一拳,大笑道:“十七分!厉害呀!可惜,你要是赢了的话,我们被大师暴打了这么多年的仇可就全报了。 这时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一年级的学员。学弟敬了个礼,说道:“班长,值班的教官过来了。” 温特斯二人赶忙整理仪容,走出了学员值班室。夜班岗和白班岗不一样,白班岗没有巡逻任务,六个人值一整天,一组人值四个小时。值班前到岗,值完班就可以走人。 但夜班岗比较复杂,还有巡逻任务。所以夜班岗的值班流程是每组人站四个小时岗、巡逻四个小时、睡觉四个小时。这样保证了同一时间有一组人在巡逻,有一组人在站岗,剩下一组人睡觉。 夜班岗不能回宿舍睡觉,所以在大门旁、围墙里侧盖了两个小砖房,分别作为学员值班室和教员值班室,供站夜岗的人员休息。值班室内休息的卫兵也能起到“遭遇突发情况可以随时支援”的作用。 为什么有教员休息室?因为教员也要轮着值夜班岗。校方认为夜班岗情况复杂,光有学员不够,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必须要有一名现役军官在场才稳妥。 理论上来说从校长到讲师,所有教员都有义务值夜班。但实际只有苦逼的年轻教员们要值夜班岗,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新入职、军衔低、住在员工宿舍,而且还是单身汉。” 不过教员们倒是不用站岗,只要在教员休息室里睡觉就可以。 来的是一个矮个子兵器课教员,面庞红红的,上衣的扣子也解到了领口下第三个,显然喝了酒。白班岗还没离岗的两人,夜班岗的六人,一共八人在温特斯带领下站成了横队。 大家抖擞精神站好,来值班的教员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值夜班的人心情都不会好——拿起值班表开始点名。 “温特斯·蒙塔涅!” “到!”温特斯答了到。 “杰拉德的巴德!” “到!”那个和温特斯相熟的敦实青年答了到,这就是他的名字。 巴德的名字很奇怪,因为巴德没有姓氏。杰拉德是他老家,称呼他为“杰拉德的巴德”是为了把他和其他叫巴德的人区分开。 这个时代的姓氏是实用主义的产物,和这个时代的丝国人“名、姓、氏、字、号”井井有条不同,倒退几百年连皇帝和国王也没有“真正的姓氏”。 将来说不定有一天巴德会把杰拉德作为自己的姓,不过现在他就叫巴德,正式场合叫杰拉德的巴德。 之后教员又点了剩下的人的名字,拿起鹅毛笔在舌头上蘸了蘸,一一在签簿上打勾。 然后他又问:“武器点过了吗?”温特斯刚才光顾着和巴德聊天了,根本没点武器。但巴德轻轻捅了一下他,温特斯会意,看来巴德点过了。 于是温特斯有了底气,大声答道:“六把长戟,六把火枪,清点无误。” “行了,解散!有事情叫我。”值班教员点了点头,然后就进了教员值班室睡觉去了。 两个站日岗的学弟道了别,也赶紧回宿舍了。温特斯和巴德开始了他们的最后一班夜岗。 第九章 办学热情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则在最开始制定时总是执行的很好,但时间一长就慢慢变了味道。就像内德·史密斯元帅制定陆军军官学院《夜间条例》时,规定全校教员无分军衔职位都要轮值夜岗。 当内德元帅成为内德校长时,这条规定就是按照字面意思来执行。因为内德·史密斯可不是只动嘴皮子的那类人,他定了规矩,他就真的会带一床小被到教员值班室值夜班。有他做榜样,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值班,没人敢推诿。 但当内德校长退下去之后,这项规定就慢慢演变成了现在的“规矩”:被排到的夜班的全都是新入职、军衔低、住在员工宿舍的单身汉。不光教员们的排班规则变了,学员们值夜岗的方式也不再是原本设计的流程。 原本每个人站四小时岗、巡四小时逻、再补四个小时觉的设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三年级学员可以进值班室倒头就睡,一年级和二年级的两组人痛苦地站六个小时岗、巡六个小时逻。 所以温特斯在升到三年级以前,他最痛恨的就是夜间勤务。温特斯平生一大爱好就是睡觉,睡眠不足时他就会特别暴躁,而且会产生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 所以当温特斯升入三年级时,每逢值夜岗时他就会往学员值班室床上一躺然后呼呼大睡。他睡的特别心安理得,因为在他看来他该值的班都在前面两年值完了,现在也该轮到他睡觉了。 人类的这种心理,就是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带有明显欺凌意味的不合理规则能够存在并长期存在的原因。 因为这些“欺凌系统”都保留了一个上升渠道,保留了一点希望,它是这样向那些被欺压的人承诺的:“你只要忍受现在的痛苦,将来也有你坐在别人头上那天。” 所谓媳妇只要不死早晚能熬成婆婆,资浅的单身汉教员们早晚也能升官娶媳妇,低年级的军官生早晚也能变成三年级的学长。所以大家心里有了点希望,于是就都咬紧牙关忍着,等着自己能欺负别人的那天。 但是他们却往往没有意识到,这种“被欺凌者欺凌者永动机”的设计实际上让所有人都承担了更多不必要的痛苦。 连值三次“八小时勤务四小时睡觉”的夜岗经受的折磨,也没有值一次“苦熬十二小时第二天还要上课”的夜岗多。 一位名为特雷曼treean的丝国贤者评价这种畸形的系统时说:“必须要有一代人熬过艰苦的被欺凌时期,却足够高尚不再欺凌别人,方能斩断这种循环。” 这次执勤,温特斯没有像以前那样往学员值班室里一钻倒头就睡,而是扛起了长戟准备去巡逻。这倒不是因为温特斯觉悟有多高,现在的他不可能想到那一层。事实上今天原本不该他值班,他是特意和别人换到了今天,就是为了来找巴德的。 巴德也是联省共和国人。但和艾克不一样,他的家不在圭土市,而是在出了圭土城西门还要走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小村庄。 联盟国陆军军方——准确地说是联省共和国陆军军方有一种“办学校”的狂热爱好。这种爱好理论上应该是从“开补习班”的内德元帅身上继承而来,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虽然有了“陆军军官学院”培养初级军官,但这显然无法满足联省共和国陆军的办学热情,于是他们又设立了“陆军军官预科学校”培养陆军军官学院的学员; 接着又设立了“陆军幼年学校”培养陆军军官预科学校的学员。 温特斯就是九岁时进入了陆军幼年学校海蓝分校,从此走上了一条没得选择的职业道路。 但你以为这就算完了吗?当然没有。虽然在其他加盟国只设立了幼年学校,但在山前共和国境内,狂热办学主义者们又接着开设了陆军启蒙学校给陆军幼年学校培养学员。 照这种无限套娃的趋势发展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一定能看到陆军幼儿园、陆军早教班和陆军胎教班出现在联省共和国的大地上。 这种恨不得从娘胎里就开始培训军官的奇怪理念导致了一个情况:虽然理论上陆军军官学院招生要求里从来没有“必须是陆军预科学校毕业生”这一条、虽然陆军军官学院每年都举办不限条件的入学考试面向联盟国招募生源,但从来就没有几个非预科学院出身的人能考进这里,一个面试关就拦住了绝大多数外部考生。 面试官们自认绝对没有带着任何偏见,实在是“外部考生差的太远”,“一点军人的气质都没有”。但他们却没想过外部考生本来就不是军人,又怎么可能和一路从幼年学校升上来的内部考生比军人气质呢? 反正不管过程如何,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军校里绝大多数学员都是内部升学,外部入学者凤毛麟角。 人们尚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好是坏,也不知道这种现象会给前进共和国乃至整个海湾联盟国的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以后会发生什么,谁能猜得到呢?还是回来谈谈巴德吧。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能在和你第一次见面时就赢得你的信任,巴德就是这种人。 他的相貌没什么攻击性,厚肩大手、嘴宽鼻阔,稍微有点斗鸡眼所以看起来憨憨的。 他语速温吞,声音有一点哑,厚嘴唇上总带着一点笑意。性情温和,只有吃不饱的时候脾气才会变坏。 入学时校方发给每人一套夏常服和一套冬常服,有钱的孩子们都会找裁缝多做几套换洗。巴德只有一套,但他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 在热衷于打扮的年轻人之间,他穿着他那套已经洗的发白但是干净整洁的衣服,脸上看不到丝毫羞色。所以当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是一个可靠的人。 东方一位贤者说:“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温特斯不知道巴德是真的达到了东方贤者的境界,还是只是努力装成从容自若的样子。 但温特斯不想去猜度也不想去探究,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意味着巴德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而温特斯尊重自尊者。 第十章 外部入学 巴德是温特斯这一届军官生中仅有的三个外部入学的学员之一,而且应该是这三个人当中最厉害的。 因为陆军军官学院大部分外部入学都是炮兵科破格录取一些有数学天赋的人才。但巴德读的是骑兵科,而骑兵科在巴德之前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外部入学的学员了。 在联省共和国还是山前公爵领时,从巴德的爷爷开始,他们家就是靠着给门奈伯爵家养马过日子,从老伯爵还活着的时候一直养到老伯爵的孙子继承爵位。 只要有时间,巴德的爷爷就会带着两个儿子去捯饬家里的十几亩地。日子虽然过的辛苦,但也不必担心衣食不周。 但巴德家做梦也没料到主权战争的爆发。巴德的爷爷和爸爸不懂为什么城里人突然要造皇帝的反,在他们看来皇帝明明远在天边。在巴德家人的眼中,他们的生活平静而温饱,他们从来没想过这种生活状态会被打破。 当加莱文教派四处捣毁教堂的时候,巴德家已经隐约感觉到了风雨欲来。但他们一家人三代人都是靠替伯爵养马为生的本分马夫,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能做的只有给伯爵喂马。 当第一次圭土城暴动,民兵们夺取城市时。 巴德家在给伯爵喂马,伯爵按兵不动,因为他不是保皇派; 当第一次圭土城暴动被镇压,皇帝委任的总督的军队开进城市时。 巴德家在给伯爵喂马,伯爵按兵不动,因为他也不支持民兵; 当第二次圭土城暴动,民兵们里应外合攻破圭土城,把总督困在城头堡时。 巴德家在给伯爵喂马,伯爵继续按兵不动,他选择观望; 当第二次镇压圭土城失败,金马鞍之战结束,山前公爵领保皇派贵族全军覆没时。 巴德家在给伯爵喂马,伯爵还是按兵不动,他打算继续观望; 终于,皇帝释放了他的恶犬阿尔良公爵。而阿尔良公爵宣称所有没死于金马鞍之战的贵族通通都是逆贼,带着他的山民兵在山前公爵领杀到血流成河时; 巴德家在给伯爵……哦,这次不用喂马了。因为所有的马都被门奈伯爵带去打仗了。山前公爵领的骑墙派贵族再也不能坐山观虎斗了。 巴德家转行给伯爵喂牛、喂羊、喂鸡鸭。 阿尔良公爵兵败自尽后,巴德家心想终于可以继续给伯爵喂马了。 但巴德家没有想到,上一秒还在并肩战斗的民兵和倒皇派贵族军却又开始火并。 顶盔掼甲的骑士们在皇家大道上巡逻,不经审判就杀掉所有可疑的行人,只为了拦截正在串联各城市民兵的信使; 孤身行动的剑手们在林间小路中游荡,他们把长剑和火绳枪包在油布里背着,伺机刺杀任何他们能找到的贵族。 这场山前公爵领内战最终以民兵的胜利结束,没有再推举出一位公爵,这片土地从此改名为“山前共和国”(又称联省共和国)。 巴德的家人们也不用再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回去给伯爵喂马了。因为民兵的刀子比阿尔良公爵的刀子还快,下手比阿尔良公爵还狠。 再也没有门奈伯爵了,门奈伯爵全家老少都已经被宰了。联省共和国也不会再落到贵族们的手中了,因为联省共和国已经没有活着的敢宣称爵位的贵族了。 巴德家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不能再给伯爵喂马了,但至少还能回去操持自己家那点土地。 巴德家没有想到,他们等来了理查四世带着全帝国大小领主的御驾亲征。而且这是不再是联省共和国一地,海蓝皇家领、高原公爵领……整个大海湾地区都被卷了进来 原本门奈伯爵领——现门奈省,又被打成了一片白地。还没成熟的庄稼被践踏被焚毁,溃兵比强盗还可怕。战乱中巴德的父亲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哥哥、妹妹和所有的孩子。 巴德家彻底破产了,他们空有一小块土地却没有任何粮食。无奈之下巴德的父亲把自家那一小块地抵押给了村子附近的绿心修道院,夫妻二人托庇于修道院的保护,成了修道院的佃农。 主权战争彻底结束,皇帝退兵,大海湾联盟取得了完全主权后,夫妻二人生下了巴德。 对巴德的父母而言,佃农的日子看不到任何出路,佃农只能勉强温饱,注定攒不出能赎回自己土地的钱。所以巴德父母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让巴德成为修道院的修士。 但修士可是正儿八经的注册神职人员,巴德父母想让巴德当修士?想当然可以想,但是不可能。 因为修道院不会接受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想成为修士就必须为修道院带来一份财产。修道院欢迎的是那些带着地契和贵金属的“兄弟”来投靠。 巴德从记事起就在修道院当仆人,先是负责清洗厕所之类的低级杂活。他手脚勤快,做事小心,嘴巴也很紧。 所以他很快就摆脱了最低级的杂务工作,开始负责打扫绿心修道院的手抄室和图书馆。一位善良的修士教他识字和旧语,而通过旧语上古语词典巴德又自学了上古语。 自从能够阅读开始,巴德的空闲时间就全部花在了绿心修道院的图书馆中。他阅读了大量的古籍和修道院保存的资料,自学了古帝国学者的《算学》、《几何原理》和弗莱曼人的《医经》。 与此同时他在修道院内的地位也在不断提升:从打扫图书馆变为了专门负责清洁贵重的圣器、圣者遗物,然后又成为了修道院院长的贴身男仆,负责帮助院长做账。 但巴德对修道院了解的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绝无可能成为修士,他绝不愿作为佃农和仆人度过自己的一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巴德从修道院访客口中得知了陆军军官学院,并得知了报考陆军军官学院没有任何条件限制。 于是在巴德16岁那年,他决定奋力一搏。他带着攒下的六个小银子儿和三块黑面包从老家杰拉德村出发,徒步走了一百公里达到了圭土城。 凭借着他祖传的养马本事和突出的文化课考试成绩,巴德奇迹般地考入了陆军军官学院的骑兵科,他也成为了骑兵科六年来唯一一个校外入学学员。 巴德和温特斯在马学课上相识(马学和马术是两个课程)。比马术巴德不如温特斯,但论照料马匹的本领温特斯拍马也赶不上巴德。 他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温特斯只是敬佩巴德饲养马匹的技能。但随着相识日久,温特斯愈发发现巴德身上有自己没有的优点,例如:待人温和,不发脾气。 温特斯因为自己缺乏这些品质所以无意识间会向有这些品质的人靠近。而温特斯不带施舍感的友谊也让巴德觉得舒服。时间一久,两个人就成了极要好的朋友。 第十一章 毕业包分配还有这好事?(上) 接了岗之后,温特斯和巴德两个人便扛着长戟沿着军校的围墙巡逻。他们没带火枪,因为火枪比长戟重太多了。 而且门岗没有火药没有弹丸,火枪就是个摆设。要是照温特斯的想法,他连这杆戟都不想拿。 军校又不是什么藏宝窟,陆军军官军校堪称一穷二白。陆军办学理念向来是能省就省,把省下来的钱再拿去办更多学校。 这样一个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的穷地方,里面又塞满了龙精虎猛的壮小伙子。 别说是贼,连鬼都得绕着走。 对于校方来说,夜间巡逻主要目的是防止个别学员晚上偷偷溜出学校。但抓两个想逃寝的同学也用不着动兵器。同时,让学生抓同学也很不靠谱,温特斯自己就很多次趁着同学站夜岗偷偷跑出去玩,半夜再回来。而且他每次都是从正门走的,根本用不着翻墙。 他们两个溜达了一段时间,天已经彻底黑了,熄灯的时间也过了。夜里的军校彻底告别了白天的喧闹,黑暗中沉默着的学校像是一只蛰伏于阴影中的野兽。温特斯夜间巡逻时常会有这种感觉:夜晚的军校不是一个死物,它每时每刻都在有节奏地呼吸。 附近的街区也和军校都一样进入了梦乡。只有远处的港口区还没有入睡,他们两人能隐约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那里是正在寻欢作乐的酒客和服务业者们的地盘。 军校围墙外靠着居民区的地方有一些简陋的石桌。石桌被几颗阔叶树遮蔽,晴天遮阳,雨天挡雨。这些石桌附近的居民搭的,这些小买卖人们平时会在桌上摆摊,做点军官生们的生意。 温特斯看到了那些石桌,他想休息一下,就一指那些石桌,向巴德提议:“去那里坐一会吧。” “好呀,坐一会,我也想抽口烟了。”巴德看出了温特斯不想动弹了。 今天晚上的风有点大,而且是从大海方向在往陆地吹。风带来了许多水汽,圭土城上空已经被云层所遮蔽。月光穿过云层后变的很微弱,路只比好走无月之夜好一点。 温特斯回想着地理课学的知识,皱着眉头说:“看这个风向和云层,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下雨对于一个要踏上返乡旅程的人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两人往石桌上一坐,从大海那边吹过来的风把他们身上走出来的汗都吹干了,顺便带走了他们身体表面大量的热量。白天的燥热不见了,现在凉爽的夜晚。 巴德从身上的小挎包里掏出来一个旧烟斗,他先在斗钵里装了点碎烟叶,然后再压紧,接着又重复了两次这套“装烟叶-压紧”的流程。 温特斯看巴德装完烟了,左手便保持了一个拇指压住食指的手势,用燃火术点燃了巴德斗钵中的烟草。这是作为一名施法者好朋友的小小福利,只要有温特斯在,巴德从不需要担心去哪找火点烟。 “艾克白天还说羡慕我,如果他发现成为施法者最大的好处就是点烟很方便,不知道还会不会说羡慕的话。”温特斯自嘲地想。 这个时代相当一部分男性不是烟民就是酒徒,其中不少人同时拥有这两个身份。在这个缺乏娱乐项目的年代,很多不吸烟也不喝酒的人不是不想,而是因为负担不起。 但温特斯不吸烟也不喝酒,而且他拒绝尝试任何可能会上瘾的提神物品。因为安托万-洛朗认为这些让人上瘾的“毒药”会腐蚀施法者的意志、麻痹施法者的感知、摧毁施法者的法术能力。温特斯将安托万-洛朗将军视若神明,他一向将安托万-洛朗的言论奉若圭臬,所以坚决不沾染这类东西。 看见巴德舒服地抽了一口烟,又满满呼出去。温特斯终于决定开口自己非常关心的那个问题,他关切地问巴德:“你打听出来你要被分配去哪里了吗?” 微弱的火光下,巴德的神色如常,不为温特斯的问题所动。 “没去打听。”巴德吸了一口烟不急不慢地回答:“不过不用打听也能猜出来,无非被派遣到海外嘛。” 说完这句话,巴德就继续专注投入到吸烟这项损害他身体健康的休闲活动中,他看起来怡然自得,似乎丝毫不因自己即将被军部送到海外而感到难过。 “海外派遣哪里是这么轻松的事情。”巴德语气平常,可是温特斯一听就急了。 但巴德对着温特斯笑了一下,像是在说“这没什么”,继续闷头抽着烟。 温特斯看了看巴德,又看了看夜间的圭土城,最后又看了看沉睡着的学校,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巴德自己看起来并不自哀,但温特斯却对巴德的境遇感到难受。 海外派遣,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军校毕业生被分配到海上贸易线路沿途的大小节点里去。离本土近的两个去处有神圣罗姆帝国和弗雷曼帝国,这两大帝国的首都是举世闻名的繁华都市,联盟设有领事馆。在花花世界的领事馆里当武官,是人人争着想要的美差。 但温特斯和巴德说的“海外派遣”显然不是这种好差事,他们说的是被分配到更远、更险恶的地方。 明天温特斯踏上回家的旅程,他将在故土海蓝共和国见习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温特斯还要回到学校。因为严格意义上他还没有真正毕业,这一年他只是以准尉军衔到部队见习。 而被海外派遣的学员,只要坐上了去海外的船就别想回家了。甚至连明年的毕业仪式也别想参加,因为一来一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超过一年。 名义上被派遣到各个贸易点的军官们是去保护联盟的海外利益,但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光杆司令。手上没兵也没权,自然也没有立功的机会。想要回家要么被装在棺材里,要么熬到退役。 想要明白为什么巴德会被海外派遣而温特斯不会,就要理解陆军军官学院的毕业生分配制度。想要理解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分配制度,就要从建校之初讲起。 老元帅建立这所军校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弥合联盟国各加盟国之间的裂痕,尤其是要弥合各加盟国军队之间的分歧。 因为联盟国准确的说并不是“国家”,而是“联盟”,她的全称是塞纳斯诸共和国联盟。联盟的政治生态可以引用前联盟国务秘书汉弗莱的经典名言来描述:“国家?我们算个(脏话)国家?我们难道不是五个互相仇视的原始部落吗?” 第十二章 毕业包分配还有这好事(下) 事实也正像他说的那样,联盟政府没有任何权威可言。联盟下属的五个加盟国自己管自己,各自拥有独立的人事权力、财政预算和军队,唯一上交到联盟官方的主要权力只有外交权,又打包赠送了一些“联盟国歌决定权”、“联盟旗帜决定权”这类不痛不痒的小权力。 联盟政府的各大部门听起来权势熏天,什么联盟陆军委员会、联盟财政委员会、联盟司法委员会等等。但实际上只是空有个名头,根本就是摆设。 联盟这种四分五裂的状态从联省人起兵造反那一刻就开始了。从三十几年前圭土城暴动引发了主权战争开始,一直到二十六年前皇帝退兵战争结束,海湾地区各地的倒皇派军队谁也别想领导谁。 联省民兵不会接受海蓝投机者指挥,海蓝民兵也不会接受联省乡巴佬的指挥。倒皇派贵族们倒是成天想要窃取权力,收揽所有军队的指挥权,但根本没有民兵理睬他们。 几支倒皇派军队互不从属,大多数时候各自为战。最后是在皇帝的军事压力和老元帅人格魅力的感召下,才捏合成一支军队受老元帅指挥和皇帝作战。 仗刚一打完,大家就又散伙了。来自联省共和国、海蓝共和国、高地共和国的军队回到了老家,摇身一变成了各加盟国正牌陆军。通过主权战争从帝国身上割下来的蒙塔共和国和瓦恩共和国也建立了独立的陆军部。 老元帅深知这种军队归属各加盟国对联盟内部和平的危险性,但他无力改变各加盟国各怀心思的现状。于是老元帅认为既然现在不可能让各加盟国军队合而为一,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未来。 要增进各加盟国军方之间的沟通和了解,沟通不畅就会引发误会,引发误会就会导致流血;最重要的是要培养年轻人,要让各加盟国新一代的青年军官们不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彼此敌视,要让各加盟国新一代的青年军官们结下友谊。 等这些年轻人们成为各加盟国军队顶梁柱和领导者的时候,分歧自然能够弥合,各加盟国军队的融合自然是水到渠成。 于是老元帅主动请辞军职,专心筹建陆军军官学院。陆军军官学院管理权挂靠在名存实亡的联盟陆军总部上,由老元帅亲自担任第一任校长,这样能保证不偏不倚。不因学校位于圭土城就对联省共和国有所优待。 他原本的计划是五个加盟国,每年每科每加盟国各收10名学员,每一级150名学员,毕业后打乱分配到各加盟国军队去。 这一招“掺沙子”遭到了各加盟国军队的强烈抵制,海蓝军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们坚决不接受自家的好苗子被送到其他加盟国,也不接受出身于其他加盟国的军官进入海蓝军队。在这一点上各加盟国军方难得达成了一致。 无奈之下老元帅只好暂时搁下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想法,只在校章里保留了“条件允许时应当不因毕业学员的籍贯合理分配他们的去向”的条文,希望将来有一天各加盟国能够和睦友爱启用这条规定。 所以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例如温特斯这些海蓝共和国出身的学员毕业都会回到海蓝陆军。 这就是老元帅的计划,效果看起来并不太理想,至少二十六年后的今天各加盟国军方还是各自为政。 但也多少起到了一些作用,军官生们接受了数年大联盟主义的熏陶,即使不支持大联盟主义,也至少对大联盟主义持同情的态度。还是例如温特斯,他就是票友型大联盟主义赞同者。 但还是那句话,计划没有变化快,老元帅退下去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联盟的势力伸展到了大洋之外,开始拥有更多的海外利益。 海外的贸易点需要保护,军队在海外需要可靠的代表,所以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又多了一条海外派遣。 这时候,每年不多不少的150名学员肯定不够了,无论是哪个加盟国军方也不会接受自家的孩子被送到海外去。陆军军官学院因此扩大了招生名额,在原本每学科50人的基础上增招5到10名学员,所以温特斯这一届有172名学员。 这个时候,陆军军官学校的实质控制权已经到了联省共和国陆军部手里。联省军方当然远不及老元帅公平无私,因此这些扩招名额的生源全部来自于联省共和国。 联省军方还以扩招为由,改变了毕业生分配政策。从其他加盟国每年还是来30个学员,但回去的时候就会变成32或33个学员,联省军方趁此机会往其他加盟国军队里掺沙子。 很显然,被送到其他加盟国的联省籍学员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待遇。但相比于海外派遣,去其他加盟国也是极好的去处。 至少去其他加盟国还是留在了联盟本土,可如果是去海外那就是站着出海、躺着回国。在这个发烧感冒都会要人命的年代,到一片存在着大量陌生流行病的土地是一种风险极高的行为。 所以每到见习季,联省籍学员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分配去向,是联省共和国本土?还是其他加盟国?还是海外派遣? 加盟国出身的学员不担心,因为他们哪来回哪去; 联省籍中那些家庭背景深厚的学员也不担心,因为他们的长辈绝不会让他们被送到加盟国或是海外; 无权无势的平民家庭联省籍学员则要四处找门路,求爷爷告奶奶只为留在联省本土,再不济去加盟国也行。绝对不能去海外,去海外就是死路一条。 巴德的父母都是佃农,在这件决定他人生道路的大事上,他的父母帮不上什么忙。温特斯瞒着巴德写了信给自己姨父,温特斯的姨父在海蓝陆军任职,温特斯希望他能帮帮忙。 但联省陆军分配自家学员,海蓝军方怎么可能插得进手。温特斯的姨父回信告诉温特斯:以现在联省陆军和海蓝陆军之间的关系,如果自己开口要人,联省陆军反而会毫不犹豫把巴德送到海外去。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巴德只能等待别人宣判他的命运,温特斯也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毕业包分配,也不全是一件好事情。 第十三章 突发情况(上) “你的文化课成绩那么好,应该不会海外派遣。”温特斯不死心,他对巴德留在本土还保留一点希望 “我自己申请了海外派遣。”巴德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让温特斯震惊的话。 “什么!”温特斯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巴德,不明白巴德为什么要主动往死路去,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为什么?” “没事,海外派遣也没你想的那么坏。”巴德拉着温特斯的衣服,让温特斯坐下:“你坐,听我给你慢慢说。” “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巴德不紧不慢地从自己家境说起。 “嗯。”温特斯点了点头,这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温特斯知道巴德的父母都是修道院的佃户。 “我的父母都是佃农,他们都是勤劳虔诚的好人,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巴德的神情柔和而庄重。 “我知道。”温特斯又点了点头,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不应该是财产多寡。 “所以其他人都在四处送礼请托时,我没有去。不是因为我不想去,而是因为我没有钱去疏通关系,上下打点。”巴德冷静到残忍地阐述事实。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不忿:“没有钱,不是我父母的错;有钱去送礼,也不是别人的错。这个世界的现实就是如此,我虽不满,也只能接受。所以我去海外,是必然的结果。” “但是你就算不能留在联省,也很有机会去加盟国,去向分配也不是全看钱的呀!”温特斯还是无法接受巴德放弃希望,主动申请海外派遣。 “我没有比别人优秀到可以忽略钱的影响力的程度,我也不是施法者。”巴德继续冷峻地揭开自己的伤疤:“事实上,就算是花了钱去运作的同学,也有许多人还是会被分配到海外,更何况是我呢?总要是有一批人去海外的。” “但你也不能放弃希望!总有机会,不能认命!”温特斯无法否认巴德所说的残酷事实,但他认为尚有机会就不应该放弃。 “我不是认命,我反而是在抗争命运,从走出修道院那一刻我就在和命运对抗,而这次我不想等着别人判决我的命运。”巴德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不去海外的自由,我认了。但我至少要拿到去海外哪里的自由。” “毕竟,海外派遣也分成了许多去处。”巴德轻轻地笑了一声,又回到了不紧不慢地语速:“如果我抱着一线希望,那最后我就只能去海外最差的地方。我主动申请去海外,至少我还可以挑。” 在月亮和烟斗中的微弱火光照映下,巴德的神情平静而坚毅。温特斯知道巴德主动申请海外派遣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他现在觉得这个理由太残酷了。 可是温特斯又不得不承认巴德说的没错,巴德的决策是最坏的局面里的最优解。但他的胸口一阵气闷,心中充满了愤懑、憋屈和无力感。 温特斯往石桌上一倒,心中的千万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骂那些徇私受贿的职员们有意义吗?骂那些请托送礼的同学们有用吗?巴德最后还是得去海外,温特斯最后无力地发出一声长叹。 “不用为我难过,我能从一个修道院的仆人变成陆军军官学校的学员,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巴德用轻松愉快地语气描述自己未来的外派军官生活:“我去海外也是好事,我听说海外派遣薪水可是留在本土的三倍。留在本土我连军服都做不起,到了海外我估计就能很快攒下一笔小钱,帮我爸妈把地赎回来了。” “[粗鄙之语]!”温特斯一声大吼响彻了夜空,惊醒了附近民房里的几只看门狗。巴德这种乐观的心态让他更难过了。海外派遣薪水的确高,可那是要拿命去换的。 巴德拍了拍温特斯的腿,示意温特斯自己什么都明白,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除了虫鸣犬吠就只能听到巴德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没过一小会,附近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戏谑地声音传到了温特斯和巴德的耳朵里。 “好呀你们两个人,值夜岗不好好巡逻躲到这抽烟来了。刚才是你们在乱吼吧?” 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了另外两个扛着长戟的学员,走在前面那个边走边嘟嘟囔囔:“你们这大晚上的嚎个什么劲,来来来,帮我也引个火……” 是在另一个大门值夜岗的两个二年级学员,他们巡逻到附近听到了温特斯刚才喊的那一嗓子。于是过来看个究竟,顺便想要引个火。 等他们两人走到温特斯和巴德面前,看到巴德夏常服袖子上的三条杠时,才意识到躲在这里抽烟的两个人是自己的学长。 军校的结构就是模仿着军队的结构,军队的阶级制度也就是军校的阶级制度。意识到冲撞了学长的两个二年级学员连声道歉:“对不起,班长。我们不知道是你们在巡逻。” 温特斯心情正差,懒得理睬他们。 倒是巴德宽厚地冲他们招了招手,不仅没教训他们,还帮他们对火点烟。不过巴德的烟已经抽的差不多了,没能点着两人斗钵里的烟。 温特斯长叹了一声,无奈地从巴德手里接过了两个学弟的烟斗,使用引燃术点燃了斗钵里的碎烟叶。他干这种事已经是驾轻就熟,但两个学弟估计这辈子也没享受过施法者用魔法给他们点烟,眼睛瞪得溜圆。 “走吧。”温特斯没好气地把两个烟斗往学弟手里一塞。两个学弟连声答谢,忙不迭地逃跑了。 两个人心里也在犯嘀咕:不知道这两个三年级班长中了什么邪,不好好在值班室睡觉跑出来巡逻。 等两个学弟走了,巴德也把烟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觉得休息的也差多了,于是便对温特斯说:“走吧,咱们再去转几圈,别被学弟笑话咱们两个只知道偷懒。” 温特斯躺在石桌上,两腿荡悠悠地悬空。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巡逻,便对巴德说:“再坐一会吧,坐一会咱们回值班室睡觉了。反正最后一晚上了,不巡了。” “那你先在这休息。”巴德也不勉强温特斯,他想最后看看学校:“最后一班岗,以后再想回学校值夜岗也没机会了。我再去转几圈,一会回来找你。” 说完,巴德就提着长戟走了。巴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温特斯什么话也没说。他现在因为巴德马上要被派遣到海外而备受冲击。他现在有了可能明天之后的人生将再也无法和巴德好友见面的实感。 他仰躺在石桌上,听着周围的虫鸣,脑子里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巴德的脚步声又回来了。温特斯听到巴德又回来了,觉得自己在这躺着也没意思,还是跟巴德一起再去绕着学校转两圈吧。 于是他挺直身体从石桌上坐了起来,笑着对巴德说……等等!来的人不是巴德! 第十四章 突发情况(下) 来人穿着军校夏常服,但身材瘦小,体型和巴德相差太大。温特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不是巴德。而且这个人也没带着长戟之类的兵器,说明此人也不是值夜班的学员。 还真抓住一个逃寝的!温特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好巧不巧,巡逻的人没抓到逃寝的学生,倒是自己这个偷懒的人逮住了一个。 被温特斯截住的这个人也愣住了,这个人明明看到巡逻的人都走开了,才选择从这里跑出去。哪想到路边黑乎乎的石桌上突然坐起来半个身子,还以为遇到了鬼。 “你!几年级的?!”温特斯肚子里有一股火,语气十分严厉。 没曾想对面那个想逃寝的家伙根本不回话。那人一猫腰,撒丫子就跑,从温特斯身边穿过直奔居民区而去。 温特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兔崽子居然跑了。 这个兔崽子逃寝被班长抓住了,不好好承认错误、求求情,居然敢撒腿就跑?! 这下把温特斯的肺都要气炸了,他拔腿就追,边追边骂:“你跑个屁啊!你跑得了吗?” 温特斯比起逃寝的家伙身材更高大,步伐更敏捷有力。这场赛跑虽然对方抢跑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先机,但还是跑不过温特斯。还没跑出三十米温特斯就追上了这个家伙。 “你跑得了修士跑得了修道院吗?”温特斯大声呵斥,从背后抓住了那人的肩膀,一发力便把那人拽倒了。 但直到抓住了那人的肩膀温特斯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这人带着兜帽蒙着面,肩膀纤细而柔软,体重轻的不像男人,一拽就倒……不对!这是个女人!军校没有女学员!是贼! 这个女贼被温特斯这一拽,摔得闷哼了一声。 摔倒了一个女人,虽然是个贼,但温特斯也感到一些歉意。 但下一个瞬间,这个女贼迅速起身,一声不吭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她不给温特斯丝毫反应时间,像豹子一样朝温特斯猛扑过来,匕首直插温特斯胸口。 饶是温特斯身高、体重、力量都占了绝对优势,还是被这女人打了措手不及。 温特斯完全没有想到这女人突然就要下杀手,一句话也不说拿着匕首就往他胸膛刺。他大吃一惊:不就是摔了你个平沙落雁式,至于上来玩命吗? 常年练习剑术培养的本能反应救了温特斯。他下意识地一挥右胳膊把匕首打偏,刀刃没能插进他的胸膛,在他右大臂外侧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紧接着,女人的肩膀狠狠地撞在了温特斯的胸口上,把他撞地脚下一个踉跄,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可这个女人不依不饶,用全身的体重压住匕首,又往温特斯的脖子处猛插。 温特斯不顾上右胳膊刀伤强烈的疼痛,双手交叉夹住了女人的胳膊。这是擒拿的前置动作,接着可以扭下匕首。 但温特斯只是下意识使用了这个动作,情急之下他已经忘记了一切技巧,只顾闷头用蛮力把女人往外推。 但就在两个人陷入了僵持的一瞬间,温特斯福至心灵,他突然想起了白天艾克说的话:“你能用魔法烧掉汗毛,那你也可以用魔法引燃头发。” 于是甚至来不及使用施法手势,他直接进入了施法状态,忍受着强烈的挤压感和刺痛感,全力发动引燃术,把魔力一股脑地灌注进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露出的头发。 先是出现了烟雾,又是一点点火苗,然后这个女人的头发“砰”地被温特斯用魔法引燃了,头发紧接着又引燃了兜帽,她的头顶像是火把一样燃烧了起来。 头发刚开始燃烧的时候女杀手还没有感觉,过了超过一秒的时间她才闻到了头发燃烧产生焦臭味,惊觉火焰灼烧皮肤的剧烈刺痛感。 这个上一秒还一言不发就直取温特斯性命的女人,下一秒就尖叫着从温特斯身上跳了下来,解下了兜帽,拼命地扑打着自己的头发。 生命危险暂时解除了,但是温特斯暂时还顾不上对这出手就杀人的女疯子乘胜追击。他一使劲从地上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小挎包里掏出了给夜间巡逻学员配发的哨子,鼓起腮帮子猛地吹响。 哨兵的职责不是消灭来犯者,而是及时向同伴示警。 尖锐的哨声刺破了沉默的黑夜,温特斯以此向巴德和其他站夜岗的学员通知自己这里出了状况,同时也希望他们能赶快前来支援自己。因为虽然对手是个力量和体重都远逊于自己的女人,但这种招招要害的狠辣作风依然让他心里发怵。 这个女人刀刀致命,暴起行凶,出手没有任何犹豫。赤手空拳和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以命相搏,温特斯的心里是真的没底。 女人听到哨声响起,也不顾头上的火焰还没被完全扑灭,当机立断朝着居民区的小巷子里扎了过去。温特斯也紧紧跟上,没想到这女人却一甩手,转头把匕首朝着温特斯掷了过来。 温特斯赶忙躲闪,匕首将将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只了差一指的宽度。他的身上险些又要多一个口子放血。 温特斯又往前继续追了几步。突然在踏出一脚之后,剧烈的疼痛从他脚底传来,像是有什么尖锐物体刺破了他的脚掌。 温特斯没法继续跑了,他喘着粗气摸索着从鞋底上拔下来一个金属物品,拿到眼前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撒了一路的铁蒺藜,他踩到了铁蒺藜上,脚掌上又挂了彩。 连吃几次闷亏,温特斯现在已经快要被这个难缠的女人弄疯了。 他再一抬头,顶着火焰头发的女人已经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子中。 居民区的这些小巷子不是来自于人为规划,只不过是建房子时留出的空隙,七弯八拐,四通八达。 温特斯知道这女人一旦进了巷子就再也追不到她了。他同时也担心再往前走会被那个女人埋伏,于是只能放弃了追逐。 他脑子里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念头:这女人太不道德了,明天附近居民从这走不是也要踩一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闲心去关心附近居民的生活质量,毕竟附近居民再惨,也不会有他现在惨。 已经追不上这个女贼了,他开始转头往回走。在短暂而激烈的生死搏斗后,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没人会濒临死亡而不感到恐惧,刚才只要运气差一点点或是本能反应慢一点点,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被放倒在地上等死了。 温特斯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值个夜班也能差点弄出命案——受害者还是自己。 温特斯突然感觉右手湿漉漉的,借着月光看了一下发现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液体,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血。 对方拔出匕首后第一个回合就让他挂了彩。他的右臂被切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夏常服的右半袖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肾上腺素的效果过去了,疲劳感和右臂伤口的疼痛正加倍向温特斯袭来。他手上也没有东西能够处理伤口,只好握紧了左手拳头夹在右臂腋窝下,希望能够稍微起到止血的效果。 正在走着,温特斯发现地上有金属的反光——是那把匕首。他把匕首捡了起来,心想:这可是老子用命缴获的战利品,得留着做纪念。 匕首边上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方形小包裹,温特斯也顺手捡了起来。包裹外面的布料手感似乎是丝绸,那就说明不是别人丢的垃圾,应该是那个女人给头发灭火时掉出来的东西。温特斯把匕首和小包裹胡乱塞进了自己挎包,继续往刚才和巴德休息的石桌处走去。 沉重的奔跑声逐渐靠近,是巴德跑了过来。巴德吃惊地看到温特斯满头大汗,左手夹在右腋下,而右臂完全被鲜血浸湿了。 “我听到哨子了……这是怎么了?”巴德没想到自己才走开没多大一会就见血了。 “有个贼”温特斯感觉自己可能是因为失血所以有点晕乎乎的:“从学校那边跑出来的,拿着匕首,还是个女的。我把她头发点着,然后她跑了。” “什么?女贼?哪来的女贼?”信息量过大巴德大脑也有些过载,他有一些手足无措地说:“别管了贼了,赶紧把胳膊处理一下。贼往哪跑了?” 温特斯双手都占着,只好用脑袋指了一下。 “你确定你点着的是女贼的头发吗?”巴德看向女贼逃跑的方向,突然问道。 “除非她脑袋上长的毛不叫头发。”温特斯不明白巴德问这废话干嘛。 但随即他也愣住了。 天空,已经被火焰染红。 第十五章 唤醒睡虎(上) “这个真的不是我干的!”温特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冤枉了,他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x!我真的只烧了那个贼的头发!” “我知道,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干的,起火的位置离这里远着呢。”巴德扛着两把长戟走在前方领路,冷静地帮温特斯甩锅。 “真是见了鬼!”温特斯这一整天都非常不顺,白天被艾克一记晴天霹雳,晚上有女贼索命,左肩、右臂、脚下连着添伤。 两个人快步走回了北门的值班岗位,在门口站岗的学弟们已经听到了哨声,也看到了天空的异状。他们还以为是巡逻的卫兵看到哪个地方起火了才吹的哨,值夜班的教员也被叫醒了,正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什么。 所以当他们看到温特斯带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回来时全都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搞得?怎么满身是血?”值班教员一头雾水。 “有个贼,从学校方向跑出来被我截住了。动了刀子,跑了。”回来的路上温特斯已经整理一番语言。 他决定还是聪明一点,先别提和“火”有关的东西,也别提女人。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还要再废口舌。 “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咱们陆军的地盘撒野?”教员听说有贼敢来军校闯空门勃然大怒。 温特斯心想:确实是个不要命的,我命也差点没了。 不过贼已经跑的没影了,暂时谁也奈何不了她,当务之急显然是帮温特斯处理胳膊上的伤,以及搞清楚到底是哪起火了。 值夜班的教员马上把温特斯带到教职员值班室里。教员试图拿火绒布引火点灯,但是几次都没点着。温特斯心里叹了口气,使用引燃术点燃了油灯,这位教员这才意识到温特斯是施法者。 只有油灯光线还是太暗,于是教员让温特斯的学弟们多取几个油灯过来。温特斯这时候想起了女贼的那把匕首,匕首是金属制品,只要没锈就可以作为光亮术的施法材料。 于是温特斯掏出了那把匕首,还是燃火术的施法手势,他使用了特斯拉的光亮术。魔力被灌注到匕首的表面,金属被输入魔力后又以可见光的形式将魔力释放出来,房间里立刻被照亮了。 教员趁着有光找出了一把小剪刀,抓紧时间剪开了温特斯夏常服的右袖子。温特斯胳膊上的血液已经凝固,把衣料紧紧地粘在了伤口处。 “可咬牙忍住了。”教员闷声说道:“这个必须得撕下来,不能留在伤口上。不然你伤口会流脓,你会死于高烧。” 十几年的主权战争让军人们积累了大量应对锐器伤的经验,这些经验最后都被总结成了卫生课上的教学内容。能在军校当教员必然也是军校出身,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知道伤口绝对不能和衣服粘在一起。 温特斯点了点头,教员也不废话,心一狠手上猛一使劲就把和伤口粘在一起的衣料给撕了下来。这一下痛的温特斯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重新流血。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声音从远到近很快在教职员值班室门口停住。一个学员推门而入:“报告!马牵来了。” 刚才在门口站岗的学员发现天空的异象后第一时间叫醒了在值班室睡觉的当值教员。教员立刻判断这是港口那边着火了,领着个学员出门沿着大路就往起火方向跑,想要探明情况。 跑着跑着教员发现自己犯了蠢,起火的地点明显离学校有好一段距离,靠两条腿要跑到猴年马月?于是二人又跑了回来,派了一个骑兵科的学员去学校马厩牵两匹马过来。 教员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校门口来回踱步等着马牵过来时,温特斯和巴德回到了北门。 教员没理会牵马的学员,他先仔细地在光亮术的照明下检查了一遍从温特斯身上撕下来的衣料,然后又仔细查看了温特斯的伤口。这时温特斯再也无力再维持光亮术了,匕首黯淡了下来,房间内的光源又只剩了油灯。 “没事,没伤到骨头。造成伤口的武器很锋利,没有碎布被裹进伤口。刀口也很平整,会痊愈的很快的。要是有神术使用者在这的话,连疤都不会留。”教员自信满满地做了判断,他紧接着命令其他学员:“找点干净的水来,溶了盐巴,给他洗洗伤口,伤口不要裹着。” 教员又从床单上撕下了一条长布,从温特斯脖子和右手绕了一圈打了个结,做了个类似手臂骨折时用的吊绳,叮嘱温特斯道:“右胳膊别乱动,少牵动伤口,好得快。” 把温特斯的刀伤处理完了,教员就带着一个学员急匆匆地骑马去港口区侦察火情去了。 教员走后,巴德赶紧给温特斯张罗盐水清洗伤口,可他也犯了难,大晚上哪里去找干净的水和盐巴呢。想来只有厨房会有这两样东西,他也紧忙出门跑去食堂弄盐水。 房间里只剩下温特斯和三个学弟,温特斯不认识这三个人,这三个人也不认识温特斯,四人大眼瞪小眼。 “去学员值班室。”温特斯决定先换个房间,不能留在教职员值班室里。 “班长,什么人下手这么狠?”一个低年级军官生仔细看了看温特斯的伤口,心惊肉跳地说:“偷个东西还要动刀子吗?再说学校里有什么好偷的?” “我还以为是逃寝的人呢。”温特斯苦笑着说:“没成想上来就拿刀子捅我。” “看到长什么样了吗?” “蒙着面,没看到,不过我敢肯定是个女人。” “女人?!”三个学弟目瞪口呆,军校生的生活中除了厨娘和洗衣妇都没什么机会见到其他雌性人类,更别提女贼了。 三个学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位学长可能是太过于饥渴导致看什么人都像女人。 “真的是女贼!(脏话)!”温特斯一眼就看出了这三个臭小子心里在想什么,女性盗贼确实很像某种情趣幻想,但他敢肯定刚才那个拿着匕首向他扑过来的绝对是女性。 他现在很后悔和这三个臭小子提到贼是女性这一茬,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女性这个词吸引走了。 “你们刚才没发现任何的异常吗?”温特斯想问问学弟们知道什么。 “没有,刚才我一直在岗。就老样子,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个低年级军官生摇了摇头。 第十六章 唤醒睡虎(下) 军校的围墙用砖头砌成,为了省钱高度不到一米七,温特斯心里觉得这女贼应该是翻墙进出。现在人已经跑了,只能让全校清点物品,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才能知道这女贼偷了什么。 “人呢![脏话]!卫兵呢!”屋外传来了一声暴喝。 糟糕,温特斯咯噔一下,光顾着在屋里聊天,忘了站岗的职责了。四个学员匆促地跑出学员值班室。 一个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的高级军官翻身下马,不由分说,狠抽了四人一顿鞭子,怒火冲天地大骂:“岗都[脏话]不站了?” “报告!北门夜岗!应到六人!实到四人!”温特斯莫名其妙挨了鞭子,被抽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心里更是涌上一股火气。 但他知道军校就是军队,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硬顶。光线不好,温特斯没认出来对方是谁,不过从军服上能看出肯定是少校以上的高级军官。 “值班军官呢?”高级军官厉声问道。 “报告!去起火的地方侦察了!”直到这时,温特斯此时才面前看清眼前的军官是谁。 这是一张剑眉鹰目、隆鼻薄唇的脸,是军校校本部本部长,陆军军官学院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当家人。 “有火情为什么不上报!”本部长怒气不减。 “报告!我不知道!”温特斯发泄式地大喊回答,而且他也是真的不知道。 住在学校里的大多都是低级教职员,他们军衔在少校以下,住在军官宿舍。虽然学校们为校官以及更高级的军官们准备了独栋的住宅,但高级军官也一般会在校外另找地方置业。 所以不是今晚上和温特斯一起值班的教员不想上报,实在是他也不知道哪个校领导今晚住在学校里,他还是想先弄清楚情况再去上报。 “敲集合钟!紧急集合!把人都叫起来!让所有人在北门操场列队!”本部长没再继续为难四个学员,旋即对四人下达了命令。 “是!”温特斯四人接受命令,立刻跑去敲集合钟。 “你等会。”本部长用马鞭拦住了想要抬腿走人的温特斯:“这胳膊怎么搞的?” “报告!有贼!贼动了刀子!被我击退了!”温特斯不敢多说废话,用自己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事情的经过。 面对暴怒状态的本部长,温特斯没敢说“贼是从学校里跑出来,我没拦住让她逃了”,不过他也自认没说谎。 “哪个不要命的敢来陆军的地盘撒野!”本部长勃然大怒,和值班教员的反应如出一辙:“明天你来找我,给我详细汇报。” “咣咣咣咣”集合钟不要命似的被敲响,紧接着响起的是夜岗学员们尖锐的哨声。就像一只从睡梦中惊醒的野兽,沉睡着的陆军军官学校被集合钟唤醒了。 夜晚安静的主旋律被嘈杂声取代,各个宿舍里被惊醒的军校生们跳下床铺,抓起衣服麻利地往身上套。他们没什么需要携带的装具,穿好衣服就紧忙往门外跑。 门外有人大喊:“北门操场集合!北门操场集合!”这是从本部长那里领命夜岗学员们。 在这个没有便携火种的时代,军校夜间紧急集合根本没时间引火点灯。一切都必须在黑暗中进行,学员们在黑暗中凭借微弱的月光前往北门操场。 人群像大海中的沙丁鱼群一样行动,沉默着挤在一起,但又整齐划一地前进,产生了一种诡异而有规律的美感。 从各个宿舍迅速涌出的军校生们又迅速地汇入了北门操场。排头兵在最前方列队,其他人快速寻找着自己在队列中的位置。 温特斯这时也跑步回到了队列中,艾克被他肩上的伤口吓了一跳。但军阵中不准闲谈,所以两人只能用眼神沟通。各区队开始从头到尾报数、汇总。 教员们则是从马厩那边过来,骑着马在军官生的方阵周围巡视。有施法者教员从仓库抱来了一堆火把,用燃火术点燃了火把后分给了各个教员。 整个北门操场此刻才被火光被照亮。学员们已经站成了井然的方阵,等待着命令。 本部长骑在他的爱马上,在操场最前方看着陆军军官学院的学员们在黑暗中有条不紊地集结,面无表情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 “一年部应到174人,实到174人!” “二年部应到175人,实到173人!” “三年部应到172人!实到172人!” “报告本部长!学员大队!应到521人!实到519人!报告完毕。” “全体!立正!”本部长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学校,他显然使用了扩音术:“三分钟!带上所有的工具!出发去救火!解散!” 学院方阵又轰然散开,温特斯也赶紧往仓库跑,去拿工具。不过他其实有点奇怪,着火就着火了嘛,居民区有火灾关军校什么事,又烧不到军校这来。 几个出发前去探明火情的值班军官这时也回来了,他们赶紧向本部长汇报情况。 本部长听过报告后,当即派出信使把情况告知军校和联省陆军部的其他高级军官,并同时向在圭土城外驻扎的联省陆军两个步兵大队派出了信使求援。 学员们很快去而复返,再次站成了整齐划一的方阵,只不过这次每个人手上都多了几件工具。 本部长也不废话,大手一挥,军校全体学员就成六路纵队沿着大路向圭土城港口区进发。 “怎么搞的?!”艾克直到方阵开拔才找到机会向温特斯问话。 “碰到贼,挨了刀。”温特斯尽可能简短地概括事情全貌。 “什么贼还动了刀?” “我也不知道。” “没事吧?” “皮肉伤。” “闭嘴!”在学员纵队边上骑马巡逻的教员厉声喝止了温特斯和艾克的交头接耳,两人不敢再说话了,只好闷头跟着队列走。 他们一路走过了城市最外圈低矮破败的贫民窟、走过了被拆毁的旧城墙的遗址、走过了皮革匠们臭气熏天的工坊、走过了港口区杂乱无章的民房,最后抵达了火灾的发生地。 直到这时,温特斯才明白了为什么居民区着火了军校要倾巢而出救火。 因为大塞纳斯海湾国家联盟陆军第一兵工厂,正在熊熊燃烧。 第十七章 烈火焚城(上) 圭土城兵工厂(即联盟陆军第一兵工厂)的前身是帝国统治时期的山前行省皇家武器司。当年设立之初主要考量的是运输条件,所以选址在临近圭土城码头的海岸上,船可以直接停靠到武器司的小码头。 这里最初只配了四个铁匠,无非是一个大号的铁匠铺。负责储存和维护拨给驻扎在山前省的皇室军队的武器装备,没有生产制造能力。 联省民兵第一次夺取圭土城后第一时间占领了皇家武器司,搬空了这里的武库。 在圭土城第二次易手,联省民兵发现战争明显不会很快结束时,立刻就把旧皇家武器司改造成了新圭土城兵工厂。 赋予其的职能也不再仅限于维护和储存,圭土城兵工厂开始具备了生产制造冷兵器的能力。 持续十余年的主权战争带了旺盛的武器需求,圭土城兵工厂的技术和产能也一次次大跨步地提升。 最初这座兵工厂只能用现成的铁料锻造兵器。但因贸易封锁,从外部购入的铜铁日渐不敷使用。 圭土城兵工厂便募集冶铁匠,建立了冶炼局,使兵工厂拥有了冶炼矿石的能力,能够自己为自己供应原材料。 后来,随着战争的继续,使用火药武器的士兵在民兵部队中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大。于是圭土城兵工厂又增设了枪铳局和火炮局,专攻枪炮制造技术。 到了战争后半段,圭土城兵工厂开始能够源源不断地产出火枪和火炮,武装了大批手无寸铁的市民。 内德元帅曾这样赞扬这座兵工厂:“没有圭土城兵工厂,就没有胜利!”从此胜利兵工厂的绰号一炮打响,成了这座兵工厂在联盟陆军中的昵称。 二十几年来,胜利兵工厂一次又一次地扩建,就像无法满足食欲的饕餮,不断吞下周围的土地和房屋。从码头边上的一隅之地,演变成了盘踞小半个港口区的城中之城。 但此时此刻,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胜利兵工厂了,只有一片火海。 十几分钟前,当学员大队行进到旧城墙遗址时,整个街道都已经弥漫着淡淡的烟雾。 烟雾钻进了每一个路边巷口,钻进了每一个独立院落。住在城区边缘的居民都已经被惊醒,或在窗口伸头探望,或站在门口观望,惊异地看着军官生大队朝着烟雾来的方向前进。 越往前走,烟雾愈发浓烈越刺鼻,温特斯被辣的直流眼泪,队列中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 教员们骑乘的马匹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无论如何驱打也不肯继续前进。 无奈之下,施法者教员们只好持续轮流使用魔法,始终在纵队前方保持两个横向的驭风术,将烟雾都吹到道路两侧的居民区里。 继续往前走,走到能看到火光的时候,情形愈发糟糕。 火焰早已从兵工厂蔓延至了附近的民房,许多居民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就死于毒烟。一些逃命的百姓哭喊着往学员大队来的方向逃跑。 “审判降临了!审判降临了!” “是魔鬼!魔鬼在街道上蔓延!” “快逃命啊!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逃吧!” 逃难的人们大呼小叫着奔跑,胸前紧紧抱着逃出家门时顺手拿走的财物。他们的房子已经被火焰吞没,手里的东西现在就是他们的全部财产。 哭喊声敲打着温特斯的胸膛,让他十分难受。迎着逃跑的人流,学员大队沉默着向前。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地狱景象。 在这里,黑暗被烈火驱散,街道被怒焰照亮,烟雾浓烈到驭风术也无能为力。哔哔叭叭的木头燃烧声、轰隆轰隆的房屋垮塌声不断传来。 一个女人跪坐在路旁歇斯底里地哀嚎,没人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理睬她。 从火场中死里逃生的人们被吓破了胆,正在手脚并用地往城外跑。 而那些自己的房子里火线只有几米之远的居民已经陷入了绝望: 他们有的人还没放弃,在从家里往外竭力搬运细软; 有的人捶胸顿足,大声诅咒着魔鬼; 有的人变得疯狂,抓着头发拼命的用脑袋撞击地面; 有些人放弃了抵抗,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祈祷。 但水火无情,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被火焰吞噬。 第一次发现天空异象时,温特斯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能把天空都烧到变色,火场范围一定不会小。 但当他真正见识到这场火灾的规模时,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想法太过于乐观。 军校学员大队甚至没能靠近胜利兵工厂的围墙,热浪和浓烟把他们堵在了一个街区之外。 “大人!大人!”一个一身褐色短打扮的男人扶着帽子跑到了军校本部长的马前:“我是港口火防队的队长,您能来太好了!” “我要如何为您效劳呢?我的指挥官阁下?”本部长冷冷地问道。 “火已经没法灭掉了,我们只能把周围的房子扒掉,建立隔离带。您的学员来的正好。”火防队队长不敢卖关子,急忙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来这里是为了拯救陆军的财产。现在兵工厂已经完了,我不会把我宝贵的军官用在救火上,那是你的职责。”本部长拨马就要走。 “大人!发发善心吧!”火防队队长拉住了本部长坐骑的缰绳,哀求道。 “哼。”本部长冷哼了一声。 “求您了!您看看这风向,风正在从海岸线往内陆吹。风助火势,如果不赶紧建立隔离带,用不了多久整个港口区就会化为火海,接着就是整个城区。” 本部长还是铁青着脸,什么也没说。 “大人,如果整个圭土城都在燃烧,贵校就能独存吗?”火防队队长见这个军校队伍中明显地位最高的人态度有些松动,更加不肯放弃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火场越大,火蔓延的就越快,再不动手,就真的不可收拾了!发发善心吧!大人!看看这些老百姓!”火防队队长继续苦苦哀求道。 第十八章 烈火焚城(下) “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本部长突然开口询问。 “啊?”眼前这个大官态度转变的太快,火防队队长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但他很快找回了理智:“扒房子!这里的房子肯定已经保不住了,需要再后退两个街区,拆出隔离带。” “全体都有!向后——转!起步——走!”火场外围嘈杂纷乱的声音被使用扩音术放大的命令盖住,本部长通过魔法直接向全体学员下令。 他性格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要拆哪些房子,说!” “我带您去!”火防队队长忙不迭的点头,在前面带路:“我的人手实在是不够,您能施以援手实在是太好了,神会保佑您的。” “哼。”本部长又冷哼了一声,显然对这种马屁不感冒。 房屋位于火防队队长划定的隔离带的居民意识到了这群军人要干什么。火还离这里两个街区呢!他们当然不肯让当兵的把自己的房子拆了。 “你们要干什么?” “你们凭什么扒我们房子!” “要扒我房子,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凭什么别人的不扒,扒我们的?” “当兵的杀人啦!” 住在被划定为隔离带区域的居民拦在街道旁,抄起了门杠、菜刀一类的东西,挥舞着不让军校生们靠近。 火防队队长来回奔走,苦口婆心地劝说,但根本没人肯听他在说什么。 住在隔离带内侧的居民也回过味了,一旦拆出隔离带,就意味着自己的房子要被放弃。 所以他们也加入到了阻止拆房的队伍中,坚决不让军官生靠近房屋一步。 住在隔离带外侧的居民倒是对拆房子的计划非常支持,但他们只是揣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滚开!”本部长一声裹挟着魔法力量的暴喝把刚才还气势十足的居民们吓得呆若木鸡,他实在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了:“第三学年!步兵科!出列!” 温特斯听到了命令,条件反射式地跨出几步站到了队列外。 “谁敢阻拦!格杀勿论!”还是被扩音术放大后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想要赔钱!找市政府要!” 温特斯也没想到本部长直接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在他看来事情怎么也没到了要杀人的程度。 港口区的居民显然也没想到这个当官的会这么狠,他们双股战战,若不是相互扶持恐怕站都站不住了,再也没有了刚才蛮不讲理的气势。 温特斯和正在保护自己房子的居民面对面站着,他从这些居民眼中看到了惊恐和畏惧。 “真的要动手吗?”温特斯心想,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铁铲,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液。 “动手!”本部长又是一声暴喝。 温特斯心一横,服从命令的责任感战胜了一切杂念。他也不管自己胳膊还有伤,双手抡起铁铲就朝着对面的人狠狠砸了过去。 不过温特斯特意使用的是木柄那一端,而不是铁质的那一端,他心里想:“木柄应该不会打死人。” 一群小市民哪里是这些受过多年训练的准军官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哭爹喊娘,落荒而逃。 “杀人啦!” “当兵的杀人啦!” “是军校的人放的火!” “拆!”本部长下令,他完全不理睬那些被驱散的居民在喊什么,只管执行原定计划。 这次再也没有人胆敢阻拦,居民们都转头跑回家搬东西去了,试图在房子被拆毁前多抢救出一些财物。 圭土城港口区的房子可以说是顺其自然型、无人为规划城区的典型案例。 以码头为起点,城市毫无章法地自然生长,房屋像洋葱一样一层包着一层。 什么用途的房子都有:居住、仓库、工坊、商铺;什么材质的房子都有:木制、土坯、砖头、石材;什么年代的都有。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 军校生们把绳子固定在临街的木制房屋上,一齐用力就把房屋一面墙壁直接拖倒。 火防队长的隔离带选址很有讲究,隔离带是沿着一条臭水沟划定的。军校生们把房子拆毁后,产生的建筑垃圾可以直接推到臭水沟里,大大提高了效率。 “别都聚在这里,施展不开!第三学年留在这!一年部,去东边的街区!二年部,去西边的街区!谁敢阻拦,格杀勿论!”本部长有条不紊地坐镇指挥。 “蒙泰库科利!”本部长又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到!”炮兵科教研室主任立刻回应。 “回军械库去取火药来,砖石房屋一律炸掉!” “是!”炮兵科教研室主任二话不说,领着个下属就走了。 现场全体军人都在热火朝天的拆房子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声嘶力竭的诵经声。 “敬畏吧!感受神的愤怒之火!他光荣的审判日到来了!”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托钵修士高举着经幡大步走来,刚才还在围观的居民纷纷跪倒在他脚下,许多人试图亲吻他的衣角和鞋子。 托钵修士双手高举经幡厉声宣讲:“火焰天使降临在了索多玛!这是惩罚汝等平日罪恶的神圣之火!忏悔……” “我qnd!”本部长一马鞭抽翻了这个神棍。 “任何来帮忙干活的人!每人领一个大银板!不分男女老幼!”解决了公然宣传失败主义的神职人员,本部长马不停蹄地从现场围观的居民中招募人手:“不帮忙,火烧过来,你们的房子也保不住!” (大银板:指帝国历537年起联省共和国始铸的大银币,与之对应的还有小银币,二者含银量比为1:20。一个大银币的价值约等于一个码头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钱谁出呢?那肯定不是军校出。 照着本部长的思路就是:“自己去市政府要。” 本部长才不管他这一句话会给圭土城执政委员会带来多少麻烦,他现在考虑的是怎么把隔离带拆地又快又好。 通过威逼利诱、连唬带吓的手段,拆房大队又增加了一大批人手。 治安官带着集结好的圭土城城市卫队赶来了,正好让城市卫队维持现场治安。 驻扎在城外的两个步兵大队(满编960名士兵、14名军官)也赶到了现场,陆军士兵很快也投入到了拆出隔离带的工作中。 沉闷的爆破声和房屋垮塌的声音此起彼伏,战马们被套上了简易马轭用来拖倒房屋,拆房工程正有条不紊、紧张有序、争分夺秒地进行。 但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从入夜到现在,从海洋吹向陆地的海风的风速一直逐渐提升。 在海风的加持下,火焰蔓延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快。火线正在加速接近隔离带,而隔离带拆除工作还剩下一大块区域没有完成。 “大人,恐怕我们来不及了……应该把隔离带设置在更后面两个街区”火防队队长万分懊恼地把帽子抓在手里,揉成了一团烂布。 “我知道。”本部长还是冷冰冰的态度,但他若有所思,似乎有了什么主意。 “克里斯蒂安!”本部长大声点了一个名字。 “到!”施法者教研室主任听到了本部长的传唤,远远地跑了过来。 “如果让所有施法者集中使用驭风术,能不能短暂改变一个区域的风向?”本部长提出了他的奇妙构想。 “凭施法者的力量很难和自然伟力相抗衡。”克里斯蒂安教员觉得本部长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施法者应该借助自然之势使用法术,而不能逆势而为……” “我问你能还是不能?”本部长不想听废话。 “理论上应该是能。”克里斯蒂安教员继续解释道:“但实际上我觉得以我们现有的施法者力量应该很难做到,我们没有足够多且足够强的施法者……” “能就行。”本部长只听到了他想听的。 “我说的是理论上能,实际上……”克里斯蒂安赶忙试图说明理论和实际是有差距的。 “做点什么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本部长下了判断:“把现场所有的施法者集中起来,我一会告诉你们去哪。” 正在埋头拆房子的温特斯突然被点了名,他注意到和他一起被叫出去的都是施法者学员。 现场所有的施法者们被集中到了一处,克里斯蒂安教员大声重复着命令:“一会听到命令,全力朝正前方使用驭风术,不需要留力。记住!是正前方。” 温特斯一听就明白了领导层的计划,他心想自己加速系魔法水平这么差劲也要被抓来当工具人,可见本部长是真的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随后,施法者们被带到了一处还没来得及拆除的区域,为了均匀分布,有些施法者学员甚至被安排站到了房顶上。 温特斯没有上房,他站在街道上,隔着烟雾已经能看到二十几米外正在燃烧的房屋。 “驭风术,全力发动!”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命令。 温特斯听到命令,保持着左手拇指按住中指的手势,回想着使用加速系魔法的感觉,全力进入了施法状态。 灼热和极寒轮流折磨着他的“第三只手”,似乎还有成千上万把刀子正在切割他的“第五肢体”。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风向正在发生改变,从前面吹过来的风逐渐变小,停下,然后变成从身后往前吹的风。 温特斯知道本部长的计划起作用了,但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所以试图放松心智退出施法状态。 但令他惊恐的事情出现了,他没有办法离开施法状态。往日里稍不集中注意力就无法保持的施法状态,现在却想退也退不出。 他甚至全身麻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在旁人看来温特斯只是立正站在街道上,但实际上他正在被迫接受无休无止的酷刑折磨。终于,他再也无法承受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栽倒之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看到一条火焰巨蟒冲天而起。 第十九章 火龙卷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物质、没有波动,只有无垠的黑暗……不,在这里,甚至连黑暗本身这个概念也不存在,这是存粹的“无”。不知过了多久,这“无”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朵火花——温特斯恢复了意识。 他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周围乱哄哄的,是什么声音?然后恢复的是触觉:自己好像是在躺着,是在床上吗?似乎是很硬的床?最后,视觉开始恢复,温特斯先是感受到了光,随后他奋力睁开了眼睛,但视野里却模模糊糊的,没有办法对焦。 重新取回了身体的知觉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疼痛,而是类似于使用魔法时的疼痛,疼痛不是来自于温特斯任意一处身体,但是却实打实地正在折磨着他。 温特斯痛的想要大叫,但却只是无力的张了张嘴,声带中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他试图抬起自己的胳膊,却没有一丝反馈。似乎只是恢复了身体的知觉,但却没有恢复对肌肉的控制。 对于温特斯而言,这一切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深度睡眠,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没有任何记忆,没有时间的概念,连梦也没有。 上一个有记忆的瞬间,他还在圭土城救火。眼睛闭上,再睁开,他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躺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硬板床上饱受煎熬。 “醒了!醒了!”温特斯听见有人兴奋地大喊。 “是谁?我在哪?我怎么了?”温特斯的意识仍然很迟钝,思考对于他而言都变成了一件费力的事情。他的双眼还是没法对焦,视野中似乎都是深褐色的色彩。 有一点温热的液体淌进了嘴里,似乎不是水,带着一点苦味,吞咽反射让温特斯下意识地把液体喝了下去。原来是有人稍微扶起了他的上半身,用勺子一点一点的给他喂东西。见温特斯能够吞咽,便一勺接一勺的继续给温特斯喂。 喂过东西之后,温特斯又被放回了原位,保持着躺姿。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又是一闭眼,一睁眼。还是没有任何记忆,没有时间的概念,连梦也没有。 但是再一次醒来时,温特斯感觉自己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虽然疼痛仍然没有消失,但已经不至于像刚才那样痛到让人想满地打滚,变得可以忍受。 没错,对于温特斯而言上一次醒来就是“刚才”。他完全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觉得一闭眼一睁眼就又恢复了意识。 这次,温特斯的眼睛终于能够聚焦了。他仔细辨认着自己身处的环境:天花板很近很近,感觉伸手就能摸到,材质似乎是……木板?? 他的四肢也能活动了,连忙把手探出床摸了摸,身边就是墙,材质似乎也是……木板?? 温特斯再也躺不住了,腰腹一用力便坐起了身子,他努力分辨着周围的环境:逼仄阴暗的木制房间、很多绳索,整个房间正在有规律地摆动……自己好像在船舱里? 什么?我在船上??温特斯大吃一惊。 “哎?!你醒了?”洪钟一样的声音在温特斯耳边传来,大嗓门震得温特斯耳朵嗡嗡响:“去报告少将!有人醒了!” 一听到这个标志性的大嗓门,温特斯只用耳朵也能认出是谁。不用扩音术,说话声音也能这么大的只有温特斯在骑兵科的同乡安德烈亚·切里尼,平时大家都称呼他为安德烈。 温特斯自己的性格并不算好,所以他的朋友性格都很包容。而安德烈的性格则完全是和温特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两人都是典型暴烈如火的维内塔人。相似的性格往往相斥,所以二人虽然是海蓝共和国同乡,但平时并不算太亲近。 不过对于刚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温特斯而言,安德烈的大嗓门却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 温特斯打量着周围,发现自己身边还有好几个昏迷的同学,自己身下的也不是床,只不过是垫了点东西的船板。他急切地想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我是在船上吗?” “是,是在船上。”安德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我怎么会在船上?”温特斯依然很疑惑。 “被抬上来的啊。你们都昏倒了,怎么也弄不醒,大家把你们抬到船上的。”安德烈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角度有些清奇。 “我是问我……我们现在坐船要去做什么?”温特斯无奈用没有歧义的问法又问了一遍。 “坐船回家,回维内塔(海蓝)。” “不是应该走陆路回去吗?”温特斯更糊涂了。 “说是今年路上不好走,所以派了艘船来接我们。”向温特斯解释了现在身处的环境过后,安德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还记得你干了什么吗?” “什么我干了什么?”温特斯感觉这个问题很莫名。 安德烈又试探性地问了一遍:“你真忘了?” “你要我想起来什么呀?”温特斯现在一头雾水,他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安德烈赶紧伸手扶着温特斯。 “你们把圭土城给烧啦!烧啦!你不记得啦?”安德烈的话语就像炮弹一样砸向温特斯。 “烧了?什么烧了?”温特斯听到这话全身寒毛直竖,脑子里最后一丝昏沉也烟消云散,他悚然问道:“我们不是在救火吗?什么我们把圭土城给烧了?” “是啊,原本是在救火,本部长命令我们去拆房子。然后你们这些施法者就都被叫走了,结果你们刚一使用魔法,就召唤出了一个火风暴。”安德烈丝毫没意识到他所说的话对温特斯造成的冲击:“火风暴出现后,火势更强了。隔离带也没用了,我们就全都撤了。我们坐船走的时候老百姓们都在疯传,是军校的魔法师召唤了地狱之火烧毁了圭土城。” “怎么会呢?我们是去救火的啊!什么火风暴?”温特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后有记忆的一幕:一条火焰巨蟒冲天而起。 “你和我说说,那个火风暴什么样?”温特斯现在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必须先挑重点的问。站着说太累了,他又坐回了简易床上。 “我想想……就像一条绳子一样,把天和地都连在一起了。”安德烈试图用自己有限的词藻尽可能的描绘温特斯失去意识后的情形:“一条打着旋的火焰绳子……一个火焰龙卷风!” 安德烈对自己想出的比喻很满意,又重复了一遍:“一个火焰龙卷风!” 回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一幕,温特斯意识到这个火龙卷也许真的和自己……不,是和所有当时在场使用驭风术的施法者们有关系。 “圭土城现在如何了?”温特斯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后果。 “半个城区都烧没了,要不是天降大雨,恐怕全城都能烧成白地。”安德烈犹豫着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真的是你们召唤的火龙卷吗?”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剧烈的疼痛感再次向温特斯袭来,他蜷缩着身痛苦地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安德烈说的火龙卷到底和施法者们有没有关系。 “没事,没事,别太在意。”见温特斯痛苦的神色,安德烈还以为他是在为火烧圭土城而愧疚,安德烈紧忙安慰温特斯:“反正是他们联省人的地盘,烧了就烧了。烧光了也不关咱们海蓝人的事!反正咱们回家了。” 海蓝共和国出身的安德烈显然对联省首都的灾难并不感同身受。 温特斯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我也没承认是我烧的……我只是说不确定,而且我也真的不确定和施法者有没有关系……再说最初的火也不是我放的,怎么听起来我好像成了板上钉钉的纵火者? 一阵急促地军靴和甲板的碰撞声传来,两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走进了这间小舱室,温特斯咬着牙起身和安德烈立正敬礼。 “醒了就好!”两名军官中穿着将官制服的人先开了腔,这个中年将军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嘴唇上蓄着精心打理的小胡子。就算没有这身军服也不可能错认他的职业,因为他举手投足间的军人气质实在太明显。 这名将官用一句话就结束了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温特斯:“我需要问你一件事,你务必说实话。是不是陆军军官学院有意导致了你们的昏迷?” 温特斯快速地分析了情况,这个高级军官大概就是刚才安德烈说的“少将”了。他打起精神,诚实地回答:“报告将军,我不知道!” 听了温特斯的话,少将皱起了眉头:“那就说点你知道的。” 温特斯回想了一下当晚的情形:“当时教员把所有的施法者都集中了起来,让我们一齐使用驭风术改变火场风向。我只记得我使用了驭风术,剩下的事情我没有记忆,醒来就到这里了。” “你说是所有施法者,对吗?是所有,不是只有海蓝施法者,也包括联省籍施法者?”少将敏锐地抓住了自己想要的关键信息,连声追问。 “没错,是所有施法者,包括联省籍施法者。”温特斯的印象中确实集中了所有的施法者,没有刻意筛选谁去谁不去,自然也有联省籍的学员。 少将得到了答案,但他的表情说明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没有继续追问,显然他已经对温特斯没了兴趣:“行了,我知道了,好好休养,想起别的事情了立刻告诉我。” 敷衍地结束了谈话,少将转身离开了这个小船舱。 温特斯也隐约摸到了一点脉络:似乎这位少将很希望联省军方对自己的昏迷承担责任。 少将离开后,和少将一起过来的军官才说话。这是一个笑眯眯的俊秀青年人。和他身上的校官制服一比,他的脸庞似乎有些太年轻了。他的笑容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闲适感,似乎在说自己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 “坐吧,坐吧,别站着。”这个校官和善地摆了摆手,示意温特斯坐下说。 上级客气一下,温特斯哪敢真坐。只是点了点头,身体却没动弹。 “好,那我先坐。”这个校官没有摆架子,落落大方地坐到了地上,还给自己找了块舱板舒服地倚着。 看到温特斯和安德烈还是不敢动弹,他微笑着劝二人:“放轻松点,咱们是校友,我不过是比你们高几届的学长,不用拘泥于军衔。你们站着,我仰头和你们说话也累。” 听到面前这位是校友,温特斯和安德烈才稍微放开了一点,也席地而坐,但腰板还是绷得笔直。 “你们现在已经是准尉,也进入了军官阶级,我们之间不过差着几年军龄罢了。”两个学员还是有些拘谨,但校官也不勉强,他先是自我介绍:“刚才那位是雷顿少将,我是莫里茨少校。你们叫我莫里茨也可以,叫我学长也可以,叫我少校也可以,随你们心意。对了,你们叫什么?” “学长好!我是温特斯·蒙塔涅。” “学长好!我是安德烈亚·切里尼。” 海浪和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击着船壳,在风雨声和海浪声中,船体像钟摆一样在有节奏地来回摇晃。船壳上只有一小扇半开的通风窗采光,小船舱里的光线十分昏暗。 “温特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莫里茨少校问了安德烈听来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什么?”温特斯有些没明白。 “感觉,你现在的感觉。” 温特斯知道莫里茨少校在问什么了:“纯粹的疼痛,但还在勉强还能忍耐的住的程度。上一次醒来的时候,那种疼痛根本无法忍受。” 温特斯心里暗暗说:我感觉自己好像还是没有离开施法状态。但眼前这个莫里茨少校没有佩戴三五协会的徽章,显然不是施法者。所以就算是温特斯和他说了,他也不能理解施法状态是什么东西,所以温特斯选择尽量用普通人能听懂的方式描述。 听了温特斯的话,莫里茨少校拿出了一枚小银币放在手里把玩着,陷入了思考。 第二十章 肌肉拉伤 莫里茨少校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个小银币,放在手里把玩着。银币在他的手指间灵巧移动,时隐时现。温特斯没注意到这一点,但安德烈的心思完全被少校神奇的手法吸引住了,他心想:可绝对别和这个学长玩骰子,不然肯定会把裤子都输掉。 “你身上虽然有几处外伤,但你的昏迷显然不是外伤导致的,其他施法者学员没有这些外伤也一样陷入了昏迷。”莫里茨少校沉吟了一会,说出了自己观察到的一些东西。 温特斯这才意识到:身边其他昏迷着的学员居然都是和他同一届的海蓝籍施法者学员。大概数一数,似乎全都在这里了。 “昨天晚上所有施法者全都昏过了?”温特斯试探着问道。 “不是昨天晚上,是前天晚上,你已经失去意识将近两天了。”莫里茨少校毫无保留地告知了温特斯当前的情况:“联省方面说是几乎所有的施法者都失去了意识,但我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昨天我们来接回见习军官时,所有的海蓝籍施法者学员都陷入了深度昏迷。” 莫里茨少校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所以雷顿将军才那么生气。” “是啊,温特斯你没有看到,我算是开眼界了。”安德烈在一旁高兴地补充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科尼利斯本部长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不是因为科尼利斯,何必派一个少将来接送学员呢?”莫里茨少校也很开心,显然科尼利斯本部长被雷顿少将斥骂也是莫里茨少校最近的快乐源泉。 温特斯想起了自己前晚执勤时挨得那一鞭子,对雷顿少将的好感顿时猛增。 科尼利斯脾气暴躁,性格雷厉风行,做事手段激烈。军人们敬他又畏他,从日常相处来说他确实很不受欢迎。不过他能力很强,难得才会吃一次瘪。没能亲眼目睹科尼利斯准将被训斥的盛况,实在是让温特斯万分遗憾。 “还是来说说你现在的情况吧。”莫里茨少校又把话题对准了温特斯:“我见过很多受伤的施法者,但没见过你们这种情况。” 莫里茨少校指了指温特斯和其他昏迷中的学员:“你们不是因为外伤陷入昏迷,你们受了什么内伤我们无从得知。不过既然你能清醒,那其他人应该也能够自我恢复。” “其他人没醒过吗?我记得我已经醒过一次了。”温特斯赶忙问,他确信自己有过一次清醒的记忆,不是幻觉。 “有人一次都没醒,有人也像你一样醒过了一次。喂了药,又睡下了。”莫里茨少校摆弄着银币说道。 “药!对了,有人喂我喝了药!”温特斯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喝下过带着一点苦味的液体。 “那其实不能算药,是我勾兑的助眠剂,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希望能让帮你们进入睡眠状态,就混合了两种助眠的东西,给你们喂了一点。”莫里茨少校顺便给两个准尉解释了一下他究竟用的是什么助眠剂: “我有严重的失眠。弗莱曼人会把一种植物的根茎晒干、研磨后冲服治疗失眠,我这里正好有一点他们用的粉末;伪牧罗帝国远西殖民地的土著喜欢通过咀嚼一种树叶进入镇静状态,土人声称通过这种方式与先祖沟通,我也正好有一点晒干的这种树叶。 你们第一次清醒后,明显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你们继续昏迷,所以我就试着把这两种东西混合起来喂给你们,帮你们回到睡眠状态。幸好有用。” 温特斯这才知道是谁帮了自己,上一次清醒时温特斯痛苦到想满地打滚,这次清醒后则可以忍受,他感激地说:“您调配的药肯定是有用的,我感觉自己已经比上次清醒时好多了。谢谢您,学长。” “不、不、不,你想错了。不是我的药帮助了你,我调出来的也不是药,只是助眠剂罢了。”莫里茨少校轻轻的摆手,他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的助眠剂不会修复你的身体,是你的身体自己在修复你的身体。” “修复身体?”温特斯没明白少校在说什么。 “我认为,你们陷入昏迷一定是因为身体某个地方遭受了重创。只不过没有外伤,外人看不出来。这种看不到的伤势只能依靠你们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你们的身体什么时候进行自我修复呢?我猜是在你们昏迷或睡眠时。 即你们失去意识时,你们的身体实际上正在加紧自我修复。而当你们清醒时,因为伤势产生的剧烈痛苦反而会阻挠身体自我修复进程。所以我帮你们进入睡眠状态,就是为了让你们的身体有更充足的时间自我修复。” 莫里茨少校的解释深入浅出,温特斯很轻易就听明白了。 温特斯试探性着说:“我如果想更快恢复健康,就应该多睡觉?” “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是这样的。”莫里茨少校点了点头。 “那您能再给我一点助眠剂吗?”睡觉嘛,温特斯最喜欢的体育活动了。 “没有了哦,这两种助眠剂我都只有一点存货。本来是给我治失眠用的,现在都给你们用光了。”莫里茨少校无奈地一摊手:“但是……” 无论是这个世界上的哪种语言,“但是”之前内容的都可以被视为是废话。 “但是……”莫里茨少校微笑着说:“我有一个其他办法,可以近似地达到药物助眠的效果,你可以尝试一下。” “呃……谢谢学长。”温特斯也不明所以,只能先点头称谢。 “你不要谢我,你应该谢谢这两天一直照顾着你的同学。是你的同学全程陪护着你。”莫里茨学长提醒温特斯。 温特斯赶紧起身给安德烈深深地鞠了一躬:“真的太感谢了。” “别别别,你别谢我……”安德烈也紧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才刚换班也就不到一小时。之前一直是巴德在看护着你,他熬了一天扛不住了,刚去睡觉。” “什么?巴德?” ———————————————————————————————— 天气晴朗波浪高,领航桅上彩旗飘。 这艘满载着海蓝籍见习军官们的快船已经驶出了降雨区,学员们再也不必被困在阴暗潮湿的船舱里了,大家纷纷跑到上层甲板去透气。 趁着天气好,温特斯和巴德也在上层甲板吹海风、晾衣服。出发时温特斯还没恢复意识,艾克帮他打了行李包,还帮他把武装衣洗了。 但救火那晚下了雨,所以衣服没晾干。温特斯本来想把这套有点霉味的武装衣扔了,但他自觉那样太对不起艾克了,于是趁着天气好拿到甲板上晾晒。 “你昨晚上把吐到杯子里的东西又喝回去了,你知道吗?”巴德乐不可支。 “别说了,求求你,我现在哪怕是稍微想象一下都想吐。”宿醉让温特斯感觉自己脑仁生疼,这次可不是使用魔法导致的“幻肢痛”,而是实打实的脑袋疼。 在真正了解了莫里茨少校的“替代疗法”后,温特斯才明白第一印象是有多么不可靠。文质彬彬只是少校的伪装,酗酒无度才是少校的本色。 少校说的可以代替助眠药物的东西就是酒,近似达到助眠药物效果的意思就是喝到失忆。 而且少校喜欢的不是葡萄酒和麦芽酒,而是朗姆酒这种底层水手偏爱的烈酒。 自从甘蔗从南方大陆被引进后,塞纳斯海湾外侧岛链上,大大小小的甘蔗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朗姆酒作为制糖业的副产品也在塞纳斯海湾地区开始流行,并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了莫里茨少校的心头好。 以治疗为名,正愁没有酒友的莫里茨少校把温特斯灌到不省人事,也的确实现了他的承诺,帮助温特斯“近似达到使用药物助眠的效果”。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因为温特斯人都快喝死了,所以巴德很好奇莫里茨少校疗法的效果。 “我现在头疼、恶心、想吐”温特斯有气无力地扶着船舷。 “我问的是魔法那方面的。” “那我觉得少校的理论还是有一点道理,睡眠确实能够修复第三只手。”温特斯也不得不承认每次从睡眠中醒来那股莫名来源的疼痛都减少了一些:“对了,你搞来火药了吗?” “在这里。”巴德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牛角筒:“我管船长要一点火药,他直接给我拿了一角子。你用完我再给他还回去。” 温特斯接过了火药筒,拔掉塞子,往船舷上倒了一点火药。然后他回忆着使用燃火类魔法的感觉,保持施法手势,尝试用燃火术引燃面前这一小堆火药。 使用燃火术引燃火药是施法者入门时就要学习的技巧,可以说是最容易实现的效果。 但火药却没有像温特斯预想的那样被点燃,反而是温特斯已经逐渐消退的幻肢痛再一次爆发。 温特斯痛到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于是双手扶着干舷等待着这股疼痛消退。 巴德赶紧去给温特斯倒了一杯烈酒:“没必要这么着急尝试使用魔法。放心吧,你法术能力肯定还在,你的幻肢痛逐渐消退不就说明你的法术能力在逐渐恢复吗?” “我就是试试,也没幻想着这么快就能恢复。”温特斯把就被拿在手里,却没喝:“看来只能慢慢养伤了。” “我觉得你们把法术天赋叫‘第三只手’和‘第五肢’还是很形象的。”巴德若有所思:“你看,你现在这不就是用力过猛肌肉拉伤了吗?” “哈哈哈哈。”这个奇妙的比喻挠到了温特斯的笑点:“你说的对,我现在就是‘魔法肌肉’拉伤了。不光是肌肉拉伤,我感觉自己的筋都差点被拉断了” 笑过之后温特斯对巴德说道:“对了,你还说你一定被分配到海外。你看,你现在不是来海蓝共和国了吗?” “我的确主动申请了海外派遣,我也没想到最后把我分配到了维内塔。”没被送到海外去,巴德的心情也很好:“也是今年情况特殊,一个海外派遣都没有,全都留在本土了。不过我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别想那么多,到海蓝总比被送到海外强。”温特斯还是一贯的乐天主义:“放心吧,海蓝陆军不会刻意排挤联省人。再说还有我呢,不用担心。” “我其实不在意地域歧视,因为无论在哪里,都是穷人最受歧视。”巴德的视角永远都很独特,但他的态度却一直很平和。 “别这么消极,咱们终于算是从学员熬成军官了,等到了海蓝城一定要庆祝一下。”温特斯使劲拍了拍巴德的肩膀,不小心又牵动了右臂的刀伤。 “军官老爷,您这酒还喝吗?”一个突兀地声音插入了温特斯和巴德的闲谈。 插话的是一名水手。水手的皮肤因为常年受两个太阳炙烤,已经晒得黝黑,只露出一对眼白。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应该很久没清洗过了。他搓着手,望眼欲穿地看着温特斯手里的酒杯。 “你要喝就喝吧。”温特斯把酒杯递给了水手,温特斯原本也不喜欢喝酒,实在是船上根本没有干净的淡水:“不过我不是老爷,叫我温特斯就好,这位是巴德准尉。这片土地上早就没有老爷了,贵族阶级二十七年前就被推翻了。” “谢谢军官老爷,谢谢军官老爷。”水手像捣蒜一样不停鞠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痛快地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联盟二十七年前就消灭了贵族,但很多人心里还有贵族的位置。 “您别叫我老爷,叫我温特斯就行了。这位水手大哥,我正好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其实今天醒来后,温特斯就一直有一个疑惑,现在正好有一个水手可以解答。 “您说,您说。”水手忙不迭地点头。 “我为什么感觉我们正在朝东方去呀?”温特斯从太阳的轨迹判断了一下船只的行进方向,发现有些奇怪。 “没错,我们就是在朝东方去。”水手的语气就好像是有人在问他一加一等于二吗? “什么?”这下轮到温特斯和巴德两个人傻眼了。 塞纳斯海湾的陆地大致呈一个半圆形,联省共和国占据了半圆形的北半边,海蓝共和国占据了半圆形的南半边。海蓝市位于圭土市的南方,与圭土市隔海相望,这是地理常识。 可是眼前这个水手居然说:船不是朝着南边去,而是朝着东边去。 温特斯和巴德坐了整整两天的船,才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航线。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温特斯拉住了水手的衣服追问。 “军官老爷,当然是去塔尼里亚。” 第二十一章 货船经纪 四天后,塔尼里亚群岛主岛上的一处码头,温特斯、安德烈、巴德三人百无聊赖地站在船艉楼最上层比谁能把石头丢的更远。 “你们两个这可是明目张胆地欺凌伤员。”温特斯因为利手受了伤,只能用左手参赛,目前成绩倒数第一。 “允许你认输,认吗?”安德烈使劲一抡,一枚小石子滑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远远的水面上。 巴德没说话,颠了颠手里的石头,侧身站稳,用腰腹力量带动手臂猛地掷出,石头落在了更远处金光闪闪的水面上,连落点都看不清楚。 看到巴德的新纪录,温特斯开始四下琢磨打量,他觉得自己只有找点材料做一个简易投石索才有机会翻盘。 “你不是修道院出来的吗?修士也练丢铅球?”安德烈性格粗枝大叶,想到什么说什么。 “修士不丢铅球。”巴德微笑着说:“但我给修士放过牲口。” 温特斯叹了口气,周围没有那种很合适的细绳。 温特斯准尉现在基本上是半个废人:左肩被艾克砸到的位置已经由青转紫,牵动到就疼; 右脚掌被铁蒺藜扎了个洞,鉴于他至今没有发烧,说明问题不大。清洗了伤口后拿干净的棉布包住就算解决了; 最吓人的是右臂那道被不知道哪来的女疯子留的刀伤。几次止血又挣开后,伤口合不上了。肉向外翻着,一直在渗血。 军官们都知道应该用针线缝住伤口,但谁也不敢下手。最后还是莫里茨少校一瓶朗姆酒下肚,借酒劲拿鱼钩和棉线给温特斯歪歪斜斜地缝了十几针; 来自“第三只手”的幻肢痛倒是减轻了很多,但却又开始发痒。而痒比痛还让人难受。 而且温特斯还是没法使用魔法,稍微集中精神就会引发强烈的幻肢痛,让他没法维持施法状态。 在一天的时间里,温特斯从学员变成了准尉,外加身负三伤、暂时失去魔法能力。 “这船都停在这里多久了?怎么还不出发?”温特斯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 安德烈也没了平日的精气神,垂头丧气地抱着护栏。 他们搭乘的这艘船名叫“贼鸥”号,是海蓝海军内海舰队编制下的一艘通讯舰。贼鸥号没有径直把见习军官们带回家,而是载着他们向东跨过塞纳斯海湾到了塔尼里亚群岛。 到了塔尼里亚群岛后,贼鸥号先是在港外锚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停靠在了这处码头。而且一停就是一天,也不见船长有什么动作。 因为雷顿少将严令禁止任何军官下船,所以温特斯三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岸上的花花世界,却不能下去逛一逛。最后无聊到站在船艉楼上丢石头玩。 “快了,就快了,货船经纪马上就过来。”贼鸥号的大副爬上了船艉楼,笑呵呵地走到了温特斯三人身边。 温特斯三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敬礼。温特斯绞尽脑汁回忆着海军军衔系统的时候,巴德先开了腔:“你说的货船经纪是什么人?谁出港、谁入港是货船经纪负责管?” 大副没有先回答问题,而是手一翻变出几个黄色的果子递给了温特斯三人:“尝尝,塔尼里亚的特产。” 温特斯三人没见过这东西,将信将疑地接过了果子。不敢吃,也不知道怎么吃。 “直接吃就行,剥皮吃也行。”大副自己又拿出了一个果子给三个小准尉演示怎么吃,他把果子外面的皮剥掉,露出黄色的果肉,几口就吃没了。 温特斯也学着大副剥开果皮,试探着吃了一口果肉。甜美多汁,好吃极了。他几口就吃掉了一个果子,还想再吃一个。 “这个果子叫什么?我从来都没吃过。”温特斯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水果。 “没有名字,当地人就叫它‘甜水’,是岛上的一种浆果。” “我也从来都没吃过,见都没见过。”安德烈补充了一句,巴德也点了点头。显然他们两个也很喜欢这种果子。 “很难储存,从树上摘下来不到一天就会腐烂。”大副轻描淡写地说:“所以除了岛上的当地人,只有我们这些水手能吃到。” “你们刚才要问什么?货船经纪是干什么的?”大副又从背着的口袋里拿出几个水果分给三人,认真解释道:“货船经纪是帮船东卖货或是买货的人。我们没有时间把船舱里的货一点点卖掉,也没时间慢慢买货,所以就会去找货船经纪。他们都很有关系,能一口气清空一艘船或是装满一艘船。” “等等……”温特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已获取信息的冲突:“你们不是内海海军的军舰吗?怎么还要找货船经纪卖货买货?” “哈哈哈哈”温特斯的问题让大副忍俊不禁:“我们怎么可能是海军,你看看我,像海军军官吗?你再看看贼鸥号,像战船吗?” “贼鸥号不是海军通讯舰吗?” “挂个名头罢了,海军是贼鸥号的小船东。” “那为什么是贼鸥号载我们回家?” “海军委托的工作,我们平时也会在货运之余再干一些客运的活计。就像这一次,除了你们之外我们不是还载了几个其他人吗?” 温特斯终于明白了贼鸥号上那几个既不是陆军又不是水手的人是干什么的。那几个人和见习军官们没什么交流,他原来以为那些人是船东,没想到竟然只是乘客。 “难怪啊。”温特斯叹息了一声:“我还奇怪海军的军舰怎么这么小?” 在温特斯看来贼鸥号的确不算大,温特斯见过许多比贼鸥号体型大的多的商船。 贼鸥号只有两层甲板,最上层的是露天甲板,船身里有一层甲板,再往下去到了船底。 且由于贼鸥号干舷不高,二层甲板已经在水线以下,所以露天甲板下的船舱最多留个小通风口,没法开窗,自然也就没法架设火炮。 这艘小船上不仅没有专门的火炮甲板,也没有火炮。温特斯在船上闲逛了几圈,别说炮了,连炮弹都没看见,现在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海军本来也没有几艘真正的军舰,都是像贼鸥号这种挂名商船。”听到别人说贼鸥号不好,大副有些不高兴,他努力举出贼鸥号优点:“贼鸥号其实也不小,能装百十吨货还小吗?而且贼鸥号的缆索设计的相当好,很容易操控,十几个水手就能侍弄好。” “十几个水手就能侍弄好,所以再塞三十多个人就快要挤死人了。”安德烈又开一炮。 贼鸥号的船舱是用来载货的,理论上也可以住人,但不通风、采光差,居住条件极其恶劣。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露天甲板上又修了一层船艏楼和两层船艉楼,以改善水手们生活环境。 船艉楼二层是一个独立小房间,这里原本是船长的,但船上地位最高的显然是雷顿少将,少将自然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最好的单独舱室; 船艉楼一层是一个大房间,给了温特斯这些施法者伤员住; 莫里茨少校和船长在船艏楼合宿; 其他见习军官就只能和水手挤在船舱里,离开了降雨区后准尉们干脆向水手们学习睡在露天甲板上。 正因为海上生活辛苦,所以过去海蓝籍学员们回家时,向来都是走陆路,从不坐船。坐船不仅风险大,旅途体验还差。如果从陆上走,可以住周转站,一路吃吃喝喝就到家了。 结果到了今年居然说“路上不好走”就让学员们坐船回去。玩乐之旅变成了煎熬之旅,每每想到此处,都让全体见习军官们火大。 “虽然地方小了点,但贼鸥号速度很快。”大副仍在坚持。 “速度再快,方向错了又有什么用呢?”安德烈不依不饶。 大副理亏败下阵来:“没办法,跑海蓝市和圭土市之间的直达航线挣不到什么钱,塞纳斯海的商船都是跑三角航线。放心吧,从这里拔锚就直接去海蓝市了。” “噔、噔、噔”莫里茨少校也爬上了船艉楼,他是来拜托大副帮忙买酒。因为雷顿少将的禁足令,莫里茨少校也不能下船。自己喝再加上给施法者学员“药用”,他的朗姆酒库存两天前被清空了。 没有了生命之水,少校的精神这几天明显萎靡了不少。 “大副先生,顺便把你们船上的淡水桶换成新的吧?桶壁都长绿毛了,我一摸滑腻腻的,喝这种水不怕得病吗?”莫里茨少校已经两天没有饮用任何液体了,没有酒,舰上储备的淡水他实在喝不下去。 听到少校的形容,温特斯感到一阵恶寒,因为他这几天喝的都是船上的淡水。 “好的,好的,我这就让水手把水桶刷了。”大副紧忙走了。 码头附近的水面上有不少划着小筏子的商贩向水手们售卖当地的果蔬,少校吹了声口哨,招呼过来一只小筏子。 少校比了一个手势,示意都要了。没有人看清他是从哪里拿出了一枚小银币,但只见他轻轻一弹,银币就准确的滑落到了商贩的手里。 “你们下去把他卖吃喝拿上来,给大家分一分。”少校显然有些戒断反应:“我要去休息一会,酒买回来了再叫醒我。” 明明刚才丢出去一枚银币,但此时少校手里又多了一枚银币,他无意识地把玩着银币离开了船艉楼。 “变戏法的?”安德烈探出头看了一眼小贩,又回头看了一眼少校:“他给出去的银币不会被他变回来了吧。” “怎么会呢?又一枚罢了,我倒觉得把硬币丢到人怀里那一手很厉害。” 当天晚些时候,贼鸥号清空了从圭土城运来的铁器和皮革,在塔尼群岛重新装满了白糖和烟草,驶向了海蓝。 第二十二章 内海 在塔尼里亚载满了糖和烟草后,贼鸥号正劈波斩浪驶向维内塔,她的船头激起巨大的水花,海浪向两侧船舷分开,在船尾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艘孤舰 贼鸥号整个船体都在伴随着大海的节奏左右摇摆,越高处摇摆的幅度就越大。在桅杆顶端,摇摆的幅度甚至超过了船身的宽度。 温特斯仰着头看着那个前些日子找他讨过酒的水手攀着帆索爬上了桅杆,水手身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但却像猿猴一样敏捷自如,几下就爬到了顶端帆桁处。 “看来我没有在船上工作的天分,这活计我可干不了。”安德烈看着高空作业的水手,心惊肉跳地说。 “我也没这个本事。”温特斯看着水手爬到那么高都手脚发麻:“这上去是要干嘛?” “把横帆都捆起来,接下来的航路我们要迎风走,只用三角帆和首斜帆。”贼鸥号的大副热心地给安德烈和温特斯普及了一下航海知识。 塞纳斯海湾因为西侧被陆地合抱、东侧有塔尼群岛的遮蔽,所以性情温驯,通常没有什么大风大浪。 整个联盟国的地势西高东低,从西面高地奔流而下的河水从此入海,在海岸线上形成了许多平坦肥沃的河口三角洲。圭土市、海蓝市都坐落在典型的冲积平原上。 因此,航行在这片海域里的船舶为了能够驶入浅海和河口,吃水一般都不深。 贼鸥号既不是远洋船只,也不是近海船只,她属于“杂交”品种,什么设计好用就纳为己用,是典型的实用主义产品。 贼鸥号虽然和近海船只一样船底浅平,但却铺设了可以抗击风浪的龙骨。为了追求速度,贼鸥号在不大的船上装了三根桅杆,贪心地同时装备了方形横帆和三角纵帆。 “迎风的意思是我们要逆着风走?”趁着有航海专家在边上,温特斯正好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船上不说逆风或是不顺风,我们称这种情况叫迎风,接下来是得迎风走。”大副提醒了一下船上的语言禁忌。 “好的,迎风。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船能迎风走?”这个问题让温特斯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很简单。”大副给温特斯比划着:“把船斜对着风,把船帆也斜对着风,船就斜着往前走了。” “那到底为什么把船和船帆斜对着风就能往前走呢?”这才是温特斯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呃……”这个问题还真把大副问住了:“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就只知道这样做能斜着迎风走,但具体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我也没想过。” “那看来你也是施法者。”温特斯笑着说:“你也能使用一种你自己没法解释的力量。” 那几个搭乘这艘船从圭土市前往海蓝市的乘客也在甲板上透气,他们站在温特斯后面。听到温特斯说的话,其中一个男人偷偷把温特斯上下打量了一番。 “什么是施法者?” “就是魔法师。” “哈哈,我要是魔法师,就给我自己变出我这辈子花不完的金子。” “要是能随便变出金子,金子也就不值钱了。” 一阵急促的钟声打断了两个人的闲谈,桅杆顶端的瞭望员大声通报“左舷四十度!船帆!左舷四十度!船帆!” 大副听到左舷有船,赶紧跑向船艏楼,温特斯也跟了过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温特斯眯着眼睛看到的只有大海和天空。 “桅杆上的瞭望员能看到对方桅杆的时候,我们这个位置什么也看不到。要等到瞭望员能看到船身,我们才能看对方的桅杆。”大副又补充了一句:“看不到是好事,说明对方也绕着我们走了。” 贼鸥号的船长这时也赶到了船艏楼,船长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海上的汉子难得能长这么一张圆滚滚的脸。 “左舷四十度,瞭望员看到了船帆。”大副简要地汇报了情况。 “对方占据了上风口。”胖船长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命令舵手:“顺风转向!调整纵帆!” 舵手立刻向右打舵,贼鸥号的船身开始向左倾斜,船体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木头受压声。水面留下一道弧形航迹,贼鸥号也转到了顺风的航向。 “我们先让出一点位置,再回到原来的航向,和对方保持一点距离。”胖船长对这些陆军军官们比较尊敬,见温特斯和安德烈不明所以,就随口解释了一下:“如果对方不是心怀恶意的话,他们也会担心我们的意图而和我们保持距离。” 这话让温特斯和安德烈都不禁为之侧目。 “心怀恶意?难不成内海上还有海盗吗?”安德烈感觉难以置信,塞纳斯海湾可以说是联盟的洗澡盆、养鱼池、后花园,俗称“内海”,难道这种地方也会有海盗吗? “也不一定是海盗,毕竟这是条很繁忙的航线。”胖船长的口气听起来倒是颇为轻松:“但海盗什么时候都是有的,而且正因为内海航运繁荣所以海盗还不少。” 他嘿嘿一笑:“再说了联盟海军最早不就是一群海盗吗?要是你们帮着我去打劫别人的船,贼鸥号就也是海盗船了。” “贼鸥号这种小船都有人抢吗?” “贼鸥号可不小,更小的船都有人抢,海盗抢的就是轻型船。大船水手多,海盗不好下手,反而更安全。” “但内海肯定有海军的战舰在巡逻吧?” “海军没有几艘纯粹的军舰,都是贼鸥号这种挂名商船,造船得回本才行呀!”胖船长开始给温特斯和安德烈讲生意经:“一艘船只有挣回了造船的成本,船东才不算亏,还得是扣除工资、维护的纯利。回本之后的钱,才是船东真正挣到的钱。造不运货的军舰,那就是纯投入,铁板一样的亏本生意。” “海军难道就不剿海盗吗?”在温特斯看来,有盗匪,剿不就完了?陆军常备军也不多,但也不耽误陆军打击有组织抢劫团伙。 “商船上都有武器,武装商船心生邪念就是海盗,老实跑船就是商人,剿不干净。”胖船长很喜欢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厌其烦地解释:“要想彻底消灭海盗,要从销赃入手,联盟管不了。” “联盟还让海盗在本土销赃?”消息真的是一条比一条劲爆。 “不是在联盟,是在塔尼里亚。海盗抢了东西就在塔尼里亚销赃,这都已经是很成熟的流程了。”胖船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我这一船货里面说不定就有赃物,谁知道呢?有海盗才有便宜的货源,不是吗? “那……那要是你被抢了怎么办?”胖船长这种与海盗互利共生的理念让温特斯和安德烈瞠目结舌。 胖船长从容回答:“不被抢就可以了。别太担心,也没那么容易就遇到海盗。” “噹!噹!噹!”瞭望员又敲响催命般的钟声,声嘶力竭地通报:“船尾方向!船身!” 甲板上的众人连忙又赶到了船艉楼,这一次,他们看到了船帆。 第二十三章 决心 “嘿呦,还真来了?”胖船长的语气倒是非常轻松,眼见来者不善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升旗,升海军旗。” 水手爬上主桅杆,象征着海蓝共和国的蓝黄细条纹旗被取下,换上了一面醒目的红底斜十字旗迎风飘扬。 这面旗帜代表了维内塔海军,蓝色象征着维内塔,红色象征着鲜血,旗帜的含义是海军用鲜血建立了海蓝共和国。 但实际上,当年采用红色的真正原因是旗帜的设计者们认为红色比较显眼,远远就能认出来。鲜血的解释是后来才有,结果以讹传讹最后转正成了官方说法。 胖船长双手叉腰,对陆军旱鸭子们吹嘘:“内海之上,海盗不管怎么样也会给海军一个面子。看到这面旗帜,心怀不轨的恶徒自己就撤了。” 船长指挥若定的态度感染了见习军官们,看来今天是见不到海盗了,温特斯心里还有一点点小遗憾。 但随后事情的发展脱离了胖船长的预测。温特斯看着对方的船只先是只露出桅杆、然后露出船帆、再然后露出甲板,最后整艘船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如果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那就是两艘船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 胖船长依旧从容不迫:“估计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旗帜,给他们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之后,温特斯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对方光秃秃的桅杆顶——对方什么旗也没挂。这意味着对方也已经能看清贼鸥号的旗帜,来者并没有被这一面海军旗吓退。 “把帆都放下来,满帆前进。”胖船长这才有点急了。水手们听令纷纷沿着锁具爬上帆桁,把捆好的帆布重新展开,贼鸥号主桅和前桅杆又挂上了横帆。 贼鸥号三条桅杆上的船帆一下子都吃满了风,让甲板上的人脚下一个踉跄。再迟钝的乘客也能感觉到船正在缓缓加速,不明所以的见习军官们纷纷从船舱中走上甲板,连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也出来了。 “没事,他们的船帆小,全速也不快。贼鸥号一会就能甩开他们。”胖船长边说边擦着额头上的汗。” 贼鸥号被吹的鼓鼓囊囊的船帆突然开始渐渐变得有些瘪,大海是善变的情人,海风的力量正在减弱。 “风力小了也没关系,贼鸥号帆就是比他们多,我们速度慢他们速度更慢。”胖船长自信地下了判断。 话音未落,在贼鸥号上所有人的注视下,对方的船舷两侧伸出了一对翅膀,开始拍击水面。 是桨,来船不仅配备了风帆,还配备了船桨。风力减小,但随着船桨挥舞,来船速度不降反增,两船距离被加速拉近。 其实桨帆混合动力才是这个时代塞纳斯海湾的标配,航行在这片海域的船大部分都是平底横帆船,顺风靠帆,再配一套船桨逆风时使用。 而像贼鸥号这种装备了复杂索具、纯靠风力驱动的船在内海上才是异类。这种自持力强、使用更少的水手操纵的帆船虽然代表着未来,但论起弱风时短距离机动能力,是要被桨帆船老前辈吊起来打的。 两艘船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温特斯能看到对方船上有蚂蚁大小的人在船帆间攀爬。 那人爬到了桅杆顶端,在旗杆上升起了一面红黑两色各占一半的旗帜。 “这是谁的旗?”雷顿沉声问道,他已经弄清楚了贼鸥号现在的处境。 “谁的旗也不是。”胖船长带着哭腔说:“这面旗的意思是如果不停船投降,就要把我们全杀光,一个活口也不留。” 来船船首处突然红光一闪,升起了一股白烟。“咚!”一声炮响传来,一个灰色的物体从对方船头飞到了贼鸥号船体后方,激起一片水花。 桨帆船侧面要留给桨手,所以主力火炮布置在船首。这一炮显然是在向贼鸥号示威。 “海盗无非是要财货,走不了的话,把货舱里的东西给他们就算了。”几名搭乘贼鸥号的旅人之一开了腔,他们显然是不愿意为了船东的利益冒生命危险,反正抢东西也不是抢他们的。 “给,给他们,他们要是只要货还好。”胖船长双腿发软已经快站不住了:“我就怕他们还要船啊!海上最值钱的东西不是货,是船啊!” “给他个锤子!一撮土都不给!”炸雷般的声音把胖船长吓地坐到了地上,雷顿少将勃然大怒,他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怒喝道:“抢你你就给?给个狗屁!这事传出去,老子的脸往哪搁?!海蓝陆军的脸往哪搁?!” 逃跑无望,胖船长本来已经打算投降了。船货两空的未来让他悲痛万分,但总好过把命丢了不是?但见到雷顿少将的强硬态度,他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觉得还有一线希望保住船和货。 “没错,将军说得对,真的干一仗这群海盗未必敌得过我们。”胖船长嘟嘟囔囔地开始算账:“我们这船上有五十多个人,个个都是好汉子。来的这艘海盗船不大,未必有我们人多。” “没错!”胖船长下定了决心大声说:“打一仗,咱们肯定能赢。” “那就干他!”雷顿少将狠狠地一拍船舷。 “稍安勿躁!”几名旅客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牵扯进和海盗的战斗中来了:“对方直接击沉我们怎么办?他们可是有火炮的。” “不会的,海盗要的是钱,把贼鸥号击沉了就没钱了。”胖船长摇身一变从投降派变成了主战派:“而且我们也有炮,就在船舱里。” “你有炮你不架在甲板上你放船舱里干嘛?”一直没说话的莫里茨少校指着胖船长鼻子叱问。 “贼鸥号吃水浅船楼高,重心不稳,炮放到甲板上我怕翻船。”胖船长舔了舔嘴唇:“船上有四门六磅炮,还有几门旋转炮。” “都搬上来!” “这位将军!请等等……”一名气质文雅、衣着考究的中年旅客站了出来:“您可要明白,您是要拿您的军官的命来替这艘船的船主守卫财产!” “我是在保护维内塔陆军的荣誉!”雷顿少将厉声驳斥。 “这和荣誉毫无关系!” “荣誉就是军人的生命!如果我的军官为了活命连荣誉都能不要,那他就不配成为军官!你说我不爱惜部下的生命?一会接舷后我第一个跳帮!”雷顿少将的话让甲板上所有人鸦雀无声。 “也不是投降就安全了”第一个回过神来的胖船长紧忙帮腔:“海盗会抢光你身上所有钱,接着把你扣下要赎金。交不出赎金就会被卖到塔尼里亚的种植园当奴隶。” 那个明显有一点社会地位的中年旅客不说话了,不知道他是慑于少将的气势,还是被胖船长真假难辨的话语给唬住。 “别说废话了!准备武器!”少将一拳砸在船尾桅杆上。 他走到船艉楼边上,直视着站在甲板上的准尉们的双眼,恨声说道:“后面那艘是海盗船,是来找我们的。有人觉得你们都是废物,打不过海盗,不如投降。哪个孬种想投降,站出来,我给你艘小船让你去投降!” 他扫视了一圈,准尉们动都不动:“很好,维内塔男儿,怎么可能向海盗投降?你们是陆军下了血本训练的军官,是时候看看你们的成色了!是孬种还是英雄,今天一试便知!一群(脏话)生出来的烂货,也敢来找我们麻烦?去拿武器!跟我杀光这群杂碎!” 准尉们被少将激的嗷嗷叫,温特斯也感觉胸腔好像燃起了一团烈火,他跳下船艉楼直奔船舱去取自己的长剑。 莫里茨少校语气不善地和胖船长说:“你运气不错,今天这仗看来是不可避免了,堂堂陆军向海盗投降也确实不像话。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制定一个合理的计划……” 温特斯连着跳下两层船艉楼,直奔船舱去找自己的行李,他的长剑和行李在一起。虽然他的长剑是剑术课上用的没有开刃的剑,但这是仓促间他能想到的唯一一把武器。 不过真的把剑拿到手之后,他才发觉这把武器似乎并不适合在船上用。长剑太长了,如果要无障碍地挥舞,那周围空间的挑高至少要在三米五以上。 如果是在船舱里这种狭窄低矮的空间里使用,很容易磕到舱顶或舱壁。甲板上也不好用,因为甲板上到处都是缆绳,更容易被挂住。 不过温特斯手头也没有其他可用的武器了,于是他还是带上了长剑,毕竟有就总比没有强。 温特斯突然想起那把女贼的匕首还在,于是急忙翻找。艾克细心地把他的挎包裹在了行李包里,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把匕首。 这把匕首因为曾经被当作光亮术的施法材料,所以表面由普通的金属色变成了红黑相间的颜色。温特斯试了一下,依然很锋利,于是他把这把匕首别在腰带上备用。 巴德也走进了舱室取长剑,看到温特斯正在把匕首往腰带里别,连忙制止他:“你都这副惨样就别想着去跳帮了,胳膊刚拿针缝上,一使劲不是又崩开了吗?” “崩开就再缝上!”温特斯怎么可能让同学战友们去厮杀,自己在后面装伤员。 他和女贼交过手后深知实战凶险,真的会要人命,但他更不愿意当懦夫。 “你去帮炮科那几个人摆弄火炮去,肉搏战不差你一个人。”巴德斩钉截铁地说。 温特斯权当没听到,径直走出了给他们几个施法者伤员休息的下层船艉楼。刚出去就看到大副和一名水手把一个装满刀剑的木桶抬上了甲板,正在一把一把给船上的人分。 温特斯也赶紧去换上了一把单手弯刀。这把弯刀刀身较宽,长度较短,重心靠前,还有个大号刀镡。 温特斯经常能看到水手们带着这种刀。拿在手里比量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水手们爱用这种武器。 长度较短,就更方便在狭小的船上施展,不容易被船身或缆绳挂住。刀身宽、重心靠前,挥砍的力量就更足。水手不穿盔甲,所以劈砍效果拔群。 “再来几个人,帮忙搬大炮!来人啊!”刚换上了更好用的短弯刀,温特斯就听到船舱里传来求助声,他立刻前去帮忙。 当温特斯顺着梯子爬到底层船舱时,几个炮兵科的见习军官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搬一门铁炮。 船上的火炮是短管炮,口径不大膛壁却很厚,还套着一圈一圈的铁箍,极其笨重。而船舱狭小又装满了货,准尉们根本无处施力。 温特斯看了看觉得要把货先卸掉,才方便搬,但现在卸货显然不现实。所以温特斯也只能过去搭了把手,火炮还是只能一寸一寸往外蹭。 莫里茨少校也下到了底层船舱,看到见习军官们在搬火炮,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年轻人蠢哭了:“这几门破烂六磅炮就别搬了,搬得动吗?来得及吗?不是有旋转炮吗?在哪里?” 看到了贼鸥号配备的旋转炮,莫里茨少校眼前一亮:“还是提心后装炮?好!对付海盗正好。” “子铳呢?先把子铳都找出来”少校自顾自开始在底层船舱到处翻找,终于在几个木箱里找到了旋转炮的子铳:“去几个人先给子铳装药,旋转炮炮身抬一个上去就够了。” 贼鸥号上的提心后装旋转炮在丝国被称为佛郎机、子母炮。火药和炮弹被装在一个子铳里,使用时塞进主炮后仓再点火。燃烧过程主要发生在子铳内部,火炮主体起到一个枪管的作用。 优点是可以提前准备很多个子铳,打完一个换一个。不用装一发打一发,射速很快。 缺点是受限于工艺水平,子铳和炮身结合处漏气严重。所以火炮威力很低,根本打不远。不过在近距离的接舷战使用完全没问题。 温特斯和几个炮兵准尉闻言把六磅炮丢下不管,转头就去抬旋转炮。 “别光顾着抬炮身,去给子铳装药,把所有子铳都拿着。”莫里茨少校看到这几个小伙子先是一股脑去搬大炮,又一股脑去搬旋转炮,又好气又好笑:“放轻松点,几十个海盗罢了,将来比这大的场面多着呢。” 温特斯被少校指挥的团团转,他和另一名炮兵准尉抱着十几个旋转炮小筒爬到了下层甲板。 这时下层甲板已经乱作一团了,准尉们和水手们在来回奔走,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但每个人都很忙。 温特斯拦住了一手提着一把火绳枪的大副,让大副带着两个人去拿火药和铅子。 胖船长这个家伙抠门的紧,是个只进不出的家伙,什么东西都宝贝的不得了。 大炮、旋转炮、火绳枪、刀剑、火药,武装商船该有的东西他什么都有。但他都给锁了起来,仔细地保管在船上却从来不拿出来让水手练练,生怕被粗鲁的水手弄坏了。 在胖船长眼里最重要的是事情就是阻止这艘船以及船上的一切财产折旧贬值。 可到大副砸开锁头,把船长“珍藏”的火药桶打开的时候温特斯就傻眼了,他只会用火绳枪,可没学过怎么摆弄火炮。 “这……怎么装药?”温特斯手里提着几个旋转炮子铳不知道该干什么。 “就像装火枪那么装药啊!”炮兵准尉语气带着责备,头也不回地在忙活。 “我的意思是装多少?火药要装多少?炮弹呢?”火药装的少了威力不够,装的多了炮手先炸死了。 “来不及找炮弹了,就装铅子就行,当霰弹用。铅子装多少,火药就装多少。” “你说的是体积还是重量?” “行了,你去找火绳吧!”炮兵准尉生气地从温特斯手里抢过了子铳,把温特斯赶走了。 第二十四章 跳帮 戈尔德船长扶着腰间的弯刀,正在船头眺望远处的三桅快船。 贼鸥号的胖船长说内海之上“商船起了歹念就是海盗,海盗老实跑船就是商船”,但这次他说错了。因为抢劫并不是戈尔德船长的业余爱好,“好运”戈尔德是内海上的全职海盗,专门从事海上抢劫这门很有前途的行业。 “好运”戈尔德之所以能得到这个绰号,就是因为幸运女神总是对着他微笑 很多海盗船总会失手被联盟海军捕获,他却每次都能跑掉。碰到硬骨头的猎物,一场血战后活下来的海盗人人都带伤,只有他每次都毫发无损。 水手们都说:子弹绕着好运戈尔德走。也有流言在船舱中悄悄传播:好运戈尔德和魔鬼做了交易,邪恶的黑魔法保护着他。 不过怎么样,戈尔德的运气确实一向极好,他甚至将自己的船命名为“好运”号。 就像现在这次,如果不是因为风停了,好运号这种桨帆船绝无可能追得上前面那艘三桅快船。可偏偏风就是停了,那么任凭那艘船帆再多也只能任由好运号鱼肉。 戈尔德看到,自己升起黑红旗后,前面那艘小船已经降下了海军旗升起了白旗。 能这么轻松就把对方吓投降,好运号船头摆着的这门大炮功不可没。这门大口径射石炮可是戈尔德船长的宝贝,机缘巧合外加花了大价钱才把这门炮弄到手。 好运号上根本就没有人会使用这门炮,不过好在也根本用不着这门炮实战。只要装上火药装上石弹打一发出去,听到炮响,再硬骨头的猎物都会乖乖投降。 一门大口径射石炮可以打消任何商船的接舷战幻想。 对面的商船升起了维内塔海军旗,不一样被火炮一吓膝盖就发了软?至于那面海军旗,戈尔德并不在意。 他清楚联盟各国海军的底细,在海军挂名的商船多了。越是弱小,越是没能力自保的商船,越喜欢在各国海军处备案,缴点保护费,换一面海军旗。 一面海军旗有可能吓退心怀歹念的武装商船,但吓不倒好运戈尔德。 内海之上,船来船往,岂有你挂一面维内塔海军旗我就不敢抢之理?再说这茫茫大海,老子抢了你,维内塔海军会知道吗?就算维内塔海军知道,又能奈我何? 况且这次,好运戈尔德就是冲着海军旗来的。三根桅杆、轻型船只、维内塔海军名下、这个时间在这里出现,各种情报印证无误。没错,就是这艘船! 见对方已经升起白旗降帆投降,戈尔德船长的嘴角已经快裂到了耳根,他心潮澎湃:“发了!这次发了!”。 戈尔德已经等不及要赶紧登上前面那艘船了,好运号的速度在他看来就像龟爬,近在咫尺的大富贵让他抓心挠肝,他呼唤自己的大副:“桨手想死吗?不出力?划的这么慢?去让他们卖力划!” 大副听到了戈尔德的话,拿起鞭子就走下了露天甲板,开始鞭打下层甲板上那些苦命的桨手们。 和贼鸥号一样,好运号有两层甲板,但是好运号的两层甲板都在水线以上。 实际上,与其说好运号这种平底澡盆船有两层甲板,倒不如说好运号是在单层甲板平底船的基础上,违建了一层贯通前后的船楼充当露天甲板。 好运号的桨手们被布置在二层甲板,他们的一只脚被铁链固定在桨边,连转圜的空间也没有,只能划桨。 桨手不是好运号上的海盗,没有自由人会愿意当桨手。桨手们是那些被好运戈尔德打劫的商船上的水手。 货抢走,船卖掉,水手卖掉一部分,留一部分在好运号上划桨。 桨手被铁具固定着,吃喝拉撒睡全在桨边。哪怕是海盗上岸休息,桨手也不会被放开。 吃不好,睡不好,工作压力还大。这种环境,一个精壮汉子也熬不了多久。 不过好在总有新的受害者替进来。桨手就是好运号上的可替换零部件,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批。 对于桨手而言,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死在桨边,或是想办法成为海盗。 好运号上一共有十排船桨,每个船桨配两名桨手,一共有四十名桨手。四十名桨手,再加上五十多名的海盗,这就是好运号的全部船员。 小一百号船员对于好运号这种体型不大的船来说显然有些过于臃肿。所以好运号自持力非常差,每次出海一两天就要重新靠岸补给和休息。 普通的桨帆船,水手兼任桨手。但是在好运号上,有不要钱的人形牲口,海盗们自然不愿意再充任桨手,他们要把力气留在可能的肉搏战上。 好运号靠近到贼鸥号只有几个船身的距离,戈尔德船长指挥着好运号示威式地绕着贼鸥号转了一圈。 不光是威慑敌人,也是戈尔德船长谨慎地想先把这艘小船瞧个仔细: 最胖那个家伙肯定是船长,水手不可能有这么多肉,他穿的衣服也是最好的。这个家伙正手足无措站在船头,一个劲地擦汗。 戈尔德船长哈哈大笑,这胖子可不能卖掉,必须留在好运号上划桨到死。 甲板上剩下的七八个人则是典型的水手相貌,衣着破旧,裸露的皮肤被太阳晒的黝黑而皲裂。两年前,好运戈尔德也是这种苦命的水手,但现在他是猎人。 这艘船应该不止这么几个水手,肯定有水手躲在船上黑暗的角落里祈祷自己能够逃过一劫。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把他们都找出来。茫茫大海,谁也跑不了。 好运号收起了靠近贼鸥号一侧的船桨,海盗们一面把带着绳索的铁钩抛向贼鸥号,一面肆意怪叫着恐吓贼鸥号上的水手。 铁钩咬住了贼鸥号的船舷,两艘船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被拉进。四块带着铁钩的接舷跳板伸向了贼鸥号,牢牢地挂在了船壳上。 成了!这种跳板两侧都带铁钩。一旦钩住,极难松开。贼鸥号现在被这种接舷跳板和好运号牢牢连接在一起,现在就算是胖船长后悔也跑不掉了。 十几个心急的海盗不等戈尔德下令就冲上了贼鸥号的甲板,这让好运戈尔德极为恼火。 内海海盗的体制某种程度上非常民主,船长除了有个小单间外也没什么特权,弄不好还会被水手投票赶下船。 抢劫的规矩是所有缴获必须均分,但先冲上猎物船只的海盗肯定能多抢点散碎银币。 所以每次只要跳板一搭上,海盗们都会猴急地一拥而上,戈尔德也无法约束。若是他使用严酷手段,当晚就能被海盗们割了喉咙“赶下船”。 “人心太散,队伍不好带。”戈尔德摇头晃脑地叹息着,也朝着贼鸥号走去。 贼鸥号迎接好运戈尔德的,却是一声凄厉的哨响。贼鸥号撕去了羊皮伪装,海盗们眼中的肥羊露出了尖牙利爪,从贼鸥号船艏楼、船艉楼、船舱里冲出了一大群手持利器身着军服的年轻人。 ——————分割线—————— 雷顿少将狠狠把哨子一摔,践行了他“第一个跳帮”的承诺。 少将怒吼了一声:“跟老子上!”随即直接从船艉楼上跳了下去,砸在好运号的露天甲板上,这个壮汉落地时甚至让好运号整艘船都摇晃了一下。 准尉们多用单手武器配合临时拿木板做的简易小盾,少将却是左手一把自己的佩剑,右手一把水手弯刀。 落地后他直接一记重劈斫在了面前海盗的脖子上,这一记残暴的重劈一下子便把脖颈斜着砍断了一半,弯刀弧形的前端又在回抽时造成了二次伤害。 抽回了弯刀的少将不再管这个被切断了一半脖子的可怜人,带着一身刚溅上的血迹,凶狠地继续砍杀着剩下还没回过神来的海盗 安德烈和几名准尉被少将的凶悍气势所感染,也大吼着跟着少将跳上了好运号的甲板。 莫里斯少校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提着佩剑从船艏楼跳了下去。 少校制定的原定计划是先伏击解决掉登船的海盗,再利用旋转炮和火枪削弱留在敌船上的海盗,最后再跳帮剿灭剩余的敌人。 但大领导直接跳帮了,他也只能跟着跳帮。 ——————分割线—————— 而在船艉楼顶层,温特斯和两个炮兵中尉一齐用力,把旋转炮装上了船舷。他们三人之前一直趴在船板上,用木桶和麻袋片隐藏身形。 旋转炮之所以叫旋转炮就是因为它架在一个支架上,可以上下左右旋转射击角度。 铁架下方是一根铁棍,船舷上有造船时就钻好的洞,把铁棍往洞里一插就能把旋转炮架在船舷上。 贼鸥号干舷比好运号低,这是劣势。但是可别忘了,贼鸥号可还有船楼。 水上接舷战,谁的船楼高谁有优势。像贼鸥号的船艉楼顶层就可以俯视好运号的露天甲板,一览无余。 正所谓“高打低,打傻x”,贼鸥号远程火力的位置高,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朝好运号射击。 架住了铁炮,一名炮兵准尉把住炮尾控制铁炮瞄准敌人,另一名炮兵准尉手脚麻利地抓起一枚子铳塞进了旋转炮炮尾舱里,又打进了一块木楔子塞紧子铳。随后往点火口里倒入了火药。 两个炮兵准尉在忙活的时候,温特斯全程只负责一件事:保证火绳别熄灭。 船上没有真正浸过盐的火绳,只能把麻绳锤散了当火绳用。问题在于麻绳这种东西,倒立着烧烧的很快,正立着烧自己就灭了。 温特斯现在宛如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又是吹气又是调整角度,悉心呵护着自己手里的小火苗。 “好了!快点火!”装填手准尉连声催促着。 没有点火杆,温特斯就直接用手拿着火绳去点火药。他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撤手,燃气推动铅子的同时也让火药从点火口里喷溅而出,他手上又多了几处烫伤,但温特斯咬牙没吭声。 “咚!”伴随着刺激性的烟雾和一声巨响,六七颗铅弹从旋转炮口激射而出,轰向了好运号上的海盗们。战况太乱了,瞧不清有几个海盗中弹,反正有人在哭爹喊娘。 两个炮兵准尉则似乎对炮击效果很不满意。 这个时代的火炮没有俯角这种东西,因为炮弹比炮膛直径小,火炮一低头,炮弹就直接滚出去了。 仓促间找不到配套的炮弹,准尉们是拿着枪弹当炮弹用。用麻袋片裹着,防止炮口朝下时铅子直接掉出去。 但问题在于铅子毕竟比炮弹小,闭气性很差,火药燃气会从铅子间隙喷出去。正因如此,炮兵使用霰弹时要加上木托。 但仓促间上哪里去找木托呢?现场削木头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上,旋转炮威力自然大打折扣,没有想象中一炮打出去扫倒一片的效果。 “继续!别停。”炮手准尉叫停了正在进行中的伤害评估。有总比没有强,哪怕只能听个响,对敌人也是极大的威慑。 清刷炮膛后,一枚新的子铳换上去了,温特斯再点火,火花呲呲地烧进了子铳内,却只冒了一股烟。 旋转炮没有怒吼,声音好似放了一个闷屁。 哑了? 装填手准尉不为所动,立即敲下木楔,换上了一枚新的子铳。 再点火,还是没反应。 “(脏话)!这个老抠船长,肯定是火药放了太久没用,分层了!”装填手准尉亲切问候了胖船长全家,但手上动作不停,又换上了一枚子铳。 再点火,这次响了。 十二个子铳很快就打光了,只打响了五个,剩下七个全是哑炮。 装填手准尉被这惊人的哑炮率气得直骂人,炮手准尉倒是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火绳枪递给温特斯和装填手准尉。 温特斯站在高处,对局势一目了然。喊杀声已经停了,现在只有沉闷地白刃入肉声和惨叫声。跳到贼鸥号甲板上的海盗都已经被解决,人头攒动的贼鸥号甲板上已经看不到海盗脏兮兮的头发,只能看到准尉们干净的脑袋。 贼鸥号上的陆海联合武装正在攻入好运号的甲板,甚至事前态度消极的那四个旅客中的其中三人也拿着武器正在第一线和海盗搏杀。但空间狭小,两方人马只有最前排的几个人在拼命,剩下的人都只能在后面推搡。 而好运号船头的舱口,海盗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甲板上从最开始的伏击战变成了你一刀我一刀的血腥拉锯战。 温特斯眼看着安德烈跟着凶性大发的少将从好运号船尾的舱口冲进了船舱。 他心里一紧,照这个架势,船舱里显然还有大批海盗,少将和安德烈两个人进去了必定是凶多吉少。 温特斯和安德烈原本只是关系不太熟的同乡,但这几天他一身伤在船上,安德烈没少照顾他。不管安德烈怎么想,至少温特斯已经把这个大嗓门的家伙当朋友了。 眼见安德烈进入了险地,温特斯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安全的地方用火绳枪支援了。 他把枪一扔,伴随着炮兵准尉“欸?你干什么去?”的呼喊,一跃而下砸在了好运号的船尾甲板,一咬牙循着安德烈的路线冲进了好运号的船舱。 第二十五章 短兵相接 从光线充足的露天甲板上跳到只露进一点亮的船舱里,温特斯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幸好没有人抓这个时机偷袭他。 待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意识到好运号似乎把下层甲板隔断成了几个区域。 温特斯惯用双手剑,水手刀只能单手持握,另一只手空落落的让他有些缺乏安全感。他又把匕首拔了出来,学着少将的模样双持利刃向黑暗处探索。 身后又传来一声沉重的落地声,温特斯心头一紧转身就要一刀挥下去,跳下来那人却说:“等等,是我。” 只有舱口漏下来的一点光看不清是谁,但这个声音温特斯太熟悉了,是巴德。 “走,一起上。”巴德跟了上来,沉声说道。 温特斯点了点头,继续向前探索,有人遮蔽背后总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 从船尾入口进入船舱后,左右被分隔出了几个舱室,似乎是给船上地位较高的人使用。中间留了一条窄路,只容一人通过。 温特斯闻到了腥味,在一个舱室里找到了一具尸体,显然少将和安德烈已经突破了这里。 再往前去,踹开一扇舱门,豁然开朗。 前方再无木板隔断,整个船舱就是一个大房间,舱壁上开着一个一个的大洞。地上坐满了衣衫褴褛宛如乞丐的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和腐烂味扑鼻而来。 少将和安德烈就在船舱中段。少将的招式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简单:左臂挑,右臂刺。 但以少将过人的膂力,这种简单的招式就是最有效率的杀人术。只见少将用左手佩剑挑开迎头劈来的弯刀,右手一刺一拧,一名海盗就惨叫着被放翻。 这船上无人是少将一合之敌,海盗们没有长矛,也不懂合击之术,被少将逼着连连后退。 安德烈在少将身边根本就捞不着出手的机会,他竭力跟上少将的步伐,保护少将不同时被多名海盗攻击。 但还是有数名海盗正在利用船身的宽度,试图绕到少将和安德烈身后去包抄二人。 温特斯和巴德二人来的正及时,如果真的是腹背受敌,哪怕少将和安德烈的剑术再高明也没辙。两人能冲到这里,一方面是海盗们被少将的凶悍气势所震慑,另一方面则是二人一路驱赶海盗至此,不必担忧身后。 温特斯一声大吼,吸引了海盗的注意力,同时告知前面二人援军来了。刚才还在往少将和安德烈身后绕的几个海盗闻声,弃了二人直扑温特斯而来。 单手刀剑往往都要配一把小盾或是格挡匕首,但温特斯这把匕首没有护手,起不到任何格挡的作用,拿在手里只有一点心理安慰的效果。 不过朝温特斯冲过来的海盗看到他双持弯刀匕首架势十足,心里有些揣揣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迎上了温特斯。 海盗的刀来路很简单,就是从左上至右下的蛮劈蛮砍。 而对于温特斯而言,水手刀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盾牌。甲板上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桨手,根本没有空间闪躲,所以温特斯也用单刀迎击对方。 这时候他才理解了纳尔教官的教诲:战场上,力大无穷比什么都有用。 两把弯刀对撞,海盗在力量上怎么可能是吃得好、喝得好、又受过多年训练的准军官的对手,直接被温特斯把刀身打偏。 温特斯本能的使用了长剑的技巧,切进了海盗的中线。船舱内坐满了桨手,没有空间给温特斯向前迈步,于是温特斯这一刀砍向了海盗的右臂。 贼鸥号船上的武器保养的并不好,温特斯手里的水手弯刀算不上锋利,但也正因如此咬肉感更强。砍中海盗后,温特斯狠下心顺势用力拖割,在海盗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海盗惨叫一声,手里的刀脱了手,捂着伤口连滚带爬的往后跑。如果这是剑术比赛,那温特斯这一回合漂亮地拿了两分。但这船舱就是战场,废了海盗一只手,并不能要了海盗的命。 “抓住他们!让你们当船员!”一个带着浓重塔尼里亚口音的声音大喊:“否则我把你们全杀了!” 温特斯不明白这是在冲着谁说话,紧接着他意识到了海盗在胁迫桨手。他扫视了这群可怜的桨手,有些人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有些人眼中却是渴望和贪婪。 船舱里至少有三十个桨手,哪怕只有三分之一被鼓动起来,船舱里的四名军官也危险。 这个船舱里现在每一个桨手都是潜在的敌人。温特斯也吼了回去:“海盗已经完了!不是海盗者静坐!谁敢乱动格杀勿论!”他和巴德跨过坐在地上的桨手们大步靠向少将和安德烈,试图脱离这片区域。 “还不动手!你们这群杂碎?想死吗?”那个带着塔尼里亚口音的声音又大喊。 话音一落,温特斯就感觉有人拖住了自己的左腿,巴德也被三个桨手扑倒。此时正面又有一名海盗迎了上来。 温特斯心中对这些桨手仅剩的一丝怜悯被愤怒所碾碎。他也凶性大发,左手正手变反手,用匕首往抱着他左腿的桨手脖子上狠狠捅了下去。 他提醒自己此处即是战场,这次他不再是简单地刺下去,而是学着雷顿少将的动作,一捅,再狠狠一拧。 那桨手的脖颈上登时多了一个没法缝合的破坏性伤口,动脉和韧带被直接刺穿绞烂。桨手痛苦地捂住了伤口,松开了温特斯的左腿。 温特斯恢复自由,稍微让了半边身子,闪躲海盗袭来的直刺。接下来的动作由剑术本能完成,先用刀身格挡,把对手弯刀打偏。 但这次他不再是砍对方的手臂,而是冲着对方柔软的腹部捅了进去。还是一捅,一拧。抽出弯刀时,弯刀的弧刃剖开了更大的创口。这一刀就让来袭的海盗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没再管这名被“破肚”的海盗,转身去帮巴德。巴德这个时候已经被三个桨手扑倒在地。一名桨手拼命想掰开巴德的手指夺走他的刀,但巴德攥的极紧。夺刀的桨手掰不开巴德的手指,便要动嘴咬。 温特斯两个跨步到了巴德身边,一刀狠狠插进了这个想咬人的桨手的脖子,桨手当场毙命。 另外两个桨手和巴德扭打在一起,温特斯怕用长刀会误伤巴德,便把匕首插到桨手后颈,拳头一砸,匕首破竹而下,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两个桨手。 他一把从地上拉起了巴德,桨手们没人再敢和这个连杀三人的军官对视,纷纷垂下了头。更没有桨手再被海盗所鼓动敢于袭击两人。 见有援军来了,少将也没再领着安德烈继续往前冲,两人身上已经有了数道伤口,能冲杀到这里全凭一股气势。既然有援军,就不必以攻代守,于是少将带着安德烈且战且退。 温特斯和巴德向前,少将和安德烈往后靠,四人终于汇合在了一起,和海盗对峙起来。 这时从海盗的身后也传来了兵刃碰撞声,显然,甲板上的海盗也已经溃败,少将四人是从船尾入口一路杀进了船舱,而甲板上的准尉们正在从船头的入口攻入船舱,现在,轮到海盗被两面夹击了。 “投降!不然老子杀光你们!”宛如死神附体、看不出丝毫怜悯和慈悲的雷顿少将突然开口玩起了宣传战,不过他正在滴滴答答滴血的两把利刃和被染红的军服似乎很没有说服力。 “降个[器官]!降了就能活吗?”刚才鼓动桨手的那个头目样的海盗绝望地大喊着:“投降这屠夫也会把我们全杀了!这屠夫是个头头,把他抓住,挟持着他,咱们才能活!” 这头目说到最后,已是哭腔,宛如泼妇般踢打着其他海盗:“上啊!上啊!抓住他咱们才能活!才能活……” “废物!真恶心!”少将厌恶地看着正在撒泼的海盗头目,用刀尖指着那人:“你投降老子也要宰了你!都给我听好了,我只杀他一人。不想死,就弃刀投降!” 这一侧,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沉默地和海盗对峙着。而在另一侧,越来越多的陆军准尉从船舱口跳了下来。这群海盗被堵在了船舱里进退无路,已是陷入绝境。 温特斯看着海盗们不知所措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似乎想要投降,但没人敢第一个丢下武器。 “放下武器!”少将又是一声大喝。 一个、两个、三个,海盗们接二连三地丢弃了武器,宣告这场短暂而血腥的白刃战结束。 ——————分割线—————— 好运号的甲板上,已经投降的海盗们被牢牢绑住双手,整整齐齐地跪成了一排。 海盗们周围是一群刚刚才第一次见血的雏鸟准尉们正提着刀虎视眈眈。 一具又一具海盗尸体和濒死的海盗被从甲板上和船舱里被拖了出来,也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投降的海盗面前。 雷顿少将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随手拖过来的木桶上,莫里茨少校正在借着酒劲给他缝合伤口。 船上没有人神经粗大到敢拿着鱼钩缝合人体,只能由这个喝了酒就六亲不认的人代劳。 虽然纳尔教官说长剑术是一项体育运动,但从结果上来看剑术课还有点用处,至少准尉们都知道如何避免胸腹核心区中刀。 受伤的准尉多是伤在了四肢,如果之后几天不严重发炎、发烧,他们就能活下去。反之,他们就会死掉。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和破伤风疫苗的时代,受了外伤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伤势、体质和运气。 雷顿少将显然等的有点不耐烦了,见所有的已死了和快死了的海盗都被拖了出来,便拿起了佩剑走到了被俘虏的海盗们面前。 “我也不和你们废话,你先来。”少将停在了船舱里对峙时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杀掉的那个海盗头目面前。 那个似乎是头目的海盗埋着头不敢和少将对视,少将把佩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说,哪个是船长?” 听到少将发问,这海盗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线生机,壮着胆反问:“我说,我说。我供出船长,将军老爷能否饶我不死?” 话音未落,他的左肋就被少将的佩剑刺穿。他震惊地看了看少将又看了看自己的胸膛,这一剑直接切开了他的心脏。 佩剑被抽出后,海盗如同灵魂被抽干一般向前栽倒。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 饶是温特斯今天已经见过血了,看见这海盗被杀心中也有些不忍,少将的狠辣无情更是让他震惊。战阵搏杀是一码事,杀一个被绑住的俘虏是另一码事。 但他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同学们也没有。甲板上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年轻的准尉们都在无声地观察、学习着这名高级军官的行事方式。 “废话真多。”少将厌恶地甩了甩剑上的鲜血,换了刚死掉的海盗身边的另一个海盗问话:“说,哪个是船长?” 身边趴着一具还在流血的尸体,这第二个被点名的海盗只感觉自己胯下一凉,已然失禁,他忙不迭地答应帮忙辨认又求饶。 雷顿少将却没有急着让这名海盗辨人,他只用一只手便抓着衣服脖领把海盗提了起来,宛如抓鸡。 雷顿少将让这个海盗看清自己还活着的同伙的脸后,笑着对所有海盗说:“我会让你们转过身,让我手里这个废物在你们和这些尸体里先指一个。然后我会再提一个人出来,如果你们指的不是同一人,就一起死。” 温特斯很快想明白了少将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办法,大抵还是让海盗互相背叛,避免随口把一具尸体指成是船长。 “将军要杀便杀,何必戏弄我们。我这些手下,也没忠诚到需要用这种手段。”愤慨的声音传来,戈尔德自己忍不住站了出来:“但你可是答应过我们,投降免死!” “哈哈哈”少将笑得更高兴了,在这血腥的场景中显得极为不协:“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们投降免死?我只是答应了我不杀你们,但我的军官们动手就和我没关系了。” 海盗们一阵骚动,戈尔德更是愤然起身,嘴里冒出了各种温特斯听不懂的水手脏话。 少将把手里的海盗往地上一掼,大步流星走过去,一只手抓住了戈尔德的头发,另一只手用剑柄配重球冲着戈尔德的嘴巴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甲板上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铁球锤肉声和牙齿断裂声,连温特斯听到这声音也感到有些害怕。 温特斯和巴德对视了一眼,温特斯感觉自己的胃在翻腾,他从巴德眼中也看到了一丝恐惧。没有人不怕这等残暴的人物,哪怕他是自己人。 贼鸥号的船员们更是早就各自寻找安静地方躲了起来,避开了这种血腥的场面。 少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条件?” 三锤远远不能让少将解气,他又狠狠砸了第四下:“老子问什么,你答什么!” 戈尔德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拼命点头。 “见到海军旗为什么不退?” 戈尔德一张嘴,血就混合着口水不住地往外流。挨了雷顿少将的四下狠的,他的牙齿舌头都被打坏了,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旁的莫里茨少校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将军问你问题,你点头摇头就可以了,听懂了吗?” 戈尔德又拼命点头。 “仔细听好了。”雷顿少将顿了一下,问出了萦绕在贼鸥号上所有人脑中的问题:“你是特意冲着我们来的吗?” 戈尔德听完了这个问题,重重地点了头。 第二十六章 船歌 太阳西垂,贼鸥号已经重新扬帆启程。 死里逃生的水手们高兴的唱起了歌,他们擦洗着甲板、打理着缆绳,几个小时前那场血腥的接舷战仿佛只是幻觉。 但船艉楼顶层刚装上的旋转炮还没撤下去。 旋转炮旁边,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个人正坐在甲板上,倚着围栏发呆。 第一次参加战斗带来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之前被热血冲昏的头脑又恢复了理智。 回想起刚才的战斗,除了一些自豪感之外,三个准尉的心里只有后怕和迷茫,以及因为回想起白刃战皮破肉烂、脏器横流的惨烈景象所引发的恶心感。 “哎,我总觉得这事做的不好。”巴德长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直接点名道姓说是什么事情,但温特斯和安德烈也不会有误解。 最后投降的海盗们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雷顿少将履行的自己的诺言,没有动手杀人。 所以他安排学员准尉们替他动手,而且他特意挑选出了那些刀上没沾血的准尉们当刽子手,即在接舷战中没能实际参与肉搏的学员。 在船上这种狭窄的环境下,战斗又没有演变成混战,所以真正和海盗搏杀的只有顶在最前面的准尉们,剩下的大部分人实际上都只能在后面呐喊助威。 “海盗就算能活着上岸,最后也是要被吊死,其实下场区别不大。”温特斯心底也觉得杀俘不好,但他也没法否认这确实是一个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案:“我觉得这事一方面是少将确实有点嗜杀,另一方面就是这批海盗真的不好处理。贼鸥号这艘小船关不下这么多人。留在好运号上,他们找个机会夺船怎么办? “杀了就杀了,不杀怎么办呢?”安德烈打了个哈欠,又抻了懒腰,现在的他似乎很疲倦。 比起战前雷顿少将直接拍板要和海盗干一仗时的痛快,战后花在讨论怎么处理俘虏和收尾上的时间要长的多。 战后对海盗们的审讯挖掘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报:好运号不是误打误撞抓到了贼鸥号,而是现在整个内海上的海盗都在找一艘三桅轻型维内塔军舰 因为海盗们得到了消息:那艘船上载满了“塔尼里亚群岛船长暨种植园园主联合会”用于贿赂海蓝共和国执政委员会的黄金和白银。 塔尼利亚群岛船长和种植园主联合会实行一种吵吵闹闹的公会式民主体制,结构松散,权力薄弱。但不可否认船长们和种植园主们才是塔尼利亚群岛的实际拥有者。 内海之上,海盗猖獗。而塔尼里亚常年作为海盗销赃地和补给点,与海蓝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一向极为紧张。 海盗们不知道联合会为什么要贿赂海蓝执政委员会,但他们确信此时此刻正有一艘载满了金币和银币的三桅快船正在驶向海蓝市。 至于联合会贿赂海蓝执政委员会的理由,海盗们的说辞则是五花八门,自相矛盾,根本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但他们坚信肯定有这么一艘运宝船。 因为从理由推结果很难,但从结果倒推找理由……想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还不容易吗? 甚至直到被处决之前,好运号上的海盗们都仍然认定贼鸥号就是那艘运宝船,而准尉们就是负责押运的士兵。 押运兵?还是押运贿金?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从来没听说过自己回家还要顺路押运一批金银。 难不成这是一项秘密任务?只有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温特斯一开始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一看到少将和少校的表情,温特斯就知道这俩人也是一头雾水。 但是海盗们言辞凿凿,实在不像是在说谎,让少将、少校和准尉们都变得将信将疑。 于是压力来到了胖船长这边。胖船长急得满头大汗,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知道任何运宝船的事情,贼鸥号上绝没有任何联合会的贿金。 口说无凭,发誓也打消不了任何怀疑。反正贼鸥号统共就这么点地方,海盗说的是真是假查验一下就全明白了。 于是少将直接下令入舱验货,准尉们仔仔细细把贼鸥号搜了一遍,打开了船舱里每一箱、每一袋货物,敲打了每一处木板以确保没有暗格。 最后证明胖船长所言非虚,船里装的货只有糖和烟草。 那么现在贼鸥号面临的情况就已经很明确了:海盗们坚信有一艘运宝船正在从塔尼里亚驶向海蓝市,内海上所有的海盗已经红了眼地想要拦截这艘船; 可能真的有这样一艘船,但绝对不是贼鸥号,贼鸥号上一枚无主的金币都没有,船上装的只是寻常的糖和烟草; 但是不幸的是,贼鸥号的外型和海盗们认为的运宝船很像,或者说是海盗们认为的运宝船就是贼鸥号这一类轻型三桅快船; 贼鸥号也没法对海盗证明自己不是运宝船,总不能停船让海盗检查吧? 情况就是这样,当下的内海上贼鸥号是高危船只,平时也许靠一面海军旗就能保平安,但现在一面旗子绝无可能把海盗们吓退。 因为两个陆军高官似乎压根没想起来还可以立即靠岸让军官们下船。而胖船长也希望陆军军官们能留在船上保护贼鸥号,也故意没提出这个方案。 所以雷顿少将、莫里茨少校和胖船长三人一致同意,贼鸥号现在绝不能直接驶向海蓝市,需要赶快离开主要航线,走船迹罕至的海域绕路回海蓝市。 除此之外,就只能赶快祈祷海上起大风。 也许水手们的虔诚的祷告起了作用,快到黄昏的时候,原本微弱的海风又开始逐渐增强。 贼鸥号吃足了风力,重新以八节的航速破浪而行。 “我觉得少将的想法没错,现在这个情形,海盗就像是闻到味道的狗,咱们就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再来两次接舷战。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海蓝市才是第一要务。”安德烈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现在已经干脆躺在了甲板上,似乎想要打个盹。 “那些桨手是无辜者,总不能滥杀吧?”巴德显然不认同雷顿少将的解决方案。 改变航向的命令没有人有不同意见,真正引发争论的是对好运号的处置方式。 雷顿少将的解决方案是把还活着的海盗都宰了、海盗尸体往海里一推、海盗船直接凿沉,贼鸥号以最快速度返回海蓝市。 问题就在于雷顿少将眼里没有被胁迫的桨手和海盗之分,只要是在海盗船上的活人统统认定为海盗,全都得死。 但莫里茨少校第一次向大领导提出了反对意见。在他看来,桨手处于被胁迫的地位,他们本质上是被抓到海盗船上当奴隶的无辜水手。把这些并非海盗的水手都杀了,传出去太过耸人听闻,有损陆军的声誉。 “哼。”安德烈冷笑一声,显然对无辜者的说法不以为然:“哪个无辜?难道不是他们帮忙划桨贼鸥号才会被追上?再说你不也吃了那些桨手的亏?” 巴德一时语塞,巴德不知道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确实有三名桨手攻击了他,他想不出什么合理理由能够为那些被海盗鼓动对付自己的桨手辩护。 温特斯听着两人的对话,又想起了在船舱中腐烂的气味、那群桨手骨瘦嶙峋的身躯和绝望的眼神,不禁叹了口气:“我觉得,那些桨手其实不是想帮海盗。” “那他们想干什么?”安德烈对这种怜悯敌人的态度很不以为然。 “他们只是想痛快地死。” 这个回答让安德烈也一时无话,他挠了挠头,嘴唇几次张开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又找回了自己无所谓的态度:“甭想这么多,他们敢和我们动手,死了也活该。咱们就是几个底层小军官——连军官都算不上,只是见习军官。什么权力也没有,嘿嘿,不过也没责任。上头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就行了。天塌了军衔高的顶着。” 温特斯心想也许就是要有这种心态才能每晚都睡得好吧,他苦笑道:“也是,拿自己当工具人就好了。” 雷顿少将的解决方案最后只执行了一半,投降的海盗都被宰光了,没投降的海盗都补了刀,尸体统统推到海里喂鱼虾了。只留了海盗船长半条命,因为少将想把他带回海蓝继续审讯。 桨手没有被视为海盗而处决,这是莫里茨少校极力争取的结果。 好运号也没有被凿沉,这是胖船长极力争取的结果。 我们仍未知道贼鸥号上的胖船长的名字,但他现在已经不在贼鸥号上了。贼鸥号现在的代理船长是原来的大副,胖船长已经接了好运戈尔德的班,领着几个水手去好运号上当船长了。 就像胖船长所说,大海上——至少在内海上,最值钱的东西不是货物,而是船。 雷顿少将要凿沉好运号,莫里茨少校其实意见不大。他俩都是陆军军官,他们不了解行情,也不在乎这么一艘破船。 但听到雷顿少将要凿沉好运号,胖船长坚决不同意,并且第一次展示出了惊人的气势,在雷顿少将面前拍桌子瞪眼睛。 胖船长又掰着手指给两个陆军旱鸭子算了一笔账: 首先,好运号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也是一艘船体坚固、功能完备、结实耐用的好船。 其次,虽然好运号是一艘老式桨帆船,但内海上的大部分船只都是这个类型,虽然不幸从贼,但带回港口修葺一番就又是一条好商船。 总而言之,好运号能卖不少钱呢!凿沉了实在太过浪费。这艘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战利品,所有权归属于陆军军官们,卖了钱大家分一分不香吗? 这里,胖船长狡猾地没有提到具体能卖到什么价位,只用了“不少”这类虚数定语来描述。 胖船长同时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服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 好运号上还有三十多个桨手,如果把好运号凿沉了,那这些桨手怎么办?往哪放? 贼鸥号上现在有五十来个人,已经不堪重负了。是真的没有更多的空间再容纳三十多个桨手了。 “要凿沉好运号,那就等于要杀了这群桨手;如果不杀这群桨手,那就不能凿沉贼鸥号。”通过这个逻辑链,胖船长成功把莫里茨少校也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船是凿不成了,要凿船得先凿死胖船长。 但怎么把好运号带回港口又成了一个新问题。 海盗死光了,好运号上就没船员操帆打舵了。 留几个海盗当船员?雷顿少将不干,胖船长也不敢。 把桨手放了当船员?胖船长也坚决不答应,他的理由是:焉知这些桨手不会起歹心呢?这些桨手在海盗船上耳濡目染,若是起了歹心,把船抢了自行卖掉,贼鸥号上的众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就是海上特殊的生存环境导致的信任危机。大海之上,没有通讯、没有法律、没有监管。天地间就这么一艘船,船上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更鞭长莫及。 胖船长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大副带几个水手去好运号上把这船弄回港口。因为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看似憨厚的大副心里有没有什么坏心思?若是这大副起了邪念,那明天这内海上就会多一艘名为“厄运号”的海盗船。 最终,胖船长灵光一现,提出了一个天才般的解决方案: 由他自己带着贼鸥号上一半的水手到好运号上,这样能勉强把这艘船操弄起来; 好运号上的桨手先不恢复自由,暂时和以前一样拴在船舱里。防止他们起了歹心夺船,同时也是需要他们继续划桨。等到了港口,找来治安官,再放桨手自行下船; 贼鸥号上的大副暂代船长职位,从好运号上的桨手里挑几个身体还没被糟践坏的水手补足贼鸥号上的船员,这样贼鸥号也能正常运作。贼鸥号上有三十多个陆军军官,谁敢闹事都能轻松镇压。 在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看来,这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解决方案,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运号上船员太少,如果胖船长回港途中再遇到海盗可能就要……白给。 不过财迷心窍的胖船长已经决心冒这点风险,再说考虑到现在贼鸥号对于内海海盗的吸引力,到底坐哪艘船更危险还不好说呢。 胖船长带着贼鸥号一半水手,以及一封说明好运号来龙去脉并由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签名、印章漆封的信件,兴冲冲地上了好运号,两艘船便分道扬镳了。 现在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人听到的船歌就是新船员和老船员的合唱。 安德烈许久不说话,显然是已经睡觉了。 巴德的心里似乎还在想很多东西,他蹙着眉头对温特斯说:“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每件事情都很邪门。按说圭土城每年都有几个几场火,可这次偏偏是兵工厂着火,还烧的这么大;每年都有人要去海外,唯独今年一个海外派遣也没有;还有这次所谓的运宝船,运宝船?你信吗?这世界肯定在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化。” “嗨,想这么多干嘛呢?我还被搞得用不了魔法了呢。”温特斯理解巴德的焦虑,但他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正在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我们也只能被浪潮裹挟着走。安德烈说得对,我们就是三个小准尉,安心当工具人吧,天塌了,军衔高的顶着。” 贼鸥号大副——哦,不,现在是船长了——爬上了船艉楼,他是来给三个陆军准尉送酒的,显然哪怕只是暂时代理船长职位,也让他十分兴奋。 “喝吧,几位军官阁下,喝吧。我看到你们今天跳帮了,你们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哪怕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里也找不出几个像你们一样的好汉。这些酒我请客。” 温特斯笑着接过了酒瓶,随口问道:“水手们唱的是什么歌呀?很好听,不过口音太重了我听不懂。” 代理船长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人把这些歌叫船歌,其实就是些不入流的水手调子,大部分都是在讲女人和酒。” “我倒觉得这些歌天然质朴,讲女人和酒怎么了?歌难道不就是应该抒发情感吗?可惜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那我用维内塔口音给你唱一遍?” “那可太好了!” 大副清了清嗓子,跟着水手们唱了起来,他的歌声粗犷豪野,歌词却蕴含着化不开的悲伤: “就此永别吧!群岛的女郎。 就此永别吧!群岛的美人。 因为我们要驶向老维内塔。 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们这样美丽的人了。 我们怒吼又大笑,就像真正的维内塔水手。 我们怒吼又大笑,伴随着咸腥海浪。 直到我们丈量了塞纳斯海湾, 从群岛到海蓝,足有两百个里格。 …… 倒满酒杯,一饮而尽。 倒满酒杯,尽饮此杯。 我们用酒精溺死忧郁。 愿每个痴情人健康,让我们尽饮此杯。 ……” 在水手们的歌声中,温特斯离海蓝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即将获得自己的军职,正式成为一名见习军官。 他不是完全的新手,但那只是最入门的教育。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将需要他在实践中学习。 第二十七章 近在咫尺 运气是相对的。内海之上其他海盗的运气似乎不怎么样,毕竟不是所有海盗都有戈尔德的好运,也可以说是幸运女神又站在了贼鸥号这边。 接下来的旅程中,避开了主要航线的贼鸥号只碰到了零星几艘陌生船只。 但是海上风力强劲,满帆前进的贼鸥号速度轻快,那些陌生船舶只看到了贼鸥号的桅杆就被贼鸥号远远甩到了身后。 就像胖船长骄傲的自夸:“这是内海上最棒的快船。” 但是绕了个大圈子的贼鸥号也多耽误了三天航程,导致没有预料到行程延误所以没有弹性储备的莫里茨少校又喝光了存酒。 准尉们眼看着原本温文尔雅的少校嘴唇日渐干枯开裂、脾气越来越暴躁,连精神状态也开始变得不正常。 少校不是每天在船上摔摔打打;就是大半夜不睡觉在甲板上“噔噔噔噔”地来回踏步,让所有准尉都陪着他失眠。 谁不怕精神病?连雷顿少将都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莫里茨少校,准尉们的压力更是山大。 不过好在终于还是安全抵达了海蓝市,当看到海蓝港的地标建筑大灯塔时,准尉们都不禁流出了热泪。 其中原因,不仅是游子还乡的激动,更多是终于能摆脱重度酒精成瘾症患者莫里茨少校的“小确幸”。 离海蓝港口越近,温特斯就越能感受切实感受到这座联盟最大港的繁荣。 到了航线最后段,贼鸥号就是想刻意避开其他船只也没法做到。因为以海蓝港为原点,数以百计的船只的航线构成了一个扇面,正在前往或是刚刚离开港口。 温特斯甚至见到了一艘真正的战舰在近海巡弋,那可是一艘实打实的大家伙。和对方巍峨的船楼和庞大的船身一比,贼鸥号简直是一名幼童。 不过让准尉们没想到的是,贼鸥号没有直接进入港口而是停泊在了港口外的海面上。 代理船长立刻就被回家心切的准尉们团团围住。 “须叫各位军官阁下知道,像海蓝港这种大港不让我们这种小商船随便停靠。”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的代理船长苦笑着和这群陆军解释海上的规矩:“海蓝港已经十几年没有扩建过了,泊位少,商船得先在港外锚地等待,排队入港。我们先在这里下锚,等一下会有海关的官员坐小船过来点货,各位军官阁下如果着急回家可以问问海关的征税人能不能通融下,让你们坐他们的小船上岸。” 不过准尉们很快就又陷入了失望,因为他们发现代理船长嘴里的“海关小船”还真的是“小船”。 这小船比起一艘独木舟也大不了多少,约么有两人宽,不到三米长。两个征税人外加两个桨手就把小船塞得满满当当,这小船撑死再坐一个人。 看着小船随着海浪上下颠簸,温特斯真的担心下一秒海关的四名雇员坐的小船就会被掀翻。 “这大副玩我们呐?”安德烈快要被气疯了:“让我们坐这种小船回家?我还不如游泳回去!” “那你会游泳吗?”巴德冷不丁问了一句。 安德烈一下子就哑火了,沉默好一会他才尴尬地回答:“不会。” 但他又不服输似地反问巴德:“那你就会游泳吗?” “我会。”巴德从容不迫地回答。 “你吹什么牛?”安德烈大怒:“军校啥时候教过游泳?军校里最大的泳池就是练习室的水缸。你别告诉我又是修道院学来的?” “修士不教游泳,修士也不会游泳。”巴德微笑着说:“但修士喜欢吃鱼,而且修道院有自己的鱼塘。” 无论是正教还是公教,鱼肉都有着特殊的宗教地位。在古帝国时代,西方教会还属于隔三岔五就要被打击一遍的地下组织,那个时候的教会就以鱼和酒杯的图形作为暗号。所以巴德也不是在随口唬骗安德烈。 “会游泳也不可能游回去,这离岸边的距离可不近。”温特斯赶紧站出来结束关于游泳技巧的大讨论:“其实贼鸥号上有小船呀?” “哪里?”安德烈一下子来了精神。 “就在船艉楼后面挂着。” 听到这个好消息,安德列兴冲冲地跑向了船艉楼,温特斯和巴德无奈也跟上了他。 但实际见到那艘小船后安德烈不禁又大失所望,因为贼鸥号上配备的小船比海关的小船还要小。 海关那艘小船努努力说不定还能装上五个人,而贼鸥号上的小船就是个大号澡盆,目测坐上三个人就再也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这船还不如海关那艘呢。”巴德苦笑道。 安德烈却开始念念有词地计算了起来:“一次能坐三个人,算上两个长官咱们有三十六个人,三十六除以三是十二。” 他兴奋地一拍大腿:“来回十二次就能把咱们全运上岸了,其实也不麻烦。花不了多长时间!” 温特斯快要被亲爱的安德烈亚·切里尼同学蠢哭了,他终于体会到了几天前那场接舷战时莫里茨少校看到他和几个炮兵准尉哼哧哼哧搬大炮时的心情。 他和巴德沉痛地对视了一眼,确认彼此都已经意识到安德烈的智力已经失去了抢救价值:“你仔细想想,上岸三个人,还得有个人把船划回来呢!一个来回也就运两个人上岸。再考虑返回时只有一个桨手要花更长的时间,估计到明天都运不完。” “是呀,还是安心等着入港吧。咱们还有行李,要是装上行李这小船就只能坐两个人。”巴德考虑一向周全,他补充了被温特斯给忽略的行李:“新船长不是说了吗?等待时间不会很久,最迟明天就能靠岸了。” 不过安德烈显然没有听进去后半段,他把“行李重量”和“返程桨手”两个要素加入了自己的原始数学模型中,正在冥思苦想新的方案。 这时,两名海关的征税人已经上了船。他们戴着大檐硬帽,披挂着一身黑色革甲。革甲上的要害部位被薄铁板加固,关节处用锁子甲保护。 这两名征税人身材高大,外形剽悍,腰带上还挂着刀剑。光从外表上分辨,与其说是维内塔海关公务员,倒不如说他们是一群匪徒或佣兵一类的人物。 要不是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对开本,温特斯还以为他们只是征税人的保镖。 “这就是海关征税人吗?怎么看起来比海盗还能打?”温特斯诧异地对巴德说,他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征税人,感觉自己就算是一对一也不敢保证能赢。 巴德轻笑了一声,身体放松地倚着船舷围栏答道:“自古以来税吏都是比当兵还危险的职业。我出生的时候皇帝已经被赶走了,但从小到大我也总能听说有联省税务官暴尸荒野的传闻。” “你老家那边这么狂野吗?”温特斯哈哈大笑,作为一个城市中长大的人,确实没听说过哪个商人和匠人抗税抗到闹出人命——主权战争不算,治安官和城市卫队可以摆平任何不想交税的市民。 “联省共和国是由城市民兵建立的共和国,所以联省政府在乡村的掌控力并不算强,联省政府对乡村也缺乏重视。”巴德脸上还是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作为一个在乡村长大、在城市上军校、受过良好教育的联省人,巴德对联省共和国政治体系的理解远比温特斯深刻的多:“对于市民而言,联军打碎了皇帝的枷锁,城市得以自由发展。但在乡村地区,联省共和国继承了旧贵族的一切权利,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以对于我父母这类普通农户而言,就只不过是换了个皇帝罢了。” “还是不一样的。”听到自己的好友似乎在抨击联盟国,温特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对他而言,联盟、民兵联军就意味着内德元帅、安托万洛朗将军,不容玷污。但他其实对政治并不了解,一时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哈哈哈,确实不太一样。”看到温特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巴德开始自己反驳自己:“共和国毕竟还是取缔了婚嫁税这类侮辱人格的贵族特权,也不能说是没有进步,但涉及到经济方面的权利可是寸步不让。” “对的,还是有改变的。”虽然单纯处男温特斯其实不知道什么是“婚嫁税”,但他是带着一贯的乐天主义态度说:“只要有进步就是好事,哪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呢?” 听说征税人上船了,贼鸥号的代理船长赶紧从船舱里出来,竭力模仿着老领导的样子,弯腰碎步小跑去迎接两个海关税吏。 “船上载的什么?”拿着对开本的征税人态度十分冷淡,这种谄媚的表演他经历太多,早就习惯了。 “烟草,还有糖。”代理船长一面回答,一面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塞到征税人怀里:“您试试我们这上好的烟草,还有像云彩一样白的白糖,您尝尝。” “你干什么?想贿赂我?”征税人呵斥一声,没有接过递来的东西,他心想这家伙好不懂事,大庭广众之下就要给自己送礼。 他的态度更差了:“敢贿赂征税人,你手不想要了?别搞这些没用的!带我去点验船上的货物,税率知道吧?” 代理船长被征税人的话吓地冷汗直流。贿赂税吏按法律要砍掉右手,不过胖船长每次都这么干,一只胖手至今健在,难不成自己在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听到征税人问税率,他忙不迭地回答“知道,知道。” “海蓝港不收实物,知道吗?” “知道,知道。” “带我去点货。” “好的,好的。” “船上怎么这么多人?” “都是陆军的军官阁下们,搭我们的船从圭土市回来。”代理船长又补充道:“是咱们的海蓝陆军。” “哦?”征税人眉毛挑了起来,他打量了一圈甲板上三三两两的准尉们。准尉们都身着军校学员装,精气神看起来都很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奴隶。 征税人心中有了结论,知道这些人不是奴隶,但他还是冷笑着教训代理船长:“要是敢贩卖人口,你就死定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代理船长连忙点头。联盟各加盟国法律不尽相同,对于奴隶的态度也不尽相同。但在海蓝共和国,贿赂公务人员只斩手,而贩卖人口要斩头。 “带我去点验货物。” “好的,好的。” 贼鸥号的代理船长领着两个征税人下到船舱里去了,这名原本的大副也是在海上十几年的老水手了,但这次他还是要因为自己的社会经验不够丰富而遭受社会的毒打。 迎接贼鸥号的将会是一次严格而彻底的点验,还在海上漂泊的胖船长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感觉心口绞痛呢? “嗨呀!我知道了!”安德烈突然兴奋地大喊,他手舞足蹈地和温特斯、巴德阐述自己最新的数学理论:“我知道要怎么最快地用这艘小船把我们都送上岸了。先让三个人坐船上岸,回来后再只载一船行李过去,往复循环。 每次只用一个人划桨,而且还要确保每个人只划一次桨,这样所有人都有充足的力气。 只要二十七次就能把我们连人带行李全都运上岸……” 感情这位仁兄这么长时间没说话就是在琢磨自己这套数学理论呢。 温特斯和巴德再次沉痛地对视了一眼,温特斯突然感觉自己的幻肢痛又发作了,他不禁扶额长叹一声。 巴德则严肃地对安德烈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等数学天才,我还有一个难题一直没能想明白,请务必教我。一个老头带了一只狼、一只羊和一筐芜菁过河,船太小,他每次只能带一样东西。狼要吃羊,羊要吃芜菁,老头怎么才能把三样东西都完好无损地带到河对岸呢?” 温特斯从胸膛最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他感觉自己的幻肢痛更严重了。 晚些时候,征税人点了货,收了钱,留了票据,就又坐上小船去其他船上点验了。 贼鸥号在海蓝港外锚地下锚过夜,等到明天入港。 重度酒精脑患者莫里茨少校还是在露天甲板上唉声叹气地绕圈走。 温特斯躺在甲板上,几公里外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故乡,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离温特斯不远,巴德似乎睡得香甜。 温特斯突然想到,自己是终于回到家乡,但巴德却是离开了故土,他其实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一夜无话。 —————我是背井离乡和重返故土的分割线————— 如果有推荐票,能不能投给我呢?谢谢。 假设两个人的行李等于一个人的重量,船最大载重三人,一共有三十六个人。能不能保证每次只用一个人划桨且每个人只划一次单程,二十七个来回把所有人送上岸呢? 其实不能。 第二十八章 码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罪了征税人,贼鸥号在锚地等了一晚上又一上午,直到第二天太阳偏西了才被允许进入港口。 当栈桥肉眼可见的时候,温特斯开始重新整理行装,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纳尔教官说人们已经不再使用长剑,而是选择佩戴更便携的武器。 因为比起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的佩剑,军校用的长剑实在太“长”了。 温特斯反复比划了几下,挂在腰带上?光秃秃的剑鞘也不好看。 斜着插在腰带上?剑鞘又很容易蹭到地上,而且腰上别着一米三的铁条也不舒服。 背在背后?自己又不是传说中的某个银发疤面猎魔人,总觉得怪怪的,也没见过有人背剑。 拿在手里?看着估计很像要去和别人火拼的匪徒。 想来想去,如果能挂在马上可能会比较方便。 少将和少校的佩剑都是单手剑,基本只有武装剑的尺寸,可以轻轻松松挂在腰带上。 他们的佩剑和温特斯的长剑相比更短、更轻、更华丽,不知道实战效果如何,但是比起便携性和装饰性能把温特斯的长剑打的满地找牙。 温特斯看了看巴德和安德烈,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自己近乡情怯,因为快回家了所以太过紧张,以至于手足无措。 想通了这点,他也就不再纠结长剑究竟怎样佩戴更帅气,直接把剑和行李包捆在了一起,用手拎着走上了甲板。 贼鸥号离空闲的泊位已经很近很近了,海蓝港里停满了船舶,一个不慎就会亲密接触。 所以贼鸥号的船帆已经都收了起来,水手们都拿着长木杆小心翼翼地防备着撞船。 感觉距离差不多了,代理船长阁下就又捡起了大副的工作,抱起绳索使劲往码头的泊位上一抛。一直在泊位上等着的码头工人利索的接住了缆绳,绑在了木桩上。 船上的水手们则一齐呐喊用力,另有几个水手拿着长木杆协助,稳稳地把船停在了泊位。 水手们开始在栈桥和船舷间搭上木板,温特斯刚凑上前去准备下船,却被少校点名叫住。 温特斯敏锐地注意到少校平时无意识玩硬币的习惯已经不见了,甚至连手都在微微发抖。很显然,酒瘾加脱水把他折磨的够呛。 少校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他无精打采地对温特斯说:“你下船之后带你同学先整队,别一下子就散伙了。先去军部报道,然后你们再回家。” 温特斯接了命令,敬了个礼转身下了船。 其实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少校会叫住自己,难不成是因为自己陪他喝过酒所以脸熟? 栈桥上,代理船长正在和码头的海关负责人交割票据。 作为一个商业共和国,海关是海蓝重要的收入来源,历届执政委员会都极为重视海关建设。 在海蓝,收税人会在货船入港前先行登船查验货物,并负责收缴关税,一式三份的票据,收税人拿走一份,给商船留下两份作为缴税凭证及入港许可。 入港后,码头的海关人员会再次点验货物,并拿走一份收税人留下的票据用于对账和货物点验,点验无误后商船才可以卸货。 这套简单而有效的系统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海关内部的腐败行为,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是高效行政的典范。 走过了码头长长的栈桥,最后踏上了坚实的陆地,温特斯突然间产生了不适应感。 刚开始恢复意识之后温特斯因为晕船差点没把胃吐出来。但当他已经熟悉了无时无刻不处于颠簸状态的贼鸥号后,再次踏上大地,他居然又有了晕船的感觉。 明明脚下是坚实的陆地,但温特斯只感觉自己脚步虚浮,整个人好像在不由自主地摇晃。 不过好在这个状况并不强烈,温特斯打起精神抬头扫视着海蓝港码头,扫视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故乡。 海蓝和自己的记忆中有些微妙的差别,但气质上还是那个样子,繁忙、喧嚣、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都在走着自己的路,没人注意也没人在意一个离家多年的小军官又回到了故乡。 一只手搭上了温特斯的肩膀,巴德带着笑意对温特斯说:“这就是联盟第一大港吗?比起圭土城,的确感觉更加朝气蓬勃。” “啊,巴德阁下!”温特斯右手扶着心口做了个怪模怪样的躬身礼,又朝着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挥手,笑着对巴德说:“欢迎来到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的心脏、内海之上的宝石、商业之城、财富之城——海蓝!” 巴德配合着怪模怪样地回了礼,他开玩笑地对温特斯说:“可是我怎么听说海蓝是面具、阴谋、暗杀和秘密结社之城呀?维内塔最出名的不是刺客吗?” “嗨,那都是过去式了。”温特斯老脸一红,他没有出言反驳,因为巴德说的没错。 维内塔人性情暴烈如火,轻生死、大复仇,除了佩戴刀剑和面具的习俗外,还有秘密结社的传统。 对这些风俗,外人并不理解,但维内塔人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他们以此为荣。 不过温特斯在联省生活了六年,所以他也觉得维内塔人面具、毒药和匕首的文化不是很友善。 他连连摆手和巴德解释:“那都是帝制时代的事情了,再说我们维内塔人刺杀的都是保皇党和旧贵族派,那些刺客都是联盟的英雄。” 三十年前,公教会还没有二次分裂时,就因为残酷的异端镇压行为激起了维内塔人的反抗。 在披风下藏着涂毒匕首的维内塔人游走在海蓝的大街小巷中,当街刺杀公教会神职人员。大量公教会神职人员横尸街头,剩下的主教和审判官躲在堡垒中瑟瑟发抖再不敢踏出一步。 等到联盟内部贵族派和民兵武装决裂时,维内塔人也踊跃刺杀了大批海湾贵族。伪皇室成员之外,山前公爵领最后的合法继承者就是被维内塔刺客一剑毙命,直接导致弗斯兰德家族连旁支都彻底绝嗣。 “是过去式吗?为什么我看现在街上还有行人戴着面具呢?”巴德眼睛笑成了两枚月牙,他用手一指:“你看,还有那边,马车边上那几个人全都戴着面具。” 温特斯顺着巴德的指向看了过去,两辆黑色四轮马车停在码头边的石板路上。这两辆四轮马车是全封闭式的车厢,通体漆成黑色镶以白色木边装饰。车厢上的小窗户也拉着帘子,让人看不见里面坐了什么人。 车边站着四个人头戴黑色三角帽、身着黑色斗篷。脸上戴着白色愚人面具,这种面具是全覆盖面具,只有下半部分略微翘起,形似鸟喙。 维内塔因富而奢,无论是服饰还是用品装饰皆以华丽为美。这停在码头边上的四人两车虽然朴素,但被其他花枝招展的行人和马车衬托着反而显眼,让人不想注意到都不行。 “又不是所有戴面具的人都是刺客,戴面具只是一种习俗而已。这你就不懂了吧?再丑的男女戴上面具也会平添三分姿色。你还没见过狂欢节的光景吧?那个时候全城的人都要戴面具。”温特斯仔细打量了一会这些黑袍人,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应该是什么豪奢人家的仆人吧?来码头接人。” “仆人不是应该穿号衣吗?”巴德倒是来了兴致。 温特斯还没等回答,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闯进了他和巴德的闲谈:“你管人家呢?保不齐有人就喜欢拿这身衣服当号衣给仆人穿。” 都不用打眼看,一听这砂纸音色就知道是安德烈。只见安德烈双手各拎着一个大号行李包,看着就极沉,船上下来没走几步路就累得他满头大汗。 “嗬!你这带了多少东西回来?”温特斯被安德烈的行李吓了一跳。 安德烈气喘吁吁地说:“我把东西全都带回来了!” 安德烈把行李放到地上时甚至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也不知道他里面装了什么。 “不是还得回去一趟吗?分两次多好?”温特斯被安德烈的蛮劲弄得哭笑不得,他想起了少校给自己的整队任务,见同学已经出来一些了便对安德烈和巴德说:“你们和已经出来的人说一下,先不要解散,在这列队等少校。我去栈桥出口那边。” 巴德点了点头,温特斯便提着行李走到了码头栈桥和地面的交汇处,和每一个刚从船上下来的同学传达少校的命令。 码头上行人如织,除了商人、水手、旅客还有为数众多的搬运工人,一个短打扮的壮实搬运工从温特斯身边经过,温特斯突然觉得这个人背影自己特别熟悉,他猛然想起了这是谁,他冲着那个背影大喊:“本威?本威努托?” 那名搬运工人疑惑地转过身来,随即也陷入了惊喜中,他冲过来大笑着拥抱住了温特斯。 本威努托是温特斯在陆军幼年学校海蓝分校的好友。海蓝路幼毕业后,本威没有继续升学,温特斯则去了联省读预科学校。两人偶有通信,但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看看你呀!都是真正的军官了!”本威眼含热泪猛捶了一拳温特斯胸口。 温特斯也大笑着锤了回去:“你现在也变高变壮了,你家人现在还好吗?” “好着呢!我妈妈还总在念叨你呢!” 多年未见的两人想说特别多,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只能交待一下近况。不远处,本威的工友正在催促他,他得回去干活了。 “你家没搬吧?”本威不舍地问道。 温特斯连忙摇头:“没搬,你家也没搬吧?” “也没搬。我先回去干活了,等晚上下工了我再去找你!” “说定了!” 两人短暂交谈后便又再次分别,温特斯不曾想到自己居然刚刚回到海蓝就在码头上遇到了旧时的好友、同学。 正当他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时,那四个搭乘贼鸥号的旅客也下了船,从栈桥上朝温特斯走来。 经过温特斯身边时,其中一名旅客扶了一下帽子,微笑着颔首向温特斯致意。 因为曾经一起与海盗搏杀,虽然温特斯不知道这四名旅客是什么人,但彼此之间也有一份战友之情,于是也笑着颔首回礼。 温特斯注视着四名旅客的背影走下栈桥,径直穿过码头的熙熙攘攘的行人,竟是直奔那两辆黑色马车而去。 他立刻看向巴德,发现巴德也在看自己,显然巴德也注意到了这四名旅客。两人咧嘴笑着对视了一眼,不曾想到这两辆黑色马车要接的人居然是贼鸥号上的这四名旅客。 温特斯又把视线移回了那四名旅客身上,但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一名黑袍人和刚才那个对自己颔首致意的旅客好像拥抱在了一起,但温特斯却清晰地看见一根沾着鲜血的剑条从那名旅客背后透体而出,在阳光下微微颤抖。 下一刻,黑袍人就和旅客开始拔剑厮杀。一个尖锐的女人尖叫声刺痛所有人的耳膜,有行人也发现了码头上正在发生的残忍搏斗。 剩下的三名旅客中,一名旅客正在舍命阻拦黑袍人,另一名旅客则护着那名地位较高的旅客逃往贼鸥号,那个地位较高的旅客连声呼救。 温特斯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他下意识决定要做点什么,因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几个“战友”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死。 身边没有其他武器,他直接抽出了自己没开刃的训练剑冲了上去。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准尉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都愣在原地看着两个黑袍人提着剑正在追逐两名旅客。 那名看样子是护卫的旅客眼见走不脱,便转身迎战,试图阻截两名黑袍人。 而见护卫停住,一名黑袍人也停住脚步,从袍子里拔出一把特别短的火枪。没见到他费事地挂上火绳,只见他刚把枪口指向护卫,就直接打响了火枪。 红光一闪,伴随着一阵白烟,枪声响彻了整个码头。如果说刚才人们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这一声枪响立刻就让码头上的所有路人陷入了慌乱。 虽然不知道黑袍人是如何不用点火就打响了火枪,但温特斯知道如此短的距离绝无打偏之理,那名护卫必死无疑。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那名近距离被火枪命中的护卫不仅没死,还挺剑冲向了黑袍人,好似他根本没中枪一样。 那名地位较高的年长旅客正大呼救命连滚带爬地逃向贼鸥号,温特斯和他擦身而过,正面迎上了另一名黑袍人。 没有思考的时间,温特斯本能地使用怒式迎面全力挥砍。这是温特斯的全力一剑,即便手中是没有开刃的长剑也能劈碎骨头,对方不想死就必须避让。 然而,对方单手剑却以一种长剑绝无可能达到的灵活性绕开了长剑的剑路,如毒蛇一般直插温特斯胸膛。 ——————我是不方便携带的分割线——————— 丢勒的《骑士、死神和魔鬼》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军人如何携带武器,画中骑士腰上斜挂着的就是一柄双手长剑,有兴趣的看官可以找来欣赏一下。 第二十九章 刺杀 温特斯从未见过如此灵活的单手剑。 比起常见的单手武装剑,长剑的剑身已经算得上纤细。 而黑袍人手中的单手剑居然比长剑的剑身还要纤细,且明明是一把单手剑,剑身长度也并不比温特斯手中的双手剑短。 这么长还能这么灵活?真是活见鬼。 不过好在这不是比赛,不比得分。 曾经的温特斯觉得剑术靠的是对练,所谓剑术心得都是无用的废话。但经历过和海盗的接舷战之后他便开始重新琢磨理查德·纳尔老师的教诲。 “不要只知道猪突猛进,步伐要灵活。” 眼见自己这一剑落空,对手的剑已经绕过了自己的剑路,从剑身下直刺而来,温特斯便干脆撒手把手中的长剑顺势直接朝对手甩了出去。 “这要是比赛可是要被直接判负。”大概是连续经历了两次实战,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甚至开始能够吐槽自己。 但不管脑子里在想什么,温特斯身体可没停,他连续后退了两步避让对手的剑尖。 维内塔的刺客尤爱使用毒药,温特斯从小听着淬毒匕首的故事的长大。所以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他也不想被对手的剑刃刮伤。 对手也没想到温特斯还有一招化长剑为飞斧,他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地砸中。 对方被砸中时温特斯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不过可惜温特斯的长剑是没开刃的训练剑,这一砸只是让对方痛地发出了一声闷哼,并没有造成能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的外伤。 温特斯的“飞剑术”短暂迟滞了黑袍人,被阴了一手的黑袍人暴跳如雷,也不再去管他原本要追杀的旅客,挺剑朝温特斯直冲而来。 温特斯没想到自己的飞剑术居然还有嘲讽的功能,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拔腿就跑。 黑袍人的剑术水平如何他不知道,但如果这是一场定输赢的比赛,对方缠剑时那一招就已经赢了。 不过可惜这里是码头,不是训练场;是生死搏杀,不是比赛。 所以,打不过你,我还跑不过你吗? 不过温特斯身后就是栈桥,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只好跟刚才那名连滚带爬的旅客一样,也踏上了栈桥直奔贼鸥号。 栈桥上惊慌的路人和其他商船卸下的货物阻碍了三个人的速度,黑袍人看着温特斯就在自己面前,可是跑了十来步就是追不上。 温特斯刚才看到了另一名黑袍人使用可以瞬发的火枪,既然另一个人有,正在追逐自己的这名黑袍人也没理由不携带这种利器。 他心中一直在提防着这件事情,所以他不敢闷头跑,不停地回头看黑袍人。 果然,他瞥到了黑袍人抬起了另一只藏在袍子里的手指向了自己,黑袍人的手中还是那种怪模样的铳枪。 温特斯早有防备,栈桥上有许多搬运工人暂时堆放的货物,就像一堵堵矮墙。 黑袍人甫一抬手,温特斯就毫不犹豫一弯腰冲进了一个半人高的货物堆后面,大骂黑袍人:“(脏话)!比剑你居然拿火枪!真是(脏话)不要脸!” 黑袍人被气到快要吐血,也回骂:“你不是(脏话)也跑的像个兔子?!” 但是黑袍人一说话就破了功,原本冷酷高效的沉默刺客形象彻底崩塌。 黑袍人的回骂让温特斯意识到了这家伙也不过是个有喜有怒的普通人,胆子愈发壮了起来。 黑袍人大步靠近温特斯,温特斯从木箱缝隙中窥见黑袍人手中的火枪一直指着自己,也轻易不敢露头。 但他忽生急智,想起自己用过一次的阿克塞尔的毛发燃烧术。他立刻手捏燃火系法术的施法手势,回想着那晚自己点燃女贼头发时的感觉。 虽然看不到黑袍人斗篷下的头发,他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自己的法术能力逼迫到了极限,将魔力灌注进黑袍人的头顶。 熟悉的挤压感和幻肢痛让温特斯浑身颤抖,但他咬着牙尽力维持施法状态到最后一刻。 在船上的日子,温特斯因为救火时导致第三只手持续性强烈幻肢痛逐渐消退。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少校禁止任何施法者准尉在完全恢复至正常状态前使用任何法术能力,现在显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温特斯只坚持了很短的时间,使用法术能力带来的剧烈折磨就让他没有办法再集中注意力,他大口喘息着离开了施法状态。 黑袍人头顶似乎冒出了几缕青烟,但没有像女贼那样瞬间剧烈燃烧,黑袍人脚下不停,毛发燃烧术看来没起作用。 温特斯心里清楚自己是病急乱投医,自己的施法范围其实在一米左右。自己可以对这个范围以内的物体使用法术,但超过这个距离自己的法术能力就变得微乎其微,能让几米外的黑袍人头顶冒烟已经是自己超水平发挥。 温特斯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准备使用法术。他这次要等黑袍人再走近一些事扑出去和黑袍人肉搏,近距离再次使用毛发燃烧术。 他在心中自我安慰:反正经过我这么一折腾,这混蛋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名年长旅客了,大不了我跳到水里去。 黑袍人大步走到温特斯身前,而温特斯也蓄势待发,当黑袍人的剑尖即将掠过温特斯的头顶时,码头上凭空响起一声炸雷。 甚至最强烈的雷鸣也无法比拟这声巨响,温特斯只感觉仿佛是自己把耳朵贴到三十二磅炮的炮筒上时,有人点燃了炮膛里的火药。 温特斯被这响彻云霄的雷声震得头晕耳鸣,黑袍人也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一声细微的破空声,紧接着黑袍人身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温特斯循着刚才的雷鸣声回头,看到莫里茨少校双耳流血站在贼鸥号和栈桥间的木板上,手臂指着黑袍人。 莫里茨少校手上的东西发出了微弱的反光,又是一声细微的破空声,黑衣人身上又发出了一次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弹到了栈桥上。 黑袍人抬起火枪瞄准了少校,少校一挥手,枪响,铅子打到了贼鸥号的船壳上,传出了木板碎裂声。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莫里茨少校、银币、金属碰撞声、铅子拐弯、长剑砸到对方身上时发出的奇怪声音……温特斯明白了,温特斯全想通了:莫里茨少校也是施法者!他只是没佩戴徽章!而这个黑袍混蛋在斗篷里穿了铁甲。 “打他的头少校!”温特斯大喊提醒少校:“他斗篷里面穿了胸甲!” 少校却充耳不闻,又用飞矢术射出两枚银币,还是打在黑袍人的盔甲上,叮当两声却显然没能击穿。 见少校拿自己的话当耳旁风,温特斯心急如焚。他心一横直接从掩体后面一跃而出,用肩膀狠狠地撞向了黑袍人。 他也不是完全的鲁莽,他看到了黑袍人的火枪已经打空,所以两只手齐出抢夺黑袍人的佩剑。 黑袍人也没想到这个剑术不如自己撒腿就跑的小子居然还敢反扑出来,被温特斯结结实实撞到了胸口,身体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 温特斯这一招也是和女贼学来的,可惜他没带匕首,否则这一下就能要了黑袍人的命。 温特斯肩膀撞到黑袍人身上时传来的触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黑袍人的确在斗篷下面穿了板甲。 温特斯用身体压住黑袍人,双手抓了黑袍人的右手和小臂,使用擒拿的技巧拧转黑袍人的手腕逼迫他撒手。 黑袍人也是个硬汉,忍着剧痛仍然牢牢攥着自己的单手剑,左手倒转火枪,用枪托狠砸温特斯后背。 火枪倒转就是战锤,温特斯的后背像战鼓一样被硬木枪托砸出了一声闷响,他甚至好像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他也顾不得体面了,使用了对于动物而言最原始的武器——牙齿,狠狠的咬上了黑袍人右手腕。 人类有将近五十公斤的咬合力,一口下去温特斯就尝到了血液的铁锈味。黑袍人吃痛,再也握不住佩剑,被温特斯把剑夺下。 黑袍人穿了胸甲,攻击躯干无用。温特斯见抢到的这把单手剑剑身根部也有刃,便直接用剑身去抹黑袍人的脖子。黑袍人的反应极其迅速,用火枪护住脖颈,架住了剑刃。 两个人就像是在烂泥塘厮打的农妇,使用各种最不体面的手段试图杀死对方。 黑袍人这把单手剑剑身极长,在这种贴身肉搏十分吃亏,温特斯起身想要重回站姿。 黑袍人也试图跟着站起来,刚起身就被温特斯狠狠地踢中了下巴。这一记猛踢让黑袍人失去了力气,一仰头又重重地摔回了地上。 挥舞剑刃,温特斯又在黑袍人左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黑袍人的左手的火枪也脱了手。 这下温特斯占据了完全的上风,正当他在犹豫是要直接结果了黑袍人性命还是要抓活口审问的时候,他听到了少校的大声提醒:“小心!” 一抬头,微微颤动的剑尖刺到了自己面前,又来了另外两名黑袍人。 温特斯后退一步,挑开了这记平刺。黑袍人逼退了他,也没再追击,一名黑袍人持剑和自己对峙,另一名黑袍人则蹲在地上查看同伴的状况。 打倒一个,又来两个。 一对二,很不妙。 温特斯厉声喝问:“不想活了?敢袭击军官!” 面前的黑袍人没有回答,面具遮住了他的脸,温特斯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睛正死死盯住自己。 脑袋吃了温特斯一次狠踢的黑袍人恢复了意识,在另一名黑袍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温特斯心中暗骂这家伙难不成下巴是石头做的?他现在非常后悔没在靴子前面镶一块铁板。 一对二变成了一对三,更加不妙了。温特斯用剑尖指着黑袍人,缓步后退去和少校汇合。 温特斯大脑飞速思考:黑袍人们的目标显然是那名年长旅客,自己阻拦了这么久,那名旅客显然已经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对方的计划已经破产; 在不让他们达成目的的前提下,自己没有必要强行以少对多试图击杀或者活捉敌人; 反倒是对方如果犹豫不决,不想撤退那么自己和少校只要能坚持一会,等其他同学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来支援,那这几个黑袍人就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 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想通了这个道理,温特斯就开始不着边际地胡侃,分散几个黑袍人的注意力:“你们回头看看,你们那两辆马车都让人偷跑了,还在这傻站着干吗? …… 不知道我现在一嗓子就能喊来三十多个弟兄吗?你们公然袭击陆军军官,可不要怪我们以多打少。 …… 还有,明明是剑斗,结果你们不仅偷偷穿盔甲还用火枪,也太无耻了吧? …… 对了,你们这剑上没淬毒吧?那位倒地的仁兄可是被自己的剑在胳膊上割了个大伤口,赶紧回去救人吧 ……” 温特斯说一句话就退后一步,三个黑袍人一时间似乎也无法接受刚才还在和自己搏命的军官居然废话这么多,神烦。 但他们似乎不甘心放弃目标就此离开,所以温特斯每退后一步,他们就往前进逼一步。 少校也手持佩剑箭步走到了温特斯身旁。 温特斯看到少校双耳还在流血,血液延伸出了两条长长的血痕,一直淌到了下颌。 一个黑袍人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温特斯的无意义语言攻势,抢先发动了进攻,另一名黑袍人也跟上。 温特斯、少校,两个黑袍人开始捉对拼剑,另一名黑袍人的佩剑现在在温特斯手里,所以他没有参与剑斗,而是站在同伴后面正在重新装填火枪。 温特斯第一次使用这种形制的单手剑,这种单手剑重心就在剑格处,手感确实非常灵活。不过相应的,挥砍的效果就会被削弱。 温特斯并不习惯用这种剑,只是左支右绌地格挡对手的攻势。 反观少校,虽然温特斯觉得少校的佩剑只是装饰品,但他用着这把装饰品却丝毫不落下风。 无甲剑斗,一回合就能分出生死。但两个回合下来无论是温特斯、少校,还是两个黑袍人,都没能解决对方,四人又重新回到了对峙和试探的阶段。 但一声惨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两个黑袍人越过温特斯的肩头看向了他的身后。 温特斯虽然好奇,但不敢轻易回头,他和少校退后一大步和对方拉开距离,才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大惊失色:栈桥上,已经逃到了安全区域的那名年长旅客被一名码头工人用短刀刺穿了心脏,刀尖从他的后心口刺出。 那名码头工人从容拔出短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好整以暇地用烟斗点燃了两个盒子模样东西上的火药捻,一转身跳进了海里。 于是同时,栈桥上停泊的其他商船上,又有几个码头工人把数个带着火药捻的包裹抛到了栈桥上,随后也跳进了海里。 其中一个就落在温特斯不远处,温特斯再一回头,那几个黑袍人已经跑了。 他和少校对视了一眼,他们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但他们立刻就猜到了它的用途。 手掷爆燃弹一千年前的古帝国人就在使用,铁壳的手抛炸弹三十年前的主权战争中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火药捻正在飞速燃烧,没时间再思考了,温特斯和少校两人直接跳进了大海。剧烈的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让海水翻涌,把温特斯推向了海水更深处。 呛进一口水时温特斯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自己不会游泳。 ——————我是枪法也是剑术技巧的分割线———— 决斗高手米夏尔·亨特的著作《充满艺术气息的全新迅捷剑剑术宝典》一共记录了一百个招式,其中第一百式内容如下:这个世界正在变得危险,所以请不要再拿匕首作为迅捷剑的副武器,有枪用枪。 第三十章 烂摊子 码头刺杀事件三个小时后,海蓝市海关总署的两层小楼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 海蓝市海关总行政官罗伯特·赫德现在感觉自己头痛欲裂。 他的码头被炸沉了一座栈桥,他的停尸房里多了好几具尸体,而这些都不是最棘手的问题。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他的牢房里塞满了陆军军官。 大老板的脸上阴云密布,下面的小职员自然是战战兢兢。 从最高阶的助理,到最低阶的抄写员,总署内所有海关文员都把脑袋尽可能地埋进桌子上的案卷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赫德的办公室里,总行政官下属的几个司长面色凝重,都只顾闷头抽烟,谁也不开口。 海关最高负责人的办公室里烟云缭绕,宛如有浓雾降临。 稍早些时候,还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当赫德听取了各司长关于几个小时前码头爆炸事件的汇报后,他的头颅内某处摸不到的地方就开始出现脉冲式的剧痛、太阳穴的血管开始一突一突。 现在,看到手下几个司长全都闭口不言装死,赫德不禁暗叹这几个废柴没一个靠得住,他站起身打开了身后的窗户。 新鲜的海风扫清了办公室里的二手烟,赫德打起精神,沉声问海关各司长:“还有人有没说的信息想要补充吗?” 回答他的死亡般的沉寂。 见没人说话,赫德皱了下眉头继续说道:“那我来总结一下,今天下午码头发生了一场械斗,一座栈桥被成了碎片,有几个人死了,不仅如此还把一批陆军军官牵扯了进来。” “我们了解的情况基本就这么多,没错吧?那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置那些被扣押的陆军的人,要尽快拿出解决办法。”赫德靠在椅子上,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忽然冷笑了一声:“那个陆军的什么少将还在嚷嚷着要宰了我们吗?” “呃……是的。”缉私司司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陆军的军官们被请进了原本用来关押走私犯的牢房,现在正归他管:“现在雷顿将军正在我的办公室休息……不过我看要是我们再继续扣着他的人,他说不定真的会提着剑杀进总署来。” “让他来!”赫德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的杯子、墨水瓶等小物件蹦起一寸高:“堂堂海关难道还怕他不成?” “怕自然是不怕,硬碰硬咱们肯定不会吃亏。”缉私司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苦笑着说:“不过咱们也不能一直把人家陆军的人关在缉私司的牢里吧?名不正言不顺,海关实在是不占理。我看,不如干脆把他们放了,陆军的人看起来很配合我们调查,他们都是在陆军花名册上有名有姓的军官,就算放出去也不会消失,需要谁协助调查再请回来就可以了。” “放了,说得轻巧,如果是陆军的人炸的码头,你今天放他们离开,他们怎么可能还会让我们再抓回来?要我说,必须挨个审,审不清楚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别想走!”一听缉私司长要放人,税务司的司长应声跳了出来。 他坚决不同意缉私司长的提议,两人一向不对付,平日里就处处针尖对麦芒。 “那倒是你去审啊!你审了一下午,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不还是一问三不知?”缉私司长被勾起了火气,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审个狗屁!光好言好语地问,能问出什么东西?这群狗崽子肯定有东西没说。”税务司长涨红了脸,大声嚷道:“总司,上刑吧!你只要点头,我现在去动刑,保管让这些陆军的杂碎把知道的东西全吐出来。” “动刑?你想和陆军火拼?”缉私司长大吼着跳了起来。 “咚!”一声巨响,赫德一拳把橡木桌面砸出了一道裂纹:“都给老子闭嘴!” 两个海关内部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司长闭上了嘴巴,怒气冲冲地坐回了椅子。 赫德现在的头更痛了。 ————分割线———— “哎!说你们呢!你们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你们海关凭什么关着我们?放了我们!”安德烈抓着牢房栏杆,冲着门口一胖一瘦两个看守大吼。他愤怒地狠踢了一脚牢门,牢房的墙壁都被震下来一斤灰。 “军官老爷,也不是我们关着您呐。”瘦子看守陪着笑,用谄媚的语气讨好说:“求您别为难我们俩,我们俩就是挣口饭吃。为什么要关着您,我们哪知道呀?班头让我们干什么,那我们就得干什么。” “你不知道,就叫知道的来!” “上头现在都不在,现在这牢里就我们两个人。要不让我给您弄点水喝?” “我喝你……” “算了,安德烈,过来坐。”见这瘦子看守油滑的紧,温特斯不想看到安德烈被人家用话术戏弄,于是出声轻唤安德烈。 安德烈冷哼一声,他也意识到了眼前这瘦子虽然说话客气,但却是个水泼不进的家伙。他径直走回温特斯身边,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随手抓了两把麦秆当枕头。 温特斯现在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地上,巴德正在给他检查后背上被那个黑袍人用枪托砸到的部位。 这里必须提到一个违反常识的知识:哪怕是在人类开始使用轻质聚合物制造枪械的未来,枪械仍然要比冷兵器更沉重;没装子弹的突击步枪最轻也有五斤重,而温特斯的长剑只有三斤;就更别说这个还在使用木制枪托的时代了。 所以这年头,火枪倒过来用基本就是锤子。许多火绳枪手们陷入肉搏战时甚至不爱拔佩剑,而是更偏爱抡起枪托砸人。 温特斯后背被黑袍人用枪托初砸那一下时不怎么疼,但现在却开始隐隐作痛。 “这几个刺客下手好狠。”巴德一边咂嘴感慨着,一边用手指试探性地按压着青紫的位置:“我这个力度按着疼吗?” “能不疼吗?你挨砸你也疼。”温特斯苦笑着说。 “我是说骨头疼不疼?” “还行,有点疼,但能忍住。” “那还好,应该没砸坏骨头。估计是因为你和他扭打在一起,他也不好发力。”巴德推测着当时的情况,给了医嘱:“这个位置就算骨头真被砸坏了也没办法,只能静养。不管怎么样,老老实实养一个月,别乱折腾。” “那个混账实在太不要脸了,居然还在袍子下面偷偷穿了一件胸甲。”温特斯越想越生气,无能狂怒:“我要是也穿着板甲,能让他砸伤我?” 巴德帮助现在只要抬胳膊后背就疼温特斯把衣服重新穿上,随口说道:“是吗?我倒是感觉那几个黑袍人的剑术也很厉害。” 这句话也说到温特斯的心坎上,温特斯回想了和刺客交手的过程,认真地说:“确实很厉害,拿枪托砸我那个黑袍人对距离控制的非常精确。而且他们的剑重心在剑格,转动极其灵活。如果是真正的一对一比试,我应该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得让艾克来才能稳赢。” “我估计找遍全海湾也找不到几个比大师厉害的剑手。”巴德笑着说道。 “哈哈,那只是比赛,我们好歹也是见过血的人了。要是真玩命,艾克现在不一定能玩得过我们。”想起了艾克,温特斯的脸上挂上了笑意,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目前对剑术的理解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假如我也像黑袍人那样带一枝短枪的话……那就算是对上艾克我也不怕。嗯,一把可能不够,带两把会保险一点。” “那你看清他是如何做到不使用火绳打响火枪的了吗?”巴德一直没想通这一点。 “没看清,应该是有特殊的设计。”温特斯摇了摇头,他近距离接触了黑袍人的火枪,确定对方的枪上没挂火绳,但具体结构他也没能看清。 不过温特斯想起了自己栈桥上制服黑袍人的经过,开心道:“那个黑袍人带了特制火铳也一样被我踢得昏死了过去,要是他的同伙不来救他,我还能抓个活口。等出了这里我就把我的靴尖都镶上铁板,下次直接踢碎他下巴。” 他颇有些自豪地自夸:“我愈发觉得和海盗接舷的那场战斗经历很重要,艾克现在真的不一定能对付得了我们两个。” “什么实战经历,无非是长进了些杀人的本领罢了。”巴德则并没有温特斯的自豪感,他苦涩地感慨:“我根本不敢想象要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得知我杀了人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这句话触动了温特斯,如果自己的家人得知了自己手上有几条人命会怎么样呢?他的自豪感瞬间冰消雪融。 温特斯干巴巴地安慰巴德:“我们在军校学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学这门本事吗?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别想那么多。就像安德烈说的那样,‘拿自己当工具’吧,会好受些。” 这时,牢房另一端突然传来了又惊又喜的声音“少校醒了!醒了!” 几个小时前,温特斯和莫里茨少校为了躲避爆炸而跳进了大海,但温特斯直到呛了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 当他惊慌失措、四肢乱蹬、濒临溺水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从他身后抓住了他,把他拖上了水面。 哪怕是现在回想起在水里即将溺死时的感受,温特斯也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温特斯原本以为是少校救了自己,但等到他被拖到岸上才发现救了自己的不是少校,而是老同学本威。 那少校呢?海面上已经不见少校的踪影,原来少校也不会游泳! 本威来不及和温特斯寒暄,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水里。 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他抱着少校浮到水面上。 刚被拖回岸边的少校连呼吸都没有了,码头工人们又是扣嗓子、又是吸鼻腔,使出了能想到的一切手段才把少校从冥界拉了回来。 但少校短暂的恢复了意识和呼吸后,再次陷入了昏迷。 随后陆军准尉们就被闻声赶来的海关警卫们团团围住,不明所以的准尉们和更不明所以的海关警卫们对峙起来。 经过协商,雷顿少将命令准尉们“有尊严地前往海关配合调查”。于是准尉们没被搜身、带着行李、客客气气地被“请”进了缉私司的牢房中。 莫里茨少校原本应该跟着雷顿少将去缉私司长的办公司里“休息”,但少校还在昏迷状态,所以就留在了牢房里由准尉们照看。 刚刚苏醒的少校十分虚弱,眼睛勉强睁开,半张着嘴,嘴唇微微颤抖着。 “水,快拿水来。”扶着少校的同学赶紧喊人帮忙。 瘦警卫紧忙倒了一杯水,准尉们手递手传给到了少校身前的人。大家手忙脚乱地扶着少校半坐,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给少校。 水一点点淌进了少校的嘴里,准尉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没曾想,心里的石头刚刚落地,喂给少校那一点水又全都被少校吐了出来。 所有人都傻眼了。 看到喂进去的水又吐了出来,温特斯也懵了。 但他看着少校憔悴的面容,脑中仿佛有灵光一闪,突然开了窍,霎那间他想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校要喝酒! 温特斯冲着两个看守大喊:“酒!拿酒来!不要水!快拿酒来!” “老爷,这当口我上哪给你弄酒去呀?”痩警卫无奈地说:“我都没酒喝,您就凑合喝水不行吗?” “(脏话)!你弄不来就去找你上司!”见这个时候这奸吏还敢跟自己耍滑,温特斯已是怒不可遏,他暴喝道:“拿酒来!不然老子弄死你!” 两个警卫被吓得脸色发白,痩警卫快步离开了牢房。 他很快就回来了,还带着雷顿少将和牢房的班头。 牢门嘎吱一声打开,雷顿少将箭步走到了莫里茨少校身边,见少校恢复了意识,也松了一口气。 准尉们把少将带来的葡萄酒倒进杯子里,一点点喂给莫里茨少校。 这次少校没有再吐出去,他的喉头上下运动,显然喝了下去。 温特斯感觉少校的脸上好像有了几分欣慰之色,眼眶中似有热泪在打转,脸色也好了很多。 少校足足喝下了一大杯红酒,才示意学员不必再喂他了。 雷顿少将见莫里茨少校一杯酒下肚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便附身关切地询问:“莫里茨少校,你现在感觉如何,能说话吗?” 没想到少校却对雷顿少将的话充耳不闻,根本不理睬雷顿少将,少将脸色登时便有些恼怒。 温特斯难过地向雷顿少将解释: “将军,少校失聪了。” —————我是双耳失聪的分割线—————— s 1:直到抗日战争,一些不善于拼刺的先烈们还在使用倒转步枪当战锤的用法和日军搏斗; s 2:如果有推荐票什么的,能不能投给我呢?谢谢。 第三十一章 故人来 “将军,少校失聪了。” 听到温特斯这句话,雷顿少将大惊失色,他眉毛高挑,瞳孔微微涣散,连声追问:“怎么回事?怎么就聋了?” 什么人竟然能让既是施法者、又是剑术高手的莫里茨少校失聪? 自然是他自己。 码头上那一声惊雷让温特斯直到现在耳中都充盈着微弱的尖啸声,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是宙斯在宣泄他的愤怒,也不是托尔在挥舞他的铁锤,而是少校的一声怒喝被暴音术加持后的效果。 暴音术与扩音术同属声音类法术,暴音术简单来说就是威力加强、加强、再加强版本的扩音术。 扩音术只是把人说话的声音放大几倍,更多用来传达命令;而暴音术则要让声音有雷霆之威,可以破坏人的平衡能力。如果是说扩音术是小水管火门枪,暴音术就是传说中的乌尔班射石炮。 这一发威力惊人的暴音术喝退了黑袍刺客,救下了温特斯一条命。 但也让温特斯直到现在还在耳鸣,同时更是直接震破了少校自己的耳膜。 暴音术,是声音类法术公认最具威力,但也最缺乏实用性的法术。 暴音术是无差别攻击,离音源越近,法术威力就越大。 而一般来说哪些人会离音源最近?当然是施法者本人。 尤其是少校这种同时是施法者又是音源的情况,那么无论这发暴音术威力有多大,承受最严重伤害的永远是施法者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说暴音术目前缺乏实用性的原因。 码头栈桥上,温特斯意识到少校是施法者后,看到少校两耳流血,立刻意识到了少校为了救下自己情急之下没有佩戴任何保护装具直接使用了暴音术。 他给少将和同学们尽可能简洁地解释了暴音术的原理和少校双耳耳膜被震破的情况,众人听过后唏嘘不已。 “可以拿纸笔和少校沟通,少校现在只是听不到声音,说话认字应该没有任何问题。”温特斯凝眉给出了一个办法,他现在心中满是对少校的愧疚和歉意,因为风流倜傥的莫里茨少校现在会变成这个惨样都是为了救他。 众人一听的确是个好主意,紧忙又取来了纸笔。 雷顿少将口述,温特斯执笔,羽毛笔与纸面摩擦莎莎作响,一行文字从笔尖流淌而出:莫里茨少校,雷顿·达·卡斯特尔在与你对话,请你自己下判断,你现在是否恢复了意识? 少校盯着纸面,点了点头。 又是一行字:你现在是否还记得我们是什么人? 少校又点了点头。 第三行字:4这个数字代表多少? 少校嘴角微翘,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从温特斯手中拿过了羽毛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我现在只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而且很疲倦,但我的神智没有问题。 温特斯接回了羽毛笔,继续把雷顿少将的话转成文字:你现在能够听到声音吗? 少校轻轻摇了摇头。 温特斯继续抄录:你现在可能失聪了。 少校的表情平静如深湖,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在用眼睛说:我都知道,我都了解。 雷顿少将又问:那你现在能说话吗? 无奈地笑容又出现在莫里茨少校的嘴角,少校清了清嗓子,用平时说话三倍的音量大声回答:“我现在听不见声音!控制不了我说话的音量!我能说话!但我现在不想说!” 雷顿少将又问了几个鸡毛蒜皮的问题,莫里茨少校一一作答。 见莫里茨少校确实恢复了神智,雷顿少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点。他见少校的状态还是很疲乏,便询问少校是否想离开此“房间”。 在得到拒绝的答复后,雷顿少将便把少校留给了准尉们照顾,雷厉风行地离开了牢房,看样子又去找海关的官僚喷口水了。 温特斯本来想让精神疲倦的少校好好休息,没想到少校却强打着精神不肯躺下,他示意准尉们把他扶到墙壁边上,让他能倚着墙坐起身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官大四级了。哪怕是为了少校本人的健康着想,温特斯也只能无力地“笔谏”:您应该好好休息。 少校拿走了羽毛笔:我很好,我只是需要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我有一些问题需要解答。 温特斯又取来了一支羽毛笔:您以前使用过暴音术吗?您的听力能恢复吗? 看到温特斯面带忧色,少校笑了笑,写道:我也不算完全失聪,我还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声音,就证明我只是耳膜受损了。我曾经经历过一次这种情况,修养一段时间听力就会恢复,不必担心。 看到少校亲自确认了他的听力能够恢复,温特斯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一些。 少校笔尖微动,详细询问了贼鸥号靠岸后的经历的大小事情。 温特斯虽然想让少校休息,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用尽可能简洁的文字一一作答。 两个人以笔为口展开对话,重复着一问一答的过程。 随着获取的情报越来越多,少校的精神头似乎越来越好,甚至中途又喝下了一杯红酒。 在了解温特斯和其他准尉们所知道的信息后,少校闭上了眼睛,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纸张,准尉们面面相觑地看着少校神游物外。 少校仿佛陷入了假寐,过了一小会后,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次他的双眼又恢复了曾经的神采,他提笔在纸上飞速地写下一行字:如此说来我们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 少校说的的确没错,温特斯写道:是的,那些刺客的目标显然是那几名旅客,我们只是被牵扯了进来。现在海关找不到刺客,就不让我们走,可能是想让我们背黑锅。 一声轻蔑的冷哼从少校鼻腔中传出,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动笔写道:告诉大家放宽心,这事和我们没关系,海关奈何不了我们,军部得到消息了吗? 温特斯点了点头,写:我们“配合调查”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通知陆军部。 莫里茨少校虽然脸色不佳,但神情却十分轻松,他微笑着写道:那最迟明天,海关就得放我们走人。要是军部那些高官上点心,说不定今晚我们就回家了。 莫里茨少校的自信感染了准尉们,在准尉们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希望是最宝贵的东西,有了希望,即使是被困在这囹圄之中也会太过难熬。 少校笔尖微动:让大家休息吧,别围在我这里,我没事。你们该吃吃、该喝喝,等着回家就行了。 准尉们得了话,三三两两地又坐回了牢房各处自寻手段打发时间。 温特斯刚想扶着少校重新躺回麦秆床上休息,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个可能很重要的情报,一条不知道能不能让同学们知道的信息。 他扫视了一圈,见其他人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里,甚至连巴德和安德烈都回到他们的行李边上。便又拿起羽毛笔,沾了沾墨水,取出了一张新的纸,悄无声息地写给少校看:您是陆军施法者,对吧? 莫里茨少校不明所以,疑惑地点了点头。 温特斯继续写道:刺客朝您开了一枪,我没看错的话,您是使用了偏斜术偏转了子弹对吧? 少校又点了点头。 温特斯继续:偏斜术是难度很高的法术,对吧? 少校心思剔透,他似乎稍微预感到了温特斯想要说什么,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温特斯再次环顾一周,确认只有少校和自己能看到手中的纸。他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写道:那四名旅客中也有施法者。 少校眉头拧着一团,稍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温特斯继续写。 温特斯飞速动笔,字迹变得潦草: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四名旅客其中的一名护卫在码头上也使用了偏斜术。火枪近距离对他开枪,却打在了地上。 少校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温特斯。温特斯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了少校想要说的话:你确定? 温特斯坦荡而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亲眼看到黑袍刺客的火枪明明直指护卫,弹丸却不可思议地打中了码头地面的石板,他的笔触变得坚定:我确定我看到的没错,应该也有其他人看到了,但我不敢和他们确认。 莫里茨少校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显然温特斯的表情和态度说服了他,他相信温特斯不是在说假话。少校磨了磨牙,利索地从纸上撕掉了温特斯的最后两段话,扯成小块丢了嘴里,拿起酒杯把碎纸冲服了下去。 温特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少校“毁灭证据”,一时间愣了神。 放下酒杯的莫里茨少校飞速地在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不要和任何人说,不要让海关的人知道,离开此处后我们再讨论此事。 少校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话:秘密讨论。 温特斯会意地点了点头。在塞纳斯联盟,魔法师只有陆军独一份,施法者训练体系基本是陆军独家专利,如果让海关知道码头上冲突的一方有施法者,那海关绝不会善罢甘休。 少校微笑着又动笔写下一句话:以防万一,你把剩下的纸也吃了吧。 ————我是毁尸灭迹的分割线———— 巴德诧异地看着从少校那边走回来的温特斯正在端着酒杯大口偷喝少校的葡萄酒,他瞪大了眼睛问温特斯:“你不是不喝酒吗?” 蒙塔涅准尉打了个长长的嗝,气呼呼地回答:“我噎到了。” “噎到了和喝酒有什么关系。”巴德被搞糊涂了。 “往下冲一冲。” “喝水不行吗?” “喝这酒我心里痛快。” “你这是喝高了吗?”这些莫名其妙的回答让巴德哭笑不得,他抬头看了一眼牢房另一端,问道:“莫里茨少校怎么样?” “哼,好着呢。”温特斯带着一点火药味地说:“又睡下了。” 巴德更加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怎么了?好像突然对少校意见很大。” 巴德身边,安德烈用帽子遮住脸,正在呼呼大睡。 “撑的。”温特斯往两边推了推巴德和安德烈,也大马金刀往地上一躺:“挪挪屁股,给我也让点地方,我也睡一会。” 伴着植物纤维带来的饱腹感和酒精产生的微醺,温特斯迷迷糊糊地很快进入了介于睡眠和清醒之间的状态,他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声音,但意识已经近乎陷入混沌,再过一会他就将彻底睡着。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听到有人在喊:“温特斯·蒙塔涅是哪位?哪位是温特斯·蒙塔涅先生?”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温特斯猛然惊醒,他直直地坐了起来,拍了拍脑袋,花了几秒钟时间努力恢复清醒。 大脑恢复运转后,温特斯带着起床气,语气十分不善地回应:“我是蒙塔涅,有事?” “请您出来一下。”牢房的门嘎吱一下被打开,牢房班头好言好语地说:“有人要单独见您。” 听到这话,温特斯心跳先是一滞,然后猛然加速。 他心思如电,一个又一个想法从脑中闪“要单独提审我?海关的人看到我刚才写什么了?有人告密了?海关这么邪门?要不要先叫醒少校。” 脑中不停的胡思乱想,但温特斯表面上还是伪装地非常镇定,像一个刚睡醒的人,懒洋洋地问道:“谁要见我?什么事?” 牢房班头却不回答,只是再次好言好语地又重复了一遍:“请您出来一下,有人要单独见您。” 温特斯惨然心想:“看来今天这关是躲不过去了,海关是怎么知道我写了什么东西?可真(脏话)邪门!” 不过还好少校远见卓识,所有的证据已经被毁灭了。温特斯打定了主意,要么海关剖开自己和少校的胃;要么自己就咬死不松口,什么也不承认。 心中有了主意,温特斯神色从容地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仪容。 巴德蹙着眉头,出声质问牢房班头:“怎么,你们还要动刑吗?” “他敢?”安德烈一声大喝从地上跳了起来,原来这哥们一直没睡着。 牢房班头依旧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只是抬胳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温特斯拍了拍巴德和安德烈的肩膀,示意他们放心,松了松领口,在同期们的注视下,冷笑着走出了牢房。 牢房班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带路,每一个囚室都有两层牢门,温特斯跟着牢头穿过两道牢门进入了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牢门。 缉私司的监牢是一座单层独立建筑,准尉们所在的大牢房不过是其中一间用于关押轻罪犯人的地方。环境算得上数一数二,所以腾出来“请”这群陆军军官暂住。 比这更恶劣的牢房,海关还有很多,而且全都装满了人。 海关是共和国的重要收入来源,拥有参议院赋予的独立缉私执法权。 因为跨境走私等于是在挖海关的墙角,所以海关缉私力度非常大,大到缉私司甚至专门划地盖了一座监狱,用于关押他们抓到的走私犯。 税吏对走私犯的痛恨,就和商人对税吏的痛恨一样深入骨髓。 温特斯跟着牢房班头走过了一扇又一扇牢门,穿走廊尽头的小门而出,被带向了这座监狱更深处。 直至牢房班头停在了一扇小门前,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温特斯心里有点害怕,但他的神色却没有一丝慌乱。他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面带不屑地推开了木门。 房间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各种刑具,只在正中间摆了一张方桌,配了四把椅子。 方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在把玩一柄小刀。 此人高瘦,骨架大眼睛大,一双龙眼顾盼生神,五官皆为贵相。 温特斯认识此人,不仅温特斯认识此人,此人也认识温特斯,甚至温特斯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此人就认识温特斯了。 温特斯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一声“姨父”刚要脱口而出却被他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但他还是没能抑制住内心的惊讶,喊出了另一个熟悉的称呼: “中校?!” ————我是知是故人来的分割线———— 《温特斯的法术书:加速类法术》摘抄 法术名称:莱特氏的偏斜术 描述:进阶版本的飞矢术,通过魔法朝法向方向加速子弹、箭矢等物体,使其偏离原本轨迹。 难度:a(极难),要在瞬间精准对高速运动物体使用法术,对爆发力、精准度和施法范围要求极高。 笔记:习得此术,弹矢难入(不过应该是防不住背后暗算)。 ———————— 《温特斯的法术书:声音类法术》摘抄 法术名称:翼德的爆音术 描述:更强大的扩音术,可以惊吓敌人,震碎敌人耳膜,破坏敌人平衡。 难度:b(难)需要施法者有极强的法术爆发力,否则就只是大吼的程度罢了,法术威力随着法术爆发力的提高而提高。 笔记:这个法术实在是槽多无口,如果不能解决“伤敌八百自损两千”的技术难题,那这个法术就永远没法真正投入实战。 s 1:每个施法者都有自己的法术书,用于记录学到的法术和自己原创的法术,还会记录一些实战心得体会; s 2:如果有推荐票的话能不能投给我呢?谢谢。 第三十二章 探视 在这小房间等着温特斯的中年人正是温特斯母亲的亲妹妹的丈夫、和温特斯父亲并肩出生入死的军校同期、温特斯的至亲——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 “我就说海关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温特斯在脑海中欢呼雀跃,他本来以为自己要去过一遍大刑,而现在发现居然只是“探监”,不禁喜出望外。 把温特斯带到此处的看守头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离开了小房间。 沉重的木门尖叫着被关上了,这个小屋里现在只留下了姨父和外甥二人。 安托尼奥高兴地大步走过来紧紧抱住了温特斯,揉着他的头发,真挚地感慨:“臭小子,看看你呀!你现在可是真长成男子汉了!简直和年轻时的你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刚才甚至以为是神明把我带回了二十年前,让我看到你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 温特斯姨父的音色低沉醇厚,戴着六分喜悦和四分伤感。 温特斯一面被姨父的情绪所感染变得感伤,但另一面却因这种突然的亲昵举动浑身起鸡皮疙瘩。 六年封闭的寄宿制男校生活对他性格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同期不是家人,男性间不会用如此亲昵的方式表达情感——男性间根本就不交流情感。 所以离开了军校象牙塔的温特斯非常不适应这种亲密的肢体语言,在安托尼奥眼中温特斯还是那个缠着他要学剑术的小孩子,但温特斯现在感觉到的更多是尴尬和手足无措。 “珂莎还好吗?我妹妹还好吗?大将军和小将军还好吗?”温特斯赶紧试图用语言摆脱姨父的双臂“钳形攻势”。 “都很好,都很想你。”安托尼奥松开了胳膊,他用手掌擦了擦眼睛,又吸了一下鼻子,似乎还没有从伤感的情绪中走出来:“我们坐下说吧。” 安托尼奥牵着温特斯的胳膊把他带回了桌子边上。 温特斯的屁股刚一挨到椅子就迫不及待地低声问:“军部知道我们被海关给关起来了吗?” 看到温特斯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安托尼奥忍俊不禁,哼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然知道。别说是‘皇宫’了,码头一声响,不到两个小时全海蓝市就都知道了,现在外面的谣言简直是铺天盖地。城里疯传是陆军走私被海关截获所以大打出手,还有人说打死了上百人,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皇宫是维内塔陆军部的代称,因为当年修的太豪华被市民讽刺像皇宫。久而久之,宫殿、皇宫变成了军人们口中陆军部的代称。 “那姨父你是陆军部派来接我们出去的?”温特斯大喜过望,心想看来大家很快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安托尼奥却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现在只是以亲属的身份来探视。” “为什么?”温特斯笑容一滞,惊愕万分:“既然陆军部都已经知道了我们被关着,为什么不派人来把我们弄出去呢?” “哼,当然是因为海关这些蠢货办了件大蠢事。”安托尼奥冷哼了一声,他的笑容中多了三分鄙视和轻蔑:“这群海关杂碎的脑子里都进了泥巴,先是不由分说把你们都关了起来。现在进退不得却又放不下面子,居然想让联席会议发函‘申请’把你们从海关领回去,你觉得‘王座’会答应吗?” 既然陆军部被戏称为是“宫殿”,那么陆军的最高权力机构高级指挥官联席会议开会的小会议室自然就是宫殿中最有权力的房间——“王座厅”,所以陆军高级指挥官联席会议也被戏称为是“王座”。 “这也太不要脸了!”温特斯得知了海关决策层的小算盘后又惊又怒,他眼睛瞪地大大的,鼻翼剧烈翕动,猛地站了起来把椅子都撞飞了。 温特斯气愤不已地说:“他们凭什么这么干?我们只是被牵扯了进来而已。” “别急,别急。”安托尼奥拉着温特斯让他坐下,他的语气轻松愉快:“哈哈,你这暴脾气和你爸爸也是一模一样……哎,人年纪一大就总爱回忆年轻时的事情。你坐下,听我慢慢和你说。” 温特斯知道自己刚才热血上头对着姨父大吼大叫非常不得体,他抱歉地对姨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告诫自己以后要克制、要冷静,扶起椅子又坐了下来。 “反正事情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海关干了件蠢事,但又不愿丢了面子,想让我们给他擦屁股,要王座先开口。”安托尼奥气定神闲地一摊手,不屑地说:“真是痴心妄想,陆军凭什么为了给海关擦屁股折了自己脸面?你们现在就夹在中间了。不过问题不大,海关不敢把你们怎么样,他们现在还得供着你们。” “哪有供着我们。”温特斯苦笑一声:“把我们都弄到牢房里去了,只是环境还算干净,不过有一个重伤员我觉得最好还是能接出去照顾。” “重伤员?是见习军官吗?” “不是,是莫里茨少校。” “莫里茨·凡·纳苏?”安托尼奥眉梢一挑,表情疑惑,显然莫里茨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兴趣。 “我不知道少校的全名。”温特斯摇了摇头,短短几天的接触。他只知道少校的名字是莫里茨,少校全名的其他部分他一概不知。 “唔。”安托尼奥摩挲着下巴,用迟疑的语气说:“陆军部里我只听说过这一个人叫莫里茨,去年全陆军运动会剑术项目季军,据说还是个施法者,是他吗?” 听到姨父的描述,温特斯点了点头:“剑术高手还是施法者,那我们说的应该是一个人。” “剑术高手还是施法者,恐怕一个满编百人队都不够他杀,你们究竟遇到多少敌人?能让这等人物也受重伤?”温特斯的话让戎马多年的安托尼奥也十分诧异。 “少校主要是溺水,另外还被自己的法术震破了耳膜,暂时失聪。”温特斯用尽可能简洁地说明少校受伤的原因:“另外……” “先等一下。”安托尼奥叫停了温特斯,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又从房间角落的斗柜里找出了墨水和羽毛笔。 做好记录准备后,安托尼奥正色对外甥说:“雷顿这个莽夫只传回来只言片语,皇宫得到的消息混乱又自相矛盾,外面谣言满天飞,你从头到尾仔细给我讲讲今天下午码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特斯便从船靠岸开始说起,仔细地给姨父讲了四名旅客、刺客和爆炸的详细经过,避免干扰主旨所以遭遇海盗的经历他只是一语带过,为防隔墙有耳他也没提四名旅客中有施法者的事情,毕竟这里是海关的地盘,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在暗处布置管道窃听? 安托尼奥严肃地听温特斯讲述自己的经历,当听到外甥险些丧命时他瞳孔不由自主地猛然收缩,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不时点头,不时在纸上记录一些重点内容。 “就是这样。”温特斯意犹未尽地讲完了码头上的刺杀和爆炸,他其实很想和姨父讲讲海上那场跳帮和圭土城的那场大火,他有很多疑惑希望能够寻求姨父的智慧的帮助,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安托尼奥沉吟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温特斯刚刚说的话,得出了结论。 他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那这事和我们陆军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我们的见习军官不过是见义勇为,所以才会被牵扯进来。” “是呀!”温特斯也一拍桌子,不过他又想起了旅客中那名能使用偏斜术的施法者,暗暗在心中说:可能跟陆军也有点关系,但跟我们这些见习军官绝对没关系。 “这海关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不去抓刺客倒是把你们都关起来了。”安托尼奥把小笔记本收了起来:“放心吧,这事既然和我们没关系,那还海关就别想把屎盆子扣到陆军的头上。” 温特斯重重地点了点头,姨父的态度让他备受鼓舞。 “和你的同期说,不要着急,该吃吃该喝喝。看海关能把你们软禁到什么时候?”安托尼奥中气十足地向温特斯传授斗争策略:“你们不是犯人,需要什么就伸手要,海关敢不给就砸穿这里,不过是几个看守,你们对付不了吗?” 温特斯本来想提醒姨父隔墙有耳,但他突然想到姨父可能正是在借此机会向海关施加压力,于是和姨父唱起了双簧,连连答“是”。 不过他想起了莫里茨少校,不禁又有些担忧,便低头轻声问道:“那莫里茨少校怎么办呢?他最好还是能在好地方静养。” 安托尼奥闻言思考了一小会,缓缓回答:“莫里茨暂时还不能出去,王座不可能主动要人,我会让海关的人请医生来给莫里茨诊治。” 他又微笑着补充道:“放心,现在是海关要为莫里茨少校的健康祈祷,祈祷他不要死在海关的牢房里。莫里茨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海关总署就能见到陆军的大炮长什么样了。” 温特斯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现在有没有海关的人在旁听,安托尼奥的威胁都不是虚言。 海蓝共和国各大权力机构的独立性都很强。 准确地说,不是政府下辖各大实权部门,而是各大实权部门组成了海蓝共和国政府。 所以各大权力机构因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聚众械斗的案例屡见不鲜。 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方使用过热兵器,不过陆军被逼急了,把大炮推上来,让兄弟单位感受“葡萄弹的清风”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情形。 至于隔壁的联省共和国,那里情况更糟糕。以至于维内塔哲学家康泰曾这样阴阳怪气地评价:“联省陆军不是联省共和国的军队,联省共和国是联省陆军的国家。” 作为上古姆罗共和国之后这片大陆第一个推翻皇帝和贵族的政权,各加盟国对于后帝制时代政治体制的建设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至今还没有哪一方能很好地回答“没有皇帝怎么办?”这个简单又麻烦的问题。 “对了,还有这个。”安托尼奥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盖着白布的小篮子,面带笑意地推到了温特斯面前:“猜猜看是什么?” 温特斯凑过去用力地嗅了嗅,开心地说:“其实我进屋时就闻到香味了,只是一直没来得及问。” 他掀开了白布,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层小馅饼,馅饼下面又是白布,看厚度估计篮子里足足有三层。 这种馅饼外形特殊,从内而外卷成了胖墩墩的圆柱形,与其说是馅饼,不如说是卷饼。 面用的是精贵的精白面,里面的肉馅则是用香料调味的牛肉馅。许要把白面团碾薄,均匀地摊上牛肉馅,卷成长条放到锅里蒸熟,然后再切成小段。 白面和清水的比例、和面的力道、发酵的分寸、肉馅的调味,稍微有一个步骤不过关最后的成品都会差很多味道。 这个“点心”做法来自温特斯母亲的家族,现在是温特斯小姨的独门手艺,温特斯敢拍着胸脯说整个维内塔就此一家、别无分号。 食物是故乡最深的羁绊,一个人的口味和他的成长经历有着很深刻的关联。 温特斯也顾不得卫生,直接上手把一整块放进了嘴里,咸淡适中、肥美多汁的肉馅和发酵程度恰当好处的面皮……熟悉的味道让他终于有了回家的实感,还没他等尝够滋味,一块馅饼就吃完了。 “昨天听说你们坐的船已经到了港外锚地了,珂莎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给你准备。”安托尼奥慈爱地看着外甥左右开弓大吃特吃:“不曾想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听说我要来看你,说什么都要让我给你带过来。嘿,这还真成了探监了。” 温特斯吃了几个,想到了巴德、安德烈和其他同期,于是把手里拿的馅饼又放了回去。 见外甥停了下来,安托尼奥十分疑惑:“怎么?放馊了吗?” 安托尼奥知道外甥的本事,六年前温特斯去山前地时就能一口气吃两斤这种小馅饼,放开吃这一篮子都不够他吃饱。 “没有,我想留着拿回去给我的朋友们尝尝。”温特斯仔细地把白布盖了回去,掖了掖布角。 安托尼奥仔细地端详了一遍外甥的眉毛、眼睛、鼻梁和下颌,嘿嘿一笑:“你现在可成熟太多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和你妹妹因为抢馅饼吃打架……” 被揭开了黑历史的温特斯脸颊一红,连忙制止了姨父继续翻出更多的旧账:“别说了,那时候是我错了,我深刻反省。” 安托尼奥哈哈大笑,重温小孩子的黑历史是显然是中年人群的一大乐事。但他突然收起了笑容,直视温特斯的双眼。 温特斯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正色聆听。 安托尼奥严肃而认真地问外甥:“你现在想离开这里吗?” 听到安托尼奥的话,温特斯的第一反应是疑惑。随后他明白了姨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自己想出去,安托尼奥一定有办法让自己现在就能离开这座监狱。 温特斯扪心自问:我想不想离开那座牢房? 答案当然是想,牢房环境再好也是牢房,低矮、潮湿、拥挤,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砂浆,连个能舒服躺着的地方都没有。 牢房里也没有任何能打发时间的方法,只能在囚室中枯坐,在其中的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但是,如果自己要离开那座牢房,也绝不是自己独自离开。同期都在牢里,自己一个人跑掉了像什么话?要离开也一定是要和大家一起离开。 想通了这点,温特斯摇了摇头:“大家都离开的时候,我也就出去了。” 安托尼奥注视着温特斯的双眼,突然大笑道:“好!格拉维斯的儿子应该有这种气度!” 安托尼奥用力拍响了桌子上的按铃,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靠。 没过多大一会,一个身穿丝绸面料海关官员制服的中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这名海关官僚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他站在安托尼奥身边,他搓着手低声下气地问:“塞尔维亚蒂将军,您和您的外甥谈完了?” 安托尼奥也微笑着说:“谈完了。有件事实在要拜托阁下。” “好说,好说。”海关官员忙不迭地点头。 “这件事实在是难以挂齿。”安托尼奥·塞尔维蒂亚少将现在脸上的笑容可以融化坚冰:“我的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外甥,宠溺的不像话。听说这孩子在海关大牢里吃苦,在家闹得实在是不成样子……” “您放心,堂堂陆军军团长亲自作保,那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给您这个面子。司长和总司那边我去解释,您现在就可以把您外甥带走。”海关官员连忙顺杆往上爬。 “那可是实在是太好了……”安托尼奥少将突然脸色一变、话锋陡转:“但我到了这里却发现,海关大牢的环境对于年轻人磨练心智很有帮助,温特斯准尉!” “到!” “我命令你,就在海关大牢里待命!没有陆军部的命令,就算海关请你走,你都不许走!” “是!” 原本以为替大领导解决了棘手难题的海关官员现在呆若木鸡,但安托尼奥少将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他一把抓住海关制服的领口,把那海关官员拖到自己面前,凶神恶煞地说:“我要拜托你的事情你给我听好了!回去告诉赫德那个老匹夫,陆军会把人‘抢’回去,但绝对不会把人接回去。这件事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老子带兵拆了你们海关总署!” ————我是老匹夫的分割线———— 其实我觉得,最能体现成长经历对个人饮食偏好影响的食物类型就是发酵食物。成年人很难吃得习惯小时候没吃过的陌生发酵食物,因为很多发酵食品基本就是腐烂的味道,比如著名的腌海雀。 感谢“社会正义老王”的推荐票。 我之前每天给自己投推荐票,但总觉得自己投自己有点太羞耻了,推荐票应该是读者的表扬不是作者的自夸,所以还是向各位看官求票吧。如果有推荐票,请投给我,鞠躬感谢。 第三十三章 治疗 牢房还是原来那个牢房,不过环境稍微改善了一点。 看守弄来了好多麦秆和干草,铺满了原本坑坑洼洼的砂浆地面。 牢门也不锁了,准尉们可以自由去使用警卫的厕所,而不必再在牢房里拿桶解决。 安托尼奥少将传递的信息让准尉们有了底气,正如他所说,海关现在骑虎难下,根本不敢拿这些陆军军官如何,甚至还要尽量想办法满足准尉们的要求。 牢房之中,温特斯和同期们正在兴致勃勃地围观海关请来的名医给莫里茨少校诊疗。 “不要都挤过来!”老医生狠狠瞪了一眼准尉们,语气不善地呵斥:“这么多人围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都让开!透点风进来!” 这老医生穿着修士样式的长袍,料子却是上好的绸缎。下颌留着漂亮的山羊胡子,呵斥人的语气像极了高级军官,气场十足,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 准尉们闻言立刻乖乖地后退几步让出了空间,为了不挡光,全都席地而坐。但他们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好奇心,都伸长了脖子围观。 准尉们把牢房里通风和采光最棒的地方留给了莫里茨少校,少校身下则是整间牢房唯一一张麦秆床垫。但不管怎么样,这里也只是牢房不是疗养院,医生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很不满意。 这名据说是缉私司重金延请的海蓝城名医把右手搭载了莫里茨少校的手腕上,左手轻捻胡须,眼皮低垂,若有所思。 “这干嘛呢?”温特斯轻轻捅了捅巴德的腿,悄声问道。 巴德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可能是在诊脉吧?通过感受脉搏给人看病。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这种诊断方式,好像是在《医典》里?”巴德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药箱!”老医生双眼精光一闪,从一个木偶变回了一个活人,显然已经有了结论:“拿药箱来。” 跟着他一起来的助手忙不迭地取下斜挎着的木制药箱,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老医生。 准尉们的情绪瞬间被调动了起来,牢房的氛围开始变得躁动。 他们实在是太无聊了,一群活泼好动的小伙子枯坐囹圄,什么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都没有,现在就是给根木棍也能让他们乐呵半天。 医生摘下了一枚用细绳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木箱的金锁。这个木箱虽小,里面却别有一番洞天,随着盖子被掀起,整个木箱缓缓像花瓣一样展开。 坐在地上旁观的准尉们齐齐发出赞叹声。 老医生的嘴角挂上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得意笑容,在这海蓝城里,不管是权贵高官还是豪商巨贾,但凡看到自己这件精心打造的药箱无不啧啧称奇。 温特斯注视着这位著名医生打开自己的精致的药箱,然后从其中一个小格中取出了……一把刀。 等等,刀? 温特斯原本兴奋的笑容凝固了,他惊恐地看到这名老医生左手握住了少校的手,右手拿起刀子就要往少校手腕上割。 牢房里发出数声惊呼。 “等一下!”温特斯急得大喊,跳起来冲到了少校身边,抓住老医生的手腕用力一拧,把刀子夺了下来,凛声质问:“你要干什么?” 医生的助手见老师被打一下子急了,上来就要和温特斯动手,不过他刚一抬胳膊就被温特斯的同期拖倒制服。 这医生也差点被温特斯吓死,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哪扛得住这一下,手腕险些没被温特斯拧断,他颤抖着反问:“你,你,你要干什么?” 温特斯又气又笑,他对着医生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刀子:“我问的是你拿这个要做什么?” 老先生稍微回过来了一点神,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气愤地说:“是你们来请我给这位先生治疗的。” “是的,没错,但你拿刀子出来干什么? 这医生被三句话不离刀子的温特斯气到发抖,他冷笑着反问:“我给这位先生治疗,还需要给你解释吗?” “你如果愿意解释,我当然很愿意听。”温特斯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哈哈哈。”医生被温特斯气笑了:“你读过《姆罗医经》吗?” “没读过。” “你读过《克拉迪箴言》吗?” “没读过。” “你读过《论水气火土》吗?读过《论创伤》吗?读过《海德加笔记》吗?” “都没有。” “那你懂体液理论吗?” “不懂。” 老医生勃然大怒:“那你想干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还让我给你解释?” 温特斯也很气:“你拿着刀要割少校的手腕,我绝不答应!” “你懂什么?”老医生指着温特斯鼻子痛斥:“这位先生溺水之后喝了太多盐水,体液失衡,毒血淤积在他的肝脏中,肝脏和右臂互为表里,要在他右臂放出毒血才行!” “我只听说过战场上的士兵失血阵亡,没听说过放血还能救人!” “一派胡言,你从哪里学的医术,竟敢在我面前放肆?”老头吹胡子瞪眼睛。 温特斯冷冷地回答:“陆军军官学院!” “陆军军官学院不是教杀人吗?也配教医术?” “军校不教医术,但我在卫生课上学到一点,如果有伤口流血要想办法止住,可没人教过我明明没有外伤还要主动放血!” “外伤失血和内毒淤积能等同视之吗?” “我不管!少校现在很虚弱,我绝对不能同意你给他放血。难道你就只有放血疗法吗?”温特斯也懒得和这个医生辩论,一口咬死不允许给少校放血。温特斯的一切医疗知识都来自于军校的卫生课程,而军校的卫生课程来自于在主权战争中的实践经验总结。 老头快被温特斯气到脑卒中了,他愤愤不平地大吼:“你不让我给他放血,我还不给他治病了呢!如果这位先生病情恶化,那就是你的责任!别来找我!” 说完,他从温特斯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刀子,扔进了自己的药箱里,把木箱狠狠摔上,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的助手恨恨地扫视了一圈牢房,也怏怏跟着老头走了。 温特斯把医生怼走了,其实也有点心虚,不过他认为自己这次没错。 他和坐在地上注视他的同学们无奈地说:“放血也能叫治病方法吗?那样真的会把少校害死。” “好!”安德烈大声喝彩,使劲鼓起掌来:“我早看这装模做样的老东西不顺眼了!”其他人也跟着他拍了拍手,牢房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温特斯感激地对安德烈点了点头,现在他发现了安德烈性格的某种可爱之处。这哥们没什么是非观,或者说这哥们的是非观就是五个字:维护自己人。自己人都是对的,敌人都是错的。 少校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见医生和温特斯似乎吵了起来,医生助理还被其他准尉按在了地上,然后医生甩手就走了。 他拿起羽毛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了温特斯:发生什么事情了? 温特斯苦笑一下,在纸上写下:刚才那个医生说您血液中的毒素淤积在肝脏,要给您在胳膊上放血,我不答应,他就走了。 少校看罢,点了点头,在纸上写道:很正常,世人并不认同我们的医疗经验,觉得我们只是一群刽子手,但我们只是在实践中总结规律罢了。谢谢你,你不让他使用放血疗法是对的。 得到了少校的谅解,让温特斯安下了心,实际上他最怕少校本人支持放血疗法,那自己急着跑出来阻止医生可就变成一场闹剧了。 温特斯突然想起少校似乎至今还没好好吃过饭,于是写:您想吃东西吗? 少校摇了摇头,他没什么胃口。现在的少校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迫切想知道新消息,他拿起笔写道:海关现在有什么新动向吗? 温特斯回复:目前还没有,但是态度已经软化了很多。 看着莫里茨少校变得略微凹进去的脸颊,温特斯突然想起自己在码头上喊少校瞄准对方的头部,结果少校还是冲着对方胸甲猛打的场面,现在想来实在是喜感。 于是温特斯笑着在纸上写:您当时要是瞄着那几个刺客的脑袋打,现在就是海关给咱们发奖章了。 少校用飞矢术射出的银币和盔甲撞击时,温特斯听到了令人牙酸的金属形变声,刺客甚至被打得连连后退抵消冲力。 此等威力,不弱于一百磅以上硬弓射出去的箭矢。刺客没戴头盔,只要被命中头部,绝对活不成。 莫里茨少校无奈苦笑着写道:手抖,打不准,所以才瞄着躯干打。 温特斯初看还不明白少校说的是何意,但他回忆起自己下船前少校的状态,马上就懂了。 以温特斯现在对魔法的认知水平,飞矢术就是把物体在自己的施法范围内尽可能的加速,本质上就是用“第三只手”扔飞镖,准头全靠“手感”。 少校释放飞矢术的施法材料是他平时一直把玩的银币,温特斯推测少校之所以手上一直在玩硬币戏法,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保持飞矢术的感觉。 然而在贼鸥号上的最后几天,少校因为酒精成瘾戒断症状导致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连硬币戏法都玩不成了,就更别想指望飞矢术还能有什么准头。 安托万-洛朗将军认为施法者不应该使用任何成瘾物,成瘾物会毁掉施法者宝贵的法术能力。 温特斯以前只是盲目遵从将军的教诲拒绝饮酒吸烟,但现在莫里茨少校因为酗酒导致法术能力大打折扣却是给温特斯上了现实一课。 温特斯其实很想劝莫里茨少校彻底把酒戒掉,他做梦都想成为能像少校这样强力的施法者。 魔法造诣如此高的施法者却对酒精成瘾,这就像是有人在温特斯面前践踏他最珍视的东西,实在是太过讽刺。 但他心知交浅言深是大忌。酗酒是少校个人的选择,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说这种“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话。 见莫里茨少校开始变得疲倦,温特斯扶着少校躺倒,看着他重新进入了沉睡中。 —————— 在莫里茨少校进入梦乡的同一时间,还是在海关总署,还是在赫德的办公室,还是那几个人,还是一样沉闷的气氛。 海关的司长们还是只顾着闷头抽烟,这次,赫德也加入了造霾大军中。 现在的情况是:海关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陆军见习军官是无辜者,必须要送走,但没有人敢先提出来。 无论是谁提出这个解决方案,海关领导层立刻就会借坡下驴、从善如流,吹吹打打把这批陆军瘟神给送走。 但提出这个解决方案的人就会被打上对陆军卑躬屈膝、辱没海关尊严的标签。这个标签会在日后的内部攻讦中被反复提及,被打上这个标签的人会被踏上一万只脚。 司长们以为赫德在等着他的手下站出来为领导分忧,司长们在等着赫德展现领袖气质替下属抗雷。 而维内塔陆军常备军团的两个首席大队正在城外整装待发,等着王座一声令下就出动抢人。 还是缉私司长先开了腔:“还是不能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和陆军撕破脸皮。” 示弱的表态并不意味着他的骨子里是投降派。 “怕什么?让他们来!拿大炮吓唬谁呢?难不成他们以为我们就没有大炮吗?”税务司长咆哮着要干一仗。 调子起的高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强硬派。 “拿不定主意就少数服从多数,司长以上匿名集体表决怎么样?” 哦?这里还有一个想浑水摸鱼架空总行政官的家伙。 赫德坐在办公桌后面,平静地享受着烟草。 他现在已经五十八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暮年。 他的思维不再敏捷,他的身体不再灵活,他的两鬓已经白发苍苍,他的脸颊开始有了老人斑。 但他心如明镜。他坐在这把海关总司的椅子上,把每个人的小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抓错几个陆军准尉算什么?这不过是看到自己快要退下去了,所以屁大点的小事也能让群魔乱舞。 他心中早就有了决策,他现在只是想静静地抽完这斗烟,顺便看看自己的几个手下究竟都是什么成色。 下一任海关总行政官,如无意外将由负责财政的十五人委员会从现任的几名司长中挑选出一位。 赫德必须确保维内塔共和国海关这个自己投入了一辈子心血的地方被交到正确的人手中。 “我去解决。”这是一个在司长会议中很少能听到的声音,坦然而平静。 赫德轻轻地磕空了斗钵中的烟灰。 ————我是记得戴头盔的分割线———— 温特斯当了一次“医闹”,但这绝不是鼓励各位看官在现实世界和医生比拼专业知识。只不过是在温特斯所处的异世界中,比起某些医生,反而是那些救治过伤兵的理发匠更接近真理,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另外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在现代医学成型前,古代欧洲的医者同样使用草药和诊脉技术。 草药就不用说了,大部分是修道院的修士使用并留下记录。 至于诊脉,16世纪意大利人beo celli的《自传》第一章就提到了他的父亲会一点拉丁文和医术,在他患病时给他诊脉,还通过诊脉判断他的情绪。 不过这项技术是从阿拉伯地区传入拉丁地区,还是拉丁地区人们自古以来的诊断方式,我就不得而知了。 s 感谢断手流大湿胸和社会正义老王的推荐票,感谢老王看官的打赏。有活人在看我写的故事,我真的很高兴。 第三十四章 到家 在气跑医生的晚些时候,温特斯莫名其妙地从笑靥如花的海关大佬手中接过一小袋叮当作响的赏钱,胸口被大佬别上了海关三等服务奖章。 在临时拼凑的管弦乐队吹打着的不成调的进行曲中,温特斯和巴德用担架抬着莫里茨少校,被请出了缉私司监狱。 身后沉重的监狱大门“嘭”地一声重重关上,三十三个准尉和一个重伤员少校就这么被扔在了监狱门口。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雷顿少将呢? 见习军官们大眼瞪小眼。 “不管怎么样,先去弄几辆马车!把少校弄回陆军部去。”温特斯高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找车来比傻站着强,总不能大家轮流抬着少校走回陆军总部吧? 他的同期们显然觉得这话有道理,有人肯带头,事情就好办。立刻就有几个行动力强的人去找马车。 “嗨!我说海关的混球为什么给咱们钱?”安德烈重重地一拍大腿:“感情这是给咱们的打车钱啊!” 缉私司的位置偏僻的很,不像码头边上随时都有车夫等着揽活。准尉们好不容易拦下了两辆正经载人马车,又从附近的农庄里弄来了两辆骡子拉的车还有一辆拉干草的驴车。 但分配座位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坐驴车,骡车至少还有个小车厢,这驴车就是木板上加了两个轮子,连个遮挡都没有。 大家好歹也是个军官,不能拿准尉不当干部吧?坐这个小驴车实在太丢人了。 “行了大伙,别磨磨蹭蹭了。”温特斯无可奈何地说:“我带着少校坐驴车,反正马车也装不下这个担架。” 准尉们兴高采烈地去抢座位了,意识仍不清醒的莫里茨少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温特斯安排的明明白白,迷迷糊糊地被抬上了驴车,巴德也跟着坐了上来。 “你也跟着去坐马车吧,这驴车确实跌份。”内心深处温特斯和他的同期们一样,也认为坐驴车丢人。 但谁让他刚才开了口要找车呢?出了这个头就得吃这个苦。 “我是联省人。”巴德哈哈大笑:“这里不是我老家,海蓝城又没人认识我。” “唉。”温特斯喟然长叹:“可这里是我老家啊。” ———分割线——— 维内塔陆军总部大门外卫兵看着四大一小五辆畜力车停在了军部大门口,他们刚想走上前去训斥这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乡巴佬车夫,就看见一大群身着军官制服的年轻人变戏法一样从车厢中鱼贯而出。 在这个时代,肩章、臂章这些东西尚未被发明,辨认士兵和军官的方法就是看衣服的形制,而辨认军官和更高级军官的方法则是看衣服材料和装饰品。 所以陆军军官学员的学员们虽然穿的是学员夏装,但在形制上也是正儿八经的军官制服,陆军总部的卫兵见多识广,绝对不会错认。 几名卫兵不敢怠慢,立刻分出一人去总部大楼报告。 陆军总部也被这些突然被放回来的学弟们闹得鸡飞狗跳,原本大家都隐约觉得这事不能善了,闹到最后恐怕又要大干一仗,有好斗者已经在偷偷准备家伙了。 谁也没想到海关调子起的这么高,结果说放下就放下。看到海关竟务实到连脸都不要了,让陆军总部上下颇为震惊。 不过好在陆军军官的效率很高,很快妥善处置了这一突发事件。 莫里茨少校被医护人员接手。 准尉们被带去完成报到流程,登记入册。 报到后的准尉们被分流成了两拨人,家不住海蓝城的准尉们被带去了军官俱乐部安置,而海蓝城出身的准尉们完成报到流程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温特斯和巴德就此暂时分开,巴德去住军官俱乐部了。在出了陆军总部大门的第四个路口,他和安德烈也暂时告别,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六年过去了,这座城市变化很大,凹凸不平的旧街道铺上了新石材,许多他记忆中的店铺和建筑换了招牌,但也总有些没变的东西可以作为路标。 温特斯循着记忆找到了回家的路。 当他打开院门,站到了那栋熟悉的、漂亮的、独栋石质二层建筑前时,他突然没由来地感到了有一丝恐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敲响了门上的扣环。 “谁呀?”清脆的女声从房内远远传来。 虽然声音变了样子,但温特斯还是分辨出了这声音,他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是我。” 门被打开了一个缝,探出了一个小脑袋,一双酷似温特斯姨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哥!你回来啦!” 房门猛地被推开,少女冲出来挂在了温特斯的脖子上,回头朝屋里大声喊道:“妈!我哥回来啦!” 温特斯再次被这突然的亲昵行为惊吓到手足无措,他笨拙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轻轻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哎呦,你快松手,快让你哥哥进屋。”一名高鼻深目、黑发凤眉、气质端庄大方的三十代女性急忙忙走了出来,把少女从温特斯的脖子上拽了下来。 而她自己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宝贝外甥。 她抓着温特斯的肩膀,又把他推远,花了两秒钟仔细端详温特斯。再把温特斯拉近,亲吻着温特斯的脸颊。她越哭越凶,连话都说不清楚,嘴里只不住地念叨着:“可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温特斯现在感觉自己就是女孩子玩得布娃娃,像个木偶一样被随便摆弄,他咧嘴笑着地回答:“小姨,我回来了。” 对于正常人来说,家人是一种模糊性别的存在,人们很少会用美丑来描述家人。俊美男女走在路上,可能会引人目不转睛地看,但人们很少会仔细端详家人的脸。 甚至因为与家人朝夕相伴,实在是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家人的面容就在脑海中,但许多人却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 所以温特斯也不会用美和丑的尺度来看待这两位女性,虽然他现在感觉手足无措,但这只是成年人被当成小孩子对待的正常反应,他只觉得在她们身边自己很安心。 “妈,你快松手,让我哥进屋。”少女不满地拉开了她妈妈的胳膊,把温特斯从自己小姨的死亡裸绞中拯救了出来。 “对对对,瞧我这样子。”温特斯小姨擦了擦眼泪,笑着要帮温特斯提行李。 温特斯当然不可能让女性帮自己拿东西,小姨也不勉强,把温特斯领进了门,少女则一把揽住了温特斯的左臂,又挂在了温特斯身上。 这名年长一些的女性是珂莎·塞尔维亚蒂,温特斯的小姨。少女则是温特斯的表妹,伊丽莎白·塞尔维亚蒂,温特斯的姨父和小姨用温特斯母亲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命名。 进屋后,温特斯看到一只体型健硕的姜黄色大猫从会客厅里走了出来。 海蓝气候温暖,为了散热,所以猫咪的体型都偏娇小。但这只橘猫的骨量发达,肩高腿粗,五短身材,却与本地的猫样貌不同。 大猫尾巴直直地竖着,尾巴梢弯成了钩子,神气活现地迈着八字步从房间里缓缓走到了温特斯脚边,肆无忌惮地用腮帮子蹭着温特斯的裤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大将军!”温特斯挠了挠猫咪的脑壳顶,又捋了捋猫咪后背的毛,刚想再去伸手摸大猫肚子上的赘肉时,大猫冷漠地一甩头,又迈着八字步走开了。 “大将军还认得我呢。”温特斯丝毫没有被猫咪嫌弃的自觉,高兴地和小姨、表妹说。 “怎么可能不认得你?” “小将军呢?” 进了门走过一小段走廊,右转就是会客厅。说恶魔,恶魔到,温特斯刚到会客厅坐下,一只体型比上一只姜黄色大猫小的狸花猫咪“咩咩”叫着跑了出来。 “小将军!” 狸花猫后腿一蹬直接跳到了温特斯身上,爪子刺破了衣服痛得温特斯吸了一口冷气,温特斯紧忙用右手抱住了小将军,不然狸花猫再一使劲肯定要挠出几道血痕。 小将军咩咩叫着用腮帮子蹭温特斯的衣领,舔舐着温特斯的下巴,带倒刺的舌头刮得温特斯很痛。 “哈哈,小将军怎么这么热情?”温特斯无奈地看向了小姨:“不过爪子该剪剪了。” “太想你了。”小姨慈爱地回答。 “走开啦你。”少女毫不客气揪着狸花猫的后脖颈把它提了起来,把狸花猫放到了地上。 狸花猫却不肯罢休,一直绕着温特斯脚边打转,叫个没完,像个话痨。它不是像别的猫咪那样“喵喵”地叫,而是发出短促的“咩”声。 “看看,看看,真是大小伙子了。”珂莎坐在了温特斯右边,双手握着温特斯的右手感伤万千地说:“这眉眼真的有你母亲的影子,看到你成人,伊丽莎白(指温特斯母亲)一定会高兴极了。” 这已经是温特斯回家第二次听到长辈说自己像谁了,感情一个人说一个样? 温特斯并不像小姨那样感伤,他笑着对小姨说:“是吗?中校还说我像我父亲。” “哼!”珂莎一瞪眼睛,眉毛立了起来:“怎么会?看看你这鼻子、这发色、这眼睛,这就是格拉纳希家族的血脉。我给你找你外祖父的画像,你现在和你外祖父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中校就是信口开河!等他晚上回来我非好好收拾他不可。” 中校是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少将在家里的代称,因为他在一次和小姨争吵时委屈地还嘴“我好歹也是个中校,你也要给我点面子”而得来。 从此以后珂莎就用中校来称呼自己的丈夫,还强迫自己的外甥和女儿也跟着叫,以至于温特斯在海关监狱中见到姨父时也下意识地喊出了“中校”。 “艾拉,你去带着你哥去先把行李放下。”珂莎想起了温特斯这才刚回家,关切地的问:“你饿不饿?在海关那边肯定没吃什么东西吧?我去给你做饭。”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往厨房走。 “不用了,小姨。”温特斯连忙叫住小姨:“我不饿,我现在就是有点累,想睡一会。” “怎么能不吃东西呢?我做点小食,很快的。”珂莎无视温特斯的意见走向了厨房。 在军校里,温特斯是三年级班长;在大头兵和平民面前,他是军官;在贼鸥号上,他是敢于跳帮的勇士;这维内塔的同期中,他隐约有了点领头羊的意思。 但是在家里,他的家庭地位还是孩子,略高于妹妹和小将军,远低于大将军。所以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小姨穿过传菜门走向了厨房。 “哥,我领你回你房间。”少女把温特斯从会客室柔软的椅子上拖了起来:“你走之后,妈妈每天都让佣人清扫一遍,比你没去上学时还干净。” 离开会客厅,穿过另一道走廊,从楼梯上到二楼,伊丽莎白笑着推开了那道熟悉的房门,尘封的记忆随着房门被一同打开。 木质地板上有一处被碳化的痕迹,那是温特斯小时候玩火烧黑的地方。他和姨父学习剑术时用过的一大一小两柄木剑还倚在墙角,上方挂着一块飞镖靶盘。床上罩着干净的白色蒙布,书桌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对吧?比你在的时候还干净吧?每天负责检查的可是我。”伊丽莎白得意地邀功,但温特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什么也没听见。 温特斯轻抚着这些熟悉的老物件,最后打开了衣橱。 他原本只是随手打开,想看看自己以前穿的衣服还在不在。却没想到衣橱里竟然整整齐齐地挂着五六件新衣服,而且都是成人的尺码。 “这都是你小姨给你做的。”伊丽莎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埋怨地对温特斯说:“你小姨让你量了尺码写信捎回来你也不肯,她就只好自己估摸着尺寸做。你走之后,年年都做,年年都扔。做完又不敢寄给你,只装在这里,说是怕你万一回家没有衣服穿。” “我在军校只能穿学员服,把尺码写信捎回来也没用,三套学员服够穿了。”温特斯心流入一股暖流,他轻轻关上了衣橱门,他笑着对妹妹说:“倒是你,家里现在还有请家庭教师吗?” 少女吐了吐舌头:“我早就过了要家庭教师上课的年龄了,我现在和安圭索拉夫人学习绘画。” “学绘画?” “是呢。唉,反正中校就是看不得我闲着,一定要给我找点事情做。妈妈现在则是每天唉声叹气地琢磨着怎么把我嫁出去。” 温特斯闻言哈哈大笑:“毕竟你也是大姑娘了。” “不过我也不担心。”伊丽莎白眼睛溜溜地转了几圈,窃笑道:“反正有你顶着,你只要还没结婚,那压力最大的就不是我。” 少女犀利的反击一下就让温特斯哑了火,他讪讪地把行李放到了桌子上,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先是一些日常用到的玩意。然后是比较贵重的部分:他的法术书,他从法术课上偷偷带出来的一些施法材料,他在军校的手抄本、课堂笔记和几本真正的印刷书。 说一点题外话,印刷术传到维内塔已有十几年,但温特斯在军校中和过去教会学校的神职人员们一样,主要还是使用手抄本,自己抄书。因为即使是采用了印刷工艺制造的书籍也一样十分昂贵,主要被用来印经书这种不愁卖的东西。 不过这比起过去的年代也已经是大踏步式的进步,原因是造纸术的进步让在纸张的质量提升而价格下降。在过去的神学人员,教士们要一页一页租借书籍,注意是租不是买,一本书籍的价格抵得上一名工匠一整年的收入。所以不仅成为教士很费钱,教士想去神学院读书更费钱。 是造纸术提升和印刷书的引进,才让联盟陆军能够以较低的成本模仿神学院的架构,建立不收学费的学校培养军官。也正是因为陆军军官学院不收学费,才对大批贫苦出身的有志青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题外话说完了,还是说回温特斯。 别的小物件都拿出来后,温特斯最后从最深处取出了自己的挎包。 “哥,这布包上面的是血吗?”伊丽莎白捂嘴惊呼一声。 “不是。”温特斯镇定地回答:“是红酒。” 这个挎包就是温特斯碰到女贼的那次夜班用的挎包,碰到女贼之后温特斯又被领去救火,随后失去了意识,被抬上了贼鸥号。 所以这个挎包就一直没有洗过,上面到处都是温特斯的血迹,搏斗时溅上去的、拿哨子时蹭上去的。 “是吗?”少女将信将疑,她可不傻。但哥哥的语气毫不慌乱,不似作伪。 温特斯打开了挎包,小心地取出了女贼的那把匕首,跳帮之后他又把匕首放回了包里。 伊丽莎白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拿这把匕首:“这是什么?真好看。” 温特斯被吓了一跳,把匕首高高举起,举到妹妹摸不到的地方:“你可小心点,这是开了刃的。” 温特斯身高臂长,少女怎么也够不到匕首,干脆抱起了哥哥的左臂撒娇:“你就给我看看嘛。我就看看,我不要,好不好嘛?” “好吧。”温特斯无奈:“我拿着给你看吧,小心点,很锋利。” 这把匕首温特斯之前不是随手塞进包里,就是找出来直接拿去捅人,所以这也是温特斯第一次仔细查看这把缴获来的武器。 这把匕首刃长大约在二十厘米,宽约两指,双面开刃,直身无樋。形似短剑,但是没有护手或是剑格,直上直下光溜溜的。 剑身上原本可能有装饰花纹,但因为被温特斯拿来释放过光亮术,所以剑身所以变成了红黑色,把什么都遮住了。但剑身上的红黑色纹路反而有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匕首的剑柄也没有任何装饰,某种皮革包裹着木柄,某种银色金属材质的细线三股拧成一股,以一指间隔绕在了匕首柄上,匕首柄尾端则是一个圆润的配重球。 温特斯心里揣度着,匕首柄上的金属线可能是银,就算不是银,光看这三股金属线绕成一股背后的拉丝手艺,也不是一般工匠能玩得转的。 虽然剑刃现在看不到,但自己在船上捅人时,这把匕首进入人体就像热刀切黄油一样顺畅,钢口应该也差不了。 从种种证据来看,这应该是把相当好的匕首,想不到这女贼对吃饭的家伙还挺上心。 “这小刀真好看。”伊丽莎白趁着哥哥想得出神,一把将匕首拿了过去,在空气中比划了起来。 温特斯看着妹妹笨拙地挥舞这把利器,只觉得心惊胆战,深怕她给自己身上添一道口子,连声说:“艾拉!小心,这把匕首特别快。” 其实温特斯不说倒还好,他越是说这把匕首锋利,伊丽莎白就越想要。 温特斯从一个男性的视角出发尚未意识到,这把匕首原本就是女人在使用,虽然风格简约,但胜在小巧玲珑、做工精致,天然就能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温特斯又用光亮术给它“上了色”,伊丽莎白就更加爱不释手了。 伊丽莎白闻言停了下来,她眨了眨眼睛,欲擒故纵先乖乖地把匕首还给了哥哥。 然后她又抱起温特斯左胳膊,开始耍赖:“哥,这把小刀能给我吗?好不好?最近海蓝城治安奇差,给我防身吧?” “我怕你伤到自己。” “那厨房里的刀我也用过,裁纸刀我也用过,也没伤过自己呀。”伊丽莎白口齿伶俐,思维迅捷,温特斯从小就辩不赢她。 “设计目的不一样,这匕首真的很危险,你不会用真的很容易伤到自己。”能不危险吗?温特斯在心中算了下,这匕首光在自己手里就取了三条人命,更别说在它前任主人手中了,这房子里杀气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小玩意。 “那你可以教我用啊。” 温特斯一时语塞,对自己的妹妹,他只有疼爱,他说不出“女孩子学这东西干嘛”这种话。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行吧,给你。不过这匕首现在没鞘,等我做一把剑鞘再给你,行吗?” “不就是刀鞘吗?我去找块皮子缝一个出来。”伊丽莎白欢呼雀跃,目的已经达成了。 “那好,你做好了剑鞘,再来找我拿,好不好?” “哥你最好了!”伊丽莎白猛在老哥脸上亲了一口,风风火火地跑去自己房间里缝剑鞘了。 温特斯摇了摇头,他记忆中的妹妹还是拖着鼻涕和自己打架,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的小屁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厉害?不太对。 善解人意?也不太对。 很擅长说服人?更不太对。 反正就是不一样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一边想着,他一边倒空了挎包,一个白色丝绸小包裹掉了出来。温特斯拿小包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也是那个女贼的东西。 不过温特斯现在很累,没心情管里面装的什么,于是他随手把小包裹丢回了桌子,转身把罩在床上的白布扯了下来,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栽倒到了床上。 闭上眼睛。 睡觉。 … … 还不能睡! 好奇心战胜了睡意,他还是想知道这个小包裹里面是什么。 温特斯猛然起身,走到了书桌前,解开了白色绸布包裹。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好像是一个小笔记本? 笔记皮封面封底为黄色,摸起来的触感像是某种皮革,可能是牛皮? 侧面有一个搭扣。 温特斯揭开搭扣,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笔记本… … … 什么?? 空白的? 他翻来覆去地把这个笔记本翻了个遍,只在最后一页左下角找了一个小小的字母l。 l? l又是什么鬼? 温特斯自嘲地把笔记本扔回了书桌上,他心想:“蒙塔涅准尉,你在期待什么呢?一份藏宝图?一个惊天大秘密?某种不可描述的小说?那个女贼说不定连字都不认识。” 他叹了一口气,又栽回了床上。 他已经两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精神放松下来后,疲倦找上了门。 在这张熟悉的床上,他躯体上所有的疼痛都被抚平。 困意向他袭来。 他进入了梦乡。 ————我是笔记本里什么也没写的分割线———— 虽然在这个时代娶表妹是很正常的情况,但我保证本文不会有任何骨科内容。我希望能描写出独立、聪慧、自尊且值得尊敬的女性角色,但这本质上还是一部男人的故事,是关于钢铁、火药和魔法的故事。 (虽然直到现在我都居然还没让温特斯“发现魔法的终极秘密”,orz,我保证,马上。) 伊丽莎白·塞尔维亚蒂是温特斯·蒙塔涅的妹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是表亲,但胜似一母同胞。他们只有家人之爱,绝不会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情感。 ————我是没有骨科的分割线———— 以及,在没有造纸术和印刷书之前书籍的价格贵的惊人,普通人几乎没有读书的需求,书籍主要的消费者和抄写者都是神职人员。而且早期的造纸术因为技术水平不过关,质量很差,教士们还是在羊皮纸上抄书,毕竟抄写是门苦差事,肯定要在最好的纸上写。 根据standards of livg the ter iddle ages, chrisher dyebsp;ress, 1989这篇论文 1397年的英格兰,牛津大学购入126本平均77页的书花费113镑,这里的镑指的是一磅纯度925的白银。平均一本书的价格约为0830磅白银,磅代表的质量一直以来变化不大,粗取今天的磅定义来换算,376482克白银。 以当前的银价换算,一本书接近1500元人民币。 但如果考虑到当时贵金属的购买力,这就是一笔巨款。 因为十四世纪英国贵金属外流导致货币短缺,贵金属购买力膨胀; 同时今天的银价低廉,是因为大量开采导致白银几近成为一种工业原料,失去了货币属性。 哪怕活字印刷术被欧洲引入,书籍的价格仍然居高不下,因为受众实在太少。就像我之前说的,十五世纪十六世纪好多剑术大师为了印剑谱搞得自己倾家荡产,甚至为了印书去贪污最后被吊死 所以早期活字印刷术主要是拿来印宗教书籍,因为只有这种书受众广泛,不愁卖,可以把成本摊薄。宗教改革时期新教徒更是狂印宣传小册子和本国语言版本经书。 另外,赛利卡大规模使用雕版印刷技术,成功把书籍价格压低,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但可能就是因为有了一项勉强够用的技术,导致改良意愿反而不强,道光十年李瑶在杭州印《南疆绛史刊本》,因为使用了活字印刷技术,居然比雕版印刷出的书籍价格还贵。雕版印刷技术压制了活字印刷技术的发展,不禁使人叹息。 ——我是塞翁失马的分割线—— 感谢社会正义老王和书友20181013204343295的推荐票 谢谢啦,鞠躬感谢,如果说这个故事纯粹是给自己写那肯定是假话,感谢认可。 第三十五章 见习志愿 人类文明早期的战争组织形式是有产者自备武器、盔甲和马匹从军,这种拥有政治权利的有产者,古姆罗帝国称之为公民,古赛利卡帝国称之为国人。 从这个时期开始,指挥官鼓舞士气的能力就变得非常重要。 两位数之内的小规模械斗,领头者舌灿莲花也不如身先士卒有用。 但如果是一千个人去和一千个人拼命,那如何让士兵们心甘情愿地追随自己到地狱中去,就变成了一项能够决定成败的技术活。 最简单粗暴的手段就是“钱到位,人到位”。 但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钱。 打仗就是在烧钱,历代军事家都在反复强调这个重要考点。 在战争中,钱能按时到位很罕见,钱不到位才是常态。 自古以来,因为拖欠军饷兵败身死的将军和国王多如牛毛。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主权战争全面爆发的标志性事件,38年前“屠夫”阿尔良公爵率兵翻越遮荫山脉,攻打山前地公爵领的叛军。 在后世,联盟历史学家将会找出成千上万个“正义必胜、邪恶必败”之类形而上学的理由,来解释阿尔良公爵为什么前期能把叛军打得满地找牙,最后却会困守孤城,兵败自戕。 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历史还是鲜活记忆,而不是书本上的文字的时代。所有亲历过主权战争的联盟军人心底都清楚为什么自己能赢:因为阿尔良公爵没钱了。 如果理查四世能按时给阿尔良公爵发军饷,那联省共和国现在应该还是帝国的山前地公爵领。 帝国这一百年最能征善战的陆军指挥官阿尔良公爵,不是死于自己的利剑,而是死于破产。 虽然用钱买不来真正的死士。但在封建时代,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士兵吃饱、穿暖、按时领钱,就足以称之为名将。在后世的教科书肯定能预定一个位置。 而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军官们面临的最大问题从来不是如何说服士兵上战场,而是如何说服一群吃不饱、穿不暖、又被欠饷的士兵上战场,敌对双方都是如此。 这时候,一场鼓舞人心的战前讲话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 有本事的军官,几句话就能让士兵们红着眼睛,嗷嗷叫着往上冲。 现在正在讲台前讲话的这位准将显然就没有这种口才,他很认真地写了一篇稿子,但说起话来却一直都是一个腔调,没有任何起伏,宛如一具只剩下一根弦的木琴。 这位准将一张口,温特斯便只觉得脑袋昏涨,眼皮不自主地打架,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 太阳偏西,准尉们三三两两坐在闷热的陆军总部小礼堂里,正在开会。 这是一次介绍会,本来是给见习军官们介绍陆军下属各部门见习岗位的时间。 但台上的人说话实在是太有催眠效果,温特斯勉强集中着注意力,但只听到了些翻来覆去的废话。要不是巴德在边上偷偷戳他,他早就睡着了。 台上的人下来一个又上去一个,一个接一个地说明自己负责的部门。虽然换了好几名高级军官讲话,但他们的水平和刚开始那名准将都差不多。 整个小礼堂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氛,不止是温特斯,所有的准尉们都是昏昏欲睡,摇摇晃晃。 温特斯是真的扛不住了,他的头逐渐垂了下去,眼睛已经合上。这次巴德没有叫醒他,因为就连巴德也撑不住了。至于安德烈,他早就已经放飞自我,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他的微鼾声。 正当温特斯快要彻底睡着时,讲台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穿云裂石的鼓响。 传说故事里上古时代的贤王击杀恶龙后,以龙皮为鼓面、以龙骨为鼓槌制成一面战鼓,敲鼓时方圆百里都能听到。 这个神话本来是珂莎讲给小时候的温特斯作为睡前故事听,但温特斯现在觉得那面鼓可能就在讲台上。 这一声鼓响把他从昏睡中惊醒,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瞬间睡意全无。礼堂里的所有见习军官都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温特斯看向讲台,没看到有什么传说中的龙鼓,只看到一个身着校官制服的人正微笑着扫视小礼堂。 这人看起来约么三十岁出头,旗眉环眼,隆鼻薄唇。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军官中只能算是中等个头,但他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高。 温特斯盯着讲台前的这名校官,此时讲台处又传来了一声鼓响,这次温特斯看的真切。 根本没有什么鼓,只是那名校官打了一个响指。一个普通的响指不可能有这么强的声音,那答案呼之欲出:这是一名施法者,他用扩音术放大了响指的声音。 不过温特斯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扩音术只能用于放大施法者自己声带发出的声音,他还没见过能放大外部声音的施法者。 见自己的手段抓住了所有见习军官的注意力,这名校官得意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都睡醒了吗?其实我刚才也快睡着了。”这名校官的声音清冷通透,但却远超普通人说话时的音量,礼堂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又是扩音术的效果。 温特斯自忖把声音放大并不难,难在能够维持如此平稳。因为对于施法者而言,使用法术不是按下一处按钮,就能得到某种效果这么简单。 施法者使用法术的过程更接近肌肉发力,像莫里茨少校那一发暴音术是在一瞬间尽可能多地释放魔力,就像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一拳,追求的是爆发力。 而这名校官则是通过扩音术把音量控制的极其平稳,一边说话一边使用法术,就像是在一面走钢丝一面诗朗诵。普通军官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对于施法者而言这简直是在赤裸裸地炫技。 温特斯对这名施法者前辈来了兴趣。 这名校官继续冷淡地说道:“我不想耽误大家时间,所以我没准备稿子,我要说的东西也很少。” 这位施法者用一只手扫过了小礼堂中所有的见习军官:“你们毕业于这片大陆第一所军事院校,前面那几位都称赞你们是陆军里前途最远大、最光明的年轻人?” “前途最远大、最光明的年轻人?”校官冷哼了一声,提高了音量:“在哪?我怎么没看到?这座礼堂所有的现役军官都是你们的前辈校友,你们最好也不过是成为我们! 成为一个一张口就让你们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陆军官僚,算什么最有前途和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你们现在的位置一路走过来,所以我以一个前辈的身份给你们两点建议。” 这突如其来的贬低让台下所有准尉们精神一凛,很多时候溢美之词确实不如尖锐的批评更能吸引注意力。 校官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点,这里每一个人都把自己部门的工作吹的天花乱坠,告诉你们,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是见习军官,在未来的一年里,你们只会干一点鸡零狗碎的杂活!抄抄报告,换换墨水,就这么多。” 温特斯和巴德苦笑着对视一眼,这中校把所有准尉的脸打得啪啪响。 紧接着他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点,虽然你们只负责干杂活,但你们是在这片大陆中最强大的暴力机关中干杂活! 听好!你们将能够近距离观摩维内塔陆军权力中枢是如何运转和决策,这是杂牌班出身的军官拿命也换不来的机会!如果如此靠近权力还不能让你们兴奋,那你们就不配当军官,趁早脱了这身制服滚蛋! 走吧!解散吧!去给校官们和将军们跑腿吧!但要是将军夫人派人来问将军晚上的日程,就说他要开会,懂了吗?我的话说完了!就这样,散会!” 准尉们哄堂大笑,小礼堂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这人是谁?哪个部门老大?”温特斯一面用力鼓掌,一面询问巴德。 巴德把笔记本往前翻了一页:“菲尔德·德拉姆斯中校。” ————我是打杂的分割线———— 当天晚些时候,晚饭时。珂莎小姨和伊丽莎白表妹正在厨房忙活,安托尼奥和温特斯在布置餐桌。 大小将军闻着味道在厨房门口叫嚷着不肯离开,又进不去,只能趴在门口舔舔毛过过干瘾。 “今天下午的会开的如何?你想要去谁那里见习?”安托尼奥一面分餐具一面问温特斯。 每年回到维内塔的准尉们都会开上这么一场会,目的是让初出校门的见习军官们了解维内塔陆军最基本的架构,再由准尉们自行选择去哪个部门见习。 虽然理论上是自愿选择,但如果某个部门申请人数过多时,就会由该部门挑几名见习军官,其他申请者则会被分流到那些没人申请的部门,维持见习军官大致均匀地分配给陆军各部门。 “我想去菲尔德中校那里。”温特斯一面摆碟子,一面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确实是被这位中校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菲尔德·德拉姆斯?”安托尼奥略微诧异。 温特斯点了点头:“是的。” 安托尼奥被这个名字惹笑了,他欢乐地说:“那可是有名的刺头,齐奥天天嚷嚷着要把他扔到战史处去。如果他不是施法者,早被送到海外了。” “可能是吧。”听着姨父调侃可能会成为自己上级的中校,温特斯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听着为妙,他说挠了挠头说道:“我就是觉得菲尔德中校说话比较真诚。” “什么都敢说,可不是真诚是什么?”安托尼奥语气中并无贬义,他只是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两人摆完餐具,便干坐着等着菜端上来。 安托尼奥开了瓶酒,不过温特斯自从见识过莫里茨少校的情况之后,对酒类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只是喝水。 温特斯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会上中校的表现,说:“其实我也不一定能去成,菲尔德中校今天很受欢迎,我想申请去他那里的人肯定不少。” “那你想去吗?”安托尼奥呷了一口酒,淡淡地问外甥。 温特斯连连点头:“当然想。” “那就去吧,锻炼一下也好。”安托尼奥语气轻松,。 温特斯双眼一亮,他明白姨父的意思,于是有点想得寸进尺:“我还有个朋友,是骑兵科出身,也申请了去菲尔德中校那里,中校你能不能…” 安托尼奥丝毫不以为忤,笑着说:“那就一起去,你那个朋友叫什么?” “巴德,杰拉德的巴德。” 珂莎小姨端着一篮子切好的面包出来,看到家里两个男人在喝酒聊天,气不打一处来,赏了姨父后背一巴掌:“你们倒是清闲,摆个餐具就开始喝酒了,快来帮忙干活。” 安托尼奥和温特斯被珂莎驱赶着走向厨房,安托尼奥好像想起了什么,歪着头问外甥:“对了,你不会不知道菲尔德这小子负责的是哪个部门吧?” “好像是什么的,我没太听清,菲尔德中校自己也没说。”温特斯没好意思和姨父说自己当时都快要睡着了。 “哈哈。”安托尼奥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是,宪兵(ilitary olice)。” “什么?军事警察?”温特斯当然对宪兵不陌生,不就是军校纠察?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色。 “爸爸你拿这个,哥你拿这个。”伊丽莎白给两个男人分配了任务,又风风火火去忙别的了。 安托尼奥和温特斯一人端起一口深铁锅,里面分别炖着肉和汤。炖肉的味道很香,但温特斯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菲尔德中校负责管宪兵?” “准确地说,菲尔德只是维内塔陆军总部宪兵处主管。”安托尼奥仔细地给外甥讲解:“常备军团的兵,常备军团的宪兵队管;陆军军人在海蓝城犯了事情,则是警备司令部宪兵队管;菲尔德这个宪兵处就是专门给他这个刺头设立的架空机构,管辖范围非常狭窄,基本什么也不管。” 解释过这其中不为外人所知的门道之后,安托尼奥问外甥:“那你现在还想去菲尔德那里吗?” “想去。”温特斯坚定地点了点头。 “哦?”安托尼奥有些不解。 “菲尔德中校是个非常厉害的施法者,我想向他学习魔法技巧。” “那就去吧,去学习一下也好。”安托尼奥点了点头,他的态度还是很轻松:“菲尔德虽然没在我手下干过,但就冲齐奥几次被他气得半死,还是没舍得把他扔到海外去,特意设了个闲职把他留在总部,能看出这人肯定还是有点本事。” 食物都上齐了,这个餐桌又重新坐上了四个人,珂莎显然非常高兴,开始做餐前祈祷,四个人手牵手围成一圈,珂莎开始念念有词。 联盟的所有施法者都是无神论者,施法者们坚信自己的能力来自于知识和训练,而不是某个存在的恩赐。 温特斯自然不是信徒,只是配合珂莎意思一下,他不想让小姨伤心。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那就是绝不跟着念祷词,每次都一言不发。 温特斯现在心里想的全都是见习的事情,餐前祷告刚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姨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见习的去处都是机关单位?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真正的军队里见习呢?” “因为没有那么多军队。” “什么?” 安托尼奥耐心地解释:“哪有那么多部队供你们去见习?不然为什么把你们丢到机关单位里?现在,大部分军官平时都是在机关单位工作,真正带兵的不多。维内塔有三个军团番号,里有两个是常备军团,每个常备军团平时也只维持一半的兵力,就是一个首席大队加四个大队。” 安托尼奥的话让温特斯大吃一惊,按照姨父的说法,现在整个维内塔共和国的军队理论上有三个军团,但只有两个军团是常备军,而实际兵力只有一个军团多一点,五千多人。 主权战争结束,理查四世退兵后,为了回答“没有皇帝怎么办?”这个问题,学者们开始从古籍中寻求解答。 终于,他们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上古时代,姆罗人也曾推翻了国王,建立了没有国王的姆罗共和国,强盛了数百年之久。 “原来我们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学者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既然历史上有人这么干过还成功了,那就说明没有皇帝也没啥。 于是从此塞纳斯海湾联盟便开始狂热地全方位模仿古籍中的姆罗共和国,从政治到军事,甚至是艺术作品,全面复兴上古帝国。 这段历史被后人称为是“借古改制”,因为这些模仿纯粹是旧瓶装新酒。只是借了个旧制名头,行新政之实。 例如政治上,姆罗人的共和国和联省人的共和国都叫共和国,但完全是两码事。 前者是贵族共和;而后者把贵族宰光了,是市民阶级的共和,广大乡村地区则不在共和范围内。 再比如说军事上,也模仿了姆罗共和国组建了军团,照搬了十人队-百人队-大队-军团的结构。 但现在火绳枪都已经普及了,除了编队,无论是战术、训练还是冷热兵器的配比,二者之间都截然不同。 “兵力怎么会这么少?”温特斯忙问。 “五千多人还少吗?”温特斯幼稚的提问让安托尼奥哑然。 他无奈地和温特斯说:“这可是五千名脱产常备军!小子,你知道养一个完全脱产的职业士兵要花多少钱吗?你想让人家全心全意当兵,好歹要给到刚出徒的工匠的薪水,这就等于是要掏五千名工匠的工资,还要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武器装备。说实话,要不是为了保持威慑力,五千人我都觉得有点太多了。” “那万一打仗怎么办?” “如果要打仗就临时征召预备役,预备役召来也要领军饷,所以打完仗就得赶紧解散。三十年前打仗时流民遍地,给口饭就能拉人当兵,现在可不一样。打仗是在烧钱。对付零散的匪帮和几个不想缴税的农民,常备军就够用了。” “什么?”温特斯的三观被彻底洗刷:“设立常备军难道不是为了抵抗外敌?” “哈哈,怎么会?常备军最大的作用是威慑来自国内的敌人。和外敌作战光靠这几千人可不够。” 一大一小两个人谈兴正浓,一旁的伊丽莎白也听得入神,但珂莎却非常生气。 她费尽心思做了晚餐,结果家里其他三个人哪个也不好好吃饭,也没人称赞一下她的手艺,她现在非常委屈。 珂莎忍着怒意敲了敲杯子:“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别谈餐桌以外的事情。” “哎呦,这牛肉炖的真好。”安托尼奥立刻看出了自己夫人的情绪不太对,忙对温特斯使眼色,连声盛赞夫人的高明厨艺。 另一名家庭地位较低的成员伊丽莎白也心领神会,大声感慨牛肉汤真是太香了。 温特斯也不走心地称赞了几句,他的脑袋想的全都是姨父刚才说的陆军内幕,实在是装不下别的东西。 吃了几口饭,他又忍不住问姨父:“那我去了机关以后难道就只能干一辈子文职工作?”本来自己以为能领兵,结果发现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不要着急,等你们成为正式军官后会轮流去部队带兵。现在是军官太多,士兵都不够用了,所以得轮着来。” “姨父,你刚出军校时也要这样吗?” 安托尼奥得意地说:“我和你父亲那个时候不一样,我们那时有仗打,直接就去部队带兵。现在没仗打,就没那么多兵,但和平其实是好事。” 安托尼奥沉吟了一下:“你们也不用着急,说不定我们很快就需要征召预备役……” 珂莎再次重重敲了敲杯子:“要聊这些事吃完饭你们去书房聊!” 现在,就算迟钝如温特斯,也意识到了小姨这座火山正在爆发的边缘。 对女主人称赞再次成为了这座餐桌上的主要内容。 ————我是餐桌上只可以夸主厨的分割线———— 虽然武器和战术理念已经迭代了不知道多少次,但联盟诸共和国的陆军编制还是全盘照抄自姆罗军团,堪称精罗附体。 每支军团以步兵为主,骑兵和炮兵作为独立辅助部队。 步兵每8个人作为一个十人队; (没错,十人队只有8个人难道不是常识吗?) 每10个十人队,共80人,作为一个百人队; 每6个百人队480人,作为一个大队; 9个480人的大队,外加一个750人首席大队,共5070人,组成一个军团; 骑兵和炮兵作为辅助军团,集中使用,直属于军团长。 炮兵和骑兵的数量同各加盟国的实际情况和财政政策有关。 例如,联省共和国背靠胜利兵工厂,所以联省的军团配属的大炮数量远超其他加盟国。 而高地共和国(帕拉图共和国)盛产良马,所以高地人更重视骑兵,相对而言对步兵的建设就不是很上心。 ————我是军团再临的分割线———— 感谢社会正义老王、书友20181013204343295、利弓长的推荐票。 感谢出吸血的岚切的打赏。 鞠躬致谢。 第三十六章 外勤 温特斯顺利地得到了陆军总部宪兵处[以下简称宪兵处]的见习机会,不过只有他一人。既然得知了宪兵处并不是什么好去处,那他觉得也就没必要把巴德也弄进来,毕竟巴德不是施法者。 巴德想去装备部马政科,温特斯拜托了姨父帮忙。而安德烈自己找门路去了作训部,三个伙伴暂时就此分开。 站在宪兵处的门口,温特斯把领口调整好,把制服上的褶皱抚平,把外腰带摆正。认真地整理过仪容后,他才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屋里传出略显中气不足的声音。 温特斯左臂夹着制帽推门而入,进门右手边就是一张方桌,桌后坐着一名约么二十岁出头的金发青年,正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他利索地行了军礼,金发青年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想回军礼,刚抬起手却又放了下来,最后干脆深深鞠了一躬。 金发青年红着脸解释:“我不是军官,我只是抄写员,您不用给我敬礼。” 温特斯也觉得自己有点紧张,甚至都注意到金发青年穿的只是便服不是军服,他笑着向金发青年伸出了手,金发青年腼腆地和他握了手。 “您是来找菲尔德中校吗?” “是的,我是温特斯·蒙塔涅,奉命在这里见习一年。” 金发青年忙从桌后绕出来领着温特斯往办公室里走,他说:“中校这会不在,您先坐着等一会吧。我叫莫吕克,是这间办公室的文员。” 温特斯被莫吕克领到了房间另一端的长凳上休息,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 宪兵处分到的房间在整幢陆军总部大楼的二楼角落,显然有人想让中校离得越远越好。 房间虽然位置偏僻,但正因为是在角落,所以采光绝佳。整间办公室非常整洁,除了几张桌椅外就是几个档案柜,没有什么装饰性摆件,让人看着就觉得清爽。 除了自己进来时的门之外,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扇门,西边那扇门背后空间看起来较大,显然是菲尔德中校的办公室。至于另一扇门,就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 “您要喝茶吗?”莫吕克翻出一套瓷杯摆在温特斯面前的小几上。估计宪兵处很久没接待过客人,杯子上已经蒙了一层尘。莫吕克见状又连忙取出手绢擦拭杯子。 “不要忙了,我不喝茶。”温特斯连忙叫停莫吕克,海湾地区的人们喜欢用胡椒桂皮等香料和来自远东的茶叶一起冲泡,温特斯只觉味道诡异,向来喝不习惯。 “那您想喝什么?酒?水?” “谢谢,不必麻烦了。”见到莫吕克手忙脚乱地的样子,温特斯实在不忍心见他继续折腾:“还是劳烦你给我介绍一下宪兵处吧。” 莫吕克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太清楚,我就是一个文员,有谬误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请说。” “其实总部宪兵处也没什么可说的,两名长官——您是第三名,一个百人队的宪兵。您来这里见习挺好,这里的工作很轻松,只负责给陆军总部站岗。反正也没人敢来这里撒野,所以平时只要给卫兵们排排班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温特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姨父说总部宪兵处是专门为中校设立的部门。名为宪兵,实为警卫,堂堂中校只带一个百人队也太委屈了。 莫吕克手指大房间的那扇门:“那就是菲尔德中校的办公室。” “那另一扇门是哪位的办公室?”温特斯示意另一扇通往较小房间的门。 莫吕克头也不回地说:“哦,那间办公室的长官请了假,已经好久没来了。现在宪兵处就您和菲尔德中校两名长官。” 温特斯现在其实有一点点后悔。巴德去了马政科,把他家祖传养马本事发扬光大;安德烈去了作训处,想来也会很有意思。 原本热热闹闹的三十多个同期,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突然感觉有些寂寞。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宪兵处的门被人狠狠踹开,一个虎虎生风的身形闯进了屋子,无视温特斯的存在,又狠狠一脚踹开了菲尔德中校的办公室,走了进去。 只听办公室里传来一声大吼:“[让聋子都会哭泣的脏话]!” 过了一小会,菲尔德中校表情僵硬地从办公室中走了出来,温特斯迅速立正行礼。 中校哑着嗓子单刀直入问温特斯:“你是谁?” 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将自己的派遣函双手呈给中校:“见习军官温特斯·蒙塔涅,前来报到!” 菲尔德接过派遣函,草草地看了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嗯……步兵科?” “是!” 菲尔德中校的目光转移到了温特斯胸前挂着的三五协会徽章。 “施法者?” “是!” “擅长哪几个法术?” “呃,燃火系的。” 听到是燃火系,菲尔德中校干笑了一声,指着温特斯的胸口:“把这个徽章摘下来,生怕外人不知道你是施法者吗?” 这时候温特斯才注意到,菲尔德中校胸口没挂着三五协会的徽章,他又想起了莫里茨少校,少校也不戴徽章。 对于自己的施法者身份,温特斯其实有三分自傲,不然他也不会在军校天天别着这个徽章。不过想来两名高级军官都不戴徽章一定有理由,他麻利地摘掉了徽章揣进了兜里。 菲尔德中校的注视着温特斯的眼睛,沉声说:“我没别的要求,只有两点,守口如瓶,服从命令。做到这两点,我们就能相处的很愉快。学会这两点,你就是合格的军官。” “是!”温特斯靴跟一碰,再次立正。 “马术怎么样?” “还可以。” “今天是骑马来皇宫的吗?” “不是。”温特斯家距离陆军总部不远,几步就能走到,用不着骑马。 “去马厩,把我的马牵出来,再给你自己领一匹马,到门口等我。” 温特斯着实没能想到,自己才第一天见习就要出外勤。不是说这里的工作很轻松,给警卫排排班就可以吗? 他干净利落地再次敬礼,拔腿就要出发。 “等等!”菲尔德中校又叫住了温特斯:“你佩剑呢?” 温特斯愣住了:“我没有佩剑,只有长剑。” “身为军官怎么能不带佩剑?在这等着。” 菲尔德中校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不一会,他提着一把军刀走了出来,一抬手抛给了温特斯,豪爽地说:“这是我的杜萨克,你先带着。” 温特斯从空中一把接住中校抛过来的军刀。连刀带鞘入手沉甸甸的,感觉比长剑还要重。 刀身整体略带弧度,刃长则大概有八十厘米左右,柄部有一个简单的弧形护手,像是骑兵使用的马刀。通体黑色的木制刀鞘,没什么装饰,只有刀柄尾端被雕刻成了鹰头形状。 他把刀拔出一掌长,看到这把刀单面开锋,厚背薄刃,刀身有两道樋,刀刃闪着动人心魄的寒光。还能嗅到一股刀油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被精心保养的真家伙。 “去吧。”中校一挥手。 温特斯点了点头,提着杜萨克刀大步流星走出了宪兵处。 ———我是真·捉刀人的分割线——— 离开了陆军总部。 菲尔德骑着他的黑色骏马在前,温特斯驾驭着自己胯下的军马跟在后面,维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 这次菲尔德中校只带了温特斯准尉出外勤,一个宪兵也没带。 路上行人不少,马跑不开,仅仅是小步快走。 等往前走了一段路,出了城区,行人逐渐稀少。菲尔德中校就不再刻意控制马速,马鞭轻挥,马刺轻扎马肋。 只是轻轻示意,他那匹神俊的黑马就立刻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开心地打了一个响鼻,四肢和胸脯结实的肌肉猛然发力,几下子就把速度加了起来,载着中校风驰电掣地奔驰在城郊的土路上——这黑马也觉得城里实在憋闷的紧,正想痛痛快快地跑一场呢。 这小黑马倒是痛快了,可温特斯却郁闷了。 他本来就长得比少校高大,以他的身材,就算马术再好,也当不上赛马的骑手。 他的这匹马还是陆军总部马厩提供给军官们公用的军马,本就不如中校的黑马优秀,平日里还甚是操劳,瞬间就被中校的黑马拉开一大段距离。 跑了几步,菲德尔中校也意识到了温特斯被甩开了。中校牵动缰绳,刚热了身,还没跑过瘾的黑马不满地嘶鸣了一声,放慢了速度。 温特斯这才跟了上来,他觉得有些丢人,心里暗暗下决心过几天一定要找一匹真正的好马来跟中校较量一番。 两人全程无言,中校不说要去哪里,温特斯也闭口不问。但越往前走,温特斯越发觉得熟悉,他努力回想着究竟在哪走过这条路。终于,他认出来了。 这不是去海关监狱的路吗? 果如温特斯所想,两人停在了海关监狱的大门口,就是两天前温特斯被“请”出来的地方。 中校把缰绳递给温特斯,自己径直走到海关监狱的大门前,狠狠一脚踹了上去。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这扇三米高六米宽的橡木门都在全身颤抖。 大门上打开了一个小门,几个凶神恶煞的看守提着长戟跑了出来。刚想开口骂人,看到两身军官制服,又把脏话咽了回去。 领头那人好言好语地询问:“您两位是有什么事情吗?” 中校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封带漆印的信函,甩给了看守:“交给你们这里管事的人,让他出来见我。” 几个看守对视了一眼,分出一人赶紧去送信了。 过了一会,海关缉私司监狱正门大开,典狱长亲自出门来迎接菲尔德中校,领着两名陆军军官进入了监狱。 不到两天就故地重游,温特斯稍微有些感慨。以客人而不是犯人的心态进入这座监狱,感觉就是不一样。 典狱长没有领着菲德尔和温特斯二人进入监狱的主建筑,而是带着二人绕着主建筑的外墙一路走到了一间小石头房子边上。 还没靠近这座木顶石墙的小房子,温特斯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典狱长显然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掩住了口鼻。 中校面无表情,看着这点臭味也忍不住的典狱长,眼神中满是轻蔑和鄙夷。温特斯也学着领导,尽量绷着脸,竭力不表现出任何不适感。 三人停在石头房子外面,典狱长皱着眉头说:“警卫司的人一早就在档案楼那边等着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应该一会就能来。” 他狡黠地看了一眼两个陆军军官,微笑着说:“这里面太臭了,您两位还是在这里等着,不要先进去看了。” 菲尔德中校深深地注视了一眼这位海关典狱长,从鼻腔最深处发出一声冷哼。随即踢门而入,温特斯也紧跟着中校进了这间石屋。 一进石屋,臭味更加浓烈刺鼻,让人想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都吐出来。这股恶臭让温特斯联想到了这世上他能想象到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仿佛是一具臭鼬尸体在一个封闭的洞穴里腐烂了一百年后郁结成的冒着泡的腐烂气体。 温特斯终于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监狱停尸房。 石屋之中,苍蝇狂舞,三具赤裸的男性尸体被摆在了木板上,应该就是这恶臭的来源。 尸身上下堆满了雪花状的粉末,温特斯判断,这些白色晶体粉末应该是盐。 用盐腌制是一种古老的防腐方法,某些文明的军人们会用这种方式保存敌人的首级。但是显然腌渍在这三位身上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他们的身体下方渗出了某种液体,正一滴一滴地从木板滴到地上。 从门外又进来了两个人,这两人用装着香料的棉布包掩着口鼻,见两位陆军军官没准备任何防臭护具便进入停尸房显然颇为诧异。 领头那人扶了扶帽檐,礼貌地冲两个军官行礼,温特斯也用同样的方式回礼,中校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领头人快言快语地自我介绍:“我是海关警卫司事务官洛普。”他又一指身后的人:“这位是我的副官柯尔纳罗。” 菲尔德中校却没有介绍自己,他张口就直奔主题:“就这三具尸体吗?” “不是三具。”警卫事务官苦笑一声:“是四具。” 事务官摆了摆手,他的副官径直走到了房间深处,掀开了一层肮脏的麻布,麻布下面是第四具尸体。 准确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整具尸体,只是一具尸体的几块而已。这具躯体的原主人显然有过一些不忍言的悲惨遭遇,所以只剩下了一半。 温特斯杀过海盗,见过海盗俘虏在甲板上被自己的同期们一个一个处决,大部分人一刀砍不断脖子,还要再补刀,场面血腥至极。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智已经受过历练,但这半具躯体的惨状仍然让他无法直视,他稍微偏过头,避开了视线。 而菲尔德中校依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洛普事务官善解人意地对菲尔德中校说:“尸体已经看过了,剩下的事情我们还是出去说吧。我知道两位陆军长官见惯了风浪,可以视若无睹。但我可是一秒钟都在这个房间里呆不下去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好吧?” 温特斯心中对这名海关官员的好感顿时倍增,但他还是和菲尔德中校一样不动声色。 中校点了点头,四人离开了这间房子,门外的典狱长早就已经不见踪影。 洛普事物官一边走,一边语气轻松地解释道:“监狱的人只知道用盐腌防腐,却不知道给尸体防腐要先掏空内脏,现在天气热,尸体外面没烂,里面腐烂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不过也不能怪他们,监狱里犯人死了,最多放两天也就给家人抬走了,没家人的直接就埋了,他们也没保管过这么久尸体。” 四人一直走到了停尸房的二十多米外上风口处才停下脚步。 洛普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份卷宗递给了中校,娓娓而谈:“我们查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里面躺着的四个人是和你们今年的见习军官一起坐一艘名为贼鸥号的三桅轻型船抵达海蓝港……” 洛普不知道他的话在温特斯心中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停尸房内光线暗淡,外加人死后面部肌肉收缩导致五官扭曲,温特斯根本看不出这些人是谁。 所以直到听到海关事务官所言,他才知道原来里面躺着的三个半人就是贼鸥号上那四名旅客,看来他们四个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然后在码头悉数被杀。”洛普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小军官瞳孔收缩、呼吸加速,说:“这四个人,姓名、籍贯、职业都是谜。行凶者抢走了他们携带的东西。剩下的一些随身物品,也找不出任何一样能表明他们身份。至于行凶者,当场就跑了,现在完全查不出头绪。炸沉了我们海关一个码头,现在连找谁赔钱都不知道。” 洛普从副官手中又接过一份卷宗递给中校:“这是我们警卫司负责验尸的医生写的报告。” 中校接过报告,也不打开看,头也不回地和前一份卷宗一齐递给了温特斯。 洛普毫不为忤,平静地继续说:“那三个完整的尸体,其中一个致命伤在前胸,贯穿了心肺。另外两个的致命伤在侧方和后方,应该是死于数人围攻。” 中校听得非常认真,边听边点头。 “至于被炸碎的那一位。”洛普事务官苦笑一声:“实在是看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是致命伤,有可能是被炸死的。” “就死了这四个人吗?”菲尔德眉头微皱,出声反问。 “还死了几个水手和搬运工人。”洛普事务官从容回答:“有炸死的,有在水中被震死的,都被家人和工友辨认出来把尸体领走了。姓名记录在了我给你的那份卷宗里。呵呵,我觉得那半具尸体找不到的那部分,如果不是干脆没被打捞上来的话,那就是被人领错了。” “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信息吗?”中校继续问道。 洛普事务官叹了口气,双手一摊:“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内容,都详细记录在卷宗里了。” 中校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但却双唇微启吐出一句话:“多谢。” “这有什么可感谢的?我什么东西都没查出来。”洛普事务官又长长叹息一声,无奈地说:“这桩案子整个就是一锅浆糊,完全理不清头绪,肯定要成为悬案。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军会接手这桩凶案……唉,我估计你们有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你们接手了这件案子,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我欠你们一个人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到海关警卫司来找我。” 菲尔德中校手扶帽檐,施了一礼。海关的两名官员也礼貌地回应,双方就此道别。 不过海关的两人走出了几十米远后,柯尔纳罗副官又折返了回来。他一路跑到菲尔德和温特斯身旁,气喘吁吁地问菲尔德中校:“这位长官,事务官阁下让我问您,既然贵方接手了案子,那证物和尸体您想要如何处理?我们可以帮您送过去,或者直接帮您埋掉也行。” “证物烦请直接送到陆军总部宪兵处。”菲尔德中校痛快地接收了证物,尸体的处理却让他有些为难,他沉吟着:“尸体的话……嗯……我想想……” 中校突然有了好主意,他高兴地说:“尸体我也收了,不过陆军总部没有停尸房,你给我送到海蓝市警备司令部的停尸房里去。” 为了确保这名海关副官能记住,菲尔德又重复了一边自己的话,用重音强调了“海蓝市警备司令部的停尸房”。 柯尔纳罗副官点了点头,匆匆行了个礼,嘴里反复念叨着“海蓝市警备司令部的停尸房”,跑着去追赶自己的洛普事务官了。 菲尔德中校心情大好,领温特斯朝监狱大门口走去,再次经过那间停尸房时,中校突然有了一个好点子。 “驭风术会吧?”菲尔德笑着扭头问温特斯。 温特斯点了点头,这可是他把自己搞到失去意识的法术,怎么可能不会。 “听我的命令,和我一起用驭风术往这间房子里送风,听明白了吗?” 温特斯这次用力的点了一下头,他已经明白中校要做什么了。 菲尔德打了一个响指,和温特斯使用相同的施法手势,一齐发动了驭风术。魔法加速了他们面前的空气,形成了一阵强风,吹进了这间停尸房里。 在这个过程中,温特斯隐约感觉自己使用驭风术的能力似乎有了一点提高。 原本郁结在停尸房中的恶臭被这一股强风推了出来,很快弥漫在了整座监狱中,海关监狱各处纷纷传来干呕声。 菲尔德中校狂笑着和温特斯箭步走到监狱门口,两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马儿四蹄飞镫,很快,海关监狱就被甩在了后面,已经看不到了。 菲尔德中校突然勒住了缰绳,他的黑马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温特斯没有收住,从菲尔德中校身边冲了过去,见中校翻身下马,温特斯也赶紧拨马掉头回去找中校。 中校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路旁的柏树边上,温特斯不明所以,但也跟了上去。 只见中校闭起眼睛,先是做了几个深呼吸,最后实在是压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温特斯本来正在努力忘记海关监狱停尸房引发的恶心感,见中校狂吐,他回想起了那种噩梦般的恶臭,只感觉一股巨力在挤压着他的胃部,他的食道不受控制地扩张,他也“哇”一声吐了出来。 中校吐过一次之后,呕吐的冲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可是他一回头看到温特斯也在吐,原本已经消停的胃又开始在翻腾,他又“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温特斯也一样,刚缓过劲,看到菲尔德中校又吐了,自己再次忍不住跟着吐了出来。 菲尔德中校:“你别吐了,你一吐我也坚持不住了,呕……” 温特斯:“还不是您先吐的吗?呕……” 两个人吐空了胃里最后一点东西,最后吐到只有苦涩的胆汁,才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中校恨恨地啐了口唾液:“这混账东西,要是哪天来皇宫,我非好好招待他不可。” 两人一回头,看到两匹马正在舔着吃他们的呕吐物。 温特斯和菲尔德四目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呕……” ————分割线———— 军礼自古有之,扶帽子的礼仪至少在十一世纪就有,抬手军礼至少在十六世纪就已经出现。 菲尔德中校借给温特斯同学的杜萨克刀的一些图片和资料我发到书友圈里了,有兴趣的看官可以看一下(不要去看了,图已经裂了,凡是三次元冷兵器都会裂开)。 以及,马真的会吃人的呕吐物至少我见过一匹会 另外,感谢各位的推荐票,因为正文部分不允许这类内容,所以以后感谢名单放到作家的话里,谢谢诸位看官。 第三十七章 验尸报告 把胆汁都吐光了的菲尔德中校显然没心情回陆军总部,中校现在嗅到自己全身都是异味,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家清洗一番。 他牵起自己的黑马,边走边嘱咐温特斯:“把这两份卷宗带回宪兵处,让莫吕克归档,再让他额外抄录两份。” 从路边的排水沟走回了夯土路,中校翻身上马,打量了一番和他一样惨象的温特斯,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今天很不错,没给陆军丢人。把卷宗送给莫吕克后你也直接回家,好好洗洗,睡一觉,今天着实够辛苦。” 言毕,菲尔德双腿夹紧马腹,马鞭一挥,飞驰而去,看来是直接回家了。 虽然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温特斯内心深处认为用这种比狠的方式挣面子毫无意义。但是被上司口头表扬了一下,还是让他有一点高兴。 阈值暂时还比较低的职场新人蒙塔涅准尉检查了一下马鞍袋中的两份卷宗,确认齐全后,也上马直奔陆军总部而去。 还了马,回到宪兵处,把卷宗交给了金发抄写员莫吕克,温特斯却没有直接回家。莫吕克埋头抄写卷宗的当口,他拿过了验尸报告坐在长凳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虽然温特斯不知道具体内情,但他通过海关事务官洛普的话判断,调查这件码头刺杀案的任务显然已经交到了菲尔德中校手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中校不开口,他认为自己也应该尽量了解相关信息。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作为这桩案件的亲历者,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人证,他非常想知道海关查出了什么东西。 海关的验尸报告写的非常详细,三名尸首完整的旅客均死于锐器伤,多处重要脏器被刺穿,最终死于体内大量出血。负责验尸的医生推测,造成这种锐器伤的应该是一种窄刃直身的兵器。 这验尸官有点本事,温特斯心想。他回忆着黑袍人手中如同毒蛇般灵活的单手剑,确实是窄刃直身。 至于具体是什么武器,验尸官认为可能性最大的是迅捷剑[raier]。 迅捷剑?温特斯在军校时听说过这种兵器,但他没有见过实物。 他继续往下看,这三名应该是护卫的旅客只有一人死于正面伤口,其他两人的致命伤都在侧后方。 温特斯思忖着:死于正面伤应该是一开始被偷袭的那人,其他两人死于侧后方,说明这几个护卫剑术也不错,黑袍人一对一没法快速解决掉他们。 验尸报告剩下的都是一些例如身高、发色等零散的内容。 验尸官通过牙齿磨损程度等因素判断,这三名男性年龄大概在25至30岁之间。身材健硕,体态良好,从这两点来看,社会阶层不会很低。至少平日里总能吃到肉,因为光吃麦粉可长不出这种肌肉。 验尸官总结:“三名死者双手手掌都有硬质的茧子,考虑到这三名死者显然不是需要做活的农夫,那这些茧子应当是常年练习兵器留下的痕迹。由此推测,三名死者应当是佣兵一类的人物,或是富裕到有时间练习兵器的工匠和商人,也可能……” 文字到“也可能”处戛然而止,后面的部分被墨水涂掉了。 手抄文件,总会出现笔误,勾勾抹抹很正常。莫吕克誊抄时,会自然无视掉勾抹内容,新抄录的文件会在“工匠和商人”处结束。而这一份文件,显然是验尸官亲手写成的原件。 温特斯看不出来被涂抹掉的是什么,但他能猜出来验尸官是想说——军人。 军人这个词甚至都有所偏差,更准确的描述应当是“军官”。 底层的士兵们平日里过得也很辛苦,不会有那几名旅客养尊处优的仪态。军官们则符合常年练习冷兵器、饮食条件良好的描述。 验尸官把军官作为推测之一写在了报告上,但海关显然不想节外生枝,便涂掉了这部分内容。 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还好,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说这三名死者是军官,本来就因为无故扣押见习军官憋了一肚子火的陆军方面还不得炸锅? 温特斯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这桩案件会转给陆军接手。 如果没有在第一现场目击整个事件的经过,看到对海关推测三人可能是军官,温特斯也会嗤之以鼻。 但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个能使用偏斜术的旅客,因为火枪本来就没什么准头,所以温特斯也不敢断定那一枪打偏就一定是偏斜术的效果,但他在心里一直绷着这根弦。 “要把这个信息汇报给菲尔德中校吗?”温特斯扶额思考着,感觉有些头痛:“可我已经答应了要和莫里茨少校秘密讨论这件事。” 如果那人真的是陆军施法者军官,这个事情的性质就非常严重。 光是军官的身份就已经够敏感,大庭广众下当街杀害军官,什么人会干这种事情?而且死的还是施法者?这案子散发出的危险的气味比海关停尸房的恶臭还要刺鼻。 如果那个人不是陆军的施法者军官,这个事情的性质……就更严重。 这意味着,要么魔法作战局的成果已经被外界窃取,而且窃取者还培养出了能使用偏斜术这种高级法术的施法者; 要么……那名死掉的旅客是传说中的宫廷法师,没听说过还有别人会用魔法。可是宫廷法师会这么容易就被弄死吗? 温特斯越想越头痛,他决定,如果菲尔德中校不问,自己就先缄口不言。因为相比菲尔德,他还是更信任莫里茨少校。 而且既然你不主动问,那我不主动说就不算故意隐瞒。 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怨念:“不是说好要一起秘密讨论吗?结果少校这家伙怎么玩起了失踪呢?回家之后得问问姨父知不知道少校现在在哪里。” 从验尸报告上,看不出那名疑似施法者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这三人也没有纹身和明显伤疤。 至于那个碎成几块的旅客,虽然验尸官没有给出死因,但温特斯知道他的死因是被刺客用短刀捅穿左肋,爆炸只是加速了他去世,并且毁掉了尸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温特斯总是有一些不协调感,好像哪里怪怪的。 他又仔细查看了一遍验尸报告,确定自己没漏下任何内容。但还是找不出这种不协感来自哪里。 莫吕克早就抄完了海关警卫司的调查卷宗,一直没出声,静静地等着温特斯看完验尸报告。温特斯带着歉意和抄写员交换了文件,继续开始看调查卷宗。 而调查卷宗居然比验尸报告还要短小。 海关警卫司的思路简单粗暴,直接就开始查刺客是谁,但刺客都戴着面具斗篷,没有人见过刺客的脸。 刺客是谁看来暂时查不出,那就查刺客跑哪里去了吧?根据码头附近的小摊贩的说法,刺客坐着黑色马车沿大路向东逃走。 既然知道马车是黑的,知道往哪里跑,剩下的查就行了。 维内塔人喜欢华丽的风格,所以纯黑色的马车不算太多见,只有一些马车夫会用这种车厢。 但海关警卫司的调查又遇到了难题,他们沿着刺客逃逸的路线一路询问沿途的商铺,发现过了六七个街区后就没人对这辆马车有印象,谁会在意路上一辆平庸的马车呢? 当警卫司详细地描述马车特征,一遍遍追问时,这些商贩又似乎记起来这辆马车。不过给出的去向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几个人发誓看到这辆马车不是从码头出来,而是在往码头去。 对此,洛普事务官认为这些证言不足以采信,纯粹是因为海关调查员把马车描述的太详细,追问的力度太大,诱导了沿街商贩们的供词。 既然不知道凶手是谁,那就查死者是谁如何?但贼鸥号的水手对于死者是谁也一问三不知。 想找船长问话,却发现这个船长只是代理船长,原本的船长还领着好运号在海上漂着,不知死活。 最后的调查结果是,刺客找不着,马车也找不着,港口多了几具尸体,可谁也不知道死者是谁。 温特斯也不得不承认,就像洛普所说,这桩案子就是一团乱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悬案,谁接手谁头疼,也难怪菲尔德中校今天会气到在办公室骂人。 不过温特斯作为现场证人,也有自己情报优势。他发现海关的人尚未发现:那名被炸碎的旅客实际上是被伪装成码头工人击杀。 而且显然码头工人中也混入了刺客,这些刺客没有蒙面,说不定可以成为突破口。 而且当天陆军准尉们都在码头,目击者众多,说不定其他准尉在那天也注意到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两份卷宗已经看完了,温特斯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他突然想起来还没好好感谢本威努托把自己从水里救上来。 回海蓝那天二人说好晚上要见面,结果当晚温特斯住进了海关的监狱,直到现在也没见成。 想到这里,温特斯觉得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先回家换套衣服,自我清洁一下。等晚一点码头工人们散工了,再去本威努托家找本威。 他和莫吕克道了别,便往家走。 ———分割线——— 温特斯回了家,不住家的白天佣人给他开了门。珂莎坐在会客室的长椅,膝盖上放着一个小篮子,正在摆弄一点刺绣活。 大将军原本趴在她身边睡觉,却被开门声惊醒,警惕地坐起来看向了来人的方向,见是温特斯又趴了回去。 见到外甥回家,珂莎高兴地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迎了上来:“第一天见习如何,这哪来的刀?……哎呦,你这是去哪里了呀?怎么一身怪味。” “是吗?真的有味道吗?我还以为只是我的幻觉。”温特斯笑着回答,他避开了尸体、凶杀之类的内容:“刀是菲尔德中校借我的,他说军人不能不带佩剑,今天和中校去了个特别臭的地方。” “快换下这身衣服,好好洗个澡。”珂莎皱着鼻子,轻唤佣人:“玛丽塔嬷嬷,请帮温特斯少爷准备一点热水。” “不用麻烦老嬷嬷了,我洗凉水澡就行,在军校我都是洗凉水澡,习惯了。”温特斯的天性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井水太凉,你会生病的。”珂莎无视了温特斯的意见,示意女佣继续去烧水。 她突然开心地说:“一会陪我去梅瓦家[海蓝城有名的裁缝铺]怎么样?我可是好一阵子没去了。得给你做几身新衣服,看看你,除了军服就没别的衣服穿,这可不行。” 一想到要去裁缝铺,珂莎便双眼放光,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 可温特斯却下意识想要拒绝:“我有这身军服穿就挺好,够用了,便服我穿起来不习惯,我还是习惯穿靴子。” “那怎么行呢?没有得体的衣服,别人会笑话你的。”珂莎知道外甥从小不爱穿衣打扮,所以必须得推着走才行:“你就别管了,跟我去就行,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你姨父的衣服都是我领着他去做的,去吧去吧,快去洗澡吧。” 温特斯虽然嫌麻烦,但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小姨。他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本威还在码头上做工,自己和小姨去一趟裁缝铺不会花太长时间,回来以后正好可以直接去找本威,便点了点头。 见温特斯点头同意,珂莎生怕外甥反悔,一面推着他去洗澡,一面高兴地吩咐佣人去让马伕准备马车。 温特斯的脑中现在想的都是码头上那桩案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肯定有哪一处关键的地方他没有想透,但是这个要点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皮革一样,摸不清也看不清。 他草草地冲了个凉水澡,回房间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的军校学员制服。直到温特斯结束见习期之前他都要继续穿学员制服,直到正式获得少尉军衔后才能穿尉官制服。 等温特斯洗完了澡、换完了衣服下楼,珂莎没有在楼下会客厅。温特斯推门而出,马车在门口等着,小姨也不在车里。 小姨哪去了?温特斯非常不解。 温特斯的姨父没有像某些高级军官那样拿士兵当仆人使用,除了老嬷嬷外,从小到大家里的佣人都是从外面雇来,安托尼奥少将的勤务兵不进院子。 塞尔维亚蒂府上的马厩不大,都交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地人照看,此人身兼马夫和车夫两项职能,算得上是复合型人才。 不过温特斯不认识他,在温特斯去联省读军校的这段时间里,原来的车夫走了,换了这个人。 温特斯突然觉得可以和车夫打听打听关于马车的情报,他礼貌地和车夫问了好,车夫受宠若惊地摘帽还礼。 “请问我能和你打听件事情吗?”温特斯微笑着问道。 “您说,少爷,您尽管问。”车夫连连点头。 车夫座位很高,温特斯必须得仰着头说话:“海蓝城您还认识别的马车夫吗?” “认识一点,马车夫之间多少都认识一点。”车夫眨了眨眼睛,补充道:“有很多我们帕拉图人在这里做车夫。” “城里黑色的马车多吗?黑漆银边的车,多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么素的车不是很常见,但应该也有一些。有一些清教徒不喜欢太漂亮的装饰,嗨,那群家伙什么都不喜欢。”车夫显然对清教徒颇为不屑。 清教徒,温特斯抓住了一个重点,在心里重复记了几遍。 “那如果我现在想找一辆黑漆银边的车呢?”温特斯继续追问道。 车夫挠了挠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您是要租一辆还是要买一辆呢?租的话我可以帮您去兄弟会打听一下。” “兄弟会是什么?”温特斯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 车夫自知失言,讪笑道:“我说了什么吗?我是说可以去找几个马车夫同行打听一下。” 见车夫在隐瞒,温特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想让一辆马车消失,你说的那个兄弟会能帮忙吗?” 车夫不敢和温特斯对视,他避开了温特斯的视线,苦笑着说:“这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苦哈哈,您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过,可以吗?” 是“不知道”,而不是“不能”,温特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是搏击俱乐部的分割线———— 第三十八章 梅瓦兄弟 车夫言辞恳切,不愿再谈。 又不能把他抓起来严刑逼供,看来是问不出别的东西了。 “我只是好奇,你不必紧张,不想说就算了。”温特斯出言安抚略显慌乱的车夫,不再逼问。 车夫感激地颌首致意。 珂莎从正门口走了出来,她换下了舒适的居家服装,换上了一套以刺绣和蕾丝装饰的深绿色礼服,搭一件淡紫色丝绸披肩,戴了一顶装饰繁复的帽子。 “不过是去一趟裁缝铺,这也太夸张了。”温特斯诧异地朝珂莎走了过去:“不热吗?小姨你不会还绑了束腰吧?” “傻孩子,裁缝铺可是女人的战场!”珂莎瞪了一眼外甥,高高兴兴地挽着温特斯的左臂走上了马车。 她矜持而礼貌地给了车夫目的地:“巴托先生,请带我们去梅瓦家。” 马车粼粼行驶在石板街道,车轮经过石缝时发出有规律的磕碰声,马蹄铁有节奏地敲击着在路面。这辆马车的车厢用皮带吊在车体上,所以并不颠簸。 珂莎挑起窗帘,欣赏着街景,看来心情大好。 但温特斯却心事重重,他心中想的都是这位似乎加入了某个秘密团体的马车夫,以及他口中的兄弟会。 珂莎用小折扇轻轻打了一下温特斯的手:“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想什么。”温特斯回过神来笑着回答。在马车里把自己的担忧告知小姨显然不合适,这事还得和姨父说。于是他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到艾拉,她不在家吗?” 只要提到伊丽莎白,珂莎就头痛,她轻扶额头无可奈何地说:“她去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了。唉……你妹妹可太让我犯愁,都已经十六岁了,可言行举止还是像个疯丫头一样,没半点淑女仪态。” “学绘画不是很好吗?”温特斯很敬佩那些擅长绘画的人,他虽不信宗教,却总是在教堂精美的壁画前流连忘返。 珂莎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她哪是去学绘画?就是找个名头和她的小女伴们能在一起游嬉罢了。我和你母亲像她这么大时,每天都要替你外祖父点账,哪像她现在这个样子?女红不会,看账也不会,一点持家的本领都没有。” 温特斯觉得小姨有点过于贬低妹妹了,伊丽莎白可是难得能让他承认比自己聪明的人,他必须得替妹妹说话:“您要是教她看账,她也一定能学的很好。她的心算本事我可是心服口服。” “我教过,我当然教过。”珂莎语气更加沉重:“可是你妹妹一点常性都没有。教她看账簿,不到两天就开始叫苦。无论是什么东西,刚刚学到一点点皮毛就没了兴趣。这可怎么嫁人?哪有好人家肯娶她?不是早晚要被骗吗?” 珂莎沉默了一会,突然满怀希望地问温特斯:“你在军校的同学里面有哪些比较优秀的男孩子吗?” 温特斯想了想自己同期,突然泛起一阵恶寒,全身哆嗦。从陆幼开始,将近十年朝夕相处的军校生活,军校同期们已经见识到了彼此最粗鄙的一面。 所以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理智上,他都无法接受任何一个同期娶走自己妹妹。哪个同期要是敢来娶自己的妹妹,温特斯非一剑捅死他不可,无论是谁。 所以他语气坚定地回答:“绝对不行,我的同期没有一个配得上艾拉,你绝对不要从他们中间给艾拉找夫婿,想都不要想。” “是这样吗?”珂莎失望地叹了口气,她忽然看着温特斯是双眼,伸手握住了温特斯的右手:“还是别说你妹妹了,说说关于你的事。” 珂莎的态度一下子变得非常正式,让温特斯有些奇怪,他也正襟危坐,严肃地听着。 珂莎十分认真地说:“这件事六年前你去联省时我说过一次,这次你回来我还要再说一次。你的外祖父过世后,他的财产被均分为两份,分别作为你母亲和我的嫁妆。我的那一份带到了塞尔维亚蒂家,你母亲的那一份则因为你还没有成年,所以由我作为监护人保管。明年你正式成年后,我就把你母亲的嫁妆交给你,了结我的这桩心事。” 温特斯原本还以为小姨是要说什么大事,没想到又是关于遗产。温特斯是遗腹子,他的父亲以少尉军衔阵亡于二十年前,他的母亲也早逝。 虽然一直以来,珂莎严令禁止任何人和外甥提及姐姐过世的详情,只称是疾病所致。但温特斯打小心思剔透,几次旁敲侧击就得到了真正答案:他的母亲、珂莎的姐姐,死于产后急症。 但他对此其实并没有太多触动,在他看来,小姨就是他的母亲,姨父则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相比于素未谋面的生身父母,他更在意抚养他长大的至亲家人。既然小姨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一直以来他也就佯装不知。 “小姨,我都说过好几次了,这笔钱你来处置就可以,你把它合进家里的账册,或是拿去给艾拉做嫁妆,我都没有任何意见。”温特斯非常反对珂莎坚决不动用一份自己名义财产的态度。 珂莎也许是担心外人风言风语,但在温特斯看来,把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抚育成人,其中花费的心血用再多的黄金也换不来。 “傻小子,你还要成家立业,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母亲的嫁妆我换成了港区的地产,这二十年来还增值了不少。”珂莎说着说着眼眶又湿润了,她慈爱的帮温特斯理了理头发:“我的大外甥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伊丽莎白[指温特斯母亲,与温特斯表妹同名]在神国中看到你长大成人,也一定很高兴,以后我与她相见时,也能骄傲地亲吻她的脸。” 谈话间,马车停下了,车夫轻声提醒:“夫人,梅瓦家到了。” 珂莎擦了擦眼泪,又恢复了主母的语气:“有劳您了,巴托先生。” 温特斯先行离开车厢,然后扶着珂莎走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个别致的店面,在整排的石质房屋里,这店面占据了大约五米的宽度。 店门被漆成了黑色,干净地让人仿佛能闻到尚未干透的漆味。门上用金色颜料画了一把剪刀和一套针线,图案下方用花体字龙飞凤舞地写着[梅瓦兄弟家]。 而最夺人眼球的设计还不在于店门,而在于墙壁。 店门两侧不是砖墙,是用木制框架固定的一片片小块透明平板玻璃。玻璃后面用木制人体模型展示了一套套雅致的成品服装。华丽女装为主,雅致男装为辅。 这种小块透明平板玻璃价格不便宜,一般市民最多只是买几块来做窗户,大部分人家用的还是木制百叶窗。拿这种易碎的材料做墙面,设计者堪称大手笔,想象力惊人。 用金色颜料绘制招牌同样奢侈,而且用的不是金箔而是金粉。颜料是昂贵的耗材,金色颜料更是。温特斯虽然没有学过绘画,但也知道除非使用金粉否则调不出金色。 梅瓦兄弟裁缝铺的这等做派让温特斯瞠目结舌,他不禁想问问店家:你难道不怕晚上有贼来把你店门拆走吗? “是不是很不错?“ “可是这些玻璃和颜料最后全都要顾客掏钱呀?” “走吧。”珂莎挽住了温特斯的左臂,把温特斯拖进了店里。 门框上的铃铛被撞响,店内有几位盛装打扮的贵妇和年轻女士正在挑选衣料。和她们一比较,温特斯就再也不觉得小姨这套衣服夸张。这里哪是裁缝铺,分明是赛场。 一名裁缝模样的英俊青年快步迎了上来,这人肩头搭着软尺,在这一片争奇斗艳的花海里穿着少见的简洁工装。 他热情地笑着走到珂莎身前脱帽行了一礼,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塞尔维亚蒂夫人,您也太久没有光临小店了。见不到您,我的灵感都枯竭了。” 如果换一个普通人说这句话,一定会让人觉得虚伪和恶心。但这英俊青年的表情、体态和语气拿捏的恰当好处,即使知道他在说客套话也让人生不出厌恶。 珂莎却不为所动,微笑着反问:“那您的灵感来源可不少,您究竟和几位夫人说过这句话了?”像这种程度的马屁,她已经有了相当高的抵抗力。 “但您是其中最美丽的那位。”这位不知道是梅瓦兄弟中哪一位的裁缝见没有打动塞尔维亚蒂夫人,开始侧翼进攻,转而称赞她身边这位男青年:“这位帅小伙是您什么人?简直是天生一副衣架子。” 这种话,温特斯听着都脸红,但这青年裁缝却能面不改色用真诚的语气说出口,可见生活之不易。 但效果也极佳,珂莎眉开眼笑:“这是我的外甥,刚从联省军校毕业,现在在陆军总部任职。” 青年裁缝又是一大堆巧妙的恭维话,夸得珂莎心花怒放,温特斯看到店内的几位女士在偷偷瞟向自己,只觉得更加害羞,赶紧开口:“我们不是来做衣服吗?” “好,先量尺码。”青年裁缝领着温特斯到了店面后方一个清净的小房间里,开始给温特斯量尺码。 温特斯的观察力一向敏锐,店内多是女客,应该是由另一位女性裁缝量体。只是这店铺前面只有这么一位男裁缝,剩下的只有几个童工,似乎是学徒。 而温特斯听到了店铺里屋有细微的剪裁布匹声。他暗想:说不定这家梅瓦兄弟实际上是梅瓦兄妹。 “您要做一套什么用途的衣服?”男裁缝抓住了要点,根本不问温特斯,而是问向了珂莎。 “两套常服,一套礼服。”珂莎考虑了一下,又开口道:“再做一套尉官制服。” 在军校时,学员的制服由校方统一量身定做。但出了军校,军官制服则要由军官们自己出钱。 联盟军的军官阶级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旧贵族阶级的影响,就像旧时代自带装备和侍从的贵族,新时代的军官们也要自备军服、马匹、佩剑等等。 这些不成文的规定构成了一道无形的门槛,巴德说如果不去海外他连军服都做不起,不是虚言。 “我现在还不能穿尉官军服。”温特斯急忙提醒小姨。 珂莎却不以为然:“你明年不就能穿了吗?提前做好,省的将来还要再做。” 温特斯知道在生活方面自己没有发言权,也就不再反对。 珂莎坐在旁边翻阅一个对开本,似乎是梅瓦兄弟的设计图册,男裁缝在温特斯身边忙活。 但温特斯想起了码头那桩案子,心念一动便装作随口一问:“你这里做斗篷吗?” “斗篷?阁下要做斗篷吗?您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代劳。”男裁缝边量温特斯的腰围边说。 “听这个意思,梅瓦兄弟似乎平时不做斗篷?” 男裁缝笑着回答:“小店平时做的都是更精致一些的衣物,斗篷的话确实没做过。” “海蓝城里大概有多少位裁缝?” “不多,不到一百号人。”男裁缝又补充了一句:“许多人家不会到裁缝铺找我们做衣服,大多是把衣料买回去自己做。” 听到这里,温特斯就明白试图从裁缝这里找到黑袍人的想法并不现实。那几个刺客的斗篷不一定是找外部裁缝定做,雇个懂针线的女仆也能缝出来。 不过就算有一丝线索,温特斯也不愿意放弃,他客气地拜托了男裁缝:“您能帮我打听一下,最近海蓝城内有哪位裁缝接到了订做黑色斗篷的活吗?” “没问题。”男裁缝客气地问:“您是要找什么人嘛?” 温特斯淡淡地笑着答复:“想找几位穿着黑斗篷的朋友。” “您要找衣服,不如找衣料。”男裁缝把尺寸记到小本子上,随口说道。 “找衣料?” “这海蓝城里有四十多位缝纫供应商,每家的料子都有细微差别。您把衣料拿来,我就能大概看出来是哪家的料子,再问问那家布商都给谁供货,继续往下找就简单许多。”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可惜温特斯手里并没有那几个刺客的衣料。他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材质呢?麻?棉?羊毛?丝绸?”男裁缝问。 温特斯努力回忆着和黑袍人扭打时那件斗篷的手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应该是好料子,布面很密实,但没有丝绸那么光滑。” “那就应该是羊毛或是棉花。”男裁缝下了判断:“我帮您打听打听,不过城里卖棉毛布料的布商很多,您别太指望我。” “有劳。” 尺寸量完,剩下就是挑布料。这个过程温特斯完全变成了木偶,在珂莎的指挥下,男裁缝拿来了一种又一种布料给珂莎挑选,一次又一次让温特斯站上小台子,把布料披在温特斯身上看实际效果。选定了布料,又开始选款式。 温特斯原本以为只是去裁缝铺量个尺寸,很快就能结束。 但当筋疲力尽的温特斯和尽兴而归的珂莎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府邸里,安托尼奥已经等了很久,正在会客厅里逗猫玩打发时间。温特斯才刚进家门,就立刻被安托尼奥叫住,姨父严肃地说:“跟我走,有急事。” ————割———— 十一世纪德意志地区出现了小块平板玻璃的制法,后来传播到了意大利半岛,威尼斯人改进了这项工艺,至少十四世纪能够制造透明的玻璃,不过那个时候反倒是带颜色的玻璃更值钱。 大片透明玻璃的制法比较晚,1674年才出现。 第三十九章 强运 “跟我走,有急事。”安托尼奥叫住了温特斯,又补充了一句:“让车夫先别卸马,温特斯你也去换礼服。” “礼服?可是我现在只有军校制服。” 安托尼奥看向了自己夫人:“你之前不是做了好几套吗?” “那些衣服尺码都不对,不是还没改好嘛?今天才去量尺码”珂莎嗔怪地回答。 安托尼奥也不纠结:“那这样,我去换成军服,咱们俩的着装得一致。” 温特斯这次没用等太久,安托尼奥是名雷厉风行的军人,很快就换好了将官制服[区别于军礼服]走出了家门。 “咱们都穿上这身了,还要马车做什么?”见温特斯在马车边上傻等,安托尼奥的语气甚为无奈,他转头对车夫说:“车就不用了。巴托,今天辛苦你了。” 话说完,他把一小袋赏钱递给了车夫。车夫接过钱袋,连连称谢。 安托尼奥对外甥招了招手,领着温特斯走到了房子背街侧的马厩。 马厩里现在有三匹马,安托尼奥指向其中一匹黑鬃白斑的灰色骏马,不舍地说:“它以后就归你了。海蓝城虽然不算大,但没有马你要去哪都不方便。” 温特斯顿时惊喜万分,他抑制着兴奋感一点一点地靠近这骄傲而威严的大动物,马儿并不因生人靠近而惊慌,只是平静地咀嚼干草。它的胸肌健硕,四肢匀称有力,脖颈-后背-臀部的线条流畅而优美。鬃毛和马尾被打理的很漂亮,身上刷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根草屑。 温特斯注视着马儿的双眼,马儿也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用温驯友善的眼神望着温特斯,两只耳朵灵巧地扇动了一下。温特斯试探着摩挲着它侧颈,感觉不仅油光水滑,还热乎乎的,手感特好,马儿也舒服地从鼻腔里发出一连串轻哼。 “它可真漂亮。” 正在肉痛的安托尼奥没好气地说:“能不漂亮吗?你们这些步兵科出身的人就是不识货,这可是顶好的卢西亚马。” 安托尼奥越心痛,越说明这匹马优秀。温特斯难得见姨父这么肉痛,看来是出了大血,他嘿嘿笑着问:“是僧侣?[onk,代指骟过的马]” 安托尼奥大怒:“怎么可能?我这马可有的是人想请出去配!” “不过没那个的话,能骑吗?” “当然能骑,你也不看看是谁调教的?卢西亚马的性情原本也很温和。” “它名字叫什么?” “我叫它‘好运’,你想重新起个名吗?” 温特斯轻轻挠着马儿两眼之间的区域,马儿轻轻吐了吐舌头。想起了那艘好运号海盗船:“谁会不喜欢运气呢?不过还是叫‘强运’吧,好运这个词好像碰到我就不起作用了。” 看着外甥对强运喜欢的不行,安托尼奥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嘱咐道:“马是高贵的动物,好运可是我的宝贝,你可要好好照看它,别把它太累着,也别让它太闲着……” 温特斯不停点头称是,他指着另外两匹马问姨父:“您要是心疼强运,要不然让我骑那两匹?” 马厩里还有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枣骝马。 “我现在真后悔把你送去念步兵科。”安托尼奥看着温特斯,语气沉重地说:“你难道觉得那两匹就不是好马?” 安托尼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给三匹马各喂了一块糖。随后安托尼奥牵出枣骝马,温特斯牵出强运,两人上好马具,跨上骏马离开了宅邸。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阳的余晖即将消散。白天的燥热逐渐被夜晚的凉意取代,清爽的海风带走了两名骑手身上多余的热量。此刻骑马走在海蓝城的街道,让人心旷神怡。 道旁的工人们正一盏一盏地添注灯油,点起路灯。在塞纳斯海湾,唯有海蓝城的财富奢侈到可以为公众提供照明服务。摇曳的火光透过被熏黄的玻璃,照亮了路人行色匆匆的脸庞,宣告夜生活拉开了帷幕。 在城里的街道上,强运根本伸展不开腿脚,温特斯迫切希望能带着马儿去城外痛快地跑一场。 但他突然想到还不知道姨父要领着自己去哪里,于是稍微加速,和姨父并肩骑马前行:“到底是什么急事?中校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安托尼奥看着温特斯,玩味地笑着说:“给你找老婆去。” “什么?别开玩笑了!”温特斯大吃一惊,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马鞍:“我今晚本来想去见本威,你说是有急事我才跟着来,要是没正事我就去本威家了。” “本威?哪个本威?”安托尼奥在脑海着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本威努托?” 温特斯没想到姨父居然叫出了本威全名:“你还记得这个人?” “不是你陆幼同学吗?你放假时爱去他家蹭饭。” “就是他。” 安托尼奥来了兴趣:“他现在如何?今年回来的见习军官里好像没见到这个名字。” “本威没继续读军校,陆幼毕业后他就去工作养家了。”温特斯有些黯然:“要是没正事我就走了。” 安托尼奥领路,两人背朝码头行进,走了一段路后,路人逐渐稀少。本威家住港区,温特斯说话间拨马就要转头。 “你等等。”安托尼奥叫住了外甥:“今天别去,你难道要空手去吗?我记得他家弟弟妹妹很多……这样,明天我让玛丽塔嬷嬷买点面粉和好肉回来,你带给本威,如何?而且我今天叫你来,是真的有事。” “什么事?” “领你去见寡妇。” “我真的走了!”温特斯气呼呼地往右一扯缰绳。 安托尼奥连忙收起笑意,严肃道:“好了,说正事。今晚在纳瓦雷家有一个小型的晚会,我把你叫来,就是想让你去露个脸。” “纳瓦雷?那不是做毛纺生意的商人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温特斯当然听说过纳瓦雷这个姓氏,是城里有名的商人家族。 安托尼奥带着深意地看了温特斯一眼:“金钱就是权力,纳瓦雷夫人也许是这座城市里最有权势的女性——还是寡妇。” “您怎么三句话不离寡妇呢?”温特斯急了,总不能是想让自己出卖色相吧? 安托尼奥故意板起了脸:“怎么?你瞧不起寡妇吗?我告诉你,寡妇撑住了海蓝城的半边天。没有这些寡妇,督政府哪来的钱给你我发薪水?” 温特斯的额头都开始出汗了:“我何时瞧不起寡妇…再说这都是哪跟哪呀?” 看到温特斯稚嫩的模样,安托尼奥拊掌大笑:“好了,不开玩笑了。其实也没什么事,你一去联省就是六年,六年来没参与过城里的任何社交活动。除了你军校同期,你一个同龄人都不认识吧?既然你已经回家了,我就想让你先在纳瓦雷家的社交场上露个脸。” 温特斯刚要开口,却被安托尼奥摆手打断,安托尼奥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哪怕你不喜欢交际,也要让大家知道有你这个人。你早晚要结婚,但你现在认识哪个适龄女士吗?这就是缺乏交际的后果。我像你这个岁数,参加的舞会一场接一场,人家都争着请我去。无论如何,要多认识几个姑娘,你也好有个选择的空间。” 这段话说得温特斯哑口无言,他觉得姨父说的不对,但又不知道从何反驳。 安托尼奥见外甥涨红了脸,揶揄道:“而且说实话,以纳瓦雷夫人的家产,这盘就算你想接,也没那么容易。” “中校!” 两人骑马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墙。 主权战争时期的夯土城墙历经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残破不堪,随风散落的草籽在土墙上生根发芽。墙面上下一片郁郁葱葱,仿佛是一块绿色的挂毯。还有一株树苗坚强地在其上生长,像是一只胳膊从墙体内探了出来。 二十六年未见兵灾,城壕也已经因年久失修出现大量垮塌。市民们现在并不感激这些曾经保卫过他们的城防工事,只觉得这些旧建筑让进出城区都变得极为不便。 联省首府圭土城早就把城墙推倒填进了城壕,海蓝市民也在蠢蠢欲动。既然已经在城外新造了固若金汤的棱堡,又何必保留这些旧工事呢? 跨过架设在城壕上的木桥,安托尼奥和温特斯离开了城区。城外没有路灯照明,接下来的路程将由月光照亮。夯土路面比植被反射出更多的月光,像一条白银溪流延伸向远方。 透过沿途的灌木篱笆和斑驳的树影,隐约能看到远处一间间大宅灯火通明,宾客欢宴,不时还有节奏激烈的音乐声从各宅中传出。 随着海蓝人口的增长,城区日渐拥挤。豪商们不愿继续生活在资源紧张的城墙内,纷纷在郊区置地,盖起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庄园。 如果是在过去,商人可没有勇气搬出城墙。 旧时代的市民崇拜城墙,因为只有城墙能够保护他们不受外部武力的攻击。新时代的市民唾弃城墙,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这种被动的保护了。 居住在郊区,最大的风险就是盗匪暴徒。新时代的联盟军比起旧时代的市民武装,能够更有效的打击匪徒。因为市民武装虽然守城时战力顽强,但一旦离开城市士气就会锐减,通常不会出城作战。 至于旧时代的贵族武装?如果只是几个贪婪农夫劫道还不危险,危害最大的就是那些拥有武器、盔甲和战马,接受了一辈子军事训练的贵族。 破产骑士往往会成为流氓匪帮的骨干力量,而抢劫商队、勒索甚至掳掠城市也向来都是无良贵族们的重要收入来源。 所以旧时代的市民们才会狂热地崇拜城墙,他们会毫不吝啬地为自己的城市捐献出大量的财产。因为他们和城市休戚与共,对他们而言,城市就是这个危险世界中唯一一处安全的孤岛。 但今时不同往日,正如安托尼奥所说,常备军主要是用来对付内部的敌人,而且他们做的很好。联盟境内任何成规模的匪帮都会被联盟军迅速剿灭,剩下零星的恶徒几个护卫就能够解决。 纳瓦雷家也跟着这股风潮搬出了城区,不过温特斯并不知道地址,只是跟着姨父往前走。 “你今天第一天在宪兵处见习,都忙了些什么?”安托尼奥随口问道。 温特斯刚想讲讲今天的事情,但却想起了菲尔德中校的训诫“守口如瓶、服从命令”,一句话在嘴里咀嚼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反正挺忙的。” “那到底忙了什么?”安托尼奥不折不挠地追问。 “您别问了,我不能说。” 安托尼奥大笑着用马鞭轻轻打一下温特斯的肩膀:“菲尔德把你教的不错。口风紧是优点。平时要多看、多听、多做,但要少说。少说,别人就不知道你有什么牌。” 温特斯红着脸点了点头。 “不过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有什么牌。”安托尼奥笑眯眯的双眼像一双月牙:“王座表决要不要把这屎盆子扣给菲尔德时,我可是看在你的份上投了唯一一张反对票。” “什么?”温特斯惊讶到不由自主地勒紧了缰绳,强运打着响鼻停了下了脚步:“决定把这摊子事交给宪兵处的时候您在场?” “我当然在场。”安托尼奥招了招手:“别傻站着,边走边说。” 温特斯轻夹马腹,拍马向前追上了姨父:“那王座知不知道,就算加上我,宪兵处现在也一共才两个军官?” “当然知道。”安托尼奥点了点头。 “那还把这案子交给宪兵处?军官一共就两个,剩下八十个卫兵要站岗,就靠我们两个人可怎么查?” “倒也简单。如果菲尔德想要结案,他今天写份报告上去,明天这案子就算完事了。”安托尼奥少将轻松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只要想结案随时能结案?温特斯心思如电,转瞬便读出了这句话深层的含义,他一字一句地问姨父:“您的意思难道是说,王座已经为这桩案子准备好了犯人?” “不错,孺子可教。”安托尼奥面带笑意地称赞了温特斯一句,温特斯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来他并不把这案子当成什么大事:“不就是刺杀嘛,海蓝哪年不出几次?如果不能当场擒住刺客,还怎可能把人找到?肯定会成为悬案。把这案子从海关手里要来的人,根本不在意真相究竟是什么,只要最后这口黑锅给到他想给的人就可以了。” “您是说这案子是陆军从海关手中主动要过来的?”温特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呢?陆军不想要,海关还能硬塞过来不成?” 温特斯现在才发现他彻底想错了,他原本以为是海关和陆军达成了秘密协议。海关发现死者可能是军人,不想趟陆军的浑水,才和陆军暗中沟通,把案子交给陆军自己调查。 但按照安托尼奥的说法,陆军根本不知道死者身份,只不过是有人想要借题发挥,才主动把案子要了过来。 一个敢要,一个敢给,双方都认为彼此默契到眼神交流就足矣,但其实心里想的根本是两码事。 而且目前来看,这两方的情报都没有温特斯现在掌握的多。在温特斯看来,无论是海关还是陆军,都低估了这起刺杀的严重程度。 “那王座究竟想把黑锅扣给谁?”温特斯问出了另一点疑惑。 安托尼奥淡淡地说出了一个令温特斯意想不到的答案:“海盗。” “刺客怎么可能是海盗?我和海盗交过手,也和那几个刺客交过手,海盗中哪有像那几个刺客这般厉害的人物。” “那海盗能出来证明自己不是刺客吗?”安托尼奥似笑非笑地反问。 “栽给海盗……”温特斯的脑海中电闪雷鸣,他苦苦思索,试图把支离破碎的信息串联起来,从一团迷雾中抓住重点。 安托尼奥见他苦思冥想,也不出声,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温特斯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问:“要打仗了吗?” ————分割线———— 公马脾气暴躁,天性有攻击欲望,但很容易被发x期的母马吸引,用母马赚取公马的战例历史上屡见不鲜;而母马温驯,安静,也可以作为战马。但是把一匹母马送上战场,就意味着来年要少一匹马驹。所以最后的解决方案是用骟过的公马作为战马,条顿骑士称之为僧侣马[?nchferde]。而且使用骟马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哪怕被敌人俘获,敌人也没法拿着骟马改良自家马匹血统。 马儿也有很丰富的情绪,所以我认为马儿不能成为宠物主要还是吃亏在体型和消化不良上。 第四十章 塔尼里亚和阿芙洛狄忒 温特斯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问:“要打仗了吗?” “要打仗总得有个敌人吧?” “塔尼利亚人,共和国想要群岛。”温特斯冷静地给出了答案:“我实在是太迟钝了,居然现在才想通。” 安托尼奥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反问:“那你倒是说说维内塔为什么要和自己重要的原材料来源和贸易对象开战?” “原因我不知道,我从历史中学到了一点,人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发动战争,也可以有一万个理由阻止战争。战争不是两人决斗,战争中的各利益方都有互相冲突的理由。至于战争的根本原因,那只有战争结束后才能从史书上得知。我只是在通过车辙印推测车轮的方向。” “什么车辙印?”安托尼奥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一些碎片信息,军校里的风言风语,群岛和海蓝的矛盾,陆军总部内紧张的气氛,您随口提到过的要征召预备役……还有最重要一点,把案子栽给海盗有什么意义?陆军还能管得到海盗吗?无非是想把火引向群岛。” “有点意思。” 温特斯艰难地问:“一定要打仗吗?”这实在不是一个军人该问的问题, “不一定,战争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大张旗鼓地准备战争,有时只是为了可以获取更多的谈判筹码。维内塔不是山前地,最后采取何种手段将由执政委员会决定。”安托尼奥的声音通透淡定, 他不紧不慢地说:“但军事威慑不仅来自于武力,还来自于使用武力的决心。如果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让群岛联合会认为海蓝不敢动武,那反而只有战争一途。见过大将军和小将军和院子来的野猫打架吧?” “见过,小将军个头小但是却更凶悍。”每逢春秋两季的夜晚,温特斯家周围都有猫打架打得鬼哭狼嚎。 “错了,不是小将军更凶悍,而是野猫们觉得小将军可欺侮,敢于挑战小将军。你再看大将军?只要见到野猫进自己地盘,冲上去就要打生死架。附近的野猫都怕它,见到它躲得远远的。最后反而是不爱惹事的小将军和野猫打架打得更多。” “那共和国做好开战的准备了吗?”温特斯消化着这段话,他觉得自己知道的实在是太少。 “有,也没有。计划书倒是几年前开始就做了一份又一份,但督政府不下定决心,计划书就是废纸一张。”安托尼奥冷哼一声,似乎非常不满:“直到一个月前执政官在元老院做了那一番言辞激烈的演讲后,十三人委员会才同意为战争做物资准备。” [十三人委员会,即维内塔共和国军事委员会,委员由陆海军高层组成] “我想联省恐怕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控制群岛。”如果海蓝拿下群岛,必然会打破联盟内部微妙的平衡。 “‘翡冷翠’现在已经在北面界河和‘奔流河’顶上了,否则为什么今年不让你们走陆路,而是让你们从海上回维内塔?” [第四‘翡冷翠’军团,海蓝共和国陆军] [第二‘奔流河’军团,联省共和国陆军] 温特斯背后汗毛直竖,两支联盟常备军团已经在边界对峙,难怪今年改成坐船。但他感到难以置信的荒谬:“难不成我们还要先和联省人打起来吗?” “怎么可能?联省陆军再疯狂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打内战。”安托尼奥大笑着安抚外甥:“他们的心思无非是牵制我们,让我们不能使出全力,为他们控制群岛争取时间。” “联省也想要控制群岛?” 安托尼奥反问:“海蓝和山前地各占据半片海湾,谁能拿到群岛,谁就能掌控内海贸易。我问你,假如你是联省国务秘书,你想不想控制塔尼里亚?” 在过去,塔尼里亚群岛也是皇家直属领地。但和海蓝因为富庶成为皇领相反,塔尼里亚是因为贫瘠到没人想要,不得不成为皇领。在引入甘蔗等经济作物前,那里就是一片蛮荒之地,除了自生自灭的岛民外,只有被流放的犯人。 三十多年前,只有几艘桨帆船的联盟海军(盗)从塔尼里亚出发,疯狂劫掠帝国的海上运输船,逼得皇帝只能跨越遮荫山脉为阿尔良公爵补给。而群岛作为联盟海军的销赃地和补给点,吸引来了全大陆最贪婪的水手、佣兵和投机商,群岛由此开始变得繁荣。 也正是在此期间,甘蔗被引入这片土地。在大小岛屿内陆,一座座种植园开始出现。 疯子理查退兵后,船长与种植园主联合会也借着这个机会宣布脱离帝国,成为永久的“中立自由港”,二十多年来一直作为一个松散的联合体生存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 安托尼奥不容置疑地说:“平心而论,你觉得联省和群岛的矛盾大,还是我们和群岛的矛盾大?你觉得联省能给群岛开出的价码好,还是我们能给群岛开出的价码好? 群岛联合会这个政治实体太松散了,和联合会谈判就像在和一百只鸭子同时喊话。如果挨个岛屿争取,那塔尼里亚早晚变成联省共和国第八个省。不是海蓝想要群岛,而是海蓝不想要联省得到群岛,手段不得不激烈一些。” 听了安托尼奥的话,明明是盛夏,温特斯却由内而外地感觉到了一阵寒意:“您和我说实话,胜利兵工厂不会是王座派人烧掉的吧?” “你在想什么呢?”安托尼奥用责备的语调对温特斯说:“联省和海蓝对于塔尼里亚的争夺只是联盟内部竞争。联省人虽然跟我们不对付,但我们也是兄弟盟邦,不是敌人。胜利兵工厂是海蓝陆军的重要装备采购地,我们怎么可能去烧胜利兵工厂?” “那就好,那就好。”温特斯长出了一口气,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担心诸共和国之间已经紧张到了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的程度。 安托尼奥语重心长地教导温特斯“我和你说这些东西,是想让你能脱离棋子的局限,看一看棋盘是什么样。把这桩刺杀案从海关手里拿过来,无非是主战派的人想要借题发挥,给执政委员会施加压力,裹挟民意,鼓吹战争。这种小把戏没什么意思,你不要学。因为无论刺客是维内塔人还是海盗,都不会影响执政委员会的决策。” “那您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 “我不是主战派也不是主和派,我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以维内塔的利益为重。你也要记住这一点,你是维内塔军人,你的职责是保护维内塔的利益,而不是党同伐异。”安托尼奥的语气非常郑重。 温特斯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案子要塞给宪兵处?” “这案子无论谁查,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这无头悬案查个水落石出;要么顺着那几个主战派的意思,把黑锅扣给海盗。后面这条路结案是简单,但如果做不成铁案,将来万一翻案后果就会很严重。”安托尼奥哈哈大笑:“菲尔德这小子太狂了,嘴上又没个把门的,最近不知怎么又得罪了人,大家对他意见很大,这个案子塞给菲尔德纯粹是为了恶心他。” 安托尼奥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只是在宪兵处见习,就算翻案将来也牵连不到你,只不过菲尔德这小子就得去战史处了。” 温特斯想起了见习志愿介绍会上菲尔德中校的“英姿”,估计就是那时候把在场的所有高级军官得罪了一圈。 一提到案子,温特斯又突然想起了那个马车夫,他忙对姨父说:“家里的车夫我觉得最好还是换掉。” “为什么?” 温特斯详细地解释了他发现家里的马车夫似乎参与了某个秘密结社的经过。 安托尼奥却颇不以为然:“不就是秘密社团吗?这种东西海蓝城有的是,别说是马车夫了,码头上扛货的搬运工都有秘密社团,而且还有好几个。” 不过温特斯还是坚持认为要换一个车夫,毕竟平时坐车最多的不是两个男人,而是家里的两位女士,他觉得车夫必须得是靠得住的人。 安托尼奥最终同意了外甥的意见,最后二人商定,安托尼奥会派人和车夫谈一谈,确认车夫没有问题,就给一笔遣散费把车夫辞退。最后再从第三军团里雇两名老实辅兵过来充任车夫和马伕。 ————割———— 一百支蜂蜡蜡烛照亮了纳瓦雷府的偏厅,蜂蜡燃烧产生的淡淡香气在房间中弥散,让这间雅致的客厅更多了几分私密的氛围。 这是一次小型招待会,人不多。正厅太大,会让客人觉得冷清。纳瓦雷夫人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失误。 偏厅并没有舞池,但此时此刻,纳瓦雷夫人却是最优雅的舞者。 她翩跹于每一小堆客人之间,哪里出现争执的苗头,纳瓦雷夫人就会用一次风趣的双关语将冲突消弭于无形中。发现有某位客人拘束不安,纳瓦雷夫人就会巧妙地将客人引导至更适合他的谈话圈子。 在客厅中高谈阔论的都是男性,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男人们渴望听众,渴望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而纳瓦雷夫人则并不追求让所有人侧耳倾听。 通过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一杯美酒、一句妙语,她让每一位客人都如沐春风,绰有余裕地保护着这场晚会的愉快氛围。 虽然男人们占据了舞台,但在此处,真正主导秩序的人却是这位善解人意的女主人。 不过,哪怕是能够举重若轻调动晚会气氛的纳瓦雷夫人,也有人可以让她无可奈何。在她四处照料时,她的一部分注意力一直放在她的女儿身上,生怕又出现什么乱子。 她的大女儿现在正站在一幅阿芙洛狄忒的蛋彩画前,被几名男士环绕。这个小圈子里的人们都在听一个蓄着漂亮胡子的俊俏男人对这幅画品头论足。 对于这评论家而言,这位妙龄少女大概是这世上最称职的倾听者。她年方十七,已经摆脱了儿童的稚嫩,却又未有已婚女士的成熟。正处在最具青春活力的生命阶段,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作为一个听众,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纳瓦雷夫人的女儿认真欣赏着画作,笑靥如花地倾听,时不时轻轻点头,嗯嗯称是。 评论家认为自己收获了一位崇拜者,但纳瓦雷夫人已经从少女眉宇间细微的变化和习惯性的手部动作意识到自己女儿现在出离愤怒,正处于爆发边缘。 “……最大的问题画者对美的认知有偏颇。”佳人在侧,这位评论家备受鼓励,愈发起劲地批判眼前这幅画作:“阿芙洛狄忒明明是爱与美之神,但这幅画中的女神却缺乏美感,更无法让我联想到爱情……” “安娜,到这里来。”纳瓦雷夫人轻唤着站在稍远处的女儿。 安娜·纳瓦雷笑容可掬地对几位男士微微点头,似乎在为自己不得不离开此处而道歉,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母亲,从闪开让路的男人们之间穿过。 从客观角度来看,安娜的容貌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她没能继承母亲柔美温婉的面庞,反而更多遗传了她父亲线条硬朗的五官。不过就算她身上毫无卖弄风情的意味,异性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白净的肩膀和光泽的秀发。 纳瓦雷夫人牵起了自己女儿的手,不露声色地轻轻捏了一下,提醒女儿务必注意礼貌。安娜明白了母亲传达的意思,不满意的轻哼了一声,但还是乖乖跟着母亲到了客厅的另一处位置。 纳瓦雷夫人把女儿安置在一个年轻人居多的小圈子里,便继续履行女主人的责任,去照料宾客了。 与此同时,安托尼奥带着外甥刚刚抵达纳瓦雷府邸。 温特斯还没骑尽兴,依依不舍地把强运的缰绳交给了穿着号衣的听差。在管家的引领下,跟着安托尼奥走进了这间富丽堂皇的偏厅。 “塞尔维亚蒂将军,您可好呀?”纳瓦雷夫人热情洋溢地迎接安托尼奥,用嗔怪地语气埋怨:“您怎么来得这么晚呀?我还以为您不肯赏脸了呢。” “怎么会呢?我可是您最忠实的仆人。”安托尼奥彬彬有礼地俯下头颅,轻轻吻了吻纳瓦雷夫人的手。 纳瓦雷夫人用折扇掩住嘴唇笑着说:“您呐,可一点也不忠实,还是给我介绍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吧。” “你认不出他是谁吗?我的外甥温特斯·蒙塔涅,今年刚从陆军学院回来。” “伊丽莎白的儿子?”纳瓦雷夫人轻轻惊呼一声。她用手比量到温特斯腰间的位置,感慨地说:“天呐,一眨眼都成人了。可在我印象里,还是只有这么高的小孩子呢。” 听这个意思,纳瓦雷夫人似乎见过温特斯,但温特斯却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小时候的事情哪能都记住,于是温特斯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唉,军校把他教成了榆木脑袋,您可得好好照看他。” “是您得防着您的宝贝外甥被哪位夫人骗走。”纳瓦雷夫人落落大方地走上来,亲昵地挽住了温特斯的胳膊。 温特斯的左臂感受到了这位女士的柔软的身躯和体温。除了家人他从未和女性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突然进攻让他浑身僵硬,一下子涨红了脸。 “您的几位友人等您有一会了。”纳瓦雷夫人对安托尼奥说:“这位小伙子就交给我吧。” 安托尼奥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把手足无措的温特斯留在了纳瓦雷夫人身边,自己则离开了晚会。 “伊丽莎白和珂莎都是我的朋友,你在这里只当是在自己家。”纳瓦雷夫人觉得这小家伙的反应很有趣,她从侍者的托盘中取来一杯酒给温特斯:“和长辈在一起很拘束吧?我来介绍几位你的同龄人给你。喝一点酒,别这么紧张。” “谢谢您,夫人,但我不会喝酒。”温特斯诚恳地说:“呃……请问您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温特斯的话让纳瓦雷夫人忍俊不禁,她第一次遇见有人在这种招待会上找吃的。这种规格的聚会不是宴会,也不是冷餐会,没有食物,只有酒水。 但温特斯现在是真的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他下午随菲尔德中校去海关监狱,结果把中午吃的东西全吐出去了。回家就被珂莎带去了裁缝铺,天快黑了才回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和安托尼奥来到了纳瓦雷府。原本已经饿过了劲,但不知为何现在他的胃又开始翻腾。 温特斯神情坦然,语气真诚。纳瓦雷夫人明白他不是在装模做样,而是真的很饿。她愈发觉得这小家伙毫无社会经验,简直傻得可爱,便对温特斯解释:“这里没有吃的,不过厨房会有,我让人领你去。” 纳瓦雷夫人轻声唤来了自己的女儿,向安娜介绍道:“这位是蒙塔涅先生,你领蒙塔涅先生去厨房,让厨师做一些蒙塔涅先生喜欢的。” 她又转头向温特斯介绍:“这是我的女儿,安娜,让她领您去厨房。” 纳瓦雷夫人的女儿微笑着提着裙子行了一个屈膝礼,柔声说:“蒙塔涅先生,请跟我来。” 温特斯看着安娜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脸更红了。但身为一名施法者,敏锐的感知让他看出这位纳瓦雷小姐其实很不高兴。 她在笑,但嘴角和眼角没有一丝笑意,给温特斯的感觉就像人偶。 “叫我温特斯就好。”温特斯也弯腰鞠躬回礼,他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对纳瓦雷夫人说:“不必劳烦这位小姐,请一位侍者带我去就行了。” “您是贵客,怎么能让仆人陪同您?” 纳瓦雷夫人的态度很坚决,温特斯也只好接受了她的好意。 在安娜的引领下,温特斯穿过了三五成群的宾客,从另一扇门离开了偏厅。 在离开此处前,温特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幅阿芙洛狄忒蛋彩画所吸引——怎么可能不被吸引?画中的女神可是近乎果体,大胆地展示着娇躯,只遮住了一点。 可怜蒙塔涅准尉平生见过最多的绘画作品是军事地图,除此之外就是教堂的壁画,圣徒们都裹得严严实实,就算是偶尔有果体形象也都是男性。他从没见过如此毫不遮掩地展示女性人体美的作品。 安娜见温特斯看得愣了神,便停下了脚步。温特斯大囧,赧然跟上。 二人推门离开偏厅,一前一后地在走廊中穿行,一直走到厨房门口,两人都一路无话。 安娜在推开厨房的木门前,突然转过头盯着温特斯的眼睛,认真问他:“你觉得那幅阿芙洛狄忒如何?” “什么?那是美神吗?” ————我是精准踩雷的分割线———— 因为基本上没有读者告诉我他们的想法……不过我自己也感觉这几章有点太拖沓了,所以让安娜·纳瓦雷出场之后我会尽快去推主线…… 第四十一章 安娜 “什么?那是美神?”温特斯略带惊讶,因为他其实只看到了果体女性。 安娜甜美地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眼前的少女笑容满面,但温特斯分明见到她眉心隐隐多了两道皱纹。他还注意到安娜举着烛台的左手因为攥得太紧、太用力,关节都已经变得发白,少女的右手则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 难道我说错话了?温特斯有些不解。他也有点无法理解为什么纳瓦雷夫人的女儿明明异常愤怒,却还是装成阳光明媚的模样。 军队中崇拜的都是雷顿、菲尔德这种性格强烈、豪迈奔放的男子汉。哪怕温特斯并不是很喜欢雷顿少将,他也愿意跟随雷顿上战场。 虽然温特斯想要补救,但他又不是那些能说得头头是道的艺术品鉴赏家。画作传递给他的只有最朴素的直观感受,所以他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如果不告诉我那是阿芙洛狄忒,我还以为是雅典娜。” “雅典娜怎么会赤身果体示人?”安娜微微一愣。 “是这样吗?是我浅薄了。”温特斯又羞红了脸,他在苦苦思索着能够恰当描述自己直观感受的词语:“不过画中女神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名……女战士、女武士。没错,就是这样!” 他的思路豁然开朗,他比划着解释:“虽然画中人物形象是女性(胸部有第二性征),但非常健美、英武、匀称,连我也没有那么漂亮的腹肌……我感觉她手中如果多一面盾牌和一柄长矛会更协调,结果错认成了战争女神。” 安娜掩面嫣然一笑:“蒙塔涅先生,您这些评价我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倒是新鲜。”她的眉头不再皱起,拳头也不再攥紧,眼睛像月牙,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温特斯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懂绘画,这些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很有意思的想法,蒙塔涅先生。” “或许有机会可以问问画家本人是怎么想的。” “在我看来,画者也不清楚自己想传达什么内容。” “究竟是哪位画家创作了这幅大作?” “不是什么画家,是我母亲从一个不知名的小画师手里买来的。” “但我觉得他画得很美。” “无非是对古典艺术的拙劣模仿罢了,古典时代的女神雕像许多是这般健美英武,其中不少甚至是由男性雕像改成的女性雕像。”安娜取下门闩,推开了厨房通往客厅的门:“来吧,蒙塔涅先生,您想吃什么都可以和厨师说,请不要客气。” 可是诺大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烤炉中传出几分微弱的火光。通往后院的门敞开着,看来在这里工作的仆人们都偷懒溜出去了。 安娜背对着温特斯,站在厨房门口一动不动。 “时候太晚,看来厨房已经到了休息时间。那就别麻烦了,我们回去吧。”温特斯有些担心小女主人下不来台。 “那怎么行?”安娜走进了厨房,用烛台点燃了各处的油灯:“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来为您准备。” 温特斯有点受宠若惊:“我已经不饿了,怎么劳烦您亲自做东西?” “有一些现成的食材,很方便,您不嫌弃就好。”安娜的声音柔和,但却不容温特斯拒绝:“请您把烤炉的火烧旺一点。” 温特斯下意识服从了命令,开始给烤炉添柴。 安娜找出了两块仆人们吃剩的小麦面包,切去了因放置过久而变硬的外壳。 然后从储藏室里的大块干酪和烟熏肉上削下薄片一层一层码在面包上。最后从坛子里夹出了一根腌黄瓜,竖着对半切开,各放半块。 温特斯很想帮忙,但完全伸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着礼服的安娜在厨房里忙进忙出。 二次加工后的面包被安娜送入了烤箱烘烤,干酪逐渐融化,渗进了面包内部的空隙中。几分钟后,安娜把烤好后的面包用刀切成便于食用的小块,领着温特斯离开厨房到了花园角落一处僻静的凉亭里。 空气中弥散着某种月季的幽香,周围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皎洁的明月盖住了大部分星星的光芒。隔着修剪整齐的灌木丛,隐约能看到不远处偏厅里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户透出。 “请用吧。” 温特斯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种发展,他只是随口要点吃的,最后却让小女主人亲自下了厨。 他带着歉意地对安娜说:“您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行了,真不好意思耽误了您这么久时间,纳瓦雷夫人可能都等着急了。” 少女却没有离开,而是提着裙子轻轻坐在了石凳上,微笑着对温特斯说:“是我要感谢你,蒙塔涅先生,给我一个借口从无聊的晚会上逃出来。我一点都不想参加这种晚会。” “怎么,晚会不好吗?” “晚会有什么好呢?晚会的娱乐活动不就是听最有权势的男人吹牛吗?” “说得好!纳瓦雷小姐,说得好!”这句诙谐的总结让温特斯笑着鼓掌称赞,不会有人比军人对这句话更感同身受了。 安娜也不再维持淑女式的微笑,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刻,温特斯才真正觉得面前的纳瓦雷小姐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再是一个木偶。 “请用吧,蒙塔涅先生。”安娜示意温特斯坐下。 温特斯品尝了安娜的成果,熏肉、奶酪、酸黄瓜和面包是一个奇妙的组合:“虽然面包烤得有点干了,但真的真的很美味。” “小时候我外祖父经常这样做给我吃,新鲜面包水分多会更好吃一点。” 温特斯是真的饿坏了,称赞一名厨师手艺的最好方式就是吃,温特斯努力表达着对于安娜厨艺的赞美。 忙着狼吞虎咽的时候,温特斯的余光却发现安娜一直在盯着自己。 温特斯停了下来,用眼神询问安娜:怎么啦? “我其实也从下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呢。”安娜幽幽地说。 “那这些吃的,你我一人一半?” “但我不能吃。” “为什么?” “只有已婚女士才有权在男士面前自由地吃东西、打嗝和放屁。” “哈哈哈,为什么这么说?”温特斯发现这位纳瓦雷小姐着实是位妙人,不仅看待世界的角度极为清奇,而且口齿伶俐,妙语连珠。 “蒙塔涅先生,你有姐妹吗?” “我只有一个妹妹。” “那你难道没听过你妈妈和你的妹妹说‘凡是在嘴馋的姑娘都找不到男人’吗?” 温特斯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还真没听过我妹妹的妈妈这样说过。” “如果你也是一名女士,你的妈妈就会告诉你‘男人们想要的是胃口小得像麻雀一般的小姑娘,最好什么见识也没有,只会说你可真了不起。要是男人发现你比他们有见识,那他们就不会娶你了’。”卸下了伪装的安娜不再刻意保持笑容,神情有些沮丧。 “所以女士们就要装傻?”温特斯别说结婚,连年轻女士的手都没牵过,他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的。” “装傻也不能装一辈子吧?” “结了婚男人们后悔也晚了。” “哈哈哈。” “笑什么?蒙塔涅先生。”安娜气呼呼,把胸中积郁一口气吐了出来:“事实就是这样,你可以无所顾忌,在晚会上饿了就要吃的,人家还会称赞你的从容气度。可我呢?我也很饿,但如果我这么干,我的名声就都毁了,整个海蓝都会悄悄传我的闲话。您觉得这公平吗?” “这确实不公平,但这是一个大问题,光靠你我解决不了。你我只能解决一个小问题。”温特斯思考了一会,微笑着问安娜:“您打算嫁给我吗?” “您这是在说什么疯话呀?”安娜惊慌失措地站起了身,瞪大了眼睛看着温特斯。 “您既然不打算嫁给我,我也不打算娶您。那您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顾虑形象呢?”温特斯从容不迫地向安娜解释:“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您就算在我面前吃下一整头牛,也不会传到您心仪之人的耳朵里。既然您想要追求公平,那就更不该连独处时也要自己压迫自己。” 温特斯把装着面包的托盘推到那安娜那边:“饿了就吃吧,不必在意我。我也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件事的。” “就算你和别人说,我也不怕!”今晚温特斯脸红了无数次,这次终于轮到安娜脸颊绯红一片:“你过来!” “干嘛?”温特斯有些不明所以。 “我要你过来!站到我身边来。”安娜又重复了一遍。 温特斯神情迷茫,慢慢走到安娜身边,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要吃耳光。 少女盯着温特斯看了几秒,一转身,把线条优美的后背展示给了温特斯:“帮我解开。” “您别这样,我现在还不考虑结婚!”看着安娜漂亮的后颈,温特斯急忙出声拒绝。他现在方寸大乱,想不通怎么突然就要脱衣服了? 安娜又气又急,使劲朝后锤了温特斯一拳,连连跺脚:“你想什么呢?我要你帮我束腰解开,有这东西勒着,我可没法吃东西。”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要跟我上床呢,温特斯心想。他听到只是解束腰,不禁松了一口气,问道:“束腰在哪?” 安娜穿着一套荷叶边蓝色长裙,荷叶边的边缘镶以白色天鹅绒丝带。整体下大上小,腰部以下是由裙撑支起的夸张裙摆。 直到此刻温特斯这才注意到少女的腰非常细,细到还没有一门十六磅炮粗。这种细腰已经违背人体的正常形态,完全是被外力硬生生勒到这种程度。 刚刚欣赏过那幅不受拘束展示着女性身体美的阿芙洛狄忒,后看到这被硬勒出来的细腰,让温特斯觉得这样对待女性实在太过于残忍和病态。 “你先解开裙子后腰的绑绳,再把裙子里面束腰的绳扣打开,剩下的我自己来。”安娜羞红了脸,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让一名男性为自己解束腰。 “哦,好的。”安娜一说,温特斯就看明白了,他驾轻就熟解开裙子的绳扣,一点点松开交叉穿过的细绳。 “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安娜警觉地发现蒙塔涅准尉几下就解开裙绳,比自己的贴身女仆动作还快。 “这不就是鞋带吗?我穿了十几年靴子,穿鞋带、松鞋带的活儿我闭着眼睛都能干。”温特斯得意地回答。 束腰的绳结解开后,安娜就不让温特斯再帮忙了,自己慢慢松开了剩下的部分。这个过程不是把紧身胸衣脱下来,只是像松鞋带一样让紧身胸衣不再勒得那么紧。 摆脱了束腰的安娜痛快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显然这种紧身胸衣不仅勒住了腰腹,还压迫着肺部的空间。她瞪了一眼温特斯,坐回石凳上,报复性地吃起了东西。 温特斯忍不住开始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士有一点可怜,他把剩下的吃的都推到了安娜那边。一个人默默地吃,一个人默默地看,就这样坐了好一会,直到安娜一口气吃光了所有剩下的面包。 “我还没吃几口呢。”温特斯打趣道:“倒是都进了您的肚子。” “您如果想吃,为什么不自己做呢?”安娜立刻顶了回来。 吃的东西也没了,温特斯觉得在这里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便开口问道:“那我们回到晚会那边吧?” “我不回去,你也不许回去,你回去了妈妈肯定要派人来找我。” 温特斯无言以对,两个人又这样默默坐了一会。 远处传来了靴跟磕到石板发出的声音,这脚步声越来越近,显然是有人来了。安娜立刻收起了懒散的姿态,把后背挺得直直地,端坐在石凳上。 温特斯站起身来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人多高、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后走了出来——是安托尼奥。 “原来你在这里,不喜欢社交场合也不能躲着嘛。”安托尼奥笑着对温特斯说。随后他看到了石桌旁另一个身影,表情开始变得复杂,嘴角浮现了一种玩味的笑容。 一看到安托尼奥的表情,温特斯立刻就知道姨父想偏了。还没等他出言解释,安托尼奥已经率先问候了安娜:“纳瓦雷小姐,晚上好呀!” 安娜也礼貌地起身回了一个屈膝礼:“您也好,塞尔维亚蒂将军。” “希望温特斯这小家伙没给你造成困扰。” “怎么会呢?蒙塔涅先生非常有礼貌。” 紧接着,安托尼奥把头转向了温特斯,愉快地用旧语问温特斯:“[旧语]今天晚上你亲到她了吗?” 旧语,在北方帝国被称为高等语、贵族语,是一种和帝国语有很深渊源,但又不相同的语言。在过去,这种语言主要是由贵族阶级和神职人员使用。 联盟推翻了皇帝和贵族后,便摒弃了高等语和贵族语的称呼,称之为旧语。 把帝国语称为通用语或大陆语。 旧语和通用语只有少量单词互通,但大部分发音和语法都有差异,所以通用语使用者也许能听懂个别旧语单词,但绝对听不懂一整句话。 帝制时代,神职人员和贵族阶级垄断了知识,所以过去大部分的书籍都由旧语书写。 在今天的诸共和国,只有知识阶层才会学习旧语,因为他们需要阅读过去的文献。绝大多数人只会通用语,足够日常生产生活。 在旧语之上还有上古语,上古语的原始发音业已失传。 只有需要阅读古帝国时代书籍的研究者才会学上古语——以及神职人员,因为被公教会认定的正版经书是用上古语写成。 又因为三门语言使用的是同一套字母,今人可以用现在的语法“硬读”上古语。 而教会也有一套独特的上古语发音,被称为“教会式发音”。据说是从上古时代口耳相传而来,一般只有神职人员会学会用。 陆军军官学校设置了旧语和上古语课程,因此温特斯和安托尼奥能够使用旧语。 安托尼奥突然换了一种语言,温特斯刚开始没有听懂,等反应过来时大吃一惊。 温特斯没想到姨父居然敢当着女士的面说出如此无礼的话,哪怕再温柔的女性也会狠狠地抽他一个耳光。他转头看了一眼安娜,安娜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二人,并没有生气的迹象。 温特斯稍微松了口气,显然安娜听不懂旧语,他也用旧语回答姨父:“[旧语]您就别添乱了可以吗?” “[旧语]好,好,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安托尼奥面带笑意,显然还是把事情想歪了:“[旧语]我的事情办完了,你什么时候想走,再来找我,我不着急。” 自顾自说完,还不等温特斯解释,安托尼奥向安娜颌首告辞,迈着大步离开了此处。 看着安托尼奥的身影消失在灌木林后面,听着安托尼奥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温特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安托尼奥已经先入为主有了想法,再想解释可就麻烦了。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和安娜辞行:“纳瓦雷小姐,今天我们相处的很愉快。但我要回家了,请允许我告辞。” 安娜笑容灿烂地对温特斯说:“[旧语]那么,您想要吻我吗?” 说完,她给了温特斯一巴掌,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第四十二章 打手 “没想到你动作还挺快,这我就放心了。”回家的路上,安托尼奥颇为欣慰地对温特斯说。 “别提了,您一走我就吃了一记耳光。”温特斯郁闷地说。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被打的脸颊,虽然肉体上的疼痛早已经消失了,但精神上的创伤却没有。 “被打耳光?是不是你太着急了?” “我和纳瓦雷小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家能听懂旧语。” “嗯?一个女子也懂旧语?” “安娜不是普通的女性,我觉得她的受教育程度比我高。” 安托尼奥的语气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惆怅:“你怎么这么天真呢?才见了人家一面,就被迷得神魂颠倒?” “您为什么就不信?我真的无意追求纳瓦雷小姐。”安托尼奥已经有了成见,温特斯现在是百口莫辩:“而且我觉得纳瓦雷小姐……很真诚。” “当然真诚!如果不让你觉得真诚,又怎么摆布你呢?”安托尼奥反问道,但他话锋一转,笑道:“不过男人嘛,就是要被女人骗,被骗过才能成熟嘛。” 温特斯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干脆紧紧地闭上嘴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用靴跟碰了碰马肋。强运得到了指令,快活地跑了起来。 “别恼火呀,咱们有什么不能聊的?”安托尼奥冲着温特斯的后背喊道:“大晚上别骑这么快,当心折了马蹄。” 温特斯原本不想理他,但听到可能会折了马蹄,还是放慢了马速,安托尼奥从后面追了上来:“嗨,这你害羞什么?我们年轻时可都拿这些事当美谈。” “您就别说了,我对纳瓦雷小姐绝无你认为的那种想法。” “好好好,不说了。”安托尼奥善意地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在安抚害羞的年轻人。 温特斯也懒得解释,两人就这样无言骑了一段路,安托尼奥突然又感慨地说:“唉,看来当年我最担心的那件事还是成真了。”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等着捧哏,但温特斯根本不接他的话茬。 安托尼奥无趣地咂了砸嘴,自己往下说:“你知道陆军军官学院是参考什么东西建立的吗?” 温特斯听到这个问题心想:“难道不是大学吗?”但他现在不想搭理安托尼奥,还是闭口不言。 “如果你觉得是大学,那就错了。”安托尼奥自问自答:“大学是年轻人学习、酗酒以及聚众斗殴的地方,你们经历过吗?陆军军官学院照搬的是修道院的模式,你们在军校里其实就是有军人身份的苦修士。和外界少有沟通,军校就是全世界。” 安托尼奥继续说道:“军校刚设立的时候,这倒是没什么。我和你父亲读军校时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都几乎是成人了。但联省人又增设了预科学校和幼年学校。现在到你们这一代,九岁就被送进军校里,一路升上去。过了十年修道院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社会阅历。我也不知道这个模式好不好,但我现在确认了一点,一旦遇到了朱迪斯,你们全都是荷罗夫尼。” 朱迪斯借美色接近垂涎自己的敌军大将荷罗夫尼,趁后者酒醉时斩下了他的头颅,最终导致亚述人大败。虽然温特斯不是信徒,但也知道这篇载于经书的著名故事。 但温特斯一点也不想听这些话,他一挥马鞭,朝着家飞驰而去。 ————割———— 第二天一早,温特斯去宪兵处之前先和巴德、安德烈打了个招呼。 巴德绕着强运看了三圈,啧啧称赞。安德烈看到强运以后更是眼睛都挪不开了,说什么也要骑一骑。 等温特斯和两个伙伴展示过自己的新玩具,走到了宪兵处门口时。他看到文员莫吕克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回廊里走来走去。 “早,莫吕克先生?没带钥匙吗?”温特斯玩笑地打招呼。 “您可来了,蒙塔涅长官。”莫吕克看到温特斯来了如释重负:“警备司令部的人快要气疯了,昨天下午就派人来大吵了一通。但两位长官都不在,我也没法给他们交代。今天一大早就又来人了,就在里面坐着呢?” 为了摆脱这四具臭气熏天的尸体,海关监狱的效率快的惊人。菲尔德和温特斯前脚刚走,典狱长后脚就弄来了几块薄木板钉成了四具简陋的棺材,把尸体装在里面送到了海蓝警备司令部。 菲尔德中校的话一半是真的,但另一半也不是假的。他说陆军总部没有停尸房,这半句是真的。 但他要海关方面把尸体送到“海蓝警备司令部的停尸房”,这句话的性质就很模棱两可,因为警备司令部也没有停尸房。 看到海关拉尸体的马车停在门口,警备司令部的大小军官面面相觑,不知何事。 等听说警备司令部没有停尸房后,海关的人非常光棍地把棺材直接摆在了警备司令部大门边上,口称是“菲尔德中校让送来的”,随后扬长而去。 警备司令部的人被恶心坏了,是字面意义上的“恶心坏了”。打开棺材时,不少军官直接当场吐了出来,棺材又被火速重新钉死。 虽然隔了一层棺材,但也只是把臭味从当场呕吐的程度下降到让人身体不适的程度罢了。 这四具尸体现在成了警备司令部的难题,警备司令部里哪也没地方放,他们也没有勇气把四个棺材扔在陆军总部的门口。 警备宪兵处主管听说是这四个毒气棺材菲尔德中校让送来的,暴跳如雷。当场点齐了人手,气势汹汹地来到陆军总部要找菲尔德“理论”一下。 不过当时菲尔德不在,温特斯也已经看完报告回家了,宪兵处就只有莫吕克一个人。冤有头债有主,一群膀大腰圆的军官拿这个瘦弱的抄写员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把面前这个拼命陪笑小文员揍一顿出气吧?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警备部众人悻悻而归,第二天继续派了一名中校过来,一定要菲尔德给一个解释,还要菲尔德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弄走。 昨天的温特斯还会因为给警备部添麻烦而感到愧疚,但今天的温特斯已经得知了这桩案件的本质是政治斗争,推给宪兵处只是为了恶心菲尔德中校。所以温特斯现在没有一点心理压力,而且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军衔低微的好处。 他模仿着海关监狱那个瘦看守的态度,敬了个礼之后,无论警备部的中校说什么,都一律用“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只是见习生,我做不了主”来回答。 对面的中校火冒三丈,但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一个小小的见习军官又不管事。正当温特斯喝着莫吕克倒的糖水,气定神闲地拿出海关验尸报告温习的时候,菲尔德中校进了屋。 两个中校一碰面就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听另一个人说话,都自顾自地大喊大叫。 这种吵架模式,拼的是嗓门和气势。所以最后当然是施法者菲尔德中校占据了优势,他用扩音术轻松压制住了对方。 菲尔德中校一句接一句大吼,把唾沫喷了对方一脸: “那四具尸体是重要的证物!” “你们把脏活推给我,让你们保管个证物都不行?” “总部没有停尸房,暂放你们那里怎么了?” “你们要是不满意就把案子拿回去!” 他一边吼一边把桌子拍的咣咣响,整个陆军总部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魔法之威,岂是人力所能及?警备部的中校声音比不过菲尔德,见自己在这里只能是干吃亏,又怒气冲冲的走了。 菲尔德中校痛打落水狗:“不许埋了!证物保管不利,结不了案就都是你们的责任!” 气是出了一点,但案子还得查。 菲尔德调来了四个十人队,和温特斯领着宪兵直奔码头。 看到温特斯骑着的卢西亚马,菲尔德的神态颇为惊异:“这不是‘好运’吗?” 温特斯摸了摸马儿的长颈:“现在叫‘强运’了。” 菲尔德点了点头,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抵达码头后,温特斯发现菲尔德中校的调查思路其实和海关警卫司没什么区别。都是寻找证人,一路询问、排查。 自古以来的执法者都是这样查案,先找证人,没有证人就一点点排查,找到嫌疑人后再上刑具,最后结案。 温特斯心里认为既然洛普事务官用这一套没有得到任何结果,那么菲尔德中校当然也不会得到更有用的信息。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干活。 陆军总部宪兵处的宪兵本质上是卫兵,他们有自己的本职工作——站岗。菲尔德中校大手一挥把人调来码头查案,其实侵占了这些士兵们原本休息的时间。 所以士兵们士气低迷,态度消极,一个个懒洋洋地问询着码头附近的居民和商贩。看他们惫怠的模样,就算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会被漏掉。 菲尔德中校看到士兵的状态,也明白了这样查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还没到中午就把宪兵们解散了。 “这样查下去不行,得想点新办法。”陆军军官俱乐部里,菲尔德边吃午餐边和坐在对面的温特斯说。 温特斯把口腔中的面包咽了下去,大着胆子说:“您要是想结案,不是也很简单吗?” “哼,他们把脏活推给我,以为我会任凭他们摆布。可老子偏不遂他们的意,一定要查个清楚。”菲尔德既不吃惊也不以为忤,他瞟了一眼温特斯,问:“倒是你,既然知道我这里是火坑,干嘛还要往这里跳。” “您在介绍会上说的话让我很受教育。”温特斯老老实实地说:“我没见过能像您一样能如此平稳控制扩音术输出的人。我想学习您的魔法技巧,所以就来宪兵处了。” “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有点意思。”菲尔德给温特斯倒了一点淡啤酒:“不过蒙塔涅准尉,你要先想清楚,你想学的究竟是魔法技巧还是杀敌本事。” 温特斯明白中校在说什么,法术的难度和法术的杀伤力并不挂钩。精准地控制扩音术的输出,实现难度绝对远高于能震破耳膜的暴音术。 前者是走钢丝,后者是大锤敲核桃。后者只需要力量,而前者需要高明的技巧。 “不能都学吗?” “哈哈哈,你想想你们这些擅长燃火系法术的施法者,为什么实战能力远逊专精加速系法术的施法者?” “加速系法术本身更擅长作战。” “错了!是你们学得太杂了。魔法作战局的培养思路大错特错,想训练出擅长杀戮的施法者,只教一个法术就够了。”菲尔德一拍桌子:“燃火系现在有七个法术,加速系只有三个,飞矢术、驭风术、偏斜术。其中有杀伤力的只有飞矢术,专精加速系的施法者就练这一门法术杀敌。” “但我觉得汽化术明明难度更高,威力却远不如飞矢术。” “你也可以去练飞矢术。” “我不是很擅长加速类法术,哪怕练习再多进步也很慢。” 菲尔德大笑着朝后仰,靠在了椅子背上说:“这就是我让你想清楚的地方,你想学的究竟是你更有天赋的法术,还是更适合杀人的法术。” 温特斯咀嚼着这句话,中校的意思很简单:如果目的是实战,那去练习最适合作战的法术,哪怕自己没有那方面的天赋。 “你自己好好想想。”菲尔德边给自己倒淡啤酒边说:“我可以传授你我的法术技巧。如果你的出发点是实战,那最好去和我的副官学。不过他最近在家养病,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来回来。” 说完,中校把刀叉往盘子里一放,将剩下的淡啤酒一饮而尽。盘子里还剩不少吃的,但中校看来没什么胃口,他对温特斯说:“吃完这顿饭,我们去寻几个码头工人和马车夫问问有什么线索。” 听到马车夫这个词,温特斯回想起了家里的那个帕拉图人车夫,他立刻和菲尔德中校汇报了马车夫秘密结社的情报,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觉得车夫嘴里的兄弟会可能帮助刺客处理了马车,至少听车夫的意思他们有这个能力。” “有点意思。”菲尔德来回摸着下巴的胡茬,陷入了思考中。过了一会,他开口说:“你这个思路很好,说不定那些阴沟里的家伙会知道什么蛛丝马迹。” 他抓起帽子起身,催促温特斯说:“别吃了。走,咱们去潜民街,不过去之前得先找个人。” “找谁?”温特斯赶紧把最后几口汤喝完。 “找个打手。你一个燃火系施法者,我一个声音系施法者,实战有个屁用?潜民街那种地方,来四五个人前后一夹咱俩就全得交代。”菲尔德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也贬损了一通:“所以咱们得找个打手来,我领你去找陆军总部最厉害的打手!你想学杀人,就得找他学。” 两人匆匆离开了军官俱乐部,在菲尔德的带领下骑马朝东城区而去。 菲尔德最后停在了东城区贝壳街122号门前,这是一整排由砖石砌成的漂亮房子。一位穿着灰色罩裙、包着绿色碎花头巾的和蔼老妇人为菲尔德中校开了门,老妇人见到中校并不吃惊,显然菲尔德是这里的常客。 菲尔德中校弯腰行了一礼,也不寒喧,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家吗?” “应该是在睡觉呢。”老夫人指了指楼上。 菲尔德带了点头,走进了门。温特斯跟在后面,经过老夫人时也弯腰行了一礼。 进入房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短小狭窄的走廊,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吱吱作响,显然下方的支撑结构需要修缮。 顺着楼梯直上二楼,在楼梯的尽头有一扇小窗,右手边是一整间宽敞的起居室。暗红色的墙布上没有挂任何装饰品,也没有普通人家中常见的神龛或是圣母像。一把躺椅被摆在壁炉前面,因为风的吹动而轻轻摇晃。书桌和茶几上除了几个酒杯之外,到处都是喝空的酒瓶。 菲尔德中校看起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径直走到起居室里侧的一扇门前,重重地敲了几下。 没有回应。 他更使劲地敲了几下。 还是没有回应。 他又推了推门。 推不动。 中校退后了几步,狠狠一脚把门踢开。 房间里面一点光也没有,一股浓重的宿醉味道从房间内部散发出来。菲尔德走了进去,熟练地拉开窗帘、推开木窗。 阳光伴随着新鲜空气进入了这个房间,温特斯这才把房间内部看清楚。 这是一间卧室,面积不大,一张单人床架在墙角。单人床的侧面贴墙放着一个衣柜,床位对面摆着一张书桌。书桌前面的椅子的靠背上挂着好几件衣服。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正在呼呼大睡,菲尔德踢门弄出了那么大的声音,这人也没醒。 菲尔德打开窗户后,光照了进来。但床上这人只是把被子拉了上去蒙住了脑袋。 “这都中午了,还在睡觉?!”菲尔德对着床上的人说。 但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菲尔德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酒瓶,对着光线看了看,里面的液体只剩小半瓶了。 “大白天你就开始喝上了?”中校有些生气。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菲尔德一把拉开了被子,酒瓶里剩下的液体都倒在了床上那人头上。 这个房间的主人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伸手就去抓地上的佩剑。直到看清站在床边的是菲尔德,才松了一口气,把佩剑又丢回了地上。 房间的主人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皱着眉头问:“你不会是把尿泼到我身上了吧?” “反正是你自己的东西。”菲尔德耸了耸肩。 房间的主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声说:“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温特斯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莫里茨少校?” 第四十三章 潜民街 菲尔德一指温特斯:“这是新来的见习生。” 然后又一指莫里茨:“这是我的副官,不过你们好像认识……原来如此,莫里茨之前神神秘秘告假是去接你们?” “莫里茨少校,还有雷顿少将。” 楼下开门的那位老妇人听到了楼上拆门的响声,走上来看看什么情况。 “沃伦太太,还要麻烦你再请人来修门了。”菲尔德递给了沃伦太太几枚小银币,沃伦太太什么也没问就收下了,显然已经是见怪不怪。 中校又递给了沃伦太太一小袋钱,拜托她去找四邻八舍照着三个军官的身形买几件旧衣服和旧靴子。 而莫里茨少校则起床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了纸笔和墨水瓶,温特斯充当抄写员,三个人说、写并用交流起来。 对于菲尔德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副官被派去联省出差,陆军将其视为一项秘密任务,他还以为莫里茨一直在家养病。 当中校得知少校是被自己的法术震破了耳膜时笑得前仰后合。 但当他发现温特斯和莫里茨居然都是现场目击者,就把他蒙在鼓里时,表情又变得很复杂。 他的脸上是一种“你们居然背着我成立小团体”的错愕神情。 这其实都要怪莫里茨少校的那句“秘密讨论”。 不过现在菲尔德没有时间仔细询问,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本事还在吗?”菲尔德问。 莫里茨少校睡眼惺忪地从床垫下摸出来一枚银币。下一秒,伴随着尖细破空声,他手中的银币消失了,书桌上的酒瓶应声而碎,酒瓶后的木制墙壁上多了个窟窿。 “起床跟我走。” 莫里茨少校揉了揉脖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也得先让我洗个澡吧?” “用不着,去潜民街,你这邋遢鬼的德行正好。”菲尔德中校冷笑着说:“你这副皮囊,再弄干净点就只能扮男娼了。” ————割———— 潜民街说是一条街,但其实覆盖的面积并不比海蓝城城区小。 海蓝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帝国时代,海蓝[ve]这个名字便是来自于上古语。 这座城市数次毁于战火和天灾,又数次重建,今天的海蓝城的地面之下,就是旧城市的遗址。 古人为这座城市了留下了两样遗产:一套供水系统,和一套下水系统。 其中供水系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效力,只剩下了一些高架水渠的遗迹作为古文明的残骸,孤零零地伫立在郊外。 但下水系统至今仍在忠实地履行着当初设计时的职能。 虽然城市的主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负责清理下水系统淤积的疏通官一职却被保留了下来。海蓝城旧下水系统一直有人维护,才没有像圭土城的旧下水系统那样堵死后被废弃。 而且每逢有识之士掌管城市时,都会在古人的旧下水系统上增增补补,以适应海蓝城日益增长的人口。 修来修去,海蓝城的下水系统最后成了一座迷宫,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被遗忘的小径和通道,也不知道这套下水系统究竟能去往何处。 所以这套为海蓝城“藏污纳垢”的下水系统,真的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小偷、走私者、杀人犯、恶魔信徒,形形色色的人混迹在此处。 绝无可能在市面上发卖的货物在这里交易,人类最丑陋的欲望也能在这里得到满足。 海蓝市执政议会对此无可奈何,出动卫兵清剿,老鼠们就逃之夭夭,消失在各种不在图纸上的小径和管道中。等卫兵撤出下水系统,老鼠们又从阴沟里冒了出来,重新聚集在此处。 所以海蓝城的下水系统又被称为潜民街,阳光下的公权力和只能生活在暗处的老鼠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 温特斯换上了一套脏兮兮的麻布袍子和斗篷,戴着猫脸面具,扶着菲尔德中校借给他的杜萨克弯刀,跟在两位校官的后面。 菲尔德中校粗中有细,不仅让莫里茨的房东太太弄衣服,还让她弄来了几双鞋子。三个军官走在一起已经够扎眼了,要是再穿上军靴,恐怕一眼就会露馅。 不过仓促间找来的鞋子总归不会很合脚,温特斯穿着的这双靴子就偏小,挤得他有些痛。 三人把马留在了莫里茨少校的寓所,由菲尔德中校带路,从东城区的木匠桥旁边的梯子下到了河道干岸,来到了一个约么有一人高的排水管道前。 中校用燃火术点着火把,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莫里茨少校看到温特斯略显紧张地握着刀柄,轻声宽慰温特斯道:“没事,潜民街其实没什么危险,还有不少便宜货可买。放松点,你现在这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军人。” 说完,莫里茨少校第二个走了进去。 温特斯活动了活动肩膀,以尽量自然的步伐进入了排水管道。 这座排水管道约有两米多宽,砖石结构。大半宽度留给了水道,水在火把的光亮下显得黑漆漆地,看不出有多深。 管道边缘修了一条能容一人行走的小路,原本应该是留给清淤工人们行走。 三人沉默地走着,左拐右拐,不知走了多久。但温特斯数着经过了十二个分岔口时,他开始隐约能听到脚步声,前方似乎还能看到点点火光。 再往前走,菲尔德中校突然领着温特斯向右一转,进了管道墙壁上的一处暗道。又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再不是需要弓着身子走的排水管道,而是差不多有两米半高,蜿蜒着看不到尽头的地道。里面还有不少人,看起来有些热闹。 一些和温特斯一样用面具和斗篷遮掩身份的人,以一两米的间隔支起了小桌,点上了油灯,似乎是在这里卖东西。 他们桌上摆着的东西温特斯大部分都不认识,有一些人桌子上面就摆着几块小木牌。 另一些戴着面具的人不时在小桌边停下脚步,用手势和卖货的人交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算成交,怎么算不成交。 这处地下土穴给温特斯的感觉很怪异,其中一部分空间像是最近才挖掘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墙壁还是湿润的泥土,歪歪斜斜的木头柱子顶着几块木板。 但又有一些部分含蓄地告诉温特斯此处的悠久历史:地上零散的旧砖头、石质拱顶结构、一些灰泥墙面上依稀残留的色彩。 菲尔德中校目不斜视,沿着地道直接往前走。温特斯跟在后面,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沾着泥土的白色石头上,石头滚了几圈,露出了三个窟窿。 这时温特斯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那块白色石头不是石头,根本就是一块头骨。 这处被潜民街商人拿来当市场的地下空间原本应该是一处墓穴,究竟是什么年代的墓穴温特斯看不出来,但应该不是古帝国时期,也不是最近几百年。 古人不会把墓室修在自己的下水系统边上,最近几百年的墓室也不会挖得这么深。海蓝城下面压了好几层遗址,究竟经历过多少次毁灭与重建谁也说不清。 大概是有人无意间发现了这处墓穴,拿光了陪葬品后,又把这处墓室利用了起来,当成了商业街。 原本的墓穴空间逐渐不敷使用,所以潜民街的人又继续在墙壁上开挖。因此才会一部分墙壁是灰泥,另一部分墙壁却是泥土。 温特斯不禁“敬佩”这些潜民街老鼠们不要命的精神,居然敢在这种恐怕有一千年的地下建筑里搞违建。这处墓室的墙壁支撑着拱顶,把墙都给敲了,也不怕下一秒脑袋上的土就垮下来。 温特斯脑子里在胡思乱想,脚下却没有停下来,紧紧地跟着菲尔德中校。 而莫里茨少校却被某张桌子上摆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停了下来,用手势和摆摊的潜民街商贩交流着。 菲尔德往前走了一段路,一回头发现莫里茨正在和别人砍价。气得他大步流星又走了回来,踢了少校屁股一脚。 少校却不为所动,仿佛被踢的屁股没有长在他身上,继续慢悠悠地用手势交流。 二人成交后,少校掏出了几枚金币,那个潜民街商贩则从桌子下面取出了几个纸包。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少校打开纸包检查了一下,确认无误后冲着商贩点了点头,把纸包揣进了怀里。 虽然因为菲尔德戴着面具,温特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温特斯用膝盖也能想象出中校的脸色。莫里茨少校却没事人一样耸了耸肩,好像在说:怎么了?我就这德行,你知道的呀? 菲尔德中校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带路往前走。三人从另一处暗门离开了这个地下市场。 从暗门离开了这间地下市场,往更深处前行,又是一间地下市场。只不过比起上一间,这里的人稀疏了不少。 离开第二间地下市场再往前走,地面开始变得平整而干燥。通道似乎变成了精心修缮过的甬道,墙壁时不时会有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温特斯好奇地往洞口里打量,里面不是蒙着黑纱就是有木门遮掩,不知通往何处。 菲尔德中校停在了一个洞口前,冲着莫里茨少校点了点头,然后推开木门走了进去。温特斯原本以为里面应该就是目的地了,没想到里面居然还是地道。 这种地道套地道的结构已经把温特斯绕得失去了方向感了,天知道菲尔德是怎么认出的路。 沿着这条地道走了大概几十米,前方拐弯处能看到闪动的灯影。 转过此处直角弯,一个拎着页锤的魁梧壮汉坐在木桶上,像一堵墙一样拦住了三人的去路。这个汉子脖子根部的肌肉隆起,肩膀宽厚,四肢粗壮,简直就是人形的熊罴。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温特斯身后传来:“你们刚进来就注意到你们了,还闷头往里进,不想活了?” 身后狭窄的地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七八个戴着面具的打手,拿着短刀和带着铁钉的木棍,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温特斯三人。 那个人形熊罴身后,也有几扇暗门被推开,又是四五个打手冒了出来。 菲尔德、莫里茨和温特斯也拔出了武器,温特斯在心里数了一下,前后一共大概有十四个人左右。己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不过狭窄空间,对方也不一定能施展开。最难解决的是那个壮汉,页锤这种钝器交到他手里,穿全套板甲来都没用。 “没必要为了那些元老院里的富人把你们自己的命搭上。”那个阴狠的声音又说话了,这次温特斯看得清楚,是身后一个带着小丑面具的人:“把武器扔地上,我就让你们原路返回,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的话……” 打手们掂着家伙,怪笑着逼近,想要给温特斯三人心理压力。 菲尔德中校对莫里茨少校点了点头,少校叹了口气,把手中的佩剑往地上一插。 “这就对了,瞧瞧你们这位同伴多机灵……”带着小丑面具的那人话戛然而止,他的眼睛喷出一团血雾,整个人往后仰着栽倒在了地上。 温特斯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安托尼奥会说“一个百人队也不够莫里茨·凡·纳苏杀”。 弓箭手射箭要拉弓,火枪手开枪要装弹,但莫里茨少校使用飞矢术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 不仅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而且极其隐蔽。没有弓弦声、没有枪声,只有尖细的破空声。也不需要像弓弩火枪一样举着武器瞄准——温特斯没有看到莫里茨少校抬手指向哪个敌人。 少校的手就随意地停在腰侧,一枚又一枚银币从他右手中射出,他的姿势仿佛是小孩子打弹珠。但他每射出一枚银币,就会有一个敌人的脑袋多一个血窟窿栽倒在地。 银不是很硬的金属,但当莫里茨少校把银币用魔法加速到接近火枪弹丸的速度时,没有开刃的银币也能轻松切开皮肤、组织和骨骼,把柔软的大脑搅成一团浆糊。 这就是菲尔德中校说的最简单、最高效的杀人法术,不需要花哨的技巧、复杂的种类:只需要把一枚银币加速到每秒两百米,再打到敌人头上,就可以了。 短短六秒钟,这条地道里的大部分敌人就都已经都被莫里茨少校放倒。 包括那个手持页锤的男人,一枚银币打进了他的眉心,这个熊罴一样的壮汉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几个看情形不对,转头想跑的打手被精准地命中了后脑。 “留个活的!”菲尔德中校提着佩剑走了上去。 少校心念一动,打中了最后一个敌人的膝盖,这个正在逃跑的打手腿下一软,扑倒在地。 “瘸子现在的手下就这点本事吗?”中校语气十分遗憾,边说边在每一个已经不动弹了或是还在抽搐的人脖子上插上一剑,头也不回地问:“最年轻的那位先生,后面那几个可以请你处理吗?” 中校没有叫出温特斯的名字,也没说要让温特斯干什么,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温特斯也已经不再是那个刚离开象牙塔的雏鸟,他最后的天真在那场跳帮战之后就已经消失了,准确的说是在他用匕首捅向那个可怜的桨手的脖子时就消失了。 他忍着轻微的不适感,开始用杜萨克给后面的潜民街打手一个一个补刀。 第四十四章 簧轮枪和飞矢术 联盟魔法作战局的研究表明,施法者的法术天赋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三大法术类型是后天人为划分,拥有法术天赋的人都能够使用所有类型的魔法。 简单来说,人类只能被划分成“有法术天赋”和“没有法术天赋”两类,不存在只有一部分法术的天赋这种情况。 例如在测试过程中,就算被试者只能表现出燃火类法术天赋,而其他两类法术天赋不显现。但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之后,他也一样能使用声音类法术和加速类法术。 像温特斯,虽然他擅长的是燃火类法术,但他同样能使用加速类法术和声音类法术。只不过后两类法术进步缓慢,所以他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燃火类法术中。 可莫里茨·凡·纳苏不是这样,他是魔法作战局这么多年培养的千余名施法者中的特殊孤例。他只有加速类魔法的天赋,只能使用加速类高级法术。 至于声音类魔法和燃火类魔法,哪怕他苦练多年也只能使用最基础的法术,无法进行更高级的应用。 [爆音术简单来说就是大号的扩音术,不算更高级的应用](感谢书友黑色电脑配件指出剧情的bug,我来debug了) 当莫里茨在军校接受施法者课程时,他的教员和同学把这种罕见情况戏称为是天生残疾。 不过这些躺在地下通道里的亡命徒们恐怕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短短十几个呼吸之后,地道里还站着的人就只剩下菲尔德中校、莫里茨少校和温特斯准尉了。 铁锈味和土腥味混在一起刺激着温特斯的嗅觉。忽明忽暗的火把照亮了甬道的墙壁,上面红色和白色飞溅的到处都是,仿佛此处不是位于海蓝城地下十几米处的地道,而是某家生意兴隆的屠户的后院。 菲尔德甩了甩刀上的血,几步追上了那个他让少校留下的活口。 “别,别杀我……”那个被打碎了膝盖的面具人趴在地上,正用双手抠着泥土往前爬。 “嘘,别出声。”中校蹲在了面具人的身边,好言好语地问:“瘸子在哪?” “在前面,就在前面。”面具人急忙指向地道更深处,他突然低头去亲吻中校的鞋子:“别杀我,我带您去。” 菲尔德嫌弃地后撤了一步。 “我给您带路。”面具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根本没法保持平衡。刚往前踉跄地走了半步,就又摔倒在地上。伤口再次被牵动,面具人身子弓得像虾米一样,痛苦地哀嚎起来。 “行了行了,既然没换地方,那就不麻烦你带路了。”菲尔德反手拿着佩剑走近了面具人。 前一刻还在地上惨嚎的面具人突然暴起,他看似因为疼痛弓起身子,实际上是趁机从怀中取出武器,此时此刻他手中正握着一把锃亮的短刀,直插中校的小腹。 咻,又是一声尖细的破空声,一道银光准确击中了面具人的后脑。面具人的整个身体都被这枚银币蕴含的力道带着往前一顿,趴进尘土里,不喘气了。 “有点意思,还想拉一个垫背的。”菲尔德嘬着牙花子,把佩剑在面具人后心处插了下去,确保面具人死得不能再死。 然后他满不在乎地用面具人的衣服擦了擦佩剑上的血,头也不抬地问温特斯:“后面的你都处理了?” 温特斯发现中校虽然看起来很粗旷,但在某些地方却异常谨慎,他尽量平静地回答:“脖子、胸口,各补了两下。” “有点意思。”菲尔德语气中有一丝意外,他没想到这个来见习的小家伙干活还蛮利索,中校慢条斯理地把佩剑插回剑鞘:“走吧。” 三人只碰到这一帮拦路的,再往前走,畅通无阻。 经过一处堆放着木箱木桶的仓库,菲尔德领着温特斯推开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进入了一个小房间。 在拿着墓室和下水道当主要建筑的潜民街,这间小房间堪称雅致。不仅有床有桌,居然还在地上铺了石板。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两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一卷一卷的文件。如果不是在幽暗的地底,说这里是某个抄经员的房间温特斯也信。 火把的火焰左右摇晃,看来这里有隐藏的通风口或是暗道。 “人呢?跑了?”菲尔德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上:“瘸子,你再不出来,你外面的货我可都烧了。” 没人回应他。 “老朋友来了,你却躲着不出来。那我就只能把你的账本交到治安委员会了,看看究竟有多少有头有脸的绅士参加了你这门大生意。”菲尔德继续对着空气说话。 说是要找账本,菲尔德却看都不看书架上那些文件一眼。他起身把书桌上那一摞一摞的白纸拿在了手里,对着莫里茨和温特斯抖了抖:“找到了。” 可他手上拿的明明是白纸。 菲尔德用手从水盆里沾了一点水,不紧不慢地对两个下属解释:“某些见不得光的人,会用看不见的方式书写见不得光的内容,这种手法叫隐写术。其实就是拿着白矾水当墨水,干了以后就是白纸,只有抹上水才能显形。” 他把水均匀地抹在白纸上,但纸上却什么也没显现。 莫里茨少校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菲尔德却丝毫看不出有一丝难堪,他饶有兴趣地说:“哎呦,还改良技术了?有点意思。” 中校举起一张纸,透过光看了看,笃定地说:“隐写术就是一个哑谜,需要读取的一方只要知道谜底,获取信息的过程应该不难。常用手段,无非水火。不是水,那想来就是火了?” 说着,中校拿起一张纸靠近了火把烘烤。过了十几秒钟之后,真的有淡黄色的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白纸上。 “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原来又是柠檬汁兑墨水之类的旧把戏。”中校的语调颇为失望,像是什么好玩的玩具坏了。 嘎吱嘎吱的木轴转动声响起,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暗门。 温特斯下意识拔出了武器,他一点也没看出墙上居然还有一道暗门。设计者利用土墙崎岖不平的墙面巧妙地遮掩了暗门的缝隙,在地底昏暗的光照条件下恐怕得贴在墙上一点一点找才能找到。 愤愤不平的声音传出了暗门:“那不是账本,只是几张对账单据罢了。除了隐写术之外,我还使用了加密法,光解开隐写术您也不知道写了什么。” 一个秃顶的灰袍男人一瘸一拐地从门中走出,温特斯原本以为那些打手的头头也应该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但这个灰袍男人的模样根本就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瘦弱一些。 大概是因为总是不见阳光,他的皮肤呈一种病态的白色。但他却有一口整齐的牙齿,这在底层人士中并不常见。头发、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袍子的布料不怎样,但是干干净净。虽然是在地下,指甲缝里见不到一点泥。 而且他的秃头不像是天生的,倒像是刻意剃成了地中海的样子。 灰袍男人给温特斯的感觉,和温特斯对这个房间的观感一致。如果在大街上遇到这个人,温特斯大概会以为他是公教会教士。 菲尔德用眼神示意温特斯收回战刀,冲着灰袍男人挥了挥手里那一沓纸:“那你想试试我能不能解开你的密文吗?” 灰袍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菲尔德边上,生气地从中校手里把那一沓白纸拿走揣进了怀里,看起来丝毫没有刚刚被干掉十几个手下的自觉。 他拖着腿坐回了床上,不耐烦地说:“您有什么事情要问,派个人来捎个口信就行了,有必要每次都这么大费周章吗?您以为我拢起这么一伙人渣很容易吗?” “派人来我不是怕问不清楚嘛。”菲尔德中校笑眯眯地回答。 “有什么话您赶紧问,问完赶紧走。”灰袍男人的语法是敬语,但语气却十分不耐烦。 菲尔德中校拖了把凳子坐在灰袍男人面前:“码头一炸,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别告诉我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您来找我就为了打听这事?” “对。” “这事我真的了解的不多。”灰袍男人皱着眉头说:“我只知道之前有人在黑市定了一批北面的簧轮枪,要能单手使用的短铳。簧轮枪可是稀罕玩意,我一听说有人要买簧轮枪,还要买短铳,就知道估计又有哪个大人物要完蛋了,所以稍微留了点印象。” “有人要买联省造的簧轮枪?” “对,点名要买联省工匠造的,而且时间很急,出价也很高。” “能找到是谁买的吗?” 灰袍男人咧嘴不出声地干笑道:“您觉得呢?您觉得为什么要来黑市买这东西呢?” “那是谁卖的?” 灰袍男人冷哼一声:“你这不是问废话吗?潜民街又不是我家后院,我只不过是在这里支应个小买卖罢了,反正不是我卖的。打听出来也没用,这地方,卖家也不可能知道买家是谁。” 这人语气很冲,但中校也不恼火,他支着下巴问:“还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灰袍男人低头思索了一会,抬头答道:“没什么了,至少我不知道。” 温特斯看不出这个灰袍男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菲尔德中校看起来并不怀疑他。 “那你帮我再打听打听,最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告诉我。”菲尔德站起身来,显然是要告辞了。 “请您以后也别再亲自过来了,派人捎个话就行。”灰袍男人苦笑着说。 ————割———— 一个小时后,莫里茨少校寓所的起居室。 菲尔德从楼下走了上来,一只手拿着三个刚洗干净的酒杯,另一只手里提着一瓶酒。 他把酒杯摆在小桌上,先给自己倒了半杯喝掉,然后又给莫里茨和温特斯各倒了半杯。 中校还是比较在意温特斯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的精神状态,一边把酒杯递给温特斯,一面说道:“今天的事不要有什么内疚感,那些潜民街里的渣滓一半身上有一桩命案,另一半身上不止一桩命案。把他们宰了其实只不过是替国会省了绞索钱。”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没走任何审判程序。”莫里茨少校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唱反调。 “他们攻击正在执行任务的军官,不需要审判。”中校的语气十分不善,他边给自己倒酒边说:“可惜这些渣滓永远都杀不干净。今天宰了这么多,明天瘸子就能找来更多的人,天知道这潜民街里究竟藏了多少耗子。” “那个秃顶男人是什么人,怎么顶着个公教教士的发式?”温特斯握着酒杯开口问道。 “瘸子……瘸子是潜民街的人渣里比较不像人渣的人。有他约束着,那群畜牲还能少弄出点脏事。”菲尔德中校并没有正面回答温特斯,他避重就轻地转移了话题:“蒙塔涅准尉,你还想学实战的法术吗?如果想的话,能教你的人就在你眼前。” 说完,菲尔德用手一指莫里茨少校。 “想学。”温特斯激动地站了起来。 今天,莫里茨少校展示出的非凡法术能力让他折服。那天在码头上莫里茨正被严重的戒断反应折磨着,并不是少校的真实水平。 “你跟我学什么呀?我除了加速类法术什么也用不了。像我这种施法者,就是施法者中的畸形儿——先天残疾。”少校苦笑着说。 “屁!魔法作战局的思路根本就是大错特错。”菲尔德中校使劲一拍大腿:“魔法作战局恨不得让施法者能掌握每一门法术,十几个法术一股脑地都教给我们。我明白的太晚了,我见到莫里茨之后,才明白这种思路完全是错的。施法者,毕生精通一个法术就够了。” 虽然莫里茨本人似乎并不以自己的法术能力为傲,但温特斯向少校学习的念头非常坚定。他一直被燃火类法术缺乏杀伤力所困扰,好不容易有机会向更高明的施法者请教,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见到这位小学弟是真的想学,莫里茨耸了耸肩。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拿着一个皮质小包走了出来。 “接着。”少校把小皮包丢给了温特斯。 温特斯解开绑绳,皮包里面装着十根金属棒。他取出了其中一根,从光泽和重量上分辨,材质应该是钢或者铁。金属棒的质地均匀,表面光滑,一端是尖的,另一端是平头。比小拇指细两圈,和中指差不多长,拿在手里不轻也不重。 “是铁吗?”温特斯问。 “是钢,很好的钢。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练习器材。”莫里茨少校又坐回了躺椅,慢悠悠地解释道:“军校课程里加速术的练习方式是加速重物,能加速的物体越重越好,但我觉得那种练习没有意义。我认为练习飞矢术时,应该保证每一次使用的‘箭矢’重量完全一致,天长日久才能培养出手感。这里的十根钢锥,五根钝头,五根尖头,重量使用最精密的天平调整过,完全一样。” 温特斯把十根钢锥都取了出来,五根前面是弧形的钝头,五根前面是锋利的尖刺。他取了两根分别放到左右手掂量了一下,的确分不出哪根轻重。 “玩过飞镖吗?”莫里茨问温特斯。 “玩过,不厉害。” 莫里茨又进了卧室,这次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圆形的靶盘,木质的盘底缠着一圈的草绳,靶盘中间钉着一块银币。 少校把靶盘挂在了壁炉上方,回头对着温特斯说:“拿那个钝头的钢锥作为飞矢术的施法材料,朝这个银币打。” 温特斯把钢锥拿在手里瞄准这靶盘中央的银币,回忆着使用飞矢术的感觉,进入了施法状态。他忍受着强烈的刺痛和灼烧感,使用魔法加速了手中的钢锥。 原本静止的钢锥在短时间内魔法加速,从温特斯手中飞了出去,离开了温特斯第三只手所能触及的范围。却慢悠悠地打在了壁炉边缘,连靶盘的边都没有沾到。 [第三只手和第五肢体都是代指法术能力] 温特斯脸上感觉火辣辣的,但莫里茨少校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再往高瞄一点。”少校说。 温特斯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下呼吸,射出了第二枚钢锥。 这次钢锥打在了靶盘上,但却是打在了右上角,离靶心的银币还有一段距离。 “你每天晚上还在进行法术训练吗?”少校问。 “是的。”温特斯答道。在军校时,每晚的法术训练是所有施法者学员的必修课。除了在船上那几天因为幻肢痛无法练习法术,哪怕是回到家温特斯也没有间断过每晚的法术训练。 “把训练项目全都换着这个,先别练其他的法术了。钝头的拿来练习,尖头的实战用。”莫里茨少校边喝酒边讲解:“你就把飞矢术理解为用看不见的第三只手丢飞镖,法术的爆发力决定了飞镖的威力,法术的手感决定了飞镖的准头。这两点都可以通过持之以恒的练习提高,你回家之后就练这个,只要还能继续使用飞矢术就不要停,练到出现幻肢痛再也无法进入施法状态为止。晚上要是因为幻肢痛睡不着觉的话,拿这个泡水喝。” 莫里茨少校又丢给温特斯一个纸包,温特斯认出了这是少校在潜民街黑市上买的东西。他打开纸包看了一眼,里面似乎是某种草药。 “这东西泡水喝能够帮助你进入睡眠状态——不过一次每次泡一点就行,不要泡太多了。睡眠可以让你自我修复,睡一觉幻肢痛就消失了。” “可是我们在船上时休息了好几天幻肢痛才消失。”温特斯谨慎地问道。 “你们在船上时那种严重的幻肢痛我也没见过,进行我这种练习幻肢痛不会那么严重,放心吧。”少校蜷缩回了躺椅里,疑惑地说:“我也很奇怪联省人究竟是怎么把你们搞成那副样子的。” “明白了。” 少校从最开始的一点一点抿酒变成了一口一口地喝:“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长期的训练。施法者的课程在你离开军校时就结束了,但施法者的训练这一辈子也不会结束。我刚毕业时飞矢术的水平也就比你稍强一点,不要着急,慢慢练就练出来了。” 温特斯把少校的话仔细记在心里,但他还有一个不解的疑惑:“那学长您既然有这种特制的钢锥,为什么还要用银币呢?” “钱多难受,不然还能为什么?”许久没说话的菲尔德突然开口。 少校哈哈大笑:“你觉得呢?” “呃……便于携带?”这是温特斯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但使用银币还是太奢侈了,要是他可舍不得。 “就是这样。”莫里茨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想想看,你出门带一百枚银币很平常,但是带一百枚钢锥就很累赘。而且这些钢锥都是特制的,一旦打光了,仓促使用新的‘箭矢’手感大变样,就会失准。所以后来我发现,还是银币比较好,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不会担心没有弹药。” “屁!银币的重量才不一样,背誓者铸的币和海蓝铸的币一样重吗?我还知道不少黑心鬼从银币上往下刮碎屑,凡是经手的银币都要刮一点下来。”菲尔德中校显然对莫里茨少校的理由颇不以为然。 [背誓者,即神圣牧罗帝国皇帝亨利三世] 少校还是懒洋洋地说:“差不了太多,再说练习得久了,重量有一点差别也没关系。” 中校还在和少校辩论,而温特斯已经决定,有时间就去找人一口气做它几百枚钢锥,他不觉得随身带一百枚钢锥累赘。 毕竟把飞矢术变成“撒币”术在温特斯看来还是太撒币了。 第四十五章 变故 从潜民街返回后,菲尔德中校在莫里茨的公寓召开了陆军总部宪兵处第一次全体军官会议。 参会人数:三人; 主持人:菲尔德中校; 书记员:蒙塔涅准尉。 [因为莫里茨少校的听力尚未恢复,所以上一章和本章对莫里茨少校说的话都是温特斯笔录后给莫里茨少校看,不再赘述。] “学长,咱们一共就三个人,少校还什么也听不见,不用搞得这么严肃吧?”温特斯一面埋头写会议记录一面哭笑不得地说,他已经开始改口叫学长了。去了潜民街一次,他和宪兵处两名正式军官变得亲近了一些。 “这是宪兵处第一次全体军官会议,当然得正式点。”菲尔德笑逐颜开地说:“想召开全体军官会议至少要三个军官,之前宪兵处就只有我和莫里茨两人,所以一直开不成这个会。现在加上你,正好三个……喂,这些话就别记在会议记录上了。” 温特斯唰唰地开始勾掉刚记录下的文字:“准尉也算数吗?我可还不是正式军官。” “《条例》里有没有又没有规定准尉不算,别这么死板。见习嘛,就是走个流程。” “冒昧的问一句,在我之前您这没来过见习军官吗?” “哈哈,没有。” 盖着薄毯蜷缩在躺椅上的莫里茨非常不是时候地发出了鼾声。少校虽然暂时失去了听力,只能通过骨传导感知到一些模糊的声音,但正因为如此他的睡眠质量可是更好了。 菲尔德不满地把帽子朝莫里茨脸上砸了过去。 少校惊醒过来,擦了下口水坐起身来,茫然无措地问:“开完会了?” “[能让画像中的圣人捂住耳朵的脏话]……脏话也不要记在会议记录上!” “好的。”温特斯又唰唰地勾掉了刚写下的文字。 经过一番整理后,陆军总部宪兵处第一次全体军官会议终于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开始进行。 除了让中校过一把瘾之外,这次会议就一件正事:抢救两位校官的职业生涯。避免他们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人从现在这个冷板凳被踢到更冷的板凳上去——例如战史处。 在塞纳斯联盟,军方从制度上刻意使得几乎不可能把一名军官开除军籍。所以犯错的军官通常会被往下撸几级,然后踢到冷板凳上去。这间接导致诸共和国陆军的战史读起来都酸溜溜的。 温特斯倒是不用担心,他现在只是一个见习军官,就算将来翻案了也不会牵扯到他身上。但菲尔德和莫里茨这两位校友待他不错,所以他也想为两位学长的职业生涯尽一份力。 中校命令莫里茨和温特斯不许再搞小团体,完完全全、毫无隐瞒地向他汇报当天在码头的全部所见所闻。 这事之所以闹出乌龙其实都怪莫里茨。少校和温特斯说要秘密讨论,温特斯就三缄其口等少校来找他。结果离开海关监狱后,两瓶烈酒下肚,莫里茨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 所以直到现在菲尔德才从两名关键目击证人口中得知了当天在码头上的具体经过。 “你的意思是死者里面可能有一名施法者?” “我也不敢确定,但我觉得那个人应该是使用了偏斜术。” “如果死的是施法者可就有意思了。”菲尔德中校的表情也变得凝重:“海蓝陆军里的施法者一共就百十来个人,哪个失踪了一查就知道,这个事情我去查……码头工人里也混进了刺客?” “对。” “没有戴面具?” “没有。” “长什么样记得吗?” 但是那几个装成码头工人的刺客的脸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没有任何特点可言,温特斯描述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温特斯无奈地说:“如果把那几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我能认出来,但光靠语言我真的说不明白。” “搬运工人之间都是熟面孔,他们应该会记得些什么。哼,码头那地方几伙人把持着,也不是有把子力气就能当搬运工。谁介绍他们,谁给他们做保,一查就知道。” 温特斯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抢来的那把迅捷剑:“一个刺客的剑被我抢了过来,刺客炸毁码头的时候那把剑掉水里去了,要不要找人捞一下?” “你明天去雇几个水性好的水手捞一下。”菲尔德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酒杯上一下一下地敲击,他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说:“可以试试,不过我估计应该被潮水卷走了。” “还有枪,刺客的一把枪也被我踢进水里了。刺客的枪很古怪,不用挂火绳就能开火。而且很短,单手就能使用。” “瘸子不说了吗?有人高价收了几把簧轮枪。”菲尔德理所当然地说。 温特斯大奇:“簧轮枪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 “没听说过正常,簧轮枪是北面新发明的一种枪,用一种机括代替火绳点火。传到海蓝没几天,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我也没有。”菲尔德中校试图用手指蘸着酒在桌面上画出示意图,但失败了:“有实物的话你看一眼就能懂了。” 研究了半天,最后确定了两个调查方向,一个是去查最近海蓝陆军施法者的失踪和死亡情况;另一个则是从码头工人身上入手,调查那些伪装成搬运工人的刺客。 另外还有两条菲尔德没抱什么希望的线索:刺客掉进海里的剑和枪;以及可能帮助刺客处理了马车的车夫兄弟会。 虽然还没有什么真正的进展,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头绪,也算是可喜可贺。 莫里茨少校的病假被菲尔德取消了,中校的原话是:“再继续休假你早晚要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还是滚回总部值班吧。” 怀揣着少校给的十枚钢锥,外加一块靶盘,温特斯回了家兴冲冲地就要开始练习飞矢术。 按照莫里茨少校的说法,靶盘先挂在十步以外,在保证威力的前提下,什么时候能够使用十次飞矢术命中银币八次以上,再把靶盘推远五步,逐渐增加距离。 但他想起了自己还要去本威家拜访,便又把训练器材都收了起来。带着玛丽塔嬷嬷买好的面粉和肉作为礼物,骑马直奔本威努托家而去。 还在幼年学校时,温特斯经常会去本威家吃“码头饭”。码头饭顾名思义就是码头工人们吃的伙食,重油重盐——后来糖便宜了又开始重糖。一般人吃不惯,但工人们吃这种饭才有力气干活。 温特斯特别喜欢这种重油重盐重糖的伙食,但珂莎一般不会做这类食物,也不许温特斯多吃。所以温特斯都是偷偷去本威家解馋,而本威的妈妈也从来不介意给温特斯多摆一个盘子。 本威努托家住的地方离码头不算远,但比起繁华的码头,码头工人家的街区就没有那么漂亮了。整片整片低矮的木房连在一起,煤渣铺成的土路每逢下雨就泥泞不堪。 本威全家二十二口人——如果温特斯去联省这几年他家没再添人口的话——就住在两间挨在一起的小房子里。原本独立的两间房子打通了墙壁,孩子们日渐长大,原本房子后面的小院子都被改建成了棚屋,还在平房的房顶上又加盖了一层阁楼。 本威的长辈都是瓦恩人,三十几年前为躲避战乱逃到海蓝。瓦恩人的家族观念普遍很强,他们兴旺时喜欢聚在一起,而当他们不走运时则会抱得更紧。 这很难说是因为某种强烈的手足之情,而是从艰苦的日子中得到宝贵教训,一个家族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团结一致。 所以本威的一家人不仅仅是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他的堂表叔伯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住在两间房子里虽然很拥挤,但也有一种别样的温馨。 但高高兴兴地骑着强运来到本威家的温特斯却吃惊的发现,本威家现在人去屋空,原本热热闹闹的房子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搬家了?”温特斯傻眼了,他想:“不会呀,本威明明说过他没搬家。” 两间房子的门都挂着锁,透过门板上的缝隙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温特斯敲响了本威邻居家的门,一个老头子打开了一条门缝,警惕地盯着温特斯。 “老先生,请问隔壁的人家去哪了?” 老头子看了看温特斯的佩刀,又看了看温特斯的靴子,沙哑着嗓子说:“我什么不知道,你也别问我。” 这时候温特斯只换回了军靴,没把军服换回来,身上还穿着去潜民街那套衣服呢。他心想:难不成这老爷子把我当坏人了? 老头子说完话就要关门,温特斯急忙一伸脚把门卡住,解释道:“我是本威努托的朋友。” “朋友?你拿我当什么老蠢货吗?”老头子讥讽地说:“本威怎么可能有你们这些穿军靴的朋友。” 一根棍子从门缝里捅了出来,温特斯后退躲了一步,老头子趁机关上了门。任凭温特斯怎么敲也再不肯打开。 街上的气氛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温特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两排房屋间的渣土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女主人们纷纷关紧了门窗,把在街上玩的小孩子赶回了家里。 温特斯能感受到正有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在木窗后面盯着自己。 他又敲了敲另一户邻居的门,敲门声在房屋走廊里回荡。没人开门,但温特斯敢肯定门口肯定有人。 他对着门缝轻声问:“我是本威努托陆军幼年学校时的同学,能劳烦您告诉我他家出了什么变故吗?我会尽全力帮助他。” 还是没人作答。 “那劳烦您帮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本威吧。”温特斯把带来的肉和面粉放到了邻居家门口,跨上强运转身回家。 “本威家一定出了什么事情,也可能是在躲着什么人。”温特斯心里思考着:“看这些邻居的态度本威应该没有出事,那老头说‘你们’、‘穿军靴的’?难道是有军人在找本威麻烦?或许可以拜托那个潜民街里的瘸子查一查?” ————割———— 忍着幻肢痛从地上捡起了练习用的钢锥,温特斯经过自我测试,得出了结论:使用这种重量的钢锥自己全力以赴只能够使用十二次飞矢术,之后发射的钢锥威力会衰减的很厉害。 竭尽全力、不考虑威力的话,他能够使用二十九次飞矢术。再想要继续,幻肢痛就会强烈到让温特斯无法进入施法状态。 这大概就是莫里茨少校说的极限状态了。 不过温特斯发现胜利兵工厂那场大火之后,他的加速类法术水平比起以前似乎有了一点进步。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难不成那种超越极限地使用法术能够更有效地提升自己的法术能力? 这个问题可能要去问一下那天和温特斯一样失去意识的其他几个施法者才能得到答案。 而且温特斯考虑,如果是自己练习,像现在这种程度就已经是极限了。他的幻肢痛没有强烈到让他失去意识,但也让他没法继续进入施法状态。 温特斯回忆着着兵工厂大火那天,平时注意力稍不集中就很难继续维持施法状态,但是那天自己明明已经到达了极限,幻肢痛已经强烈到可以称之为是酷刑了,但却仍然停留在施法状态里。 他不仅猜想:“难道大量施法者同时使用法术会像合唱一样引发某种不可控的效果?” 他想了一下,如果要证实这个猜想,需要召集大批的施法者重现兵工厂大火那天的情形。集中使用那么多施法者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自己可以和姨父说一下这个想法,但哪怕是安托尼奥也要向十三人议会申请才能动用如此多的施法者。 而且万一这个猜想是真的,那对于施法者而言意义就极为重大。越有价值的消息,越应该谨慎对待。如果发现某个地方可能有金矿,那最好是先悄悄确认一下,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所以温特斯本能地想先保守秘密,因此他决定在自己搜集到更多的信息之前,暂时不和任何人交流这个想法。 这时已经晚上了,温特斯把练习室设置在了地下室里。因为他发现在卧室叮叮当当地打靶,全家人都不得安生。在院子里练习魔法,又很奇怪。所以最后只好“躲”到了地下室里练习飞矢术。 回到卧室的温特斯饮下了一杯莫里茨少校给他的草药冲泡出的苦水。 少校说的没错,这种草药确实有安眠的效果。喝下去不到一会,温特斯就觉得自己浑身暖洋洋的,虽然还有隐约的幻肢痛,但是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他躺到了床上,准备休息。 可是他刚闭上眼睛,门外就发出了一连串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温特斯无奈地下床打开了门,大将军和小将军蹲坐在门口。 猫是一种有强迫症的生物,它们生活中的很多行动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做某件事而做某件事。 如果猫想要进入一个房间,那它就会不停地挠门板,直到有人给他开门为止。 可是主人给猫开了门之后,它却可能就失去了兴趣。 刚才还在拼命发出噪音的大将军见温特斯开了门,大摇大摆地扭屁股离开。小将军倒是咩咩叫着,开心地跳到温特斯的床上。 温特斯无言以对,重新关上了门,又躺了回去。 小将军趴在他枕头边上,蜷缩成一小团,似乎打算在这里睡觉了。 没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药效的作用下,温特斯很快失去了意识。 梦境中的温特斯似乎漂浮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头顶上是漆黑的天空。他不会游泳,但在这大海中却不会溺水,不会沉下去。 他就这样漂着,漂着,似乎可以一直漂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有一个人拿着大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痛到温特斯不由自己地闷哼了一声。 那个用大锤砸他的人开口说了一句话: “喵嗷!” 温特斯意识已经苏醒,但是眼皮却睁不开。 这种情况其实他已经比较有经验,他确信肯定是小将军又从衣柜顶蹦到他身上。 蹲在温特斯胸口的小将军低沉地嘶吼着发出了第二声“喵嗷。” 这是小将军和野猫打架前才会发出的声音。 温特斯睁开了眼睛,准备起床把小将军弄出卧室去。 他看到了一个人形的生物正从窗户爬进自己的卧室。 第四十六章 如堕冰窟(伏笔回收) 从熟睡中惊醒,看见一个人型生物从窗户爬进了自己卧室。 之所以用人型生物的说法,是因为爬进来的东西全身漆黑、姿势古怪,在月光下只能依稀能分辨出四肢和脑袋。 这个人型物体也发现卧室的主人醒了,扭头看了过来。 四目对视,温特斯霎那间睡意全无。 他立刻跳下床去抓挂在衣橱门上的杜萨克弯刀。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只有瞬息,他不管来的是人还是怪物,先拿到武器再说。 温特斯拔出了战刀朝人型生物扑了过去,对方被逼退到墙角,边退边从腰畔抽出了一柄短铳指向了温特斯的脑袋。 不是火绳枪,而是码头上刺客用的那种带有奇怪机括的短铳,瘸子口中的簧轮枪。 温特斯认出了这种火枪,猛地停住了脚步。 人型生物刚要扣下扳机,见温特斯站住了,便松开了手指,用低沉的声音威胁:“别动,不许出声,不然打死你。” 一开口,对方暴露了自己的信息:不是怪物,只是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对方虽然竭力压低了嗓音,还是掩盖不了女性的声线。 “别,别开枪。楼下住着侍卫,开枪你也跑不掉。”温特斯装成一幅惊慌失措的模样。 其实楼下只住着玛丽塔嬷嬷一个人,整间房子里除了四个家庭成员之外,就这一个珂莎从娘家带过来的住家佣人。嬷嬷都快五十岁了,基本没有任何战斗力,温特斯只是在诈唬。 “等侍卫上来你也已经死了。”穿着黑色紧身衣、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女人用两只手牢牢握持着簧轮枪,枪口一刻也不偏离温特斯的脑袋:“把武器放下。” 温特斯发现似乎情况越危急,自己思路就越清晰。对方第二次开口,暴露了更多的信息。 侍卫的存在并不让她感到违和,这意味着她知道这个家庭的军人背景。但她却不知道塞尔维亚蒂府上并没有卫兵,这说明她的情报并不深入,可能只是了解一些公开渠道能获取的内容。 “别杀我,桌上钱袋里有点钱,你要就都拿去。”温特斯顺从地把杜萨克刀丢在了地上。他尽可能表现得软弱和配合,但脑子里关于反击的思考一刻也没停下。 他拼命回忆着枪械的构造:火枪一般从扣下发射杆到引燃火药有一个短暂的延迟,从引燃火药到弹丸出膛还有一个短暂的延迟。看准对方的动作,提前横向闪躲,避开要害部位。只要对方一枪打空,就立刻近身凭借力量优势将其制服。 但是除非万不得已温特斯不想用这个办法,因为实在是太过冒险,最好能找出什么办法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什么东西能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呢? 飞矢术?那十枚钢锥都在书桌上,那女人身边。 还有别的办法吗?温特斯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你认不出我是谁吗?蒙塔涅先生。”黑衣女人换了个腔调说话,像是在调情。但她手中的簧轮枪却握得很稳。 温特斯摇了摇头,他意识到对方已经弄清了自己的姓名。 黑衣女人恨恨地说:“半个月前你可是一把火把我的头发都给烧了。” “是你?”温特斯失声道,他万万没想到那晚的女贼居然追到了海蓝来。 “是我。”女贼冷笑着说。 温特斯感觉莫名奇妙:“你去军校偷东西,我负责巡逻,阻止你是我职责所在,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吧?” “你说谁偷东西?我是从小偷手里取回我家族的财产!”黑衣女人显然是被‘偷’这个词刺痛了,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佯怒掩饰道:“你把我头发烧光的账我还没找你算。” “那你把我头发也点着一次?”温特斯一摊手:“而且你当时要杀我,还不允许我自卫吗?你捅到我胳膊那一刀可是直到现在都没长好。” “你们这些联盟军人都该死。”黑衣女人恨声道。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套出了太多话,于是单刀直入正题:“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不杀你,就此两清。” “什么东西。”温特斯心里一凉,但还是面不改色地说谎。 “我的匕首呢?” “什么匕首?”真要命,温特斯已经把匕首给伊丽莎白了,但他现在不能把妹妹牵扯进来。伊丽莎白就在几米外的房间熟睡,谁知道这个女疯子会干出来什么。 “别装傻了。那晚我回去仔细找过,没找到,一定是被你捡走了。” “你自己把匕首弄丢了问我要?”温特斯察觉到黑衣女人的逻辑有些矛盾,那晚黑衣女人逃走时为了拖延时间把匕首朝着温特斯掷了出去。如果她这样看重那把匕首,又怎么会拿来当飞刀呢? “蒙塔涅先生,你似乎没搞清楚状况。现在不是我向你讨要,而是你要交出我的东西换你自己的命。”黑衣女人的语气开始变得阴冷:“如果你不配合,我不介意先把你打死再亲自动手找。把我的匕首交出来!”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温特斯丝毫不怀疑这个黑衣女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毙了自己。这个女人似乎对取走一条性命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那晚的遭遇战中就招招都是冲着温特斯要害刺。 但温特斯的理智正在告诫温特斯:即使把东西都还给黑衣女子,黑衣女子也一样会给你脑袋一枪然后消失。 重点是黑衣女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匕首吗?显然不是。如果她真的在乎那把匕首,她就不会掷出去。 讨匕首?温特斯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嘟囔着说:“可是我真的没捡到匕首……我只捡到个别的东西。” 饵已经挂好。 “什么东西?”黑衣女人的语调很冷淡。 鱼儿咬钩了。 “一个小本子。”温特斯已经彻底看穿了黑衣女人的心思——她真正想要的是那个空白的笔记本。 匕首只是个幌子,温特斯如果顺从地交出匕首,那就不会拒绝交出另一样东西。黑衣女人只要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能顺便取回笔记本; 如果温特斯不肯交还匕首,黑衣女人也不会暴露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无知不是最大的障碍,傲慢才是。 黑衣女子小瞧了温特斯,她觉得在这个稚嫩的年轻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简直是轻而易举,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在哪?拿给我看看。”黑衣女人的语调依然冷淡,但温特斯已经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你身后桌子上那个袋子里。”温特斯满不在乎地说。 黑衣女人闻言立刻想要转身去找,但却猛然一滞。她双手依然稳稳地握着簧轮枪指着温特斯,没有给温特斯任何暴起突袭的机会。 她歪了歪脑袋示意温特斯:“你过去拿给我。” “你就自己拿不行吗?” “别废话。” 温特斯磨磨蹭蹭地走到书桌边上,好大不情愿的样子,黑衣女人枪口一刻也不离开他。 但实际上黑衣女人的想法正中他下怀,温特斯可从来没指望用这种方式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温特斯把右手伸进那个外面满是血迹的挎包里,几下就摸到了那个笔记本,但却没有拿出来。 黑衣女人看着温特斯把手放进布袋子里后僵住不动了,连声催促:“快找呀。” “你要的是这个吗?”温特斯大笑着问黑衣女人,从挎包里抽出了笔记本。 火光下温特斯笑容显得疯狂,伴随着一股皮革燃烧的焦臭味和烟雾,黑衣女人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得到的那个空白笔记本,正在熊熊燃烧。 当温特斯拿到笔记本时,他立刻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魔法,使用燃火术点燃了它。 黑衣女人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就是现在! 温特斯一猫腰,如离弦之箭向黑衣女人扑了过去。 黑衣女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温特斯身上,直到他的手扶上了枪管,扳机才被扣下。 “咚”一声巨大的枪响在整间房子里回荡,木制的天花板上登时多了一个弹孔。 近身后的温特斯把簧轮枪枪管推高,顺势撞翻了黑衣女人。利用体重压在黑衣女人身上,制住了对方。 但此时的黑衣女人却失去了之前的凶悍和残忍,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挣扎着、哭泣着、大喊着:“火……快灭火……” 温特斯此时却无暇察觉黑衣女人情绪上的变化。对方暴起杀人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温特斯不敢有一丝大意,仔细地搜出了这个女刺客身上带着的所有武器。 搜过身后,温特斯拽下床单,把这个女刺客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黑衣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哪怕是温特斯也能从中听出她的绝望和怨气。她如同疯魔般喃喃地念叨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被枪声惊醒的安托尼奥提着佩剑急匆匆地来到了温特斯卧室,推门一看,外甥拿着床单骑在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地上还有一团火,他急忙用脚把火踩灭。 灭火之后他才意识到地上那个黑漆漆的东西原来是一个人。 “发生了什么?”安托尼奥异常地冷静。 满头大汗的温特斯喘着粗气说:“小偷,这是个小偷,还是个杀手,从联省一直追到家里。” 女眷们也都被吵醒了,伊丽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哥哥把一个黑衣人扛到了床上,珂莎点蜡烛耽误了一点时间。 当温特斯房间里有了灯光后,珂莎才看清黑衣人的身形,她惊呼道:“这是个女人!” “女贼,女小偷,女刺客。”温特斯回答。 被捆起来的女刺客突然厉声尖叫:“我要杀了你!” 珂莎和伊丽莎白都被这凄厉的诅咒吓坏了。 “省省吧。”温特斯拿起枕巾把女刺客的嘴塞得严严实实。 这下黑衣女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拼命挣扎,但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双腿也被捆住了,只是徒耗力气地来回扑腾。 安托尼奥很快理清了头绪,镇定地接管了指挥:“伊丽莎白,陪着你妈妈回卧室去。不用担心,就是家里进了蟊贼。” 安排好了女眷后,安托尼奥指着黑衣女人对温特斯说:“咱们把这个女贼先抬到地下室去,不要留在二楼打扰到你姨母和妹妹。” 住在一楼的玛丽塔嬷嬷也被惊醒了,看到安托尼奥和温特斯从楼上抬着一个死命反抗的黑衣人走了下来,不住地惊呼:“天呐,天呐,这是怎么了……” “玛丽塔嬷嬷,请你为我们举灯,去地下室。”安托尼奥打断了嬷嬷。 惊魂未定的玛丽塔嬷嬷举着油灯走在前面,嘴里还不断絮叨着:“天呐,天呐。” 黑衣女贼被抬进了地下室的储藏间,温特斯简单扼要地和安托尼奥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两个男人商议了一下,都认为虽然整件事情还有很多疑点,但是现在最好先把这个女人交给治安官。先把她送进牢里,再慢慢讯问。 刚回海蓝没几天的温特斯谁也不认识,所以由安托尼奥骑马去找治安官,温特斯留在家里看守这名黑衣女贼。 黑衣女人已经不再做无用地挣扎了,但怒火正在她的双眼中熊熊燃烧,她死死盯着温特斯。如果眼神能够实质化,温特斯身上现在已经多了成千上万个窟窿。 “这人是谁呀?”耐不住好奇心的伊丽莎白偷偷跑到了地下室,这丫头胆子大的惊人,踮起脚尖越过温特斯箭头偷偷打量着黑衣女人。 温特斯把伊丽莎白推出了储藏间:“就是一个小偷……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让你去陪珂莎吗?” “你小姨还用我陪吗?她陪着我还差不多。”伊丽莎白不满地撅起了嘴:“我不是来给你送东西嘛。” 伊丽莎白把黑衣女人的簧轮枪递给了温特斯,其实她也不是来送东西,就是找个借口从母亲身边跑到地下室来看热闹。 “好了,我收到了,你快回二楼吧。”温特斯无奈地说。 “还有这个。”伊丽莎白把一个外封皮烧得黑漆漆的小对开本递给了温特斯:“都快烧没了。” 是那个女贼想要的小笔记本。纸张一层叠一层,很难烧透。虽然温特斯全力使用了燃火术,但烧了半天还是剩了小半本。 温特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真想不通这女人要这个空白的笔记本干什么。” 随手翻开了大半已经被烧成黑炭的笔记本,温特斯惊讶地发现原本空无一字的地方显现出了蓝色的字迹。 菲尔德中校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有些人看不到的方式书写信息,这种手段被称为隐写术……隐写术是一个哑谜……常用手段,无非水火…… 原来是这样! 这个笔记本的内容是用隐形墨水写成,只有经过火焰烘烤后才会显现。 温特斯翻到笔记本第一页,被薰黄的纸张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致我亲爱的玛丽 你是温暖我皮肤的火焰 你是满足我渴望的清水 你是我的光 你是我的一切 当你离开之后,我的生命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 ——aldl” 这是一首悲伤的情诗,似乎是一个男人在为爱人的离去而哭泣。 但此时此刻,看到这首诗的温特斯却如堕冰窟。 现在是盛夏,但他却真实地感觉自己四肢发凉,从肺部呼出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冻结成冰。 哪怕是匕首离他脖子只有一指时、哪怕是在船舱里被桨手抓住大腿时、哪怕是被一把火枪指住脑门时,温特斯也不曾如此恐惧过。 他双手颤抖着又往下翻了两页。 这一页是一张简单的图纸,标题是: “第四次改进型法术天赋测试装置” 再往下翻几页: “声音类法术本质辨析” 温特斯伸手抓住了伊丽莎白,他现在感觉头晕目眩,必须要扶着伊丽莎白才不会摔倒。 不会有错了。 aldl是安托万-洛朗·德·拉瓦锡的缩写。 而玛丽·德·拉瓦锡是安托万-洛朗将军的妻子。 他之前在笔记本最后看到的那个l字母,就是代表着voisier,拉瓦锡。 这个小本子,就是佚失的安托万-洛朗研究笔记。 而温特斯亲手烧毁了它。 “我……我都干了些什么。”温特斯喃喃自语。 第四十七章 疯子 急急忙忙赶到塞尔维亚蒂府上的治安官发现自己白跑了一趟。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塞尔维蒂亚家的小伙子今晚偷偷带了个女人回家,结果被家里其他人撞见,错认成了是小偷。 虽然被折腾了一通,不过少将夫人沉甸甸的金币还是消解了治安官的一切怨气,面带忧色的少将夫人还恳切的请求治安官不要把今晚的小风波传出去。 治安官能理解塞尔维亚蒂夫人的担忧,还没结婚就在外面和不正经的女人厮混,甚至还把外面的女人带回了家,城里的正派人家是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这种年轻人的。 “可真是个不懂事的臭小子。”治安官心想:“竟然让如此美丽的夫人愁容满面。” 被激发出保护欲望的治安官拍着胸膛,以自己父亲和祖父的坟茔发誓,回去睡一觉就把今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绝对不会传出一丝风声。 当珂莎在门外帮着安托尼奥圆谎的时候,温特斯又把黑衣女人重新“请”回了二楼客房——当然用的是扛的方式。 温特斯把黑衣女人放到了床上,怕她不舒服又给她找了个枕头。 黑衣女人全程不出声、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温特斯,眼神发寒。 “刚才实在是太抱歉了。”温特斯和黑衣女人商量道:“我把您嘴里的东西取出来,但是还请您不要出声。” 黑衣女人没反应。 “不反对我当您同意了。” 刚才温特斯下手一点也没留情,黑衣女人大喊“我要杀了你”时,温特斯二话不说拿起枕巾就给她嘴塞上了。赛的时候温特斯用了蛮力,连着黑衣女人用来蒙面的黑布也一起塞进了进去。 所以取出嘴里塞的东西的时候,黑衣女人用来蒙面的黑布也被一起摘了下来。此时温特斯才第一次有机会认真地打量面前这张脸。 他原本以为这个女盗贼应该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因为她下手太过果断凶狠,显然有丰富的阅历和实战经验。 但当除下蒙面的黑布之后温特斯才发现她远比自己想象得年轻,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出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五官玲珑,嘴唇单薄,温特斯很难想象刚才就是这样一位娇小的女士拿着装好弹药的簧轮枪指着自己。 嘴巴恢复自由的黑衣女子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在慢慢活动自己已经僵硬的下巴。 “你其实一直以来都误会了,我和你不是敌人。”温特斯的态度十分真诚。 “哼,你现在把我绑成这个样子,这种话可没什么说服力。”黑衣女子冷冰冰地回答。 “如果我给你松绑,你我难道不是立刻就要死一个吗?”温特斯拖了把椅子坐在了床边:“我们应该能先好好谈谈,voisier小姐。” 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黑衣女子的某根敏感神经,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红着眼眶咬牙切齿说:“我不是姓voisier,不许这么叫我!” 等黑衣女子稍微冷静了一下,温特斯问:“那您想让我如何称呼您?” 她一下子不说话了。 “那您对萨洛米蓝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吗?” 黑衣女子瞪大了眼睛,瞳孔却猛然缩小,显然温特斯的话让她惊讶万分。她冷笑着说:“你不必用这种方式试探我,不是萨洛米蓝,是萨洛米娅。” 稍微了解陆军历史的人都知道voisier是安托万-洛朗将军的姓氏,但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知道萨洛米娅是将军夫人的中间名。 而温特斯能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作为安托万-洛朗的崇敬者,他曾经有过给安托万-洛朗写一本传记的想法。 所以在军校的几年里他把档案馆中所有能搞到的关于安托万-洛朗的公开和保密卷宗全都看了个遍。 眼前女子的表现基本证实了温特斯的推测,就算她不是安托万-洛朗的后代,那至少也和安托万-洛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样说来,她对联盟陆军表现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就有了解释。 因为安托万-洛朗就是被联盟陆军法庭判处死刑——准确的说是联省共和国陆军军事法庭。所谓安托万-洛朗死于头疾,就是对被推上断头台的委婉说法。 在十六年前,也就是主权战争结束十年后。联省共和国激进派上台,他们掌握了联省军政大权,激进派高喊着“不绝对的忠诚就是绝对的不忠诚”,在山前地内部展开了一场残酷的清洗。 因为涉及陆军机密,被控以叛国罪的安托万-洛朗经过一场秘密审判后被推上了断头台,他的研究手稿因此佚失。 陆军元帅内德-史密斯悲愤地说:“像安托万洛朗那样的脑袋,一百年也长不出来一个,结果就这样被砍掉了。”不过当时的内德元帅也一样是自身难保,险些也被送上断头台。 “您说这本笔记是您家族的财产,您如何证明这一点?”温特斯拿出那个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本子给黑衣女子看了一眼,放在了床上。 “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 “因为这是一本价值连城的笔记,我希望您能证明您不是小偷。” 温特斯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黑衣女子特别痛恨小偷这个词。 果不其然,黑衣女子瞬间暴怒:“你说谁是小偷?你们这些军人才是小偷,从我母亲手中偷走了我的父亲!又从我父亲手中偷走了他的研究!最后连他的命也偷走了!” “别激动,既然您用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词,您是安托万-洛朗将军失踪的女儿吗?” 黑衣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不是你的仇人,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我愿意把这份笔记拱手交还给你。”温特斯认真地说:“还有这把匕首。” 说着,温特斯拿出了黑衣女子的那把匕首,放在了床上。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伊丽莎白手里又把这匕首要了回来。 “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您的慷慨呢?慷慨地把我父亲的笔记烧毁之后再还给我?”黑衣女子冷笑着说。 温特斯尴尬地说:“其实还剩小半本呢。” “那你靠近点,我向你证明我的身份。”黑衣女子突然平静地说。 温特斯下意识地起身靠近了床边,但他注意到了黑衣女子略显兴奋的眼神,才惊觉异样,急忙后退。 但已经晚了,黑衣女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朝他冲了过来。 毕竟温特斯还是个受过教育的绅士,不可能对女性敏感部位也反复检查,黑衣女子身上还藏着几枚边缘开刃的小银币他没有搜到。 刚刚黑衣女子表面上和温特斯搭话,实际上却在暗中取出锐器割开了反绑着她双手的床单,等待着温特斯放松警惕的机会。 黑衣女子抓起身边的匕首,朝着温特斯左肋刺了过去。她看似冷静了下来,实际上根本没走出歇斯底里的情绪,只是伪装了起来。 她如果想脱身,只要继续等到一个独处的时机就行,但她现在脑子里只想着报复。 不过温特斯也已经不是那晚巡逻时的温特斯了。初次实战的人会因为紧张和害怕而浑身僵硬,但老兵就能够冷静从容地应对。那天晚上黑衣女子都没能杀掉温特斯,这次当然也不可能。 之前用来堵黑衣女子嘴的枕巾还在温特斯手里,温特斯直接用左手垫着枕巾去抓对方持械手。刚想用右手狠狠给对方的脸上一拳却停了下来,变成了双手夺械。 格斗中抓取对方剑身、刀身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是情急之下的办法。哪怕只是想要抓对方的手腕,也很有可能会抓到刃上。 那把匕首没有镡,温特斯没抓住手腕,抓住了手掌。幸好有枕巾垫着,不然和匕首刃接触到的地方立刻就要见血。 黑衣女子不肯松手,转动着腕子想要去割温特斯的手臂。温特斯也有点生气了,用了摔跤的技巧直接把对方摔倒。 一对一格斗的本质最终还是两个人之间的战斗,黑衣女子可能是一名很厉害的刺客,但她再狠辣也只是一个力量体重远逊温特斯的女性,甚至近身缠斗的技术她也不如温特斯,瞬间便被温特斯压制在地面上。 “你冷静一点!”温特斯一只手按着黑衣女子的持械手,另一只手按着黑衣女子肩膀。 “你们这些联盟军人都该死。”黑衣女子拼命挣扎着。 “你父亲的冤案跟我有什么关系?” “啐。” “剩下的内容也很有价值。“ 黑衣女子冷笑着说:“你觉得我是为了笔记里写的东西吗?什么魔法、施法者,对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温特斯已经彻底无言,他发现完全没有办法和这位女士讲道理:“那你抢这本笔记是为了什么?” “为了拿回我家族的财产。” “那我把这本笔记还给你?” “你已经把它烧了!” “你不是不在乎里面的内容吗?” “那你也不能把它烧了!” “那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我要它恢复原来的样子。” “可是原件已经烧了。” “我杀了你!” “你难道是疯子吗?”不管这个黑衣女子是不是疯子,温特斯已经快被弄疯了:“你!给!我!冷!静!一!点!” 温特斯不再废话,几下又把她绑了起来。 他推门出去,发现伊丽莎白正趴在门口偷听。 第四十八章 谈判 温特斯拿这个不能讲理的女疯子没有一点办法,这次黑衣女子手指都被温特斯牢牢捆上以确保她不会第二次暗中脱离束缚。 推门而出,温特斯发现伊丽莎白趴在门头偷听。 “你胆子也太大了。”温特斯感觉一阵后怕,如果他刚刚没能制服黑衣女子,让她碰到伊丽莎白怎么办。 “让我来和她谈谈吧?”伊丽莎白自信满满地说:“你和她就是在互相大喊,我肯定能比你问出更多东西。” 然后伊丽莎白就被温特斯抓着胳膊关进了她自己的卧室。 —————— 送走了治安官的安托尼奥面无表情地听温特斯讲了刚才发生的情况以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处置这个黑衣女子最后得听家长决策,这件事已经脱离了温特斯私人事务的范畴。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是voisier的女儿?” “从种种迹象来看是这样,但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你的想法?”安托尼奥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如果她真的是安托万-洛朗的女儿的话。voisier家族的遭遇太惨了,安托万-洛朗的遗孤应该善待。但她现在……就是个疯子,完全不讲道理。”温特斯现在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他本能地想依靠自己信赖的养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都听姨父你的。” “听我的?”安托尼奥的眼神冰冷:“那咱俩现在就把她带到郊外一枪崩了,再挖个坑埋上。” “不至于这样吧?”温特斯目瞪口呆。 安托尼奥在温特斯眼中是一个温柔的丈夫、和蔼的父亲,让人下意识忘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这是温特斯第一次见到他冷酷无情的另一面。 “孩子,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安托万-洛朗的女儿和笔记,你知道会牵扯出多大的风波吗?被人知道你持有这本笔记,那珂莎和你妹妹就都生活在危险中了。不管她是不是安托万-洛朗的女儿,先上刑问清楚,再把她灭口,只剩一本笔记我们就好处理。”安托尼奥叹了口气:“不过你不会答应的,你的正义感还没被磨平。走吧,我们去一起去见见这位女士。” 说完,安托尼奥便走上了楼梯。 温特斯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跟在安托尼奥身后小声嘟囔:“只要中校你下命令,我立刻就去备马。” “先见见她吧,希望不用走到那一步。”安托尼奥头也不回地说。 —————— 推开了客房的门,房间里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伊丽莎白正坐在床边开心地和黑衣女子聊天。 “爸爸、哥哥,你们不要再绑着索菲亚了。”见到父兄二人进房间,伊丽莎白欢快地跑到安托尼奥身边邀功:“索菲亚也不是坏人,她只是想拿回她父亲的遗物。她现在知道我们不是坏人了,你们不要再吵架了。” 温特斯惊了,连名字都知道了?难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交流方式吗? “艾拉,回你自己房间去。”安托尼奥缓缓命令女儿。 虽然伊丽莎白因为安托尼奥的溺爱从来不听他的话,但此刻她也看出了气氛在变得肃杀,她立刻噤声乖乖地走出了房间。 安托尼奥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温特斯在他身后侍立。温特斯手中有一枚钢锥,尖头的那种。 “我是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请问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安托尼奥客气地寒暄了一句。 刚刚似乎和伊丽莎白聊得很好的黑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却不作答。 “请问安托万-洛朗将军是你什么人?”安托尼奥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和你有什么关系?”黑衣女子的语气很不客气。 “因为如果你是安托万-洛朗将军的女儿,你就是这里的客人。” “看来你很喜欢绑着客人?” “给你松绑,你能保证不再使用武力吗?” “我又不是疯子。” 安托尼奥严肃而认真地对黑衣女子说:“女士,请你听好。安托万-洛朗是我敬佩的军人和学者,他的家族和我的妻族还有一点血缘关系,正因如此我才把你当成客人。 我理解你的仇恨,但是请记住,冤有头债有主,是联省共和国处决了安托万-洛朗阁下。这里是维内塔共和国,我们一家都是维内塔人。安托万-洛朗的冤案和我们维内塔人没有任何关系。 道理我已经讲完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容忍任何威胁我家人的行为。所以如果你再对我家人有暴力行为,那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也不管你有什么隐情,我都会立刻宰了你。” 安托尼奥的语气并不凶狠,而是像一个老牧羊人清点羊群一样平静,但这个房间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的威胁。 话说完,安托尼奥抽出一柄小刀,先割开了黑衣女子腿上的绳索,后割开了黑衣女子手上的绳索。 温特斯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钢锥,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黑衣女子有任何要伤害安托尼奥的举动,就用飞矢术把这枚钢锥打进她的头骨里。 幸好,最坏的情况并未出现。黑衣女子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默默自行除下了剩余部分的捆绑。恢复了自由的黑衣女子也没有再暴起伤人,只是静静坐在了床上。 温特斯又好气又好笑,他不禁想:难道这女的吃硬不吃软?还是伊丽莎白对她施了什么魔法? “看来我们之间暂时达成了协议。”黑衣女人没有趁机挟持自己似乎让安托尼奥有些遗憾:“可否请你说明一下为什么今晚要用这种方式光临寒舍?” 还没等黑衣女子说话,伊丽莎白推开了房门大声说:“这么问下去你们又要吵架了!爸爸,索菲亚只是想取回她父亲的遗物,她不想让杀害她父亲的人占据她父亲的财产,她就这两点要求。” “是这样吗?”安托尼奥问黑衣女子。 被伊丽莎白称作“索菲亚”的黑衣女子点了点头。 “那很简单,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的身份,那本笔记可以立刻还给你,我和温特斯都无意占据你父亲的财产。” “我有出生证明、受洗证明,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信件、玺戒、首饰、文件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黑衣女子终于松了口,不再对要求她自证身份的话不屑一顾。但她指着温特斯说道:“但我父亲的笔记已经被他烧毁了。” “索菲亚女士,你想得太严重了,书本实际上很难点燃。就算点燃了,短时间也只是烧掉最外层部分,里面是烧不透的。你父亲笔记中记录的内容并没有损失太多。我烧掉的主要是皮革封面。”温特斯觉得必须要为自己辩解一下。 “你想错了,哥哥。”伊丽莎白瞪了温特斯一眼:“那本笔记是她父亲留下的宝贵纪念物,是她父亲留下的仅有的几件遗物。她去军校取这本笔记是因为她不想让杀害父亲的人继续占有它。索菲亚要的是这本笔记本身,而不是里面的内容,懂吗?你是把她父亲的遗物毁掉了。” 安托万-洛朗的笔记内容没有价值,而安托万-洛朗的笔记本有价值,这个诡异的思路让温特斯呆若木鸡。 然而一旁的安托尼奥冷冷地问:“索菲亚女士,你难道不觉得你也要对这本笔记被烧毁负有责任吗?” “我为什么要负有责任?”索菲亚怒极反笑。 “如果不是你今晚带着武器潜入我家,难道那本笔记会烧毁吗?你威胁到了温特斯的生命,那他做出任何反应都合情合理,他直接杀掉你我也不会责备他。你要是带着能够证明你身份的文件光明正大地向他讨要,还会是这个结果吗?” “我向他要他就会给我吗?”索菲亚大怒。 “会给。”安托尼奥轻描淡写地回答。 索菲亚被安托尼奥堵得半天说不出话。 “但是作为烧毁笔记的人,温特斯多少也要承担一点责任。作为补偿,我有一个提议。”安托尼奥话锋一转,沉声说道:“我可以帮助你父亲平反,帮助voisier家族恢复名誉,追究曾经的责任人。” 十六年前安托万-洛朗经过秘密审判以叛国罪被处决,他的财产被抄没,他的雕像被推倒,战史书中对他的贡献闭口不谈,直到今天这位联盟施法者之父也没有恢复名誉。 安托尼奥的话让原本处于愤怒状态的索菲亚愣住了神,但她很快恢复了清明,冷笑着反问:“帮我父亲恢复名誉?就凭你吗?” “光靠我当然不行。”面对索菲亚无礼的反问,安托尼奥并不生气:“但是你父亲的研究笔记可以。军事委员会和最高五人团会很乐意为安托万-洛朗将军恢复名誉,作为交换这本笔记的费用。” 索菲亚尖叫道:“我宁死也不愿意让联盟占据我父亲的成果。” “我已经说了,是联省人处决了你父亲并且至今不给他平反,但这里是维内塔共和国。你的仇人是联省人,而不是我们维内塔人。你不应该把联盟视为一个整体来仇恨,你如果把人类视为一个整体,那岂不是全人类都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你都说了这里是维内塔,维内塔凭什么推翻联省的判决?”索菲亚态度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肯相信安托尼奥。 “安托万-洛朗的叛国罪是联省共和国扣上的,但我们可以从联盟的层面推翻这个判决。毕竟塞纳斯联盟有五个加盟国,只要三方投赞同票就可以在联盟的层面上为安托万-洛朗将军恢复名誉。联省可能会死撑着不接受,但在联省共和国之外安托万-洛朗都不再会被视为叛国者。请相信,这点事我们维内塔人还是能做到的。” 索菲亚似乎有些心动了。 安托尼奥循循善诱:“而且我们不需要这份笔记的原件,我们只需要里面的内容。原件还是作为安托万-洛朗将军的珍贵遗物由你本人所有。” “我要再考虑一下。”索菲亚摇了摇头,没有下决定。 “索菲亚女士,这只是一个提议,你可以自己考虑。”安托尼奥轻声说:“但我们之前的承诺依然有效,只要你拿出能够证明你身份的文件,这份笔记的原件可以还给你。但温特斯不应该为了今晚的意外负任何责任,原件被烧是你咎由自取。如果你真的重视原件的纪念意义,就算是被烧过的原件也一样是珍贵的遗物。” 沉默了好一会,索菲亚张口问:“那我要如何去取证明我身份的文件呢?你们会放我走吗?” “恐怕不行,我不会放你走,但我也不会把你留在我的家里。我希望能请你去第三军团驻地暂歇,你需要的文件给我一个地址,我可以派人去取。”安托尼奥彬彬有礼地回答,他又恢复了参加晚会时的语气。 索菲亚不满地轻哼了一声:“那如果我的文件只能我去取呢?如果我的文件在圭土城呢?” “那我也可以放你走,不过我要先把这份笔记交到军事委员会后才能放你走,剩下的就是你和军事委员会的问题了。”安托尼奥的回答滴水不漏:“很抱歉,这份笔记干系重大,哪怕是让外人知道这份笔记在这幢房子里出现过,对于我的家人而言都是一种威胁。” 安托尼奥停顿了一下,重重地说:“请你明白一点,是你把我们牵扯了进来,我已经对你保持了最大的尊重。” 索菲亚看了看安托尼奥,又看了看伊丽莎白,她的那股凶悍劲消散了。索菲亚有些泄气地说:“你的提议我还要再考虑一下。能证明我身份的文件在圣珍妮女子修道院,你们去找特蕾莎嬷嬷取我寄放在她那的私人物品。” 圣珍妮女子修道院位于海蓝城西南边的一处山岗上,离海蓝大概有半天的路程。 “你不能留在这里,我想请你到第三军团的驻地小住,可以吗?” 索菲亚默默点了点头。 “在护送你的士兵来之前,你的行动自由需要暂时被约束,因为这个房子里的两位女士都不是你的对手,请你见谅。”安托尼奥站了起来,宣告谈话结束:“温特斯,请重新将索菲亚女士绑起来,但请尽量让索菲亚女士舒服些。” 安托尼奥向索菲亚保证:“一旦拿到文件,我会立刻释放你。” “还要再绑着索菲亚吗?”伊丽莎白大声为自己的“新朋友”抱不平,但看到安托尼奥的脸色之后不再作声,只是用难过的眼神看着索菲亚。 索菲亚居然也没有反抗或是出言讥讽,看起来她很轻易就接受了安托尼奥“保护自己家人”的理由。她的肢体语言很顺从,但眼睛却一直瞪着温特斯。 其实温特斯也没想到居然会一晚上连着把一位女性捆绑三次,他歉意地点了点头,但那枚钢锥却没收起来,还是握在手里。实在是索菲亚给他的心理阴影太大了,他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这次没有反绑,只是正绑双手。然后安托尼奥把温特斯和伊丽莎白带了出去,把索菲亚一个人留在了客房之中。 安托尼奥仍然不放心,他让珂莎带着伊丽莎白和玛丽塔嬷嬷先去邻居家暂避。 房子里只剩下了安托尼奥、温特斯和独自在客房的索菲亚三人。 “您觉得她是安托万-洛朗的女儿吗?”温特斯问安托尼奥 “我现在有八成的把握,那个索菲亚就是安托万-洛朗的女儿。”安托尼奥给外甥和自己各倒了点烈酒:“她如果要自己去取证明文件,就说明她根本不在乎这本笔记。她选择留下来,看样子很有底气。不过也可能是欺骗战术,不能掉以轻心。” “我留在客房看着她?” “不用,还有事情要你去做。你现在也去邻居家,保护你妹妹和珂莎。带上纸笔,把这本笔记剩下的内容全部抄下来。我现在去军团驻地调兵。”安托尼奥冷静地给温特斯分配了任务。 “不是要把笔记还给她吗?”温特斯嘴里发苦。 “原件可以还给她,但安托万-洛朗的研究笔记对维内塔共和国而言是一笔重要的财富,在维内塔的利益面前你我的个人荣誉不值一提。” “就留她一个人在客房?” “她要是逃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四十九章 魔法的本质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令安托尼奥非常遗憾的是,虽然他多次给了“索菲亚”机会,但对方不仅没有趁机逃跑,反而平静地接受了在军营被软禁的生活。 圣珍妮女子修道院的特蕾莎修女亲自送来了一个小箱子,里面确如索菲亚所说有她的出生证明、受洗证明,以及一些其他voisier家族的物品。 索菲亚本人和出生证明上的瞳色、发色、胎记都可以对的上。到这里,安托尼奥已经基本相信了索菲亚的身份。 接下来就需要通过教会的渠道,从给安托万-洛朗女儿施洗的教堂取来出生证明和受洗证明的副本,两相对照。如果两套文件一致,就将能够彻底证明她的身份。 德高望重的担保人、出生文件、信物,这就是这个时代能证明“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方法。 换句话说,不管是谁,只要拿着全套的文件,而且还能对得上文件的描述,那她在法律意义上就是安托万-洛朗的女儿。 虽然其中有不少空子可钻,但这也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能拥有的最严谨的办法了。 索菲亚同意了安托尼奥的提议,即将笔记中的研究内容作为维内塔共和国为安托万-洛朗恢复名誉的报酬。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索菲亚无意中保护了安托尼奥和温特斯的名誉。因为安托尼奥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违背承诺也要把这本笔记的内容留在维内塔。 而陆军总部宪兵处里,这两天也忙得焦头烂额,菲尔德中校已经仔细确认过最近几天维内塔陆军中的施法者军官没有一个人告假、失踪或是死亡。 在第二次宪兵处全体军官会议上温特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那个人的确是施法者,但不是来自于维内塔陆军。那人不是返回维内塔,而是前往维内塔,他是联省陆军施法者。 但宪兵处三人现在没有任何手段能够证实这一点,只能给联省陆军发了一封公函。不过考虑到两方现在剑拔弩张的关系,估计这封信也只会是石沉大海。 不过打捞行动倒是有些意外收获。海蓝港是天然深水良港,码头的水底主要是珊瑚礁和石头,淤泥层并不厚。四个水性好的水手一天就把枪和剑都捞了上来。 但问题在于无论是枪上还是剑上都没有能证明刺客身份的标志或是纹章,所以基本上没有任何意义。 最大的收获其实是几名打捞水手顺便把莫里茨少校的佩剑也给捞了出来。莫里茨溺水那天佩剑也一并丢失了,最近他一直在用一把朴素的旧剑,能找回原来那把造价昂贵的华丽仪仗剑算得上是意外惊喜。 不过这几天温特斯的心思不在这桩刺杀案上,而是在安托万-洛朗的笔记上。 在军校,所有施法者都听过他们的学长神神秘秘地讲起这样一个故事:十几年前被处死的联盟施法者之父——安托万-洛朗人生的最后阶段在进行一项能够颠覆魔法体系的研究,他触摸到了魔法的本质。他死后,他的手稿佚失,他的成果也跟着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个故事变得越来越像神话传说。因为光是温特斯在军官学院的三年就亲身经历了这个故事的两次迭代。 安托万-洛朗的研究内容越说越大、越传越玄,他的手稿在施法者们口口相传中变成了能够让施法者成为传说中毁天灭地的大魔法师的神器。 作为一名施法者,温特斯当然不相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空拔高一个施法者的法术能力。就像他对艾克说的:“给一个小孩一把好剑,他就能变成顶尖剑手吗?” 不过被这种故事常年熏陶还是让他对安托万-洛朗的研究手稿有了一种谜之想象:虽然没有故事中说的那样神奇,但一定记载了很重要的信息。 不过当他真正抄录完这本笔记之后,他的感觉非常复杂。 这本笔记记载的东西很混乱,这一本介于日记、灵感集、试验记录的东西。 很多内容似乎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一些是散碎的思路,有一些是实验的结果。勾勾抹抹,删删改改,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有一些内容粗鄙的简笔画,似乎是在思路陷入僵局时随手画的。 安托万-洛朗的笔记记载着很重要的信息吗? 当然。 但对于维内塔共和国而言,这本笔记上记载的最有用的东西恐怕只有“燃火类法术潜能测试仪器”的草图。 虽然画得很简陋,但温特斯搞懂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整个仪器本质上是一个精妙的天平。两个玻璃球体分别置于天平两端,相互之间有一个玻璃管联通。 图画得很简陋,草图中的玻璃球里似乎有某种液体。 温特斯推测两个玻璃球和连通两个球体的玻璃管应该是一个封闭的整体,而玻璃球体中的液体应该是某种极易挥发的液体。 作为一个施法者,温特斯很快弄清楚了这个测试仪器的原理。简单来说,这个测试仪器可以检测出最微弱的法术能力。 没有经过训练的施法者的法术能力就像火镰打出的小火星一样微弱,而这个巧妙的仪器可以检测出小火星的存在。 先通过调整天平使天平达到平衡,如果受试者拥有燃火类法术的能力,哪怕是最微弱的能力,只要能够稍微汽化一点点玻璃球体中的液体,天平的平衡就会被破坏。 就连温特斯也不禁为这个设计的奇思妙想鼓掌。要知道,最难的不是训练一名施法者,最难的是如何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有法术天赋的人。 和正常人一样,施法者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未经测试之前,连施法者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拥有法术天赋。他们的法术能力低微到即便他们无意识间使用了魔法力量,效果也微弱到旁人和自己都无法察觉。 就这样,拥有法术潜力的人被埋没在人群中。他们生活中某一次突如其来的头疼,或是某一阵无缘无故的寒颤,实际上都是无意识间使用魔法时导致的幻肢痛。但这些迹象连他们自己也不会注意到,并且很快就被遗忘了。 而通过这个测试装置,哪怕是微弱的法术能力也可以被检测。 魔法潜力者的筛选一直是联省共和国严格保守的秘密,通过独家掌握这门技术,诸共和国的施法者不分男女都要送到联省接受训练。 获取了这份图纸意味着维内塔共和国可以摆脱联省共和国,独立进行施法者的筛选。甚至可以踢开联省,独立培养自己的施法者。毕竟施法者训练内容又不是秘密,维内塔有上百名施法者军官,全都受过军校里完整的训练课程。 至于这本笔记剩下的内容……颠覆了温特斯对魔法的认知。 但温特斯读之前法术能力是什么水平,读之后法术能力还是什么水平。 然而其中的内容让温特斯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在这本随手记录的笔记里,安托万-洛朗这样写道: “上古时代的人们认为整个世界由火、气、土、水四种元素构成,赛利卡的人们认为世界由金属、植物、火、土、水构成,博物学家们把世间万物分成植物、动物和无生命的物体。但我认为他们眼中的世界并不美,太混乱、太无序。所以我更进一步,将整个宇宙中存在的一切分为两类:物质和能量。 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物质,水、气体、石头是物质。 一切无形的东西都是能量,例如光和热。” 在此基础上,安托万-洛朗提出了一个假设:物质守恒。 即魔法不会凭空创造物质,也不会凭空湮灭物质。 汽化术不是让水湮灭,而是把水变成了气体。 “造水术”也并不是凭空创造水,而是将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了液体。 安托万-洛朗记录了他设计的实验:在一间极端干燥的房间里,施法者全力使用造水术也只能“创造”几滴水。而在潮湿的室外环境下,施法者全力使用造水术却能很快“创造”出一杯水。 除此之外,他还进行了另一项实验,金属粉末燃烧实验,最后证实了金属粉末燃烧后之所以变重是因为空气中的物质进入了金属中,在一个封闭体系内加热金属粉末,虽然金属粉末变重,但整个体系的质量却没有发生变化。 安托万洛朗在笔记第一页这样写着:“魔法是什么?魔法难道是戏法吗?变出一个苹果?变出一个兔子? 如果魔法能创造出物质,那全世界的魔法师不停地创造水是不是某一天就能淹没所有陆地呢? 一定不是,魔法的本质应当可以被归纳为一句富有美感和诗意的话:能且只能改变物质的能量状态。 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能够证实这一点。” 这本笔记的余下内容都是在验证这个推测,安托万洛朗推翻了自己建立的魔法体系,重建了三大法术分类。 “声音类魔法本质辨析”的部分里,安托万-洛朗证实了声音的本质是一种振动。所谓“声音”,就是声源的振动扩散到了周围的介质中。 声音类魔法的本质,就是改变物质振动能量的能力。声音类魔法,因此被安托万-洛朗改称为振动类魔法。他还因此提出了新的法术构想“共振术”。 关于加速类魔法的思考中,联盟施法者之父认为加速物体只是加速类魔法的表象。他认为物质的运动状态本质上也是一种能量,他称这种能量为动能。加速类魔法被安托万-洛朗归纳为改变物体动能的能力。 至于燃火类法术,倒是没有什么颠覆性的内容。不过施法者之父还是有了新的思考,他认为火焰是物质释放内部储存的能量。光和热都是能量释放的形式。燃火类法术是代替火焰实现了能量的传递。 再往后,安托万-洛朗觉得应该为魔法建立一套数学体系,不过笔记的内容戛然而止,似乎有什么突发事件中断了他的研究。 温特斯满头雾水地拜读、抄写了这本笔记。 这本笔记记录的内容准确来说应该被归类为魔法哲学、魔法原理。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安托万-洛朗对于魔法本质的猜想和探索。 实用类的内容,例如:如何提高施法者的法术水平、什么训练方法更有效,里面一句也没提。 不过这也许也不能怪安托万-洛朗,因为这位联盟施法者之父本人不是施法者,没有法术能力。研究方向全都放在了理论研究上,实用方向的研究几乎一点也没有。 整本笔记里,最有实用价值的恐怕只有安托万-洛朗随手画的法术天赋测试仪器草图。 “魔法的本质是改变物体的能量状态。” 读完整本笔记之后温特斯就记住了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是错,但就算是对的,他的法术水平也不会因为知道了魔法的“本质”而突飞猛进。 温特斯泪流满面:“安托万-洛朗将军果然没有骗人,‘施法者的力量来自于知识和勤练’,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就算知道魔法的本质又如何?不还是得晚上老老实实地练飞矢术?” 不过安托万-洛朗对于声音类法术的辨析倒是让温特斯获益匪浅,在此之前他原本认为声音类法术只是作用于声音。 安托万-洛朗点名了声音的本质是振动,声音类魔法应该被称为振动类魔法后为温特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他还尝试练习了几次笔记中记载的“共振术”。安托万-洛朗本人不是施法者,“共振术”只是他记载的一个法术思路,就像温特斯试想过的汽化血液的法术,没有实际验证过。 所谓共振术是安托万-洛朗从军旅生涯中的一次意外中得到的灵感。一次行军经过一座小桥时,战马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让整座桥梁开始剧烈颤抖,最后桥梁垮塌,死伤了许多人。 安托万-洛朗通过观察和思考后得出结论:桥梁本身就在慢悠悠地振动,战马的步伐和桥梁固有振动周期重叠,就像在拿着大桥荡秋千,最后导致桥梁垮塌。 因此他提出了一种假设,如果施法者的法术能力足够强大到可以增强桥梁这种大型建筑物的固有振动,就可以摧毁这些建筑物。不过想要达到这个效果需要魔法能力难以想象,所以这只是安托万-洛朗停留在纸面上的一个想法。 温特斯当然没有摧毁桥梁房屋的魔法能力,但他用了另一种方式巧妙地验证了这个法术可行性。 他买来了一些厚度较薄的玻璃器皿做实验,让伊丽莎白用勺子敲响玻璃器皿,他则尝试全力使用“声音”类法术加强玻璃器皿被敲响时的声音。 经过了几十次失败的尝试后,玻璃器皿伴随着一声被魔法放大了几十倍的脆响被震碎了。这意味着安托万-洛朗的说法没有错,声音类魔法的本质是改变物体的振动状态,这类法术应该被更名为振动类法术。 第五十章 新思路 “码头一共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搬运工之间都是熟面孔,爆炸案之后少了谁你说你不知道?”温特斯重重一拍桌子。 “码头上人太多了,只要有力气就能来当搬运工,咱哪里能记住所有人?”被讯问的男人回答的滴水不漏:“宪兵阁下,要不然您问问别人?” 温特斯又从其他角度询问了各种问题,但对方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出去吧。”筋疲力尽的温特斯挥了挥手:“叫下一个人进来。” 男人离开了,椅子上换了另一个矮墩墩的男人。 这个矮墩子男人局促地坐在凳子上,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请问你的名字?”温特斯客气地打破了沉默。 他话音未落,矮墩子就像被刺猬扎到屁股一样梗着脖子大喊:“俺什么也不知道!”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俺什么也不知道!” “名字……” “俺什么也不知道!” “滚!” “俺什么也不知道!” 温特斯抄起了桌上的杯子,狠狠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割—— “码头工人的口风都特别紧,什么也不肯说。”温特斯无奈地和菲尔德中校汇报对码头工人的问询结果。 军官俱乐部里的休闲室里,菲尔德、莫里茨和温特斯围着小桌坐成了一圈。 “搬运工怕被当成泄密者。几个团伙把持着码头上所有的搬运生意,他们下了封口令,搬运工人自然连屁都不敢放。”菲尔德的心情大坏,酒杯握在手里许久却一滴酒也没喝:“我们又护不住搬运工的家人,他们不会站到我们这一边。” 刺杀案没有任何进展,菲尔德和温特斯的脸都不怎么好看。 一旁的莫里茨少校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愉快地自斟自饮。温特斯不禁怀疑莫里茨少校究竟是真的丧失听力,还是拿什么也听不见当借口逃避令人烦躁的工作。 平静的码头下,暗流正在涌动,本威努托家的房子里至今空无一人。潜民街的瘸子传来了一些消息,解释了码头工人为何全都紧紧闭上了嘴,以及为什么本威努托全家会失踪。 海蓝城码头的搬运工人们大致按地域分成了几伙,平日里因为抢活等原因就经常会发生暴力冲突,时不时打断一两条胳膊和腿。 刺杀案当晚,蒙塔人在松林酒馆后面的小巷子里发现他们的领头人倒在了血泊中,被左肋下一刀毙命。 而就在前几天,蒙塔人刚和瓦恩人狠狠打了一架,瓦恩人重伤一个,轻伤十几个。重伤那个抬回去没多久就死了。 蒙塔共和国地处山区,生存环境艰苦。土地养不活人,男人们就只能出去当兵挣钱。因此蒙塔人性格凶悍坚韧、骠勇不畏死,蒙塔共和国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兵源地。 现在蒙塔人认定了瓦恩人是凶手,发誓要以血还血。那么在仇人的鲜血洒出之前,他们绝不会罢休。 瓦恩人虽然不承认是自己杀了蒙塔人的头头,但他们只是遗憾有人剥夺了他们报仇的机会。 而对于重视家庭关系的瓦恩人而言,一个瓦恩人死了,会有一大家子去报仇。整个瓦恩人的社区被复杂的亲属关系网连接在一起,就像是一盆长满植物根系的土壤。 瓦恩人之前吃了大亏,也一样在舔舐伤口准备报复回去。 熙熙攘攘的港口区的阴影之中,双方在摩拳擦掌、积蓄力量,随时可能会大打出手。 按瘸子的说法,两方人都在黑市买了不少真家伙,甚至还买了不少火药。就连和这事没有干系的帕拉图人也在暗中准备。最后的结果可能会非常难看。 而在之前的暴力冲突中重伤不治的瓦恩人是本威努托的亲叔叔,血亲复仇在瓦恩人的文化中一种被赞扬推崇的行为。所以本威努托家现在是蒙塔人的重点报复目标,按瘸子的说法他们家应该是瓦恩人社区保护了起来。 码头的几伙工人之间要打个你死我活? 菲尔德根本不在乎这种事。 在他眼里,就算港口的海水被码头工人的血染成红色那也是海关和城市卫队的问题。 但正是因为这种荒诞的理由,码头工人们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肯说。 “这群家伙,就是吃准了我们没有证据不能刑求。”菲尔德气愤又沮丧地说:“xx!关进牢里狠揍一顿肯定什么都说了。” 不过菲尔德也只能嘴上放放狠话,虽然刑讯逼供是联盟执法人员取得证据的常用方法,但联盟法律对刑讯逼供的使用条件有严格限制。教会也严禁信徒对信徒使用刑讯逼供——理论上。 菲尔德今天要是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码头工人抓到牢里动刑,那不用等将来翻案那天,他现在就得收拾东西滚去写战史。 “用钱呢?”温特斯提出了另一个朴素的方法。 “我们出不到能买得起他们命的价格,码头工人结社宰起老鼠[指泄密者]来可从不手软。”菲尔德摇了摇头:“而且普通工人也不会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得找那些领头的,可是他们现在绝对不可能告诉我们那些领头的人在哪里。” 温特斯这几天在脑海中有了一个新思路,但谨慎地没有贸然提出来。现在,见调查又进入了僵局,他觉得是时候说说自己的新想法了。 “我这几天弄到了一把簧轮枪,和捞上来那把枪差不多。”温特斯说的簧轮枪其实就是索菲亚那把:“实验了几次之后我先发现这把枪很不简单,枪手更不简单。” 索菲亚被带到军营软禁后,她带着的那把簧轮枪留在了塞尔维亚蒂府上。温特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拆解了这把枪,又花了三倍于拆解的时间重新安装了回去。 作为一个对机械结构有着天然直觉的人,温特斯很快就搞清楚了簧轮枪的构造和原理。簧轮枪的打火机构本质上就是一个连接在涡卷弹簧上的摩擦轮,使用前要一圈一圈的给摩擦轮“上劲”。扣下扳机,摩擦轮旋转和打火石剐蹭产生火星,引燃火药。 在温特斯看来,这个设计的好处是不用像火绳枪那样需要小心呵护着火绳不熄灭,而且没有明火。 要知道,火绳枪是一种相当危险的武器,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枪手自己。因为火绳虽然是缓慢燃烧但也一样是明火,对于随身携带大量火药、沾满了火药粉末的火绳枪手来说,能不把自己点着就已经有资格领工资了。 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单手使用,火绳枪的射击流程需要用到两只手,所有没有单手火绳短铳这种枪械。而簧轮枪只要一只手握枪扣扳机就可以射击,所以才有了码头刺客才可以一手持枪、一手持剑 然而同时温特斯也察觉到了这个设计的危险之处——簧轮机构实在是太复杂、太脆弱,不够可靠。 扳机、卡榫、涡卷弹簧,只要有一个零件松脱,这把枪就会走火。刺客居然敢把这种枪挂在腰上,就不怕一枪走火把自己大腿打烂吗? “有什么不简单的?”菲尔德兴致缺缺地躺回了沙发上。 “用起来不简单!造枪的人根本没考虑到单手使用的实际情况,用的枪管还是长枪的枪管。本质上就是锯短的长枪,还是打三十克重的铅弹。这种口径的枪支单手使用难度太大了,要是我设计就会把口径造小一点。”温特斯自信十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捞上来那把枪比我手上的簧轮枪口径还大,能用那把枪准确射击的人一定精通枪械。” 菲尔德仰躺在沙发上,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呢?” “海关的验尸报告给了我一点灵感,海关的验尸官通过尸体的体态、样貌、手上的茧子来推断他们的身份和社会阶层。我认为我们也可以通过现有的证据来推测刺客是什么样的人。” “有点意思。”菲尔德听到这段话慢慢起身坐正:“继续。” “四名刺客,至少有两人精通枪械,能够单手使用这种大口径簧轮枪;海关中也有刺客的内应,所以他们知道贼鸥号什么时候靠岸,提前在码头等侯;四个旅客主动靠近了他们,以为刺客是来接自己的人,这点也很奇怪……对了,还有他们的马,那几匹拉车的挽马听到枪声后毫不惊慌……呵,没受过训练的挽马恐怕做不到这一点。” 菲尔德的神态变得极为严肃,连莫里茨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默默放下了酒杯,中校沉声对温特斯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那些刺客还有一点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们都是剑术高手,尤其是对内德元帅的长剑术非常、非常、非常熟悉。” 温特斯一连用了三个非常来表示自己的想法,他继续说道:“就像经历过千百次对练那样熟悉,刺客很清楚如何用迅捷剑对付长剑,我和撞上的第一个刺客刚交剑就差点被划开肚子。如果是普通的剑手,我绝对不会那么狼狈。莫里茨少校也和对方交过手,您也可以问问少校的评价。” “熟悉军校长剑术的剑术高手、精通枪械、经过训练不怕枪炮声的马匹,符合这些描述的人在维内塔也不多。”温特斯咬了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们要找的刺客应该是几个校友……其中一个人下巴还被我踢断了。” “校友”,什么校友?温特斯想说的分明是陆军军官,但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他还是用了校友这个说法,但菲尔德不会有任何误会。 “你剑术很厉害吗?”菲尔德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还行,但能让我那样狼狈的剑手也不多。” “走,俱乐部里有训练剑。”菲尔德抓着制服外套站了起来:“光说没用,比试一下才知道。” 半个小时后,军官俱乐部二楼。 菲尔德摘下头盔擦了擦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说:“你小子还真有点东西,没想到来了新人我居然还是剑术最差的那个……” 没有训练甲,只有头盔,点到为止的剑术较量,温特斯打了菲尔德一个20比0。温特斯其实想过让中校几分,但是当他握住长剑之后就脑子里就只想着赢。菲尔德中校的剑术水平比起他在魔法上的造诣差太多。 “换你来。”菲尔德冲着莫里茨勾了勾手指,把头盔丢给了少校。 对上了莫里茨,温特斯的压力陡增。少校不愧是在陆军内部比赛中前几名的剑手,反应速度和交剑后的控制都比中校高明太多。 不过……还是比艾克差了一截。虽然温特斯的确常年被艾克收拾,但艾克是真正顶级的剑术大师。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温特斯的剑术也在不断积累,他甚至最后差一点就赢下艾克。 莫里茨少校的剑术很强,但他也只是一流水平。他不仅没法压制温特斯,反而是温特斯越战越勇,拿下了比赛。 看得菲德尔中校在一旁两眼放光。 “今年的比赛就靠你给宪兵处争光了,莫里茨这家伙没有干劲,你一定要好好练。”菲尔德冲上来紧紧握住了温特斯的手:“一定要把警备司令部的畜生都干翻。” 受宠若惊的温特斯连连点头。 第五十一章 商行硕鼠 对于海蓝城中有教养的年轻女士们而言,她们在结婚前软弱无知惹人怜爱,而且像插在青瓷高颈瓶中的假花一样美丽。 可是当她们结了婚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家中威严的女主人:把全家上下的仆人管理地井井有条、让客厅书房卧室还有男主人的礼服一尘不染、同时还能确保厨房能提供像样的食物,等等。 婚姻难道真的有如此的魔力,能够让无知的少女一夜之间就蜕变成合格的女主人?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婚前无知的模样只是伪装。为了在未来肩负起女主人的职责,这个时代,每一个出身良好的女性在达到适婚年龄前都已经接受了大量的训练。 她们从小就跟随在自己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学习着如何操持起整座府邸。当她们结婚后,她们会带着仆人、嫁妆以及足够的能力接管另一个家庭。 男士们觉得女人软弱而无知,而女士们则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将男人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这是女士之间不为绅士们所知的小秘密。 被蒙蔽的男人们要怪就怪这个社会吧,谁让这个社会为未婚女士们统一设置的目标就是找到门当户对的丈夫呢? 纳瓦雷家自然也是如此,就像海蓝城中每一个体面的家庭那样,安娜·纳瓦雷从懂事起就被自己的母亲朝着优秀的妻子和女主人的方向培养。 甚至比起普通的名门闺秀,纳瓦雷夫人对自己的长女要求更高。 普通的名门闺秀嫁人后会生育子嗣,会抚养儿女,会将房子里的一切管理地很好。 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家庭之外的事物,在女士们看来应该是先生们的责任,不该随便插手。 对于一名女士而言,在外面抛头露面像一名男士那样工作是非常不得体的行为,会引得所有人议论纷纷,除非……除非她是一名寡妇。 而作为一名可敬的寡妇,纳瓦雷夫人不仅要求自己的长女成为合格的女主人,她还希望安娜能够拥有比男性更优秀的生意头脑,能够承担传统观念中不该由女性承担的职责,在将来某一天接替自己管理纳瓦雷商行的经营——至少不要因为继承人的无能而失去这份财产。 所以每周的周一、周三、周五下午,当纳瓦雷夫人来到纳瓦雷商行的大办公室办公时,安娜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纳瓦雷夫人的大号桃木办公桌旁边,用小刀帮她的妈妈拆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协助纳瓦雷夫人检查账目、一同听取雇员的汇报、并且无言地旁观纳瓦雷夫人的决策过程。 “洛多维柯先生。”纳瓦雷夫人的音色温和而磁性,她不紧不慢地问:“请您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明明两个月前就给了您书面命令,可是直到今天连计划买入量的一半都没达到?” 雇员的椅子离纳瓦雷夫人的书桌有两米远,位于这件空旷办公室的正中央。这把椅子并不好坐,身前毫无遮挡,身边空无一物,整间办公室的布置就是为了让坐在椅子上的人感觉自己正被人看个通透。 可是现在坐在纳瓦雷夫人对面的中年男人却并不像那些年轻雇员一样局促紧张,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帽子拿在手里,带着几丝银线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洛多维柯从容不迫地回答:“夫人,硫磺、硝石、铅和铁的价格正节节攀升,市面上还有很多竞争对手在和我们抢货,现在的库存已经是我们全力扫货的成果。况且如果照着目前的价位买足您要求的数量,会抽干我们账面上大部分的流动资金。我们的主营方向并不是这些大宗货物,恕我不能赞同您的投机行为。” “你说得很有道理。”纳瓦雷夫人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她敲了敲桌上的按铃,候立在办公室外的侍女推开了门。 “把所有高级合伙人全部请到我这里来。”纳瓦雷夫人朗声吩咐道。 侍女点了点头,又关上了门。 安娜隐约察觉气氛似乎有一些变化,变得更加凝重。洛多维柯手上的软帽已经被他攥得变了形,但他依然强装镇定,脸色平静如常。 纳瓦雷商行主管以上的高级合伙人们鱼贯而入,他们无言地用眼神交流着,大致站成了一排,只有洛多维柯一个人坐着。 “下午好,先生们。”纳瓦雷夫人颌首致意。 高级合伙人们也把帽子按在胸口低头回礼。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洛多维柯先生就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下这两本明暗账簿了。”纳瓦雷夫人从抽屉里取出黑色封面的两本账簿。 洛多维柯看到这两本账簿,面如土色,低头不语。 高级合伙人们都是资深生意人,听到明暗账簿这个词立刻就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办公室中一下子安静到能听见针掉到地上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着纳瓦雷夫人往下说。 “这两本账簿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在于,其中一本账簿记录了这两个月以来纳瓦雷商行购入大宗硫磺、硝石等货物的全部交易,另一本则抹掉了大部分的交易记录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内容。” 纳瓦雷夫人把账本摔在了书桌上:“洛多维柯先生,你的想法很完美。你把纳瓦雷商行购入的货物交给你的妻弟,如果这些大宗货物的价格上涨,你就拿出假账簿,转手卖掉赚一大笔。如果价格下跌,你就拿出真的账本,由商行承担亏损。” 安娜发现纳瓦雷夫人正在用眼神示意自己,她领会了母亲的意思,乖乖地拿起账本送给在场的高级合伙人们,但是没有人敢接过去仔细查看。走了一圈又把账本拿了回来。 “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尊敬我?”纳瓦雷夫人的语气冰冷:“你在纳瓦雷家工作了十几年,是最资深的合伙人。我信任你,你却辜负我的信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刚才纳瓦雷夫人拿出两本账簿开始,洛多维柯就深深地低下了头,没人知道这名最资深的雇员心里在想什么。 少顷,他抬起头来,又找回了自己的从容和镇定:“账本并没有真假之分,其中一本只是我的推演。纳瓦雷商行购入的货物就只有仓库里这么多,和真正的账簿一一对应,我并没有动用的商行的钱为自己牟利。既然您已经不信任我了,那请允许我辞职。” 洛多维柯平静地整理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起身想要离开。这一刻,他又成为了纳瓦雷商行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首席合伙人。 “你还在咬牙死撑什么?希望亚诺先生能够继续站在你这边,等你离开这里就把货物出手填补亏空吗?”纳瓦雷夫人慢条斯理地反问。 高级合伙人们一阵哄然,没想到纳瓦雷夫人又点出了一只硕鼠。另一名瘦高的高级合伙人被推出了人群,他手足无措地给纳瓦雷夫人鞠躬,嘴巴一张一合,最后还是选择当哑巴,什么也没说。 “你现在有恃无恐,无非是觉得你做的账滴水不漏,商行的钱一枚银币也不少。可是你们抵押了库存的布料,拿来当作购买大宗货物的本金,你觉得我查不出来吗?”纳瓦雷夫人又从抽屉中取出了几张单据,微笑着问。 洛多维柯礼貌地回答:“将商行的库存私自抵押,是亚诺先生的个人行为,我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去追究亚诺先生的责任。” “夫人!我从来没想过贪污商行的钱!是洛多维柯说需要一笔钱周转一下我才会这么干的!”惊觉自己被卖掉的亚诺大喊:“是洛多维柯诱骗了我!他是魔鬼!” 亚诺朝着洛多维柯冲了过去:“你这个魔鬼……” 洛多维柯迎面一拳打翻了瘦高的亚诺,后者捂脸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看到鲜血从亚诺指缝中流出,安娜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见笑了,夫人、小姐、先生们。”洛多维柯风度翩翩地取下帽子,对房间里人们欠身鞠躬,好像他真的因为当众动粗而感到非常抱歉:“亚诺先生不是我的合伙人,我们之间只有借贷关系,有借据为证。至于亚诺先生借给我的钱是从哪里来,呵呵,我本人并不知情。” 说完,洛多维柯重新戴上软帽,转身就要离开此处。 一阵掌声从书桌后面传来。 “精彩,真是精彩,洛多维柯先生。”纳瓦雷夫人边鼓掌边笑着说:“你创造了一个完整的逻辑,在法理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就算我控诉你,你也可以在法庭上以此为自己辩护。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 纳瓦雷夫人语气一变:“我可以不讲道理。” 纳瓦雷夫人又按了按桌上的按铃,在一名陆军校官的带领下,从办公室隔壁的房间里走出了几名凶恶的陆军士兵。 陆军士兵不由分说走上前来抓住了洛多维柯,后者喊叫着反抗了一下就被一名士兵用灌铅的棍子狠狠砸在脸上。 被一棍打到半死不活的洛多维柯紧接着被牢牢地绑了起来 纳瓦雷夫人从书桌后款款走到了洛多维柯身边,低头看着后者冷漠地说:“纳瓦雷商行两个月前就已经和陆军签订了交易协议,你不是在倒卖我的货物,你是在倒卖陆军军资。所以,到军事法庭去讲道理吧,洛多维柯先生!” 陆军校官对纳瓦雷夫人点了点头,把洛多维柯和亚诺都带走了。 见识到了寡妇的手腕,纳瓦雷商行剩余的高级合伙人们现在安静如鸡。 “利奥先生。”纳瓦雷夫人点了另一个高级合伙人的名字。 不安在人群中弥散,难道是纳瓦雷夫人要藉此机会重新洗牌吗? 一个胖胖的中等身高男人站了出来,奉承地笑着对纳瓦雷夫人弯腰致意。 “洛多维柯的职责以后由您接手,中级合伙人皮埃罗会接替你现在的职位。其他人可以走了,利奥先生请留步。” 众人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件事暂时画上了句号。 其他合伙人们都离开后,胖胖的利奥先生试探着问道:“夫人,那我们还要继续照着原定计划收购硫磺、硝石等货物吗?现在的价格可是已经很高了。” “继续,未来的价格会更高。”纳瓦雷夫人靠在椅子上,扶着额头有些疲倦地回答。 ———割——— “我觉得没有必要那样对待洛多维柯先生,太残忍了……他毕竟是我们家很多年的朋友呀,他还抱过凯特呢……那些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坐在回家的马车里,安娜低声对母亲说。 “你呀……教了你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纳瓦雷夫人叹了口气:“家庭之外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所以女人的作风要比男人更男人才不会被轻视。如果你爸爸还在,洛多维柯敢这样做吗?所以我要比你爸爸更残忍无情,才能保护住我们家族的财产。你要记在心里。” “那你去教凯瑟琳不好吗?”安娜小声嘀咕着:“她可很喜欢做生意呢。你带着我去商行,她都快嫉妒死了。我觉得你现在开始教她还来得及,她会很乐意的。为什么非要是我呢?我又不喜欢看账本。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不是更好吗?” 纳瓦雷夫人又叹了口气:“你妹妹喜欢的只是可以指使人的感觉。等你两个妹妹嫁人的时候我都会准备很多很多嫁妆,我会让她们成为海蓝城嫁妆最丰厚的妻子,但是不能让凯特掌管商行。” 安娜撅嘴轻哼了一声。 见到女儿还是很不服气,纳瓦雷夫人语重心长地告诫安娜:“你听好,掌管纳瓦雷商行不是一份权力,而是一份责任。是一份家长的责任,承担了这份责任就要一辈子照顾你的两个妹妹。” 纳瓦雷夫人陷入了回忆之中,继续说道:“你小时候和你妹妹打架,明明是你被抓伤了,可却是凯特哭着找我告状,你一滴眼泪也没流。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你妹妹是只能在盛夏开放的花朵,如果世道变坏了,凯特靠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 “我可不想照顾凯瑟琳一辈子。”安娜不服气地说:“照顾奥莉维娅还可以,凯瑟琳……凯瑟琳用不着我照顾,她也从来没拿我当过姐姐。” 纳瓦雷夫人为女儿整理了一下头发,微笑着说:“等你们长大了,想想和妹妹吵过的架,也会是很美好的回忆。” 马车一路驶出郊外,回到了纳瓦雷庄园。 管家将夫人和小姐扶下车,轻声汇报:“塞尔维亚蒂将军和蒙塔涅先生正在府上等着……蒙塔涅先生似乎是找安娜小姐。” 第五十二章 乔凡尼的请求 在纳瓦雷夫人幽静的小会客厅里,安托尼奥半躺在沙发欣赏着墙上挂着的画作,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舒适惬意。 而温特斯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宛如一座雕塑。 “别这么拘谨嘛。”安托尼奥愉快地把装坚果的小盘子递给温特斯:“你现在看起来就和苦修士一样,就差拿着链枷自己抽自己脊背了。” “那要怪谁呢?”温特斯见主要责任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十分窝火。 安托尼奥漫不经心地从小桌上拿起一个无花果,一点一点剥着果皮:“我这不是陪你来了吗?” 为什么温特斯和安托尼奥会来到纳瓦雷公馆?这件事说起来有些曲折。 莫里茨少校的钢锥只有十枚,完全不够用。因此温特斯求助于自己的小叔叔——安托尼奥的弟弟乔凡尼·塞尔维亚蒂。 塞尔维亚蒂家族在海蓝城的历史并不久,从安托尼奥和乔凡尼的父亲卡瓦利亚开始,塞尔维亚蒂家族才在海蓝开枝散叶。 卡瓦利亚这个大鼻子、暴脾气的维内塔人年轻时因为一桩仇杀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族。 他的母亲把两枚金币塞进了他的手里,亲吻着他的脸颊,泣不成声地嘱托道:“我亲爱的儿子,你不要花掉这两枚金币,要贴身带着它但不要花掉它。金币纹路里红色的痕迹,那是圣人诺韦拉塔之血。带着它们,圣诺韦拉塔会保佑着你。我也会每时每刻为你祈祷。” 他的父亲则无言递给他一柄利剑。 就这样,带着一把剑、两枚金币还有母亲的祝福,卡瓦利亚孤身一人从百花城来到了海蓝城。 他先当掉了那柄好剑,又花掉了两枚金币,过了一段舒服日子。没过几天,钱花完了,卡瓦利亚在海蓝结识的新“朋友”们就以两倍于靠近他的速度抛弃了他。 无依无靠的卡瓦利亚又过了一段悲惨的日子,最后被一位好心的金银工匠收留当学徒。熬过艰苦的学徒期后,他成为了海蓝城贵金属工匠公会的正式成员。 等到卡瓦利亚的长子安托尼奥出生时,他已经成为了海蓝城中小有名气的金银工匠,拥有一间很不错的工坊。并且赎回了那柄家传的好剑和那两枚据说沾着圣诺韦拉塔之血的金币 卡瓦利亚·塞尔维亚蒂的长子安托尼奥考上了陆军军官学院,成为了一名军人。而他的幼子乔凡尼则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并在卡瓦利亚病逝后继承了工坊,成为了一名金银工匠。 如果说安托尼奥在温特斯心中有父亲一样的地位,那乔凡尼则名为叔叔,实为哥哥。 卡瓦利亚子嗣艰难,夭折了五个孩子。在有了长子之后很多年才有了第二个健康长大的儿子,安托尼奥和乔凡尼年龄差了十四岁,而乔凡尼只比温特斯大九岁。 所以相比起大了自己十四岁的兄长,玩心颇重的乔凡尼和温特斯更加亲密。温特斯从小到大干过得主要坏事都是乔凡尼带着干的。 如果温特斯把房子点着了,他不会和安托尼奥、珂莎说,但他会和乔凡尼说。如果乔凡尼杀了人,他也不会和哥哥说,他会找温特斯帮他搬尸体。 莫里茨给温特斯的十枚钢锥里面只有五枚尖头钢锥可以用于实战,当然不够用。温特斯想请人照着少校给的钢锥做一批同样的。 既然是和金属有关的事情,温特斯立刻就想到了小叔叔乔凡尼。虽然乔凡尼是贵金属工匠,但在温特斯看来乔凡尼应该也认识一些手艺高超的铁匠。 除了打造一批钢锥之外,温特斯还有一个目的:给伊丽莎白的匕首做一个剑鞘。 那把被伊丽莎白胡搅蛮缠从温特斯手里要走的匕首原本已经还给了索菲亚,但不知道伊丽莎白使用了什么样的说服技巧,索菲亚竟然又把匕首送给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自己缝制的那个皮革剑鞘不堪一用,很快就被匕首戳得都是洞。所以温特斯又多了一项使命,拜托乔凡尼给伊丽莎白做一个银剑鞘。当然只有剑鞘只有外壳是银的,里面要加软木衬垫防止匕首刃被碰钝。 温特斯原本以为做几百个一模一样的钢锥不是什么难事,但直到和真正的铁匠交流过之后,他才知道这其中的难度有多高。 靠纯手工打造,很难保证形状和重量的一致性。莫里茨少校给温特斯的钢锥是圆柱体,手工锻打可打不出圆柱体,只能锻打成棱柱后拿锉刀一点点锉掉棱边,再打磨光滑。如果还要用钢材,锉起来更加费时费力。 于此同时还要保证每一枚重量一致,制作难度会再次成倍放大。 用乔凡尼最精密、用于称量黄金的天平,也校验不出莫里茨少校给温特斯的那十枚钢锥之间的重量差异。 这十枚钢锥让乔凡尼的铁匠好友啧啧称奇,直言自己没这个本事,而且就算他花大力气去做,每一枚钢锥的价格也要超过一枚银币。 按乔凡尼的说法:“这东西材料不贵,但工匠所花费的心血远超材料本身的价值。工匠劳动的价值被严重轻视,所以很少有人会在贱金属上花这么多心血。这几枚小东西简直就是在铁上雕花纹。” 温特斯这时才有些理解为什么莫里茨少校用银币做施法材料——这种特制的钢锥造价居然比一枚银币还贵。 那还不如直接拿银币当箭矢,至少银币由维内塔铸币厂统一打制,是随手可得的等重、近似形状的材料。 相比于订制钢锥遇到的困境,给伊丽莎白做剑鞘则省事得多。 温特斯把匕首一并带了过来。乔凡尼量好尺寸,倒了蜡模,伊丽莎白只需要在家等着乔凡尼叔叔把剑鞘给她送过去就行了。 “对了,小丫头有说想要在剑鞘上用什么花纹做装饰吗?”乔凡尼把匕首还给温特斯随口问道。 温特斯被问住了,他可不敢擅自替伊丽莎白做主。只好不辞辛苦地骑上强运跑回家去问伊丽莎白本人。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答复温特斯,而是在去了一次画室后交给了温特斯两幅画。 这两幅画与常见的宗教风格绘画不同,更偏向于写意绘画,不讲究透视原理,用细腻、精致的笔触勾勒出了花团锦簇的图景。同时却又没有失于繁复,很好地利用了留白技巧。 当乔凡尼看到这两幅画后惊为天人,第二天就送来了做好的剑鞘。伊丽莎白提供的图样被乔凡尼使用凸纹法复刻在了剑鞘上。 凸纹法这种工艺是使用小凿子在金属薄板背面敲出手性对称的图案,这样在金属薄板正面就能得到浅浮雕花纹。再通过手工雕镂细节,增加浮雕线条的清晰度。最终就能在金属表面得到浮雕的美丽花纹。 这种剑鞘上的浮雕不仅能起到装饰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还会让剑鞘可以被抓得更牢固。 伊丽莎白拿到剑鞘后爱不释手,兴冲冲地向珂莎和安托尼奥炫耀去了。 不过乔凡尼来找小外甥实际上有另一件事,乔凡尼大笑着用力钩住了温特斯脖子:“那两幅图样哪来的?还有没有更多的图样了?” 原来乔凡尼把这两幅图样展示给了另一位富商夫人,立刻就得到了两个银盐盒的订单。 相比贱金属工匠,对贵金属工匠技艺的估值要高一些。就算花费再多心血,铁也很难卖到银的价格。但是经过贵金属工匠的精雕细琢,金银器物的价格可以远高出材料本身的价值。 所以相比于追求大量生产的贱金属工匠,贵金属工匠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把更多的心血投入到少量精品金银器物上挣钱。 嗅觉敏锐的乔凡尼发现富有的女主顾们都非常喜欢这种花纹,这种新风格的图样对乔凡尼来说无异于是一条新矿脉,他急切的希望能得到更多图样。 温特斯解释道:“图样是艾拉给我的,她不是总去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吗?应该是她自己画的。” 乔凡尼闻言遗憾地说:“艾拉这个小丫头,我要是问她要,她准要趁机敲诈我。” “那就没办法了。”温特斯一摊手。 “不过艾拉不是从小都很听你的话吗?”乔凡尼似乎早就有了腹案:“你帮我管她再要几张图样过来,再帮你解决钢锥的问题,怎么样?” 对于温特斯想要定制的钢锥,乔凡尼的解决方案是这样:圆柱形状需要的手工工时太多,不予考虑;所以干脆使用三棱柱,可以在带v槽的铁砧上直接锻打成型;铁匠做好大致等重的毛坯后,送到乔凡尼的工坊,再使用“精磨”这种贵金属加工工艺进行二次加工;虽然做不到像温特斯手里十枚钢锥那样分毫不差,但也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形状、重量的一致。 更重要的是成本也能让温特斯接受。 这个提议温特斯完全无法拒绝,但温特斯没想到小叔叔变了,竟然要用这种方式和自己做交易。 看着温特斯怨念的眼神,乔凡尼只好答应再做一个银马鞍头作为图样的报酬。而且无论温特斯能不能拿来更多的图样,都会帮温特斯解决钢锥的问题。 不过出乎温特斯和乔凡尼意料,伊丽莎白告诉温特斯,那些图样并不是自己画的。 她给出了一个温特斯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安娜·纳瓦雷。 伊丽莎白不仅认识安娜,关系还很亲密。安娜、伊丽莎白还有其他几位女性友人一起在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学习。那两份图样就是伊丽莎白请安娜画的。 自尊心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它驱使着人们做出高尚的行为,有时也会阻止人与人之间的沟通。 因为自尊心,雷顿少将践行了自己第一个跳帮的承诺,温特斯不顾手臂上的刀伤冲进了敌人的船舱; 也是因为自尊心,温特斯懒得和纳瓦雷小姐解释,更不想和对方再见面。毕竟那不由分说的一耳光,还是挺疼的。 但伊丽莎白坏笑着,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帮温特斯去找安娜要图样,显然她已经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温特斯挨了安娜一巴掌的事情,这大概是她平淡生活中少有的乐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去。 “你那位朋友对我印象特别差,我能不见就不见。你就这样想看再被打一耳光吗?”温特斯抓着伊丽莎白不许她跑掉。 “温特斯,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伊丽莎白自有一套歪理,强装严肃地说:“你都快把安娜给气死了,现在我的女伴们都把你当成了很不检点的男人……你给安娜道个歉,她会原谅你的。” “我为什么要道歉呢?”温特斯哭笑不得,他已经看透了伊丽莎白的想法:“看到我再被打一耳光你很快乐是吗?” 伊丽莎白再也忍不住了,放肆地大笑起来。正巧安托尼奥刚回到家,伊丽莎白连忙向爸爸求援。 安托尼奥的态度很豁达:“我本来以为她们几个小姑娘只是去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玩玩,原来她们画得很好吗?既然乔尼需要请求纳瓦雷小姐的帮助,我带你去纳瓦雷府好了。” “那您自己去找纳瓦雷夫人,让她拿几张她女儿的画不行吗?” “乔尼求你帮忙,又不是求我帮忙。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我去纳瓦雷府上是为了我的冒犯行为向纳瓦雷小姐道歉。”安托尼奥的笑容和伊丽莎白如出一辙,温特斯再次确认艾拉喜欢恶作剧的性格绝对是从安托尼奥身上遗传下来的。 回到纳瓦雷夫人的小会客厅,安托尼奥和温特斯等来了纳瓦雷母女二人。 安托尼奥和纳瓦雷夫人是故交,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够替自己弟弟乔凡尼索要几幅纳瓦雷小姐的作品。不等安娜说话,纳瓦雷夫人便替女儿答应了下来。 随后安托尼奥开朗地先是用旧语和安娜交谈,随后又换成用上古语和安娜交谈。 安娜对答如流,纳瓦雷夫人被晾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温特斯倒是能听懂,不过安托尼奥和安娜之间只是在日常寒暄,没有什么实质聊天内容。 在确认了安娜的确能够使用旧语和上古语后,安托尼奥站了起来,郑重地对安娜深鞠一躬,诚恳地说:“[旧语]安娜小姐,此前多有冒犯,我曾错把你视为普通女子,请接受我的道歉。” 安娜、纳瓦雷夫人、温特斯都被吓了一大跳。 无论如何,这个时代的男性地位要远远高于女性;更不要说哪怕是安娜是男性,陆军少将、常备军团军团长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的社会地位也要远高于她。 地位高的人向地位低的人认错道歉,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都是很罕见的情况。大多数地位高的人哪怕应该道歉,也只会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看到此情此景,温特斯开始佩服姨父的气度,因为安托尼奥没有任何不情愿,是真诚地在为自己的行为向安娜道歉。 安娜见安托尼奥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也变得有些惊慌,她也赶紧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回了一个屈膝礼。 安托尼奥也再多说什么,把头转向了纳瓦雷夫人,笑着说:“那还请纳瓦雷小姐取几幅画作出来。” 纳瓦雷夫人满头雾水,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刚才安托尼奥和安娜的对话她也一句没听懂。 终于,安托尼奥又开始说通用语了,纳瓦雷夫人风姿绰约地倚在贵妃椅上回答:“让两个孩子一起去吧。我和您呐,可是有说不完的话。” 温特斯跟在安娜后面,两人一路无言,径直走到了安娜的画室。 画室里面摆着几个支架,桌子上放满了画布和画纸。许多画板蒙着白布靠在墙上,似乎是已经完成的作品。还有许多画着线稿的白纸随便地丢在地上。 “哼。”安娜背对着温特斯站在桌子前翻找,气恼地先开了口:“塞尔维亚蒂先生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女子,‘我曾错把你视为普通女子’,对待普通的女子就可以如此轻薄吗?” 温特斯哑然。 安娜越想越气,她怒气冲冲地问温特斯:“你怎么想?蒙塔涅先生。” 温特斯想了一下,缓缓地说:“我的想法是作为客人,我不该被如此对待。” 两卷画纸朝着温特斯丢了过来,不过投掷的一方力量不强,画纸也不是标枪,所以很轻松就被温特斯接住。 “客人就可以在羞辱我之后再索要我的作品吗?”安娜又抱着几大卷画纸走过来,把画纸一股脑地塞给温特斯:“都给你!” “别人不能代表我,我从未对您有过任何轻薄的想法。相反,您倒是对我非常无礼。”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回答:“如果您不想把画送给我,我也可以买。不过说实话,相比于之前,我现在倒是没那么尊重你了。” 安娜现在是真的快被气疯了。 “要不,你再打我一耳光?”温特斯幽幽地问。 这句话嘲讽力十足,安娜彻底被气疯了,然后她……她哭了。 是的,安娜被气哭了。 蹲在地上埋头大哭。 温特斯傻眼了。 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诶?你哭什么呀?” “你不是装哭吧?” 对方哭得更大声了。 “这算什么事情啊?我是无辜的。” “让你家仆人听见,我就洗不清了……你也洗不清了。” 还是没有效果。 温特斯也蹲在地上,试探性地问:“要不……我也打你一耳光我们扯平?” “你打!”安娜抬起了头,抽抽噎噎地,弱小、无助、又很凶。 终于有效果了。 “我不打……淑女。”温特斯本来想说不打女人,但是想到了索菲亚,女人中也不乏索菲亚那样凶狠的刺客,所以还是把女人换成了淑女。 安娜止住了哭,红着眼眶,毫无淑女形象地吸着鼻子问温特斯:“你说你要买的我画对吧?” “我可以买,你开价吧。” “这可不要狮子大开口”,温特斯心想:“我还得找乔凡尼叔叔报销呢。” “你会知道价格的。”安娜瞪了温特斯一眼,把他推出了画室。 —————— 回家的路上,安托尼奥感慨地对温特斯说:“纳瓦雷小姐确实很厉害,我想如果她不是女人话肯定会更有一番作为。” “您不是前几天才告诉我是寡妇支撑起了半个维内塔吗?”温特斯反驳道。 “对呀,我说的是寡妇。”安托尼奥面带笑意:“如果纳瓦雷小姐成为寡妇也会更有一番作为。” —————— 纳瓦雷庄园里,安娜把头埋进了纳瓦雷夫人怀里,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曾经哭过。 “你和那个叫温特斯的年轻人很熟悉吗?”纳瓦雷夫人随口问道。 “没有,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觉得他如何呢?” “不好!” 纳瓦雷夫人认真地对安娜说:“我认识他的母亲,见过他的父亲。他有北方人的血统,我们家不和北方人联姻,你听明白了吗?” “哎呀!妈妈,你在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凯特琳,成天只想着嫁人!” 第五十三章 仪仗队 晨曦中,一艘漂亮的三桅大船出现在海面上,大船的主桅杆上悬挂着代表牧罗帝国皇帝的旗帜,第二高的桅杆上则悬挂着温特斯不认识的某位贵族的家徽。 同样是三根桅杆,这艘船可不是贼鸥号那种小船能比得了的。眼前这三桅大船是一艘气派的军舰,船艉楼和船艏楼足足都有三层高,巍峨的船楼就像是两只驼峰伫立在甲板上。 贼鸥号那种小船在这等大舰面前就像是巨人身前的一个侏儒,对方动动手指就会被碾死。 “可算来了,真是让我们好等。”安德烈小声和温特斯抱怨着。 温特斯打了个哈欠:“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 作为临时的仪仗队成员,天还没亮,温特斯和安德烈就在海蓝城外的海军码头上等着了,现在困得要死。 巴德因为个子矮了一点,幸运落选。温特斯和安德烈以及其他十八位见习军官则不幸被挑了出来,现在正手持长戟、身着盔甲作为仪仗队给陆军撑场面。 当调查方向转向陆军内部之后,温特斯就变得很清闲。因为凡是正式军官都比他军衔高,一个见习军官没资格询问任何正式军官。 虽然理论上宪兵就是陆军用来对付自己人的工具,但菲尔德掌管的宪兵部门不一样。 陆军总部宪兵处本质上只是门卫,总部围墙就是它的管辖区域边界,“宪兵”们平日里只负责在几个大门边上站岗,从来没有逮捕过任何人。 所以温特斯最近都在办公室里值班,干点收发文件、给门岗排班的杂活,闲来无事就和抄写员莫吕克喝茶聊天打发时间。还有了很多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例如订制钢锥、帮伊丽莎白做剑鞘、帮乔凡尼要图样。 与此同时,两位校官则在外面为了查案辛苦奔波。 精通枪械、擅长迅捷剑、下巴还有伤,以及在刺杀案当天没有不在场证明,符合这几个条件的陆军军官并不多。 大部分陆军军官对于枪械只停留在会用,他们是指挥火枪手的人,不是火枪手。而且也正如纳尔教员所说,许多军官离开军校后把剑术丢掉了,因为几乎用不到。例如蒙塔涅准尉,自从坐上回家的船,他就再也没进行过剑术练习,能打赢莫里茨少校全靠吃老底。 倒退一百年,哪怕是国王和公爵也要穿着盔甲、骑上战马冲杀在第一线。 但随着军事理念的变革,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庞大,军官变成了一门技术职业。北方的帝国明明有军事贵族这种现成的军官,近年来也一样模仿着南方联盟设立军事院校。 个人的勇武不再是指挥官的主要评价依据,因此只有真心爱好剑术和射击的人才会坚持练习这些东西。 一直在躲清闲的莫里茨少校终于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因为温特斯的描述让他想起了一个小团体——决斗者俱乐部。 决斗者俱乐部是陆军内部的一个小型协会,成员主要是喜欢冷热兵器格斗技术的陆军军官,他们会定期聚会、比赛。不算是秘密结社,只要有兴趣的陆军军官都可以参加。 莫里茨认为可以从决斗者俱乐部的成员开始查起,并且难得自告奋勇,承担了拿到决斗者俱乐部会员名单的任务——因为少校本人也是决斗者俱乐部的会员。 可是只清闲了两天就又来了差事,总部把今年的见习军官中个头最高的二十个人拣选了出来。温特斯则被告知他光荣地入选了维内塔陆军今年的军官仪仗队。 温特斯这才知道,每年的陆军见习军官中都会挑二十个长得高的当所谓的“军官仪仗队”。简单来说就是穿得威风凛凛,然后在陆军的各种重要场合里当木偶。 因为但凡有点什么大事小情都要被叫去当人肉雕像,所以正式军官谁也不爱干这个活。最后只能从见习军官里选人,一年一换。 安德烈和温特斯都不幸入选,所以大清早就在码头傻站着,身上的盔甲外面都结了露水,而且还不知道究竟是来迎接谁。 在经过海军码头外圈的火炮堡垒时,来船的火炮甲板和船艉楼上的炮门一个接一个打开,黑洞洞的火炮探出了头。 从温特斯和安德烈的角度看,这艘战舰的船身喷出了一股股青烟,紧接着海面上传来了声声雷鸣。 这艘军舰正在鸣炮致意。 火炮的装填需要时间,用于近距离摧毁敌船的三十二磅短管炮甚至需要水手吊到船壳外去装填。军舰进入他国港口时,不装炮弹打空炮膛可以表示己方没有敌意,天长日久便演化成了这种特殊的礼节。 海军的火炮堡垒也鸣炮回礼。 直到离得近一些,温特斯才发现这艘战舰的船身不吝重金使用了油彩、木雕和包金工艺装饰。这些奢侈的装饰在实战中没有任何作用,纯粹是为了显示皇家的气派和威严,不仅让温特斯发自内心的鄙视华而不实的北方帝国风格。 在引水船的引导下,这艘华丽而威武的战舰慢慢收起了帆,轻巧地靠上了海军的码头。 “第一炮组!点火!” 一声令下,陆军的火炮也被打响。 维内塔的陆军和海军互不相让二十几年,从军事预算到十三人委员会里的椅子再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凡是能争的地方都要争斗一番。 刚才炮垒的礼炮是海军的致意,有陆军在场,当然不能让海军单独代表维内塔。所以陆军也专门推过来十几门大炮用来鸣礼。 船上的人还没下来,正在天空中盘旋着的两个身影逐渐变大。这两个身影原本看起来只有海鸥那么大,但实际上是因为它们飞得太高。当它们真正靠近地面的时候,码头上的所有人才意识到这是两只恐怖的巨兽。 这两只飞鸟像是鹰,但普通的鹰不会有这么大。这两只巨鹰的翼展比战舰还要宽,飞在空中仿佛是两朵乌云。两只庞然大物俯冲而下,炮手们被吓得四散而逃,任凭军官喊破嗓子也叫不回来。 两只巨鹰翩翩然降落在码头上,示威一样伸展着翅膀,朝四周发出一声尖啸,用冷漠的黄色眼睛扫视着四周。温特斯目测两只巨鹰翼展至少有十米长,站起来比一层楼还高,立在码头上仿佛是两堵高墙。 温特斯当然不会像炮手那样逃跑,军官仪仗队纹丝不动,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若不是亲眼见到这两只巨鹰,温特斯也不敢相信世上居然真的有这种生物的存在。 “[脱口而出的脏话]”温特斯低声发出惊呼:“伪帝居然真的有这种巨鹰,我还以为战史上是吹牛x呢。” 安德烈却没有回话,他两只腿直打颤,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牙齿磕碰声。 这不能责备安德烈,这种巨兽带来的恐惧感实在是太强了,仿佛是传说中的怪物从书本里撕开了个口子钻了出来。安德烈没跟着炮手一起跑掉已经够勇敢了。 “怕什么?”温特斯偷偷捅了一下安德烈:“只要它是活物,就一定怕大炮。不就是个大号火鸡嘛?伪帝就能搞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吓唬人。” “我xx才不怕。”安德烈生气地回答,不过他的肢体语言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鹰背上下来了两个身材不高的人,又在士兵中引发了一阵惊呼。这两个巨鹰骑手没穿盔甲,只穿着一身黑色软皮衣。 其中一人站到了陆军军官仪仗队和海军军官仪仗队前面,朗声说:“至高无上的牧罗皇帝全权代表,内阁掌玺大臣,纳尔齐亚伯爵,向各位致敬!” 这人身材不高,嗓门却惊人的大,整个海军码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不就是想给咱们维内塔人一个下马威嘛,想吓唬谁?”安德烈瞧清楚了,不满地说。 温特斯也冷哼一声:“这帮近亲结婚的弱智就喜欢搞这种没x用的东西。” 两人天没亮就来到海军码头待命,现在就被人玩了这么一出,心里十分不爽。再加上站在队列后排,于是便愈发肆无忌惮地闲聊起来。一群身着黑色半身甲腰佩直剑的士兵最先下船,他们在整条栈桥上等距站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干岸上。 “这个就是背誓者的忠嗣军吗?”温特斯打量着这些黑甲士兵:“也没有吹嘘得那么厉害吧?能出动忠嗣军保护,看来背誓者还是蛮重视这个什么掌玺大臣的。” 忠嗣军是现任牧罗皇帝亨利三世即位后建立的军队。顾名思义,这支军队专门从阵亡军人和殉职皇家官员的遗孤中招募士兵,主要负责卫戍皇宫,保护亨利三世本人。他们是唯一一支能带武器进入皇宫的军队,深得背誓者的信任,号称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 安德烈阴阳怪气地说:“背誓者自己违背了誓言,所以也特别担心别人背叛他,所以才弄出这么个玩意。父亲死了,儿子还要继续给背誓者卖命,什么忠嗣军,我看应该叫绝嗣军。” 那些黑甲忠嗣军听不见安德烈的话,反倒是温特斯嘴里有些发苦。因为本质上他也是一名“忠嗣军”,属于维内塔的忠嗣军。 陆军军官学校里有许多军校生和温特斯一样,都是阵亡军官的子嗣。正如安德烈所说:老子死了,儿子继续卖命。 安德烈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隔着头盔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张嘴…x…真的是…你别在意……” “这有什么……没事。”温特斯也知道安德烈只是无心之言,最后反倒是他笑着宽慰安德烈。 仪仗队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和海军军官仪仗队在一条道路两边站着大眼瞪小眼。大人物们都坐上马车走了,仪仗队也就解散了。 可是正想回陆军总部的温特斯却被一个陌生人拦了下来。 第五十四章 与本威的重逢 来人戴着一顶大帽子,低着头走进了给军官们拴马的马棚。一路打听着温特斯·蒙塔涅这个名字,被指引到了温特斯的身边。 温特斯并不认识这张脸,可来人却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姓氏。 “您就是蒙塔涅先生?” “我认识你吗?”温特斯警惕了起来。 “俺是本威努托的朋友,俺替他捎来一句口信。” 听到本威努托的名字,温特斯赶紧把来人领到马棚外的无人处。 按瘸子的说法一伙蒙塔人正在挖地三尺寻找本威,可这位朋友却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报出了本威的名字。 “什么口信,说吧。”温特斯忍不住提醒对方:“有人在找你的朋友,不要随便提到他的名字。如果被有心人听到这个名字,跟着你就能找到他。” “不会得,蒙塔人哪有这么厉害。俺帮着捎递了好多信,从来没出过差错。”这位本威努托的信使认为自己经验丰富,对温特斯的提醒颇不以为然。 看到信使不以为然的笑容,温特斯在心中怒吼:“瓦恩人就是一点守密意识都没有!” 这世上有数不清的瞒天过海的军事行动骗过了敌人的探子和斥候,却最终因为牧羊人、砍柴人的通风报信而功亏一篑。 绝对不要瞧不起群众的情报能力,这是温特斯在战史课上学到的重要内容。 但和这位信使说显然没有任何意义,温特斯直接问:“他让你捎给我什么消息?” “本威说他现在很好,很安全,要你不必担心他。等风波过去了他再找你。” “他现在住在哪?”温特斯心思一动。 信使不假思索地回答:“就住在俺家呀。” …… 两个小时后,城郊的一个小村庄边缘的一个小院里,本威努托正在劈柴。 他的上衣挂在了一旁,光着膀子,上半身皮肤因为常年在码头干活被晒得黝黑。他不胖,也没有那种很壮实的腱子肉,整个人看起来精瘦。但当他抡起斧子时,旁人才能从他身上显现出的盘虬卧龙的筋肉中看出这副身体蕴含着的力量。 本威负责抡斧子,手起斧落,一劈两断。另一名小男孩负责把锯好的木头摆在桩子上。两个人分工明确,配合娴熟,劈好的木柴已经在房檐下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座墙。 “本威,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院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传来了这座小院的主人高兴的声音。 跟在这位信使身后,温特斯牵着马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本威的惊讶难以言表。 温特斯大步走上去就是一个熊抱:“说来话长。” 本威的信使兼这座小院的所有者热情地招呼家里的婆娘给温特斯准备吃喝,瓦恩人虽然不善于密谋,但却慷慨好客,忠于家庭和朋友。 这座小村庄里的居民大半二十多年前都是躲避战乱逃到维内塔的瓦恩人,也难怪本威努托会躲在这里。 “就你一个人在这?”温特斯问道。这个小院子怎么看都住不下本威一大家子人。 “我和我弟弟住在这。”本威给温特斯搬了一个凳子,平淡地说:“老人们都送去外地亲戚家了。” 两个人坐在了小院角落的树荫下,院子的主人把儿子叫进了屋里善意地回避,房前的院子里只留温特斯和本威两个人。 昨晚刚下了雨,太阳出来后积水被一点点晒干,屋外就像蒸笼一样湿热。斑驳的树影下,本威抱着个大罐子给温特斯倒水喝。 “你这里其实一点也不安全,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但也是个很糟糕的信使,他太不小心了,你的仇家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到你。”温特斯开门见山。 没有什么时间寒暄,温特斯从军官的角度检查了一遍这个小院的防卫措施:“这个院子院墙太矮,还是在这个村子的边缘,而且连条狗也没有。晚上有人摸过来你和你弟怎么办?” 本威把水杯递给温特斯:“没事的,这个村子的瓦恩人都跟我家沾亲带故,只要村子里有生面孔出现我都能立刻得到消息。有他们护着,我很安全,放心吧。” “你觉得自己越安全,实际上就越危险。”温特斯最怕本威被这种虚假的安全感所麻痹:“这个小院子不是在村子里面,而是在村子边上。如果是我带人来,快进快出,村子里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本威笑着说:“别把那些蒙塔人想得太厉害。不管是蒙塔人,还是帕拉图人,其实都和我们瓦恩人一样,就是一群有点力气的码头工人罢了。” “你越这样想就越危险。”温特斯忧心忡忡地说。 “好好好,那我和我弟弟换个村子最里面的房子住。”本威倒不是很在意。 温特斯叹了一口气,当事人不着急,旁人急死了也没用,不过换个房子住至少会更安全些。他补充道:“最好每天都换地方住,让别人摸不清你在哪。” “好的,好的。”本威无奈地应付着温特斯。 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只能听到院子外面小池塘里的蛤蟆咕咕地叫个不停, “我听说码头的事情了。”还是温特斯先开了口:“什么时候在码头干活还要拉帮结派?” 本威轻轻倚在树干上看向了远方,说:“也没几年,反正我爸在码头干活的时候还没这样……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抢活。这些年涌进海蓝的人越来越多,码头的活虽苦,可是有力气就能干,所以竞争越来越激烈。恶意压价都是轻的,在巷子里把人打残也是常事。不抱团就被抱团的人欺负,逼得人不得不抱团。” “你们是在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压迫者,这种……”温特斯咬着嘴唇不知道该用哪个单词:“……团伙、组织、社团,随便怎么称呼。虽然现在只是为了不受欺负才抱团,但将来一定会变质,变成用暴力吸你们血的怪物。” “没错,已经开始有这个苗头了。”本威自嘲地笑着说:“可是在码头被分成几块地盘后,搬运工人之间的恶意压价才被终结。不允许外人随便到码头抢活,搬运工挣到手的钱都多了。哪怕是流氓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要好呀。” “算了,我们两个说那么远干嘛?这是海关要操心的事情,跟我又没关系。”温特斯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本威:“这次的事情你们瓦恩人想怎么收尾?你要一直躲下去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本威大笑着拍了拍温特斯肩膀:“没事,你把这事想得太严重了,这不是两国打仗。蒙塔人雷声大、雨点小,叫嚷的声音大,其实就是为了多占地盘。等这件事慢慢平息下来我就不用躲了。” 温特斯皱着眉头说:“据我所知蒙塔人可是买了不少真家伙,还买了十几枝火绳枪,他们可是动真格要报仇。” 按瘸子的说法,平时码头斗殴只用棍棒,不用开刃兵器,更不会用火枪。 码头工人又不是士兵,打架斗殴无非是抢活,不是冲着杀人去的,更不想把事情闹大。瘸子认为蒙塔人这次是来真的,而且目的也不单纯。很可能是想搞一次大的打垮其他两伙人,独占码头。 “放心吧,我们也有枪。其实拿枪出去就是吓唬人,里面都不装铅子。”本威气愤地锤了自己大腿一拳:“这些蒙塔人脑子里都有毛病!自己人死了怪到我们瓦恩人头上,还一口咬定是我家杀了他们的人,真的是……” “呃,真的不是你和你弟弟动的手吗?”温特斯突然发现了盲点。 虽然瓦恩人不承认,但无论是瘸子、菲尔德、莫里茨还是温特斯都认为是本威和他的兄弟们动手干掉了蒙塔人的领袖。 因为……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这座城市每年要发生将近两百起凶杀案,其中仇杀占了三分之一。 仇人见面,拔剑互戳,实在是海蓝城中太常见的事情。 复仇是人类最朴素的情感,复仇文化是全人类共有的文化。虽然法律将复仇的权力收归统治阶级所有,但在遮荫山脉以南的“蛮荒之地”,血亲复仇仍然被大多数人所推崇。 本威努托为了叔叔报仇杀人,虽然触犯法律,但是海蓝城的市民依然会为他喝彩。 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前几秒钟,本威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本威的语气极其无奈:“我确实和我的弟弟们计划过替叔叔报仇,但大疤的死真的和我们没关系。唉。” “不是你?” “当然。” “也不是你兄弟?” “大疤死的那天晚上,我全家都在给叔叔守灵,肯定不是我几个弟弟干的。” “那怎么……” 本威叹了口气:“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家为了报仇干掉了大疤。不光是那些蒙塔人,连瓦恩人们也对此坚信不疑,连我家远房亲戚都是在这么想的,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没用。” 本威没有必要对温特斯撒谎,特别是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虽然温特斯原本也认为是本威动的手,但他还是站在本威这边,本威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既然本威努托说不是他干掉了那个蒙塔人,在温特斯看来就真得不是他动的手。 “那这件事不是要变成烂账了?” 本威闷哼了一声:“其实也无所谓,就算大疤不死,我也要替叔叔报仇,一来一回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倒是给我省事了。” “差别大了!”温特斯急了:“这件事如果扣到你头上,你少说也要被判流放。” “这件事扣不到我头上。”本威咧嘴笑道:“我的邻居都是我的证人。正是因为没法让治安官把我起来送去审判,蒙塔人才会这么急迫想找我报仇。而且这件事本来也不是我干的,我也绝对不会承认。”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温特斯问:“任何事情。” “没事,我现在什么也不缺,还不用上工,好着呢。” 温特斯看着本威的眼睛,认真郑重地说“如果那天在码头不是你救我,我已经淹死了,我欠你一条命。有任何……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只要你开口,朋友。” “任何”这个词,温特斯咬的特别重。 本威明白温特斯的意思,他笑着锤了一拳温特斯的膝盖:“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谈报恩吗?你这家伙好好当你的军官去,别掺和我这点破事。说起来,我还真有个事情想拜托你。” “你说。” “你家那个工坊还在吗?” “还在,我的小叔叔现在操持着。” “能不能帮我弄一个学徒名额?”本威有些扭捏地问。 “当然可以!我来担保,我叔叔肯定答应。”温特斯拍着胸脯说。 “不是我要去当学徒,我是想让我三弟去当学徒。”本威连忙解释:“他也读了陆幼,今年结业,可惜去不了圭土城。我不想让他在码头干活,你要是能担保他去当学徒那就再好不过了。” 拥有一技之长的手工业者是这个社会里的中等收入阶层,他们靠技术赚钱,既不像农夫那样靠天吃饭,也不像商人阶层那样被诟病轻蔑。是大多数纯体力劳动者羡慕的对象。 但手工业者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在维内塔,各行各业的协会自古以来就通过缴纳大量税金垄断了一切行业的准入资格。 一个光懂得木匠活的人当不了木匠,最多只能给自己家做点家具。只有木匠行会的正式成员才能公开销售木工制品、为他人提供木工服务。 其他行业也是大抵如此。 通过这种方式,手工业者们限制了进入市场的人数,避免了过度竞争。事实上不光是手工业,商人们也通过商业行会干了同样的事情。 而想要成为一名行会正式成员,就需要先成为一名正式成员的学徒,经过五到七年的学徒期后,出徒的时候就可以带着师傅送的工具自动成为行会正式成员。 学徒期极为艰苦,因为很多工匠脾气极差,崇尚棍棒教育,动辄打骂,而且学徒还没有工钱。但这却是进入一个收入颇丰的行业的必经之路,许多人求之不得。 “要不然你也去我家的工坊吧,码头的活很伤身体,也不能干一辈子。”温特斯是真心实意在为本威着想。本威和他同龄,今年十九岁,这个年龄去当学徒其实并不晚。 “我就不去了。”本威淡笑着说:“学徒没工钱,我还有一大家子人呢。有我弟弟去当学徒就够了,我就是担心这小子吃不住当学徒的苦。” “放心吧,我会拜托乔凡尼照顾你弟弟的。”温特斯想起来一件正事:“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码头栈桥被炸沉那天你也在场,对吧?” “在场。” “炸沉栈桥的人并不是黑袍人,而是打扮得像是码头工人,你有印象吗?” 本威冷笑着点了点头:“我当然有印象,是那伙蒙塔人。” 第五十五章 刺客 “等等,你说什么?是蒙塔人?”温特斯很吃惊,呼吸都急促起来。 “对。”本威理所当然地回答。 “在码头上干活的蒙塔人?”温特斯连声追问:“你意思是炸毁了码头的人是蒙塔人团伙的成员?” “对。”本威一摊手:“是大疤最近新找来的帮手,最近才跟着那伙蒙塔人混在一起。” 温特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极为严肃:“本威,你如果要我帮你解决那些蒙塔人,你只要开口我就一定帮你。但是,绝对不要因为你和蒙塔人有过节而信口开河。这起刺杀不简单,死者的身份直到现在都是谜,可能会牵扯出某些不得了的东西……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你确定你没看错吗?” “我确定,我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本威迎着温特斯的视线认真地回答:“而且我们和蒙塔人之间还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你想得太严重了。” “告诉我关于那几个人你知道的一切。” “从哪开始?” “从头开始。” 本威喝了点水润了润喉咙,从六年前开始说了起来。 在陆军幼年学校的最后一年,本威家因为一场不幸的事故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劳动力——本威的爸爸和大伯。所以六年前从陆军幼年学校毕业后,为了养家,本威像他父辈一样去了码头干活。 那个时候码头还没有形成秩序,随着大量失地农民涌入城市,码头上的竞争变得惨烈。 你们要三枚银币卸一船货? 我们两枚就肯干。 码头工人之间互相倾轧、压价,随之引发的暴力冲突层出不穷。 很快,随着冲突的加剧,组织形态进步了,码头工人们中开始出现小团伙。一个人的力量在一伙人的力量面前微不足道,码头工人们如果不加入某一伙人,就会被恐吓、殴打、驱逐。 而小团伙又会被大团伙欺压,要么加入对方,要么和其他小团伙抱团成为更大的一伙人。最终,所有的码头工人们都成为了某个大团伙的成员。 对于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来说,出身地域是最常见的身份认同,凭出身地域抱团是必然的结果。最后蒙塔人、瓦恩人和帕拉图人这些外地人反而把维内塔本地人驱逐出了码头,控制了所有搬运工作。 这三伙人控制了码头工人的数量,不允许外人随便到码头工作,避免了过度竞争,某种程度上来说同商业、手工业行会人为规定行业准入门槛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他们没有形成严密的组织,本质上还是为了不受欺负而抱团。哪怕是团伙中的领导者平时也都是普通的搬运工人,只是一旦发生冲突所有人就会按出身籍贯站队。 原本还算相安无事,但逐渐有人不满足于此。大约在半个月前,本威发现了蒙塔人中多了一些新面孔。这原本没什么,码头工人流动性很大,总有人离开,也总有新人补进来。 但紧接着蒙塔人就挑起了和另外两伙人的冲突,原本三方的实力不相上下,毕竟都只是搬运工人,谁也不敢打得太狠。而蒙塔人中的那些新面孔下手却异常毒辣,就是他们把本威的叔叔打成了重伤,抬回家没过多久就死掉了。 蒙塔人的首领大疤酒后得意地和旁人吹嘘,说这些人都是他专门找来的打手,他这次就是要彻底把瓦恩人和帕拉图人打垮打服。 而在码头刺杀事件当天,本威亲眼看到了那几个新来的蒙塔人向栈桥抛掷了爆炸物。那些蒙塔人身边还有其他几名搬运工人,但是都被他们当场灭口了,只有本威躲进了船舱逃过一劫。 温特斯心想:“那些被灭口的搬运工人大概就是海关那边提到的被家属领走的尸体。”情报之间相互印证,增加了可信度。 在之后,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本威从海里救出了不会游泳的温特斯和莫里茨。温特斯和同期们被请进海关监狱“休息”,外界发生了什么就与他们无关了。 但是对于本威而言,糟糕的事情却一件接一件发生。海关那边因为爆炸乱得鸡飞狗跳,本威找不到愿意听一个小小的搬运工说话的人。 无奈之下他只要先回了家,等第二天再去找海关的警卫官。结果晚饭还没吃,几个远方亲友就敲响了他家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大疤死了,蒙塔人正在聚集人手来找他报仇。 本威一家老小又连夜离开了家,女人和老人被送到了外地,本威和他的舅舅、弟弟在城郊一直躲到今天。 “那些蒙塔人请来的哪是打手?根本就是刺客,只是伪装成打手混进了蒙塔人的团伙里。”温特斯眉心拧出了几道沟:“估计现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本威轻叹:“我也琢磨着那几个生面孔不是普通人,都是拿别人的命不当命的家伙。” “我倒是有点奇怪,明明都已经混入码头了,又何必搞出这么大动静呢?还有那辆马车,难不成还想把人骗走抓活的?”温特斯摩挲着下颌上的胡茬,冷笑着说:“我现在越来越好奇死者的身份了,什么人值得这么大费周章?我估计蒙塔人的那个头头也是被他们灭口了。” “不管怎么样,那些人肯定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凡走过,必留痕迹。顺着脚印找过去,一定能找到。你知道那些蒙塔人的核心成员现在在哪吗?码头上的人什么都不和我们说。” 本威摇了摇头:“不知道,就像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哪一样,都在躲着。要是找到了,我让人告诉你。” “好的,不过别再让这位朋友替你送信了。”温特斯苦笑着说:“他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信使。另外赶紧换个房子住吧,这个房子太不安全。” 本威笑着点头答应。 又聊了些一起经历的时光和没有一起经历的时光,两人道别。 “你要是换地方了,我以后怎么找你?”温特斯问。 “去码头找乔治盖普,跟他说要见我,我再联系你。” 温特斯点了点头,不多废话,上马回城。 推开宪兵处的门,温特斯发现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都在等他。 “你这是去哪了?”菲尔德有些不满地问。 “去见了个码头工人,问到了些重要消息。”缺勤会友的温特斯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码头那边应该不会再是铁板一块了,瓦恩人会支持我们。” “哦?什么消息?” 温特斯转述了从本威那听到的关于刺客和蒙塔人团伙之间的关系。 “你那个陆幼同学不会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蒙塔人吧?”菲尔德一脸狐疑。 “有这个可能。”虽然温特斯信任本威,但也没把话说死。 “这事先放一边。”菲尔德大手一挥:“有个重要的工作要交给你……偷过东西吗?” 原来是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照着决斗者俱乐部提供的名单找了好几天之后,才发现决斗者俱乐部提供了一份真假掺半的名单。 一方面,这是一份非常详实的名单,足足写满了七页纸。但其中有许多人只是在来宾薄上签过名字,也被纳入到了这份名单中。还有许多不是军官的人也出现在了这份名单中——决斗者俱乐部看来发展了不少非军官会员。 但宪兵处要找的是既熟悉内德长剑术,又擅长迅捷剑的人。也许有不少平民擅长迅捷剑,但熟悉长剑术的人可没多少,因为长剑早就不流行了,维内塔根本就没有教授长剑的剑术学校。只有从陆军军官学校回来的军官才系统地学习过这门剑术。 那些决斗者俱乐部真正的核心成员却并没有在名单上出现太多。整个名单中只有寥寥几个校级军官,这是不可能的。 而莫里茨少校虽然也是决斗者俱乐部的正式会员,但是他性格一贯散漫,而且晚上八点钟之后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所以偶尔去俱乐部也都是吃吃喝喝,从不参与到决斗者俱乐部的管理。 莫里茨去索要名单,但是对方诚心不给,那少校也没有办法。 不,少校其实还是有办法的,他的办法是——偷。 “不行不行不行。”温特斯用力摇头,连连摆手:“你让我去抢还行,偷我真的不会。” “偷东西很简单,主要是心理素质要好。就像偷马贼,只要从容地像马的主人,那就没人会起疑心。我觉得你的心理素质很强,很有潜力。”菲尔德在疯狂捧杀蒙塔涅准尉。 “学长,我真的不行,我好歹也是军官,要是偷东西被抓住了……” 菲尔德斥责道:“事情还没干,你就先想着失败,这种心态能成功吗?你只要想着成功,就不会失手。” 他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我们师出有名,是堂堂正正的查案,我们宪兵处做事怎么能算偷呢?这叫使用变通的手段取得证据。” “堂堂正正的话我们带着枪踢门去抢啊!要是去抢我肯定去!”温特斯急了。 “好呀,蒙塔涅准尉,我命令你去抢证据——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 第五十六章 决斗者俱乐部 决斗者俱乐部平时的活动都在场博祖霍夫上校的别院中举办,博祖霍夫上校的名气很大,温特斯上陆幼时就听说过这个陆军中著名的花花公子和决斗高手。 在豪商遍地的海蓝城,军官的那点薪金收入算不上什么。但是博祖霍夫上校是豪商家庭出身的军官,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可以任凭他在自己的爱好上挥霍。 因为热心肠的为人和高超的剑术……以及丰厚的家产,博祖霍夫上校成为了决斗者俱乐部的管理者和组织者,并且慷慨地将自己的别院提供给俱乐部做活动场所。 也就是他提供了一份真假参半的名单给莫里茨少校,导致温特斯不得不代替两位校官去“拿”真正的名单。 “莫里茨已经暴露了,我又从没参加决斗者俱乐部的活动,博祖霍夫会对我们两个很警惕,但是没人会注意到你这个见习军官,没人关心一个准尉在哪里见习。”菲尔德中校是这样解释为什么这个任务只能让温特斯去完成:“而且你刚从联省回来,喜欢剑术,参加决斗者俱乐部的活动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 中校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动情地说:“你是我和莫里茨最信任的人了,除了你之外,整个陆军再没有其他军官值得我们两个人信任,所以我们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难道要辜负我们的信任吗?” 时间回到现在,太阳已经落山。城市的大多数地方陷入了黑暗,但博祖霍夫上校的别院里灯火通明。 温特斯一行三人此刻刚刚抵达别院门口。 “我真是个弱智。”温特斯在心中暗骂自己:“我怎么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呢?” 职场新人很容易被半强迫地去做一些自己不情愿去做的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可说“不”,温特斯现在就是如此。 “嚯!可真够阔气的。”安德烈啧啧称奇,顺手把缰绳交给门房里的仆人:“这决斗者俱乐部可是够有钱。” 虽然有钱人家不一定会点很多灯,但是能点起很多灯的人家一定很有钱,这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分辨方式。 “倒不是俱乐部有钱,而是赞助人有钱。”孔泰尔中校笑着对安德烈解释。 想要光明正大的进入博祖霍夫上校的别院“拿”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参加决斗者俱乐部每周三、周五晚上的活动。 显然博祖霍夫上校已经对莫里茨少校产生了警惕心理,温特斯当然不可能由莫里茨引荐加入俱乐部。 因为他走安托尼奥的关系找到了第三军团的孔泰尔中校做他的引荐人,顺便还把安德烈也拉了过来打掩护。至于巴德?外部入学的巴德剑术实在是稀疏平常,而且也对决斗这种事情非常不感兴趣。 温特斯从小包里取出两块糖喂给强运,马儿开心地打了两个响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温特斯的手。 “这匹马单独栓到一边,不要和别的马放一起。”他嘱咐着博祖霍夫家的仆人,把缰绳交给了对方。 穿着条纹号衣的仆人点了点头,把三匹马牵走了。 “好运怎么了?”孔泰尔好奇地问道。 温特斯叹了口气,无奈地回答:“前几天好像是闻到了小母马的味道,然后就开始和同槽的马打架,咬得满嘴鬃毛。” 安德烈哈哈大笑:“儿马子就这点不好。” 三人一路边笑边说,进入了博祖霍夫别院。 直到真正踏入了决斗者俱乐部,温特斯才先发现整个俱乐部的氛围异常宽松自然。没有什么引荐、宣誓等兄弟会仪式,在入口的来宾薄上登记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难怪莫里茨少校说自己在决斗者俱乐部就是喝喝酒聊聊天,因为俱乐部里大部分人都是在吃喝闲聊,还有不少人带了女眷来。 这与温特斯想象中一群严肃的男人在密室里摆弄火枪、刀剑的场景大相径庭。 “哈,孔泰尔老弟,你可有一阵子没过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个面膛红润、身材高大、棕色卷发的男人大笑着走过来给了孔泰尔中校一个熊抱。 “我可不光是自己来了,还带了两位‘新鲜血液’过来——温特斯、安德烈亚。”孔泰尔中校指着温特斯两人介绍道:“都是纯正的维内塔人,这一届从联省回来的准尉。” 孔泰尔中校又拍了拍棕色卷发男人的胳膊:“这位卷毛熊就是此间的主人,决斗者俱乐部的组织者,博祖霍夫上校。” “上校”的发音被孔泰尔特意拖的特别长,温特斯和安德烈下意识地要行军礼。博祖霍夫伸手拦住了两人,锤了一拳孔泰尔中校的肩膀,豪爽地笑着说:“行什么军礼?我和孔泰尔就是早生了几年罢了。这里就是喜欢刀剑的朋友们聚在一起玩玩的地方,不论军衔,只论剑术。怎么样?有兴趣的话今晚要不要上去打一场?” “干嘛呀?两位小学弟第一次来就让人家上场打剑,这不是欺生吗?”孔泰尔冲着博祖霍夫说:“好歹让人熟悉熟悉气氛吧?” “哈哈,剑术都是刚出校门的时候最厉害,这你还不知道吗?那你这个引荐人就担起责任,领着他们到处转转。”博祖霍夫这样回答孔泰尔,随后他又看向了温特斯和安德烈两人:“不要客气,拿这里就当你们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请来找我。” 说吧,博祖霍夫和三人点头致意,回到了客厅之中。 “走吧,跟我转一转这座宅邸,这里的厕所可难找得很。你们如果觉得这里有意思,以后可以自己来……欢迎带着女伴。”孔泰尔中校给温特斯和安德烈拿了两杯酒,领着两个准尉参观了宅邸一楼各处。 孔泰尔没有夸张,博祖霍夫别院的厕所是真的很隐蔽。 温特斯发现孔泰尔对此处非常熟悉,暗暗推测这位中校应该也是决斗者俱乐部的核心成员。 大厅之中,博祖霍夫中校用银匙敲了敲玻璃酒杯,几声脆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俱乐部中的客人们自发地在大厅之中空出了一块地方,围成了一圈。 两名身穿全套铠甲的剑手走了出来,站到了大厅中央的空地中。 “先生们,女士们,请允许我介绍今晚第一组比赛的两位选手。”博祖霍夫站到了剑手之间,朗声介绍着两人。 温特斯根本无心听博祖霍夫在说什么,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场地中央时,他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我去上个厕所。”他轻声对两位友伴说。 “你能认出路吗?”孔泰尔中校挑着眉毛问。 “放心,还不至于迷路。” 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警惕,莫里茨少校今晚根本没有到场。少校为温特斯绘制了博祖霍夫别院的完整平面图,不光是一楼,还有二楼。 这座别院的一楼被当作是会客厅和活动场,所有客人都可以不受限制地行动。但是隔着一层楼板的二楼却不对外开放,一楼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都被改建封死。 楼下是欢迎一切客人的不夜城,而楼上是博祖霍夫的私人场所。有一间会客室,有博祖霍夫的办公室,还有几间卧室——虽然博祖霍夫家不住在这里。 温特斯的目标就是博祖霍夫的办公室,那里存放着决斗者俱乐部的所有文件。 菲尔德中校之所以选择“不被发现地抢”这个办法,就是因为博祖霍夫别院完全是一座功能性建筑,没有任何财物。此处的防卫和私宅差不多,甚至比私宅还要差,近乎不设防。 温特斯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大厅,默念菲尔德中校的话:“三流的小偷穿着夜行服去偷东西,一流的小偷穿着礼服偷东西。你表现得越从容自然,你就越安全。” 默念三遍之后,他抓着房子外墙面上凸起的木头,爬了上去。 “骗鬼!要是让人看到我爬墙,我就算戴着王冠也会被抓起来吧?”温特斯在心中怒斥菲尔德中校。 经过改建后,通往别院二楼的入口只有一个,而且有一名仆人守在门口,只有和博祖霍夫很亲近的客人才能通过。所以温特斯只能爬墙。 多想无益,不管有没有人在看,温特斯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攀爬。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危险的部分,如果爬到一半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所幸直到温特斯爬上阳台也没有听到有人发出惊呼。 一切进展的很顺利,但温特斯的心脏还是在猛烈跳动,连他的耳朵都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他深呼吸了几次,仔细查看着阳台。 一切正如菲尔德中校所预料的那样,阳台的木门被从内部锁住了。温特斯按照计划,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柄很薄的短刀探进门缝,轻松挑开了门闩。 回想着莫里茨少校绘制的平面图,温特斯穿过走廊抵达了博祖霍夫的办公室。办公室门上挂着一把铁锁,直接被温特斯蛮力撬开。 菲尔德中校根本不指望让温特斯飞速成长为能够溜门撬锁的飞贼,也不打算偷偷摸摸地抄走一份名单。中校就是要告诉博祖霍夫,你不给我,老子也拿到了。 所以温特斯一路蛮力撬锁,最后撬开了博祖霍夫档案架的抽屉。决斗者俱乐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核心成员名单”,博祖霍夫不会把那些核心成员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抄在羊皮纸上。 菲尔德要的是决斗者俱乐部的财务账单、捐献记录、会议记录等一切记录着密切参与到这个俱乐部的人姓名的文件。 温特斯取出一枚被打磨得光亮的铜片,在光亮术发出的浅绿色微光下翻找着文件,把所有疑似有用的文件都装了起来。 事情实在是太过顺利,温特斯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在兴奋地抽搐。 东西已经拿到了,剩下得就是如何离开。 三分钟之后,博祖霍夫别院的二楼的入口,看门的仆人殷勤地为温特斯打开了门,温特斯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考验运气和脸皮的部分,菲尔德断定这种看门人只会注意往里进的人,而不会注意往外走的人。只要温特斯神色从容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走出去。 出了门的温特斯拐进了花园,从灌木中捡出了一捆文件。温特斯把所有沾边的文件都带了出来,结果太厚了没法贴身携带,拿在手里也很显眼。 他急中生智,把文件绑成一捆从窗户丢进了花园的灌木里。 一切都按照计划完美的进行,温特斯悄悄溜进了马厩,马夫只顾着在门口大瞌睡,根本没有发现他。他找到了强运,把文件装进了马鞍袋里,还顺便给强运喂了块糖。 现在,温特斯只要神色如常地回到一楼大厅,用“顺便去看了看马有没有单独拴着”来解释为什么上厕所上了这么久,再消磨一会时间后和两个友人离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文件带走。 就在他吹着口哨离开马厩时,一个戴着长檐帽、穿着褐色猎装的人走进了马厩。这个人踢了踢马夫的腿,把马夫弄醒,好像是要取马。 温特斯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此人个头没有温特斯高,上半部分脸被帽子遮着,温特斯只能看到他鼻子以下的部分。 这人下颌上的胡子乱糟糟的,不是那种刻意积蓄、修剪的络腮胡,看起来就只是七八天没剃过胡须的样子。 温特斯觉得这副下巴有点奇怪,但是直到走出去二十几步之后他才意识到哪里有问题:颜色不对。 那个人下颌前部的颜色不正常,不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原因,也不是因为蓄了胡须的原因。那是温特斯很熟悉的颜色,温特斯在自己身上见到过很多次,那是身体被外力重击后瘀伤的青紫色。 温特斯立刻转身回到了马厩,大步走到了那个穿着猎装的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他:“朋友,下巴的伤好了吗?” 正常人被拍到肩膀应该会回头看,可那个人却浑身一震,一言不发,既不搭理温特斯,也没有回头看温特斯。 温特斯又笑着对他说:“你的剑和枪都在我那里,你还要的话我给你送过去?” 温特斯一直紧盯着对方的手,说完这句话之后,对方的攥起了拳头。 原本温特斯不敢确定这个人的身份,只是出言试探,但看到对方的反应,他就已经全明白了。 不再废话,温特斯抡起长臂狠狠一拳打在了对方后脑,他现在确信面前这个家伙就是那个被自己踢到下巴的刺客。 这个刺客没想到温特斯暴起发难,脑后被重重一击,瞬间头晕眼花。但他也有自己的后招,他转身把手里的东西使劲往温特斯脸上一甩。 刚想乘胜追击的温特斯被甩了一脸的草屑和麦秆碎块,眼睛里进了异物,瞬间眼泪横流,什么也看不见了。 温特斯刚才说话时,刺客就悄悄从马槽里抓了一把碎料,阴了温特斯一手。 马夫惊恐地看着两位先生三句话没说完就开始搏斗。 温特斯现在睁不开眼睛,双眼刺痛无比,但他的血性也被激发了出来。他朝着刺客位置扑了过去,想要贴身和对方扭打,但却扑了个空。 一个人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温特斯立刻把对方压倒,一拳打了过去。 “哎呦,我是马夫,是马夫。”被打的那个人连连求饶。 温特斯听到过刺客的声音,和求饶的人不一样,他喘着粗气问:“那个人呢?” “那个老爷走了。” “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了……您还是赶紧吹吹眼睛吧,不要揉,不然会出大事的。” 马夫跑去拿来了清水,帮温特斯冲洗眼睛,絮絮叨叨地说:“没出血,没出血就没大事。麦秆进眼睛了可千万不要揉啊,那小碎块边缘锋利的和刀子一样,一揉就完了……” 异物被冲洗干净后,温特斯的视力终于恢复了。他红着眼睛问马夫:“那个人往哪跑了?” 马夫一摊手:“就看到那位老爷跑出马厩了。” “他骑马了吗?” “没有。” 听到这话,温特斯二话不说冲出了马厩,直奔大厅而去。 博祖霍夫别院在郊外,没有坐骑哪也去不了,对方现在就在别院里。 孔泰尔和安德烈惊讶地看着说要去上厕所,结果湿着头发、红着眼睛回来的温特斯。 “你这怎么了?”安德烈心直口快:“你掉粪坑里了?” “我xx……”温特斯差点没被气死:“我……”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大厅正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男人冲进来惊慌地大喊:“我们被袭击了。” 第五十七章 东大营 一个男人冲进了大厅,大喊道;“我们被袭击了。” “恶人先告状?!”听到有人大喊被袭击,温特斯大怒,大步流星朝着喊话那人走了过去。 不明就里的孔泰尔中校和安德烈跟在后面。 直到离那个男人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温特斯才发现眼前的男人不是跑掉的那个下巴有伤的刺客。来人穿着校官军装,而那个刺客穿着一身深绿色猎装。 博祖霍夫上校先一步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边,为他递上了一杯酒,抓着他的胳膊温言道:“别着急,慢慢说,什么袭击了?” 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绺绺的男人抓起酒杯,一仰脖把满满一杯甜啤酒倒进了嗓子里。喝完这杯酒他才缓过劲来,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对博祖霍夫说:“海军码头!鸭子嘴炮垒已经丢了!齐奥将军让所有得到消息的军官立刻前往东大营集合。” 围在边上的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一位女士险些晕了过去。 博祖霍夫上校的紧紧抓住了来人的肩膀,厉声问:“谁袭击了我们?” “不知道!”来报信的男人也吼了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齐奥上将口令:所有听到这条口令的陆军军官、士兵立刻前往东大营集合!不得有误!” 博祖霍夫松开了来报信的男人,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群,高声问道:“谁能确认这位先生的身份?” “他是我同期,13期炮兵科,军械司的人。13期的应该都认识他。”另一个男人站了出来。 确认了眼前这人的身份,博祖霍夫冲着那个站出来的男人点了点头,大声对着所有人说:“海军码头遭袭,炮垒失守,敌情未知。请不在陆军任职的先生们照顾在场的女士。有陆军军职的先生们跟我去东大营!” 整个大厅沸腾了,军官们奔走寻找着自己的上衣和佩剑,女士们惊慌地询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 “圣体在上,真xx见了鬼。”孔泰尔骂了一句脏话,大步流星往门外走:“跟我来,咱们先去取马。” 安德烈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孔泰尔中校。温特斯本来回到大厅是想找刺客,但却突然接到了紧急集合命令,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温特斯狠狠踢了一脚身边的石柱,气愤地大骂了一声:“便宜这狗崽子了!”随后快步追上了孔泰尔和安德烈。 博祖霍夫别院不大的马厩里现在挤满了人,军官们不得不伸着脑袋越过其他人的肩膀辨认自己的战马。马厩门口有人牵着马要往外走,有人要往里进,堵得水泄不通。 马儿的嘶鸣声和吵嚷的人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昏脑胀。时不时还能听到“你怎么牵着我的马?”的质问。 心情恶劣的温特斯干脆踹开了一面围栏,给马厩开了一个侧门,另辟蹊径把强运牵了出来。 前院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了,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博祖霍夫面色阴沉地坐在一匹高大的青马上,下颌一动一动地咀嚼着嚼烟,在心里默默数着人数。 他骑着那匹灵性的战马和主人心意相通,此时此刻正不耐烦地用前蹄刨着草坪。 粘稠的嚼烟渣滓被博祖霍夫啐在地上,中校实在等不下去了,冲着已经准备好出发的军官们说:“不等了,我们先走,剩下的人让他们从后面跟上来。”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出了别院。温特斯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和其他人一样跟了出去。 ————割———— 海蓝城城东郊外,俗称“东大营”的陆军军营里此刻也乱哄哄的,营门大敞着。 博祖霍夫上校马速不减,领着军官们直接从营门穿了进去。纵马冲击军营大门是要被抽十五鞭的重罪,但显然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东大营是一座可容纳六千到七千人的标准陆军军营,正好是一个满编军团加辅助骑兵部队的人数。 整体呈矩形,三米高的外墙和沟渠环绕着整座军营。内部一横一竖两条主路垂直交叉,主路和墙体交汇处是四个正门。 整座军营越靠近中心的建筑越重要,靠近外墙的外圈是士兵的营房,再往里是马厩和军官营房。两条道路交叉的最中心处,是高级军官住宅、仓库、军议厅和军团金库。 东大营是第四“翡冷翠[百花城]”军团的驻地,但第四军团目前正在北面和联省人对峙,这座营地里只留下了少量维护人员外,一个兵也没有。 博祖霍夫马不停蹄,直奔着营地中央而去。此时此刻,军营中只有这一处地方亮着灯火,其他营房里都黑漆漆的。 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将官军服的老军人骑着马站在路口最显眼的地方,几个侍卫跟在身旁。再往后面,已经有不少军官闻讯赶到,十字路口里人喊马嘶。 博祖霍夫上前行了个军礼,两人说了几句话。随后,博祖霍夫回来大声告诉跟他过来的军官:“去后面找你们自己的上官,按着所属机关集合。” 军官们散了开来,温特斯在一片混乱中四处找着,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发现是菲尔德中校。 中校对他点了点头,转身领着他到了军议堂后面,陆军总部的人基本上都此处休息。军官们按部门聚成小堆,或坐或站,一面抽着烟,一面小声说话。 温特斯跟着菲尔德走到了房檐下,一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脸上盖着个帽子,正在打盹。看身材无疑是莫里茨少校。 宪兵处三人全员到齐,菲尔德搬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问温特斯:“你也得到命令了?” “有人跑到了博祖霍夫别院传令。”温特斯也席地而坐:“东西拿到了,就在我马鞍袋里。” 菲尔德中校闻言,起身打开了强运的马鞍袋,抽出了里面的文件,惊呼:“你这是拿了多少?” “可能有用的我都拿出来了。”温特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明天再慢慢看吧。”中校又把文件塞了回去,打量了一番温特斯:“你没带武器?” “我直接从决斗者俱乐部过来,没拿武器。” “跟我去领。”菲尔德中校走在了前面:“我估计齐奥是在等三军团的两个大队,那两个大队一到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哪来的人袭击海军码头?我们没和谁开战吧?”温特斯跟在中校后面说:“我今天晚上在决斗者俱乐部里撞到了一个码头上的刺客……” “什么?”菲尔德惊诧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我在马厩里和一个码头上刺客打了个照面。” 菲尔德皱着眉头问:“你确定你没看错?” “身材、体型都和那个刺客很像,下巴上还有伤。我试探了他一下,他直接就和我动手了。”温特斯咬牙切齿道:“可惜让他跑了,那混蛋耍阴招,往我脸上扬土灰草屑,迷了我眼睛。” “在博祖霍夫别院遇到的?” “没错。” “确定?” “确定!”温特斯斩钉截铁地说。 菲尔德拍了拍温特斯肩膀:“跑了也无妨,既然他们出现在博祖霍夫别院,就意味着他们和决斗者俱乐部有很大联系,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不过你记住,以后如果再碰到对方,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他们是真的会和你玩命,要小心。” “那刺客要不是玩下三滥,绝赢不了我。”温特斯犹在愤愤不平。 菲尔德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一字一句地说:“瓷器不和陶器碰,明白吗?” 温特斯不服气地“哦”了一声,跟上了中校。 东大营军械库门的钥匙被第四军团的军械官带走了,所以上面的三道铁锁是被硬撬开的。 因为大部分军官都是突然得到紧急集合的命令,赤手空拳骑着马就到了东大营。所以一名高级军官带着几个人接管了这里,给有需要的军官发放武器和盔甲。 温特斯领了一副胸甲、一顶头盔和一把马刀,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今晚上可能真的要见血了。 他忙问菲尔德中校:“到底是什么人袭击海军码头……海军码头有什么?又没钱。” “不知道,我也是被敲门叫来,什么也没和我说。”中校踢醒了酣睡的莫里茨少校:“别睡了,着甲。” 莫里茨少校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肩膀,又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活动全身关节。 菲尔德看到少校这副懒洋洋的德行,气就不打一出来。他又踢了少校一脚:“少磨蹭。” 温特斯帮着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绑好了胸甲后,中校拿起了温特斯的胸甲,示意温特斯站到自己前面。 侍从会帮骑士穿盔甲,低级军官会帮高级军官穿盔甲。但地位高的人不会帮地位低的人穿盔甲,这是传统习惯。 温特斯有些受宠若惊:“我自己穿就行。” “别废话了。”菲尔德中校粗暴地把蒙塔涅准尉拉到了身边,一面把胸甲往温特斯身上套,一面说:“海蓝城里官多兵少,现在只有三军团两个大队,驻地还都在城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我现在担心齐奥等不及了,直接拿我们当大头兵使唤。” “三军团的人怎么能来得比我们还慢?” 菲尔德中校冷哼了一声:“谁让军官都有战马呢?听到消息直接骑马就过来了。这下可好,你们这些步兵科出身的人,今晚上也要当一回龙骑兵了。” 中校利索得帮温特斯穿好的胸甲,又仔细地给温特斯检查了一遍所有皮带扣。确认都绑得结实后,他拍了拍温特斯后背上的铁板:“行了,你自己活动活动,看看哪里不舒服吧……你马上劈砍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特斯诚实地回答:“步兵科现在没有马上劈砍的课程了。” “冲着脑袋劈就行。”菲尔德中校翻身上马,演示了几下劈砍:“两腿要夹紧,劈砍之后刀从身侧绕回原位,划小圈。别恋战,你现在是骑兵,有四条腿,打不过就跑。” 又一名骑手飞奔进了营门,一路疾驰到十字路口。战马人立而起,骑手直接跳下了马,大步走到了那个身穿将官军服的老军人,十三人议会主席,五人议会成员,督政官齐奥上将身边,低声向他汇报。 五分钟后,东大营所有军官得到了命令:即刻向海军码头进发,夺回鸭子嘴炮垒。 第五十八章 鸭子嘴 鸭子嘴炮垒因为坐落在海东湾的鸭嘴岬而得名。这个岬角形状酷似鸭嘴,同时也是一座天然防波提,就像是陆地伸出来的一条胳膊庇护着海东湾。 在鸭嘴岬上设立炮垒,对外,可以扼守海东湾狭窄的进出口;对内,港口内所有的船只都在火炮射程之内。必要时在鸭嘴岬和对岸拉起一道铁锁,可以阻挡任何来自海上的敌人。 正是因为海东湾得天独厚的地形条件,维内塔海军才会在此处建造专用码头,将海东港设为整个维内塔海军的母港。 但现在,这座港口却失守了。鸭嘴炮垒上的重炮正在调转方向,轰击港口内停泊的海军舰船。 而陆军军官们得到了命令:夺回这里。 黑夜之中,一队骑兵正在纵马狂奔。一共有一百多名军官得到了消息,在东大营集结,齐奥上将一口气把他们都派了出去,由一名上校率领奔赴海东港。 温特斯伏在马身上,紧紧跟着前面的菲尔德中校。上百匹战马一齐奔跑时的气势惊人,马蹄声如战鼓轰鸣。 但温特斯却没有被这种气势所感染。此刻月光被乌云遮挡,道路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骑马在这条夜路上飞驰风险极大,运气稍差就会马失前蹄。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摔下马,被抬到路边等着后面的人救援。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开始隐约能听到枪炮声,这意味着海东港就在前面。这是温特斯却看到前面有人在挥舞火把,他放缓了马速,停了下来。 路旁的一块空地上,比他先到的军官正在休息。 这支骑兵队伍虽然只有一百多人,但是全速奔跑时,行军队列被拉到了一公里长。几个带队的中校决定把这个能听到枪炮声的位置设为出击阵地,派出了三名军官去前方侦察,同时等待整支队伍集合。 集结点这个位置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前面传来的枪炮声。咚、咚、咚,空气中传来一声声沉闷的声音,这是重炮才能发出的怒吼。 菲尔德中校把一个水囊递给了温特斯:“喝一点,一会跟着我,别乱跑。” 温特斯拔出塞子,刚想喝却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酒?” “当然是酒。” 温特斯点了点头,又把塞子塞了回去,他可不觉得引用烈酒麻痹自己的神经会对战斗有什么好处。 战斗前的等待漫长而煎熬,军官们即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但是一声令下他们就得去这些未知的敌人战斗,这让所有人心里都不是很舒服。 菲尔德和其他几个军官聚成小圈抽着烟斗,小声闲聊着,时不时发出一些笑声。温特斯不会抽烟,参与不进去,所以只是找了块石头坐着,默默把玩着手里的两枚钢锥。他今晚本来是去俱乐部玩玩,所以一共只带了三枚钢锥备用。 莫里茨倒是旁若无人地从马鞍袋里抽出一条毡子,铺在地上呼呼大睡,少校不会放过任何打盹的机会。 一个人打着火把走了过来,挨个传令:“去侦察的人回来了,喀拉上校要所有人过开会。” 一百多个人围成了一个大圈,想同时给这一百多个人传达命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负责指挥的喀拉上校不是施法者,所以只好站在人群的一块大石头上声嘶力竭的大喊: “鸭子嘴炮垒已经确认失守,现在袭击者正在用大炮轰击海军的船。现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是码头,海军剩下的人正在码头上和袭击者玩命。”喀拉上校冷笑一声:“但这和咱们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给我们的命令是夺回鸭子嘴炮垒,现在海军的人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不要出声,直插炮垒,所有人跟紧自己的长官,解散!” 军官们四散回去寻找自己的马匹,他们从来没有一起训练过,也不全都是骑兵,所以很难组织成什么高难度的队列。 因此喀拉上校的战术就是趁着敌人没注意,骑着快马一波莽过去,冲进炮垒之后的打肉搏战。对于这批军校出身,同时拥有数名施法者的军官队伍而言,冷兵器格斗反而比火器射击更能发挥优势。 军官们大致排成了两列纵队,温特斯在中间部分,他前面是莫里茨少校,再往前是菲尔德中校。队伍的最前面是喀拉上校,他必须冲在最前面才能指挥得了这支存粹有军官组成的骑兵队。 冲锋以慢步走开始,等到骑兵之间彼此拉开两三米的距离后,喀拉上校下达了小步跑的口令。 温特斯不知道他在往哪个方向去,他也不需要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去。纵队冲锋虽然冲击力很弱,但是行动敏捷,可以迅速调整方向,只要每一名骑兵都跟着前面的骑兵跑,就能够保持队形。 小步跑的骑兵队伍离开了道路进入了森林中,树枝抽在身上就像鞭子一样疼。在林间穿行了几分钟后,开始有火光从树缝间射入。 这意味着马上就要离开这片林子了,温特斯深呼吸一口气,用膝盖夹着刀鞘抽出了马刀。 穿过被刻意砍伐出的林木线后,豁然开朗。正前方不到一公里处就是鸭子嘴炮垒,海军和袭击者正在左手边的码头上激战。 在温特斯前方的莫里茨少校猛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冲向了炮垒。温特斯跟在他身后,第一次使劲地用马刺扎向强运的肋部,发起了冲锋。 这次冲锋没有呐喊,没有号手,军官们沉默地驱赶着战马。温特斯第一次看到强运展示自己全力奔跑的英姿,莫里茨少校的战马都被他超了过去,最后与菲尔德的黑马并驾齐驱。 一公里的距离转瞬即至,十几个正在从炮垒前去支援码头的袭击者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半路上就被呼啸而来的骑兵们砍翻。前面的军官们根本没有给后面的人挥舞马刀的机会,温特斯只看到了一具被削掉了脑袋的尸体。 砍死这十几个敌人只是顺手,整支骑兵根本不减速,继续直线冲向炮垒。 鸭子嘴炮垒不是棱堡,这座炮垒是为了防备水面敌人,而不是陆上敌人。所以只是一座用石头和砂浆筑成的四四方方的炮垒,笨拙而坚固。后面又在四个角的位置上增修了半月堡,但是整体结构没变,还是一个大门进出,没有壕沟。 这其实是一场赌博,如果袭击者紧闭大门,那么这一百名骑兵拿这座外墙足有八米高的石头堡垒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这些临时组建的轻骑兵队伍没有任何攻城手段,只能蚁附爬墙。 而喀拉上校赌得就是袭击者不会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支援,更不会想到援兵不去救援港口,而是直奔鸭子嘴堡垒。 从海东湾遭到袭击,齐奥上将得到消息,集结部队赶来支援,一共花了不到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没等袭击者解决掉海东湾的守军,这支完全由军官组成的轻骑兵就已经赶到了此处。 鸭子嘴炮垒的大门关着。 但是没插门闩! 刚才那十几个人出来后只是把大门虚掩上,而袭击者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防守鸭子嘴炮垒。 冲在最前面的人撬开门缝,奋力推开了大门。后面的骑兵们鱼贯而入,冲进了炮垒内部的空地。 而此时此刻,炮垒内的袭击者仍然毫不知情,还在闷头操弄着炮垒内的火炮。 喀拉上校翻身下马,大喊了一声:“抓几个活的。”随后狠狠踢开了传出火炮声的木门,擎着马刀冲了进去。 温特斯也没想到袭击者的防御竟然会如此懈怠。这是袭击者的思维盲区,他们只想着自己偷袭别人,却从没想过自己可能被偷袭。占到了出其不意的优势,这场战斗就已经赢了一半。 喀拉上校带头,十几个军官毫不迟疑也提着马刀冲了进去。门内传来声声惨叫,还有金属砸到包着肉的骨头上发出的闷响。 但是温特斯没动,他和莫里茨都等着菲尔德中校的命令。 “不用跟着他们去,看来这里敌人不多。”菲尔德中校冷静地下了判断:“我们去火药库,我现在担心这群家伙狗急跳墙和我们玩命。” 说着,菲尔德中校又拦住了两个穿着尉官军服的人:“你们两个守住大门,等咱们的人都进来了就大门拴上。没有上校级别军官的命令不许给任何人开门。” 两个尉官本来也想跟着喀拉上校进去真刀真枪地干一仗,出出气。却被菲尔德中校半路拦住,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 菲尔德中校带着莫里茨和温特斯没有跟着大部队,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您还知道这里的火药库在哪?”温特斯好奇难忍。 菲尔德中校哼了一声:“堡垒的火药库位置都一个样——离火炮最远的地方。” 第五十九章 炮垒 整个突袭行动惊人的顺利,军官骑兵队没有付出任何伤亡轻松夺取了炮垒大门。 事实上,冲锋序列后半段的骑兵全程几乎就只是在跟着跑,让温特斯有了一种这仿佛是一场闹剧的错觉。 菲尔德带着两名下属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了炮垒内部,为了防止明火引燃火药,三名施法者军官轮流维持着光亮术。 菲尔德走在最前面,谨慎地检查每一个库房。他每次都是先打开一小道门缝以判断室内是否有火光。可是中校并没有找到火药库,只有空空如也的仓房和惊恐的耗子。 温特斯其实对中校“火药库一定在离大炮最远处”的理论将信将疑,一排仓库检查过去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他也有些懈怠了。 可菲尔德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倒数第二扇门。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道小缝,中校突然僵在了原地。 他转身对莫里茨轻轻点了点头,正在维持光亮术的少校会意,停止了施法。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把银币,冲着中校晃了晃。 菲尔德又点了点头,站在门前深呼吸一口气,用力踢开了木门。而后瞬间躲到了旁边使用扩音术发出了一声大喝。 这声被魔法力量加持的大喝不如莫里茨的暴音术那样震耳欲聋,但也吓了温特斯一跳,显然房间内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精锐的火枪手可以压制自己的本能的恐惧,哪怕敌人冲到面前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等待指挥官的开火命令。 但里面的人显然没这个本事。 枪声响起,两枚铅弹从门里飞出,在炮垒的石墙上撞得粉碎。 莫里茨少校见到里面人已经开火,一闪身到了门口,接连三枚银币从他的手里飞射而出,还是朴实无华却致命的飞矢术。 门内传来了几声重物落地的碰撞声。 “不是说要抓活的吗?你就不能打肩膀之类的地方吗?”菲尔德埋怨着少校,取出了一枚铜棒激发了光亮术。 莫里茨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房间里的冷兵器和盔甲反射着光亮术发出的绿色光线,这里应该是鸭子嘴炮垒的兵器库。温特斯看到两具尸体伏在两只火绳枪上,尸体身后是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木桶,以及一层一层摞在架子上的炮弹。 “海军管理水平是真的差劲。”中校这个时候也不忘点评一下:“兵器库和火药库在一起,这不是等着出事故?” 温特斯现在已经习惯了菲尔德中校看什么都要批判一番的性格,中校其实没有恶意,就是大嘴巴。这个时候不理他就好,所以他和莫里茨一起装聋哑人。 中校也习惯了这种冷暴力,无趣地咋了咂嘴,蹲在地上开始检查起了尸体。 “看出什么了吗?”莫里茨难得开了口。 “没穿制服、指甲很脏、牙齿都烂了——不过这都是很常见的特征,看不出来是什么人。”菲尔德中校随口回答,他的注意力突然被死者携带的武器所吸引:“不过这把刀……这不是cutss吗?” 中校抽出死者身上的短弯刀挥舞了两下:“这是水手用的短弯刀……哈,有点意思。走,我们看看那边抓没抓到活口。” 袭击者白刃战根本不是军官们的对手,甚至人数也是劣势。军官们以四人轻伤的代价很快肃清了整座炮垒,在白刃战中受伤的人还没有因为夜间骑马摔伤的人多。 剩下的几个还活着的敌人像抓鸡一样被拖到了炮垒中央的露天空地上,哆哆嗦嗦地跪着。校官们坐在边上吹牛x,尉官们负责干脏活,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从炮垒中拖了出来。 “那个兔崽子还没反应过来,老子上去一刀就砍掉了他半个肩膀,刀都砍卷刃了……”喀拉上校显然对于这次突袭非常满意,正和几个同侪一起大笑着夸耀自己的英勇。 打了胜仗之后勇士们会干什么?会吹牛逼。这是全人类的通性。这是毫无疑问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作为指挥官的喀拉上校也有资格吹嘘自己。 看到下属靠近了自己,喀拉上校收起了笑容,冲着自己手下一扬头,问:“清点完了吗?” 那个青年军官点了点头:“数出来四十七具尸体,不过里面有一些是这里的守军,分辨不出来……” “不用管那么多。”喀拉上校打断了对方:“让海军的人自己去辨认,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类似铁锤砸大石的巨响打断。 伴随着炮弹的呼啸声和高速飞行的铁弹丸撞击在石墙上的沉重的闷响,鸭子嘴炮垒的外墙被打得碎石飞溅。 一些碎石块甚至飞到了炮垒中央的空地中,还有几枚炮弹从军官们头顶飞了过去。 从声音上判断,至少有十几门火炮正在冲着鸭子嘴炮垒开火。 “谁在冲我们开炮?”喀拉上校愤怒地问。 “海东湾里有一艘战舰正在冲我们开火。”一名军官捂着帽子跑过来汇报:“应该是海军的船,他们可能不知道我们已经夺回了鸭子嘴炮垒,要不要去通报一下?” “通报个屁!”喀拉上校瞪了一眼对方:“让他打,海军的船轰海军的堡,关我们屁事?我们就在反斜面待着它打得到我们?” 他大声命令道:“听好,任何人不准靠近炮位,被误伤了你自己去找海军要医药费。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命令,所有人!守好大门!等待援军接应。” 另一名炮兵上校把喀拉上校拉到一边小声问:“码头那边还在打,咱们隔岸观火是不是不太好?” “老弟,咱们这一百多号人都是军官,我能指挥得了谁?”喀拉上校无奈地说:“你也是上校,我也是上校,要是没有齐奥上将的口令我能指挥得动你吗?上将的命令就是夺回炮垒,我们完成了。上将拿我们当大头兵使唤,没死人已经是万幸,没必要为了海军把咱们的学弟们折进去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为海军送命当然不值,不过可以用一个安全点的方式支援他们。”炮兵上校解释道:“我看了下鸭嘴堡的炮位,实际上把角度调整一下,有一些重炮应该可以覆盖码头。上将命令我们夺回炮垒,但是炮垒夺回来也要发挥作用,不然我们废这么大力气干嘛?就为了这几块破石头?” 喀拉上校说不过对方,也命令不动对方,只好点了点头。二人同是上校,炮兵上校能来找喀拉商量已经是莫大的尊重。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嘱托道:“海军的船还在打我们,可千万要小心。” “放心吧。” 值夜班的顺序排好后,喀拉上校带着另外两名校官把俘虏带进了厨房讯问,场面估计不会很好看。炮兵上校带着一些炮兵科出身的军官去摆弄大炮。还有几个尉官正在站夜岗,剩下的人就都休息了。 在海东湾里漂泊着的战舰冲着鸭嘴堡继续打了几轮齐射之后也回过味来,原本正在和自己对射的鸭子嘴炮垒突然哑火了,估计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也停止了对鸭嘴炮垒的射击。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失去了鸭嘴炮垒开炮时火光的指引,月色黯淡他们看不清鸭嘴炮垒在哪里。 鸭嘴炮垒突然重回了宁静,温特斯先去安顿好了强运,强运最近喜欢和其他公马打架不是他随口编出来的。其他军官的骟马根本不是儿马对手,被强运吓得够呛,纷纷拼命想要远离这匹暴躁的儿马,缰绳都扯断了好几条。 强运嘴里有嚼子,咬不到对方,也急得不行。 温特斯无奈在空地角落处砸了个桩子进去,把强运单独栓到了远离其他战马的地方。 “你这个臭小子,是真的不省心!”温特斯拍了拍强运的脑门。这匹卢西亚骏马丝毫为自己害得主人被几名校官骂得狗血淋头而感到羞愧,大眼睛一眨一眨得看着温特斯,粉红色的舌头伸得长长的,要讨糖吃。 温特斯又气又笑,抓了几枚糖块喂给强运:“吃吃吃,就知道吃。” 本来温特斯想给强运卸下马具舒服一下,但是注意到其他军官们都没有给战马卸下马具,显然大家在防备着紧急情况。所以温特斯只是把强运的嚼子取了下来,给它弄了点干草和水。 “蒙塔涅!”有人在喊温特斯,是安德烈。他兴高采烈地站在门边上正在冲着温特斯招手。 “小点声。”温特斯走了过去:“什么事这么高兴?” “别问,跟我走就行了。”安德烈神神秘秘地回答。 他在前面领路,温特斯在后面跟着,拐了几个弯之后。安德烈一鞠躬,做了一个迎宾的姿势:“请允许我为阁下献上——海军的宝藏!” 说完,他掀开了地上的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地下室。 地下室里灯光明亮,传出了欢声笑语,不大的空间里挤着十几个人。温特斯看到了不少熟面孔,好像都是同期的准尉。 “你们找到酒窖了?”温特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着问安德烈。 安德烈洋洋得意地说:“那当然,老子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循着味就找到了。唉,可惜‘教士’不在,不然今晚一定要把他喝趴下不可。” ‘教士’是安德烈给巴德新起得绰号。巴德今晚没有参加这次行动,因为他没有战马,就算得到消息没法及时赶到东大营集合。 “你们玩吧,我还得站夜岗。”温特斯找了个托词走开了,其实他是不会喝酒,也不喜欢这种狂欢的氛围。 今晚的突袭对于温特斯而言就像一场闹剧,莫名其妙地被叫到东大营集合,稀里糊涂地出发,对付一群不知道从哪来的敌人。整场战斗自己还什么也没干。他实在是没有庆祝的心情。 温特斯踱步到了炮垒顶层,重炮布置在坚固的堡垒内,小口径的火炮露天布置在这里。 他坐在矮墙上,月光下的海面呈现出一种深黑色,一艘孤零零的战船正在海上漂流。那艘战船就是刚才对着鸭嘴炮垒开炮的舰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有去支援码头上的战斗。 而码头上现在火光冲天,海东港作为维内塔海军的母港,不仅是一个补给港口,同时还是维内塔海军造船厂所在地。 港口内的建筑已经被火焰吞噬,火光中温特斯只看到一艘船停靠在泊位里,而且正在熊熊燃烧。袭击者正在船坞纵火焚烧那些铺设好的龙骨和正在修缮的战船。 枪声从船坞传来,温特斯注视着海军水手们几次集合起来想要夺回船坞,都被几轮齐射打散阵型,然后溃退。 船坞里正在流血,而就在六百米之外的鸭嘴堡炮垒里,准尉们正在纵酒狂欢,大部分军官都已经找了个有天花板的地方休息。战斗已经结束了,整座炮垒处于一种诡异的宁静和安详中。 安德烈夹着两瓶酒也来到了炮垒顶层,满不在乎对温特斯说:“我一个人在那也没意思,过来陪陪你。” 他用牙咬着拉开了瓶塞,把酒瓶递给了温特斯。自己又咬开了另一瓶,猛喝了一口:“这军官酒窖的酒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 温特斯接过酒瓶,却没喝,指着船坞那边说:“那边打得很惨,我们如果去支援他们,前后夹击,你说能赢吗?” 安德烈仔细看了看船坞那边的情形,冷笑着说:“要是这帮袭击者都是炮垒里这些人的水平,用不着海军的人,咱们百十来号人一个冲锋就能击溃他们。可是咱们读了这么多年军校,万一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温特斯无言以对,安德烈真诚而残忍地说出了所有人的私心——不值。 一枚流弹、一支飞矢、一把长矛都能轻松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大家不是怕死,怕死的人今晚就不会去东大营集合。带领着士兵们死在冲锋的路上,可以。但是像一名普通士兵那样死掉,不值。 “别想了,我们俩就是两个准尉,最不值钱的军官。上面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不用考虑那么多。”安德烈又捧出了自己的工具人理论,他兴奋地凑到温特斯身边,捅了捅温特斯的腰,用神经兮兮的语气问:“你今晚几个?” “什么几个?”温特斯没明白安德烈在说什么。 “哎呀,听不懂吗?”安德烈用隔壁比划了一个砍下去的手势:“这个,几个?” 明白了面前这个神经病问的是什么,温特斯无奈地说:“一个没有。” 安德烈大笑着竖起三个手指:“我今晚三个,咱俩现在每人五分,打平了……不过说实话,我这五分质量还高一些。教士零分,哈哈哈。” 蒙塔涅准尉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你都赢了。” 安德烈回答了一句话,但是温特斯只看到了他嘴唇的动作,重炮的轰鸣声淹没了安德烈的话语。 鸭子嘴炮垒的三十二磅炮加农炮今晚第一次朝着入侵者倾斜了自己的怒火。 第六十章 大维内塔 虽然经过了两次校射,但在温特斯和安德烈看来,朝着海湾方向的几门重炮仍然在毫无准头地朝着船坞投射三十二磅重的铁球。 与其说是为海军的水手们提供火力支援,倒不如说是在放炮助威。主要让大家听个响,顺便通知各方炮垒已经易手了。 沉寂了一段时间后,鸭嘴炮垒的火炮又重新怒吼时,正在指挥水手们进攻船坞的海军中校敏锐地察觉到了战局似乎发生了变化。 鸭嘴炮垒原本是朝着水面的火炮在开火,现在却转头开始射击海军船坞。 虽然炮弹不分敌我地同时砸向袭击者和海军水手,让人不禁怀疑可能只是因为袭击者的炮术不佳。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援军来了,而且夺回了炮垒。 临时组织起的四百多名水手的士气已经濒临崩溃,如果不是海军中校保留了三十多名登舰队员作为督战队,这群乌合之众早就扔掉武器撒丫子跑了。 海军中校很清楚,这群乌合之众只能打顺风仗,现在他们已经认定打不赢,那么只要碰到任何抵抗都会转头就跑。 水手不是士兵,水手首先是水手,其次才是海军。平时在船上的工作就极为繁重,水手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接受陆战训练。因此战舰上才会特意设立登舰队打白刃战。 同样,海军中校本职是一名船长,他能在一片混乱中能够集结水手反攻就已经是超长发挥,他是真没有本事领着这伙乌合之众夺回船坞。 所以海军水手们几次对船坞冲击都是一触即溃,一个人转头逃跑所有人就都跟着跑了回来。海军中校在后面看得干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发现炮垒可能已经被援军夺了回来,海军中校不禁喜出望外。留下一名上尉带着督战队看管士气低落的水手们,海军中校带着几名卫士绕开船坞直奔鸭嘴岬。 ———— 高墙之上,值夜岗的军官们发现黑暗中有一名骑手正在靠近炮垒大门,夜晚中的马蹄声特别清晰。 一名精神高度紧张的军官二话不说,拔出起碳盆里烧得通红的铁钎就塞进了火炮的点火槽里。 一枚炮弹咆哮着出膛,飞进了黑夜之中,不知道往哪去了。 炮音未落,炮手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大耳光。 “谁[脏话]让你开炮的?听不出来马蹄声吗?就一个人!你开什么炮?”值星官生气地大骂,反手又狠狠打了炮手一个耳光。 闻声赶来的温特斯和安德烈噤若寒蝉,生怕引火烧身。 骑手倒是没被这发炮弹吓退,很快就到了大门外,却不通报自己的身份,只是嚷嚷着要见炮垒里管事的人。 对方无论如何看着都不像是东大营来的信使,几名夜岗军官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抓起了火枪开始装弹,温特斯也摸出了钢锥。 “我们是维内塔陆军,通报你的身份!”值星官冲着对方回话。 没想到墙外的骑手听到这句话,拨转马头一言不发地跑掉了。留下城墙上几个感觉莫名其妙的陆军军官。 几分钟后,那名跑掉的骑手带着海军中校又来到了炮垒外。 原来刚才眼看着炮垒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海军中校心里反而越来越忐忑。最后决定还是留个心眼,先派卫士过去探探情况。等知道是陆军的人夺回了炮垒后,赶忙过来求援。 但这位满心欢喜的海军中校连堡垒大门都没进去。 值星官拒绝在没有高级军官命令的前提下给他开门。等喀拉上校得到汇报来到垒墙时,更是直截了当地对海军中校说:“您有什么事情,就在外面说吧。” 无奈之下,海军中校仰着脖子说明了来意,却被喀拉上校一口回绝:“齐奥上将给我的命令时夺回炮垒,在得到进一步命令前我方必须坚守此处,恕我不能分出人手支援阁下。” “海盗不会再来鸭嘴炮垒了,他们的船都跑了。这就是一块石头,死的大石头!”这位海军船长悲愤地大喊:“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海盗把我们的战船全烧了吗?” 站在喀什上校身后的温特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海盗、跑了。温特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哪有海盗敢袭击维内塔海军的母港?还是我听错了?或是‘海盗’指得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海盗?” 但喀拉上校却不为所动,他指着海面上那艘孤零零的大船对海军的人说:“你们那艘船上的水手,加上现在的人,夺回船坞足够了。” “那不是我们的船!那是背誓者的船!他们不会帮我们的。”海军中校愤怒地顶了回来,又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帮帮我们,海盗已经夺走我们四艘大船,要是再让他们把船坞里的船都烧了,舰队几年都缓不过劲来。” 他的话语是如此悲怆,哪怕是铁石心肠的喀拉上校也没法再冷漠地对待他:“我手下这只骑兵人数太少了,派不上什么用场。两个大队的步兵正在向这里开拔,很快就能到,他们会帮你们击溃敌人。” “等他们到了就晚了!” “已经晚了!你的船坞里不管是什么,现在都已经烧成木炭了,我不会让军官们为了木炭送命,请回吧。” 说完,喀拉上校一扭头,无情地转身离开了。 海军中校在堡垒外呆呆站了一会,失魂落魄地骑马走了。 看着这位尽职的海军中校的背影逐渐远去,堡垒上的军官们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打了一场胜仗的喜悦也被冲淡了,大家都默默无言地转身离开。 “看那边是什么?”安德烈突然大喊一声。 军官们闻声,转头一看。连接着海蓝城和海东港的大陆上,黑色的灌木丛正在移动——是行军队列。伴随着鼓点声,士兵们以八列纵队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前进。远远望去,一根根超长枪就像一座树林,正在森然有序的移动。 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少将,带着第三军团——“大维内塔”到了! 一个黑点从队列中分离出来,绕过了船坞,朝着炮垒靠近。这名骑兵军官奋力驱策着战马,飞驰到了炮垒门外。 战马吐着白沫,传令官大吼:“喀拉上校在哪?!” “我是!”喀拉上校箭步回到了城楼。 “传塞尔维亚蒂少将口令:命你部配合我部进攻盘踞于船坞之敌!”言毕,传令官一扯缰绳,又马不停蹄地飞驰而去。 没有解释也没有说明,只有命令。炮垒上的军官们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喀拉上校身上。 喀拉上校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冷峻,他扫视了一圈:“没听到命令?叫醒所有人!轻伤员留在这里,其余的出击!” 海军船厂北面联通着大海,陆地部分用一圈石墙和其他港口建筑分隔开。袭击者就是凭着这堵石墙阻挡了海军水手们数次进攻。 袭击者在这道胸墙边布置了大量火枪手,还从正在整修的船上拖下来数门短炮。 海军水手进入五十步之内就会被火绳枪痛击,最前面的人被打倒后,胆小者就会转身逃跑。 个别人临阵脱逃的行为不能被制止,又带动了更多人逃跑。袭击者再用装了霰弹的短管炮轰击一轮,进攻方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 最后,海军的水手们只敢站在六十步以外,远远地和袭击者进行不痛不痒的火枪对射。 但这一次来的人不是水手,而是最精锐的维内塔常备军团。 联盟陆军的配置和战术从主权战争结束后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变革,内德元帅改进了阿尔良公爵的方阵长枪战术,并保留了一部分剑盾手来克制阿尔良公爵的方阵,同时把弩手和弓手替换成了火枪手。 屠夫之战中内德元帅用这套改进型长枪方阵在野战中击溃了奥尔良公爵的部队,超长枪、剑盾手和火枪兵的复合体系便一直沿用到今天。 不过对付眼前的敌人显然用不着方阵。在鼓声中,两个大队的步兵顺畅地展开成了横列。长矛手们把长枪放到了地上,拔出了佩剑,在剑盾手身后列队。 火枪手以两步为间隔站在队列最前面,抽出推弹杆,开始给火绳枪装弹。 船坞内敌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次发动进攻的不再是挥舞着水手刀,大喊着壮胆的乌合之众。 第三军团的步兵们就站在一百米之外,队列如同刀削般整齐,但安静的如同地狱。战场上除了风声只能听到铅弹被推入枪管的声音。 火枪手们装好火药,推入铅弹,把推弹杆插回枪管下的空槽。又在引火槽里倒入火药,扣好盖子。最后夹上阴燃的火绳,在敌人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完成了全部装弹流程。 负责指挥火枪手的军官在阵前掠过,确认所有火枪手都完成装弹后。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挥舞了三下挂在长矛上的战旗。 阵列后的安托尼奥看到旗帜挥舞,对着自己掌旗官点了下头。 这名施法者军官走马向前,在扩音术的加持下大吼:“大维内塔!” 士兵们也大吼着回应:“kazar![万岁]” “大维内塔!” “kazar!” “大维内塔!” “kazar!” 三次战吼,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不仅造船厂内的敌人被惊得胆寒,就连在他们身后的海军水手们也吓得两腿发抖。 石墙后的一名火枪手惊吓中扳动了射击杆,枪声响起,铅弹在地上打了个土坑。紧接着又是十几声枪响,其他人下意识地跟着开了火。 正在炮垒外列队的军官们听到这三声战吼,明白是第三军团要进攻了。 时间不等人,喀拉上校抽出马刀,大声命令道:“箭头阵型,校官在前面,年轻人到后面去,我站第一个。” “你在想什么美事呢?”博祖霍夫上校拍马上前,用刀背抽了一下喀拉上校的后背,笑骂道:“凭什么你一个人站最前面。” 三声战吼过后,安托尼奥偏过头对着身边的副官轻声说:“开始吧。” 伴随着一声“前进”的命令。鼓点声响起,火枪手在最前方,第三军团开始推进。 第三军团的士兵们如同势不可挡的海啸,一步一步逼近造船厂。行进到六十多步远的时候,围墙内又有一名火枪手实在是承担不住心理压力,冲着越来越近的陆军士兵开枪射击。 这一次不只是十几个人跟着开枪,所有枪膛里有火药的火枪手都跟着扣动了射击杆。枪声如同爆豆响成一片,就连那几门短管炮也跟着开了炮。 几十枚葡萄大小的霰弹从炮口喷射而出,形成了一道弹幕。 枪弹和炮弹中,二十几名火枪手瞬间被击倒,身上多出了四五个血窟窿。 被直接打死反而是一种仁慈,大部分死亡都伴随着残忍的痛苦。一名被打穿了肺部的火枪手,血液倒灌进气管,肺泡被从嘴里挤了出来。却还没有咽气,躺在地上无助的呜咽。 但第三军团的士兵们依然坚定地往前走,火枪手们目视着前方,甚至不去看被打倒的战友一眼。不仅火枪手们如此,他们身后的剑盾手和长矛手也是如此。 士兵们对地上的尸体和濒死者视若无睹,就像迈过一根倒在地上的木头一样迈过了他们。 前进到五十步左右,伴随着一声“停止”的命令,人墙停止了移动。 “枪上架!” 火枪手把支撑杆插进了地上,架好了火绳枪。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敌人正在手忙脚乱地装弹。 “准备!” 火枪手们冲着火绳轻轻吹了一口气,打开了火药槽的盖子。 “瞄准!” 枪抵上肩膀,照门对准敌人。 “开火!” 扳动射击杆,阴燃的绳梢划过了一条弧线,点着了槽中的火药。火光闪动,枪声响起,烟雾中一排铅弹飞向了石墙,惨叫声从烟墙后传来。 “冲锋!” 在火枪手队列之后的引导着部下的尉官们猛刺马肋,冲在了最前面。剑盾兵们跟在他们后面,呐喊着冲向了海东港造船厂。 在海东港的另一侧,军官骑兵队列队完毕,正以“快步走”的马速奔向船坞。 四名上校在整个冲锋队列的最前面,负责引导着这次冲锋。在四位上校身后,队列宽度逐渐增加。 冲锋阵型整体呈箭头状,这种阵型被称为箭头阵或是矢锋阵。就像红色有角不会更快,摆成箭头阵型也不会增加冲锋的穿透力。 矢锋阵的真正作用在于:只要每一名后面的骑兵都跟住前面的骑兵,那最前方的骑兵一个人就能够引导整个冲锋队列的方向,并在这个前提下尽可能增大了阵型的宽度。 在离造船厂墙边只剩下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喀拉上校大吼着发布了冲锋命令。所有军官抽出马刀,俯下身子,全力加速。 原本预计这段距离需要军官们冒着枪林弹雨突破,可石墙里却没有响起任何枪声。 骑兵队没有遭遇任何抵抗,转瞬冲到了石墙边。喀拉上校毫不犹豫纵马一跃,漂亮地跨过了这堵胸墙。 喀拉一跃而过让其他军官看得傻眼。例如温特斯,他从来没训练过强运跨栏。看到喀拉上校跃马过胸墙,准尉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他根本不知道强运会不会突然停在石墙边把自己甩出去摔断脖子。但如果前面的学长们都跟着跃过去,他也得硬着头皮跳。 好在其他人没有喀拉上校那么莽,博祖霍夫上校在墙边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剩下的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博祖霍夫骂骂咧咧地领着另外两个军官翻过了胸墙,打开了大门。 骑兵队冲进了造船厂,却愣在原地。造船厂里没有任何敌人,只是有人在四散奔逃。 “[粗鄙之语]?!”博祖霍夫上校大骂一声:“三军团把活都干完了!给我们留了点剩饭。”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博祖霍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问话的人:“剩饭就不吃了?砍死所有没穿军服的人!” 说罢,上校用马刀侧面抽了一下马屁股,冲向了那些正在逃亡海边的敌人。 温特斯看到安德烈跟在博祖霍夫上校后面,兴高采烈地去追杀逃敌了。 第六十一章 卫兵凉廊 “哇!是萨宾妇女雕像!古人是怎么做到把石头雕出轻纱的质感的?”在嘴唇上贴了一撮滑稽的小胡子的安娜快乐地徜徉在佣兵凉廊中:“还有这一尊,看她身体的线条,真漂亮!” 然而此时的温特斯却有些心不在焉,无论安娜说什么都“嗯嗯”着回答,扶着剑柄在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身边保护着她。 卫兵凉廊是一段紧邻着议会广场的长廊,修建于帝制时期。在过去,皇帝的使者在廊顶上宣读旨意,在凉廊里面接见请愿者。 因为这座凉廊象征着皇帝的威严,所以不仅修得极高,里面还有名家创作的数尊雕像。凉廊边上就是过去皇家卫兵的驻地,因此得名卫兵凉廊。 主权战争后,维内塔共和国继承了这座长廊。虽然还有一些重大公共仪式——例如行政官宣誓仪式仍然在此举行。但平时这里只是市民们休闲纳凉的地方,再也不是不可侵犯的皇家禁地。 唯恐天下不乱的伊丽莎白欣然成为了替安娜传话的信使。作为提供图样的报酬,安娜要温特斯今天上午九点准时带着两匹马到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外等着。 于是温特斯就等来了一身男装还贴着小胡子的安娜小姐。 “我逃课了!”安娜的大眼睛里满是兴奋:“带我去卫兵凉廊!你把马带来了吗?” “带来了,但我没带女士用的侧鞍。”温特斯歉意地说:“要不你等我去找辆马车?” 分开双腿跨坐在马鞍上对于女士而言是非常不文雅的行为,因此才有了女士专用的侧鞍。但安娜却开心地骑上了马:“不用,我早就想试试正坐是什么感觉了。” 此时此刻的卫兵长廊中,温特斯看着正在欣赏雕像的安娜,突然有了一种不真实感,仿佛前天夜里海东港那场恶战只是一场梦。 街面上,推着独轮车的小工和赶着骡车的商贩正吵得不可开交;辚辚驶过的马车里,一位夫人好奇地拉开窗帘观望着;衣着考究的绅士对此视若无睹,骑着马慢悠悠地经过。 行人们在为自己生计忙碌,安娜沉醉于雕刻艺术。这又是海蓝城寻常的一天,可是军人们却已经能够闻到越来越刺鼻的火药和血腥味。 前天晚上清扫战场时,一共数出了六百多具尸体。盘踞在造船厂中的袭击者试图跑到海边划小船逃走,结果绝大多数都被骑兵追上从背后砍死。 不用动刑,俘虏们就吐出了一个名字:德雷克船长。塔尼里亚船长和种植园主联合会的著名成员,兼内海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偷袭,海盗们趁着涨潮时坐小船分批上岸,躲藏在海东港东边的森林中。两天后,一个南风呼啸的夜晚来临时,他们发动了袭击。 一伙海盗大张旗鼓佯攻码头,当鸭子嘴炮垒的守军前去支援码头时,埋伏在炮垒外的另一伙海盗趁机夺取了炮垒。 随后,两伙海盗前后夹击,合力击溃了守军。 紧接着,海盗开始在码头上纵火,并夺取那些停泊在港口里的战船。 战船返回母港后,大部分水手都已经回到岸上休息。留守在战船上只有少量船员,惊慌中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三艘战船上英勇的水手们击退了海盗,试图把战船驶离港口。其中两艘在海湾出口最窄处被鸭嘴炮垒的重炮击沉,另外一艘驶出海湾后被藏在海湾外的海盗船伏击,下落不明。 另一艘战船的水手们死守在船舱里,水手们没法把船开走,海盗也不敢下去。残暴的海盗最后纵火焚毁了这艘战船。 船坞中有两艘战船被拖上海岸清理船体的藤壶,海盗们没法把他们拖回海里,也干脆一并焚毁。 剩下的四艘战船上的水手被海盗们杀光,借着强劲的南风,海盗们把这四艘战船驶离了海东港。 不过两个小时,维内塔海军在海东港内的十艘战船中,四艘被夺走,六艘被焚毁。 海港里最后一艘完整的战船,居然是温特斯那天负责迎接的帝国战船“美德”号。美德号上有几十名忠嗣军留守,想要夺取这艘战船的海盗们崩碎了牙。 同时,美德号的船长冷静地判明了局势,没有盲目地离开海湾。因为炮垒已经易手,港口炮垒的大部分炮位一定都是对着海湾出入口,冲着自家港口的炮位反而不多。美德号船长认定:与其一头栽进敌情不明的外海,不如在海湾里和炮垒周旋。 事实上,当从东大营出发的军官骑兵队赶到海东港时,大部分海盗已经逃走了。能抢到一艘真正的战船已经是大赚特赚,任何登上海军战船的海盗只有一个念头:把船弄走。 最后盘踞在造船厂里的海盗都是没有坐上船的弃子,他们还在港口掳掠、纵火,一转头却发现船都被开走了。他们大部分人困守在造船厂里,少量人留在炮垒。 于是才有了温特斯看到的那一幕:海湾里一艘孤零零的战船在和鸭嘴堡炮垒对射;一艘战船在码头边上熊熊燃烧,水手们和造船厂里的敌人激战。 安托尼奥对温特斯说“战争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但现在,除了战争之外已经没有第二个选项。 整个海蓝城现在都已经得知了海军军港遭袭。很快,整个维内塔,乃至于整个联盟国都会得知这个消息。 不过一个晚上,维内塔海军就失去了一半战船。这是一场不宣而战的偷袭,不管是不是联合会指示德雷克船长,维内塔政权已经认定是塔尼里亚联合会偷袭了海东港。 自主权战争后,维内塔第一次重新召开全体公民代表大会。信使们飞驰在大路上传递消息,各个城市的公民代表正在往海蓝城集合。 执政官将在全体公民代表大会上演讲,但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战争!” 铁、铜、硫、硝的价格疯涨,每一分钟都是一个新的价格; 海军正在强征所有能够找到的武装商船,开出高昂的日薪招募水手,并且征发了所有能找到的犯人。 陆军预备役收到了征召命令,原本在各种闲职上被安置的军官们被分配到了部队里的新岗位。 第三军团迅速由平时的半员补充到了满员编制;一个预备役军团已经搭好了军官骨架,只等着预备役士兵补充到位。 主战派原本是想借码头刺杀案向执政委员会施压,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码头刺杀案和管理总部卫兵的职能被一并移交给海蓝城警备总部,陆军总部宪兵处被撤除。 菲尔德中校、莫里茨少校、温特斯准尉和其他许许多多在被闲置的军官们一样,被重新委任了新的职务。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去了预备役军团带兵,而温特斯被安托尼奥要到第三军团见习。 维内塔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运转,所有军官都只是这台机器的零件。没有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至少一个小小的准尉不能。 当漩涡开始转动时,温特斯发现自己只能被水流拖着走。他花了那么多精力去调查码头刺杀案,说没用就没用了。也许对于大人物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回合政治游戏。 他突然开始有些羡慕安德烈无忧无虑的个性:“别想那么多,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也许相比自己,安德烈更适合成为一名军人。 “你在愣着想什么?”安娜在温特斯脸前晃了晃手,打断了温特斯的思绪:“你有听我在说什么吗?” “当然。”蒙塔涅准尉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把我找出来,就是让我陪你来卫兵凉廊?你没来过卫兵凉廊吗?” 卫兵凉廊算是海蓝城的地标建筑,温特斯从小就经常和朋友到这里玩,或是约定在这里见面。他不明白只不过是来广场逛一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淑女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这些雕像都是…都是…那个的……”安娜羞红了脸,越说越小声,最后几句话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温特斯看了看身边的大理石和青铜雕塑,男性雕像的第一性征在大庭广众下赤裸裸的展示着:“裸的?” 安娜轻轻地“嗯”了一声。 “知道是裸的你还来看?” 前一秒还在害羞的安娜使劲地朝着温特斯小腿踢了一脚。 蒙塔涅准尉敏捷地躲开了:“你怎么这么野蛮?” 安娜生气地说:“我现在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的。” “您真不会以为您穿了这身,别人就认不出你是女人吧?”温特斯反问。 “反正你现在不要把我当成女人。” 温特斯轻轻一鞠躬:“纳瓦雷先生,请您留在这里慢慢欣赏。我还要事情,先走一步。” “不要走。”安娜紧忙拉住了温特斯的袖子:“你怎么能把一个女……反正这里不安全……说好了我给你画你给我当侍卫,你要赖账吗?” “这里是议会广场。”温特斯被逗笑了:“这里大概是整个维内塔治安最好的地方,有什么不安全的?” 安娜松开了手,坐到了雕像底座的石台上,小声说:“你不会懂的,你是男人,你在哪里都很安全。” 说着,安娜把头埋进了双臂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特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了,还端着两个大杯子。 安娜一抬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留在卫兵凉廊里,都快急疯了。见到温特斯回来,气愤地朝着蒙塔涅准尉的小腿又踢了一脚:“你还真走了?你去哪里了?” “你现在不是男人了吗?我请你喝男人的饮料。”温特斯大咧咧地坐在了雕像底座的石台上,把手中的杯子递给了安娜。 安娜微微一愣,也坐到了石台边上,舔了一小口:“甜的?” “甜啤酒,没有放啤酒花,所以没法保存很久,都是现熬现卖。”温特斯自己也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我上陆幼的时候总和朋友来凉廊喝甜啤酒,没想六年过去了,那个啤酒娘居然还在卖这东西。” 说着,温特斯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就是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总是回忆中的更好喝一些。” “那你现在还和你的朋友来这里喝甜啤酒吗?”安娜双手捧着杯子,一面小口喝,一面问温特斯, 温特斯想着正在郊外农庄躲着的本威,摇了摇头:“现在没机会,我那位朋友现在……很忙。” 凉风习习,两个人无言地坐在长廊里喝着甜酒。 安娜突然学着温特斯的大大咧咧的坐姿,双腿不再小心翼翼地拢着,而是舒服地伸展开。上半身向后靠,倚在雕像的底座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温特斯把酒杯伸向了安娜,安娜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和温特斯碰了下杯。 她看着议会广场的方向,轻声说:“谢谢你,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来卫兵凉廊亲眼欣赏这些雕塑的机会。” “你给我图样,我帮你办事,公平交易。”安娜的态度突然这么好让温特斯很不适应,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掩饰自己的尴尬。 “其实我很羡慕你。”安娜小声说:“因为我是女性,我不能去看解剖、不能去看模特、不能直视裸体雕像。无论我画得如何,都只能摆在自己卧室,没有画商会收女画家的画。哪怕是安圭索拉夫人也只能给别人画肖像。我以前只在画中看过这些雕塑。虽然它们就在议会广场,我坐车从这里经过好几次,却从来没下车走到过这里。” “其实就像现在这样,你想来也随时可以来。” “那是因为有……侍卫陪着,我才敢到这里来。”安娜有些气恼地说:“蒙塔涅先生,您还是不明白!对于女士而言,除了家里以外没有安全的地方。” “是谁和你这么说的?”温特斯又忍不住想发笑。 “我妈妈!还有其他可敬的女士们!” 温特斯觉得安娜简直是一个矛盾体,有无拘无束的那一面,同时却又不断地约束着自己。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甜酒都喝完,又拿过了安娜的杯子。安娜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把自己杯子里的甜啤酒一口气喝光。 随后,温特斯先去还了杯子,随后牵上马,领着安娜在议会广场边的小巷子里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片小空地上。 安娜一路云里雾里被温特斯领到了这片房屋间的草地上。 “好了,就是这里,这是我们以前玩剑的地方。”温特斯满意地往地上插了个桩子,把两匹马绑好。 “您领我来这里干什么?”安娜双手交叉护在胸前警惕地问。 温特斯摆了摆手:“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 安娜又气又羞,作势又要踢温特斯。 温特斯解下剑鞘,抽出了佩剑,把佩剑递给了安娜,自己手里拿着剑鞘。 这是一把典型的仪仗直剑,短、轻、窄,但也是一柄真正的开刃兵器。 可安娜没有伸手接。 温特斯认真地说:“安娜小姐,我同意你的说法。男人和女人有天然的体能差距,虽然有瘦弱的男性和强壮的女性,但是这世间大部分男子想要危害到您的话,您是没什么好办法的。但我可以教您一点危机时用于自保的剑术,希望不要有派上用场那一天。” 说完,他把仪仗剑塞到了安娜手里。 “我要教你的只有一件事——勇敢。”温特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咽喉和眼睛:“很多时候不在于技巧,在于勇气。只要你敢冲着这几个部位用力捅下去,刺得足够深,不死也要重伤。来,你试着刺一下我。” 说着,温特斯右手拿着剑鞘,站在了安娜前面。 “想什么呢?动手!”温特斯拿出了纳尔教官的口气:“我让你往我身上刺。” 安娜已经快要哭了:“我……我回家以后……做个假人练习可以吗?” “假人会还手吗?假人会流血吗?”温特斯严厉呵斥:“那幅战神模样的阿芙洛狄忒不是你画的吗?轮到你自己,你就胆怯了?” “你……你知道了?” “我又不是[绝对不该在女士面前说出口的脏话]!”温特斯厉声呵斥道:“刺啊!” 安娜闭上眼睛,刺了出去。 …… …… 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里,伊丽莎白看着眼睛红通通的安娜,惊讶的问:“这又是怎么了?我哥哥不是坏人,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安娜摇了摇头,却想着温特斯把她送回来时说的话。 …… “您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算怎么回事……” 安娜坐在马上,只是抹着眼泪,一言不发。 “不就是被我把剑打飞了吗?剑术练习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安娜还是不说话。 温特斯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之后,那几幅图样的账是不是就两清了?” “我给了你十幅画,你给我当了半天护卫能两清吗?” “唉,那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办,一起说了吧。”温特斯无奈道:“其实我还是建议你折成银币,我可以直接付钱给你。” 听到这话,安娜气愤地问:“你就这么不想再见到我吗?我还不想再见到你呢!” “不,不是这样的,安娜小姐。”温特斯惨然一笑:“我要去打仗了,要是我回不来,你这笔欠债也就收不回来了……您看,虽然男人比女人安全,但有时候男人也不得不去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吗?” 第六十二章 全体大会 “……记住这个耻辱的日子!维内塔受到了塔尼里亚联合会的蓄意攻击。直到一周前,执政委员会仍然在和联合会进行会谈,以其维持内海上的和平。 可是历史将会作证,塔尼里亚联合会蓄谋已久,精心策划了这场袭击。他们用虚伪的声明和希望维持和平的表态来欺骗维内塔。 我们的舰队损失惨重,我们的军港被烧成一片白地,许多勇敢的维内塔人失去了生命。 事实已经不言自明:敌人对我们发动了进攻。作为维内塔共和国执政官,我已经下令陆军和海军采取一切有必要的措施。 大海铭记永恒,维内塔将会永远记住塔尼里亚的不宣而战。在神明的注视下,我发誓:无论要花多久时间,无论要流淌多少鲜血,哪怕染红整个内海,我们必将伸张自己的正义! 相信我们的军队!相信我们的人民!神明保佑维内塔,我们定会取得胜利! 我要求全维内塔公民代表大会宣布:自塔尼里亚联合会对海东港发动卑鄙的偷袭之时起,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和塔尼里亚联合会已正式进入战争状态。” 议会大厅中央,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狠狠地拍裂了讲台桌面,环视四周,不容置疑的宣判:“塔尼利亚联合会,必须被毁灭!” 诺大的议会大厅里坐满了从维内塔各个城邦赶到海蓝城的公民代表,特殊的拢音设计让执政官的话能够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而中。 执政官每说一句话,台下的公民代表们就会跟着高呼一声。 当执政官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群情激愤的公民代表们全体起立,挥舞着拳头,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毁灭联合会!毁灭联合会……” 二楼的旁听台上,安托尼奥重新戴上三角军帽,扭头对温特斯说:“我们走吧,温特斯。没什么好看的了。” 没有公民代表或议员身份的人,不能到一楼大厅里参会。因此议会大厅的设计师特意设计了二楼旁听台,供普通公民旁听。 “不看后面的表决过程了吗?”温特斯因为数百名议员同仇敌忾的气氛而一时失神:“我们连执政官要通过什么提案都不知道。” 旁听台上的其他人纷纷为两位军官让开道路,还有人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冲着温特斯说:“干掉联合会那些杂种海盗!” 温特斯礼貌地笑着回应了一下,跟在安托尼奥后面离开了旁听台。 走到外面之后,安托尼奥才开口对温特斯说:“我们不需要知道执政官的提案,我们只需要知道执政官的态度就够了。” 温特斯点了点头。 “德贝拉执政官的手腕还是厉害。”安托尼奥突然有些感慨地说:“其实国会里有一些议员并不同意把德雷克的这次袭击和塔尼里亚联合会牵连起来,可是德贝拉直接召开了全体公民代表大会。以现在的议会大厅里的气氛,我想哪怕是再高的战争预算也能轻松三呼通过。” “光凭德雷克一个海盗船长怎么可能组织起这种偷袭?联合会肯定在背后支持着他。”温特斯不解地问:“但我想不通联合会怎么敢主动招惹我们?明明是我们要打他们,结果他们反而先动了手。塔尼利亚人不会以为摧毁了维内塔海军,我们就没法报复他们了吗?” 安托尼奥挑了挑眉毛,教育道:“不要把联合会视为一个整体,就像不要把维内塔视为一个整体。不必考虑塔尼里亚人的想法,和平解决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剩下的只有战争一途。而我们的职责就是为维内塔赢得这场战争……你在孔泰尔手下干的还习惯吗?” “孔泰尔中校他……我感觉他有些过于照顾我,中校把我们几个见习军官都弄进了他的首席百人队,基本没什么事情干。”温特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孔泰尔中校负责指挥第三军团首席大队[hort ria],第三军团平时只维持半编状态,海东港袭击后迅速用预备役士兵补充到了满编,当下正在西大营里抓紧操练。不过温特斯现在是在常备部队里见习,反而不忙。 “少说,多做,多观察。”安托尼奥伸手帮温特斯扶正了军帽,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人会讨好你,有人会鄙视你,但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尽你自己的职责就行。” 温特斯无言地点了下头。 他明白:如果自己否认家庭带来的帮助,那纯粹是在得了便宜卖乖;把自己和本威互换,本威不一定做的比自己好,但自己一定做不到本威那样十几岁就上码头干活养家,也做不到巴德那样——正因为如此他才尊敬本威和巴德。 但他还是想尽量避开裙带关系的非议,所以温特斯原本想和菲尔德中校去预备役军团,但是安托尼奥把他要到了“大维内塔”。虽然没几个人知道蒙塔涅准尉和军团长的关系,但这还是让温特斯有些不自在。 安托尼奥就是在宽慰温特斯,告诉他应该如何应对:“尽自己的职责”。 两人一路骑马从议会大厅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安托尼奥随口说道:“海军正在清扫近海,等他们扫清了航路,第三军团就要出击。做好准备,还要办的事情都处理好。” “什么?这么快就要出兵?”温特斯豁然警觉:“这也太仓促了,战船、火药、炮弹、粮食……我们准备好了吗?” “没有准备好,但必须要作出回应。”安托尼奥微微苦笑了一下:“人民的愤怒是一把火,既能烧死敌人,也能烧死自己。挨打不还手,舆论会压垮政府。执政委员会现在急需一场胜利来确立自己的权威。” “君主不能因为愤怒开启战争,将军不能因为怨恨而发动攻击。这是乱来,您应该坚决反对这种乱来的命令!” “我也读过。”安托尼奥话锋一转:“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维内塔现在有比我更善战的指挥官吗?” “没有!” 虽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这是温特斯的真心话。 维内塔共和国用自己的名字给第三军团命名,就足以说明这支部队的战力。而大维内塔的军团长也毫无疑问是整个共和国最优秀的指挥官。 “是的,我也觉得没有。”安托尼奥听起来是在自吹自擂,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傲色,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平静:“那如果我反对,五人团就会放弃追求一场迅速的胜利吗?” “他们会考虑您的意见。” “我已经提出了反对意见,五人团要求我服从命令。如果我继续坚决反对,他们会把我换掉,让其他人指挥这次进攻。” “那就让别人去。” “然后呢?看着第三军团因为临阵换将蒙受不必要的损失?洋洋得意地吹嘘自己有先见之明?”安托尼奥拉紧了缰绳停在原地,严肃地对外甥说:“温特斯你听好,永远不要说‘我早就说过’这种话,哪怕你真的说过。我们是维内塔的军人,既然领着薪水,就要为了共和国的利益尽责!” 安托尼奥极少用如此严厉语气和孩子们说话,无论是对温特斯还是对伊丽莎白。珂莎才是那个更严厉的家长,而中校是会替孩子们打掩护的人。 被训斥的温特斯垂下了头,安托尼奥也意识到自己火气有些太大了,柔声说:“执政委员会已经下定了决心,军人能做的就只有尽全力赢得战争。要把维内塔的利益放在最前面,联盟消灭了贵族,但我们这些军官就是守护着她的骑士。” 温特斯“嗯”了一声。在他看来,大部分军官实际上都只是把军职当成一个普通工作,并没有把忠诚提高到骑士效忠封君那种高度。虽然敬佩安托尼奥,但温特斯自认做不到那么高尚。 议会大厅离家里不远,两人很快就到了家。一个穿的脏兮兮的小乞丐戴着一顶大帽子正扒着围栏往里看。 看到两名军官回来,小乞丐惊慌地跑开了。伴随着大量失地农民涌入城市,海蓝城里的乞丐也比过去多了许多。塞尔维亚蒂府邸所在的街区治安很好,是警备司令部的重点巡逻地区,但即便如此也时不时能见到有人行乞。 “追上去,弄清楚他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乞丐就给他点钱。让他不要再靠近咱们家。”安托尼奥指着小乞丐的背影说。 温特斯点了点头,驱策强运追了上去。 安托尼奥先是把枣骝马牵到马厩打理好,然后从后门进了屋。 刚一进门,伊丽莎白就焦急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爸爸,你和哥哥要去打仗了吗?” “谁说的?”安托尼奥笑着问道。 “所有人都在说,整个海蓝城都在议论打仗的事情,连我在画室的女伴们都在说,还有老夫人们给我们讲二十多年打仗的事情。你要去哪里打仗?危险吗?为什么哥哥也要去呢?” 安托尼奥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语气轻松地说:“不危险,我和你哥只要坐船去海上的小岛上转一圈,这场仗就打完了。” “你如果和伊丽莎白装傻,她以后就会成为傻女人。”珂莎走了过来,不满地对安托尼奥说:“对我们养育出的孩子们有点信心,艾拉十六了,她足够坚强到明白会发生什么。” 珂莎把伊丽莎白领到了会客厅,让伊丽莎白正坐在沙发中央,她和安托尼奥分别坐在两边。 珂莎握着伊丽莎白的双手,认真地和女儿解释:“战争是解决纠纷最暴力的手段,是两伙人相互杀戮,直到有一方屈服。因此才有了军人,军人去打仗,其他人就不必流血。你的爸爸和哥哥是军人,所以即便他们再舍不得你,也不得不离开这个家去打仗。你明白了吗?他们离开家不是因为不爱你。” 伊丽莎白红着眼眶问道:“打仗危险吗?会……再也不回来吗?” “不会的。”安托尼奥赶忙宽慰女儿:“打仗也没有那么危险,有首歌还这样唱,‘要是每一发子弹都能打到人,国王找谁给他当兵呢’……” 珂莎却瞪了安托尼奥一眼,严肃地对伊丽莎白说:“战争会死人,会有许多人家的儿子回不来。你的爸爸和哥哥也可能不会再回来。我们祈祷他们的平安,但如果他们不能回来,你也要能够坚强的面对。” 听到母亲的话,想到可怕的情形,伊丽莎白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还是小孩子,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 “她已经十六岁了,她必须要学着接受这一切。只有这样,如果真的失去了你们,她才不会像我姐姐那样精神崩溃!” 眼看两个人要因为子女教育方针开始吵架时,温特斯推开门走了进来。 见到温特斯回家,伊丽莎白跑过去抱住哥哥嚎啕大哭:“温特斯,我不想让你去打仗!我不想你再也回不来!你不要去……” 温特斯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地抱着艾拉。只好一面轻轻拍着艾拉的后背,一面用眼神询问两位家长“这是什么情况?” 可是刚强坚毅的珂莎这时却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安托尼奥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把妻子搂在了怀里,和温特斯面面相觑。 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面无表情的索菲亚从楼上走了下来。 是的没错,索菲亚现在就寄住温特斯家。第三军团的驻地里现在满满都是士兵,一位女士继续留在军营里显然不合适。 索菲亚的身份也已经被证实。信使一路换马不换人,赶到联省抄录下了寄放在教堂中的原始文件。与索菲亚携带的文件两相验证无误。 执政委员会和索菲亚达成了交易。作为笔记的交换,德贝拉执政官会尽快通过提案为安托万-洛朗平反,而索菲亚需要暂时留在维内塔等待参加听证会。 原本索菲亚想去女子修道院住,但伊丽莎白极力邀请索菲亚来自己家。虽然安托尼奥和温特斯坚决反对,但伊丽莎白却说服了这个家的真正主人——珂莎。 珂莎同意索菲亚借住的理由很简单:两家人其实是亲戚。 珂莎的爷爷的姐姐嫁到了达·拉瓦西家族,这位珂莎的姑奶奶是安托万洛朗的奶奶,索菲亚的曾奶奶。 也就是说,温特斯和伊丽莎白还得叫索菲亚一声“表姐”。 因为“两山夹地“的天然地理阻隔,塞纳斯海湾地区贵族阶级通常不和外部通婚,内部通婚则非常频繁。两个姓氏中带着de或是的联盟人坐在酒馆里闲聊,聊着聊着就一定能找到彼此间的亲戚关系。 温特斯的外祖父作为幼子,没有继承爵位和封地的资格,转而经商。不过也因祸得福,躲过了主权战争期间联省人对于旧贵族阶级的清洗。 [小贵族家庭的幼子失去贵族身份变成平民,在封建国家是很寻常的事情。] 索菲亚冷着脸走到了温特斯身边,哪怕是同处一个屋檐下,她也没给过温特斯好脸色。温特斯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先烧了温特斯的头发、再烧掉温特斯亲人的遗物,想来温特斯也不会那么轻易原谅对方。 但这不意味着温特斯原谅索菲亚夜闯家门、连续两次下杀手。[理解但不原谅],索菲亚也同样如此,这就是二人别扭的状态。 温特斯尴尬地对索菲亚笑着点了点头。索菲亚瞪了他一眼,把伊丽莎白接到了自己怀里,扶着这个泣不成声的小姑娘回到了楼上。 第六十三章 不速之客 这起小风波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屋檐下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家里的几位仆人也敏锐的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连玛丽塔嬷嬷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晚饭后天色入黑的时候,安托尼奥把温特斯领进了书房,说是有东西要交给他。 原本温特斯以为安托尼奥只是找个借口把自己叫上躲避珂莎,可是安托尼奥却真的找出了一个箱子,连着打开三层套娃式的木匣,取出了一柄佩剑递给了温特斯。 “您这把剑也太……”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温特斯也没有想出什么褒义的形容词:“……低俗了吧?” 这把佩剑的形制是典型的单手仪仗剑,形制有点像迅捷剑,但是更短、更轻。但这把剑的重点不在于剑身,而在于剑柄和剑鞘。 仪仗剑因为装饰目的必然追求华丽,但华丽也有不同的档次。莫里茨少校的仪仗剑就是有品位的华丽,而现在温特斯手里这把仪仗剑就是典型的低俗华丽。 这把剑上的全部金属,除了剑条本身的钢之外,只有黄金。不光整个护手是金的,连剑鞘的外壳都是金的。 剑鞘和剑柄末端还镶嵌着温特斯不认识的宝石,不过既然是能镶在黄金上的宝石,价值绝对比黄金更高。 整把剑毫不遮掩宣示着一种暴发户的审美观,剑鞘比剑身还贵,堪称堆料的集大成者,登峰造极的买椟还珠。 “什么低俗?时代风气如此。”安托尼奥老脸一红:“仪仗剑,就是得奢侈华丽。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恨不得把全部身家穿戴在身上。拿一把素剑出门,别人都会笑话你。你以为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吗?收好,这把剑以后就是你的了。” 温特斯想象了一下自己戴着这柄剑的样子,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连忙把这柄剑放回了桌子上,拒绝道:“挂着这把黄金剑也太羞耻了,这不是在明着告诉别人‘我是样子货’吗?我还不如干脆在腰上别一根金条。您都不好意思佩戴这把剑,我怎么可能好意思拿着这把剑出门?” “嘴上客气点。”安托尼奥敲了一下温特斯的头:“这是你父亲的仪仗剑,他送给了我,我今天再把这柄剑给你。这是传承,把它收好。” “那只能说明您两位的审美都有问题。”温特斯拔出佩剑试了试剑条的韧性,剑条被弯曲成大弧度后回弹到原状,依然笔直:“剑条倒是很好。” “当然,这是钢堡顶好的剑条。” 男人们之间的相处很少有情感交流,哪怕是父子。但是被伊丽莎白的情绪所感染,温特斯现在也变得有些感性。 他收好仪仗剑,低着头,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我不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没有见过我。对我而言,珂莎就是我的母亲,而您就是我的父亲,我会像儿子一样侍奉您,保护艾拉。” 安托尼奥也动了感情,揽过温特斯肩膀,低声说:“傻小子你说什么呢?你长大成人对我和珂莎而言就已经足够了。你当然是珂莎和我的孩子。一直都是,以后也是。” 敲门声打断了两个男子汉之间罕见的温情时刻。 “先生,有辆马车停在门外,车上的人要见您,但是却不肯说自己是谁。”玛丽塔嬷嬷的声音穿过书房门传了进来。 “是我约好的客人,请他从后门进来,直接到书房。”安托尼奥朗声回答。 玛丽塔嬷嬷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有客人吗?那我回避一下。”温特斯问。 “你既要回避,也要旁听。”安托尼奥拉开了书房角落的一道暗门:“来的人肯定希望你回避,但我想让你听听来者要说什么。” 暗门背后是一道旋转楼梯,直通楼上主卧室,全家人都知道这个“秘密通道”。但是暗门做的很精致,边缘隐藏在墙壁轮廓线中,根本看不出有门缝。 温特斯会意,躲进了门后。透过隐藏在架子里的观察孔注视着书房。 一主一仆两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玛丽塔嬷嬷的引导下走进了安托尼奥的书房,走在后面的仆人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箱。 当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时,带着仆人来的黑袍人才摘下了他的兜帽。 看到兜帽下的那张脸,暗门后的温特斯险些惊呼出声。温特斯不仅认得此人是谁,而且绝对不会看错,因为此人给温特斯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奢华的战船、精锐的忠嗣军,还有传说中的鹰骑士……数日前,在还没有被烧毁的海东港,温特斯和安德烈苦等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迎接此人。 纳尔齐亚伯爵——背誓者亨利三世的掌玺大臣和全权特使——悄悄来到了维内塔陆军少将塞尔维亚蒂的府邸。 虽然主权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六年,但帝国中还有许多人将塞纳斯联盟视为南方叛军。维内塔陆军实权人物私会皇帝的宠臣,光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足够引起无限的联想。 但安托尼奥对于来者的身份却并不感到吃惊。连礼貌性的问候也没有,他只是冲着对方点了点头,随手一指书桌前的椅子,淡淡地说:“请坐。” 明明遭到了冷遇,纳尔齐亚伯爵却并不生气,脸上反而挂上了几分讨好的笑容:“陛下命我带来他最真挚的问候。” 安托尼奥干笑了两声,却没有搭话。 纳尔齐亚伯爵却殷勤地从仆人手中接过那个精致的木箱,恭恭敬敬摆在安托尼奥的书桌上:“这是陛下送给您和尊夫人的礼物。” 可是安托尼奥连看都不看一眼,靠在椅背上不耐烦道:“如果你是来这里替他送礼问好,东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不然有什么话请直说。 “替陛下送来礼物的确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陛下并不是想从您这得到什么,只是想和老友问个好。”纳尔齐亚伯爵笑着说,但他话锋一转:“当然也有别的事情……” “有话直说。” “我来向您传递陛下的态度……当然,传递态度,并不是给您指示。”纳尔齐亚伯爵客气地说。 “说!” “我方……即陛下以及代表他权威的政府,不希望看到维内塔和塔尼里亚爆发战争。”纳尔齐亚温言道。 安托尼奥冷笑了一声:“可惜他说了不算。” “您误会了,陛下无意将自己的意志施加给南方……诸国,只是要我转述一些事实。”纳尔齐亚的态度依然是彬彬有礼:“一个新的军阀已经统一了大部分诺曼诸部,并得到了塔塔尔人的效忠。帝国不会坐视一个新的蛮族政权出现在身边,我们的北方军会发动一次主动攻势,解决这个隐患。” 原本很不耐烦的安托尼奥陷入了沉思,而纳尔齐亚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安托尼奥开口问道:“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开战?” “四天前。”纳尔齐亚伯爵微笑着回答:“战争已经打响,按照计划,四天前北境军就已经从白山要塞出发。再过一些日子,消息就应该能传到这里。” “你们倒是防微杜渐。” “这也没办法,初起火时不去全力扑灭,下场难道不就在眼前吗?”纳尔齐亚面带笑意指了指周围:“这都是南方的诸位给我们上的课。” 安托尼奥也笑了:“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阁下,您肯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纳尔齐亚伯爵娓娓而谈:“帝国和贵联盟商业往来密切,哪里价高商贩就把货运到哪里。我们对诺曼蛮人的战争已经推高了大宗物资的价格,如果此时维内塔和塔尼里亚开战,军需物资的价格会被推到天价。 这块大陆上的军需物资不足以同时支撑两场战争,我们两方争购军资,只是便宜了商贾。以现在的价位,贵方绝无可能采买到足够的物资。况且维内塔无法自给自足,硝石、硫磺全靠进口,更别想着能靠贸易禁运保障供给。” 纳尔齐亚停顿了一会,继续抛出更重的砝码:“况且,当征讨诺曼蛮人的战争牵扯了陛下大部分精力时,南方的力量平衡就会被打破,难免会有些人蠢蠢欲动……” 安托尼奥冷哼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有人想知道您的态度。” “我没有态度,执政委员会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不,您的态度很重要。”纳尔齐亚的语气十分坚定:“维内塔军方中理智尚存的人唯您马首是瞻,您的态度非常重要。” “谁说的?” “我说的。”一直默默站在纳尔齐亚身后的仆人走上前来,掀开了自己的兜帽。 温特斯不认识这个人,这次却轮到安托尼奥大吃一惊。 安托尼奥猛地站了起来,低声惊疑道:“国务秘书阁下?” 维内塔共和国的最高头衔是执政官,而使用国务秘书这个官职的只有联省共和国。联省国务秘书,地位等同于维内塔执政官。 听到安托尼奥的话,温特斯也被吓了一跳。 “没错,是我。我以联省共和国国务秘书的身份,请求您的帮助。”莱昂内尔国务秘书走上前几步,真诚地对安托尼奥说。 此时此刻,皇帝的宠臣、联省共和国的国家元首和维内塔的将军,三个绝不应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人,却同时出现在安托尼奥的书房之中。 当然,还得再算上正在暗门后偷听的一名陆军准尉。 “这是怎么回事?”安托尼奥看向了纳尔齐亚伯爵。 “是我请求纳尔齐亚阁下帮助我来这里,如果不是纳尔齐亚阁下的保护,我根本到不了海蓝城。”联省国务秘书莱昂内尔语速飞快地解释:“圭土城那边我也安排妥当,没人知道我来了海蓝城。” 莱昂内尔现在神色焦急,完全看不出身为联省共和国首席公务员的气度。 “那您有到底是为什么大费周章来海蓝?” “原因很复杂,我长话短说。”莱昂内尔身体倾向安托尼奥说道:“我现在已经压制不住联省陆军的少壮派了。只要你们出兵塔尼里亚,联省陆军就会以此为借口对维内塔出兵。” “理由?” 国务秘书都快急死了:“那群疯狗要什么理由?联省陆军一直想要让联盟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而且借口还不是一找一大把?诸共和国的外交权上交联盟政府,维内塔根本就没有宣战权!你们已经违反了《主权宪章》!” “请等等。”纳尔齐亚伯爵好整以暇地说道:“根据我对贵联盟的了解,各加盟国是否拥有宣战权是一个有争议的事项,《主权宪章》并没有详细规定……” “有争议就够了!”莱昂内尔粗暴地打断了对方。 纳尔齐亚伯爵微笑着一摊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国务秘书飞速的补充道:“还有,塔尼里亚现在也分成了几股势力,其中一伙和联省陆军走得很近。如果你们出兵后,塔尼里亚群岛直接成了联省第八个省你们怎么办?维内塔执政委员会能忍得下吗?那时候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安托尼奥皱着眉头说:“大塞纳斯国家最早是内德元帅的想法,联省陆军的确继承了这个理念,但不至于丧心病狂要为此和维内塔大打出手。” “幼稚!你难道不知道联省陆军是什么样吗?国中之国!联省陆军里确实有理性派,但维内塔和联省的摩擦越严重,理性派的声音就越微弱,主战派的话语权就越大。所以维内塔要给我们这些理性派一些转圜的空间,如果维内塔和塔尼里亚开战,联省陆军中理性的声音将会荡然无存。”莱昂内尔激动地说。 “可是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维内塔陆军和联省陆军不一样,维内塔陆军的统帅权在执政官手中。您应该去找德贝拉执政官。”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联省的主战派在军队,可你们维内塔的主战派是在政府!联省有人想要把联盟变成集权国家,你们维内塔难道就没有想分裂联盟、让维内塔共和国从联盟中独立出去的人吗?”莱昂纳尔拿出了国务秘书的口才,滔滔不绝道:“我们两国内部都有人想要靠内战解决问题,而且更危险的是,他们都觉得自己胜算很大!” 一旁的纳尔齐亚伯爵又不紧不慢地插嘴道:“我觉得国务秘书阁下说的很对。实际上,如果没有陛下给你们的军事压力,贵联盟内部恐怕早就大打出手了。而现在我们被北面的诺曼人牵扯住,在某些人看来正是好时机。” 安托尼奥干脆地问莱昂内尔:“国务秘书阁下,您来找我究竟是何意?” “避免内战!”莱昂内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个恐怕我无能为力。” “你能。” “我如何能?” 莱昂内尔语出惊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发动兵变,解除德贝拉执政官的权力,解散议会,成立临时军政府。你的军团是海蓝城附近唯一一支部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你。” 安托尼奥拍案而起:“您在说什么疯话!” “还有第二个办法。”莱昂内尔满眼血丝,情绪癫狂地说:“由维内塔出兵清洗联省陆军,改编联省陆军架构,把统帅权拿回联省国会。有我支持你们,陆军里的主战派掀不起什么风浪,可以一次性把他们全宰了!以绝后患。” “越说越离谱!这不就是内战?” “长痛不如短痛,大内战不如小内战,今天流一点血总比将来血流成河好!” 安托尼奥抓住国务秘书的胳膊往外走:“请您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听到这些疯话,我当您今天没来过。” 然而谁也没想到,莱昂内尔国务秘书这个比安托尼奥还要高大的男人突然失声痛哭。连一直在看戏的纳尔齐亚伯爵都目瞪口呆,更不要说安托尼奥还有暗门后的温特斯了。 “我没有办法了!你懂吗?我是没有办法了!我眼睁睁看着诸共和国要被血海淹没,却没有任何办法!塞纳斯联盟要完了!联省共和国也要完了!你们维内塔也要完了!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为什么要向这个伪帝的狗腿子求助!”歇斯底里的莱昂内尔伸手指向纳尔齐亚伯爵:“我藏在船舱里从圭土城偷渡到海蓝来见德贝拉,就是因为在维内塔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可是晚了,海东港被烧之后就晚了!完了!全完了!” 这位联省共和国首席公务员无力地跪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流涕。 暗门后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温特斯突然觉得他特别可怜,但又觉得他是个疯子。 “塞尔维亚蒂先生,书房里怎么了?”珂莎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看来刚才那番动静把她给惊动了。 “没什么。”安托尼奥答道:“让仆人们都回家,把艾拉和索菲亚小姐请到楼上去。” 珂莎没有再过多问,只是轻声回答:“好的。” 安托尼奥和纳尔齐亚面面相觑了一会后,莱昂内尔突然停了下来。稍后,他站起了身,整个人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激动和疯狂在他的脸上消失了,国务秘书现在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是一尊冰冷的石雕。 与刚才的反差之大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抽出了他原本的灵魂,又塞进去了一个新的。 莱昂内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托尼奥,用冷峻的语气说:“塞尔维亚蒂少将,你是个合格的军人,但你没有牺牲一切改变历史轨迹的觉悟,也没有推动变革的勇气和决心,更没有看破命运的智慧。 我昨天和德贝拉执政官见了面,今天和你见了面。你和德贝拉是同类,德贝拉被民意驱使着,你被责任驱使着。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在来见你之前我就知道结果是如何。但我依然来见你,因为如果你能记住今天我说的话,也许可以让毁灭来的晚一些。” 如果是在其他场合有人和安托尼奥说这种话,那他一定是想要一场决斗。可是国务秘书现在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攻击和侮辱的情绪。 话一说完,不管安托尼奥有没有听懂,莱昂内尔重修戴上了兜帽,径自走向了书房的门。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头,依然平稳冷静地对安托尼奥:“我助手和挚友马拉先生作为我的密使来维内塔见德贝拉执政官,但却全无音讯,显然已经死了。你找到他以后,请把他的骨灰捎给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开书房门走了出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安托尼奥和纳尔齐亚伯爵两人。纳尔齐亚愣了一会,歉意地对安托尼奥点了点头,追了出去。 直到两人走远,温特斯才从暗门中走出来。 “那人是联省国务秘书?”温特斯不敢置信地问。 安托尼奥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不就是个疯子吗?” 安托尼奥沉默了一会,答道:“或许吧……” 第六十四章 偏斜术的新练习方法 “塞尔维亚蒂将军怎么可能因为几句疯言疯语就兵变?阁下对此心知肚明。”微微摇晃的船舱中,纳尔齐亚伯爵从柜子里取出了两个杯子,边倒酒边语气轻松地问:“我只是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蜜糖色的液体被流入杯中后,纳尔齐亚又从一个盖着棉罩的铁罐中取了了几枚冰块加进了酒里,递给了莱昂内尔。 莱昂内尔和在安托尼奥书房里的神态大相径庭,现在的他看起来才像那个以精明强干、勇于任事著称的联省首席公务员的模样。 国务秘书接过酒杯轻摇了几下,平静地说:“没能说服德贝拉,我就已经失败了。剩下都是小修小补,于事无济,都在预料之中……倒是你们这些贵族的腐败作风总能给我一点惊喜。只是为了喝点冰酒就动用宫廷法师制冰,是不是也太奢侈了一些?” “倒也谈不上奢侈,毕竟我也是陛下最信任的‘狗腿子’之一嘛。”纳尔齐亚伯爵微笑着回答。 国务秘书突然到访后的第二天,美德号便载着皇帝的使团离开了海蓝城。她将会在圭土城停靠补给,然后径直驶回帝国。维内塔出兵塔尼里亚群岛已经是定局。 美德号离开码头时,维内塔全体将官列席的高级军官扩大会议正在进行,陆军总部王座厅内气氛极其紧张,会已经开了一个上午,却仍然没有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 “……再动员三个军团,一个月扫清外围岛屿,两个月拿下金港,三个月荡平塔尼里亚群岛……”被委任为第一预备役军团军团长的雷顿少将正满面红光地朝着周围的同僚们喷洒唾液。 “放你的狗屁!要是三个月解决不掉联合会,你自裁谢罪?”坐在雷顿对面另一名将官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张口就是再动员三个军团,一共五个军团,从你家祖坟里挖钱出来?” 雷顿被气地哇哇直叫,拔剑而起。对面的将官也不甘示弱,抽出了军刀。眼见军议厅就要变成角斗场,边上的军官们死死赶紧按住了这俩人。 坐得远一点的高级军官们对这种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了,维内塔立国三十余年,死于决斗的将军可远比战死的将军多。看到陆军内斗,海军将官们更是气定神闲、兴致勃勃地在一旁欣赏好戏。 “在友军面前丢人现眼!”陆军上将、军事督政官齐奥实在看不过眼,怒斥道:“把他们的佩剑都给我下了!” 顶头上司动了真火,雷顿和他的对头不敢再放肆。两人交出了佩剑,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试图用眼中的怒火烧死对方。 另一名陆军将官开口说道:“雷顿说的也没错。不打则已,要打就要把联合会打死。一口气出动五个军团犁庭扫穴,总比一个军团一个军团往上派好。拖得越久,越容易生变数。” “五个军团的兵力就能三个月解决联合会?”又有人出声反驳。 “联合会一盘散沙,为什么不能?” 反驳者冷笑了一声:“伪帝也是这样想,伪帝号称沐春节前就能消灭我们,结果主权战争足足打了十一年!” “联合会那群海盗和奴隶主凭什么和我们相提并论?”支持雷顿的那名将官也被勾起了火气:“而且是联合会选择了战争,不是维内塔!” “别吵了!”齐奥上将打断了两个人,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安托尼奥,你说!” “我想再听听其他同袍们的想法。” “让你说你就说!攻打塔尼里亚的主力是你的第三军团。” 安托尼奥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说点我自己的想法。” 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同意前面提到的观点。对联合会的战争,拖得越久,越对我们不利。”安托尼奥沉声说:“但我也绝对不支持快速决胜的想法。战争开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结束战争。可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执政委员会想要如何结束战争。” 说着说着,安托尼奥离开了座位,走到了军议厅墙边挂着的大幅内海地图边上,指着塔尼里亚群岛说:“这场仗打到哪里可以结束?占领金港?联合会投降?攻占群岛全境?把塔尼里亚变成维内塔的一个省?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弄清楚自己的战略目标。” “德贝拉执政官不是说了‘塔尼里亚联合会,必须被毁灭’吗?”有人开口打断了安托尼奥。 “没错,可是怎么样才算毁灭联合会?”安托尼奥反问:“绞死联合会的首脑?解散联合会?把所有联合会的成员统统抓起来处死?还有,毁灭联合会之后我们要如何处理塔尼里亚?维持它的独立地位?接管联合会的统治?还是把岛民变成维内塔公民?” 最后,安托尼奥总结道:“战略目标不同,策略就不同。没有清晰的战略目标,就没有真正的胜利。另外无论如何,维内塔都应该做好长期战争的准备。战争是决定一国生死的至大之事,绝对不应该有任何速胜的侥幸心态。” 说到这里,安托尼奥想到了莱昂内尔国务秘书疯癫的话,沉重地补充道:“因为我们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于塔尼里亚,而是其他……潜在的敌人。” 当天下午三点,一封由德贝拉执政官和四名督政官签署的命令被送到了十三人军事委员会: “战争预算已全额批准; 陆军第二预备役军团开始征召,准备第三、第四预备役军团筹建计划; 授权海军攻击任何塔尼里亚联合会所有的船只; 尽快组织对塔尼利亚联合会的报复性打击。” 与这份命令一并从执政委员会发出的还有一份公开声明: “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和联合会已经进入战争状态,一切条约、合同、协定均已作废。 任何支持、协助联合会的维内塔人均将被视为叛国者。 任何支持、协助联合会的塔尼里亚人均将被视为敌人。 塔尼里亚船长和种植园主联合会必将被毁灭。 胜利属于维内塔。 当天晚上,同在孔泰尔中校麾下担任见习军官的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人得到了正式命令:携带全部装具,后天早晨八点于西大营集合。 ——割—— 翌日入夜,莫里茨少校寓所里。 半醉的莫里茨少校紧紧抱着温特斯不放,无论温特斯如何推辞,少校都坚决要教温特斯如何使用“偏斜术”,作为送别的礼物。 前陆军总部宪兵处的三名军官又一次聚在了莫里茨少校的寓所中,只不过这次不是开会,而是菲尔德和莫里茨给温特斯送行。 “我哪有能用偏斜术的本事啊?”温特斯苦笑着向菲尔德中校求援。 然而菲尔德已经醉到两眼发直,根本听不懂温特斯在说什么。 “放心…放心…我要教你的是我独创的训练方法。”莫里茨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偏……偏斜术不需要什么爆发力,关键是精准……精准懂吗?” 少校松开了手,转头开始找东西:“椅子呢?椅子呢?” 哭笑不得温特斯连忙把自己的椅子递给莫里茨少校,虽然他也没想通怎么用椅子练习偏斜术。 莫里茨拿过椅子,晃晃悠悠地站到了上面。温特斯赶紧去扶住这个神智已经不清醒的人,而莫里茨少校却一伸手从房梁上取下来一根细绳。 偏斜术教学突然变成了上吊教学,吓得温特斯赶紧把少校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这根细绳很长,从房梁上一直垂到桌面的高度。莫里茨在绳子末端绑了一把小餐刀,然后让温特斯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绳子绷紧,餐刀的刀尖却依然离温特斯的鼻尖有一指宽,不能再往前为知。 “你站着,千万别动。”莫里茨少校对温特斯说完这句话后就松开了手中的餐刀。 温特斯看着鼻尖前的餐刀像秋千一样荡到了远处,然后又从远处朝自己荡了回来。 闪着寒光的刀尖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眼看就要刺到温特斯的眼睛,温特斯偏开头躲闪到边上。 “不要动,伤不到你。”莫里茨少校解释道:“餐刀回来的时候不会超过原本高度,不信你看。” 说着,莫里茨少校自己演示了一遍。只见他拿着餐刀贴着自己的鼻尖,一直后退到绳子崩紧,然后松开了手。 被绑在绳子上的餐刀再次像钟摆一样,荡出去又荡了回来。莫里茨少校纹丝不动,餐刀回来时离少校的鼻尖只有微小的距离,但却没伤到少校。 等餐刀再次摆荡回来时,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正面迎上莫里茨少校,而是偏开了一段距离,荡到了少校的肩膀处。 “看明白了吗?”莫里茨少校眼带笑意地问。 “我……我现在才有点看懂了。”温特斯没想到莫里茨不是在耍酒疯,而是拿出了真东西:“学长您真xx是天才!” 偏斜术的原理本质上很简单,就是横向的飞矢术。 这个法术真正的难度在于对精度的要求。 施法者必须要精准地对着一枚正在高速飞行的物体使用法术;还必须能够在物体命中自己之前的瞬间改变其横向的速度,使其偏离原有轨迹。 而比法术难度本身更大的问题是,偏斜术没有安全、好用的训练方法。 偏斜术本身是一个风险极高的法术,危急时刻拿来救命。但哪怕是再厉害的动能系施法者也不敢完全信赖这个法术,因为万一失手就要吃枪子。 拿火枪训练当然是在找死,现有的训练方案是使用弓箭。用轻弓朝着训练者射箭,让施法者通过练习偏斜箭矢入门,再逐渐换硬弓。 但即便是使用掰掉箭头、裹上棉花的箭也时常有事故发生。更大的问题是施法者自己很难辨别究竟箭矢是射偏了还是被法术偏斜。 使用法术本身和射箭一样是一种‘手感’,练习法术的过程就是在加深手感。如果射手都不知道自己每次射出去的箭有没有上靶,又怎么能找到手感呢? 而莫里茨少校设计的这个训练方式则非常巧妙: 拴在绳子上的重物摆回来时不会超过原来的高度,训练者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就不会有任何额外的心理压力; 在摆荡的过程中,拴在绳子上的重物越靠近原位,速度越慢,使用法术的难度越低,可以循序渐进练习; 最妙的地方是,施法者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使用偏斜术。如果摆锤偏离原本的轨迹,就是成功了。否则,就是失败了; 只需要提高成功率,等到记住这个法术的手感时再可以换上弓箭练习,可远比直接用弓箭练习来的容易得多。 “天才吗?天生残疾还差不多,只不过是些取巧的办法罢了。”莫里茨少校对着温特斯招了招手:“你自己来试试。” 这一次餐刀朝着温特斯的鼻尖飞过来时,温特斯克制住恐惧心理,没有躲开。餐刀果然没有碰到温特斯,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到达了极限位置,又重新荡了出去。 等餐刀再次摆荡回来时,温特斯尝试着对餐刀横向使用飞矢术。然而在空中快速移动的餐刀和手里静止不动的钢锥根本不是一个难度,连续几次温特斯都失败了。 “知道怎么回事,回去多练习,没那么容易掌握诀窍。”莫里茨叫停了温特斯:“还是来喝酒吧!” 他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的菲尔德的肩膀,中校没有任何反应:“已经倒下一个了?” 温特斯连忙把已经睡着的菲尔德扶到了沙发上躺着,担心中校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又给中校调成了侧卧的姿势。 莫里茨少校看着温特斯给菲尔德调整睡姿,笑着说:“你有心了。” 说完,他躺回了那把晃晃悠悠的躺椅,仰躺在上面看着天花板,云淡风轻地说:“你是个好小伙子,可一定不要混成我这副模样……哈哈,也不要混成菲尔德这副模样。” 这句话有些过于沉重,温特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沉默了半晌,温特斯艰难地问出了一个自己一直很想问、但是出于礼貌从没有问过的问题:“我不明白,像您这样厉害的施法者,为什么要酗酒……您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施法者,没有之一……为什么?您难道忘了安托万-洛朗说过什么吗?” “任何成瘾物对于施法者而言都是毒药,我记着呢。”莫里茨吸了吸鼻子,抱着酒瓶,眼睛亮晶晶的:“不过,温特斯,你还不明白,唯一能够让理性的灵魂不至于堕入深渊的就是坏习惯。回答我,你信神吗?” “不信,施法者应当是无神论者。” “我也不信。我曾经拜访神迹、研究典籍、寻找神明存在证据。可是我对各种宗教了解的越多,我就越无法无法相信神明的存在。温特斯,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失去过亲密的人吗?” “没有。”素未蒙面的父母显然并不亲密。 “这是好事。你有想过人死后会去哪吗?” “……没有。” “诺曼人认为自己死后可以和众神欢宴;公教信徒认为自己死后会去乐园;赛利卡人认为死后会进入一个循环系统,变成新生的动物。你知道为什么各种宗教都在描绘死后世界吗?” “……不知道。 “因为人怕死,因为人类希望自己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继续存在。而对于我们这些施法者、这些无神论者、这些理性者而言,死亡是一个意识的彻底消散,此后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都感觉不到……不,死亡意味着连感觉本身都没有了。世人唾骂你、哀悼你、纪念你,对于你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连意义本身也没有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能明白吗?” 信息量过大,温特斯一时有些没法理解。 莫里茨喃喃地说:“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人都会死,终有一天你也会失去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你会忍不住开始思考他们都去哪了呢?最后你会得到一个残忍的答案,他们哪也没去,他们就是不存在了,没了……” 温特斯理了理头绪,反问道:“信神的人难道死掉就不是这样了吗?信神的人难道不是被骗了吗?” “当然是被骗了。”莫里茨轻声回答:“但对于一个意识已经不存在的人,被骗又何妨呢?反正他也不会生气、懊悔、不甘心。既然死后都是彻底消散,倒不如被骗,换来活着时的安宁。 “那您为什么还是无神论者呢?” “我?”莫里茨蜷缩在躺椅上,笑着说:“不信装信没有意义,人不能欺骗自己。我理智到没法被宗教所欺骗,但却没勇敢到能够坦然接受死亡。我现在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不想死,只好浑浑噩噩的活着。你还有很重要的人说明你的生命还有意义,保护好他们,别变成我这个样子……” 莫里茨少校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开始轻轻打鼾,已经睡着了。 温特斯把酒瓶从莫里茨少校手里取了下来,又找了张薄毯子帮少校盖上。确认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都睡着后,走进了莫里茨的卧室。 打开带来的背包,温特斯取出了一把精美的簧轮枪。确认打火机关能够打出火星后,温特斯开始熟练地填装弹药。 纳尔齐亚伯爵带来的礼物中,有一对工艺考究、装饰奢华的簧轮手枪。枪管内被研磨的像铜镜一样光滑,三十步之内都能够做到指哪打哪。 安托尼奥给了温特斯一支,温特斯现在正在给它装弹。 装好弹后,温特斯利落的换上了一套紧身黑衣,他今天特意没穿军靴,而是穿着一双软皮鞋。 把簧轮枪插进右腿上的枪套,把一柄长匕首绑在左腿上,最后把插着钢锥的皮带斜挎在肩上。 再次确认起居室里的另外两名军官已经醉倒后,温特斯推开了莫里茨卧室的窗户,翻到了房顶上。 他没太听懂莫里茨少校在说什么,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在乎的人,这一点不用少校来教。 [温特斯·蒙塔涅的阵营由守序善良变化为中立善良] 第六十五章 匕首、钢锥和簧轮枪 翻出窗外后,温特斯敏捷地爬上了房顶。 主权战争时期,莫里茨少校现在居住的这片城区被用来安置从联省[山前地公爵领]逃到维内塔的贵族家庭。 那个时候联省民兵已经公开竖起了反旗,但叛乱之火没有烧到维内塔,名义上海蓝城、百花城等自治城市依然是皇室的直属领地。 嗅觉敏锐的维内塔商人发现了机遇:哪怕成了难民,贵族们也想要更体面的住房。 于是他们在这片城区兴建起这种成排的石质房屋。 脑洞大开的商人们把这些房屋砌成两层,而且一栋紧挨着一栋,一堵墙由两栋房屋共用。这种双层加并肩的设计既节省了材料,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地皮。 虽然挨在一起的房屋不是很体面,但至少它们有屋顶、有四面墙、还是石头的,最重要是它们的价格比独栋的石质房屋要低的多。 最终这个点子大获成功,逃难贵族们争先恐后掏出了他们从联省带出的仅有的金币。联排的石房如雨后春笋出现在这片街区,一些囊中羞涩的贵族们甚至开始自己雇人兴建这种样式的屋子。 本威家那片城区里的建筑也使用了同样的设计理念。只不过贵族难民们多少还有点钱,所以用了石材。而逃难的平民们身无分文,所以码头工人们的居住区主要使用木材。 房屋连在一起,房顶就连在一起。虽然后来的住户多少对自家房顶进行了改建,但并不能对身手敏捷的温特斯造成阻碍。 此时此刻的温特斯宛如一只黑猫,踩着无声的步伐穿行在屋顶。两名巡夜人提着灯在街上走过,却没注意到屋顶上正有一个黑影跃过两排房屋间的间隔。 很快,温特斯就穿过了横穿整个城区,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是一栋在这个城区随处可见的房子,样式寻常。一楼门窗紧闭,二楼的窗中透出几点微光,普通人家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温特斯借着月光核对了一下这栋房屋和周围房屋的特征,确认自己没找错后,从枪套中抽出簧轮枪,在引火处撒上火药,将打火石扳下扣在了摩擦盘上。 这把枪现在已经可以击发。 和普通的簧轮枪不同——亨利三世的枪匠不愧是御用枪匠——这把火枪多了一个巧妙的设计:引火孔上有一个和扳机联动小盖子。 只有扣下扳机,这个盖子才会开启,枪管内的火药才会被点燃,极大降低了走火的风险。 此刻的温特斯只能相信这个设计是有效的,他把这支随时可以打响的簧轮枪插回了枪套里。 这把枪是他最后的手段,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想使用这把“大嗓门”的武器。 ——割—— 时间回到两天前,温特斯跟着安托尼奥从议会大厅回家的时候。 “追上去,弄清楚他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乞丐就给他点钱。让他不要再靠近咱们家。”安托尼奥指着小乞丐的背影说。 温特斯点了点头,驱策强运追了上去。 没跑出多远,小乞丐就被温特斯追上。温特斯拦在他的面前,小乞丐也没在掉头跑,而是停下了脚步呆呆看着温特斯。 “你跑什么?”温特斯下了马,扶着剑柄走近了小乞丐,厉声喝问道。 却没想到这个小乞丐鼻头一酸,嚎啕大哭着抱住了温特斯:“哥,求求你救救我大哥……” 温特斯原本下意识想躲开,但听到这个声音后却僵在了原地,任由小乞丐抱上自己。这个男孩虽然开始进入了变声期,但这个声音温特斯不会听错。 温特斯拿出手绢给小乞丐擦了擦脸:“你是本威的弟弟?你是老三?” 小乞丐点了点头。 “你哥怎么了,你慢慢说……”温特斯把本威的三弟拉到了背街没有行人的地方。 在陆军幼年学校读书时,温特斯经常去找本威玩。本威努托是长子,下面有好几个弟弟妹妹。那时候的温特斯和本威只有眼前的本威三弟这样大,本威的弟弟们就喜欢跟在两个大孩子后面当尾巴,本威的二弟三弟都管温特斯叫“哥”。 “昨天晚上蒙塔人来找我们了……”本威的三弟抽噎着,连说带使用手势和温特斯讲述了发生了什么。这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边哭边说断断续续的。但是思路和条理清晰,温特斯很就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一伙人闯进了本威躲藏的农舍。经过一番搏斗之后绑走了本威和本威的二弟,并且痛打了房子的主人一顿。 本威的三弟和房子主人的儿子住在一起,房子主人谎称本威的三弟是自己的儿子,他才逃过一劫。 “然后呢?”温特斯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大喊:蒙塔人是跟着你找到了本威! 原本已经止住了眼泪的本威三弟突然又忍不住大哭:“然后我二哥就死了。” 绑走本威的一伙人迅速坐上马车离开了农庄,本威的三弟立刻追了出去,跟上了这伙人。 没想到两辆马车没走多远,突然停下了一会,然后又继续走。 本威的三弟跑到了马车停下的位置,找到的是自己二哥还温热的尸体。尸体肚子以下的衣服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了。 记忆中本威的二弟的样子开始浮现,那是个圆脸的憨厚孩子,有些笨笨的,但特别听本威和温特斯的话。就算被母亲拿着棍子抽,那个傻小子也从来没有出卖过本威和温特斯。 那个孩子死了?那个傻笑着跟在自己后面的孩子死了? 温特斯突然觉得精神有些恍惚。 本威的三弟擦干了眼泪,继续说之后的事情:“然后……然后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二哥藏在路边的沟里……继续去追那些蒙塔人。” 那天晚上,本威的三弟一路悄悄跟在马车后面进了城,眼看着那伙人把本威拖进了一栋房子里。 温特斯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感觉自己的脑门上开始出汗,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但他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着急没有任何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情况,还有一些疑点必须要搞清楚。 “夏尔,你不要着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温特斯尽可能冷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绑走本威的是蒙塔人?” “口音,他们都是蒙塔人口音。”本威的三弟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去找你大哥的同伴……就是你大哥的那些码头工友,或是去找过治安官了吗?” 本威的三弟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啜泣着说:“没用的,治安官不会管我们的,蒙塔人买通了治安官。我哥哥的那些工友们被蒙塔人打死了好几个人,治安官却根本就不露面,我们不是维内塔人,治安官根本不会管我们……”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塔尼里亚联合会的战争上,蒙塔人选了个好时机。 “你是说码头上工作的瓦恩人和蒙塔人又发生了械斗,瓦恩人没打赢,是吗?”温特斯察觉到了一些信息。 “昨天白天蒙塔人袭击了我哥的那伙人,把带头的人都杀了。我去找了他们,可他们已经下跪服软,不敢去救我哥。就是他们告诉了蒙塔人我们藏着的地方!”本威三弟抓着温特斯胳膊大哭着说:“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然不会找到这里来……温特斯,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哥。你救我哥出来,我的命以后都是你的!” “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温特斯拿起手绢给夏尔擦干擦眼泪:“他们把你哥抓到哪里去了你记得吗?” “我守了一夜,等到了太阳出来抄下了那间房子的地址。”本威的三弟连忙翻开衣服,从贴身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交给了温特斯。 这块布上用血写着一个地址。 “这个地址确定没错?” “没错!” “有其他人知道你来找我吗?” “没有!我没和任何人说。” “带走你哥的有多少人?” “十几个。” “你哥现在还在那里吗?” 本威的三弟哭着摇头说:“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守了一晚上,他们没把我哥带出来。今天白天我去找我哥的那伙人,没法盯着他们……求你快去救我哥,拖得越久,他们越有可能把我哥弄到别的地方去……” 已经没有别的需要问了,温特斯抓住夏尔的双肩,问道:“你家其他人被你哥哥送到亲戚家去了,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知道。”本威的三弟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 温特斯取出了自己的施法者徽记,放进了夏尔手心,又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严肃认真地对夏尔说:“你哥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去找你家其他人。拿着这个徽记,去陆军军官俱乐部找巴德准尉,杰拉德的巴德。告诉他是我让你去找他,但不要告诉他你哥的事情。让他弄一匹马送你去找你家人。听懂了吗?” 本威的三弟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温特斯眼神,把话咽了下去,重重的点了点头。 “重复一遍。” 本威的三弟重复了一遍温特斯的话。 “你哥还活着,我会救他出来。你哥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你去找你家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见过我,去吧。” ——割—— 时间回到现在。 确认了阳台的木门里没有透出灯光后,温特斯抓着女墙和铁栅栏,轻轻落到了这栋房子背街面的阳台上。 虽然尽可能降低了落地高度,但毕竟他也是体重正常的成年男人,还是发出了一点落地声。 他屏住呼吸,拔出匕首,靠在墙上,侧耳倾听。 还好,门后只能听到鼾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声异响。 温特斯今天晚上独自行动,没有找任何帮手。虽然他确信巴德会毫不犹豫地帮自己,安德烈可能也会帮忙。但他没有请求任何人的帮助,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计划。 本威努托是温特斯的好友,他救过温特斯性命。但巴德和安德烈不认识他,所以温特斯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从幼年学校到军官学院,十年的军校生活把温特斯·蒙塔涅锤炼成了一个“守序者”。 他可以去找治安官,但他知道找治安官会是什么下场:蒙塔人会提前得到消息,在本威脖子上划一刀,再把他埋在城外某处土坑里;他可以向安托尼奥求助,让宪兵搜查这里,但这样会暴露珂莎和伊丽莎白,让她们陷入危险。 所以温特斯决定自己动手解决问题。 用菲尔德中校教过他的办法,温特斯把匕首的薄刃探进了门缝中,拨开了门闩。 昨天和今天两天,温特斯仔细侦察了这间房屋,并且蹲守了很长时间。这栋房子没有看起来中那么简单,本威的三弟说十几个人绑走了本威,实际上温特斯数出了至少二十二张不同的面孔进入了这栋房子后没有离开。 一栋房子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隔壁的房子也是这伙蒙塔人所有。他们打通了墙壁,把两栋房子变成了一栋房子。甚至可能不止两栋房子。 他有两个计划:如果对方转移本威,就中途截杀;如果本威没被弄走,就执行原定计划,也就是现在他在做的事情。 使用光亮术发出黯淡微光,温特斯数出了三个人正躺在地铺上睡觉。 他无声走到一个人身边,看清对方的要害后,毫不犹豫把匕首插进了对方的脖子。刺向脖颈的瞬间,温特斯用膝盖压住了对方胸口,左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睡梦中的蒙塔人因剧烈疼痛而惊醒,但喉头遭遇重创、口鼻又被捂死,发不出声,只能胡乱挥舞着手臂。 但是温特斯不为所动,继续用力拖割,拖割人体的过程有一种异样的阻尼感。锋利的匕首切开了肌腱、气管和血管,在对方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切口。这个蒙塔人很快就失去了力气,再也不动弹了。 在对方挣扎时,温特斯莫名其妙想起了莫里茨少校的那番话。他想:按少校的说法,就算将来有一天我因为这件事被绞死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会有复仇的快意,你的存在已经彻底湮灭。 在战场上杀死敌人和不经审判杀死一个公民不一样。维内塔不是法外之地,维内塔有秩序和法律,国家垄断了剥夺生命的权力。无论法律实际上执行的如何,但谋杀都是板上钉钉的一等重罪。 但温特斯今晚的目的不是营救本威,温特斯要彻底帮本威解决问题。消灭肉体也许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温特斯可以使用飞矢术将钢锥打进对方的眉心,对方连痛苦都不会有,干净利落、还不必溅上血。 但他没有莫里茨那样高深的动能魔法造诣。如果是莫里茨少校,他可以大摇大摆从大门走进来把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全钉死,他只需要担心有人逃跑。温特斯还没有这个本事,他必须为后面的敌人节省自己的魔力,。 他继续如法炮制,处理了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 “三个。”温特斯在心里默数:“至少还有十九个。” ——割—— 在隔壁房子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一桶凉水浇到头上,本威努托从昏迷中醒来。 他的左眼发出阵阵刺痛,被鲜血糊住没法睁开。只从被带到这里之后,他就被绳子牢牢捆在椅子上,饱受毒打。 本威努托费力地抬起了头,借着油灯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虚弱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大疤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是我杀了他,我绝对不会否认。但不是我杀了他,你也别想强迫我承认。” “其实无所谓。你认,多活几天后被绞死。你不认,就在这里被打死。”本威边上的男人回答道,他拿起杯子送到本威嘴边:“来,喝点水吧。” 这个男人瘦小白净,头上的棕发稀稀疏疏,一副没经历过体力劳动的模样,不像是码头工人。 本威却不肯喝,把头扭到一边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可以一群人乱棍把人误杀,但没有看着你的眼睛处死你的勇气。你不承认杀了巴尔[大疤],他们就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只能把你关着等着你自己死。”文弱男人解释道,他拿起水杯自己喝了一大口:“你不喝是怕有毒吗?这只是水而已,你看我也喝了。” “你又是什么人?” 文弱男人把杯子放到一边,似乎站累了,拖来一把椅子坐在本威的面前:“我是巴尔的儿子。” 本威沉默了一小会,说:“不管你信不信,你父亲的死和我没关系。” “我都说了,是不是你干得都无所谓。巴尔死了,实际上是一件好事。你的死也一样是一件好事。这些都是必然要流的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本威困惑地摇了摇头。 文弱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说:“你能明白。你家在码头那么多年,早年什么样你最清楚不过。无序的竞争、暴力的抢活,结果人人都吃不饱饭。我们三伙人占住码头后,第一次建立了规矩,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一些。但相互之间还是明争暗斗,不知又流了多少血,码头上每年都要多几个寡妇,多几家乞丐。” “所以呢?” “不需要分成三伙,海蓝港的码头上只有一伙人就够了。我不是要把你们和帕拉图人赶出码头,我要把你们变成我的人。只有三伙变成一伙,才能真正消灭内耗。我会像铁匠行会那样建立搬运工人行会,当搬运工人是一个整体时,我们就有了话语权……” 本威打断了对方:“等等……你说什么?你会?蒙塔人现在听你的。” “是的。”文弱男人点了点头:“现在只是蒙塔人,马上就是所有码头工人。” “要是瓦恩人和帕拉图人不想听你的又如何?”本威冷笑着问。 “所以要有一些能够使用武力的人,他们的作用就是让所有人听我的话。”文弱男人轻轻回答。 本威努托不屑地说:“所以打手们是你的军事贵族,还没绿豆大的码头上你还想当皇帝吗?” 文弱男人瞳孔扩散,激动说:“你不明白,本威努托,这是为了所有码头工人的利益!你见过有五十岁的码头工人吗?没有!不是死了就是被熬垮了身体。码头工人是拿命在换钱,换来的钱却越来越少!十年来,粮食的价格涨了两成,码头工人的工钱却几乎没变化。因为货币含银量的下降,实际上还跌了一成。没有一个声音,就永远没有议价权!码头不缺工人,它会把我们所有人嚼碎吸干血肉,只吐出碎渣!” 这一段激昂的演讲似乎透支了文弱男人的体力,他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本威努托被抢白地哑口无言,等了一会才又问:“你也不是码头工人吧?” “我不是,但我和你一样出生在一个码头工人的家庭,见到过码头工人的苦难。”文弱男人咬着牙回答。 “那你把你的雄心壮志和你的‘军事贵族们’说过吗?” 文弱男人摇了摇头:“他们还不理解,现在驱使他们的是仇恨,他们只是想要为了巴尔报仇,还有些人是为了抢地盘。我会一步步引导他们,他们最终会理解的,所有人最后都会理解的。” 本威笑着问:“那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文弱男人垂下眼睛,看着本威的脚边,柔声回答:“因为你快死了,我想让你死个明白,让你知道你不是白死。” 突然,文弱男人背后的木门被一把推开。还没等文弱男人回头,只见一道寒芒闪过,文弱男人的身体突然僵直。 下一秒,刚刚还在滔滔不绝的文弱男人无力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倒在了地上。有个东西击穿了他的后脑,从他的嘴里透出了一个尖头来。 一个满身是血的蒙面黑衣人紧接着走进了房间。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还没等惊逢骤变的本威喊出声来,蒙面黑衣人冲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别喊,是我。” 听到蒙面黑衣人熟悉的声音,本威努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被捂住的嘴里含混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温特斯?” 蒙面黑衣人点了点头,松开了手,立即开始检查整个房间,确认房间里没有其他活人之后,快步走回了本威身边。 “是我,你还在这里,太好了!我还以为他们把你转移走了……”温特斯解开了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了自己的面庞。温特斯眼睛的周围全是溅上的血,眼睛以下的部分却干干净净,显得极为诡异。 初见时的惊喜从温特斯的脸上消退,愤怒和悲伤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们把你怎么了,把你的眼睛怎么了?” “什么?什么怎么?”本威没明白温特斯在说什么。 “先别管那么多了。”温特斯拔出匕首,利落地割断了本威四肢和身上的绳索。 重获自由的本威扶着椅子想站起来,却手脚发软地跌坐了回去。被捆了将近三天多,本威的四肢太长时间没有通血,现在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现在只有眼睛能动的本威惊讶地看着温特斯一只手抓着文弱男人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匕首,给这具尸体又抹了一遍脖子。 然后把手伸到尸体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尸体的嘴里取出了一个一指长、尖头的物体。 温特斯在文弱男人的衣服上把他取出来的血淋淋的东西擦干净,插回了胸前的皮带。本威这才看明白,皮带上插着整整一排三棱钢锥,其中有几个位置是空的。 忙完了这一套的温特斯拔出簧轮枪塞到本威手里:“要是有别人进来你就开枪,不用射击杆,枪口指着对方扣这个小杠杆就行。” 说完,就提着匕首往屋外走。 “你这是要干嘛去?”本文努托连忙问道。 “他是二十,至少还有两个。”温特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还带上了门。 本威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拿着温特斯给的怪模怪样的枪械指着门口,大脑一片空白,一切转折的太突然他根本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肢逐渐地恢复了力气,胳膊重新听使唤的本威第一时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很疼。 不是做梦。 又打了一下。 一样疼。 确定不是做梦。 本威努托拿起文弱男人放在桌子上水杯,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干渴已久的喉咙重新被湿润,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给他水喂喝的文弱男人。 文弱男人的尸体侧着头趴在地上,一滩鲜血以他的喉部为起点,面积不断扩大。这个年轻而瘦弱的大男孩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沾满了鲜血和灰尘搅拌成的泥浆。无论他曾经有什么理想,都随着他的生命结束而结束了。 本威蹲在他身边,伸手轻轻阖上了那双已经散瞳的眼睛,然后握住了对方的手,默默为他念颂主祷文。 门又被打开了,这次不是刚才温特斯进来时那样迅速而无声地推开门,而是猛地被人用肩膀撞开。 本威努托立刻重新握住了枪,指向门的方向,进来的人却是温特斯。 “二十五!都解决了,快跟我走。”温特斯喘着粗气说:“你这是干嘛呢?“ 见进来的人是温特斯,本威重新握住文弱男人的手,继续念念有词。 温特斯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搞宗教仪式?“ 本威却坚持从头为这个文弱年轻人念完全部主祷文后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跟着温特斯往外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本威问。 刚离开关着他的小房间,本威就看到走廊里有一具尸体趴在血泊中。 “夏尔来找我了。” “夏尔现在在哪,你知道我二弟现在怎么样了吗?”本威连忙问。 “夏尔到你妈妈那里去了。”温特斯艰难的开口道:“莱内……死了。” 本威眼前发黑,只感觉天旋地转,差点跌坐在地上。 温特斯紧忙扶住本威,无言地握了握本威的胳膊。 本威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说:“你快走吧,这里的事情我扛。” “这里你不用管。你跟我走,有个地方能把你藏起来。” 确认街上没人后,温特斯领着本威离开这个蒙塔人的据点。本威一瘸一拐地走不快,温特斯拿回了枪插回枪套里,干脆把本威扛了起来。 他就这样扛着本威一路跑到了附近的洋涌河边上才把本威放下来,两个人找了个缓坡下到了河道里,一路走到一个排水管道前。 一个身着粗布修士袍的秃头男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看到温特斯过来,瘸子不满地说:“怎么耽误这么久?” “路上有点麻烦,多谢你这次帮忙。” “别xx说这些废话了。”瘸子不耐烦道,然后对着本威一招手:“你跟我走。” 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排水暗渠。 “蒙塔人可能会继续报复你,蒙塔人不报复你治安官也要找你。你跟着他去,没人能找到你,先养好伤再说。”温特斯对着本威说,他又把一袋钱塞到了本威手里。 本威本想拒绝这袋钱,但最终要是拿在了手里,他拉着温特斯胳膊,眼含热泪吐出了短短一句话:“谢谢……” “你和我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温特斯给了本威一个熊抱。 “那你怎么办?那里……”本威又不放心地问。 “放心吧,除了你之外没有活人看到我出现在那里,过了今晚我就要去打仗了,那个时候就更是谁也找不到我了!”温特斯大笑着回答,他又有些低沉地说:“如果万一我们家两个男人都没回来……你帮我照看点我家人。” “一定。”本威使劲攥了下温特斯的手,跟在瘸子后面走进了暗渠,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温特斯蒙上了面,返回了蒙塔人的据点,他还有几枚钢锥打进了蒙塔人身上仓促间没拔下来,得回去取出来。 ——割—— “学长?少校?” 睡梦中的莫里茨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然后他坐上了船,左右摇荡。 终于,当抬头想看看是谁在叫他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温特斯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我睡着了?我睡了多久?”刚醒来的莫里茨少校茫然无措的问。 “没睡多久,咱们两个一直喝,喝着喝着我发现你睡着了,就把你叫起来了。” “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莫里茨少校脑壳里面剧痛,他整个人有一种宿醉的感觉。 “不知道,很晚了,您一直拉着我喝酒,不让我走。”温特斯苦笑着回答:“现在实在是太晚了,我真的得回家了。” “抱歉……抱歉……菲尔德呢?” “也睡着了。” “把他叫醒吧,他要是夜不归宿他夫人可受不了。”莫里茨扶着额头说,他用力嗅了嗅:“你身上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你忘了你刚才把酒撒我身上了?”温特斯指着自己衣服上还湿着的地方。他在叫醒莫里茨少校前特意在身上倒了半瓶酒,掩盖可能残留的血腥味。 “真是抱歉……我实在是喝的太多了。”莫里茨少校两只手揉着太阳穴,歉意地说。 菲尔德和温特斯离开莫里茨少校的寓所时,莫里茨的房东夫人亲自送他们两位出门。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半醉半醒的菲尔德骑在马上,指着天空问:“那边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温特斯的语气很疑惑。 “天上,你看。”菲尔德打了个哈欠:“哪里着火了吗?” 温特斯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反正不关我们事。” 菲尔德笑道:“也是……子弹不认人,你千万要小心,等这仗打完,我请你在金港喝酒。” 温特斯也笑呵呵地回答:“那我可要喝好的,可别再灌我今天这种便宜货了。” 两人大笑着骑马离开了这片城区。 ——割—— 珂莎把耳朵贴在门上,回头对安托尼奥说:“上楼梯了,上楼梯了。” 安托尼奥把目光从手中的书挪开,看了看妻子,叹了口气。 “回房间了。”珂莎走回了床上,对安托尼奥埋怨道:“你说这孩子是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也不和我说一声。” “这哪里算晚?”安托尼奥看着书,轻飘飘地说:“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应该有自己的夜生活。我像温特斯这个岁数,夜不归宿都很平常,你就别乱操心了。” 珂莎怒不可遏地转过身,使劲锤了安托尼奥两下。 “行了,回来了,你也安心睡觉吧。”安托尼奥收起书,吹熄了灯。 黑暗中,安托尼奥从背后抱住了珂莎,握住了妻子的手:“等我和温特斯离开海蓝后,你和伊丽莎白就先去乔凡尼家住吧。家里男人都走了,不安全。” 珂莎只是回答:“你们走之后,我会点两盏长明灯。在你和孩子回家之前,我都会每天为你们祈祷。” 安托尼奥无声地捏了捏妻子的手。 房间中响起了珂莎的低低的哭声。 第六十六章 远征 “刚集结完毕就能有这种精气神,不错。”齐奥上将在方阵前面骑马边走边对安托尼奥说。 这是十年以来第三军团第一次恢复满编状态。 这也是集结完毕的“大维内塔”第一次全员携带着全部装备列队,接受齐奥上将和安托尼奥少将的检阅。 一个首席步兵大队和九个步兵大队五千余名步兵、两个骑兵营六百余名骑兵,这便是第三军团的全部战力。 其中除了五个步兵大队是临时征召的预备役士兵,其他士兵全部是一日一操的常备军。 没有炮兵,因为炮兵会极大地拖慢行军速度,所以维内塔共和国的辅助火炮部队单独成军。 温特斯、巴德、安德烈现在就是首席步兵大队里三名小小的见习军官。可以骄傲地站在步兵队列的前面,但同时也要谦逊地站在正式军官后面。 检阅完毕后,齐奥上将也不多废话,只是对着安托尼奥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安托尼奥肃容回礼,进入了军团方阵里。随着一声令下,安托尼奥带领着整支军团以四列纵队的形式离开了军营。 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但气氛肃杀,没人敢交头接耳。士兵们机械地迈着步伐跟随着前面的人,军官们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骑马。 三个见习军官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且根据温特斯的观察,几名正式军官也在用眼神相互问询,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去哪。 第三军团无言地离开了驻地,绕过海蓝城区,一路向东走去。 一路越走越远,而温特斯却是越走越熟悉。他和安德烈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显然安德烈也认出了这条路,这是通往海东港的路。 最后,第三军团近六千名官兵抵达了海东港码头。 战斗早就结束了,但海东港的伤口要很久之后才能痊愈。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被烧的漆黑的断壁残垣。 这处原本的军事码头现在已经基本丧失了功能,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不知道为什么安托尼奥把第三军团带到这里来。 安托尼奥跃马上到高处,让所有士兵都能看到他。 他扫视着自己麾下的军人们,朗声说:“就是在这里,塔尼利亚联合会对我们发动了无耻的偷袭。他们不宣而战,他们烧毁我们的战船,他们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卑鄙的岛民以为这样做就能吓退维内塔人,以为这样做就能让审判晚几日到来。” 他每说一句话,身边的施法者传令官就会使用扩音术复述一遍,增幅过的声音响彻整个海东港。 军团方阵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聚焦在高台上的军团长身上。 “正因如此,我召集了你们,维内塔最勇敢、最优秀的男儿。共和国曾经训练过你们,把你们从无知的孩童锤炼成真正的男人。而共和国现在正需要你们,她期盼着你们每个人能够恪尽职守。” 台下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武器,温特斯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安托尼奥停顿了一下,怒吼道:“今天!此刻!我将带领你们从这里出发!向塔尼里亚复仇!血债只能血偿,我们绝不宽恕!塔尼利亚联合会必须被毁灭!毁灭联合会!” “毁灭联合会!” “毁灭联合会!” “毁灭联合会!” …… 震天的呼声中,一艘悬挂着维内塔海军旗帜的庞然巨舰驶入了海东湾,它全展开的帆具犹如浮在海面上的白云。在它身后,一艘接一艘大船跟着这艘巨舰进入了海东湾。 安托尼奥举起双手往下一压,军团方阵再次鸦雀无声。 安托尼奥厉声下达了第一个命令:“远途无轻载。跨海远征,补给线关乎我们的生死!所有多余的运力都要用来装粮食和火药。军官全体听令!下马!” 说完,安托尼奥第一个离开马鞍,站在了地上。由他带头,第三军团上至少将,下至准尉,全部下了马。 “军官的战马寄养在驻地,没有坐骑一样能打仗。第三军团全体听令!除武器、弹药、帐篷和炊具之外的物品,一件也不带,通通扔在海东港!” ——割—— 趁着过了午后潮水开始上涨,留守在海东港配合陆军行动的水手们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木板和小船,搭建了两座临时浮力栈桥,以供第三军团登舰。 这是一次陆军和海军的联合行动,海军拿出了十二分的礼貌。派来了外海舰队旗舰——光荣号。这艘船来到了海东港就意味着外海舰队司令官也到了海东港。 除了光荣号战船之外,还有另外二十一艘“自愿应征”的大型武装商船作为运兵船。 按计划,先由这支分舰队载上第三军团,维内塔海军剩余的战船再来与这只分舰队合流,最终组成一支拥有三十多艘大型风帆船和十几艘桨帆战船的强大舰队。 理论上,这支拥有四十余艘大船的舰队加上乘坐在上面的第三军团,足以应付内海上的任何敌人。 然而计划的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些小纰漏…… 被派上岸的海军联络人看了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又去看了看海水的位置,无奈地对安托尼奥说:“阁下,您的部下需要加速登船速度。不然退潮之后就会很麻烦,只能等半夜里再涨潮。” 安托尼奥也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他指着栈桥说:“这种浮力栈桥位置矮,得爬上船,我的士兵不可能更快了。光靠这两座栈桥肯定不够,让大船放小船下来,划小船把人运上去。拿小船运人要有统筹,我的人建制不能乱。” 上校官职的海军联络人觉得安托尼奥说得也有道理。他冲着安托尼奥点了点头,赶紧跑到海边,划船回光荣号上传话去了。维内塔陆军和海军军衔不通用,所以两方军人不需要相互敬礼。 目送着海军联络人离开,安托尼奥身边只剩下几个陆军校官。看着孔泰尔中校欲言又止的样子,安托尼奥拍了拍孔泰尔的肩膀:“有什么事情你就说。” “现在出兵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孔泰尔面带忧色地问:“我们今天才刚刚完成集结,至少也要让预备役士兵操练一周吧?” 安托尼奥看了看身边另外几名校官,包括孔泰尔在内的这几名校官都是安托尼奥的得力部下。如果他们也安托尼奥的策略有质疑,就必须需要解释清楚。 安托尼奥反问:“这场战争的关键不在于我们准备有多周全,而是在于敌人的准备程度和我方准备程度的差距。那五个预备役大队现在排不上用场,但我还有你们五个精锐的常备军大队。而塔尼里亚人现在什么也没有,他们还是各个船长和种植园主领着自己那一小伙人。德雷克先发制人摧毁了海东港,我们也要反抢时机。” 孔泰尔还是难掩忧色:“可是我们毕竟只有五个大队的常备军,而塔尼里亚的几个主岛人口都在十万上下,我们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不可能只靠我们一支军团攻占群岛,我们现在是要打一场胜仗,提振共和国的士气,为后续攻势撕开一道口子。”安托尼奥又补充道:“如果连你们都觉得我现在不应该出兵?那塔尼里亚人会怎么想?能够出其不意,我们就已经占了先机。” “可是我们真的能出其不意吗?”孔泰尔伸手一指海东港码头上那些穿的花花绿绿身影:“海蓝城可是没有秘密呀!” 一支将近六千人的部队离开了驻地,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当第三军团还在朝着海东港步行时,大维内塔要在海东港坐船出征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军官家属的耳朵里。 当一名军官家属知道这件事时,很快所有的军人家属就都知道了。军人家属间一向有着特殊的消息传播管道,虽然本质上还是口耳相传,但传播速度和效率却高得惊人。 军人家属们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纷纷动身前往海东港,没有人会放弃这次送行的机会,毕竟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于是就有了众人眼前的这番景象:孩子拉着父亲的衣袖不肯松手;来迟了一步的妻子跪在码头上痛哭,拼命朝着船上挥手;还有几家连颤颤巍巍的老夫人都坐着马车赶了过来,这些很可能在三十年前的战争中失去丈夫的老人现在又来送别儿子。 虽然登船过程还是在紧张有序进行,但原本肃穆庄严的出征开始变得悲怆凄凉,任谁看了这幅景象眼眶都得湿润。 安托尼奥也没法下令驱散前来送别的家属们。这些妇孺老幼正在削弱第三军团的士气,这是安托尼奥不想看到的情形。但如果他下令驱散这些家属,他就会永远失去士兵们的尊敬和信任,这比士气被削弱还糟糕。 况且……对很多人而言这真的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家人见面的机会。只要不耽误登船,安托尼奥就只能叹一口气,随他去了。 “无法保密这点十三人委员会已经讨论过了。”安托尼奥转过身去,不再看码头上那幅景象:“我们只要出兵,就不可能完全保密,但依然可以打塔尼里亚人一个时间差。我们行动的越快,留给联合会反应的时间就越短。所以关键不在于保密,在于我们如何尽快赶到群岛。” 几名中校们若有所思。 安托尼奥幽幽地说:“毕竟,海蓝城是没有秘密的呀。” ——割—— 第三军官正在忙着上船的时候,一名海蓝城治安官正领着巡逻队忙着从火灾后的房屋里往外抬尸体。 一、二、三、四…… 从烧毁的房屋中一共找出了二十五具尸体,一具具烧得焦黑的人体被摆放在大街上,像是某种异教徒的祭祀仪式,很快就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火灾?”一名巡逻队员打着冷战问。 治安官心里也觉得发慌,但还是强撑着训斥手下:“火灾会二十五个人连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这些尸体身上都有致命伤,肯定是先行凶再纵火。” “您看这个人,脖子上这一下就够要命了,可又被劈开了脑袋。”另一名巡逻队员下牙不受控制地磕碰着上牙,都快哭出来了:“这死的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要被杀两次才会死吗?我们不是遇上到邪教徒了吧?” 一名巡逻队员奋力挤过人群,把一封信交到了治安官手里。 治安官揭开火漆,草草扫了几眼信件内容,突然笑逐颜开地说道:“这桩案子不用我们操心了,码头区的治安官愿意接手这个案子,他说这是家族仇杀。” “那您觉得这是家族仇杀吗?”不停打冷战那名巡逻队员问。 “家族仇杀会灭满门吗?会死的都是男人吗?”治安官满不在乎地说:“但既然有人愿意帮我们分忧,那就算人家说这是自己烤自己我也管不着。” ——割—— 直到来到码头之前,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人都没有想到居然今天就要开拔。 安德烈正翘首盼望着临行前见自己家人一面,温特斯和巴德则没什么期待。 巴德不是维内塔人,而安托尼奥严令不许珂莎和艾拉送行。对于这种会挫伤军队锐气的行为,安托尼奥一向极为反感。 不来也好,温特斯也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离别。 终于轮到温特斯所在的百人队上船了,可一名陌生的妇人却拦住了正要踏上临时栈桥的温特斯。 “蒙塔涅先生,请留步。”陌生妇人恭敬地说。 “你认识我?” “有人想要见您,请跟我来。” “什么人?神神秘秘。”温特斯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只要不是一名治安官带着几名巡逻队员要来逮捕自己,其他事情温特斯都不担心。 陌生妇人引着温特斯走到了一辆通体漆黑、银边装饰的马车边上,示意要见温特斯的人就在车里。 看到这辆马车,温特斯倒吸了一口冷气,悄然取出了一枚钢锥攥在手里。 用另一只手打开马车门,与此同时温特斯已经准备好使用飞矢术,手中钢锥蓄势待发。 然而车里却坐着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安娜小姐?怎么是你?” 安娜有些紧张局促地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呃……您跟我说的是一件事吗?”温特斯明白自己大概是误会了。 “你在说什么呀?快进来,把门关上。”安娜双手抓着温特斯的胳膊把他拉进了车里:“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可还没嫁人呢。” 两人坐在车厢里,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温特斯又悄悄把钢锥塞回了兜里,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让他有些疲倦,他打趣道:“您如果是来找我支付画酬的话,现在可不是很凑巧,我马上就要坐船去塔尼里亚了。” 事实上,从前天夏尔找到温特斯开始,温特斯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昨天晚上更是紧绷到了极限,他反复地计划、查看路线、准备应急方案,可是实际动手时仍然是险象环生。现在突然一放松,强烈的疲劳感找上了温特斯,他现在特别想睡一觉。 安娜的眼圈红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呢?你为什么又要这样对待我呢?” “只是开玩笑。”温特斯连忙道歉,他叹了口气:“第一次见面时你生气会打我巴掌,现在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呢?” “你就是记恨那一巴掌的事情!你这个小心眼的家伙!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什么事情都记着,只是假装忘了。” “你说是,那就是吧。”温特斯现在没精力争论。 这种态度让安娜更生气了,她突然向后靠在椅背上,偏过头不看温特斯:“你走吧。” “那好,我走了。”温特斯站起了身,他看着安娜的脖颈、侧脸、头发,脑子里没由来的冒出一个想法:安娜的侧颜可能是我对于和平的最后记忆,它代表了对另一条人生道路的美好想象。 “你为什么还不走?” “想再看看你。”不知道为什么,温特斯特别想摸摸安娜的头发。于是他伸手揉乱了安娜有一点天然卷的头发:“因为无拘无束、生机勃勃的你很美好。” 然后他打开车门,迈了出去。 一双胳膊从温特斯身后抱住了他。安娜紧贴在温特斯背上哭着说:“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只要一件事……你要回来,你只要回来就行。” “这也太简单了,骨灰回来算吗?” 安娜破涕为笑,使劲捶着温特斯的后背:“你这人真的是烦死了……” 然后安娜从手袋里取出了一枚硬木雕刻成神像,这枚神像只有拇指大小,细节却一应俱全,栩栩如生,是一位提盾持矛的女神。 安娜把这枚神像放到了温特斯手心:“哪怕再远再难,雅典娜都能指引背离故土者回到家乡。” “你什么时候学的木雕?” “我没学过木雕。”安娜有些怯生生地说:“刻的不好对吧?” 我真蠢,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温特斯心想。安娜的左手和右手的食指上多了数处伤口,伤口边缘已经红肿,显然是新伤。 “这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木雕,我要用最值钱的东西和你交换。”温特斯找遍了身上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他解下了那把金仪仗剑放到了安娜手里:“这把剑是我父亲的佩剑,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纪念意义……反正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今天原定安排只有检阅,所以温特斯佩戴了这把仪仗剑。 安娜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说:“不可以,这把剑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为什么要把你父亲的剑给我……难道是订婚信物?不行不行,我…我…我…我们还没到那种关系……对了,我家不和北方人[帝国人]联姻!” “我哪句话说要娶你了?!而且你为什么总说我是帝国人?”温特斯差点被气昏过去:“我母亲的家族来自联省,我父亲的家族一直都在维内塔,我怎么就成了帝国人?” “可能是你长得比较高,但你不是北方人也不行……我现在还不想嫁人……”安娜虚弱地说。 第六十七章 复仇天使 太阳西偏,东南风正在逐渐减弱。 伴随着钟声,光荣号调转方向,逆风收帆下锚,和其他提前到达锚地的战船等待着落在后面的船只。 虽然一直以来维内塔的陆军军官和海军军官都互相看不过眼,但坐了两天船之后,哪怕是最偏见的陆军军官也不得不承认:舰队的管理绝对是一门技术活。 想要指挥五十个士兵只要嗓门够大就行,可如果想要领着五十个百人队去打仗,就必须得有一套有效的指挥体系。 第三“大维内塔”军团一共有五十九个百人队,满打满算才五千多人,在历史故事中古帝国人动辄十万规模的大战面前相形见绌。 (54个百人队和5个首席百人队,军团编制请翻阅前面的章节) 但仅仅为了把这五千多人捏合成一支军队,就需要七十六名军官、一百一十八名宪兵、六十二名旗手、四十个号鼓手、十三个理发匠兼军医、以及三名随军神父的同心协力。 谢天谢地,士兵们自己负责给自己煮食物,不然这份名单里还得再加上几十个厨子。 可是管理一支舰队的难度比起管理一个军团的难度又要上一层台阶。 温特斯所在的这支复仇舰队里有外海舰队的大帆船和桨帆战船、征用来的商船,还有一些专门运物资的补给船。 这些船的型号、船龄、吃水深度和适航性都不同。海军打造的战船能以十节多的航速劈波斩浪,如果笨重的商船也以这个速度航行不翻才怪。平底的桨帆船经受不住大风浪,可吃水深的商船和战船也去不了浅海。 这五花八门的船可没法长时间以纵队一艘紧跟着另一艘航行,各艘船之间会自然而言地拉开距离,适航性差的船会落在后面。 所以这两天白天温特斯在甲板上透气时根本看不到其他船在哪里。大海太广阔了,只能偶尔看见海平面上的帆影。 因此海军总部为复仇舰队提前规划好了航线和锚地。从海东港出发,每航行六七十海里,舰队就会在锚地重新集结,然后再前往下一个锚地。 孔泰尔中校是这样对温特斯说的:“昼夜不休两天居然一艘掉队的船都没有,看来海军的人是真的发了狠。” 能让孔泰尔这个把“海军只有水手和船长,没有军官”挂在嘴边的人说出这种话,温特斯觉得海军的军官们应该把这当成是最高的赞美。 此时此刻的温特斯正半躺在光荣号船艉的一间船舱里的床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舱门。 这个“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一个木箱。床的四边有两尺高的挡板,躺进里面就像躺进了棺材。之所以有这种设计,是因为海上风浪颠簸,防止熟睡的人被甩下床。 他的头顶不远处和他身下一样,也是船板。 为了节省空间,床位是上下铺的形式。这个不大的船舱里塞进了四个床位,中间只留下一臂宽的过道,显得十分拥挤。 住处有些寒酸,但这其实已经是海军的破格优待。海上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海军的水手们只能蜷着身子睡在吊床上,睡醒后难免浑身酸痛。 但就算是这样也比许多商船水手处境要好,贼鸥号的水手们干脆就睡在甲板上,不仅潮气严重会得皮肤病,而且还睡不安稳。碰到浪高的时候,人就会在甲板上跟着海浪的节奏起伏翻滚。 维内塔海军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们精简了光荣号的船员,连炮手都不要了,只保留下能够维持战船运作的水手。还把所有的空间都临时改造成了舱室——实际上就是把这艘外海舰队的旗舰给陆军军官们当指挥部和宿舍用。 为了确保沟通顺畅,海军方甚至把第三军团军团长的舱室安排在了外海舰队司令的隔壁。正如孔泰尔中校所说,他们是真的很想狠狠揍塔尼里亚人一顿,甚至不惜为此开始讨好自己的老对手。 因为是逆风下锚,所以光荣号船身平稳,只是随着海浪在微微起伏。 安德烈显然是睡着了,因为温特斯上面的铺位传来了忽大忽小的鼾声。 巴德在对面的上铺上,又在看他那本快翻烂了的旧书。 温特斯感受着船身的运动,抓住了一个船身上浮到最高处静止的瞬间,使用了飞矢术。 一枚钢锥从他手里飞了出去,钉在了船舱门板上。 温特斯满意地呼出了一口气,又抽出了一枚钢锥。 门板中间一个用刀子刻出来的小圈里现在插着十几枚钢锥,而小圈之外一枚钢锥也没有,只有之前练习时留下的孔洞。 无论是施法者的法术爆发力还是法术技巧,都只能靠持之以恒的练习提高。有条件要练习,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练习。 从他的手到舱门大概有两步半,温特斯已经在家里的地下室中开始练习六步靶,这样短的距离他已经完全可以做到百发百中,其实练习的意义不大。 不过船上实在是空间有限,没有合适的练习场地。而且高级军官一大堆,温特斯不敢放肆。只好在船舱里随便玩玩,权当游戏。 “记得提醒我,以后不要和你玩飞镖。”巴德从铺位里伸出头,看了看门上插着的钢锥,笑着说。 “没问题。”温特斯也起了玩心,换成了投飞镖的姿势,瞄了两下,把钢锥朝着舱门掷了出去。 可是就在钢锥刚脱手的瞬间,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 ——割—— 三个准尉百无聊赖地在光荣号船舱里打发时间的时候,一艘轻快帆船靠上了海蓝港的码头。 船上的水手们个个面色憔悴而疲倦,他们两班倒,昼夜无休操纵着这艘轻快帆船赶往海蓝港。路上还遭遇了逆风和暴雨,然而它们都没能击败这些坚毅的水手们。 水手们还不知道,他们这次打破了从金港到海蓝港最短用时记录,并和第二名拉开了非常大的差距。虽然这段小插曲无人知晓,但大海铭记永恒。 他们的记录将保持数百年之久,直至被跨时代的飞剪船打破。 然而他们还是来晚了,维内塔共和国已经派出了他们的复仇天使。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肯威船长——塔尼里亚船长和种植园主联合会的领袖之一,没有再试图与德贝拉执政官会面,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战争已经到来,直至一方屈服前它不会结束。 肯威试图过阻止这一切发生,但他的努力被证明都是徒劳。 现在,他需要尽快把维内塔第三军团已经出发的消息通报给其他船长。 第六十七章 金狮号桨帆战船 船舱外的人开门的同一时间,钢锥离开了温特斯的手。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开门,温特斯和巴德同时喊出了声。 如果听到他们的提醒再闪躲,那肯定就晚了。门外的人在两人还没出声时就采取了行动,身体一偏躲过了飞来的锐器,化解了险情。 这枚锋利的小东西飞出了门,钉在舱门对面的木制隔断上。门外的人伸手把它拔了下来,拿着走进了船舱,笑着说:“怎么?你们这些旱鸭子想和我们海军火拼?” 温特斯跳下了床,一步跨到对方身边,扶住对方肩膀,后怕地说:“幸好你反应快,凯奇,幸好。没弄伤你真是太好了,我以后再也不在船舱里这样玩了。” 光荣号见习军官凯奇把钢锥还给温特斯,笑着说:“想弄伤海军军官,靠这种小玩具可不行。” “好,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温特斯也笑着重新躺回了床上。 巴德和凯奇打了招呼后,问了一句:“你不用执勤了?” “下锚换班,现在轮到我休息。”凯奇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躺回了巴德下面的铺位。 这个房间一共四个床位,除了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个陆军准尉外,还住了一位海军见习军官。 不过海军的见习军官和温特斯这种陆军见习军官完全不是一回事,凯奇远比三位室友资深的多。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还是刚离开军校的新手,而凯奇十二岁就在光荣号上当见习军官,已经在船上度过了八年。同样资历的陆军军官早就升到了中尉,可凯奇还只是船上的十一名见习军官之一。 这是因为海军和陆军的军官系统根本是两套体系,并不对应。 对比联盟陆军军衔体系森严的阶梯结构,联盟海军的军衔体系非常扁平。一艘船上的军官阶层只有三级:船长[cata]、副官[lieutenant]和军官候补生[idshian]。 其中正式军官只有船长和副官,军官候补生和温特斯这些陆军准尉一样,高于水手和士兵,但是低于正式军官。 在陆军,cata和lieutenant都只是尉官,前者是尉官第三级,后者是尉官第二级,这两个级别的军官最多指挥一支八十人的百人队。 但是在海军中,cata是船长,是一艘战船的最高权威。lieutenant是船长的副官,一人之下,其余所有人之上。 船长能指挥的力量视船而定,光荣号拥有三十门火炮,满载船员五百多人,她的船长放到陆军里至少是一名上校。 而贼鸥号上那位胖子船长也是cata,贼鸥号只有区区二十几名水手,胖子船长放到陆军里连个准尉都算不上。 可是在海军看来,光荣号的船长和贼鸥号的船长理论上同属于船长阶级,谁也不需要向谁先敬礼。 正因为这种巨大的差异性,所以维内塔陆海军干脆互相无视对方的军衔,大家各走各的路。像温特斯这种陆军准尉哪怕是见到海军将军也不需要敬礼,换到海军也同样如此。 想在维内塔海军当军官,首先要出身良好,其次要有人担保。有了这两样,才能上船成为军官候补生。之后就需要辛苦地熬资历,熬到海军总部批准他们成为准尉。至于什么时候能当船长?那得先有一艘没有船长的船。 凯奇军官生虽然资历比三个陆军准尉老很多,但他从不拿出老前辈的架子,个性非常随和,给温特斯三人讲了不少船上的知识。再加上四人年纪相仿,于是很快就稔熟起来,相处地非常愉快。 “对了,从这个锚地再出发,下次应该会在灯塔港休息一天,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凯奇用枕头蒙住脑袋,没精打采地说。 “什么?”温特斯却一下子坐了起来:“下船?” 船上的生活就像在坐牢,还会晕船。可听到要下船,温特斯的语气中却并没有喜悦之情。 “对呀,下船休息,估计会停靠一天或是两天。” “才刚出发两天就要靠岸休息?”巴德从上铺伸出了脑袋,不解地问:“我们难道不是要马不停蹄直奔塔尼里亚群岛吗?” 温特斯也打趣道:“我们几个旱鸭子还没叫苦,怎么倒是你们海军先要靠岸休息了?” “你们这些住军官舱室的哪里苦了?”凯奇也睡不着了,哭笑不得地坐了起来:“而且还能吃到热食,这还算苦吗?” “我们之前坐船从圭土城回维内塔的时候可是一天都没休息过。” “你们坐的是什么船?” “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船。”温特斯问住了,他回想着贼鸥号说:“叫贼鸥号,一艘不大的船,有三个桅杆。” “我知道了,贼鸥号有多少人?” “船员大概二十人,加上我们以后五十多人。” “如果只有光荣号一艘船,光荣号也可以一次岸都不靠直奔群岛。大帆船可以这样,但桨帆船不行。”凯奇有气无力地又躺回了床上:“你要是想知道为什么,等后面的船到齐,我去送海图的时候顺便领你去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割—— 海军精心挑选的锚地被一座无名海岛遮蔽,舰队各船保持着安全距离,在这处天然避风港分散下锚。 一艘小船从光荣号上放到了水面,温特斯跟着凯奇从绳梯下到了小船上。 凯奇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海图和舰队接下来的目的地。 为了确保舰队的航线不被泄露,除了旗舰光荣号上的高级军官之外,其他船的船长都只能在每次重新集结时才能得到下一处锚地的位置。这样即使个别船只被捕获,敌人也不知道整支舰队的航线。 虽然复仇舰队目标庞大,但想在汪洋大海上准确地拦截这支舰队也没那么容易。 四名水手用力划着桨,伴随着船桨拍击水面的声音。小船远离了光荣号,在起伏的海浪中滑向了另一艘桨帆战船“金狮”号。 在夕阳的余晖中,温特斯打量着眼前这艘桨帆战船。 金狮号不是纯粹的桨船,也不是纯粹的帆船,而是一种实用主义产物。桨也好,帆也好,我全都要。 相比于“肩宽膀大”的光荣号,为了布置更多的桨手,金狮号的船体更为狭长苗条。整艘船较为低矮,只有一层甲板,船艏船艉也只有一层船楼。 船体侧面没有炮门,只有密集的船桨。回忆起了好运号的布置,所以温特斯推测金狮号的火炮应该是顺着船身布置在了船艏和船艉。 “这艘船的干舷为什么这么低?”温特斯从身后拍了拍凯奇的肩膀,问道:“打仗的时候不吃亏吗?” 虽然仅有一次海战经历,但也让温特斯明白了一个道理:高打低,打傻x,海战船身越高的一方越有优势。正因为如此,战船的船楼才会越修越高,最后修得像一座甲板上的城堡。 光荣号不光干舷比金狮号高,还有三层船楼。金狮号的水手面对光荣号就等于在面对一座城墙,从金狮号攻击光荣号必须要仰攻,而光荣号却可以居高临下轻松对付金狮号。 “当然吃亏,所以现在新造的战船都是圆船,金狮号是十几年前造的旧船。”凯奇转过身,耐心地给温特斯解释道:“而且金狮号也有自己的优势,虽然接舷战吃亏,但也没到不能用的程度。金狮号可是非常灵活。” “确实,帆船碰到没风的天气就只能干着急。”温特斯回想着自己经历的那场海战,开口说道。 “其实我觉得现在战船的设计太极端了,就好像那些最后连人带马都裹进铁板里的骑兵一样。”聊起了自己喜欢的话题,凯奇突然来了兴致,他指着光荣号和温特斯点评道:“光荣号看起来很威武,其实特别笨重。船楼太高,所以重心不稳,也不敢在船楼里布置太多火炮。而且船楼高还有一个缺点,迎风面大,转向困难……” “可是船楼高,海战不是有优势吗?”温特斯弱弱地问了一句,这是他不懂的领域,所以他说话非常没有底气。 凯奇一拍大腿:“所以我才说极端,就像那些全身板甲的骑士。肉搏战肯定是盔甲越坚固越有优势,所以最后那些贵族把自己全身都裹进了铁板里。可是如果敌人再肉搏转而用火枪了呢?海战也一样,为了接舷战时有优势,结果船楼越修越高。光荣号就是走到极致的接舷战战船,可是如果敌人不接舷呢?” “不打接舷战……要怎么打海战?” 从来不会不懂装懂,而是不懂就问,这是温特斯从安托尼奥身上学来的好习惯之一。冲撞战术逐渐没落后,近千年来海战的方式都是两艘船先互相靠近,水手们拿着弓弩火枪互射一顿,最后跳帮战一锤定音。温特斯也确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用火炮。”凯奇笃定地回答:“远距离直接击沉这些笨重的大船。” 温特斯扑哧一笑:“船上现在不是已经有火炮了吗?而且就凭火炮的准头,在颠簸的海面上,别说远距离,五十米外想打中其他船都费劲。” “船上的火炮除了大口径短管炮就是旋转炮,都只能在近距离用。”凯奇急着解释道:“你想想看,用敏捷灵活的船载上长管炮,只在远距离射击不接舷。像光荣号这种大船追不上又打不到,就只能干挨打。可惜现在海军上头都是些老顽固,根本不思进取,他们就是喜欢光荣号这种威武气派的大船,拨款全用来造这种高楼圆船了!” 凯奇愤愤不平地捶了一拳大腿。 “海战我不了解,但陆地上有一场类似的战役。卡莱战役里,古帝国的步兵追不上帕拉提的骑兵,被弓箭消磨到士气崩溃,最后被重骑兵收割。”温特斯开玩笑说:“要是我将来当上军事督政官,我就把海军的军费全拿来给你造你想要的船。” 凯奇也被惹笑了,他微笑着说:“要是我将来当上军事督政官,就把你们陆军的军费也拿来给我们海军造船。” 温特斯哈哈大笑:“一言为定……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这样有新想法的人。我不行,只会从你们身上学。” 凯奇连连摇头,摆手说道:“不不不,不是我想出来的。这些都是斯派尔船长的理论,我只是鹦鹉学舌……斯派尔船长就是金狮号的船长,你这次跟我来正好可以见见他。” 谈话间,小船划到了金狮号的船舷。船上抛下来绳梯,温特斯跟在凯奇后面登上了金狮号。 路上的聊天让他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但在登上这艘船之后,温特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到金狮号上是来干什么。 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凯奇说:“桨帆船隔两天就必须得靠岸一次,你到船上去看一眼就明白了。” 眼前金狮号的露天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露天甲板又被分成了两层,大致呈凸形。中间是上层高台,这里显然是海军的士兵,没有空间给他们躺着,他们只能相互依偎着休息。 两侧靠近船舷的甲板是凸形结构的下层,此处的甲板比中间的甲板要矮一米多,这是桨手坐的位置。这种结构让桨手的位置比中间的士兵低,这样不会阻挡士兵们使用远程武器。 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桨手被用铁链锁在船桨边上,每支桨由三四名桨手驱动。桨手们连活动的空间都没有,看起来和好运号上的奴隶桨手根本没有区别。 哪怕甲板是露天的,温特斯依然能嗅到一股臭味。挤满了人的金狮号,就像是一艘正在运送牲口的运输船,人就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动弹不得。在这艘船上,已经没有人的尊严可言。 让温特斯在这种地方,他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了。 “怎么这么多人?这艘船到底装了多少人?”温特斯震惊地问凯奇。 凯奇反问:“光荣号上有多少人?” “大概两三百人?”温特斯也不太确定。 凯奇面无表情地说:“光荣号原本有五百多名船员,为了让你们住的舒服,现在加上你们也不到四百人。金狮号上的人和现在光荣号上的人差不多,一样是四百人左右。” “这……这艘船比光荣号小那么多,居然装了四百人?这些人怎么忍受得了?”金狮号的船员生活环境之恶劣震惊了温特斯,光荣号不止尺寸比金狮号大,还有多层甲板。而金狮号上绝大多数人都挤在露天甲板上。 凯奇似乎早已经习惯了海上生活的残酷,冷漠的说:“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水手。但就算是水手,在这种船上也撑不了几天,所以每隔两天就要上岸休息一下。桨帆船本质是浮在海面上的堡垒,自持力极差。我们这支舰队超过一半的战船都是这种桨帆船,对我们而言,夺取中转港口的重要性远大于消灭敌人的战船。” “下雨怎么办?头顶连个遮着的东西都没有。” “忍着。” “那这些桨手呢?为什么要锁着他们?” “他们都是罪犯,没有自由人愿意来当桨手。”凯奇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必要可怜他们,他们犯了罪才落到这种下场。而且仗打完之后还没死就能被赦免,总比死在牢里强吧?” 温特斯沉默了,他跟在凯奇后面在桨手的肢体间寻找着落脚的地方,朝着船艉楼走去,那里应该是这艘船环境最好的地方,船长总是住在环境最好的地方。 突然一双手抱住了温特斯的小腿,一名似乎已经神志不清的桨手,声音含混地祈求:“发发善心,给我喝点水,求求您了。” 走在前面的凯奇一回头,看到有一名桨手抓着温特斯的腿,顿时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你找死!” 说着,他拔出了自己的海军弯刀折返了回来,挡在他身前的桨手拼命的躲开他,给凯奇让了一条路出来。 周围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海军的士兵们从中间的高台上探出脑袋来观望,彼此间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来阻止。在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下,船上的人唯一没有哗变的原因就是军律。身为犯人的桨手袭击军官,凯奇可以斩杀他。 “别……”温特斯抬手阻止了提着弯刀来帮他解围的凯奇:“这人……我认识。” 凯奇愣在了原地。 温特斯看着桨手的脸,不敢确定地问了一句:“戈尔德,好运戈尔德,好运号的船长,是不是你?” 被雷顿用剑柄活活敲掉大半牙齿的戈尔德哆嗦着听到了“好运号的船长”这句话,顿时泣不成声。 第六十八章 好运 “这人你认识?”凯奇态度缓和了一些,但还是紧紧握着海军弯刀。 “也不能算认识……这人原本是海盗船长,想打劫我们的船,最后被我们抓了回来。至于又如何上了你们海军的船我就不知道了。” “为了尽快出击,执政官准许了我们征用所有重刑犯。”凯奇把海军弯刀插回了刀鞘:“这人运气不错,当海盗是死罪,上船划桨总比上绞架强吧?” 好运戈尔德已经不再有过去纵横内海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的牙被雷顿敲下一半,腮帮上的肉都凹了进去,嘴唇裂出了一条条血沟。肩膀和胳膊只剩下了骨头,整个人看起来都被熬干了。 温特斯有些可怜他,和凯奇说:“给他弄点水喝吧。” 凯奇看了戈尔德一眼,冲着在高台上看热闹的水手们吹了声口哨,一个水囊从上面抛了下来。 正在失声痛哭的后者看到水囊,顾不上再为自己伤感。他猛扑出去抓回水囊护在胸口,然后擦了一把眼泪,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仰头猛灌。 温特斯没再多说什么,和凯奇转身离开。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温特斯看来戈尔德沦落到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他在成为海盗时就应该有上绞架的觉悟。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当他换上黑衣把簧轮枪插进枪套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如果因为这件事上绞架,那自己绝不叫一声屈。 他不会同情戈尔德,但他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爱好,他更不会因为给了戈尔德一袋水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圣人。 原本温特斯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船艉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这里的突发情况。 甲板中间的高台上,几名身着海军军官制服的人从船艉楼走了过来,水兵们纷纷为这几人让开道路。 为首的人穿着宽松剪裁的海军军服,深蓝色外套,白色衬衣和马裤。领边、袖口和对襟都有金花边装饰。在脏兮兮的船上,这名军官干净到令人过目难忘。 哪怕是再眼拙的人,现在也能看出是船长来了。 和陆军军官不同,海军军官们不穿军靴,但斯派尔船长走起路来却依然会发出了“咚咚”的响声。 几名三角帽上没有镶边的军官跟在他后面,温特斯推测这些人应该是金狮号上的副官,因为海军见习军官凯奇从来都没戴过三角帽。 见到斯派尔船长走近,凯奇立刻站直敬了个军礼,而温特斯只是颔首示意。 “巴斯提尔先生,请您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斯派尔的声音略微沙哑,但当他开口时,整个金狮号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长官。有一名桨手拦住了这位陆军的先生。” 斯派尔船长从戈尔德手上的水囊收回了目光,对于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了然于胸。 金狮号的船长指着戈尔德吩咐道:“第十三次钟声响起的时候给他十鞭子。德朗先生,请你来执行。” “是,长官。” 凯奇微微摇头,用目光示意温特斯千万不要求情。 处理完这个插曲,斯派尔直接转身离开。那名副官带着几个水手跳了下来,打开铁锁,架走了戈尔德。 等斯派尔船长走远之后,凯奇才开口对温特斯说:“只给他十鞭已经是看顾了你的面子,如果是别的桨手,砍掉一只胳膊都算轻罚。” “这……我没想替他求情。”温特斯发现自己被误会了,哭笑不得地说:“我一个小小的陆军准尉怎么可能狂妄到去管船上的事情。再说我和那人也没交情,倒是有仇。” 凯奇轻笑了一声:“那算他走运,捡回来条胳膊。” 把海图送到斯派尔船长手里后,凯奇和温特斯就离开了金狮号。 走之前,温特斯特意仔细观察了一遍金狮号的船艉楼。金狮号并没有在船楼里专门为军官划出单独的舱室,斯派尔的“单间”就只是在船艉用薄木板临时隔出来的一小块空间。 几根铁钩拧在柱子上,看起来像是挂吊床的地方。几根木棍支起一块板子,板子上用算尺和墨水瓶压着地图,这就是船长的书桌。没有椅子,只有一个倒扣过来的小木桶。 而书桌旁边就是一尊大炮,斯派尔就住在金狮号的尾炮边上。看来只有不接敌的时候这里才是船长的房间,一旦遇到敌人这里就要变成炮位。 “堂堂船长就住在那么简陋的地方吗?看起来还没我们的住得好。”坐上小船返回光荣号的时候,温特斯忍不住开口问凯奇。 凯奇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没办法,桨帆船空间有限。这种船原本应该是白天上船打仗、晚上下船休息。不能离开港口太远,更不该长途远征。唉,实在是没有别的船了,不然不会把这些近海船都派出来。” 每个人都在说联合会可耻的偷袭重创了维内塔海军,可大部分人都不明白维内塔海军的损失究竟有多大。相反,维内塔海军又迅速组建了这支如此庞大的复仇舰队,让包括温特斯在内的许多人觉得“海军好像也没伤筋动骨”。 直到这一刻,温特斯才真正意识到海军的损失究竟有多严重。海军只是在硬撑着,他们甚至把近海船都编入了要跨海远征的舰队,桨帆船上的水手和军官们不得不为此忍受着恶劣的生存环境。 “看来塔尼里亚人这一拳是真的狠狠打中了要害……” 凯奇却不愿在陆军面前示弱,他打起精神开朗地说:“没事,船上的人还在。船没了,再造就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造新船。” 温特斯点了点头,但这次复仇远征在他心中却更黯淡了。 ——割—— 不光是在塞纳斯海沿岸,哪怕是放眼整个世界,也很少有港口能为维内塔复仇舰队这般庞大的船队提供给养。 千人左右的小城镇维内塔共和国大概有四百多座,五千左右的中型城市有五十八座。但一万人以上的城镇只有九座,无不是历史悠久的重镇名城。算上城郊的居民,海蓝城大约有七万人,是这片大陆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 而这支舰队里的四十三艘大船和二十余艘小船上载着两万余名水手、士兵和军官,这等于是一整座城市的人同时漂浮在大海上。 只有少数像海蓝港、金港这样的大港能够同时停靠如此多的船。大多数港口里的居民还没有舰队的人多,它们只能提供有限的淡水和食物。 灯塔港没法同时承载这么多人,它的码头也不够大。想要所有人在灯塔港下船就只要需要两天时间,再回到船上还要花同样多的时间。 在海军原定的计划中,只有自持力差、条件艰苦的十二艘桨帆战船可以靠岸休整一天。 因为大帆船战船和征用的商船携带的物资原本就足够在海上连续航行一个月以上,所以这些船只在港外停泊不上岸。 但是就在温特斯和凯奇坐着小船回到光荣号时,负责指挥整支舰队的纳雷肖海军中将突然发现:海军总部居然没人在制定这项计划时征求过陆军的意见。 水手们可以忍受拥挤、恶劣的环境在船上长期生活,但第三军团的五千多名陆军士兵可不一定能受得了。更何况他们当中许多人正饱受晕船折磨,看到海军的人能上岸自己却不能,难免会心有怨言。 “事情就是这样,塞尔维亚蒂阁下。”纳雷肖海军中将找到了第三军团军衔最高的那个男人,和他如实说明了舰队的实际情况。 “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纳雷肖阁下。”安托尼奥礼貌地微笑着。 两鬓已经寒星点点的海军中将稍微倾着身子,焦急地对安托尼奥说:“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绝没有区别对待贵方的想法。实在是不得已,有几艘老式桨帆战船连货舱都没有,水兵只有随身携带的吃喝,他们必须得上岸补充。如果有陆军军官想要上岸休息,我可以派小船送诸位去。我本人留在船上,只要有一名陆军的先生不下船我就不下船,其他战船上的海军也都会留在船上,这样可以吗?” 维内塔海军和陆军一向针锋相对,海军中将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被喷一脸口水。但他惊讶地发现,对面的陆军少将居然摒弃了陆军的蛮横作风,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安托尼奥伸手握住了纳雷肖中将的胳膊,诚恳地说:“纳雷肖阁下,您不必多虑。大战当前,我们应当团结忍让。既然实际需求如此,您就不必考虑陆军会如何想。我的意见就是第三军团的意见,我对此没有意见,第三军团也不会有。” 纳雷肖海军中将惊喜地握住了安托尼奥的手,连连点头称好。 然而安托尼奥突然话锋一转,说:“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提议。” 海军中将原本微笑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他心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指望陆军能够谅解他人果然是一种错误。 安托尼奥仿佛没有察觉到纳雷肖的情绪变化一样,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提议:“维内塔陆军海军二元化,阁下想必对此最清楚不过。陆军一套指挥链,海军一套指挥链。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海军把陆军当成船上的货,陆军把海军当成运输船。” “然后呢?”纳雷肖语气平淡。 “可我的士兵在船上也能跳帮,阁下的水手也可以上岸。我们应该成立一个战时联合统帅部,把两个指挥链合二为一,这样才能最大化我们的战力。军事不应该参杂政治分歧,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为维内塔赢得胜利。塔尼里亚有大小岛屿上百座,加起来有几十万人口,绝对不是议会想象中一吹就倒的灰烬塔。如果我们各自为政,就会给联合会可乘之机。” “然后呢?”纳雷肖不为所动,冷淡地问:“成立联合统帅部,既能指挥我的船,又能指挥你的军团。那这个联合统帅部是你们陆军说了算,还是我们海军说了算呢?” “要成立联合统帅部,就是为了解决陆军和海军的分歧,如果继续斤斤计较就没有任何意义。”安托尼奥停顿了一下,诚恳地说:“只要阁下同意,我可以听从阁下的调遣,由您担任联合统帅部总长!” …… 纳雷肖的副官一直等在安托尼奥的船舱外,见到海军中将走了出来,他忙问道:“陆军的人没对您出言不逊吧?您……您何必如此委曲求全呢?” 纳雷肖一言不发地踱着步子走回了自己的船舱。 追随纳雷肖多年的副官跟在后面,越想越火大,小声埋怨道:“您就不应该这样有礼,陆军的蛮子吃硬不吃软,就不让他们下船又如何?以后我来……” 纳雷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停下,他的副官识趣地闭上了嘴。 海军中将扶着膝盖缓缓坐在椅子上,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有些感慨地说:“你想错了,我也想错了……陆军里面还是有绅士的。” ——割—— 在复仇舰队抵达灯塔港之后,来自光荣号的传令官向舰队所有人——不分陆海军,宣读了由两位将军共同起草的联名信。 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首先,向全体水手阐明了舰队目前的现状以及灯塔港泊位不足的情况,宣布只有十二艘桨帆战船靠岸补给,其他船只一律停泊在港外锚地。并同时宣布此后抵达任何不足以承载舰队的港口时,也依然是桨帆战船优先补给,不再另行通知。 这是海军原本就制定好的计划。 其次,两位将军感谢所有陆海军官兵的坚韧和顽强,许多人忍受着糟糕的生活条件,依然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虽然大船不能靠岸,但是可以用小船少量运送物资和人员。两位将军决定从每艘船上抽签选出十二个人上岸休整一天,作为奖励。以后抵达其他港口也同样会进行抽签仪式,不再另行通知。 这是安托尼奥提供的办法,陆军少将是这样说的:“希望,必须要给人希望。有了希望,人才能坚持下去。” 然而这两件事都没有第三件事对于军官阶层来的震撼。 纳雷肖海军中将和塞尔维亚蒂陆军少将宣布建立联合统帅委员会。舰队和第三军团的指挥权均已移交联合统帅委员会。对塔尼里亚联合会的一切军事行动即日起将由联合统帅委员会负责。 委员会共设置三个拥有表决权的委员,纳雷肖和安托尼奥各担任一个,两位将军已经向维内塔军事委员会派回信使,第三个委员将由十三人团指派。 陆军军官们和海军军官们被这个消息砸得有些恍惚:什么,就这样变成一家人了? 第六十九章 欢宴 灯塔港热闹非凡,十二艘桨帆战船正停靠在码头,搬运工们往战船上搬运干粮和淡水桶。水兵们下了船在港口的空地上扎起帐篷,生火做饭,睡觉休息。 自离开维内塔以来,桨帆战船的水兵们只能喝凉水、吃因为失去水分而变得干巴巴的麦饼,到了灯塔港之后他们才第一次尝到热乎乎的汤和新鲜的面包。 其他船上被抽签选中的幸运儿们也在岸上扎营生火做饭,但是他们和桨帆船的水手被严格隔离开,不允许他们相互接触。 桨帆船上的水手们也一样,各船水手单独扎营,副官和见习官轮流巡视,不允许任何水手私自离开本船营地。 这些举措都是为了防疫,纳雷肖中将在海上生活了一辈子,在他看来肮脏拥挤的桨帆船上爆发传染病是迟早的事情,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避免。 海军中将唯一能做的就是防止桨帆船上的水手把疾病传播到大帆船上。 港外泊地,舰队里的其他船在此下锚。 整支舰队看起来零乱地停泊在锚地,但其实也有内在规律。 光荣号和补给船停泊在最内侧,第三军团步兵乘坐的大商船停泊在光荣号附近,海军主力大帆船战船在外圈,保护载着步兵的商船。 而舰队中的其他轻型船只,则被纳雷肖中将放在了离旗舰最远的位置,作为整支舰队的最外层和哨兵。 入夜,热络的港口逐渐归于沉寂,光荣号上的气氛却逐渐升温,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光荣号上举行。 火炮甲板上临时的隔断都被拆了下来,方桌拼成长桌,从船艏一直摆到船艉。 安托尼奥和纳雷肖这两位将官并肩坐在长桌靠船艏的一端,其他海军军官和陆军军官面对面而坐,大致按着军衔降序一直排到船艉。 海军用小船从港口运来了刚宰杀的牛、猪和鸡鸭,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有美酒。 船上的厨子今晚可是卖了十二分力气,船上小小的厨房里源源不断地端出一道道大菜摆上长桌。 这些菜的做法都很简单,无非是烤和煮。肉插到铁叉上烤熟,蔬菜和水果洗干净装进盘子里。 但难得在船上吃到新鲜的肉类和蔬菜,所有人都吃得非常开心,纷纷盛赞厨师长的好手艺,把这个五大三粗的水手夸得满脸通红。 军官们在船舱里聚餐,甲板上的水手们也按照胜利节的标准领到了双份的烈酒,享用着从厨房送来的烤肉和蔬菜汤。虽然没有桌子和椅子,但他们的快乐并不比军官们少。 温特斯从未参加过如此有趣的宴会,这处场地是如此的昏暗、低矮和简陋:温特斯的椅子后面就是光荣号的大炮,头上没多高就是光荣号的甲板,摆在餐桌上的几十支蜡烛就是船舱里的全部光源。 没有钩花的桌布、没有精致的瓷器、没有金银刀叉——实际上连餐具都不够,光荣号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军官,按规矩军官又不能使用水手的餐具,所以坐在长桌后半部分的军官们吃肉全靠手抓。 但船舱里的气氛又是如此的热烈、欢畅。这温特斯看来,这里不知道要比纳瓦雷家人人装模做样的招待会、还有陆军内部气氛严肃的餐会有趣多少倍。 谁能想到规矩森严的海军到了餐桌边上就把尊卑观念都丢到一边去了呢? 光荣号的火炮甲板上,陆军军官和海军军官欢聚一堂,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两帮平时互相瞧不起的人。 军官们酒喝得不多,但脸上却都洋溢着红晕。安托尼奥妙语连珠,船艏那边的餐桌上时不时传来哄堂大笑。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以及其他准尉的座位在餐桌尽头,他们根本听不见餐桌另一边的将校们在说什么,只听见一波又一波的拍桌大笑声。 不过好处是离得远,也没人管他们这些低微的见习军官的仪态,而且所有的菜都是从他们这个位置端上来,所以几个准尉可以不顾仪表地大吃特吃。 安德烈把自己盘子递到温特斯这边,盘子上面像积木一样装一大堆肉。他两腮鼓鼓的,一面卖力咀嚼,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吃……吃这个肉,这个部位烤得好吃……” 温特斯也不客气地把一半的烤肉拨到自己盘子里,举起酒杯笑着说:“敬厨子!敬炉膛里的火焰!再敬这头猪!” 安德烈眉开眼笑地把酒杯伸过来,两人碰了碰杯。 巴德也沉默地举起了酒杯碰了一下,他用餐时一向不喜欢说话。 而此刻在几名陆军准尉对面坐着的,是四五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出头的毛孩子。 其中一个金色卷发的小孩子正在使劲试图掰下来一块肋骨,然而他的力气还没长成,而那条肋排却长得异常结实,无论他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 温特斯见状站起身来,拿出小刀顺着骨头缝把肋排撬了下来,放到了金发小孩的盘子里。 这个穿着蓝色军官制服的小孩子站了起来,礼貌地用童声说:“谢谢,陆军的阁下。” 看着这几个小孩子,温特斯想起了本威的弟弟夏尔。于是他干脆撸起袖子,从半扇烤猪上拆下肉来,给几个小孩子分餐。 这些穿着军官制服的小孩子每个人极有礼貌,每次温特斯把肉放到他们盘子里,都会起身感谢。 他们虽然只有十一二岁,连变声期都没到,完完全全就是小孩子。但他们和凯奇却属于同一军阶,一样是海军军官候补生,而凯奇刚上船的时候也只有这么大。 这就是维内塔海军培养军官的方法,陆军办军校,而海军直接把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送上战船。在海军看来,战船就是最好的军校。 这些孩子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离开了父母,被送到船上生活。他们作为见习军官,在船长身边学习如何使用六分仪和海图、如何驾驭海上的风浪、如何赢得水手的尊敬。 等他们到了二十岁——如果他们能熬过海上的艰苦生活的话——他们就会成为一名坚韧、顽强的男人。 那时他们就会有资格参加海军委员会的考核,通过考核之后,他们将迈入海军真正的军官阶级,成为一名副官。 但现在,温特斯眼前这几名见习军官还只是小孩子罢了。 “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吗?”给面前每一名小孩的盘子里都放满了肉之后,温特斯问。 那名金色卷发的小孩和同伴们对视了一眼,又站了起来微微鞠躬道:“这些已经够了,谢谢。” 温特斯越发觉得这个小孩可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用不着客气。” 但这个表示亲昵的举动却惹怒的小军官,原本彬彬有礼的金发小孩生气地打掉了温特斯的手:“别拿我当小孩,我可是一名海军军官!” 温特斯哈哈大笑,他不仅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小大人更加可爱。 安德烈也大笑着站起身,端起酒杯说:“我代他向你们道歉,敬诸位海军军官。” 说完,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酒。 那名金色卷发的海军候补军官也不甘示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喝了个干净。 温特斯给了安德烈一拳,真诚地对小海军见习官们鞠了一躬:“是我刚才唐突了,抱歉。” 此时,不知道船艏那边的餐桌上聊了什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传来。陆海军将校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拍着桌子。 中将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高举着酒杯,朗声祝酒道:“敬情人们和夫人——愿她们永不相见!” 这句俏皮话又在船舱里引发了一阵猛烈的笑声,所有军官一同举起了酒杯:“敬情人们和夫人——愿她们永不相见!” 然后所有人一饮而尽。 上方突然传来了歌声,甲板上的水手们喝了酒、吃了肉之后,开始和声唱起了船歌: “回到了宁静的故乡, 让大海咆哮去吧,朋友!” 纳雷肖中将兴致大发,接着水手们的歌声唱道: “经历无数大风浪, 我们平安靠了岸!” 所有海军军官们笑着相互对视了一眼,全都站起来跟着唱道: “勿忘你船上的老战友! 啦啦啦啦啦啦啦,哎呦!” 安托尼奥也站了起来,拍手为海军军官的合唱打着拍子。在他的带动下,陆军军官们全都站起身来为海军军官们打着拍子。 “我们同管一门炮, 我们一起擦甲板, 我擦炮膛你装弹, 打赢胜仗凯旋归!” 停顿了几秒钟之后,甲板上的水手们和船舱里的海军军官一起唱道: “经历无数大风浪, 我们平安靠了岸! 勿忘你船上的老战友! 啦啦啦啦啦啦啦,哎呦!” 所有人重新把酒杯满上,正等着两名将军说祝酒词。 然而突然,似乎在远处的海面上,传来了一声雷鸣。 宴会的热闹的气氛迅速降温,原本吵嚷的船舱里瞬间安静下来。军官们对这个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雷声?还是炮声?”温特斯猛然惊觉,努力辨别着声音的来源和方向。 又是接二连三的雷鸣声传来。 是火炮声,温特斯确信无疑,而且来自海上的方向。 怎么会有火炮声?难不成是塔尼里亚联合会想故技重施? 安静的船舱里瞬间又变得嘈杂,军官们嘴里骂着脏话寻找自己的佩剑和外套。 “安静!”纳雷肖中将大吼了一声。 船舱里所有军官都僵在原地,转头看着纳雷肖中将。 “猎隼号和阿米莉娅号汇报,自前日开始,就有两艘快船不远不近地缀在我们后面。因此,我和塞尔维亚蒂将军认为,与其去找海盗,倒不如为他们创造机会和我们决战!”纳雷肖中将镇定从容地说:“今晚,风向、潮水、阵型都不利于我方,联合会的海盗一定自以为抓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而我们将在今晚讨回第一笔血债!” “我宣布,联合统帅部第一号命令:全歼今晚来犯之敌。”纳雷肖中将大声宣告,随后他高举起酒杯:“这一杯,敬胜利!” 说完,他一饮而尽,把酒杯摔了个粉碎 除了少数高级军官之外,大部分军官此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安托尼奥也跟着高声说:“敬胜利!”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在安托尼奥的带领下,所有军官举起酒杯,或忧虑、或惊慌、或冷静的干杯。 纳雷肖中将平静地对自己的副官说:“卡拉曼先生。传令,击鼓备战!” 急促的鼓声响起,光荣号进入了战斗状态。 海军军官们穿好军服,挂上佩剑,奔向了自己的岗位。 水手们涌入船舱,火炮甲板上的桌椅餐具被迅速撤走,安德烈捧着盘子哭丧着脸说:“我还没吃完呢。” “扔了,看看人家几个小毛孩子。”温特斯一指那几名年幼的海军军官生。 他们明明还没吃上几口肉,战鼓声响起后却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了船舱。 水手们把还没吃完的东西直接从炮门丢进了大海,火炮甲板不到一分钟就被净空。 船上的每名军官、每名水手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有条不紊地准备战斗,只有陆军军官们干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干什么。 “百夫长回到各船上,去找你们的部队。大队长留在光荣号上,等待指派。”安托尼奥把陆军军官们叫到身边,命令道:“执行联合统帅部的命令。” 众陆军军官如梦初醒,纷纷离开了船舱。在海上,陆军在每艘船上轮流派一名军官执勤,其他军官平时都在光荣号上休息。 三名准尉也立刻跑回船艉楼的舱室里去取自己的武器,然后找到了首席大队第一百人队的威尔森上尉。 水手们在光荣号甲板各处点上火把,四艘小船被放了下去,载着刚才参加宴会的海军和陆军军官返回自己的本舰。 又是两声号炮声响起,这次是光荣号的号炮。 整个舰队都被炮声惊醒,其他船只上也陆续点起火把,发号炮回应光荣号。 远处的港口,上岸休整的水兵也听到了号炮声。港口活了过来,水兵的营地从星点火光逐渐变得灯火通明。 纳雷肖中将站在船艏楼上,双手背在身后默默数着回应自己的号炮声。 一名副官爬上了船艏楼,兴奋地说:“将军,德雷克居然真的来了!” 纳雷肖中将一直数到了三十,才开口回答:“我等了他一天半,他要是再不来,倒说明我高估了他。整个海湾到处都是密探,无论是谁、在哪靠岸,都藏不住消息,更别说已经有船发现了我们。” 安托尼奥也登上了船艏楼,他激动地和纳雷肖中将握手祝贺道:“阁下隔着茫茫大海居然真的能让敌人按您的计划行动。如果不是您提前告知我,我还以为是您临机应变,用这套说辞安抚军心。” “其实就是在安抚军心,局势依然对我们不利,而且我之前也不确定德雷克船长究竟会不会来。”纳雷肖中将苦笑着说:“德雷克船长是一名狂热的赌徒,他不放过任何以小博大的机会。得到了我们的四艘战船后,他的赌本更多了,但他最后是否有胆子下场来赌一把,我也没有把握。” “请您别这么谦逊,你对德雷克心态的拿捏已经超乎我的想象。”安托尼奥敬佩地说。 “因为我也是赌徒,只有赌徒最了解赌徒在想什么。”纳雷肖中将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感:“我其实也是在拿舰队当本钱,和德雷克船长赌一把。” “那您今晚需要我们陆军做什么呢?”安托尼奥问。 “什么也不做。”纳雷肖中将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这二十一艘运兵船。并非是我小瞧您下属的战力,但海上毕竟和陆上不一样。如果能不动用第三军团,我会尽量不动用第三军团。” 安托尼奥点了点头,用眼神向纳雷肖表示自己理解。 纳雷肖中将也感激地点了点头。 远处的海面上,一点火光忽明忽暗。 是布置在外围的警戒船,纳雷肖派出了两艘吨位不到一百吨的轻快帆船在舰队锚地外围巡逻,刚才就是他们发现了敌人的船队,开炮示警。 警戒船正通过灯光向旗舰传递信息。 灯光亮灭规律代表着提前约定好的几个情况。 警戒船不停地重复着这段信息:敌舰,西北,二十到二十五艘。 月色黯淡,但在大约两公里外黑黢黢的海面上,还是隐约能看到模糊的舰影。 敌人来了。 第七十章 赌桌 对于一个赌徒而言,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某些人会说是“运气”,另外一些人会说是“赢了就走”的智慧。 但一个真正的赌徒只会因为运气差而输,不会因为运气好而赢。如果他们赢了,他们只会认为是自己本事高强。 至于“赢了就走”?这种人连一个合格的赌徒都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赌徒会把赢来的钱再当成赌本投下去,直至输到一干二净为止。 赌徒们自认为赌桌上最重要的能力在于把握时机,高明的赌徒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同时还要拥有一口气压上全部赌本的勇气,才能成为赢家通吃彩池。 作为塔尼里亚联合会的帆索大师之一,弗兰克·德雷克也许是一名无可救药的赌徒,但哪怕是他的敌人也会为他把握战机的本事喝彩。 而今夜的战机更是千载难逢。 占了维内塔舰队主力战船半数的桨帆战船正在港内休整,港外锚地只有十一艘大帆船和几艘小型的轻快帆船,以及二十一艘载着陆军官兵的商船。 灯塔港锚地以东是绵延十几海里的暗礁和沙洲,除非领航员对这片危险水域了如指掌,否则整支舰队一旦进去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此刻,强劲的西北风正从海上吹来。潮头调转,晚潮涌向海岸,又逢夜色昏暗。德雷克的舰队挟西北风而来,牢牢占据了上风口,正是天时地利。 而复仇舰队稍有不慎就会被风浪吹打到东面海域,一旦被驱赶到了那里,不用德雷克的舰队动手,大海自会让维内塔人领教她的危险。 像温特斯这样的陆军军官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听到战鼓声在各船响起,所有水手都在有条不紊地备战,只感觉热血沸腾想要大干一场。 但海军军官们——尤其是船长这个阶层的高级军官,他们了解这片海域,更深知自然的伟力。 整支舰队的存亡现在正系于纳雷肖海军中将一身,所有船长的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希望海军中将不是夸夸其谈而是真的胸有成竹。 复仇舰队旗舰光荣号的甲板上,所有人都逐渐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船艏楼,那里是这支舰队最高指挥官的所在处。 而船艏楼上的纳雷肖中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双手牢牢抓着船舷,头也不回地命令:“卡拉曼先生?” “是,长官。”大副条件反射式的立正。 “传我的命令到各船,以光荣号为先导。设置航向正北,拔锚出发!” “是!长官!” “都听到中将的命令了!”卡拉曼大副冲着甲板上大声呵斥:“把小艇放下去!设置航向正北!升起三角斜帆!动作快!” 原本沉寂的甲板因为纳雷肖的命令重新热闹起来。 水手长吹响了哨子,尖锐的哨声两短两长,这次哪怕没听清大副命令的水手们也明白哨声的含义。 船艉的信号灯被点亮,通过亮灭规律向整支船队发送着命令。 二十几个水手敏捷地沿着帆缆爬到高处,挂上了滑轮组。甲板上的水手们齐心协力,数面斜三角帆在桅杆间升起。 温特斯认识这种帆,贼鸥上的大副教过他,通过这种三角帆,船可以逆风航行。 但水手们接下来的行动他却看不懂,又有两艘小艇从船舷放到了海面上,甲板组忙碌地在船头斜桅和小船间绑上绳索。 “这是在干什么?”温特斯不解地问凯奇。 “战船吨位大,必须迎风下锚才稳妥。”凯奇解释道:“但起锚的时候必须先用小船调整船身的方向,不然会被风带着打转。” “划呀!小子们!使劲划呀!”满脸横肉的水手长大声吼叫着。 小船的上水手们使劲挥舞着船桨,牵引着光荣号的船身逐渐指向了北侧,和风向大致呈半个直角。 十二个水手奋力推动绞盘,他们面色狰狞,全身肌肉紧绷,身体几乎倾斜在甲板上。伴随着一阵酸倒牙的声音,沉在海床上的船锚缓缓被提了上来。 当船锚离开海底的瞬间,整个船猛地向前一顿。原本是船锚和船帆在拔河,船锚突然松开了手,帆船带着整个船身开始缓缓加速。 “中将要带着我们往北面去,避开东面的暗礁。”凯奇紧张地咽了一次口水:“这样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危险在哪里?” 凯奇指着被风鼓起来的帆说:“风和海浪都在带着我们往东面走,晚上根本弄不清方向。很可能我们以为自己往北,却离东面越来越近。光荣号是引导船,如果光荣号的航向错了,就会把整支舰队带到绝境去。” 纳雷肖的计划是什么,温特斯不知道。但他仔细研究过海东港被突袭一役。塔尼里亚的指挥官连续两次声东击西,在局部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了港口的守军。而且毫不恋战,撕下一块肉就走,让来支援的维内塔陆军扑了个空。 如此精彩的战例就算军校的教材上也不多见。而指挥了这场战斗的男人现在正率领着自己的舰队朝光荣号攻来,他会给维内塔舰队机会吗? 复仇舰队正焦急地拔锚启航时,西北方向海面上的塔尼里亚舰队已经进入了维内塔舰队一公里之内,而此时光荣号的船锚还没从水里拔上来。 塔尼利亚船只的身影们逐渐清晰,五艘威武的大船在中央,其他稍逊一筹的船只在两边。和灯火通明的维内塔舰队不同,德雷克麾下的船只哪怕是星点灯光都没有,二十几艘黑森森的战船大致呈月牙形朝着维内塔复仇舰队逼近。 凯奇清点着塔尼里亚人的战船:“我数出了二十一艘。五艘大船,应该是我们在海东港被抢走的战船,其他船看起来只是武装商船。” “我们有四十多艘船,他们只有二十多艘,这要是还打不赢你们海军趁早解散算了。”安德烈大大咧咧地说。 “不是这样算的。”凯奇摇了摇头:“桨帆船现在靠岸休整,那些运兵船排不上用场。不是四十对二十,而是十对二十一。我们的战船质量更高,但风向和环境不利于我们,如果能接舷我们也许还有胜算……” 温特斯打断了凯奇的话,指着对方的船问:“他们为什么不点灯?” “为了保持隐蔽。”凯奇回答。 “可明显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 “这……”凯奇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敌方船队,突然面色大变:“不对……不对!大船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船艏那边也传来了纳雷肖中将的大吼:“没时间拔锚了,直接砍断锚索!传令各船砍断锚索!掌帆长带你的人上桅杆!把所有横帆全部放下来!” 温特斯也看到了塔尼里亚战船前面的黑影是什么: 是小艇和舢板,大量的小艇和舢板。 离得远的时候,这些小船的投影和大船的投影重叠,直到离得近了才看清楚。 塔尼里亚舰队中间的大船突然收起了帆,但两翼仍然各有六艘船速度不减。 “放号炮通知港口!让卡拉维尔帆船过去……”纳雷肖中将的语气急促,不见了原本的沉稳冷静。 西北方向的海面上,先是一点火星亮起,紧接着整个海面火光大作。这些装满了沥青、柴火、麦草,临时加装了桅杆和风帆的小船、舢板一股脑地烧了起来,原本黑漆漆的大海被火光映得通红,宛如地狱。 塔尼里亚舰队两翼,越众而出的六艘大船也接连腾起火焰。熊熊燃烧的六艘大船满载着烈焰,和那些小型的纵火船在海上形成了一道火墙。借着大风和海浪的推动,坚定而无情地朝着维内塔舰队漂来。 塔尼里亚的战船降下半帆,不紧不慢跟在这道海上火墙的后面。 “塔尼里亚人真是[水手脏话]疯了![脏话]拿大船当纵火船!”凯奇面色狰狞,破口大骂道:“海上最宝贵的就是船!是船……” 光荣号连着打响三声号炮,各船已经顾不上行动次序和方向。 没时间起锚,锚索被直接砍断。水手们纷纷爬上桅杆,放下了所有的帆,恨不得把身上的手绢都绑在帆桁上。 火墙气势汹汹地逼近,布置在舰队外圈的三艘轻快帆船不仅不避让,反而升起赤红旗,主动贴了上去。 她们驶向了火墙的右翼,水手们忍着灼人的热浪朝着右翼的三艘大火船抛出原本用于登舰作战的钩索。 铁钩咬住火船船舷后,这三艘卡拉维尔帆船立刻调整自己三角帆,试图带着火船驶向北面外海,为舰队拖延时间。铁钩被火焰烧得滚烫,绳索先是冒烟,被烧断。水手们把绳子用海水打湿,又抛出更多的钩索。 塔尼里亚人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几艘小船破坏自己的计划,塔尼利亚战船的船艏炮立刻冲着几艘小船开炮。 卡拉维尔帆船上木屑横飞,炮弹在船上犁出一道道血沟。然而悍勇的维内塔水手咬牙死顶,拼死把三艘大火船拖离了原本的航向。 纳雷肖中将死死抓着船舷望着海面,双手青筋暴起。 右翼的三艘大火船已经被拖走,然而左翼的另外三艘大火船和中间的小船仍然直直撞向维内塔舰队。护卫船已经拼尽了全力,但庞大迟缓的舰队仍然还在火船的航线之内,而且距离越缩越短,只有不到百米了。 维内塔复仇舰队的审判日已经到来,而且不可避免。 塔尼里亚舰队正中央的战船的船艏楼上,弗兰克·德雷克船长望着远处庞大威严的光荣号。 他看着光荣号的船艏楼,他知道纳雷肖一定在那里。 “纳雷肖先生,我已经亮出了我的底牌,现在看你的了。”德雷克喃喃自语道。 光荣号的甲板上,卡拉曼大副焦急地请求纳雷肖中将:“将军,请您去塞壬号上暂避,这里交给我。” 纳雷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摇了摇头。 “您是舰队司令,您的职责是指挥整支舰队,而不是与旗舰共存亡。” 纳雷肖说咬牙切齿地说:“没料到德雷克先生能弄出如此大规模的纵火船,是我的失误。这样多船不可能是临时搜集,他一定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了……但是我既然敢上这个赌桌,就也有自己的本钱。” 卡拉曼大副急得满头大汗:“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您就别心心念着赌桌了……” 突然,海面上传来了隆隆的战鼓声。 纳雷肖发出了翻盘的狂笑,他就像只剩最后一枚银币却押中了三十六倍轮盘的赌徒那样在狂笑,他指着西南侧海面癫狂地说:“我的赌本来了!哈哈哈,老子的赌本来了!传令舰队,降下横帆,航向西,冲破火船,直取敌人!” 西南侧海面上,伴随着震天的战鼓声,十二艘桨帆战船冲出了灯塔港。 “使劲!给我使劲敲!使劲划!让所有都知道,斯派尔来了!”斯派尔船长站在金狮号船头拔出战刀咆哮道:“全体都有!听我口令!三呼万岁!” “huzzah!” “huzzah!” “huzzah!” 甲板上水兵们跟着船长齐声大吼,一声比一声吼得更响。 其他桨帆战船的船长们听到金狮号的战吼,也下了同样的命令。 一时间海面上呐喊声冲破云霄,十二艘桨帆战船以惊人的气势冲向塔尼里亚舰队的侧翼。 风向不利于他们,但是无所谓,桨帆战船现在没有挂任何帆。 海浪也不利于他们,但是也无所谓,因为桨帆战船有桨。 桨帆船两翼的船桨就像鸟儿的两只翅膀,在水面上不断扇动,一下一下拍击着水面。 金狮号大副亲自接过鼓槌,使出全身的力气擂着足有圆桌大的战鼓,控制着桨手前后划桨的节奏。拿着鞭子的二副和军官生在甲板下层巡视,严惩任何敢在这个时候偷懒的桨手。 三艘桨帆战船从冲锋队列中分了出来,驶向了左翼的三艘大火船。 快靠近火船时,桨帆船的鼓点声为之一变,变成了一连串的快鼓。 桨手们听到鼓声,把船桨插进海面以下,牢牢按住不动。桨帆船阻力增大,猛然减速。等和火船距离足够近时,船头的水兵们奋力抛出了铁钩。 随后,桨帆船的鼓点声又是一变,又变成了半拍的慢鼓。 听到这个鼓点声之后,桨手们开始反着划桨。伴随着船桨翻动,桨帆船开始慢慢倒退,大火船被拖到了一边。 整个过程流畅迅捷,让光荣号上的温特斯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想过笨重的桨帆战船居然能做出像马术一样灵活、精巧的动作。 纳雷肖海军中将也亮出了他的底牌。 桨帆战船确实不适合长途远征,更不适合在风急浪高的外海作战。但灯塔港外这处锚地,却正是它们能够大展身手的好地方。 联合会的密探们看到桨帆船停在港口里,桨手留在船上,水手们上岸休息。便认为这些战船仓促间无法作战,至少需要数个小时重新集合。 殊不知水兵们严格按照所属战船分开扎营,禁止任何人员流动。一旦有突发情况,就可以迅速按船集结登舰。 这一切的一切,不光是为了让水兵们得到休整,更重要的目的是示敌人以弱、示敌以不备,为德雷克创造战机。 在德雷克看来,纳雷肖身边只有十艘战船可用。如果能击溃这十艘战船,那港口里的十二艘桨帆船也逃不掉。 剩下的运兵船就是案板上的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二十几艘战船是维内塔最后的家底,吃掉了这支舰队,内海上就是塔尼里亚人的天下。没了船,维内塔人再想要跨海远征也只是痴心妄想。 而纳雷肖中将从来不认为只要把陆军送上群岛就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运输队,他的核心战略思想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就是一句话“舰队决战”。 塔尼里亚舰队光是存在对于维内塔人而言都是一种威胁,在纳雷肖看来必须进行一次舰队决战才能解决问题。与其在大海上追逐塔尼里亚舰队的影子,不如想办法让他们来找自己。 现在毒蛇已经爬出了巢穴,缠上了自己的手臂,但还得打死它才行。 “船长,怎么办?”德雷克的大副惊慌失措地问。 “怕什么?就算多几艘桨帆船,我们的战船也不比他们少。”德雷克一脚踢飞了椅子:“升旗!维内塔主力现在被纵火船拖着,我们先解决这些桨帆船,回头再对付纳雷肖!” 德雷克抽出弯刀,走到船艏楼边缘,看着甲板上乱作一团的水手们怒吼道:“怕什么?我们的船仍然比他们多!现在害怕,将来你们的后代就要成为维内塔人的奴隶!为了自由!为了金子!今晚我领你们挣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大钱!” “复仇”号的水手们原本因为桨帆战船的出现而士气濒临崩溃,但是在德雷克的鼓舞下,他们又重新燃起了斗志,红着眼睛呐喊着回到了自己岗位。 帆船不能正面逆着风走,但是可以和风向保持锐角前进。 风向从西北吹来,光荣号原本往北行驶了一段距离,得到了纳雷肖中将的命令后,舵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舵杆推到了反方向。 凭着惯性,光荣号迎着风海上九十度转向,变成朝西面行驶,船头直指德雷克的旗舰。 混乱中很难把命令传递给所有船只,但光荣号的行动就是最好的命令,这就是旗舰存在的意义。 其他战船看到旗舰转头冲向敌人阵型中央,也纷纷调转船头。不再躲避火船,而是迎着火海冲向了塔尼里亚舰队。 第七十一章 海战 此时的复仇号上,德雷克怒吼着下达着命令:“传令各船调转方向,跟着复仇号!先吃掉这伙桨帆船!不要接舷,用火炮轰沉他们!” 复仇号是德雷克从海东港抢到的五艘战船之一,维内塔海军认为只有四艘,其实第五艘逃到海面上的战船也被塔尼里亚人俘获。 虽然明明是干舷高、船楼高的战船在接舷战中更有优势,但德雷克深知自己手下这群海盗没有顶着伤亡肉搏的本事,他们只能打顺风仗。 一旦被敌人登船把海战变成残酷的肉搏战,这群海盗的士气立刻就会崩溃。 塔尼里亚舰队调转船头,杀向了维内塔桨帆船。 而维内塔的桨帆船长们也在对塔尼里亚舰队发动进攻,两方的距离迅速缩短。 桨帆战船的特点像狼,铁头铜尾弱腰。 因为侧面有桨,所以桨帆船只能从自己的船头发动进攻,最硬的木材、最大口径的重炮和登船跳板都被布置在船头。 侧舷则是桨帆战船最脆弱的部分,只有一些小口径旋转炮。此处不仅火力最薄弱,同时也是结构最脆弱的部分。大帆船冲着此处的一次猛撞就能让桨帆战船拦腰折断。 两支舰队迎头行驶,海盗们在桨帆船刚进入射程时就急不可耐地用船艏炮轰击桨帆船。 一枚炮弹大角度打在金狮号坚固的船艏楼上,弹开了。 另一艘桨帆船白鹰号则没这么好运。炮弹正正好好从船头射进了甲板。贯穿了四名水兵,砸在第五名水兵身上才停下。旁边的战船都能听到从这艘船的船艏楼中传出的惨叫声。 一名身上多了恐怖肉洞的水手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旁边的人抱着他,却不知道能做什么。白鹰号大副立刻抽出刀给了这名水手一个痛快。惨叫声消失了,白鹰号的船艏楼里除了战鼓声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虽然承受了一轮炮击,但维内塔桨帆船们却没有开炮还击。鼓声隆隆,维内塔桨帆船沉着地朝敌人靠近。 斯派尔没有像其他船长那样留在更安全的船艉楼,他就在金狮号的船艏炮旁边,手中紧握着插在炭炉里的铁钎。 金狮号只有一轮开炮的机会,而斯派尔只相信自己。 两方的战船越来越近,维内塔桨帆船已经进入了火枪的射程。塔尼里亚人的大船上劈里啪啦响起了枪声,而维内塔桨帆船仍然没有开炮。 “向右!看到那艘黑旗的船了吗?”斯派尔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大炮炮尾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瞄着炮口的方向,对自己的大副说:“我最xx讨厌挂黑旗的船。” 船楼右侧的旗帜被拉起,舵手见到这面旗帜后,立刻向右转舵。 此时的金狮号和黑棋大船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米,维内塔水兵们已经可以看清塔尼里亚人的胡须。 炮尾,炮口,黑旗大船,三点一线。 “就是现在!”斯派尔拔起烧红的铁钎按在了引火孔。 两吨重的大炮被后坐力推到了滑轨尽头,船身都在跟着颤抖。伴随着一声让所有船员耳鸣的巨响,船头被笼罩在烟雾中。 一枚巨大的石弹离开炮膛,飞向了黑旗大船。 桨帆船的炮位很少,只能用威力弥补数量,所以维内塔桨帆船一般会在船艏布置三到五门重炮。 但金狮号上只装了一门火炮——可是它的口径大的惊人。斯派尔坚持认为与其带三门火炮,不如只带一门口径更大的。 这尊安置在金狮号船艏的大炮不是普通的火炮,而是老式射石炮。这种火炮一般用于攻城,不仅极度笨重,装填费力,而且准头差劲,大如城墙的目标都能射失。 所以斯派尔必须离得足够近,近到“用炮口顶住对方的脑门”的程度,近到确保不会射偏,才能开火。 缺点一箩筐,这门火炮的优点只有一个:威力。 城墙都能打破,战船算什么? 这枚接近两百磅的石弹宛如死亡天使,呼啸着击碎了一切阻拦在自己面前的木头和人体。黑帆大船在水线处被砸了一个大窟窿,炮弹离开时在另一面又砸出了一个。 海水迅速涌入船舱,伴随着海盗们的尖叫声,黑帆大船开始倾斜。 金狮号的水兵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冲在最前面的金狮号开炮是一个信号,其他桨帆船的船艏炮也跟着发出了怒吼。 炮弹从塔尼里亚人的船头射入,在船舱里收割着生命。又一艘大帆船水线以下被打穿,船头开始下沉,甲板上的水手们纷纷跳海逃命。 一轮炮击过后,维内塔桨帆船和塔尼利亚舰队互相冲进了彼此的阵型中,开始近距离厮杀。 虽然刚才的船艏炮对射维内塔人占尽了上风。但是在接舷战中,桨帆船船身低矮的劣势暴露无遗。 大帆船的船楼对于桨帆船而言就像城墙一样,塔尼里亚人居高临下朝着桨帆船射击。 拥挤的桨帆船上,维内塔水兵既无物可挡、也无处可躲,只能顶着敌人的铅弹用火枪和弓弩还击。 甲板变成了陆地,水手变成了火枪兵,大海之上展开了一场投射武器的对决。 维内塔船长们都深知唯一取胜的希望就是跳帮。继续这种战斗,最后一定是桨帆船的士气先崩溃。 桨帆船上的军官们催动桨手拼命划桨,试图尽可能从正面接近敌人的大船,正面是大帆船火力最薄弱的地方。 而塔尼里亚大帆船试图尽可能和桨帆船保持着距离,使用布置在侧舷的火炮轰击桨帆船。 一艘塔尼里亚人的武装商船躲闪不及,被白鹰号抛出的钩索挂住。维内塔水手奋力拉动绳索,船只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铁钩深深咬进了船舷,拔不下来。塔尼里亚水手想要砍断绳索,却发现铁钩后面是两米长的铁链。 维内塔人为了防止钩索被砍断,特意把铁钩后两米的绳索换成了铆接铁链。 一名勇敢的水手爬上铁链想要去砍断后面的绳索,然而刚探出头就被白鹰号上的火枪手打死。其他塔尼里亚水手疯狂用斧子劈砍着船舷,试图把铁钩和船舷围栏一起砍掉。 但已经来不及了,白鹰号船头的登船跳板放了下来,跳板末端的铁钩咬住了武装商船的船舷,把两艘船固定在了一起。 凄厉的哨声响起,维内塔水兵们呐喊着冲上了武装商船,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就此展开。 于此同时,西侧战场的海面上,一艘桨帆船正在被三艘塔尼里亚船围攻。 维内塔的桨帆船不仅在船型上处于劣势,同时在数量上也处于劣势。 大帆船侧舷的火炮咆哮着、嘶吼着,一枚枚炮弹射出炮膛,将桨帆船打得木屑四溅、血肉横飞。 这艘桨帆船的船长和大副都已经阵亡,剩下的副官和军官生没有能力在混乱中重新组织水手。 活着的人把尸体垒起来当成胸墙,只有少数勇敢的人还在开火还击。 桨手们不再服从指挥,而是寻找着一切工具想要解开自己身上的铁链。 有人跳进海里想弃船,可大帆船上的人却不打算放过他们,毫不留情地用火枪朝他们射击。 灯塔港外的海面上,血腥而惨烈的混战正在进行。火药燃烧产生的烟雾中,枪炮声和喊杀声混在一起,海面上到处都漂浮着残肢、尸体和木头碎片。 斯派尔对于那些武装商船没有兴趣,只有战船才配做金狮号的对手。海面被火焰照得彤红,夜幕中一艘高大战船的身影特别明显。 几艘武装商船冲着金狮号开炮,但斯派尔根本不理睬他们。 他立刻命令金狮号立刻调整方向,凭借桨帆船短距离强大的机动能力,在混乱的战场中找出了一条道路,朝着那艘高大战船扑了过去。 复仇号的瞭望员注意到了这艘正在朝自己逼近的桨帆船,德雷克立即下令转向东南方,放下全帆,用右舷迎敌。 火炮轰鸣,十几枚炮弹朝着金狮号飞去。 船上传来一阵惨叫声,但金狮号只是把战鼓敲的愈发响,速度居然更快了。 ———— 与此同时,战场的另一边。 没有人能想到纳雷肖竟然疯狂到带头强行突破火船,塔尼里亚没有,维内塔海军也没有。 载着火焰的小船顺风而来,在两支舰队间拉起一道火墙。 正常的船长见到此番景象会避让火船。先朝东南方向航行,等和火船拉开距离后再寻机返回战场。 这也是原本的计划,使用火船迫使维内塔舰队驶向东面的危险水域,自己的舰队紧随其后消灭漏网之鱼。 哪怕从灯塔港杀出了意料之外的十二艘桨帆战船也没关系,维内塔舰队仍然会在火船的压迫下驶向暗礁。 而德雷克可以再一次逐个击破,集中舰队优先消灭桨帆战船,再去绞杀那些从死亡水域逃出来的维内塔主力舰队——如果他们能逃出来的话。 但纳雷肖不是正常人,纳雷肖也是维内塔海军中的头号赌徒。他直接选了一个最短的路线,直取德雷克的旗舰“复仇”号。 熊熊烈火令人生惧,比烈火更令人魂飞胆丧的是主动走入火海中。离着十几米远,光荣号甲板上的所有人就感受到了灼人的热浪。 “神啊!救救我!” “这是地狱!我们要下地狱了!” 甲板上有人在疯狂祈祷着,还有人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回去干活你们这帮孬货!”凶神恶煞的水手长吹着哨子,用耳光和木棍驱赶只顾祈祷的水手返回岗位:“平时见不到你们念经!这时候装虔诚有个狗屎用!你只管干好自己的活!老千尼克从没输过!” 孔泰尔大队第一百人队的威尔森上尉也给了三个准尉一个眼神。温特斯和巴德从地上拽起了那些正在颤抖着念诵经文的陆军士兵。安德烈更是简单粗暴,见到丢下武器祈祷的士兵冲着对方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陆海军正在重整士气的当口,光荣号离火船越来越近。帆布被热浪烘干了水分,还没等碰到火船,跟着热气流上升的火星儿便引燃了前桅帆。 水手们呼号着奔向了船头,用提前准备好的海水泼向烧着的风帆。 “快往各帆上浇水!不要停!”帆索长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第一百人队!听我命令,协助海军取水!”威尔森一声令下,三个准尉和所有陆军士兵都投入到了取水作业中。船上已经提前备好了一摞摞空桶,只要用绳子放下去从海里打水上来就行。 光荣号冲进了火海之中,船头径直撞上了一艘舢板。伴随着嘎吱嘎吱的木头断裂声,这艘燃烧着的舢板被光荣号直接碾进了海里,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木板。 船头的水手们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声。 但紧接着,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从船头侧面靠上光荣号的火船不仅没有被卷入船底,相反,撞上光荣号之后它们就紧紧贴在光荣号的船壳上,被海浪拍打也不移动分毫。 这些火船船头都半埋着一尺长的锋利铁钉,一旦撞到战船,铁钉就会扎进船壳,将火船牢牢固定在战船身上。 光荣号连续撞上了三艘火船,顶着三艘火船的光荣号阻力猛然增大,速度为之一滞。 空气中飘来一股焦糊的气味,船头下传来恐怖的哔哔剥剥的爆响。不知道是舢板燃烧的声音,还是光荣号的船壳已经被引燃了。 卡拉曼大副飞奔到船艉,这时的他已经顾不上用敬称了:“凯奇见习官!你带人下去!” 凯奇敬了个军礼,毫不迟疑地拿起绳索在自己腰上打结,旁边的水手们也顾不上尊卑等级,举起水桶冲他兜头倒下。 被浇成一个水人之后,凯奇领着十几个水手冲船头悬索而下,用木桶舀起海水往舢板上泼,试图熄灭舢板上大火。光荣号的船艏炮也都被搬走,水手们从炮门探出身子往火船上浇水。 在光荣号的带领下,另外三艘靠前的战船也冲破了火海,顶着纵火船杀向塔尼里亚舰队。 这座由烈火和木头组成海上城墙被硬生生趟出了一个大缺口,靠后的战船果断转向,从缺口处越过了此处“海上天险”。 “将军!船头的火灭不掉!只能勉强控制”卡拉曼大副气喘吁吁地汇报。 “灭不掉就灭不掉!就算是炼狱之火,想把我这艘船烧干净也得花点时间。”纳雷肖满面红光,抓着安托尼奥的胳膊说:“塞尔维亚蒂将军,光荣号可能不行了,但有一艘新船就在我们面前。” 海军中将指着德雷克的旗舰:“复仇号就在我们面前,光荣号没了,我们就把德雷克的旗舰抢过来!” “复仇号降下了全帆,将军!德雷克好像要逃跑!” “不,德雷克不会跑,我也不会跑!”纳雷肖狞笑道:“你以为赌徒会止损离场吗?不,不会,赌徒会为了翻盘把剩下的钱全压上!我们和德雷克都已经压上了自己全部的筹码,赢家通吃一切!升起决死旗!全舰准备跳帮!” 一面巨幅红色三角旗挂上了光荣号的桅杆。 第七十二章 接舷 内海之上的海盗们口口相传,大海之上有三样东西最令人害怕: 配备重炮的海上要塞、从船头吹来的风以及无风时的桨帆船。 这说法里其实有一句潜台词,虽然无风时的桨帆船令人畏惧,可是桨帆船也只有在无风时才会令人畏惧。 因为无风或弱风的天气大帆船都会趴窝。 可若是风力充足,那桨帆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复仇号的船艉楼上,德雷克挥舞着弯刀大吼着命令道:“降下满帆!顺风前进!” 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大炮命中了目标,复仇号上的水手们甚至隐约看到了从敌船上喷出的血雾。 然而那艘正在逼近的桨帆船却像不知疼痛的怪物一样毫无反应,连鼓声的节奏都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擂得更响。 鼓槌不仅在敲击鼓面,同时也在敲击着海盗们脆弱的神经。 金狮号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复仇号上的舵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舵杆,水手爬上桅杆,来不及解绳子就直接用弯刀砍断。 三根桅杆上全部风帆都被放下,帆面吃满了风,复仇号开始加速。 想要拦截复仇号的斯派尔扑了个空,两船惊险地擦肩而过,金狮号险些全速撞上复仇号的侧舷,最近时两船之间只有三四米远。 现在,复仇号转到了金狮号的右侧,这里是金狮号火力最弱的位置。 而金狮号落到了复仇号的后侧,这里却有复仇号最重型的火炮。 德雷克飞奔到船艉楼内部,把自己所有的炮手都集中到了这里。 在帆索大师的厉声催促下,复仇号上的海盗们手忙脚乱地重新填装艉炮。 形势发生了逆转,猎物变成了猎手,明智的做法应该是保持船速,和对方相向而行拉开距离。 但已经红了眼的斯派尔不肯放弃,在他的指挥下,金狮号上右侧的桨手朝前划桨,左侧的桨手朝后划桨,桨帆船在水面上小半径转向,继续紧追不舍。 水兵们呐喊着拉起了两面三角帆。桨帆船不仅有桨,同样有帆。多出两面帆之后,金狮号的速度也开始增加。 “船长!我们不能再追了!”眼见情形失控,原本应该在船艉的金狮号大副情急之下脱离了岗位,冲进了金狮号船艏楼:“风太大了,哪怕有帆,我们也追不上全帆具的大帆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复仇号轰鸣的重炮声打断。 一发炮弹低掠过船艏楼,钻进了桨手的座位。三十二磅的重炮弹穿串一半击倒一排桨手后,又在船体木板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瞬间,惨叫声响彻金狮号。 “好!打得好!赶快重新装填!”德雷克掏出一把金币,赏了这个炮位上每名炮手两枚,周围的水手们一下子眼睛都直了。 德雷克现在浑身是劲,他举起手里的金币问周围的水手们:“想要吗?” 周围的水手们贪婪地盯着德雷克手中的黄金,使劲点头。 德雷克却一抬手,把手里的金币全从炮门里扔进了大海。 水手们发出惊呼,德雷克却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群废物!这点金子算什么?一瓶好酒、两个娘们就花光了,然后你们还得回船上擦甲板!见过金港最好的窑姐吗?大乃子、大屁股,脸却长得像圣母一样!你们这群废物玩过吗?!玩得起吗?” 船舱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水手们沉重的呼吸声。 “老子要领你们挣得不是这点小钱,而是大钱!你们想象不到的大钱!”德雷克歇斯底里的大吼:“让你们够花一辈子的大钱!让你们想找几个窑姐就找几个窑姐的大钱!打赢这仗,把维内塔人的船抢来卖掉,我领你们买光金港的酒!现在,给老子拿大炮轰死这群维内塔人!” 海盗们怪叫着跑回炮位,红着眼睛拿出了十二分力气清理炮膛、重装弹药。 “船长,不能再追了!再往前就是火船了!这艘船已经被我们逐出战场,得绕大弯才能再回来,换个目标吧!”金狮号大副绞尽脑汁地给斯派尔找台阶,试图说服这位固执的船长放弃眼前的猎物。 又是接二连三的重炮声响起,炮弹近失,激起了几米高的水花。 金狮号上所有人都听见水面以下的船体发出“咚”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敲了一下。 一发炮弹击中了水线以下的船壳,水手们心惊胆战地听着甲板下的声音,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炮弹没能击穿,被船壳弹开了。 如果炮弹的速度再快一点或者角度再小一点,金狮号船身上就会多一个水线下的大窟窿,所有人都得弃船逃生。 这次运气很好,但下一次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斯派尔在船艏炮上砸了一拳:“收帆,右转,我们回去!” 大副得令,立刻奔向船艉。 斯派尔死死盯着塔尼里亚舰队旗舰,眼神中满是不甘。 回到船艉的大副刚要转舵,却听见船艏的船长大吼道:“不要转向!朝着敌舰直冲过去!” 大副抬眼望向前方,只见一艘骇人的战船从火海和浓烟中驶出。 她的船帆上挂着火蛇,她的船头顶着烈焰,宛如从地狱归来的战船,正朝着复仇号直冲过去。 纳雷肖屹立在船头,面目狰狞地嘶吼:“升起决死旗!全舰准备跳帮!” 这艘烈火战船的桅杆上,挂上了一面巨幅红色三角旗。 这是曾经的维内塔“海上乞丐”破袭帝国的补给船时打起的红旗。 这是初生的维内塔海军冲向疯子理查封锁圭土城的舰队时打起的红旗。 这面身经百战、破旧不堪、满是弹孔和焦黑痕迹的红旗是维内塔海军的圣物,只有外海舰队的旗舰才有资格保管。 当这面红旗在旗舰上升起时,就意味着舰队司令认为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舰队的存亡危在旦夕,维内塔人绝不后退,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 哪怕是再懦弱的水兵,见到这面旗帜也会被激发出勇气。 这不仅是一面旗帜,同时也是海军的精神、希望和脊梁。 大副用力锤击着鼓面,金狮号奋力向前,和光荣号一道夹击塔尼里亚舰队旗舰。 尖锐的哨声在光荣号的甲板上响起,光荣号凶恶的水手长一面给水手们分发武器,一面高喊道:“准备跳帮!握紧武器!等待船长的命令!” 除了兼任船上宪兵的登舰队,平日航海中其他水手们不允许携带武器,只有接舷战前才会发下刀枪。 安托尼奥找到了自己的下属:“炮兵科出身的军官,带人去火炮甲板!船上现在没有炮手。” 几名校官敬了个礼,转身下了船舱。 安托尼奥又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威尔森上尉!” 首席大队第一百人队的指挥官立刻站了出来敬礼。 “你手下是什么百人队?” “报告将军,长矛!” “带你的手下换上短刀,带着你的百人队跳帮!” “是!” “其他军官留在光荣号,用火绳枪压制敌舰甲板!” “是!” 战况紧急,纳雷肖中将命令光荣号直取敌人旗舰,然而他忘记了现在的光荣号并不是平时的光荣号,这艘船已经被临时改造成了指挥舰。 原本满员五百三十多人的光荣号目前只有不到两百名水手,为了腾出更多空间,光荣号连炮手和登舰队都没带,只保留了维持战船行动的甲板水手。 幸好船上还有第三军团首席大队第一百人队的一百五十余名陆军士兵,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协助威尔森上尉开始集结第一百人队各帐士兵,陆军的超长枪需要结成方阵,在狭小的船上根本没法使用。 和复仇号只见的距离越来越近,复仇号甲板上海盗们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光荣号上的水手和士兵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甲板上漫无目的地奔走呐喊。他们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三个准尉每人抱着一大捆水手刀,在一片混乱的甲板见到谁手里没有武器就发一把刀过去。 “我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只要有火绳枪一律到桅杆的台子上!”安托尼奥沉着地给自己的下属们分配任务:“威尔森!让你的兵在甲板上集合!其他人滚到火炮甲板装炮弹去!” 复仇号此刻被光荣号和金狮号从两个方向上逼近,德雷克没想到纳雷肖居然会硬生生从纵火船里趟出一条路。 “右满舵!转到向南!” 嫌舵手动作太慢,德雷克抢过了船舵。 他想右转向南,把两艘维内塔船甩在身后,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复仇号此刻速度太快,转弯半径非常大,而且满舵右转让船身发生了严重倾斜。高速转弯风险极大,特别是对于这种重心高的战船,稍有不慎就会倾覆。 复仇号的船身嘎吱嘎吱的响着,在快速的右转弯中开始向左倾斜。 “所有人站到右舷!” 听到命令的水手们全部站到了右舷处,船身慢慢开始恢复平衡。 德雷克使出全身解数控制复仇号转向,然而这艘船的迎风面实在是太大,强风和海浪带着复仇号一直在朝东南方向移动。 两船距离只剩不到二十多米,而且越来越近。 此刻此刻,光荣号上的士兵和水手们都攥紧了武器,身体僵硬着等待着。 因为把刀柄握的太紧,威尔森上尉右手的关节都已经泛白。安德烈似笑非笑地看着温特斯和巴德,用下巴指了指威尔森上尉的右手。 对于已经经历过一次跳帮战的三名准尉而言,虽然心跳和呼吸仍然不由自主地加速,但他们却没有第一次跳帮时那样紧张。 面相凶恶的水手长左胳膊夹着一把弯刀还抱着一个木桶,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甲板上撒着什么东西。哪个水手不长眼挡着他,他抬腿就是一脚。 撒到自己身边时,温特斯才看清楚木桶里是木屑和沙子。他思考了一下,想通了这两样东西的作用。 木屑可以吸血、沙子可以增加摩擦,在甲板上撒这两样东西是为了防止血流太多上把人滑倒。 看来此刻的甲板上,只有这个脾气恶劣的水手长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两船距离拉近,逐渐并驾齐驱。舵手一推舵,光荣号朝着复仇号撞了过去。 钩索抛出,喊杀声响起。 接舷战在两支舰队的旗舰间打响。 第七十三章 失控和狂暴 当光荣号抛出钩索时,两艘战船立刻展开了一场远程武器的对射。重火枪、轻火枪、钩枪、火门枪,乃至于钢弩、石头,反正有什么用什么。 枪声如爆豆一般响起,双方都拼命把更多的子弹和箭打到对方的船上。 爬到了平台上的陆军军官得到了军团长的命令,不管那些拿着火枪的敌人,而是专门压制对方的旋转炮。 复仇号的船壳后面伸出几只胳膊,想要砍断钩索。然而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每砍断一根钩索的同时,就又有两根钩索搭上了复仇号的船舷。 维内塔水手们喊着号子拉动绳索,将复仇号往光荣号身旁拖近。 几名膂力惊人的水手像丢铅饼那样朝着复仇号的甲板上丢出了铁炸弹,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后,复仇号的甲板上一片哀嚎。 温特斯蹲在船舷后面躲避着流弹和箭矢,等待着跳帮的命令。有几发流弹甚至就打在他身前的船壳上,然而没能打穿两寸厚的橡木板。 突然间,复仇号上一切声音都诡异的消失了。 枪声、喊杀声、怒骂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甚至连哀嚎声都消失了。 蹲在船舷后的温特斯察觉到了一样,来自不远处敌船的远程火力也随着声音的消失而消失了。 他探出头观察,发现对面的船上所有的灯火都被熄灭了。借着光荣号的火光,他在复仇号的甲板上看不到任何人。 这艘安静、黑暗的船显露出十二分的诡异,宛如一艘鬼船。 光荣号上越来越多的人也发觉出了对方船只的异样,一个水手兴奋地大喊:“我们把他们都杀光了!” “闭嘴!”凶恶的水手长冲过去给了水手一个大嘴巴,紧接着叱令其他水手:“把船上的灯都熄了!动作快!” 因为看不见敌人,光荣号上的射手们也停止了射击。两船就在这种阴森、诡异的气氛中慢慢接近。 当两船距离只剩下几米远的时候,卡拉曼大副高声命令:“放下跳板!” 光荣号的船艏、船腰、船艉探出了十几个跳板,搭在了复仇号的船舷上,把两艘战船固定在了一起。 卡拉曼大副站起身,拔出军刀怒吼道:“王牌尼克万岁!” [huzzah for wildcard nick!] [王牌尼克是纳雷肖的绰号] 水手们发出震天的欢呼。 卡拉曼冲在第一个,水手们紧跟在他后面,涌向了复仇号的甲板。 威尔森上尉喊出了第三军团的战吼:“大维内塔!”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以及所有士兵都齐声呐喊“kazar!”回应上尉,跟在威尔森后面冲向了复仇号的甲板。 然而复仇号的甲板上仍然空无一人,一片死寂。 “我们真的把他们都杀光了!”刚才那名水手不服气地说。 “轰”一声巨响,几十枚霰弹在复仇号的甲板上掀起一场血肉风暴。 塔尼里亚人把重炮推到了面朝自己甲板的位置,一炮就带走了十几个维内塔人的生命。 以这重炮轰鸣声作为信号,枪炮声大作,复仇号发动了全面反击。 从船头和船艉两侧的船楼中探出了黑洞洞的枪口和炮口,朝着甲板上的维内塔人倾斜着弹药。 复仇号的火炮甲板更是近距离轰击光荣号的船壳。因为没有携带炮手,光荣号省去了舰炮对射的流程直接跳帮,然而复仇号的炮手可就在船上。 这种近距离战斗正是战船上的短管加农炮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时刻,十六磅和三十二磅的重炮咆哮着,在光荣号的船身上打出一个又一个恐怖的伤口。 “你的手下在干什么?!”光荣号的船艉楼上,安托尼奥愤怒地朝着孔泰尔中校大吼:“不去攻击船楼,躲在掩体后面等死吗?” 孔泰尔中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突然遭袭,人的本能都是躲在安全的地方。” 复仇号的甲板上一片混乱,水手和士兵们只觉得有数不清的子弹正朝自己打过来,陆军和海军混在了一起,双方都失去了组织。 “他们在船楼里!攻击船楼!攻击船楼!”威尔森上尉看到自己士兵纷纷躲在掩体后面气得要发疯,他拉出着那些在甲板上杂物后面蜷缩着身体的士兵:“别xx在这躲着!去攻船……” 他话还没说完,一颗铅子从他的左侧脖子射入,击碎了他的颈椎,在他脖子右侧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创口。 威尔森身体一软,栽倒在了复仇号的甲板上。 “先把穿军官制服的人都给我打死!”船艉楼里的德雷克哈哈大笑:“快装弹,快装弹!” 陆战时,军官会被保护在方阵中。然而近距离的甲板厮杀时,这些穿着漂亮衣服的职业军人无比显眼。 复仇号的船员们都觉得此时的情形万分诡异,因为这种龟缩在船楼里的战术明明是海军发明的。 过去,内海上的海盗们试图跳帮维内塔海军时,哪怕海盗们的人数有优势,只要海军龟缩进船楼里,海盗们就奈何不了他们。 据守在坚固的船楼中,维内塔海军可以以一敌二、甚至敌三,击溃内海上的海盗。 此时此刻的情形却完全颠倒了过来,海盗们盘踞在船楼中,海军在甲板上挨打。 温特斯看到威尔森脖颈处喷出一股血肉,不顾铅弹横飞冲到了上尉身边。然而没有任何意义,上尉已经死了。 百夫长阵亡,第一百人队的指挥体系已经失能,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接替威尔森。 火枪声、大炮声、哀嚎声、呐喊声揉成一团让人什么也听不清楚的甲板上,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盖住了所有其他声音。 “攻击船楼!所有人攻击船楼!” 温特斯第一次使用自己的全部魔力释放扩音术,大吼道:“三军团攻船尾!水兵攻船头!” 泰勒将军是对的!战场上最有用的法术真的是扩音术! 杀人的法术在成百上千人的战场上作用甚微,施法者能杀几个人?十个?一百个?五百个?而扩音术能够在混乱的战场上组织起士兵帮你杀人。 “第一百人队!跟我上!”巴德怒吼着拽起两名蹲在木桶后的士兵,冲向了船艉楼。 安德烈举着军刀跟在他后面:“杀啊!” 温特斯连着重复了三遍,第一次竭尽全部魔力释放扩音术,强烈的幻肢痛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皮囊一样被连着吹胀了三次。 他连站都站不稳了,两只手不停地哆嗦,全身上下的皮肤不受控制地分泌着汗液。 好在这三声不容置疑地命令所有维内塔人都已经听到,而且听得很清楚。水手和士兵们正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他们听到了温特斯的命令。 先是少数人带头,然而大部分人都遵从了指示。水兵冲向了船艏楼,第一百人队冲向了船艉楼。 “这是邪法!巫术!黑魔法!”暴怒的德雷克抓起身边炮手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大喊,他眼睁睁看着甲板上原本士气已经濒临崩溃的维内塔人又找回了主心骨。 德雷克把炮手推回了大炮边上:“开炮!给我开炮!给我打死这些巫师!” 温特斯用刀柄狠狠砸了自己大腿两下,用真正的肉体上的疼痛压制幻肢痛,找回了几丝清醒之后,他站起身奔向了船艉楼。 此时船艉楼边上,第一百人队的攻击遇到了挫折。战船上的船楼就是海上的堡垒,而只带着短刀来的第一百人队士兵没有任何攻城手段。 安德烈正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死命一下一下撞着船楼大门,然而木门纹丝不动。 而船楼的二层和三层上,不停的有人用火枪朝着下面的陆军士兵射击。巴德不知道从哪具尸体上扒下了一杆火绳枪,正在费劲地装弹。 “别撞了!撞不开!里面肯定拿东西堵上了!”温特斯拽住了安德烈。 “那怎么办?你举着我,我从二楼窗户翻进去?”安德烈也不知如何是好。 “找死吗?你扒上炮口海盗就能把你手砍掉!” “那咋办嘛?”安德烈彻底没了办法。 温特斯仔细回想着光荣号的构造,这艘船是海盗抢来的战船,构造一定和光荣号差不多:“找船舱入口!船舱和船楼是连着的!” “长官!这里!”一个士兵大喊着:“打不开,里面被顶住了。” 温特斯大步走过去,甲板上是一个大概有一米半边长的方形入口,一块木板牢牢地顶在这里,封死了船舱入口。 “一百六十斤以上的都站上来!快点!”温特斯站上了船舱口处的木板,把安德烈也拉了上来,其他又高又壮的士兵也被他拉上了这块木板。 巴德带领着几个会用火枪的士兵压制着楼上的射手,掩护着温特斯他们。 “听我一、二的口令,所有人都一起跳!使劲跳,往高跳!”情况紧急温特斯也来不及解释,大吼着命令道:“我喊二的时候,就跳!” “一、二!”众人跳得参差不齐,木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安德烈明白了温特斯想法,他厉声呵斥:“谁xx跳不齐,老子弄死你!” “一、二!”木板痛苦地呻吟着,木板下方似乎也传来了断裂声。 “一、二!”众人跳得越来越整齐,几乎同时落地。 “一、二!”一声巨响,木板连同下面顶着木板的柱子一齐断裂,站在木板上的众人全都掉进了船舱里。 “啊!啊!我的胳膊!”一个士兵在哭喊着。 来不及查看他的伤势,温特斯爬起身看向船舱里面。 露天甲板下层火炮甲板上的海盗炮手听见舱口传来的响声,不明就离地靠近船舱口,突然看到六七个从上面掉下来的士兵也愣了神。 “杀!”温特斯手上没有武器,纵身朝着面前的塔尼里亚人扑了过去。 海盗炮手被温特斯拦腰撞倒,温特斯也管不上身边还有其他敌人,死命地用拳头砸向对方的脸和喉咙。 其他士兵也回过神来,冲向了火炮甲板里的敌人博斗了起来。 火炮甲板不到两米高,甲板上的其他士兵也接二连三跳了下来,火炮甲板展开了一场血战。 身下体型瘦弱的海盗被温特斯冲着鼻梁和喉头的几拳砸得满脸是血、神志模糊,他本能伸手抓向温特斯的脸和脖子,拼命试图抠出温特斯的眼睛。 脏手在温特斯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这不是战斗,只是两个绝望的人在挣扎求生。 温特斯性情中暴烈的一面被激发,他不管对方的手上动作,用膝盖死死抵住对方的胸膛,抽出对方腰间的弯刀,直接把这个海盗抹了脖子。 这把弯刀保养的很差,所以咬肉感更加强烈。按着刀背,从刀根一直拖割到刀尖,创口深达颈椎骨,近乎把海盗的脑袋都给割了下来。 这名海盗炮手登时短了气。温特斯朝着创口又剁了一刀劈断骨头,脚踩躯干、手拽头发把脖颈间最后的皮肉扯断,直接把海盗的首级取了下来。 像个血人一样的温特斯左手提着海盗的首级,右手举着弯刀,咆哮着寻找新的对手。火炮甲板上的海盗们被这个恶鬼般的杀神吓得士气彻底崩溃,连滚带爬逃向了更下层的船舱。 “淦!你这小子……我这一个月晚上都要噩梦!”沉厚的男声传来,一双大手把海盗的首级从温特斯手里取了下来,丢到一边。 说话的军官又拿出手绢给温特斯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要是不想一辈子都背着一个难听的绰号,你这混小子以后就少干这种事。” 从暴怒的情绪恢复过来的温特斯认出了这张脸,是一张只有一面之缘的脸,金狮号的斯派尔船长。 原来金狮号靠到复仇号身边之后发现了一个尴尬的情况,因为复仇号的干舷太高,金狮号的登船跳板没法往船舷上挂。 无奈之下斯派尔只好下令把跳板挂在了炮门,他刚领着船员从火炮口爬进了复仇号火炮甲板就看到了眼前这样一出。 温特斯环顾四周,士兵和水手们都害怕地低下了头,不敢和他对视。 他喘着粗气,拼命压制胸膛中翻涌的血气。 巴德走过来揽住温特斯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没事。 “船上现在什么情况?”斯派尔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塔尼里亚人守在船楼,我想从船舱攻进去。”温特斯简明地回答。 “你领你的人去清理船舱里剩下的敌人,船楼里的敌人交给我的人。”斯派尔看着温特斯眼睛问:“有问题吗?” 安德烈有些不服,但温特斯此刻无心和斯派尔争功,既然对方愿意去啃硬骨头,那当然更好。他示意安德烈没关系,安德烈闷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那甲板上就交给阁下了。”温特斯对着斯派尔点了点头。 斯派尔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从军以来第一次给陆军军官敬了军礼:“别出事,打完这仗我请你喝酒。” 说完,他转身领着自己的手下走向了通往船楼的梯子,对着自己的手下高喊道:“一个人头一枚金币!但是把德雷克这个混蛋留给我!” 金狮号的船员们源源不断地从炮口爬了上来,一个船员走到温特斯身边时塞给了他一个水囊。 温特斯没看清这人是谁,他觉得口渴得要命,但却忍住没有喝,而是把水囊给了士兵们。 第三军团、首席大队、第一百人队、临时指挥官蒙塔涅准尉擦了擦刀上的血,对跟随自己的士兵们说道:“走吧!跟我去把剩下的活干完。” 第七十四章 收尾 大海又重归了平静,浪潮卷走了木板和残肢,灯塔港外已经几乎看不出昨夜那场激战的痕迹。 只有港口沿岸的沙滩上,两艘火船的焦黑的龙骨还在冒烟。 “……以神、神子和圣灵之名,我们将他们的遗体交给大海,等待大海让他们死而复生,在天国安享永久的平和与宁静。” 光荣号的甲板上,纳雷肖中将正在做最后的致辞。 简短的哀悼仪式后,水手们的尸体从盖着军旗的跳板上被送进了大海。 这就是船上的生活,一切都节约而简陋,陆地上的礼仪和道德观念不适用于这里。 没有棺材也没有墓地,阵亡的水手们被封进装着石头的麻袋里,然后“送”进大海。活着的人则要忙着活着,继续在艰苦而危险的海上挣扎。 而此刻的温特斯正在灯塔港城外带领着第一百人队剩下的士兵挖掘坟墓。 一直以来处处忍让的安托尼奥在葬仪上却坚决不肯让步,无论如何不接受更省时省力的海葬,执意要将第三军团阵亡士兵的遗体埋在陆地上。 陆军军人不是水手,水手们见惯了这一切,能够坦然接受大海作为归宿。但安托尼奥不可能也不容忍有人把他的士兵丢进大海喂鱼。 威尔森上尉阵亡后,温特斯暂代了第一百人队的百夫长一职。 百夫长是一个正式军官才能担任的职务,所以温特斯只是暂代,直至陆军总部派来新的正式军官接替他。 虽然作为既得利益者温特斯很难说出批评的话,但还是发觉了陆军现行军官体制的严重缺陷——冗余度不足。 一个百人队里只有一个军官,一旦这名军官阵亡整个百人队都会失去组织,同时接替这名军官的人要等着从陆军总部派来,这让整个指挥体系变成了精致而脆弱的蛋雕。 不过鉴于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准尉,温特斯觉得还是让上头的人去操心这些吧,他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些土坑挖好。 十几个小时前的海上决战中,维内塔海军笑到了最后。 光荣号与复仇号接舷后,跟在光荣号上身后的其他海军战船没有来支援旗舰。 船长们冷静地做出了判断,战场有更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只能相信光荣号在和复仇号的对决中能够取胜。 维内塔主力舰队突破火船时,桨帆战船正陷入苦战。 因为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当一艘维内塔桨帆船把自己的登船跳板搭上塔尼里亚战船时,就会有另外一艘甚至数艘塔尼里亚战船用火炮射击她。 导致桨帆船不仅需要在正面和塔尼利亚战船展开肉搏战,同时还会遭受来自背后的炮击。 维内塔主力战船的来到彻底改变了这种情况,桨帆战船再也不必以一敌二,双方战船开始捉对厮杀。 当海战变成在拥挤的甲板上你一刀我一刀的拉锯战时,神经更粗大、对伤痛更麻木的一方才能赢得胜利。 最后,塔尼里亚人再也没法忍受这种血腥的战斗,他们不是海军,他们只是海盗、冒险家和投机者揉成的舰队。 他们怀揣着对战利品和赏金的贪念而出海,当他们意识到这场仗赢不了时,所有塔尼里亚战船都争先恐后开始逃跑。 复仇号还没放弃抵抗,塔尼里亚舰队就已经彻底崩溃。 还能逃的海盗不管不顾地降下满帆,借着强风和海浪把速度提到极限,慌不择路逃向了东部的危险海域。 然而斯派尔没能如愿以偿,因为德雷克逃掉了。 时间回到十几个小时前。 正在激战的复仇号上,船艉楼的一层已经被金狮号的水兵攻陷,但是通往二层的路只有一把狭小的梯子,水兵一时间攻不上去,势头受挫。 二层的梯子口处,德雷克抡起弯刀斫在一名维内塔水兵的脖子上,随后一脚把变得软绵绵的尸体踢到了楼下,狂笑道:“别派你可怜的手下上来送死了,斯派尔!你若是有胆量,就自己上来和我单挑!” 楼下的斯派尔当然不会信德雷克的鬼话,因为优势正在无限增加所以斯派尔更加不急不躁:“我又不着急,事实上我盼望着让时间变得慢一些,能让我多享受一会你的绝望!哈哈哈哈!你可千万别主动跳下来,你跳下来我也不和你单挑!” 德雷克的声音愈发气急败坏:“懦夫!孬种![语无伦次的粗鄙之语]!” 楼上骂的越脏,斯派尔便笑得越大声,仿佛正在享受德雷克最后的疯狂。 然而他却无声地用手势催促着自己的船员,两门船舷上的旋转炮被金狮号的水手们拆了下来抬进了船舱。 斯派尔一面和德雷克对骂,手上的活却丝毫不停,飞快地给两门旋转炮装填弹药。 “你等着,我上去了!”斯派尔大喊了一声,把旋转炮指向了楼梯口。 “我等着你![粗鄙之语]!”德雷克一面嘴上破口大骂,另一面点燃了手里塞满了火药的铁壶上的药捻,他用话拖住斯派尔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制作这枚简易炸弹。 嘶嘶燃烧的铁壶被从楼梯口丢下去的同时,斯派尔搬来的两门装满霰弹的旋转炮也开火了,几十枚果核大小的霰弹飞进了二层船楼,楼上顿时一片惨叫声。 旋转炮开火的瞬间,斯派尔也看到了楼上丢下来的东西,他立刻朝着下层船舱跑去,伴随着斯派尔“快跑!”的喊声,铁壶炸开,旁边的光荣号上都能清晰感觉到这次爆炸的威力。 “你……你xx真的好卑鄙!”船艉楼中硝烟弥漫,斯派尔第一次在这场对话里骂了脏话。 “哼,你不也一样吗?”德雷克冷笑着回答。 “可惜你这铁雷一炸两瓣,没什么威力,就是听个响。” “你的炮也都打在木头上了,没伤到几个人。” 这对宿敌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他们两个本质上一种人,德雷克就是塔尼里亚的斯派尔,而斯派尔就是维内塔的德雷克。 船艉楼里陷入了沉默,只听见船上其他地方传来的厮杀声。 “投降吧,德雷克。你已经走到绝路了,你肯定活不成,但我保证给你个痛快,不让你被抓起来侮辱。”斯派尔这次是完完全全的真心实意。 楼上的德雷克按压着胳膊上被旋转炮打出的创口,下意识想要说几句狠话反驳,却突然觉得心灰意冷。 斯派尔说的没错,复仇号上的维内塔人势如破竹,海面上的塔尼里亚舰队正在溃败,他输得一干二净,人生第一次他真真正正明白了何谓穷途末路。 德雷克重新握住了自己弯刀,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永远别想活捉我!” 弯刀搭上自己脖子的瞬间,德雷克听到自己的手下大喊:“有船!撞过来了!” 深邃的夜幕中,一艘通体漆黑大帆船悄无声息地从西北方进入了战场,它没有参与混战,而是径直靠近复仇号的右舷,全速撞上了金狮号。 伴随着猛烈的撞击声,大帆船狠狠撞在了金狮号的中段,巨大的惯性让大船直接骑在了金狮号上面,船头高高昂起着,整艘船的重量传递到龙骨最后传递到金狮号的船身。 在船体痛苦的呻吟中,金狮号被拦腰压断,断成了两截。 一批登舰队从大帆船上荡起绳索跳到了复仇号的甲板上,为首的男人带着四把簧轮枪,双持弯刀如同暴风雨般扫清了整个甲板上的维内塔人。 德雷克认出了这艘形制独特的大帆船,更是认出了这名狂战士般的双刀舞者。他绝处逢生般狂笑着大喊:“是火鸟号!是肯威船长来了!哈哈哈哈!你们全都得死!” 德雷克身旁最后的手下听到火鸟号这个名字,也重新燃起了战意,跟随着德雷克杀向了楼下。 然而斯派尔和金狮号的船员已经被火鸟号的登舰队逼退到了船舱里面。 德雷克抓着登舰队为首那人的肩膀,状态疯癫地说:“你最后还是来帮我了!纳雷肖就在边上那条船上,我们去把他们都杀光!这仗我们就没输!” 来人摘下了兜帽,正是直到最后一刻仍然试图阻止战争的联合会另一位传奇船长、帆索大师爱德华·詹姆斯·肯威。 “我不是来给你加注的。”爱德华没说什么废话,狠狠一拳揍昏了德雷克。 带着德雷克,火鸟号的登舰队迅速返回到了自己的船上,随后扬长而去。 整场突袭过程如雷霆般迅猛,光荣号上的军官还没反应过来时怎么回事,火鸟号已经把德雷克救走了。 追击逃敌的战船汇报看到一艘黑色的大船驶入了暗礁海域,没有船敢跟着火鸟号进入暗礁区,在维内塔的水手们看来,进入暗礁区的船只就已经注定要沉没,没必要再跟着追进去。 此战已然大胜,没有水手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去冒险。 此役,维内塔舰队以损失了七艘桨帆战船和三艘大帆船战船为代价,俘获了包括塔尼里亚舰队旗舰复仇号在内的四艘战船和五艘武装商船,击沉、焚毁了一艘战船和三艘武装商船,其余塔尼里亚船只逃进了灯塔港以东的死亡海域,去向不明。 塔尼里亚人从海东港抢走的战船,已经全数夺回或击沉。 塔尼里亚人再也无力聚起这样一支能够和维内塔海军正面交锋的舰队。 堪称一场真正的大胜。 损失的三艘大帆船都是因为在突破纵火船时被引燃,火势无法控制,最终不得不全体弃船。 万幸光荣号居然没有被烧毁,复仇号的炮手用重炮轰击光荣号水线,导致光荣号船舱进水,船体下沉。 船体下沉的过程中钉在船头的舢板也跟着沉到了水中,纵火船上的火因此熄灭。而光荣号的水手们拼死堵住了水线下的窟窿,从沉没的边缘抢救回了舰队旗舰。 就这样,光荣号阴差阳错地幸免于难,令人不禁唏嘘。 而那二十一艘运兵船也正如纳雷肖所说,整场海战都在远处观望,什么用处也没派上。 灯塔港海战次日黄昏。 “这其实也没办法。”凯奇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满不在乎地说:“本来也没指望他们,征用那些运兵船的时候是连着原本的船长和水手一起征用的,他们当然更想保存自己的船。” 凯奇现在头发剃了个精光,他的头皮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伤口上缝了十几针。 不出意外,凭借此战的资历,他将能够顺利从军官候补生晋升为副官——海军阵亡了一大批军官,也正需要人填补空缺。 “我觉得倒也不光是这么回事。”巴德沉吟着说:“我觉得对你们海军而言,船长的主观能动性非常重要。陆军的军官习惯了服从命令,而海军的船长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决策。昨晚光荣号和敌人接舷的时候,没有一艘战船来救援,都直奔主要战场而去,这说明各船上的船长已经下了判断,认为相比于救援旗舰,正面战场更重要。” 凯奇咧嘴笑了:“你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不过仔细想想也没错,就是这样。孤零零一艘船在大海上,周围都是水,一艘船就是一个王国,船长就是国王。” “我觉得还是命令不统一的原因,商船的船长想参战,但是船上的陆军军官可能在等待命令。陆军军官像参战,商船船长却可能想保船。如果给每一艘船上都能分配一个全权指挥官,这一仗我们可能会打得更轻松。” 安德烈的上铺不合时宜的响起了鼾声,他一向听起这些纸上谈兵的军事讨论就犯困。他是实践派,只有通过亲自参与才能理解。 “怎么可能呢?哪有陆军会听海军军官的话?海军也不会愿意听陆军军官的指挥。”凯奇也打了个哈欠。 “可是我们现在不是统一归在联合统帅部的指挥了吗?联合统帅部应该有权力委任同时能指挥陆军和海军的军官。”温特斯枕着自己的胳膊思考着说。 “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你们这些陆军军官不应该在这里,而是应该在桨帆船上。再把桨帆船的水兵们替换到那些被征用的商船上去。这才是最合理的安排,整支舰队才能发挥全部战力。可最后不还是为了照顾你们陆军的想法,把你们安置在大船上了吗?” 凯奇这一番实话让温特斯和巴德顿时哑口无言。 “别说这些了,我可是听说个事情。”凯奇也意识到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坐起身子拍了拍温特斯的铺位,坏笑着说:“我可是听说你把金狮号上的水手都给吓尿了裤子。” “这也太夸张了,哪能到那种程度。”巴德立刻出言维护朋友:“谁和你说的这些?” 凯奇一拍大腿:“还用别人跟我说吗?整个舰队都传开了。我估计你很快就要有个绰号了。你要是怕别人起的难听的话,你就自己想一个绰号我帮你传出去。唉,我也一直想要一个绰号来着……” 凯奇头上挨了一刀之后,似乎开启了话痨人格。 温特斯叹了口气,背朝凯奇侧躺着蜷缩起身体,只感觉一阵胃疼。 七十五章 海泉 “东西还请照这张纸上写的提供。”巴德把物资清单按在桌子上,他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听起来有些嗡声嗡气:“明天正午之前就要全部送到码头,会有人负责接收。” 温特斯和安德烈威风凛凛地站在巴德的身后,披挂了全套军官甲仗。特别是安德烈,他左手扶着剑柄,正用危险的眼神打量着桌后的中年人。 虽然巴德的语气已经尽可能的客气,但他们的这副架势显然不容许对方拒绝。 瘦小干巴的海泉港镇长低下了头,不敢和面前这三个高大威严的军官对视,紧忙双手拿起桌上的清单仔细看了起来。 把这份清单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原本愁容满面的海泉港镇长的眉头稍微舒缓了一些。 纳雷肖中将的军需官对海泉港的底细一清二楚,他们这份清单会让镇长肉痛,但咬咬牙绝对可以拿得出来。 而且复仇舰队只是索要粮面柴布等补给品,不至于让这座小商港伤筋动骨。 但商人本性让海泉镇镇长还是想讨价还价一番,他面作难色地说:“军官大人,这个镇子还不到一千户人家,仓促间哪里拿的出来这么多东西?比如这……一万公斤经过两次烘焙的小麦饼?我……我……我上哪去弄这么多小麦饼呀?还有……” “嗯?”脸色不善的温特斯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个威胁意味极强的长音。 干瘦的镇长立刻噤声。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弄不齐这些东西。”安德烈也冷笑着说:“既然你们不愿意交,那我们就自己拿,哈哈,更好。” 话音刚落,他就推门要走。 海泉镇镇长急得一蹦三尺高,慌忙跑过去拦住了安德烈。他的直觉告诉他,另外两名军官不好说,但这个最高大魁梧的军官是真的能干出纵兵掳掠的事情,而且丝毫不会受良心谴责。 “坐坐坐,别着急。”见火候差不多了,巴德把头发花白的镇长扶回椅子,温声细语地道:“我这位同僚虽然脾气急了一点,但说的都是真话。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募集到这些物资,或是你们主动捐献,或是我们自己取拿。事实上,我们来找你要,已经是一种优待……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已经去找人烤饼了。” 海泉镇镇长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这位走南闯北的老商人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几个毛头小子在玩什么把戏。 但是港外停泊着的几十艘战船不是假的,船上的黑洞洞的大炮也不是假的,这几个和自己孙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更不是假的。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身边这位敦厚温和的军官的表情和语气让他感觉异常亲切可信。 海泉镇镇长咽了口唾液,艰难地点了点头,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我交,我交。” “不急,明天正午之前送到码头就好。”巴德弯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清单,放回了镇长的办公桌上:“对了,镇上的水源地在哪?淡水我们自己取,不用你们提供,替各位镇民省点力气。” “淡水……淡水……”老镇长神情恍惚,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谈话中回过神来,他突然大喊一声:“大炮!你们有多少大炮?” 安德烈大步冲到老镇长身边,抓住了老镇长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问:“刺探军情,想死吗?我看你就是联合会的密探!” “别这样对老人家!他都快和你祖父一个岁数了。”巴德立刻出手制止安德烈,温特斯也赶紧帮忙。 惊魂未定的老镇长慌忙解释道:“我不是想打听军情,不是……你们的舰队能在码头边上放一轮炮吗?” 温特斯和安德烈对视一眼,没弄清楚这老头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巴德却有些明白了。 老镇长越说越兴奋:“没错!放一轮炮!整个舰队放一轮炮!空炮就行,如果你们肯帮我放一轮炮,我今天晚上能连夜帮你们把要的东西备齐!” 巴德和安德烈看向了温特斯。 “镇长先生,火药是宝贵的军用物资,舰队不可能用宝贵的火药帮你吓唬镇民。”温特斯皱着眉头对海泉镇镇长说,他也明白了这老头的想法。 老镇长算是看清楚了,这个中间身高的军官才是三个人里领头的,他抓住温特斯的胳膊说:“火药好办,我从镇上的军火库里补给你们,我可以把海泉镇军火库的火药都给你们。如果你们不亮出武力,不仅我这个镇长做不成了,镇上的老百姓们也不会甘心把物资交出去。他们如果有心拖延,也会耽误补给品的准备呀!” 温特斯在思考着,巴德和安德烈也不说话。 “我还可以拿一笔钱来慰劳几位军官阁下。”老镇长又哀求道。 “不可能整支舰队来放一轮炮,而且堂堂维内塔海军恐吓小镇平民也着实不像话。”温特斯思忖着说:“不过我可以想个办法,找一艘主力战船过来放一轮炮。钱就不用了,你把镇军火库里的火药都交出来。” “好!好!”老镇长使劲点头,他又想起了些别的事情:“那能否请三位军官阁下给我留一份说明呢?就说如果海泉镇不交出物资,就用大炮把海泉镇轰烂。” “我不可能写这种东西给你,是你们捐,不是我们抢,懂了吗?”温特斯大笑着说:“不过我可以给你写一份意思差不多的等效文件。” ——割—— 海泉镇的镇长捧着一份“如果海泉镇不向维内塔共和国效忠,维内塔海军就会把海泉镇轰个稀巴烂”的威胁信急匆匆地去敲钟召集镇民开会了。 完成了任务的温特斯和巴德、安德烈慢悠悠地走向了码头。 “想不通这个镇子为什么叫海泉镇,也没在镇广场看到有什么水井呀?”安德烈随口问道。 巴德不紧不慢地回答:“这个海岛附近的海域常能见到鲸鱼浮上水面喷水,古人远远见到以为是海上喷泉的奇景,故此镇名为海泉镇。” “你又知道了?”安德烈颇有些不服气。 “因为我读书呀。”巴德笑着说。 温特斯解开了下颌的扣子,把插着羽缨的头盔摘了下来,沉甸甸的头盔闷着直出汗,他的头发都被打湿了。 “唉,念了这么多年军校,结果现在倒干上了强盗的活。”温特斯叹了口气,歉意地说:“谢谢你们俩帮我来干这恶心差事。” “嗨,说这些干嘛。” 为了钳制军方,使军方势力在共和国不至于坐大,维内塔共和国军队的后勤都是由督政府里的文官部门负责。 餐碟掌握在别人手中,难免就不尽如军方之意。 更何况为了这次仓促出击的跨海远征,复仇舰队已经掏空了维内塔的战备仓库。对于后续补给是否能够供应的上,纳雷肖和安托尼奥心里都没有底,所以联合统帅部一致认为不能错过任何一次补给机会。宁可将来把物资扔进海里,现在也要把船舱装满。 于是才有了刚才这一次“逼捐”。 募集军资这种脏活理论上并不难,难得是要做得漂亮。不能搞得太难看,又要把物资拿到手。所以温特斯无奈之下才会找巴德和安德烈来帮忙。 按道理来说,虽然这种脏活任何有荣誉感的军官都不会愿意做,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让小小的准尉出马。 可是谁让温特斯在夺取复仇号的过程中立了功,又死了领导,以一个准尉的身份成了百夫长呢? 而且还不是普通百人队的百夫长,是首席大队的百夫长。 普通的百人队只有80人,而首席大队的百人队有150人,足有两个普通百人队的兵力。 都是从陆军军官学院出身,前辈们还没熬到首席大队的百夫长,你一个小小的见习军官才离开军校没几天就坐上这个位置了——虽然是暂代——怎么可能不遭人嫉妒呢? 就连安德烈心里都有一点点不是滋味,更不要说别人了。 只有巴德私下里忧虑地劝诫温特斯:“你不是被放到了什么好地方,而是被放到了蛇坑呀!” 所以温特斯现在行事愈发低调,态度愈发谦卑,见到前辈隔老远就敬礼,生怕被别人说“这小子当了首席大队的百夫长变狂妄了”。 幸好没有几个人知道塞尔维亚蒂军团长是蒙塔涅准尉的姨父。有人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温特斯咬咬牙也就忍了。可如果有人敢把脏水往安托尼奥身上泼,温特斯一定会找他决斗。 话说回来,自从离开海蓝城,温特斯就没和安托尼奥单独见过面。进了军营就没有血亲,只有上下级。这样也好,至少温特斯觉得很自在。如果刻意照顾他,他反而觉得难受。 所以灯塔港海战之后休整的数日里,蒙塔涅准尉最盼望的事情就是陆军总部赶紧派人来接替自己这个暂代百夫长。 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让自己一个小小的准尉暂代首席大队百夫长一职,按道理来说从其他大队调一名资深尉官过来更合理。 可当温特斯去找孔泰尔时,中校却是这样说的:“军团没有人事权,军官的职务要由陆军总部任命。把其他百人队的尉官临时调到第一百人队等于破坏了两个百人队的战斗力。让你暂代百夫长最多只会破坏一个百人队的战斗力。” 孔泰尔中校拍了拍温特斯肩旁,宽慰他道:“这可是一次绝好的历练机会,你应该珍惜,别人可是求之不得呢。况且也不会让你暂代太久,坚持一下。不要怕别人说闲话,只有庸人才会不遭嫉妒。” 上级的上级都这样说了,温特斯也没法再多推辞。 然而蒙塔涅准尉日盼夜盼,没有盼来接替自己的正式军官,而是接到了再次开拔命令。 安葬死者、修补战船、打捞沉船里的武器和补给品、把俘虏装船送回海蓝城,完成这一系列战后收尾工作后。 灯塔港海战之后的第三天,维内塔复仇舰队再次出发。 灯塔港外这场海上大决战的结果通过往来的商船已经传向了整个塞纳斯海湾,乃至更远的对方。 这就是纳雷肖中将想方设法、甚至不惜置维内塔舰队于险地、为敌人创造机会,也要进行一场舰队决战的原因。 因为纳雷肖中将坚信一场大规模海战将能够决定战争的走向、乃至于胜负,舰队决战的胜利者将能够通吃一切。 维内塔海军在灯塔港海战中不仅击垮了塔尼利亚人作战的舰队,更击垮了塔尼里亚人作战的信心。 从海蓝城到金港的航线上,除了近海的几处港口由维内塔直接统治外,远海的港口只有名义上属于维内塔,平素便和塔尼里亚联合会眉来眼去。而像海泉港这样更靠近群岛的海港,实际上已经属于联合会的势力范围。 维内塔大胜塔尼里亚的消息传遍塞纳斯海湾后,复仇舰队所到之处,原本因为海东港惨败而蠢蠢欲动的维内塔自治港一夜之间变得规规矩矩。而像海泉港这样的联合会领地则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一个个望风而降。 纳雷肖指挥着复仇舰队迅速扫清了航线上每一根钉子,一步一步靠近了塔尼里亚群岛的主岛。 “所以,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直接把塔尼里亚最勇敢、最优秀的船长和水手们都葬送掉了。挂着维内塔旗帜的船只如今在内海上横行无忌,原本忠于我们的海港一个接一个的投降。”火鸟号的船舱里,爱德华·肯威沉着脸说。 “这你还真怪不着我!”德雷克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躺在晃悠悠的吊床里,头上肩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不管我是输是赢,只要维内塔人的舰队放两炮吓唬一下,那些岛民肯定恨不得把自己底裤都挂到杆子上当白旗。你可千万别和我说那些岛民有多忠诚,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哪怕他们原本有反抗维内塔人的勇气,但因为你这场惨败也已经消散了。”肯威船长强压着自己的怒火:“为了你的私人恩怨,搭上了二十艘塔尼利亚最好的船,你觉得值吗?” 德雷克船长——不,他现在已经没船了——叹了口气,咂了咂嘴,满不在乎地说:“进行一场舰队决战是没错的,如果我赢了,维内塔人的战争计划就会当场破产,那时候你又会怎么说呢?所以说,只错在我输了。” “我看你是不是忘了维内塔人为什么要和我们开战?”肯威船长冷笑着问:“如果不是你去抄了维内塔海军的母港,这场战争根本就不会打起来。” “这你又错了,无论我是否火烧海东港,维内塔人都会和我们开战。德贝拉一次又一次鼓吹武力,维内塔人的议会的战争呼声一次比一次高。只要维内塔人的领土野心还在,战争就是必然的结果。我只是让战争提前到来,而且我还为群岛抢得了先机。”德雷克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慢悠悠地说:“别说这些废话了,你来救我,不就已经说明你站在哪边了吗?你如果有情绪不发泄出来不痛快,那你砍我一刀?” 肯威一言不发,抽出了自己的弯刀。 “喂!你干嘛?你还真要砍我?”德雷克惊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想要从吊床上爬起来。 寒光闪过,吊床两边的挂绳被干劲利落地斩断,德雷克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扶着后背呻吟道:“唔……我的老腰……” “你现在都不明白,或者是不愿意明白。你的舰队只要保持存在,对于维内塔人而言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只要你的舰队没被消灭,维内塔人就不敢在内海上自由航行。”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德雷克捂着腰挣扎着站了起来:“既然你当时不肯去攻打光荣号,那你就应该把我留在复仇号上等死!” “你活着还有用。”肯威船长冷酷地说:“虽然你的舰队没了,但只要你活着,对于维内塔人而言一样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所以我要你在联合会里全力支持我的计划!” 肯威皱了皱鼻子,说:“而且我也不会把我的朋友留在船上等死。” ——割—— 太阳西斜,在一艘维内塔主力战船的礼炮齐鸣声中,海泉港的袖珍炮垒上缓缓升起了一面维内塔旗帜。 不远处的镇广场,老镇长正在和聚集在一起的镇民们讲着什么。 安德烈站在炮垒上,看着镇广场,不屑地哼了一声,啐在了地上。 “其实我觉得你出来干一点这种脏活是好事。”巴德一边升旗、一边和温特斯说:“这其实是对你的一种爱护,很高明的安排。” 温特斯没说话。 第七十六章 赤硫 “那艘船的旗语在说什么?”温特斯指着正在渐行渐远的战船问凯奇。 “‘祝’‘好运’‘胜利’‘再见’。”凯奇眯缝着眼读出了旗语。 六艘主力战船离开了舰队,撒到了整片海域里。 “想不通你们海军为什么干出这种分散兵力的事情。”温特斯叹了口气。 凯奇活动了一下关节,答道:“成规模的塔尼里亚舰队已经被消灭了,舰队没必要再抱成团,散开才能控制这片海域……我们应该快到赤硫岛了吧?” 赤硫岛是塔尼里亚群岛的第五大岛,因为红色土壤和海岛中央的高山上盛产的硫磺而得名。 整座岛整体大致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面积接近700平方公里,大概是维内塔领土面积的一百四十分之一,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个维内塔的郡级那么大。 如果用野外行军的速度来算,从岛屿南端抵达北端大概是两天的路程,五十多公里。从岛屿西端抵达东段大概是一天的路程,二十多公里。 后世的人研究发现这座岛屿其实是一座巨型海底火山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这个时代的人们不知道这一点,不过只要有硫磺可采就行,他们并不在意生活在火山边上。 这座岛屿扼守着塔尼里亚群岛的南大门,赤硫港更是海蓝——金港航线上最好的深水良港, 和海泉港那种在两大势力间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不同,赤硫岛是塔尼里亚群岛的本岛之一,联合会的核心领地,岛上鳞次栉比的甘蔗种植园足以说明一切。 因此在德贝拉执政官的战争宣言后,这个重要的硫磺产地迅速切断了向维内塔的硫磺出口。 在纳雷肖步步为营的作战计划中,夺取赤硫港是重要一环。着座大港的码头足以停靠整支舰队,富庶的海岛也足以为远征军提供补给,同时还能夺取岛上的硫磺矿。 以这座岛屿作为基地和跳板,对塔尼里亚本岛的进攻就有了一个坚实的后方。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温特斯在光荣号的船楼上已经能够看到赤硫岛的南岸峭壁,而赤硫岛南岸峭壁上的观察哨也发现了维内塔舰队。 观察哨里的哨兵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三十海里外海平面上了船帆。 一艘、两艘、接着是几十艘,一支浩浩荡荡的舰队正在朝赤硫岛驶来,桅杆顶端的维内塔海军旗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哪怕已经知道了灯塔港海战的结果,维内塔舰队的效率和速度仍然让哨兵目瞪口呆。 “傻看什么?!”哨长怒气冲冲地踢了这名哨兵一脚:“快点烽火。” 船上的温特斯看到一股浓烟从赤硫岛南岸升起,一直上到几百米的高空才散开。烽火台将维内塔人已经来到的消息传遍了全岛,而维内塔人也知道了这一点。 舰队向东绕过了赤硫岛南端,在玄武岩的峭壁下航行,到了晚上已经在一个避风处下锚。海岸上有一小队人马一直跟着舰队,密切监视着维内塔人的行动。 出征以来,船上的维内塔陆军第一次感受到了临战的紧张气氛。 当天晚饭第三军团的士兵们吃的不再是干巴巴的麦饼,而是新鲜的鱼、咸肉汤和现烤的面包。 在联合统帅部的特别命令下,每一名陆军士兵还分到了一小杯烈酒。 每一位施法者军官都领到了两个基数的标准施法材料——平时陆军可不会像这样大方。 士兵们领回了自己的武器——这些武器在登船时被集中收缴管理。留任老兵百人队全数配发了半身甲。 火枪兵开始逐粒检查自己的铅弹,重新打磨那些塞不进枪膛的劣质品。整支舰队里打磨兵器和盔甲的声音不绝于耳。 光荣号的火炮甲板又被临时改造成了军团大帐,参加军议的第三军团全体军官把不算大的火炮甲板挤得满满当当。 “塔尼里亚联合会只是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没有常备军。除了治安部队之外,他们的主要武装力量是种植园主的私兵以及各城镇的民兵卫队。”军团副将站在地图前讲解着:“除了赤硫港之外,岛屿内陆还有一座小城——塔城。赤硫港大约有一万左右的居民,塔城不到五千。城市之外有四座村庄,还有数量众多的种植园。” 一名卫士开始给在场的军官发地图,作为第一百人队的暂代百夫长,温特斯也领到了一幅对开的赤硫岛地图。 地图的细致程度让他不仅咂舌,这幅不到两巴掌大的地图细致地标注了赤硫岛上的道路、村庄、水源和大种植园,绝对不是仓促间能够拿得出来的。 军团副将对照着地图简单讲解了一下赤硫岛上的地形,然后开始分配作战任务。 终于进了正题,在场全体军官打起了精神。 “赤硫岛周边暗礁密布,只有赤硫港一处天然深水良港。明日清晨,舰队将会驶向圣希里海滩。涨潮后,由首席大队坐小船最先登陆圣希里海滩,建立临时的营地。如果赤硫岛之敌想趁此机会攻击我们,第二、第三大队的运兵船就直接冲滩搁浅,三个大队的兵力应该足以解决……” 副将的话还没说完,从船楼里咚咚咚跑过来一个传令兵,打断了他的话。 按军法,擅闯军议者,绞。 传令兵战战兢兢地低头躲过满船舱军官不善的目光,快步走上前递给安托尼奥一张纸条。 整场军议都没说话的安托尼奥看了看纸条,稍一挑眉对自己的下属们淡淡地说:“赤硫岛评议会,投降了。” ——割—— 似火骄阳中,一艘战船炮门全开缓缓驶向赤硫港,耀武扬威地冲着扼守海湾入口炮垒射出了一轮空炮。 伴随着响彻整个海湾的火炮声,炮垒顶端插上了一面白旗。 维内塔舰队里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不用打仗拼命,士兵和水手们当然高兴坏了。 然而一众陆军军官心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从出征到现在,陆军几乎没什么表现的空间。功劳都让海军拿走了,就连眼前的赤硫港都不战而降——显然这也是灯塔港海战大胜的功劳,跟陆军没什么关系。 赤硫岛沿岸峭壁、暗礁密布,只有赤硫港所在的海湾是天然深水良港。 然而这座海湾整体呈葫芦形,入口狭长,易守难攻。塔尼里亚人更是在海湾入口处构筑了坚固的火炮堡垒,这也是为什么最初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没考虑过从海上强攻赤硫港。 “这怎么就投降了呢?”安德烈气急败坏地怒骂赤硫岛评议会:“海湾入口拉一道铁索,什么船能进得去?依仗着天险好歹也要守一守吧?这怎么就投降了呢?” “行了行了,不用死人还不是好事吗?”巴德无奈地说。 温特斯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不用上阵厮杀总是好事情。 “仗都让海军打了,功都让海军抢了,我们成了海军的食客了……”安德烈还是不满地嘟囔着。 光荣号船艏楼里,纳雷肖中将客气地询问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将军,我们这就靠岸吧。” “请先等等。”安托尼奥却难得地提出了一次不同意见,他点了自己的一名副官:“你带着我的卫队去这座炮垒,把里面的塔尼里亚人都请出去,再把炮垒里朝着水面的火炮都钉死。” “用不着这样吧?”纳雷肖微微一愣:“炮垒里的火炮我们以后防守赤硫港可还要用呀?” “将军阁下,虽然我们无意抵抗,但阁下不必这样羞辱我们吧?”赤硫岛评议会的使者也有些恼火。 安托尼奥微笑着说:“谨慎起见。如果我们将来要用这些火炮,再钻开就好了,就是费点力气。” 纳雷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同意了安托尼奥的安排。 整支舰队就这样等在海湾外面,看着复仇号放下了几艘小船,载着几十名士兵慢慢划向了炮垒。 原本欢腾的气氛开始沉寂了下来,士兵和水手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旗舰的行为,开始有些骚动。 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炮垒上才有人挥舞陆军军旗。见到约定的信号,安托尼奥凝重的表情轻松了一些。 纳雷肖中将叹了一口气,对着卡拉曼大副挥了挥手。命令从光荣号传递到全舰队,各船拔锚进入了海湾。 “干嘛折腾这么久?”守在船舵处的二副不解的问卡拉曼大副。 卡拉曼大副冷哼一声:“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陆军的人看我们眼红,也想蹭点功劳,贪功嘛,陆军老传统了……” 因为整座海湾近似葫芦形,进入海湾入口后,水面变得开阔了许多。但岸边依旧怪石嶙峋,没有大船能靠岸的地方。 继续向前航向一段距离,先头的船只已经能看到赤硫港的码头和码头边上的棱堡时,安托尼奥又一次叫停了舰队。 卡拉曼大副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船艏楼,去发布全体收帆的命令。 “塞尔维亚蒂阁下,我能理解你的担心,你真不必如此多虑。”纳雷肖无奈地先安托尼奥透露了一些海军机密:“赤硫岛评议会在之前就已经和海军有过很深入的沟通,我们双方都不希望赤硫岛毁于战火,所以评议会才会选择易帜。” “你们是真心实意想要易帜?”安托尼奥严肃地问评议会使者,今天的他特别难缠。 “否则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赤硫岛评议会的使节不假辞色地顶了回去。 “好,那就先让我的一个百人队进驻港口的棱堡。”安托尼奥一字一句地说。 使节愤怒地反问:“阁下这是何意?我们是易帜,不是投降!”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安托尼奥不再和使者多说什么,直接看向了纳雷肖中将:“还请阁下提供船只给我的士兵,等第三军团进驻棱堡后,舰队再靠岸。” “塞尔维亚蒂阁下,我们海军方面真的早就已经和评议会达成了协议……” 可安托尼奥不为所动:“请派船给我的士兵,既然评议会已经确定要易帜,让我的士兵提前进驻棱堡又有什么不可呢?” 不顾使者的严厉抗议,纳雷肖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本来已经解下了盔甲的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接到了命令:第一百人队立即集合。 “终于轮到我们了!”安德烈兴奋地扣上了头盔。 三名准尉飞快互相帮忙穿上了配发给军官的半身甲,开始集合第一百人队各帐。 陆军士兵每八个人一组,共用一个帐篷和一个铁锅。所以这八个人被称为一“帐”或是一“伙”,是陆军的最小组成单位。 暂代第一百人队的百夫长没几天,温特斯连人都认不齐,他现在只认识各帐的负责人。 刚点齐第一百人队十九帐人,孔泰尔中校就领着自己的掌旗官走上了甲板。占领棱堡的行动将有孔泰尔中校亲自负责指挥,校官带队也更方便和评议会交涉。 各舰的小船开始向光荣号集中。 光荣号旁边的另一艘战船甲板上也吵嚷起来,孔泰尔中校和三个准尉解释道:“海军那边不肯让我们单独进驻棱堡,也要派一队人去。” 温特斯、安德烈和巴德坐一艘船,安德烈把百人队的军旗举得高高的。 孔泰尔中校带着他的侍卫坐着另一艘船,打着首席大队的军旗。 另一艘战船下来的海军军官打着温特斯不认识的海军军旗。 三面打着军旗的小船驶在最前方,另外三十几艘小船跟在后面,驶向了海湾底部的赤硫港码头。 “嘿…嗬…嘿…嗬…”士兵们笨拙地划着桨,进入了葫芦形海湾的第二个宽阔水域。 温特斯坐在船头举目四顾,这个葫芦底的岸边看起来也多是岩石,赤硫港码头的栈桥从海岸延伸出来。 码头边上一艘船也没有,不仅没有大船,就连小船都也没有。一座六角形棱堡静静地趴在码头岸边,毫无半点生气。 光荣号的船艏楼上,安托尼奥和纳雷肖默默注视着小船渐渐远离舰队。 “我定会一五一十向评议会的诸位绅士们说明今日的‘礼遇’,维内塔人如此对待赤硫岛,以后还会有人愿意俯首吗?你们……”评议会的使者怒气冲冲地追了过来。 “好了好了?等靠岸以后,我亲自向评议会的诸位先生道歉。”纳雷肖宽厚地安抚着评议会的使者:“维内塔……” 他的话被重炮的轰鸣声打断了。 炮弹激起了巨大的水花,维内塔舰队都陷入了慌乱之中。 “哪里在开炮?!” “是在近处!” “是要塞炮!” 又是三声重炮开火声,惨叫声和船壳被击碎的声音接连响起,一艘桨帆船的船身开始缓缓倾斜,船上的水兵们纷纷跳船逃生,被锁在座位处的桨手们哭喊着乞求替他们解开锁链。 这次所有人都看到火炮的位置了。简直近得可怕,就在葫芦形海湾的第二个狭窄处。 灌木和藤曼的伪装外层被卸下,又一座炮垒显出了自己身形。 “地图上没有!” “他们什么时候又修了一座炮垒?!” 伴随着震天的号子声,海湾的第二个最窄处、炮垒边上,一道铁索从海底被拉起, 以重炮开火作为信号,赤硫港海湾露出了它的獠牙。 第七十七章 浪潮 “火炮声?!哪里在开炮?!”温特斯猛然惊觉,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站起身向后看去。 可局势恶化之快根本不容他思考,岸上喊起了震天的号子,被拖动的铁链哗啦啦作响,一条红黑相间的线从海床上缓缓升起,呈一个自然下垂的弧度拦在了葫芦形海湾的腰间。 温特斯不禁大骂了一声,坐在小船上的士兵们也已经发现了身后的异样,一片哗然。 拦海铁链将维内塔人分割成了两个部分,赤硫岛是在诈降! 掉头回去?转向攻击第二座炮垒?加速直取码头?该怎么办? 分乘各艘小船的第一百人队所有人看向了温特斯,连巴德和安德烈都在注视着他,他们在等待百夫长的命令。 温特斯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服从,此刻却突然要让他对上百条人命负责,他感到一丝惊慌。三种抉择各有利弊,他真的不知道哪种才是最好的。 然而惊慌只占据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温特斯恢复了沉着,责任感压倒了一切不安,再蠢的指挥也胜过没有指挥!他咬了咬牙,决定放弃任务,大吼道:“转头……” “向前突击!”孔泰尔的声音从边上的小船上传来,中校激烈地挥舞手臂,一遍一遍地重复大喊:“向前突击!向前突击……” 顶头上司接管了指挥,温特斯有些庆幸自己不必再思考,他发动了扩音术,将孔泰尔中校的命令传遍了海面:“向前突击!” 等待着命令的士兵们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灵魂,安德烈把战旗举在头顶拼命挥动,巴德则抓起了多余的船桨,加入到了划船的士兵中。 无措的水兵们也下意识地服从了温特斯被魔法增幅过的声音,领队的海军军官愤怒地大喊,然而他不是施法者,他的声音被枪炮声压住了。 口径越大的火炮装填越是费力,然而八声重炮怒吼过后,隐蔽炮垒却没有就此沉寂,更多轻型火炮的声音开始响起。从被突袭的惊慌中恢复的维内塔舰队也开始还击。 现在的温特斯顾不上身后的鏖战,一队手持火枪和弓弩的人马冲到了岸边,开始朝着小船上的维内塔人射击。 三名准尉乘坐的这艘小船位于最前面,打着军旗,船上还有三人穿着被打磨光亮的盔甲,最是暴露和明显。 岸上大部分火枪手和弩手都注意到了这艘小船,弹矢接连不断地打来,船上的其他人都全力伏低身体。 只有安德烈不仅没被吓到,反而挑衅一般把军旗举得更高,破口大骂岸上的塔尼里亚人。 光动嘴骂还不过瘾,好像是担心离得太远塔尼里亚人听不清他的问候,暴怒中的安德烈居然开始解裤子朝着岸上撒尿。 温特斯一把拽倒了他:“你疯了?别找死!” “哈哈哈……”安德烈狂笑着对温特斯说:“塔尼里亚人的枪术烂得很,打不到我。” “你疯了!” “我告诉你,你我不怕!士兵才不会怕!” 温特斯看向了船上的另外五名士兵,安德烈的大胆和对塔尼里亚人的蔑视传染给了他们。他们不再试图躲到船舷下,而是探出身体奋力划桨。 “大炮!”另一艘船上的水手发出了惊呼。 只见大批塔尼里亚人正在合力抬动两门轻型加农炮靠近岸边,维内塔人的小船离海岸不到七十米,霰弹能够把水面变成地狱。 “这下我们成靶子了!”安德烈愤怒地锤了自己的大腿一拳:“划呀,拼命划呀!” 温特斯也看到了那两门大炮,然而他的呼吸频率反而开始降低,思维也开始变得更加清晰。 他下意识地进入了到了施法模式,注意力极度集中。然而他没有使用魔法,而是把装着施法材料的携具取了出来。 施法者军官配发的标准施法材料携具采用统一的设计,所以温特斯立刻就摸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几枚金属外壳、玻璃内胆的小型容器。 眼下不是心疼施法材料时候,温特斯把四枚容器都拿了出来。 联盟施法者的所有法术本质上都是对牧罗帝国宫廷法师的法术的逆向工程。 “毒烟术”曾让主权战争中的民兵吃尽了苦头,利用有毒烟雾杀伤棱堡守军、利用无毒烟雾遮挡火炮射界,再发动突击夺取堡垒,一向是帝国军的拿手好戏。 魔法作战部至今没有破解有毒烟雾法术,然而无毒烟雾法术却已经被成功复刻。 拔出了金属容器口的塞子,温特斯进入了施法状态,对着容器里的物质全力发动了许久没练习过的燃火术。 先是一缕青烟,然后越来越浓的白烟从容器中涌出,白烟不至于把人毒死,却依然呛得船上的人咳嗽不止。 离得最近的温特斯理应最难受,然而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又重复了三遍这套流程。 随后温特斯抓过了船上的小桶,把四枚冒着浓烟的金属容器放了进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木桶放进水里推向了岸边。 通过魔法作战局提供的标准施法材料,联盟的施法者可以复现帝国宫廷法师的“烟雾术”的效果。 温特斯不知道这些金属容器里装着什么,里面的东西是宝贵的炼金术产物。他只知道对着容器里的物质释放燃火术能生成浓烈的烟雾,知道这些就够了。 剑客不需要知道怎么打铁,施法者也不需要懂炼金术,使用者不需要知道原理,只要会用就行。 这些金属容器的全称是“激发型便携式活化炼金物质烟雾发生器”,军官施法者们简称其为“烟雾弹”。 这就是塞纳斯联盟版本的烟雾术,虽然不知道宫廷法师的原版法术实现方式,但效果一致,对于魔法作战局而言就够了。 滚滚浓烟随风飘向东侧的海岸,在岸上的塔尼里亚人和船上的维内塔人之间拉出了一道烟幕,阻隔了远程武器的射界。 烟雾后的小船若隐若现,岸上的塔尼里亚人只能胡乱开火,温特斯的这艘小船压力骤减。 “你倒是早用啊!”安德烈兴奋地锤了温特斯一拳。 “我把两个基数的四枚烟雾弹一口气全用了,一会都不知道拿什么打棱堡。”温特斯双目被烟熏得通红,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苦笑说。 “棱堡里的火炮怎么现在还没开火?”一直在闷头划桨的巴德突然开了口。 桨手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三十几艘小船轻快地滑过了海湾的水面。温特斯目测自己离码头已经不到四百米,一磅以上的火炮已经完全打到小船。 然而棱堡仍然沉默着。 温特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棱堡的指挥官要么冷静的可怕,正等着把维内塔人放近了狠狠教训。要么是塔尼里亚人兵力充足,不想浪费火药。 也有可能是他们把火炮都搬到了新筑的炮垒……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温特斯望向了孔泰尔中校乘坐的小船,当指挥官带着属下朝着万劫不复前进时,他会在想什么呢? ——割—— 隐蔽的第二座炮垒伸出獠牙后,安托尼奥的卫队占据的海湾入口处炮垒形势也危在旦夕。 炮垒的设计目的主要是为了应对来自海上的敌人,而不是为了防备来自陆地的进攻。 原本顺从离开炮垒的塔尼里亚人转头猛攻,人数劣势的卫队敌人在炮垒里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厮杀,炮垒顶层的旗手拼命挥舞军旗求援。 “这xx是怎么回事?!”绅士做派的纳雷肖一把抓住赤硫岛使者的衣领,罕见地爆了粗口。 “我……我也不知道啊!”使者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神情惊恐万分:“误会,这都是误会。” 暴怒中的纳雷肖中将狠狠一拳砸在使者的鼻梁上:“这xx是误会?” 接着是更狠的一拳:“这xx是误会?!” 使者几乎被打得昏死过去,鲜血倒灌进了气管,不住地在咳血。 “阁下!”安托尼奥拦住了暴怒的纳雷肖,此刻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我早说过’的快意,只有冷静和克制:“留他一命,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分船给我的兵上岸,火速拿下这座炮垒!” 光荣号的甲板上噪杂不堪,副官们喝令水手放回岗位,见习官奔跑着去取火药,有几门大炮已经进行了还击,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光荣号周围。 整支舰队更是陷入了混乱,有的船想转头离开却被堵在最里面,有的船想用火炮还击却被友舰挡住了射界。 纳雷肖气喘吁吁,盯着脚下的甲板说:“不行!没有船了。” “你说没有船是什么意思?”安托尼奥也变得有些急躁。 “刚才派去占领棱堡的队伍已经带走了大部分小船,舰队剩下的小船最多能载两百人,如果两百人拿不下炮垒,舰队就要困死在这里!”纳雷肖喘着粗气说:“风向不对,剩下的小船得拿来把大船从这里牵出去。” 随后,海军中将找回了平时指挥若定的模样:“卡拉曼先生!” “是!长官!” “放下所有剩下的小船!牵引大船掉头,我们离开这里!” “是!长官!” “让桨帆船先出去!让白鹰号的水兵泅水去海湾入口的炮垒!” “是!长官!” 卡拉曼敬了个礼,雷厉风行离开了船艏楼。 “为什么不让运兵船冲滩?”安托尼奥强忍着没在纳雷肖的下属面前质疑他。 “不行,圣希里是沙滩,这里岸边都是礁石。船没到岸上就会触沉,只能泅水过去,那样就是活靶子!”纳雷肖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安托尼奥沉默了。 “海湾入口的炮垒也一样守不住,那里肯定还有一道铁索!”纳雷肖咬着牙说:“塔尼里亚人下了血本,绝对不只是为了吃掉你那一个百人队!再不走,整支舰队都要被锁在海湾里!我们必须得保住舰队!” “塞尔维亚蒂将军阁下!”纳雷肖第一次用最高级敬语称呼比他小十几岁的安托尼奥,海军中将悲怆地说:“你的兵救不出来了,我的兵也救不出来了,这是我的责任,我绝不会推诿。但我现在绝没有半点私心,舰队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安托尼奥明白海军中将说的没错,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离开伏击圈,作为军团之长,他必须把军团的存亡放在一切之上。 大维内塔的军团长艰难地同意了海军中将的撤退命令。 在持续的不断的火炮对射中,舰队开始救援弃船的水手,在小船的牵引下掉头,准备驶离。 塔尼里亚人抬出了几十艘独木舟改造的纵火船,维内塔的水兵们咬着匕首跳进大海,双方在水面上展开了残酷的争夺。 海湾入口的炮垒里,血腥的肉搏战还在继续。 安托尼奥注视着第一百人队的小船划向赤硫港,离码头越来越近。 海湾内原本风小浪低的水面开始变得躁动。 小船上的温特斯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海的情绪似乎正在发生变化,小船开始变得颠簸。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温特斯看着愈发躁动的水面困惑地问。 众目睽睽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波浪居然调转了方向,从岸边涌向外海。 正在朝着码头靠近的小船速度猛然一滞,被海浪卷着不进反退。 然而反常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避风港内原本应该风平浪静的海面,浪潮一波比一波高,而且全是从码头的方向卷向外海。 “神啊!那是什么!”一名水手惊恐地大喊。 前方翻涌的海水居然生成了一波足有三米高的水墙,翻滚的大浪奔腾着、咆哮着,卷起万千白沫,打向了维内塔人的小船。 距离小船一公里外的维内塔舰队中的数艘大船也失去了控制,被这波大浪推搡着撞在了一起。 这一波大浪过后,连海岸上的海水都从原来的位置往后退了三米。 海面又莫名恢复了平静,海水重新涌上了原来的位置。 维内塔人的小船,尽皆倾覆。 温特斯被掀进了海里,苦咸的海水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和武器死死地拉住了他,把他拽向更深处。 水压的力量越来越大,他胸腔中最后的空气都快被挤干。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呛水,不要呛水,但一股海水还是倒灌进了他的鼻腔,然后是更多的海水。 无情的大海中,温特斯挣扎着取下了头盔,摸索着解开了胸甲,把自己的佩剑、配枪统统丢向了海底。 然而没有用,他还是在不断地往下沉。 他突然想起来了:“对呀,我不会游泳……那我还挣扎什么呢?” 他其实已经不能思考了,极度的缺氧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 当他不再思考时,一双大手拉住了他的衣服,带着他游向了海岸。 第七十八章 逃亡 就像是熄灭的炉膛中重新燃起火苗,温特斯又有了些许知觉。 他能模糊的感觉到自己在被拖行,以及漂浮感、海浪和呼救声。 又多了一双手,两个人架着温特斯,把他从齐腰深的海水里拖上了石滩。 一个人迅速清理了温特斯鼻腔和喉咙中的水,使劲拍打着他的后背,然后又开始按压他的胸腔。 气管中残留的海水被排出。幸而他溺水不久,呼吸本能还在,空气重新进入了他的肺部,经由肺泡、毛细血管、动脉,在微弱的心跳中被推向全身器官。 大脑再次获得氧气供应,温特斯的思维如同几近熄灭的火苗重新燃起烈焰,恢复了运作,他找回了意识。 费力地睁开双眼重见光明后,面前是一张熟悉又意外的脸,一张豁牙的脸:“……戈尔德,是你?” 不等两人寒暄,一声大喊从远处传来:“在这里!”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连串的枪响、喊杀声和惨叫声。 “塔尼佬来了!”近处有人惊恐地大喊:“塔尼佬来了!快走!” 温特斯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告诫自己必须冷静。情形不容他多想,他需要赶快弄清现状。 快速地观察了一圈,自己脚下是砂石海滩,前方二十几米处是树林和石滩的分界线。往右手边看,棱堡、码头——是赤硫港。往身后看,水面。 他明白了,小船被那一波大潮打翻,戈尔德把他救上了岸。根据相对位置,他现在应该是在赤硫港西侧的海岸。 枪声、喊杀声从右前方传来,也就是说清剿残兵的人是从赤硫港来的! 温特斯抓住了戈尔德的胳膊:“进树林!” 他站了起来朝着海滩上的其他人大喊:“进树林!往林子里去。” 留在石滩上是活靶子,必须先想办法摆脱这波追兵。 温特斯跌跌撞撞地跑向海岸边那片阔叶林地:“跟我来!所有人跟我来!进树林!” 石滩上除了温特斯和戈尔德之外还有二十几个侥幸逃生的士兵和水手,指挥体系已经被摧毁了,但茫然无措的维内塔人下意识服从了“军官制服”的命令。 不分是水手还是士兵,维内塔人全部都拔腿朝着树林撤退。 一个带着浓重塔尼里亚口音的声音从右手边远处传来:“别让他们跑了!一个俘虏五枚维内特!” 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同一个方向传来:“救命!救救我!” 温特斯逃进了树林线,富有韧性的树枝抽打在他身上就像鞭刑一样疼,但他咬牙忍着逃向更深处。 一进入林地,视野就被植被遮挡。看不清彼此的位置,只能听见树林中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还有枪声和哀嚎声响起。 没有维内塔人敢停下辨认敌我,他们失去了指挥和方向,只顾狂奔逃命。 “往哪跑?赤硫港在东北侧,追兵从赤硫港出发,从北往南搜索,那南侧现在没有敌人。”想通了这一点的温特斯停下了脚步,使用扩音术用维内塔方言大吼:“[维内塔方言]往南!往南!往左手边去!” 还不等他往南跑,突然一股巨力从腰间传来,温特斯被拦腰撞倒。 一个兴奋的声音大喊:“在这!在这!我抓到一个当官的!” 两人在林间的泥潭里打滚,塔尼里亚人试图用全身的力量把温特斯按在地上,温特斯挣扎着反击,试图起身。 这是没有任何荣誉和礼节可言的博斗,一方被赏金和贪欲所驱使,另一方为了活命而战。 塔尼里亚人不如温特斯强壮,但他从身后死死抱住温特斯不放,无论怎么挨打也不撒手,只是一个劲大喊:“在这!” 身体结构决定了人的手脚向后的力量远逊于向前的力量,被从身后拦腰抱住,哪怕温特斯更有力量也施展不开。 无论是朝身后挥拳还是挥肘都使不上劲,塔尼里亚人的叫喊更是在引来更多的追兵。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比赛,没有任何规则限制。他不再徒劳挥舞拳头,而是顺着对方的胳膊摸索着寻找对方的手指。 找到了!对方的手指紧扣在温特斯的腰上,温特斯从对方的手指和自己衣服的间隙中插进了自己的手,牢牢握住塔尼里亚人的两指,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后掰。 两声脆响后,塔尼里亚人惨叫着松开了手。重获自由的温特斯反身把塔尼里亚人压在了身下,双手死死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但塔尼里亚人却并没有迅速失去抵抗能力,他死命挣扎着,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低沉的声音。右手从地上抠出了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了温特斯。 温特斯只感觉头上先是剧痛,然后是麻木感,他松开了扼住对方喉咙的双手。 终于再次能够呼吸的塔尼里亚人呻吟着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吐出来,一块和他脑袋差不多大的石头就狠狠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伴随着恐怖的碎裂声,塔尼里亚人抽搐了一下,不动弹了。 温特斯双手仍然没有松开石头,他腰部发力再次把石头举到脑后,抡一个圆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对方已经死透了,筋疲力尽的温特斯才松开双手,喘着粗气站了起来。 林间的这一小片泥潭仿佛刚进行过一次血腥的祭祀,红的白的溅得到处都是。 “救命!救命!” 呼救声是维内塔口音。 取下已经变成尸体的塔尼利亚人佩戴的短刀,温特斯手脚并用爬出了这处泥潭,朝着声源前进。 ——割—— 孔泰尔中校的局势现在危在旦夕。 十几个维内塔人一路向南边逃亡,直到被面前这处矮崖拦住。前方的地面突兀地拔高了两三米,崖壁都是石灰岩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 从东北方而来的巨浪将维内塔人的小船打翻,海湾西岸的海滩上几乎到处都有维内塔人被冲上岸,有活的,也有死的。 孔泰尔中校是活着被冲上岸的那类。 他立刻聚集起身边其他活着的维内塔士兵,带领着这一小队残兵逃进了岛屿内陆的森林。 “中校,不能再跑了,再跑军心就散了。趁着我们还有力气,回头和他们拼了。”安德烈提着一根木棒找到了孔泰尔中校。 领着几名士兵的安德烈亚·切里尼准尉在逃亡途中和孔泰尔中校这一小队人汇和到了一起。 “我们连武器都没有,硬拼是死路一条。”孔泰尔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着说:“往西南边去到海岸上。想办法出海回到舰队,还有生路。” 算上两名军官,一共十四人的队伍里,连一把铁家伙都没有。不肯丢弃盔甲和武器的人都在海里淹死了,逃命更是只嫌身上带的东西多。 士兵恨不得把能扔的东西都扔掉,只有安德烈从林子里捡了一根粗大树枝当棍子。 “在这片空地先休息一小会,然后我们沿着这处断崖往西走找个缺口上去。”汗流浃背的孔泰尔中校显然也跑不动了,高级军官常年骑马哪里还有体能。 听到中校命令暂时在此处休息,士兵们纷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路在林间奔逃让他们也筋疲力尽。 “别坐着!站起来!坐下一歇你们就再也跑不动了。”提着木棍的安德烈在士兵中间走动,喝令士兵不许坐:“站起来,都站起来。” 疲惫不堪的士兵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军官的权威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什么也不是。士兵们只是低头坐在地上,不答话也不服从命令。 安德烈气得咬牙切齿,然而火爆性子如他也不敢在此刻强行逼迫士兵。 树林中传出了树枝弹动的声音,声音迅速接近,一个身影从密林中跑了出来,闯进了这一小片空地。 没穿维内塔军服,是塔尼里亚人! 维内塔士兵们没想到追兵会这样快,这个塔尼里亚人也没想到自己撞见了这么多维内塔人。 双方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秒钟。 “杀了他!”安德烈抄起棍子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塔尼里亚人拔腿又折返进了密林,边跑边大喊:“他们在这!” 这个瘦小的塔尼里亚人敏捷地像猴子,一溜烟就跑掉了。安德烈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对方,无奈地停了下来。 “快走,快走!”安德烈大声催促着,把士兵们一个个从地上拖起来。 然而就像他告诫的那样,剧烈运动严重透支体力后不休息还好,一旦坐下休息,身体就彻底没劲了。 士兵们摇晃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着,他们现在哪怕知道追兵在身后,也跑不动了。 再休息一会,一小会,哪怕再休息一小会就行。恶魔的声音在士兵们的脑海中低语着。 “我跑不动了,我宁可死也不想跑了!就让他们打死我吧!”一名士兵干脆又坐回了地上,陷入了绝望和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安德烈再也压不住火气,暴怒的他举起棍子咆哮道:“我现在就打死你!” 那名坐回地上士兵被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然而已经晚了,塔尼里亚人已经追上了他们。 约么有十来个塔尼里亚人从密林中包围了孔泰尔和安德里带领着的这一小队残兵。 维内塔人的人数有优势,但却没有任何武器,连石头都不够人手一块。 塔尼里亚人虽然带着水手刀和短矛,但他们人数劣势,所以他们也不敢先动手。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塔尼里亚人一步一步把维内塔人压缩到了矮崖边上的一小片空间,直至背靠矮崖的维内塔人无路可退。 厮杀的导火索是林子里又跑过来两个扛着火绳枪的塔尼里亚人。 当看到两个带着远程武器的敌人跑过来时,安德烈意识到已经不能再拖延了,他应该在塔尼里亚人刚出现时就动手。 “跟我上!杀!”安德烈亚·切里尼准尉大吼着挥舞木棍冲向了最高大的那个塔尼里亚人。 包围他们的塔尼里亚人也没想到这几只困兽还敢反扑,见到一个挥舞着木棒的军官冲了过来,迎面的塔尼利亚壮汉被惊到傻站在原地,下意识举起弯刀格挡。 多年的剑术训练让安德烈本能地将手中的木棍当成了长剑,他一棍击飞了对方的武器,又抡回来一棍狠狠敲在对方的右耳处。对方的鼻孔、嘴巴和眼睛顿时鲜血涌出,身体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电光石火的一眨眼,安德烈就放翻了这个塔尼里亚壮汉。 塔尼里亚人被这名军官的勇猛所震惊,而维内塔人则被他的勇猛所鼓舞,握着手中的石头呐喊着冲向了敌人。 然而局势的恶劣让安德烈愈发绝望,又有七八个塔尼里亚人闻声聚了过来,他眼见这一小片空地上的塔尼里亚人越来越多。 “来啊!来杀我!”绝望中的年轻准尉咆哮着寻找另一个对手,然而塔尼里亚人却避他不及,混乱的战场中竟然出现了一小片真空。 “咚”,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 安德烈闭上了双目,但他发现自身上没有特别的疼痛,又立刻睁开了眼睛。 矮崖下,孔泰尔中校捂着腹部跌坐在了地上。 一名头目模样的塔尼里亚人到了空地边缘,他立刻注意到了战场中这名显眼的军官。在他的连续不断的呼喊命令下,几名持矛的塔尼里亚人围上了安德烈。 如果石头好用,人类就不会改用铁器相互杀戮了。 手无寸铁、只有石头的维内塔士兵一个接一个被放倒。见到这一幕的安德烈绝望地嘶吼着,他抓住了刺向自己的长矛,把手中的木棍和矛手的脑袋一道砸碎。 其他长矛手因为恐惧而不敢靠近他,可是空地边缘的两名火绳枪手已经瞄准了他。 “这个维内塔佬看起还不到二十岁吧?”带领这群塔尼里亚人的头目看着战场中年轻军官心想:“倒是个勇士,可惜是个维内塔佬。” 下一秒,只感觉脑后一阵热流,他的意识就湮灭了。 身边的船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旁边的那名火枪手一片茫然,连忙蹲下身试图叫醒船长,然而船长已经断气了。 密林中又有声音传来,火枪手循声望去,瞬间两腿发软,几乎连蹲都蹲不稳。 密林中走出了一个身着维内塔军服的人,那身军服仿佛被人用泥水浆洗过,泥浆外面满是血迹,一些白色液体凝固后留下的痕迹则更明显。 还没等火枪手呼救,来的人一抬手,火枪手腰畔的火药壶瞬间爆炸,强大的冲击力将火枪手炸成了两截。 另一名火枪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腰间的火药壶也猛然炸开,在他的腹腔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仿佛被一头巨兽拦腰咬下了半个肚子。 战场中的厮杀都被这两声巨响打断,无论是塔尼里亚人还是维内塔人都茫然地看向了林地边缘。 一个血人般的维内塔军官冲进了战场,疾风骤雨般砍杀着塔尼里亚人。他每次抬起左手,就会有一名塔尼利亚人抽搐着倒下。 六七名提着弯刀的人随着他杀入了战场,还有另一名手持弓箭的维内塔军官守在林边掠阵。 “百夫长来了!援军来了!”安德烈狂笑着大吼:“杀光他们!一个也别放走!” 第七十九章 一流的小偷 在维内塔舰队从海湾中撤离后大约一个小时,连接赤硫港和海湾入口炮垒的大路上,一队押送俘虏的塔尼里亚人正在大摇大摆地朝着赤硫港进发。 不到二十个人在夯土路上拉成了一个纵队,半数是负责押送的塔尼里亚水手,剩下的都是被捆着双手绑成一串的维内塔人。 一个瘦猴样的豁牙海盗趾高气昂地扛着一支长矛走在队伍最前面,矛尖上挑着一个戴着维内塔军帽的脑袋。因为血已经被放干,所以帽子下的脸显得病态般苍白。 队伍里面甚至还有一辆大车,可怜一头拉车的骡子累得吐着白沫。几具维内塔人的尸体胡乱弄了个草席遮着,只露出了下半身,就这样大剌剌被扔在了大车上。 尸体边上堆着不少脑袋,大车嘎吱嘎吱走了一路,车后的血就滴了一路。 道路上几乎没有平民,几个行人远远见到这队人马,立刻慌忙地躲进了道边的树林里。 赤硫岛早已经下了戒严令,岛上的平民都知道了维内塔人要来打赤硫岛。然而比起维内塔人,岛上的平民更怕这些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赤硫岛上的海盗。 此刻赤硫岛上的守军不仅有民兵卫队、种植园的私兵,还有被联合会重金招募来的游兵散勇——海盗。 这些海盗们以赤硫岛保卫者自诩,收取些额外费用在他们看来合情合理。不敢惹大种植园,海盗便专门祸害平民百姓。 不过两三日间,民兵已经和海盗们爆发了数次冲突,双方各有死伤。维内塔人要是再不来,赤硫岛恐怕就要内讧了。 现在,守军们打了一个大胜仗,海盗们的气焰更加嚣张。 这些押送俘虏的海盗根本懒得理睬树林中的窥视者,只是沿着大道朝赤硫港方向前进。 领头的那个瘦猴子海盗来了兴致,走着走着突然扯起破锣嗓子唱起了海盗的号子: “吃肉要吃肋尖头~ 嫁人要嫁大贼头~ 睡到半夜钢刀响~ 妹穿绫罗哥砍头! ……” 鬼哭狼嚎般的歌声从漏风的嘴里冒出来,而且用的还是浓到化不开的塔尼里亚口音。除了唱歌的海盗自己,恐怕没有其他人能听懂他在唱什么。 躲在树林里的几个农民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是这些矛尖上挑着脑袋的海盗更可怕,还是这驴叫一般的歌声更可怕。 迎面开来了另一伙前去支援炮垒的海盗,两队海盗擦肩而过,那些没捞到仗打、也没搞到捕俘机会的海盗眼热地看着友军押送的俘虏,以及车上的首级。 “老兄,收获不小呀!”有好事者一半羡慕一半嫉妒地朝着押送俘虏的海盗喊:“你们几个可真是发了,也分我几个脑袋吧。” “前面有的是脑袋,自己砍去!”豁牙瘦猴海盗哈哈大笑:“少xx打老子的货的主意。” “老兄,我看你们这些脑袋里面恐怕有岛上老农民的吧?” “[水手间常用的粗鄙之语]!” 两队人错身而过,很快就把彼此甩在身后。土路弯弯绕绕,拐个弯对方的身影就被树林遮住了。 “这帮驴屎货,肯定是在边上的庄子里砍了几个农民凑数。”刚才和豁牙瘦猴喊话的海盗嫉妒地和身边的人说:“一共才跑上岸多少人?我看那车上少说也有十五个脑袋!” 旁边的海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嗨!我怎么就没这运气呢?”喊话的海盗自怨自艾地说:“咱们也得琢磨琢磨上哪弄两个脑袋去。” 时间回到不久前。 伴随着两声爆炸声,一伙生力军从密林中冲出,被前后夹击的塔尼里亚人顿时士气崩溃。 战场边缘的几个机灵鬼拔腿就跑,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人数优势的塔尼里亚人全都开始四散奔逃。 那个手持弓箭的维内塔军官根本不管任何试图反击的塔尼里亚人,只射杀那些想要逃跑的海盗。 “追!别让他们跑了!让他们跑了我们全得死。”安德烈厉声催促着筋疲力尽的维内塔人。 一路被追到这处矮崖维内塔人本来就全靠一股精神在搏杀,对方转身就跑,他们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追上去。 倒是后冲出来的那些援军拼命拦截想要逃跑的海盗,手持弓箭的维内塔军官更是连着放倒了数人。 但还是有两个海盗钻进了密林中,身影迅速消失在树叶和灌木里。 “完了!”战场中央的安德烈绝望地想:“第二轮追兵会把我们都杀光。” 但那个带领援军杀进战场,满身鲜血和泥浆的军官却跟着海盗的脚印钻进了这片阔叶雨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 树林中再次传来脚步声和刮动树枝的声音,那名军官提着两个脑袋走了出来。 两个逃跑海盗身上穿着的衣服和鞋子连同他们的脑袋被一起重重丢在了地上。 安德烈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全都又咽了下去,千言万语变成了一个熊抱和一句调侃:“温特斯你……你是不是对砍脑袋这件事情有什么特殊癖好?” 温特斯看了看安德烈身后面色复杂的维内塔士兵们,暗叹了一句自己的名声算是彻底坏了。 “海盗的想要用我们的脑袋换钱,得同时拿我们的衣服和鞋子作凭证。”温特斯为了证明自己的精神状态很正常,苦笑着解释道:“留一具无头尸体,他们分不清死的是谁。” 维内塔士兵们闻言神情放松了一些,温特斯砍杀敌人时的模样哪怕是维内塔人见了也胆寒,眼前这个无奈解释的人才又变回了平日里温和的蒙塔涅准尉。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这动静这么大,想不发现都难。”巴德走了过来,笑着说。 安德烈也激动地给了巴德一个熊抱。 其他人在清扫战场,第一百人队的三个准尉赶紧开了一次碰头会。 温特斯简明扼要地说了他一路收拢残兵、碰见巴德,而且俘虏、审问了两个敌人的经过。 “这些塔尼里亚人都是海盗,联合会开出了一个人头两枚金币的赏格,活的和军官翻倍。”温特斯面色凝重地说:“赤硫岛上凡是长腿的海盗都来拉网搜捕我们这些没淹死的人了。” “你现在是指挥序列最高的人了,你说怎么办,都听你的。”终于不需要再思考了,安德烈很高兴。 孔泰尔中校没死,海盗的枪装药量不大,在中校的腹部打了一个指尖大小的洞。血自己止住了,可铅弹还留在里面,不知道腹腔里是什么情况,但中校已经陷入了休克状态。 温特斯三人对此也一筹莫展,半死不活最是麻烦,巴德已经安排了士兵在做临时担架。 “没办法,只能跑。关键是往哪跑?”温特斯找了块石头坐在了上面:“而且我们带着伤兵,根本跑不快。” “那咋办嘛?”安德烈沉默了一会,面色艰难地小声说:“要不然……” 他比了个手势。 “不行。”巴德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安德烈:“士兵都在看着,扔掉伤兵军心就散了。要么带着伤兵,要么干脆一个都不带。” 刚才那场遭遇战死了五个,重伤四个——需要别人抬着行动算重伤。 温特斯心里很清楚:这一小伙残兵不仅有伤员拖累行军速度,而且人多目标大。如果只有三个准尉行动,逃生的几率会大很多。 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几乎人人带伤,但根本没人敢表现出受伤的样子,生怕被抛下。一名重伤员在小声哭泣,其他人沉默着,大家都很清楚事情会如何发展。 所有伤员都会被扔下,运气好的话会有人帮着给个痛快,体力不支的人一个接一个掉队,最后只剩下几个人能够逃到海岛西岸,他们还需要祈祷能找到小船载着自己出海。 “难道我的兵注定只能得到这些吗?”温特斯咬着牙想:“哪怕真有命运这种东西,我也绝不束手就擒!” 在场所有还活着的维内塔人都被召集到了蒙塔涅准尉身边,有第一百人队的士兵,也有海军的水手。 “我、巴德准尉、切里尼准尉决定不会放弃任何一名伤兵。”温特斯开门见山。 在士兵的眼中,温特斯看到了感激,也看到了焦虑、彷徨。 “看这幅地图,我们现在大致在这里。如果朝着西南方逃,我们有可能逃到海岸上。”战前发下的赤硫岛地图被温特斯细心地用油布包着收在怀里,幸而没有被海水打湿:“但我决定,我们不往西南方逃,我们要朝着东北方前进,朝着赤硫港进发。听好了,不是逃跑,是进发!” “朝赤硫港进发会很安全,甚至比朝西南边跑还安全。海盗的布置像一张网,网会越收越紧,但网后却反而是薄弱位置。”在士兵们震惊的注视中,温特斯对他们复述了一遍菲尔德中校的教导:“三流的小偷才会穿夜行衣,而一流的小偷会穿礼服。跟着我,我带你们穿着礼服跳出这张网!” 时间回到现在。 彻底放飞自我的温特斯一不做二不休,领着维内塔的残兵们换上海盗的衣服,闯进了附近的农庄吃喝了一顿,又抢来一辆大车。 不会说塔尼里亚方言的维内塔人——包括三名军官,都成了“俘虏”。 他原本的计划是所有人都换上海盗的衣服,然而三个军官装成海盗吓唬吓唬农民还行,明眼人一看就会穿帮,于是只好一半海盗、一半俘虏。 “押送俘虏”的队伍大摇大摆走在赤硫岛的主路上,一路引人侧目,却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赤硫港外的棱堡已经在望,然而遇到的塔尼里亚人却越来越少,显然大部分人都忙着抓俘虏去了。 “你们是谁的手下?”赤硫港近郊,大车和一队骑手碰在了一起,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大车是不可能下道的,车夫更是肆无忌惮地往前赶车,骑手们只好无奈地下道让路。 “海雷丁!”打头的豁牙黑瘦海盗气焰嚣张地报出了一个大号。 “哦……红胡子的手下,难怪。”领头的骑手若有所思地说,他看了看车上装的东西,笑着问道:“你这车上怎么还有零有整呀?” “你xx瞎了?那xx是活的!”豁牙黑瘦海盗讥笑着问:“死的值两个,活得值三个,你xx懂不懂?” 这用长矛挑着脑袋的海盗身材瘦小,可是嘴上却不饶人,塔尼里亚方言夹着水手的粗鄙俚语,听的人只知道他绝对不是在说好话,几乎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 “哦……是这样。”领头的骑手倒是心平气和。 一直低头走路的温特斯有些好奇这骑手究竟是什么人,于是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对方,不巧却正好和对方的四目对视。 温特斯心知不妙,迅速低下了头。 然而已经晚了,那领头骑手立刻吩咐自己的手下:“把中间那个维内塔人带出来,我要审他!” “xx!你们xx想干嘛?!”豁牙海盗拦在了俘虏身前厉声喝道。 “我需要审问这名俘虏。”领头的骑手不想再和这名低微的海盗纠缠,不耐烦地说:“你不就是要拿他换钱吗?我直接给你钱不就行了?” “[连水手都觉得粗鄙的水手俚语],你想审就审?你……”话说到一半,豁牙海盗突然发现对方摸索了几下面露难色,立刻明白了对方没带钱,果断改口道:“……你xx出的起钱吗?” “你把他交给我,然后去戈特会馆领钱,就说基德船长让你去的。”威廉·基德船长翻遍了身上也没找到钱袋,只好提出了另一个办法。 “我xx管你是谁呢?你想要人,就拿钱来!”豁牙海盗破口大骂道:“五枚维内特!拿不出钱来就xx滚蛋!” 【维内特指的是维内塔共和国铸造的金币,维内塔杜卡特的简称】 “你们还有谁带钱了吗?”基德船长回头问向了其他骑手。 不巧的是,今天没人带钱出来,其他骑手们凑了凑也只凑出十几枚大银币。 “你们走吧。”基德船长懒得和面前这个低贱海盗计较,摆了摆手:“反正最后还是会交到我手里,以后我再审。” 说完,便领着自己的手下扬长而去。 提心吊胆的一行人这才长出一口气。 “我们恐怕刚刚撞见了赤硫岛的指挥官。”巴德低声说:“看到他们的马了吗?都是顶棒的战马。” 安德烈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们运气不错,他们居然没带钱。” “那当然。”黑瘦海盗咧嘴大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豁牙:“我可是‘好运’戈尔德呀!” 第八十章 想办法活下去 “打听清楚了,评议会的人早在几天前就把岛上所有的船都收走了,农民手里现在连大块的木板都没有。”戈尔德带回了坏消息。 跳出搜捕网的维内塔残兵全员变身海盗,马不停蹄绕过港口往东前进,温特斯甚至还让戈尔德进了一趟赤硫港拿着脑袋换了笔钱回来。 敌人现在大都在岛屿西南边搜捕维内塔人,而温特斯一行人已经跑到了岛屿的东面。情况暂时安全,下一步则是要想办法搞到小船出海。 巴德摩挲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意料之中,赤硫岛评议会挖空心思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他们当然不想走露任何风声。即便有岛民藏匿船只,也绝对不会交出来。” “我们能信任这个人吗?他原来不也是海盗吗?还是被我们俘虏的吧?”安德烈关注重点完全不在船上。 温特斯正在仔细查看赤硫岛地图,头也不抬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到我们这边,但如果他想背叛我们,我们早就死了,所以我选择相信他。” 先是在大路上行进,然后拐进一条小路又走了一段距离,温特斯这才下令停下休息。 队伍停在一条小溪边,死里逃生的维内塔人紧绷的精神刚刚放松了一点,倦意立刻找上了他们。连哨兵都在直打瞌睡,其他人的后背刚碰到地面就立刻响起了鼾声。 “十四个还能自己走路的人,外加一辆大车。”温特斯看着树荫下熟睡的下属们默想:“这就是我的百人队最后剩下的了。” 他尽量不去想如果当时没有下令“向前突击”而是选择“转头返回”结果会是如何。 但身为这支残兵的主心骨,他现在不能去想“如果”,更不能休息。蒙塔涅准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必须为这些人找到活路。” “你俩过来看地图。”温特斯把巴德和安德烈叫到了自己身边:“这张图比例尺1:10000,我一路数着步数,离开赤硫港后我们在大路上走了四千四百多步,在小路上又走了三千两百多步……” 温特斯说的步数指的是行军步,左右脚各迈动一次为一步,一步约为一点二米。 巴德立刻算出了结果:“那从正午到现在我们差不多走了九公里,走得还挺快,几乎是强行军的速度了。” “连个吃饭的锅都没有,走得能不快吗?”安德烈翻了个白眼,对温特斯说:“没用,知道我们走多远也没用,你带软尺了吗?” “没带,但我有这个。”温特斯狡黠一笑,拿出了一枚钢锥:“我这枚钢锥正好是十五厘米长,不多不少。” 三个准尉在围着地图捣鼓了一会,把图上作业的功夫又捡了回来,最后根据行进距离和身边的溪流、道路在地图上确定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他们一路沿着道路行进,已经快要抵达赤硫岛的东海岸,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只有大概三四公里。 “我们现在不能无头苍蝇般乱撞。”温特斯收起了地图,和另外两名准尉说:“队伍暂时在这里休息,我和巴德去东边侦察……” “我也要去!”安德烈听到不带他,立刻就急了。 “你也去个屁。”温特斯又把他按了回去:“要是我们三个都不在,剩下的人还不以为是我们三个跑了?你留守。” 太阳西垂的时候,返回了休息地的温特斯召集了所有人开会。 眼下的情况比较特殊,队伍成分复杂,他对自己的威望又没有把握,所以只能使用这种军事民主化的办法让士兵们更心甘情愿地服从命令。 “我们现在东边的丘陵后面就是海岸线,不到四公里。”他没说什么废话,直接看向了队伍中的几名海军水兵:“你们有人会做木筏子吗?” “长官,您如果想靠木筏子出海恐怕不行。”一名比较大胆的海军水兵出言解释道:“木筏子不仅载重不行,而且有点风浪就会翻船,而且……而且我们想做筏子也没有工具呀?” “如果有工具呢?”温特斯反问。 海军的水兵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想把我们这些人都装下,至少得砍五十根料,还得有足够多的绳子,最好还要有沥青。” “你了解造船?”温特斯又问。 “我以前在船厂干活。”海军水兵挠了挠头。 “大家都听到了,敌人把所有的小船都搜刮走了,就算我们想做些临时的木筏也很难。”温特斯注视着士兵的眼睛,高声说:“而且我和巴德准尉前去海边的方向侦察,到处都有敌人的哨兵,我们绝无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伐木造船。” 士兵们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们还有一条出路。”温特斯的目的不是打击军心,他沉稳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孔泰尔中校的计划是想办法到海边,找船出海。但我的计划正相反,我们不仅不去海边,我们还要往西北面去,我们要去岛屿更内陆的地方。” 临时的会议场鸦雀无声,只有溪水淙淙作响,士兵们虽然吃惊、疑惑,但都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听着。 众人站成了一圈,温特斯把地图摆在中间,用一根树枝指着地图讲解道:“虽然我们被困在岛上,但塔尼里亚人的伏击实际上失败了,我们的主力部队没有受损,很快就会再次登陆。正因为如此,我和巴德准尉才会在海岸线上发现那么多塔尼里亚人的哨兵,他们的主要防御方向是海岸。而越是内陆,敌人就会越少。” 温特斯看着众人说:“我不想和你们说‘保存力量,等待胜利’这种华而不实的话。我们现在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活到维内塔攻克这座岛屿那天。而在我看来,向岛屿腹地进发,活下来的可能性最大。” 第三军团首席大队的士兵都是脱产职业兵,在温特斯这支小队伍当中,有几名十夫长已经服役了十几年,比三个准尉的军龄都要长得多。 但不管老兵还是新兵,在他们的服役生涯中,从没有军官向他们解释过“为什么”。温特斯其实低估了自己的权威,凭着林中那场血战和带领队伍跳出包围,他已经赢得了士兵们的尊敬。 “蒙塔涅百夫长,我们都跟您走!您只管下命令,我们全都照做!” ——割—— 清晨。 喝骂声和哭号声打破了塔东村的宁静。 这个位于赤硫岛腹地,只有四十几户居民的小小农庄,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 七八个提着弯刀、水手打扮的凶悍男人踢开了村东头一家农户的院门,他们先是揍了想要反抗的男主人一顿,然后把农户全家老幼都赶到了院子里。 “俺们是基德船长手下的征粮队!”为首的豁牙海盗把弯刀耍得风声直响,尖声吆喝着:“有什么好东西都赶紧拿出来,要是让大爷自己找到了,别怪大爷没提醒你们。” “地窖在这!”后院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搬!”豁牙海盗大手一挥。 几个海盗扛着熏肉、腌菜、精面从后院走了出来,这群海盗倒是会挑,专挑好东西拿。 “不要生气,我们给钱。”豁牙海盗戏谑地冲着农户一家喊道,然后他把弯刀架在了意识模糊的男主人身上:“说,村长家在哪?” 原本低声抽泣地女人和小孩顿时哭得震天响,这家人的老太太一边去抓豁牙海盗的腿,一边哭嚎道:“你杀了我儿子,你这天杀的,你也杀了我吧……” 豁牙海盗也吃了一惊,忙往后退了几步躲开这老太太。 家里的老头子赶紧把自家老太婆拉了回去,他拦在家人和海盗之间,像护着鸡崽子的母鸡一样伸开胳膊,表情僵硬:“你别伤我儿子,我领你去村长家。” “行吧,当家的。让你家的娘们别哭啦,我们又不是来杀人的。”豁牙海盗咯咯大笑着打量农户一家人,看着、看着眼睛就挪不开了,他朝着依偎在一起的妇孺走了过去:“你家的娘皮倒漂亮,是你儿媳妇还是你女儿……” 老头子愤怒地顶在了豁牙海盗身前,压着火气生硬地说:“你……你到我家里来就算是客人,东西你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可我家娘们你不许动,除非你杀了我。” 豁牙海盗身后另一名身材高大的海盗伸手抓住了豁牙海盗的肩膀:“基德船长让我们征粮,不是让你来玩女人的。先干活,等这事完了,我请你嫖贵的。” “当家的,你火气也太大了。我就是看你家娘皮哭得可怜,想帮你哄哄。”豁牙海盗高举双手,往后退了两步:“不乐意就算了,当家的,带我们去找村长吧。” 院子外停了一辆大车,豁牙海盗见东西都装上了车,就从腰带里抓出一把有字迹的纸,胡乱数了几张塞给了老头子:“别说我们不给钱,这叫军票。收好了,等仗打完,凭票到赤硫港戈特会馆领钱。” 老头子屈辱地接过了“军票”,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豁牙海盗走出了院子。 那个身材高大的海盗最后一个离开此处。他抬了下手,一枚银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掉进了老太太怀里:“收着吧,别说我们不给钱。” 说完,他就离开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因为处于极度的惊恐中,这一家人没察觉这个高大海盗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海蓝雅音。 不过海盗这个群体里什么人都有,维内塔人当海盗也不稀奇。 村长家第二个被踢开大门。 海盗们又重复了一遍“揍敢反抗的人——把全家赶到院子里——征粮”的流程。 “各位大爷,我们塔东村的定额早就交过了呀。”村长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 “放屁,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了?之前的定额交过了,这次的定额就不用交了?”豁牙海盗用弯刀的刀背拍打着村长的脸:“面粉、油、肉、盐,我们什么都要。对了,还有大车,我们还要六辆大车。我也不要你太多东西,给我装满三辆大车,剩下三车我去别的村子装。” 塔东村村长看着自己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苦涩地说:“我上哪给您找六辆大车去呀?” “谁家有大车你不知道吗?”豁牙海盗眉毛立了起来,把弯刀按在了对方脖子上,邪笑道:“看来你不怕基德船长是吧?好呀,跟我走吧,威廉·基德就喜欢慢慢把硬骨头折磨成软骨头……” 村长被他可怕的笑声吓得打了个寒颤,连声求饶,赌咒发誓自己每次想起基德船长都会尿裤子,基德船长要什么都给。 豁牙海盗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对了,你们村子上的理发匠住哪?这附近有医生吗?” …… “我的名字是基德船长 当我航行在大海上 我无所不为 我作恶多端 我杀掉了威廉·摩尔 我杀掉了威廉·摩尔 ……” 大车嘎吱嘎吱地走远了,海盗鬼哭狼嚎般的歌声也一同远去。村长家以及其他几户富农的大车连同拉车的牲口都被一同征用,留下塔东村的农夫们手里拿着“军票”欲哭无泪,几家女人发现这伙穷凶极恶的海盗居然连铁锅都抢。 “这下还xx真成了强盗了。”温特斯唉声叹气地坐在大车上,难得骂了脏话:“以后不会因为这事上军事法庭吧?” 正在赶车的巴德平静地说:“这其实没什么,我们主要拿的都是副食品,主食没拿多少,饿不死人。主权战争的时候,更惨的事情比比皆是,书中也不过只记一句‘岁饥,人相食’罢了。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我们想要不受怀疑地在农村移动,只能是伪装成征粮队。征粮队要是连大车都没有,还叫什么征粮队?”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温特斯一骨碌坐了起来,头痛地说:“方圆几里之内居然只有一个能放血的医生,还是种植园主,这下可难办了。” 孔泰尔中校的生命力惊人顽强,也多亏了三个准尉的仔细照顾,中校的状态平稳了下来。然而另一个问题出现了,昏迷状态的孔泰尔开始发烧。 显然,孔泰尔发烧是因为伤口里进了异物。经过检查,众人发现铅弹甚至连带了一块衣服上的布料一齐打进了孔泰尔体内。 但哪怕是熟读《医经》、卫生课成绩最好的巴德也没有开腹取铅弹的能力。 帮孔泰尔中校取出铅弹,他可能还是会死。但如果不帮孔泰尔中校取出铅弹,他一定会死。 是看着孔泰尔中校死、还是给孔泰尔中校一个痛快、或者是找医生来尽最大的努力。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第八十一章 红松 蜿蜒的土路上,两名骑手正在纵马疾驰,卷起一路烟尘。 落在后面那个骑手突然放慢了速度,跑在前面的骑手察觉到了异样,也勒住了马。 后面的骑手干脆下了马,迈着不自然的八字步,牵马追上了前面的骑手:“哎呦,我的老爷,我可真的骑不动了,咱们歇一会吧。我这屁股,现在就像被烧红的铁棍捅过那样疼,我大腿根都磨掉一层肉。” “你这懒鬼,这荒郊野外哪有地方给你歇?”前面的骑手呵斥自己的贴身男仆:“别磨蹭了,等回到庄园让你歇个够。快上马,天黑之前咱们得回家。” 老仆人听出了主人话语中松动的态度,趁热打铁叫苦不迭:“老爷,咱们都到这里了,就算走路天黑之前肯定也能到家。我是真骑不动了,哎呦,我这屁股,可真是火辣辣的疼……要不您骑马先走,我慢慢走路回去?” “嘿,你这懒鬼。”波克作为贴身男仆忠心耿耿服侍了卡尔曼二十多年,两人从大好青年一起变成了两鬓斑白的半个老头。红松庄园的主人卡尔曼虽然嘴上教训着,但态度已经软化下来:“你看看这荒郊野外,你想在哪歇呀?” 老仆人波克大喜过望,远远一指:“您看那边林子后的炊烟,肯定是哪家打猎的老爷在休息,咱们去讨口水喝,说不定还能赏我肉吃呢。” “你这家伙,馋肉啦?是我亏待你了吗?”卡尔曼笑骂道。 老仆波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顾左右而言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咱们就去讨口水喝,讨口水喝之后咱们就回家,一秒都不带停。” 穿过树林走到升起青烟的地方之后,主仆二人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树林和小溪间的一小片空地上,几辆大车绕着营火围成了一圈,营火边有几个人裹着披风躺在地上打盹。 营火上架着两个铁锅,正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东西。主仆二人看到的炊烟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如此看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车队,但问题不在于这,而在于营火边上的人。 在这个小小营地里走动的俱是挂着水手弯刀的精壮汉子,几柄长矛和火枪很随意地靠立在车边,矛尖的暗红色血迹还没擦干。 从衣着打扮卡尔曼判断:这些人是天杀的海盗。 赤硫岛评议会默许海盗销赃,人人对此心照不宣。海盗的赃物带给了赤硫岛繁荣,然而岛上居民也深受海盗其害。 海盗大多是亡命徒,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当然也不介意在陆地上搞点副业。而且在陆地上作案后,可以直接上船逃之夭夭,最是方便不过。 赤硫岛上命案频发,十有八九都成了悬案,但岛上的居民都很清楚凶手是天杀的海盗。 评议会屡次宣称要打击外人在岛上的恶性犯罪。然而海盗抢不到那些位高权重的委员身上。相反,为海盗销赃却能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因此赤硫岛上的匪患从来没解决过。 而现在,海盗们堂而皇之地开进了赤硫岛,更是让岛上的平民心惊胆战。 波克的脸吓得煞白,卡尔曼狠狠地瞪了自己老仆一眼,示意他不要出声,悄悄离开。 然而已经晚了,营地里的海盗们已经发现了主仆二人。 “嘿!你们站住!”营地里有人朝着主仆二人大喊。 卡尔曼跃上马鞍猛刺马肋,眨眼就钻进了树林。而波克的身手却没他主人这样矫健,他的动作迟钝了一些,被身后冲出来的另一个人拽住了他坐骑的缰绳。 营地里的其他人立刻围了上来,那些在打盹的人惊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武器。 已经跑开一段距离的卡尔曼看到老仆被抓住,无奈地拨马转头,折返了回来。 眼见已经走不掉了,卡尔曼干脆主动下马,他朗声说:“我们只是过路人,来讨口水喝。” 另一个海盗夺走了他手中的缰绳,把卡尔曼推到了波克身边,一众海盗隐约把主仆二人围在了中间。 海盗们却没搭理他,一名身材高大的海盗严厉训斥那名抓住波克的海盗:“你怎么放的哨?人都摸到营地边上了!” 被训斥的海盗羞愧地垂下了头。 卡尔曼见状,暗猜这个高大海盗应该是这伙人的头头,便鼓起勇气对高大海盗说:“我们只是过路人,想讨口水喝,不是有意打扰,请放我们走吧。” 那名高大海盗深深地看了卡尔曼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向营火,示意两人跟过来。 波克被吓得浑身发抖,下颌咬得紧紧的,两腮上的肌肉都鼓了出来。 卡尔曼拍了拍老仆的后背,安慰道:“没事。” “老爷,对不起,我再也不贪嘴了。”波克终于绷不住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主仆二人被胁迫进入了大车围成的营地,一个从车上跑下来的豁牙海盗见到主仆二人,眼露凶光地走到高大海盗身边比了“砍”的手势。 高大海盗不置可否,弯腰从营火边上拿起了两个杯子递给了二人。 “这……您这是何意?”卡尔曼有些晕晕乎乎。 “你们不是要讨水喝吗?” “哦,谢谢,谢谢。”连声道谢后卡尔曼接过了杯子,却没敢喝。倒是吓得要死的老仆波克接过杯子之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 “你们是什么人?”高大海盗面无表情地问。 “过路人。”卡尔曼谨慎地回答:“我们只是附近的农户。” “农户也有骏马骑吗?”高大海盗似笑非笑。 “我们是……土地稍微多一点的富农。”见对方似乎并不嗜杀,卡尔曼咬了咬牙反问道:“请问您又是什么人?” “我?”高大海盗笑了:“我是基德船长手下的征粮队。” 紧张情绪稍微缓解,卡尔曼的思考能力逐渐恢复,他本能地试图从眼前的海盗头目的身体特征上获取更多信息。 虽然脸上抹了一些黑灰,然而从声音判断这个男人很年轻。他的双手修长干净,是一双没被糙活摧残过的手。还有他的牙齿、皮肤、身形……如果说那个豁牙海盗就是海盗该有的样子,那这个年轻男人则完全不像是海盗,倒像是修士一类的人物。 重点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冷峻深邃的眼睛。 四目对视,卡尔曼避开了对方视线,他自我解释道:要是没点本事能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海盗头头吗?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下卡尔曼和波克都低下了头,正当卡尔曼壮起胆子想说点什么的时候。 “你们走吧。”海盗头目对着自己的手下摆了摆手:“放他们走。” 其他海盗看起来很不甘心,但听到年轻海盗的命令,还是把缰绳交还给了主仆二人,为他们让开了路。 卡尔曼不可置信地跨上了马,匆匆对海盗头目行了个脱帽礼,领着老仆亡命般狂奔离开。主仆二人边跑还边回头看,生怕后面有追兵。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目送两个陌生人走远后,海盗头目对自己的手下说:“但我们不是海盗。” …… 卡尔曼带着波克一路甚至都不敢放缓马速,拼命催动坐骑狂奔回了红松庄园。 他严令自己的老仆不准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看波克惊弓之鸟的模样哪怕他不下令,波克也不敢和任何人说。 温和的卡尔曼夫人看出了丈夫回家后心事重重,但卡尔曼不肯说,她便不再多问。 但哪怕是回到了家,生命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仍然让卡拉曼心有余悸。他叫来了庄园守卫队长,询问了一边最近庄园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并再三嘱咐对方最近一定要警惕海盗。 守卫队长嘴上诺诺称是,心里却并不很以为然。海盗最多不过是拦路抢劫,绝无袭击有守卫的种植园的胆子。 天色逐渐彻底黑了下来,红松庄园也陷入了睡梦中。 把自己的火绳枪和短剑找出来清理一遍之后,卡拉曼吹熄了蜡烛,爬上了床。 “怎么把枪又给翻出来啦?”卡拉曼夫人不安地说,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回来之后心神不宁的。” “我今天遇到评议会的征粮队了,征粮队里都是海盗。”卡拉曼叹了口气:“外面打着仗,咱们家也不安全了。” “睡吧,睡吧。”卡拉曼夫人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握住丈夫的手进入了梦乡。 可睡梦中的卡拉曼夫人不知道,一小队人马正潜伏在红松庄园之外,等待出击。 原本在三个准尉看来,种植园主作为联合会的两大支柱之一,种植园肯定是外有高墙深沟,内蓄精锐私兵,戒备森严,固若金汤。 但从负责侦察的巴德和安德烈带回的情报来看,这处种植园的防御简直是不堪一击,防御力量之羸弱甚至让三个准尉觉得可笑。 外墙就是不到一人高的木围栏,巴德和安德烈数来数去也没数到第六个带着武器的卫兵。 温特斯带领着维内塔残兵在庄园外埋伏了半天也没等到巡逻的人,夜间守卫似乎只有一条狗。 “我看这地方就没有夜间巡逻。”安德烈压低声音说:“就五个守卫,排夜班他也没法排呀。” 温特斯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种植园防御如此松懈,亏得他还煞费苦心制定了详尽的突袭计划,他只觉得又可气又好笑。 “动手吧。”温特斯最后叮嘱了一遍:“计划不变,如果有人反抗就地格杀。但园主一家一定要活的。” 巴德把绑着毒肉的箭射向了夜间守卫。 夜间守卫先是吠了几声,然后就享用起大餐来。 过了好一会。 红松庄园的夜间卫士还是活蹦乱跳的。 安德烈压着声音怒骂戈尔德:“[语气助词脏话],你不是说这招特别好使吗?” “是好使!真真的!但以前我都是用毒鼠药,我没用过毒蘑菇呀。”戈尔德委屈地回答。 安德烈又把枪口转向了巴德:“咋回事?你不是说那些蘑菇都特别毒嘛?” 巴德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开弓如满月,一箭放倒了红松庄园的夜间守卫。 “早这么干不就完啦?”安德烈气急败坏:“我们在地上趴这么久究竟是图个啥?” “还不是你要用毒?赶紧办正事。”温特斯无可奈何:“不要放跑任何人。” 巴德带人守在外面防止有人逃跑,温特斯和安德烈带着剩余的人摸进了守卫的住处。 利落地解决了五个守卫后,维内塔士兵们点起火把,明火执仗地闯进了主宅。 卡尔曼被楼下的脚步声惊醒,但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卧室的门就被一脚踢开,几个提着弯刀打着火把的人闯了进来。 火光刺得卡尔曼睁不开眼,对方却大笑着吆喝道:“大人,巧了,放走的麻雀居然又飞回来咱们手里了。” …… 红松庄园的主人卡尔曼被带到了温特斯面前,怒视着眼前的海盗头目,卡尔曼气愤地问:“你是跟着我到这里的,是吧?” 温特斯摇了摇头:“不,我们原本就要来找红松庄园的主人。” “原来我们家是在劫难逃。”卡尔曼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苍老了许多:“钱、首饰、粮食,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但请不要伤害我家人。” “不,我不是来抢劫的。”温特斯把弯刀收回了刀鞘:“你是医生对吧?我是来请你救人的,还要向你打听些事情。满足我的两个要求,你的家人、你的庄园、你的钱,都不会有事。” “赤硫港有许多好医生,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一个偏僻地方的庄园主,你有什么好向我打听的?你……”卡尔曼突然想通了,海蓝口音、不似海盗的样貌、奇怪的征粮队,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卡尔曼瞪大了眼睛,瞳孔猛缩,颤抖的右手指着温特斯的鼻子:“你……你……你是维内塔人……你是维内塔的军官……” 温特斯微微颔首:“大维内塔军团,首席大队,第一百人队权百夫长,温特斯·蒙塔涅。很高兴见到你,卡尔曼医生。” 第八十二章 被奴役的自由人 突袭红松庄园是三名准尉讨论后的决策,不光是因为腹腔多了一枚铅子的孔泰尔中校需要医生,还因为他们迫切需要一个能得知外界信息的渠道。 一行人最大的问题是对战况一无所知,第三军团是否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进攻的方向在哪里? 尤其是温特斯和安德烈,他们两个都认为不可能一直躲在塔尼里亚人的真空地带。哪怕是想要隐蔽下来,也应该是“积极”隐蔽,即尽可能获取情报后灵活转移,而不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祈祷塔尼里亚人不会撞上自己。 正因如此,红松庄园就成了最合适的目标。种植园主社会地位高,消息灵通;而且红松庄园位置偏僻,不易暴露;最重要的一点,卡尔曼是医生——虽然据说他治病主要靠放血。 还没等温特斯和卡尔曼说什么,一个十夫长急匆匆地走进来附耳向他汇报:“出事了,折了三个我们的人。” 温特斯不动声色地把卡尔曼留给安德烈,大步走向门外。 “出了什么事?”离开住宅后温特斯才说话,他的态度十分冷静。 可他的十夫长有些慌了神:“一个人去检查西边的房子,结果进去之后没出来。另外两个人进去找他,也是一样。” 这名十夫长是十几年的老兵,资深军士,是温特斯的得力助手,深得几名准尉信赖,可就连他现在也满头大汗,神色惊慌。 “领我去。”温特斯皱起了眉头。 住宅西侧的联排木屋外,剩下的士兵们站在门口几米外伸长了脖子观望着里面,却根本不敢靠近。 房屋内黑漆漆的,黑暗中仿佛有野兽蛰伏其中,将一切光粒吞噬。 士兵们见到蒙塔维准尉走过来,纷纷敬礼。巴德见突袭小队已经得手,也领着两名火枪手赶到了这里。 “怎么回事?”巴德轻声询问。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去了三个我们的人。”温特斯看向了十夫长:“进去的时候打火把了吗?” “第二批进去的打了。”十夫长着急地解释:“可进去之后我们的人叫了一声,然后就又黑了。百夫长,这里面绝对有什么邪门的玩意。” “有后门吗?” “没有,就这一个门。一个门入,一个门出。” “火把!” 一支火把交到了温特斯手上,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带着另外两名士兵摸进了漆黑一片的木屋里。 火光在近处反射回来,门边是两道布帘隔开了木屋。 温特斯用佩刀挑起帘子,帘子后面又是一道帘子,什么人也没有。 他砍掉挂着帘子的绳子,领着士兵继续往房间深处探索。整个木屋被布帘分隔成了一块块更小的空间。 突然,温特斯听到了头顶传来木头受力发出的嘎吱声。他心知不好,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但袭击他的东西动作极快,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借势将他掀翻。这时候温特斯才明白,不是什么邪门的东西,而是人。 跟他进来的两名士兵大叫两声后便没了声息,火把也被熄灭。 温特斯倒在地上,他的火把也被帘子后伸出的手熄灭。跳下来袭击他的人压在温特斯身上,和他扭打在了一起,把温特斯的右手腕几乎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但弯刀依旧被温特斯牢牢握在手里,突然进入黑暗他的眼睛没有适应,什么也看不见。帘子后出来的更多的人,想要按住温特斯的四肢。 绝境中的温特斯朝着骑在突袭者狠狠一记头槌。他的额头撞上了一个硬物,让他的头骨钻心的痛。 但显然他砸对了地方,也给了对方一记重击,袭击者惨叫一声松开了对他右手的控制。 “进攻!”温特斯吼出暗号,恢复自由的右手握着弯刀朝黑暗中敌人捅了过去。 然而却没有刺穿人体的手感,对方敏捷地和温特斯拉开了距离。 “[温特斯听不懂的语言]”房子更深处传出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还是温特斯听不懂的语言]” 其他一同试图按住温特斯的手抽走了,完全恢复自由的温特斯撑着地站了起来。 此时,巴德也已经领着剩下的士兵冲了木屋。 火光的照映下,温特斯终于看清了房间里是什么人。 一群手上锁着铁链的人在木屋的角落聚成一团,女人和一些小孩子在角落最里面,其他男人护着妇孺站在外面。 这群人隐约以一个满脸沟壑的老人为首,老人倚着一根枯木长杖,哆哆嗦嗦地站在人群中,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然而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我们不想流血。”老人看向了温特斯,声音就像被挤压摩擦的玻璃渣一般沙哑,他用生硬、口音奇怪的通用语说:“不速之客。” “我的兵呢?”温特斯沉声反问。 老人又吐出一段温特斯听不懂的话,几个瘦黑男人应了一声,从另一个角落的后面抬出了刚才进屋后失踪的温特斯属下。 巴德立刻附身查看,把手贴上了士兵的脖子。 检查过之后,巴德对着温特斯点了点头,示意只是被打昏,还有脉搏。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扶着老人,温特斯看到这个半大小子下巴带伤、嘴角有血,心中了然。 险些栽在这样一个小崽子手上,温特斯心情十分复杂,他用弯刀指着那半大小子问:“刚才就是你偷袭我吧?” “我要是也用刀。”这手上带着锁链的半大小子啐了一口血水,也用生硬的通用语回答:“现在还轮得着你问我吗?” 看到这些人身上的锁链和住处,温特斯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些人是什么情况。他收刀入鞘,不温不火地问:“你们是这个种植园的奴隶?” 那个黑瘦的半大小子闻言大怒,立刻就要发作,却被身边的老人止住。 “我们不是奴隶,我们是被奴役的自由人。”老人严肃、认真、一字一句地纠正温特斯,他反问道:“倒是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没被奴役的自由人。”温特斯并不像和对方透露太多。 “你们……你们是维内塔人吧?”老人眯缝着眼睛戳穿了对方的身份:“大海之畔,被黄金奴役的自由人。” 温特斯干笑了两声。 “这样看来,你们的共和国已经攻占了赤硫岛?” 温特斯眼皮一跳,这个奴隶老头的消息居然还挺灵通,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说:“你会知道的。” “哦……”听到温特斯的回答,老人微微叹息了一声,他的神情黯淡下来,又很快打起精神:“我明白了,不必担心,明天我们会照常干活。现在,请你们离开吧,我们要休息了。” 老人又用陌生的语言对着其他奴隶说了几句话,房间角落的男女老幼们动了起来。他们无视温特斯一行人的存在,自顾自地开始重新绑上被砍断的帘子,在地上铺席子,眼看就真的要睡觉了。 维内塔人看得目瞪口呆,迷茫地被“请出了”奴隶们住的木屋。 “对了,北边还有一个木屋,还有些人在那里住。”送到门口时,老人又补充了一句。 莫名其妙地进去,又莫名其妙地出来,维内塔人都有些摸不清是什么情况。 自打进屋巴德就一言不发,直到出来才和温特斯说:“从外形特征来看,这些人似乎是赫德人[herdese]。” 旁边的士兵们听到‘赫德人’这个词后更迷惑了,倒是那名十夫长若有所思。 “赫德人?赫德人怎么在群岛上当奴隶?”回忆着书本上的知识,温特斯也奇了怪:“赫德人不是在大西边吗?比帕拉图共和国还要往西。” “正是因为挨着帕拉图,赫德人会被弄到塔尼里亚当奴隶,帕拉图人可是有把俘虏卖掉当奴隶的传统,甚至会专门掠人卖。”巴德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 温特斯以及其他士兵这才恍然大悟。 “这群帕拉图日羊佬,果真啥事都干得出来。”一名士兵轻哼一声,不屑地说:“拿教徒当奴隶,也不怕下地狱!” “赫德人不信我们的神,他们是异教徒。”巴德纠正了士兵,他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说:“不过我们还真不好处理,以异教徒为奴可以钻联省法律的空子,但维内塔的法律禁止以任何形式蓄奴。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继续关押他们,我们就犯了法。” “放了他们,我们就可以等死了。这是个岛,四面都是大海,他们又能往哪跑?”温特斯闷闷地说:“哼,这老头,精明着呢,我们把铁链砸开他们都不会跑,他已经看透我们虚实了。” “那我们……这种近百顷的庄园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奴工,负责看管他们的守卫都被我们干掉了……”巴德为难地说:“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分几个人出来接替守卫的活?” 温特斯深呼吸了一口气:“先当海盗,再当土匪。这下可倒好,给奴隶主当看守倒算是本分活计了……分五个人看着,别让他们跑了。” 士兵们嘿嘿直笑。 “那老头说还有一些奴隶在别的地方?”温特斯意兴索然地对巴德说:“你领几个人过去看看。 巴德点了点头,领着几个士兵朝北边去了。 可没过多一会, 又有一名士兵一路小跑来向温特斯汇报:“百夫长,巴德准尉喊您再过去一趟。” 在更往北的一处窝棚里,里面住着的奴隶和赫德人相貌迥异,明显更像温特斯和巴德。 此处的奴隶都是塞纳斯海湾人。 在这里,两名准尉意外碰到了一个熟人。 温特斯赶到时,正见一个人抱着巴德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你是……”温特斯一眼认出了这个人,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你是……你是贼鸥号的那个胖……那个船长?” ——割—— 翌日。 上午,微风。 如今的赤硫港已不再有往日的繁忙景象,原本各路人声鼎沸的码头如今冷冷清清,海湾中更是一艘大船也没有。 只有几只海鸥留在栈桥上,望着起伏的水面发呆。 红松庄园的主人卡尔曼载着一车肉蔬酒水,还带着自家外甥,来到了赤硫港“劳军”。 说是劳军,其实就是来看看自家的长工。像红松庄园这种中小型种植园,田地里劳动的奴隶不到五十个,武装守卫也只有七个。 外人以为守卫是私兵,其实小种植园的守卫本质上是长工。和奴隶不同,他们有报酬、携带武器。抓逃跑的奴隶是兼职,守卫平时要干一些轻活,农忙时也要到大田工作。 毕竟,小种植园养不起全职士兵。不过好在这是个岛,无处可逃,所以奴隶逃跑的事情少有发生,偶尔有逃跑的人也跑不了多远。 赤硫岛评议会当然对红松庄园这种小种植园的情况一清二楚。所以红松庄园的摊派主要是钱粮,而非人力。 但即便如此,红松庄园也需要为评议会提供两名自带武器弹药、能够熟练使用火枪、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同时还要负责他们的薪水和可能出现的抚恤金。 嘈杂的小酒馆里,两名不幸抽到差签的长工一边喝酒,一边和东家大发牢骚。卡尔曼则又是好言安慰,又是许诺。 卡尔曼的外甥坐在舅舅身边,从不插话,只是谦虚地聆听着。谁的酒杯空了,他就会立刻端起酒瓶帮着满上。 两名守卫都看这位谦逊温和的年轻人十分顺眼,年纪比较大的那名守卫心里还直说:“老爷的外甥小时候可是个小坏蛋,没想到呀没想到,六七年没见居然长成材了。” …… 马车粼粼行驶在石板路上,朝着离开赤硫港的方向前进。 卡尔曼出示了盖着评议会漆印的通行证,和来时一样,顺利地通过了哨卡。赤硫港现在严格戒严,平民必须持有通行证才能出入。 城镇边上,数百名被征召的民工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拓宽、加深原有的城壕,再用挖出来的土绕着赤硫港修建土垒。 温特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暗记在心里。 他看到的当然不止这些。 从赤硫港的主干道上每隔十几米就立着一个木桩,每个木桩顶端都钉着一个人头。天气湿热,人头早已开始腐烂,散发阵阵恶臭,引来乌鸦啄食。 这些首级,都是从维内塔人的尸体上取下来的。 赤硫港评议会用这种方式向岛上所有人宣示胜利。 他们同时也是在恐吓岛民,因为不仅有钉着“敌人”的木桩,还有钉着“叛徒“的木桩。 温特斯看着这些木桩,没有语言能够形容他此刻极度的愤怒,他浑身颤抖着,几乎快咬碎了自己的牙齿。 “你要我做的,我已经都做了,评议会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卡尔曼低声下气地问:“请您放我的妻女离开吧,让她们去我的岳父家。她们一丁半点也不会泄露出去,我可以留下作保。” 通过不断地套话,温特斯已经得知了战况。离开了伏击圈后,维内塔舰队立刻封锁了赤硫港,温特斯这一小队人被塔尼里亚人包围,而现在塔尼里亚人又正被维内塔舰队包围。 赤硫岛评议会在几处可能的登陆场都修了营寨,第三军团从北方海滩发动了几次试探性进攻,都没有成功。 温特斯判断第三军团损失不大,因为赤硫港评议会虽然宣称大胜,然而最近几天却没有再立新的人头木桩,也没有拿出其他能够夸耀武功的实证。 这证明第三军团带走了阵亡士兵的尸体,哪怕进攻失利,也是有序撤退。 最近几次和第三军团作战的主力都是民兵和塔尼利亚联合会的卫队,评议会已经意识到海盗不堪大用,大部分海盗部队被打发到了不重要的防守段。 “只要不做威胁我们安全的行为,你家人的安全可以得到完全的保证。我们不是匪徒,我们被困在这里。“ “这个……”卡尔曼思前想后,犹豫再三才打定主意,他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我有办法……把你送出去。” 第八十三章 库尔希塔希仪式 已经入夜。 红松庄园主宅前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火旁人影闪动。借着火光能看到空地边的橡树下吊着几只山羊,正等在宰杀。 主宅二楼的一处房间,温特斯坐在窗边一边把玩着钢锥,一边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人们。 几声敲门声响过后,卡尔曼走了进来。 “嗅瓶带来了?”温特斯淡淡地问。他的视线停留在篝火处,完全不和卡尔曼有视线接触。 “带来了。”卡尔曼局促地站在温特斯面前,艰难咽了口唾沫:“但我不建议唤醒伤者,虽然铅弹取出来了,但他的状况依然很危险。强行把伤者从昏迷状态唤醒并不……明智,反而可能会导致他的伤势恶化。” “这点不用你管,你只管唤醒他,我自有我的理由。”温特斯的目光停留在篝火处,完全不和卡尔曼有视线接触。 卡尔曼碰了软钉子,仿佛是在自我安慰般喃喃道:“你怎么处置你的人我无权干涉,但我已经尽了一名医生的责任了。” 这间客房的小床上,正躺着昏迷不醒的孔泰尔中校。 卡尔曼走到床边,取出一个小玻璃瓶。他拔开瓶塞,把瓶口放在孔泰尔中校鼻孔下晃了晃。 恶臭从瓶中逸散而出,吸入了刺激性气体的孔泰尔中校立刻有了反应。中校的鼻孔扩张,胸膛起伏,伴随着一阵本能的咳嗽,孔泰尔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卡尔曼看向了温特斯,温特斯朝着房门轻轻转了下头,示意卡尔曼离开。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的孔泰尔和温特斯两人。 从昏迷中恢复的孔泰尔的意识尚不清醒,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痛苦的浊音。 拿起桌上的水杯,温特斯给孔泰尔慢慢喂了点水。 干涸的嘴唇和喉咙被清水润湿后,孔泰尔中校才稍微恢复了一些意识,他看着眼前的人,艰难地问道:“蒙……塔……涅准尉?” “是的,是我。” “我……我这是……在哪?” “赤硫岛。” “我们是……被俘虏了吗?” “没有,你我都没被俘虏,这里暂时还安全。” 孔泰尔中校的意识越来越清醒,他呻吟着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 温特斯拦住了孔泰尔:“不要碰,那里是伤口。你还记得吗?你中了枪,这里的医生给你取出了铅子,他取得很干净,剩下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因为承受着剧痛,孔泰尔浑身都止不住在发抖。 “医生说昏迷是你的一种自我保护,是我让他把你唤醒。” “为……为什么?”费了好大力气,孔泰尔才吐出一个词。 “因为我有一些事情,一定要问你。”温特斯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此处,如果不问清楚,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要问……问什么?” 站在床边的温特斯俯下身子,靠近了孔泰尔的耳朵。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而且不带任何感情:“你(们)为什么要刺杀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 孔泰尔如遭雷击,震惊甚至压过了伤口的疼痛。他吸了一口冷气,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得溜圆。 哑然好一会,中校才闭上眼睛,缓缓回答:“不是我杀的。” [大陆语中第二人称单数和第二人称复数是一个词] 仿佛听到了最滑稽的话,温特斯哈哈大笑,笑得捶胸顿足。笑过之后,他擦着眼泪说到:“我们两个也许都活不到明天,还有必要玩这种文字游戏吗?是你动手,还是你的同党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不……从始至终我都反对刺杀。”孔泰尔看着温特斯,艰难地问:“你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温特斯叹了口气:“倒不如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想通。” …… 卡尔曼焦急不安地守在楼梯口,不知过了多久,楼上传来关门声,紧接着脚步声靠近了卡尔曼。 “伤员重新睡着了。”温特斯走到卡尔曼身边轻声说,他从腰包里取出了一个小油纸包放在了卡尔曼手里:“如果伤员再醒过来,就用温水泡开这种药给他喝,一次冲一点就行。” “这是什么?” “助眠药,能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状态。”温特斯耐心地解释道,他笑着说:“说不定今天以后我都用不着了,干脆都给你留下吧。” 卡尔曼打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小心地拿起一片熟制过的草药仔细观察着:“倒是新鲜,我从没听说过还有药物能助眠。” 卡尔曼的眼睛都快贴在了草药上,仿佛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不是我们这里的植物,这些东西是新大陆的特产,来自帝国的殖民地。”温特斯微笑着注视着卡尔曼医生,等到对方收起草药后,真诚地说:“卡尔曼先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卡尔曼闻言一惊,连连挥手:“没关系,没关系。” “放心,我不是要灭口。”温特斯哈哈大笑:“既然你遵守了约定,我也会履行承诺。这是我发自内心的道歉。” 卡尔曼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从您的利益出发,我还是不建议你立刻就去检举我们。”温特斯又补充了一句。 “不不不……我怎么会去检举你们呢?我什么都不会说。”卡尔曼涨红了脸,一个劲摇头。 “不必害怕,卡尔曼先生。这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肺腑之言。哪怕你去告发我们,我也不会报复你,甚至不会对你有一丝愤怒。我们闯入了你的家,你做什么都不过分。”温特斯注视着卡尔曼的双眼,真诚地说:“但我建议你还是观望一下,做两手准备。如果我失败了,你就立刻把这些重伤员交出去,和我们划清关系。但如果我成功了……留着这几个重伤员,你会得到维内塔人的感激。” 也不管卡尔曼复杂的神情,温特斯径直离开主宅,走向了篝火。 卡尔曼愣了一会后,紧忙跟了上去。 老仆波克哭丧着脸跑过来找卡尔曼告状:“老爷……咱们这家算是毁了……我拦不住他们……” “放心,波克先生。”温特斯客气地说:“赫德人拿走的东西,我会按价赔偿给你们。” 听到温特斯说话,波克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他不敢搭话,只是小声嘀咕道:“那奴隶呢?一个壮奴隶比十只羊都值钱……” “哈哈哈。”温特斯大笑道:“波克先生,自古以来奴隶购买自由时,都是用奴隶主的鲜血付账。所以我想还是免费的自由比较好,不是吗?” …… 一个赫德人,一柄小刀,不到十分钟就能剥下一张完整的羊皮。 “什么也不浪费”,是赫德人的原则。 羊血好好地用木桶装着,内脏也没有丢弃。赫德女人们把羊下水洗净,煮去血水后,切成细条煮成了又白又浓的羊汤。 其他部位也没有一丁点浪费,或是煮,或是烤,各有去处。 解下了枷锁的赫德人忙碌着,这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远在千里外的故乡。 矮桌在篝火旁连成了长桌,桌上摆满了大碟小碟,而且还在不停地端上来新做好的。 温特斯看到自己的兵都像赫德人一样席地而坐,正在大吃特吃。知道温特斯走到身边,士兵们才发现百夫长来了,连忙起身敬礼。 温特斯把军士叫到身边:“让大家多吃肉,不许喝酒。” 十夫长点了点头,回到了桌边。 不远处,长桌的尽头,安德烈冲着温特斯直招手。 和安德里坐在一起的还有巴德和那个赫德老人。 温特斯走过去刚坐下,立刻就有赫德女人奉上了一碗白汤,还端上了一盘令人毛骨悚然的羊头——准确的说是被劈成两半又摆在一起的煮熟的羊头。 “快吃吧,等着你入席呢。”安德烈冲着温特斯挤眉弄眼:“这可是赫德人奉给最尊贵的客人的东西。” “啊?” 羊头眼睛的位置,两个窟窿直勾勾盯着温特斯,让温特斯压力倍增。他尝了尝羊汤,汤倒是非常好喝。似乎放了胡椒,喝了一口之后浑身暖洋洋的。 “蒙塔涅百夫长,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原本在和巴德聊天的赫德老人看向了温特斯。 “什么?”温特斯埋头喝汤,语气不咸不淡,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不起来这个老头。 “穆斯塔斯想和你进行‘库尔希塔希’仪式。”巴德帮着解释道:“他和我解释了半天,我听着大概是一种盟誓的仪式。” 这个仪式大概是一种盟誓。” “不是盟誓,不只是盟誓。”赫德老人用口音古怪的通用语生硬地说:“‘库尔希塔希’是天神见证的盟约,牢不可破的誓言。” “那不还是盟誓吗?”温特斯边喝汤边说。 “不……不一样。”赫德老人本来还想继续解释,但他想了想之后还是放弃了和异族人多费口舌:“你们觉得是盟誓,那就是盟誓吧。” “是不是得割破手掌放血之类的?其实我们没必要搞这种形式主义。”温特斯无奈的放下了汤碗:“我是施法者,我什么都不信,而且我也反感自残。无论是什么仪式都没法约束人的意志,我抵押给你的是我的荣誉。” “[旧语]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巴德突然换成了旧语,沉吟道:“[旧语]其他赫德人并不信任我们,只是听从穆斯塔斯的命令。如果一个仪式能取信于其他赫德人,就是值得的。” “[旧语]我可不想拿着小刀放自己的血。”温特斯没好气地说:“[旧语]你要是喜欢你就去。” “[旧语]可是人家就认准你了呀。”巴德笑眯眯地说。 “[旧语]就是,就是。”安德烈也乐不可支。 赫德老人静静地看着三个准尉用旧语交谈。 “老人家,我有个事情要问你。”温特斯硬着头皮问:“你说的那个仪式是怎么样?要用到自己的血吗?” “要。”赫德老人的脸上满是笑纹:“不过用牲血也行。” …… 火光照映着温特斯的脸,也照映着赫德老人的脸。 两人面对面而站。 赫德老人穆斯塔斯割破了自己左手,握住了温特斯的左臂,温特斯也跟着抓住了对方的左臂。 一名赫德男人跪着奉上了一碗牲血。 赫德老人蘸了一点牲血抹在了自己嘴唇上,温特斯也跟着照做。 赫德老人又拿了油涂抹在两人的左臂上。 当温特斯疑惑这种仪式究竟意义何在时,只听赫德老人以一种奇怪的发音方式吟诵起了某种歌谣,涂在两人左臂上的油突然自燃,霎那间一股火焰在两人之间升腾而起。 温特斯大惊,猛然想后撤,赫德老人的胳膊却如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下一秒,火焰熄灭了,仿佛刚才发生的都是幻觉。 但左臂上的灼伤感却告诉温特斯这火不是假的。 赫德老人又拿起一点炉灰,洒在了两人头顶,然后才松开了左手。 整个仪式过程都围绕在两人身边的赫德人突然拿起号角吹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温特斯抓住了赫德老人的胳膊,沉声追问道。 “他们现在是你的士兵了。”赫德老人却不会回答,只是疲倦地说:“他们会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你,只要你领着,哪怕是到火狱中他们也会跟随。请你遵守我们的承诺,当你们的士兵踏上这座岛屿后,把女人和小孩送回我们的故乡。” 看起来就筋疲力尽的老人在其他赫德人的搀扶下回到了桌边。 人群外面的巴德和安德烈挤了进来。 “刚才是火吧?哪来的火?是火吗?”安德烈一脸震惊。 温特斯的眼皮跳个不停:“是火,肯定是火,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自燃,也不过无故熄灭……赫德人里难道也有施法者吗?” 第八十四章 奔赴冥河之舞 夜已深,然而红松庄园却并没有沉寂。 维内塔人吃完喝完就回去休息了,然而赫德人的宴会却不会就这样结束。 最后检查了一遍准备事项后,温特斯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了板床上。他刚想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但却完全睡不着。 不是因为他紧张,而是因为太吵了——赫德人光是吃喝似乎还不尽兴,又开始敲起了皮鼓、唱起了歌。 温特斯的睡眠很轻,只要稍微有一些声音他就没法睡着——施法者的睡眠状态普遍很差——更不要提赫德人这种不间断的噪音污染。- 躺在板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但无论如何他就是睡不着。几次一只脚刚迈进梦乡的门槛,就被屋外的鼓声和歌声拉了出来。 几次在半睡半醒间被吵醒后,温特斯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他想冲泡一点助眠草药喝,但摸索了半天才想起了他已经把草药都给卡尔曼了。 气得温特斯狠狠把枕头摔在地上:“[无能狂怒的粗鄙之语]!大半夜不睡觉要干什么啊!” 干脆不睡了,温特斯穿上外衣一脚踢开房门,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隐约是这群人精神领袖的赫斯塔斯老人。 “您也要来参加我们的欢宴吗?蒙塔涅先生?”赫斯塔斯怡然自得地坐在篝火边上,笑眯眯地看向黑着脸的温特斯。 看到这个赫德老头,温特斯气就不打一处来。神经衰弱状态下,他的理性已经没法再克制骂人的冲动:“不趁着出发前好好休息在这干几把呢?” 听到了温特斯的粗鄙之语,赫斯塔斯却不生气,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宴会总得进行完呐。在我们赫德人的语言中,‘宴会’这个词由‘吃’和‘欢笑’两个词组成,光是大吃一顿可不行。宴会是赫德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这些孩子们自从被卖到这里后,就再也没参加过宴会。”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特斯也不好意思再说脏话。 篝火边上,几个赫德男人跳起了舞,赫斯塔斯出神地望着火堆边的舞者。 和维内塔的交谊舞完全不同,赫德人正在跳的舞蹈激烈、奔放。在温特斯看来,与其说是一种舞蹈,倒不如说是在展示自己的身体素质。 赫德男人们踢踏地面,甩动胳膊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和小腿。他们或下蹲、或跃起,接二连三地完成高难度的舞蹈动作。 哪怕是带着怒气来的温特斯也被这种奔放激烈的舞蹈吸走了注意力。 “这是‘库尔瓦莱塔’。”赫斯塔斯出神地说:“奔赴冥河之舞。” “冥河?是什么?”温特斯有些不太确定地问。 “是分隔生者和死者之河。在我们的传说中,死者跨越冥河之后,便再也不能返回人间。”赫斯塔斯淡淡地说:“年轻人,他们正在跳的是奔赴死亡之舞。我们已经决心赴死,但请你一定遵守承诺把女人和孩子们都送回赫德人的土地。” 温特斯默然:“我从不信任承诺和誓言,但我能给你的只有承诺。如果我还活着,我会亲自安排她们回家。如果我死了,塞尔维亚蒂军团长会负责这件事,我已经给他留下了一封信。” “我信任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有荣誉感的人。”赫斯塔斯喟然长叹道:“把女人和孩子送回去就好。对于一个部族而言没有什么比女人和孩子更重要,哪怕男人们死光了,只要女人和孩子活下来部族很快就能恢复繁盛。” “可是部落里没有男人保护她们能行吗?” 赫斯塔斯笑了:“这里的赫德人都是来自不同的部落,他们中许多人原本还是仇敌,等她们回到草原后自然会各自返回自己的亲人身边。”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只是一个没有部落的萨满罢了。”赫斯塔斯换了个坐姿,不再和温特斯对视:“只不过在异族人的土地上,我又找到了自己的部落。” 温特斯心头一动,他也坐了下来,追问道:“你说的萨满指的是魔法师吗?” “不,萨满只是负责和天神沟通的人。至于你说的魔法师……赫德人里没有魔法师。” “可你的确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对吧?”温特斯连声追问:“我看到了,你让油自燃了,燃火术造诣不够厉害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一些萨满祭司确实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赫斯塔斯平静地说:“但这都是天神的恩赐,天神选中了我们,我们才能使用这些能力。” 温特斯使劲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第一次接触到另一套神术体系,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那你们的训练模式是什么?我是说……你们是怎么拣选出那些被天神恩赐的孩子,又是怎么让他们的能力成长的?” 赫斯塔斯似笑非笑地看着温特斯,却什么也没说。 这个世界存在神术使用者,公教会中就有许多神术使用者。三五协会不认同的神的存在,但神术的效果却又是实打实的,这就导致了联盟施法者的无神理论无法自洽。 对此,魔法作战局流传着一个假设:即神术使用者同样是施法者,只是他们运用施法者能力的体系和联盟施法者不同。 但这个假设也只能停留在假设,神术是公教会的不传之秘,魔法作战局即无法得知神术体系的内容,也没法找来神官的尸体解剖。 但现在,温特斯发现在“文明”之外的异族中也存在着类似的神术体系。以文明自诩的人们不认为那些蛮荒的游牧民中也能有神术使用者和魔法师,但眼前这个老头显然也能使用类似神术的能力。 或许可以用这种异域的神术,来参破公教会神术的体系,想到这里,温特斯几乎激动地在颤抖。 但眼前这个又瘦又黑的老头微笑看着温特斯,一言不发。 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嘴角和玩味的眼神,温特斯泄了气。既然公教会严格保守神术的秘密,赫德人的萨满也同样。 “不能说是吧?”温特斯叹了口气。 “可以告诉你,但你能替我保密吗?” 突然又来了精神,温特斯连连点头:“能,当然能。” “嗯,我也能。” “哎……你这……玩这套你很开心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温特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和草屑,没好气地说:“你们继续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年轻人,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赫斯塔斯现在看起来非常开心。 “是呀,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睡觉,自然很快就能埋进土里长眠。”温特斯立刻顶了回去,他突然又想了一些事情,面色古怪地问老头:“我说,你们这肉也吃了、酒也喝了、舞也跳了,照这个气氛,接下来是不是要……” 他没具体说是什么,而是左手半握拳,然后用右手中指“啪啪”插了几下。 正常状态下的温特斯绝对不会做出如此猥亵的动作,但他不仅神经衰弱,而且心情非常糟糕。理智的大坝已经溃堤,他现在只想恶心一下面前这个老混蛋。 赫斯塔斯笑了一下,平静的回答;“我想,应该会吧。” “明天我们就要和塔尼里亚人玩命,你的人今晚不好好休息,又是喝酒又是跳舞又是日批,你们xx明天还有力气打仗吗?”老头的态度让温特斯更生气了。 没想到老萨满丝毫不以为忤,大大方方地说:“男人们明天就要去玩命了,不让他们最后和女人温存一下你觉得说得过去吗?他们明天可能没一个人能回来,自然要想办法把自己的血脉流传下去。你也一样,明天如果你死了,你的血脉也就断了,你不觉得遗憾吗?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牵牵线,我想会有一些女人看上你的好身板的。” 如果是平时的童贞青年温特斯,现在恐怕已经脸红到了耳根,然而现在睡眠不足的温特斯已经被另一个人格占据了身体,他恶毒地回击:“你们赫德人的萨满还负责拉皮条?” “女人被男人吸引,就像男人被女人吸引一样正常。如果有姑娘想要你,说明你有吸引力,这是对你的赞许。”老萨满赫斯塔斯神情自然地说。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要么是这个老头的脸皮已经厚到了一定程度,要么是这个老头的精神境界已经高出自己几个等级,反正自己说的话再恶毒也伤不到他。 “你长得很高大,身体看起来也很强壮,似乎还是一名天选者,把天选者的血脉带进来对我的部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让更好的血统传下去有错吗?”老萨满一板正经地问:“育马不用好马配母马,难道还用驽马配吗?” 老头这套一板正经的歪理邪说加连环彩虹屁,怼得恶毒人格下的温特斯连话都说不出来,温特斯涨红了脸反驳道:“人是人!不是畜生!” “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赫斯塔斯淡笑着说:“好的人是最好的动物,差的人是最坏的动物。马群里的公马无时无刻不再争夺交配权,部落里的男人们也都想流传下自己的血脉。人就是动物,区别不大。” “人和动物不一样。”温特斯还想反驳,但他突然觉得这句话的力度太低了。 看看这些赫德奴隶和塞纳斯契约奴隶的生存状态吧,他们真的被卡尔曼一家当成人来看待吗?他们是人,但他们同时也是直立行走的牲口,他们的所有权甚至都不属于自己。 “人也有动物本能,但和动物不同,人能抑制住本能。”温特斯知道这种话说服不了对方。他想了想,笑着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比我高,比我强壮。猿臂长腿,虎背蜂腰,还是顶尖的剑术大师。将来有机会,我把他介绍你配种。” 老萨满欣然点了点头。 想起了阿克塞尔,温特斯也不仅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过才过去了一个半月,军校的生活已经仿佛是一场梦境。 两个月前的自己,绝对不会想到两个月后的自己会在大海之上一座敌人的小岛里东躲西藏,还要领着一小队奴隶和残兵去和敌人拼命。 阿克塞尔现在干嘛呢? 温特斯已经没了火气,甚至连愤怒的念头都没有了,他感觉到的只有疲倦。 他对着穆斯塔斯鞠了个躬,老萨满挺直腰板坦然接受。 温特斯转身离开,回到了临时住处。 靴子一蹬,他栽倒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从哪来,温特斯进入了一座角斗场,他提着盾牌和长矛,旁边的人正往他身上涂抹橄榄油。 橄榄油从脚上开始涂抹,然后是腰部,然后是胸膛。涂抹橄榄油的东西……是手?是手……很温柔,很软……不是男人的手,是女人的手? 沉睡中的温特斯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了自己身上的陌生女人——还真的有赫德女人摸进了房间! 第二次被弄醒的温特斯又惊又怒,起床气毫无悬念地压倒了性冲动,暴怒的他毫不犹豫用爆音术大骂:“滚!” 跌坐在地上的陌生女人被这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音吓得一呆,然后尖叫着跑了出去。整个庄园恐怕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屋外赫德人的歌声和鼓声都消停了下来。 筋疲力尽的温特斯伴随着耳鸣声栽回床上,睡得香甜。这次,没人再敢来打扰他。 ——割—— 在大海另一边的圭土城,联省共和国陆军军令部。 正在值夜班的阿克塞尔被敲门声惊醒。 一名学长焦急地站在值班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比零全票通过……谴责…动员令…战争预算……” 学长咽了口唾沫,费力地平复气息,紧紧抓着阿克塞尔的胳膊:“……我们……我们也要出兵了。” ——割—— 赫德人长屋里,伏击温特斯的那名半大小子服侍着赫斯塔斯躺在草甸上。 “明天你不要跟着去,维内塔人会把你们送回草原,护着你姐姐回去找你大哥。”哪怕是两人独处,赫斯塔斯仍然用生硬的大陆语说话。 “[赫德语]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也能杀人。”半大小子不服气地说。 赫斯塔斯用干瘪的手敲了下半大小子的脑袋:“说两腿人的语言,不要说我们的语言。等回了家以后,你也要时常练习两腿人的语言……可惜那个时候我就不能陪着你练习了。” “[通用语]那些两腿人只是想利用我们罢了。”半大小子也改用生硬的大陆语说:“我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他们做交易,还……还和那个家伙举行库尔希塔希仪式……” “傻小子,你想一辈子在这个海岛上当奴隶吗?你还记得草原是什么样,如果等你的孩子出生,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奴隶了。”赫斯塔斯揉了揉半大小子的头发:“这是你们返回故土最好的机会,如果我们不付血钱,哪怕是维内塔人夺下这个海岛也不会还我们自由。” 半大小子“哦”了一声。 “我知道你不服气,你不服两腿人。”赫斯塔斯语重心长的说:“没什么可不服的,我们的确是输了,不然也不会沦落到这里。我教你他们的语言,就是想让你能够学习他们的知识,只有从击败我们的人身上学到东西,败仗才没有白打,你的儿女才不会像我们这样被人奴役……” 屋外,负责收尾的赫德人浇熄了篝火。 欢宴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有血与火。 第八十五章 熔铁术 清晨时分,一支车队从红松庄园出发。骡子和牛喘着粗气拉动身后的大车,八辆四轮大车慢悠悠地朝着赤硫港行进。 “站住,干什么的?车上拉得什么?”一支路上的巡逻队拦住了这支车队。 “车上都是粮食。”车夫这样答道:“我们是红松庄园的人,给城里送摊派。” 赤硫港评议会以战事为由,要求岛上大大小小的种植园和村庄都要拿出粮食来作为军粮,这被岛民称为摊派。 巡逻队中的士兵站上车轮,朝车厢里望去,只见车厢里是垒的整齐的麻袋。再随便割开个口子,小麦流了出来。 见确实是粮食,巡逻队也就没再为难这支车队。 临走时,巡逻队的队长对车夫边上的年轻人开玩笑说:“看你也长得高大,当个长工有什么意思,要不要来当兵?我们正缺人手,一天一枚小银板,一个月够你现在挣一年。” 年轻人咧嘴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哎?我问你话呢!你哑巴吗?不会说话?” 豁牙车夫紧忙陪着笑脸解释道:“老哥您还真说对了,这傻小子就是个哑巴,我们老爷可怜他,才让他陪我赶车。” 年轻人也啊巴啊巴地手舞足蹈比划着。 见这对方是个哑巴,巡逻队的队长也没再为难,只是遗憾地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个哑巴,还以为是块好料子呢。”挥了挥手,放走了这支车队。 甩开巡逻队后,正在赶车的戈尔德笑着对温特斯说:“大人,这家伙还挺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您是块当兵的料子。” 温特斯苦笑着摆了摆手:“这也能险些被拉壮丁……多亏了你。先不说这些,你继续教我说岛民方言……” 温特斯带领着车队继续前进,牛车速度很慢,从清早走到傍晚才快抵达赤硫港。一路上只碰到一支巡逻队,连行人都稀少。 在通往赤硫港的最后一个岔路上,车队拐进了一条不是前往赤硫港的小路,行驶到了一个无人处。 这些大车都被温特斯改造过,车厢底部加装了隔板,高度足够容纳成年人平躺。从外观上看只是运辆的大车,除非把小麦袋子都卸下来,否则绝看不出任何异样。 而红松庄园的赫德人就藏身在隔板之下 放出岗哨后,温特斯带领剩下的维内塔士兵立刻开始卸车。 在漆黑、闷热的隔板下面煎熬了将近一天的赫德男人们脸色苍白,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然而他们却没有发出任何抱怨,只是互相搀扶着跳下大车,一声不吭找地方上厕所去了。 “到地方了吗?”赫斯塔斯喘着粗气问温特斯。他也跟着来了,没办法,这些赫德人中只有他懂通用语。 在闷罐子一样的狭小空间下面呆上一整天,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壮年人也几乎受不住这种煎熬,更别提赫斯塔斯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还没到,剩下的路我们得走着去。”温特斯把自己的水囊递到赫斯塔斯手里,第一次用了敬语:“老爷子,没事吧?” “没事。”老萨满的状态很不好,但他却仿佛没事人一样,大笑着说:“可比骑马轻松多了。” 大车里面不仅藏着人,还藏着武器。 清点人数、分配武器之后,维内塔人和赫德人又齐心协力把粮食装回了车上。 巴德带着一部分人去把大车赶到隐蔽的地方藏匿。 温特斯和安德烈带着另一部分人钻进了密林之中。 他们的目标——扼守在赤硫港海湾咽喉处的两座炮垒。 ——割—— 凌晨。 无云。 月相满月。 赤硫港海湾沿岸。 皎洁的月光洒在水面和海岸上,让一切想藏匿的人和物都无所遁形。 塔尼里亚联合会的士兵戴恩守在海岸上的哨位里,眼皮一直在不停地打架。 海面上,一条小臂粗的铁索横跨东西两岸,在海湾咽喉处拦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任何想强闯这条拦海铁索的船只都会撞碎船壳,沉没。 这是一处人造的天险,海上城墙。 而这处天险最薄弱的地方不是铁索本身,而是固定铁索的地方。 塔尼里亚人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铁索从岸上的炮垒延伸而出,炮垒中配有绞盘可以拉起、降下,另一端则是一座墩堡。 两端都由评议会最信任的部队把守,一旦有警,则赤硫港可以迅速支援。 在哨兵戴恩看来,这只是围攻中寻常的一天罢了。 赤硫港的海湾入口被两座炮垒、两道铁索牢牢把守着,维内塔人进不来。 维内塔的战船则在海湾外巡曳,赤硫港的船只也出不去。 这是一座海上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但都不能得偿所愿。 维内塔人的主力集中在北方海岸,赤硫港评议会的主力也在那里和敌人对峙。 在戴恩看来,自己放哨的工作虽然无聊,但胜在安全。即便敌人想强行登陆,也只会从北方海岸进攻。只有维内塔人脑子都坏了,才会强攻固若金汤的赤硫湾。 此时此刻,戴恩只盼望着下一岗的人赶快来换班,他已经困得不行了。 正当他在海浪声中昏昏欲睡的时候,身后传来的细微的脚步声,迷迷糊糊的戴恩高声问道:“谁呀?” “来换岗的。” “嗨,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来的太晚了?”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越走越近。 只剩下六七步远的时候,戴恩才看清了对方抹得黑乎乎的脸,他惊讶道:“你……” 话还没说完,来人一抬手,寒光闪过,一枚钢锥钉进了戴恩的眼睛里,在后脑勺上透出一个尖。 射出这枚钢锥的人正是温特斯。 一发中的后,温特斯却没有停手,而是接二连三把手中另外两枚钢锥用飞矢术射向哨兵。 现在的他顾不上节约魔力,所以一口气射出三枚确保击杀。 三声骨头被击碎发出脆声后,这位塔尼里亚联合会的老兵甚至没能喊出声,只是“唔”了一声便软软地瘫倒。 温特斯快步冲了过去,扶住了对方的尸体。 解决了哨兵后,他捡了两块石头三短一长地敲击了两遍。 听到讯号的其他维内塔人从远处密林的阴影中钻出,猫着腰小跑着到了温特斯身边。 赫德人语言不通,导致没法他们执行任何复杂的战术命令。 所以温特斯干脆把队伍一分为二:他自己和巴德带着维内塔人去摸掉敌人海岸上的哨兵,安德烈和赫斯塔斯带着其他赫德人去解决巡逻队。 如果奇袭变强攻,那赫德人则负责阻击从炮垒中出发的援兵。 “我的携具带来了吗?我的携具,把我的携具给我。”紧张和兴奋让温特斯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哨兵问话的时候,温特斯几乎认为偷袭已经失败,今天晚上的月光太明亮了,根本躲不了人,而他的计划又必须在月相圆满的日子才能进行。 但万万没想到,临时学来的几句塔尼里亚方言居然派上了用场。 “你的携具我带着呢,带着呢,放心吧。”巴德满脸笑意地安抚着温特斯,麻利地解下了身上挎着的施法者标准携具。 巴德也没想到,摸哨的过程竟然如此顺利。没人能想到塔尼里亚人的暗哨居然还换岗,一次换岗就暴露了海岸上的哨位。 温特斯立刻接过携具,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缓冲物,小心翼翼取出了用玻璃瓶装着的银色、黑色和白色粉末。 这两样东西才是今晚行动的关键,也是计划能够有可行性的关键。 黑色粉末温特斯知道是什么,炼金术士称之为铜精,由纯铜研磨精炼后得到。 银色和白色粉末也是炼金术的产物,白色粉末被炼金术士称为助燃剂,而银色金属最为昂贵稀有,炼金术士称其为活化金属,又名——铝。 塔尼里亚人在海岸上设哨的目的是防止维内塔人趁夜坐小船上岸,但这个哨位恰好就在铁索旁边,这才是温特斯不得不干掉这个哨兵的原因。 今夜,温特斯将摧毁这两道人造天险、拦海铁索。 温特斯先将铝粉和铜精粉末混合,然后开始搅拌。 无论是维内塔新兵还是老兵,都敬畏地看着蒙塔涅准尉混合施法材料,他们已经知道这名军官是传说中的魔法师。而在他们眼中,魔法与巫术无异。 封锁的赤硫湾的铁索由一个个小臂粗的铁环连成,其中一部分在岸上。温特斯要摧毁的就是岸上的铁环。 他先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小铁板,大致用铁板组成了一个铁盒,把一节贴地铁环的中间一小段隔了出来。 紧接着,他把将近两公斤的施法材料倒进了铁盒中,铁环被隔出的那一小段就这样被施法材料埋了起来。最后,温特斯倒入了助燃剂。 “帆布!”温特斯低声下令。 旁边的士兵们立刻支起提前准备好的帆布,在温特斯周围挡得严严实实。 “听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要后退。”因为心知这个法术的骇人声势,温特斯再一次重复了行动前就下达的命令:“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 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屏息进入了施法状态。 他将要使用的法术,是燃火系威力最强大的法术之一,熔铁术。 燃火系法术极度依赖施法材料,施法者本身的能力就像火源,施法材料就是燃料,施法材料越多,法术威力越大。 熔铁术原本只是复合法术“熔流术”的基础法术之一,没有施法者觉得这门法术还有什么别的作用,但温特斯却意识到如果有足够多的施法材料,熔铁术能烧穿一切。 [熔流术:熔铁术和飞矢术组成的复合法术,法术效果为射出一道金属熔流。] 而温特斯也从未奢侈到一次使用两公斤的施法材料施展熔铁术,如此多的施法材料会产生什么量变效果,温特斯心里也没底。 但已经走到这里了,无处可退。他一咬牙,把全身的魔力灌注进了助燃剂。 需要极高的法术爆发力,在瞬间输出足够多的能量,然能激发熔铁术。 只不过一秒钟,温特斯却觉得好像被抽干了精气神。 铁盒里开始嘶嘶作响,温特斯明白自己成功了,迅速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帆布后面。 先只是“嘶嘶”的响声,然后是些许火光。 眨眼间,铁盒中迸发出了能够灼伤双眼的光芒。这光芒太过明亮,连太阳也不曾爆发出如此灼人的光芒。 同时火星四溅,又仿佛是托尔的铁锤砸上了铁砧。 燃烧的过程太过剧烈,以至于在“呼呼”作响。 隔着一层帆布,维内塔众人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量。高热的火星溅到帆布上,将帆布烫出了一个个窟窿。 温特斯庆幸自己提前准备了帆布遮光,否则光是熔铁术这骇人声势,就足够把炮垒里的敌人都引来。 然而哪怕是最厚实的帆布也遮不住这耀眼的光芒,火光从帆布中透出,温特斯只能希望炮垒里没人注意到海岸边的动静。 幸好熔铁术虽然猛烈,但持续时间很短暂。 不过十几秒钟,光芒便迅速消减、衰退、熄灭。 光亮刚一消失,温特斯不顾灼人的热气,立刻提起撬棍、推开帆布、几步走到了铁盒边上。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铁盒了,整个铁盒、铁环中段和施法材料全部变成了如岩浆一样的粘稠液体。 此时此刻,这个已经被烧软了的铁环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性能,再也没法承受铁索自重施加于铁环上的强大拉力,正在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被拉长。 “别傻支着帆布!”见撬棍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温特斯转头压低声音厉声催促:“锯子!” 早就准备好锯子的巴德也跨进了帆布帐里,不需要多余的语言,两人的默契已经足够。 温特斯和巴德分别握住原本是用来锯木头的大号横锯一侧,搭载着铁环上。 一下、两下、三下。 几个来回,已经被烧软了的铁环中段就被两人彻底锯断。 这就是锁链结构最有趣的地方,只需要打破一个环节,就能摧毁整条锁链。 拦海铁索原本平衡的受力结构被打破,铁索开始朝海底下坠。在铁索本身庞大的重量拉扯下,赤硫湾东岸上的铁索就像遁逃的毒蛇一般,飞速滑进了海中。 温特斯和巴德兴奋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难掩喜悦之情。维内塔的士兵们则敬畏地看着自己的百夫长。 成功了!一条拦海铁索已经被摧毁! “别傻看着了。”温特斯扫视了一圈自己的下属们:“跟我来,还有一道铁索就在前面!” 第八十六章 墩堡 赤硫湾入口处的炮垒位于海湾西岸,另有一座小型墩堡坐落在海湾东岸,与炮垒隔海相望。 赤硫湾入口处的拦海铁索的两端就分别在炮垒和墩堡处固定。 这座墩堡的结构非常简单,无非是用四面夯土墙大致围成了个方形。方形墩堡底边有十几米宽,墙高则是六米出头,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 在旧时代的防御体系中,这座墩堡完全上不得台面,纯粹就是四面土墙。不够陡,也不够高,甚至女墙上连射击孔都没有。 而在新时代的防御体系中,这种存在死角、缺乏火炮、纯粹以高度防御的工事更是已经落伍。 但是对于温特斯这一队缺乏攻城手段的轻步兵而言,这座墩堡仍然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墩堡顶上,塔尼里亚人的哨兵也是昏昏欲睡。为了防止敌人从树林中悄悄接近,墩堡三十米之内的树木早就被清理干净。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切事物都无可遁藏。 对于防守这座墩堡的塔尼里亚人而言,当日伏击维内塔人的兴奋和紧张早已消散,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做的事情只有令人厌倦的站岗、站岗和站岗。 几声闷声响起,半睡半醒的哨兵突然被敲击声惊醒。他打了个寒颤,屏息凝听,又是几声闷响。 这次,他确认不是自己幻听,声音正从自己脚下传来,不近也不远。 哨兵抽出武装剑,放轻脚步走到女墙边上,小心翼翼地朝下面看去。 他刚伸出脑袋,一只漆黑的手突然从墙外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衣领。下一刻,哨兵只感觉一股大力从脖颈处传来,直接将他拖到了墙外。 哨兵惨叫一声,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摔下了高墙,折断脖子,死了。 紧接着,两个剃光了头发、赤身裸体、全身上下都被炉灰和黑泥抹成了黑色的赫德人翻上了女墙。为了能在黑夜中藏匿身形,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能反光的东西,甚至连唯一携带的短刀都烤成了哑光黑。 温特斯带着剩下的人潜伏在树林边缘,注视着两个赫德人的行动。这两个人是赫斯塔斯从所有赫德人中挑出的勇士,最善于攀爬。 没有维内塔人能徒手爬上六米高墙,哪怕是夯土墙也不行。可是缺乏攻城武器的残兵和奴隶想要攻入这座墩堡,唯一的办法只有派人摸进去,打开墩门。 温特斯默默注视着两个鬼魅般的赫德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墩堡,开始向上攀爬。此时此刻,哪怕温特斯是无神论者,也突然想要祈祷。 可他还是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惨叫声和落地声。他不知声音是赫德人还是塔尼里亚人人发出,两个赫德人已经消失在的温特斯视野中。 “被发现了,改换备用计划!”寂静的黑夜中,那声惨叫哪怕三十多米外的温特斯都能清晰可闻,更不要说墩堡里的守军。眼见偷袭失败,温特斯立刻下令:“跟我来,哪怕是我们都死在这,也得把这铁索毁了!” 话音刚落,温特斯越众而出,带着施法者携具,大步冲向海岸。其他人愣了一下,也立刻跟着冲出了树林。 所有人迈开脚步猛跑,夜袭变强攻,也就不用蹑手蹑脚了。 这座墩堡就位于海岸边的高地上,铁索的末端固定在墩堡内部,从墩堡墙上的孔洞一直延伸到水面。 和海湾中部那座炮垒不同,这座墩堡离大海不到十米,铁索的岸上部分全在墩堡投射武器的射程内。想要在守军眼皮底下破坏铁索且不被发现,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夺取墩堡的计划已经破产,那就只能硬着来。 然而令所有人都不曾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墩堡的大门先是透出一条亮线,亮线越来越宽,大门竟然缓缓打开了。 温特斯看到了大门打开了一个口子,他来不及多想,挥手大喊:“夺门!” 大门艰难地敞开了不到一米,里面的人惊叫着想要重新关上,可是好像又被什么东西卡住。 三十米的距离几步就到,温特斯抽出战刀,大吼着从墩堡两扇木门的缝隙间一跃而入。 门内是六七个塔尼里亚士兵,见到人影闪入,他们都一愣。但经历多次生死搏杀的温特斯丝毫不给对方时间反应,凶狠地砍杀身边的敌人。 直到温特斯将一名塔尼里亚人差点劈成两段时,塔尼里亚士兵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呐喊着用手里的刀、枪刺向温特斯。温特斯刚想抽刀格挡,然而他的弯刀却被卡在尸体的骨头中,拔不出来。 现在的温特斯早已经不是刚离开军校时的傻小子,他已经在铁与血中被锤炼了出来。 发现弯刀被卡住,温特斯毫不犹豫地弃刀后退。同时摒弃杂念,进入了施法状态。 下一刻,一名塔尼里亚士兵身上的火药壶突然爆炸。爆炸的威力不仅将携带火药壶的士兵腰上炸出了个大窟窿,还将他周围的士兵炸伤,就连温特斯也被一股气浪推到了大门上。 这是温特斯的第一个独创法术,由“阿克塞尔的毛发燃烧术”改良而来。登陆当日的搏杀中,温特斯意识到燃火术既然可以点燃敌人的头发,那同样也可以引爆敌人身上的火药。几次尝试后,他发现这个法术意外的好用。 满满一整壶火药被引爆,就像在狭小的门洞中投入了一枚炸弹。门洞内硝烟弥漫,鲜血、肉块和肠道内容物在墙面、地面上溅得到处都是,还没死的人惨叫着,声音异常惊悚。 爆炸的气浪就像重锤一样砸在温特斯的胸膛,让他胸口发闷。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吐出了一块飞进嘴里的肉渣,从身边捡起一把长矛又踏入了硝烟中。 直到这时,其他维内塔人和赫德人才跟上温特斯,闯进墩堡大门的维内塔士兵和赫德奴隶被眼前的惨景吓得浑身发抖,没人敢迈进这座血肉走廊。 “xx!愣着干什么?杀!”巴德回过神来,平生罕见地骂了脏话,提着弯刀冲进了墩堡。 有军官领头,其他人也鼓起勇气,呐喊着杀进墩堡内部。 这座墩堡一共只有十几个守军,在门洞里被温特斯干掉了一半,剩下的守军再无斗志,躲到了隐蔽黑暗的角落瑟瑟发抖,但最后都被温特斯的人找了出来。 还活着的塔尼里亚士兵被从柜子里、箩筐里、仓库里拖了出来,推到了墩堡中心的空地上,有人哭泣着哀求,也有人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维内塔士兵和赫德人把俘虏围在中间。 “我们没人手看管他们,都杀了。”温特斯面无表情下令处决俘虏,他找了块干净的毛巾,正在擦拭脸上的血迹。 赫德人听不懂温特斯在说什么,维内塔士兵们则是手足无措。 温特斯见状也不多说,夺过一把长矛走到俘虏边上,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为了我被钉在木桩上的兵……我一个都没忘。” 说完,他干净利落地刺死了一名俘虏。 其他俘虏连滚带爬想要逃走,却被边上的维内塔人和赫德人推了回来。 巴德也面无表情地抓着一名俘虏的头发,把弯刀从锁骨插了进去,处决了一名俘虏。 两名军官带头,其他士兵也咬着牙对剩下的俘虏动手,墩堡内再无活着的塔尼里亚人。 “我们的人伤了两个,没死。赫德人也没有阵亡……除了那两个人。”巴德和温特斯汇报伤亡情况:“他们一个人拼死打开了大门,另一个人毁了警钟……要不是他们,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海岸上吃枪子。” 温特斯背对着巴德,没说什么,只是在给从墩堡里找到的火绳枪装弹。 “时间快到了,你赶紧带着信号弹去海滩吧,剩下的事情不用你。”温特斯头也不回的说:“要是咱俩都没了,谁去给军团长送信呢?快去吧。” 巴德叹了口气,却没离开。 温特斯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火枪,转过身无奈道:“我知道杀俘虏不好,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干。” “我不是反对你处决俘虏,我们确实没有人手看管他们。”巴德诚恳地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执着于复仇,而且你不要把百人队覆灭的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 温特斯没说话。 巴德立正敬了个军礼,温特斯也站起来庄重地回礼,巴德转身离开了。 巴德领着两名维内塔士兵离开墩堡,朝着南面的海滩而去。 温特斯一口气用掉了剩下的熔铁术施法材料,横跨海湾入口的铁索在东岸被切断,沉入了海底。 温特斯见到了那位拼死打开墩门的赫德勇士。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塔尼里亚人没能关上大门,因为赫德人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门轴。 他的族人将他的尸体取了出来,平放在地面上。尸体的腹部有三处刀伤,半边身子几乎都被压碎了。 温特斯对着赫德人的尸体敬了一个军礼,维内塔的士兵们同样也跟着敬礼。 “不必为他悲伤,他已经在冥河河畔等着我们了。”赫斯塔斯平静地说:“他是作为一个自由人奔赴冥河,我们也会以自由人的身份去找他。” 老萨满蹲在尸体边上,将一枚银币放近了死者手心,唱起了赫德人安魂的歌谣。 在赫德人的低声合唱中,温特斯带领着剩下的士兵和赫德人离开了墩堡,朝海湾中部的炮垒进发。 数日前那场伏击战,塔尼里亚人虽然没能吃掉维内塔复仇舰队,但也有了一个意外收获。 海战中有一种堵塞战术,即自沉船只封堵敌方港口的进出航道,将敌人的舰队饭封锁在港口内。 堵塞战术可以让港口里的船出不去,但也能让港口外的船进不来。 三艘被击沉的维内塔战船横在海湾通道内,形成了一片人造暗礁。哪怕没有拦海铁索,船只经过这处暗礁也会撞坏船底,乃至于倾覆、沉没。 正因如此,赤硫岛评议会才会认为赤硫湾固若金汤。哪怕没有这两条拦海铁索,光是这片沉船暗礁配合两座炮垒也足够抵挡维内塔人。 如果维内塔人头铁硬闯,再被击沉几艘战船,反而会彻底堵死这座海湾。 然而今晚不同于平时。 一轮近乎浑圆的明月挂在天空,她阻碍了温特斯的奇袭。但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补偿维内塔人。 今夜正是月历十七,天文大潮! 自入夜开始,赤硫湾内的潮水便翻涌着上涨。根据巴德的计算,潮水将在一点到两点间达到一个月之中的最高位。 到那个时候,哪怕是沉船暗礁也无法再阻碍维内塔人的战船。只要摧毁两道拦海铁索,维内塔战船将长驱直入,直捣赤硫港。 卡尔曼声称能送温特斯离开赤硫岛,通过一条走私者的秘密线路,他一次可以送两个人出去。 但卡尔曼告诉温特斯,只是为了从内部破坏维内塔人的团结。他却没想到温特斯会利用这条走私线路和维内塔舰队取得联系。 已经在外海蓄势待发的舰队得到巴德的信号后,就会立刻杀进赤硫湾。 温特斯现在已经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待维内塔陆军攻陷赤硫港后归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原定计划中,他只需要摧毁两道铁索。 但他明白,自己能做的还有一件事——摧毁东岸炮垒中的大炮。 赤硫湾由两座炮垒把守,西岸炮垒扼守海湾入口,东岸炮垒扼守海湾中段。 西岸炮垒他鞭长莫及,但如果能摧毁东岸的炮垒,会少死很多维内塔人。 温特斯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着自己。他不是为了战功,也不是为了荣誉感,这场战争对他而言已无荣誉可言。 思来想去,他说服自己的理由只有一句话:“如果能摧毁那些大炮,会少死很多维内塔人。” 也许他只是不想再看到维内塔人的尸体了。 “我们的目标,是东岸的炮垒。”温特斯蒙塔涅准尉、首席大队权百夫长,对着第一百人队最后的士兵做战前动员:“我们人数比敌人少,唯一胜利的希望就是猛打猛冲,在敌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杀进去,摧毁那些大炮立刻撤出来。” “你们已经为了维内塔做了许多,但我们还需要为维内塔再战斗一次。”他扫视着这些跟随着自己在赤硫岛上东躲西藏的士兵。皎洁的月光下,大家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他不再废话,拔出了弯刀:“跟我上!” 前方,是赤硫岛的炮垒。 第八十九章 强攻 虽然是强攻,但强攻不代表硬上。 在攻击炮垒前,温特斯安排士兵返回炮垒边上的哨位,点起火把向炮垒求援。 剩下的人则埋伏在炮垒和哨位之间,准备伏击从炮垒中出来的守军,伺机夺门。 在这片大陆上,没有哪一类人能比塞纳斯陆军军官学院出身的军官更了解城防战术。因为主权战争时期,帝国军的精锐就是在一场接一场的围城战中被塞纳斯联军杀伤殆尽。 所以城防战术是陆军军校课程的重中之重,依托城防工事,哪怕是再懦弱无力的平民也能换掉三个精锐敌人。 正因如此,在温特斯看来,强攻坚固堡垒内的敌人是下策中的下策,即便有时不得已强攻,最好也要把敌人引出堡垒,在平地决战。 炮垒上的哨兵看到了海岸哨位的挥舞的火把,他们还没有察觉铁索被切断。 几声喊话也不见海岸哨位回答,炮垒的指挥官决定派几个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阵躁动后,炮垒大门打开,五个士兵带着火把走了出来。 当他们离海岸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潜伏在小路边草地泥潭里的赫德人扑向了他们,而位置比较靠近炮垒的温特斯则带着维内塔士兵冲向了炮垒大门。 五名塔尼里亚士兵猝然遇袭,甚至都没来得及逃跑就被扑倒捅死。 炮垒指挥官在垒墙上看到自己派出的士兵被草丛爬出的人干掉,同时还有数目不详的人正在朝炮垒跑来。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命令楼下的士兵关门。 这座临时构筑的炮垒没有壕沟,当维内塔人冲到炮垒门边时,两扇大门间的缝隙只剩下不到一指宽,一名维内塔士兵手疾眼快把长矛顺着门缝捅了进去。 硬木矛杆被大门挤得嘎吱直响,但却没有被压断。就此当口,另外几名拿着长矛的维内塔士兵也把长矛从门缝中插了进去,彻底卡住了大门。 墩堡的大门是向外开,而炮垒的大门是朝里开。里面的塔尼里亚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推,而外面的维内塔人也拼命往里推。 几柄长刀从门缝里朝着门外捅,离门缝最近的维内塔士兵胳膊、肋下、大腿连中四刀,惨叫着后退了两步栽倒在地上。 门里的塔尼里亚人继续往外捅,一把刀伸得太长,持刀的手也露了出来。一名原本负责破门的持短斧的维内塔士兵狠狠劈了上去,把持刀的手齐腕砍断。 双方都换上长兵器从不到一指宽的门缝中相互戳刺,展开了一场笨拙、滑稽而又无比血腥残酷的战斗。 炮垒内的塔尼里亚指挥官在看到有人要夺门的时候,就立刻命令敲响警钟。 警钟被不要命一般敲响,炮垒顶端点起了三堆烽火,这是约定的求援信号。 听到警钟声,温特斯明白时间时间不多了,赤硫港的敌人马上就会来支援。他又急又怒地大喝:“火药呢?拿火药的人在哪?” “来了,长官,来了。”负责搬运火药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刚才的突击中他落在了后面。 解决了敌人的赫德人也赶到了炮垒门口,见两方在炮垒僵持,几名悍勇的赫德人咬着短刀便开始攀爬炮垒的土墙。 炮垒内的守军也从被突袭的慌乱中稳住了阵脚,开始使用远程武器杀伤墙外的维内塔人。 带着火绳枪和弓箭的维内塔人也开始反击,赫德人把从墩堡中缴获来的长矛劈断,当成标枪朝着墙上的敌人投掷。 然而仰攻效果极差,反而是墙上的塔尼里亚人占尽地利。距离太近了,只要枪声响起、弓弦振动,墙外就会有人倒下。西瓜大小的石头从墙上抛出,闪躲不及的维内特士兵脑袋都被砸进了胸腔里。 一把夺过装满火药的铁锅,温特斯把铁锅放到了门缝边上插上火药捻,大喊了一声:“后退。” 随后,便使用燃火术把火药捻点着。 火药是在墩堡里搜出来的,然而只有火药,没有密封容器。只好拿铁锅和铁壶装着。 众人见火药捻被点着,连忙散开。然而只是药捻烧尽后,门边只传来一声闷响,完全没有爆炸的效果。再一看,不仅连大门,就连铁锅都完好无损。 虽然温特斯用的是窄口锅,虽然他已经用临时制成的木塞尽可能密封,然而密封性还是不够。药捻引爆的方式、逐次燃烧导致表层的火药燃气把下面的火药吹散,整整一锅火药放了烟花,还不如引爆火药壶的威力大。 愤怒的温特斯干脆放弃了爆破城门的想法,这次他直接换成了绑着铁钉的火药囊。 火药囊也是墩堡火枪手的装备,不是用牛角、而是用皮革缝制而成,为了增加杀伤力。温特斯在在火药囊外面绑了几圈铁钉。 这次温特斯直接把软囊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他没有再使用火药捻,而是直接全力发动了燃火术。 与火药捻逐层引燃不同,燃火术直接作用于整袋黑火药,吸收了大量能量的黑火药突破了能垒,瞬间燃爆。 “轰”的一声,火药囊猛地爆炸,绑在火药囊外面的铁钉被火药燃气推动,朝着四面八方激射。 一枚铁钉从门缝中飞出,在温特斯头上犁出了一道血沟。而门内的情况只会比门外更惨烈,门缝里传来一片惨叫声,向外推门的力量骤减。 “听我口令!一起撞门!” 维内塔众人合力朝着大门猛撞上去,炮垒的大门终于被攻破。 墙上的塔尼里亚人意识到炮垒大门被攻破了,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十夫长你带两个人把门轴毁了,其他人跟我来!”温特斯抽出战刀,第一个冲进了炮垒。 维内塔士兵和赫德人都袒着左臂,冲进炮垒后见到不袒左臂的人就杀。 通往炮垒二层的走廊空间太过狭小,根本就没有闪躲的地方。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无处可去只能你一刀我一刀的对拼。 不光是维内塔人和赫德人,就连塔尼里亚人也杀红了眼,双方顶在最前排的人一面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一面朝着敌人身上捅去,或是被捅倒。 前面的人倒下,立刻就有后面的人跟上。 古帝国人的方阵战术会不断替换最前排的士兵,但现在的士兵已经不再接受这种训练。 在这种血腥的绞肉战中,他们只能厮杀到死,而如果战斗这样继续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前排的人一个个倒下,暂时还安全的后排就会变成前排。 战斗进行到这个程度,决定胜负的不再是技战术,变成了意志和兵力。就看哪边神经够粗大,哪边能多坚持一分钟;如果两方都不怕死,就看哪边人多。 不过能容纳三人并行的走廊里,温特斯的战刀都已经卷刃,砍在敌人身上就像一根铁棍。 他的四肢已经多了四五处刀伤,如果不是常年练习剑术的本能保护了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温特斯已经开始变得麻木,他不再亢奋,不再紧张,甚至不再害怕,只是机械式地架开挥来的武器,然后再反过来朝着对方的肩颈劈砍。 施法者、军官,这些身份都没有任何意义。绞肉机里不需要军官,也不需要施法者,只需要肉。 这个小小的走廊吃进去活蹦乱跳的人,再吐出血肉模糊的尸体。 温特斯不知道自己砍倒了多少个人,但他的确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往前推进,而敌人正在逐步后退。 面前的敌人持棍朝着温特斯劈头盖脸的打来。温特斯机械式的“格挡——劈砍”。 然而已经麻木的他没有注意到,其实那根“棍子”不是棍子,而是链枷。 他架住了“棍子”,然而棍子前端用铁链铰接的敲杆却绕过刀身,甩了个半圆狠狠砸在了温特斯的头上。 温特斯只觉得意识突然变得昏沉,眼前一黑,他在作战中第一次武器脱手。 手持链枷的塔尼里亚人刚想乘胜追击,再给温特斯来一下狠的。然而温特斯身边的维内塔士兵和赫德人迅速护住了温特斯,把近乎昏厥的温特斯抬到了走廊后方。 半昏半醒的温特斯听到了锣声,他甩了甩头试图打起精神,然而头骨内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剧痛。 横膈膜挤压着温特斯的胃,他不由自主地干呕了两声,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是锣声吗?”面色苍白的温特斯抓住扶着自己的士兵,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费力地问士兵:“你听到锣声了吗?” “长官,是锣声。你没听错,是锣声。” 听到士兵的回答,温特斯的神情突然放松了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鲜血从头顶一直淌到下颌,让他的笑容有些狰狞:“撤!现在就撤!切里尼准尉已经得手了!” 在陆军军官学校的战术课程里,温特斯·蒙塔涅列兵只学到四件事:在反斜面布置预备队;正面打不穿就从侧翼包抄;备用计划迟早能派上用场;以及——真正的攻击发起前,一定要在其他方向上佯攻。 [陆军军官学校,入校时军校生自动取得列兵军衔。] 这座炮垒中至少有一个百人队的敌军,温特斯从没想过能靠自己这三十多名残兵和奴隶临时拼凑的部队从正门打穿塔尼里亚人。 从正门的一切进攻都是佯攻,声势越大越好,越激烈越好。 当正门的战斗吸引了所有塔尼里亚人的注意力后,安德烈·切里尼会带领着四名精悍的维内塔士兵和赫德人,从另一个方向爬进炮垒。 铸造大炮很困难,但毁掉大炮很简单。安德烈带着足够多的钉子和锤子,足够把全赤硫岛的大炮火门都钉死。 锣声就是安德烈已经得手的信号。 还活着的维内塔士兵和赫德人抬着温特斯,迅速撤出了炮垒。炮垒内的敌人不知虚实,没敢追击。 温特斯倚着树干坐在地上,默默清点了剩下的人手。他这里一共只剩下了十一个人,还活着的个个带伤。 算上巴德那边三个,安德烈那边五个,今晚温特斯手下已经阵亡了二十三个人,阵亡了一半。 在出击阵地留守的赫斯塔斯正在给温特斯处理伤口,老萨满先是擦干净伤口,然后用温盐水清洗。最后开始用一种奇怪的发音念念有词地吟诵着。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温特斯左肩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伤口竟然在缓缓缩小。这条足有两指半长的伤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最后变成了一条浅浅的红线。 还活着的赫德人不顾伤势,纷纷跪倒在地,额头贴在泥土上,也是吟诵不止。 而身为公教徒或是新教徒的维内塔人亲眼见到愈合伤口的奇迹,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这就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术,这就是公教会能够从一个被取缔、被迫害的异邦教会,一跃而起取代古帝国人的多神教,成为古帝国国教的原因。 试问何人看到此等神术,能不拜倒在公教神坛之下? “老爷子,神术就别浪费在我身上了。”温特斯抓住了赫斯塔斯的手:“去救其他人。” 赫斯塔斯点了点头,转而去给其他人处理伤口。 赫德人被老萨满清洗伤口时,无不自豪骄傲,能让赫斯塔斯亲自处理伤口对赫德人而言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荣耀。 而维内塔人则对赫斯塔斯这个异教徒的“巫术”避之唯恐不及,有一些伤势太严重不得不接受神术治疗的维内塔人,也颤抖着念诵着主祷文和玫瑰经。 赫德人对这些不情不愿的维内塔人纷纷怒目而视。 “真xx过瘾!老子把他们的大炮的火门全xx给钉死了![安德烈贫乏的粗鄙之语]!这群塔尼佬从哪搞来这么好的大炮?但全让老子钉上了!” 还没见到人,温特斯就听到了安德烈粗声粗气的声音。 “毁了这么多大炮,上面不给我们发个一公斤的奖章能说的过去吗?能吗?啊……”安德烈的语气兴奋不已,大呼小叫地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在维内塔陆军的典章中,作战中钉死敌人大炮等同于夺取敌人大炮,中校以下的军官直接升一级,士兵发钱发地回家当小地主。 然而看到负责佯攻正门的维内塔人和赫德人的惨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安德烈走到温特斯身边,蹲下来看着温特斯身上的刀伤和几乎被鲜血染红的外衣,声音颤抖着说:“兄弟……你没事吧?” “没事,都是轻伤。”温特斯嘴唇都没了血色,惨笑着问:“大炮都解决了?” “解决了,都钉地死死的。”安德烈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补充道:“炮垒里的重炮一水儿是三十二磅的青铜炮,而且都是长身管,塔尼佬应该没有铸这种大炮的本事,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 “毁了就好。”温特斯悬在心头的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语气轻松地说:“不用管他们从哪搞来的大炮,这种事情让上面的大人物操心吧,我们的活干完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从南面传来,巴德也带着两名维内塔人回到了约定的汇合点。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温特斯见到巴德回来,焦急地想要站起身。 “别动,别动了,你好好坐着。”巴德连忙按住了温特斯,轻声说:“联系上了,我们的战船已经出发。” 巴德指着海湾的方向:“看呐,已经来了。” 火炮声音隐约从海湾入口的方向传来,朦胧的树影后,战船一艘接着一艘驶入了赤硫湾。 维内塔士兵兴奋地大喊大叫。 赫德人看到此景,意识到自己将要回家了,铁打的汉子们此刻也都热泪盈眶,互相拥抱着痛哭。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也欣慰地相视而笑。 …… …… 又是火炮声,而且是重炮,轰鸣的炮声震得树叶直颤。 温特斯的表情悚然……不对,方向不对……这炮声不是来自海湾入口,而是来自于海湾腰部的第二座炮垒,就是刚才攻打的那座。 温特斯和巴德瞪大了眼睛看向安德烈。 安德烈快要急出了眼泪:“我……我……我真的他妈的把他妈的火门都钉死了!” 第八十八章 摧毁 没有了两条拦海铁索的阻拦,维内塔人的战船杀气腾腾的冲进赤硫湾,驶向码头。 月色中,一艘接一艘打着火把的战船在海湾中宛如一条长龙。 这些战船不是复仇舰队里那些“大家伙”,全都是弗斯特船[fta]。 [注:弗斯特船即拥有完整甲板的轻型桨帆船,只有三十几个桨手,戈尔德的好运号就是这种船。这些轻型桨帆船虽然尺寸小,但是吃水浅,行动敏捷。] 前锋战船此刻已经突入码头,船上的维内塔人正在和港口守军交战,赤硫港方向枪炮声、喊杀声大作,码头周围火光冲天。 海湾中段,两艘弗斯特船水线下的船壳被炮垒中的重炮轰出大洞,海水翻滚着涌入,战船打着旋下沉。 为了不让被击沉的战船挡住航道,旁边的战船抛出钩索,竭力将正在下沉的战船拖走。其他战船则绕过沉船,全速驶向赤硫港。 进攻方和防守方都知道,此战的胜负在于速度,在于维内塔人投送兵力的速度。 就在维内塔人的战船争分夺秒清理航道的时候,炮垒中的重炮接连怒吼,炮弹一枚接一枚射出,在维内塔战船周围激起层层浪花。 又一艘维内塔战船被击沉,船上的维内塔人纷纷弃船逃生。而后面的战船根本顾不上营救落水者,甚至直接从落水者头上驶过。 温特斯手下还活着的人在岸上看到此情此景,不光维内塔人心如刀绞,甚至连赫德人也觉得胸口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来。 攻打炮垒时那么多人死了,然而炮垒中的重炮却完好无损,仍然在射出一枚接一枚致命的炮弹。 那方才大家拼死作战算什么?那些牺牲了的人又算什么?白死了吗? 安德烈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反复骂着几句脏话。 一股绝望、抑郁和悲凉的情绪在还活着的人之中弥散开。 怎么办? 所有人都看向了蒙塔涅百夫长。 温特斯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炮垒和赤硫港的方向。 终于,一个年轻的维内塔士兵忍不住哭了出来。 啜泣声中,温特斯转过头来看着众人,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大喊:“军刀!”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可怖。 众人愣住了,不知道蒙塔涅准尉想要干什么。 一个豁牙黑瘦的身影从后面挤到前排,戈尔德越众而出,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一把弯刀奉给温特斯。 众人这才明白百夫长的武器遗失在炮垒里,蒙塔涅准尉是在索要武器。 温特斯扯下固定右臂的吊带摔在地上,接过弯刀,一字一句地下达了命令:“再攻一次!” “你疯了?”安德烈闻言大惊,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立刻反驳温特斯:“那炮垒里少说有五十个人,我们刚才占了奇袭的优势都打不进去,现在再去不是送死吗?” “再攻一次。”温特斯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不能送死吧?”安德烈也急了,他看向巴德:“巴德,你倒是也劝劝他啊!” “我倒是觉得……”巴德眯着眼睛,沉吟着说:“……我们可以再攻一次。” “xx!我怎么跟你们两个讲不明白了?”安德烈使劲锤了自己脑袋几拳。 “看,赤硫港现在自顾不暇,从赤硫港出发的援兵已经原路返回,炮垒里只有原来的那些守军。”温特斯用弯刀指着港口外面那些折返的火把,冷笑着说:“炮垒里的守军知道我们人少,只能偷袭,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还敢去而复返。况且还活着的守军里相当一部分人正在操弄大炮。我们实际上反而占了奇袭的优势。” 安德烈大概听明白了怎么回事,然而下意识还想反驳:“可是……” “十夫长!”然而温特斯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喝了一声。 维内塔人互相看了看,没人应声。 “人呢?” “报告长官,老军士死了……肚子中了一刀……”一个维内塔士兵小声回答。 温特斯沉默了几秒,又问:“我命令他毁了炮垒门轴,门轴毁了吗?” “毁了。”刚才说话的那名维内塔士兵答道:“俺跟着军士毁的。”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十夫长。”温特斯指着答话的那名士兵说,他看向了众人:“你们现在害怕吗?” 还活着的维内塔士兵们低下了头,没人说话。 “我告诉你们!那些塔尼利亚人更怕!”温特斯恶狠狠地说:“他们刚才的勇气不过是人多势众!而他们现在正在后怕!正在双腿打颤地清理尸体!光是回想着我们的勇猛就会让他们瑟瑟发抖!炮垒的大门已经坏了,这正是我们的天赐良机!从大门进去,见一个杀一个!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安德烈的脸色由青转红,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大喊道:“干了!干死这帮塔尼佬!把他们全宰了!” “冲进去之后,要把声势造足,喊出声来。”巴德补充道:“我们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气势要像一个百人队。” “老爷子,你们赫德人已经履行了承诺,你们可以不用跟着我们去。”温特斯看向了赫斯塔斯,言辞恳切地说:“但我希望您能帮我们一次,我们将感激不尽,维内塔也将感激不尽。” 维内塔人算上三个军官在内只剩下八个,无论如何都需要赫德人的力量。 “我们的契约是我们把命交给你,你送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回家。”赫斯塔斯哈哈大笑,也提起了一把弯刀:“把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安全送到我们的家乡。至于我们的命,你想怎么用都行。” “谢谢。”温特斯感激地低头致谢,然后他看向了维内塔的士兵们:“你们呢?你们愿意跟我再去厮杀一场吗?” “大人!您带我们去哪我们就去哪!”戈尔德第一个喊了出来,其他维内塔士兵也应声同意。 “这一战结束后,我会给你们找个好地方,这场战争中你们将再也不需要上阵厮杀。” …… 以火炮轰鸣声为掩护,温特斯带着十几个人悄悄接近了炮垒。 除了赫斯塔斯,都是轻伤员。没有重伤员,重伤员都死在了炮垒里。 “老爷子,您就别跟着我们去玩命了。”温特斯看着干瘦的老萨满轻声劝道。 “怎么?你瞧不起我?”赫斯塔斯咳了两声,闷声说:“我上阵杀人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 众人爬到了能隐蔽接近的最近距离,再往前爬就会暴露在炮垒周围平整出的土地中,无处可躲。 赫斯塔斯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举到自己额头的高度,就像用“治疗术”那样用特殊的喉音念念有词,一点点松开自己的手。 伴随着赫斯塔斯手中的泥土逐渐洒回地上,温特斯的疲倦感和恐惧感逐渐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变得无所畏惧,进入到了一种亢奋情绪之中。 他惊讶地看了一眼赫斯塔斯,神术难道对不信神明的人也能起效吗? 在赫斯塔斯的萨满神术的影响下,一行人中哪怕是最胆小的人也焕发出了无尽的勇气。 温特斯意识到就是现在,他大吼一声,高举水手弯刀一马当先杀向了炮垒。 炮垒对开的两扇大门和墙壁连接处被破坏,全都无依无靠地倒在地上。三个塔尼里亚士兵正拿着工具正在想办法修复垒门。 一名正在搬动木门的塔尼里亚士兵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冲出来一排人影。 塔尼里亚士兵先是一愣,然后慌忙地大喊示警。 然而十几米的距离,温特斯几乎是转眼间就跑到了他们眼前。 三个正在修复大门的塔尼里亚人转身逃向炮垒内部,温特斯情急之下把手中的弯刀像飞斧一样朝着对方投掷了出去。 弯刀旋转着贯穿了一个塔尼里亚人的后背,将他钉在了地上。 另外两个塔尼里亚人大叫着逃进了炮垒。 温特斯大步冲到门边,从趴在地上的塔尼里亚人拔出了弯刀。 那个被弯刀贯穿的塔尼里亚人还没有死掉,他痛苦地呻吟着,双手扣着泥土,嘴里吐着血泡。 温特斯咬着嘴唇给了塔尼里亚人一个痛快。 “不要分散!先去找火药库!敌人如果要跑就放他走,谁敢抵抗就宰了他!”说完,温特斯第一个冲进了炮垒:“杀!” 维内塔人和赫德人喊着自己的战吼,跟在温特斯后面冲进了炮垒。 刚刚血战的走廊里,无论是维内塔人还是塔尼里亚人,尸体都没有搬走。 十几米长的走廊里惨烈异常,躺满了双方的尸体,根本就没有地方下脚,只能踩着尸体通过。 温特斯牢记着菲尔德中校说过的话“火药库永远在离大炮最远的地方”。 带领着众人朝着和炮位相反的方向攻杀。 炮垒中的塔尼里亚人猝不及防,他们完全没想到这一小股敌人竟然如此凶悍,还敢杀个回马枪。 慌乱中,炮垒内的守军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温特斯攻进了东侧建筑内。 “找火药库!”温特斯大声喝令,挨个库房搜查。 然而此时,一队齐整的守军迎头撞上了进攻者。 当炮垒的指挥官得知敌人攻进了东侧建筑后,立刻意识到对方的目标是火药库。他立刻组织了身边的守军,前去拦截。 “别让他们接近火药库!”炮垒的指挥官抽出指挥刀:“杀光他们!” 这队守军拿的都是两米半的长矛,长矛在狭窄的走廊中并不好用,然而数人手持长矛齐头并进时,墙壁护住了长矛队的侧翼,反而形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正面。 此情此景,宛如两鼠斗于沙穴,没什么可多说,谁更狠谁赢。 两名赫德人立刻掷出标枪。狭窄的走廊里,几乎躲无可躲。带着赫德人的肌肉赋予的动能,标枪如热刀切黄油一般贯穿了人体。 然而一个塔尼里亚人倒下,后面的塔尼里亚人就立刻补上,矛尖如林朝着维内塔人和赫德人逼近。 见到对方救援,温特斯明白自己找对了地方。他朝着对方的指挥官射出一枚钢锥,没有命中脑袋而是打中了胸膛,然而却发出了一声脆响——对方穿了盔甲。 长矛推进,短兵器根本没有发动攻击的空间。维内塔人和赫德人被逼得直往后退。 再往后退就无路可退了,温特斯从身边抓起了一个桶盖,挤到了最前面。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长矛林,温特斯咬紧牙关用桶盖把矛尖架高,迎着长矛冲向敌人。 超长枪方阵互相厮杀时,会有士兵从枪杆下面爬过去,在超长枪的攻击死角杀伤敌人,这种战斗被称为鼠战。 温特斯干的就是这件事,长矛在他身上留下了几道伤口,然而终究还是被他撞进了枪杆下面。 温特斯毫不犹豫,用弯刀朝着敌人柔软的腹部狠狠捅去。被近身的长矛手们慌乱地丢下长矛,抽出匕首自卫。 然而长矛阵型一破,其他维内塔人和赫德人立刻冲了上来。 场面极度混乱血腥,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就像台钳一样挤在一起,甚至连挥舞武器的空间也没有。 温特斯被挤在下面,根本分不清眼前是谁,眼前有几个人,他只是咬着牙朝着敌人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捅、拧、捅、拧。 终于,塔尼里亚人的士气崩溃了,他们再也无法承受这种血腥的战斗。前面的塔尼利亚人哭喊着要逃走,后面的塔尼利亚人也直接当了逃兵。 炮垒的指挥官愤怒的拉拽着想要逃走的士兵,亲手砍死了两个,然而所有人都想要逃跑,他已经控制不住止不住溃逃。 正当炮垒指挥官想砍死第三个逃兵时,温特斯拦腰撞翻了他。骑在炮垒指挥官上的温特斯用弯刀刺向对方的胸膛,然而刺耳的刮削声后弯刀滑开了——温特斯忘了对方穿着盔甲。 挡住对方试图反击的胳膊,温特斯用弯刀配重狠狠砸向了炮垒指挥官的面门:“穿盔甲我就对付不了你了?!” 炮垒指挥官的首级被挑在长矛上,然而在炮垒内部,塔尼利亚人的数量还是占绝对优势。 “长官!火药库里就两桶火药。”一名维内塔士兵慌忙和温特斯汇报。 “拿出来放火。”温特斯来不及擦干脸上的血,喝令道:“分散放火,别让塔尼利亚人抱团!” 得到了温特斯的命令,众人开始一边清洗炮垒一层,一边开始纵火。 炮垒的主要结构是夯土,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木质结构。在火药和沥青的帮助下,木质结构迅速被点燃,炮垒内部顿时烟雾弥漫。 戈尔德得了巴德的指示,用长矛挑着炮垒指挥官的首级扯着嗓子大喊:“[塔尼利亚方言]败了!败了!着火了!基德船长死了!队长死了!快跑吧……” 解决了炮垒底层的全部敌人,温特斯大声呼喊着:“安德烈!带我们去炮位!”炮垒上层,重炮仍然在轰鸣,让温特斯愈发急躁。 这是一座两层炮垒,为了保证射界,重炮在第三层,也就是夯土建筑的最顶端。 然而没人回应。 “别喊了,就我们俩了,都不知道散到哪去了。”巴德苦笑着说。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不该纵火。烟雾缭绕、烈火熊熊,不仅摧毁了塔尼利亚人的组织度,也摧毁了他的人的组织度。 温特斯的命令根本没法传达到分散在底层各处的士兵而中,他只好用扩音术大声呐喊:“所有人!向上攻!去炮位!” “咱们俩可别走散了。”也顾不上命令传达的效果如何,温特斯和巴德摸索着向上层走去。 二层,烟雾更浓,呛得人喘不过气。 一片混乱之中,两人终于抵达了炮垒顶层。 因为是无墙、无棚的夯土建筑顶端,这里的烟雾反而不大。三十二磅的重炮就被布置在这里,在一门粗壮威武的青铜炮边上,几名炮手正忙活着重新装填。 温特斯和巴德提着弯刀冲上去,几名炮手顿时作鸟兽散。 走到火炮边上,温特斯看向大炮火门,赫然已经被钉死! “安德烈没说谎,这大炮被钉死了。”巴德百思不得其解:“那这大炮究竟是如何开火? 此时另一侧的墙面上,传来了重炮轰鸣。 两人对视一眼,温特斯握紧弯刀:“走!” 贴着屋塔房的墙壁,温特斯和巴德摸到了拐角处,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 另外还有三门重炮布置在这里。 炮手正在火炮边上忙活着。 然而除了炮手之外,火炮边上还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一门火炮装填完毕后,戴着面具的人走到火炮旁边,不见火绳也不见烧红的铁钎,面具人只是把手悬在火炮上方。 下一秒,一声轰鸣,炮弹激射而出。 炮手把火炮复位,立刻又开始清洗炮膛,重新装弹。 “十几个炮手,光靠我们两个肯定不行。”巴德压低嗓音对温特斯说:“等其他人上来。” 温特斯面色凝重地抽出了一枚钢锥攥在手心里,他艰难地对巴德说:“我担心的不是那十几个炮手,我们恐怕遇到了……” 屋塔房拐角另一侧传来了熟悉的维内塔口音喊杀声,显然有自己人从另一处通往屋顶的通道攻了上来。 巴德立刻提刀就要冲出去,两面夹击屋顶的炮手。 可是温特斯一把拽住了巴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顶上,炮手想要逃跑,可是在面具人的淫威面前根本不敢逃跑。面具人似乎对面前的敌人也并不是很在意。 数名维内塔人和赫德人从楼梯口涌出,最前面的一名维内塔士兵举刀杀向了面具人。 然而面具人根本就没有动作,只是背着手看着温特斯的兵。 维内塔士兵还没有冲到面具人身边,就七窍流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接着,面具人看向了其他几名赫德人。他只是背着手看着,赫德人便一个接一个七窍流血暴毙。 整个过程只是几次眨眼的时间,仿佛是面具人看向谁,命运女神就剪断谁的生命之线。 这种剥夺生命的过程之残酷、高效和无情,让巴德都不由得胆寒。 巴德发现温特斯的手指关节已经攥得发白,胸膛一起一伏,双眼血红,他胸膛的怒火几乎快点燃了他的头发。 最后一名赫德人根本来不及冲到面具人身边,他临时前大喊着温特斯听不懂的赫德语,朝着面具人掷出了标枪。 而这次,面具人却没有之前那样从容,以一个狼狈的姿势闪躲开了标枪。 温特斯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个当口,塔尼里亚口音的破锣嗓子吆喝声从楼梯口传出:“败啦败啦!我们败啦!队长死啦!基德船长死啦!赤硫港没啦!快跑啊……” 这声吆喝成了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就想逃跑的炮手们也不知是谁带头,一哄而散。 面具人愤怒地大喊:“回来!” 然而他说是通用语,炮手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头也不地的跑掉了。 几名炮手甚至跑向了温特斯这边。 然而面具人却没有朝这个位置追来,而是循着戈尔德的声音走下了楼梯口。 温特斯和巴德立刻大步跟上,可当他们走到一半时,面具人又从楼梯口走了回来。 温特斯大骂了一声,抬手朝着面具人射出了一枚钢锥。 当温特斯看到面具人的同时,面具人也看到了温特斯。 就在面具人的目光落在温特斯身上的霎那,温特斯只感觉颅骨中剧痛,精神猛然昏沉,钢锥偏了两寸,从面具人耳边飞过。 巴德提刀冲了上去,然而面具人却看向了巴德。 温特斯用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巴德拉了回来。 “跑!巴德!跑!”他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 正当温特斯和巴德的生命之线即将被剪断时,突然一种阴沉的喉音响彻炮垒顶层。 面具人惨叫了一声,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濒死的温特斯则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挣扎着从腰带上又抽出了一枚钢锥。 遭受了极大痛苦的面具人费力地用古帝国语吟诵:“[古帝国语]集焰为炎!” “噗。”这是某种东西爆裂开的声音。 面具人的表情瞬间放松,他的痛苦已经大大消退。 下一秒,一枚钢锥从他的后脑勺打了进去,从他的眼睛里打了出来。 面具人还没倒下,温特斯已经咆哮着冲到了他身边。他一刀刺进了面具人的心脏,狠狠地搅动,抽出弯刀又在面具人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 做完这些,确认面具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温特斯气喘吁吁地走下楼梯。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烟雾缭绕中,几名赫德人围着一具死状惨不忍睹的尸体嚎啕大哭。 尸体的头颅整个爆开,就像从内部炸开的西瓜。 完全没法认出死者,但温特斯知道躺在这里的是谁。 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下子跪在了尸体边上,眼泪止不住的涌出:“老爷子……” “是赫斯塔斯救了我们,是吧?”巴德也走了下来,艰难地问道。他的状态比温特斯还差,几乎站都站不稳。 温特斯没说话,只是脱下衣服盖住了老萨满的上半身,把老萨满的尸体抱了起来:“得把他送回家。” 烟雾中,另一队人悄悄靠近,见到是温特斯和巴德,他们松了一口气。 “都快烧塌了!快走吧!再不走就他妈晚了!”安德烈一边咳嗽,一边催促。 温特斯抱着老萨满的尸体,老爷子很瘦、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残存的维内塔人和赫德人以布掩鼻,循着来时的道路,冲了出去。 众人一刻也不停,一路跑到了海岸边上。 在他们身后,赤硫湾中部炮垒正在熊熊燃烧。 “这下不给我们发个一斤重的奖章真说不过去了!”安德烈大笑着说,他又有些不解地问:“你这抱的谁……”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水面处传来几声枪响,温特斯身边的石头被铅弹打得飞溅。 “xx!这xx是把我们当成敌军了!”安德烈破口大骂道,他暴怒地冲着水面的维内塔战船大吼:“友军!友军!混蛋!” 伴随着他的喊声,又想起了更多的枪声。 “得找个办法告诉他们我们是友军,或者离开这里。”巴德皱眉说:“你冲他们喊,他们当成挑衅了。” “信物,有啊!”安德烈眼睛一转,突然狂放地大笑,笑着笑着他又哭了出来:“我从上岸那天就一直保管着!” 说罢,安德烈从贴身衣服的最里层取出了一个布包,当他把布包展开时,一面蓝底金刺绣双翼雄狮旗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第三军团首席大队第一百人队的军旗。 登陆那日安德烈高举的军旗。 安德烈把战旗挂在了长矛上,刚想朝着水面战船挥舞,却停了下来。 他走到温特斯身边,把战旗交到了温特斯手上:“蒙塔涅指挥官,展示这幅战旗的荣耀应该属于你。” 温特斯接过军旗,他紧紧攥着矛杆,内心中有千种思绪。 “我做的对吗?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我做的对吗?”他问巴德。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愿跟着你,哪怕是朝着地狱进发。” 温特斯把军旗举起,海风吹拂中,军旗自然舒展。在烈火的照映下,金色的刺绣熠熠生辉。 又是几声枪响。 “谁xx开的枪?瞎啦?那是自己人!”一个被魔法增幅过的声音响彻海面,这是一个温特斯很熟悉的声音,菲尔德中校的声音:“那是为我们摧毁拦海铁索和火炮的蒙塔涅准尉!第二大队全体!听我口令!为蒙塔涅准尉山呼三次!” “urrah!” “urrah!” “urrah!!!!!!!!!!!!” 震天的山呼声响起时,没人知道温特斯究竟在想什么。 第八十九章 收尾 一夜的混战后,维内塔的部队攻陷了赤硫港城区,残余的塔尼利亚部队龟缩进了城镇西南角的棱堡。 缺乏攻城武器的维内塔部队几次试探性攻击没有得手后,也没再强攻,双方进入了到了一个微妙的对峙中。 维内塔人拥有兵力优势,但他们现在不急着攻击棱堡。轻型桨帆船正在打捞海湾中的沉船,清理航道以让重型战船能够驶入。 塔尼利亚人也没有发动反击,他们的棱堡上的火炮射程能够同时覆盖码头和整座城镇——这种位于城镇边缘小型棱堡,设计目的不仅是防御外敌,还有威慑内部市民。 然而不知为何,棱堡中的大炮沉默了,任凭维内塔的轻型战船在码头进出。 破晓后,温特斯带着最后还活着的人第一次以胜利者的身份走进了赤硫港。安德烈骄傲地高举军旗,一行人畅通无阻。 城镇外围的垒土墙和城壕已经初具规模,然而塔尼利亚人绝没想到赤硫港会被从海上攻破,环绕城镇的壁垒和城壕都成了无用功。 跨过城壕,城区内的房屋门户紧闭,街道上的尸体还没有被拖走。手持长戟的宪兵四处巡逻维系军纪,喝令散兵归建。 赤硫港被攻陷后一片混乱,不仅有塔尼里亚残兵兴风作浪,还有许多维内塔士兵试图浑水摸鱼。在宪兵的约束下,还勉强维持着秩序。 评议会大厅之上,塔尼利亚人的红龙旗被扯下,换上了金狮旗——维内塔主保圣人圣马可的标志,维内塔陆军的军旗。 在这里,温特斯见到了菲尔德中校。 “哈哈哈,没想到是我们来了吧?”菲尔德大笑着给了满身血污烟灰的温特斯一个熊抱。 “确实没想到……”本来想敬礼的温特斯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我的人明明联系上的是三军团……恐怕塔尼利亚人也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大维内塔’还在赤硫岛北边的大海上飘着呢,所以这块肉就让我们‘圣马可’吃了。”菲尔德中校喜气洋洋地说:“哈哈,不过也多亏了你们三军团,要不是他们把塔尼佬主力牵制住,赤硫港也没这么容易拿下。” 开战令下达后,菲尔德中校由宪兵处调任到了第一预备役“圣马可”军团任大队指挥官。温特斯跟随大维内塔军团出征的时候,圣马可军团还在整编,连温特斯也没想到这支刚征召的预备役军团居然会这么快出征。 [注:根据主权战争后制宪会议的协商结果,为了避免塞纳斯联盟内部军事竞赛,各加盟国最多只能维持两支常备军团。 因为常备军团的序列来自联盟,所以维内塔的两支常备军团番号为第三军团和第四军团。 而常备军团之外的民兵、预备役等常备军之外的部队钻了协约的漏洞,属于诸共和国内政,不受限制。因此预备役军团“圣马可”的番号才是“第一预备役军团”。] “莫里茨少校呢?”温特斯 “在外面巡查。”菲尔德哭笑不得说:“我估计你想不到,进了军团之后莫里茨还是负责宪兵。等一会他回来,你就能见到他了。” 菲尔德话音未落,评议会大厅之外传来一阵靴子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急促的“立正!” 菲尔德和温特斯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一群高级军官推门而入,为首的军官身着将官制服,还没等走进门温特斯就听到了他粗里粗气的声音:“还等个屁啊?等塔尼佬反应过来?等第五大队上岸后,用四个大队的兵力直接强攻!” 这名将官恰巧温特斯认识,正是负责接他们这批准尉的雷顿少将。他皱起眉头想了一下,记起来似乎听说雷顿少将负责指挥最新组建的预备役军团。 菲尔德和温特斯立刻敬了军礼。 “菲尔德,你的兵收拢的怎么样了?”雷顿少将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风格,还没等菲尔德回答,雷顿看向了温特斯:“你又是谁?” 虽然温特斯还记得雷顿少将,但显然雷顿已经不记得小小的温特斯准尉了。 “这是第三军团的温特斯·蒙塔涅准尉!破坏那两道拦海铁索的人!摧毁海湾炮垒的人!为我们带来胜利的人!如果没有他,赤硫港现在还在塔尼佬手中。”菲德尔骄傲地替温特斯介绍,然后才回答雷顿的问题:“我的六个百人队已经全部归建。” 大厅内突然肃静了下来,一众军官震惊地看向菲尔德身边的准尉,他们还以为这个人只是菲尔德的士兵。 他们都看到了燃烧的炮垒边上高举的战旗,但他们没想到战旗下的人是如此……稚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孩子。然而准尉身上那件几乎被血浸透、被火烧焦的外衣又在默默告诉众人他经历的残酷战斗。 “蒙塔涅……哦,我记得你。”雷顿看着温特斯,若有所思。他没头没脑地甩出了一句其他军官莫名其妙的话:“在船上那时,你也做得很好。” 温特斯敬礼答是。 “小子,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这本事。”雷顿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把自己佩戴的橡叶狮子勋章取了下来,亲手别在了温特斯满是血迹的外衣上:“没有你,赤硫港现在还在塔尼佬手里。好好干,你将来肯定比我有成就。” 温特斯仍然只是敬礼答是。他并不骄傲,更不会觉得荣幸,他不是为了勋章才去和塔尼利亚人拼命,一枚勋章也换不回牺牲的生命。 雷顿看着温特斯平静的表情,对面前这个小准尉的评价又高了一些,他指着温特斯:“你留下参加军议。” 没有繁文缛节,拖过一张桌子,铺上地图,军官们围着桌子站成一圈开始开会。 会议内容很简单,雷顿少将无法忍受悬在头上的利剑,决心要攻下赤硫港的棱堡。 “我刚才已经带人去看了,这就是一座小型的四角星堡,连三角堡都没有。”雷顿附在地图上,一面用炭杆标注一面说:“这堡垒南面是水,只能从其他三面进攻。首席大队控制赤硫港的城防,第二、三、四大队从其他三面进攻,第五大队作为预备队。塔尼佬的士气肯定很脆弱,只要我们冲过壕沟塔尼佬就会吓得投降!” 另一名校官显然不同意雷顿的看法,维内塔陆军的军议不拘身份,他提出了质疑:“壕沟少说有十米宽,里面还引了水,我们怎么过?” “拖小船上岸,做临时的浮桥。”另一名支持强攻的校官出声道。 “在棱堡的大炮眼皮下面搭浮桥?”菲尔德也开口了,他显然不支持强攻:“我觉得可以摆出强攻的架势威慑塔尼佬,但不要真拿人命上去填。堡垒里的塔尼佬估计也想投降,不然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炮击我们?” “如果想投降,他们现在已经降了。”刚才提议搭浮桥的校官立刻反驳:“可联合会的旗子还在棱堡上插着。” “很大可能里面的塔尼佬也在摇摆,或是在等待一个足够好的投降条件。”菲尔德坚持认为应该劝降:“岛上还有塔尼佬的主力部队,我们的兵力要留着对付他们,不能浪费在啃堡垒上。” 在场的军官们最低也是少校,一名将官带着一群校官在开会,温特斯当然不准备插话。 然而雷顿的注意力却停留在一言不发的温特斯身上,他点名问道:“蒙塔涅准尉,我们这些人里你对这座岛最熟悉,说说你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温特斯身上。 “棱堡三个月前重新整修过,添置了新的火炮,里面还有蓄水池,火药库和粮库也都是满的。”既然被点了名,温特斯也不怯场,不卑不亢地说:“但联合会的主力部队正在和第三军团对峙,这座棱堡现在主要由赤硫港的民兵负责防守,也就是说守军的家人都在城里。” 一众高级军官在场,温特斯没有提出建议,只是客观陈述自己得到的情报,但他的想法已经显露无疑。 “这是军议,你怕个屁?有什么就说什么!”雷顿的脾气一如既往的火爆,不满地训斥了温特斯:“少说半截话!” “棱堡的守军应该可以谈判。”被训斥的温特斯也有点了火气,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看法。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海湾里那座炮垒里有三十二磅的重炮,无论是要谈判还是要强攻,都可以先把那些重炮拖过来。” 听了温特斯的话,雷顿拍板决策:“就这么定了,找个城里的塔尼佬进去送信。愿意谈就谈,不愿意谈就打。首席大队负责搬运蒙塔涅说的那些重炮,其他大队回去准备进攻。” “那壕沟怎么办?”有人问道。 “如果塔尼佬不投降。”雷顿冷哼了一声:“就让赤硫港里的塔尼佬去填!解散!” …… …… 评议会大厅外,等了许久的众人终于看到温特斯走了出来。 “怎么搞了这么久?”安德烈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 温特斯从胸口扯下一个东西,丢到了安德烈怀里:“孔泰尔、雷顿,都是一种人。” “什么东西?”安德烈手忙脚乱地接住,猛然瞪大了眼睛:“胜利章?” 看着安德烈惊喜的表情,温特斯阴郁地和安德烈说:“你也快和他们一样了。” “哪来的胜利章?”安德烈两眼放光,已经听不到温特斯在说什么:“这……这是真的胜利勋章吗?” “你想要就留着吧。” “真的吗?真的给我吗?你将来别后悔?这是真的胜利章吗?”安德烈已经激动地快要语无伦次了。 “讨来人手了吗?”巴德关注的重点和安德烈现在不在一个地方。 “xx!”温特斯骂了一声:“雷顿中间进来开会,我都忘了进去干什么了。” 他转身就要返回议事厅,却迎面碰上了走出来的菲尔德中校。 菲尔德拉着温特斯:“联合会的部队还在岛上,你就先在我这休息一下,等第三军团上岛后再归建。” “中校,请借我十个人。最好能借给我几匹马。” “你要人手干吗?” 温特斯沉默了一小会,红着眼睛说:“我的人还躺在那里,我得把他们带回去。” 巴德和菲尔德解释了上岛后的来龙去脉,以及和赫德人的协议。 “去吧。”菲尔德的神情也变得沉重:“我给你两个十人队……小心点,外面还有塔尼佬的兵。” …… …… 载着尸体的大车返回红松庄园后,温特斯听到的只有哭声。 赫德女人们努力辨认着那些残缺不全、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最后只有痛哭。 “哭什么?不许哭!”那个原本在赫斯塔斯身边的半大小子擦着眼泪,斥责着哭泣的妇孺们:“你们如果哭泣,载着他们渡过冥河的船就会倾覆,不许哭!” 卡尔曼手足无措地看着大车上一具具尸体,眼前的一切让这名医生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悲痛地抓着那个半大小子的手,浑身哆嗦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鞭打过你们吗?我虐待过你们吗?我拆散过你们的骨肉家人吗?我尽我所能地善待你们,可你们为什么还要去为了维内塔人送命?都死了,都死了……” “卡尔曼先生,你是对我们很好,你是赤硫岛上唯一善待赫德人的奴隶主。”半大小子紧紧盯着卡尔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但即便这样,我们就不是奴隶了吗?我们儿子和女儿就不是奴隶了吗?我们的儿子的儿子、女儿的女儿就不是奴隶了吗?我也愿意善待你,你愿意给我当奴隶吗?” 卡尔曼被这个半大小子问得当场呆住,失魂落魄地走了。 温特斯走到了半大小子身边,轻声说:“我领你们去赤硫港,等第三军团上岸之后,就立刻送你们回家。” 半大小子抽泣着“嗯”了一声。 “赫斯塔斯……我希望你能把他带回故乡安葬。” “嗯。” “我不知道你们赫德人的葬仪,现在容易滋生疫疾,最好将遗体火化,再由你们带回去,可以吗?如果赫德葬仪不允许火化,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可以火化。”半大小子擦干了眼泪,红着眼睛说:“你是赫斯塔斯的‘库尔希塔’,他的后事你说了算。” …… 红松庄园的一处僻静空地,火把点燃了柴堆,将人类最后的血肉和肌理烧尽。 赫德人低声唱起了送别死者的歌谣。 维内塔士兵的遗体没有火葬,对于维内塔人而言,火葬意味着要到末日之时才能复生。 温特斯和其他人挥动锹镐,挖出一个个土坑,将维内塔士兵的遗体安葬。 他突然想起了莫里茨少校的生死观,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意义,对于死者而言,无论他们的牺牲换来了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往下想。 菲尔德的劝诫在他耳畔响起:“不要和你的士兵太过亲密,保持距离,否则你就不适合成为一名军官。” “是啊。”温特斯添上了最后一捧土:“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军官。” 第九十章 塔城 “大人!不可啊!是联合会要和维内塔打仗,我们这些普通平民都没有参与啊……而且那堡垒里不止有赤硫港的民兵,还有联合会的客兵,我们赤硫港人也说了不算啊……”一名赤硫港本地德高望重的士绅老泪纵横,苦苦哀求着雷顿少将。 雷顿的威胁从来不是虚言,听到派去劝降的赤硫港本地人声称“棱堡守军也在争执不休,守军乞求宽限一天再给出答复”后,他立刻兑现了自己的威胁。 圣马可军团的士兵破门而入,按着从评议会大厅找到的花名册,挨家挨户搜捕守军的家属和亲戚。任何拒绝指认守军亲属的赤硫港人也被一并带走。 老弱妇孺被用麻绳绑成一串,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棱堡前方挖掘甬道。圣马可士兵则开始捆扎木柴、搜集小船、制作浮桥组件。 雷顿的态度已经清楚明确地传达给了棱堡内的守军:如果不投降,我就用你们家人的尸体填满壕沟。 终于,当圣马克军团把重炮从海湾炮垒中的断壁残垣拉到棱堡前方时,守军的士气崩溃了。 想要投降的赤硫港民兵推倒了联合会的红龙旗,放下了吊桥,圣马可军团的士兵立刻冲进棱堡,把仍然没有放弃抵抗的联合会士兵杀了个精光。 温特斯注意到:周围圣马可军团的军官在看到红龙旗倒下时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些远比温特斯资深的军官,当然更明白如果守军坚决抵抗,圣马克军团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联合会的主力部队还盘踞在赤硫岛内陆,如果圣马可军团在这座棱堡前损兵折将,被联合会抓住战机一波推下海也不是没可能。 这里面最懂的恐怕正是雷顿少将,不过似乎他并不是很在乎,其他军官也差不多。 而现在守军投降,对于圣马可军团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费吹灰之力,圣马克军团不仅夺取了一座坚固棱堡、彻底掌控了赤硫港,还得到了守军的火药库、武器库和粮食储备。 温特斯突然想起内德元帅曾经说过“攻城战术的重点,是要打击守军的士气”。 看着欢呼雀跃的圣马可军团士兵,温特斯不禁在想:“雷顿到底是做出姿态向守军施压?还是不在乎死伤真的要强攻?唔……可能两者都是吧。” 反正这一战雷顿少将漂亮地拿下了赤硫港棱堡,那就是他高明。 赤硫港的安全确保后,雷顿分出两个大队,一个大队进攻扼守在海湾入口处的炮垒,另一个大队则负责修复海湾中部的炮垒。 赤硫港的攻守态势已经转换,温特斯带人摧毁的防御工事,圣马可军团又要重新修复。 温特斯他们三名准尉则跟在菲尔德中校身边,协助中校从赤硫港本地以及附近的村子征发劳工,继续加固赤硫港的城防。 撒出去的斥候很快就查明了敌军的去向,当联合会主力部队得知后方的赤硫港被维内塔陆军击破后,立刻发生了决裂。 联合会的嫡系部队、赤硫岛本地民兵和少量海盗放弃了沿岸防线,转而躲进了赤硫岛的内陆城市——塔城。这些进入塔城的部队占了大部分。 另外一小部分——主要是出身于海盗的游兵散勇,脱离了联合会大部队,转而逃往赤硫港。 都不等圣马克军团的斥候动手,这些海盗们打着白旗主动就向维内塔人投降。个个都坚称有重要情报,希望能用军情交换赦免,以及最好再换点赏金。 然而雷顿对这些人口中的情报嗤之以鼻,丝毫没有兴趣。向圣马可军团投降的海盗全都被编入了死囚营,关到赤硫港外的工地上挖城壕,干最苦的活。 这些投降的海盗本来就属于心思最活泛的一类人,他们立刻看到自己悲惨的未来。一些海盗便声称有重要情报,一定面见维内塔军队最高指挥官。 “要见我?那群狗杂种里有人要见我?”雷顿少将怒极反笑,他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好啊,那就见见吧。” 赤硫岛评议会原本的议事大厅被改为了第一预备役军团的指挥部,原本只有军人进进出出。而现在,十几个衣衫不整的海盗被押进军团指挥部。 包括温特斯在内的一众军团环视下,十几个海盗战战兢兢地站在雷顿面前。 “我就是军团长。”雷顿扶着佩剑坐在椅子上,冷淡地说:“你们已经见到我了,有什么要说的?” “阁下……大人。”为首的海盗舔了舔嘴唇,突然跪倒在地,鼓起勇气开口道:“我们都是被裹挟才会给联合会当兵,我们不是自愿的……我们愿意弃暗投明,为您当马前卒,去打联合会的匪军,还请您饶我们一命!而且我们还有关于匪首基德的重大情报!” “我不想听!”雷顿一脸不耐烦地站起来,挥手示意卫士把这些人带走。 如狼似虎的卫兵抓起海盗们就往门外拖,为首的海盗连哭带喊:“大人……大人饶命……基德船长说援兵就到……他要在塔城坚守,派人在周围收集粮食……大人、大人饶命啊……” 雷顿原本不耐烦的神情变成了恼怒、鄙视和极度不耐烦,他大步朝着为首的海盗走去。 为首的海盗以为得救,更加卖力地哀求,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是被裹挟进了联合会的军队。 雷顿笑了一下,为首的海盗也僵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下一秒,雷顿的佩剑插进了为首海盗的嘴里。 “我说了我不想听,谁允许的你告诉我?“雷顿问。 为首的海盗当场毙命,其他海盗吓得呆住,好几个海盗的裤裆瞬间就湿了。 边上圣马可军团的军官也面有惊色,倒是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丝毫不惊讶。 在见识过雷顿少将的残酷手腕和暴烈性格的三名准尉心中,雷顿能干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正常了。在温特斯看来,这些海盗走进大厅的那个瞬间雷顿就已经起了杀心。 “这群见风使舵的孬种,活着xx也是浪费粮食。”雷顿面无表情甩掉了佩剑上的血,不是冲着海盗,而是冲着周围的军官厉声训斥:“军人,要有骨气!叛徒永远不配得到尊重!” 维内塔的军官全都打了个寒颤。 卫士们把活着和死了的海盗都拖了出去,大厅的地板上留下几道暗红色和淡黄色的痕迹。 “渣滓就是渣滓,在哪都是渣滓。”雷顿冷哼了一声,点了一个宪兵队长的名字:“莫里茨!” “是!长官!”原本懒洋洋站在后排看戏的莫里茨少校应声答到,他也没想到会突然叫到自己。 “这群海盗渣滓你负责处理。让岛上的平民检举他们,然后找个人多的地方,全都绞死。” “是,长官。”温特斯看到莫里茨少校以常人难以察觉的幅度翻了个白眼,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不留着他们干活了吗?” 雷顿的眉毛立了起来,沉声道:“海盗都是只会偷奸耍滑的渣滓,干活也不会老实。都绞死,卖个人情给岛民。后面再有俘虏也由你的宪兵队负责甄别,凡是海盗都弄死。” 这也是个合理的理由,莫里茨少校没法反驳。他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大厅。 处理完这样一场闹剧后,圣马可军团的军议继续进行。这是一场军官扩大会议,不光是大队长级别的校官,百夫长级别的尉官也尽数参加。 雷顿坐在桌首,他的大队指挥官围着地图桌坐成一圈,尉官们站着。 “联合会的部队退守塔城,还在搜集粮食,应该是有长期坚守的想法。想法倒是很好,可惜碰到的是我。”雷顿指着地图给军议定了调子:“我决定主动出击,攻击塔城。说说你们的想法。” 他嘴上说是让众军官“说想法”,然而他已经决策要主动出击,其他人也只能是在这个前提下修修补补。 校官们开始讨论具体的行动计划,尉官们也没有机会说话。很快,具体方案确定了下来: 圣马可军团的首席大队负责留守赤硫港,第二、三、四、五大队轻装出动,负责驱逐正在塔城附近搜集粮草的联合会小股部队,压缩联合会部队的活动空间。 剩下的五个大队等待全部辎重从船上卸下后再向塔城进发,以九个大队的兵力攻击塔城。 “放松点,塔尼佬打仗差劲的很,给他们坚城大炮他们也守不住。”雷顿笑着结束了这场军议:“说不定不用我们亲自动手,他们就投降了。散会!” 温特斯跟着其他人离开了评议会大厅。 指挥部外面,菲尔德问三个准尉:“怎么样?你们要不要跟我去打前哨?还是留在赤硫港等三军团?” 温特斯和巴德、安德烈对视了一眼,安德烈倒是跃跃欲试,温特斯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我算是打够仗了,就不跟着您去立功了。您问问他们两个吧。” “我也想留在赤硫港休息一下。”巴德不急不慢地答道。 安德烈原本想跟着去,看到两个同伴都要留下,他面带遗憾地改了口:“那我也不去了。” 菲尔德也不勉强三个准尉,他大笑着说:“你们前天晚上的战功够许多军人挣一辈子,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你们放心,雷顿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但绝不会贪你们的功。” 此刻已是下午,菲尔德说完转身就要上马,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对着菲尔德默默敬礼。 菲尔德刚要抬手回礼,赤硫港中突然响起火炮怒吼声。 菲尔德瞬间警觉起来:“哪里在开炮?” 赤硫港码头外的水面上,一支大型舰队正在缓缓驶入,打头的都是大帆船和重型桨帆船。圣马可军团乘坐的弗斯特战船的尺寸,在驶来的大型战船面前相形见绌。 一众大型战船收起了帆,正在靠近码头。船舷处喷出一股股白烟,紧接着枪炮雷鸣声传到了温特斯的耳中。 这支鸣响礼炮的舰队温特斯再熟悉不过,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援军。 赤硫港易手一天之后。 维内塔复仇舰队来了。 …… …… 开会,开会,没完没了的开会,开没完没了的会。 官僚主义实乃人类之癌。 还没等菲尔德出发,他就又被叫来参加圣马可军团和大维内塔军团高级军官联席会议。 这个级别的会温特斯就没资格参加了,他也乐得清闲。 评议会大厅内,气氛十分尴尬。 即便不认识各军团之间微小的制服装饰差异,也能够从面部表情很清楚地分辨出哪些军官隶属于圣马可军团,哪些军团隶属于大维内塔。 攻克赤硫港的战功在手,圣马可军团的军官们个个儿红光满面,腰板挺的笔直。特别是雷顿少将,坐了多年冷板凳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连说话声音都大了三分。 反观大维内塔军团,塞尔维亚蒂少将只是温和地笑着,可是其他军官却是面带愠色,肃容静坐。苦活自己干了,战功别人得了。看到友军洋洋得意的德行,大维内塔军团的军官心里又酸溜又恼火。 不过塞尔维亚蒂军团长在军团中威望极高,所以大维内塔的军官们也忍住没讥讽或是说什么怪话,大家维持着表面的和睦。 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军团长先是和雷顿寒暄了几句,然后转入正题:“既然赤硫港已经夺取,我们两支军团也已经汇合,现在应该考虑如何尽快扫清赤硫岛内部之敌……” 话还没说完,趾高气昂的雷顿打断了安托尼奥的话:“联合会的部队都被我吓得逃进了塔城。交给我们圣马可军团,一周之内,我拿下塔城!” “塔城的情况我了解一些,靠一个军团恐怕短时间内难有建树。”安托尼奥不温不火地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强攻,争取说服守军投降。” “塔城一个芝麻大的小地方,城防能够赤硫港的棱堡坚固吗?赤硫港的棱堡我一天就拿下,还拿不下来塔城?”雷顿信心十足地伸手拍了拍安托尼奥的肩膀:“你这还不是信不过我们吗?放心,你们就在赤硫港好好休整,看我们拿下塔城。” 安托尼奥下意识想躲开,但还是忍住任由雷顿大模大样地拍自己的肩膀,脸上还是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大维内塔的军官见雷顿无礼,有几个暴脾气的当场就要发作,但看到安托尼奥不动声色,也咬牙忍了下来。 “塔城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先实地侦察一下……”安托尼奥想了想,还是比较委婉地给雷顿留了点面子:“……就算要强攻,也不能光让你们军团上,也给大维内塔一点立功的机会嘛。 “好的,好的。”雷顿哈哈大笑,他一拍脑门:“那我们还在这废话什么呀?走!直接去塔城,我倒要看看这小小的塔城究竟有什么名堂!” 拉上安托尼奥,雷顿兴冲冲地就去了,到现场一看只说了三个词:“诶?我草!这个……” 怎么了? 两面靠山、居高临下的天险地势。 狭窄的攻击面,让进攻部队根本没法展开。 将近十米的外墙由火山岩包裹,令人望而生畏。 墙外,蚂蚁般的人群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掘城壕。 雷顿下马挖了几下泥土,不到一指深的土层下面同样是坚固的火山岩,这鬼地方,连掘进都做不到。 虽然在雷顿、安托尼奥那一届陆军军官学院毕业生中,雷顿是公认的莽夫,但他的智力并没有问题。 塔城虽小,但绝对是一块能够崩断牙齿的硬骨头——不,不是骨头,是花岗岩。 这……这t怎么攻啊? 第九十一章 秘密社团 意识到塔城的守军正在争分夺秒巩固城防工事后,亲自抵近侦察的两位军团长立刻返回了赤硫港。 两位军团长骑马回到赤硫港时已经入夜。顾不上争夺指挥权,回到赤硫港的雷顿立刻命令圣马可军团将城防移交给友军,随即率领本部连夜轻装奔赴塔城。 第三“大维内塔”军团则将在赤硫港休整一天后,再携带两支军团的辎重与圣马可军团会合。 火盆和火把点亮了赤硫港中央广场,安托尼奥和雷顿骑在马上,注视着紧急集合的圣马可军团正在分发麻绳。 这个时代许多人都患有夜盲症,即便月色明亮晚上也如同瞎子。所以合格的军官都会尽量避免夜间行动,然而此时情况紧急,维内塔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麻绳一头绑在前面士兵的腰上,另一头绑在后面士兵的手上,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行军过程中不会有人掉队、迷路或逃跑。这是个笨拙的办法,然而也是有效的办法。 准备好后,圣马克军团编成四列纵队从赤硫港出发。 面色凝重的安托尼奥给抬手给雷顿敬了一个军礼,同样面色凝重的雷顿没有回礼,只是摆了摆手,然后便挥鞭离开,和前来送行的安托尼奥一句话也没说。 赤硫港的平民躲在房子里,从门缝和窗户缝窥视着维内塔军队的行动。前几日凶神恶煞的维内塔士兵挨家挨户抓人的情形他们还历历在目,见维内塔军队只是朝城外进发后赤硫港居民纷纷松了一口气。 然而城头变换大王旗,一支维内塔人的军队离开了,然而又来了一支新的维内塔军队。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赤硫港人就在这种揣揣不安中入眠。 温特斯却没有休息,他正在第三军团驻地的一处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 房门被推开,安托尼奥走了进来。温特斯起身敬礼,安托尼奥却按下了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儿子溺水会怎么样?无论会不会游泳他都会跳进水里救人。 一名指挥官面临“蝮蛇螫手”的情形时又会如何?哪怕是良心有愧,他也必须“壮士断腕”。 但这两个身份重叠的时候,事情就变得很复杂。 第三军团被伏击当日,安托尼奥舍弃了温特斯和他的百人队。温特斯不知道那时安托尼奥的内心活动,他知道一定不好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打仗总是要死人,他并不因此怨恨自己的养父。在赤硫岛上作为真正的军官经受磨砺后,哪怕是心中曾有芥蒂,他也已经释怀。 但他也不知道该和安托尼奥说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安托尼奥也什么都没说。因为男性之间很难坦率地交流感情,所以大部分情况是干脆不交流。 况且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已经找到联省国务秘书拜托您寻找的人了。”温特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认为必须要尽快让安托尼奥得知的信息。 “嗯?”显然安托尼奥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神。 “准确的说,是尸体。”温特斯咬了下嘴唇。 “莱昂内尔……”安托尼奥努力回忆着:“……是他临走前要我找的人?好像叫……” “马拉,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马拉。”温特斯提醒道:“莱昂内尔国务秘书临走时,拜托您把马拉先生的骨灰寄给他。” “年纪大了,记忆力确实不行了。”安托尼奥苦笑了一下,不解的问:“你在赤硫岛上找到那个人了?他死在赤硫岛上了?” 温特斯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没有,不在赤硫岛上……就在海蓝城,警备司令部的停尸间里——那个在码头被当中刺杀的人,就是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 安托尼奥先是满头雾水,随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肃容问温特斯:“你确定吗?” “确定,刺客的同伙亲口对我承认了此事。” “是谁?” 温特斯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名字:“……是孔泰尔中校。” “孔泰尔?”安托尼奥勃然变色:“他好大的胆子!他人在哪?” “在医护所躺着,人失去意识了,不一定能活下来。攻打港口那天孔泰尔中校肚子上中了一枪,肠子被打穿了,我在岛上找了个医生给他取出了铅弹,缝上了肠子,清洗了腹腔。他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亲口向我承认,我觉得他不是在撒谎,也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听到孔泰尔生死未卜,安托尼奥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下,他吐了一口气,问:“孔泰尔为什么要刺杀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 “不是孔泰尔中校,而是孔泰尔中校的那伙人中的其他人动的手。”温特斯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按他们的说法——因为维内塔需要塔尼利亚群岛。” 随后,温特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都告诉了安托尼奥。 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马拉并不是无缘无故秘密抵达海蓝城,他携带了一份协议,一份关于塔尼利亚群岛的协议。 维内塔对于塔尼利亚群岛的渴求已经是人尽皆知。 七年前,弗雷曼人开始和他们东边的邻居进行一场残酷的拉锯战,为了募集更多军费,控制了半条东方航线的弗雷曼苏丹开始征收更高昂的商税。 因此自德贝拉执政官上任后,维内塔税收每况愈下,眼前的繁荣已现颓势,靠东方航线发家致富的商人一个接一个倾家荡产。 而在塞纳斯海湾内部贸易圈中,维内塔核心中转站的地位也面临着强势挑战——来自塔尼利亚群岛的挑战。 塔尼利亚群岛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蛮荒的海岛,群岛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以中立港的身份迅速繁荣,积累了大量财富。 因为税收少了,所以要提高税率。而提高税率后,商人们便逃向税率更低的塔尼利亚群岛。商人少了,税收基数减小,为了维持原有的税收又要再提高税率。 如此一来,便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维内塔需要群岛”,这是孔泰尔上校的原话。不是因为什么狗屁海盗,塞纳斯海的海盗已经泛滥几十年,然而却只在近几年一次又一次被强调,这一切都是因为维内塔需要群岛。 不管是需要消灭竞争对手,同时还是为了新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地,更重要的是为了新的港口——远洋港口。 塞纳斯海湾沿岸的港口太小了,也太浅了。而塔尼利亚群岛遍布深水良港,群岛东面就是风暴洋。 得到塔尼利亚不光意味着得到新的土地,还意味着得到了一个新的可能,一条新航线的可能,一条穿越风暴洋直抵香料群岛的新航线的可能。 弗雷曼苏丹对商船苛以重税,一方面损害了贸易,但同时也让来自东方的商品的价格暴涨,让来自东方的商品更加有利可图——前提是能绕过弗莱曼人的控制。 而塔尼利亚群岛就意味着这个可能,经过几十年的测绘,维内塔的航海家们已经意识到,如果大地是球体,那么从塔尼利亚群岛就能够画一条直线直抵香料群岛。 想要做到这一切,需要通过波涛汹涌、风高浪急的风暴洋,要通过吞噬了无数探险者生命的风暴洋。 而想要通过风暴洋,就需要足够坚固、适航性强的船只,需要足够大的干船坞,需要远洋港口。 正是因为千种万种的理由,越来越多的维内塔人意识到塔尼里亚群岛的巨大价值和潜力,尤其是在维内塔军方内部。 少壮派维内塔军人在一次次关于国家未来的激辩中得到共识:维内塔必须夺取群岛。为了推动这个目的,维内塔军队内部成立了至少一个秘密结社。 濒死的孔泰尔不肯向温特斯透露更多团体的秘密,只是试图让温特斯接受他的理念,把温特斯也吸纳成秘密团体的一份子。 而温特斯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更多关于这个团体的信息。 但并不是只有维内塔人看到了塔尼里亚的潜力和战略价值,联省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联省共和国对于群岛下手更早、布局更早,在维内塔人开始强调群岛为海盗销赃前,联省人就已经在不遗余力地向塔尼利亚群岛渗透,意图将群岛变成联省的第八个省。 甚至联省共和国的政治架构,也使得她能够比维内塔共和国开出更优厚的条件。成为联省的第八个省,总比成为维内塔的另一个郡强。 正因如此,维内塔才会愈发激进,德贝拉执政官每次在议会演讲必定提及塔尼里亚群岛,措辞一次比一次激烈。 但联省国务秘书莱昂内尔提出了一个新的可能,一个不必在塞纳斯联盟内部引发冲突的可能。 他的特使秘密来到维内塔,是为了达成一份协议,一份德贝拉和莱昂内尔秘密讨论已久的协议:将塔尼里亚变为塞纳斯联盟的海外领地,维持其半独立地位,由维内塔、联省施行一种共同统治。 这注定是一份无论是哪方都不会满意的协议,也是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被刺杀的原因。 诚心而论,孔泰尔口中以“一切为了维内塔的利益”的论调,温特斯并不反对。得到塔尼里亚能够为维内塔带来巨大的好处,温特斯也认同。 然而孔泰尔的同伙们因为政治和解有违自己的预期,便公然刺杀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那一刻起,他们说的所有东西都再也无法取信温特斯。 在温特斯看来,这些人嘴里说着“一切为了维内塔的利益”,然而实际行动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 军队是国家的武器,军校一直在向军官生灌输这一点。然而当武器有了自己的思想,甚至还试图左右持有武器的人的行动,这本质上就是一种叛变。 那些淹死在海里的士兵、被钉在木桩上的士兵、死在炮垒里被烧焦的士兵,都是死于孔泰尔们的野心。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孔泰尔的秘密社团应该是以决斗者俱乐部为外围掩护。这些人已经非常危险,他们尝到了暴力操纵政治的甜头,以后敢干什么我简直不敢想象。”温特斯总结道:“不过按孔泰尔的说法,码头不是他们炸的,另有一拨人炸毁了码头……也不知道真假。” 他原本把这些内容都留在了信里,不过既然他活下来了,就用不着信了。他急切地找到安尼奥说明这一切,就是想要提醒安托尼奥,维内塔陆军中已经有了一个秘密的政治团体。 没人知道哪个军官属于这个秘密团体的成员,甚至就在第三军团的内部还有其他军官和孔泰尔一样。而最危险的是,这个政治团体正在变得愈发暴力激进,不惜使用杀戮的方式铲除挡在他们道路上的人。 安托尼奥沉吟着没有说话。 他想了好一会,才说:“……秘密结社,我略有耳闻。陆军中的秘密结社不少,但敢动手杀人的这还是第一家……” “您如果要查他们,我可以潜入进去,孔泰尔试图招募我,如果他能活下来,我就以他为敲门砖。如果他死了,那反而更简单。” “不,不用你去查,查这件事对你而言太危险了。对付这种阴私事当用磊落手段,但现在的时机不对。我们和塔尼里亚已经开战,正是用人之时。如果现在把这件事捅出去,军事委员会只会不痛不痒的处理。如果硬要从严责众,反而会损害陆军的战力。”安托尼奥皱着眉头说:“这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去找齐奥上将,自上而下地处理。” 温特斯听出了安托尼奥的潜台词,不甘地说:“您的意思是,孔泰尔他们已经把自己和维内塔捆绑在了一起,没法处理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仗已经打起来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结束战争。会处理他们,只是现在时机不对。需要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找到一个不损害军队战力的方法。”安托尼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你不要涉入过深。” “您也要小心这些人,他们连联省国务秘书的特使都敢杀,刀子上已经沾上了血,只会更加疯狂。甚至可能会……对自己人下手。”虽然不甘心,但既然安托尼奥说由他接手,那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突然,温特斯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件事,可能比孔泰尔这事干系还大……” “嗯?什么事?”安托尼奥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倦地问。 “我……我好像干掉了一个宫廷法师。” 第九十二章 围城 当塔城城墙上的哨兵在晨曦中看见地平线上的金狮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塔尼里亚人显然没想到敌人竟会来得如此之快,赤硫港才刚刚沦陷,还在休整的维内塔人便一夜强行军三十公里,跨过理论上还是联合会控制区的乡村地区直扑过来。 现在,基德船长派出去的征粮队大半还没有返回,圣马克军团就已经到了塔城城下。 雷顿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在隔绝塔城内外后,分出兵力开始清剿身后的联合会小股部队。 经过几次小规模的遭遇战,基德派出的征粮队被尽数击溃。残兵败将作鸟兽散,然而却大部分在田间被手持农具当武器的农民抓获。 联合会的士兵惊恐地发现,那些原本胆小懦弱、予取予求的农夫此刻竟然也生出了反抗的勇气。 农夫们积怨已深,胆子大的人直接宰了联合会的士兵,不声不响地埋掉。胆子小的人则把俘获的联合会士兵五花大绑送给维内塔人。 安托尼奥见到零星被岛上农民们押送到赤硫港的俘虏,就明白圣马可军团一切顺利。农夫们领了赏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而雷顿那边,圣马可军团很快将塔尼利亚人的活动空间压缩到塔城城墙之内。 然而守军却并没有乖乖投降,也没有派人来和圣马可军团接触,战场呈现一种诡异的沉默。见此情形,雷顿还是使用老办法——派人劝降。 被逼着给守军去送劝降信的赤硫岛本地乡绅刚走到城门边,话都没说就被乱箭射死。 守军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决心——他们绝不投降。所以干脆在使者张口前把使者杀了,免得被劝降的话语动摇军心。 雷顿大动肝火,然而也只是无能狂怒。如果维内塔指挥官暴怒之下出兵强攻,那对于基德船长而言可真是再好不过。 指望守军投降已然是痴心妄想,雷顿下令在塔城外围筑垒,战事陷入僵持。 ——割—— “给我来点肥的嘛……哎呀,别拿这种带骨头的嘛,多来点肥的。”一名抱着铁锅的矮个士兵站在案板前嘿嘿笑着说。 在他身后,等着领肉的士兵排成了长龙。 这里是军营里的一处角落,风化火山岩土壤被四处横流的血水弄成了泥地,踩在上面啪嗒啪嗒作响。 “都要肥的,谁吃不肥的?”负责分肉的人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他手上的动作飞快,又从猪皮上切下来两大块脂肪丢进了矮个士兵的锅里:“给你块带骨头的肉,再补你两块肥肉。滚吧,后面还有人等着领呢,别耽误事。” 抱着铁锅的矮个士兵心满意足地走了,下一个抱着铁锅的士兵走上前来:“给我也来两块肥的……” 古帝国人的军团极其善于筑垒修路,条条大路通姆罗中的“路”大部分都是由军队修筑,那些硬面路成了古帝国繁荣昌盛的关键,至今仍有遗迹残存。 诸共和国的军制号称承袭古人,虽然实际上是借古改制就用了个“军团”的名头,但却把古帝国人军队善于土木作业的优点也学了过来。 圣马可军团抵达塔城后的第三日,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合兵,也加入到了修筑壁垒的行列中。 土层稀薄没法挖掘?维内塔人取来密林中的藤曼和树枝编成筐,装上泥土作为墙基。塔城两面靠山,攻击面狭窄。然而如此也让维内塔人省了不少事,攻击面狭窄意味着出击面也同样狭窄。 两支军团迅速在塔城外圈修筑起了两米高的土墙,将塔城内外彻底隔绝——但是没有壕沟,因为玄武岩挖起来实在是太费劲了。 对于每天承担大量重体力活的士兵而言,光靠面包可喂不饱他们,他们需要的是肉和盐。 温特斯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字面意义上的屠宰场,前面正在给士兵分肉,后面还在忙着解猪。这种容易滋生疫疾的场所都位于营地的角落,和住地严格隔离。 温特斯饶有兴趣地看着屠夫们干活:宰杀生猪,用麦秆焚烧猪毛,开膛破肚取出脏器,再使用尖刀把整只生猪解成大块的猪肉。 处理好的猪肉被抬到案板上,交由另一名屠夫切块称重分给士兵们。 维内塔军团的编制,一个十人队有八名士兵,共用一个铁锅和一顶大帐。猪肉以十人队为单位分配,所以士兵们才会抱着铁锅来领肉。 负责分肉的屠夫干活极为麻利,整条猪腿在他手里眨眼间就被剃成了骨头,六个屠夫在后面杀猪解猪都供不上他分肉的速度。 “我能在这里看一整天。”温特斯和身旁的安德烈说。 安德烈意犹未尽道:“我也是”。 两名准尉可不是没事情干来这里闲逛,分肉和分酒一样,最容易出现斗殴,所以温特斯和安德烈负责监督分肉过程。有两名军官在,士兵们也不敢造次。 温特斯现在已经不是代理百夫长了,他和巴德、安德烈现在都被调任到军团后勤处轮岗见习。 轮岗不到一天,温特斯和安德烈就快被枯燥繁重的书面工作搞得头昏脑胀,于是两人一合计,主动请缨负责没人愿意干的脏活——到血水横流、肮脏泥泞的屠宰场监督分肉。 巴德倒是在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件里如鱼得水,他早年在修道院抄经锻炼出的书写本领在后勤处派上了大用场,后勤处长终于找到一个善于速记和速算的军官如获至宝。 至于三名准尉为什么被调任到后勤处,这要从第三军团抵达赤硫港第二天说起。 大维内塔军团进驻赤硫港的第二天,另一支由海蓝城出发的补给船队抵达了赤硫港。 这支补给船队除了为第三军团送来了补充兵和弹药粮草,随船而来的还有十三人军事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以及一名被正式委任指挥第一百人队的军官。 然而这名理论上第一百人队的百夫长却惊讶地发现,第一百人队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经过两场血战后,第一百人队原有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只剩下了五人,外加三名见习军官。 不仅第一百人队不存在了,连他的上司也不存在了——首席大队指挥官孔泰尔中校没死,但因伤被送回了维内塔本土。 新来的百夫长悲伤地发现:在下一波补充兵被送来前,他都只是手底下一个兵也没有的光杆军官。 第一百人队都没了,继续在第一百人队见习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温特斯也不想再厮杀了,他觉得为了孔泰尔这种人的野心去拼命很不值得。 在温特斯的请求下,安托尼奥把他和巴德、安德烈调到了后勤处轮岗见习,顺便把第一百人队剩下的几名士兵也调到了后勤处听差。帮温特斯履行了他的承诺:今晚之后,再也不用你们去玩命了 而赫德人在安托尼奥的安排下,也已经坐上了离开赤硫岛的帆船。他们会先到海蓝城,再被护送到帕拉图共和国,最后回到他们的故乡。 所以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现在一身轻松,坐等嘉奖。 他们摧毁两条拦海铁索和炮垒都是无可置疑的大功。如果三人不是见习军官,光凭摧毁大炮一件功劳就够他们三人立刻官升一级。 然而三人现在连正式军官都不是,这就很尴尬。总不能准尉提少尉吧?那等他们正式授衔的时候怎么办?授衔又不是提一级,难不成再授一遍少尉军衔? 最后第三军团的高级军官们想到的处理办法是:先把嘉奖压下,等明年三名准尉正式授衔后再行嘉奖,这样在程序上就能理顺。 这就意味着三名准尉明年转任正式军官后不必苦熬资历,立刻就能提到中尉军衔。 在巴德看来,能到后勤处避开风头是好事。暴得大功已经够遭人嫉恨,远离前线把立功的机会交给别人才是明智的做法。 虽然离开作战一线让安德烈有些不舍,然而想起满月之夜在炮垒中血战的经历也让他有些后怕,他也正好想歇歇。 至于温特斯——他没有巴德想得那么多,也不像安德烈留恋一线作战的机会,他只是不想为了少数人的野心去送死或是指挥士兵去送死。然而他也无法改变世界的走向,所以他只能躲开装作看不见。 案板边上的屠夫不满地敲了敲手里的刀子,这是手头的肉都分完了,在催促后面的屠夫赶紧把肉送上来。 “我看你们不要一个人解一整头猪,每个人只负责一个环节,比如一个人只负责烧毛,另一个人只负责取内脏,屠宰效率会更高。”温特斯忍不住出言提醒。 听到有人对自己的工作指手画脚,一名屠夫立刻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大人[y lord],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屠夫,怎么杀猪我知道。” 看到温特斯碰了钉子,安德烈坏笑着捅了捅温特斯的后腰。温特斯也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屠夫都是从外面请来,并非是军人,自然也不懂军队内部森严的阶级秩序。 “好吧,随你怎么干活。”温特斯无奈地说:“不过我得纠正你一点,我不是‘大人’,维内塔也没有‘大人’。整个塞纳斯海湾的贵族都已经被打倒清算,再也没有‘大人’了。” “好的,大人。” 温特斯被噎得哑口无言,安德烈则爆发出剧烈的大笑,拼命捶打着自己大腿。 …… 执勤结束后的温特斯没有和安德烈一样径直返回自己的帐篷,而是拐了个弯去了军械库。 一支军团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不仅有军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匠,例如铁匠。 这些工匠都有军籍,一些是全职工匠,例如军械处的铁匠和枪匠,他们负责修补军械。 另一些事属于拥有特定技艺的士兵,这类士兵因为身兼木匠、泥瓦匠等职责,可以不必参加重体力劳动,薪水也比普通士兵更高。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拥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更有用,哪怕是在军队里也是如此。 军械库的枪匠看到温特斯走过来,立刻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柄古怪的短铳,恭敬地双手递给温特斯:“长官,您要的枪我改好了。” 安托尼奥给温特斯的那柄精美的簧轮枪还没等实战,就被连同温特斯的盔甲、佩刀一起掉进了赤硫湾的海底。 等温特斯一行人归建后,他雇了几个人下海打捞。然而这次他再没有之前的运气,几个潜水好手在水下摸了一天,什么也没摸上来。 那柄精美华贵的簧轮枪算是彻底丢了,让温特斯想起来就肉痛。安托尼奥听说这件事之后,把那一对簧轮枪中的另一把枪也给了温特斯。 不过温特斯有一个新想法,一个比簧轮枪更便捷的想法。 接过短铳,这把短铳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短枪,然而在点火孔边上却什么也没有,没有挂火绳的杠杆,也没有簧轮的机括。 光秃秃的,只有点火孔和火药槽。 这便是温特斯从与那名疑似是宫廷法师的人战斗中得到的灵感。 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那人的身份。温特斯确信那个吟诵古帝国语的面具人一定是一名魔法师,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宫廷法师。 然而安托尼奥和温特斯在一具烧焦的尸体前面面相觑几分钟后,却发现这具焦尸什么也说明不了。 没有任何信物、标志、特征,只有一张铁面具没被烧坏。 主权战争中,塞纳斯联盟军没能击毙、俘获、劝降任何一名宫廷法师,哪怕安托尼奥相信自己外甥没有说谎,他也没法指着这具尸体说这就是宫廷法师。 安托尼奥只能让温特斯先不要声张,把这具尸体送去魔法作战局解剖,他也会用其他渠道想办法找出这个匿名魔法师的身份。 而事后复盘时,温特斯才想通那人究竟是如何让被钉死的大炮正常使用——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强力的类似燃火术的法术,隔着炮管引燃了炮膛中的火药。 这样,不需要明火,也能够发射炮弹。 他自己尝试了一下,隔着封闭金属点燃火药非常困难,魔力似乎很难穿透金属,然而并不是不可行,只要魔力够充沛就可以。 想到这里,一个点子出现在温特斯的脑海中——或许可以把这个思路运用在火枪上。不一定需要隔着枪管点燃火药,只要使用魔法代替明火就可以了。 所以,就有了这把定制的短铳,不过具体使用效果如何,还有待温特斯做进一步的测试。 确认枪匠按自己的要求做好了短枪后,温特斯把一袋银币放在了枪匠桌子上。 “不不不,可不敢要这个,我已经有一份薪水了。”枪匠诚惶诚恐地连声推辞。 “你的薪水是你为军团干活挣的,这把枪是我以私人名义定制,不是一码事。这钱不光是买你的劳动,还买这把枪的物料,收着吧。” 枪匠这才收下了钱袋,讪讪地说:“其实也没费什么事情,把普通枪管锯断,再做一个更轻巧的枪托。不过连点火的装置也没用,我实在想不通您要怎么使用这把枪……” 温特斯微笑着说:“我自有用处。” 他用麻布包起枪,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营帐外,一个黑瘦的人正在等着他。是戈尔德,“好运”戈尔德,曾经的海盗船长、死囚桨手,以及温特斯能在赤硫岛上死里逃生的最大功臣。 当战况危急时,维内塔海军可以释放囚犯桨手,并向他们分发武器。只要囚犯桨手们参加战斗,且在战斗后回到岗位没有逃跑,当战争结束后就可以抵消罪行恢复自由人的身份。 戈尔德在灯塔港海战之后就已经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那个递了一袋水给温特斯的金狮号船员就是他。 而现在,他是来辞行的。 “大人,我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坐最近一班通信船去海蓝城。”戈尔德咧开嘴露出了一口金牙——被雷顿敲掉的牙齿已经都被换成的金的,他笑着说:“你们维内塔海军看在您给我写的表功信上,提前让我恢复自由了。我来和您道个别。” “现在就要走吗?你要去哪?”温特斯有些惊讶,连忙请戈尔德进营帐说话。 戈尔德却没进去,恭敬地站在营帐外面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反正我又是自由人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离开这里也好,你没必要参加到这场战争中来。”温特斯有些感慨地说,他抓过一张纸条写下一个地址递给了戈尔德:“还记得我们找到的那个胖子船长吗?就是你我的那个老熟人,驾驶你的好运号回海蓝结果又遇到了海盗,被卖到红松庄园当奴隶的那个胖子?还记得他吗?” 戈尔德接过了纸条,有些迷惑:“唔,好像……大概还记得……”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船对吧?”温特斯大笑着说:“那个胖子欠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所以把他的贼鸥号便宜卖给我了。正好我母亲还给我留了一小笔遗产,买得起。你到这个地址去找他。贼鸥号现在是你的了,戈尔德船长……不过这次别再去当海盗了。” 戈尔德大吃一惊,手里的纸条都险些没拿稳掉,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睛有些泛红。 “千万别说‘谢谢’,也千万别哭,这是你应得的。”温特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趣道:“不过你要是再去当海盗,再碰到我,那咱们还得再干一仗。” “大人,您觉得我运气如何?”戈尔德没有接话,却问了一句毫不沾边的话。 “呃……”这个问题还真把温特斯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才回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运气还真是非常之好……碰到雷顿和我们算是不幸,然而即便如此一整船海盗只活了你一个人,这也算是天大的运气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我的运气一直很好,所以我是好运戈尔德。然而有一个人的运气比我还好,所以撞上这个人时,我的好运气就没用了。你说这个人是谁?” “……你说的不会是我吧?”温特斯有些莫名其妙。 “没错,大人,就是您。我在金狮号的甲板上想了很久才想通,运气这个东西是相对的,一个人的幸运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不幸。碰到比我运气还好的人,那我的好运就变成了厄运。您就是那个比我运气还好的人,所以我在赤硫岛上才会跟着您走。”戈尔德坚定地说:“所以以后如果再撞到您,我就直接投降。” 说完,戈尔德颔首致意,一转身潇洒地走了。 温特斯愣了一会,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开始继续写一封写了两天也没写完开头的信。 来自海蓝城的补给船不仅送来了补给,还送来了家信——当然只是军官的家信,士兵没这个待遇。 在伊丽莎白的信封里,温特斯意外地发现了其中夹着另一封信,安娜的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安娜的信,信中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她和她的妹妹又大吵了一架、她想学雕刻然而母亲坚决不许、家里一位老仆人离开了、海蓝现在正流行一种北边来的新面料…… 这些内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安娜的日常琐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温特斯读到这些内容时却恍如隔世。 虽然双手已经沾满鲜血,但温特斯从没因为自己杀掉的人而困扰过,一次也没有。在他看来杀了便杀了,死在他手上的人皆有取死之道。 然而第一百人队的那些士兵,那些被钉在木桩上的士兵,那些跟随他在密林中逃亡的士兵,那些在逼仄的走廊浴血厮杀的士兵,温特斯却总能在梦中回忆起他们的面容。 “圣马可大教堂正在翻修,请了许多画家和雕刻家来,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蒙塔尼先生,你现在又在哪里呢?你又在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给我回信吧,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给我回信吧。”信的末尾,安娜这样写道。 温特斯很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安娜,告诉她自己被困在赤硫岛时明明无时无刻不深陷恐惧中,却仍然要在众人面前摆出自信十足的样子,告诉她自己看到那些被侮辱的遗体时的愤怒,告诉她自己对孔泰尔和他身后之人的愤怒,告诉她那些闯进他梦境中的亡魂…… 他想了很多,却一个词也写不出来。 最后,他提笔写下:“我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也许我真的是运气很好吧。” 第九十三章 旧时代的城防 “据我们找来的当地人说,塔城的城墙已经有年头了。具体建造时间不知道,但至少是五十年前的建筑——这里最早是赤硫岛公爵的治所。联合会夺权后逐渐废弃,直到两年前又重新整修了一次,但整体没做大改动。” 临时营地军议帐内的气氛十分压抑,高级军官们大部分正在抽闷烟,一言不发地听着情报处负责人的汇报。 正在发言的军官把手里的小本子翻了一页,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城墙主体不是石灰砂浆,而是火山灰混凝土,就是圣马可大教堂穹顶的材质,用火山灰拌石灰和海水得到的人造石头。外墙面用的是附近采石场开采出的火山岩。简单来说就是城墙主体就是一整块大石头,外面又裹了一层石头。” 有一名校官低低骂了一声,其他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能在这里开会的军官至少都有十四年军龄,城墙越坚固就意味着进攻方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情报处负责人见大家情绪都不太好,赶紧继续说明城墙的劣势:“不过塔城的城防体系最大的问题是太过老旧,属于已经被淘汰的城防体系,还是依靠高度防御,再在高墙下是土斜坡用来对付云梯。 因为石头城墙造价昂贵,所以塔城城墙主体厚度较薄,宽度只有两米冒头,很难布置火炮。两年前那次整修塔尼佬也意识到了个问题,但也没有彻底大改,只是在东西两面城墙上各增设了一座突出半月堡,用于架设侧射火炮。” 情报处负责人喘了口气,手里的小本子又翻了一页:“因为开掘困难,所以塔城没有城壕。联合会部队逃窜进塔城后倒是想过试图临时挖一条出来,不过挖不到一米五就放弃了。但他们用挖出来的土石在城墙下又修了一道胸墙,并且用一座临时的夯土三角堡遮蔽住了城门……” “有点章法。威廉·基德不过是区区海盗,恐怕没有这个本事。真正在守城的人是谁?”安托尼奥打断了第三军团情报处负责人的话。 情报处处长额头上一下子就见了汗,他也不敢反驳,只得说:“……这个,我们暂时不知道。” “城防的问题就不用说了,大家都看得懂。说点其他更重要的信息。”安托尼奥继续问道:“城里有水源吗?平民多少?存粮如何?” 众军官听到安托尼奥的问话一时间有些心思动摇,显然既然塞尔维亚蒂少将开始问这些问题,说明他已经在开始考虑长期围困,而非强攻。 情报处处长赶紧又翻了翻小本子:“塔城的平民主要是硫磺矿工人和家属,不到三百户。联合会并没有在塔城布置粮仓,所以应该只有硫矿工人家里的存粮和这几日他们从附近的村庄搜集的粮食。城里没有水井,主要靠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有两到三座蓄水池。据当地人说从塔城后面的山往上爬,上面有一座火山口湖。不过那里的水因为离硫磺矿太近,是苦水。” 安托尼奥扶着额头吩咐道:“派几个人进山里弄清楚究竟有几条溪水,能不能想办法截断。” 情报处处长连忙称是。 军议厅的空气又沉闷了起来。 雷顿按捺不住,猛一拍大腿骂道:“[军人脏话]![军人脏话]!这帮塔尼佬是把我们的东西都偷学去了啊![军人脏话]!” 雷顿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无厘头,然而却正是说出了一众军官的心里话。 诸共和国自脱离帝国以来在战略上便一直处于守势,帝国虽然战败,然而却仍保有着远强于塞纳斯联盟的实力。 虽然帝国和诸共和国之间自主权战争结束后便再没有动过刀兵,亨利三世继位后双边关系更是日益紧密。 然而战略压力就是战略压力,隔着遮荫山脉的另一边就是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帝国,哪怕是再友善也一样是巨大的威胁。 所以诸共和国军队的战略思想皆以防守反击为主,这也是主权战争的成功经验。用一座座设防城镇消耗侵略者的兵力和士气,再由野战部队寻机决战。 在联盟的战略思想中,没有不能陷落的堡垒,只要在失守前造成足够多的杀伤,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堡垒就已经完成了战略目的。 塔城里的塔尼佬显然就是抱着这个目的。这是一座注定要陷落的孤城——两个军团一万大军围攻一座不到三千人防守的小城,守军还没有支援。 正常情况下,面对这种注定失败的战斗,守军早就投降了。最多在谈判时提出一些交换条件,比如允许守军带着武器离开。然而联合会的守军就是不肯投降,甚至连一丁点谈判的意思都没有。 城墙后面的塔尼佬吃准了诸共和国军制的弱点:政体决定了维内塔不可能像封建君王那样不计代价地动员数以十万计的军队。 不打仗的时候维内塔一共就只有六千常备军,为了省钱还要分散在各座城市里驻守,因为可以由驻地城市提供补给。 所以安托尼奥和雷顿不可能把维内塔的精锐浪费在塔城的城墙下,但他们也不可能在自己后方留下一支联合会的军队伺机待发。 这就是雷顿大骂塔尼佬把自家东西偷学去了的原因。这是一个“战术上攻压倒防,战略上防压倒攻”的时代。自己的胜利法宝被别人拿去用来对付自己,论谁心里都窝火。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人类别的东西学得都很慢,唯独在打仗这件事上学得最快。 帝国边陲的蛮族也许学不来诗词歌赋,然而见到铁器、投石机、火药、大炮这些东西却立刻就能吸收消化。 这也是为什么“野蛮”能一次又一次征服“文明”的原因,因为在这个时代“野蛮部落”的军事科技并不比“文明国度”落后,在动员能力上还要更胜一筹。 有些跑题,重回到塔城攻防战。 一众军官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 其实最好的办法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不攻,围着。塔城守军不到三千人,而且已经吓破了胆,绝不敢主动出城决战, 所以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中只要留下一支军团在此围困,就可以等着守军断粮自行投降。 守军要是不出来,那大家就静坐战,反正维内塔人有整座赤硫岛作为补给地,可以陪塔尼佬对峙到世界末日。 守军要是敢出城野战,那反而更好。五千余人的满编军团打你三千杂牌军,非把塔尼佬脑浆打出来不可。 另一支军团则可以从围城战中被解放出来,继续攻击塔尼利亚群岛的其他主岛。 这个方案大家心知肚明,好是好,可是问题在于……谁留下?谁走? 谁会愿意留下来围城?谁知道城里的塔尼佬手上有多少粮食?理查四世可是围了两年都没能攻进圭土城。如果运气差一点,恐怕战争结束的时候,留在这里的军团还在和城里的塔尼佬大眼瞪小眼。 士兵们可能会很乐意,可在座的军官们一个也不乐意。 没有战争,军官想要晋升就只能靠熬资历。而塞纳斯联盟的军制导致军官们不仅要熬资历,还要等空缺。 能坐在军议帐的军官除非家境殷实或是岳父家境殷实,否则都是“乞讨少尉、贫困中尉、挤钱上尉、终于少校”一路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捞到打仗的机会,哪个军官会愿意在这里徒耗光阴?谁不想再进一步? 在这座小而硬的塔城之外,维内塔军队指挥系统的问题便凸显了出来。 如果从合理性的角度来说,当然应该是由预备役军团在此围困,而精锐的常备军团离开赤硫岛继续攻城掠地。 然而问题就在于塞尔维亚蒂是少将,雷顿也是少将。况且即便是前者军衔能压过后者一头,也无法指挥后者。 维内塔共和国的军队体制决定了军团之间各自独立,因为各军团直属于军事委员会,军团长只对十三人议会负责。哪怕是一个少尉被安在了圣马可军团军团长的位置上,他也可以不甩安托尼奥的命令。 这个结构避免了军队内部抱团坐大,确保了政府指挥军队,而不是军队绑架政府,让维内塔政府避免了走上联省共和国的歧路。 况且如果是本土作战,军团各自独立由十三人议会指挥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两支军团和海蓝城之间可是隔着一座大海,想和十三人议会通信,得派船先远渡重洋返回海蓝,再远渡重洋返回赤硫岛。 即便是顺风顺水,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周。如果运气差一点总是遇到逆风,那一个月以后才能得到海蓝城的消息也并非不可能。万一运气差到不能再差,派出去的通信船都沉了,那恐怕两支军团在这里傻等回信,海蓝方面还对赤硫岛的情况一无所知。 况且一切顺利也需要浪费三周时间才能得到十三人议会的消息,那还不如干脆强攻,攻城如果顺利说不定一周时间就能拿下塔城。 军帐中的高级军官们对眼下的现状都一清二楚,然而是走是攻、谁走谁留这些问题不是他们能插得上话的。 决策只能是由两位军团长进行,其他人都没资格参与——当然,理论上还有一个人有资格,那就是海蓝城派来的另一位十三人议会成员。 这位乘坐补给舰队来到赤硫岛的将官,原本是应安托尼奥少将和纳雷肖海军中将的要求而来,作为复仇舰队临时军事委员会的第三名委员。 然而好巧不巧,来的又是一位海军中将……海军的人军衔再高,在陆军军务上也没有发言权呀。 之前安托尼奥提议成立联合指挥部就是为了避免陆海军之间出现这种内耗,可谁曾想到第三军团和海军之间合作顺畅,可却是陆军内部先出现问题了。 所以最后还是得两位军团长达成共识,校官们都在等着两名少将的最终决定。 雷顿少将显然不会愿意留下来困守,坐了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重新掌兵,可定是要大干一场,怎么可能在小小的赤硫岛上蹉跎。 而安托尼奥即便同意留下来围困塔城,大维内塔军团的军官们也不会服气。 温特斯通过卡尔曼的走私渠道联系上的是大维内塔军团,换句话说攻克赤硫港的功劳原本应该属于第三军团。 然而为了确保胜利,安托尼奥决定第三军团继续佯攻北海岸吸引敌人主力,而把攻击赤硫港的任务交给了刚刚抵达的圣马可军团。 换句话说,这份功劳是安托尼奥送给圣马可军团的。大维内塔的军官们心里满是怨气,全靠安托尼奥的威望才压得住。“相忍为国、委曲求全”这些话在做梦都想着立功晋升的军官们听来真的很没有说服力。 况且他们已经忍了一次了,凭什么圣马可军团不能忍一次?大维内塔的军官团私下里坚决认为:于情于理都应该是由“预备役的”留下,宁可去爬城墙也绝不负责围困塔城。 “要不然抽签呢?或者是一家留一半……”就在某位校官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安托尼奥直接宣布散会。 当日中午,安托尼奥、雷顿、以及纳雷肖,还有刚从海蓝赶来的康普顿海军中将,四位陆军和海军最高指挥官进行了一次闭门会议。 没有允许书记员进入营帐,所以没人知道四人进行了怎么样的谈话。 当日下午,安德烈兴冲冲地闯进了温特斯的帐篷,把正在午睡的温特斯大力摇醒。 起床气一向严重的温特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骂脏话的冲动:“干嘛?” “来活啦!”安德烈兴奋地大叫:“处长让我们俩跟着工兵军官去负责修路!终于不用再搞文书了!抄!抄!抄!我这几天都快写到不认识字母了……” “啊!?修路?” 第九十四章 想攻城 先修路 谚语说:“要想富,先修路”。 但维内塔人要在赤硫岛上修路,目的绝不会是为了拉动当地经济增长。 “修路?”刚醒来的温特斯的脑子还有些迷糊:“。修什么路?” “要修一条标准的固治道,从赤硫港到塔城。”安德烈喜气洋洋地说:“两位少将联合下达的命令,没错。嗨,不管修什么路,反正不用咱们当抄写员就行!” “唔。”温特斯揉了揉眼睛,努力思考着修路的真正目的。突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大概想通是怎么回事了……看来上面已经下定决心要攻城了。” 赤硫岛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岛,岛屿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火山。因此赤硫岛从海岸开始,越往内陆海拔越高。 位于岛屿中央的塔城背靠的是火山岛上的火山,因此占据了天险般的地势。 塔城所在的环境原本不适合形成自然聚落,然而此处却蕴藏着储量丰富的火山硫矿。 曾经的赤硫岛公爵为了把硫矿攥在手里,没有把治所设在赤硫港,而是在此处开辟新城。 硫矿开采业和政治因素最后造就了塔城,塔城也正是因为曾经的赤硫岛公爵在此处修建的高塔城堡而得名。 从塔城到赤硫岛之间并没有一条直通的道路,甚至没有一条体面的道路。 年久失修的土路从赤硫岛出发,要七拐八拐经过数座村庄和种植园后才会到达塔城。 想到以上种种,在温特斯看来安托尼奥和雷顿不攻城而是先修路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 温特斯也远远观察过塔城的城防结构,虽然是落后于时代的旧式城墙,然而仍然让人望而生畏。 在旧时代,高耸的坚墙被认为坚不可摧、无法逾越,是财富和军事实力的象征。 然而现在已经没人再修筑这种城墙了,原因很简单:这种设计无法有效抵御火炮的轰击。 资金是有限的,城墙要造得高,就不可避免地会造得薄。在过去这没什么,守城时会在城墙后面搭建木制脚手架,临时增加城墙的宽度让更多的守军能站在上面。 然而火炮技术成熟之后,高墙的优点同时也变成了缺点: 越高的城墙正面投影面积过大,越容易被炮弹命中; 而且城墙厚度不够就没法布置火炮,康斯坦丁堡攻城战中守军便发现,布置在城墙上的重炮开火时产生的后坐力对高墙的破坏,比攻城火炮造成的破坏还大; 原本城墙上的塔楼也变成了问题,旧式城墙的塔楼要比城墙本身的高度高得多。这种设计使得即便敌人爬上城墙,守军也可以继续坚守塔楼; 然而墙上高塔的存在又导致守军无法在城墙上快速转移火炮…… 种种缺点无法详解列举。总而言之,看到这种高墙,用大炮轰它就完了。 在维内塔军队编制中,炮兵部队在常规军团之外独立成军,所以军团里只有步兵和骑兵。 然而现在安托尼奥和雷顿手里却有现成的大炮: 从赤硫湾炮垒废墟中拖出来的三十二磅重炮正在码头晒太阳;如果这些重炮不够用还有赤硫港棱堡里的四磅炮和八磅炮;棱堡里的火炮也不够用还可以把战船上的大炮卸下来。 至于缺少炮手的问题?更好办,因为炮兵和工兵不分家。 陆军军官学校炮兵科的毕业生,混得好的人当炮兵,混得不好的人干工兵。 虽然安托尼奥和雷顿手里没有炮兵,但却有工兵,炮兵科出身现在干文职的军官更是一大把。 想来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书本里的知识都忘了,于是雷顿一拍脑袋:“什么工兵文职?统统给我回去当炮兵”。 另外,海军战船上的炮手也可以暂时调来攻城。 敌人白送了一批大炮,军队里又不缺炮手,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如何把大炮从赤硫港搬到塔城。 赤硫岛上的路太烂又太绕,并且维内塔人缺少重型挽马和耕牛这类大牲口,而且因为地势因素从赤硫港到塔城还是一路爬坡,搬运难度很大。 如果靠岛上原本的烂路,把这几十门火炮搬到前线不如干脆等守军断粮投降,还能省点力气。 所以——要修路。 修路这个命令温特斯乍听之下,第一反应:肯定又是雷顿少将一拍脑门想的办法。 然而摒弃偏见理性思考之后,温特斯发现也许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俗话说得好“抹肥皂不耽误剃胡须”。 大维内塔军团作为常备军团对土木作业非常擅长,有现成的技术。赤硫岛上有大量农民和奴隶,有现成劳动力。而且岛上还有采石场,有现成的材料。 修一条连通赤硫港和塔城的固治道不仅可以更轻松地搬运火炮,对攻城军队的后勤保障也大有裨益。 而且还让维内塔部队能够在赤硫港和塔城间快速机动,一旦战况有变可以迅速支援赤硫港或是撤到船上。 甚至等仗打完后还可以继续收过路费……因为维内塔陆军有权在其修筑的固治道上收取过路费,过路费一部分用于维护道路,另一部分则作为额外收入进了陆军金库。 这条法律最初是为了鼓励陆军多搞基建,结果现在维内塔各大城市之间的固治道成了陆军的重要财源之一……最美妙的是这部分收入不在军费预算范围内,陆军可以随便支配……所以金碧辉煌的陆军总部实际上可以说是靠筑路士兵的汗水换来的。 “我这都想到哪去了……”温特斯晃了晃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草草整理了一番着装,从架子上取下新配发的佩剑,和安德烈说:“走吧。” 两人跨上战马,朝着赤硫港疾驰而去。 第三军团的战马留在了海蓝城,圣马可军团倒是有一些战马,不过仅是军官自己的坐骑,作为预备役部队圣马可军团没有骑兵编制。 然而第三军团的军官出行没有战马代步实在是不方便,所以后勤处最开始搞了一批骡子。结果遭到了一众骑兵科出身军官的强烈抵制,个别人甚至声称“宁可饮弹自尽绝不骑骡子丢人”。 还是温特斯出了个主意,早在之前他就发现赤硫岛上的种植园主家里普遍养马。第三军团后勤处立刻出动,把岛上种植园的马匹通通强买了过来,种植园主们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毕竟没清算他们就不错了。 靠着强买强卖,第三军团后勤处才算是给军团里的每位军官都配发了一匹战马。 军队做事雷厉风行,既然两位军团长已经决定要修一条固治路,底下的人便只管如何执行这条命令。 赤硫岛筑路对策本部在命令下达后五分钟宣告成立,这个部门从两支军团中抽调军官组建,全权负责固治道的修建,由安托尼奥亲自兼任本部长。 对策本部第一时间派出了负责测绘的工兵军官,先期图上作业立刻开始进行。 这些需要高超专业能力的任务当然和温特斯、安德烈两个小准尉没关系,给他们的任务充分考虑到了他们两人的本事。 “啊?什么?让我们带人去募工?”温特斯看着手令面带苦色。 “嗨。”安德烈倒是不太以为意,笑着说:“折腾了这么多天,感情咱们还是得和农夫打交道啊?” “唉,走吧。” 筑路对策本部的命令中只说了要多少民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另外给温特斯和安德烈分配了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上头的意思隐晦但明确:不管手段,只要人手。 其后几天,当温特斯和安德烈忙着在岛上各村庄中以五枚银角子一天的薪水招募农民来筑路时,塔城之外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冲突战。 守军发现外面的维内塔佬除了筑墙之外没什么大动作,胆子逐渐也开始大了起来,竟然在夜间派人出城继续加深城壕。 这当然不可能瞒得过城外的维内塔人,维内塔军修筑的围城壁垒距离城墙最近的地方不到四百米。 城壕里“叮叮当当”砸石头地声音四百米外的壁垒上的守军清晰可闻。 安托尼奥和雷顿当然不可能坐视守军加固城防,因为缺少骑兵,第三军团的两个百人队被临时动员。 没时间废话,安托尼奥命令多利亚上尉和胡安中尉各带领一个百人队分别从东西两侧轻装突击,务求尽快接近城壕。 如果能够驱赶溃兵进城,则突击队只要守住城门,两大军团会全线进攻。如果没有机会占领城门,则突击队杀伤敌军后迅速回撤。 十分钟后,两队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维内塔军的壁垒,从两翼朝着塔城进发。 轻兵锐卒行动迅猛,不到半公里的距离转瞬即至。城墙上的守军刚发现敌人来袭敲钟示警,打头的两名百夫长已经提着佩刀跃进了壕沟疯狂砍杀。 紧接着军官身后,维内塔的士兵们如潮水般跳进了城壕。城壕里的塔尼利亚人只有工具,他们想要翻出城壕逃走,却被维内塔士兵抓着后腿拖回城壕杀死。 发生这条高、宽不到两米的城壕里的是一边倒的屠杀,两名百夫长开始带人从东西两侧朝中间的城门逼近。 一路前进一路杀,他们驱赶壕沟里的塔尼利亚人往城门方向逃窜。 “夺取塔城的头功是我的了!”多利亚上尉看着挤在城门口的塔尼佬,心里止不住呐喊。 然而无论逃到城门口的塔尼利亚人如何拼命拍打着城门、苦苦哀求,城门却纹丝不动。 城门外三角堡内的守军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三角堡上枪声大作,火枪手和弓弩手开始朝着城壕内的维内塔人射击。 城墙上的守军也被三角堡的反击所惊醒,也纷纷开始使用远程武器压制敌人。 一时间箭矢、铅子如暴风骤雨打向城壕内维内塔士兵,突击队的攻势为之一滞。 “吹号,传令撤退!”在壁垒上观战的安托尼奥大声命令,军号手立刻吹响了代表撤退的号声。 负责东侧进攻的胡安中尉立刻带领士兵翻出城壕,朝着自家的壁垒狂奔。城墙上的火枪和弓弩从身后将数名士兵打倒,但百人队大部安全撤回。 然而负责西侧突击的多利亚上尉却不想放弃,尖兵离城门已经不到二十米,机会实在是太好了,说不定可以一举攻下塔城。 他大吼道:“前进!敌人只要开门就冲进去!胜利就在眼前!” 然而城门没开,大炮咆哮声摧毁了他的雄心壮志。 布置在三角堡上的火炮装填完毕,开始朝着城壕里的敌军开火。遮蔽城门的三角堡横跨城壕,对于攻城方而言是无比致命的侧射火力。 来自城墙上的投射武器对于城壕中的维内塔士兵威胁并不大,然而在三角堡射来的弹矢面前他们毫无遮挡。 一枚四磅重的铁炮弹从多利亚上尉的左胸射入,后背透出。接着又穿透了他身后士兵的躯体,接着又是另一名士兵……只一发炮弹便在城壕里犁出了一道血壑。 多利亚上尉当场阵亡,他的百人队先是不知所措,因为城壕后面的士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便彻底崩溃。 先是一名士兵带头,然而是两个、三个,最后所有士兵都爬出城壕开始往回跑。 百人队的军士长“大胡子”和另一名军士“龅牙”抬起多利亚上尉的尸体,试图带回去。然而他们没走出几步,一支短粗的弩矢从身后射来,把大胡子军士长钉在了地上。 抬着上尉小腿的龅牙军士见状慌忙松手,头也不回地跑向维内塔军的营垒。 这时,塔城的城门终于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在嘈杂纷乱的战场中,安托尼奥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声音,他大吼着下令:“火枪手!到西侧垒墙上去!到西侧垒墙上去!枪上肩听我命令!” 伴随着喝骂和战马嘶鸣,三十余名骑兵撞开人群从城门处鱼贯而出,跃过城壕杀向正在朝本方壁垒逃亡的维内塔士兵。 落在后面的龅牙军士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刚咬牙转身想要拼命,只见眼前一片寒芒。一柄马刀借着马速从龅牙军士肩膀处劈下,刹那间龅牙军士便被连肉带骨劈成了两段。 而这次骇人的顺劈甚至没能减慢骑兵哪怕一丁点速度,马刀划过一条弧线回到头顶,骑兵速度不减继续追砍新的猎物。 落在后面的士兵像狂风过境后的麦田一样被砍倒,安托尼奥紧盯着最前方的联合会骑兵,厉声高喊:“没我命令不许开枪!” 塔城之上,基德船长也不想让骑兵追的太深,见己方骑兵已经过了中线,连忙命令吹号收兵。 号角声在城头响起的同一时间,安托尼奥大喝道:“就是现在!开火!” 垒墙上,火枪声如爆豆般响起,一排铅弹打向了正在追击的联合会骑兵。 那名砍死龅牙军士的骑手冲在最前方,因此被许多火枪手瞄准。一发铅弹在骑手的右肩里炸开,痛得他险些昏厥。而他胯下的战马身中四枪,当场毙命。 战马栽倒时把骑手卷在身下,又压断了他的左腿。骑手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挣扎着想要从战马身下爬出来。 然而他的左脚被卡在了马镫里,腿上又压着一具六百公斤的重物,他动弹不得。 其他几名冲得太靠近维内塔军垒墙的骑手也被当场击毙。 维内塔军的壁垒大门洞开,呐喊着杀出了一队长戟手接应己方士兵。 这队骑兵的指挥官见已经杀了许多维内塔人,也不再恋战。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带领剩下的骑兵迅速回撤。 维内塔长戟手追赶了一段距离,一名长戟手经过被压在马尸下的骑手时见他还没死,便给他了一个痛快。 三角堡和半月堡上的火炮也开始朝着维内塔长戟手射击,掩护己方骑兵撤退。 几枚铁球飞了过来,然而没什么准头,对散阵士兵更没什么威胁。 一枚炮弹角度太高,甚至从维内塔军的壁垒上飞过。 围城方构筑的垒墙距离城墙的距离在400米到600米之间,这个距离已经在火炮的射程内。但这是守军第一次朝着垒墙开炮,他们也知道这个距离威胁不大。 今天已经见了不少血,长戟手也已经完成了任务,安托尼奥下令收兵。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名打着白旗的骑手靠近了维内塔军的垒墙,声称为塞尔维亚蒂将军带来了口信。 “我是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你想要说什么?”听说使者要见自己,才刚睡下没一会的安托尼奥匆匆赶到了垒墙上。 “尊敬的塞尔维亚蒂将军,基德将军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骑手朗声说道:“昨晚的战斗已经流了不少血,基德将军希望今天贵方和我方能够不受干扰地为阵亡者收敛遗体,为他们整理遗容,为他们下葬。” 安托尼奥沉吟了一会,答复道:“可以,负责收敛遗体的人用白布绑在左臂,你方不攻击我们的人,我方就不会攻击你们的人。” 使者听到答复,摘下头盔欠身行礼:“再次向您致意,塞尔维亚蒂将军,那贵方和我方就此达成协议。”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 “呵,想不到海盗和奴隶贩子的心中居然还残存着一点美德。”负责值星的萨拉少尉注视着骑手离开,嘴里嘟囔道。 安托尼奥面无表情地看了萨拉少尉一眼:“萨拉先生,你觉得他们是因为美德所以提出要收敛尸体吗?” 突然被军团长点名的萨拉略显慌乱:“是!长官!我也不知道!长官!” 安托尼奥拍了拍萨拉的肩膀,温和地说:“别紧张,作为一名军官要多从敌人的角度思考。威廉·基德要求不受干扰地收敛遗体,无非是想多拖延一天时间罢了。” “那……那您为什么还要答应他?”萨拉少尉犹豫不决地问。 “为什么?因为时间并不在他们那边。”安托尼奥轻叹道:“而且如果能不让战士们暴尸荒野,那就让他拖延一天吧。” 第九十五章 工兵中校和补锅匠 发生在城壕的小规模争夺战后的第一天,攻守双方互相派人收敛尸体,均无动作。 第二天,守军又派人出来凿城壕。 只不过这次并非是在深夜,而是在白天大张旗鼓叮叮当当开干。 显然守军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维内塔人的弱点,没有火炮、炮灰部队太少、而且缺少骑兵。 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夜间作业掩耳盗铃,夜间作业维内塔人反而可以借夜色靠近。 干脆就白天干活,城墙上的守军居高临下能把维内塔人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 守军仿佛是在张开大腿对维内塔人说:“来嘛,你来嘛,你别不来。” 城墙上、半月堡和三角堡上,联合会士兵正严阵以待,大炮和火枪已经装填完毕,弓弩已经上弦,一捆一捆的箭矢码在弓弩手身边。 显然维内塔人如果愿意冒着铅弹箭矢来争夺城壕,塔城守军也非常乐意做交换。 维内塔垒墙上,雷顿气得差点一巴掌把女墙拍碎,他破口大骂道:“[含混不清的脏话]!居然被塔尼佬小瞧了!派一个大队过去!这次非xx杀得他们再不敢出门不可!” “如果我们出兵去杀伤城壕里的人,恐怕正遂了威廉·基德的意。”安托尼奥却面带笑意:“罗斯特[雷顿的名字],你觉得现在城壕里都是什么人?” “你不要拐弯抹角的!天天跟我打哑谜,绕来绕去的烦死人了,有话直说!”雷顿根本不接话,狠狠瞪了安托尼奥一眼。 安托尼奥毫不为意,显然早就习惯了老同学的暴脾气,他自问自答道:“威廉·基德绝对不会派自己的士兵出来,城壕里面恐怕都是原本住在塔城的矿工。我们多杀一个矿工,他就少一张嘴吃喝。想拿多余的嘴换我军士兵的命,威廉·基德可真是做得一笔好买卖。” “那咋办嘛?”雷顿又是一瞪眼。 安托尼奥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女墙的墙面:“这是阳谋,他们在白天出动就是为了更有效率地杀伤我们的突击队,你目测我们现在离城墙有多远。” “半公里左右吧。” “这个距离已经在火炮的有效射程内,更别提联合会的炮位居高临下,半月堡和三角堡上的火炮为什么不开炮轰我们?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们修起围城壁垒?” 雷顿鼻孔猛然扩张,怒斥道:“还打哑谜?你没完没了是吧?” “思考,朋友,思考。后辈们都在看着,别这么急躁嘛。” “滚呐。” 见雷顿要发作,安托尼奥拍了拍他的胳膊,解释道:“塔城里的火药肯定不充裕。所以敌人正在等待能最大程度杀伤我军的时机,否则他们早就拿大炮轰我们了。我们的兵少,不能浪费。威廉·基德则是火药少,一样不能浪费。搞出这种动作,无非就是在引诱我们靠近城墙……” “别废话了,说结论。”雷顿不耐烦地说。 “威廉·基德想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偏不干什么。我们现在手头没大炮,而敌人火药少,其实也没差。”安托尼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不必派兵去杀城壕里的矿工,昨晚一战后又被强迫出城作业,无论是谁都不会卖力干活。而且这些对联合会心生怨恨的矿工说不定对我们有大用。” 雷顿眼睛瞪得像公牛一样:“那我们就干看着塔尼佬加固城防?” “既然威廉·基德能派人挖城壕,我们也可以搞土木作业。”安托尼奥语气轻松地说:“敌人做什么,我们也做什么,反正绝不顺着他们的计划走,看看谁怕谁。” 当日下午,当在塔城城墙上警戒了一上午的守军开始疲倦时,几百米外维内塔人的壁垒开始朝着城墙靠近。 三角堡上站岗的联合会士兵发现了对面敌人的异样,慌忙叫来了自己的上级。几层逐级汇报后,塔城守军的最高指挥官威廉·基德来到了城门前的三角堡——这里是最靠近维内塔人垒墙的位置。 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基德船长终于搞懂了维内塔佬在干什么,他狠狠一巴掌拍在三角堡的土墙上,破口大骂道:“[海盗最粗鄙的脏话]!” 在正对着城门和三角堡的位置,维内塔人在垒土墙上开了个口子,正在修筑一条和城门-三角堡-开口连线呈45度角倾斜的甬道。 这也是为什么第一个发现的哨兵汇报说“敌人的土墙在靠近我们”的原因。 塔城这边,塔尼利亚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沟。 然而在城外,维内塔人也在如火如荼地修墙。 塔城最优越的防守条件不在于城墙,而是地基。整座城市坐落在一大块火山岩上,岩石风化产生的土壤都被强劲海风吹到了地势更低的地方。 所以城市周围土层极薄,甚至薄到无法耕种,土层之下就是坚硬的火山岩。攻城方既无法挖掘堑壕靠近城墙,也无法使用坑道爆破的方式摧毁城墙。 攻城部队必须经过城墙前方那片坚硬的开阔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完全暴露在守军的远程火力下,被弹跳的炮弹和横飞的铅子、箭矢杀伤。 然而人被逼急了,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 被调到筑路对策本部的工兵中校塞巴斯蒂安·沃邦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叫回了围城前线,被两位少将逼到角落的沃邦中校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替代方案:既然不能挖沟,那就修墙,在地表上造堑壕。 简单来说就是修筑两侧墙的甬道,虽然这样做远比挖掘堑壕费力气,但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雷顿听了沃邦的方案,当即拍板:就这么干! 在罗斯特·雷顿眼中“宁在一思进,莫再一思停”,有点事情做总比干看着敌人挖沟强。 然而这个拍脑袋决定的方案可操作性极差,落到实处后就出现了大量的工程难题。 首先,这是在敌人眼皮下面修甬道。敌人也许会容忍维内塔军在半公里外围城,但绝不会容忍维内塔军继续修筑靠近城市的甬道。 挖沟有天然屏障可以阻挡直射火力,然而修墙不行,而且夯土墙的修筑效率也太慢了。 一面被敌人拿大炮轰,一面用墩子夯土,任谁也没有这么坚韧的神经。 得亏沃邦急中生智,从修水坝的工程技术中得到了灵感,临时发明了一种创新性的筑墙方式。 沃邦中校就地取材,用岛上树林中密布的藤蔓和柔韧树枝编成大致呈圆柱形的笼子,先在笼子里装入大块碎石,再用小块碎石填缝,最后用泥土压紧。 把笼子平放到地上一层一层垒起来,就可以迅速构筑成临时的墙壁。 笼子的长度就是墙壁的厚度,一米长的笼子构筑成的墙壁足以抵挡火枪和轻型火炮的射击。 虽然这种粗劣结构的墙壁肯定时间一长就会垮塌,然而谁也不指望它们能永远屹立在大地上,能坚持到攻城战结束就够了。 为了让士兵能够更安全的施工,沃邦中校又发明了一种“移动墙”。 即在农家大车上装满泥土,推到施工位置前面卡死车轴,形成一道临时的遮蔽墙。 这种移动墙不仅用来阻挡敌人的炮弹,同时还可以阻挡敌人的视野,工兵则在墙后迅速用一笼笼土石修筑甬道。 等当前位置的甬道修好后,大车继续往前推,再在下一处位置继续作业。 当威廉·基德看明白维内塔佬在搞什么鬼之后,立刻下令炮击正在朝塔城延伸的维内塔工事。 维内塔人的工事离城墙只有五百米左右,这个距离哪怕是三磅、四磅的轻型火炮也能做到近似精确。 三角堡上的四磅炮率先开火,四磅重的铁球呈抛物线在维内塔人的头顶飞过,远远落在了垒墙后面,除了空气和大地什么也没打着。 炮手见状立即调整垫在炮管尾部的木楔,重新装填完毕后,四磅炮第二次怒吼。 这次炮弹直接命中了装满泥土的四轮大车,铁炮弹击破了车板,深深地陷在土里。 大车车身颤抖了一下,轮轴和轮辐在巨力冲击下发出了呻吟般的应变声,其中一个车轮的轮辐承受不住,折断了。 四轮大车朝一角栽倒,另一端高高翘起,泥土洒落了出来……然而也就这样了,维内塔人把大车拖走,又推了一辆上来。 炮手又一次调整角度,这次炮弹从四轮大车的车身下方飞过,理论上应该能打死几个车后的维内塔佬。 然而敌人仿佛是不会流血的石头一般,没有丝毫动摇,继续着甬道的修筑。 威廉·基德恨恨地在三角堡的土墙上锤了一拳。 一发校射后连续两发有效命中,炮手的技术和运气已经毋庸置疑,然而维内塔佬似乎……并不疼。 威廉·基德命令改用八磅火炮,然而之前的两发命中似乎用尽了运气。八磅炮的射击要么太低了,要么太高了。 一发八磅炮弹直接命中大车,然而也没给维内塔人造成什么麻烦。 眼见维内塔人甬道已经修好了一段距离,威廉·基德转而命令八磅炮轰击已经修好的甬道两侧墙壁。 然而射击甬道墙壁的效果更不理想,因为沃邦中校特意让甬道左拐右拐,如同蛇行一般靠近城墙。 这样虽然增大了工程量,然而也使得城墙上的火炮无法直射甬道。 布置在三角堡上的八磅炮只能以大角度轰击甬道墙壁,尽数被墙壁弹开。 威廉·基德见状又前往城墙东侧的半月堡,半月堡的火炮虽然离甬道的位置更远,但炮弹入射角也更小。 果然,从半月堡朝甬道射击,命中率更加糟糕。威廉·基德一面心痛火药,一面祈祷下一发能够直接轰在甬道墙壁上。 终于,一枚八磅铁球在空中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滑行,狠狠地砸在了甬道侧墙上。 炮弹的巨大冲量将侧墙直接掀垮了一大块,城墙上压抑已久的守军顿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然而他们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维内塔佬抬出来更多装满土石的笼筐,飞速把被轰垮的墙壁重新修补完好。 无奈之下,威廉基德叫停了炮击,他不能把火药浪费在炮击几百米外的土墙上。 维内塔人这边,雷顿少将豪爽大笑着拍了拍沃邦的肩膀:“是金子早晚会发光。凭你的业务能力,一个预备役军团的工兵中校显然委屈你了。好好干,拿下塔城我提你当上校!” “甬道越往前修,越靠近城墙,修筑难度就越大。”沃邦中校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就是补锅匠,哪里出问题,就想个办法补一下。我只希望万一将来没法再往前修时,您别把我送到军法处就行。” “你的甬道每往前推进一米,在后续战斗中都能减少许多伤亡。”安托尼奥温和地说:“我们知道这项计划的难度,尽力而为就行。战后我和雷顿将军联名为你请功。” 工兵少尉奥托·斯科尔兹内匆忙跑过来,向三位高级军官敬了个礼之后,焦急地汇报道:“长官,我们的墙似乎修的太高。我观察到最下层的笼筐已经承受不住上面的土石,快要被压断了!” 沃邦、安托尼奥和雷顿立即赶往奥托少尉发现的危墙位置,沃邦中校仔细观察测试后,确认道:“确实不行了,上面压得重物太多,底层的笼筐经受不住了。” 安托尼奥询问道:“要不然拆掉几层,让士兵都弯腰行动?” “墙壁的高度是我计算后得出的,如果墙壁变矮的话,拐角处就无法很好的遮蔽甬道。”沃邦中校无奈地解释道。 “那你说怎么办?”雷顿急躁地问。 沃邦沉默地思考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看到下方第三层没有断裂的迹象,说明撤掉两层笼筐就可以保证墙壁结构的稳固。从墙壁顶上撤掉两层笼筐后,在墙壁之间挖一条两层笼筐深的浅壕,这样就等于变相增加了墙壁高度。同时挖出来的土石还可以用来筑墙,节约了从后方搬运土石的时间,一举两得。” 雷顿听到沃邦的办法大喜,脸上迅速由阴转晴,开心地给了沃邦中校肩膀一拳:“你小子倒是有点急智。” 身材单薄的工兵中校沃邦被五大三粗的雷顿一拳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苦涩地说到:“您还是先别着急夸奖我,如果挖壕沟,一旦下雨就会积水。在岩石上挖壕沟不仅费事,而且积水很难像在土里一样渗下去……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觉得还是先祈祷不要下雨吧。” 安托尼奥和雷顿不禁哑然。 …… 当塔城前线的军官们正忙着土木作业时,赤硫岛内陆的一处村庄外,安德烈在暴怒地咆哮:“这群xx刁民!刁民!刁民!老子今天搞死他们!谁不去修路我就宰了他!我xx看谁敢不去!” 第九十六章 六枚银币 温特斯和安德烈已经把岛上所有的村庄跑了个遍。 流程几乎一样,先找到村长,召集所有村民开会,宣传募工政策(日薪五枚银角子,一日一结),去下一个村庄。 然而两天过去了,来赤硫港应募的农夫数目寥寥。 经过紧锣密鼓的勘测,筑路对策本部的几位工兵军官已经拿出了前五公里的修路方案,剩下的方案一边修路一遍做。 开工在即,然而工人却没到位,一无所获的温特斯和安德烈被对策本部的实务副部长抓过去骂得狗血淋头。 满脸口水的两人沮丧地回到野战营地,把巴德找过来一起商量对策——巴德没被调到筑路本部,因为他太能干活了,后勤处处长舍不得他。 “[从水手那学来的粗鄙脏话]、[重复前面的脏话]……我看这帮泥腿子就是贱!”被骂了一顿的安德烈越想越火大,气的五官都在抽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明天我…我带兵一个庄子、一个庄子清过去,[甘霖酿]!我看xx谁敢不来![哪怕是最粗野的军汉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脏话]!” “能不硬来就不硬来,这种事不光彩,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某人抓到把柄,你总不想在档案里被记上一笔吧?”温特斯面色十分疲倦,他一边洗脸一边说:“不然为什么不是别人负责?而是塞到我们两个小准尉手上?” 相处日久,温特斯现在深谙说服安德烈的窍门。他发现安德烈亚·切利尼和家里养的两只猫很像:他就像是一只半群居的野兽,只在乎“家己人”,对于其他人则缺乏同理心和仁慈。 所以想要说服他最好是从他的利益出发。 果然,听了温特斯的话,安德烈顿时不做声了。 巴德支着下巴说:“这件事确实处于灰色地带,关键不知道执政官如何定义赤硫岛上的平民。他们现在是敌国人口?还是自动取得维内塔公民的身份?如果是前者,那他们就不受保护。如果是后者,那按维内塔法律强行征召公民就要上军事法庭。” “那咋办嘛?”安德烈急躁地站了起来:“那你说咋办嘛?” “坐下说,省点力气。”温特斯把安德烈拉回了座位上:“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我是岛上的农民我也不敢去给外面来的军队干活……要不然日薪再往上加一些?加到一枚小银币一天?” 八枚银角子换折合成一枚小银币,在平日生活中金币和大银币并不常用。银角子和小银币才是平民最常见的东西。 因为圣马可军团抄了赤硫港评议会的金库,所以岛上的维内塔军队现在手头很宽裕,一枚小银币一天也能雇得起。 “不行!”巴德语气坚定地说:“一天五枚银角子已经远超正常的工钱。若是加到一枚银币一天,反而更加没人敢来。要我说不仅不能加钱,还要减钱。现在正是农闲时节,两枚银角子外加管饭就足够让岛上的农夫心满意足。” 温特斯和安德烈都是在海蓝市长大,青少年前往圭土城进学。让他们站到大田里,他们连麦芽和杂草都分不清。 在两名城市孩子看来,“钱”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然而在小小的赤硫岛上,这门很有说服力的语言却碰了壁。 反而是佃农的儿子巴德对农夫们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那咋办嘛?多给钱泥腿子都不愿意来,少给钱就能愿意来?”安德烈又是一瞪眼睛。 “别用泥腿子这种称呼,他们和你我一样也都是人。你若是他们,你也不会来。”巴德皱起眉说道:“岛上平民和我们之间关键是缺乏信任,有了信任,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唉呦我说‘主教’大人,您就别废话了。有什么办法你就说,别给我们俩搞平等教育。”安德烈恼怒地反呛。 因为巴德入学时只有一本经书和两本福音书,再加上他在修道院的经历,所以同期中的好事者便在背后给他取了个“主教[bisho]”的绰号。 这个绰号其实隐含着很严重的侮辱意味,因为佃农的儿子永远不可能当上主教……一个外部入学者突然被丢进一群已经相识数年的男孩中,受欺负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这个绰号温特斯一次都没喊过,也不许别人在他身边喊。“剑术大师”这个绰号他好歹还在开玩笑时用过几次,“主教”这个绰号他是真的一次都没说出口过。 这也是温特斯第一次听到安德烈当面喊出这个绰号,他立刻捅了安德烈一下,示意他有些过分了。 安德烈也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 巴德不怒反笑,他盯着安德烈缓缓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能解决问题,那你以后再也不用‘泥腿子’这个词,如何?” “圣体啊!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斗气了。”温特斯也第一次骂了信徒才会用的脏话,他现在感觉特别疲倦——在精神上。 “怎么样,你敢和我打赌吗?”巴德却没理睬温特斯,仍然死死盯着安德烈。 安德烈被看得有些发毛,嘴巴却依然很硬:“可以,如果你能招够人来修路,我这辈子不说“泥腿子”这个词!” “好,一言为定。” 巴德和安德烈击掌为誓。 击掌之后,巴德娓娓说道:“我已经说了,岛上的平民和我们之间缺乏的是信任。而信任……是可以用钱买到的。” “买信任?要怎么买?”温特斯来了兴致,上半身不由自主朝巴德前倾。 听到巴德的话他有了一点灵感,但仍然像隔着一层纱布一样看不清楚,这种感觉就像是搔不到的痒,让他迫切想知道谜底。 “简单,只要买点柴禾就行了。”巴德也不卖关子,详细解释道:“构筑信任关系要从最无害的地方入手。我们高价在岛上购买干柴,农夫卖给我们后当场收到钱,我们和他们之间就有了基础的信任。” “买了柴禾……他们就能来修路?”安德烈愣在原地,一片茫然。 “光买柴禾当然不够。买了柴禾后,我们再在村子里雇人把柴禾搬到赤硫港,同样要高价雇。”巴德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大部分农夫不会报名,只有少数胆子大的人才敢来。但是,只要运干柴的农民带着钱粮平安返回,村庄里其他人就会眼热、后悔。” 杰拉德的巴德缓了口气,注视着温特斯和安德烈的双眼沉声道:“如此一来,就有了信任的地基。你们再去村庄里招人,那些最胆大最贪心的农夫便会应募。而只要一小部分来修路的农夫能平安回家,其他农夫就会明白我们不是要抓他们当奴工。到那时,嘿嘿,岛上每一个四肢健全的农夫都是你的修路工人!” “就这么办!我信弄不来人!”温特斯一拍大腿,大笑着说到:“要我说,不光要给那些运干柴的农夫发钱,还要给他们每人发两匹布!钱这个东西,揣在兜里谁也看不到。发两匹上好的红布让他们带回家,凡是长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鬼点子倒是多……”巴德也被逗笑了。 “诶?你们等等,我有点迷糊了。”安德烈揉着太阳穴,有些迟疑地问:“那我们买柴禾干什么?” “干什么?巴德不是说了嘛,买信任啊。”温特斯拍了拍安德烈的胳膊。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反正买什么都是买,我们把柴禾买回来有什么用啊?”安德烈理清的头绪,反问道:“为什么不买点有用的东西呢?比如买点粮食和生猪什么的。” “如果要买粮食,农夫不会卖给我们。没粮吃人会饿死,没柴禾去砍就行了。”巴德立刻解释他的深层考虑:“岛上的农夫现在最怕我们抢粮食,如果去买粮食,反而像是在引蛇出洞。就要买柴禾,而要买干柴。干柴,虽然农夫家里有,但是不会太多。而且就算全卖给我们,他们也不害怕。” “还有这种考虑吗……”安德烈有些头晕。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再找一个‘托儿’来。”巴德笑眯眯地说:“一个不仅我们能信任,岛上平民也能信任,而且绝不会被认为是‘托儿’的‘托儿’。” “红松庄园——卡尔曼!”温特斯和安德烈异口同声。 三个准尉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 …… 这是三名准尉商议好计划的第二天。 此刻太阳西斜,已是黄昏时分。 红松庄园附近的三叶村。 农夫鲍里斯趴在院门后面,窥视着村子里的小路,满心焦急地等待着妻子回家。 鲍里斯家的屋檐下,原本足有一人高的干柴堆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突然听到了一个脚步声,吓得鲍里斯打了个寒颤。 声音越走越近,鲍里斯听出来的不是男人沉重的脚步,而是婆娘轻巧的步子,他这才放下了心。 是他的妻子玛丽娅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不等娘们敲门,鲍里斯便抢着把院门打开,慌忙问道:“回来了吗?” “唉呦天呐,吓死我了!回来啦,回来啦。”玛丽娅被吓了一跳,喘了口气埋怨道:“你倒是先让我进去呀。” 鲍里斯赶紧让婆娘进门。 村子里的庄稼汉们这几天都提心吊胆,鲍里斯也是如此。 前些日子村子里来了两个骑马老爷,带着几十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把庄稼汉们叫到一起,说要招人去修路。 老爷来的时候鲍里斯就没敢去村广场,他当然更不敢去“修路”。 虽然一天给五个银角子让他很心动,可谁知道是不是在骗人?男人们都担心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所以根本没人敢去。 鲍里斯虽然没读过书,但他不傻。他很清楚既然村里没人去港城,那么两位骑马老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鲍里斯这几天连睡觉时枕的都是干粮袋。 就现在,在屋子里面,门边上,打包好的干粮和衣服就放在那里。 他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一旦婆娘带回来的是坏消息,他会立刻跑进岛上的林子里,躲到风头过去再说。 可谁知今天那两位老爷又来了,不过这次来没带侍卫,只说是要买干柴。 而且是用庄稼汉做梦都想不到的价格买干柴。 鲍里斯心动了,然而他留了个心眼,没有自己去卖,而是让自家婆娘去卖。 家里的干柴换来的六枚银币现在就揣在他怀里,在最贴肉的地方放着,银币硌着肋骨的触感提醒鲍里斯他不是在做梦。 干柴买了一大堆,光靠两位老爷可搬不动——老爷当然也不可能亲自干这种粗活,于是两位老爷又想在村子里雇几辆大车把柴禾送回港城去。 这下可让许多人犯了嘀咕,在村子里卖柴禾是一码事,跟着老爷去港城是另一码事。 见没人应募,两位老爷为这趟活开了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价格,而且只雇五辆大车,多了不要。 鲍里斯又心动了,他家里有一辆大车……也有一头骡子……然而他还是害怕,没敢去。 最后两位老爷从附近的红松庄园卡尔曼老爷那里雇了两辆大车,卡尔曼老爷还派了他的贴身男仆亲自赶车。 见卡尔曼老爷都不怕,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心思活泛了起来。 两个平素大胆的庄稼汉和曾被卡尔曼老爷医治过的老跛子鼓起勇气,把自家大车赶了出来,凑足了五辆大车,载着满满的干柴,往港城去了。 鲍里斯对同村那三人颇为不屑,他不信天上会掉馅饼,老爷买干柴肯定只是为了把人骗走。 看着大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鲍里斯心想:“还是我聪明,不贪心,吃了鱼饵就跑。哼哼,那三个傻瓜,怕是回不来了。” 然而他又有些患得患失,仿佛心里多了一个刺,刺得他又痒又搔不到,他不禁想:“万一这次真的是天上掉馅饼了呢……万一呢……我是说万一呢?万一老爷没骗人呢?” 所以一下午的时间,鲍里斯都抓心挠肝、坐立不安地在家里等着,他又希望能等来好消息,又希望能等来坏消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天色渐黑的时候,他听到了路上大车嘎吱嘎吱的声音。 鲍里斯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让自家娘们去打听消息。 婆娘们有自己独有的消息渠道,而且非常灵通。 鲍里斯则守在家里,如果老爷领着兵来抓人,他立刻翻墙就跑。 “都回来了吗?”鲍里斯紧紧抓着妻子的胳膊,瞪着眼睛问道。 “哎呀,你抓疼我了。”玛丽娅甩开丈夫的手,答道:“都回来啦,老跛子、村西边克里夫家的俩儿子,都回来啦。” “你确定?”鲍里斯不敢置信。 “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呀,老跛子别提多得意了。两位老爷亲自护送他们回来,赏了每人两枚金币……天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金币。还多赏了他们一瓶好酒和两匹红布。”玛丽娅伸开两只胳膊比量着:“很好的红布,很好很好,我都没见过村里谁穿过这么好的料子……” 当妻子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看到布料的时候,鲍里斯感觉胸口一凉,仿佛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用家里的柴禾换来六枚银币时的喜悦变得微不足道,被更大更重的沮丧感所吞没。 鲍里斯只感觉脚步虚浮,险些跌坐在地上。 “当家的,你怎么啦?”玛丽娅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语气中满是担心。 “哎呀!哎呀!”鲍里斯懊恼地把怀里的六枚银币抓出来摔在地上,年轻的农夫扯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捶打着自己胸膛和大腿:“哎呀!哎呀!!” 玛丽娅慌忙把六枚银币从泥土中捡了起来。玛丽娅虽然淳朴,然而也隐约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抱住鲍里斯不让丈夫捶打自己:“当家的,别这样呀。咱们不是还有六枚银币吗?天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呀?我不要那红布,咱们有这六枚银币就够了,我心满意足啦……” 然而鲍里斯依然懊恼地重复着:“哎呀,哎呀。” 天色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 灯油很贵,夜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奢侈品,所以天一黑农家便纷纷休息。 原本沾枕头就打鼾的鲍里斯今晚却异常安静。 玛丽娅躺在床上,听着丈夫沉重的呼吸声,知道丈夫显然没睡着。 她故意岔开话题,问道:“欸,当家的,你说为啥卡尔曼老爷也要派大车跟着去呢?卡尔曼老爷家可有的是钱呐。” 鲍里斯正在烦躁,听到妻子的问题,自诩三叶村中最聪明的他很通了为什么,他不耐烦地答道:“卡尔曼老爷家被抄家了,你不知道?红松庄园的奴隶都被维内塔的老爷抢走了。嗨,现在卡尔曼老爷也没钱啦……行了,睡吧睡吧。” 玛丽娅摸索着握住了丈夫的手,轻轻说道:“咱们不必羡慕人家,咱们有房住、有饭吃不是很好吗?而且我们今天也白得了六枚银币呀?咱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钱呀?我有你就够了,那两匹红布又有啥用呀?” 鲍里斯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两个维内塔老爷说,还要招人去港城修路,不过这次只给两枚银角子一天了,但是管饭。”玛丽娅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半睡半醒的呓语:“……不过……那还真是很好很好的红布呢……” 鲍里斯甩开了妻子的手,愤愤地朝着和妻子相反的方向转过了身。 第九十七章 见招拆招 当温特斯和安德烈绞尽脑汁在赤硫岛上建设公信力的时候,塔城对垒的两军围绕着甬道又爆发了数次小规模战斗。 威廉·基德手里只有轻型火炮,不足以在远距离摧毁甬道。发现效果不佳后,守军很快就停止了炮击。 当晚,近百名联合会骑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在城外集结。 当联合会的骑兵牵着战马走出城门时,几百米外的维内塔哨兵毫无察觉,因为他们看不到城门的动向。 塔尼里亚人在城门前方修筑了一座临时的三角堡,这座三角堡阻碍了维内塔军的视野,使攻城方无法观察城门开闭情况。 直到惊雷般的马蹄声传到耳畔,维内塔哨兵才发现塔尼佬来袭。 维内塔哨兵才刚刚敲响警钟,联合会骑兵已经冲到了甬道最前方。骑手们没有进入甬道杀向维内塔军营,而是停留在甬道边缘朝着墙壁抛出钩索。 他们不是来劫营的,而是来拆墙的。 骑手们使用的钩索是用海上跳帮战使用的钩索改制而来,一头是装如鹰爪的铁钩,另一头绑在战马胸带上,战马一发力便轻而易举将装满土石的笼筐从墙上拖了下来。 然而当骑手们正在埋头苦干、发奋扒墙时,在三角堡上观战的威廉·基德却发现似乎有一些不对劲……东西两侧似乎有一些灌木正在影影绰绰地移动。 “快鸣炮!让他们回来!快!”威廉·基德猛然惊觉,慌乱地大喊:“让他们回来!” 他身边的炮手立刻从炭炉中抽出烧红的铁钎,插进了火门了。 寂静的黑夜中,大炮的咆哮声哪怕离得很远也清晰可闻。 炮声抵达到维内塔的营垒时,雷顿已经笑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哈哈大笑命令道:“还藏个屁啊?都已经被发现了!打信号!让两翼的大队马上靠过来!” 一名施法者军官得令,抬手将一枚信号弹射到几十米高的空中。绿色的信号弹在半空中炸开,这可比鸣炮传令效率高多了。 战场东侧,正在隐蔽机动的菲尔德中校看到信号弹后,一跃跨上战马,用扩音术加持大吼道:“不用藏着掖着了!第二大队,随我来!” 说罢他扣上头盔,一马当先杀向联合会的骑兵队,一面冲锋一面大喊维内塔主保圣人的名字:“圣马可!” 圣马可军团第二大队的士兵们先是一愣,然后呐喊着“圣马可”战吼跟随菲尔德冲向了敌人。 左翼的另一个大队也同样如此。 两个大队的步兵从左右两翼正在像双臂环抱一样将联合会的骑兵包围起来。 而在正面甬道处也涌出了大批长戟手,十几个联合会骑兵绳结还没解开就被维内塔长戟手从马上拖下来杀死,慌乱间他们甚至忘记了可以用刀把钩索砍断。 “威廉·基德这家伙也太蠢了,不仅自己蠢,还以为别人和他一样蠢……”雷顿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气来,他一面擦笑出来的眼泪一面和安托尼奥说:“……我们难道就是在和这种货色打仗吗?” 对于安托尼奥和雷顿这两位资深职业军人而言,威廉·基德的想法就像清水一样浅显。 炮击不行就夜袭,这个逻辑是在太过直白,安托尼奥和雷顿当然会有防备。 本来雷顿还觉得塔尼佬今晚不会搞事,因为“威廉·基德也不至于蠢到炮击不成,当天晚上就想偷袭我们吧?” 没想到联合会的骑兵还真的来了。 “我也有些想不通。”安托尼奥有些疑惑又有些无奈地摇头道:“仿佛是换了一个对手一样。” “要我说威廉·基德其实就这水平。他不过是一个海盗,你还想他怎么样?一个从没系统学习过行伍知识的人,能把这几千人拢住不散架,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雷顿对安托尼奥的疑虑颇为不以为然,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贬低基德还是在称赞基德。 安托尼奥想了想,居然觉得雷顿说的还挺有道理。 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战争已经从原始部落间的争勇斗狠变成了一门精密的技术行业。 一个愚人经过系统的军官培训,也能学会如何分配兵力、布置阵型。而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聪明人即便再聪明,凭着直觉也无法组织起一支大军。 这便是训练的目的,训练不是为了让聪明人更聪明,而是为了让蠢人看起来不蠢。 从安托尼奥、雷顿,到菲尔德、莫里茨,再到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他们都经受过完整的军事指挥训练,他们没有变得更聪明,但他们知道如何不犯错。 而塔城守军的指挥官今晚就犯了一个大错:低估了他的对手。 左右两翼的步兵大队配合正面的长戟手,正在迅速收拢包围。 联合会的骑手们听到了撤退的信号,一窝蜂地开始朝着城墙方向亡命逃窜。菲尔德看出这点后,立刻改变方向直插联合会骑兵和城墙之间的间隙。 又是数声火炮轰鸣,威廉·基德提前布置在城墙上的火炮开始朝着菲尔德大队射击,试图掩护己方骑兵。 但菲尔德大队无视横飞的炮弹,坚决地插进了联合会骑兵的逃窜路线。 只顾着逃跑的联合会骑兵已经失去了指挥,每个人都只想着尽快跑回城里去,这种情形下军官也无法把命令下达到每个人耳边。 见到前方出现有大批长矛手阻拦,一部分骑兵慌乱间拨转马头,改朝着东侧和西侧逃跑。 这正是菲尔德想要的结果,他的大队已经完全脱节,他冲在最前面,最后面的士兵还在三百米外。他不是要在此处围歼这队骑兵,而是要驱赶这些已经丧胆的骑手朝东西方向溃逃。 这种失去了阵型的步兵其实对骑兵并无威胁,如果这队联合会骑兵的指挥体系没有失能,只要拐个弯就能绕过菲尔德大队的阻拦,甚至说不定能直接冲垮菲尔德大队。 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群只想着回到城里的骑手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而求生本能正驱使着他们朝人少的地方逃窜。 大半骑手拨转马头改朝东边或西边跑,他们越跑离城门便越远。维内塔人把塔城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最后会发现自己哪也去不了,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的其他步兵大队正在等着他们。 不知道是太聪慧还是太愚蠢,还剩下一些骑手不躲不避,直线朝着塔城城门冲去。 两队人马迎面相撞,菲尔德伏在马背上,全力把手中的骑兵直剑伸向前方。 两马交错的瞬间他刺中了迎面而来的骑手,把对方几乎从马上挑了下来,同时又敏捷地躲开了另一把挥来的弯刀。 可是在碰撞之后,除了菲尔德干掉的敌人,剩下大部分朝着跑的骑手还是冲破了菲尔德大队的阻拦。 因为菲尔德的士兵阵型已经在奔跑中解体,失去了配合后,很少有两条腿的人能挡住四条腿的马。 一直追到进入三角堡火枪的射程内,菲尔德才下令撤退。看着敌人的背影,菲尔德不禁懊恼地想:“要是给我带骑兵大队就好了……” 其他位置上的战斗仍在继续,逃往东侧和西侧的联合会骑兵遭遇到了更多维内塔士兵。除了五六个人逃到城壕边上,沿着城壕返回塔城之外,其他被驱走的联合会骑兵不是投降就是被当场格杀。 一夜混战的的结果是维内塔士兵们第二天吃了一顿马肉,顺便抓来了几个俘虏。 审问过俘虏之后,安托尼奥和雷顿确定城中守军的最高指挥官是前威廉·基德船长——现威廉·基德将军(雷顿听到这个称呼是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城中现在大概有四千左右的塔尼里亚士兵,这个数字让安托尼奥和雷顿都吃了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城里只有不到三千名守军,然而据俘虏交代,早在三周前维内塔人还没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批联合会雇佣兵提前进驻塔城。 雷顿对这个情报将信将疑,然而几个俘虏单独审问后说辞都差不多。 安托尼奥在校级军官情报会上总结道:“这就意味着要么他们说的是真的,要么他们也不知道真实情况。” 至于城中还有多少存粮,俘虏们一概不知。只知道威廉·基德把城中所有粮食储备统统都收缴到了原伯爵塔里,由他最亲信的士兵看管,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塔城中正在执行严厉的食物定额配给制,士兵们的士气普遍有些低落。 “没了战马,城里的食物又能多吃几天。”情报会上,雷顿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戏谑地说:“蠢货倒是有了点意外收获,只可惜马肉太难吃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沃邦开始主持修筑更多甬道,一条条土石甬道如同触须一般从围城壁垒朝着城墙方向延伸。 进度最快的一条甚至已经修到了距离城墙两百米左右,城墙上守军的胡须都能在甬道里清楚地瞧见。 而守军也没有闲着,虽然第一次夜里声势浩大的突袭遭遇了惨痛失败,然而塔尼里亚人似乎并未气馁,反而开始频繁出动更小规模的突击队破坏甬道。 而随着甬道逐渐靠近城墙——甚至离城墙比离维内塔人的垒墙还近的时候,防守这些甬道的难度也在增大。 防守塔城的塔尼里亚人试遍了各种办法,先是派出小股士兵携带火药去爆破甬道,然而安托尼奥非常乐意用土墙交换守军的火药,毕竟墙坏了可以再修,守军的火药却是用一点少一点。 守军的爆破作业只搞了几次,然后便开始转而在半月堡上布置简易抛石机,然后用抛石机朝甬道投掷阴燃的硫磺。 硫矿开采是塔城的支柱产业,不难想象威廉·基德手中现在有大量硫矿石。 到别说,这招初次使用确实把维内塔佬吓了一跳。 正在忙着干活的维内塔士兵只看到一个个冒着蓝火的东西呼啸着朝自己飞来。蓝火落地后火焰飞溅,沾到身上直接能把皮肉烧穿。随之产生的烟雾更是呛得人没法呼吸。 如同恶魔从地狱爬到人间,到处都是硫磺的味道,维内塔人被吓得落荒而逃。 又是沃邦中校紧急救火,沃邦实地采样后,很快搞懂了这些“蓝火”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硫磺。 城里的守军先把硫矿石敲碎,点燃后装入瓦罐,最后用配重投石机朝着甬道内投掷。 硫磺燃烧产生的气体特别呛人,而且密度还比空气大。所以当一枚“蓝火”命中甬道后,产生的烟雾会沉降在甬道中,久久没法散去,让人没法呼吸。 一枚蓝火砸进来,一段甬道就没法待人了。 饶是安托尼奥和雷顿行伍生涯多年,也没见过这种诡异的毒雾武器。 塔城守军见这招有效,立刻更加卖力地朝着甬道抛掷蓝火,干扰维内塔佬的进度。 然而蓝火很快就不那么灵了,威廉·基德如果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阻碍维内塔陆军,那他就太小瞧了曾经击败过皇帝近卫军的维内塔人。 工兵中校沃邦很快就找到了破解办法,他从《陆军战术手册》中的“毒烟术的效果及反制”一节找到了思路,把诸共和国民兵当年在主权战争中应对“疯子理查”手下宫廷法师的战术搬到了塔城。 沃邦中校的应对方式非常简单有效: 首先是改进甬道设计,在底层每隔一米留下一处通风口保障甬道的通风,让烟雾能自然散去; 其次,主权战阵中民兵们就发现了宫廷法师的毒烟极易溶于水,于是沃邦中校也现学现用,向甬道内部灌水,在甬道内的浅壕里维持五厘米左右的积水,同时往水里泼洒生石灰。这样,降沉到最低处的毒烟很快就会被水吸收,毒烟的毒性也会被生石灰所中和; 最后,沃邦为工兵们配发了大量湿被褥。一旦甬道被蓝火命中,第一时间用湿被褥覆盖在蓝火上,可以最大程度防止毒烟产生。同时如果有人不幸被蓝火点燃,也可以第一时间用湿被褥包裹灭火。 在攻城战中发光的沃邦让雷顿越看越顺眼,这个下属给他挣了太多面子,让雷顿在安托尼奥面前说话声音都大了三分。 在其他军官们看来,拿下塔城后,沃邦中校变成沃邦上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军情会议上,沃邦却忧虑地向两位少将汇报:“但即便有了种种应对策略,“蓝火”仍然给维内塔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拖慢了工事的进度。” 沃邦甚至有些后怕地说:“万幸塔城的地质条件无法挖掘坑道,这种能迅速把空气变成毒气的武器用在坑道战中……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但无论如何,甬道仍然一天比一天离城墙近。 很快,守军也意识到了蓝火正在失效,维内塔人逐渐掌握了应对蓝火的方法。蓝火飞进甬道后,维内塔佬不再逃跑,而是用某种方法迅速把蓝火熄灭。 这时,甬道已经普遍修过了中线。 换句话说,塔城守军进攻甬道距离开始比维内塔人支援甬道的距离更短。 于是战斗又变回了肉搏战,威廉·基德频繁出动小股精锐袭击正在修筑甬道的维内塔佬工兵和民工。而安托尼奥也多次设下埋伏,反击出城的联合会士兵。 几次交锋后,安托尼奥确认守军的士气仍然高昂,否则威廉·基德频繁地派人出城士兵们早就哗变了。 攻守双方一直见招拆招,在塔城城墙前的这片空地上斗智斗勇,但一直没有爆发真正意义上的攻城战。 维内塔人从未尝试过攻击城墙,但塔尼利亚人也被牢牢禁锢在塔城里。 威廉·基德也许认为他的努力给维内塔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一部分维内塔军官也是这样认为的,例如第三军团第五大队的萨拉少尉。 可不久之后,萨拉少尉就明白了为什么军团长阁下说“时间不在他们那边。” 维内塔人的大炮,已运抵塔城前线。 第九十八章 三角堡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对于正在三角堡值夜岗的联合会士兵采克拉斯-德尔布鲁克而言这只不过又是围城中寻常的一夜。 采克拉斯-德尔布鲁克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老爹对这个小儿子爱的不行,于是央求神父为小儿子取了一个圣人的名字作为教名。 然而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冗长拗口,根本没几个人能叫利索。因为他的脸上满是雀斑,于是其他联合会大头兵干脆管他叫“麻子”。 作为一名自耕农的儿子,麻子选择当兵的原因很简单——他爹的土地很少,而他爹的儿女却很多。 麻子有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他的爹妈只夭折过两个孩子。这是异乎寻常的幸运,也是异乎寻常的不幸。 所以直到麻子长到十六岁,他的大姐卓娅还是没能嫁出去。 卓娅不仅干活是一把好手,人生得也美貌,性格还温柔,被她爹用棍子赶跑的小伙子简直数不过来。 然而给她谈的几门婚事最后都吹了,因为麻子和卓娅的爹没钱给女儿置办嫁妆。 麻子的父亲只有十几亩田地,还都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并不相连。 为此麻子的父母每日起早贪黑,青黄不接时还要去当杂工赚钱补贴家用。即便是如此劳碌,也只是勉强把八个孩子拉扯大,他父亲实在是再没有余力给女儿攒出嫁妆。 大姐卓娅变成了老姑娘,总是偷偷在院子里抹眼泪;父母终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相互埋怨。 这些事情采克拉斯-德尔布鲁克都看在眼里。 于是在差两周十六岁那天,采克拉斯-德尔布鲁克把安家费交给姐姐置办嫁妆,自己则跟着联合会的募兵官离开了家乡,成了“麻子”。 虽然报名当兵直接目的是为了给姐姐置办嫁妆,但也是因为麻子不想像他爹那样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他爹的地也不够分给麻子和他的兄弟,麻子也想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可是就在现在,在塔城墙外的三角堡上,在维内塔大军的围困中,麻子现在却特别想家。 “爹娘现在做什么呢?应该在睡觉吧?”麻子一面努力不打瞌睡,一面昏昏沉沉地想:“也不知道卓娅嫁去了谁家,大哥也快娶老婆了吧……” 麻子在努力回想着老家的房屋、道路时,前方突然传来“咻”、“咻”几声。他猛然惊醒,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反应,三支短粗的弩矢已经飞到了他身边。 两支弩矢撞在麻子身上的胸甲上发出“叮”、“叮”两声,箭头贯穿了胸甲但没能彻底穿透。 第三支弩矢正中麻子面门,穿透了眼睛和骨头,箭头停留在柔软的大脑中,造成了致命的伤势。 麻子软软地摊倒在地,他的意识迅速湮灭,他的记忆连同记忆中的一切都一并消失了。 “射得好!”潜伏在三角堡前方不远处的菲尔德兴奋地在自己膝盖上敲了一拳,但还没等他下令进攻,黑夜就被凄厉的哨声和警钟声刺破。 三角堡上的另一处暗哨先是听到异响,然后见到麻子整个人直挺挺地后仰栽倒,立刻发出了警报。 “[暴怒的脏话]!”见功败垂成,菲尔德狠狠骂了一句,又怒气冲冲道:“反正本来也没指望能偷袭!吹哨!强攻!” 三角堡内,联合会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在一片漆黑中慌乱地摸索着武器,拿到武器后立刻朝堡垒上跑。 塔城里的守军也听到了警钟声,城墙上的火盆被一个接一个点燃,在城中各处休息的守军纷纷跑向城墙。 随着低烈度的围城对峙时间渐长,城内的守军对城外的维内塔佬多多少少都有了一些懈怠轻视之心。 最初被大军包围时的恐慌和害怕逐渐消散,不少联合会士兵开始觉得“什么嘛?维内塔佬也不过如此,除了修墙就是修墙。” 城外的维内塔人把甬道修到距离城墙两百米左右时就不再往前修,而是开始平行于城墙延伸,似乎只是想要修筑一道更近的围城壁垒。 一些从军多年的塔尼里亚老兵故作深奥地和新兵说:“维内塔佬这么卖力的修墙,对咱们当兵的是好事。” 新兵傻乎乎地问:“啥好事?” 老兵就会得意地回答“他们修墙修得越卖力,说明他们越不想强攻,只是想把我们困死。现在这情形,等粮食吃完上头不想投降也得投降,不用打仗还不是好事?” 然而自以为安全的联合会守军却没想到,维内塔人会在今夜突然发难,而且一旦有动作便如雷霆万钧。 城墙前方的黑夜中,先是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是上百只哨子同时吹响。 听到代表进攻的哨声后,甬道、壁垒各处的维内塔军官们一面吹哨,一面命人点起火把。 刹那间,城墙前方燃起了数以百计的火把,好似有千军万马正在黑夜中运动。伴随火把的摇动,维内塔士兵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如海浪般敲打着守军的精神。 惊慌中的守军手忙脚乱地填装火枪和大炮、给弓弩上弦、没头没脑地寻找箭矢。 联合会的军官们也再顾不上节约火药的命令,拼命催促着炮手,一旦装填完毕就立刻下令开火。 一时间不知道守军将多少弹矢射向了远处的火把和人影,他们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装弹、射击的过程。 恐惧是会传染的,维内塔人的震天声势让守军陷入了恐惧中,只有朝着敌人开火才能让他们稍微有一点安全感。 而在呐喊着、火光和枪炮声的掩护下,在正对着城门和三角堡的甬道中正在涌出大量维内塔士兵,这些士兵不呐喊、不打火把,三人一组抬着梯子,在没有夜盲症的军官的带领下快速冲向三角堡。 菲尔德中校和另外几名悄悄摸到三角堡近处的弩手正等着他们。 三角堡上的守军立刻发现了异常,身边的火盆让他们看不清前方的空地,但前方的脚步声却清晰可闻,越来越近。 而东西方向虽然声势浩大,从三角堡的角度却看得清楚:火把并没用靠近城墙,只是在左右反复运动。 负责防守三角堡的萨诺盖拉队长意识到了东西侧只是佯动,他拼命大喊向城墙示警,然而城墙上的守军已经陷入了一种狂热情绪中,即便少数人注意到了他也没用。 萨诺盖拉无奈之下只能派人跑步从三角堡和城墙之间的吊桥回城求援。 然而已经晚了,迷雾般的黑夜中冲出了大批维内塔人,让萨诺盖拉倒吸了一口凉气 守军射出弹矢打死了最前面一排维内塔人,然而每倒下一个人,夜幕中就会冲出更多人。 城门前这座临时修筑的三角堡和城墙一样,缺乏壕沟的保护。同时为了抵御火炮的攻击,主体材料是泥土,高度只有五米左右。 三角形的结构使得其没有火力死角,后方的城墙可以提供全覆盖的火力支援。而低矮厚实的主体结构不仅可以吸收炮弹的力道,而且使得三角堡后面的城墙可以进行超越射击。 这是一座新时代的堡垒,安托尼奥今夜要用旧时代的战术攻破它。 由于没有壕沟保护,扛着梯子的维内塔士兵一鼓作气冲到了三角堡墙根下,架上梯子便开始攀爬。 维内塔佬舍生忘死的气势让萨诺盖拉都为之胆寒,他大声疾呼,指挥守军反击。 三角堡的守军丢下火枪,朝维内塔人投下大石。被砸到的维内塔人无不当场毙命。 沥青还没来得及烧滚,便往墙下泼洒。被灼热的沥青浇在头顶的维内塔人发出了厉鬼般的哀嚎,接着城墙上又丢下来几只火把,把他们变成了火人。 装着十几个核桃大小铁弹的四磅炮和八磅炮朝着维内塔人开火,每一炮都能掀起一阵血肉风暴。 大炮和火绳枪不停地轰鸣,垂死的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浓烟滚滚、大火熊熊,仿佛整个世界都即将毁灭。 但即便守军顽强抵抗,仍然挡不住维内塔人进攻的势头。 今夜,安托尼奥和雷顿动用了两个大队同时进攻三角堡的两腰。 负责主攻的两个大队是从两支军团中挑选出的精锐,上校大队长现在就站在堡墙下指挥,而各百夫长咬着佩刀第一个往上爬。 付出了大量伤亡后,很快就有少部分维内塔军人爬上了三角堡,和三角堡守军开始埋身肉搏。 菲尔德中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夜他能没抢到主攻任务,给他的任务是指挥火枪手掩护主攻大队。 然而甬道出兵速度有限,两个百人队的火枪手落在后面,直到前面的维内塔军人已经爬上了三角堡,火枪队才姗姗来时。 “[脏话]!干什么去了!来的这么慢![脏话]!”菲尔德瞪着眼睛大骂火枪队的百夫长。 两名火枪队百夫长莱曼中尉和菲利普上尉不敢辩解,也顾不得辩解。 两位百夫长指挥自己的火枪手百人队迅速在三角堡前方展开,开始用火绳枪压制三角堡上的守军 远程武器对墙上守军的压制立竿见影,十几个朝墙外探出身体丢石头、泼沥青滚油的塔尼里亚士兵被乱枪打死,惨叫着从墙上跌落下来。 剩下的塔尼里亚士兵吓的不敢再冒头,只能从胸墙后面伸手。三角堡守军气势为止一泄,杀伤效率也开始下降,正在攀爬的维内塔士兵压力骤减。 然而此时城墙上的联合会守军也终于醒悟了过来,接到三角堡守军求援的威廉·基德派出大量通信兵去城墙传达命令。 城墙上各处的守军受到命令后,立刻赶往城门去支援三角堡。 两处半月堡上的大炮也调整射击角度,开始朝着三角堡墙下的维内塔人开火。 新时代的堡垒设计终于露出了獠牙,三角堡的形状导致从后方两侧城墙上射出的弹矢毫无遮挡、没有死角,每一发炮弹都是恐怖的侧射火力。 一枚从东侧半月堡射出的炮弹打死了一条直线上所有的维内塔士兵,最后在坚硬的火山岩上弹跳着砸碎了两把梯子,陷进三角堡的墙体里。 菲尔德中校见状,转派两队火枪手去压制三角堡后城墙上的敌军射手。然而他明白压制敌人的火枪手作用寥寥,敌人真正的杀器是布置在半月堡上的侧射火炮。 菲尔德在心里大声咆哮道:“开炮呀!开炮呀!” 火炮之神听到了他的召唤,“咚”、“咚”、“咚”、“咚”,沉闷的火炮轰鸣声响彻整个战场。 但这次不是城墙上的大炮在怒吼,维内塔人的火炮终于开始发威。 几枚石弹从维内塔人新修筑的垒墙后飞出,大部分炮弹都歪了,只有一枚炮弹命中了目标,重重地砸在了东侧半月堡上。 石弹和墙体对撞,碎石崩飞,烟尘四起。半月堡上的塔尼利亚炮手尽数被碎石打死打伤,主射手的胸口都被碎石砸得凹陷下去,当场气绝。 东侧半月堡上的火炮顿时哑火。 “大炮?哪来的大炮?”城头上,威廉·基德面容狰狞地抓住身边的军官,怒吼着问道:“维内塔人什么时候把大炮搬上来的?看到维内塔人布置大炮为什么不告诉我?[海盗脏话]我杀了你!” 说着他伸手拔刀。 “大人……没有啊……没看到啊……”被威廉·基德抓住的军官被吓得快要哭了出来,他颤抖着答道:“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啊……根本就没人看到维内塔人搬运大炮。” “啊!!!”暴怒的威廉·基德狠狠一刀砍在胸墙上,火星四射。 距离城墙大约两百米远,平行于城墙的维内塔垒墙后面——这些垒墙是甬道修到距离城墙两百米后横向延伸修成——工兵中校,不,现在是炮兵中校沃邦一面观察炮弹落点,一面命令道:“一号炮组、二号炮组,调整正一刻。三号炮组、四号炮组,复位。” 在他身旁,炮手们正在四门体型矮小短粗的火炮旁边忙着装填。 火炮和塔城守军之间隔着一堵垒墙,城墙上的守军根本看不到墙后维内塔炮手的动作。 这四门火炮就是沃邦的秘密武器,在守军眼皮下面部署也不会被发现的秘密武器。它们不是普通的身管火炮,而是——臼炮,从战船上拆下来的臼炮。 普通的火炮需要炮位,需要射击口。 城墙上的火炮居高临下,一旦被守军发现维内塔人部署火炮,维内塔人的炮位立刻就会被炮击。 而臼炮弹道高抛,是曲射火力而不是直射火力,所以可以部署在垒墙之后,隔着垒墙杀伤城墙上的敌人。 虽然准确率低了一点,但为了出其不意这是唯一的办法。况且连接塔城和赤硫港的固治道还没有完全修好,重型火炮送不上来,维内塔人只能暂时搬几门轻型臼炮应急。 当沃邦中校指挥的四门臼炮压制了东侧半月堡的火炮时,另一处甬道出口,牵着马待命的温特斯也终于等到了出击。 温特斯身边的人很少,包括在温特斯在内,这一小队骑手一共只有十六人。 而负责带领这一小队骑兵的,正是温特斯的老熟人,莫里茨少校。 没错,这十六名骑手全部是施法者军官。而且除了莫里茨少校外,全部是尉官。 莫里茨少校一改平时懒散的模样,看着一众尉官施法者,厉声命令:“不要停留,不要磨蹭,快进快出,完成任务后立刻撤回!” “是!”十五名施法者尉官齐声答道。 莫里茨看了温特斯一眼,点了点头,大喊:“上马!” 十六名骑手从战场东侧疾驰而出,温特斯也不顾得爱惜马匹,拼命催动战马,全速朝着三角堡方向逼近。 当他们冲到三角堡侧面时,莫里茨大吼道:“掷!” 十五名尉官施法者取下挂在胸前的烟雾弹,使用燃火术激发后全力朝着三角堡和城墙之间投掷。 个别技巧高超的施法者还同时使用了飞矢术,把烟雾弹抛得更远。 “激发型便携式活化炼金物质烟雾发生器”在空中炸开,浓烟遮蔽了东侧城墙上守军的视线,让他们无法看到烟雾后面正在攀爬三角堡的维内塔士兵。 东侧烟雾作业完成后,施法者们又转到西侧,将剩余的烟雾弹全部掷出。 温特斯一辈子也没这样阔绰地使用过施法材料,两支军团把军械库中一半的烟雾弹都交到了他们手中。对于这座小小的三角堡,安托尼奥和雷顿志在必得。 烟墙将城墙上塔尼利亚人的视野遮挡的严严实实,今夜无风,烟墙更是久久不散。 威廉·基德气的大吼大叫,然而也无计可施。 虽然半月堡上的火炮已经标定过射角,然而失去了目射瞄准校正,这些火炮的精度仍然被大幅削弱,炮手根本就不知道打中还是打偏,更无从谈何校正。 更不要说城墙上的火枪手了,他们现在只能盲目地朝烟雾里射击。 完成了任务后,施法者骑手迅速撤回了出击阵地。 在三角堡前方,正在指挥火枪队的菲尔德中校看到了他祈祷着的东西——一面维内塔军旗插在了三角堡的之上。 “urrahhhh!!!!!!”菲尔德狂热地大吼。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火枪手们也跟着兴奋地大吼了起来:“urrahhhh!!!!!!” “哈哈哈!攻进去了!”在后方观战的雷顿狂笑着一拳砸在胸墙上:“好样的!” “按原计划,工兵大队和预备队现在出发。”安托尼奥冷静地向其他军官下达命令。 三角堡上的维内塔士兵越来越多,塔尼里亚人杀掉一个,就爬上来两个。守军已经止不住地开始后退,任凭萨诺盖拉如何阻止都没用。 当震天的战吼响彻三角堡时,塔尼里亚人的士气彻底崩溃,开始沿着三角堡和城墙间的吊桥往城内逃跑。 被派去支援三角堡的联合会披甲精锐被溃逃士兵堵在桥头,前进不得。 战前简报的时候,雷顿和一些高级军官认为如果敌人不砍断吊桥,就通过吊桥直接攻上城墙,一举破城。 然而爬上三角堡的胡安少尉突然意识因为维内塔人投送兵力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塔尼利亚人,所以己方不仅无法利用这座吊桥,反而是敌人可以通过这座吊桥源源不断送来援兵把维内塔人推下三角堡。 惊觉此事的胡安少尉对着自己的百人队大喊:“吊桥!吊桥!砍吊桥!” 正在追着溃兵砍杀的胡安百人队听到命令,开始朝着吊桥进攻。 赶到城头的威廉·基德看到桥上的逃兵往城里跑、援兵往三角堡去、两方挤住动弹不得后勃然大怒,他大骂道:“废物!把逃兵都给我推下去!快去三角堡!” 得到命令后,身披铠甲的联合会士兵开始把溃逃的三角堡守军往桥下推。 桥上,被人群挤住的三角堡指挥官萨诺盖拉悲愤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理睬他,一个又一个三角堡守军被从桥上推下,惨叫着摔在地上,一些人没有当场摔死,持续发出惊悚的哀嚎声。 胡安少尉已经冲到了吊桥边上,高举佩刀开始劈砍吊桥缆绳。 几名士兵也跟着冲过来帮忙。 终于,吊桥被砍断了。 失去了一端的固定,逃兵、援兵、萨诺盖拉一并从桥上摔到了地上。 付出了惨重伤亡后,三角堡现在是维内塔的了……暂时。 第九十九章 工兵 吊桥在三角堡上的固定端被砍断后,桥上的人一股脑都掉到了三角堡和城门间的空地上。 害怕维内塔人抢攻,守军不敢打开城门救人。 这座临时修筑的三角堡实际上就是一座土墩,连进出的门都没有,只有和城墙之间的吊桥一条路。 摧毁吊桥后,维内塔人暂时切断了守军的支援,转头开始全力绞杀三角堡内部残余的联合会士兵。 十几个联合会士兵逃进三角堡深处的储藏室,空间狭小,一时间维内塔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胡安见自己的兵都站在门口没人敢进去,不禁怒火中烧,大骂道:“废物!愣着干什么?把盔甲脱下来给我!” 一名军士立刻脱下自己的盔甲,众人手忙脚乱地给百夫长绑上。 堂·胡安身上连带原本自己的军官盔甲,里外套了两层胸铠,看起来特别臃肿笨拙。 他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猛然一脚踢开木门。 门内的塔尼里亚人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按下了蛇杆。连续“咚”、“咚”两声,一声是枪响,另一声则是铅弹打在胡安身上的声音。 铅弹打穿了外层的胸甲,然而却因此改变了飞行轨迹,在内层胸甲上被弹开,从肋下飞了出去。 胡安只觉得像被一柄大锤砸在身上,五脏翻涌,几乎窒息,但还是凭着意志力刺向了近处的敌人。 身后的士兵见百夫长如此,也跟在后面冲了进去,塔尼里亚人很快在贴身搏斗中被杀光。 而在城墙上的守军也回过神来,他们把重型火绳枪夹在胸墙上,开始朝着三角堡上的敌人开火。 城墙的高度比三角堡要高出三米到四米,塔尼里亚人居高临下,疾风暴雨般的铅弹打得三角堡上的维内塔人根本站不住脚。 [城门前三角堡的高度在5-6米,而塔城城墙的高度根据地势不同在8-9米。]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城墙上的联合会军官和士兵目瞪口呆,从三角堡前方冲上来一群奇怪的士兵。 说他们是士兵,因为他们都穿着灰色军服。说奇怪,因为他们拿的不是武器,而是各种工具。 安托尼奥和雷顿派出的第二批部队是两支军团下辖的工兵大队。 工兵们喊着号子,在敌人的枪林弹雨用铲子、镐头和炸药将三角堡直指维内塔阵地的尖角破拆,把原本五六米高的土墙变成了一道缓坡。 然后维内塔工兵们通过缓坡把一桶桶泥土、一捆捆木柴送到三角堡上,如同奇谭中内一夜搬来一座城市的灯神,维内塔工兵利用麻袋、泥土和木柴在三角堡之上又搭建了一座临时堡垒,和原有结构不同的是新的建筑面朝城墙。 维内塔人在三角堡上的阵地被飞速巩固,城墙上守军的远程武器再也难以杀伤到三角堡里的维内塔军人。 而这一切,都是在塔尼里亚人的枪口下完成的。 这一夜,塔尼里亚联合会的军官和士兵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军事科技碾压。 军事科技不光是更好的火枪和大炮,军事科技还是更优秀的理念、训练和技战术。 塔尼里亚人也能鼓起勇气和维内塔人血战到底,但他们绝对无法完成今夜维内塔军队的战术——坚决迅猛的进攻以及高效的土木作业。 围城战持续到近半个月,威廉·基德第一次开始感觉到了一丝绝望。 …… …… 短暂而惨烈的三角堡争夺战后的第一日。 维内塔军第一次开始对塔城进行真正的大规模炮击。 重炮还没运上来,正在前线轰鸣的都是六磅以下的轻型火炮。这些火炮很难对城墙造成实质性伤害,炮弹打在花岗岩的坚硬外墙上只留下一个个白印。 但炮击仍然从清晨便开始持续,直到现在都没停下。 原因有二,首先轻型火炮和臼炮虽然很难摧毁城墙,但对付城墙之上的胸墙却极为有效。维内塔人重点炮轰两座半月堡和城门,就是要敲掉那些胸墙,让守军在城墙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其次,也是要给塔城守军施加压力,让他们无力对三角堡发动反击。 因为三角堡位置实在是太关键,又离城墙太近了。直到现在维内塔军人想要前往三角堡,都要经过一片空旷的塔尼佬的枪炮能覆盖到的地方。 工兵大队正在拼命苦干,努力把甬道延伸到三角堡,但直到现在还差小一百米的距离。 三角堡离城墙只有七、八米远,塔尼佬想要反攻三角堡,搭上一架长点的梯子就能跨过来。 而维内塔人想要支援三角堡,却要跨过一段“杀戮地带”——军官们对于被枪炮覆盖的空旷地的称呼。 如果塔尼佬铁了心要夺回三角堡,光靠里面的两个大队步兵绝对守不住。 所以必须要用炮击压制城门上的守军,守军在此处不敢站人,让他们无法组织反击。 于此同时,三角堡内的两个大队在疯狂加高三角堡,用灌满泥土的羊皮袋和麻袋在三角堡之上继续垒起一座高墙。 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的后勤处长心头都在滴血,要知道对于某些不富裕的普通百姓,羊皮和麻布都是能当衣服穿的东西,现在却毫不吝啬地拿来修墙。 时间紧迫,成本已经不在安托尼奥和雷顿的考虑范围内。 而在前方正在苦干的时候,两支军团驻扎的野战军营中,温特斯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连门外的温特斯都听的清清楚楚。 位于野战军营中央的军团指挥部传出了雷顿少将的怒吼:“混蛋!为什么砍断吊桥?!谁给你的胆子擅作主张?!” “啪!”紧接着又是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是!长官!”被打得踉跄的堂·胡安少尉语气颇不服气地说“当时有一队披甲兵正要通过吊桥!如果不及时摧毁……” “啪!”话还没说完,胡安少尉就又被狠狠一耳光打倒。 “我让你说话了吗!?我允许你说话了!?”雷顿的愈发暴怒:“出击前给你的命令是什么?!告诉我!给你的命令什么!?” 堂·胡安努力迅速重新站好,大声回答到:“是!长官!首要目标,将敌军逐出三角堡!其次,如果条件允许则控制吊桥,扫荡城墙并控制城门!” “哪条命令允许你砍断吊桥?谁允许你擅自下令!”雷顿破口大骂:“[维内塔国骂]!你坏了大事!” “可是……”挨了三巴掌,胡安仍然满不服气。 “行了!叫你来不是来让你辩解的!”安托尼奥打断了胡安少尉的话。 在安托尼奥看来眼前这年轻少尉其实做的也没错,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后方哪知道前线的危急。但胡安是雷顿的下属,安托尼奥不能在众人面前破坏雷顿的威信。 他皱着眉头对胡安说:“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你都没资格做这种决策。你的大队长就在前线,判断是否需要砍断吊桥是他的责任,不是你的!懂了吗?喜欢辩解是吧?滚回去交一份自辩报告上来……我和雷顿将军一会还要开会,滚吧!” 听了塞尔维亚蒂军团长的话,胡安又看向了雷顿。 “滚!”余怒未平的雷顿胸膛剧烈起伏着,不耐烦地吐出一个词。 胡安少尉靴跟并拢,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开了军团长办公室。 但他走出指挥部的时候,正好和等在外面的温特斯撞了个照面。 看着胡安学长高高肿起的两腮,温特斯忙不迭地给学长敬礼。而堂·胡安只是点了点头,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鼻血,仰着脖子离开了。 当温特斯把筑路本部的报告送进军团长办公室的时候,两位少将还在说胡安的事情。 “……这小畜生、倔驴,还是不服!就是[脏话]欠揍!”雷顿恨恨地说。 “得了吧。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这副德性?”办公室里只有两人,安托尼奥毫不留情地揭了同学老底。 雷顿冷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温特斯把报告送了进来。 军团的两位高层对于固治道的进度非常关注,要求每天汇报进展。 在已知的世界中,也许有比诸共和国常备军作战更勇猛的军队,但绝对没有比诸共和国常备军更擅长搞土木建设的军队。 筑路本部制定的修路计划非常巧妙,不是彻头彻尾的另起炉灶,也不是在地图上的赤硫港和塔城之间画一条直线。 工兵军官们的头发日渐稀疏,然而工程计划却做的极好:尽可能利用了岛上原有的夯土路,同时避让丘陵和溪流,最大程度减小了工程量。 全长三十三公里的固治路,最下方大石和粘土作为基地,第二层是碎石和砂浆,第三层是沙子、石灰和粘土,最上层再平铺石头作为硬路面。 不过这条道路没有使用质量更好的火山灰混凝土,甚至都来不及等待砂浆彻底凝固再使用。 前面的路还在修,后面已经开始在搬运火炮。道路往前修一点,火炮就往前搬一点。 按工兵军官们的说法道路的寿命可能会有问题,然而他们拍着胸脯保证暂时用个三五年肯定没事。 当沃邦中校和塔城守军见招拆招、斗智斗勇的时候,连接两地的道路进度正在飞速增长。 可直到突袭三角堡那天,施工最前方离维内塔军营仍然还差四公里。但天象不等人,过了月色最黯淡的这几天,在想等这种时候就得是下个月了。 所以安托尼奥和雷顿当机立断,不等重炮运抵,用牲口搬运轻型火炮到前线应急,所以才有了四门臼炮压制东侧半月堡的战果——西侧半月堡布置的是四门两磅炮,仰攻城墙上的火炮效果并不好,反倒是粗笨的臼炮立了功。 安托尼奥翻看着报告,一句和外甥的闲话也没有,温特斯也规规矩矩地立正候命。在军营只有军团长和见习准尉,没有私人身份。 倒是坐在一旁的雷顿还不知道这两人的亲属关系,盯着温特斯看了几秒后,猛然站了起来走到温特斯身边大奇道:“嗯?你不是那个破了赤硫湾铁索的准尉吗?是不是你?我没认错吧?是你吧?” 温特斯脸上有些发烫,立正答道:“报告将军,是我!” “小子,怎么跑去修路了?”雷顿面色有些古怪地问,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说道:“温特斯……你叫温特斯对吧?” 这个问题让温特斯没法回答,他总不能说是自己不想上前线吧?只得答道:“报告将军,因为接到了调令!” 雷顿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大笑着转身开始冲着安托尼奥说:“我说塞尔维亚蒂将军,你这军团长也太不称职了,好钢在你手里都浪费了。这么棒的一线军官你让他去修路?” 把老同学批判了一顿之后,雷顿又看向了温特斯,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豪迈地说:“你小子想不想到我手下带兵?我告诉你,和塔尼佬这仗打完后,不知道多久才能有下一次。现在不想办法多立功,以后你顶天就是个上校。你现在还在见习对吧?等你正式授衔后来我的军团,我给你一个首席大队的百夫长!怎么样?来不来?你叫温特斯……呃,温特斯·蒙…蒙塔涅对吧?” 书桌后面的安托尼奥头也不抬地说:“蒙塔涅准尉,感到荣幸吧。雷顿将军见你两次就记住你的名字了。当年在军校的时候,他可是两个月都没记住我的全名。” “蒙塔涅……蒙塔涅……”雷顿咀嚼着这个姓氏,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后笑逐颜开地说:“这个姓氏好,蒙塔涅这个姓氏好哇!我同期里也有一个蒙塔涅,不过他是骑科……你,你是步科吧?无所谓啦……这说明我们有缘分!你小子就来我手下带兵吧!” 温特斯回想了一下堂·胡安学长红肿的脸颊,心说我可不想隔三岔五吃耳光,他玩了个文字游戏:“报告将军!调令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好!好!”雷顿以为眼前的小准尉这是答应了。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温特斯的肩膀,高兴地说:“好!在我手下好好干!将来有一天你也能坐到我的位置。” 雷顿虽然年近四旬,但依然十分强壮,两巴掌把温特斯拍得生疼。 温特斯敬了个礼,雷顿也没再多说什么。 安托尼奥看完报告后,在纸上写下了要发给筑路本部的命令,用火漆封好交给了温特斯。 “路已经快修好了,剩下的大炮后天就能部署在前线。” “是吗?好哇!”雷顿听见重炮终于到位,大喜。 安托尼奥看向了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屠杀的号令已经发出,战争的猛犬将会蹂躏塔尼里亚人,还有我们。” 第一百章 乌鸦在歌唱 当连接塔城和赤硫港的道路最终贯通后,安托尼奥最后向守军派出使者。基于“最后的仁慈和荣誉”,要求守军交出武器,开城投降。 塞尔维亚蒂和雷顿联名保证不会有任何塔尼里亚人在投降后被处决或审判。 可当使者举着盾牌朝城墙喊话时,回应他的只有十几枚铅弹。 威廉·基德的态度已经表露无疑。 能射出三十二磅铁弹的重型加农炮被安置在大车上,一点一点拖拽到城墙前方。 还离着大老远城墙上的守军就能听到它们行进的嘈杂:拉车的阉牛和挽马因为被抽打而吼叫;赶车的维内塔人呼喊着挥舞鞭子;嘎吱作响的车轴发出单调、持续的刺耳声音。 如果死亡天使也会歌唱,那死亡天使的歌声一定就是塔城守军现在听到的一切。 重炮抵达前线后,维内塔工兵又花了一整天时间用起重机械将大炮从车上卸下来。部署到提前搭好的炮位上,并调整角度。 维内塔军中持有的所有轻重火炮被分成八个炮组,每一个炮组由一门最重型的火炮搭配其他轻型火炮组成。 维内塔士兵亲昵地称这些炮组为“狼群”,因为每个炮组都像是头狼带着一群小狼崽子。 以城门为分割点,东西侧城墙各布置了四个炮组,对准了城墙的薄弱位置。 维内塔人部署重炮的过程中,城墙上的守军尽了最大努力试图用手上的轻型火炮摧毁敌人大炮。 然而这些尝试收效甚微,维内塔人用木栅和泥土将自己的大炮严密保护起来,使得守军找不到合适的射击角度。 而且塔尼里亚人的火炮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一直在被城墙下的轻型火炮压制。 塔尼里亚人只能绝望地一边看着一门有一门火炮被安置在城墙前方,一边拼命加固城墙。 次日清晨,当太阳照耀到塔城城墙上的那一刻开始,大规模的炮击拉开了序幕。 在重炮发威前,先是用火枪和装了霰弹的轻炮劈头盖脸地朝着城墙上的守军一阵齐射。 尤其是三角堡上的火绳枪手和火炮,他们距离最近,根本都不需要瞄准。 这两日维内塔人发疯一般猛干,用成袋的泥土不停地加高三角堡。现在,三角堡的顶端高度已经和城墙平齐。 塔尼里亚人部署在三角堡的火炮,现在正被维内塔人用来对付守军自己。 从城垛后探头观望的塔尼里亚人被当场打死。铁弹和铅弹打在石头上,碎片飞溅、烟尘四起,城墙上的守军趴在胸墙后面,根本不敢抬头。 而更多的守军都躲在城墙下面,威廉·基德并不是草包,面对这种程度的炮击,强行让士兵留在城墙上只是送死。 因此他让大部分士兵都躲在墙后的藏兵洞内,只留少量哨兵在城墙上观望。 当墙上的守军被压制后,八门重炮开始轰鸣。 炮声如同世界末日时吹响的恐怖号角,铁质炮弹飞出炮口,狠狠地砸在城墙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座城墙都在颤抖。 之前的两磅炮只不过是在城墙上留下几处白点,而重炮则直接摧毁了城墙外表面包裹的火山岩。 即便岩石没被压溃,撞击产生的巨大应力也已经超越了粘结火山岩的砂浆的承受极限。 炮弹落点处,城墙的外墙岩石纷纷脱落,露出了火山岩混凝土浇筑成的内墙体。 而坚固的内墙体也被铁炮弹打出了一个巨大的锥形缺口。 城外的维内塔军人发出了比火炮轰鸣声还要响亮的欢呼。 而对于城墙背后藏兵洞里的守军而言,这一切则宛如地狱。 巨大的噪音、呛人的灰尘以及城墙被炮弹击中时传递到藏兵洞里的震动,让最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不禁胆寒。 没有什么人能比藏兵洞里的塔尼里亚人更能明白火炮对城墙的伤害,一名新兵惊恐地说:“城墙在发抖!” 没错,炮弹裹挟的巨大冲击力让整座城墙都在发抖,而守军对此感同身受。 当火炮还在打石头炮弹时,旧时代的城墙就已经开始显露疲态。射石炮就像一把大锤,将一面又一面城墙砸垮,同时也将守军的意志砸得粉碎。 而现在向塔城倾泻怒火的大炮比起射石炮,威力更胜一筹。材料成型工艺的进步让炮匠能够铸造更轻、更薄、更坚固、身管更长的火炮。 射石炮的炮弹和火药的重量比在二十到四十比一,而城外这八门三十二磅炮的每次射击则能填装十六磅的火药,弹重比药重达到了惊人的二比一。 即便铁炮弹比石头炮弹轻,但穿透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塔城守军所信赖的城墙,在新时代的火炮面前却正在分崩离析。 藏兵洞内,正在祈祷“让我能挺过今天”的塔尼里亚士兵们听到了哨兵敲响的警钟。 同炮击一道进行的,是对壕沟的填埋作业。 安托尼奥和雷顿在城墙东西侧选定了两个进攻点,都是情报中所言城墙较薄弱地段。 两支军团各负责一处进攻方向,不光要摧毁城墙,还要填埋此处的壕沟。 在霍夫曼队长的大声吆喝声中,守军匆忙跑上城墙,城头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大喊:“三角堡!他们从三角堡来了!” 从维内塔人占据的三角堡内涌出了大量推着小车的士兵,他们冲进壕沟,用车上的泥土和木柴填埋城壕。 “射他们!射他们!”城墙上的联合会军官霍夫曼大吼着叫醒愣住的手下。 回过神来的守军立刻用弓弩、火枪朝着城下的维内塔人射击。双方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维内塔人又太多了,随便开一枪就会有一个维内塔人倒下。 又是几声石头崩裂的巨响,城外的轻炮再次开火压制城头守军。碎石漫天飞舞,威力堪比弓箭, 刚才还在下令的霍夫曼队长惨叫着胡乱挥舞胳膊,满脸都是灰尘,鲜血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激射的碎石飞进了霍夫曼的眼睛,这个壮汉在剧痛和一片黑暗中陷入了癫狂。霍夫曼手下的兵试图按住他,然而霍夫曼却吼叫着抽出了佩刀胡乱挥砍,逼得身边所有人都不得不避让。 霍夫曼已经听不见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大吼着朝着想象中的敌人挥砍,边站边退。他的手下无力地看着队长从被毁的胸墙处倒着栽倒到城下,当场毙命。 而在城外,维内塔人的火枪队也已经赶到。维内塔火绳枪手以壕沟的墙壁为掩护,朝着城墙上的守军猛烈射击。 城墙外这座临时挖掘出的城壕很浅,深度还不到两米,约有一人多高,火枪手站在壕沟里,正好可以把火枪架在壕沟边缘。 城墙顶端的胸墙城垛在前几天的炮击中已经被敲得七零八碎,根本无法给城墙上的塔尼里亚士兵提供什么像样的保护,只要他们探出身子,就会被几支火绳枪打死。 然而城墙上的塔尼里亚人都知道:一旦城壕被填平,下一个就是城墙,到那时候所有人都得死。 守军的凶性也被激发出来,塔尼里亚人嚎叫着为自己壮胆,探出身体用弓弩和火枪杀死城下挤成一团的维内塔人。 他们的位置居高临下,他们往下看,城壕里的维内塔火枪手也近乎毫无遮掩。 双方就在一个近乎用“火枪顶住脑门”的距离进行着惨烈的人命交换。 城墙上的弩手斯塔夫突然想到可以用“蓝火”烧死维内塔人。 斯塔夫跑下城墙。很快,他便捧着一个冒着蓝火的陶罐又跑了挥来。 他大喊着:“蓝火!蓝火!”冲到胸墙边,刚想把蓝火朝着城壕里的敌人猛地投掷出去,一枚铅弹从城下射来直击斯塔夫胸膛,把他打得后仰栽倒在城墙上。 他手中的瓦罐中燃烧着的硫磺尽数洒在他自己身上,惨叫声和焦肉味甚至传到了城下的维内塔人那里。 然而斯塔夫的行动却提醒了其他人,壕沟距离城墙根有七八米远,滚油、沥青都抛不到那么远,但是装在罐子里就可以了。 就在城头的守军派人去寻找陶罐时,威廉·基德带领援兵赶到了东侧城墙,援军还抬了两门短管炮过来。 “这里!别[粗话]正对着!从侧面打!”看到炮手蠢到要把火炮直接抬过去,盛怒的火炮长贝尔塔一脚踹开正在抬火炮的炮手,怒气冲冲地大骂:“废物!滚!” 两门短管炮被贝尔塔带到城墙上有一小段弧度的地方,斜对着城下的维内塔人。 炮手们手忙脚乱地组装好炮架,装填弹药。贝尔塔亲自瞄准、点火。 两声轰鸣,短管炮喷射出的霰弹在城下掀起了一阵血肉风暴。 “好!好!好!”火炮长连着大吼了三声,厉声催逼手下:“继续装弹!继续打!” 当塔尼里亚人的火炮屠杀城下的维内塔人时,城外的维内塔人火炮也在清洗城墙上的塔尼里亚人。 两百米外的维内塔炮组看到城墙上火炮射击时产生的烟雾和火光,立刻调整方向朝着这两门短管炮开火。 一枚四磅炮弹正中其中一门短管炮,把这门铸铁炮打得从炮架上飞了起来,砸断了炮手的半条胳膊。 贝尔塔立刻抬着另一门短管炮改变位置。 一方在墙上,另一方在墙下,塔尼里亚人和维内塔人几乎是在互相用枪顶住脑门厮杀。 每个人都会死在这里,区别只是时间问题。 在今天之前塔尼里亚人就明白三角堡是关键,但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三角堡的重要性。 失去了三角堡就等于失去了对城壕的控制权,如果三角堡还在塔尼里亚人手中,维内塔军绝不敢像现在这样冲进城壕,因为部署在三角堡上的侧射火炮会把他们打成肉块。 而且当维内塔人用甬道把三角堡和围城壁垒连接起来后,他们就不需要穿过城墙前方的杀戮区域,可以直接从三角堡进入壕沟。 更别提三角堡上的远程火力对于城墙上守军的压制。 然而失去三角堡最大的问题还不仅仅是这些…… 正当攻守双方围绕壕沟互相杀戮时,城门后面,威廉·基德麾下最精锐的蒙塔尼卫队正在集结。 这些身披重甲的勇猛战士是塔尼里亚联合会里最善战、最值得信任的部队。放到帝国里,蒙塔尼卫队就是皇帝的禁卫军。他们不是威廉·基德的手下,只是最高评议会暂时把其中两个连队交给威廉·基德指挥。 威廉·基德一向将这两百余名蒙塔尼卫士视为亲卫队和督战队,蒙塔尼卫队才是威廉·基德能够掌握军队的关键。 然而情况紧急,他只能出动这支压箱底的精锐了。 毫无征兆可言,塔城的双层城门突然打开。 蒙塔勇士发出令人胆寒的战嚎,从城门里杀了出来。兵分两路直插城壕,如同传说中的狂战士般砍杀着城壕里的维内塔人。 队长泽努斯高举战斧冲在最前面,迎头一斧劈进了面前的维内塔人的天灵盖。斧刃完全陷进了脑壳里,泽努斯拔了两下没拔出来之后,便干脆弃了利斧,抽出武装剑搏杀。 无论什么时候,站在城墙上就想阻挡攻城者填平壕沟都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人杀出去,从城墙和城下两面夹击,把城壕里的人都杀光。 所以同样无论什么时候,城门都是守军反击最有力的武器。 但现在,城门前的三角堡可是在维内塔人的手里。 当看到大股披甲兵从城门中杀出后,三角堡上的火枪和火炮立刻调转方向,猛打这些身穿重甲的敌人。 两名火枪手合力将一枚四十几斤重的铁壳炸弹朝城门丢出,被砸中的蒙塔卫士眼睛和鼻腔顿时窜出几股鲜血,当场阵亡。 身边的其他蒙塔卫士见到嘶嘶作响的引线,惊慌地朝远处逃去。然而已经晚了,一声震天巨响,铁炸弹爆炸,一股气浪把三角堡上的维内塔人都差点推倒。 城门和三角堡之间的狭窄空间里残肢飞舞、血水四溅。没有被弹片打到的蒙塔卫士也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吐着血。 城门前已经变成了地狱,然而这还没有结束,三角堡上的维内塔人又接连丢下三枚铁壳炸弹。 口吐鲜血地蒙塔士兵看着眼前的铁壳炸弹,想要爬走四肢却不停使唤。他绝望地看着炸弹引线烧尽, “主宽恕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这样大喊道,然后便被炸成了碎块。 没人听到他的“临终忏悔”,因为“大维内塔”战吼压倒了战场上的一切声音。 大批剑盾手呐喊着从三角堡和甬道中杀出,维内塔剑盾手兵分三路,两股人跳进甬道和蒙塔卫士开始和捉对厮杀,另外一股人则不管别的,绕过三角堡直奔城门而去。 两位少将准备了整整六个剑盾手百人队,就是防备着守军出城反击。 “关城门!快关城门!”城头上的威廉·基德见到这一幕慌忙大喊。 城门处的守军立刻砍断缆绳,沉重的闸门猛然落下,把冲在最前面的几名维内塔剑盾手困在了其中。 城门前方,大桶的沥青倾泻而下。城门前还有没死的蒙塔卫士,但守军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几支火把从城门上方丢下,维内塔人惨叫着跑开,沥青一触即燃,守军把维内塔人和自己人一起活活烧死。 而在闸门另一侧,十几名守军从城墙上经由通道下到了门洞里,被困在其中的维内塔剑盾手自知必死,大吼着和塔尼里亚人厮杀起来。 城壕里的战斗也变得同样惨烈,塔尼里亚评议会对“禁卫军”一向不惜钱财,蒙塔尼卫队尽数装备了四分之三板甲。而维内塔剑盾手也全员装备着半身甲。 可是空间太狭小了,几乎是在人贴人搏斗,许多剑盾手和蒙塔卫兵干脆丢掉了剑斧,拔出短刀朝着盔甲的缝隙、以及肋下这类防御不到的地方猛捅猛刺。 后面的士兵推着前面的士兵挤在一起,根本无处闪躲,唯一能躲开敌人刺来的尖刀的办法就是先杀到敌人。 堂·胡安在人群后面,看着前面笨拙的厮杀干着急,他看了看两侧的壕沟壁,大喊道:“上去!上去!上去捅他们!抬我上去!” 身边的士兵把百夫长举起来,抬到了壕沟外面。 胡安大步冲到前方,冲到蒙塔尼卫队边上,从城壕外面往下朝着蒙塔卫兵的脖子插。 城壕里的蒙塔卫兵发现身边的同伴被刺死,纷纷爬出壕沟,胡安少尉的百人队此刻也赶了过来,双方在壕沟外又开始互相厮杀。 城壕内外血流成河,宛如一座血肉磨坊。 而在血肉磨坊两百米外观战的温特斯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禁口干舌燥,心脏怦怦乱跳。 而在温特斯身边的正是塞巴斯蒂安·沃邦中校,沃邦对于城墙下的惨烈战斗视若无睹,疑惑地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奇怪……” 沃邦和温特斯所在的位置是最靠前的炮位,他们身边就是八门“头狼”重炮之一。 而温特斯在这里的原因也很简单,是安托尼奥让他来的。 “塞巴斯蒂安·沃邦在攻城战术上是一把好手,你跟着他多学点东西,总是有好处的。” 安托尼奥就是这么说的,于是温特斯就带着二十名士兵前来看守大炮。 “呃……”温特斯一头雾水地问“中校,您说的是哪里奇怪?” 大炮的轰鸣打断了他的话,又是一轮射击。 炮击之后,重炮的炮组迅速用木栅把大炮遮挡起来,让城墙上的守军无法威胁到这些利器。 而其他炮手则热火朝天地重新装填弹药。 炮手先是长柄镗子把炮膛中还没烧尽的残余火药刮出来,然后把蘸水拖把从炮口塞进去清洗炮膛。 发射过后的大炮炮身滚烫,残余在炮膛里的水会迅速挥发,不会影响下次射击。 如果工艺不过关,用水清洗炮膛会导致内部裂纹增大,进而引发炸膛。劣质火炮只能用油降温,但那样会非常麻烦。 大炮的温度降下来之后,炮手们便开始重新填装火药,用塞子塞紧,再放入木质弹托,最后才是炮弹。 放入炮弹后炮手又用碎布将炮弹和炮膛之间的缝隙塞紧。 沃邦叫停了发射,亲自动手调整了火炮的射击角度。 一声雷鸣后,炮弹落到了比以往落点位置更低的地方。 继续仔细观察炮弹落点后,沃邦恍然大悟,兴奋地对温特斯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呃……您究竟在说什么?” “我明白塔尼里亚人动了什么手脚了。”沃邦拍了下大腿:“他们在城墙后面堆了土!” “堆土?您是说……”温特斯有些不确定地说:“您的意思是在城墙后面堆土吸收炮弹的冲击力?可这不是……” “没错!大炮轰击城墙的后效并不像这几门重炮应有的威力。”紧紧盯着城墙的方向,沃邦分析道:“我又做了几次测试射击,结论一次比一次明确。城中的塔尼里亚人肯定是用堆土的方法增加了城墙的厚度。” “但如果在城墙后面堆土的话……”回忆着围城战术课程的内容,温特斯思索着说:“一旦城墙垮塌,难道不是也会跟着垮塌吗?如果倾泻到城墙外面变成一道缓坡,反而会让我们更方便登城?” “没错,是这样。”沃邦揉了揉鼻子,拍了拍身边的大炮,说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威廉·基德不懂这点?还是他病急乱投医?抑或是他还有别的想法?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他确实是要坚守到底了……” …… …… 数个小时的激战后,双方已经都无余力继续拼杀。 城墙依旧屹立着,然而大块大块被崩掉的缺口和一道道裂痕预示着它注定要被毁灭的未来。 出城反击的蒙塔尼卫队近乎全数阵亡,除了没来得及出击的人之外,只有少数几个人逃到城墙边缘,被守军用绳子拉了上去。 有三处壕沟被几近填平,至少已经没法再成为进攻的阻碍。 但维内塔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仅一天的战斗就伤亡了近四百人,超过了在此之前维内塔军队在赤硫岛上阵亡人数的总和。 而且大部分伤员也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死在病床上。 惨烈的战斗让今日之前的围城战回想起来仿佛如同度假一般轻松。 而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少将下达的命令只有一句话:“明日,继续。” 第一百零一章 值星官 对城墙的炮击自重炮部署之日起就没再停止过。白日自不必说,哪怕到了晚上,城外的八个炮组时不时会朝着城墙开几炮。 这种日夜不停的轰击不仅是在摧毁城墙,更是意在拖垮守军的精神,让塔尼利亚人无法休息。 城墙摇摇欲坠,每一次炮击都可能是维内塔军总攻的信号,不间断的炮击让塔城内不管是平民还是军人的精神都高度紧绷。 但这项战术也有一个副作用:几乎所有维内塔的施法者军官也已经都被夜间炮击搞得神经衰弱。 由于大脑比常人更活跃,所以施法者对于环境更敏感。睡眠质量不好并不是温特斯的个人问题,所有施法者的睡眠质量都很糟糕。 夜里隔三岔五响起的炮声让军营里的施法者们苦不堪言。现在的维内塔军营里很容易看出哪些军官是施法者,找那些顶着黑圆圈、眼白里满是血丝的军官准没错。 只有宪兵队长莫里茨丝毫不受炮击的影响,莫里茨·凡·纳苏少校每天晚上固定烈酒加草药,睡得和死人一样,哪怕身边有人开枪都不会醒。 安托尼奥提起莫里茨便直摇头,他对温特斯说的原话是:“凡·纳苏如果戒酒,早就能取得中校军衔了。他的话,将来拿到将官指挥棒也不难……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物,真是可惜……” 然而莫里茨·凡·纳苏并不是安托尼奥的部下,他是一个有完整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安托尼奥没理由也不会去干涉莫里茨选择的生活方式。 不间断的炮击让维内塔施法者很痛苦,而塔城内的守军和平民则更加痛苦。 战役伊始时,攻守双方还保有着几分美德和风度。但那些东西现在都已经消散,战争正朝着最恶劣、最血腥和最残忍的方向一路坠落。 在蒙塔尼卫队出城反击,最终全军覆没后的当晚。 威廉·基德派信使捎来亲笔信,希望像前次一样休战一日,双方各自派人收敛尸体,安葬死者。 但这次安托尼奥拒绝了守军的请求,他冷漠地回复使者:“如果威廉·基德真在乎死者的尊严,他可以开城投降,那你们就再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守军的使者灰溜溜地离开了,而攻城战仍在继续。 白天,维内塔人炮击城墙,填埋城壕,把甬道工事一路延伸到壕沟前,对被削弱的位置发动试探性进攻。 到了晚上,威廉·基德则带领守军全力以赴修补破碎的城墙:把砂浆灌进墙体裂缝,用石头、灌木、泥土——有什么用什么——填补城墙上出现的小型缺口。 他们学着维内塔人搬来一个个装满泥土的木桶,摆在城头代替已经被轰得七零八碎的城垛。 维内塔军晚上也没闲着,八个炮组在夜间会突然对城墙发动炮击,主要使用轻型火炮杀伤那些正在拼命修复城墙的塔尼里亚人。 沃邦也派出小批士兵经由三角堡进入壕沟,用钩网回收散落在壕沟和墙根各处的珍贵炮弹——持续的炮击正在飞速消耗维内塔军的弹药储备,哪怕是敌人眼皮子底下的炮弹也必须要收回。 经历了连续九次在半睡半醒间被重炮轰鸣声惊醒的一夜后,温特斯干脆主动申请大炮的夜间守卫任务。 他现在没有正式的委任职务,在军团里属于“砖头型”军官——哪里需要往哪搬,去干这种杂活正合适。 所以大规模炮击开始后的第二天,温特斯成为了“西-四”炮组的值星官。 军团指挥部给每个炮组派了两个十人队作为夜岗,这里是最前线,不可能留太多人。 但三百米外的旧围城壁垒后面驻扎了一个满编大队,一旦有警可以迅速支援。大营里的主力部队也能很快赶到。 夜岗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发现敌人、敲响警钟、等后面的部队上来、任务完成。 尤其是现在的战况导致夜岗的任务无比轻松:三角堡被攻克,塔尼里亚人便无法悄悄使用城门出击。硬要出城反击,就是蒙塔尼卫队的下场。 而塔城又是一座小城,不像康斯坦丁堡那样的巨型城市拥有大量的侧门、偏门、暗门,它只有三角堡边上这一处城门。 塔尼里亚人必须得蠢到一定程度才会重蹈蒙塔尼卫队的覆辙。 因此没有机会立功的夜岗,被维内塔尉官们一致认为是最苦逼的差事。干好了不算立功,出了差错就得上军事法庭。 听到温特斯主动要来接替自己,西-四炮组的前任值星官查尔斯中尉恨不得抱起温特斯叫爸爸,高高兴兴地完成了交接。 虽然是个苦活,但既然来了,就得干好。 温特斯到岗后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给自己手下的士兵全员配发哨子。哨子一般来说只发给军官,所以给士兵哨子容易在战场上造成混乱。 但温特斯认为敲钟太慢了,一旦有事远不如哨子来的快。 第二件事,扩大了大炮左右两侧甬道的折角,使其能容纳两个十人队。温特斯把自己的两个十人队分置在左右两侧,而没有让他们分散到甬道各处。 这是他经历了几次夜袭后得到的经验,单独的哨兵很容易被摸掉,必须布置复数的明暗哨才行。 第三件事,申请了六把硬弩。在温特斯看来,给夜岗哨兵发火绳枪是存粹的蠢货行为,官僚主义的样板。哨兵根本不可能让火绳烧一晚上,即便哨兵不怕死,也没有那么多火绳供他们挥霍。 于其遇袭时手忙脚乱点火绳,不如干脆用弩,有事吹哨。 维内塔军队的效率极高,温特斯上午去军械库领了弩和哨子,下午甬道就改建完毕。到了晚上,温特斯带着枪和佩剑,自离开军校后久违地又开始值夜班了。 午夜时分,岗上的温特斯想到自己以前最恨站夜岗,现在却不得不主动申请值夜班,不禁叹了口气。 一个突兀的人声打断了温特斯的思绪。 “您为啥叹气呀?百夫长?”长戟手布巴不知道嘴里在嚼着什么东西,抱着长戟吐字含糊不清地说:“我娘说叹气就把好运气吹走了,所以叹完气得用手把好运气闪回去。” 说完,布巴笨拙地伸手在温特斯鼻子前面扇了两下。 “放肆!你在干什么?!”十夫长老泰勒被吓了一跳,立刻厉声呵斥布巴。 布巴怯生生地把手又缩了回去。 鬓角已有点点寒霜的泰勒用手指着脑袋和温特斯解释道:“长官,布巴他脑子……有点问题,还请您别和他计较。” 温特斯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他笑着对布巴说:“我不是百夫长,布巴。你知道今晚有几个人在这里值夜岗吗?” “有两个十人队。”布巴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十……十六个人?” “够一个百人队吗?” “不够。” “那我是百夫长吗?” “那,不是……”布巴犹豫地说:“……那您是……二十夫长?” 布巴的回答让温特斯大笑不止。 “混蛋!”军士泰勒气得抬腿朝巴布屁股狠踢了一下。踢完一脚后又抬手要打,吓的布巴抱头整个人缩了起来。 然而老泰勒抬起来的胳膊却没打下去,因为温特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泰勒军士吃惊地发现这位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的准尉力气出乎意料的大,自己的胳膊被他抓住就像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我问他答,他没做错什么,没必要体罚。”说完,温特斯松开了手,泰勒的右臂这才重新恢复自由。 “他这不是‘言辞不敬’吗?按军规得结结实实吃三鞭子。”泰勒瞪了布巴一眼,低头和蒙塔涅准尉说:“但您不计较就好。” “他也没说错呀,我现在的确是‘二十夫长’。”温特斯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呃……不能这么说……”泰勒军士一时语塞。 温特斯拍了拍泰勒的胳膊,笑了一下:“蒙塔涅、准尉、长官[sir],你们觉得怎样方便就怎样叫,我都无所谓的。” “我都被弄糊涂了……我还是叫您长官吧?”弄出这场小风波的布巴没有丝毫自觉,摸着后脑勺傻笑着说。 十夫长泰勒气得狠狠瞪了布巴一眼,布巴看到泰勒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吃的来了!吃的来了!”兴奋的喊声从远处靠近,甬道里传出了噼啪的脚步声。 列兵丹双手抬着一个小铁锅,脖子上挂着三个布袋子,从甬道里跑了出来。 守卫大炮的夜岗人员要从天刚黑一直守到天大亮,时间跨度接近十二个小时。白天又要休息吃不到午饭,所以会在夜里额外吃一餐。 十人队里饥肠辘辘的七名士兵赶紧从丹手里把铁锅接过去。 掀开锅盖,里面是热腾腾的汤。 肚子咕咕叫的布巴都不等丹把布袋从脖子上取下来,就急不可耐地往袋子里伸手。 “等等!别乱摸!别拿错了!”丹却紧紧护住布袋,把布巴推开。他打开布袋仔细辨认了一会后,把其中两个布袋交给了布巴:“这些是咱们的面包。” 布巴抢过布袋,拽出一个脸盘大的褐色面包,赶忙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这种重量差不多有一斤的“饼状”面包是维内塔士兵的主食。不同于由士兵自己制作的菜和汤,面包由军团后勤处的面包师统一烤制,按人头发放。 军粮面包的主材料是等比例的小麦、大麦和黑麦,辅料是盐和水。 温特斯尝过军粮面包,吃起来有些发酸。但实际上因为小麦粉占三分之一,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伙食,只有自耕农及以上阶级才负担得起。 许多贫苦人家的男孩们当了兵才第一次尝到这种面包[asl]。 其他士兵也一人分了一个面包,舀了些汤到自己的杯子里,一口汤一口面包地吃了起来。 丹把最后一个布袋交给了温特斯:“长官,这是您的。” “哦,谢谢。”温特斯接过袋子,和身边的士兵一样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泰勒十人队的士兵们都不动嘴了。 维内塔军队里的军官阶级不仅吃的和士兵不一样,实际上军官们根本就不会和士兵一起吃饭。这里可没有什么官兵一体,只有官兵有别。 所以看到蒙塔涅准尉坐到旁边,泰勒十人队的士兵全都傻眼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动作。 “吃呀?怎么不吃呀?”温特斯看到大家都不动了,觉得非常奇怪。 士兵们都看向了十夫长泰勒,老泰勒尴尬地对温特斯说:“呃,您……您不是应该去军官会所用餐吗?” “军官会所?”温特斯哭笑不得地说:“边上就是大炮,前面就是城墙,这哪来的军官会所呀?” “那您也不该和士兵坐在一起用餐。”泰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这样……这样不好。” “哪不好?” “反正……反正就是不好。” 无意义的回答让温特斯头疼,他直截了当地问:“得了,你就告诉我,之前负责夜岗的军官在哪用餐?” “查尔斯百夫长都是回到营地里用餐。”泰勒军士老老实实地回答。 “什么?回军营?这一来一回差不多有两公里……”温特斯皱着眉头问:“值星官回去用餐,这里怎么办?” “反正查尔斯中尉是回大营用餐。”泰勒理所当然地答道:“这里交给我们就行。” 温特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中腹诽了几句。查理斯也许敢擅离职守,但温特斯不打算有学有样。 他伸手取出自己的食物,语气轻松地说:“查尔斯中尉勤快,我懒。回去一趟太远了,我懒得回去,就在这里吃了。你们正常吃喝,如果觉得不自在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既然值星官都这样说了,泰勒军士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敬了个礼,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把硬邦邦的面包掰碎往嘴里送。 其他士兵看到十夫长开动,也继续大嚼起来,他们早就饿得不像话了。 温特斯的袋子里装着两个纸包。他解开纸包,一个里面包着牛肉——搬大炮的时候“累”死了不少牛。 如果不是将来还需要牲口把大炮再搬走,一众军官能以每天两头的速度把剩下的牛也全都“累”死。 另一个纸包里面则装着面包,不是士兵们吃的粗面包,而是白面包。 把小麦外面的麸皮去除,再经过一次精磨和三次以上过筛,才能得到精白面粉。 小麦本身就是最好、最贵的谷物,精制过程又会损失许多质量,所以白面包不仅口感更好,它本身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象征意味。 原本正在狼吞虎咽的布巴手上和嘴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紧紧盯着蒙塔涅准尉手里的牛肉和白面包,喉结上下翻动,使劲咽了一大口口水。 其他士兵也看到了蒙塔涅准尉手里的牛肉和白面包。他们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默默低头更用力地咀嚼自己嘴里的粗面包。 “看什么!吃你们自己的!”十夫长泰勒沉着脸呵斥了一声。 布巴闻言赶紧垂下脑袋,又咽了一次口水,在手上的大饼面包上掰了一大块下来塞进了嘴里。 见到眼前的一幕,温特斯有了一点点理解为什么查尔斯中尉要回大营吃饭。 三十一年前诸省联军攻杀“屠夫”阿尔良伯爵,诸省变成了诸共和国。 二十六年前诸共和国联军击退“疯子”理查,塞纳斯联盟成立。 先贤们骄傲地宣称“我们不得不独立是因为这样一条不言而喻的真理:对于作为‘人’的权利,不应当有一部分人凌驾于另一部人之上。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比一部分人尊贵,那他就等于同意自己比另一部分人低贱。” 至少温特斯在历史课上学到的是这样,温特斯也愿意相信先烈们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目标结束了皇帝的统治。 可是刚才还在傻笑的布巴,现在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肩膀里。原本愉快的吃饭时间,也变得沉默拘束。 看着这一切,温特斯突然觉得手里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 布巴一边吃,一边偷偷抬头看蒙塔涅准尉手里的精面包和肉。看一眼精面包,吃一口粗面包,仿佛正在把手里的粗面包当成精面包吃下去。 温特斯直接伸手把巴德的粗面包拿了过来,布巴被吓了一跳,僵在原地。 “有这么好吃吗?看你吃的这么香,弄得我也想尝尝了。”温特斯把布巴的粗面包掰了一半下来,把自己的面包掰下来大半一同还给了布巴:“别说是我抢你的面包啊!我是跟你换,不是抢。” 直到温特斯把面包塞进布巴手里,他才回过神来。但还是愣愣地,一直在傻笑。但他却没有动嘴,只是看了看手里的面包,又看向了十夫长泰勒。 泰勒军士沉着脸点了点头。 布巴这才如获至宝般忙不迭把白面包一口气都塞进了嘴里,满脸喜悦地咀嚼着。 他太贪吃,一口气塞了太多面包进嘴里,被噎得直咳嗽,但咳嗽时也仍然在傻笑着。 已经放了几天的粗面包入口,一下子就吸干了嘴里的全部水分。温特斯苦笑着说:“还有多余的杯子吗?给我盛点汤喝。” “用我的吧。”泰勒军士面无表情地翻出了自己的杯子,找了块干净手绢擦了擦,装了一杯热汤递给了温特斯。 “汤也不白喝你们的,我拿配菜换。”温特斯把另一个纸包里的熟牛腿肉大力捏碎,加进了汤里。 十人队里的其他士兵也都愣在了原地,眼睛看着锅里,却没有一个人去碰汤勺。 老泰勒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其他士兵这才迫不及待地去盛汤,抢着捞锅里的牛肉。 今晚负责做饭的上等兵丹和温特斯说:“我早就觉得传言都是假的。我送了这么多次饭,除了您从来没有哪个长官和我说‘谢谢’。您一看就是好相处的嘛。” 温特斯本来觉得丹只是来拍马屁的,但是越想越不对劲:“嗯?你等等,你说的是什么传言……” “没什么,没什么。”丹讪笑着溜之大吉。 布巴喝了一大口肉汤,幸福地说:“又有精面包吃,又有肉汤喝,我都好久好久都没吃的这么好了。蒙塔涅长官多好啊,你们之前为啥要吓唬我?” 察觉到了另一个突破口,温特斯立刻向布巴追问道:“吓唬你什么了?你和我仔细讲讲。” “没什么,没什么。”其他士兵赶紧拦在温特斯和布巴之间,老泰勒抄起一块面包就往布巴嘴里塞。 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然而温特斯更想听了,他伸手拽住泰勒军士:“你别堵他嘴,你让他说。” “……是啊?为啥不让我说?”众人七手八脚去捂布巴的嘴,可是他左躲右闪就是要说话:“蒙塔涅长官……他们说你特别残暴,喜欢砍脑袋,管你叫‘猎头者’……还管你叫‘血人’,说你会巫师的黑魔法……” 其他士兵急了,用尽全力拼命堵住了布巴的嘴。 布巴挣扎着说“……还有,还有别的……” “行了!住手!”温特斯一声怒喝。 泰勒十人队的士兵们被吓得一抖,不敢再动作。 “让他说完。”温特斯看向布巴:“还有什么,都告诉我。” 布巴傻笑着说:“他们说你打起仗来特别不要命,你带的上一个百人队最后只剩了四个活人……都是在骗我,他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您这么好,怎么会呢?” 温特斯感觉胸口直发闷,花了十几秒钟才把情绪平复下来。他懒得解释,也不想和眼前这些人解释。 “长官,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老泰勒赶紧出来圆场。 温特斯看了看泰勒军士,又看了看其他士兵,平静地说:“传言确实都是真的。我的百人队只活下来四个人,我砍过敌人的脑袋,我也的确会巫师的黑魔法。” 气氛降到了冰点。 “怎么会呢?我不信。”布巴憨憨地说:“您是好人。” “也许是,也许不是。战争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军人,好人坏人都无相干。”温特斯有些落寞,但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神态:“继续吃饭,汤都快凉了。” 众人各自默默坐回原位用餐。 吃完这顿“正餐”后,温特斯给十人队排好夜巡班次,便离开了岗哨,前往另外一个十人队的位置。 不过温特斯觉得在过去之前,最好检查一下布置在炮位前方的警报器。 东侧几十米外的位置,时不时用火光闪烁,那是“西-一”炮组正在进行夜间射击。 正前方的夜幕中,塔城城墙若隐若现。 漫步在夜空下,注视着满天繁星,温特斯的步伐变得轻盈。凉风习习,带走了白天的燥热,自登上赤硫岛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惬意。 跃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道安娜现在在做什么?会和我一样也在看着这片星空吗?珂莎和艾拉又在做什么呢?” 警报器就布置在炮位前不远处,温特斯很快就到了。 说是警报器,其实只是一些细线和铃铛组成的简单陷阱。简单,但是有效,只要不慎碰到就会发出响动。 然而温特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绊线的位置,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然而对比了一下标志物后他确认自己没走错。 温特斯的呼吸不由自主开始加速。 他伏地身子,取出一枚铜棒,集中精神以铜棒为施法材料发动了光亮术。他没有全力施法,而是维持最小但不至于中断的魔力输出。 幽绿的冷光从铜棒上发散出来,借着暗淡的光线,温特斯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 终于,他找到了绊线——已经断了的绊线。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断掉的绊线。 温特斯有条不紊地收好铜棒,拔出了佩枪。 第一百零二章 血人 正在哨位里休息的泰勒军士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警惕地喝问:“谁?口令!” “奔流。”来人答了暗号:“是我。” 暗号对上了,老泰勒放松下来,回对暗号:“百花。” 脚步声迅速靠近,蒙塔涅准尉轻巧地翻过垒墙跳进了甬道。 泰勒一眼就看到了蒙塔涅准尉手里正握着一柄奇怪的短铳——说奇怪是因为这把短铳没有任何点火装置,就像那种需要一只手拿枪、另一只手点火的老式钩枪一样,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把火枪。 “怎么了长官?敌袭?”泰勒军士紧忙问。 “没有发现敌人。”温特斯掏出一个铃铛:“但警报器绊线都被剪断了。” “怎么办?要示警吗?” 温特斯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说:“敲钟!发警报!” 看到值星官这么坚决,泰勒反而害怕起来,他舔了下嘴唇劝阻道:“要不要再确认一下?绊线也可能是自己绷断的……万一误发警报那可就捅大篓子了,要不要等一等?” 温特斯也不敢确定绊线是不是被人为剪断。稳妥起见,应该再等等,等到真的遭遇敌人后再示警。 因为一旦事后发现是误报,温特斯肯定会被严厉追责,就连其他哨兵可能会跟着吃瓜落。 “现在就敲警钟!点起烽火!”温特斯又咬了咬牙:“宁可错报,也不能漏报!去发警报,出事我担着。” 见值星官态度坚决,泰勒军士也只能服从。他快步跑到警钟边上,抡起钟锤开始全力猛敲。 急促的钟声回荡在城墙前方的战场上,先是只有西-四哨位,温特斯身后的旧围城垒墙上的岗哨也敲响了警钟。 军营从沉睡中被惊醒,军官冲出帐篷高声大吼“紧急集合!”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自己的衣服和武器。 西-四炮位旁边土墙上点起了两堆烽火,示意有警。 其他炮位和哨岗则点起一堆烽火,示意自己的位置暂时无异动。 温特斯爬上垒墙仔细数了三遍各处烽火,确认没数错后,立刻叫来了泰勒军士:“西-三炮位没有点烽火,可能已经出事了。你的手下里谁没有夜盲症?” “丹、韦克。”老泰勒毫不犹豫地点了两个名字。 “叫他们带上武器跟我走。”温特斯扣上头盔,拔出佩剑,把剑鞘扔在了地上。 “您还要出去吗?”老泰勒非常吃惊:“我们只要守住大炮等待支援就行了。” “必须得弄清楚究竟西-三炮位发生了什么。”温特斯解释道:“龟缩在哨位就等于是瞎子,敌人往哪跑我们都不知道。” 泰勒军士抓住了温特斯的胳膊:“那我带人去,您留在这。” 温特斯冷峻地问“你有我善战吗?而且别人去侦察我也不放心,我要亲眼看到才行。” 泰勒十人队都是长戟手,在狭窄的甬道里很难使用,丹和韦克弃了长兵器,换成单手剑跟着温特斯沿甬道朝着西-三炮位摸过去。 为了防备火炮,甬道如蛇行般蜿蜒,每间隔四五米就有一个拐角。快要走到炮位的时候,温特斯听到前方的甬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口令?!”他立刻大喝。 来的人不答话,脚步声在加速靠近。 “敌袭!” 丹和韦克只见前方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然后蒙塔涅准尉拔出他那把怪短铳,兜头一枪就把来人打倒。 丹看得清楚,准尉手里那把短铳既没有火绳,也没有簧轮,甚至连扳机都没有。存粹只是枪托加枪管。然而在蒙塔涅准尉手里却像普通枪械一样正常击发。 “巫师的黑魔法”,两名列兵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句话。 温特斯的手掌被枪械的后坐力震得发麻,他也是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这种法术击发枪械,没想到竟然真的能用,而且很好用。 对于温特斯而言,法术击发枪械可比飞矢术方便多了。他并不擅长动能类法术,但燃火类法术他却得心应手。 他还没来得及自夸,前方拐角处接二连三冲出了数名手持短刀的敌人。 法术激发枪械的缺点也很明显——还是只有一发。 情急之下,温特斯把打空的枪朝着对方砸了过去。 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或许把三个枪管绑在一起?”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温特斯换上佩剑,迎着敌人刺了过去。 哪怕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像温特斯一样经历过数次血战,也早就被锤炼成了凶悍的战士,更不要说温特斯本身就是被培养多年的军官。 丹和韦克震惊地看着蒙塔涅准尉高效地杀掉——不,是屠杀了冲过来的敌人。 甬道狭窄,敌人只能一个一个上。上来一个,准尉就放倒一个,根本没有敌人是他的一合之敌。 结果反倒是只有三人的温特斯、丹和韦克在往前推进,根本轮不到丹和韦克动手,他们跟在温特斯后面,见到谁还没死透就再捅一剑。 连续被杀了八九个人之后,塔尼里亚人的意志彻底崩溃了。剩下的几个塔尼利亚人肝胆俱丧,连滚带爬转身就跑。 温特斯看到塔尼佬翻过垒土墙逃向城墙后,也没有继续追赶。 他从尸体下把刚才丢出去的短枪捡了回来,丹和韦克在一旁敬畏地看着他。 “走,去西-三炮位。”枪找回来之后,温特斯一马当先继续走在最前面。 丹咽了口唾液,忍不住低声和韦克说:“我终于明白为啥叫准尉‘血人’了……” 继续朝着西-三炮组前进,通道内开始出现维内塔士兵的尸体。已经阵亡的维内塔人躺在西-三炮组所在的甬道各处,尸体尚有余温。 “长官!这里有一位百夫长!”韦克大声向温特斯汇报。 只见一具身穿军官制服的尸体仰躺在地上,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双眼中已失去了神采。 温特斯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是戴克中尉,西-三炮组的值星官。戴克的脖子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推测此处是致命伤。 “死了。”丹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韦克啐了一口唾液:“废话。” 温特斯在脑海中试图复原戴克及他的部下阵亡时的场景,然而有一个问题他怎么也想不通。 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温特斯疑惑地思索着:“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发生过一场激烈战斗,但为什么就在西-三炮组旁边的我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大炮都在炮架上,但火门全部钉子牢牢钉死,短期内尽数报废。 显然塔城守军突袭这里的目的是摧毁维内塔人火炮,维内塔人为此做了充分准备,可自己为什么一点警报声都没听见? 温特斯又去检查了警钟,完好无损。 尖锐的哨声从西侧传来,丹惊慌地大喊:“长官!是我们的炮位!” “走!回去!”温特斯拔剑在手,大步朝着西-四炮位狂奔,丹和韦克都被他远远甩在后面。 八个火炮阵地中,编号数字越小越靠近中轴,西-四炮位在最西侧,是离城墙最近的火炮阵地。 带着钉子和铁锤的塔尼里亚士兵翻过垒墙,跳进炮兵阵地,朝着大炮的位置猛冲。 温特斯的两个十人队想要阻止敌人,然而人数实在是太过于劣势,已经被压在了哨位里。 两个哨位呈犄角之势布置在火炮阵地前方,结构按温特斯的要求改造过:入口狭窄,但内部足以容纳一个十人队。 一名凶悍的塔尼里亚剑手嚎叫着冲进泰勒的哨位,刚一进去就被布巴的长戟捅进了肚子。第二个想冲进去的塔尼里亚人也被长戟手逼退。 眼见正面无法突破,塔尼里亚人绕到了哨位外面,翻墙往哨位里跳。老泰勒抱着钢弩,射死一个爬上垒墙的塔尼里亚人之后,抽出腰刀又砍向另一个跳进来的塔尼里亚人…… 而在哨位外面,一名胆大包天的塔尼里亚弓手干脆站在垒墙顶上,居高临下朝着泰勒军士他们放箭。 温特斯一发飞矢术就把弓箭手从墙上打了下来。他顾不上检查弓手死没死,提起佩剑朝着哨位一路冲杀了过去。 塔尼里亚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攻打维内塔人的哨位上,根本没注意到温特斯从身后接近了他们。 直到身后接二连三传出惨叫声,塔尼里亚人才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给包抄了。 “杀啊!蒙塔涅准尉回来了!援兵来啦!”泰勒脑袋上中了一刀,鲜血一路从头顶淌进了眼睛,他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高举着腰刀大吼:“大维内塔!” “huzzah!” 哨岗里的维内塔士兵士气大振,呐喊着从哨岗里反攻了出来。 甬道里的塔尼里亚士兵被前后夹击,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跳墙逃生。跑得慢的塔尼里亚士兵尽数被拖回来杀死。 解决了甬道里的塔尼里亚人之后,温特斯手撑膝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问泰勒:“现在怎么样了?” “大炮!大炮丢了!”老泰勒急得已经忘了用敬语:“少说来了一百个塔尼佬!另一个哨岗也丢了!” “后面的援军呢?” “还没来。” “走!去大炮那边!跟我来!”温特斯用上衣下摆胡乱擦了下脸上的血,换了一把死人手上的弯刀——因为他的佩剑已经卷刃了——扶着墙壁带领众人朝着火炮阵地赶去。 第三军团的士兵们传言:血人蒙塔涅[bloody ontagne]是军团里最勇猛的军官,而泰勒十人队的士兵刚刚亲身确认了流言说的没错。 第一百零三章 处决 一夜的激战后,西侧各炮位附近的甬道里现在遍布着尸体,有维内塔人的,也有塔尼里亚人的。 如果不是维内塔人每天都把用剩的火药带回军营,昨晚的损失只会更严重。 天亮之后,维内塔人开始清扫战场,收敛战友遗体。 匆匆处理了一下伤口的温特斯和泰勒立刻返回了西-四炮组。 温特斯的额角多了一处令人毛骨悚然的伤口,黑色的棉线把伤口勉强缝了起来。如果受伤的位置再往下偏两寸,温特斯的右眼一定保不住。 泰勒的刀伤在头顶,为了缝合不得不把头发剃了个精光。 然而他们都是幸运者,因为他们还活着。 布巴躺在他们面前,尸体已经变得僵硬。已经散瞳的双眼无神地看向天空,嘴巴长的大大的,仿佛还在呐喊。 他的右半边脖子几乎都被打烂,一发重型火枪打出的铅弹杀死了他。在这处致命的枪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其他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就这样带伤战斗,直到一枚铅弹杀死了他。 在生命中最后一刻,布巴仍然死死攥着自己的长戟。握的如此用力,以至于泰勒根本没法把他的手和长戟分开。 温特斯沉默地站在泰勒身后,他记忆中最后一幕里,有许多敌人朝他冲过来,突然他头上像被人用战锤狠敲了一记,鲜血模糊了他视线。布巴咆哮着挥舞长戟挡住了敌人,泰勒和韦克拖着自己离布巴越来越远。 之后的事情他都记不清楚了,头上被击中的那一下打得他近乎昏厥,模糊了他的意识。 在火炮阵地的混战中,塔尼里亚射手们立刻注意到那名冲杀在最前面的维内塔军官。 三把劲弩迅速对准温特斯,两名弩手射失,但第三名弩手成功得手。 一根短粗的铁制弩矢正中温特斯面门,把他打倒在地。 如果不是戴着头盔,温特斯已经被当场射杀。 就连泰勒等人都以为蒙塔涅准尉被射死了,当他们抢回“尸体”时才发现准尉还有气。弩矢虽然击穿了头盔,但没能再继续深入。 混战中,还活着的士兵拼死保护意识模糊的温特斯,布巴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阵亡。 如果不是布巴留下断后挡住了塔尼里亚士兵,泰勒和韦克绝无机会把温特斯拖走。 “他就这样死了。”温特斯悲伤地想:“死之前只吃了半块白面包,喝了一点牛肉汤,他说吃到白面包很幸福,然后就这样死了。” 为国捐躯,光荣而伟大,也许信使会这样告诉布巴的父母。但温特斯却知道布巴根本不是为了维内塔而死,他死于一小撮野心家膨胀的野心。 那些人用一块粗面包便把他从家乡带到了这座海岛上,然后又让他死在了这里。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才只吃过一次白面包……”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老泰勒用颤抖的手阖上了布巴的眼睛:“你给布巴白面包,给布巴肉,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不就是为了让他拼死打仗吗?” 温特斯没有回答。 “是不是?”泰勒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他转身抓住温特斯的胳膊,愤怒地看着温特斯的眼睛质问:“到底是还是不是?” “不是。” 老泰勒仿佛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愤怒消散了,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他喃喃地说:“那布巴这傻小子就没白死……没白死……” 温特斯沉默了许久,低声说:“不,他就是白死了。如果不是某些人的野心,他本可以不用死,丹也不用死,许多人都可以不用死。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和塔尼里亚人以命相搏。” “皇帝还在的时候我就吃了兵粮,四十多年过去我早就看透了,大头兵的命是这世界上最轻贱的东西。布巴的命,我的命,都是,没有大人物把我们当人看。”老泰勒仔细地为布巴整理仪容,背对着温特斯说:“大头兵不怕死,只怕白白送死。布巴不是为了上头那些大人物,他是为了你才和塔尼佬拼命。如果你不是在利用他,他就值了……” 泰勒用衣领遮住了布巴脖子上的伤口,站起身来,看着温特斯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蒙塔涅准尉,您有一种魔法……一种让大头兵心甘情愿赴死的魔法。在你之前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本事,那就是内德·史密斯。请不要滥用这种魔法,请记住您现在的仁慈之心,当您成为大人物那天,不要再让我们枉死。” …… …… 塔尼里亚人夜间突袭了八个火炮阵地其中的三个,钉死了两组半火炮。 西-二、西-三炮组的火炮被尽数钉死,值星官和哨兵全员阵亡。西-四炮组的火炮因为温特斯的反击,部署位置靠后的重型火炮大部分被保了下来。 后方的援军赶到后,很快击退了西-四火炮阵地上的袭击者,二十几个没跑掉的塔尼里亚士兵全部被抓了俘虏。 这场突袭最诡异的地方在于:另外两处阵地的哨兵没能发出任何警报。 战后勘察证明哨兵确实进行了激烈抵抗,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听到那两处阵地有任何异响。西-四炮位的蒙塔涅小队,西-一炮位的索科鲁小队,都是如此。 军营里流言鹊起,士兵们私下里都说是城里的塔尼佬向魔鬼献祭了六个孩子换来某种邪法,可以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地杀人。 得知此事的雷顿大动肝火,暴怒的雷顿亲自动手刑讯抓获的俘虏。 据俘虏供述,他们并不是从城门出击。城里有水手灵机一动把大型战船投放小艇的滑轮组技术用到了城墙上,用滑轮和木板造了一套临时的升降梯,从西面城墙的角落悄悄把士兵从城墙上放了下来。 按俘虏的说法,他们最先偷袭的是西-三炮组,当他们准备偷袭西-二炮组时,西-四炮组敲响了警钟。 带领夜袭部队的埃尔南队长为了能再多打掉一组火炮,便冒险分出了一半人手折返回去进攻西-四炮组,自己带队袭击西-二炮组。 然而无论雷顿如何折磨被俘的塔尼里亚士兵,他们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地突袭维内塔阵地。 夜袭当晚,不光是维内塔人什么都听不到,就连发动袭击的塔尼里亚人也是什么都听不到。脚步声、呐喊声、兵器相交声,什么都听不到。 肉搏战中以往满耳都是惨叫声和喊杀声,可这次他们却只能见到别人张嘴,听不见别人出声。 所有俘虏都供称夜袭时只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而且听到的都是那种类似捂住耳朵后自己的说话声。 按俘虏们的说法,埃尔南队长会一种黑巫术。只要他想,就可以剥夺周围几十米之内其他人的听力。 只有一名俘虏回忆起埃尔南队长边上有一个蒙面侍卫,那个蒙面侍卫并不上阵搏杀,不过因为他是贴身护卫也没人觉得奇怪。 可那名俘虏一直都是埃尔南的部下,今晚之前他从没在埃尔南身边见过这个神秘的蒙面侍卫,今晚之前他也没听说埃尔南会什么黑巫术。 除此之外,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也问不出来。 不明不白损失了两名军官、六十多名士兵和二十八门大炮,暴怒的罗斯特·雷顿不顾其他军官的劝阻,发誓要在守军面前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俘虏全部处死。 但当雷顿决定要蛮干的时候,谁也没法阻止他。 城墙上的塔尼里亚士兵战战兢兢地看着维内塔人为行刑做准备:士兵把几十根两米多长的木头搬到阵地前,木匠着手把搬来的木头削尖。 戴着镣铐的塔尼里亚人被带到城墙前方,其中许多人已经被刑求到奄奄一息。 俘虏被按倒在地后,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悲惨命运,他们哀求、嚎叫、祈祷,然而行刑者不为所动。 行刑者把削尖的木桩插进被按住的俘虏的[月工]门,受刑的俘虏发出了会让最勇敢的人做噩梦的惨叫。 俘虏身后的另一名行刑者双手高举一根大木棰,使出全身力气向下敲击,木桩一下子被钉入人体。 当场死亡对于俘虏而言是已经算是一种解脱,没死的俘虏还要经历更恐怖的折磨。 行刑者随后将木桩抬起,插在城墙前方的空地上。在人体自重下,木桩一点一点继续朝着体内插入。 受刑者会迅速死去,而木桩却不会停下来,最终木尖从俘虏的嘴巴、脖子透体而出,将俘虏的尸体穿在上面。 二十几个木桩就这样在那里安插成一排,俘虏在守军的注视下悲惨死去。 目睹了这幅地狱般的残酷景象,哪怕是最麻木的人也会颤抖。 不仅城墙上的塔尼里亚人承受了极大的精神折磨,就连维内塔军人也十分震惊。 随军神父莱奥纳德更是直言不讳地对雷顿说:“雷顿将军,您会下地狱的!” “哼,只要威廉·基德先下去就行。”雷顿对来自神职人员的鄙夷不屑一顾。 甚至毫无同理心的安德烈都不忍心看到这种场面,低声和温特斯说:“雷顿将军这事做的有点过了,要杀便杀了,何必这么干……” 温特斯面无表情地回答:“不,雷顿不是‘杀’了他们,雷顿是‘处决’了他们。这不是漫无目的的暴虐,这是一场血腥的表演。” “你这样……只会让城墙上的塔尼里亚人更加顽强……”安托尼奥叹息了一声。 “也许是这样。”雷顿满不在乎地说:“但我同时也把恐惧烙印在了他们的灵魂里。” 在乌鸦的歌唱声中,这场战争正朝着更野蛮、更残酷、更血腥的方向无可救药地坠落。 第一百零四章 逆转进程 罗斯特·雷顿用尖木桩处决俘虏的当日入夜,温特斯在大营参加了一次秘密会议。 秘密会议的地点在军团金库内,军团金库和指挥部一样位于野战营地中央,同属野战营地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半地下结构,隔音效果最好,因此才会选在这里开会。 没有记录员,没有勤务兵,甚至连卫兵都远远被安排到五米之外。 与会者除了两名军团长之外都身兼两个身份:安托尼奥和雷顿最信任的军官、以及资深施法者。 按说温特斯没资格参加这种高密级的会议——金库里的其他人至少也是少校,哪轮得到他一个小准尉来参会。 但是他还必须得来。因为……他是最关键的当事人、目击者兼证人。 会议的氛围相当凝重,安托尼奥板着脸告诫道:“保密原则不必再用我多说。能被叫到这里来,就意味着你们是我和罗斯特最信任的人。这次要说的事情干系重大,哪怕说梦话时也给我绷紧保密的弦。” 参加会议的几名校官施法者沉默地等待着将军继续往下说。 安托尼奥和雷顿对视了一眼:“那我们开始吧……蒙塔涅准尉!” “到!”温特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复述一遍圣马可军团进攻赤硫港当夜你和‘疑似魔法使用者’之间的战斗。” 安托尼奥的用词隐晦,没有挑明。但坐在这里的军官都是维内塔军队的精英,不可能听不懂少将的潜台词。 疑似魔法使用者?还和我方交战过? 这里面的问题可大了。 其他遥远异域或许也有魔法师的存在,但除非他们脑子烂掉了,否则吃撑了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座小岛上帮塔尼佬打仗。 因此能出现在这座岛上魔法使用者除了在座的联盟施法者……便只有皇帝的宫廷法师。 而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个在帮助岛上的塔尼佬,其背后的深层意义都远超“守军多了几个魔法师”这件事本身。 所以听到“疑似魔法使用者”和“交战”两个词之后,温特斯看到参会的几位校官施法者立刻开始变得不安起来:转动衣领、抚摸鼻子、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下意识的小动作透露出他们内心的起伏。 温特斯意识到几位将校都很焦躁,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地讲述了第二次突袭赤硫湾炮垒时与那名戴面具的神秘人的遭遇战。 这次他没有像告诉安托尼奥时那样直说“我好像干掉了一个宫廷法师”,只是客观地描述了对方疑似使用法术能力的情形,以及那一句疑似是法术吟唱的古代语“集焰为炎”。 经过安托万的改良后,联盟施法者一律使用手势默发法术。因为根本就不需要“吟唱”,所以温特斯也不知道法术吟唱究竟是什么样。 但在击杀老萨满赫斯塔斯前,敌人吟诵的那句“集焰为炎”给温特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不是怒吼,也不是尖叫。而是不带情绪、富有韵律地吟诵,并且用的还是古代语。 温特斯在书本里读到过:主权战争时期,在宫廷法师的屠杀中幸存的士兵战后汇报,魔鬼在战场上一边杀人一边给地狱之主唱赞歌。 军官们将这种“唱赞歌”的举动称为“法术吟唱”,因为他们知道那不是魔鬼,而是疯子理查最凶残的狗腿子——宫廷法师。 每逢宫廷法师出击,战后都会有类似的汇报。所以“法术吟唱”被联军军官团认为是宫廷法师使用魔法的必要前置步骤。 基于这种认知,主权战争中的联军尝试过各种意在打断敌人吟唱的战术,例如用噪音压过敌人声音、虔诚的信徒齐唱赞美诗等等,当然最后都失败了。 然而与疑似宫廷法师的面具人亲身战斗过之后,温特斯发现与其说敌人是在“吟唱”,倒不如说敌人是在“念咒语”。 设想一下:对于三十年前联军士兵们而言,他们听不懂古代语,这种有节奏念诵咒语的行为在他们耳中就是“用魔鬼的语言唱赞歌”。 因此温特斯合理推测,敌人的那句“集焰为炎[古代语]”就是所谓的法术吟唱,也是所谓的“咒语”。 虽然他到最后也没明说,但吟唱施法的只有……北边那位皇帝的宫廷法师。 温特斯简单几句说完后,立刻便有人坐不住了。 马格中校轻咳了两声,皱着眉头看向了温特斯:“蒙塔涅准尉,你的意思是……你干掉了一名宫廷法师?” 经历了最近这些事情,温特斯开始觉得“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职业军官”,他甚至有时不由自主地去想“成为职业军官真的是我自己的意愿吗?” 所以他并不贪图这份功劳,但他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贪功。 温特斯严谨地回答:“不,我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宫廷法师。” “那我换个说法。”马格中校摸了摸鼻子:“你击杀了一个吟唱施法的疑似魔法使用者?” “不,此人是被赫德萨满赫斯塔斯、在场其他士兵以及我合力击杀。”温特斯也不想夸大自己的作用。他知道如果不是赫斯塔斯及时干扰了对方,他已经死了。 “那我再换个问法。”连续没问到实处,马格中校有些不悦地说:“那名疑似魔法使用者是怎么死的?” 温特斯避无可避,堂堂正正地答道:“我用飞矢术打穿了他的脑袋。” 马格中校冷哼了一声,不再问话。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椅子背上。 “蒙塔涅准尉,你知不知道主权战争打了十几年,我们都没能击毙或俘虏过任何一名宫廷法师?”另一名参会者布莱斯上校也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知道。”温特斯简洁有力地回答。 “但你杀了一个?”布莱斯上校继续问道。 “我并不能确定那人是否是宫廷法师。” “在场有其他证人吗?” “巴德准尉当时和我并肩作战。” “巴德准尉……准尉?是你的同期?” “是。” “那你们关系肯定很亲密吧?” “是。”温特斯的语气虽然没有变化,但内心深处也有了些火气。 布莱斯上校还想继续追问,安托尼奥没有说话,倒是雷顿按捺不住暴脾气,拍桌大骂道:“你们是军人,想说什么就直说!少阴阳怪气的!欺负小孩子干什么?看人立功,眼红了?叫你们来是来说这个的吗?[唾沫横飞的脏话]!” 在每句话后面雷顿都要加上脏话,唾沫从桌子一侧喷到另一侧。其他人鸦雀无声,金库里只有雷顿暴怒的骂声在回荡。 布莱斯上校被骂得狗血淋头,把想问温特斯的话都咽了回去。马格中校就像被钉子扎到一样,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弹了起来。其他校官也被骂得浑身一抖。 所有施法者校官全都像刚入军校的新生那样规规矩矩地正坐挨骂,让温特斯看着大为解气。然而他脸上也不敢有任何表情,和诸位校官们一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肃容正坐。 大骂了一通后的雷顿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地喘着粗气。毕竟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重复不换气地骂人也是一项重体力活。 安托尼奥敲了敲桌子,淡淡地说:“巴德准尉已经证实了蒙塔涅准尉的说法。我对他们两人的证词予以采信。不过终究缺少直接证据,所以雷顿少将和我决定此次战斗不会记录为击杀一名宫廷法师。蒙塔涅准尉,你有异议吗?” “没有!”温特斯急忙回答,他求之不得。 “但雷顿少将和我把你们叫到此处开会,不是为了讨论蒙塔涅准尉的战果认定。”安托尼奥话锋一转:“昨夜对炮兵阵地的破袭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担忧。” 他轻轻吐出一句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话:“塔尼里亚人手里还有第二名魔法使用者……甚至第三、第四个。” …… …… “几十米外的相邻炮兵阵地全员血战后阵亡,可我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从昏迷中清醒后,温特斯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然而百思不得其解。 当拿到俘虏的供词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魔法可以把声音放大,那魔法能不能让声音消失呢? 联盟施法者体系中的一切法术都是以“输入能量”作为基本原则,加速、燃火、扩音都是如此。 但接触了安托万-洛朗颠覆性理论的温特斯已经超越了普通施法者的认知。安托万-洛朗的新理论认为:魔法的本质是改变物质能量状态。 如果输入能量是改变能量状态……那抽出能量呢? 抽出能量难道不也是在改变能量状态吗? 如果能够抽出能量,那理论上,魔法就能够实现“消音”的效果。 既然声音的本质是震动,只要抚平空气的震动就能切断声音的传播。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俘虏供称“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但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只不过听起来有点奇怪”。因为人听到自己说话除了通过空气传导外,还有骨骼传导。 温特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只是不禁好奇:“如果震动类法术可以逆向进行,那燃火类法术能吗?如果把燃火术的方向颠倒,那……那不就是联盟迄今未能实现的寒冰法术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始主动尝试,然而折腾了半天之后,温特斯第一次体会到了阿克塞尔的感受。 对于一个天生目盲的人,色彩是什么? 对于一个生活在三维空间的人,四维是什么? 一个从未使用过“寒冰法术”的施法者,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使用“寒冰法术”的感觉呢? 因为使用魔法的本质就是感觉。 初入门径的施法者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使用魔法的感觉,然后在一次次使用中变得熟练,变得能轻而易举找到那种感觉。 温特斯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使用“寒冰法术”应该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入那种状态,就像是要走一条没有“道路”的道路。 瞪了十分钟眼,他也没能让滴水变成坚冰。 “这么干肯定不行……得从最容易的地方开始尝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温特斯心想。 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时间琢磨怎么“逆转法术”。 他得告知安托尼奥,塔城里也许还有另一个施法者,甚至不止一个。 当晚,安托尼奥和雷顿召集了军团内部所有值得信任的高级军官兼资深施法者,进行秘密会议。 …… …… “城里还有其他魔法师,有什么证据吗?”一直没说话菲尔德中校出声问道。 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此刻都在军团金库里。 圣马可军团一共也没几个施法者,雷顿干脆全叫来了。雷顿的说法是:“菲尔德这小子虽然嘴巴很贱,但是个好军人,可以信任……把他那个小跟班也叫来。” 还有其他魔法师存在的证据? 证据其实一直都摆在所有人眼前,只是当时没人往这个方向想。 大维内塔军团进攻赤硫港当日,那个从码头倒卷着打向维内塔人的巨浪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一波数米高的巨浪打翻了维内塔的全部小船,甚至一艘正在转向的大型桨帆船都直接倾覆。 什么样的巨浪会从海岸打向大海?那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浪潮。 只有魔法,才能够解释不能被解释的事情。 所以,如果声音的本质是一种震动,那海浪的本质是否也是一种振动?如果在敲击水杯的壁,杯中的水难道没有形成小小的涟漪吗? 或许用另一个名词,海浪,是否是一种波动? 如果海浪是一种波动,通过魔法就可以放大它。 “这也太……太荒谬了。”菲尔德涨红了脸,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在对一位将军说话:“您知道掀起能打翻战船的巨浪需要多庞大的魔力吗?!别说是我,找遍诸共和国也找不到这么厉害的施法者!魔法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因为施法者是有极限的!没有魔法师能比拟自然之威!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您说的太荒谬了!” “菲尔德!”雷顿抄起杯子就狠狠砸在菲尔德身上:“你个混账!放肆!” 安托尼奥却没有生气,他冷静地反问道:“那你觉得……多厉害的施法者能够让几百平方米的炮兵阵地传不出一点声响? 第一百零五章 前夜 敌人阵中存在复数的高阶法师,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其可能性已经不容忽视。 反制魔法师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想得到答案,需要先明白魔法师最大的威胁在何处。 不是法术能力。因为法术再厉害,放到战场上也不过只是杀人术罢了。 万军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杀人术,就算站着不动让魔法师杀,魔力耗尽前他又能杀几人? 有刀剑、弓枪和大炮杀的多吗? 有刀剑、弓枪和大炮杀的零头多吗? 在一次又一次直面魔法之威后,塞纳斯联盟的军人逐渐意识到:魔法师最大的威胁不在于法术能力,而在于其极强的隐蔽性。 你可以消灭看得见的敌人,但要如何消灭看不见的敌人呢? 法术能力者没有任何外在特征,不比普通人多一只眼睛或是少一支胳膊。 如果魔法师和普通人之间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区别,那么从人海中发掘法术潜力者也就不会那么难了。 因此每一个敌人都可能是潜藏的魔法师,稚气未脱的少年兵可能是,满脸沧桑的老头子也可能是。 他们可以伪装成普通士兵,在双方接战时对敌方前线指挥官暴起发难——事实上这就是主权战争时期宫廷法师的主要作战模式。 他们也可以伪装成敌军,大摇大摆走进敌方军营里,悄无声息地暗杀高价值目标——内德元帅的挚友和战友西蒙斯将军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法术。 事实上如果不是帝国以此为宣传,联军甚至不知道西蒙斯将军是死于暗杀,所有人都以为是突发的中风导致西蒙斯的死亡。 所以……反制魔法师最有力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答案也很简单: 反制魔法师最有力的武器, 是另一名魔法师。 …… …… …… 战争,战争,战争。 战争让人厌烦,不仅让士兵厌烦,更让身处后方的人们厌烦。 刚开战的一周之内,战争成了海蓝城里每一个人的话题。 高官在说战争,小职员在说战争,车夫在说战争,商贩在说战争,就连娼女在说战争。人们谈地只有战争、战争和战争。 但一周之后,这个话题的温度便迅速下降。 市民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粮价、柴价以及执政们的私密传闻;商人们重新谈论起大宗商品的走势;曾经一度冷清的海蓝港又变得熙熙攘攘;男士们见面大谈赛马以及要不要捐个军职蹭点功劳;女士们正在追捧来自帕拉图共和国的新潮服饰。 没有人知道前线的士兵们经历着什么样的折磨、战斗和痛苦。 海蓝城郊,纳瓦雷家族富丽堂皇的豪宅里,一场盛大的舞会正在进行。 虽然此时已经入夜,但从穹顶垂下的吊灯却让大厅明亮如白昼,灯光更是比起日光平添了许多浪漫气氛。 纳瓦雷夫人巧施妙手,将十二根大理石柱支撑的大厅布置的花团锦簇。 空气中弥漫着香粉和月桂蜡烛燃烧的气味,以及幽暗的花香。 藤本月季、锦紫苏、天竺葵、绣球、夹竹桃……鲜花和织锦巧妙地将空间分割,留出恰好可以让客人举杯闲聊的地方,同时也让跨度极大的宴会厅毫无空旷之感。 真的不知道纳瓦雷夫人究竟花了多少心思,才把“十二柱”从平日里冷清寂寥的石厅收拾得如此漂亮怡人。 忧郁美妙的《罗琳娜》回荡在大厅的穹顶上,盛装打扮的年轻人们正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这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带裙箍的华丽礼裙旋转着,美丽修长的腿若隐若现;刺绣披巾看似随意地搭在手臂上,却将光洁无暇的肩膀裸露了出来;孔雀羽毛描金的扇子,用细细的丝涤挂在手腕上晃晃悠悠。 一曲结束,姑娘们微笑着提起裙边、微微屈膝施礼告别男伴,却不肯答应跟同一个男士跳第二支舞。 安娜·纳瓦雷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什么。当有男士邀请纳瓦雷小姐跳下一曲时,模式化的笑容才会出现在安娜的脸上。 冰山美人突然有了一丝生气,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每一个前来邀舞的男士心脏都猛然一缩。 但安娜微笑着谢绝了所有邀请,当男士们遗憾地走开后,纳瓦雷小姐又迅速回归到魂不守舍的状态,直到下一位邀请者出现。 另一位纳瓦雷小姐、安娜的妹妹、凯瑟琳·纳瓦雷朝安娜走了回来,别致的紫色舞鞋踩在石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凯瑟琳脸颊绯红,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连跳三曲让她的身体有些发热,她微微喘息着用手给自己轻轻扇风。 “那位米切尔先生真是贪心,舞曲都结束了还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都快被吓死啦。哼,他别想再邀请我跳第二支舞。”凯瑟琳兴奋地坐到安娜身边,亲昵地挽住了姐姐的胳膊:“不要闷闷不乐的嘛,安娜。” 凯瑟琳在安娜身边时这副天真烂漫、活泼清新的模样,把身旁的年轻男士全都看呆了。 安娜已经算得上是美人,但坐在凯瑟琳边上却失去了光彩。 因为安娜的五官继承了一部分父亲的硬朗线条,而凯瑟琳的相貌则完全是纳瓦雷夫人的影子,甚至比纳瓦雷夫人年轻时更加顾盼生辉。 凯瑟琳身着淡绿色长裙,安娜身着蓝色长裙。这对姐妹花让在场所有女孩子们都黯然失色,而其中凯瑟琳又让安娜黯然失色。 “唉。”安娜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轻轻掐了一下凯瑟琳的屁股:“你这小坏蛋,这下可好了,你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里啦。等会你去跳舞,其他人又要来烦我。” 凯瑟琳嬉笑着打掉了安娜的手,满不在乎地说:“那你也去跳舞嘛。” “我今天不想跳舞。” “好安娜,你就跳一支、跳一支嘛。好不容易才又有舞会,这些天我都快闷死了,再下一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凯瑟琳摇晃着安娜的胳膊:“真不懂为什么打仗就能不办舞会了,不办舞会我们要怎么认识小伙子们呢?没有机会认识小伙子们,我们又怎么嫁人呢?要是打十几年仗,我们岂不是都要成老姑娘了?” “不,你肯定不会成为老姑娘的,我对你有信心……”安娜用扇子掩住脸庞,语气极为无奈。 “唉,好多好多很好很好的小伙子们都去打仗了,少了他们,我感觉舞会也不热闹了。”凯瑟琳也叹了口气,怏怏不乐地说:“威尔森上尉也去打仗了,他舞跳得最好,可不会像今天的舞伴一样总踩我脚。安娜,你说打仗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他们都要去打仗呢?留在海蓝,我们家办舞会,他们来跳舞,不好吗?” 安娜被说中了心事,又变得魂不守舍起来。 凯瑟琳看到安娜的模样,眼睛转了转,咬着耳朵吃笑着对安娜说:“我知道在想谁呐!” “你在胡说什么呢?”安娜花容失色。 “哼哼,妈妈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凯瑟琳强忍着笑意,板起脸来,模仿着低沉沙哑的男性声音说:“我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可能我真的运气很好吧。” “啊?啊!你这个小妮子!”安娜一下子满脸羞红,抓着凯瑟琳问:“你你你……你偷看我的信了!?” “我可不是偷看你的信。”凯瑟琳得意地纠正道:“是你放在梳妆台上没有收起来,我才看到的。” “那不就是偷看吗?”听到对方毫不羞耻地承认,安娜又气又急。 看到姐姐少见地失了分寸,凯瑟琳更得意了,她继续咬耳朵乘胜追击道:“我不仅知道信的事,我还知道你在衣柜里藏了一把剑……呀呀呀,用黄金做剑鞘,这品味还真是够庸俗的呢。” 安娜的脸这下彻底红得像苹果,连耳垂都开始发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还翻我的衣柜?” “我们两个不是总换衣服穿吗?我看看你衣柜不是很正常?”凯瑟琳赶紧转换话题,揶揄姐姐道:“先不要管我是不是偷看,你快告诉我w是谁呀?居然还用全缩写……哼,这么小心,肯定是个小气的家伙。” “才不是呢!”听到妹妹说w小气,安娜变得十分恼怒。突然,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掩饰道:“我才不要你管!” “唉,有了情人就冷落亲妹妹,我可真是太伤心了。”凯瑟琳用扇子掩嘴偷笑。 “你……” 安娜又急又羞,但凯瑟琳可是得意极了。 在悄悄注视这对姐妹的其他人看来,年轻女孩子们正在打闹嬉戏,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的事物了,凯瑟琳更是愈发明艳动人。 乐队忽然奏起欢快的前奏,任谁都能听出下一曲是纵情欢乐、热情洋溢的曲子。 “呀!是《看!那个水手乔尼!》。”凯瑟琳突然万分惊喜,她快活地把安娜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跳舞呀!安娜!纵情跳舞呀!跳到不能动弹为止吧!这首曲子必须得跳舞!不跳太可惜了!来呀!” 前奏一响,男士就可以邀请女士跳舞了。 在纳瓦雷姐妹身旁虎视眈眈的男人们便急不可耐地前来邀请这两位女士跳舞。 自信或是莽撞的男人们抢着来邀请凯瑟琳,绝大部分碰了一鼻子灰。没来邀请凯瑟琳的人则是觉得竞争者太多……安娜小姐也不错嘛。 凯瑟琳很快就选好了舞伴,在离开前她最后咬着耳朵对安娜说:“安娜,姐姐,相信我,如果哪个男人给你写那么短的信,他肯定没有很喜欢你。我收到的情书都是写满几大张纸,还会喷上香水。不值得为这种用一句话打发你的家伙牵肠挂肚,好小伙子还有很多呢!来跳舞吧!” 原本就有些失魂落魄的安娜被这一句话打得心神动摇,整个人几乎陷入呆滞。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谁,反正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士牵进了舞池。 整首《看!那个水手乔尼!》期间如同木偶的安娜只是在下意识配合对方的动作,频频出错,踩了好多次舞伴的脚。 一曲结束后,安娜的舞伴彬彬有礼地把她送回了座位,丝毫不介意安娜几次踩到自己,和颜悦色地邀请安娜再跳一支舞。 然而当他抬头看到安娜的脸时,却发现纳瓦雷小姐满脸泪痕,止不住地抽泣着。 舞伴也有些慌了神,他拿出手绢递给安娜,但安娜却没有接受,只是把头埋进了扇子里,双肩还是止不住在颤抖着,显然还在哭。 舞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更感觉到背后其他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他赶紧告辞留安娜一个人在大厅的角落。 海蓝市的议员米德见舞会的气氛已经足够热烈,该是时候进入主题了,便走进舞池,用汤匙敲了敲手里的杯子。 清脆的敲击声传遍大厅,热闹的舞会一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静静等着米德议员开口。 “海蓝可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米德议员笑着说。 大家都拍手称赞,大厅里响起了掌声和热烈的欢呼声。 米德议员等安静下来后,继续说道:“看着孩子们的舞蹈,仿佛又回到了我年轻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可玩得更凶呢。” 又是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有人大声起哄道“米德先生,跳一个!” “想要我跳舞,那必须得是最漂亮的女伴才行,不过我还是得先说正事。”纳·贝·米德清了清嗓子,高声讲演道:“首先我们得感谢此地的女主人,纳瓦雷夫人!正是纳瓦雷夫人慷慨地承办了这次募捐舞会,我们才能有机会重聚一堂,让海蓝又找回了生气和活力。” 一阵掌声响起,纳瓦雷夫人微笑着颔首示意。 “塔尼里亚联合会无耻地偷袭了我们,此时此刻,我们优秀的子弟正在群岛上奋勇杀敌,为我们讨回血债。年轻人正在为我们牺牲,而我们也希望尽自己的努力为他们做一些能做到的事情。” 米德停顿了一下,富有感染力地挥舞着胳膊讲演:“所以,此刻的我向诸位请求,请求诸位捐出自己的首饰。不是我在请求诸位做牺牲,是我要诸位的首饰吗?不是!是维内塔在请求诸位做牺牲,这种牺牲比起我们前线的勇士们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耳坠戴在女士们耳垂上,多好看呀!镯子戴在光洁的手腕上,多美呀!但这些黄金和宝石可以换成子弟们的粮食、弹药和药品。在座许多人的儿子、丈夫、兄弟都在前线浴血拼杀,我们捐出自己的首饰,他们就能少流一点血。来吧!从我开始!” 米德议员演讲的最后一部分已经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所淹没。 每一位来宾收到的请柬上已经说明这是一次为前线募捐的舞会,大家来的时候已经提前有了准备。 两位仆人举着一个大号的银质托盘,米德摘下自己的纯金的袖口和勋章放进托盘,大笑着走到纳瓦雷夫人面前邀舞。 纳瓦雷夫人抿嘴笑着,大大方方地摘下了自己耳环、胸针、手镯和项链,把手搭在米德议员的手上,走进了舞池。 “换一首曲子!”米德议员冲着乐队喊道:“《丹尼拉·库波尔》!” 欢快、激烈、明亮、吸引人的《丹尼拉·库波尔》如瀑布般从乐器中倾泻而出。 纳·贝·米德拍了两下手掌,开始跟着节奏踏起拍子、扭转脚步跳起了“特列帕克舞”。 谁也想不到这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居然真的能跳得这么好,而且跳得还是激烈、华丽的特列帕克舞。 但作为米德舞伴的纳瓦雷夫人跳得比米德还要好。 年轻人从没见识过纳瓦雷夫人的舞技,因为自从丈夫过世后纳瓦雷夫人便再未再踏足过舞池。 今天晚上,这对舞者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不光是宾客,大厅的门口甚至挤满了仆人的笑脸。一边是男仆,一边是女仆,他们都来是来看跳得高兴的米德议员和纳瓦雷夫人。 来宾中的男士们争先恐后地摘下戒指、袖扣、勋章放进托盘,然后走到心仪的女士面前邀舞。 被邀请的女士则笑着取下耳环、项链、手镯、发钗放到托盘里,和男士相伴走进舞池。 这种气氛下没有女士会拒绝邀请,凯瑟琳高兴地接受了一位之前她曾经拒绝过的男士,其他人只得扼腕叹息。 每当一件捐献品落入托盘,都要引起一阵喝彩和欢呼。 舞池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但哪对舞者也没有米德和纳瓦雷夫人夺人眼球。 安娜开始变得彷徨不安起来。众人注意力集中在米德身上时,安娜悄悄擦干了眼泪。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副耳环。不是因为她没有首饰,而是因为她今天根本没有心情打扮,所以只随便戴了一副耳环了事。 不过这里是她家,她从小在这里玩到大,对于这个大厅的每一处角落都了如指掌。 眼见还没有人邀请自己,安娜悄悄退出人群,从大厅角落推开一扇暗门离开。她快步返回了她的房间,准备取一些首饰再回去。 但当她打开衣柜时,她看到了温特斯送给她的那把佩剑,那把很俗气的金鞘剑。 “如果哪个男人给你写那么短的信,他肯定没有很喜欢你。” 凯瑟琳的话在安娜如同魔鬼的低语一般,在安娜头脑中回想。 顿时,安娜的眼泪一下子绷不住流了出来。 安娜抽泣着拿起金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什么是父亲的遗物,都是假的!都是在骗人!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 愤怒和怨恨充斥着她的内心,安娜把“金剑”用力摔在了地上。报复那个人的想法不可控制地抓挠着她的心脏,她捡起“金剑”朝着宴会厅走去:“你送给我,我再把它还给你,两清了!” 安娜边走边哭,越生气便哭得越伤心。宴会厅的音乐声越来越响亮,暗门就在眼前,推开门前的一霎那,安娜却犹豫了。 晚宴上的初遇,求画时的争吵,在卫兵凉廊拌嘴和甜酒,在议会广场后学剑,往事一件一件浮现在她眼前,那个人的面孔开始变的模糊。 她有些记不清那个人的五官了,但她却又清晰的记得那个人,同时无比思念他。 安娜抱着“金剑”无助地在暗门后的角落缩成一团,止不住地抽泣着:“坏东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又在哪里?” 所以温特斯·蒙塔涅现在在哪里? 他在塔城城门前的三角堡,维内塔人离城墙最近的据点。 他仔细地将配枪擦拭了一遍,又将钢锥和佩剑打磨的无比锋利,最后他又检查了一遍火药,确保没有受潮、没有分层。 把这些都做完之后,他仍然无法静心入睡。 身边的莫里茨少校倒是在大头兵响亮的鼾声中睡得很香。 温特斯实在是睡不着,便披了件衣服起身走上了三角堡顶层。 经过连续的增高作业,这座三角堡已经达到了结构能够支撑的高度上限,和城墙等高。 现在站在三角堡顶上可以平视城墙,再加高就必须得加大底面积,否则夯土便会垮塌。 不过比较有趣的是,守军也没闲着,守军也在城门处修建了木制的岗楼,加高城墙,同时阻隔三角堡的视野。 三角堡顶上的哨兵见到温特斯上来最开始没认出军服,等看清温特斯的脸后,慌忙敬礼。 温特斯默默注视着黑暗中的城墙,上面有两点火光,似乎是守军哨兵在抽烟。 “明天,这一切就都能结束了。”他心想。 第一百零六章 总攻 无论是维内塔人还是塔尼里亚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艰苦的围城战对于攻守双方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所有人都盼望着能结束这一切,然而也害怕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战场第一次如此安静,前一天夜里,从未间歇的雷鸣第一次沉寂。但所有人都清楚,暂时的宁静预示着更多的鲜血。 砂轮和刀剑碰撞,火星四溅,维内塔人把自己的武器打磨了一遍又一遍。火枪手也在一粒一粒地研磨自己的铅弹,让他们可以恰当好处地和枪管贴合在一起。 城墙上的守军也在疯狂地做着准备,整夜不知疲倦地将石块、硫磺、成捆的箭矢和整桶的沥青搬上城头。 第二天凌晨,维内塔人开始集结,肉类供给首次按人头发放到每一个士兵手中。 无论是虔诚还是不虔诚的信徒,全部跪倒在随军神甫面前祈祷、接受赐福。随军神甫在士兵面前走过,向所有人施洒圣水。 大规模的炮击已经持续了十一天。 期间,守军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减少炮弹对城墙的损害: 向城墙外表面泼洒石灰和泥土搅合成的灰泥,试图给城墙增加一层保护; 在城墙外悬挂木材、成袋的羊毛、甚至是珍贵的挂毯,期冀能够吸收炮弹的冲击力; 在城墙后方堆起土堆,变相把城墙加厚; 连夜使用木栅、泥土和石头修补城墙的缺口,用装满土的木桶充当城垛。 然而这些举措都无济于事,城墙正不可避免地走向支离破碎。 维内塔人效仿康斯坦丁堡攻城战的进攻者,改进了炮击方式,让弹着点呈三角形分布:先用大炮轰出两个相隔八九米的水平崩口,最后用最重型的火炮完成终结一击。 当三十二磅的铁球呼啸着撞在城墙上时,会形成连锁反应,在前两次炮击的基础上产生更大的崩口。 这种损伤会导致墙体还连接着的部分承受超过极限的拉应力,就如同被砍出v形缺口的树木一样,伴随着可怕的碎裂声,原本坚不可摧的高墙轰然垮塌。 从大规模炮击第四天开始,城墙被破坏的速度就已经超过了守军修复的速度。即便塔尼里亚人能够将缺口补好,也无法在维内塔人的枪炮下清理城墙下的土石。 在城墙后方堆土虽然能减缓城墙损坏的速度,然而城墙一旦垮塌,墙后的堆土跟着崩溃。流出的土石会在缺口前方形成缓坡,反而变成登城的帮手。 维内塔军更是不间断地对各处缺口发动试探性的进攻,其中一次甚至已经将战旗插在了城头,但最后登城部队还是被赶来的守军赶出了城墙。 维内塔士兵为此扼腕叹息,但高级军官们却不为所动。 光凭塔尼里亚守军展现出的顽强斗志,就没有人指望能够通过这种小规模进攻拿下塔城,更没有人会指望把军旗插在城墙上就能让塔尼里亚人士气崩溃。 试探性攻击没有一次能夺下城墙,但安托尼奥和雷顿总是会坚定不移地发动下一次试探性攻击,用这种方式消磨守军的斗志、精力和兵员。 也许是那场木桩处决的残酷表演震慑了守军,也许是他们已经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威廉·基德再没有派人夜袭维内塔军的火炮阵地。 大规模炮击的第六天,绕上后山的两个百人队成功截住了火山口湖流入塔城的溪流,将守军的水源掐断。 大规模炮击的第七天,守军已经近乎放弃了对城墙的修补。维内塔士兵在夜里可以大摇大摆走到城墙下用带铁钩的长杆把充当城垛的木桶从城墙上拽下来,同时把墙根下的炮弹回收。 塔尼里亚人……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了。 大规模炮击后的第十二天,围城战的第二十八天,温特斯踏上赤硫岛的第三十九天,对赤硫岛上联合会势力最后一个据点的总攻,即将到来。 祈祷、被祝福、领取圣餐后的维内塔人带着武器,开始进入出击阵地。城墙上一夜未眠的塔尼里亚人听着城外的声音先是嘈杂,然后死一般寂静。 这是蓄势待发的标志。 所有人都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拂晓时分,以全体火炮齐射作为信号,战鼓声和军号声中维内塔人同时对城墙上的七个缺口发动了全线进攻。 维内塔人冲锋时恐怖呐喊声令城中每一个活人都战栗不止。 在大炮、火枪和弓弩的掩护下,维内塔人越过了壕沟,携带着云梯冲到了城墙缺口。 前方的士兵踩着梯子爬上城头,后面的士兵全力拆除堵在缺口处的临时木栅。 在黑夜中,两支军队厮杀成一团。 石头从城墙上抛下,直接砸中维内塔士兵的石头瞬间便带走一条性命。没有砸中人的石头被墙基的斜面反弹横飞,将维内塔士兵打得口吐鲜血。 装填霰弹的火炮每次轰鸣都能带走十几条生命,核桃大小的铁球打穿一个人的身体后还能再打死另一个人。 滚油、燃烧的硫磺和烧得冒泡的沥青从城头泼下,城下顿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三角堡上的维内塔人同样也在清洗城墙,大炮和火枪将城墙上的塔尼里亚人打得血肉横飞。 登城部队从三角堡上探出梯子搭在城头,身披重甲的剑盾手大步跳进城墙,和城门上的守军相互砍杀。 大炮和火枪的轰鸣、塔城教堂示警的钟声、兵器碰撞的脆响、垂死战士的惨叫混成一片。 枪炮口的火焰如闪电,糅杂在一起的声音如同雷鸣,神明也会为人类今天展现出的残忍感到震惊。 很多地方燃起了大火,沥青、硫磺燃烧的臭味和火烤人体散发出的可怕焦香弥漫在城墙各处。 阵线上大火产生的烟雾和枪炮射击时喷出的白烟而浓烟滚滚,越来越厚的烟雾遮蔽了整座城市,到最后两军都看不见对方,谁也不知道自己在打谁。 维内塔人和塔尼里亚人就这样在狭小空间里互相砍杀——不,已经没有维内塔人和塔尼里亚人这种区别了,有的只是一个个挣扎着想活下去的人。 当维内塔军和守军激烈交战的时候,温特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信号。 在他身边的是莫里茨少校,以及另外七名尉官。这支特别的小队全员都有另一个身份——施法者。 对付魔法师最好的武器是另一名魔法师,维内塔陆军的将领们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敌人也许有传说中的宫廷法师助阵,但维内塔人现在也有了自己施法者。 安托万-洛朗最初认为联盟施法者短期内无法达到宫廷法师的单体水平,所以建议把法术潜力者收入军校,培养施法者军官为一线作战提供法术支援。 可是这个想法最终在实践上出了差错:施法者的身份成了军官的晋身之阶,施法者军官军龄一够就晋升,飞速成了校官。 那么已经离开战斗一线的施法者又要如何提供法术支援?庶务繁忙的军事主官哪还有精力每日坚持法术练习? 最后反倒形成了一个怪圈:维内塔越资深的施法者法术水平普遍越差,校官施法者还不如尉官施法者战斗力强。 安托万-洛朗也犯了一个错误,可惜他已经没有办法纠正他了。 因此最后还是莫里茨少校被指派负责这支“反制”小队。总不能把各个大队的军事主官调过来吧?况且那些人的法术能力还剩多少也不好说。 反倒是坐了多年冷板凳的莫里茨的法术水平日益精进。 另外作为少数实战经验的施法者,虽然不是正是军官,但温特斯也被抽调进莫里茨的特殊小队。 莫里茨少校因为种种原因在军中并不受重用,他也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相反他乐得清闲。但此刻安托尼奥和雷顿反而只能依靠军中公认战力最强的施法者——莫里茨·凡·纳苏。 “怎么还没有人打信号?”柯克中尉焦躁地在胸墙下来回踱步。 面对未知的敌人,莫里茨小队中所有人都变得有些神经质:莱洛上尉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武器;莫里茨少校则把玩着从温特斯那讨来的钢锥——今天少校不再考虑便携的问题;温特斯正坐在座位上,双手撑着膝盖尽可能放空大脑。 这支完全由军官组成的小队现在全员穿着士兵的军服。 不光是他们,今天维内塔军中的所有施法者军官都摘下了施法者徽记。 一线的百夫长和大队长也脱下醒目的军官盔甲和头盔,换上了士兵的甲胄。虽然会降低指挥系统的效率,但也是非常时期无奈之举。 “没有信号反而是好事。”莫里茨少校从腰带后面摘下了一个精致的银壶,丢给了柯克中尉:“给你喝一点。” 柯克中尉狐疑地拔下塞子,放到鼻前闻了一下:“是酒?” “是特殊的酒,我加了一些药剂,可以压制施法者的情绪,让施法者更容易进入施法状态。” 柯克中尉闻言喝了一大口,又把银壶还给了莫里茨少校。 “温特斯。”皮萨尼少尉忍不住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 大脑一片空白的温特斯条件反射立正站好。 “坐,别激动。”皮萨尼也被吓了一跳,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有事想问你。” 皮萨尼只比温特斯高两届,两人还在圭土城时关系就很亲近,温特斯自然是知无不答。 “你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击杀过魔法师的人,闲着也是闲着,来说说经验嘛。”皮萨尼揽住温特斯的脖子问道。 听到皮萨尼的话,其他人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少有年长者会向年轻者请教,这也是温特斯第一次被问起“击杀经验”。 “可我也不敢确定那人就是魔法师。”温特斯苦笑着说。 “得了,我们之间就别说这种废话。”皮萨尼不满地给了温特斯一拳:“你就说说,施法者之间战斗究竟是什么样?” “我想想……”温特斯思索了一会,答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觉得就像是鸡蛋抡起铁锤互砸。” “鸡蛋用铁锤互砸?”莫里茨少校笑了:“这个比喻倒是有趣。” “我觉得就是这样……两个施法者之间的战斗就是鸡蛋用铁锤互砸。”温特斯凝重地说:“哪怕法术能力再高强,施法者的肉体也都和普通人一样脆弱。被刀戳会流血,脑袋中枪会死。所以施法者的战斗,谁先手谁活,谁先暴露谁死。” “‘谁先手谁活,谁先暴露谁死’吗?”皮萨尼若有所思。 “以及……绝无可能生擒施法者——除非是自愿投降。”温特斯有些决绝地说:“各位学长,今日作战万勿留手,直到对方死透以前都不能掉以轻心。哪怕对方死了,也要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我们才算安全。” 这是温特斯复盘炮垒一战后得出的结论:绝无可能生擒施法者。 四肢用绳索捆住、可以打断,只要不惜代价,再勇猛的战士也可以被制服。但要如何捆住第三只手?又要打断第五肢体呢? 法术来自于意识,哪怕是把魔法师削成人棍,他也能够继续使用致命的法术。即便可以暂时把魔法师击昏,可一旦魔法师恢复意识就又会变得极端危险。 炮垒一战,那名神秘法师已经几乎杀死了温特斯。然而对方只是被赫斯塔斯干扰了几秒钟,原本几近濒死的温特斯便击毙了他。 鸡蛋们轮着铁锤互砸,不把对方彻底砸烂就可能会被反杀,这就是施法者之间的残酷战斗。 听了温特斯的解释,一众军官哑然。 “所以才要用这种隐蔽、迅速的武器吗?”莱洛少尉双手拿着温特斯改良的短枪喃喃自语道。 温特斯改良的短铳已经成了军团里施法者军官的标配,见过温特斯演示的施法者都立刻喜欢上了这种“法术击发枪械”。 枪械在使用中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击发,火绳危险且麻烦,簧轮结构复杂、可靠性差。使用魔法点燃枪膛里的火药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不仅可靠。而且因为不需要击发机构,还降低了枪械的重量。 为了弥补“只有一发”的问题,温特斯把一个枪管改为了三根枪管,施法者可以依次击发也可以一同击发。理论上还可以叠加更多的枪管,但考虑到重量三管已经是最优解。 莫里茨少校当然用不着这种东西,但并非所有人都有少校在动能法术上的造诣。 许多擅长燃火类法术和震动类法术的施法者就是缺少可以致命制敌的能力,因此这种只需要最低级的燃火类法术就能够使用的枪械大受好评。 许多施法者不禁懊恼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过这个点子,让温特斯十分汗颜,因为他也是见到那名神秘施法者隔着炮管击发大炮才有了这个想法。 “也不用这么担心,说不定那人今天根本就不会出现。”皮萨洛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笑着说:“那人出手也好,不出手也好,塔城今天必钉被攻克。我若是那个人肯定就藏在士兵里等着投降,不会出来送死的。” 话音未落,三角堡上的哨兵惊慌失措地从顶层跑了下来,大喊道:“信号弹!红色!东侧城墙!” 第一百零七章 掷弹兵 哨兵连滚带爬从堡顶跑下来,惊慌地大喊:“信号弹!红色!东侧城墙。” 所有人的心脏都猛然一缩。 依照事前约定,红色信号弹意味着一线指挥官判断本队遭遇敌方魔法战力。 “出发!”莫里茨少校抓起头盔起身就走,一时失措的尉官们赶紧跟在后面。 大家迅速把战马牵出三角堡,朝着东侧城墙疾驰而去。 太阳还没有露面,但天空已经愈发明亮,显出深沉的蓝色。 空气中开始泛起海雾,战场上的硝烟和海雾叠加,能见度骤然下降。 鼓手拼命擂着战鼓,鼓声一下一下好似敲打在人们胸膛上。城墙上和城墙外的射手都在朝着敌人的方向胡乱射击,还能走路的伤兵跌跌撞撞地撤了出来。 场面混乱之极,莫里茨少校大吼着“滚开”驱赶挡在面前的士兵,马速不减在本方阵线里横冲直撞,其他人循着少校开辟的通道跟在后面。 但是冲到战场东面的众人却突然发现: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出的信号弹。 东侧城墙的缺口足有三处之多,各处都在厮杀,战况开始失控。许多百人队的建制已经崩溃,哪里有喊杀声军官就带着士兵往哪去。 往返三次也没有找到位置,施法者们愈发焦躁不安, 万幸又一枚红色信号弹在半空中炸开,众骑朝着指示的方向疾驰而去。 [维内塔军队使用的原始信号弹会飞到半空中炸开,不会长时间滞空。] 莫里茨小队赶到时信号弹下方时,先头登城的维内塔人已经被守军发推了出来。 先头部队组织度崩溃,正在从缺口处往外跑。但后续的士兵还没有接敌,使出了蛮劲往缺口里挤。 一伙人要往外跑,另一伙人想挤进去,缺口一时间水泄不通,两伙人都动弹不得。 不慎跌倒的维内塔人被众人踩踏,惨叫不止。城里的守军紧追在后面一路砍杀,不用等溃兵跑出来,他们就会被追兵杀光。 缺口两侧的城墙被塔尼里亚人重新占领,城头的守军越来越多,塔尼里亚人占据绝佳的位置居高临下杀伤着缺口处的维内塔人。 弹矢横飞,烟雾弥漫,喊杀声和哭号声不绝于耳。 乱军之中,因为今天军官全部换穿士兵的盔甲,施法者们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现场指挥官。 直到他们听到一个暴怒的声音在咆哮:“[愤怒的脏话]!别在这里顶牛!左右散开!让他们先出来!第七百人队!左右散开!左右散开!” 没有魔法的加持,怒吼声居然也压过了战场的嘈杂。 正在拼命往里挤的士兵们先是一愣,然后真的开始朝缺口左右两侧散开,显然这些士兵对统领自己的百夫长的声音非常熟悉。 “攻城梯!上城墙!”百夫长的声音继续怒吼。 士兵们得令从地上捡起来被推倒的云梯,维内塔人的攻城梯重新搭在了城墙上,剑盾手顶着盾牌爬上了缺口两侧的城墙与守军厮杀,墙上的枪炮立刻哑火。 莫里茨循声一眼就找到了混在士兵中的百夫长,他带领施法者小队费力挤过混乱的人群,抓住百夫长的胳膊,大声问:“胡安!是你打的信号弹吗?” 战况危急,正在指挥的胡安少尉被一名士兵抓着胳膊直呼姓氏,登时大怒。 一声喝骂到了嘴边,胡安才认出眼前穿着士兵军服的人是莫里茨少校。 粗鄙之语又被强行咽了回去,堂·胡安甩开少校的手,急躁地问:“你说什么?” “信号弹!”莫里茨指了指天空:“是你发的吗?” “什么信号弹?不是我打的!”胡安少尉飞速否认,转身就要往城墙缺口去。 莫里茨又抓住了胡安的胳膊,继续追问:“你的大队长在哪?” “我t不知道!我t哪知道在哪?”堂·胡安动了真火,也不管眼前的少校比自己高了三级,狠狠挣脱了莫里茨的控制。 烟雾后面传来塔尼里亚人的震天呐喊,守军正为夺回缺口而欢呼。维内塔人被逐出了城墙,连滚带爬地从胡安百人队让出的道路逃跑。 听到塔尼佬的欢呼,堂·胡安意识到突破口已经易手。 他反手把佩剑插在地上,厉声怒吼道:“榴弹!” 十几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士兵听到命令,迅速聚拢在堂·胡安身边。 胡安少尉从其中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枚装在绳套里的铁球,其他士兵也从背包里取出同样的东西。 温特斯认出了胡安学长拿着的是什么,它尚无正式名称,但有很多叫法:爆弹、榴弹、炸弹……使用者想怎么叫都行。 但无论怎么叫它,它都是一种异常危险的武器。不仅对敌人而言如此,对使用者而言更甚。 “预备!” 一旁的士兵点燃了胡安少尉手中铁炸弹的引线,堂·胡安深吸一口气,抓着绳索把铁炸弹在头顶抡了起来。 嘶嘶燃烧的铁炸弹被绳索牵引着做回环运动,发出阵阵风声,极为骇人。 “掷!”胡安少尉大吼着松开了手,炸弹沿着切线方向,带着麻绳飞向城墙的缺口。 其他掷弹兵也跟着百夫长出手,十几枚铁壳爆弹飞进了烟雾中。 受限于铸造工艺水平,维内塔军配备的最轻型投掷炸弹也有四斤重,非膂力强健者不能使用,因此掷弹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壮汉。 但哪怕是这些精选锐士,也得用这种类似投石索的绳套才能把沉重的铁炸弹丢到远处。 携带这种不知道何时会自爆的炸弹本身已经足够可怕[注:这个时代的人尚不了解静电]。 “甩出”的投掷方式则更加危险,不仅身边不能站人,而且一旦失手炸弹可能就会落入己方队列。 因此这种武器根本就少有人能用,更少有人敢用,它实在是太过危险。然而在肩碰肩、面对面的攻城战中,它的杀伤力也十分惊人。 连续的爆炸声冲烟雾后面传出,再也听不到塔尼里亚人的欢呼,只有不似人声的惨叫和呻吟。 “继续!别停!把榴弹都用光!”胡安的大喝叫醒了愣在原地的士兵们,掷弹兵从背包里取出新的铁炸弹,朝着城墙缺口投去。 莫里茨小队僵在此处,巨大的噪音让莱洛上尉不得不贴到莫里茨少校耳边大声问道:“长官!我们怎么办?” “等!” 温特斯身前,一名掷弹兵正双手哆哆嗦嗦地拿着火石对撞,可他无论如何也点不着引线。 这名掷弹兵第一轮投掷的时候就没能跟着堂·胡安投出炸弹,现在其他士兵已经至少投掷三次,他还是没点着第一枚炸弹的引线。 “给我!”温特斯有些于心不忍,更不想看到这名慌乱的掷弹兵把炸弹丢到自己人身上。 这名恐慌的掷弹兵眼中半是无措、半是感激,任凭温特斯拿走了他手里的铁炸弹。 温特斯直接用燃火术点着引信,紧接着就像丢铅球一样将炸弹丢进了城墙缺口后面。因为没有练习过,温特斯不敢用“投石索”投掷炸弹,干脆像丢铅球一样投弹。好在他底子比较好,用这种方式投掷距离也不差。 看到眼前的人一个手势就点燃了引线,那名惊慌的掷弹兵被吓得愣在原地。 丢出炸弹的温特斯呵斥他道:“傻站着干什么?再给我一个!” 那名掷弹兵紧忙又取出一枚炸弹,温特斯重复了一遍前次操作。 胡安让他的每名掷弹兵携带了六枚备弹,就这样继续往复,落后了三轮的温特斯竟然比其他掷弹兵更早用光了全部炸弹。 “这东西要是只有一斤重就好了。”温特斯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禁心想:“哪怕有两斤重,用起来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他突然发现丢完六轮炸弹的胡安少尉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四目对视,堂·胡安对着自己的小学弟点了点头,转身大喊:“军旗!” 旗手赶紧从怀里取出战旗,把战旗挂在一支长矛上交给了百夫长。 胡安少尉高举着金狮旗,大吼着:“跟着军旗!进攻!跟着军旗!进攻!”身先士卒带领着自己的百人队冲进了城墙的缺口。 见到这一幕,哪怕是肝胆俱丧的士兵也会心生愧疚。许多从缺口处溃败出来的维内塔人也捡回武器,跟着胡安百人队杀进了城墙。 给军官配发醒目的盔甲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让胆怯的己方士兵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挥官就在身边。 让军官换上士兵的盔甲虽然能够减小魔法师的破坏力,然而也损害了维内塔军的意志 胡安少尉打起军旗让在场所有士兵都知道了他没有后退一步,但同时也让他变成了靶子。 “少校,我们怎么办?”莱洛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跟着堂·胡安!”莫里茨拔出了佩剑大步跟上:“如果塔尼里亚人里藏着魔法师,堂·胡安就是最明显的目标!” 第一百零八章 刀尖 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什么没人知道……但他们肯定不想让城外的人进来。 历经数周的消耗战后,温特斯第一次踏入了城墙里的土地。 没遇到敌人,也没踩到陷阱。脚下的土壤十分泥泞,渗着红色的液体。 残肢碎肉到处都是,六轮榴弹不仅摧毁了塔尼里亚人的精神,同时也摧毁了他们的肉体。 冲进缺口的维内塔士兵杀死了所有还活着的塔尼里亚人——他们本来也活不成,快速的死亡是一种特殊的仁慈。 正如沃邦中校所估计的那样,守军在城墙背后填上了厚厚的土堆。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城墙都这样加固过,看起来只是在被重点炮击的位置才有土堆。 低矮简陋的木制窝棚在海雾中若隐若现,熟悉的建筑让温特斯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这里的贫民窟和海蓝的贫民窟没什么两样,穷苦的矿工们在城墙后面搭起勉强容身的板房。 许多木屋已经被拆毁了,不难想象化为了守军的木料。更多的板房应该是在城墙外,但那些房屋早在维内塔人抵达前就被清理一空。 一些低矮的平房被其他攻入城墙的部队点燃,潮湿的木头燃烧时产生的烟气更降低了能见度。 温特斯已经看不到胡安少尉在哪里,但隐约能看到红底的金狮旗。胡安百人队没有朝着城区前进,而是沿着城墙根开始朝城门方向进攻。 堂·胡安发了疯一般地朝着城墙猛打猛冲,莫里茨少校带着施法者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眼见前方的金狮旗在大雾中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小心!不要走散了!塔尼里亚人没这么容易投降!”在最前方领路的莫里茨头也不回地对施法者们沉声说道。 几名尉官拔剑在手,相互之间距离不到一步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雾中前进。温特斯几次险些被尸体绊倒,厚重的海雾显得异常诡异,其中不知潜藏着多少敌人。 皮萨尼少尉提议道:“我们合力,用御风术吹散这片雾气!” “省着点魔力吧!”少校冷冷地回答。 此时,温特斯清晰地听到从右前方边传来了碎乱的脚步声,还有某种特殊的声音……盔甲各部件在奔跑时发出的碰撞声。 “敌袭!”温特斯立刻大吼示警。 前面的维内塔士兵也察觉到了异样,但他们不敢确定敌友,几名军士出声质问道:“什么人?!口令?!” 回答他们的只有几支循声射来的箭矢,一小队联合会士兵从贫民窟窄巷的浓雾中杀出,撞进了维内塔士兵的队列。 “敌袭!” “有塔尼佬!” 先是几声呼喊,然后战场便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安静中。 这个安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安静,远处不时传来枪炮声,身旁垂死的战士在哭喊,但除了这些白噪音之外只能听见兵刃碰撞的脆响和武器进入人体的可怕声音。 正在殊死搏斗的维内塔人和塔尼里亚人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他们上下牙紧紧地咬着,全身上下肌肉紧绷,连大脑都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依靠着本能在相互砍杀。 莫里茨什么也没说直接杀进了战团。 显然如果不能解决眼前这些敌人,莫里茨这队人也无法脱身。虽然已经背离了原本的任务,温特斯和其他尉官也只能先宰了这队塔尼里亚人。 在这一小队战力超群的军官的协助下,占据突袭优势的塔尼里亚人不仅没能击溃胡安百人队后队,反而被维内塔人杀得节节败退。 然而此处的厮杀声引来了更多贫民窟中的联合会士兵,前面的堂·胡安少尉还没来得及回头支援,又一队敌人已经迎面撞上了胡安少尉的前队。 也就在莫里茨等人眼前之敌仓皇逃回贫民窟的时候,另一队塔尼里亚士兵从后方杀了过来。 莫里茨当即接手了后队的指挥,大喊道:“去和堂·胡安会和!” 士兵们认不出他的身份,但下意识服从了他的命令。胡安百人队的后队且战且退,朝着金狮旗的方向靠拢。 但与此同时,贫民窟的房顶上出现了许多人影,紧接着就是弓弩齐发。守军的弓弩手爬上了板房,开始朝着毫无遮蔽的维内塔人射击。 维内塔人为了躲避箭矢而相互推搡着,眼看组织度就要崩溃。 莫里茨折返回来,一枚枚钢锥从他的左手飞射而出。温特斯这才发现少校在他面前展示过的战力远没有达到他的极限,当他毫无保留地放手杀戮时,铁石打造的心肠也要颤抖。 板房上的联合会弓弩手眨眼间就被清空,为了确保击毙莫里茨朝着每个人都打了两枚钢锥。被击中眉心的联合会弓弩手脑浆飞溅,连惨叫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毫无痛苦地当场去世。 而在看不清楚莫里茨究竟做了什么的塔尼里亚人看来,眼前这名男子只要朝着谁伸手,谁就会当场暴毙。 只有魔鬼才会有这种能力,反应过来的联合会士兵惊恐地大喊“魔鬼!恶魔!”,连滚带爬地朝着贫民窟深处逃窜。 温特斯之外的其他尉官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眼前这个略显瘦弱的散漫男人是军中最强的魔法战力。 只凭借着这登峰造极的飞矢术造诣,哪怕把其他人打包在一起也不够对付莫里茨。 “追吗?”有人问少校。 “不追!”莫里茨斩钉截铁地回答:“去和前队汇合!” 莫里茨等人就这样一路跟着胡安少尉杀到了城门处,施法者们伪装成普通士兵,将任何试图接近堂·胡安的敌人当场击杀。 在此期间他们没有再看到其他信号弹,胡安少尉的百人队配合从三角堡进攻的部队击溃了城门的守军,很快夺取了塔城城门。 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顺利到让施法者军官们都感到有些不安。 但魔法师的战斗就是这般诡谲,尸体不会说话,很可能莫里茨等人一个敌方魔法师也没能杀死,也可能他们杀得全都是敌人的魔法师。 敌人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无法再验证。施法者们只能强忍着不安,继续坚守在堂·胡安身边。 天已经开始大亮,太阳越来越高,雾气渐渐被阳光驱散。 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鏖战,塔城突然变得安静下来,温特斯只能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枪炮声和垂死者的呻吟声。 施法者们和胡安百人队的普通士兵一样,如同死人一般瘫倒在地上。正是他们充当箭头和刀尖,胡安百人队才能如此迅速夺取重兵把守的城门。 金狮旗在城门上猎猎作响,但疲惫的维内塔人也再没有余力继续进攻了。 当雾气彻底消散时,眼前的一切让最坚毅的维内塔人都感到了一丝绝望。 温特斯听到了哨兵在哭泣,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也站上了城头眺望。 在不远处,一道用泥土筑成的堤墙包裹着塔城的“伯爵高塔”,塔尼里亚联合会的旗帜还插在城堡之上。 威廉·基德在城墙之内又修筑了一道城墙,塔尼里亚人仍然没有放弃抵抗,这场战斗还未结束。 …… …… 为了这次总攻,维内塔人动用了九个大队——九个满编的大队。 而两支军团一共也不过只有二十个大队的编制,更不要说其中许多大队已经在围城战中损兵折将。 维内塔军高层想要的是一锤定音,然而塔尼里亚人却坚韧地令人发指。 这就是身处这个时代的无奈,战术上攻压倒了防,但战略上防御却压倒了进攻。 哪怕是再善战的部队,遇到坚固的工事和顽强的守军也只能把战争变成无尽的数字交换。 三十年前塞纳斯联军就是用几十座设防城镇,硬生生拖死了阿尔良公爵,逼和了皇帝。但今天别人把这招用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维内塔军官心里都不是滋味。 “打!继续打!”雷顿在军事指挥会议上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死人,塔尼佬就不死人?[恶狠狠的脏话]!继续打!就看谁能撑住最后一口气!” 雷顿的怒火几乎能让空气燃烧,但参会的校官们却没有什么反应,大队指挥官们避开了雷顿的视线,沉默地低下了头。 今日负责总攻的九个大队已经打得精疲力竭,许多大队甚至伤亡了三成以上的士兵,部队的士气还没有崩溃都已经是一个奇迹。 放到平常的时候,还得夸一下治军有方。然而现在这些大队指挥官不说话,不是因为他们吝啬士兵的性命,而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大队已经到了极限。继续强行驱赶士兵攻城,恐怕会当场哗变。 其他没有参加今日进攻的大队指挥官也一样沉默不语,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许是今日的惨烈战斗让他们也有一丝心悸。 “雷顿将军说的没错,战斗的胜利取决于哪边能多坚持一分钟。”塞尔维亚蒂军团长黑着脸冷冷地说:“无论我们流了多少血,威廉·基德的人只会流的更多。不能让塔尼里亚人有喘息的机会,这道理不用我给你们多讲。仗打到这个份上,就看谁的心肠更硬、更狠。哪怕我们全下地狱也无所谓,只要能把威廉·基德先送下去就行!你们……难道还不如威廉·基德手下的那群海盗和奴隶贩子吗?” 会议室里的气氛随着塞尔维亚蒂少将的话逐渐升温,一众校官喘着粗气,攥紧了拳头,看着两位军团长。 “不休整,今晚连夜攻城!我要让威廉·基德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塞尔维亚蒂少将第一次没有提前和雷顿商量,乾纲独断冲着两个军团下达了命令:“也不必保留预备队了,总预备队四个大队主攻!把你们各大队还有战力的百人队报上来,编成临时的大队负责第二波进攻。现在就行动!一个小时内我要听到冲锋的哨声!听不到我毙了你们四个大队长!” 一旁的雷顿都被这话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一众校官此刻才发现看起来更理性的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将军,骨子里也许才是两位军团长中更疯狂的一个。 自塔城围攻战伊始,无论何时维内塔军都保有四个满编大队的预备队。这个预备队从未准备投入攻城,而是用于防备可能出现的联合会援军。 战争不能指望敌人的失败,将四个大队的预备队投入进攻城,就意味着两支军团已经是破釜沉舟。 如果维内塔海军出现疏漏,让哪怕一小支联合会援军登陆赤硫港,对于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都是灭顶之灾。 但军团长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代价,其他人只需要服从。 战力尚存的百人队的番号被迅速汇集,堂·胡安少尉的百人队赫然在列。 “孔蒂!你带一个临时大队!”雷顿点了一名校官,然后又点了另一个人:“菲尔德!你也带一个!还有……” “军团长……”有人打断了雷顿,艰难地提醒道:“……菲尔德中校,今天早上阵亡了。” 已经是第五次被提醒的雷顿手中的羊皮纸掉到了地上。 …… …… 温特斯和莫里茨面对着菲尔德中校的尸体,沉默地站着。 中校的脸被遮盖在军旗下,但他已经不会呼吸了。 “菲尔德中校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和我说话、大笑、赛马……他就这样消失了吗?”温特斯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走吧。”莫里茨把温特斯拉走了:“这只是菲尔德的尸体,不是菲尔德。” 第一枚红色信号弹来自菲尔德中校,第二枚红色信号弹来自另一位阵亡的彼得拉克中校。 当莫里茨和温特斯赶到第二枚红色信号弹下时,城中那个神秘的魔法师已经杀死了彼得拉克中校和绝大部分目击者,遁入了迷雾中。 “如果我们……”温特斯眼睛有些发烫:“……如果我们能及时赶到,是不是就……” “别想这种事情!哪怕一点点这种念头都不要有!”莫里茨双目怒瞪、用力抓着温特斯的肩膀,厉声呵斥:“你、我、菲尔德,我们都会死,只是时间问题。菲尔德死了,我们的一部分也跟着他死了。但他不痛、不遗憾、也不难过,你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影响到他。懂了吗?不要为死人感到愧疚,那只是活人在自我满足,没这个必要。” 今日的攻城战中有三名校官阵亡,死因皆为脏器破损、体内大出血,验尸结论、现场调查和证词都指向了那个深藏不露的魔法师。 用高机动性的施法者小队反制敌方魔法师的策略被证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然而联合指挥部也发现了用精锐的施法者作为进攻刀尖效果惊人。 当天下午,莫里茨等九名施法者得到了新的命令。 他们将作为主攻部队的箭头,率先攻击堤墙。 第一百零九章 破城 “大人……就在前面。”被逼着带路的塔尼里亚降兵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捂着头上的伤口颤抖着说。 身后的人让他发自内心的害怕,这名塔尼里亚老兵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战士——顶着火枪的射击冲进人堆,把一整队火枪手全部砍死。 降兵的双腿都在止不住地打颤,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窥视。 看到这些小动作,暴怒状态下的温特斯狠狠一枪托砸在降兵后脑上。 降兵被打得扑倒在泥水中,一秒钟也不敢耽搁地爬了起来,哽咽祈祷着往前走。 已经无所顾忌的维内塔人直接炸开了山顶的火山湖口,大水沿着原本的小河床倾泻而下灌入塔城,作为维内塔人第一波攻势。 随后又是数个小时的鏖战,维内塔军人一鼓作气打穿了壕沟、土堤和塔尼里亚人的意志,城中之城的防御土崩瓦解。 这座围城之中的“围城”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仍有塔尼里亚士兵躲进房屋里抵抗,而红了眼的维内塔士兵见人就杀。 温特斯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和莫里茨少校在混战中走散了——但这都无所谓,因为他只要一个人。 “就是这里,大人。”降兵战战兢兢地指着旧赤硫岛伯爵的居所,连头也不敢回。紧接着,他听到拔出武器的声音。降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滚!” 塔尼里亚降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开。 温特斯撞开塔楼木门,大声咆哮着那个名字:“威廉·基德!” 塔楼中最后几名联合会卫士从楼梯上冲了下来,被温特斯一刀一个全部结果。每杀一个人,他就大吼一声:“威廉·基德!” 声声怒吼如同索命的魔咒一般在塔楼中回荡,最后一名卫兵被死神般的温特斯吓破了胆,竟然扔掉武器跳窗仓皇逃走。 在塔楼最顶端,他找到了威廉·基德。 威廉·基德坐在椅子上,似乎对这一刻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 比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船长,眼前的威廉·基德已经完全被熬干了:太阳穴和脸颊深深的凹了进去,双眼疲惫而憔悴,肩膀变得如树叶般单薄,原本宽阔的手腕只剩下了骨头。 但哪怕只剩下一层皮,温特斯也认得这张脸,他确认是威廉·基德无疑。 “呵,维内塔佬,你们赢了……暂时。”椅子上的威廉·基德神色异常平静:“杀了我,去换赏吧。” 但下一刻,他就被温特斯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掼在地上。 基德痛苦地呻吟着,暴怒的温特斯踩着威廉·基德的胸口咬牙切齿地问:“你以为我在乎那些狗屎吗?” 说完,他对着威廉·基德的脸就是狠狠两拳。 威廉基德被打得满嘴是血,鼻骨折断,红色的液体从鼻孔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只问你一件事。”温特斯喘着粗气,啐出一口血水,用刀尖抵住威廉·基德的脖子森然问道:“你的巫师在哪?” “哈哈哈哈……”听到温特斯的话,威廉·基德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仿佛他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 他笑的实在太过剧烈,甚至笑到被嘴里的血水呛住。 他涨红了脸咳嗽着,五官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润:“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对吧……哈哈哈哈哈……” 温特斯也不和他废话,手起刀落剁掉了威廉·基德的右手食指:“你的巫师在哪?” “啊!!!!!!!!”十指连心,钻心剜骨的剧痛从手上传来,威廉·基德惨叫着想要捂住伤口,但他的胳膊却被温特斯死死踩住,痛得他在原地打滚。 “你的巫师在哪?” 这次,威廉·基德中指和他的右手分离。 威廉·基德整个人因为剧烈的痉挛而蜷缩起来,他甚至已经无法发出完整的惨叫声,喉咙里只有断断续续的低沉破音冒出。 “你的巫师在哪?” 威廉·基德又失去了一根手指,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你的巫师在哪?”温特斯反复只是在问一句话:“你的巫师在哪?” …… “你的巫师在哪?” 带领其他还活着的施法者赶到塔楼的莫里茨少校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惊。 “温特斯!你在干什么?!”莫里茨大步冲过去从已经意识模糊的威廉·基德身边把温特斯拖开:“你给我冷静一点!” “放开我!”温特斯如发狂的棕熊一般挣扎、吼叫:“威廉·基德知道那个魔法师是谁!他知道!他都知道!放开我!xxx放开我!” “莱洛!约书亚!把威廉·基德抬走!”莫里茨和皮萨尼两个人合力也按不住温特斯,当即命令其他人把威廉·基德弄走:“赶快把他弄去止血,塞尔维亚蒂少将点了名要活的!” 威廉·基德被迅速抬下了塔楼,少校和皮萨洛死死抓着温特斯不让他追上去。 “菲尔德死了我比你更难过!”莫里茨用额头抵住温特斯的额头:“但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明白了吗?菲尔德不需要你为他复仇!明白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特斯从狂怒中恢复正常。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疲倦,浑身上下的力气像一下子被抽干,手中的佩刀也掉在了地上。 莫里茨见温特斯已经不再失控,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着温特斯身上满是血污的盔甲和衣服,少校赶紧命令皮萨洛少尉和另一名少尉“护送”温特斯去找随军医生处理身上的伤。 看着塔楼地板上暗红的血迹,柯克中尉心有余悸地和少校说:“这小家伙……发起狂来和平日比简直是两个人啊!简直就像……就像是皮囊里换了一个灵魂一样……” 莫里茨从塔楼上注视着温特斯的背影朝着大营方向走去,也叹了口气。 …… 军官医务所外,温特斯对“护送”他的两名少尉说:“两位学长,不用在跟着我了。请放心,我不会去找威廉·基德的。” 皮萨洛看了温特斯好一会,见温特斯看起来真的好像恢复正常了,便轻轻点了点头:“那好,你需要帮忙就来找我。” 温特斯也点了点头,走进了医务所。 随军医生凯恩险些被温特斯的模样吓到,凯恩的助手帮着温特斯脱下了身上的胸甲,胸甲正面有两处可怕的凹陷。 凯恩医生指着这两处凹陷,问温特斯:“这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火枪打的。”温特斯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激战,答道:“可能是离得比较远,没打穿。” “脱下衣服,我来给你检查一下。” “没打穿,胸甲也不贴身穿,没事。”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火枪没打穿你的胸甲不代表你没受伤。”凯恩坚持道:“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检查一下。” “凯恩先生。”温特斯疲倦地说:“您还是先为我处理一下左边胳膊吧。” “你的左胳膊?”凯恩看了看温特斯的左边衣袖,满是污泥和血迹:“怎么了?” “越过壕沟的时候中了一箭。”温特斯轻描淡写地回答。 “箭呢?!”凯恩一惊。 “我自己拔了。” 凯恩愤怒地大吼道:“蒙塔涅先生!你不要命了?!” “我不是没死吗?”温特斯轻笑着说:“你帮我洗一下伤口,再缝上就可以了。” 说着,温特斯就动手要脱掉身上的军服。 “别动!”凯恩大叫了一声:“别乱动!我拿剪子给你剪开!你千万别乱动!” 凯恩医生去拿剪子,温特斯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在翻涌,喉头直发涩,紧接着一股巨力从胸腔深处顶了上来。 温特斯扶着凯恩的助手,不由自主地干呕着。剧烈的干呕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内脏都移了位,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凯恩大步跑回温特斯身边,迅速剪开温特斯的军服。 胸甲两处弹痕对应的位置,淤青如两朵紫花绽放在温特斯的胸膛。 ……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塔城是一座注定要陷落孤城。”安托尼奥坐在奄奄一息的威廉·基德旁边,语气就像是在和老友闲谈:“明知必败,你为什么还不肯投降?” “那你呢?”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威廉·基德艰难地吐出字句:“如果……你是我……你肯投降吗?” 安托尼奥沉默了。 “我若是……开城投降。”威廉·基德居然挤出了一丝笑容:“怕不是要让你们觉得……群岛无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安托尼奥站了起来。 威廉·基德不甘示弱地回敬:“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走出了关押威廉·基德的房间,莫里茨少校正在外面等着安托尼奥。 “找到塔尼里亚人的魔法师了吗?”安托尼奥直截了当地问。 “抱歉,军团长,没有。”莫里茨少校摇了摇头:“俘虏的来源太杂了,几乎无法有效甄别。雷顿将军说,要不然就干脆全杀了。” “这是最后的办法。行了,这件事交给我和雷顿,你不用管了。”安托尼奥和莫里茨并肩走向指挥部,称赞道:“你和你的施法者小队做的很不错,我和雷顿会为你们请功。你觉得把这种施法者小队变成一种固定编制如何?” “很难实现。”莫里茨摇了摇头:“将军,军中的施法者可都是军官,哪有军官会愿意被当成士兵使用呢?施法者和指挥官的身份其实存在着冲突,军官不需要强悍的个人战力,而施法者的作用会被指挥职能拖累,也许……帝国使用宫廷法师的方法才是正确的思路……” …… …… 维内塔军攻克塔城十五天后。 纳瓦雷庄园里安娜的画室的门被猛然推开,伊丽莎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这是怎么啦?”安娜稍微从画布上移开了一些视线。 伊丽莎白·塞尔维亚蒂抱着安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哥回来啦!” 啪嗒一声,安娜手中的画刀掉在了地上。 “他回来关我什么事?”安娜心虚地弯腰把刮刀捡了起来,无意识地摆弄着颜料瓶。 伊丽莎白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脸红什么?” “胡说!我哪里脸红了?”安娜嗔怒地丢掉画刀,捂住了脸颊。 “那好吧,我走啦!”说着,伊丽莎白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别走!”安娜拉住了伊丽莎白的衣角。 “怎么啦?”伊丽莎白坏笑着问。 “别走,艾拉。”安娜红着脸问道:“蒙塔涅先生……现在在哪?已经回家了吗?” “没有,他回海蓝先去陆军总部述职了,等在那边完事后才会回家。” …… 离开了陆军总部的温特斯告别了其他人,径直往家走。 闻惯了围城战中的硫磺味、腥臭味和硝烟味,突然回到喧嚣、忙碌的海蓝,温特斯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格格不入感,仿佛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局外人。眼前的一切都很正常,又似乎很不正常。 一辆黑色马车停在家门口,温特斯在车窗里看见了艾拉笑眯眯的脸。伊丽莎白冲着温特斯招手,示意他上车。 直到打开车门,温特斯才发现车厢里还有另一个人——安娜也在。 还没等温特斯反应过来,伊丽莎白已经跳下了马车,把温特斯推进了车厢。说了一句“我就不打扰你们啦”之后,便飞快地跑进了房子里。 安娜也被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厢里只剩下她和蒙塔涅先生两个人了。 想起了那封简短的回信,安娜稳住了心神——直到现在想起那封信她还会伤心。她从身后的暗格中取出了温特斯交给她的仪仗剑,她说服自己来见温特斯的理由就是“把剑还给那个坏东西”。 可是当她把剑握在手中,正准备说几句最绝情、最伤人的话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面前这个坏东西出神地望着自己,眼圈泛红,透明的液体从双眼缓缓淌下。 他……是在哭吗? 安娜一下子慌了神,用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想好的报复这个坏东西的话语一瞬间被忘得干干净净。 她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拭他的眼泪,下意识地把他抱进了怀中。 温特斯就这样靠在安娜的肩上,小声啜泣着。安娜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悲伤,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温特斯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一十章 已经胜利 正在胜利 走向新的胜利 海蓝城中,一场盛大的游行仪式正在举行。 走在最前面的是提着香炉的黑袍修士,奇异的香气从摇晃的香炉中逸散而出,弥漫在整条街道上。 在青烟缭绕中,游行的气氛变得神秘而迷幻。 四名司祭抬着收敛在金匣中的圣马可遗骸紧随其后——自三百年前两个维内塔商人将圣遗骸从征服港盗出、带回海蓝后,圣马可变成了海蓝乃至整个维内塔的主保圣人。 温特斯披挂全套仪仗盔甲,骑着神骏的‘强运’,倒持缴获的塔尼里亚战旗跟在圣人遗骸之后。其他从赤硫岛上返回的维内塔军官也同样如此。 骑士们的队列之后,赫然是三辆囚车。海蓝人不认得囚犯的脸,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塔尼里亚联合会的大人物。 他们猜的没错,最中间的那辆囚车里就关着鼎鼎大名的海盗、船长、探险家威廉·基德。 从赤硫岛带回的俘虏中不光囚车中这几人,塞尔维亚蒂将军和雷顿将军将所有俘虏都送回海蓝参加献俘仪式。 然而关押普通囚犯的运输船不幸遇难沉没,只剩下几名单独关押的重要俘虏还活着,全都在囚车里了。 虽然俘虏的队列看起来有些寒酸,但并不影响维内塔人的喜悦之情。 囚车之后是两辆精心装饰的马车,身着华服的小丑从马车上的钱袋中抓出一把把银币和香料粉,朝着人群泼洒,引发一阵阵哄抢。 仿佛狂欢节提前到来,整座城市都躁动了起来。 路边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小孩子跑到了房顶上,女人从沿街二楼的窗户探出身体,挥舞着花束和扇子。许多平民欢欣鼓舞地跟在游行队列之后。 礼炮齐鸣,钟声敲响,人们燃放烟火,举行感恩礼拜,城市变成了快活、幸福的海洋。 长长的游行队列就这样绕城一周,最后回到了出发地点议会广场。 随着缴获来的战旗、武器、盔甲,甚至还有四门大炮被逐个扔到卫兵凉廊前——就在那高举着美杜莎头颅的帕修斯脚下——人群变得愈发狂热。 亢奋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每一个陷入其中的人都无法自拔。聚集在维内塔人一遍又一遍高呼着“胜利!圣马可!胜利!圣马可!”拼命伸手想要触碰盛放圣遗骸的金匣。 气氛迷离而狂热,人们感谢神明和圣人带来的胜利,渴望自己也能获得哪怕一丁点的赐福。这场胜利游行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了宗教游行。 甚至就连军官仪仗队也成了漩涡的中心。 矜持被兴奋的女孩和少妇丢进了塞纳斯海,她们纷纷把手中花束、绸扇丢向那些威风凛凛的骑士们。 许多大胆的女子甚至取下了自己的面具和面纱扔给充当仪仗队的军官——在维内塔人的文化中,这可是一种极为、极为露骨的暗示。 一时间,温特斯只觉得有雨点般的硬物朝着自己打过来,塔尼里亚人的箭雨也不曾如此密集。他只庆幸穿着全套的板甲和头盔,否则肯定被砸得满头是包。 七轮礼炮齐鸣后,德贝拉执政官的身影出现在卫兵凉廊之上。 执政官开始进行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但温特斯几乎什么也听不清楚。 事实上,议会广场应该没人能听清楚具体内容。德贝拉每说一句话,人群都会用巨大的欢呼声回应。欢呼声甚至数次打断了德贝拉的演讲,让执政官不得不等到稍微安静后才能继续。 不过温特斯也不关心凉廊上的人在说什么。按照流程,一旦执政官开始演讲,仪仗队就可以解散。 噪音让强运有些不安,这匹三岁的儿马不满地打着响鼻,蒙塔涅准尉现在只想尽快离开弥漫着狂热气氛的议会广场。 趁着人群的注意力转移了到正在演讲的执政官身上,从赤硫岛返回的众军官用手势交流了一下,翻身下马,牵着坐骑艰难地往广场外面挤。 仪仗队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一路上的女孩子使劲把首饰、带地址的纸笺、绣着家徽和缩写的手绢往小伙子们的怀里塞。 温特斯头盔的观察窗甚至被塞进来一把香木做的小折扇。异物朝着眼睛直插进来,温特斯下意识地闪躲,又撞进了另一位女士的怀里。 众军官颇为狼狈地挤出广场,到了人群稀疏的地方,才得以摘下闷得他们喘不过气的头盔。 “欸?堂·胡安人呢?”皮萨尼少尉点了下人头,发现数量不对。 “啊?人不见了?”温特斯闻言也一惊。数了一遍后,他发现不止少了堂·胡安一个人:“不会被踩踏了吧?!我回去找!” 说罢,温特斯上马就要往人群里去。 莱洛上尉伸手抓住了强运的缰绳,无奈地说:“你这小子,可真是……他们几个既然没跟着我们出来,那肯定就是有地方去。你别莽莽撞撞地搅了人家好事!” 温特斯这才明白是这么回事,哭笑不得地又下了马。 “蒙塔涅是太嫩还不懂。”皮萨尼调笑着问道:“倒是莱洛学长,你怎么也和我们出来了?” 莱洛和皮萨尼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久前,温特斯还身处炼狱般的围城战场。现在,他成了战争英雄,回到了繁荣、拥挤、熙攘的海蓝,周围的朋友们聊得都是女人、女人和女人。 这种距离反差的变化温特斯至今没能很好适应,眼前的盛景总像是一场梦,一点也不真实。 广场上,嘈杂的人声逐渐汇集成了一个名字:“圣马可!圣马可!圣马可!” 听到人群的呼喊声,温特斯嘿然一笑:“我可不记得圣马可亲手杀过哪个塔尼里亚人。” 身边的其他军官听到温特斯的叛逆发言,笑容都有些尴尬。 “我们就是圣马可的手呀!哈哈哈,这其实就是热闹热闹,让大家都高兴一下。”皮萨尼立刻大笑着揽住了温特斯的脖子:“你以为人家老头子愿意跑到凉廊上喷唾沫吗?谁让维内塔人就喜欢这个呢?他不把大家哄高兴了,哪来的钱继续打仗?” 温特斯自知失言,也知道皮萨尼学长是在给他圆场,配合着点头笑了几声。。 “别看声势搞得大,这可能是最省钱的办法啦。”莱洛也有些怅然若失:“一个月后海蓝人就会忘记我们的名字,但哪怕一百年之后人们也会回忆起这场盛大的胜利游行。德贝拉这老头,搞人心是把好手呢!” 不远处那辆熟悉的马车里,温特斯看到车里的人在对他招手,知道车里的人等得急了,便和其他人告辞。仪仗队的军官们各自有去处,顺理成章就地解散。 温特斯把强运的缰绳绑在马车后梁上,随后打开了车门。 安娜在车里,已经等了好久了。 她伸手把温特斯拉进了车厢,笑着说:“我真的感觉海蓝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仗还没打赢呢,现在就庆祝胜利,未免有些太早了些。”温特斯叹了口气,提到这事他就有些忧虑。 但温特斯没有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气氛。马车里的空气仿佛都因为他的冷场突然凉了三分。 安娜握着温特斯的手没有松开,她隐约感觉到现在的温特斯似乎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 她捏了捏温特斯的手,佯怒道:“蒙塔涅先生,您可真应该学学如何讨女孩子欢心了!” “哈哈哈,那请问谁能教教我呢?”温特斯的脸上今天第一次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当然是……”安娜笑靥如花说到一半,视线突然被温特斯放在身边的头盔吸引住了:“……嗯?那是什么?” 温特斯还没反应过来时,安娜已经松开他的手,把他的头盔拿了起来。 头盔上赫然插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折扇。 此时的温特斯对于眼前的危机茫然无知,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答道:“不是折扇吗?” 安娜从头盔上取下折扇,展开检查了一遍,又抱起头盔嗅了嗅。有了结论的安娜用一种非常玩味地眼神看着温特斯。 蒙塔涅准尉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是别人塞给我的……我都不知道是谁塞得……其实我也不想要……这折扇还差点碰到我眼睛……” 安娜把玩着折扇,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说话,只是听着温特斯自辩。 “你喜欢的话……送给你?”温特斯无奈地说。但他想了想后,又觉得这种转赠有些怪怪的,改口道:“还是我买把一模一样地送你吧?” “不,我就要这把。”安娜突然把折扇收了起来。 “好,归你了。” 安娜突然站起来,靠近了温特斯。发丝轻抚着温特斯的脸,距离之近,让温特斯几乎能感受到安娜身上的热量。 人的体温应该没有差别,但温特斯此刻却真切地感觉到安娜的身体滚烫。 “你……你……你要干嘛……”蒙塔涅准尉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安娜伸出胳膊,环过温特斯的脖颈,然后……解开了温特斯胸甲的皮带扣。 温特斯现在穿着的仪仗盔甲可不是配发给普通剑盾手那种粗制滥造的胸板甲。这套仪仗甲虽然不太合身,但却是一整套做工精致的四分之三板甲。 这套盔甲对于核心区的保护尤其严密。如果是在肉搏战中碰到,足以令最高明的剑手头痛。 可就是这样严丝合缝的盔甲,还是被女人们从腋下、腰下的缝隙塞进了好几张手帕。温特斯甚至没有察觉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人实在是太多、太挤了。 温特斯自觉地解开了臂甲,果然也被塞进了两张手帕。 “你还挺受欢迎的嘛……蒙塔涅大人。”安娜好整以暇地把手帕一张一张叠好,一字一句地说。 手帕上都喷了香水,车厢里异常芬芳。 温特斯无奈地说:“这头盔一戴上,里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受欢迎,那也只是这身盔甲。你穿上这身,在广场里转一圈,收获肯定比我还多。” 安娜扑哧一声笑了,把叠好的手帕放进温特斯手里:“好啦好啦,这些手帕你留着吧。等你老了,可以拿着回忆一下自己的光辉岁月。” “我用得着吗?”温特斯也觉得又气又好笑:“给你变个戏法。” 说完,他把头盔扣在安娜头上,抓着手帕伸出车窗,开始集中精神。 虽然从绝对值的角度,温特斯的魔法水平进步并不显著。但经过了大量的战斗后,他使用魔法的技巧却和以前犹如云泥之别。相当于是力气没有太大变化,但发力和格斗的技巧却被锤打得日益精熟。 温特斯流畅地进入施法状态,释放燃火术,易燃的丝绸手帕瞬间起火。 摘下头盔的安娜轻哼了一声:“我又不怕你收别人的手帕。” “是我不想收,我怕。”温特斯只觉得筋疲力尽。 安娜娇嗔地瞪了一眼,突然附身轻轻用双唇触碰了一下温特斯的额头,随后若无其事地把那柄刻着某位小姐闺名的折扇扔到了窗外。 黑色马车缓缓驶离了议会广场。 …… 实际上,德贝拉执政官做的那番——温特斯没有认真听、广场上的人们无心听的——演讲很重要。 虽然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德贝拉用一次盛大的胜利巡游让维内塔人对三件事坚信无疑:维内塔已经胜利、维内塔正在胜利、维内塔还在走向新的胜利。 德贝拉借此机会宣布了三件事。 首先,未来将用缴获的塔尼里亚大炮和武器铸成一座新的圣马可像——这基本是维内塔人的传统习惯,当然用的都是老旧的大炮和武器; 其次,所有债务人都可以通过服役得到债务的减免; 最后,将会在维内塔的农村地区执行抽丁,以组建两支新的军团。战争仍将继续,直至维内塔最终胜利; 第二、第三件事其实是一码事:兵源。 常备军是募兵,精锐的职业军人;而预备役是受过良好军事训练的市民。 即半个大维内塔军团和整个圣马可军团全部由城市人口组成——其中大部分是海蓝市的市民。 这些被征召的预备役人员是城市的精华。接受武器训练和携带武器在维内塔是一种特权,疲于糊口的底层市民没有精力和钱财获取它们。 所以预备役士兵本质上是“公民兵”,是城市中富裕的商户和手工业者。他们每周接受一次军事训练,相当一部分预备役士兵的武器和盔甲是自行购置的。 正因为如此,虽然不比常备军精锐,可预备役士兵在赤硫岛上的战斗中也表现出了很强的战斗力。 但两支军团已经抽走了近一万名绝对城市劳动力——四肢健全的成年男性市民。 再继续大规模征召预备役,海蓝等维内塔城市的生产生活都不可避免会受到影响。 因此新的军团和补充兵将会从农村地区征召……这个决定究竟是好是坏,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在胜利游行的一周以后,一支新的舰队在海蓝港集结完毕。 临行前,德贝拉执政官举行了盛大的出征典礼。 锣鼓喧天,号角争鸣,神职人员举行宗教仪式为舰队赐福。 德贝拉将一面战旗交至舰队司令克洛·泽诺手中,战旗的红色旗底上用金线绣制着一只雄狮,头戴王冠,背生双翼,一爪持着剑,另一爪持经书。 执政官庄严宣布道: 神赋予你神圣的使命,用你的勇气来捍卫这个共和国,并向那些胆敢侮辱他、侵害它安全的人复仇。我们将这面胜利的、令人敬畏的战旗授予你你的任务便是带着它凯旋,不得玷污它的荣誉。 在民众的欢呼声和礼炮声中,舰队缓缓驶离了海蓝港。 然而其实船上装的只有补充兵和军需物资,两支新的军团尚未集结完毕,甚至连番号还没确定。 克洛·泽诺也只是一名海军准将,军中地位远低于纳雷肖、安托尼奥和雷顿。 但大维内塔军团出征时没有举行仪式,圣马可出征时也没有举行仪式,反倒是一支小型补给舰队的出征仪式搞得热闹非凡,让知道其中内情的人不禁嘿然。 温特斯也在这支舰队中。 他之所以返回本土,押送俘虏只是兼职,主要目的是养伤。凯恩医生严厉地告知他“如果不想锯掉一支胳膊,就回家好好静养。” 可是休息三周之后,温特斯自觉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不想打仗,但安托尼奥在前线,巴德、安德烈、莫里茨都在前线,他无法忍受自己躲在安全的本土看着亲友浴血 因此温特斯·蒙塔涅准尉申请了提前归建。 岸上送别的人的面孔已经看不清楚了,温特斯回到了船舱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精致的挂坠,里面存放着珂莎和艾拉的画像……还有安娜的。 在小小的纸片上却能用细腻的笔触捕捉到被画者的灵魂,这是安娜的礼物。 安娜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给我写信!蒙塔涅先生,给我写一百封信,请每天都写。告诉我,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也会每天给你写!我会等着你……我会每天给你写信!也请给我写信吧!别忘记我……” 温特斯凝视了一会,把挂坠合上扣好,小心翼翼地挂回了脖颈。 临行前他向安娜承诺“等这一切结束后……离开军队或是申请一个安全的职务”。 “以中校军衔退役,其实也不错。”温特斯躺在床上,脑中思索着。 …… 岸上,海那边的船影已经渐渐消失在海平面一下。 伊丽莎白扶着泪眼婆娑的塞尔维亚蒂夫人,索菲亚抱着哭成泪人的纳瓦雷小姐。 艾拉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最年幼的自己最坚强,她其实也想哭,但她坚信一点“温特斯是不会出事的。” …… 同军人们一并出发的,还有委任官员、接收特使、商人、教士、投机者……这些非军事人员的数量,足有军事人员的两倍还多。 怀揣着光荣和财富的梦想,维内塔第四舰队驶向塔尼利亚群岛。 第一百一十章 浪潮 “雷顿这个蠢货,这么多年就没长进过。”餐桌上的一个男人正在发牢骚:“把平民从家里绑走当人质,他倒是方便了,他怎么就不想想打完仗之后共和国要如何统治这里?” 这是一次性质私密的晚餐,地点在赤硫港,餐桌上还有另外两个人——安托尼奥和温特斯。 听到说话人毫不留情地贬斥罗斯特·雷顿少将,温特斯只管闷头喝汤,一句话也不说。 倒是安托尼奥闻言放下餐具,出言维护道:“那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不过话说回来,雷顿在岛上平民中的口碑现在反倒是意外不错。” “那当然了。他先把岛民吓得尿了裤子,然后又来了一手为民除害,塔尼里亚人当然对他感恩戴德。”男人冷哼一声,不屑地说:“但这都是暂时的,岛民逐渐会遗忘恐惧和感恩,说不定连雷顿的名字都会忘记。只记得维内塔人曾经把自己的家人抓去填城壕。” 换成别人说这番话,多半会被认为是大放厥词。 不过餐桌上的这个男人倒是有资格评判雷顿,因为他是古斯·兰奇——安托尼奥和雷顿的老同学,刚刚到任的赤硫岛总督。 古斯·兰奇的履历比较不同寻常,他和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罗斯特·雷顿同届从陆军军官学院毕业,也是骑兵科出身。 进入陆军后古斯·兰奇步步高升,原本有望在同期中最早拿到将官指挥棒。可是在服役十六年后,不知为何古斯·兰奇突然放弃了军中的大好前途,转头从政,成为了一名光荣而谦卑的公职人员。 好在行政系统中也有大人物提携,古斯·兰奇从级别最低的公证人起步,一路青云直上,很快就坐到了莫东港市政官的位置上,并在任上得到了“精明强干、布纲治纪”的评价。 因为背景、出身以及过去的履历,古斯·兰奇仍然和陆军军方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也被认为是行政、军事两大系统之间的重要沟通桥梁。 也是正因如此,执政五人团才会委任他作为赤硫岛第一任总督。 古斯和安托尼奥的交谊深厚,对于温特斯而言他是“小时候常来家里做客的叔叔”。安托尼奥私人宴请古斯,把温特斯也叫了过来。 “军人嘛,本就不应该考虑政治。”安托尼奥宽容地笑了,他又皱起眉头问道:“不过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决议中所谓的‘半殖民地’究竟是什么意思?” “半殖民地”,是维内塔执政委员会给予赤硫岛、海泉岛等“新领土”的政治地位。 “嗨,其实很简单。你想想看,既然是半殖民地,那另一半是什么?”古斯的脸上露出了那种“知晓一切的聪明人”的笑容。 “半海外领土?” “不。”古斯摇了摇手指:“是半占领区。但如果用了这个称呼,就等于承认了联合会对群岛的所有权。五人团既不想以征服者的身份统治群岛,又不想现在就给塔尼里亚人公民权,所以生造了半殖民地这个名词。” “看来督政府无意把群岛真正容纳为维内塔的一部分了?”安托尼奥的忧色更深。 “执政官对于群岛有很长远的计划,我相信以后会逐渐让群岛拥有等同于本土的政治地位,但现在不行。”古斯·兰奇说着说着离开餐桌,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的赤硫港码头缓缓说:“现在就给塔尼里亚人公民权,共和国还怎么从群岛榨出钱来?” 此言一出,连一直在默默用餐的温特斯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古斯回到了座位,爽朗地笑着说:“说白了,把我派到这里就是来弄钱的。” “财政已经如此紧张了吗?”温特斯忍不住问道。 “我知道国库里还有多少金币,但打仗肯定是一桩费钱的买卖。和联合会的战争长远来看可能会盈利,但短期的亏空也得尽量填补呀,所以我就来了。” 温特斯心里咯噔一下:“填补……要怎么填补?” “既然与我们为敌,那么赤硫岛评议会的所有固定资产都会被充公、变现。评议会成员拥有的财产也会被抄没、拍卖。”古斯·兰奇简洁地解释后,靠在椅背上笑着说:“创造财富最快的方式是建造一个帝国,比建造帝国还快的方式则是毁灭一个帝国。” 评议会成员,也就等于是岛上所有的种植园主。而赤硫岛评议会的固定资产,本质上也就等于是岛上所有居民的公共财产。 “岛上有一名种植园主在攻占赤硫港的战役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能不能给他一点宽限?”温特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红松庄园的卡尔曼。 “可以,很简单。”古斯语气轻松地答道:“你们军团送一份证明文件到我这来,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温特斯心下稍安,又想到了岛上的奴隶,问道:“那种植园里的奴隶又要怎么处理。” “这也很简单。”古斯·兰奇已然胸有成竹:“维内塔的法律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蓄奴,但奴隶又是种植园的重要财产。所以等抄没种植园后,岛上的所有奴隶都可以为自己赎身。” “奴隶哪来的钱为自己赎身?”温特斯哑然失笑。 “维内塔政府可以借给他们一笔钱赎身。”古斯抿了一小口酒,理所当然地说:“恢复自由的奴隶再用劳动偿还债务就可以了。” 温特斯听了古斯的话,只觉得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领域,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倒是安托尼奥眉毛一挑,问道:“这样做可就等于把赤硫岛的富裕阶层一网打尽了,你不担心激起民变吗?” “你觉得岛上穷人多,还是富人多?”古斯·兰奇双手一摊,微笑着说:“民变的主体是‘人’。平民和穷人的财产我不会伸手。富人的力量来自财富,剥夺他们的财产,让他们只剩下‘人’的属性,我倒想看看他们怎么反抗我。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吗?只要你们的剑够利,赤硫岛上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倒想他们反抗,正好可以把赤硫岛好好清洗一番。” “看来你早就已经有全盘的计划了。”安托尼奥斟酌着用词说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也没变过,还是这么……激进。” “否则为什么要让我来赤硫岛?”古斯·兰奇用指节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语气颇为快意地说:“谁会刮赤硫岛穷人的钱?只有赤硫岛的富人才会这么干。评议会的财产是哪来的?还不都是从穷人身上榨出来的?我就不一样了,我懒得从穷人手里搞钱,谁有钱我就刮谁!” “我的职责是攻下赤硫岛,我已经完成。”安托尼奥叹了一口气:“至于如何统治这里,那就是你的职责了。督政府委任你做总督,想必也是有过考虑。” “不和你说这些了,知道你不感兴趣。”古斯看出老同学对他的计划意兴索然,转头看向了正在和肋排较劲的温特斯:“孩子,你在岛上的名声也很好呀!那几个市民代表问了我好几遍‘能不能让蒙塔涅准尉留下来’。留在这里帮我怎么样?我用的上一些得力的人手。” 温特斯和安德烈之前去“买柴为信”,本来没想太多,等把干柴运回赤硫港后才发现居民正缺这样生活物资。 原本是周围的农民把柴火挑到城里卖给赤硫港居民。维内塔军队登陆后,农民不敢来了,居民储备的木柴很快耗尽,正在发愁如何是好。 见赤硫港的居民急需燃料,温特斯干脆把买来的几车干柴免费发放,解了居民的燃眉之急。温特斯还顺便拜访了港口周围的村庄,恢复了赤硫港的柴火供应。 一来一回,蒙塔涅准尉的名声在赤硫港居民之中便变得非常好。 两支军团即将开拔,但赤硫岛上仍需要留下一些士兵驻守。应该会是一个百人队的兵力,正缺一名百夫长。 听到古斯的提议,温特斯真的心动了。想来留在赤硫岛对付几个种植园主,总比同联合会军队作战来的安全吧? 他想到了盼望自己安全回家的珂莎、艾拉和安娜。 温特斯看向了安托尼奥。 听到古斯·兰奇的提议,安托尼奥先是一愣,然后对温特斯轻声说:“你自己决定吧,你想留在这里就留下。” 温特斯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起身向古斯鞠了一躬,答复道:“我能力欠缺,还是有别人更适合赤硫岛的职务。” “好吧。”古斯·兰奇也没再多说什么,笑着说道:“陆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缺德,把棒小伙子们都收走啦,一个好用的人也不给我留。” “总是对军队冷嘲热讽,你难道不也是陆军出身?”安托尼奥也笑道。 古斯板着脸说:“所以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顶个的棒小伙子呀。”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微醺的古斯·兰奇又看向了温特斯:“你小子真的长得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小时候还没这么像……结果现在越看越像……当年我、安东和你父亲在军校读书的时候……” 见中年雄性最喜欢的娱乐活动——追忆往昔峥嵘岁月又开始了。 温特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尬笑一下,继续埋头喝汤,留古斯和安托尼奥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 几个小时后,大醉的古斯·兰奇被仆人抬进了卧室,安托尼奥和温特斯骑马离开了更被征用的赤硫岛总督府。 “我怎么觉得……”只有自己和姨父两个人,温特斯就没什么顾忌了:“……兰奇叔叔好像和联合会有私人恩怨一样?” 安托尼奥淡淡地说:“因为古斯……本来就是塔尼里亚人呀。” …… …… 赤硫港令人生畏的星形棱堡只守了一天,而城防老旧的塔城却足足苦战了一个月才最终攻克。 攻城战让维内塔军人筋疲力尽,在所有军官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有军官甚至私下里说:“如果塔尼佬的守军都像威廉·基德这样难缠,那我们还不如趁早在已有战果的基础上议和。” 休整了一个多月之后,得到了补充的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离开了赤硫岛。 军官们的担忧某种程度上并没有成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威廉·基德那样顽强的意志。 三周之后,割喉港的联合会守军向维内塔军投降。 又过了一个月,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攻占了圣托里尼岛。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份,群岛冬季的气候和温润的维内塔大不相同,冬季阴冷的海风吹得人手上和脸上的皮肤皲裂,露出血红的肉,一碰便钻心的疼。明明温度还没到冰点,可穿着两层衣服也不觉得暖和。 大洋上的波涛日渐汹涌,桨帆船已经很难在这片喜怒莫测的海域安全航行,只有大型的圆船才能载着补给往来在群岛和维内塔之间。 主力舰队被毁灭后,塔尼里亚人改变了策略,重新操持起他们最擅长的活计——海盗。 近海小岛、锯齿状的海岸缺口、瘴气横生的潟湖……到处藏着塔尼里亚人轻巧灵便的快速帆船,伺机猎杀那些缺乏武装保护的维内塔运输船。 维内塔海军不得不把更多的战船投入到保护航线的作战中,残酷的破袭战和反破袭战在冬季的塞纳斯海上打响。 维内塔军的补给日益艰难,不得不在打破原有政策,改为在当地筹措物资。这更激起了塔尼里亚人的反抗。 面对不适合作战的环境,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和罗斯特·雷顿仍然无情地驱使着军人们朝着下一座塔尼里亚人的城市前进。 然而在面对古萨坚固的城防工事时,哪怕是再无情的军官也无法让疲惫的士兵进攻了。 古萨战役变成了漫长而艰苦的围城战。维内塔人无力进攻,古萨守军也无力反击。在刺骨的寒风中,三米深的壕沟后面,城外的维内塔军静静等待着城里的人饿死。 吃光了所有粮食、骡马、狗、猫乃至于老鼠、皮革后,不得不开始食用人类尸体的古萨人终于无法再继续忍受。古萨市民和联合会军队开始互相攻杀,厮杀声和惨叫声连城外的维内塔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当杀光了所有联合会军人的古萨市民开城投降时,进入城中的维内塔人发现这座曾经充满活力、繁荣兴旺的城市……已经彻底死去了。 没有维内塔人能高兴得起来,不仅因为眼前宛如炼狱般的惨景,还因为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 弗斯兰德共和国[山前地共和国]军队已经进驻了金港,并得到了塔尼里亚联合会的热烈欢迎。联省宣布:群岛已经正式成为了联省的第八个省。 莱昂内尔国务秘书发出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维内塔共和国立即归还侵占的群岛领土。 联省陆军第一“胜利女神”军团兵锋直指维内塔占领区,同大维内塔军团、圣马可军团隔河对峙。 胜利女神军团摩拳擦掌,多次挑起小规模流血摩擦,想要趁维内塔军队师老兵疲将两支军团一网打尽的心思路人皆知。 联盟内部的局势正在迅速升温,哪怕是对联盟最乐观的塞纳斯人,现在也不敢断言一定不会爆发内战。 许多联省评论家叫嚣着要“彻底解决联盟国之不国的痼疾”、“解除维内塔共和国军事独立的现状”。 德贝拉也针锋相对地给维内塔执政官的头衔追加了一个新称号:五分之三个塔尼里亚群岛的领主。 这个头衔一方面是维内塔人仔细精明、可以把一切放到天平衡量的天性使然——维内塔人占据的群岛领土确实是五分之三。 但同时也是在告诉联省人:另外五分之二个塔尼里亚我可以不宣称,但我吃掉的这五分之三个群岛你也别想让我吐出来。 可维内塔人终究也只拿到了五分之三,这还是安托尼奥和雷顿在冬季连续作战的结果。 维内塔人拼死作战,最后也只是给联省人做了嫁衣。联省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另外五分之二个群岛,包括塔尼里亚最精华的部分——金港和主岛。 在塔尼利亚群岛上,目睹着军事斗争和政治博弈你方唱罢我登场,温特斯度过了冬季、春季,又迎来了新一年的盛夏。 比起去年这个时候刚走出军校意气风发的青年,温特斯体重下降了十三斤,整个人由壮实变得清减。脸颊凹了下去,颧骨和下颌的线条变得愈发清晰。 一场接一场艰苦的围城战把他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所有维内塔人都经受了同样的折磨。 他开始在下颌蓄起胡须——实际上是冬天剃须把脸上皮肤都冻裂了,大家都干脆不再打理。 许多军官战死了,连他这种见习军官现在也补缺成了百夫长,负责一个缺员半数的百人队。 依着安娜的要求,他写了许多信,每封信都写得十分详细。可一封都没能送回去——与本土的船只往来时断时续,哪怕是军官也没有特权占用宝贵的运力送信。 一年过去了,见习期已经结束,温特斯、巴德、安德烈以及同期们将要返回圭土城,取得正式军衔。 (浪潮之卷结束) 浪潮之卷完结感言 自动创建的VIP卷如果没有内容,就不能创建新卷。正好就写点感想吧。 刚才补上一个漏字的时候,突然弹出了一个页面:五十万字里程碑。也就是说我写了正正好好五十万字——虽然之后删了一段错字又不够五十万了。 如果几月以前有人说我能写五十万字的,我肯定不信。但我现在写了五十万,还只是第一卷。 我只是想写一个时间介于“君堡陷落”到“三十年战争”之间的故事,因为这段时期军事技术和社会制度的变革非常有趣。 再加入一点魔法元素和爱情元素,完美。 可写着写着我发现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着实有限,我逐渐从“制造垃圾”升华到了“知道自己正在制造垃圾”的境界。 很多时候我自己都认为写的太罗嗦,太赘述。可我又觉得“我不会再写第二部这种了“,所以我不想留遗憾,把细节尽量写全。 “浪潮之卷”之所以叫“浪潮之卷”,就是因为这是一切的开始。交代出场人物、主要势力、历史背景。 书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熟悉世界正在崩溃,他们看到了海面上的浪花,但只有到了以后几卷他们才会明白自己被卷进了怎样的漩涡中。 现在,他们只能沿着既定轨迹往前走。 因为历史前半段是时势造英雄,后半段是英雄与时势的共舞。 至于岳冬同学这个人物,作为一个本地土着他不是生而知之者。他的一切知识和技能都是先学习别人,然后再改良。 看到神秘法师使用钉死的大炮,他想到了可以用到枪械上;艾克给了他“毛发燃烧术”的灵感,他用这种技巧引爆敌人的火药壶。 直到现在,他的燃火术威力其实还停留在“等于随身带一个打火机”的层次,他只是用这个“打火机”做了很多事情。 他很幸运,因为离开象牙塔后遇到的每一个领路者都是很好的人。他得以在长辈的庇护下吸收知识,逐渐成长。 但他能不能得到幸福,我也不知道……因为大纲还没想到那么远。 第二卷实际上是我构思最久的一卷,不过应该不会写五十万字,我会尽量写得精简一些。 感谢有许多读者一直关注着这本,谢谢大家。 故事会在“奔马之卷”继续。 第一章 返校季 “敬最自豪的塔尼里亚!”一个粗犷的男声压倒了吵嚷杂音。 “敬最尊贵的维内塔!”大厅里另一部分人回应道。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宴会大厅里好不热闹,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 在大厅角落冷清的走廊里,安德烈亚·切利尼大大咧咧靠坐在窗台,轻蔑地在镜面般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啐了一口唾沫。 “我.真.他.妈.了.个.飞.天.大.槽。”安德烈一仰脖把半杯烈酒倒进了喉咙:“有骨气的塔尼佬不是被我们干死了,就是在琢磨如何干死我们。德贝拉的脑仁浸到驴尿里了吗?指望靠这种软骨头的狗腿子守住群岛?”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年,安德烈的谈吐已经完全和那些最粗鲁的厮杀汉一个模样了。 “想不到你这狗嘴里居然也能吐出点金句。”巴德靠着墙席地而坐,小口品尝着蜂蜜特酿,不咸不淡地说:“不过总得用点本地人嘛,也没得挑。” 巴德,这个修道院长大的孩子、曾经的“主教”大人,如今也被血和火染上了颜色。 虽然气质还是和以前一样敦厚温雅,但巴德的神情中偶尔会流露出某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和锐气。 安德烈瞥了温特斯一眼,不耐烦地说:“别.他.妈摸了,你下巴上没东西。都摸了一个下午了,看你摸来摸去,搞得我都想摸了。” 温特斯没理安德烈,依然在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蓄了半年的络腮胡子虽然不算长,但突然剃得干干净净,让蒙塔涅准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 这是一次规格很高的酒会,准尉们能被邀请到这里已经与会者屈尊纡贵。所以也没人来找他们把酒言欢,温特斯等人也乐得清静。 参加这次酒会之前,准尉们好好洗了一次澡,仔细打理了须发,换上了浆洗过的簇新军礼服,个个看起来高大笔挺,英气逼人。 唯独巴德还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学员服。 其实这一年的仗打下来,靠着分润战利品什么的,巴德也攒下了一笔小钱。不过他没有拿这笔钱做军服,而是全都想办法寄给了他的爸妈。 所以他现在还是只有这一套学员制服,而且坚决不接受朋友主动提出的借贷。 不过杰拉德的巴德还是军官生的时候,穿着这套旧衣服在同学中行走就从无慕艳意。更别提一年仗打下来,生死间都走过了几次,他更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温特斯和安德烈也只好随他。 一瓶酒很快喝光了,安德烈伸手示意侍者送酒过来。 巴德调侃道:“你骂人家骂的这么凶,结果喝人家的酒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喝.他.妈.的!不喝白不喝!”安德烈把瓶底最后一点酒都倒了出来:“这是我卑微而光荣的反抗。不仅要喝,老子还要带两瓶走呢!” 巴德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放心,德贝拉肯定做梦都能听到你不屈的呐喊。“ 侍者没来,倒是阿尔维斯·马切洛夹着两个酒瓶走了过来,马切洛拔下瓶塞给安德烈倒了半杯酒,调笑着说:“你们几个倒是会躲清静。” 阿尔维斯·马切洛一样也是温特斯的同期,见习军官,准尉。只不过他是炮兵科出身。 炮兵科的人嘛……和步兵科、骑兵科的人都不是很亲近,主要是因为课不在一起上。 而步科和骑科就有很多在一个课堂讲授的“大课”。所以步科和骑科的军官生大多相互熟识,反倒是和炮兵科的诸位虽然都来自维内塔,也只是点头之交。 不过肩并肩战斗了一年,哪怕是陌生人也变成亲兄弟了,所以马切洛和温特斯现在熟得很。 给安德烈倒完酒后,马切洛又给温特斯倒酒。 温特斯一边伸手接着,一边反问道:“你们炮兵的人围在那聊什么呢?倒是热闹的很。” “你不知道吗?”马切洛有些惊讶:“炮兵里可都传开了。” “知道什么?”温特斯莫名其妙。 “欸,我说……”马切洛神神秘秘地说:“……你还记得赤硫岛上那些重炮嘛?就是那些三十二磅的大家伙。” 那些布置在赤硫湾中段炮垒上,一炮能打沉一艘桨帆船的大杀器,温特斯当然记得。 “怎么了?”温特斯更加摸不着头脑:“打古萨的时候不是还用到那些重炮了吗?” “对,就是那些重炮。”马切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据归附我们的塔尼佬说,联合会至今都没有能力铸造那种重型火炮,他们能搞出的最大家伙也就是两千磅重的十二磅加农炮。” “那就是买来的呗,有什么奇怪的。”安德烈不以为然地说。 “谁卖的?”马切洛立刻反问道:“那些三十二磅重炮可都是四、五千磅的巨人,工艺极为精湛,内膛光滑平整,连砂眼都没几个,能铸这种大炮的兵工厂绕着内海也没几家。” 安德烈已经不耐烦了:“老马,你就直说什么意思吧,别搞这些绕弯的事情……” 巴德拉住了安德烈,示意他少安毋躁,蹙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为了对付维内塔,有人特意提供了那些大炮给塔尼里亚人?”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马切洛肯定地说:“科维良听到这些事情后特意去检查了一遍。据他说,那些大炮什么铭文都没有。以前没注意,现在再看显然是被刻意磨掉了。不光赤硫岛上的重炮,其他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被我们缴获的海防重炮也都是这样。” “这就有意思了。”温特斯沉吟着问:“那些大炮什么时候被送到塔尼里亚的呢?” “具体时间不知道。”马切洛摇了摇头:“塔尼佬说是爱德华·肯威亲自操办的……但肯定是在我们从海东港出发之前。对了,据说威廉·基德也是肯威的人。” “这.他.妈还用想吗?”安德烈生气地嚷嚷道:“肯定是那些联省乡巴佬给塔尼佬的!我们回家之前胜利兵工厂不是还过了遍大火?肯定是有人在搞事情嘛!淦.他.娘的泥巴佬!挖空心思想搞我们……那个,巴德,我不是说你啊。” “没证据的猜测少说!”温特斯赶紧不让安德烈再说了:“联省人也不至于蠢到为了给联合会送几门大炮,烧了自家兵工厂,顺带还烧掉半个首都吧?明天就要坐船去圭土城了,你可别在联省人面前说这些话,不然他们寻个理由给你扣下有你受的。” 巴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安德烈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也没再说话。 “老马,和同期们说一声,到了圭土城一定别提这事。”温特斯又看向了马切洛:“等从联省回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查。威廉·基德不是还活着呢吗?那家伙知道的东西多着呢,仔细审我不信审不出来。我们去圭土城就是授个衔,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明白,明白。”马切洛嘿嘿笑着点点头,和温特斯碰了下杯,回炮兵军官的那个小圈子里去了。 等马切洛走远了,安德烈愤愤地说:“我用屁股想都能猜到塔尼佬的大炮哪来的。维内塔、联省、帝国,老牌兵工厂的就这三家,肯定不可能是从我们这来的。如果不是联省人给的,难道还能是‘背誓者’给塔尼佬的不成?淦!” [注:“背誓者”是当今帝国皇帝亨利三世的贬义绰号,因为他在皇位继承战争中违背誓言处决了自己的亲弟弟及其所有血脉。以至于亨利三世的母亲“洛泰尔的玛丽”和外公“洛泰尔公爵温弗雷德”都至死不肯再与其相见。 [又注:“背誓者”亨利的父亲就是“疯子”理查,整个烈日王朝历代君主的绰号就没有一个好听的。 这次温特斯却没有再制止安德烈,只是看着杯中的蜜酒说道:“是谁给的都无所谓啦,塔尼里亚联合会已经被分食干净,仗也打完了。成了正式军官之后我就找个安全的闲职,当个混子,混到上校军衔退役就算大功告成。” “咱们从圭土城出来的时候三十多人,回去的只有二十几个了。好多同学甚至没能熬到正式授衔这一天就没了,命运真的很无常啊。”巴德喃喃道。 “我现在是希望真的能有天堂这种地方。”温特斯轻声说道:“我希望每一个死去的战友现在能在那里。” “有没有其实不重要,只要你相信有就行了。”巴德悠悠地说。 安德烈闻言嗤笑了一声。 温特斯饮尽杯中蜜酒,擦了擦嘴面无表情地答道:“我要是能骗得过自己,还用得着说这种蠢话吗?” …… …… 维内塔的见习军官们直接从群岛出发,横跨内海抵达圭土城。授衔后他们会返回海蓝,等待被正式委任职务。 至于温特斯,不管他怎么想,他确实受益于裙带关系。因为安托尼奥已经给温特斯想好了去处。 临行前,养父疼爱地对温特斯说:“你如果不愿意在一线,那就去教书吧。维内塔要办自己的军校了,学校里无论如何总是更清净一些。” 教书?温特斯有些迷茫……不过或许也很有趣?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温特斯走下熟悉又陌生的圭土城码头。 眼前的一切已经大不相同,一年前那场席卷了半个城市的大火焚尽了一切,只剩下一堆烧黑的石头。 但不破不立,新的城市正在旧城市的灰烬上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吃掉了港区大半地皮的胜利兵工厂被赶到了城郊,独立成了一座小城镇。 要知道胜利兵工厂的搬迁,可是搬了十几年都没能搬成。最后如同征服王斩开格尔迪奥恩绳结,一场大火解决了所有难题。 火龙卷把兵工厂烧得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最后的工具、原料被十几辆马车轻松拉走。 现在的港口区不再是一层包一层的“洋葱”结构,规划合理的建筑群取代了原本野蛮生长的城市,弯弯绕绕的巷子变成了横平竖直的石板路,而且还铺设了排水渠。 温特斯和他的同期们简直已经认不出来眼前这座日新月异的圭土城了,。 但回到“第二故乡”的喜悦感很快就被冲淡。因为联省和维内塔之间的紧张局势,维内塔籍见习军官从踏上联省土地的第一刻起就被严密地监管起来。 不许他们自由行动,不许他们参观“新圭土城”,维内塔人被径直带回陆军军官学院的宿舍,甚至不能在校园里自由活动,就连巴德这个联省人也不例外。 “.淦.淋.娘!把我们当犯人了这是……”安德烈骂骂咧咧地在宿舍里往返踱步。 温特斯倒是没觉得生气,他舒服地躺回了自己的床位……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温特斯在这张床上度过了上千个夜晚,他对这张床无比熟悉,他熟悉被踩断的木板、床头的刻痕、被火烧的熏黑处。 仿佛现在一闭眼,他就能睡着。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艾克!”温特斯惊喜地大喊。 阿克塞尔也高兴得给了温特斯一拳,两人熊抱在了一起。 得知维内塔籍的同学们返校,阿克塞尔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其他联省籍的同学们也来了。 维内塔共和国和联省共和国之间有龃龉,但这和军校生们没关系,更不会影响同学们之间的友谊。 内德元帅的想法似乎在这一刻真的实现了,维内塔籍学员和联省籍学员聚在一起,大笑着、打闹着,好像又回到了在校的时光。 “我的天呐!你这是怎么了?可憔悴太多了。”阿克塞尔看着温特斯的清减的面庞,不由得咂嘴感慨。 “是吗?”温特斯环视了一圈宿舍中的同期。 联省籍的同学们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维内塔籍的同学相比之下则显得疲倦而憔悴,但也更加成熟老练。 有几个名字被问起,可维内塔人听到这些名字后神情却变得黯然——那些人都已经死在了塔尼里亚。 “我看你的剑术都荒废了吧?”阿克塞尔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要我们现在再去比一场?” “算了,我认输,确实已经很久没练过了。”温特斯大笑了几声,果断举手投降。他心想:不过我现在有更好用的枪了。 “对了,克里斯蒂安老师怎么样了?还好吗?”温特斯突然想起了施法者教研处主任,他有一个问题迫切想要请教。 阿克塞尔闻言摇了摇头:“不好,被撤职了,精神状态也不太好。陆军部勒令他居家自省,他目前就在军校的教员寓所里自行软禁。要不我领你去看看他?” “我倒想去。”温特斯苦笑着说:“但我出不了这个门。” 维内塔籍见习军官被限制在宿舍中,但这个问题难不倒阿克塞尔。 因为监管体系中有一个悖论:军校中没有多余的人手,所以现在谁看着温特斯他们呢?是温特斯的学弟…… 阿克塞尔瞪了下眼睛,守在宿舍外的低年级军官生就乖乖让开了路。 在前往克里斯蒂安教员寓所的路上,温特斯和阿克塞尔经过了一幢毫无生气的二层独栋小楼。 温特斯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安托万-洛朗将军的故居。 “怎么了?”阿克塞尔也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起了这里曾经的主人。”温特斯答道。 看着眼前这幢有些破败的房屋,温特斯心想:“是的,索菲亚就是从这个地方偷出了笔记。” 温特斯走近了小楼想仔细瞧瞧,可是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了,房屋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好遗憾地离开。 在教职员寓所里,温特斯见到了克里斯蒂安·惠更斯。 和艾克的闲谈中,他已经有所了解。虽然对外没有承认,但联省陆军部已然把克里斯蒂安认定为一年前那场“火龙焚城”的绝对责任人。 虽然动用施法者改变风向的命令不是克里斯蒂安下的,但这个锅他是背定了。 只不过作为一名资深施法者,如何处置克里斯蒂安让联省陆军部伤透了脑筋。 施法者,杀不得也罚不得。 所以板子打在克里斯蒂安身上轻飘飘的,目前只是撤销职务、居家反省,至于要不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据说上头还在研究。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克里斯蒂安的精神状态好像也出了些问题。 至少温特斯是这么觉得的。 眼前的克里斯蒂安教员已经完全不像个军人,不修边幅、蓬头垢面。明明是盛夏的酷热时节,克里斯蒂安却紧紧裹着一件长袍,穿着一双毛绒拖鞋。至于长袍里面穿着什么,穿没穿,温特斯简直不敢想象。 克里斯蒂安的居所也不像人住的地方,不大的教职员公寓里摆满了实验仪器,写满了字迹的草稿纸遍地都是。 最神经病的是这些草稿纸不是胡乱地扔在地上,而是一张一张严丝合缝铺在地上,甚至还特意为桌腿、墙角剪出了合适的形状,仿佛是给地板上铺了层纸地毯。 温特斯都不敢往门里走,生怕碰乱了整整齐齐的稿纸方阵。 “哦……是你们啊!请进,请进。”克里斯蒂安倒是热情地欢迎温特斯和阿克塞尔。只不过他的状态仿佛是在梦游,两眼发直,走路不看地面。 温特斯和艾克面面相觑。 温特斯想:克里斯蒂安教员可能疯了。 阿克塞尔心想:克里斯蒂安教员变得更疯了。 耐不住教员的热情邀请,两人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克里斯蒂安的公寓。 “欢迎。”克里斯蒂安一边用两个不知道装过什么东西的杯子给客人泡茶,一边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过客人了。” “请喝吧。”他把两杯茶放到温特斯和阿克塞尔面前,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温特斯和阿克塞尔哪敢喝,两人握着杯柄根本不敢往嘴边递。 “请喝吧。”克里斯蒂安却连连盛情敦请:“请喝吧。” 温特斯强大的自救本能拯救了他,他看着桌上的草稿纸,突然灵光一现。放下茶杯,拿起草稿纸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见温特斯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草稿,克里斯蒂安也不再说话,只是裹紧身上的长袍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在发抖。 看了好一会,温特斯才抬起头,疑惑地问道:“长官[Si ,您现在是在研究火龙焚城的真相吗?” “难怪。”阿克塞尔恍然大悟,他心想:“因为火龙焚城被去职,克里斯蒂安教员肯定对此难以释怀。郁结于心,最后导致精神都出了问题,真是可怜。” “不。”克里斯蒂安语出惊人:“那是我九个月前的研究项目,我已经知道火龙焚城的真相了。” 第二章 火龙卷和奔马 所以,火龙焚城的真相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温特斯。 如果按照圭土市民的说法,火龙焚城是某个神秘巫师的杰作; 按照宗教人士的说法,是对于道德败坏罪人的惩罚。 无论如何,人们坚信一点:火龙焚城绝不是自然现象。 一方面,温特斯不觉得这件事情和魔法有关系,当晚施法者们出于善意才会试图扭转风向;但另一方面,他也不认为一场普通的火灾会唤出火龙卷。 面前这个裹着袍子坐在凳子上打冷颤的男人,自称已经了解了火龙焚城的真相。 温特斯迫切想知道答案。 阿克塞尔也很好奇。 克里斯蒂安打开抽屉,开始摸索着翻找起来。 温特斯和阿克塞尔对视了一眼,未解之谜即将揭晓,二人顿时有些紧张。 结果克里斯蒂安只是翻出了一支烟斗。随后他仔细地填满烟丝,用魔法点着,美美的吸了一口。 温特斯和阿克塞尔瞪大眼睛看着教员完成这一整套吸烟流程。 可克里斯蒂安的表情却十分陶醉,似乎他真的只是想抽烟了而已。 “老师……”温特斯忍不住了,刚想出言询问。 “噗。”克里斯蒂安一口烟喷在了温特斯脸上。 辛辣的烟雾被温特斯不慎吸入气管,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直流,克里斯蒂安家不大的客厅里顿时烟云缭绕。 温特斯感觉自己似乎被戏弄了,他略微不满地问:“您这是要干什么……” “嘘。”克里斯蒂安把食指树在唇边,示意温特斯安静,他指了指头顶轻声吐出一个词:“看。” 温特斯和艾克闻言望向烟雾。 克里斯蒂安轻轻摇动手指,一圈、两圈、三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从中央的一点开始,无序飘散的烟雾像是突然有了灵魂一样,开始在半空中兀自旋转起来。跟着克里斯蒂安手指的节奏,一圈、两圈、三圈…… 烟雾好似旋风,旋转着形成了环状的结构。中央反而没有烟雾,宛如平静的飓风之眼。 烟雾之环越转越快、越转越大,直到最后超过了克里斯蒂安能控制的极限,骤然崩解。 温特斯已经看呆了,阿克塞尔却是迷迷糊糊的。 艾克指着头顶迷茫地问:“这个……是魔法吗?” “没错,是魔法。”克里斯蒂安惬意地抽了一口烟斗。 “哦,挺有意思的。”艾克傻笑着说:“原来这个就是魔法啊,好像也没什么嘛?” “放尊重些!”温特斯抓住了艾克的胳膊,不由自主咽了口吐沫:“这简直……前所未见……这是我前所未见的魔法。很厉害,真的很厉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很显然,克里斯蒂安使用了动能系魔法。改变某个物体的动能,对于施法者而言并不难。 几乎全部动能类法术无非是把某样东西加速、加速、再加速。 虽然简单高效,但也无脑、粗暴、毫无深度可言。以至于某些专精燃火类法术的施法者酸溜溜地把动能类法术称为是“棒槌法术。” 意思是动能法术就像棒子一样,再大的棒子也一样是棒子,没什么技术含量可言。 能够如臂使指地精密控制无形无状的烟雾,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惊叹的技巧。同级别的法术技巧温特斯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人名叫莫里茨·凡·纳苏。 更不可思议的是——旋转? 旋转? 现存的动能类法术中就没有旋转这个效果,动能法术一概是直来直去。 让物体朝着一个方向加速就已经够考验法术技巧了,至于旋转……不是盲目、无序随机运动,而是受控制的旋转运动,温特斯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实现这种效果。 旋转……火龙卷? “这个就是唤出火龙卷的法术吗?”温特斯有些兴奋地问:“火龙焚城就是被这个法术引起的吗?” 阿克塞尔也一愣,跟着温特斯看向了教员。 “不。”克里斯蒂安吐了口烟。很奇怪,抽烟的时候他不再打冷颤:“这是我最近几个月的研究成果,火龙焚城跟这个法术没什么关系。” “那到底火龙焚城是怎么回事?”艾克终于忍不了教员颠三倒四地叙述方式,单刀直入地问道。 “哦,你想知道那个呀?”克里斯蒂安语气平淡地说:“很简单,火龙焚城的原因很简单,我给你演示一下你就明白了。” 克里斯蒂安放下烟斗,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薄壁的玻璃圆筒和一个小烛台。 温特斯注意到:当克里斯蒂安教员的手离开烟斗后,他的身体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温特斯心中起疑,但没说什么。 克里斯蒂安把烧得很短的烛台摆到桌子上,用玻璃圆筒罩住烛台。 蜡烛烧得只剩下很短一截,加上烛台也不过十厘米高。而玻璃圆筒的高度足有半米,上下贯通,罩在烛台外面就像灯罩一样。 克里斯蒂安一个响指点燃了蜡烛,问温特斯:“御风术会吗?” “会。”温特斯当然会使用这门最基础的动能法术。 “跟着我的动作往里送风。”克里斯蒂肆意地吸了吸鼻子,有些无精打采地说:“慢慢出力,别把蜡烛吹灭了。” 正当温特斯奇怪要怎么送风的时候,克里斯蒂安伸手“拆开”了玻璃圆筒。 温特斯和艾克这才发现原来桌上的玻璃圆筒实际上是由两个完全相同的半圆筒组成,就像是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剑把完整的玻璃圆筒竖着劈成两瓣。 克里斯蒂安把圆筒两部分错开,使原本严丝合缝的玻璃圆筒露出了两个对称缝隙。 “御风术,跟我做。”克里斯蒂安用施法手势示意温特斯。 温特斯配合着教员,同时发动了御风术,各自朝着一个缝隙送风。温特斯竭力控制着魔力输出,一点点加力。 当魔法驱动的风力逐渐增加时,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蜡烛开始剧烈燃烧,原本平稳的烛火居然开始旋转着向上延伸。温特斯想起了安德烈的描述“一条火焰之蛇朝着天空升腾”。 眼前的玻璃圆筒中,一条袖珍火焰之蛇朝着空中升腾,最上方的火舌甚至蹿出了足有半米高的玻璃圆筒。 克里斯蒂安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可以啦,停下吧。” 然而当温特斯和克里斯蒂安停止施法后,火蛇却没有消失。玻璃圆筒中仍然有一条肉眼可见的红色细线,直至蜡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飞速烧尽。 “火……火龙焚城?”阿克塞尔吃惊道有些结巴:“可这也太小了吧?” “没错,这就是‘火龙’,和烧了胜利兵工厂的火龙是一种东西。”克里斯蒂安教员打了个哈欠,又抓起烟斗抽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火龙焚城是一种自然现象了?”温特斯的眉毛挑了起来。 “是,也不是。”克里斯蒂安吐出一个烟圈:“非要说的话,是一种人为的自然现象。唉,我给你拿图讲一下你就明白了。” 话音未落,克里斯蒂安又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从书架最上面抽出了一卷满是灰尘的牛皮纸。 他把牛皮纸在书桌上摊开,温特斯和阿克塞尔凑到桌前定睛一看,立刻就认出了这张羊皮纸是什么。 是地图,圭土城的地图。准确的说,是那场大火之前的旧圭土城地图。胜利兵工厂还占据了超过一半的港口区,城市还是杂乱无章、毫无规划的洋葱结构。 “以特定角度对火源输风,就会形成火龙卷,其实就是旋风加上火焰。”克里斯蒂安裹着及地的长袍,用烟斗指着地图讲解道。他双眼茫然无神,可谈吐却异常清晰:“当日火场的建筑充当了风道,我们用魔法驱动的风、海上吹来的海风交错着在火场汇聚,于是就形成了火龙卷。” 温特斯回忆着当日的情形,阿克塞尔恍然大悟。 可克里斯蒂安还没说完,他继续喃喃道:“火龙卷是一个正反馈的系统。火龙卷会从周围吸入空气,接触火源的空气越多,火便烧得越旺。火烧得越旺,火龙卷便越大。最后就烧呀……烧呀,直到能烧的东西都被烧尽。” “那火龙焚城不就是巧合嘛!是阴差阳错才导致火龙卷风的出现。可上头却把您当替罪羊……您为什么不上书自辩呢?”阿克塞尔愤愤不平地一拍大腿。 “自辩?有什么可自辩的?”克里斯蒂安的表情十分奇怪:“火龙焚城就是因为施法者的扭转风向才导致,我为什么要自辩?” “那这么说起来,火龙卷只是巧合,无法复现?”温特斯突然有了一点点遗憾。 他一直想着如果能解开火龙焚城的秘密,施法者的法术书里说不定就能多一门“火龙卷术”。 不过按照克里斯蒂安的说法火龙焚城只是机缘巧合,火龙卷术看来是无望了。 “复现?”克里斯蒂安教员又吸了吸鼻子,平淡地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当然可以呀。” 说着,克里斯蒂安又找出一根蜡烛,点燃。 他捏着施法手势,眼睛甚至没有看着蜡烛。而蜡烛的火焰居然再次旋转着升腾而起,如同刚刚玻璃圆筒里的袖珍火龙卷一般。 “喏,这就是。”克里斯蒂安轻描淡写地说道。 温特斯已经被惊呆了。 “弄明白火龙焚城之后,我发现旋转这个运动非常有趣。”克里斯蒂安又打了个哈欠,问温特斯:“蒙塔涅学员,你觉得加速类魔法有几种加速。” [注:克里斯蒂安至今未接触“安托万-洛朗笔记”,所以他仍然使用着旧称呼,把“动能系法术”称为“加速类法术” “呃,不就是一种吗?” “不,以前是一种,但现在是两种了。”克里斯蒂安答道:“一种是你学过的加速,直线运动,我称之为线加速[线动能]。另一种则是我刚给你演示的,旋转运动,我称之为角加速[角动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蒙塔涅学员?” 克里斯蒂安的讲述把温特斯对于魔法的理解打得粉碎,完全颠覆了联盟现有的动能系法术体系。可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好热呀”。 阿克塞尔已经彻底傻了,他根本听不懂面前的两人在说什么。 温特斯还在消化教员的话,他的大脑也近乎停转:“呃……我不知道。” 克里斯蒂安磕了磕烟灰,继续着自己惊世骇俗的发言:“这意味着安托万-洛朗是错的,你们的训练方式也是错的,所有联盟施法者的训练都是错的。角加速和线加速是两种能力,可你们受训时却将其视为一种能力,就像把手和脚当成了一个肢体在训练。蒙塔涅学员,你觉得偏斜术的本质是什么?” “在物体上施加垂直于其运动方向的加速。”温特斯条件反射式地背诵书本内容。 “错啦,蒙塔涅学员,错啦。”克里斯蒂安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用上课的口吻说道:“偏斜术的本质是用角加速是物体旋转。你用线加速来释放偏斜术,就好比用通用语模拟古代语的发音。既说不清楚,又带有口音。或者换个比喻的话……就像是在用脚拿汤勺喝汤。蒙塔涅学员,所以你觉得火龙卷术是什么?” 夺命连环提问让温特斯的思维彻底停转,他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被连着叫起来回答问题。 克里斯蒂安自问自答:“火龙卷术,其实就是一个偏斜术加一个御风术的复合法术。懂了吗?回去练练,你也就会了。” 客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过了许久,温特斯才开口说话。 “老师,您知道您刚刚说了什么吗?”回过神来的温特斯甚至有些发抖。 “什么什么?”这次轮到克里斯蒂安莫名其妙。 “您解构了动能类法术!解构,真正的解构,完完全全的解构,在一片混沌中寻找出了规律和原理。这是安托万-洛朗都没能做到的成就!魔法作战局……联盟应该颁个一吨重的奖章给您!”温特斯精神极为振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哦。”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回答。 …… …… 回宿舍的路上,艾克迷惑地对温特斯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好像也没什么呀?能让东西打转……这个很厉害嘛?” “很厉害,而且意义重大。”已经离开了克里斯蒂安的家,温特斯的亢奋劲仍然没有消退:“你知道吗?也许帝国的宫廷法师早就会用火龙卷术,但他们永远只是‘会用’罢了,他们永远无法明白其中的奥秘。而我们联盟的施法者的能力来自理性,我们渴望了解万物规律。我们对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律了解的越多,我们能做到的东西就越多,所以我们的潜力无穷。从安托万-洛朗到克里斯蒂安,终有一天旧时代的魔法师会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 温特斯今天来找克里斯蒂安其实另有目的,今天的一切都是意外收获。 温特斯原本想问的东西干系更大,他想问问曾经的施法者教研处主任:火龙焚城当晚,几十名施法者一同使用法术是否引发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变化,例如……增幅、扩容。 看到克里斯蒂安之后,温特斯甚至不禁猜想也许就是因为那晚法术过载才导致他的神智才出现异常,因为那晚实际引导法术的很可能就是克里斯蒂安。 但温特斯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维内塔要建立自己的军校,或许……或许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把克里斯蒂安老师“请”到维内塔。 但如果想把克里斯蒂安带到维内塔,就更不能让联省意识到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价值。 而如果克里斯蒂安能挖掘出温特斯的问题的答案,对于联盟施法者的意义也许比角动能的发现还要大…… …… …… 当温特斯和阿克塞尔回到宿舍的时候,两个身着校官制服的联省军官带着一群陌生的士兵正把守在门外。 不是军官生,而是士兵,实打实的士兵,陌生的面孔。 “你们!过来!”看到温特斯和阿克塞尔,其中一名小胡子校官厉声喝问:“你们两个是维内塔佬?” “我是,他不是。”温特斯答道。‘维内塔佬’这个称呼让他非常不舒服。 听到回答,小胡子校官指着温特斯大喝道:“就是他!把他给我抓住!” 五六个如狼似虎大兵迅速冲过来制住了温特斯。 “凭什么抓我!”温特斯怒不可遏,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法反抗,被大兵把他捆了起来。 阿克塞尔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压着怒气问:“长官!我们只是在学校里散了一会步,也不至于把人抓起来吧?!” “闭嘴!”小胡子上前来就给了艾克一个大耳光:“你私自把人带离,还没找你算账呢!自己滚到军法处去!等这边忙完了我再收拾你!” 艾克立正不动。 小胡子又给了艾克一个耳光:“滚!” 奥兰治的阿克塞尔深深地看了小胡子校官一眼,敬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朝着军法处的方向走去,不时回头看着温特斯。 另一名校官骑着马来到宿舍门前,跟着很远就大声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胡子抢着回答道:“齐了,都找到了。” 骑马校官看了温特斯一眼,温特斯用饱含怒火的目光回敬。 骑马校官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带走!” 小胡子把温特斯押到了陆军军官学院门外,校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那种运送囚犯的特制马车,车厢漆黑、硕大、用钢条加固,四周连个窗户也没用。 小胡子随手指了一辆马车,士兵们便把温特斯推了进去。 车厢里响起了乱糟糟的声音。 “谁?” “怎么回事?” “是谁来了?” “是温特斯!”安德烈暴躁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温特斯·蒙塔涅!” 车厢在顶上开了一个带铁栏杆的小窗,漏下了一点微光。借着黯淡的光线,温特斯看到车厢里还有其他人——其他维内塔籍的同期们。 同学们摸着黑手忙脚乱地解开了温特斯身上的绳子,温特斯冷静地问安德烈:“怎么回事?” 安德烈暴躁地答道:“我.他.妈也不知道……淦.他.妈.的联省乡巴佬” 车门被关上后,又响起了好几声金属撞击声,显然用了多重结构加固。 温特斯上了车没多久,马车便开始行驶起来。 没有窗户,维内塔准尉们根本无从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 喊话,无人理睬。 辱骂,无人回应。 马车一直行驶到入夜,才停了下来。 温特斯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声音,似乎是在更换马匹。 小胡子的脸出现在车厢顶上的铁窗,他在监督士兵把水袋和面包塞进车厢。 “我要撒尿!”安德烈生气地大喊。 “用桶。”小胡子答道。 “我要拉屎!”安德烈更加愤怒。 “也用桶。” “我.草.泥.马!!!!” “我替我妈谢谢你。” “你们要带我们去哪?”温特斯冷峻地问。他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或者说是过于愤怒以至于看不出来他的愤怒。 “你们要去哪?”小胡子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你们要去帕拉图,奔马之国。” 第三章 毕业包分配也不一定是好事 联省共和国陆军省的房顶都快被声浪掀了,帕拉图驻圭土城领事大吵一通后刚走,维内塔驻联省首席顾问又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 联省军方的行动隐秘、迅速而高效,没有任何征兆。 当驻联省的维内塔官员得知军校内等待授衔的维内塔籍见习军官全部失踪时,已经是温特斯他们被带走的三天之后。 “[维内塔脏话]!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维内塔驻联省首席顾问多梅尼科·罗耶拍桌大骂,吐沫星子喷得陆军省对外联络部负责人威廉·巴伦支满脸都是。 论军衔巴伦支还比罗耶高一级,但现在是联省理屈,巴伦支只得陪笑着安抚罗耶:“稍安勿躁,请听我解释。我向你保证罗耶中校,我们陆军省对此事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罗耶一拳把办公桌面都砸出了裂缝:“你敢说你们不知情?圭土城大大小小的破事都在你们陆军省眼皮底下,你还敢说你不知情?!” “真的不知情!”巴伦支诚恳地说“军令部一手操办了这件事,把陆军省也蒙在了鼓里。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我们也才刚刚得知此事。” 联省共和国军政、军令的分离是自独立之初就存在的痼疾,维内塔军人只有一个“皇宫”,而联省军人却有并称的“省部”。 其他共和国对联省的隐患看得一清二楚,并引以为鉴。尤其是维内塔,唯恐变成联省第二,用大量法案苛刻地限制了军职人员的权力。 但巴伦支这套说辞可骗不了多梅尼科·罗耶。 “你放屁!”罗耶更加怒不可遏:“你们是管不了军令部,可军令部什么时候能把手伸进你们陆军省里?!军校又什么时候划进军令系统了?!你敢说军校不归你们军政系统管?!” “没错,军校管辖权是归军政系统。”巴伦支无奈地说:“可陆军军官学院的管辖权是在‘联盟陆军总部’手里啊!” …… …… 马车在石头铺成的固治道上行驶着,车轮磕磕碰碰,略微颠簸。 温特斯正在阖眼假寐。 木板上的刻痕意味着众人已经在车厢里度过了十六天时间,在此期间维内塔准尉们只能吃梆硬的面包,喝已经开始发臭的水。 装满排泄物的大木桶就放在车厢角落,一路上没有被打翻简直是奇迹。 但木桶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着恶臭,在通风恶劣的车厢里和汗臭味混在一起,久久难以散去。 维内塔众人已经麻木了,他们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身上味道更糟糕,还是木桶里的味道更糟糕。 如果不是因为军官生的体魄普遍比常人更强健,这漫长痛苦的“旅途”就足以把其中大部分人放倒。 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够呛,第一天时维内塔青年们还在咒骂,从第六天开始大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温特斯所在的马车里有六个人,只剩下安德烈亚·切利尼还有精力开口。安德烈执着地试图在铁板上把铁汤匙边缘磨锋利,磨几下便沙哑着骂一句。 被关进车里时联省士兵搜走了众人身上的武器,但安德烈偷带了一把汤匙在身上。 “行了。”安德烈满意地用手指试了下汤匙锋利的边缘:“够用啦。” “给我看看?”温特斯睁开了眼睛。 “喏。”安德烈把汤匙递给温特斯。 温特斯在脸上试了一下,笑着说:“你这东西刮胡子都费劲,就别琢磨其他用处了” “够用啦。”安德烈也嘿嘿笑了一声:“他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们……哼,车门一打开我就杀出去,干死那群泥巴佬!” 黑暗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好啊,那个日羊佬留给我,非给他胡子都拔了不可。” 维内塔众人不知道小胡子姓名,根据胡子的特征给他起了个“山羊佬”的外号,骂着骂着这个外号又演化成了“日羊佬”。 大家苦中作乐,车厢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哄笑。 可是,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厢里顿时变得安静。 温特斯仔细聆听着,车外似乎又在更换马匹。 自启程后马车便日夜不停,沿途换马不换车。能做到这种程度,唯一的可能就是使用了驿站系统。 如果使用了驿站系统,则意味着这次押送不是个别人的胡来,而是至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官方支持。 每每想到此处,车厢中的众人便愈发忧虑。 这次更换马匹用时却意外地久,准尉们只感觉外面变得安静了下来。被关在车厢里的他们不知道时间,只能透过车厢顶上的铁窗观察太阳的高度, 然后过了很久,马车都没有重新出发。 “不是把我们扔在什么荒郊野岭了吧?”安德烈猛然一惊,他使劲拍打着车厢:“人呢?放我们出去!听到没有!放我们出去!” 小胡子那张欠揍的脸没有出现在铁窗边,但温特斯听到了其他声音:同学们熟悉的叫喊、同样在拍打车厢的声音。 其他车上的维内塔人听到了安德烈的喊声,用同样的方式回应着。 虽然看不到彼此,但准尉们用这种方式确定了共有四辆马车,从维内塔返回圭土城参加授衔仪式的准尉二十七人全部都在——甚至包括巴德这个联省人也在。 可是除此之外,准尉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铁窗外的太阳落下一次,又升起一次,只剩下温特斯还在用汤匙敲击着车厢。 当已经开始脱水的温特斯也快放弃的时候,车外响起了脚步声。 铁锁被砸开,车门被劈烂,刺眼的光线让已经习惯的黑暗的准尉们下意识捂住了眼睛。 一时间看不清东西的温特斯紧紧抓着来解救自己的人的胳膊,急切地问:“我们现在在哪?” “在哪?”被问的人十分莫名其妙:“还能在哪?当然是在诸王堡。” [注:诸王堡Hetuoger,帕拉图共和国首都,因为传说古时有七位国王在此地盟誓而得名 ……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温特斯被关进马车那一刻,内德·史密斯元帅的遗愿实现了。 只不过是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并且是出于同内德元帅的初衷完全相反的目的。 当温特斯得知自己身在诸王堡的时候,维内塔籍毕业生被送往帕拉图共和国的消息也传回了海蓝。 联省军方的这一举动荒诞、滑稽、莫名其妙、甚至……幼稚。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这是横亘在所有维内塔军政人员心中的疑问。 他们凭什么这么干?这是涌现在所有得知此事的维内塔人心中的怒火。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首先还是得解决问题。 “这件事还真的有点复杂。”安德罗上校抽着闷烟说:“不是很好解决。” 维内塔陆军总部王座厅内烟雾缭绕,一年前对于塔尼里亚的战争方案就是在这里被拍板。 一年后,维内塔陆军的高层们又聚在了这里。但却是在讨论一批少尉的职业生涯,不禁让与会的军官们有了一种黑色幽默的感觉。 “这有什么难办的?”会议室里的另一名军官很不解:“他们把人送到帕拉图,我们再把人接回来不就行了?” 安德罗上校看了提问者一眼,不耐烦地说:“他们不是被送到帕拉图,他们是被‘分配’到了帕拉图,懂吗?分配!军籍都跟着过去了!今年毕业的孩子们现在已经是隶属于帕拉图共和国的正式军官了!” “啊?凭什么把我们维内塔人分配到高原去?”提问者大惊失色。 安德罗叹了口气,只得仔细解释了一遍其中的缘由。 陆军军官学院凭什么把维内塔人分配到高原去? 从程序上来说,陆军军官学院还真的就有权把维内塔毕业生分配到帕拉图共和国去。 因为陆军军官学院军校生的军籍不在诸共和国,而是在塞纳斯联盟。 以温特斯为例,他在陆军幼年学校和陆军预科学校就读时,身份仍然是普通公民。直到被陆军军官学院录取后,他才开始拥有军籍,成为真正的军人,军衔列兵。 因此温特斯虽然出身于维内塔,但军校就读期间他的军籍不在维内塔共和国,而在陆军军官学院,他的档案也由军校档案处保管。 陆军军官学院又挂靠在联盟陆军总部上…… 换而言之,军校生不是“诸共和国的军人”,而是“联盟的军人”。 在军校生被分配到诸共和国之前,联盟陆军对他们拥有绝对而完全的人事权。 问题就出现在这个“分配”上。 “从哪来,回哪去。”这是自内德元帅创校伊始执行了近三十年的规则,从未出过差错。 维内塔学员回维内塔,联省学员留在联省,大家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可问题在于内德元帅还在校章里保留了“条件允许时应当不因毕业学员的籍贯合理分配他们的去向”的条文。 内德·史密斯是出于善意的期待,希望能够弥合诸共和国间的裂隙。 可什么叫“条件允许时”?什么又叫“合理分配”? 没有解释。 没有解释……那拿着校章的人想怎么解释就能怎么解释。 即虽然从未使用过此种权力,但实际上联盟陆军委员会想怎么分配军校毕业生,就可以怎么分配军校毕业生。 当温特斯等人被“合理分配”到帕拉图共和国的时候,他们就从法律意义上成为了隶属于帕拉图的陆军军人。 “[脏话]!联盟陆军委员会不就是联省陆军披的一层皮吗?”听了安德罗的解释,与会的维内塔将校们瞠目结舌:“凭…凭什么?” 会议室里的众位将校全都是陆军军官学院出身,但他们从未没听说过其中还有这种门道。 “没错,联盟机构就是联省的傀儡。可从程序上来说,联盟陆军委员会拥有军校生完全而绝对的人事分配权。就这么回事,我们被联省人摆了一道。”安德罗上校也颇为郁闷。 “联省人脑子坏了吗?搞这种恶心人破事干嘛?把二十几个少尉弄到帕拉图去我们就打不了仗了?这不是纯粹在恶心人吗?”负责宪兵的博恩上校气的不行。 不少军官也跟着骂了起来,会议室里乱哄哄的。 “见过热恋的男女吗?”许久没说话的齐奥上将终于开口了。 王座厅猛然安静,突然说起男女之事让其他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齐奥平静地说:“男女若是热爱,赴汤蹈火也是愿意。可若再反目成仇,又会用尽手段互相伤害。我看呐,我们和联省人之间也像男女。爱时爱得死去活来,现在闹掰啦,相处自然也就越来越丑陋。” 这番话像是笑话,又不像笑话。在座的其他人咀嚼着这番话,想笑又笑不出啦。 “之前奔流河军团越过界河,烧了我们两个烽火台,有什么意义吗?还有这次把孩子们送到高原,有什么意义吗?”齐奥站了起来,看向一众下属,冷冰冰地说:“都没有意义,但这些举动本身意义重大。联省人无非是在挑衅,用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挑衅我们。大动作、小动作,目的是一致的。对于我们而言,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如果联省和我们开战,现在的我们能赢吗?” 在座的军官们沉默不语,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见下属们都不说话,齐奥又坐了下来,平静地说:“那就只能忍。这不是结束,这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这只是开始的结束。看着吧,联省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动作……但我们现在只能忍耐。” “那这届孩子们怎么办?就只能扔在高原上?”佩戈罗蒂少将忍不住问道。 “他们能把人送过,我们就能接回来。派人去把这届新晋少尉接回来就行了。”博恩上校摊开手,态度颇为乐观。 “军籍是可以流动,但他们现在是帕拉图共和国的人了,必须得那边点头才行。”安德罗上校的神色仍然十分忧虑。 博恩理所当然地说:“那就请他们同意嘛,维内塔人回维内塔不是合情合理?” “恐怕高原人这次不会轻易同意。”安德罗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他们这届的孩子被送到海外了。” 第四章 狼镇 “好啦,就送到这吧。”温特斯拍了拍安德烈的胳膊:“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 “想不到这放羊佬比泥巴佬还.王.八.蛋呐!”安德烈眼泪汪汪地说:“你家里有门路就赶紧让他们把你捞走吧。咱们哥们几个谁有路子谁走,不算不仗义。可真是跟这放羊佬耗不起啊……” 放羊佬,是对于帕拉图人的贬义称呼。安德烈情绪失控,说话已经不经过脑子。安德烈是过了嘴瘾,可两人边上还有别人呢。 听到“放羊佬”这个称呼,负责“护送”温特斯等人的帕拉图军人不禁侧目。 温特斯赶紧好言安慰安德烈,把他劝走了。安德烈朝着镇里走去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频频回顾。 重新启程后,温特斯歉意地同身边的帕拉图骑兵解释道:“切利尼少尉这个人一直都粗枝大叶,但他并没有恶意,我替他向诸位道歉。” 带队的柯文·沃伊克中尉挤出一丝冷淡的笑容,点了点头。 一行人骑着战马疾驰,路边的原野一马平川,一眼可以望到天边地平线上隆起的暗青色山脉。 极目四顾,荒原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苍茫的绿色。 在这广阔天地间纵马狂奔令人心旷神怡。但温特斯现在却完全提不起劲,看到眼前荒凉的景色,他才实切明白自己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是帕拉图共和国的边疆,联盟的极西之地。如果说圭土城是腹地中的腹地,那此处就是边疆中的边疆。 事情还要从六天前说起,那时维内塔准尉们终于从马车中脱困,但旋即又被软禁。直到此时维内塔准尉们才知晓两件事: 第一,他们现在已经是少尉了; 第二,他们现在是帕拉图共和国的少尉。 帕拉图人待温特斯等人很好,有吃有喝还能洗澡。但依然限制他们的自由,而且不允许他们和维内塔驻帕拉图的官员见面。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联省军方看来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挑衅,但却彻底打乱了温特斯、安德烈、巴德等少尉们的人生轨迹。 对于这批年轻人而言未来的路径原本清晰可见:授衔、任职、攒资历、等晋升、退役…… 但现在他们的道路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分配”彻底搅乱了,乱得像被猫玩过的线团。 在维内塔他们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但在帕拉图他们什么也不是。 没有人脉、没有亲友、甚至连钱都没有……温特斯等人是被押送到诸王堡,大家身上连一枚银币都没有。 举目无亲,消息闭塞。谁都不认识,什么也不了解。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军队中最低阶的职业军官罢了。 不了解上面是如何交涉,但在被软禁三天后,帕拉图人对他们的命运有了新的安排。 在一间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一个脸上洋溢着热情笑容的帕拉图上校递给了温特斯一份委任状。 接过委任状后满头雾水的温特斯立即就被请出了办公室,他只记得那名上校说“……共和国期盼着你们的努力和奋斗,广阔天地间你们将大有作为……” 这荒无人烟的原野……还真是.他.娘.的“广阔天地”啊! 想起那名上校热情洋溢的笑容,温特斯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在破烂不堪的土路上飞驰了几个小时后,跨过一条十几米宽的河水浅滩,一行人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简直不能称为“城镇”的小镇,两条二十几米长的土路一横一竖就是主干道,土路交汇处是一座小教堂。 沿着路边是几座用原木修成的房屋,似乎是这座小镇上仅有的商铺。 温特斯原以为安德烈和巴德分到的地方已经够荒凉了,可和眼前的小镇比起来,安德烈和巴德去的镇子简直堪称繁花似锦、热闹非凡。 “喏,这就是狼屯(镇)[沃尔索普镇Wulfthorpe]。”沃伊克中尉用马鞭指了一下:“走吧,我领你去见见这的镇长。” 温特斯跟随沃伊克来到了教堂对面的一栋房子门前。整座镇子除了教堂就数这栋木屋最大,看来这里便是镇公所。 还没进门,温特斯便听到一阵响亮的……鼾声? 沃伊克中尉也有点奇怪,他和温特斯对视了一眼,率先走进了镇公所。 进门后是一个小隔间,一堵木墙把整个房子隔断。迎门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个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的干瘦老头正在写写算算。 “你是镇长?”沃伊克开门见山。 老头眯起眼睛看了沃伊克一眼,不紧不慢地回答:“鄙人是本镇的书记员,还请问阁下是?” “我是军部的沃伊克中尉。”沃伊克自我介绍后又用马鞭指了一下温特斯:“这位是蒙塔涅少尉,我们要见镇长。” “哦,那还请随我来。”干瘦老头说话文绉绉的,听起来颇为奇怪。他站起身打开了隔断墙上另一间房门:“这就是镇长的办公室。” 往门里看去,温特斯第一眼看到的是鞋底还有……大啤酒肚? 啤酒肚的主人正横在窗边的长椅上呼呼大睡,震耳欲聋的鼾声就是从这里传出。这人鼾声实在是太过响亮、特别,每次呼吸都仿佛要把自己呛死。 “老爷,醒醒……城里来的军官大人要见您。”老头书记员试图叫醒鼾声如雷的男人。 可无论他如何轻拍对方的肩膀、手臂,镇长就是不醒。老头咬了咬牙,使劲一巴掌拍在了脸上。 “杀!”昏睡中的男人猝然惊醒,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大喊。 看到沃伊克和温特斯后,男人愣了一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啊?怎么了?这两位是谁?” 书记员老头又把沃伊克和温特斯两人重新介绍了一遍,温特斯也得以仔细打量一番眼前的男人。 狼镇镇长是个矮个子,比温特斯足足矮一个头。可他脖子粗壮、腰身更粗壮,光看上半身的话恐怕别人会以为他比温特斯还高。 支撑着他笨重的上半身躯干的是两条短粗的罗圈腿,普通人不会有这种腿型,显然他是个好骑手。 浓密的褐色鬈发中夹杂着许多银丝,说明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他的两只蓝眼睛中还是年轻人无忧无虑的神采。 这对蓝眼睛生在一张圆脸上,眼睛下方是大鼻子、阔嘴巴。他笑起来爽朗真诚,看不出有半点虚伪,有一种粗野但生机勃勃的精神。 只一眼,温特斯便对这粗壮汉子心生许多好感。 “哈哈,见笑啦!”狼镇镇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我是吉拉德,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米切尔,乡亲们看我家离镇上近就把我选成了镇长。您两位有啥事就和我说吧。” 沃伊克也不说话,直接把一封公文信递给了镇长。 吉拉德又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把信又递给了书记员老头:“我大字不认识几个。潘维切,你我念念信上写的啥。” 书记员老头——现在我们知道他叫潘维切了——接过公文,仔细地读了起来。然后抬头指着温特斯说:“老爷,这位蒙塔涅少尉是新派来的驻镇官。” “嗨呀!好呀!可算有驻镇官来啦!”吉拉德高兴地一拍大腿,大笑着抓住了温特斯的胳膊:“这棒小伙子!多好啊!咱们狼屯可算也有驻镇官了!好呀!” 吉拉德又醒悟了过来眼前的青年不是他儿子,赶紧松手,笑着说:“抱歉抱歉!我是太高兴啦!咱们狼屯从设镇驻镇官就空缺,缺了好多年啦,现在可算是来了一位驻镇官,还是这么好的小伙子,天大的喜事啊!” 沃伊克显然不想久留,他又取出一个钱袋给温特斯:“这是你这一季度的薪金。驻镇官的职责很简单,都写在委任状里了。军队的通信员会定期来这里,你以后的薪金由他们负责交给你。” 温特斯无言地接过钱袋,敬了个礼。 看着温特斯,沃伊克也有些不忍心。他把温特斯领出镇公所,叹了口气说:“在帕拉图,驻镇官其实就是军方在新垦区的代表。管管治安和民兵就行了,很轻松,没什么活。你们就忍一忍吧,事情解决了你们就能回家了。” 温特斯知道这是真话,点了点头,又庄重地敬了一个礼。 沃伊克中尉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带着手下的骑兵们走了。 三天前,所有维内塔少尉都收到了委任状。他们被委任为了一个个小镇的驻镇官,并且被命令即刻赴任,不得拖延。 也许是想用这种方式把维内塔少尉们打散,也许是有别的目的。温特斯不知道帕拉图军方的决策流程,但显然他们表明了态度:在帕拉图人满意之前他们绝不会把维内塔少尉们放回家。 维内塔少尉们的驻地大多在“新垦区”。 如果说帕拉图共和国是联盟疆域的最边缘,那新垦区就是帕拉图共和国疆域的最边缘。而狼镇——温特斯被分配到的小镇,就是新垦区疆域的最边缘。 温特斯现在已经到了塞纳斯联盟疆域的边缘的边缘的边缘,甚至可能是“文明”的最边缘。 因此此处再往西就是宽大近百公里的无人地带,无人区再往西就是野蛮的赫德部落控制的土地。 这些新垦区的“城镇”几乎都是最近十年之内才“并村设镇”,人烟稀少,通信闭塞。几乎没有军官会愿意到这种地方任职,所以包括狼镇在内的新垦区小镇驻镇官才会一直空缺。 现在正好被拿来放置这批维内塔“不速之客”。 望着眼前荒凉的边境小镇,蒙塔涅少尉突然感觉到无法言说的寂寞。 此地再往北五十六公里,安德烈亚·切利尼少尉也有同样的感受。 此时此刻在沿着帕拉图边疆线形分布的小镇里,每一名维内塔籍少尉都在想着一件事:回家。 但要怎么才能回家? 跑? 往哪跑? 擅离职守,可就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叛国者”和“逃兵”。 等? 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 当温特斯正出神的时候,吉拉德喜气洋洋地和书记员潘维切走出了镇公所。 吉拉德边走边叮嘱道:“回去告诉爱伦,今天可一定要好好操办,你回去时顺便把威尔克斯家和本汀家都请来,让他们带两瓶好酒过来……” 出门看到温特斯,吉拉德兴奋地说:“蒙塔涅少尉,今天晚上咱们可一定要大喝一场!好久没遇到这么大的喜事了。对了,你有地方住吗?咱们这镇子小,没有旅店,你就住我家吧!对了,别看咱们镇子小,乡亲们可都是好人呢……” 热情好客的吉拉德突然让温特斯有些手足无措,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他笑着答应、感谢。 老头潘维切见吉拉德和蒙塔涅准尉正聊得起劲,便往房子后面走,去取马。 吉拉德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他看了看镇公所前空旷的拴马桩。挠了挠头,又把潘维切叫了回来。 “老爷,又有什么吩咐?” “潘维切,你走回去吧。” 潘维切苦着脸说:“这离家可远呢,老爷。” “你这懒家伙,你先走到本汀家,管弗兰克借一匹马骑着回家不就行了?” 潘维切嘴里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朝着镇子西边走了。 温特斯最开始还不明白,但他心思剔透,很快就懂了:吉拉德是在让潘维切给自己让一匹坐骑。 温特斯来狼镇时骑得是公家的战马,沃伊克离开的时候已经一并带走了。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战马、没有佩剑、没有军服——温特斯现在穿着的还是军校生的制服……如果不是发了本季度的薪金,他甚至连一枚银角子也没有。 在温特斯还不长的人生中,他从未如此窘迫过。 但他突然想起了巴德——巴德的驻地在安德烈驻地再往北四十公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实际上正是巴德一直以来的处境。 他只是一时受穷罢了,但杰拉德的巴德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辛苦。 “如果有人能做到,那我也能做到。”想到此处,温特斯·蒙塔涅准尉打起了精神:“既来之,则安之。我要想办法回家。” …… …… “恕我冒昧,贵方既不允许我和他们见面,又不经通报直接给他们委派了职务,我实在看不到丝毫诚意。贵方要如何才肯同意释放我们的军官呢?”维内塔驻诸王堡首席顾问图拉尼奥强压着怒火质问道。 帕拉图陆军对外联络部门负责人马尔科微笑着回答:“阁下,我必须纠正您的措辞。这些少尉可不是‘你们’维内塔的军官,而是我们帕拉图的职业军人。所以我们如何委派他们,外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少来这种文字游戏!”图拉尼奥气得直发抖:“你我都清楚是怎么回事,都是联省人搞的鬼!我们应该本应该同仇敌忾,可你们却助纣为虐!你们的人被送到海外派遣军是我们的责任吗?” “那你们的人被送到帕拉图,就是我们的责任喽?”马尔科针锋相对。 “别说废话了,你就直说要怎么样才肯答应放人?!”首席顾问一拍桌子。 “我说的话不会作为文字记录,帕拉图共和国官方也不会承认。”马尔科靠在椅子上,语气冷淡:“我们的补进军官什么时候返回奔马之国,你们的补进军官就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们的人是坐船走的,明白吗?”图拉尼奥怒气冲冲地说:“联省人特意派了最快的通讯船,追都追不上!一来一回,至少要一年。你们的人一年回不来,你们难不成就要扣我们的人一年吗?” 马尔科答道:“阁下,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里抱怨,而是已经坐上最快的船去追了。” 第五章 狼灾 礼拜日的黎明时分,蓝灰色天空中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风从山上吹了下来,泛起了潮湿的雾气。大地的气息凉爽而舒适,太阳还在地平线以后懒洋洋地不肯爬起来。 住在狼镇杜萨克村村子东头的老谢尔盖一大早就醒了。老头先是盯着挂在内室墙上的旧马刀愣了一会。然后才慢吞吞地提上裤子,趿拉着布鞋,一边往屋外走,一边扣着衬衫的纽扣。 谢尔盖站在院门口,无声地欣赏着自家的小院:新盖的仓房和牲口棚上铺着整齐的瓦片、家里的大牲口们正安详地咀嚼着干草、谷物装满了粮屯、家里的老太婆和儿女还在熟睡…… 富足、舒适、自在,这是过去的谢尔盖·弗拉基米诺维奇做梦也想不到的好日子。 老头看了一会,心满意足朝着后院走去。绕着墙根,他走到了小儿子房间的窗户外面。 “瓦夏!儿子!”老头子敲打着木窗:“走哇,跟我上山去看看夹子。” [注:瓦夏是瓦希卡的爱称 谢尔盖敲了好几下,瓦希卡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推开窗户小声问:“爹你在说啥呀?” “走哇,我前天在山上下的夹子,跟我上山看看去。” “今天可是礼拜日啊!”瓦希卡抱怨道。 谢尔盖满不在乎地催促道:“耽误不了你去教堂,走吧走吧,太阳出来前咱们就能回来。” 儿子拗不过父亲,只好哼哧着抓起衣服衣服往身上套。 趁这个时候,他爹从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出来。 瓦希卡帮着谢尔盖套上马具,一老一小两个杜萨克人把马牵出红柳扎成的篱笆,跃上马背朝着村子南边的山林疾驰而去。 如果从数万米的高空向下俯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塞纳斯海湾南北两条东西走向、近似平行的巍峨山脉。 北面的是遮荫山脉,南面的是金顶山脉。这种天然的地理分隔,必然也会造成政治上的割裂。 “两山夹地”的说法,因此而来。 而狼镇就位于金顶山脉的山脚下,背靠着金顶山脉北麓,是在灌木和林地间开辟出的定居点。 这座小镇不仅位于广袤的联盟领土最西端,同时也是在最南端,再往南去便是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如果继续往南走,地势会急剧抬高。原始森林被高山草甸替代,只有杂草能在那里生长,直至雪线。 晴天时,山脉最高处的千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光灿烂,宛如黄金铸就。 “金顶山脉”因此得名。 当然谢尔盖父子不是要去到那么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狼镇各村百姓平日里去的地方只是森林的外围罢了。 谢尔盖骑得是自己的老马,老头子心疼自己的老伙计,便没把它送去村里牧场。而瓦希卡骑的是两岁半的小马,精强力壮的牲口。 可老头子骑术精湛,哪怕穿着布鞋、骑着老马,瓦希卡也追不上他。 谢尔盖骑得开心极了,一边挥鞭、一边“嗷呜”地怪叫着,灌了满肚子的风。 瓦希卡在后面追赶着,心想:“什么下夹子,老爷子怕只是想遛马吧?” 两人很快跑到了林边,谢尔盖拉住缰绳,开心地和儿子说:“瓦夏!多好哇!舒坦!早上起来跑跑马,整个人都精神!” 但被扰了美梦的瓦希卡只是暗暗翻了个白眼,催促着老爹赶紧去看夹子。 循着记忆,谢尔盖领着儿子朝着林地更深处走去。 谢尔盖的运气非常不错,前两个夹子居然都有收获,一只兔子、一只野鸡。 老头子更高兴了,喜气洋洋地和儿子说:“我主保佑!瓦夏,说不定今天能有一只鹿呐!我前些日子梦到鹿角砸塌了房顶,说不定还是一头漂亮的雄鹿呐!” 瓦希卡却不接话,催着老爹赶紧去找最后一个夹子。 当他们找到最后一个夹子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两个人蹲在夹子旁边了。而夹子上——只剩下一条残破的鹿腿。 …… 从林子出来后瓦希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听从父亲的吩咐,提着兔子径直朝着米切尔镇长家里赶去。 离开田埂、踏上村间土路,让马匹撒开四蹄跑了一会后,已经能看到镇长家的房顶。 瓦希卡绕过一排整齐的橡树,一幢漂亮的白色双层大房子出现在眼前。谢尔盖家只是富农的小院,而眼前这栋漂亮的建筑则是大地主家的庄园。 听到马蹄声,两只猎犬“汪汪”叫了起来。 吉拉德·米切尔的儿子和瓦希卡是打小的玩伴,瓦希卡对米切尔庄园熟悉的很。 但这次他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名从未见过的年轻军官和吉拉德站在房前的空地上,两人都拿着马刀,似乎在练习着什么。 “好啦,别叫啦!”吉拉德听到犬吠,看到来人,便出声呵斥猎犬。 两只猎犬也认出是熟人,兴奋地“哼哼”叫着跑到瓦希卡马边撒娇,想去咬挂在马鞍上的死兔子。 “早呀!谢尔盖诺维奇!”吉拉德把马刀插在地上,隔老远就朝着瓦希卡大喊:“你父亲可好呀?你是来找皮埃尔的吗?” “他好着呢!今天早上还去跑马了!”瓦希卡拴好了马,举着兔子笑着说:“我是来给您送这个的!我爹让我把这只兔子送给您!” “好肥的兔子!谢谢你爸爸啦!在这等我一会。”吉拉德接过了猎物,快步走回了房子。 屋外只剩下瓦希卡和那个陌生军官两人。 那名陌生军官善意地对瓦希卡笑了一下,此时瓦希卡才有空仔细打量一番那人。 和那些蓄着胡须、不苟言笑的威严军官老爷不同,瓦希卡发现眼前的陌生军官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比自己年纪还要小,简直不像一名军官老爷。 可他身上的穿得却是货真价实的军官制服——虽然样式有点奇怪,但肯定是军官制服无疑。只要是杜萨克人,就不会不认得军官老爷的制服长什么样。 吉拉德大步流星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把一袋糖和茶叶塞给瓦希卡:“带回去给你家娘们做菜用。” “您上次给的还没吃完呢。”瓦希卡笑嘻嘻地说:“您不如给我点烟叶子。” “好,我给你拿去。”吉拉德又风风火火地跨上台阶进了屋。 虽然听着老爹讲打仗的故事长大,虽然被老爹三番五次喝令要尊敬普莱尼诺维奇。 可是在绝大多数杜萨克孩子眼中,吉拉德只是个和蔼可亲、出手阔绰的小老头罢了。 在狼镇的杜萨克人看来,米切尔一家——除了吉拉德的婆娘——都是货真价实的杜萨克,只是不在杜萨克人的村子里住罢了。 “给你们爷俩带回去抽。”吉拉德又跑一趟拿出一大包烟叶给瓦希卡,他大笑着说:“给你老子分点,别都你自己抽光了。” “那肯定的。”瓦希卡嬉皮笑脸地回答,但他想起了还有一件正事,紧忙告诉吉拉德:“大伯,今天我和我爹进山的时候,碰见一件怪事,我爹让我告诉你。” “什么怪事。” 瓦希卡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唉,我嘴笨,也说不清楚。我爹就是让我支吾一声,等一会上教堂他再仔细和你说。” 说完,着急回家吃早饭的瓦希卡就和吉拉德道别,骑上马回家了。 跑到一半,他才想起来:“还不知道那个军官老爷是谁呢!” …… 礼拜日,是狼镇一周中最大的日子。 吃过早饭,周围几个村子的村民离得近的徒步,离得远的赶车、骑马,都朝着镇中心的教堂赶来。 大家都想赶个早,因为到得早才有座位,到得晚就只能站着望弥撒了。 对于村民们而言不是教堂建在了镇中心,而是镇公所建在了教堂边上。狼屯教堂的历史比狼镇“并村设镇”的历史还要早。 主日礼拜不仅是宗教活动,也是各村居民主要的聚会场合。 仪式开始前,瓦希卡终于知道了那名陌生的军官是谁——据说是本镇新来的驻镇官,温特斯·蒙塔涅少尉。 趁着三个村子的村民都聚在一起,吉拉德站到布道台上当众宣读了温特斯的委任状,把新来的驻镇官介绍给了众人。 这是温特斯第一次在狼镇百姓面前亮相,他的表现中规中矩。站上布道台给大家敬个礼之后就下去了。 对于百姓们而言,镇上多个军官虽然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但也是枯燥生活中少有的新鲜事。 教堂里的众人看热闹一般挤到前面去瞧新来的驻镇官,七嘴八舌谈论着他的军服、长相和年龄。 倒是有一些未婚的姑娘不知道在想什么,红着脸偷偷打量着新来的少尉。 毕竟制服穿在身上,哪怕是丑人也能平添三分威风,更何况温特斯本来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 介绍过新任驻镇官后,便是正式的主日礼拜仪式。本堂的两位司祭举着圣像从教堂外缓缓走上了布道台。 温特斯尴尬地发现,自己被“困”在教堂里了。 作为一名施法者,温特斯当然没有兴趣掺和到宗教活动中。可是他也不好意思在仪式进程中公然离场,作为狼镇唯二的公职人员,他和吉拉德的座位都在教堂的最前排。 温特斯心想:“我如果现在离场,恐怕就等于要把狼镇的信徒全都得罪了一遍。” 本着实用主义精神,温特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一直坐到布道结束,看着挂坠里安娜的画像,看得出神。 不明真相的镇民们还以为新来的驻镇官在虔诚祈祷。 布道结束后,温特斯不动声色地避过了领圣餐的环节。 一切都十分顺利,老眼昏花的主祭完全没有注意到温特斯的小动作,教堂里的其他人也没注意到。 但年轻的副祭却看得一清二楚,温特斯的举动让副祭十分奇怪。但他没有叫住温特斯,只是看着新来的驻镇官跟着人流离开了教堂。 其实温特斯看教堂副祭也蛮奇怪。这种小教堂显然没资格拥有两名正式的神职人员,但狼镇教堂偏偏就有两个。只不过温特斯对神棍的事情没兴趣,也就没打听。 教堂之外,天气晴朗而干爽,天空中高高的漂浮着几层浅色的云。 吉拉德正领着几个人布置箭靶和场地。靶板从教堂后院抬出来,摆在教堂边上的草甸上。 温特斯见状,便过去帮忙。 吉拉德擦了擦汗和温特斯说:“少尉,镇上以前没有驻镇官,所以只能我顶上。蒙塔涅少尉,以后礼拜日的射箭训练可就交给你啦。” “礼拜日的射箭训练?”温特斯面色古怪:“该不会是‘弓箭法令’吧?” “对啊!就是弓箭法令!”吉拉德笑着回答。 弓箭法令是帝制时期的法律,即所有男人在教堂礼拜后都要参加射箭训练。 经过吉拉德解释后,温特斯才得知这条法律居然在帕拉图一直没有被废除。 帕拉图大议事会始终没有再专门通过一条废除法案——懒政的嫌疑颇大——弓箭法令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只不过这条法令已经失去了强制性,对平民而言射箭近似一种娱乐活动。毕竟在礼拜日的清晨射上几箭,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温特斯没想到居然能在这边陲小镇见到这种“历史遗迹”级别的周末活动,他和吉拉德布置好箭靶后,射箭训练便正式开始。 妇孺、拉不开弓的老人、还有一些认为射箭有损身份的男人站在一旁围观。 百十来名青年男子排成了长队,等着轮到自己施射。 一些人自带弓箭,这类人显然对自己的射术很有信心,像骄傲的公鸡般站在队列中,等着在乡亲面前大显身手。 至于那些没有带弓箭的人,则使用镇公所提供便宜的白蜡木练习弓。 有农民带来了自酿的甜啤酒,推着木桶大声吆喝售卖。 一些外地的行脚商也趁着礼拜日来卖些针线之类的小东西。 没人在意“周日不可工作”的教条,原本冷清的狼镇现在变得极为热闹。 温特斯的工作很轻松,只要防着点有人去拔靶子上的箭时被误射就好。 射手没上靶,围观的人们就会发出嘘声。 射手正中靶心,围观的人们就会高声喝彩。 简单的快乐很有感染力,就连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家的温特斯嘴角挂上了几丝笑意。 但与此同时,温特斯也敏锐地留意到人群中有一些和欢乐气氛格格不入的成年男人。 他们胡子拉碴、衣衫不整、面色大多阴郁,既不来射箭,也不来靶场围观。 甚至狼镇的老百姓也刻意避让着这些人。 只有酿私酒的农民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围着酒桶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虽然温特斯无数次想过逃跑,跑回维内塔。但只要在任上一天,也得尽职尽责。 于是狼镇驻镇官叫停了身边的射手,指着那些男人问道:“那些人是谁?是你们本地人吗?” 正在射箭的青年顺着温特斯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摇了摇头,答道:“大人,那些家伙是林场的人。从外面雇来砍木头的。” 温特斯还想继续问,但却被吉拉德请了过去。 在镇公所里除了吉拉德和谢尔盖之外,还有一老一小两个男人。 老的看体格约么三、四十岁,可脸上刀砍斧削的沟壑却像蜘蛛网一般。皮肤被晒得黝黑,嘴唇紧紧地抿着。两只手里各拎一卷皮子。 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年纪,正瞪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他手里拿着一把没上弦的单体弓,尺寸大约有一米多长,比起成年人用的弓要小一些。 见到温特斯进来,吉拉德向几人又介绍了一遍:“这位是本镇新来的驻镇官,蒙塔涅少尉。” 吉拉德指着谢尔盖介绍道:“这位是谢尔盖·弗拉基米诺维奇,杜萨村的杜萨克。” 听到杜萨克这个叫法,老谢尔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吉拉德又指着一老一小两人介绍道:“这两位是本镇的猎户,拉尔夫和他的儿子贝尔。拉尔夫,你有事情就说吧。” 猎人拉尔夫先是拘谨地摘掉帽子鞠了一躬,随即神色焦虑、语气紧张地警告狼镇的两位公务员:“大人,狼灾要来了!” 第六章 猎户 塞纳斯联盟南北是山脉,地势总体上自东往西逐步攀升,生活在沿海的人们因此又将帕拉图人称为高原人。 奔马之国的西南边陲的狼屯镇海拔高度接近一千四百米,处于金顶山脉北麓的松栎林带。 狼屯镇南边的森林中,一人合抱粗的针叶巨木直插云霄、遮天蔽日。只有斑斑点点的阳光从树冠缝隙间透射下来,滋养着林间的杂草和灌木。 千百年来,自然万物在这里无人问津的生长、死亡、腐烂,最后化作了深达数尺的腐殖质土壤。 猎人拉尔夫家的小屋就搭建在这样的密林深处,只有一条猎人踩出来的小路通往人类社会。 得到拉尔夫的警告后,吉拉德、温特斯和谢尔盖立刻跟随拉尔夫父子赶到了猎户的木屋。 木屋简陋而寻常,屋外有几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木桶,似乎是用来鞣制兽皮的容器。 “两位大人,请看。”拉尔夫从屋内取出了一条动物残肢,呈给了吉拉德和温特斯:“这是今天早上在兽夹上发现的。” 温特斯现在已经不再试图纠正村民称他为“大人[Lord]”了,吉拉德对此似乎也早就习以为常。 看起来这部分残肢曾经属于一头鹿,但现在只剩下了蹄子到大腿骨的部分。 温特斯只能看出来这么多,他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吉拉德也颇为疑惑地问:“夹住的猎物被野兽捡了便宜,虽然不走运可也是寻常的事情。咋就和狼灾扯上了关系?” “有关系!”拙于言辞的拉尔夫情绪变得焦虑又急躁:“请您倒是看看大腿骨上的断茬!” “你.他.妈咋说话呢?你那嘴不会说话我.他.妈给你缝上!”谢尔盖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老兄弟不敬。 “没事,没事。”吉拉德立刻安抚两人。 老猎人拉尔夫没有还嘴,只是低下了头向镇长道歉。倒是小猎人贝尔攥紧了手里的木弓,怒视着老谢尔盖。 温特斯拿过鹿腿仔细观察了一遍骨头的断口,他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拉尔夫先生,我们不是猎人,你理所当然的东西我们不懂。这条鹿腿究竟有什么问题,你得仔细解释给我们听。” 老猎人指着骨头断面,比划着解释道:“两位大人,这骨头是被活生生咬断的。鹿踩了夹子动不了,某种野兽把鹿咬死后又咬断了鹿腿,拖着剩下的部分进了林子里。”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寻常的野兽根本咬不断鹿大腿骨!因为咬不动!”猎人拉尔夫语速飞快,神情焦躁:“大人!这是头极壮的成年雄鹿,腿骨更是坚硬难啃,可是却被直接咬断!可想这野兽上下齿间咬合的力量得有多大! 听了猎人的话,温特斯重新审视手中的残腿——能咬断这种骨头就能扯掉人的胳膊。 温特斯眉头紧锁着问老猎人:“是狼?” “狼做不到!像狼这种百来斤的野兽,最多只能是把鹿咬死后原地吃掉。狼更没有力气把公鹿的尸体拖走,哪怕是一群狼也不行!狼捕杀的都是老弱病残。能干掉这种成年大牲口的绝非寻常野兽,非得是虎、罴这等猛兽才行!” 光用嘴说还不够,老猎人跑回屋里取出两根雪白光滑的股骨棍:“大人您看,这是用被狼吃的鹿剩下的大腿骨做的手把件。狼爱吃髓,能咬断肯定不会放过。可您看这两条骨棒,除了有牙印外完好无损!” “那你为什么说是狼灾?”听到对方否认是狼,温特斯满头雾水。 老谢尔盖尴尬地解释道:“长官,俺们这地方管野兽伤人都叫‘狼灾’。” 温特斯这才明白,他点了点头又问猎人:“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一只大型猛兽正在这片林子里出没?” “对!但也不太对!”老猎人懊恼地扯着头发,嘟囔着说:“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也不知道从哪说,反正这阵子林子里就是很不对劲!” 和底层士兵朝夕相处一年后温特斯逐渐明白:一些没有受过文法教育的士兵语言能力极为匮乏。他们说话没有重点,连复述都磕磕绊绊。必须得有耐心,还得能从混乱的叙述中抓住关键词才行。 “不急,你慢慢说,想到什么说什么。”温特斯拍了拍猎人的肩膀,搬了个木桩子示意拉尔夫坐着说。 猎人拉尔夫感激地看了驻镇官一眼,想了好一会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仔细聆听的温特斯努力从其中分辨出关键的信息。 “……结果从前一阵开始,平时很难见着鹿、獐、狐、兔发疯一样从林子深处往外跑……我们父子在兽径下陷阱,最开始抓到不少好货……可近些日子捕到的货许多都被野兽拖走吃得干净,而且位置一次比一次靠近外面……昨日我还在林子里发现了从未见过的脚印……” “等等。”温特斯精神一振,打断了老猎人:“你发现脚印了?” “是的,大人。” 那你还说这么多废话?温特斯忍不住腹诽了一句,他立刻命令猎户拉尔夫:“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 在猎人父子带领下,温特斯、吉拉德和谢尔盖朝着森林更深处前行。 这里是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越往深处走,森林就变得愈发安静深邃。鸟啼虫鸣也无法打破森林无止境的沉默,只能听见风拂过树叶时沙沙作响。 回头看去,温特斯已经找不出来时的路。 但猎人父子对这片森林了如指掌。看起来少说有四十岁的猎人拉尔夫在林间健步如飞,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位置:“就是这里!” 三日前下了一场雨后一直是晴天,泥浆中的足印被保存了下来。 拨开挡住视线的蕨草,一个恐怖的爪印显露了出来。 看到这个爪印,猎人父子之外的三人全部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掌五爪,整个爪印将近有温特斯鞋子的两倍长。 猎人拉尔夫说的没错,能踩出这种爪印的猛兽绝不可能是狼。狼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也只是食物。 只是看到这个爪印,温特斯眼中原本宁静安详的森林突然就变得危机四伏、处处杀机。 马匹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吉拉德带来的两条梗犬夹着尾巴,呜咽地哼叫。 “恶兽会到处撒尿警告同类。”拉尔夫指着那两条夹着尾巴发抖的猎犬斩钉截铁地说:“这两条猎狐梗肯定是闻到尿骚味了,否则不会吓成这样!” “圣体在上!”老谢尔盖凑近爪印惊呼:“啥玩意能长这大?” “还有别的脚印吗?”温特斯问。 拉尔夫摇了摇头:“没了,只见到这一枚。” “那最好别在这久留,我们先回拉尔夫家。”温特斯什么武器都没带,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看向吉拉德:“米切尔镇长,您觉得呢?” “说的没错,我们先离开这里。” 拉尔夫父子一前一后引领,五人原路返回了猎户的小木屋。 吉拉德和谢尔盖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林间穿行太久都有些体力不支。倒是猎人父子步履轻快,面色如常。 吉拉德穿着粗气地问老猎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从脚印看出来吗?” “五个爪子,看形状应该是熊。”拉尔夫面色凝重地回答:“可那爪印太大了,大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你觉得会再闹狼灾?”吉拉德又问。 拉尔夫考虑了好久,最后说:“野兽平日都躲着人活动,更不会跑到离人烟这么近的林区。可这只大家伙的活动范围却越来越靠近森林边缘。俺觉得它再往外跑,迟早要碰到人。一旦尝到人血,那它肯定会开始捕人为食。但说不定它也会掉头重新往深林里去。唉,可大人您问我,我也不知道……” 听了猎人的话,吉拉德看向了温特斯:“蒙塔涅阁下,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召集民兵了。” 温特斯先是一愣,然后才醒悟过来:民兵事务归他这个派驻军官负责。 “您觉得需要组建讨伐队?”温特斯反问。 吉拉德无声的点了点头。 谢尔盖兴奋地一拍大腿:“没错!.干.他.娘的,管他什么巨兽!只要吃枪子就不怕弄不死它!” 温特斯·蒙塔涅从未把自己当作帕拉图人,但这一刻他真的进入了狼屯镇驻镇军官的身份中。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召集民兵至少能让各村有一点自卫能力,我觉得可行。但是否要派出人手捕杀这头野兽,我想听听专业人员的意见。” “拉尔夫先生。”蒙塔涅少尉直视老猎人的双眼,严肃地说:“你不用担心,你说的话我负责。但你要实话告诉我……作为一个猎人,你觉得出动民兵捕杀这头野兽可行吗?” 蒙塔涅少尉言辞恳切,拉尔夫咬了咬牙,鼓起勇气答道:“禀大人。您给我脸我不能不要。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林子实在是太大了,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在哪。如果真想杀它,那得是全镇人出动围猎才行,而且稍有不慎就那东西就会跑掉。 凶兽都有灵性,一旦杀它不成,它怀恨在心以后反而更难缠。更何况它还没有伤人,更不该主动招惹它。我觉得现在让大家都小心一点就够了,如果它真伤人再捕杀不迟。万一它自己回到森林深处,那就更好不过。” 温特斯仔细地听完后,又看向吉拉德:“您觉得呢?” “这也是个稳妥的办法。”吉拉德也同意:“那暂时就这样吧。”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温特斯、吉拉德和谢尔盖便准备离开猎人小屋。 “拉尔夫先生,我觉得你这几天也不要留在这里了,先到村里亲朋家暂住两日吧。”临行前温特斯特意叮嘱道,他担心猎户父子因为大意反而出事。 老猎人感激地点了点头。 温特斯又笑着对小猎人说:“小子,下个礼拜日再来射箭吧,下次我准备你想要的奖品!” 小猎人贝尔不屑地撇了撇嘴,这小子箭术惊人,轻而易举从一群成年人手中赢走奖品——半打羽毛笔。不过这个半大小子显然不喜欢这些玩意。 看到这正处于逆反期的半大小子,温特斯反而觉得有趣。他颔首致意,轻刺马肋作别猎户父子。 …… 在返回狼屯镇的路上,温特斯、吉拉德和谢尔盖一路闲聊。 “为什么把野兽伤人叫狼灾呢?”温特斯仍然有些疑惑:“这是帕拉图的方言吗?渊源何在呢?” “不是帕拉图,就是咱们这的方言。杜萨村以及河东、河西两村都这么叫。”吉拉德笑着答道。 提起这事,老谢尔盖就豪情万丈:“这地方以前一直闹狼灾!早年可把在这生活的庄稼佬祸害的不轻。后来俺们杜萨克被安置到这里,那可是狠狠打杀了一通。大狼小狼都宰了不老少,我现在还有一副狼皮护膝呢!最后把狼都赶进山里最后才算消停。嗨!本地老娘们现在吓唬小孩还在用‘再哭,狼就把你叼走’!” “米切尔镇长,谢尔盖先生,恕我冒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都是杜萨人吧?”温特斯忍不住问出了疑惑已久的问题:“怎么会在塞纳斯联盟定居呢?” 从听到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米切尔这个古怪的名字时,温特斯就已经在怀疑吉拉德是杜萨人了。 “俺们当然是杜萨克!那不是一眼就能和庄稼佬分开?”老谢尔盖哈哈大笑,他回忆着说道:“要说俺们咋跑到你们这来了?那话可就长了,三十多年那时候俺们还给老皇帝当差呢,完了吧就被……” “弗拉基米诺维奇!够啦!别说啦!”吉拉德显然不想多谈此事,出言叫停了老谢尔盖的回忆。 谢尔盖倒是异常听话。吉拉德喊停,他立刻就不说了。 见吉拉德不想多谈,温特斯也换了个话题:“米切尔先生,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叫谢尔盖先生……弗拉基米诺维奇?” 这个问题显然可以回答,吉拉德笑着解释道:“谢尔盖他爹本名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的意思就是弗拉基米尔的儿子。他也叫我普莱尼诺维奇,因为我爹本名普莱尼斯,我们杜萨人都这么叫。” 温特斯大笑着说:“那我应该是不是应该叫格拉维诺维奇?” 没想到此言一出,吉拉德和谢尔盖面色都有些尴尬。 吉拉德想起了别的事,忙问温特斯:“您刚才是让拉尔夫父子到亲朋家暂避几日吗?” “是的,我觉得现在处境最危险的可能就是他们俩了。” “恐怕他们没地方可去。”吉拉德有些担忧地说。 “为什么?” “因为那个小娃娃是赫德人的种。”老谢尔盖粗声粗气地捅出了实情:“拉尔夫搞来个赫德婆娘,后来死啦。剩那么一个小娃娃。当初要不是普莱尼诺维奇可怜他们,他们根本都入不了狼屯的籍!” “行啦行啦,别说了!”吉拉德喝止了老友。 谢尔盖立刻噤声。 吉拉德挠了挠后脑勺,继续说道:“其实也好解决。我把他们父子俩暂时请到我家来就行了。” 谢尔盖冷言冷语道:“怕人家不领情哩。” 吉拉德想了想,说:“就算拉尔夫不想来,为了他儿子的安全他也会来的。” 老谢尔盖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吉拉德又看向温特斯:“蒙塔涅少尉,您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温特斯有些受宠若惊,紧忙回答:“就是麻烦您了。” “嗨,不妨事,房间空那么多我难受得慌呢……”吉拉德说着说着,突然又一拍脑门:“少尉,召集民兵的事情……河东、河西和杜萨村我跑一趟就行。但那两个新教徒的村子,非得咱俩一起去不可……” ————割———— 帝国历526年公教会审判庭刊印的《巫术之锤》中记载的关于狼人的内容: “……半人半狼……畏惧银、蒜和圣水……力大无穷、暴虐嗜血、极度危险……一旦被咬伤,即便一个心地纯洁的人,一个不忘在夜间祈祷的人,也难免在乌头草盛开的月圆之夜变身为狼……” 新历(帝国历)1020年,大数据库收录的人类学硕士论文《神话生物背后的深层意识探究——以狼人为例》的节选内容: “……五世纪之后,随着对内殖民进程的加深,人类开始向森林、荒野索要土地,这导致了大量野生动物伤人的事件出现。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狼人的传说不胫而走……今热沃丹省狼屯市的地名便是源自六世纪初盘踞于此地的一支狼群,狼屯市农村地区至今仍然流传着关于狼人的传说……” 第七章 民兵和战马 真正地了解派驻军官的权职后,温特斯吃惊地发现在狼屯镇这一亩三分地上,驻镇军官的权力简直大到没边。 在维内塔共和国,冷酷无情的官僚系统痛恨任何军人野心的增长,对于潜在军人干政风险严防死守,尤其不允许任何军职人员在地方上军政一把抓。 可是在帕拉图共和国热沃丹郡狼屯镇,民兵、治安、缉私、守土、劳役……凡是涉及到暴力的事项统统归派驻军官管。 而且驻镇官和镇长并不存在统属关系。二者管辖范围有所重叠,但地位相互独立。驻镇官在负责的事项上都有绝对决定权。 所以在狼屯镇这个小地方,理论上谁也管不了温特斯。 只有设立在郡首府的新垦区驻屯总部能给他下命令,可那里离狼镇少说有一百五十多公里呢。 换句话说……在这小镇上派驻军官简直就是半个土皇帝呀! 帕拉图军官在地方上的权力——或者说是帕拉图军方在地方上的权力——让年轻的维内塔人目瞪口呆。 震惊归震惊,温特斯也并不是很关心帕拉图共和国的基层政治生态建设。因为他自认早晚要回家,只是暂时被塞到这个职位上挂靠罢了。 但只要还在任上一天,也得好好干。 …… “看到了吗?这样投就行。要用上腰腹的力量!出手时矛尖要稍微朝上一点,否则就扔不远。” 狼镇河东村的打谷场,温特斯·蒙塔涅少尉拿着临时打制的标枪正在演示。还有几根标枪歪歪斜斜地插在不远处的靶盘上,是他刚投出去的。 村子里的成年男人都聚在蒙塔涅少尉身边,看着少尉演示投矛技巧。 婆娘们则有说有笑地坐在打谷场边上,做活、瞧热闹。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们打闹疯跑,在边上学着大人的模样丢木棍。 河东村打谷场一片热闹景象,宛如节庆集会,丁点没有应该有的紧张气氛。 温特斯原本很反感妇孺来围观,觉得这是一种干扰。但他很快发现这也是一种很有效的激励。 “都认真练!”温特斯故意对民兵们说:“女士们在都看着,要是在这里丢了人,你们晚上还有脸爬上床吗?” 听了这话,轮流练习投矛的河东村青壮都涨红了脸,憋着劲想要压过其他人一头。 对于狼镇的民兵,温特斯并不满意,因为和他带过的常备军百人队相差太多。但农夫毕竟不是职业士兵,肯来参加训练就很不错了。 温特斯一面纠正民兵的错误动作,一面训诫道:“记住,不要站在正面,不要朝着脑袋投。转到侧面和背面,朝着肚子这种没有骨头保护的地方掷矛!” 从爪印的尺寸来看,指望一击毙杀那般庞大的野兽纯属痴心妄想。 按猎人拉尔夫提供的建议,如果野兽袭击村落,最好的办法是驱赶,用火光和噪声将其吓跑;其次是消耗,耗到野兽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再将其毙杀。 因此温特斯特意在这些临时赶制出的标枪上加了倒钩,一旦咬进肉里拔出来就会带下一大块血肉。用时还会在枪杆系上绳子,可以拖拽和固定。 一些农家妇女自发在田间地头搜集了一些俗称“老鼠砒”的蓝色草果给温特斯,说是用水煮过后抹在标枪上有用。 不过温特斯对涂毒能起到效果颇为怀疑。 那种蓝色草果虽然食用有毒,可进入血液是否仍有毒性还是未知数,能不能放倒大型野兽也是问题。但好坏也没什么大影响,温特斯也就由她们去了。 “老元帅办学教出来的军官那就是不一样!啥事都干得可好”吉拉德看着温特斯有条不紊地组织民兵、打造枪矛,喜气洋洋地到处和人说:“蒙塔涅少尉能来狼屯当驻镇官可真是主上保佑!” 在温特斯的统筹下,狼屯镇下辖五个村都组织起了民兵队。 农夫们被告诫夜间务必谨守门户,一旦有警就想办法弄出噪音,等着本村民兵集合救援。 温特斯还特意从离林子比较远的两个村子借了一些狗,分配给那些房舍离林地较近的村民。 现在让温特斯很头疼的问题是缺少武器。 河东村和河西村倒还好,至少村民还保有一些弓箭。 但那两个新教徒聚居的村子堪称手无寸铁。别说刀剑枪矛,就连一把好弓也没有,村民只能拿草叉子当长矛用。 指望靠草叉对付那枚爪印的主人,那新教徒们至少得拿出悍不畏死的劲头才行。 话又说回来,如果农夫们能有悍不畏死的勇气,那温特斯还紧急打制这批标枪干嘛? 拿着长矛就上去捅嘛!只要还是血肉之躯,什么东西捅不死? 可实际情况是:站在远处射箭,民兵们勉强能做到;被猛兽扑到身边,民兵们只会被追着跑。 正因为考虑到普通人没有和猛兽肉搏的勇气,温特斯才训练民兵使用标枪——上古先民狩猎的工具。 让温特斯更加头疼的是那两个新教徒村子透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敌意。 诚实地说,在吉拉德没提到他们之前,温特斯甚至没有意识到狼镇还下辖着两个新教徒村子。 新教徒们既不参加主日礼拜,也极少和其他三个村子有交流。 在温特斯看来狼镇已经足够偏僻闭塞,可就在文明世界边缘的狼镇里,新教徒们又抱团组成一个更加封闭、与世隔绝的小团体。 在其他几个村子,吉拉德镇长念一遍委任状就算介绍完毕。村民们很自然地接受了新来的驻镇官。 而在那两个新教徒村,村里每一个识字的人都把温特斯的委任状看了一遍,村民仍然会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温特斯·蒙塔涅。 更让温特斯恼火的是,新教徒们似乎并不相信“狼灾”的警告,也不拿他这个驻镇官的命令当回事。 没几个青壮来参加训练,来参加的人也都是敷衍了事。几个新教徒村民甚至悄悄对温特斯说“狼灾就是镇长要增派劳役的幌子,是在敲诈我们”。 俨然一副被迫害妄想症的做派,惹得温特斯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反倒是吉拉德已经习惯了,还劝解了蒙塔涅少尉一番。 但无论是米切尔镇长,还是蒙塔涅驻镇官,都拿这些顽固不化的新教徒没什么好办法。 可偏偏却又是那两个新教徒的村落离森林边缘最近。 因此每当想到那两个新教徒村,温特斯就头疼欲裂。 唯一让蒙塔涅驻镇官省心的就是杜萨村,杜萨克的聚集村落。 听说林子里潜伏着一头大型野兽,杜萨村的男人们兴高采烈开始整备刀枪。 与河东、河西两村以及新教徒两村风俗迥异,杜萨克们家家户户都有武器。 马刀就挂在墙上,长矛就靠在仓房里,这些只是最基本的。 就连火绳枪杜萨村也保有二十几杆,有新有旧。新的是近年才买来打猎,最老旧火枪的历史甚至能追溯到主权战争。 杜萨村家家户户还饲养马匹,男人们的骑术是从小练出来的,就连温特斯的马术也比不上他们。 听说狼灾要来了,老头子们又被请出来教习年轻人如何使用长矛和军刀。 游手好闲、精力旺盛的年轻杜萨克们突然有了事情做,打架、聚赌之类的破事都少了许多。 谢尔盖得意地对温特斯说:“长官,碰到这种事情您能指望那些庄稼佬吗?还得看咱们杜萨克的!甭管来的是啥,有俺们在,统统搞死!” 既然手头有这样一批骁勇的杜萨克,温特斯也没有不利用起来的道理。 所以在五个村子的高处温特斯都命人搭起烽火台,哪个村子遇袭就用烽火示警,杜萨村的骑手们会立刻集合支援。 有了烽火台,河东、河西两村倒是很开心。但从新教徒村民们怀疑的表情来看,温特斯不禁觉得恐怕野兽来了新教徒也不会向杜萨克们求援。 另外,包括米切尔家在内的狼镇十几名庄园主也慷慨解囊,认捐了购买标枪的花费。 这几日除了到各村巡视、监督训练之外,温特斯还多次跟着拉尔夫进入林间寻找那头野兽的踪迹。 千头万绪的事情压在温特斯身上,让他十分疲倦。 但忙碌也缓解了被人操弄命运的抑郁——毕竟有事情做他就没精力琢磨怎么回维内塔了。 不过在这个上午,温特斯把其他事情都抛到了脑后,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要……买一匹马。 在地广人稀的帕拉图新垦区,马匹是刚需,实在是没有代步的坐骑去哪里都不方便。 温特斯·蒙塔涅少尉现在吃在吉拉德家,住在吉拉德家,虽然吉拉德·米切尔并不介意,但是温特斯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占用米切尔家的马匹了。 所以温特斯非常想要买一匹马。 不光是为了代步,他还有一个阴暗的想法:如果有一匹马,他就可以直接逃回维内塔。 但他买不起。 “贫穷少尉”可不只是军官自嘲,军官是个成本高昂的职业,制服、马匹、武器统统都要自购。 虽然帕拉图的薪金待遇似乎比维内塔好一点,但凭少尉的收入能满足吃住就算不错了。 想要买马? 可以想。 因此这个时代的军官如果出身不富裕,那他最好能找一个富裕的岳父。 虽然可能有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嫌疑,但温特斯还是觉得吉拉德·米切尔绝对会很乐意把女儿嫁给自己。 米切尔小姐每次见到温特斯都满脸羞红,和温特斯说话时声音像蚊子一样,让温特斯都感觉很不好意思。 而文雅淑贤的米切尔夫人似乎也很中意海蓝出身的温特斯·蒙塔涅少尉。 更不要说老谢尔盖几次拐弯抹角问温特斯他是否有婚约。 谢尔盖家又没女儿,还能是帮谁问的? 温特斯坚称自己已经有婚约了,未婚妻就在海蓝。 可谢尔盖却嘀咕着:“俺们这离海蓝那么远,就算有婚约也不一定算数嘛。” “没钱好痛苦!” 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里,温特斯·蒙塔涅这样哀叹着。 但他不可能向吉拉德·米切尔家借钱。相反,米切尔一家对温特斯越好,他越不敢欠下人情。 事实上温特斯已经在考虑时机恰当时搬出米切尔家了。 满打满算,温特斯现在身上除了三个月的薪金外,唯一的贵金属只剩下……安娜的挂坠盒。 纯金的。 但挂坠盒不可能卖,要是卖了纳瓦雷大小姐非把蒙塔涅少尉手撕不可。 “没钱真的好痛苦!” 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中,温特斯·蒙塔涅再次哀叹着。 最后,还是安托尼奥给的两枚袖扣救了急。 温特斯的家庭对于金钱管理很严格,但他本身对于钱的概念并不强,因为在军校里他一直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所以安托尼奥随手给的这两枚袖扣,他也没当回事。碰到重要的场合就戴一下,这次回圭土城授勋时也带在了身上。 人一旦被逼急了,哪怕是再小的希望也会紧紧攥住。 满脑子想钱的蒙塔涅少尉看着姨父给的两枚袖扣,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经铁匠辨识,温特斯最终确认这两枚他一直以为是青铜的袖扣……果然是纯金的。 以及,姨父给的皮带扣也是纯金的。 哪怕相隔千里,长者的智慧仍然充实了温特斯空虚的钱袋。 于是乎,贫穷的蒙塔涅少尉突然有钱了。虽然不算多,但差不离能买一匹够用的战马。 买玩具会很开心,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而战马,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大玩具。 温特斯的积郁一扫而空,他迫不及待地去吉拉德打听杜萨村哪家有战马出栏。 虽然不好意思再接受米切尔一家的恩惠,但购买战马这种事躲不过吉拉德的眼睛。 与其刻意避嫌,温特斯觉得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请求吉拉德·米切尔的帮助。 吉拉德的大儿子皮埃尔听说蒙塔涅少尉要买战马,也兴奋地要跟着去。 杜萨村的公共牧场位于村南的平坦土地,没有围栏。无人打理的苜蓿和黑麦在这里随意生长,远远望去草甸呈一种漂亮的乳黄色。 在南边很远的地方,有些棕色和黑色的斑点闪动,一群马正朝着水塘奔跑。一个小小的身影像黏在马背一样上下颠簸着,聚拢着马匹。 “钩儿!”皮埃尔踩着马鞍站了起来,兴奋地朝着马群的方向挥手大喊:“安格鲁!” 远处马背上的身影听到了喊声,也挥舞着帽子回应。 “过来!过来!” 远处马背上那人又戴上了帽子,朝着温特斯等人疾驰而来。 “那是杜萨村的马倌,安格鲁。”吉拉德用鞭子指着正在靠近的骑手,大笑着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村里的马群啦。让他帮你挑一匹像样的!” 马倌催马跑得飞快,很快就靠近了几人。 温特斯这才发现马倌的身形很瘦小,面庞虽然被晒得黝黑,却难掩稚嫩。 “怎么是个孩子?”温特斯大吃一惊。 “小钩儿也有十六了吧?不算孩子了。”吉拉德笑着说:“你别因为他年纪小就瞧不起他,他已经一个人管了两年的马群,管得可好呢。” “两年?”温特斯更惊讶了:“那他十四岁就当马倌了?” “对呀。”吉拉德理所当然。 “他不是杜萨人?” 皮埃尔立刻反驳道:“钩儿当然是杜萨人!” 倒是吉拉德明白了温特斯的意思,他叹了口气说:“小钩儿他爹是病死的,他家就没有授田。钩儿娘领着他来找他爹,结果到狼屯没多久也病死了。这孩子喜欢马,我就让他跟着老皮克管马群。老皮克前年喝酒也摔没了,他一个人管马群也干得挺好……嗨,不过总算熬够了岁数,等他去当差回来,就也能授田啦。” 几句话的功夫,马倌已经到了几人身边。 马上的半大小子用一套漂亮的动作滚鞍下马,朝着皮埃尔跑了过来。皮埃尔也下了马,两人高兴得玩闹了起来,还摔起了跤。 得知了温特斯的来意后,“钩儿”安格鲁带着几人靠近了正在饮水的马群。 温特斯一眼便看中了一匹神骏青马,可马倌却摇了摇头:“长官,那匹特勒青是这马群的种马哩。脾气很坏,骑不了。” 视线来回,温特斯又看中了一匹黑马:“那匹黑马怎么样?” 吉拉德抿嘴微笑。 还在变声期的小马倌用公鸭嗓子回答:“长官,那匹是牝马。牵过来配种的,正等着明年生小驹子。咋能卖呢?”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步兵科出身的蒙塔涅少尉碰到了自己的短板,此刻的他无比思念巴德同学和安德烈同学。 温特斯放弃了思考:“安格鲁,那你给我挑一匹吧。” “喏!那匹‘雷日克’就挺好的。”小马倌指着一匹棕红色的马说道。 温特斯跟着马倌的视线看过去,马儿耳朵立了起来,机警地看了过来。但以“强运”的标准来看,那匹棕红马感觉稍微矮了一点,体型也小了一点。 其实蒙塔涅少尉评价马匹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得好看。 在长得好看的前提下,身形越高大越好。 看着那匹棕红马,温特斯有些犹豫地说:“那匹马是不是有点……小呀?” 吉拉德、安格鲁全都笑了起来,而皮埃尔和温特斯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年过半百的吉拉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掐着腰说道:“少尉,我们杜萨人评价战马不看体型、速度、力量……而是看耐力。只有能一直跑的马,才是好战马。” “那匹雷日克才三岁,可脚力真是棒极了。”安格鲁补充道:“小型马又灵敏又轻巧,最擅长跨栏。等它长到四岁,脚力肯定更好,那时候就可以拉回来配种了。” 一老一小两个杜萨人说的温特斯也心动了:“那马主会愿意卖吗?” “只要风调雨顺,好马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吉拉德笑了:“有什么不能卖的?我替你去和马主商量嘛。” 既然懂马的人都这么说,那温特斯也不再犹豫。吉拉德带着儿子去找马主人谈价格,留温特斯在牧场和小马倌安格鲁闲聊。 看着安详吃草的马群,温特斯好奇的问道:“对了,你们杜萨人怎么给马起名字?” “杜萨人不给马起名,就用毛色来称呼。”小马倌大笑着说,露出了十几颗牙齿:“不过我们杜萨人光是描述马儿毛色的词就有上百个。” 小马倌补充道:“雷日克指的就是那种红棕相间、额头有白点的毛色。” 交易很快就敲定了。 马主人爽快地给了一个很好的价格。 借来一套鞍具,温特斯·蒙塔涅骑着雷日克离开了狼镇。 第八章 黑水镇和马刀 虽然离开狼镇的温特斯不止一次冒出过“干脆就这样逃回维内塔”的想法,但并没有付诸实践。。 且不说跑了之后军籍怎么办,光靠一匹马也不足以支撑长距离跋涉。更别提身为一个异乡人,要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摆脱追捕? 逃跑很不现实,所以蒙塔涅少尉也只能想想罢了。 温特斯从狼镇出来不是想要潜逃,而是为了去找安德雷。 他的新伙伴被杜萨人称为“雷日克”,意为红棕色的马。于是温特斯也给这匹三岁的小公马起名“红鬃”。 跨上红鬃的温特斯当即决定去一趟黑水镇。去见安德烈,顺便试试红鬃的本事。 联盟陆军的马术将战马步法分为慢步、快步、跑步、大跑步和跳跃五类。如果不想把马儿累死,那后三种步法就不能长时间持续。 因此日常骑乘最多也就是快步,战马每小时能跑个七、八公里就算是合格。 可红鬃一路跑跑歇歇,只用了六个小时左右便把温特斯带到了五十多公里外的黑水镇。 这个速度还有红鬃不适应新骑手的负面因素,等它适应了温特斯的体重后步伐会更优秀。 看来小马倌安格鲁说的没错,红鬃的脚力的确棒极了。 虽然知道红鬃是匹好马,但温特斯还没意识到他其实捡了个大便宜。因为买一匹老骑手调教好的战马,可比买一匹生马从头开始训练省事得多。 马主人肯把这样一匹好马卖给温特斯,完全是看在了吉拉德·米切尔的面子上。 步兵军官温特斯不识货,可骑兵军官安德烈却是门清。 就像第一次见到强运时那样,一看到红鬃,安德烈眼睛就挪不开了。他双眼放光,啧啧称奇地绕着红鬃转圈,又是看又是摸,就差淌出口水来。 若不是温特斯没了坐骑回不了狼屯,想来安德烈无论如何也要借红鬃骑几天。 “欸!这让人上哪说理去?你个步兵科出身的怎么总能搞到这么俊的马?”切利尼少尉捋着马鬃痛心疾首地说:“可惜巴德不在这啊!主教那家伙看到这马准喜欢。” 好友唉声叹气的模样让温特斯忍俊不禁。 温特斯拍了拍马臀对安德烈说:“那你弄匹马来给我,这匹红鬃就给你了。咱俩换着骑,怎么样?” “滚蛋!”安德烈更悲痛了:“我哪来的钱买马?” “那等你有钱再说,找你来有正经事。”温特斯收敛笑容,正色问安德烈:“有家里那边的人过来找你吗?” 说实话,蒙塔涅少尉在狼镇住的很舒服。 对于自小生活在城市拥挤、肮脏、忙碌环境的温特斯而言,狼镇的自然条件简直好到不能再好。 这里位于帕拉图边陲,地广人稀,海拔又高,因此空气清爽而干净。放眼四顾,不见逼仄的房屋,只有无垠的旷野。 而且作为镇里唯二的公务员,他近乎拥有半个封建领主的地位。再没有人给温特斯下命令,这让他舒服极了。 但狼屯镇实在是太过闭塞了!完全没有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 自打温特斯到了狼镇,除了几个行脚商之外他就没见到一个从外面来的人。 沃伊克中尉说军方邮差以后会定期到狼镇来,但温特斯至今也没见到邮差的影子。 才待了不到一周,温特斯就迫切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 维内塔和联省的争端平息了吗?帕拉图和维内塔交涉的怎么样了?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 可被困在狼屯镇里,温特斯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与世隔绝的处境对于他而言近乎是一种酷刑。 被问到此处,安德烈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没有!在这破地方我连一个维内塔人都没见着!” “我以为黑水镇比狼镇大,消息能更灵通一点呢。”温特斯有一点失望。 “就这烂地方还能比出哪个大?我托人给巴德捎了口信,看看他有没有消息吧。”安德烈一摊手,无奈地说:“我现在就是混日子,能混过一天算一天。我已经想通啦,领钱不干活就是反抗,混到回家就.他.妈算胜利!”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又不约而同地苦笑出来。 虽然没得到什么消息,但温特斯也不算一无所获。 第二天从黑水镇返回狼镇时,温特斯的马鞍上多了两把重型火绳枪。 枪是从黑水镇的武器库借来的。黑水镇远比狼屯繁盛富裕,所以置办得起真正的武器。 杜萨村的火枪都是装药量很小的猎枪,对付大型野兽正缺这种威力惊人的大口径火枪。 于是乎,切利尼少尉大笔一挥就把两支最好的火绳枪无偿借给了狼镇。 听说狼屯周边的森林里有大型猛兽出没,已经闲到发慌的安德烈突然就变得极度亢奋。 如果不是因为驻镇官不能擅自脱离驻地太久,切利尼少尉都能亲自提着枪钻进狼镇森林里去“为民除害”。 即便不能到狼镇蹲守,安德烈也抓着温特斯千叮咛万嘱咐,要是有巨兽的确凿踪迹一定要派快马通知他。 安德烈拍着胸脯保证会带上黑水镇最好的猎手前去助阵。 温特斯知道,安德烈亚·切利尼其实只是闲得难受罢了; 他还知道,如果不是出了狼灾这档子事,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和安德烈也差不多。 带着两支重型火枪回到狼镇的温特斯惊讶地发现,自己才去了黑水镇一天,狼屯就闹出了不少乱子。 自从听说林子里有凶兽,各村村民现在看什么都像凶兽。 一天之内连续数次有村民跑来镇公所,信誓旦旦地说在村子附近看到了凶兽。 可等米切尔镇长带人赶到目击地点的时候,别说兽了,就连毛都找不到一根。 再次质问目击者的,村民的描述又变成“看到了黑色的身影”或是“听到了凶兽咆哮的声音”。 这种事情三番五次发生,好巧不巧驻镇官温特斯又去了黑水镇,米切尔镇长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被搞得筋疲力尽。 期间还有一次,河西村的一个村民被他口中的“巨大黑色兽影”吓得屁滚尿流,惊慌失措之下直接跑去点燃了烽火。 等老谢尔盖带着杜萨克们火急火燎赶到河西村的时候,却发现河西村的村民已经像没事人一样重新下地干活了,把老头气得直骂娘。 回到狼镇的温特斯带着猎人拉尔夫又去各处转了一圈,把每个所谓“目击到恶兽”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可是完全没有找到爪印、兽毛之类的证据。 虽然村民赌咒发誓绝对看到了凶兽,但温特斯有八成把握他们是在自己吓自己。 回镇公所的路上,温特斯问猎人:“我去黑水镇这一天,你在林子里有什么发现吗?” “禀大人,新教村那边的林子里我发现了一些表皮脱落的树,在树上找到了黑棕色的兽毛。”老猎人拉尔夫神色拘谨,恭恭敬敬地回答:“从习性上来看,凶兽或许是罴,熊罴都喜欢在树上蹭后背。但即便是罴,也肯定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罴。不过熊罴平日吃松子浆果多一些,不一定会来袭扰我们。” “继续观察吧,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来找我汇报。”温特斯嘱托了几句,又问猎人:“怎么样,你儿子在米切尔家里住得还适应吗?” 安全起见,猎人父子暂时搬出了林间小屋。吉拉德邀请他们住到自己家,可拉尔夫坚决不肯像客人一样住进客房,而是带着儿子和米切尔家的长工们住在一起。 “有劳大人关心。”提到自己儿子,拉尔夫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米切尔队长待我们父子一向很好,我很感激。” “米切尔队长?”温特斯捕捉到了一个特殊的称呼,只有杜萨村的人才会这样叫吉拉德。 他眉毛一挑,有些疑惑地问猎人:“拉尔夫,你也是杜萨人吗?” “以前是。” 温特斯更加疑惑:“那你为什么不和杜萨克们住在一起?” 沉默了好久,猎人拉尔夫艰难地回答:“抱歉,大人。我记不住为什么了。”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见猎人不想说,温特斯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 回到镇中心的温特斯先去了趟铁匠铺。 这个时代,只有城市才有职业工匠,因为专职匠人没法在乡村养活自己。 农民不需要裁缝、面包师、建筑匠……他们自己给自己缝衣服、烤面包、盖房子。 但提炼金属、烧红铁坯、锻打弯折炽热钢铁的本事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并且冶锻是重资产行业,不仅要技术,还得有各种各样的工具。 所以铁匠是少有的能在乡村地区谋生的职业技术人员。农民没有裁缝、面包师和石匠也能过得很好,但他们需要铁匠。 铁匠在乡村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打农具要找铁匠,补锅要找铁匠,甚至连拔牙也要找铁匠。 铁匠铺当然也是狼镇商业街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镇中心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土路外加十个指头就能数完的建筑。 狼镇的铁匠也是一名杜萨克,被安置到狼屯后又操起旧营生。铁匠铺原本是在杜萨村,并村设镇后吉拉德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铁匠把铺子搬到镇上来。 铺子简陋的很,连个铺面都没有,锻炉和铁砧敞开对着街道。 一名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赤裸着上身,左手用钳子夹着烧得亮黄的铁条,右手持一柄小锤,正在锻炉边忙碌。 这青年中等身材,比温特斯矮一些也单薄一些。光从体形上来看,和一般印象中魁梧有力的铁匠相差甚远。 但青年手中的铁锤仿佛有着特殊的魔力,伴随着他轻巧的敲击,炽热的钢铁被优雅的弯折,眨眼间一枚马蹄铁便显露出了形状。 看着青年锻打铁坯,温特斯突然想起了安娜对凉廊石雕的评价:“不是把石头凿成人像,而是被困在石头里的人被凿了出来。” 眼前这青年的技艺之高超,就连温特斯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 一直看完青年把一枚马蹄铁打好,温特斯才开口问:“铺主在吗?你是铺主的儿子吗?之前来怎么没见过你?” 温特斯开口发问,在全神贯注锻打铁坯的青年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他抬头看向温特斯,微笑着点了下头。 青年的面庞被熏得发黑,倒是衬得一口牙齿雪白。 铁匠铺主人老米沙的大嗓门从后院传了出来:“我哪有这福气呀!我家那小子要能是有贝里昂一半操行,我都死而无憾啦长官。” 米沙来到前院,指着青年介绍道:“这是新教徒村的贝里昂,您之前来的时候他去城里进料了。贝里昂,这位是本镇长官蒙塔涅少尉!” 打铁的青年——贝里昂似乎有些放不开,挤出一丝笑容鞠了个躬,但是没有开口说话。 “是你的学徒吗?”温特斯也颔首回礼,笑着问米沙:“手艺可真不赖。” “嗯,我是米沙师傅的学徒。”贝里昂拘束地答道。 “用不着照顾我面子!”老米沙爽朗大笑着拍了拍贝里昂后背:“我哪配让人家当学徒,这小子本事可比我强多啦!在老家他也是个炉主,逃难把家业丢啦!我都拿这棒小伙当合伙人看待。我家那混小子不争气,这炉子早晚是小贝里昂的。就是可惜我没个女娃……” 眼见老米沙絮絮叨叨地又不知道说哪去了,温特斯赶紧打断道:“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长官的吩咐,我肯定上心呐!”老米沙笑呵呵跑回了后院:“您在这等一会啊!” 没过一会,米沙双手捧着用红布包裹的长条物体走了出来:“您看看,中不中意?” 揭开红布,下面赫然是三根刀条。 温特斯空着双手上了马车,莫名其妙就被发配到了狼镇,佩剑、佩枪什么都没带。 可身为驻镇官连一柄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怎么行?于是温特斯就找上了铁匠米沙,想要打几件刀剑。 温特斯的订单是:一柄长剑形制的练习剑,一柄开刃长剑,一柄单手佩剑,最后再加一柄杜萨马刀。 在古代语中“杜萨”一词便是指杜萨克们用的那种特殊形制的狭长马刀,杜萨克直译过来便是“用杜萨马刀的人”。至于杜萨和杜萨克这两个词哪个先出现,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既然有机会学习杜萨人的马刀术,温特斯当然不会错过。他现在正和吉拉德学习杜萨克的马刀术,所以在订单里又加上了一柄马刀。 可就是这份丰厚的订单让米沙犯了难。按老米沙的说法,刀剑他倒是能打,可质量嘛……没有城里那种现成的剑条来的好,价格还要比现成剑条来的贵。 现在市面上贩卖的,都是蒙塔共和国索林根市出产的剑条。 据说老米沙说,在索林根一名铁匠只负责一道工序,一根剑条要经十几个铁匠的手才能完工。那里的铁匠们高度分化,就连负责退火的铁匠都有独立的行会。 所以索林根出产的剑条即使加上运费,也比其他地方铁匠的售价便宜,质量还更好。个体户刀剑匠们被挤兑得吐血,纷纷转行。 哪怕是在帕拉图共和国,也已经有许多铁匠放弃了锻打刀剑的活计。不再生产刀剑,而是老老实实当刀剑的搬运工。 所以老米沙的意见是:如果不着急用就等一等,等他从城里定现成的剑条发过来。 唯独杜萨军刀很好办,老米沙表示他可以去村子里收几根闲置的刀条回来,刀具他这铺子倒是能做。 眼前这三根刀条便是米沙几日间从杜萨村收来的。 温特斯把三个刀条仔细检查了一遍,有些不满地问:“这些刀条是不是也太旧了点?” “旧才好啊!”老米沙一拍大腿,显然有相反的理解:“一根好刀条能传好几代人。旧,说明它经久耐用。我马刀的刀条还是我爷从北边野人手里抢的呢,在我爷、我爹砍过北地野人,在我手里砍过赫德蛮子,到我儿子手里也锋利的很……” “行吧。”眼看老米沙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温特斯赶紧叫停:“那就这根吧。” 温特斯指了指三根刀条中比较长的那根。 “好嘞!”老米沙乐呵呵地把另外两根重新包了起来:“贝里昂你给少尉量量尺码。” 虽然刀条是现成的,但握柄还是得根据手型定制才好。 正当贝里昂拿着皮尺给温特斯量手掌大小的时候,隔壁铺子里的杂货商阿尔齐惊慌地跑进了铁匠铺。 “大人!”阿尔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烽火!” 第九章 不信者 “那东西在哪?”温特斯在村口随手拦住一个村民,焦急地询问:“谁点的烽火?” 看到一股浓烟从南新教徒村[后文简称为南北新村]的方向升起,温特斯带上借来的两支火枪立刻赶了过去。 一路上他狠下心催动红鬃,生怕去得迟了。红鬃撒开四蹄狂奔,风驰电掣间便抵达了南新村。 被拦住的农家少女怯生生地带路,把温特斯领到了村子南边的一个院子附近。院子内外已经聚集了一些村民,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 温特斯心里一紧:难道已经有人遇害了? 他拨马快步靠近院子,边上村民们纷纷避让。温特斯径直问村长:“有伤亡吗?那东西在哪?往哪跑了?” “没跑,长官[Si 。”南新村村长伸手指向院子:“那东西被我们关在了仓房里!” 什么? 仓房? 温特斯先是不解,紧接着变得有些恼怒,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 就院里那个还没两米高的仓房?就那烂板房能关住林子里的巨兽?开什么玩笑?! “巴尔比先生。”马背上的蒙塔涅少尉俯视村长,森然的声音令空气都骤然冰冷:“你是在和我寻开心吗?” …… 仓房内的空气潮湿而闷热。 日光穿过棚顶的窟窿落在地上,飞舞的灰尘中显现出一道道光亮的通路,勉强照亮了这低矮的板房。 麦壳、秸秆还有一些农具散乱地堆在仓房里,阵阵低沉的吼声从杂物最深处传来。 一头皮毛凌乱的棕褐色大狼背靠墙角,用两只前腿支撑着身体。它呲出利齿,双目凶光外露,低吼着警告敌人不要靠近。 狼的身体上有数处血迹,左后腿的伤势最为严重,甚至能看到刺破皮肤的骨茬,是被农夫们用棍子打得。 这狂野的生灵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温特斯最后和它对视了一眼,然后掷出了手中的投矛。 挟着巨大力道的短矛命中了后肢重伤的狼,矛尖自身侧入,从另一侧穿肋而出扎进泥土里。 被钉在地上的狼呜咽着,像受伤的小狗。温特斯拔出短刃,为它解除了痛苦。 把棕狼尸体拖出仓房的温特斯问村长:“就这一匹?还有吗?” 院子周围,看到死狼的南新村民们发出一阵欢呼。 “没有了,大人[Yourlordship]。”惊魂未定的巴尔比村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就这一个被堵进了板仓里。” 一条狗、三只鸡鸭、半打鸡蛋、还有几个村民腿上被咬出了窟窿,南新村就这么多损失。 大约五六匹狼闯进南新村觅食,被聚集的民兵当场打死一个。除有一狼慌不择路躲进农夫的仓房外,剩下的狼都跑回了森林里。 仓房狭小,没有村民敢进去,所以那匹棕狼最后被温特斯亲手解决。 南新村的村民们十分振奋。在他们看来虽然狼灾是真的,但他们不仅赶走了狼还打死两匹,这狼灾也没什么大不了。 得到温特斯的允许后,喜气洋洋的新教徒们已经开始准备动手分狼肉了。 吉拉德和温特斯并肩骑在马上,远远地看着村民磨刀烧水。前者欣慰地感慨:“少尉,看来南新村的民兵们被你训练得都很好。” “只不过练了几次标枪,哪有什么训练可言。无非来的是狼,几个农夫拿着木棒就能解决的玩意。”温特斯摇了摇头,语气中听不出喜悦:“我们要防备的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猎人拉尔夫离开了正在处理死狼的村民,朝着温特斯两人走了过来。 “有什么特别的吗?”温特斯问猎人。 “禀大人,狼的胃里除了酸水和一点松鼠残骸外,只有草根。”拉尔夫汇报他的发现:“大体上这群狼还是怕人的,估计是饿得不行了才会冒险进村。” 温特斯又问猎人:“南新村的人说狼往西跑,你觉得能不能追上?” “可以追一下。虽然死了两个同伴,但狼群已经知道这里有食物,饿急了恐怕还会再来。但我们来的晚,能追上它们的机会比较不大。”拉尔夫谨慎地回答。 温特斯点点头,吩咐道:“去让杜萨克集合,你领路,我们追追试试。现在多杀一头,以后就能少一些麻烦。” 拉尔夫领命,离开去唤那些正在瞧热闹的杜萨克了。 骑手们正重新集结的时候,谢尔盖拿着两卷满是血迹的东西走了过来,兴高采烈地给温特斯展示:“长官!看!我替您把狼皮从誓反教那边要过来了。” 猎人的剥皮技巧很高明,狼皮从爪到尾再到头被完整地剥离了下来,甚至没有沾上太多血。 “我要这东西干什么?“看到被剥下来的狼皮,温特斯心里有一些不舒服。 “您宰的狼,狼皮肯定是您的呀。”老头理所当然地说:“可不能便宜了叛教徒。赶明儿让拉尔夫鞣制一下,缝几套手套、护腕之类的东西不是美得很?” 吉拉德也笑着开口说:“狼皮是不错,比牛皮和羊皮透气。” “是呐!狼身上最好的就是皮子,比两层牛皮叠起来都好!”老谢尔盖言之凿凿。 老头瞥了一眼南新村村民分肉的热闹景象,不屑地说:“叛教徒根本不知道啥是好东西。狼肉有什么好吃的?又酸又臭,白送我都不吃。” “行啦。有肉吃就不就挺好,有什么可嫌弃的?”吉拉德玩笑似得用鞭子轻轻敲一下自己的老伙计:“要是早三十年,挤在最前面抢肉的就是你。” 谢尔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高兴地问温特斯:“长官,听说您差点把南新村的村长吓得尿了裤子?” 虽然又白跑一趟让老头气得够呛,但显然新教徒村长丢人让他更高兴。 温特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没想到只不过是一句问话就能让巴尔比村长如此失态。 “叛教徒就是得时不时敲打一下!”老头兴致勃勃地说:“要我说,您就是对他们太友善了,他们都不怕您……” 温特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但因为不了解狼镇几个村子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他只是听着,没有开口。 “行了!”倒是吉拉德立刻出声喝止:“你这家伙,怎么岁数越大嘴边越没把门的?” 随后,杜萨村的骑手们就集合完毕。 在猎人拉尔夫的引领下,二十几名骑手循着狼群的踪迹朝南新村西面林地而去。 …… …… 直到太阳落山,温特斯和吉拉德才回到了米切尔家。 两人带领着杜萨村的骑手们追了几个小时,但是一无所获。 疲倦的蒙塔涅少尉还没得喘口气,一个不速之客就找上门来……准确来说对方是一直在米切尔家等着。 看着对方的衣服和饰物,温特斯努力回想着面前这张脸。 他很不确定地问:“呃,你是……你是教堂里的那个捧杯子的祭司,是吧?” “没错,驻镇官阁下。”面前的男青年毫不愠怒,依然微笑着回答:“我是本堂的司铎卡曼。安东尼兄弟的副手。” 一个丁点大的教堂里有两个司铎?温特斯颇为奇怪,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的确有事情想请阁下帮忙。”年轻司铎的微笑中夹杂着一丝尴尬:“请问您还没有聘用正式的抄写员吧?” 驻镇官的书面工作,温特斯都是交给吉拉德的抄写员潘维切处理。 听到对方的询问,温特斯又是惊讶又是觉得好笑:“是没有,但我也不敢请一位正牌司铎来给我当文书,您……该不会是来找我求职的吧?” “没错,我就是来向您求职的。”卡曼神父的笑容愈发尴尬:“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但也是一位备受尊敬的司铎……” “你先等等。”温特斯叫停了卡曼,笑着问:“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什么安东尼司铎吧?他少说都有六十岁了吧?” 卡曼神父紧忙解释:“当然不是,安东尼兄弟是本堂的主祭,当然不会当抄写员。我说的是另一位神职人员。” “卡曼先生。”看对方确有其事的模样,温特斯收敛笑容认真地问:“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是真心实意来为瑞德 eed]兄弟求职!” 温特斯本就很疲倦,现在倒是更有了一丝恼怒:“一个正式的神职人员,想要一个抄写员的职位?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绝不是,请听我解释。”卡曼神父诚恳地说:“瑞德兄弟是一位托钵修士,常年在各地云游苦修、托钵乞食,昨日才来到狼镇,打算今年在这里过冬。所以我才想为他求一个暂时栖身之所。” 托钵修士强调赤贫和纯洁,没有坐堂,靠“乞食”云游布道,属于一种苦修士。 温特斯更加不解:“你们教堂难不成还缺一副餐具吗?哪怕是托钵修士也犯不着给我当抄写员吧?” “这个嘛,瑞德兄弟的神学观点比较……”卡曼神父涨红了脸,吞吞吐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比较不同寻常,所以和安东尼兄弟有些不睦……” 年轻的神父艰难地问:“蒙塔涅阁下,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才来请求您的帮助……您不是公教徒,对吧?” 温特斯摇了摇头,冷笑着答道:“不是。” “也不是正教徒或是新教徒,对吧?” “都不是。” “您是……不信者,对吧?” “没错。” 确认了眼前的军官不是信众,卡曼神父不仅不生气,神色反倒轻松了不少:“所以我才来求您,因为在狼镇就只有您才能容忍瑞德兄弟的神学观点。” 温特斯大奇:“难不成你还要给我塞过来一个异端吗?” “那倒也不是。”卡曼神父尴尬地笑着说:“不过您既然是不信者,那也就无所谓异端与否了,难道不是吗?” 试图和一名受过神学院教育的司铎辩论显然是自讨苦吃,温特斯十分疲倦,只想尽早休息,懒得再和眼前的神棍废话。 他打了个呵欠,无奈地说:“这样……你把人先给我带来见一面,可以吗?” “好!”卡曼神父高兴地站了起来:“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说完,卡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没有道别。 温特斯想叫住对方但是没成功,蒙塔涅少尉苦笑着自言自语:“这怎么就说定了啊?” …… 翌日。 狼屯镇镇公所。 吉拉德和温特斯两人全都傻了眼。 “卡曼先生,您确定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温特斯努力控制着情绪,尽可能用平静地语气质问道:“这位……这位瑞德修士……少说也有七十岁了吧?” 吉拉德·米切尔也不由自主跟着点了点头。 三人面前,一位长髯飘飘的老修士捻须微笑,笑而不语。 第十章 托钵修士 温特斯怎么也没想到,卡曼口中的“瑞德兄弟”居然是这样一个沧桑的老头。 老人家的须发间已经找不见一丝黑色,皮肤也松弛了下来,像是耷拉在骨头上。 因为年纪太大,不可避免的骨质流失让他的身躯略显佝偻,但隐藏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却依然是亮晶晶的。 这位托钵修士身着粗布灰袍,气定神闲地打量着狼镇镇公所和两位公职人员,倒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在这个老人面前,吉拉德、谢尔盖都只能算是小伙子。卡曼称呼他为“瑞德兄弟”,但实际上人家的岁数给他当曾祖父也是绰绰有余。 “老先生,您今年多少岁了?”温特斯客气地询问道。考虑到老人普遍听力有碍,他特意提高了七分音量:“七十?八十?” “阁下请放心,我还不至于老到耳背。”瑞德修士哈哈大笑着说:“实不相瞒,老朽今年已经九十五啦!” 卡曼神父也解释道:“瑞德兄弟六十岁之后才被祝圣。他立誓成为托钵修士,虽然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也仍在云游布道。” “九十五?我这是见到活圣人了吗?”五十有四的吉拉德大吃一惊,赶紧把自己的椅子搬给老修士:“老人家请坐,您看起来倒是年轻……” 瑞德修士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九十五岁的托钵修士让温特斯也十分震惊,但他却注意到了另外一处异常:老人说话时有一种别扭的口音,听起来就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模仿着通用语的发音。 “瑞德修士?你不是塞纳斯人吧?”温特斯的眉心皱了起来。 老修士微笑着回答:“不,不是。” “你是赛利卡人?来自东方的东方之人?” “阁下倒是渊博。”老修士笑容可掬地说:“少有人能看出我来自赛利卡,大部分人即便认出我不是塞纳斯人,也都以为我是从东方来的撒拉森人。” 果然!温特斯心想。 对于这片大陆上塞纳斯人或是帝国人而言,“东方人”一般指代的是近东的撒拉森人,“东方”自然也是指现今弗莱曼帝国的领土。 而东方的东方、季风航线的折返点、香料、丝绸和瓷器的土地、极东之地,在地理学者口中被称为远东。 不过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弄不清东方和远东的分别,他们也不需要这些知识。除了学者,只有商人才知道在远东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帝国。 对于其他人而言,远东的赛利卡人和近东的撒拉森人没什么区别。 但从托钵修士进门的那一刻起,温特斯就觉得这老头是远东人。 虽然相貌这东西千人千面,但不同地域的人们五官都有微妙的差别。哪怕说不明白差别在何处,也能通过直觉辨认出来。 可托钵修士实在是太老了,松弛的皮肤、层叠的皱纹、沉淀的色素掩盖了异邦人的外貌特征。 因此在洞察力没那么敏锐的人眼中,瑞德修士只不过是一个口音奇怪的老头罢了。 “这没什么,我只是在维内塔见过一些从远东来的赛利卡商人。”温特斯没有接受恭维,反倒觉得这老头愈加可疑:“我倒是很好奇,一个赛利卡人怎么领了公教的圣职?难道教会已经传播到远东了吗?” “哦,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从头开始说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老托钵修士捋着长须,笑眯眯地说:“我是在罗德岛皈依、领受圣职并被祝圣。至于一个赛利卡人为什么当了公教托钵修士?我也不明白,大抵是主上的安排吧。” 温特斯还想继续追问,但却被吉拉德打断了。 “您……您是从世界最东边来的?”老杜萨克的态度变得敬畏而恭谨。 “某种意义上来说的话。”托钵修士轻抚须髯,微笑着说:“是的。” 吉拉德的神情愈发恭敬,就差亲吻托钵修士的衣角了:“您……您是活圣人?” “不是。” 看着老杜萨克膝盖打弯的模样,温特斯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咳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问老神棍:“我之前以为卡曼说的瑞德兄弟是年轻人,您都九十五岁了,还要来给我当抄写员吗?” “什么?!”吉拉德一下就急了,他跳起来嚷嚷道:“咋能让瑞德修士当抄写员呢?” “米切尔先生,请稍安勿躁。”托钵修士对吉拉德挥了挥手,老杜萨克立刻就像驯服的小狗一样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瑞德修士神色自若地说:“我就是来应聘抄写员的。今年我就打算在狼镇过冬啦,所以想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活计。” “您怎么能干抄写员的活,请您到我家来。我愿意供养您,到什么时候都行。”吉拉德急切地说。 “米切尔先生,我是托钵修士。”瑞德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曾立誓清贫,不劳动则不得食,我是不会接受别人白白供养的。” 吉拉德听了这话神情更加感动,他甚至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托起托钵修士的衣角放在唇边,眼眶泛红,就差当场哭出来了。 温特斯看到这一幕,只感觉一阵恶寒,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他心想:“好嘛,现在这老神棍哪怕让米切尔先生跳崖恐怕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看着眼前的老神棍,温特斯更是愈发厌烦,他话里带刺地问:“瑞德修士,抄写员的活很繁重,恐怕您一个老人干不了吧?” “请放心蒙塔涅先生。别看老朽岁数大,脑子还清明,手也还能用。”托钵修士的笑容愈发慈祥和蔼:“抄写文卷、算钱记账,不在话下;内外医术、疑难杂症,在下都有所心得;弥撒告解、施洗祝福,是我的本职工作;哪怕是驱魔解梦、卜卦看相,老朽也略知一二……” 老托钵修士滔滔不绝、绕口令一般的贯口把一旁的温特斯和吉拉德都听呆了。 瑞德修士越说,吉拉德的态度就越恭敬谦卑。 但温特斯越听,却越觉得眼前的老神棍根本就不像神职人员,反倒像是江湖骗子一般的人物。 温特斯狐疑地看向卡曼司铎,年轻的神父则用一个尴尬的微笑回应。 温特斯和卡曼相对无言,吉拉德虔诚聆听,老托钵修士捻须微笑,镇公所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房门突然被推开,惊慌失措的杂货商再一次带来了坏消息:“大人!烽火!又有烽火烧起来了!” “烽火?”吉拉德又惊又怒:“昨天那群狼怕是饿疯了吧?还敢来?”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温特斯立刻取出火枪和弹药,甚至来不及告辞便跑向后院去牵马。 吉拉德·米切尔则留在镇公所里接待瑞德修士和卡曼神父。 跨上红鬃的温特斯直到跑出镇中心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狼烟升起的方向是杜萨村。 …… 老谢尔盖把温特斯领到了公共牧场,小马倌安格鲁正跪在一具马尸旁伤心地哭着。 看到青色的鬃毛,温特斯辨认出了草地上的马尸。 是特勒青,那匹神骏的青马,马群的领袖、父亲和保护者。 “应该是今天清晨的时候,那凶兽闯进来把特勒青弄死拖进了林子。”谢尔盖失去了平日里的笑容,面色阴郁地说:“小钩子早上起来发现少了匹马就喊我们去找。等找到的时候,马肚子都被掏空了。” “安格鲁!”温特斯下马走到小马倌身边:“看到是什么了吗?” 小马倌抹着眼泪摇了摇头。 看到小马倌跪在马尸旁止不住的抽泣,温特斯抓着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别哭了!是男子汉就别哭!这事不怪你,但你要把流眼泪的力气拿去报仇!” 用袖子给小马倌擦了擦眼泪,回到马背上的温特斯问谢尔盖:“还有别的伤亡吗?” “罗斯托夫家的小儿子和尤什卡家的闺女也不见了。”老谢尔盖的神情更加阴郁:“罗斯托夫那醉鬼到最后也没发现儿子昨晚偷跑出去了……那俩孩子平时就总在一起厮混,也不定是出事……” 这个时候还敢去树林里野战?! 温特斯又急又气:“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有人看到他们往哪去了吗?” “没有。”谢尔盖闷声摇了摇头。 “马尸在哪发现的?” “村南林子里。” “叫上所有杜萨克,跟我走!” 不需要任何动员,杜萨克们的愤怒和震惊已经到了极点,所以还能骑得动马的男人不分老幼,全数牵出战马、提着长矛和猎枪在村广场集结。 在杜萨克们眼中自己才是捕食者,才是提供援助和保护的一方。 没有人想到杜萨村会被袭击——杜萨克们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想法,杜萨村甚至连烽火都没有准备。 也是这种盲目自大的情绪让杜萨村疏于防范,让年轻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林间幽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派出骑手通知吉拉德并召集其他四个村子的民兵队后,温特斯带领着近百名杜萨克进入林地,三人一组拉网式寻找失踪的男女和野兽的踪迹。 在幽深晦暗的原始森林中,骑手们在各自的视野范围内仔细地寻找,低下头便在枝叶间隐去了身影。 众人用木棍、长矛敲打树干,震慑野兽的同时也用这个方式确定同伴的距离。 温特斯和猎人拉尔夫以及谢尔盖一组。 看到温特斯阴沉的脸色,拉尔夫谨慎地劝解道:“大人,请不必太担心,那两个孩子大概不会有事,可能只是玩疯了忘记回家。” “为什么?” “因为野兽很少为了杀戮而杀戮。”猎人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猛兽吃饱后哪怕丢一只兔子到它们面前,它们也不会理睬。那东西是饱餐一顿后才舍弃马尸,除非被激怒否则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人。” 老谢尔盖听了猎人的话后神色缓和了一些。 老头把手里的棍子狠狠砸在树干上,恼火地说:“先是狼,后是这东西,怎么这些恶兽都好像发了疯一样往林子外面跑?” 拉尔夫想了想,缓缓答道:“最大的可能是吃不饱,除非尝过人血,否则再凶恶的野兽也怕人。再就是猛兽都有领地范围,如果有更凶恶的家伙夺走了领地,那原来的猛兽就只能逃跑。我觉得……那群狼很可能就是被我们在找的那东西从林子赶出来的。” 温特斯心神一动,问猎人:“你是说野兽的领地会像骨牌那样一个推倒一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是狼被熊赶进另一只熊的地盘,它还是打不过熊。”拉尔夫抓着头发苦恼地说:“我也说不明白……唉,这片原始森林的秘密太多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嗨!有什么好想的?就是狼灾罢了?猛兽伤人哪个地方没有?”谢尔盖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难不成还能是有人把林子的兔子、獐子都打光了,搞得狼熊没东西吃才跑出来?” 猎人刚想说什么,从林地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的喊声:“这里!在这里!” 三人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靠拢。 一名杜萨克发现了挂在灌木上的碎布……还有血迹。 顺着血迹,众人找到了尸体。 两具尸体。 一具大致完整的男尸,颈部以上被咬断,头颅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一具看不出是男是女,甚至已经无法被称为是“尸体”的尸体。 因为只剩下了两条腿,其他部分都被扯碎了,脏器和碎肉像下雨一样被甩在林地间。 罗斯托夫悲痛欲绝,死死抱着小儿子冰冷的身躯不肯撒手。这个常年酗酒的男人第一次恢复了清醒,却是经历丧子之痛。 女孩的父亲看到这一幕,直接昏死了过去。 谢尔盖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看着拉尔夫。 老头没说话,但猎人不会误解那个眼神:“你不是说不会出事吗?!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拉尔夫检查了两具遗体后,艰难地开口:“那凶兽应该是先拖走了女娃,男娃想要救人于是追了过来,最后也被凶兽咬死。” 分散搜索的杜萨克们听到消息,纷纷赶了过来。人们聚拢在遗骸周围,两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痛与愤怒。 “留几个人帮家属把遗体送回去。”温特斯压抑着情绪,重新跨上了马背:“其他人,跟我追!” 第十一章 猎兽队 米切尔家的餐桌上,一场激辩正在进行。 准确来说这不是旗鼓相当的辩论,而是一面倒的溃败。 老托钵修士大获全胜,安东尼神父则离被气死越来越近。 狼镇教堂的安东尼司铎面色涨红、声音急促:“……公教的本质是个人崇拜,主实实在在地化身为人,并且不是以法老、国王和皇帝的形象,而是以一个加利利的卑微农夫的形象。这是一种前所有未的观念,正是这点让越来越多的人皈依、接受福音。” 老托钵修士瑞德却哂笑着反问:“那你去和信徒说神子只是加利利的一个卑微农夫看看?看看是他们被感动还是你被石头砸死?神化为人算什么?此处往东去万里外,还有人能化成神的宗教呢!” “可我们能取代上古邪教难道不正说明了公教的天命性?” “公教的崛起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上头有人好办事。西方教会受到帝国的扶持,最后从一个穷人和被压迫者的教会变成了权贵的教会。我倒是想问问你,在撒拉森人的土地上另一个异教也取得了和公教一样的地位,在那里的东方教会只能当二等公民,那异教的天命性你也认同吗?” 安东尼神父呼吸一滞,险些背过气去。 老托钵修士悠闲自得地抿了一小口葡萄酒,脸上的笑容让安东尼神父突然想照着鼻子给他来一拳。 二人使用的是旧语,中间还夹杂了许多古代语词汇。 除了正在争辩的两人,米切尔家里能听懂这些话的只有卡曼神父和温特斯。 米切尔家的儿子皮埃尔去找小马倌安格鲁了,餐桌上只有米切尔夫妇和他们尚未出嫁的小女儿斯嘉丽。 吉拉德的小女儿心思全在少尉身上,一直在偷偷瞟蒙塔涅少尉。吉拉德则不明白为什么两位神父吵了起来,虽然他听不懂二人在吵什么。 不过米切尔一家应该庆幸他们听不懂两位神职人员“惊世骇俗”、在普通信众眼中足称异端邪说的发言,这样他们还能继续对两位神父保持尊重。 两个能听懂的人里面,卡曼神父面无表情,温特斯则心不在焉。 对于凶兽的追杀一无所获,血迹和气息在一条小溪处消失。那东西涉水行进了一段距离,水流掩盖了它的踪迹。 温特斯带着人沿着山溪上下游寻找了数公里,但是杜萨村最好的猎犬也嗅不出那东西在哪上岸。 这片原始森林实在是太广阔了,百来人投进去就像是一杯水倒进了沙漠。能搜索范围极其有限,宛如大海捞针。 眼看太阳逐渐西垂,夜晚中人类行动不便,可野兽却如鱼得水,担忧“人猎兽”将要变成“兽猎人”,温特斯不得不让民兵队撤出了山林。 与失败的追猎相比,更让温特斯愤怒的是两个新教徒村对兽灾的无动于衷。 带领杜萨克们进入山林前,温特斯向其余四个村都派出骑手去召集民兵队。河东、河西两村的民兵队在村长的带领下迅速赶来,并加入了搜捕行动中。 而南新、北新两村,自始自终都没有派出任何人手。 但温特斯质问两村的村长时,二人却不约而同用“以为杜萨克是在戏弄我们”、“我们去不去也没什么影响”的理由推脱。 比敌人的攻击更令人憎恨,只有背叛。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新教徒村长并非是军人,暴怒的蒙塔涅少尉能当场毙了这两个废物。 一个外人都如此愤慨,就更不要说杜萨克们心里作何感想。 杜萨村村长老谢尔盖差点拔刀砍死那两个新教徒村长,被拉住的老头捶胸顿足、赌咒发誓哪怕是叛教徒死绝了也不会再向他们伸出任何援手。 一个小小的狼镇,民情却复杂到像乱麻一样理不清。 温特斯无意插手其中,他只希望各村能齐心协力尽快把狼灾解决。因为他知道早晚自己要回维内塔,不想留下一个烂摊子。 可现在凶兽还没见到,几个村子之间倒是快要打起来了。 蒙塔涅少尉甚至有些怀念在塔尼里亚时的那些艰苦战斗,至少那个时候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没有眼前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令人新生厌烦。 温特斯实在没有胃口,他感谢了米切尔夫人的款待后便离开了餐桌。 没过一会,卡曼神父也起身告辞。他离开餐厅后,径直走向房子后面。 在那里,蒙塔涅少尉正在踱着步子沉思。 被卡曼的脚步声惊醒,温特斯随口问道:“你的瑞德兄弟倒是敢说话,他也不怕被送上火刑架。就是因为这点你才把他安置到我这吧?” “瑞德修士只是在故意惹怒安东尼神父,捉弄他罢了。”卡曼神父划了个礼,随意地坐在一个圆桶上:“神学家的辩论在信众耳中本来就像是亵渎,这很正常。公教会也没有烧神职人员的习惯。更何况瑞德兄弟的身份特殊,可以畅所欲言。” “特殊在哪?” 卡曼神父淡淡地回答:“特殊在‘介绍人’。三十多年前罗德岛被撒拉森人攻陷,骑士团修道院的菲利普院长殉教,后被封圣。瑞德兄弟原本是一名菩提教僧侣,在圣徒菲利普的感召下皈依公教,并被圣徒亲自祝圣成为神职者。” “原来圣徒也有裙带关系。” “据说当年承认瑞德修士的圣职是想派他到远东传教,可没想到他倒是留在这里不走了,让上任教宗十分恼火。”卡曼面带微笑:“瑞德修士游历世界,见多识广,辩论时旁征博引。虽然他的神学观点十分危险,但没人驳得倒他,许多有名辩手倒是被他打得灰头土脸。”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你们教会不把他软禁起来还放他到处乱跑?” “谁让他只是一名无权无势的托钵修士呢?教会中能够恪守独身誓言和贫穷誓言的教士又有几人?以瑞德兄弟品行之高尚,死后封圣也不为过。” 温特斯不以为意:“那老头还有这种本事吗?那我倒应该请他去一趟南新村和北新村,看看他能不能把那里的农夫摆平。” “哈哈,你要是把瑞德修士派过去,说不定倒是能为主教团解除了一块心病呢。” “心病?” “心病。”卡曼神父抻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辩不过,又杀不得,不是心病是什么?” “卡曼先生,你现在这副模样,被你的信众看到恐怕是会伤心的。” “但你又不信。”卡曼神父打了个哈欠:“所以我们之间就没必要搞那些仪式化的东西,没意思。” 说着卡曼神父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支装好烟叶的烟斗,递给温特斯。 温特斯一愣:“我不抽烟。” “我不是给你递烟。”卡曼笑眯眯地说:“我是让你给我点着。” “什么意思?”温特斯警惕了起来。 “别装了,蒙塔涅少尉。”卡曼微笑着问:“你是个魔法师,不是吗?” 温特斯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卡曼神父自顾自地继续说:“在南方只有两种人不是信徒,一种是魔法师,另一种是魔鬼崇拜者。你是魔鬼崇拜者吗?蒙塔涅少尉?” 温特斯没搭理他。 “既然不是魔鬼崇拜者,那就只能是魔法师了。”卡曼神父晃了晃手中的烟斗:“少尉,我对你没有恶意。” 温特斯接过了烟斗,默发燃火术点着了烟草。 魔法和邪恶巫师在民间总是被混为一谈,所以来到狼镇后温特斯从未表明过施法者的身份,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魔法能力。 “说着没有恶意的人,往往恶意最大。”温特斯把烟斗递了回去。 卡曼神父接过烟斗,却只是拿在手里并不享用:“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我明白你的担忧。”卡曼神父叹了口气,认真地说:“但请放心,只要你不伤害到本教区信众,我也不会把你魔法师的身份说出去,更不会拿这一点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 温特斯冷笑着说:“看来施法者在你眼里和魔鬼信徒也没什么区别嘛。” 卡曼神父大笑着反问:“神官在你眼中不也是一样?” 温特斯突然看向远处,他隐约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很快卡曼神父也听得清楚。没错,一名骑手正朝着米切尔宅狂奔。 温特斯和卡曼对视一眼,立刻前往前门。 骑手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恶兽又出现了。 得到消息后温特斯、吉拉德立刻牵出战马、全副武装动身赶往现场。 天色已深,来不及召集民兵,但卡曼神父自告奋勇一同前去。 …… 这次恶兽逞凶的地方不是狼镇下辖的五个村落,而是林场。 一名伐木工人走出窝棚撒尿,却遭遇了凶兽。其他伐木工听到了屋外传来的哀嚎和呼救,用敲打铁器的方式救下了那名不幸的伐木工人。 温特斯等人赶到林场时,只见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伤者躺在板床上奄奄一息。伤者左脚踝以下的部分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处惨不忍睹的血肉断口。 一名懂点医术的老工人用麻绳勒住了伤者小腿试图止血,但暗红色的液体还是在从创口往外渗,伤者脚边的床单已经被血水浸湿。 对于这名可怜的伐木工人而言,死亡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卡曼神父已经在为他做最后的祈祷。 “他看到是什么了吗?”温特斯找到了工头询问:“你们看到是什么了吗?” “是熊!”工头的身体仍然在忍不住发抖:“房子那样大的熊!” …… 不幸的伐木工人在夜里死掉了。 工头指派了两个工人挖了个浅坑埋掉尸体,其他分掉了死者的破烂家什,就算完成了葬礼。整个过程潦草的令人震惊。 最开始得知狼镇有一座林场的时候,温特斯还以为是那种十几个雇工的小型木材厂。 等到了林场后,温特斯才发现这是一支上百人的大型伐木队,人数和一座小型村落也差不了太多。 伐木队的营地深入林地,远离人烟,简直是摆在凶兽面前的盘中餐。管事的听说有狼灾,早就跑回了郡治,只留下几个工头在这里维持秩序。 不仅如此,伐木工人的生存条件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拥挤和恶劣,温特斯都不知道管事是从哪里雇来的愿意在这种地方干活的工人。 “我估计那头熊还会再来。”温特斯和吉拉德商量道:“这队伐木工人都是青壮,能不能把他们编入民兵队?” “恐怕不行,他们不是狼镇的居民,只是被雇来砍树的。”吉拉德苦笑着说:“砍完这几百亩林地他们就走了,狼灾跟他们没关系,我们对他们也没有管辖权。让他们当民兵的话,买了采伐权的商人不会同意,连他们自己也不会答应。” “采伐权不是从你这买的吗?” “不,是从郡里买的。这片林子、这土地、这河都是郡里的。” “我去试一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们” 和伐木队的交涉完全失败,吉拉德说的没错。工头们声称管事不在他们不敢做主,也没有伐木工人响应加入捕熊队的提议。 一名工头私下里找到温特斯解释道:“大人,这些工人平日里就过得极苦。大部分是新教徒,没少遭乡民白眼。少部分公教徒逢周末去镇上礼拜,那些杜萨人也回找他们麻烦。他们是不可能帮狼镇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捕熊的。” “那几个村子都在林子外面,你们伐木队可是在里面,那头熊饿了难道不是第一个找你们?”温特斯有些不悦。 “我懂这个道理,可工人们不懂啊!”工头无奈地说:“在他们看来这有一百多号人,怎么也比外面的村子安全。” 把伐木工人吸纳进捕熊队的想法失败了,但现在温特斯至少知道了那凶兽是熊,一头很大的熊。 从伐木营地返回镇上的蒙塔涅少尉立刻组建了捕熊队,派人去黑水镇借来更多的重型火枪和猎犬。 捕熊队的主要成员都是杜萨村的杜萨克,杜萨人有战马、有武器,还和那头熊有大仇。而南新村和北新村没有派出一个人参加捕熊队。 作为回应,杜萨村的捕熊队员也坚决不肯去新教徒村附近的森林中巡逻、搜捕。 对此蒙塔涅少尉也无可奈何,民兵不是军人,他没有处置权,他能指挥众人靠的是信任和尊敬。 温特斯只能让猎人尽量多去南、北新村附近的林地巡视。 此后一连三天,温特斯带领着捕熊队几乎把狼镇附近的森林找了个遍,可是却一无所获。 巨熊没找到,老托钵修士却在第三天晚上找上门来。 “有话请赶紧说。”温特斯钻了一天的深山老林又困又乏,懒得和这老神棍多废话:“否则我要休息了。” “别急,少尉阁下,我是来帮你的。”老头笑眯眯地说:“我观察了阁下几天。论打仗,十个我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可有一件事,一百个你加起来也不如我。” “什么事?”温特斯一面脱靴子,一面冷笑着问。 托钵修士把温特斯的椅子拉了过来,整衣危坐,严肃地吐出一个词: “政治。” 第十一章 政治 “政治!” 听到托钵修士说出这个词,温特斯就彻底失去了对话的兴趣。 “狗屁政治。”驻镇少尉态度恶劣地把靴子一扔,靴底砸在地板发出咚咚两声:“就这么一个弹丸之地有个屁的政治!”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只是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也有政治。”瑞德修士捋着胡须,微笑着说:“你在狼屯代表了军方的权威,而我是公教会派入底层的布道者,这难道不是政治吗?既然你和我之间都有政治,那狼屯镇自然也有。” 温特斯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又觉得对方说的有些道理。 “所以一个老神棍给我上政治课?可笑。”温特斯不屑一顾,开始动手铺床准备睡觉。 他没有注意到:比起瑞德修士刚进入卧室时,他的态度已经不自觉地软化了许多。 “年轻人,我要纠正你的一个观念。”这种程度的讽刺显然无法刺痛托钵修士的脸皮,老头笑眯眯地说:“我虽然是神棍,但我可是你的神棍。” “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神棍?”温特斯反问。 老修士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当然是你雇我的时候,难道不是你在给我发薪水吗?” “您还好意思说?您干过哪怕是一点抄写员的活吗?”温特斯抱着双臂大剌剌往床上一坐,故意用了尊称讽刺道:“米切尔镇长哪敢劳烦您这个活圣人,文书工作不还是人家潘维切在干?您吃在米切尔家、住在米切尔家,还白领一份薪水。实话说,我都想和您换个位置坐了。” “有人当抄写员是因为他只会抄写,我不干抄写活的原因则正好相反。”老托钵修士丝毫不以推卸工作为耻,他无比真诚地说:“如果我去做抄写工作,等于是有人在浪费你的资源,我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这种不要脸的话你还真说的出口啊!”温特斯被惊到了。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少尉先生,权力需要知识的辅佐才能运转。远东的帝国官员为什么要聘用读书人当幕僚?你们这的贵族领主为什么要雇佣教士作为顾问?都是一个道理。对于你而言,我的价值不在于抄写算账这类杂活,而在于提供你所没有的知识。” “什么知识?” “政治知识。” 温特斯叹了口气:“瑞德修士,时候不早了,请回去休息吧。” “让我问你个问题吧,驻镇官阁下。”老修士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你知道高原人为什么称这里为新垦地吗?” 温特斯想了一下,根据字面意思他推测道:“因为是新开垦的土地?” “新开垦?”托钵修士轻笑了一声,直视着少尉的眼睛:“那原来的所有者呢?” 老人的眼睛幽暗深邃,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哪知道?”有关帕拉图的历史,温特斯了解的并不深:“无主土地呗。” 老修士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 “小家伙,我告诉你,东至大洋、西至瀚海,苍天之下就没有无主的土地。无人的土地,有。无主的土地,却是一寸都无。”瑞德修士用手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高原人的新垦地,倒退三十年都是赫德人的草场。划分狼屯和邻镇的黑水河,就是赫德人口中的‘达栲’,意为九个弯曲之河。” 温特斯从半躺恢复成坐姿:“所以……这些和现在的狼镇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今天的一切都能从过去找到原因。知道此地的历史,你才能理解此地的‘政治’。”瑞德修士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去过狼屯下辖的村子吧?” “去过,每个村子我都去过。” “那你注意过他们的土地吗?” 温特斯不明白对方想问什么:“土地?什么意思?” “我问你是否留意过各村耕地的多寡。”托钵修士笑了一下:“换句话说,也就是财富的多寡。” “南新、北新两村看起来差一些。”温特斯回忆着在各村的见闻,答道:“河东村和河西村则要好一点,杜萨村最富裕。” “错啦!”老头不知从哪摸出根藤棍,朝着温特斯的脑袋就敲了一记:“最富裕的是我们正坐的地方,是米切尔家、是威尔克斯家、是本汀家……是这些庄园主!其次才是杜萨村。然后是河东、河西,最穷的是新教徒的村落。” 被藤棍打中的瞬间温特斯仿佛回到了军校的课堂,他捂着脑袋问:“所以呢?有穷有富不是很正常?” 瑞德修士淡淡地问:“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什么不对?” “啪”老修士又给了温特斯脑袋一记藤棍:“好好想,庄园主地里种的是什么?杜萨村地里种的是什么?其他村落地里种的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连麦苗和杂草都分不清!”如果对方不是一位年过九十的老人,温特斯真想把藤棍抢过来反抽他一顿。 “[赛利卡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托钵修士用温特斯听不懂的语言念叨了一句,不再试图引导温特斯思考,而是直接灌输道:“大地主家里种的都是烟草、甜菜这些能卖钱的作物,只有很少的耕地种粮食。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缺粮食,一张嘴敞开吃又能吃多少?庄园主占据了狼屯最好、最多的土地,人丁却最少,所以他们的耕地大部分都用来种植经济作物。” 老头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而杜萨村,杜萨村的人丁比其他村子都少,可他们的土地却仅次于庄园主们,比另外四个村子加起来还多,甚至多到能够用三圃制。你知道什么是三圃制吗?” 上半身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的温特斯摇了摇头。 “三圃制就是轮耕,把耕地三等分,一份种主粮、一份种辅粮、一份休耕作为牧场,一年一轮换。”老修士想了想,问道:“你见过杜萨村的公共牧场吧?” “见过。” “那就是今年休耕的地,作为了村里的公用牧场。所以杜萨克才能养得起马、用燕麦喂猪,因为他们不缺耕地。” “那另外四个村呢?” 托钵修士冷笑着说:“另外四个村?那四个村每年都要到杜萨村租用挽马犁车,因为他们的耕地都拿来种粮食了,养不起大牲口。河东、河西两村的耕地还勉强够用。 那两个新教徒村人丁最多,耕地却最少,哪怕每一寸地都种上粮食也不够吃。米切尔家的长工难道不都是新教徒吗?如果能当自耕农,有哪个农夫会愿意来当雇工?” “人越多耕地越少?”温特斯眉头紧锁:“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去垦荒呢?我明明见到了许多荒地啊!” “你以为这里荒地是想开垦就能开垦的吗?”老修士的笑容愈发冷峻:“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每一条河……哪怕是森林里的兔子、河里的鱼、天上飞的鸟都是有主的!” “谁的?” 托钵修士用藤棍指着温特斯的鼻尖:“你的。” 温特斯先是茫然,随后是惊讶,最后是不悦:“您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或者我换个说法。”老修士的手拄在藤棍上:“你是这片土地真正主人的一部分。” 温特斯终于被点醒:“您是说……陆军?帕拉图陆军?” “你还不算太蠢。”老修士用藤棍拍了拍少尉的肩膀:“当然是军方,否则你一个小小的百户凭什么在狼屯手握生杀大权?你以为你是来管治安的吗?不是!你代表的是这片土地真正所有者的权威。” “您等等……生杀大权?”年轻的维内塔人被搞糊涂了:“我坐的可不是什么肥缺,我是被发配到这来的!在我之前狼镇的驻镇官难道不是空缺了十几年吗?” “空缺是因为狼屯不富,不是因为驻镇官的职位不肥。在你所处的体系中,你被派到这来是发配。可对于这里的人而言,你是从天而降的老爷。 帕拉图陆军在新垦区的地位近乎等同于封建领主,在这里你就是半个领主。所以地主和杜萨克欢迎你,河东、河西村敬畏你,而新教徒根本就不信任你。” “为什么不信任我?” 托钵修士的脸上似笑非笑:“新教徒们有人,狼屯有荒地,是什么阻止了他们开荒?” “呃……是我?”答案显而易见,但温特斯并不理解:“为什么?” 瑞德修士冷笑着说:“因为他们哪怕多占一分土地,你都会带着杜萨人过去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放心,杜萨人会很乐意干这种事的。如果你被他们打败了,另外一队士兵就会从郡治开过来。一队不够,就会再来十队、一百队,直到把他们杀光为止。 所以他们怕你,他们怕你怕得要命,他们怕你发现他们偷垦的边角土地、他们怕你发现他们家里的鱼骨和兔骨。你是狼屯的骑士老爷,他们时在你的土地上偷猎、偷垦的卑鄙农民,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怕你?” “我还是没搞懂。”某些地方温特斯仍然想不通:“难道帕拉图的法律连打猎、捕鱼都禁止吗?还禁止私自开荒?” “帕拉图的法律没禁止,但新垦地的法律不允许。” “为什么?” “不为什么。”老托钵修士已经发现眼前少尉的政治天赋堪称匮乏:“这片土地是帕拉图陆军的战利品,帕拉图陆军拥有从天上到地下的一切权利。” “然后呢?” “然后最好的土地被卖给了有钱人以偿还借贷,于是就有了这些庄园主。作为打仗的报酬和世代服役的补偿,杜萨克也分到了土地,于是就有了杜萨村。还有一些梦想着成为自耕农的穷人和佃农也来了这里,他们的钱只够买下一小块地,河东、河西两村就是这批人。” “那南新和北新两村?” “那些新教徒原本是帝国人,是最近十年间从北面陆陆续续逃过来的。”老修士的笑了笑:“帝国看新教徒不顺眼,奔马之国缺人充边。所以公教会在北边每搞一次倾轧,新垦地的新教徒就多一些。不过这里的新教徒来晚了,狼屯的地价本就没早年间那么便宜了,更何况还有其他买主。” “谁?” “你觉得呢?”老托钵修士的双眼炯炯有神:“杜萨人是授田制,他们不愁土地。小自耕农也就养活自己一家,他们没有余钱买地。所以能是谁呢?所以谁有钱呢?” 温特斯沉默了,他想了想说道:“为了卖地换钱而压制开荒,怎么想都是弊大于利,帕拉图人怎么会搞出这么一套制度?” “弊大于利?”瑞德修士哑然失笑:“小子,你可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这套体系的厉害。在你们的诸共和国中,数奔马之国人口最少,可奔马之国的领土却最多,而且是越来越多。你以为凭的是什么?” “难不成就凭卖地赚钱?” “当然没这么简单。”老修士又用藤棍敲了一下温特斯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我问你,你觉的这世界上杀人最多的武器是什么?” “呃。”温特斯试探地回答:“剑?” “错了!这世上杀人最多的武器叫‘动员’。剑是人的武器,再利一次也不过杀一人。动员是国家间相互杀戮的的武器,能兴一国能亡一国。”老修士叹了口气:“唉,我说了你也不懂。我说点你能听懂的吧。” “您请说。”温特斯膝盖并拢恭恭敬敬地坐着。 “搜山需要的是人力,光靠你那几十个杜萨克可不够。杜萨克是你最靠得住的人手,但数量毕竟太少。得把其他四个村子发动起来。” 温特斯苦涩地说:“南新村和北新村不愿意派民兵,新教徒对我敌意特别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天天和杜萨人混在一起,他们能给你好脸色看就怪了。你以为皇帝手下的杜萨克是对付谁的?你以为把他们赶出故土的是什么人?”老修士脸上的笑容十分微妙:“不过我会帮你解决那边的问题。” 温特斯颇为诧异:“您不是公教的人吗?卡曼认为您去新教徒那边会很危险。” “政治!小子!政治!”托钵修士又用棍子敲了少尉脑袋两下:“政治的重点不在于把对方变成你的人,而是要让对方以为你是他的人,懂了吗?明天和我去趟新教徒村。” 说完,老修士拄着藤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温特斯的房间。 “请慢走。”温特斯起身目送。 老头走出去好一会,温特斯把房门关上之后才反应过来:“[维内塔脏话]!我什么时候把这老神棍真当成老师了?” 第十三章 追猎 不知道托钵修士究竟和那两个村的新教徒说了什么,反正南新村和北新村突然对温特斯热情了起来。 原本对狼镇教堂的神父颇为抵触的两村民众在听了瑞德修士的布道后,居然也开始对老托钵修士毕恭毕敬。 两个村的青壮尽数报名参加了捕熊队,搜山的人力一下子变得充裕。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温特斯颇为好奇:“你该不会骗他们说我也是新教徒吧?” 温特斯看这老神棍依旧生不出敬意,老修士对此也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两人可以无所顾忌地交谈。 托钵修士并不正面回答:“你准备清缴他们偷垦的土地吗?” “当然不,我吃饱了撑的吗?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我都不在这里了。”温特斯只觉得莫名其妙。 “那不管我说了什么就都无所谓。”老修士随口说道:“只要他们知道你对他们并无恶意,只要他们以为你是他们的人,对你而言就够了。” 少尉大概明白了一些,他又好奇道:“那他们怎么把你也当成了‘他们的人’?” “对于某些人而言,‘崇拜’是一种刚需。所以越虔诚的人越容易被操纵,因为他们会自己说服自己。”瑞德修士漫不经心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那两个村子属于归正派。了解他们想相信什么,剩下的就很简单——拣他们想听的说就行。” 这比异端神学还要邪恶的话语让温特斯哑口无言,他忍不住问出了萦绕心头的疑惑:“我实在想不通,你这种人怎么会加入公教会?” “有个神职人员的身份,行走会很方便。商人会被勒索、农夫会被盘问,但没人会为难一个又老又穷的神棍。”不知道皈依过多少教门的托钵修士面带微笑:“在东方我有时是菩提教的僧人、有时是星月教的教法学者,在这片大陆上我是公教会的教士,其实都一样。” 听到瑞德语气轻松地承认自己是伪信者,温特斯反而不敢相信。 仔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老头的语气实在是太平淡了,平淡到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如何。 沉默了好一会,温特斯半是讽刺半是称赞地说:“您倒是颇具实用主义精神。” “我就拿这话当赞美了。”老修士哈哈大笑。 …… 得到了更多的人手后,温特斯重新划分了搜索扇区,再次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搜捕食人熊的行动中。 当民兵在山林中一寸一寸地搜索时,狼镇的教堂里两位神职人员开了一瓶酒,坐在一张小桌旁闲谈。 “那小子,恐怕正在深山老林里受苦吧?”瑞德修士微笑着说。 “应该是的。”卡曼神父恭敬地附和道:“老师。” 瑞德修士小小抿了一口葡萄酒,随口问道:“你和他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要我帮他呢?” “没有交情,我并不认识蒙塔涅少尉。”卡曼神父认真地回答:“不过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想为这个教区做一点好事。” “很多时候。”老教士淡淡地说:“好的目的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您觉得我们不该帮助他吗?”卡曼神父迷茫地问。 “我能知道什么?我只不是一个流落他乡的异邦人罢了。如果我真的拥有智慧又何至于有家不能回呢?”老教士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再看看吧。” …… 虽然得到了另外四个村的全力协助,但又是一连三天捕熊队一无所获。 民兵们敲打着树干在密林中行进,彼此间相隔十余米,像拉网一样扫过林地。他们找到了粪便、毛发、折断的树木,种种迹象表明那头凶兽肯定就在这片山林中,但众人就是没能找到那头恶熊,连熊的影子都没看到。 距离上次袭击已经过了整整一周时间,民兵们开始变得疲惫、士气一日比一日低落。 河东、河西两村的村长一同找到了温特斯,他们提出了一个想法:“或许那头熊逃跑了?”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具说服力和诱惑力的假设。 搜山队声势浩大的活动把那头恶熊给吓得跑回了深山——听起来合情合理。 但猎人拉尔夫坚决反对这个想法,用他的话来说“野兽一旦吃过人就会变成凶兽,它们永远也忘不掉人肉的滋味”。而且从各种痕迹来看,那头熊显然没有走远,就在狼镇附近徘徊。 老猎人一改之前“慎杀”的态度,反对停止大规模搜山,坚决要求“把凶兽彻底杀死断绝后患”。他认为食人熊就在附近,这几日没有成果只是运气不好。只要继续搜寻,找到那东西只是时间问题。 就像历史上那些面临两难抉择的指挥官那样,温特斯认同猎人的看法——那头巨熊绝对没有走远。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的民兵已经到了体力和精神的极限。 搜山是个苦差事,每走一米都要消耗大量体力。更不要说当民兵是扔下了自家农活来搜山,当他们在林中一无所获时,是他们的妻儿、老人在田间辛劳。所以耽误的时间越久,这些农夫们的意志就越动摇。 停止搜山?或是强迫民兵继续? 以前的蒙塔涅准尉只需要服从命令,但现在的蒙塔涅驻镇官需要自己下判断。 温特斯把五个村的村长都叫到面前:“只要继续搜索下去,肯定能找到食人熊。但各村的人手都已经疲惫不堪,无法继续再搜索下去了。那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那头巨熊下一次袭击。” 他有一句话没有明说:一周以来都没有发生袭击事件,那头恶熊恐怕已经是饥肠辘辘。 听到搜山行动暂停的消息后,河东村、河西村的民兵满腹牢骚,村民们对温特斯也有许多不满;反倒是那两个新教徒村的青壮毫无怨言地服从了命令,似乎真的把温特斯当成了“他们的人”。 老猎人拉尔夫得知温特斯的决定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部队,独自朝着山林更深处搜索。 蒙塔涅少尉第一次感受到了做决策的压力。 …… 搜山停止后的第三天,狼屯镇迎来了又一个礼拜日。虽然头顶笼罩着狼灾的阴云,但三个村的村民还是像往常那样,一早便纷纷赶往镇中心的教堂参加主日礼拜。 狼镇的教堂不大,但与不算特别小,格局和其他单开间教堂大同小异。两堵带窗的石墙构成了教堂的中厅,拱顶的结构使中厅不需要立柱支撑。中厅一端是门厅,另一端是祭坛和仪式器物。 因为暴露施法者的身份在闭塞保守的狼镇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主日礼拜时温特斯也会跟着吉拉德在教堂坐一会。 这次由年轻的卡曼神父负责布道,他先是带领众人为几位狼灾遇难者祈祷,随后引用圣徒的言论讲了一些鼓励信众的内容。 看着企盼神明驱逐恶熊的信徒虔诚祈祷,温特斯有些理解他们。这本质上是一种无力感,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东西,寄希望于某个更高存在的帮助就成了理所应当的选项。 每周的弓箭训练被温特斯取消,所以仪式结束人们便匆匆返回各村。 温特斯找到了卡曼神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还得和你说一声谢谢。河东、河西两村最近对我的怨气可是不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卡曼神父温言开解道:“凶兽在森林里,而你却就在他们面前。” 温特斯苦笑了一下:“我以前的愿望是找个闲职混到退役,现在……现在我宁愿回到军队里去当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命运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总是有它的原因的。” “我还以为你会用‘主’这个词。”温特斯开玩笑道。 卡曼神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谁让你是不信者呢?换个你能接受的说法。” “可我也不信有命运这种东西。如果一切都是决定好的,那人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往地上一躺等着命运降临不就得了。” “或许人的挣扎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诡辩。”温特斯对此嗤之以鼻:“神学院不上逻辑课吗?你等于在说未来既是可知的又是不可知的,你在描述一个悖论。” 卡曼想说什么,但一阵焦急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关于形而上学的谈话。 卡曼看了一眼温特斯,朗声道:“请进!” 教堂的杂工推门而入:“神父!不好了……啊!驻镇官大人也在!” “发生了什么事?”温特斯问。 “大人!”杂工咽了一口唾沫:“烽火!” …… “往哪跑了?”一路狂奔的温特斯猛拉缰绳,红鬃在河西村村长面前人立而起。 村长不敢怠慢,用手指着村西答道:“西边!” 温特斯的语速飞快:“什么时候来的?有伤亡吗?” “应该是望弥撒的时候,那东西进来吃了不少粮食,咬死了一个瘫痪的老妇人!” 温特斯拨转战马:“叫上所有民兵,跟我走!” “好的,大人,好的。”村长想起来什么补充道:“那个猎户已经先一步追过去了。” 杜萨村的民兵也看到了烽火,老谢尔盖立刻带着杜萨人赶来和河西村民兵汇合。 不同于之前三次逞凶,这次那头恶兽刚刚逃走,它留下的踪迹清晰可辨。一路循着痕迹,温特斯带领着众人直扑西南方向的林地。 在树冠的阴影中,温特斯能看到折断的灌木和杂草。那头熊罴体型极大,在林间的灌木和幼树上踩出的踪迹简直如同一条小路。 在地上的踪迹的指引下,温特斯一路紧追不舍。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掉这头食人熊。不经意间他甚至甩开了后面的民兵好一段距离。 他猛夹马肋,踏过一片榛木丛,跨过阴冷的溪水,猛冲上一个土包又猛冲下去,纵马在林地间狂奔。 在飞驰的马背上,松针划在皮肤上就像最锋利的箭矢每一次接触都会多出一道血痕。 林地间复杂的地形则更加危险,万幸红鬃蹄下如有神助,否则一个小小的鼠穴就能让他摔断脖子。 翻过几处土包后,折断的树枝和灌木先是把温特斯引到一处洼地,拐了个急弯后突然又开始爬坡。温特斯不知道自己已经追出了多远,但他能辨认出地势正在迅速拔高。 越往前行坡度愈发陡峭,红鬃嘶鸣着,竭尽全身力气蹬踏迈步,四蹄在松软的黑土上刨出一个又一个深窝。 战马已经力有不逮,温特斯见状翻身下马。他把两支重型火绳枪和火药壶从鞍袋中取了出来,开始装弹。 幽暗的森林中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突然,近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温特斯端起火枪,用力把枪托抵在肩膀上。 “大人,是我。”猎人拉尔夫的身影从枝叶间显露出来。 来不及说废话,温特斯直接问道:“在前面吗?” “应该在前面。” “带我去。” “不能带马去,动静太大了。”老猎人解释道:“那东西在林子里速度奇快,骑马也追不上,反而会惊动它。万一把它吓跑了,我们就只能等它累死。” 温特斯把两只标枪从红鬃的鞍袋里取出来,给了拉尔夫一支,自己留下一支。 随后他让红鬃头朝着来的方向,在马儿屁股上用力抽了一鞭子:“走!回家去!” 红鬃吃痛,沿着来路飞奔离去。 “走。”温特斯把两支火枪背在身上,手提标枪对猎人说。 “大人,光靠我们两个人恐怕杀不了那东西,我们最好是沿途留下记号,等后面援兵跟上。”拉尔夫的武器除了一把猎刀和一把单体弓外,就只有温特斯给的一把标枪。 这时温特斯才意识到他已经和其他民兵脱节了。 “不管怎么样,先找到那东西再说。”温特斯拔出了杜萨军刀。 “是。”拉尔夫点头走在了最前面,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您的枪上没挂火绳。” 回答猎人的是一个冰冷的声音:“我不需要火绳。” 第十四章 搏熊 把标枪当成手杖用,猎人拉尔夫和温特斯爬上了陡坡。上坡之后又是下坡,下坡之后又是上坡。 就这样沿着兽径连续翻过数道山岗后,哪怕是常在林间行走的老猎人也已经气喘吁吁。 狼镇位于金顶山脉北麓,总体而言越往南边的林地深处走地势越高。但微观地形却不是一路上坡,而是起伏不平的山梁,行走在这种地方最是折磨人。 带着重型火枪的温特斯同样大汗淋漓,这种大口径火绳枪极为笨重,使用时一般要架在支撑杆上,重量接近二十斤,温特斯背了两杆。 “大人,兽类平日都绕着山包走。”拉尔夫喘着粗气说:“那畜生恐怕是被从教堂回去的人吓到了,所以才会慌不择路。” 温特斯撑着膝盖试图平复呼吸节奏,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实在是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畜生肯定更累,它跑不了多远!”老猎人拄着标枪,动身继续往前走。 温特斯也咬着牙跟上。 林地间被破坏的痕迹越来越少,那头巨熊刚刚逃入森林时一路横冲直撞,那种粗暴的行动造成的破坏哪怕是温特斯也辨认得出来。 但越往森林深处走,折断的树枝和灌木就变得越少,爪印也在变浅。 很明显巨兽的步伐正在放慢,狂暴的情绪也在消退,它正逐渐恢复原有的行为模式——用一种漫步的姿态隐蔽地移动。 追踪变得越来越困难,可那畜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 拉尔夫紧紧咬着巨熊的踪迹,一边走一边用猎刀在树上砍出记号,给后来者标示方向。 穿过一片白栎木林,巨熊的踪迹消失在一条小河中。温特斯心里一紧,但猎人跨过溪水仔细检查后,带着温特斯往上游方向追去。 两人在河岸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季节性山洪将河道两侧的土壤洗刷殆尽,土层下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块裸露了出来。 河滩两侧的森林仿佛是一座幽暗、宽大的兽穴,处处潜藏着杀机。水流的力量让河滩上的石块表面变得光滑、危险。 走在前面的拉尔夫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但他猛力一挣,站稳了,同时喉咙里又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温特斯快步追上拉尔夫,他看到老猎人紧咬牙关,鼻孔炸开,全身的肌肉紧绷到颤抖。 少尉迅速意识到:疲劳的老猎人没能踩稳脚下的石头,他的脚腕扭伤了。 崴脚,最常见也是最麻烦的伤。它不会杀死你,但它会让你无法行动。 他们二人只所以一路追踪到这里,凭的是猎人的本事,温特斯深知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看不出来那凶兽往哪跑了。如果拉尔夫无法行动,那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生消失的无影无踪。 扶着拉尔夫的胳膊,温特斯狠下心问:“你还能动吗?” “能!”老猎人咬着牙回答:“继续追。” 老猎人站稳之后,继续抬腿向前走去,不料他又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温特斯立刻扶住拉尔夫,他无奈地说:“先歇一会吧。” 少尉扶着拉尔夫慢慢在原地坐下,帮老猎人脱下了靴子。猎人的右脚踝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皮下泛着青紫,显然已经没法活动了。 “你留在这,等着后面的人来。”温特斯下定了决心:“我一个人去追。” 老猎人用力地摇了摇头,喘息着说:“不行的,一个人不成的。等我喘口气,我拿布把脚腕勒起来,咱们继续追。” 说着,老猎人腰上取下了一个牛角杯,探出身子从河里舀了一点水喝。杯子本来已经凑到了自己嘴边,但猎人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双手把水先奉给了少尉。 温特斯又气又笑:“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套,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吧。你喝完我再喝。” 拉尔夫不再推辞,他喝完后又舀了一杯水递给温特斯。渴到喉咙发干的少尉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了拉尔夫。 猎人再次探出身子舀水。杯子刚放进河里,猎人突然僵住了,他手上一个没握住,牛角杯脱手被激流冲向了下游。 温特斯刚要出身询问,就看到拉尔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饰。老猎人看向温特斯,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指向河对岸的松树下。 在老猎人的眼中,温特斯居然看到了一丝惊恐。 他顺着猎人指的方向看去。第一眼,他什么也没看到。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苦苦寻找的东西居然就在河对岸的树下! 深棕色的皮毛在林间是天然的保护色,那畜生就趴在树下阴影中,仿佛是一块伫立了千万年的巨大岩石。 伐木队的工头没有丝毫夸张,真的是一头如同房子般大的熊罴。这巨兽的体型实在是太过庞大,哪怕只是趴在地上也是令人胆寒的庞然大物。 温特斯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他和拉尔夫最开始没能看出来,因为没人会把那么大的石头当成动物。即便很清楚在自己在追踪一头巨熊,但眼前那东西的体型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 这畜生已经大到不能称之为是熊罴了,没有一个词语能够准确地描述这东西,只有背誓者豢养的皇家巨鹰能与之媲美。 这两支火枪真的能对那东西造成伤害吗?少尉的心中竟然也有了一丝动摇。 多少日以来,温特斯·蒙塔涅做梦都想找到这头凶兽。现在他离那凶兽不到二十米,但少尉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杀死那东西。 万幸那畜生目前纹丝不动,看起来正在呼呼大睡。 怎么办?是战是逃? 猎人和少尉无言地对视了一眼。 温特斯安静地把手中的标枪和军刀放在了地上,又解下了身上的两支火枪,同样轻轻放在地上。 为了避免惊醒对岸那头畜生,每一步行动温特斯都极为缓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流水声、鸟啼声、风吹枝叶声……森林的背景音越是嘈杂,猎人和少尉感受到的寂静就越是恐怖。 再放下所有的武器后,温特斯示意拉尔夫不要出声。他无声地走到拉尔夫身边,一只手抓住拉尔夫的腿,一只手抓住拉尔夫的胳膊。 少尉深呼吸一口气,腰腹肌肉猛然发力,一把将老猎人扛了起来。 就在老猎人被扛上肩膀时,他的包里发出了一声脆响。 瞬间,温特斯脊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拉尔夫立刻按住了他的工具包。 两人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温特斯慢慢转头看向巨熊。运气站在了他们这边,那畜生仍然趴在树下动也不动。 少尉点了点头,扛着老猎人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走得慢而沉稳。老猎人紧紧抓着自己的工具包,不让它再发出任何声响。 温特斯默数着步子,当他数到五百时,便找了块平坦地方把老猎人放了下来。 “大人。”拉尔夫甚至来不及道谢,他知道少尉在想什么,压低声音焦急地劝阻道:“光凭我们对付不了那畜生,千万不能一个人过去。大人,等后面的人过来我们再想办法吧。” “要是在援兵来之前那东西跑了怎么办?”温特斯轻笑了一下:“放心,我没那么鲁莽。我过去守着它,别让它又跑了。” “那您把我的脚扎子拿去。”老猎人从工具包里取出了一套鞋钉。 猎人简单讲解了一下用法,温特斯接过后便转身离开。 老猎人手足无措,想喊回蒙塔涅少尉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尉走远。 折返刚才的地点,温特斯找回了自己的武器。那巨熊仍在树下酣睡,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种庞然大物往身上打没用,必须要打脑袋。”温特斯在心中默默估量着:“恐怕打脑袋也不够,得打中眼睛这种脆弱的地方才行。” 此时此刻,蒙塔涅少尉最后悔的就是没带一门大炮进山。 带着两杆枪,温特斯找了一处水流较缓的浅滩过了河,从下风口悄无声息靠近了巨熊。 对于手中火枪的精度,温特斯并无把握。 和安东尼奥给他的那两把出自皇室枪匠之手的簧轮枪不同,拿两把枪的枪膛光滑如镜,指哪打哪。 但黑水镇武库里的火枪是便宜货,枪膛没有被仔细地研磨过。必须要足够抵近才能保证命中。 离巨熊越近,温特斯就越能直观感受到它的巨大。这巨兽宛如荒野的化身,似乎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彰显自然之伟力。 少尉的理智尚存,他没想过仅凭自己一人解决这样一个庞大大物。 但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将这凶兽放跑逞凶。于是在接近到离那头巨兽十五米左右的位置时,他找了一处合适的树杈,架上了火枪。 他不敢也不能再靠近。 接下来的就是等待。 等待援军。 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蒙塔涅少尉甚至能听到巨熊的呼吸。某一个瞬间他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森林仿佛也有了生命,它的脉搏在随着巨熊的呼吸律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秒钟?一分钟?一刻钟? 森林的心跳,停顿了一秒。 树荫下的巨熊苏醒了过来,如同一块巨石被注入了灵魂。 温特斯的呼吸骤停,心脏猛然紧缩。 先是小幅度活动了一下身体,巨熊抽动着鼻子把头转向温特斯。 距离太近,近到温特斯能看清这巨兽的每一处细节,他看到蓬乱的皮毛、高隆的后背、支起的耳朵、黝黑的鼻头、冰冷的眼睛、黑色的眼圈。 他还看到巨熊鼻旁的毛发颜色发红,那是最近一位遇难者鲜血。 一人一兽四目对视,蒙塔涅少尉毫不犹豫用魔法点燃了枪管里的火药。 枪声打碎了森林的沉默,加倍装药产生的后坐力险些把少尉推倒。在硝烟喷出的霎那间,他看到铅弹擦着巨熊脸颊飞过,在后者的肩膀处炸开。 来不及懊恼,温特斯立刻换上了另一杆枪。 硝烟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火光、巨响和烟雾没能吓跑这凶兽,被激怒的巨熊咆哮着冲向渺小的人类。 所以第二次射击,温特斯瞄准了巨熊的血盆大口。 这杆枪没有辜负温特斯一路背负它的辛苦,35克重的铅弹准确地打进巨熊上下齿之间。 巨熊的头颅被铅弹携带的巨大冲力打得向后一顿,血沫从熊口中喷出。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猛一下栽倒,痛苦地悲鸣着。 也来不及怜悯,见巨兽倒地,温特斯立刻给手中的火枪重新装弹。没工夫清理枪膛,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把火药往枪管里倒。 但他还没来得及拿出铅子,刚刚遭受重创的巨熊就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维内塔脏话]!”少尉当机立断,扔掉火枪就往树上爬。 生死关头,这辈子没爬过树的蒙塔涅少尉踩着老猎人给的“脚扎子”,手脚并用,居然还真的窜上了树——虽然姿势异常狼狈。 刚爬到两三米高的位置,巨熊就轰然撞在树干上。将近一人合抱粗的松木在凶兽的巨力宛如狂风中的野草,险些把温特斯甩了下去。 松树颤抖着,但没有被撞倒。稳住阵脚的温特斯立即拼命往更高处爬。 撞到树上的巨熊甩了几下脑袋,扶着树人立而起。它咆哮着挥舞前掌扇向人类,熊爪带着风声,险些钩到人类的脚踝。 人和熊之间的距离只差分毫,温特斯甚至闻到了巨熊口中的腥臭。 但此时的人类已经爬到五、六米处,巨熊徒劳无功地伸出前爪,而树上的人越爬越高。 温特斯·蒙塔涅少尉现在只有两个愿望:第一,熊不会爬树;第二,树足够结实。 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因为巨熊完全没有爬树的意思。发现够不到树上的人类的巨熊转而开始用后背、肩膀凶猛地撞击树干。 而少尉发现自己爬上的这棵树,还真的就不够结实。 随着巨兽的一次又一次撞击,这棵合抱粗的松树正在开始倾斜。而周围几米内也没有另一颗大树能让温特斯跳过去。 不能让它这样继续撞——温特斯意识到——否则自己必死无疑。 “[语无伦次的恶毒脏话]!”也不管凶兽能不能听懂人话,绝境中的温特斯拼命大喊分散巨熊的注意力。 然而树下的凶兽毫不理睬,继续用蛮力摧残着树木。 温特斯抽出军刀,一边往下爬,一边劈砍身旁的松枝。树枝砸在巨熊身上,当对这巨兽而言如同不痛不痒,它丝毫不受妨碍。 温特斯一直下到巨熊几乎能碰到他的位置。 “来啊!”人类也像野兽一样在咆哮:“来杀我!” 暴怒地巨熊再一次人立而起,朝着树上的人类猛扑。 温特斯就在等着这一刻。 当巨熊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扑向树上的人类时。树上的人类也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把标枪插向巨熊的嘴。 树上的人类被狠狠地拍到地上,然而标枪也深深地插进了巨熊的喉咙。 剧烈的疼痛让温特斯的身体几乎麻痹,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摔断了哪根骨头,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巨熊拼命甩着脑袋,猩红的鲜血甩得到处都是。它想用前爪把标枪拽出来,但枪头的倒钩牢牢咬进肉里,越往外拽便越疼。 这凶兽上下颌猛地用力,竟然把枪杆直接咬断,枪尖就这样被留在嘴里。巨兽喘息着、低吼着、抽动着鼻子朝温特斯的方向靠近。 一步,两步,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温特斯万念俱灰。 “这个情况……装死还有用吗?”万念俱灰的温特斯·蒙塔涅突然生出一个颇具黑色幽默味道的想法。 他苦笑了一下,闭上眼睛等死。 他已经能感受到凶兽鼻息的热量。 “咻”。 一声破空声传来。 “咻”。 又是一声。 两支从一百八十磅长弓射出的箭矢一前一后钉进了巨熊的脸颊。 巨熊中箭,人立而起,痛苦地嘶吼着。 “来啊!畜生!冲我来!” 是老猎人的声音。 第十五章 死斗 老猎人大吼着把长弓开得如同满月,只是寒光一闪重箭便掠过山溪。在风的指引下,箭头准确地找到了巨熊的左眼。 血浆混着其他东西从巨熊的眼眶里迸出。箭矢的动能没有就此耗尽,而是继续往更深处钻,直至箭杆没入左眼足足三寸有余。 可即便是最硬的长弓配合加重的箭矢直接命中眼睛也没能杀死这头巨兽,反而让它愈发危险。 在钻心剜骨般疼痛的刺激下,巨熊瞬间变得狂暴。它发出一声让群山都为之颤抖的咆哮,舍弃了近在咫尺的温特斯,扑向河对岸要把老猎人撕成碎片。 扭伤了脚踝的老猎人也不跑,就站在原地继续朝凶兽射箭。 他射得又快又准,近两百磅拉力的硬弓在他手中就像玩具。弓弦振动声接连响起,每一支箭都精准地命中了凶兽的头颅。 但箭矢无法击穿凶兽坚硬的头骨,对于脑袋上插着的箭矢巨熊不管不顾,冲击力在河中激起万千水花,六、七米宽的浅滩在它身下都显得可笑。 老猎人无处可逃也没法逃跑,拉尔夫怒吼着,徒劳地朝巨熊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稍微恢复知觉的温特斯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捡起石块砸向凶兽:“别跑!来杀我啊!” 三十几米的距离巨熊转瞬即至,老猎人眼睁睁看着凶兽越来越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巨熊离拉尔夫不到十米,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黑色高头大马从下游河道拐弯处风驰电掣杀出。 见拉尔夫命悬一线,黑马骑手不躲不避,狠狠朝巨熊撞了上去。 饶是这般庞然巨兽,也被全力冲刺的战马撞得一个趔趄。 但战马和骑手的情况更惨。战马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倒在河道中痛苦地悲鸣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马鞍上的骑手则直接被甩飞了出去,他在巨熊隆起的肩胛骨上方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进河水里。 温特斯当然认得这匹黑色骏马,那是吉拉德的爱驹。 “米切尔镇长!”他大吼着朝吉拉德的位置奔去。 从踉跄中平衡的巨熊越发暴怒,它挥舞巨掌一击就把黑马的头骨打得粉碎,吉拉德·米切尔视若珍宝的爱驹合罕乌当场毙命。 当凶暴的巨兽再想要去撕碎那个射箭的人类时,更多的骑手从下游河道拐弯处冲出。 援兵来了,杜萨克来了。 “草!这东西吃屎的吗?长这么大!草!”老谢尔盖破口大骂,骑着他那匹赤阳红飞速从猎人身旁掠过。 一人一马交错的电光火石间,拉尔夫抓住了谢尔盖伸出的胳膊,用一套杂技般的动作跃上了马背。 赤阳红速度不减,载着两人眨眼间就到了十几米之外。 巨熊怒吼着想要追杀拉尔夫,又有两骑从它身旁掠过。经过巨熊身旁时,马背上的骑者借着马速掷出了标枪。 标枪所能携带的动能远非箭矢可比,枪头毫无阻碍地扎进巨熊的腹部,刺破了它的脏器。 掷矛的杜萨克见标枪命中,立刻抓紧系在标枪上的绳子朝策马相反的方向拉拽。 与此同时,更多的杜萨克抵达了战场。虽然第一时间无不被巨熊的体型所惊骇,但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纷纷借马速朝着巨熊掷出手中的标枪,一旦命中就立即朝相反的方向拉拽绳索。 众骑猎兽,宛如群狼搏熊。 另有一骑牵着一匹无人骑乘的赤驹冲到温特斯身边,吉拉德的儿子皮埃尔滚鞍下马,握着赤驹的缰绳大喊:“温特斯大哥!雷日克!” 这匹无人的赤驹正是温特斯的红鬃——雷日克,皮埃尔把红鬃给温特斯带来了。 “别管我!去救你爸!”温特斯焦急地大吼:“你爸摔进河里了!” 皮埃尔脸色大变,转身冲进河道。 温特斯帮着皮埃尔,把已经摔得意识模糊的吉拉德往岸上拖拽。 “我们还以为你死了!”皮埃尔语无伦次地说:“我们看到漂下来的牛角杯就立刻往上游来了。” “暂时还没死。”温特斯哈哈大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落在温特斯身后的众人见到孤零零返回的红鬃被吓了一跳,米切尔镇长立即带领杜萨克甩开没有马的民兵先行,顺着老猎人留下的指示全速追踪。 也幸好是如此,杜萨克们才能赶来救下温特斯和拉尔夫,其他几个村的民兵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温特斯先把吉拉德舌根的水抠了出来,俯在吉拉德胸膛上听了一下,又探了探吉拉德的鼻息。 皮埃尔手足无措地跪在旁边。 “还有气!来帮忙!” 二人合力把昏迷的老杜萨克抬到了马背上,温特斯把皮埃尔扶上鞍:“带着你父亲走!快走!去找卡曼教士!” 说完,他在皮埃尔的坐骑身上使劲抽了一巴掌。 马儿吃痛,撒开四蹄奔跑。皮埃尔神色复杂地看了温特斯一眼,策马消失在河道弯折处的树影中。 老谢尔盖和拉尔夫共乘一匹马过河,折返回温特斯身边。 “大人!这样不行!得让他们都散开!都撤走!”离着十几米远老猎人便忍不住大声呐喊。 河道中的巨熊身上已经被插上了二十几根标枪,骑手们朝西面八方拉拽着绳索,这凶兽一时间似乎竟动弹不得。 “为什么?” “这畜生嘴里有伤,吃不了东西。只要我们耗着它,它早晚撑不住。”老猎人冲到温特斯身边,焦急地说:“现在这样反而在引出它的凶性!” 温特斯明白了猎人的意思,他跃上红鬃跑向巨熊,在扩音术的加持下冲着杜萨克们大喊:“松手!散开!散开!” 然而已经晚了,动弹不得只是假象。巨熊咆哮着甩动身躯,数名没反应过来的杜萨克直接被从马鞍上拖了下来,其他人的绳索也尽数脱手。 失去了骑者的控制,战马再也无法抵抗天性中对猛兽的恐惧,惊恐地扔下骑手逃跑。 巨熊立即扑向一名落马的杜萨克,温特斯见状来不及多想,他直接从身旁骑手的鞍袋中拔出一根标枪,猛刺马肋以夹持的姿势朝着巨熊全速冲锋。 人和战马的力量同时汇聚到枪尖一点撞上巨兽的血肉。温特斯感觉自己的右肩像被硬生生撕了下来,但他手中的标枪也深深地刺入了巨熊的后背。 巨熊痛苦地哀吼了一声,扭身用前爪拍向温特斯,红鬃敏捷地躲开了反击,几次蹬踏就又回到十几米外。 趁着这个空当,其他骑手便把落马的杜萨克们营救走了。 巨熊没有再发动进攻,它伫立在河水中,剧烈喘息着环顾四周的人类。 它的鼻腔和口腔不时有带着血沫的热气喷出。十几支标枪插在它的身上,自伤口汨汨淌出的鲜血把它身下的河水染成了一种暗红色,朝下游一直延伸。 人类和野兽就这样对峙着。 巨熊发出了一声哀鸣,这狂野的生灵现在已是穷途末路。 它的眼中没有愤怒,在这生灵黯淡的眼睛里温特斯看到的只有绝望、悲伤和痛苦。 “你吃了人,注定要有这样一天!”温特斯手持长矛拨马向前,他明白眼前的野兽听不懂人类的话语:“就在这里做个了断!我来结束你的痛苦!“ 仿佛真的有灵性一般,巨熊又一次发出哀鸣回应温特斯的话语。 它摇晃了两下脑袋——拉尔夫射出的重箭还插在上面——朝站在河水下游的骑手们扑去。 挡在它面前的杜萨克不敢硬撼这横冲直撞的巨兽,纷纷拨马避让。巨熊却没有追着骑手撕咬,而是在冲出包围后顺着河道朝下游方向跑去。 “小到螽虫,大到熊虎,除了人之外没有生灵会放弃求生的欲望。”老猎人来到温特斯身边,轻声说道:“那畜生听不懂您的话,对它而言一切只是本性罢了。” “我们追!两人共骑,马跑不快,所以一匹马上只留一人。有坐骑的跟我走,其他人从后面跟上。让一匹马给拉尔夫!”温特斯有条不紊地把眼前的队伍梳理了一遍。 趁此机会,温特斯把两杆火枪捡了回来。刚才落马的杜萨克们跳下同伴的坐骑,其中几人往上游进发,去寻自己的战马了。 谢尔盖点了一个骑手,被指派的杜萨克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战马让给了拉尔夫。 一队人马迅速整理完毕,沿着血迹朝下游进发。 老谢尔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惊呼道:“不好!那群庄稼佬跟我们后面,恐怕要撞上那畜生!” 预感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温特斯带着杜萨克们全速追赶,血迹一直没有上岸,一众骑手在山间河谷中奔驰。 一直追到下游三、四公里的一处浅滩,他们失去了巨熊的踪迹。 不是没有血迹了,而是到处都是血迹。 显然后面的民兵在这里撞上了受伤的巨熊,死伤了一些,剩下的人被吓跑了。 “坏了!还真.他.妈碰上了!”老谢尔盖破口大骂:“这人血和熊血混到一块,咱们还咋追?庄稼佬没本事就.他.妈别添乱啊!” “能来参加民兵的都是勇敢的好汉子!”蒙塔涅少尉狠狠瞪了谢尔盖一眼:“莫罗佐夫先生,少说侮辱他们的话!” 老谢尔盖讪讪地闭上了嘴。 “能看出来吗?”温特斯问猎人。 拉尔夫下了马,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指着河滩西南方向的林地:“那畜生应该是往这边去了!” 杜萨克们的表情都有些发怵,在开阔的河滩上能骑马和巨熊周旋。可林地里完全是野兽的主场,骑马行动会非常不便。 “我和拉尔夫打头。”温特斯给两杆枪装好了弹药:“不要硬拼,大家各自小心。” “应该没跑远!”老猎人大声给众人鼓劲。 沿着血迹和破坏的痕迹,一众骑手各持武器进入林地小心搜索着。 巨熊的行动看起来在变得迟缓、蹒跚,三棱锥形状的标枪尖让伤口难以合拢,林间的血迹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 但茂盛的植被给骑手们的行动造成了严重的阻碍,而且极易丢失视野,队伍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渐渐拉长。 平日里宁静的森林此刻在众人心中变得格外危险。 “大人!您看!有人做了记号!”拉尔夫突然指着一处新鲜的裸露树干。 “可能有民兵也在前面追着那东西。”温特斯把火枪从鞍袋取了出来:“继续追!” 继续往前,仍然有这种记号。显然不是碰巧,而是有人用刀在树皮上划出箭头用于指示方向。 温特斯和拉尔夫也不再怀疑,呼喊其他骑手集合,直接沿着标记的方向快速追赶。 可是在穿过一大片桦树林后,记号和血迹在一处矮崖边上消失了。前一处标记指示的就是这里,但矮崖边上的树木上却什么也没有。 “记号没了!?”老猎人又惊又疑。 “在下面?”温特斯皱着眉头拨马靠近矮崖。 他们所处的位置比前方的地表高出大约八、九米,此地似乎发生过地陷,形成了这处矮崖。 正当温特斯驱马走到矮崖边缘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变声期的声音:“小心!”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众人一路追杀的巨熊从地面以下暴起,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红鬃的前腿。 直到此时温特斯才明白,原来这处矮崖边上有一处巨大的土穴,巨熊盘踞这里为巢。可是因为视角的问题,只有走到矮崖边缘才能看到这处土穴。 红鬃受惊,猛地蹬踏地面、跳跃闪避,将将躲开巨熊的利齿。但反应不及的温特斯却被甩下马鞍,连人带枪重重地摔到地上。 还不等温特斯喘过气来,一击不中的巨熊便舍弃红鬃,咆哮着直朝他扑过来。 巨熊暴起发难,拉尔夫、谢尔盖以及其他杜萨克都救援不及。 生死存亡之际温特斯一咬牙,直接朝矮崖外面滚了下去。 这凶兽两击不中,也咆哮着跃下了矮崖。 还没等杜萨克们反应过来,林地里又跑出一个手持长矛的瘦小身影,呐喊着紧追巨熊跳了下去。 当身体不受控制地沿崖壁跌落、翻滚时,温特斯死死抓着手中的火枪。因为他清楚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然而他没想到,一跃而下的巨熊居然比他先落地。它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上,但这凶兽居然只是甩了甩脑袋就又站了起来。 跌落到崖底的瞬间,温特斯忍着痛楚举枪瞄准巨熊。 与此同时,巨熊也嘶吼着朝温特斯扑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如果运气够好,他或许可以把这颗35g铅弹打进凶兽的嘴里——但这样杀不掉它,温特斯已经尝试过了。 开枪?还是等待?做决定的时间只有一瞬。 伴随着凄厉的呐喊,一个瘦弱的身影从矮崖上一跃而下,手中的长矛朝着巨熊的脖颈直插下来。 仅凭自己的力量,这个瘦弱的灵长类动物不可能刺穿巨熊的皮脂。但重力伸出了援手——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人知道什么叫重力——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高度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矛尖犹如热刀切黄油一般刺穿了巨熊脖颈处的毛皮、脂肪、肌肉,自上而下透体而出扎进了土里。 巨熊被这一记重击打趴在地,鲜血自创口处喷涌而出。 可是这头野蛮的巨兽仍未立刻死去。它前肢撑地又一次站了起来,甩动脖颈试图把扎在它脖子的这根异物和上面的人类甩掉。 但无论巨熊使出何等的蛮力,都无法把那个瘦弱的身影从身上甩下去。那个瘦弱的身影死死地抓着矛杆,令巨熊的每一次甩动都在给自身造成更多的伤害。 死里逃生的温特斯这时才看清这个凶悍的瘦弱长矛手的面容——是安格鲁,杜萨村的小马倌。 那么那声凄厉到听不清的呐喊是什么也就很清楚了,是“特勒青”。 温特斯挣扎着爬了起来,安格鲁为他创造了机会,他不能浪费。他箭步冲到巨熊身边,当把枪管插进巨熊耳道的那一瞬间,温特斯激发了火药。 “轰”的一声,破片四射,温特斯被震得耳鸣目眩。铅弹没有顺利打出,火绳枪在他手中炸成了两截。 这支重型火绳枪,炸膛了。 巨熊变得更加疯狂,它狂乱地扑向温特斯。措手不及的温特斯被巨熊扑倒在地,绝境中的温特斯抓起火药筒挡住了巨熊的撕咬。 下一秒,他引燃了火药。 第十六章 抚恤 所有人的心都在揪着。 自蒙塔涅少尉带人进入山林后,前后连续三批民兵跟着进了山,但从那之后便毫无音讯。 民兵的家人们都聚集到河东村,他们守在林地边缘焦急地等待消息,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而他们等来的是坏消息,先是昏迷的米切尔镇长被儿子救回,随后陆续有民兵从山林中逃出,逃回河东村的民兵几乎人人带伤。 在惊魂未定的民兵们的描述中,袭击他们的是魔鬼的爪牙、山一般高的恐怖人狼、背生尖刺的巨型怪兽……那东西冲入人群,就像扫过杂草的镰刀一样收割走灵魂。 一些民兵被目睹到已经死亡,更多的民兵失散在林地中。死者的家人悲恸欲绝,失踪者的家人忍不住也跟着失声痛哭。 河东村上下一片悲痛,幸而卡曼神父和瑞德修士闻讯赶来。两位神职人员安抚死者家属、带领伤者家属祈祷、治疗伤者、准备药物,稳住了众人心神。 太阳西斜,天色渐黑,河东村的众人也变得更加焦虑。 就在卡曼、瑞德和村里几位长老商议是否要再派一批人进入山林救援时,村里一个小孩兴奋地跑来报信。 “回来啦!回来啦!”小孩朝着几位大人无礼地叫喊了几声后,就撒腿跑去给其他人报信。 卡曼神父和老托钵修士闻言,立刻赶往村口。 在河东村的西口,两人正遇上了返回河东村的猎熊队。 谢尔盖为蒙塔涅少尉牵着红鬃,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面,神情好似得胜归来的将军。红鬃背上的温特斯脸上看不出骄傲或喜悦,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倦意。 两相对比之下,倒显得谢尔盖才像是骑着马那个。 但他们二人都不是这场“胜利游行”的主角,队伍最后庞大的熊尸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萨克们把木头绑成临时的爬犁,把巨熊的尸体放在上面,作为战利品用六匹马一路拖回河东村。 狼镇的人们终于有机会一睹食人凶兽的真容。巨熊的体型惊人庞大,成年人站到它身旁宛如孩童,而孩童站到它身边就像是婴儿。 巨熊黄棕色的皮毛几乎被血染成了暗红色,尸身上满是可怖的伤口。有几根长矛和标枪还留在上面——因为刺得太深拔不出来。熊首血肉碎烂、惨不忍睹,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巨力才能造成这种破坏。 仅仅是看到巨熊尸体上的伤口,所有人就能明白捕熊队是经过何等苦战才杀死这头凶兽。 哪怕已经化作尸体,巨熊的余威仍然让村民们胆寒。倒是小孩子们毫不害怕,他们绕着熊尸奔跑、打闹,捡起石子往熊头上打,直到被家里大人带走。 杜萨克们拖着熊尸一路在村民的簇拥下抵达了河东村打谷场。 河东村一扫积郁,气氛宛如庆典,村民们纷纷抬出自家私酿酒和肉食,款待捕杀凶兽的勇士。杜萨克们痛饮甜酒,绘声绘色地讲述各自版本的惊险故事。 温特斯没有参加“庆典”,也没有休息,对于他而言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收尾。 目前已经确认有四个民兵在河谷遭遇巨熊后不幸遇难,他们都是各自家庭的顶梁柱、主要劳动力。他们的妻儿老小此刻悲痛欲绝,未来无依无着,如何抚恤?也需要温特斯拿出办法。 以及还有许多的伤者,轻伤倒是还好。重伤者即便能幸运活下来,也会失去相当一部分劳动能力,怎么办? 和这些问题比起来,像是“有一部分民兵在山林中失散后至今未归需要派人搜救”这种问题都算是零散小事了。 越大的权力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温特斯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 在群岛时他只管打仗,其他问题不需要他操心。但在狼镇,他行使着远超一名军官应有的权力,他的责任也更大了。他不仅要为活着的人负责,也要为死去的人做打算。 他可以随便糊弄过去,反正将来可以一走了之。但温特斯·蒙塔涅已经逐渐融入了狼镇派驻军官的身份中。 虽然他是一个维内塔人,但他发自内心希望能为这个位于帕拉图西南角的小小镇子做一点有益的事情,至少不留下一个烂摊子。 …… “这样结束了吗?”夜半惊醒的温特斯忽然有了一丝不真实感。 游荡在林间的恶兽被捕杀,狼屯镇各村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或许是这样。 温特斯派猎人拉尔夫带人进山搜救,把失踪的民兵都找了回来——活的和死的。 巨熊的尸体被老谢尔盖领着杜萨克们绕狼镇拖了一圈,带去各个村子展示,让杜萨克们大大地露了一回脸。 随后,各村村民分掉了熊肉。熊皮被谢尔盖留了下来,老头恭敬地把满是战痕的熊皮交给了温特斯,温特斯随手转赠给了猎人父子。 谢尔盖又把熊首送给了米切尔一家,吉拉德很感激老兄弟的好意,但并没有把巨熊首级当成战利品展示。倒是皮埃尔嚷嚷着要把熊头挂在墙上,被米切尔夫人训斥了一顿才不再作声。 熊的内脏大部分也被当成肉分掉,唯独熊胆被老托钵修士瑞德讨走,也不知道他拿那苦东西能有什么用。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儿子不幸死于兽灾的老醉鬼罗斯托夫看到其他人分食熊肉时嚎啕大哭,他哭喊着说:“这熊肉里也有我儿子的血肉。” 杜萨村的人们可怜这老鳏夫,便把分到的熊肉都埋了。 倒是猎人拉尔夫的儿子贝尔看到这一幕,不解地问罗斯托夫:“熊吃你儿子,你也吃熊,大荒原的规则不就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浪费食物才是最大的不敬?” 温特斯听到了这段话,但老泪纵横的罗斯托夫没听清楚。拉尔夫神色大变,慌忙把儿子拽走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邻镇,安德烈听说食人熊伏诛、狼镇驻镇官负伤,立刻借了匹马赶到狼屯。看到温特斯依旧活蹦乱跳,他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能亲眼目睹巨熊仅剩的头颅,切利尼少尉专门拜访了米切尔家一趟。 看着将近两人合抱大小的熊首,安德烈咂嘴感叹道:“好家伙,这得有两千斤吧?” “差不多吧,可能要更重一些。”温特斯随口答道:“这里没有能称出这东西重量的秤。” “厉害呀!”安德烈羡慕地说:“我做梦都想打一头这种大家伙。” “如果你也被这东西扑倒一次,你就不这么想了。”温特斯想了想,问道:“要不这熊头给你拉走?米切尔镇长正发愁怎么处理这东西呢。” 安德烈嗤笑了一声:“既然不是我打的,那我要这东西有什么意思?” “对了,你借我的枪被我弄坏了一杆。赔钱给你行吗?你那边能平账吗?” “怎么弄坏的?”安德烈的关注点显然不在钱。 温特斯平淡地回答:“炸膛了。” “炸膛了?”安德烈大吃一惊,仔细把温特斯打量了一遍,确认老同学没缺哪个零件:“你这命可真够大的!犯得着这样给操羊佬拼命吗?他们可没拿过我们当自己人!” 温特斯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见老同学反应消极,安德烈生气地说:“我在说真的!你得惜命你知道吗?我可不想以后跑到这种鬼地方给你扫墓。咱们哥几个得一起回海蓝,少了谁也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 安德烈也是无可奈何,他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对了,巴德给我捎了口信。” “说什么了?”听到巴德的消息,温特斯精神一振。 “让你下个月第一周的周日到我那去,到时候他也会过来。这样我们三个从黑水镇出发,跟着他去见一位学长。” “哪位学长?” “他没说清楚,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句口信,反正跟着去就行了,能见见熟人总是好事。” “好,我记住了。” 没有留宿一晚,确认老同学无事后安德烈便直接返回了黑水镇,顺便把借给温特斯的几杆火枪也带了回去。 安德烈离开米切尔家之后,猎户父子也要离开了。 既然凶兽已经伏诛,拉尔夫就可以带着儿子返回他们的林间小屋。 拉尔夫的儿子贝尔,小马倌安格鲁以及吉拉德的儿子皮埃尔,这三个半大小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经混成了好哥们。 贝尔要离开杜萨村,另外两个小子都十分不舍。 老猎人带着儿子来辞别的时候,温特斯正在镇公所写文卷,他招手把小猎人叫到身边。 小猎人疑惑地走到书桌旁,温特斯打开抽屉,取出一样用黑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小猎人。 是一把匕首,形制照搬自索菲亚的那把匕首,是温特斯之前找铁匠米沙定的。 小猎人眼睛一下瞪大了。 “周末的弓箭比赛我取消了,不过想来也是你拿冠军,这奖品就提前送你了。”温特斯笑着说。 小猎人用哀求的眼神询问父亲。 “既然是少尉给你的,你就收下吧。”老猎人对儿子点了点头,又恭谨地看向温特斯:“谢谢您,大人。” 小猎人欢呼雀跃着跑出镇公所找东西试刀。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呢?”温特斯注视着小猎人跑远,对老猎人说:“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我也有这种感觉,大人。”老猎人缓缓说:“所以我得尽快回去。” “那好,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找我。” 老猎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镇公所。 似乎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 恶熊伏诛,农夫们晚上睡觉不用再提心吊胆,猎户父子回到林间小屋,乡间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上,兽灾造成的风波似乎真的结束了。 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要如何抚恤死者和伤者。 击杀巨熊后的第五天下午,米切尔镇长、蒙塔涅驻镇官和卡曼神父在镇公所开了一次严肃的会议,商议该如何抚恤死伤者。 虽然心怀警惕,但温特斯也不得不承认圣职人员在村民中的巨大影响力。比起绞架,农夫们总是更害怕地狱;比起得救,世间的一切诱惑也显得微不足道。 宗教几乎深入到了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占绝对少数的施法者们也无力改变这一现实。 老托钵修士曾对温特斯说过:一个县官、一个军官、一个神官,这三个角色掌握着狼屯这个小地方的全部权力。从缴税到徭役,从地上到入土,什么都能管。 如果镇长、驻镇官和教堂司铎齐心协力要在狼屯做一件事,那这件事就一定能办成。 所以虽然对神棍也来插手公务非常不爽,但是为了确保事情不出纰漏,温特斯最后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在和米切尔镇长、卡曼神父商议过后,三人一致同意不光要给死亡及落下残疾的民兵一次性的抚恤金,还要长久地为他们提供帮助。 温特斯知道自己不会在此久留,所以他必须得借用镇长和教会的力量把这个抚恤方式维持下去。 为了方便理解,他使用了农夫们最容易听懂的说法:因捕熊失去劳动力的家庭,土地将参照过往的贵族土地由全村负责耕种,直至该家庭子女成年。 这套制度简单来说就是牺牲民兵家里的土地,在耕种时会优先使用公共犁具,在收获时优先由其他村民负责收割,且每个农民每年都要去到那些地里去干几天的活。 农民们对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了,实际上各村的“公地”至今也在这样运作。 这套制度显然有很多弊病和漏洞,但既然几百年来贵族们都能将其维持好,温特斯觉得吉拉德和卡曼维持个十几年也不成问题。 “这件事以后就拜托两位了。”确定了伤亡者的抚恤方案后,温特斯起身真诚地向米切尔镇长和卡曼神父行了一礼。 卡曼神父微笑着点了点头。 吉拉德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好言安慰少尉道:“放心吧,猎熊民兵是为了大家而死,乡亲们会把他们的家人照顾好的。” 温特斯刚想说些什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小猎人贝尔正在疯狂地拍打着镇公所大门,他一路跑到镇公所,浑身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救命!” 第十七章 将这个世界永远遗忘 凌乱的踪迹朝着森林更深处延伸,顺着猎人留下的记号,温特斯纵马追赶。 越往前走,红鬃的情绪愈发不安、狂躁。它使劲咬着铁嚼子,左右甩头抗拒骑者的指令,逼着温特斯不得不使用更大的力量控制马辔。 泥地上一闪而过的凹陷吸引了温特斯的注意力,他立刻猛拉缰绳,红鬃前蹄高高抬起,往前冲了一小段才停下。 温特斯箭步冲回刚才经过的泥潭,他确认自己看到的没错,那不是普通的凹坑,而是一处爪印。 自兽灾伊始,温特斯跟着拉尔夫一次又一次搜检山林,不知道见了多少野兽足痕,熊、狼、鹿、獐、狐、兔……他几乎快成了自学成才的猎人。 但眼前的爪印不同于他之前在这片森林中见到过的任何野兽足印,这是一个陌生的爪印,却又是一个熟悉的爪印。 没错,他又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爪印的形状异常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不是在狼屯,不是在帕拉图,不是在塔尼里亚群岛,他见过这种爪痕,但是是在海蓝他的家里……这是猫的爪印。 一掌四瓣,有趾无爪,大、小将军的爪印就是这个模样,温特斯见过无数次。 但是猫的爪印不过拇指大小,而眼前这枚“猫爪印”却大到可以容纳他的手掌。 巨型的猫? 温特斯一下子想通了为什么鹿群逃也似地离开山林深处?为什么巨熊的肠胃和粪便中没有发现衣服布料?为什么狼群铤而走险闯进村庄觅食? 狼群不是在迁徙,狼群是在逃跑。顶级的捕食者会离开原本的领地,只能是因为更强大的捕食者已经到来。更何况……来了不止一个。 忽然,被拴在树上的红鬃惊恐地嘶鸣。这匹三岁儿马奋力一挣,温特斯打得结居然被直接扯开。 一阵寒风拂过温特斯的指畔,霎那间他全身寒毛炸起,脊背上陡然发凉。 本能驱使温特斯就地往右手边翻滚。伴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吼,一头斑斓猛兽扑在了他上一秒所处的位置。 温特斯惊险地躲过了来自身后的偷袭,他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惊恐,在身体恢复平衡的同时拔出了杜萨克弯刀。 老猎人和他讲过“在山林里,人无论如何都快不过野兽”,绝不能逃,转身逃跑只有死路一条。 红鬃受了惊吓,朝着山林更深处跑去。那斑斓猛兽追赶了几步,又突然折返回来。 它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死死盯住温特斯,呲牙低吼着往温特斯侧面慢慢移动。 温特斯不敢做太大的动作,他也握着马刀缓缓转动身体,保持正对同斑斓猛兽周旋。 一人一兽在林间对峙,宛如一对正在决斗的剑手。也正因如此,温特斯得以一窥这斑斓猛兽的真面目。 面前这东西体型大得骇人,它肩高比红鬃的体高也差不了多少,几乎能到温特斯的胸口。浑身上下长着淡黄色的条纹毛皮,在斑驳的树影下完全看不清楚。 它的外形有些像维内塔旗帜上的雄狮,短吻宽额、脸廓狭长,但它脖颈上的鬃毛又很短,看起来十分古怪。 但无论它长得有多古怪,温特斯都不想招惹它。哪怕是一头猪,长到这个尺寸也不是温特斯能单独对付得了的。 先是巨熊,又是巨狮,温特斯已经开始变得麻木,难不成狼镇什么东西都比较大? 古怪狮子开始慢慢俯低身体,头颅几乎快要贴到地面,两块肩胛骨从背上支了出来。 “要来了!”温特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没见过活狮子,但他有两只猫。当猫蓄势待发时,就会进入这种姿势。 下一秒,温特斯看到巨狮脸上的长须慢慢转向身前,这也是猫攻击的前兆。 温特斯心一横,深吸一口气发动了一个他从未实战过的法术:惊吓野兽。 低沉的声音自他的声带产生,在他的口腔中被魔法增幅,最终形成了一股声浪朝四周扩散。 初级法术“惊吓野兽”,魔法作战局逆向复现的督伊德教神术之一。 魔法作战局研究发现动物对低音极为敏感,食草动物极易被低频声音惊吓,猛兽在野外遭遇时也会第一时间发出低频声音相互威慑。 “惊吓野兽”这门法术的原理便是模拟、增幅大型野兽威吓敌人时的低吼,并且配合狮子的粪便、尿液作为施法材料,让受术动物误认为自己在面对一头狮子。 这门法术主要是用来惊吓战马或是狗、狼这种级别的动物,还没有施法者冲狮子用过这门法术——或者说这样干过的施法者没人能活着回去写报告,温特斯手里也没有猛兽粪尿作为施法材料。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手一搏。 震耳欲聋的低频声浪在林间炸开,承受最大冲击的便是施术者本人。仿佛有一门大炮就在耳畔开火,温特斯的头盖骨都在跟着颤抖。 巨狮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它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往后跃去,几个扑腾便没入了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捡回一条命的温特斯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不知道是该感谢魔法作战局,还是该感谢这怪模样的狮子早饭吃得比较饱。 来不及想这个问题,温特斯拔腿就往森林外面跑。 没跑出几步,温特斯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股无法控制的呕吐感,就像是腹腔里有拳头在朝着胃一下一下使劲砸,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又是一阵寒风掠过他的身侧,只听见后面的乱树丛“哗喇”作响,那头巨狮追上来了。 “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温特斯擦了下嘴角的酸液,双手握持军刀面朝巨狮追来的方向站起。 巨狮从树丛里一跃而出,这次它没有再同温特斯僵持。它粗壮的四肢重重蹬在地上,尾巴上下翻腾,利爪、獠牙毕露,咆哮着朝温特斯猛扑上来。 这“大猫”的动作实在太快,当它腾空而起时温特斯才反应过来,几乎一眨眼就到了温特斯面前。 茂密的林地为温特斯提供了一些掩护,他立刻朝身侧的树木间闪躲。 半空中的巨狮挥向温特斯的利爪被树干挡住,然而小臂粗的松木却被巨狮一掌拍弯,利爪顺势扫在闪躲不及的温特斯身上,扯下大块的布料和血肉。 温特斯先是感觉背上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后背的衣料被温热的液体浸湿,黏在了身上。 同时鲜血也在从他的军刀上滴落,狮子的右前腿上也添了一道锐器伤——温特斯·蒙塔涅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受伤的巨狮没有立即发动第二次攻击,让温特斯有了喘息的时间。它后退了一小段距离,“旁若无人”地舔舐伤口。 但这个举动也不代表它放弃了眼前的猎物。相反,巨狮已经认定眼前的人类是一顿美餐,所以不着急杀死猎物。 看到巨狮的伤口很快就不再流血,温特斯苦笑了一下。 目前的交换比看起来可不怎么赚,他必须尽快找到更有效的战术,否则不如想办法给自己个痛快。 “不能再拖了。”温特斯心想:“越拖我失血越多,机会越小。” 但几尺长的割伤对于数百斤重的巨狮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看了一眼手中的军刀,温特斯意识到他其实只有一个机会,一个乾坤一掷的机会: 用飞矢术加速军刀,如果能给军刀灌入足够大的动能,或许能给这头巨兽造成致命伤。 这是乾坤一掷的豪赌,温特斯从未在刀剑上释放过飞矢术。而且手上的军刀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想要个痛快都得巨狮施舍。 但魔法是他杀死这头巨狮的唯一机会。 伤口止血后,巨狮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又开始绕着温特斯转圈。它不停的恐吓着温特斯,似乎想逼迫猎物露出破绽。 “得打中脑袋才行,打中脑袋才能一击毙杀。”温特斯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太近,太近速度不够打不穿头骨。也不能太远,太远会被躲开。我的施法半径只有两米,要等它到三米以内。” 但巨狮在不停地移动,让温特斯根本找不到出手的机会,而它同温特斯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他用投标枪的姿势反手握持军刀,温特斯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失血在让他变得虚弱。 人和兽都在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巨狮的耳朵忽然支了起来,它迟疑了一下,后退到离温特斯更远的位置。 温特斯知道对方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东西,很快他也听到了——是马蹄声,有骑手正在朝这边赶来。 应该是吉拉德带着民兵来了!温特斯的精神大大振奋。接到小猎人的求援后他和吉拉德兵分两路,他先行一步探明情况,吉拉德则去杜萨村搬援兵。 温特斯立刻用军刀敲打树干,向骑手示意自己的位置。很快他发现有些不对劲,蹄声太过稀疏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只有一名骑手。一匹熟悉的战马出现在温特斯的视野中,红鬃冲出了树丛。红鬃的马鞍上,竟然是老猎人拉尔夫。 发现来的不是援兵,温特斯顾不得可能会引发巨狮攻击,冲老猎人大喊道:“别下马!快走!” 温特斯的呐喊就像发令枪,巨狮见温特斯分神,立刻朝他猛扑过来。 拉尔夫对少尉的警告置若罔闻,他使劲抽打着红鬃,转瞬就到了温特斯身边。 在离巨狮只有几个马身的地方,拉尔夫直接跳下了飞驰的战马。他落地后翻滚好几圈才停下,而红鬃因为惯性直直朝着巨狮撞了过去。 但是狮子远比熊罴灵巧,巨狮轻松躲开了战马的冲撞。立刻作势要朝温特斯再扑,温特斯咬着牙准备掷出弯刀。 然而巨狮却突然僵在原地,温特斯也愣住了。他听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他听见了稚嫩的哀啼声。 “畜生!往我这看!”拉尔夫愤怒地大吼。 温特斯看到老猎人的大腿上有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正从裤脚往下滴。更让他吃惊的是老猎人手上拿着的东西。 拉尔夫手上提着的是一只幼狮。 幼狮只有小猫大小,才刚刚睁开眼睛。它被老猎人抓着后颈举在身前,哀切地呼唤着母亲。 直到这时,温特斯才意识到面前的巨狮居然是头雌狮,而且刚刚当了母亲。 母狮没有立刻攻击拉尔夫,它蹲坐在地上,用悲伤的叫声回应幼狮的呼唤。 下一刻,老猎人一刀插进了幼狮柔软的肚子,狠狠向下一划,刚睁眼的小狮子被当场开膛破肚。 温特斯只感觉头骨里“嗡”了一声,从头顶一直凉到指尖。 母狮发出了一声让所有生灵都毛骨悚然的凄厉哀嚎,疯魔般扑向老猎人。 “来啊!”老猎人就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不!”温特斯掷出军刀。刀身离手的瞬间他进入施法状态,把能够驱动的所有魔力都灌入了军刀。 母狮也不躲不避,但它的动作实在太快,军刀没能命中它的头颅,而是偏了三分插进了它的脊柱里。 脊柱遭受重创的母狮没有丝毫停滞,继续朝着老猎人飞身猛扑,眨眼间就冲到了猎人身前。 拉尔夫就势把左臂塞进了巨狮的血盆大口里,巨狮狠狠咬下,老猎人的左臂齐肘而断。 拉尔夫被母狮一下子扑倒在地,巨狮踩住猎人的胸膛疯狂地撕扯,老猎人的左胳膊竟然被直接从身体上扯了下来。 然而猎人此时也达到了他的目的,巨狮扯掉他胳膊的时候,他也在巨狮腹部留下了一道可怖的豁口。 母狮的脏器流了出来,但它不管不顾继续撕扯着猎人。猎人也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母狮的肚子划开。 一切发生的太快,温特斯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不要命似得狠狠撞在巨狮身上,竟将这个几百公斤的庞然大物撞得一个踉跄。母狮踩到了自己肠子,更多的脏器从它腹部的创口中扯了出来。 温特斯护在老猎人身前,母狮看了一眼已无生机的老猎人,哀嚎了一声,叼起幼狮的尸体,拖着肚肠消失在灌木丛中,留下一条血迹。 鲜血从拉尔夫左肩的可怖伤口往外喷,从那个伤口甚至能够看到胸腔中的心脏。 温特斯想给老猎人止血,却不知从何下手,因为老猎人的胸膛、肩膀、脖颈到处都是致命的伤口。他抱着奄奄一息的老猎人,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的债……偿了……”回光返照的老猎人艰难地吐出音节,肺泡从他的嘴里往外涌:“照……照看我儿子……” 猎人的身体突然变得瘫软,瞳孔扩散,他的眼睛黯淡了下来,死在了温特斯的怀中,将这个世界永远遗忘。 ——割—— 《温特斯·蒙塔涅的法术书》 (这本法术书因为常年随身携带,封皮已经破烂不堪,侧面也被摸得黑黄。所有者对内容多有勾抹涂改,并在空白处见缝插针添了许多备注。扉页的角落写着一个缩写:) 法术:惊吓野兽 类型:复合法术拟态督伊德神术 施法材料:大型野兽的粪便及尿液 描述:模拟大型野兽的声音和气味,惊吓食草动物和小型野兽。 注1:L先生说野兽在野外遭遇时不会直接开打,大部分时候都是互相吼一通直到一方认怂退走,或许这个法术对大型猛兽也有效。 注2:对狮子有用,实测,但只有用一小会。 ———— 法术:加重飞矢术 类型:动能类法术 描述:以重物作为施法材料的飞矢术,难度会更高,但携带的动能会更多。 注:不适合用在弯刀上,或许拿标枪作为施法材料比较合适。 第十八章 葬礼和民兵 头一天晚上,小伙子们便挖好了墓穴。就在狼镇教堂的墓园里,在其他老杜萨克长眠之地的旁边。 此刻这些在父辈迁居此地后才出生、长大的年轻人正扶着铁锹站在墓穴后面,等着把土添回去。 几块松木板加上一把铁钉,就是老猎人的棺材。温特斯、吉拉德以及另外两名老杜萨克把灵柩一路抬到了墓园。 他们把灵柩放到墓穴边上,退到了一旁。来给拉尔夫送别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不仅是杜萨人,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些村民同样出现在葬礼现场。甚至有新教徒专程从离镇中心较远的南新、北新两村赶来。 当其他四村的村民向贝尔致哀的时候,温特斯才知道猎人拉尔夫同时也是兽医、草药大夫和森林搜救者,来参加葬礼的其他四村村民无不受过他的恩惠。 穿戴全套黑色祭衣的安东尼司铎亲自主持仪式,他手捧福音书,抑扬顿挫地大段大段念诵经文,引领参加葬礼的众人祈祷,又诵读了一遍公教葬礼祈祷文。 与拉尔夫相处许久,温特斯从不认为这位可敬的猎人是公教信徒,他的儿子更不是。猎人父子不参加主日礼拜,家中也没有任何宗教物品。 但当老猎人安息时,为他举行的却是公教徒的葬礼,这令了解内情的人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 安东尼司铎念完了祷文,他环顾四周,开口问道:“有哪位想讲几句吗?” 吉拉德刚要开口,谢尔盖抢先一步迈出人群站到了棺椁面前,他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吉拉德·米切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须知杜萨人之间发生争执和斗殴只有一半是因为烈酒,另一半便是因为这个在葬礼上“讲两句”的风俗。 葬礼和亡者被杜萨人看待得尤为神圣,他们可没有只捡好话说的传统。 怀着对于死亡的极大敬意,送葬者在灵柩面前心里有什么就讲什么,不会隐瞒任何真实想法。 直言无隐的后果往往是大吵一通,紧接着脾气火爆的杜萨克就会动起拳头,个别情况下甚至会升级到抽刀对砍、拔枪互射以及更多的葬礼。 吉拉德现在最担心谢尔盖忍不住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无论任何争吵或是任何人受伤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拉尔夫·普拉多夫,老耶尔莫的二儿子,不用我介绍你们也认识他。”无论走到哪都骄傲挺着胸膛的杜萨克不见了,老头子的眼中泛着泪光。 谢尔盖哽咽地说:“耶尔莫诺维奇是咱们的老哥们,在场上够岁数的杜萨克都跟他一块当过差。我俩肩并肩砍庄稼佬、砍北地人,一起被送到南边来杀叛党、打赫德蛮,我从没见过比他更会放箭的人……石塘渡口那一仗,不知死了多少杜萨克。我的马被插死,大腿被叛军矛手捅了个窟窿,如果不是耶尔莫诺维奇把我背出来我也死在那里了。” 说着说着,老头已经泣不成声。其他几个村的村民神情比较微妙,但不少老杜萨克已经偷偷抹起了眼泪。 谢尔盖的儿子拉尔夫跑出来搀扶谢尔盖,老头子坚持要把话说完:“咱们这些老哥们,死一个少一个。我后悔!我后悔之前看不懂!我后悔!耶尔莫诺维奇是一条真正的好汉,是一个真正的杜萨克。以前我们排挤他,我们不让他进村,我们是.王.八.蛋!但他已经偿了债,无论如何往事就该一笔勾销。杜萨克的儿子也应该是杜萨克,拉尔夫诺维奇也该是杜萨克,我的话完了!谁不服,我在家里等着你们!” “讲了两句”后,老谢尔盖甩开儿子的手,大步回到了原来站的地方。温特斯注意到其他村民对老头子后面这段话没什么感觉,但杜萨人显然都十分惊讶。 似乎是因为谢尔盖的发言太过冲击,再没有其他杜萨人“讲两句”,倒是有几位其他四村的村民讲了讲老猎人对他们的恩惠以及他们的感激之情。 这项最后的流程结束后,老猎人的灵柩被下到墓穴中。小猎人贝尔哭着撒上第一把土,随后一锹一锹的泥土洒在拉尔夫的棺椁上。 老猎人的墓穴逐渐被填平,一些人忍不住低声哭了出来,温特斯也十分悲痛。 老猎人的左胳膊是用针线勉强缝在尸体上的。因为遗体“太不完整”,没有哪位女士敢运针,最后不得不由温特斯和卡曼来做。 顺着血迹,之后赶来的民兵在一处洞窟中发现了已经死掉的巨狮和幼狮。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半具新鲜的尸体,以及……罗斯托夫家小儿子的头颅。 还有一些衣料碎布,但那些都无所谓了。 可以断定,这也是一头食人狮。杜萨村那晚不是被一头野兽袭击,而是被两头野兽袭击。 儿马子特勒青为了保护马群和巨熊搏斗,不敌,最后被发现时内脏已经被吃空,这符合熊的习性。 而那对在林间幽会的男女则不幸成了巨狮的猎物。巨狮拖走并吃掉了女孩,饱餐后又杀死了追上来的男孩。 这解释了拉尔夫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什么凶兽明明已经吃饱了马肉,却还要再对杜萨村的情侣下手? 老猎人和巨狮同归于尽那日,巨狮实际上已经杀害了一名北新村村民,并把尸体拖回巢穴享用——也就是民兵们找到的那半具遗体。 得知北新村有一个女孩进山砍柴未归后,拉尔夫立即动身搜寻。当他发现巨兽的痕迹时,他让儿子去找驻镇官少尉求救,他自己则顺着痕迹继续追踪。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经见多识广的瑞德修士辨认,死在老猎人手上的巨狮很可能是传说中的“穴狮”。 这种巨狮因为在岩洞的壁画上被发现而得名,同样还有象牙雕像和泥雕佐证其存在。 但是问题在于记载着穴狮的壁画、雕塑都是史前人类创造的东西,考证派的神学家甚至认为那些壁画的创作时间可能比建造巴别塔的时间点还要靠前。 所以哪怕是游历世界的瑞德修士也不敢断定那东西就是所谓的“穴狮”,因为实在是没人见过穴狮长什么样。甚至有史以来的文献记录中也没有记载过这种巨兽。 如果那东西真的是穴狮,那这个物种至少有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历史,令人简直无法想象。 但老托钵修士能确定一点:那东西绝对不是普通的狮子。狼镇的所有人里面只有瑞德修士一人见过活的狮子——自称。 老修士一口咬定普通的雌狮不长这个样,体型也没有这么大。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他都没有见过这等巨狮。恐怕只有古人神话中大力神十二试炼里的那头尼密阿巨狮才会有这般体型。 温特斯只在军旗上见过狮子的形象,老杜萨克们也在敌人的军旗上见过。其他人甚至连狮子的图画都没见过,更别提活狮子了。 所以瑞德修士拥有绝对权威,其他人哪怕是将信将疑,也只能接受老修士的解释。 老托钵修士给一些博物学者写了信,托行脚商捎到热沃丹大教堂,走教会的渠道送出去。可究竟什么时候能得到回信,无人能得知。 麻烦的通信方式倒是提醒了温特斯他现在身处何方——在狼镇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都几乎快忘记了这里是“文明世界”的边缘。 温特斯借这个机会也给家里寄了一封信,同样是瑞德修士的教会渠道。信本身就是一种信息,他谨慎地没有写太多东西,只是问了问家里的境况如何。 但考证工作并不急迫,另有一件沉甸甸的事情压在狼镇人的心头:这样一头巨型猛兽,跑到狼屯镇这个小地方干嘛? 而温特斯考虑得更深:这是一头带崽的母狮。 这意味着……至少还有一头雄狮的存在。 甚至说回那头巨熊,它至少也得有父亲和母亲吧? 难道在森林的深处的深处、人类尚未能够踏足的地方、那片金顶之下的巍峨群山中还有更多的巨型猛兽? 难不成这两次遭遇只是一个开始? 想到此处,温特斯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突然意识到虽然两头凶兽伏诛,但狼镇民兵不能就此解散。不仅不能解散,民兵训练必须常态化。 而且还要设立武器库,购置一些“真正的武器”。如此一来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时,狼镇人就不必再用标枪和马刀对付上古猛兽。 否则当他离开这个岗位后,万一又有兽灾出现,米切尔镇长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想要完全重新组织民兵队会非常困难。 更何况应对这次兽灾的大功臣——老猎人拉尔夫已经不在了。这个边陲小镇的人又能去哪里再找一名施法者军官呢? 温特斯把上述想法告知吉拉德后,取得了吉拉德的赞同和大力支持。吉拉德·米切尔镇长不仅支持民兵的常态化,而且大力建议在狼屯镇组建正式的治安卫队。 对于一座城镇而言,治安官和治安卫队是必不可少的执法力量。治安官一般是全职,卫队成员可以是全职也可以是兼职,具体如何取决于城镇的规模和财政预算。 狼镇的情况比较尴尬。说它是一座城镇,它的常住人口不到十人,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土路,并且没有城墙。 顺带一提,在通用语中镇民市民 urge 这个词汇由城墙 urg]这个词汇延伸而来,镇民市民也就是居住在城墙里的人。 热沃丹市狼屯镇什么都没有,但法律意义上来说狼镇还的确是一个“城镇”。只不过在温特斯赴任之前,它既没有治安官,也没有治安队员。 所以在吉拉德兼任镇长、驻镇官两职时,镇政府几乎没有任何执法能力。 哪怕只是要处理类似“伐木工和村民打架斗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吉拉德都得提着马刀亲自出动,不然就得去杜萨村找自己的老下属们帮忙。 而且实际上“伐木工和村民打架斗殴”这类破事还很频繁,几乎每周都会发生一次,老米切尔镇长被搞得不厌其烦。 甚至就连刚到任没多久的温特斯也遇到了一次,河东村的几个年轻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当时温特斯忙着防备兽灾,把两方各训诫了一番就都放走了。 为了实现让狼镇成为一座真正的繁荣市镇的愿望,吉拉德·米切尔非常希望能够成立一支正式的治安卫队。 在他看来治安卫队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保证治安才能吸引更多人常住镇中心。卫队成员最好是全职,兼职也没关系。 米切尔镇长还主动提议帮助温特斯解决预算的问题。镇里直接出钱武装、雇佣一支治安队。 新垦地派驻军官的权力很大,镇长的权力同样很大。帕拉图议事会只管收税,只要下面能把税缴上来其他就都无所谓,镇长几乎拥有帝国包税官一般的权力。 不仅如此,因为一切产权归属陆军,新垦地的老百姓几乎干什么都要缴税。进山打柴要交税、下河摸鱼要缴税、设网捕鸟要缴税,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而且这些税都是在基本的农业税和人头税之外的税务。 例如猎户一家,他们除了要交人头税、道路税,在山里打猎也是要缴税的,他们每年需要提供八张鹿皮、八张狐皮的实物作为狩猎税,或是缴纳三枚大银币。 再说米切尔家,米切尔家有一艘小船,那不管吉拉德.米切尔打不打渔,都得缴纳渔业税。 这些额外赋税一年一缴,而且其中有些必须要缴,例如柴火税。农夫哪怕是一整年就只烧自家秸秆也要缴税,简直成了变相的人头税。 听到瑞德修士闲谈起这些“苛捐杂税”时,温特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帕拉图新垦地的税赋和维内塔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维内塔共和国的统治阶级对于乡村地区几乎是放养状态。商人共和国骨子里精于算计,习惯把一切东西都放在天平上称量,看什么都是一门生意。 商业共和国需要的是货币,是真金白银,是能拿去贸易的贵金属。除此之外,共和国还需要人力和物资供应,用于维持贸易舰队和城市手工业。 而农民手上最缺的就是贵金属,小户人家是攒不下什么钱的。农夫之间的交易常年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最小的小银币对于农夫而言“面值”都过于大了,必须得切成更小片才能在农村使用——也就是“银角子”。 所以在维内塔共和国的统治者看来:从农民身上刮钱的成本实在太高。每从农民身上刮一枚银币,就要花两枚银币在负责镇压农民的常备军身上。 亏啊!太亏了!这简直是板上钉钉要亏到姥姥家的买卖! 而且频繁的农民叛乱还会破坏对城市的物资、人力供给。 所以维内塔共和国的乡村地区的税务以实物税为主,督政府只管按年收税和剿匪(因为土匪会抢劫固治道上的商队,对于生意非常不好)。 尊贵的维内塔商业共和国的一切财富都在城市、城市和城市。 城市才是关键,只要城市能源源不断获得物资和人力供应,农民是死是活?维内塔执政官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也正因如此,维内塔共和国的农民税赋也是诸共和国中最低的,农民每年按定额缴纳粮食上去就行了。 其他时候?别搞事情,自生自灭就好。[注:但是维内塔共和国的农民也享受不到任何公民权利,例如不能在城市里携带武器。 “这还不反吗?这也能忍吗?”温特斯难以置信地对老托钵修士说:“要这种税赋加到维内塔农民头上,海蓝城都能被叛匪点着。” “小子,你觉得杜萨克干是什么用的?新垦地的每一个镇子里都有一个杜萨村,你觉得帕拉图议事会为什么要费尽心思这么安排?为什么是杜萨人吉拉德·米切尔来当这个镇长?”瑞德修士眯起眼睛,微笑着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你呀!太年轻,太天真[Tooyoung,toosiple]。” “呃……难不成杜萨克是专门用来镇压农民的?”温特斯简直快被震撼到语无伦次:“但我看狼镇杜萨村和其他几个村子关系还可以呀?” “还可以吗?”老修士笑眯眯地问:“真的还可以吗?小子,我就说你政治嗅觉迟钝,你还不信。把你这身武艺匀一点到政治上,你还算个可造之才。” “还……可以……吧?”温特斯也被问得支支吾吾地,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个新教徒村的确对杜萨人比较不友好,另外两个村的态度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微妙。” 老修士哈哈大笑:“这就对啦,政治就是很微妙。你知道其他四个村背地里怎么称呼杜萨村吗?” “不就是叫杜萨村吗?” “错啦,他们叫‘鞑靼’村。鞑靼,蛮夷、茹毛饮血者也。”老托钵修士绕着脑袋抑扬顿挫地念了几句古文:“懂了吗?” “唔……”温特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狼屯的几个村子之间的关系其实算是不错啦。”瑞德修士轻笑了一声,美美地抿了一口米切尔家酿葡萄酒:“吉拉德·米切尔这个人虽然看起来粗莽,但是大智若愚,颇知宽政之道。其他几个村子不交税也打渔、猎兔,他只当没看见。其他几个村偷垦边边角角的土地,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米切尔家还有个‘贤内助’,各村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比较缓和。新垦地像狼屯这样的小镇一抓一大把,有人秉政以宽,就有人秉政以严。我走遍了新垦地的每一个小镇,说起过于严苛的地方,屠村惨案我可是也见过!苛政猛如虎,从远东到近东再到此地,天下之大,莫不如是也。” 第十九章 两名卫兵 老托钵修士的话让温特斯颇受冲击,他反问道:“那高原共和国现在不就是等于坐在火山口上?” “差不多,至少新垦地是这样。”瑞德修士也不反驳:“帕拉图不抑兼并,少数人掌握大多数土地。富者田连阡陌,米切尔家便是如此;贫者无立锥之地,佃农都当不成,只能当长工。地主贪得无厌,为攫取更多土地压制穷人垦荒。要是在远东,早就天下大乱了。在我看来这地方没爆发民变的原因只有一个,无外乎‘地广人稀’罢了。” “老家伙,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吧。”温特斯忍不住为米切尔一家辩护:“你说地主贪得无厌如何如何,可我觉得米切尔家是好人。” 老修士神色自若地说:“吉拉德确实算个宽厚人,但他的人品优劣和整个地主群体的欲望没有关联。好比大头兵里也有好有坏,但上了战场不管好坏都得杀敌。单独把每一个地主家拿出来看,大部分家族品行都在中上。但他们兼并土地是假的吗?” 论起言辞尖利、滔滔不绝,初出茅庐的少尉哪里是资深神职人员的对手。 但温特斯始终有些不服气:“但这些东西能一直存在到今天,不就说明也没什么问题?” “小子,不是‘存在’到今天,是‘维持’到今天!政治不是岩石,政治是积木,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瑞德修士的笑意更盛:“以后会怎么样没人知道。万物都有终结,没有不死之君主、不灭之国家。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看看这套体系最终会走向何方呀。” 温特斯叹了口气,眼前的老神棍又变得神神叨叨,他都已经有些习惯了。但他之所以大晚上来找托钵修士实际上是有别的事情,只是一不小心被老神棍把话题带歪了。 “够啦。”温特斯埋怨道:“我来问你怎么看在狼镇搞常备治安队的事情,结果正事只字不提,没什么相干的话你给我说了一大堆。” “我提点你是看得起你。”瑞德修士佯怒道:“小子,别不知好歹,老人家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温特斯原本的想法只是不解散民兵队,保持每周一次的训练。而米切尔镇长的想法却在此基础上跨出了一大步,让蒙塔涅少尉反而有些犹豫。 如果是在海蓝,温特斯有任何疑惑都可以去找安托尼奥商量,请教长辈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为情的事情。 在狼屯镇没有他能依仗的人,巴德和安德烈都在几十公里外。但他又很想听听其他人对此的想法,最好是客观、中立的想法。 思来想去,他只能征询瑞德修士的意见。毕竟老修士活了九十五年(自称)还是积攒了一些智慧——这点温特斯也不得不承认,而且老修士还是利益无关的第三方。 “行啦行啦,酒你也喝了,说正事吧。在狼屯这个小地方组织常备治安队真的可行吗?”温特斯瞥了一眼桌上已经见底的酒瓶。有事相询不好空手,于是温特斯就带了瓶酒上门,没想到老托钵修士一喝酒就起劲,开始滔滔不绝。 “得!”瑞德修士把手一摊:“看来我之前全都白说了。” “什么意思?” “非得把话说清楚你才能懂吗?”瑞德修士无可奈何道:“当然可行。在狼屯这个小地方,吉拉德支持,你也支持,就肯定能搞成。” “我觉得狼镇太小,很难养得起脱产士兵。”温特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强行建立治安卫队,是不是在给百姓平添负担?” “那用不着你管。让吉拉德负责钱,你负责人就行了。”瑞德修士很不以为然:“兵书上说十五个男丁就可以供养一名士兵。你和吉拉德两个人协力,组织一小队捕快还不是手到擒来?养不起脱产的兵丁,那就半农半兵嘛。” “不会有反对的意见吗?” “谁敢反对?”老修士的眉毛竖了起来:“治安队是干什么吃的?” 温特斯突然想起维内塔常备军,比起对外的时候,常备军总是对内更多一些。他有些意兴阑珊:“行吧,那就照米切尔镇长的意思来。” “不行!得照你的意思来。”瑞德修士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卫队的关键在于人选,绝不能假他人之手,必须得你亲自挑。” “为什么?” “那你不妨想想看,如果让吉拉德推荐、挑选人手会是什么结果?”老修士轻笑了一声。 温特斯思考一番后,试探着回答:“都是杜萨人?” “没错,如果让吉拉德挑人,那治安队必然全是杜萨人。”瑞德嗤笑一声:“杜萨人骁勇凶悍、马术高超,就算是公平选拔又哪有农夫能比得上他们?但你不是杜萨村的驻镇官,你是整个狼屯的驻镇官。治安队的结构必须平衡,否则其他几个村子不会服气。” 老神棍说的确实在理,温特斯沉吟着点了点头:“那要怎么办?每个村子选一个人?” “对,就每个村子选一个人。”瑞德修士欣慰地看了温特斯一眼:“杜萨村可以选两个或三个,这样杜萨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大家都不会满意,但大家都能接受,这就是政治的奥妙。” 这种算计让温特斯觉得很无趣,他叹了口气:“瑞德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向你请教。” 随后温特斯复述了一遍葬礼上谢尔盖的发言,并仔细描述了杜萨人和其他村民的不同反应。 “谢尔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拉尔夫诺维奇是谁?”温特斯问:“他好像只说了几句称赞话,为何其他杜萨人那么惊讶?” “杜萨人的事情,你又为什么要关心?”瑞德修士眉毛一挑。 “拉尔夫临终前托付我照顾他儿子。”提到老猎人温特斯还是有些难过:“我得弄清楚谢尔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贝尔有恶意。” “是这样。”瑞德修士也叹了一口气:“拉尔夫的确是难得的好汉,可惜。” 老修士捋了几下长须,皱着眉头说道:“不用担心,谢尔盖应该是好意。拉尔夫诺维奇的意思是拉尔夫之子,他是想让拉尔夫的儿子恢复杜萨克的身份。” “什么意思?贝尔不就是杜萨人吗?半个杜萨人?”温特斯进入了知识盲区。 “杜萨人和杜萨克,这是两个概念。”瑞德修士扶着桌子解释道:“杜萨人准确来说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遵循特定生活方式的人群就是杜萨人,他们的血统可以说是乱得一塌糊涂,祖宗更是五花八门。 而且不是每个杜萨人都是杜萨克,拉尔夫应该是被剥夺了杜萨克的身份,所以才不能在杜萨村生活。老子不是杜萨克,儿子自然也不能是杜萨克。谢尔盖想恢复拉尔夫儿子的杜萨克身份,这对小贝尔而言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杜萨克的身份是跟土地挂钩的。”瑞德修士反问:“你知道授田制吗?” “呃……不知道。” 瑞德修士坐得太久身体有些僵硬,他站起身踱着步子说道:“在遮荫山脉另一侧的帝国,杜萨克被称为是‘皇帝的鞭子’。他们的生活方式极为特殊,每一个杜萨克男丁打生出来就注定要终身服役,还得自备战马。作为奖励,皇帝会授予他们丰厚的土地,足让他们成为富农、小地主。 皇帝给杜萨克土地,所以他命令杜萨克杀谁,杜萨克就杀谁,绝没有一丝犹豫。因而大多数时间杜萨克都被用于镇压叛乱,他们杀起农夫来从不手软,所以才会被称为‘鞭子’。这就是授田制。” 温特斯边听边点头:“那他们终身服役还怎么种地?给他们地又有什么用?” “终身服役又不意味着终身在军队里。”老修士哂笑着说:“授田制是一套很复杂的系统。杜萨克会先一期服役六年,然后就可以回家授田。间隔一些年后再服第二期兵役三年。终身兵役的意思是永远都在花名册里,随时需要响应征召。” 温特斯小声“哦”了一下。 瑞德修士沉吟着继续说道:“问题在于杜萨克的聚居地在帝国境内,杜萨人都是帝国子民。虽然我不清楚这群杜萨人是怎么跑到帕拉图来的……但是据我所知,帕拉图议事会对待他们的方式和帝国皇帝如出一辙,同样是用授田交换忠诚。所以对于这批杜萨人而言,无非是换了个主人握鞭杆,其他没什么差别。 而杜萨人中终身服役的男丁被称为是杜萨克——女人自然也不是杜萨克。也只有杜萨克才能服役、授田、成家立业。杜萨克的身份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权利,谢尔盖是想让拉尔夫儿子能服役、授田、回到杜萨村。对那小子而言是好事,不用担心。” 温特斯最担心的就是地头蛇为难小猎人。既然明白谢尔盖对于贝尔是好意,温特斯也就松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有些晚,温特斯便向瑞德告辞。 …… …… 接下来的几天里,温特斯和吉拉德的精力都放到了庶务上。 狼镇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生活仍要继续,人们渐渐不再主动提起那些遇难者,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痛苦遗忘。 兽灾从人们脑海中鲜活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向老人口中的褪色故事演变,温特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他拜访了每一个死难者的家庭,体验到冷眼和仇视,也受到过感激。他永远无法弥补亲人离世对于家属的创伤,他只能尽一切努力抚恤死伤者的家人。 对比之下,组织常备民兵的工作简单轻松太多。 温特斯以驻镇官身份把礼拜日的射箭训练改成民兵训练。 各村男丁上午到镇中心参加主日礼拜,中午和下午接受军事训练。 因为初衷只是防备兽灾,不是要让民兵上战场。所以温特斯制定的训练科目不包含队列、方阵之类的内容。就只是简单的武器使用训练,加上温特斯总结的一些针对猛兽的战术训练。 老猎人不在了,温特斯原本想让民兵每周在本村附近的林地巡视一次。 但他考虑到巡逻、站岗是最需要毅力的工作,长期下去民兵肯定无法坚持。所以他只能是嘱咐进山打柴的民兵平时多留意林子里的情况。 治安卫队的筹备则更加顺利,因为温特斯意外发现钱的事情完全不是问题。 因为狼屯镇虽然常住人口不到十个,但在程序上它是无可置疑的“城镇”。所以并村设镇后,每年收缴赋税的两成会作为镇政府的财政经费。 而狼镇的镇长又惊人的廉洁,温特斯这辈子都没见过吉拉德·米切尔这么清廉的公务人员。 米切尔镇长吃在自家、住在自家、骑的马是自家的、马吃的草料也是自家的,连书记员都由米切尔夫人下嫁时带来的管家潘维切兼任。 除了冬天雇周边几个村的农夫把土路修补修补以外,吉拉德当了十几年镇长就没有其他花钱的地方。 噢,除了最近多的一项开支——给瑞德修士发抄写员的薪水。 管家兼抄写员兼会计潘维切把账目做的非常工整,镇政府经费的使用和盈余一目了然。 这些年来的盈余积攒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置办一小座武器库绰绰有余。温特斯也没打算把治安卫队弄得很大,一个十人队在他看来都有些多了。 [注:十人队满员只有八人,十人队是习惯称呼 更何况本质上作为“包税官”,米切尔镇长理论上有权力向狼镇人征收一笔额外的“治安税”。 但鉴于狼镇良好的财政状况,暂时用不着出此下策。 在温特斯和五个村子的村长分别商议并取得理解之后,狼屯镇治安卫队的事项很快就确定了下来。 狼屯镇下辖五个村子,温特斯会在每村各挑选一人作为兼职卫兵。 兼职的卫兵也有一份薪水,他们不脱产,只要需要他们的时候提供服务。例如在礼拜日时协助维持秩序。 平日里兼职卫兵仍像其他农夫一样留在本村生活,顺便负责各村日常治安。 温特斯还会再挑选几个人作为脱产的全职卫兵,全职卫兵的人选就不限定在某个村子里,温特斯一言而决。 全职和兼职加起来,卫队的总人数不超过一个十人队[八人],即最多有三名全职卫兵。 就像老神棍说的:大家都不满意,但大家都还能接受。所以到最后也没人反对温特斯。 温特斯其实觉得三个全职卫兵都有些多,因为他平日里都在镇公所。有一名施法者军官坐镇,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任何卫兵,蒙塔涅少尉一个人就能摆平一切。 即便考虑到有一天他回维内塔,镇上有一个或者两个全职卫兵也就够了,而温特斯已经有了很合适的人选。 …… “我?您要我去镇上当卫兵?”小马倌安格鲁瞪大了眼睛,脸上的青肿现在还没消退。这半大小子哑着嗓子叫道:“长官,您别逗我玩啦!” “我不是在开玩笑。”温特斯拍了拍小马倌的肩膀:“马倌总不能一直干下去吧?当卫兵不耽误你授田。你可以在镇上先干着,干到二十岁,等一期服役回来后也可以继续干。我和米切尔镇长说好了,会给你保留这个职位。” 温特斯原本就很喜欢眼前这个熟知马性的小马倌,因为这小子总让他想起巴德。更别说猎熊一战小马倌救下他的性命,更让他想找机会表示感谢。 安格鲁低头看着脚趾,小声哼哼着说:“其实……其实我就是喜欢当马倌。” “嗯?”温特斯不解:“为什么?” 按瑞德修士的说法在杜萨人的社会中马倌的地位不算高,多数时候是受了罚的杜萨克或是不能上阵的杜萨男人被指派当马倌。 “因为当马倌可以随便骑马,能骑马我就够开心了。”安格鲁小声哼唧道:“我自己没有战马,要是不当马倌我就骑不到马了,所以我不想去镇上当卫兵。” 温特斯笑了:“小子,能骑马就够了?” “就够了。”小马倌耸了耸肩。 温特斯想了想,决定换一个方式说服小马倌:“你们杜萨克服役是要自备战马对吧?” “当差的时候上头会给一笔买马钱。”安格鲁小声回答道。 “那笔钱够买战马吗?” 安格鲁垂下了头,声音更小了:“不够。” “那你怎么办?你没有战马、没有装备,不能去……”温特斯停顿了一下:“……当差,你还能领到授田吗?” 安格鲁不再说话,半大小子心智尚不成熟,被几句话说得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温特斯趁热打铁道:“你当马倌是没钱领的,但是在镇上当差有薪水。到镇上当差你可以把薪水攒下来,虽然暂时不能随便骑马。但等你到二十岁的时候,你攒的钱加上发给你的买马钱应该就够买一匹战马,你就能去当差。等一期服役回来领到授田,那时候你就是真正的杜萨克,有自己的土地、战马、家庭……” 安格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点头答应了去镇上“当差”。 “你小子哭什么?”温特斯无奈地揉了揉小马倌的头发:“又不是再不让你上马鞍了,我可以把红鬃借你骑嘛。” “我娘……”安格鲁抽抽噎噎地:“……我娘去世的时候就在盼望着我成为杜萨克,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成不了杜萨克的……” 温特斯也有些伤感,他捏了捏小马倌的肩膀,没说什么。 “还有……长官……”安格鲁使劲抹了两把眼泪:“你不要太累到雷日克了,要把它照顾好。特勒青没了,来年村里马群的种马就只有雷日克……可你一点也不爱惜它……” “我不爱惜红鬃……”温特斯被气到发笑,一巴掌拍在小马倌的脑瓜壳上:“那红鬃以后就给你照顾,你到了镇上以后就专门给我养马!” 温特斯只打算在镇上安排两名全职卫兵,小马倌安格鲁占了一个位置,而另一个人选他也已经早早决定好。 小猎人贝尔被温特斯从林间小屋里带到了镇上,成为了狼屯镇卫队的第二名正式卫兵。 第二十章 治安所 这是一个九月初的寻常日子,已经半个多月的时间再无猛兽伤人,狼灾看来彻底过去了。 狼镇的生活正逐步回到正轨,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远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轨迹上。 温特斯到任也有月余,他渐渐熟悉并适应了狼镇的生活。 这里的日子平淡而安静,周围的人都待他很友好。不知不觉间咸鱼属性悄然觉醒,他开始萌生一个想法:或许就在这个僻静的小镇定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日下午,温特斯离开木匠家后直接回到镇公所。 推开门,潘维切还是一如既往伏在桌上写写算算。颔首打了个招呼,温特斯走进办公室。 吉拉德不在镇公所,房间里只有瑞德一个人,老托钵修士正在窗边的躺椅上惬意地打着盹。 温特斯生气地轻踢了躺椅一脚。过了好一会,老头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人呢?”温特斯问。 “溜出去玩了吧?”瑞德修士散漫地答道。 “你也不管管?”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一向是……”老修士打了个哈欠,抑扬顿挫用异域语言念了段话:“[赛利卡语]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温特斯听不懂老修士后半段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和神棍辩论纯粹是徒废唇舌。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镇公所,冲着后院大吼:“都给我滚过来!” 不大一会,贝尔第一个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然后是安格鲁,然后是……米切尔镇长的儿子皮埃尔。 三个半大小子不敢和温特斯对视,竭力躲避着少尉的视线,被温特斯统统抓回了镇公所。 瑞德修士轻咳一声,故作严肃教训道:“[赛利卡语]老夫学富五车,游历万里,屈尊纡贵来给你们开蒙。几个小子却不知珍惜,殊不知尔等今日尚可游嬉,来日必悔之晚矣……” “你说这些谁懂啊!”温特斯忍不住大喝一声:“不要擅自使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说教啊!” 认识时间长了以后,温特斯发现老神棍偏爱用远东语神神叨叨,尤其是当他喝了酒或者是想要捉弄人的时候。 “一不留神就用了母语,抱歉、抱歉。”瑞德修士的神色中毫无歉意:“不过这几个小子荒废功课,少尉先生你也有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 老修士侃侃而谈:“开蒙这种事情,潘维切先生便足以胜任。你让我来干这事不是大材小用?” “我倒是巴不得让潘维切先生来。”温特斯冷笑道:“那你接手潘维切先生的文书工作,你们两位交换一下如何?” 把小马倌和小猎人带到镇上之后,温特斯才发现这两个小子的文化水平堪称可悲。 单个字母他们还叫得出来,连到一块他们就不认识了。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十以内加减法还要掰手指头。 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狼镇大部分人都不识字。杜萨克们更是如此,就连一镇之长吉拉德·米切尔也照样是文盲。 商业共和国出身的温特斯认为拥有一点写算本领对贝尔和安格鲁会很有用,至少将来能看得懂最粗浅的合同和账目,不会被骗。 于是乎温特斯决定为贝尔和安格鲁请一位教师,教会他俩最基础的单词和算数。 最适合这项工作的当然是潘维切,这位中年管家写得一手令人赏心悦目的花体字,做账也清清楚楚。最难得的是做事勤恳、认真负责。 但潘维切身兼管家、抄写员、会计等数职,工作已经十分繁重,温特斯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他加一副担子。 狼镇教堂的两位神职人员的文化水平也足够,据说一些大贵族就会聘请教士作为家庭教师,剩下的干脆雇人为自己读写。 但安东尼司铎和卡曼司铎不会来教两个穷小子识字、算术,哪怕是温特斯去请也不行。 至于狼镇其他识字的农夫、工匠也只是能勉强读写罢了,想要教学恐怕还差点本事。 思来想去,温特斯发现只剩下瑞德修士一个选择。 老托钵修士虽是远东人,但在皈依并被祝圣后也曾到公教会的神学院进修了数年,文化水平毋庸置疑。 而且就温特斯直观感觉而言:瑞德没有其他神职人员骨子里那种傲慢。 作为“神的牧羊人”,哪怕是再谦卑的神职人员骨子里也是傲慢的,因为他们自问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神明和天国,“牧羊人”这个比喻本身就是最大的傲慢。 但瑞德这老神棍就没有这种问题,他能面不改色地应聘抄写员职位,教穷小子认字估计也不会伤到他的尊严。恐怕正如老头自己所说:“我当教士就是为了旅行方便”。 所以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温特斯答应再多掏一份额外的教师薪水,瑞德同意教授贝尔和安格鲁识字和算术。 但温特斯没料到老神棍的懒散已经是积习难改,小猎人和小马倌常找借口逃课溜走。瑞德不仅不管,反倒是乐得清闲。 “多领一份薪水,好歹得干点活吧?”温特斯讽刺地对老神棍说。 没想到瑞德修士随手一指皮埃尔:“如果只是教这两个娃娃认字、算术的话,小米切尔先生就足以胜任。” 皮埃尔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的母亲。 听说蒙塔涅少尉请瑞德神父给两个小杜萨克上课,米切尔夫人便把皮埃尔也送了过来。 不过小米切尔先生已经会写字、算术了。按吉拉德·米切尔的说法,还是他的妻子——爱伦·米切尔夫人在儿子还小的时候亲自教的。 温特斯不得不上门解释,他只是请瑞德神父给两个小杜萨克开蒙,小米切尔根本学不到东西。 但是没想到米切尔夫人却答复:“能在瑞德神父和蒙塔涅少尉身边多待一会,对于皮埃尔而言也大有裨益。这孩子平日里总是惹事生非,还请您帮我们夫妇严加看管。” 米切尔夫人的理由让温特斯无力反对。而且他自打到任狼镇深受米切尔家的慷慨帮助,相比之下在两个小杜萨克旁边加一套桌椅甚至算不上回报。 于是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成了瑞德修士的第三个学生,老神棍倒是来者不拒,没有趁机要求温特斯加薪。 安格鲁和皮埃尔原本就是玩伴,贝尔因为在狼灾那段时间暂住米切尔家和两个同龄人也玩到了一块。 安格鲁和贝尔名义上是卫兵,但实际上没什么工作要他们去做。皮埃尔作为庄园主、镇长家的独子,平日里也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这三个小杜萨克凑到一起不是三倍——而是三次方的惹事生非。 只要温特斯离开镇公所,三个小子紧跟着就会溜走。老瑞德只当没看见,他非常乐意多一点打盹的时间。 不过好在三人都对温特斯又敬又畏,所以温特斯还管得住他们。 回到镇公所之中,皮埃尔被瑞德神父点名有些措手不及。 老修士倒也不废话,在纸上唰唰写了几句话,递给皮埃尔:“小子,念一下。” 皮埃尔接过纸条,愣着看向瑞德神父。 “念呀!”老修士不知道从哪抽出根藤棍给了小米切尔一下。 皮埃尔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念道:“粗笨、愚蠢的金顶山脉.操.羊.佬……是对我的朋友……安格鲁和贝尔最好的描述。” 安格鲁和贝尔听到前面的部分时还在强忍笑意,听到最后的部分一下子呆住了。 瑞德修士打了个哈欠,淡淡地对着另外两个小杜萨克说:“你们两个懂了吗?不识字,就连别人辱骂你们的话都看不懂。” 之后,瑞德提问了几个四则混合运算问题。每次他都先问另外两个小杜萨克,当他们还在掰手指算的时候,瑞德就会改问皮埃尔。 皮埃尔很快就能给出回答,但他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另外两个小杜萨克则越来越羞耻、沉默。 瑞德修士又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岁数都差不多,皮埃尔已经能写能算了,你们两个呢?” 小马倌安格鲁低下了头,小猎人贝尔紧紧攥着拳头盯着瑞德神父。皮埃尔手足无措,用眼神向温特斯求助。 “算啦,我也不为难你们。”瑞德修士叹了口气,又在纸上唰唰写了点东西递给两个小杜萨克:“你们两个照着我写的单词,原样写一个出来以后就不用上课了。你们不会连这个都做不到吧?” 贝尔第一个抢过纸笔,趴在桌子上开始动手。 小猎人不是在书写,他是在临摹。每一个弧线他都模仿得极为认真,但还是写得歪歪扭扭的,就像最开始学书写的幼童。他写完后,把羽毛笔塞给安格鲁。 安格鲁可怜巴巴地看向温特斯,温特斯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于是小马倌也趴在桌子上临摹了一遍。只不过因为他太用力,羽毛笔尖都被按断了。 “不急,慢慢写,尽量写得好一点。”老修士递给安格鲁一根新的羽毛笔。 最终,安格鲁也完成了“临摹”,他的笔迹比贝尔写得还要惨不忍睹。 瑞德修士把纸条拿了回去仔细看了一遍后,冷笑着问:“你们是蠢货吗?让你们写你们就写?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两个小杜萨克愣在原地。 纸张被老修士展开——他递出去的是一张折叠的纸,在贝尔和安格鲁没看到的地方还有其他内容。 瑞德抖了抖手中的纸张:“这是一份‘奴隶契约’,而你们刚刚签署了它。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不是自由人,而是归我所有的奴隶了。我可以任意买卖、处死你们。” 两个小杜萨克傻眼了。 “以为我吓唬你们?”老修士冷哼一声:“不信?让少尉和小米切尔看看。” 说着,他把契约递给了温特斯。 温特斯仔细读了一遍后说道:“这确实是一份标准个人权利买卖契约。帕拉图不允许使用奴隶,但允许奴隶贸易,瑞德修士现在已经有权把你们卖到其他地方。只不过这份合同在维内塔没有效力,因为维内塔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蓄奴,逃到维内塔你们就自由了。” 皮埃尔接过纸张,阅读之后也确认了温特斯的话。 “是你骗我们签的!”贝尔愤怒地大吼。 “谁证明?”托钵修士不屑一顾:“是你们自己白纸黑字签了这份契约。要怪只能怪你们不识字,什么东西都敢签,被卖成奴隶都不知道。你不服?喏!皮埃尔,你也照着我写的东西写一遍。” 说完,瑞德神父把契约塞进皮埃尔手里。 皮埃尔傻站在原地,没有动笔。 “看看!小米切尔先生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他就知道不签。”老修士嘲讽道:“可你们两个呢?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让你们签你们就签。杜萨克的精明没学到,倒是把鲁莽全都继承下来了。” 安格鲁满脸羞愧,而贝尔眼中满是怒火。 瑞德修士也不再废话,把契约一把撕成两半,分别塞进两个小杜萨克的手里。 “拿着。”老修士不以为意地说:“要是不想以后被莫名其妙卖成奴隶,就去和小米切尔先生把上面的单词都认清楚。他要是不教你们,那就是他想坑你们。出去吧。” 贝尔第一个转身走出房间,安格鲁跟了上去,皮埃尔行了个礼也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三个小杜萨克走出镇公所后,温特斯忍不住问:“和几个小孩子,至于这样吗?” “十六岁可不小,如果他们不是杜萨克说不定已经结婚了。”老修士打了个哈欠:“而且说不定这几个小子能恨我一辈子,可教训却是一点都学不进去。” “你把教学工作都扔给皮埃尔,那你不是又白领一份薪水?”温特斯突然抓到了重点。 瑞德修士哈哈大笑:“教人认字不值钱,知道怎么教人认字才值一份薪水。” 当少尉和修士在镇公所里闲谈的时候,一栋新的木屋正在道路对面拔地而起。 整根整根的原木正在从伐木场用大车运来,木匠、泥瓦匠和力工挥洒着汗水,其中一面墙壁已经建好。 这就是镇里近日来的头号大事,吉拉德·米切尔所期盼的繁荣、昌盛的狼镇的重要拼图。 这栋预计比镇公所还要大的木屋就是未来的狼屯镇治安所,将拥有驻镇军官的办公地点、武器库、牢房和卫兵宿舍等多项职能。 不管温特斯想不想,无论影响是好坏,他终究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第二十一章 铁匠和烤猪 天色渐黑,两个男人还在铁匠铺里忙碌。 老铁匠米沙夹持红热的铁坯,年轻铁匠贝里昂抡着铁锤。二人在墙上的影子跟随火光跃动,好像是某种特殊的舞蹈。 铁坯每被贝里昂锻打一次,米沙都会恰当地调整角度。两名铁匠配合无间,很快一根略带弧度的剑格从铁坯中脱胎而出。 米沙把成型的剑格丢进了油桶里,招呼助手准备剑柄。 贝里昂回到铁匠铺后屋取出一根木柄,料子是手感良好、富有弹性的栎木边材,已经提前按使用者的手型加工成了合适的剑柄。 刻着螺旋凹槽的剑柄被贝里昂用乳白色的魟鱼皮紧紧包住,并用鱼鳔做成的胶粘合。 确认粘牢后,青年铁匠把一罐黑色油墨放在锻炉旁煨热,开始给剑柄上漆。 对于在一旁观看的温特斯而言,两位铁匠之前的工作虽然有趣,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当蘸着黑墨的毛刷碰到魟鱼皮时,他被惊艳到了。 在黑漆的作用下,原本平平无奇的鱼皮上显现出精致而细密的纹理,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抚摸。黑墨竟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来之笔。 更绝的还在后面,完成上漆、烘干的两道工序的贝里昂又取出一盘银丝。 年轻铁匠把银丝一端固定在剑柄尾部后,开始顺着凹槽把银丝裹缠在剑柄上。很快黑色的皮革就被银色的细线分割成了等距的小段。 没有用到黄金,没有镶嵌珠宝。但在温特斯看来,这副剑柄之精美不亚于任何王公贵族腰畔的佩剑。 黑色的鱼皮和亮色的银丝相互映衬,不仅精致,而且实用。这种简约大方之美,倒是让那些珠光宝气的仪仗剑显得庸俗不堪。 不光是温特斯的眼睛离不开年轻铁匠的双手,就连旁边的老铁匠米沙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记忆中的某扇门被猛然推开,温特斯一下子想起在哪里曾见过类似的工艺,或者说是风格、审美。 是在一把差点夺取他性命的匕首上——索菲亚那把匕首的柄和这剑柄何其相似。 缠银工序很快完成,剩下的收尾工作便很简单,只要把各部分零件装到剑条上就可以交付。但似乎对于年轻铁匠而言,这些还不算完工。 简单固定好剑格、剑柄和配重球后,贝里昂把剑交给温特斯,简短地说:“您先试试。” 这是一柄单手佩剑,就是前些日子温特斯订购的武器之一。剑条是米沙托人从郡治热沃丹市买回来的现成品,行脚商一去一回足足花了小半个月时间。 结果佩剑的温特斯把剑尖杵在地面向下按压,剑身受力发生形变,朝着侧面弯曲成一条弧线。松手,剑身自然回弹。 少尉眯起眼打量,佩剑仍然笔直,没有出现变形。 他又在试剑的球形铁砧上劈砍了几次。劈砍的力量逐渐增加,但佩剑仍然坚挺,没有发生任何正面弯折、断裂。 温特斯满意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杜萨克铁匠米沙感慨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钢堡的成品剑条可是比我的活儿强太多,我打的剑要是这样试早就折了。比不了,真的比不了。” “这些剑条回过火,韧性好一些。”年轻铁匠简单地说了一句。 温特斯又空挥了几次,鱼皮银线的剑柄手感极佳。可以很舒服地握着但又不觉得硌手,凹槽还可以把排出汗液让剑柄不至于变得湿滑。 “重心有点靠后,再往前调整一点吧,调到剑格前一尺。”温特斯把剑还了回去。 这柄单手剑现在的重心在剑格附近,但温特斯更倾向于重心靠前一些,挥砍的威力会更大。 定做武器的优点是什么都可以改,但实际上武器本身能调整的地方不多。 购买者的特殊要求更多体现在装饰上,温特斯之所以在铁匠铺也是米沙请他过来挑选装饰样式。 “您真的不需要在剑身上蚀刻什么纹饰吗?”老铁匠忍不住问。 “不用了。”温特斯笑着摇了摇头:“会损害剑身的强度吧?” 米沙连连挥手:“没关系的,影响不大。毕竟佩剑都要带点花纹才好看。” “我喜欢朴素一点的。” 米沙遗憾地说:“蚀刻可是门技术活呢,整个郡恐怕也就贝里昂有这本事,您不试试太可惜了。唉,等您什么时候想给剑上添点花样再来吧。” “好的。”温特斯心念一动,随口说道:“就算我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做刀剑的手艺是真不赖。” “我一个老头子哪会做刀剑,我也就会打打农具。”米沙面带喜色,拍着年轻铁匠的肩膀说:“这娃才是真正有本事的!热沃丹的刀剑匠也比不上他。可惜是在这个小地方,要是在大城市里这娃早就发大财了。” “您别这么说。”贝里昂小声吐出简短的话。 这名年轻的铁匠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大部分时候都是闷声不响地忙手里的活儿,如果没活儿就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盯着炉火。 “不必谦虚,过分的谦虚也是自傲。凭你的手艺要是到海蓝,订单能下到明年。”温特斯又随口问道:“我还不知道你老家在哪里?贝里昂。” “在北面。” “帝国?” “嗯。” “帝国哪里?” 年轻铁匠抬起头和温特斯对视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索林根。” “你是钢堡人吗?小贝里昂。我都不知道!”老铁匠吃了一惊:“难怪你手艺这么好,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钢堡铁匠。” 钢堡索林根的大名温特斯也略有耳闻,他笑着问:“钢堡离这里可够远的,那你怎么到帕拉图来了?” 没等年轻铁匠说话,老米沙抢先回答道:“这孩子是新教徒,在北边很不受待见。” 贝里昂点了点头。 “唉!”老米沙拍了一下大腿,有些伤感地说:“那边隔几年就要找个由头打杀新教徒。我还给老皇帝当差的时候也被命令着去干那种事。唉,那时候年轻,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下砍,唉……” 老铁匠越说越难过,年轻铁匠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轻轻摇头示意“没关系”。 温特斯多问了一句:“那还有家人跟你一起过来吗?” “我弟弟。” “那你兄弟不是铁匠?” “他在本汀家当长工。”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索菲亚的那把匕首的来源,温特斯也不是特别在意。海蓝远在天边,就算打听清楚又能如何? “请您明天来取剑。”贝里昂说。 温特斯有些惊讶:“不是已经差不多了吗?今天做不完吗?” “剑格要抛光,配重要磨。”年轻铁匠简单解释了两句:“我连夜做,您明天来取就行。” “抛光可是精细活,给抛光的工钱有时候比盔甲钱都贵。”老铁匠在一旁补充道:“您先回去吧,这小子肯定给您弄好。” 天色已黑,和温特斯一起离开镇上的还有老米沙。老铁匠的家在杜萨村,每天骑马往返。年轻铁匠则吃住都在铁匠铺,顺便看铺子。 …… 当温特斯返回米切尔庄园时,离得很远就看到了灯火光亮。原本日落而息的米切尔庄园今夜极为热闹。 天气渐凉,这是米切尔庄园的烟草最后一次收获的时节。 在新垦地,因为气候原因烟草要分三次收获。前两次只摘取植株的部分叶片,第三次收获彻底摘取所有烟叶。 对于米切尔庄园而言,烟草收获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除了少部分用来种植粮食作物以外,米切尔家剩下的两百多公顷土地全部被用于种植烟草。 缴税、发薪、买种子……米切尔庄园的运转完全靠烟草支撑。所以烟草的收成决定这个大型庄园一整年的收入。 而收获烟叶是一个又苦又累的活,速度必须要快。 现在已经是九月份,随时可能会下霜。一旦烟草被霜冻,当年的收成就算毁了。 所以当烟叶成熟时,采摘者必须争分夺秒,趁着叶子还很完美时将其收割下来。 采摘下来的烟草也必须尽快捆扎、烤干、储藏,否则也会影响质量。 所以每逢烟草收获季,米切尔家会二十四小时连轴作业。不分主人、仆人、长工、男人、女人,全都要到烟田干活。 皮埃尔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一样老老实实在烟田里掰烟叶。 正在烟田中辛苦劳作的不止米切尔庄园的人,狼镇下辖五个村的村民也有不少赶来帮忙。 除了米切尔庄园,其他种植烟草的庄园也多半是在这几日收获。 为了能招募更多人手,各庄园会给来帮手的农民开出很高的薪酬。 因此烟草收获季是狼镇农民一年中少有能挣外快的时候,各村男女老少都会倾村而出。 此时已经入夜,但烟田升起了篝火,众人还在埋头苦干。 整个收获过程分工明确。在烟田里劳作的人们把烟叶从植株上完整地掰下来,装车运往烤房。 单片的烟叶会在烤房外用细绳捆成束,挂在木架上。比起收割烟叶,捆烟更考验技巧,只有心灵手巧的女人才能胜任。 所以在烤房外干活的人里几乎见不到男性。妇女们动作极快,麻绳在指间飞舞。旁观者的目光都跟不上她们手上的动作,眨眼间就能绑好一排。 整齐挂在木架上的烟叶会被送入烤房烘干,烘烤的过程会毫不吝啬地使用大量煤炭。 到了烤房,干活的又只剩下男人。因为烤房里实在太热,作业者几乎都是赤身裸体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自然不会有女人。 但即便不穿衣服,负责烘烤烟叶的人在烤房里也只能待一小会,否则就会有窒息的风险。 温特斯看见了有趣的一幕:米切尔夫人和她的小女儿正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满是带铁箍的酒桶。二人似乎是要去给烟田里工作的人们送喝的。 其他人都在忙碌,而两位女士看起来也并不擅长驭马。 皮糙肉厚的重型挽马在肆无忌惮地啃食路旁农田里的麦子,任凭米切尔母女如何抽打也丝毫没有往前走的想法。 见到此情此景,温特斯立刻上前帮忙。他其实也不会赶车,不过牵着缰绳往前走还是能做到。 到了烟田里时,米切尔家的车夫看到少尉正在牵马,赶紧跑过来接替了温特斯的工作。 米切尔夫人微笑着向温特斯道谢,米切尔小姐则几乎快把脸埋进了母亲的胳膊。 看到庄园里的众人都在辛苦劳作,温特斯突然有了一丝羞愧。 “我也来帮忙干活,不过您可要记得给我发工资。”温特斯打趣道。 “我也正有件事想拜托您。”米切尔夫人微笑说:“米切尔先生正在烤房西边,能否请您去给他当助手呢?他正用得着一位可靠的帮手。” “当然没问题,夫人。”温特斯跨上红鬃点头致意,朝着烤房疾驰而去。 还没骑到地方,温特斯就明白了前面在干什么。 空气中飘来一股诱人的香气,是烤肉的气味。 烤烟房西面几十米外的地方,吉拉德和他的杜萨克老伙计们正在忙活着。 地面上扣着几个巨大的拱形木盖,香味和烟气从木板缝隙中飘出。 旁边一处掀开的盖子让温特斯看见了里面的构造:木盖下面是将近一米深的大土坑,土坑壁上铺着石头,底层是木头和炭火,看起来似乎是一种临时的烤炉。 看到温特斯过来,吉拉德高兴地朝他挥手:“来呀!帮把手!” 到了吉拉德身边,温特斯才理解为什么要用如此大的“烤箱”——因为这种烤箱一次性要烤一整头猪。 一整头猪从头到尾巴被劈成两扇,摊在铁架上,它走得很安详。 吉拉德在土坑中填入炭火和木头,六个男人齐心协力才把两扇猪和铁架抬到火坑上,扣上盖子。 不远处传来几声猪叫,看着草地上的血迹和木盆里装的猪下水,温特斯发现居然还是现宰现烤。 他数了一下,地上已经有了六个正在冒烟的烤坑。而不远处那个临时的猪圈里少说还有两倍于此的肉猪。 他惊讶地问:“这一次性也要烤太多了吧?” “请人家来干活,肯定要给人家吃好的呀。”吉拉德满脸都是笑意。 老谢尔盖也在,他大笑着说:“米切尔庄园的烤猪可是远近闻名。不光是队长家,其他人家里干活的人闻到味儿也全都会跑过来,活儿都能撂下。” “烟草收获季可是难得的节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温特斯的耳朵:“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足够多的燃料和时间,所以才能烤整头的猪。小子,你有口福了,你下一次能吃到这等美食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你怎么也来了?”温特斯瞪大了眼睛看着老托钵修士。 “来吃肉啊。” “刚才抬烤架的人里怎么没看到你?” 瑞德修士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抬不动呗。” “行啦,我可得去睡一觉。”老谢尔盖打了个哈欠:“等一会我再来换你们。” 说完,老谢尔盖跑到不远处,找个平坦的地方躺了下来。 “睡一会?”温特斯可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这是要烤多久?” 吉拉德从身边的木桶里舀了一杯甜酒递给少尉:“十来个小时吧。” 第二十二章 “烤”和“考” 茹毛饮血的上古先民掌握的第一种加工食物的方式,毫无疑问便是“烤”。 烤和火息息相关,只要有火便能烤。或者说是为了烤,才会取得火。 对于先民而言,烤肉不仅是一种加工食材的方式,更拥有祭祀仪式般的意味。 在温特斯·蒙塔涅的时代,人们把烹饪食物视为下等人、女人的劳动。有地位的男性不会进入厨房,能负担起的家庭都会雇一名女仆负责烹饪。 但在那些远古遗风尚存的“野蛮”部族,在赫德人、北地人的土地上,宰杀动物、烤制肉类都是男人的职责。 对肉的分配更是代表一族之长的权力,唯有部落首领可以操刀。 这种认知甚至渗透进语言中,从古代一直传承到今天。探究词源,今日许多代表权力的字词都和宰杀、分肉息息相关。 站在火堆前的强壮男人把珍贵的肉食分给部族中的其他人,是一幅象征着权力和荣誉的图景。 明白这一点,便不会奇怪为什么吉拉德·米切尔——整座庄园地位最高的男性会亲自负责烤猪。 吉拉德来负责这项工作不是因为烤肉轻松。而是因为比起收获烟草,烤肉更辛苦。需要付出大量的心力,只有最强悍的男人才能胜任。 主动承担更艰难的工作不是惩罚,而是一种荣誉。 如果温特斯了解狼镇杜萨人的过去,他会惊讶地发现此刻同吉拉德一块操持烤肉的老杜萨人,全部都曾经是最强悍、最骁勇善战的杜萨克。 也只有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杜萨克,此刻才配站到吉拉德身边帮忙烤肉。 无形中吉拉德、谢尔盖以及杜萨克们也把烤肉变得神圣化。 因为空气不通畅,所以炭火大部分时间在闷烧。油脂从烤肉滴到炭火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香气扑鼻的青烟从盖子的缝隙中钻出。 整个过程与其说是烤制,倒不如说是烟熏。 这确实是一项令人疲倦的工作。不能一口气填入太多燃料,所以负责烤肉的人不能睡觉,必须时刻盯着炉坑,防止熄火。 这一夜,温特斯和老杜萨克们一起照看着六个烤坑,不时地用铁锹给烤坑底部填入木柴和煤炭,掀开盖子查看火候、翻面,在金黄的肉上撒一些盐和香料。 当不需要添柴的时候,大家都坐在烤坑旁的小椅上,看着火盆中跃动的火焰喝酒闲聊。 空气闲适而舒服,有点“男孩帮”的气氛。老杜萨克们开心地说起过去的事情,讲笑话、吹牛皮,传递分享一瓶烈酒。 托钵修士瑞德对杜萨克的历史居然也了如指掌。他无缝融入进杜萨人的谈话中,时不时吐出几句妙语,引得杜萨克们哈哈大笑。 坐在火旁等肉慢慢烤熟是一件惬意而美好的事情,甜酒、欢笑、温暖的炉火、淡淡的烟雾、烤肉的香味、哔剥作响的木头…… 温特斯被气氛所感染,酒瓶在众人手里转了几圈后,极少饮酒的施法者也有些微醺。 不知不觉间,年轻的维内塔人第一次忘记了他正身处离家千里外的异国他乡,就像普通的狼镇人一样享受着一切。 岁月不饶人,老杜萨克们逐渐打起瞌睡,不时有人熬不住溜到不远处的草地上睡觉,也不时有人睡醒又过来。 其他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一直守在烤坑边上的只有吉拉德、温特斯和瑞德修士三人。 吉拉德热心地传授温特斯烤肉的诀窍,温特斯聆听同时也偶尔提出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不干脆用大火呢?会熟得更快吧?”温特斯问。 吉拉德比划着解释:“烤小块肉可以用大火。烤整只猪如果用大火,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所以只有最开始用大火烤紧外皮,剩下的时间都用小火。” “烤肉可不是把肉架上火那么简单,不光是火候,用什么木头也有讲究。”老修士丝毫没有困意,眼睛被火光映得亮亮的:“不同木头烤出来的肉味道也不同。” “是这样吗?”温特斯看向吉拉德。 吉拉德捡起一块被劈成两半的树干递给温特斯:“瑞德神父说的没错。这是胡桃木,你闻闻。” 温特斯接过木柴放到鼻边,木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甜味。 “我闻到有种香气。”温特斯说。 老修士假装生气:“我还能骗你不成?” “小火熏烤的时候木头中香味也会进到肉里。”吉拉德钦佩地对瑞德神父说:“没想到您连烤肉也懂这么多。” “我哪懂,我只是吃过不少。”老修士抚掌大笑,他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可不要小瞧烤肉,米切尔先生的烤肉放到世上何处都是一绝,哪怕摆上王室餐桌也是压轴大菜。能品尝此等美味可是一种荣幸呀。” “不敢当、不敢当,过奖啦。”吉拉德脸上笑得像一朵花。 睡了一觉的谢尔盖揉着眼睛走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问:“烤好了吗?” “哪有,还早着呢。”吉拉德回答。 老谢尔盖翻找着在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坐在小椅上耐心地给斗钵填碎烟叶。 填塞、压紧,重复三次后,他从火盆中抽出根带火的木条点燃烟草,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今天还没闻够啊?”吉拉德笑着问。 烤烟房中飘散出浓烈的烟草气味,哪怕是离得很远也能闻到。不管是否有吸烟的习惯,米切尔庄园里人们今天都过了把烟瘾。 谢尔盖又打了个哈欠:“不然犯困。” 温特斯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瓦希卡和皮埃尔从烟田那边走了过来。 谢尔盖冲着儿子问:“臭小子,在偷懒吗?” “没有,就是来看看肉烤好没有。”瓦希卡笑嘻嘻地说。 “早着呢。” “那我们也来帮忙看烤炉。” 老谢尔盖嗤笑一声:“想在这帮手,你们两个小子可还嫩了点。赶紧回去干活,别老想偷懒。” “那给我们吃口肉嘛。”瓦希卡央求道。 吉拉德站起身,招呼两个小杜萨克把一个烤坑上的盖子抬了起来。他抽出小刀在烤猪肘处旋下来两块带点焦黑的猪皮,蘸了点盐巴递给两个小杜萨克。 之后吉拉德又从肋边割下几块肉,撒上盐递给其他几人 温特斯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烤肉。包裹在脆骨上的肉鲜美多汁、入口即化,虽然有不少肥肉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油腻。而吉拉德用到的调味品仅仅是一点盐巴罢了。 两个小杜萨克舔着手指又要了几块肉才肯离开,谢尔盖困得眼皮睁不开也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烤坑旁又只剩下吉拉德、温特斯和瑞德修士三人。 老修士谈兴正浓:“少尉,你可知道往前两千多年曾有一位盲眼的大诗人名为荷马?” “虽然我没上过文法学校,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是读过的。”温特斯哭笑不得。 “你知道荷马笔下的英雄和半神吃的是什么吗?”托钵修士自问自答:“就是烤肉。当俄底修斯拜访阿克琉斯时,后者便用猪肉和羊肉待客。畜肉是‘神宠爱的英雄们的餐食’,而凡人们以谷物为生。史诗中的英雄品尝的,便是我们尝到的这种滋味。正如我们头上这轮皎月,也是古人笔下的月光。” 老修士在掉书袋,温特斯懒得理睬,倒是吉拉德听得入神。 看到吉拉德有兴趣,半醉的瑞德抑扬顿挫大段吟唱起史诗原文。少尉也不知道老神棍哪来的记忆力,倒是吉拉德越听越钦佩。 “史诗的半神和英雄皆亲自动身炙肉分食。”老修士大笑着对吉拉德说:“米切尔先生觞吾等以佳肴,也堪称是吾辈之中的英雄楷模……” 喝上头的托钵修士使用了大量古代语法和发音,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温特斯听得云里雾里,吉拉德则一直嘿嘿笑着。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这老头……不是在撒酒疯吧?” 兴高采烈的老修士说着说着突然闭上了嘴巴,温特斯回头一看,又有一个身影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米切尔夫人点头施礼,摇了摇手中的酒瓶:“我来给诸位先生送一点喝的。” 吉拉德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谢谢,米切尔太太。” 这对夫妻平日仍然十分讲究礼节,只用米切尔先生和米切尔太太相互称呼。 虽然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米切尔有一副杜萨克的大嗓门和急性子。 但温特斯的直觉告诉他:米切尔家真正的主人是温婉贤淑的米切尔夫人,就像塞尔维亚蒂家的真正主人是珂莎那样。 米切尔夫人把酒送到后却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小椅子坐了下来。这下不光是吉拉德和瑞德修士,就连温特斯也不由自主地规矩了三分。 在温特斯看来:爱伦·米切尔女士在狼镇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 这并不是说她不受欢迎,正相反,米切尔夫人受欢迎极了。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爱她,但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怕她。 这种情感就像是面目丑陋的凡人面对美丽圣洁的天使而自惭形愧。 杜萨女人们都有一种奔放而生机勃勃的精神,她们会热烈地和小伙子们跳舞,挽起袖子挤奶,像男人一样挥鞭驱赶大牲口,用最粗鄙的话回敬调戏。 但米切尔夫人是截然相反的气质——温特斯说不清楚——那是一种高贵、矜持但不傲慢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轻辱。 哪怕是最粗野的杜萨克在米切尔夫人面前也会主动摘下帽子,最懒惰的长工在米切尔夫人面前也会变得规矩。 米切尔夫人的语气总是温柔和熙,神色也总是平静沉着。但从她嘴中说出的话语胜过吉拉德的一百句大吼,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听从。 暴君和富豪也有类似的本事,但米切尔夫人不是靠威逼和利诱,身边的人们为她所折服完全是出于尊敬。 不仅杜萨克们尊敬她,农夫们也尊敬她,就连新教徒也对她抱着同样的敬意。 而敬意来自米切尔夫人无可指摘的礼节和能力。自住进米切尔庄园以来,温特斯还没见过米切尔夫人失礼的模样。 米切尔夫人手边时刻都放着针线活,即便在看账册时也是如此;她脊背永远是挺直的,仿佛生下来从没有弯过;神情也总是平静淡然,哪怕是听到再大的坏消息时也一如往常。 温特斯能感觉到:在米切尔夫人温婉的外表下,是钢铁般坚韧的品性。米切尔夫人虽然是一位女士,但让人情不自禁地敬畏。 以至于温特斯竟不时会生出一个十分冒犯吉拉德想法:一个杜萨克究竟是如何娶到米切尔夫人这等高贵女子? “少尉。”米切尔夫人向温特斯颔首致意。 温特斯紧忙回礼:“夫人。” “恰好瑞德神父也在。”米切尔夫人温文尔雅地向老修士颔首致意:“我们夫妇二人有件苦恼事,还希望能得到两位的智慧。” 瑞德修士一改散漫,正色道:“您请说。” 米切尔夫人看向吉拉德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娓娓道来。 米切尔夫人的心病不是旁的,正是米切尔夫妇的独子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 在皮埃尔之前,米切尔家夭折过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这个时代并不算稀奇。 所以当皮埃尔出生后几乎得到了米切尔夫妇全部的爱。庄严沉静的米切尔夫人对待儿子时满是慈爱温柔,吉拉德更是对儿子宠溺有加。 在皮埃尔面前夫妇二人都没法拿出严厉的家长态度,这也导致皮埃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成长。 米切尔夫人对于儿子的期望当然不只是一名杜萨克,但皮埃尔却更多继承了父亲粗犷、野蛮、暴躁的杜萨克性格。 这一点从皮埃尔很小时就体现了出来,为此米切尔夫人伤透了脑筋。但吉拉德从不以为然,总是大笑着抱起儿子夸他流淌着杜萨克的血液。 待到皮埃尔十岁时,米切尔夫人想送儿子到位于帕拉图首都诸王堡的文法学校读书。 小杜萨克当然宁死不从,这一次米切尔夫人拿出了家长态度,强行把皮埃尔送到了诸王堡。 可没想到不过两个月,文法学校便把小皮埃尔又送了回来,理由是“我们管不了也教不了这个孩子”。 因为被骂是“鞑靼人”,小皮埃尔打伤了数名同学,打折一条胳膊,最后还烧了一栋畜栏。 米切尔夫人把儿子训斥了一通,可吉拉德却偷偷告诉儿子做的好。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年里,皮埃尔辗转帕拉图境内的每一所文法学校,甚至还去过神学院和法律学院。 但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一、两个月,小杜萨克就会被开除送回家。到最后在帕拉图共和国,皮埃尔竟没有学校可去了。 对于吉拉德而言,儿子马骑得好、胆子够大、跳舞跳得轻快、喝酒像个男人,就是一名顶棒的小伙子,他对儿子并无过多期望。但米切尔夫人并不希望儿子成为一名只懂得挥舞马刀的杜萨克。 而随着皮埃尔年龄渐长,吉拉德也逐渐理解了妻子的忧虑。 杜萨人男丁生下来就必须要终身服役,吉拉德深知行伍生涯的危险,更知道服役的杜萨克有家不能回的痛苦。 但杜萨克的终身兵役和财产多寡无关,即便家中拥有再多土地、即便不需要授田,男丁到了年龄也一样会被征召入伍。 唯一能避免被征召的办法只有取得公职或神职,但皮埃尔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升学了。 等再过几年皮埃尔到二十岁,他就不得不离开米切尔庄园去服六年的一期兵役。 说完了事情的缘由后,米切尔夫人犹豫地问:“蒙塔涅少尉,请恕我冒昧……您觉得皮埃尔可以去陆军军官学院上学吗?” 米切尔夫人对于知识和文化的态度证实了温特斯的直觉:爱伦·米切尔并不是杜萨人。皮埃尔不是一个杜萨人的名字,爱伦更不是。 只不过虽然拥有一个非杜萨人的名字,皮埃尔骨子里还是一个杜萨克。 温特斯叹了口气,诚恳地答道:“夫人,皮埃尔现在去报考陆军军官学院恐怕已经有些晚了。因为绝大部分军官生都是九岁就进入陆军幼年学校读书。” 随后温特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详细地说明了陆军的办学和升学制度,以及外部入学的难度。 这些东西对于知道的人而言不是秘密,但对于不知道的人而言就像被锁在铁柜里。 听着温特斯的解释,米切尔夫人的神色越来越黯然。 “[赛利卡语]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修士也叹了口气,对米切尔夫妇说道:“如果两位想让皮埃尔上神学院,我倒是可以推荐。但神职人员要立“贫穷、纯洁、服从”三项誓言,不可以拥有合法后代……我可以帮忙,但两位也得想清楚,更得小米切尔先生本人愿意才行。” 米切尔夫人神色黯淡,她不失礼貌地感谢温特斯和瑞德修士,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温特斯还是第一次看到米切尔夫人心神动摇的模样,他和老修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息。 吉拉德也变得沉默伤感,勉强打起精神继续照看烤坑。 夜,仍在继续。 直至第二天清晨,熏烤一整夜的整猪才出炉。 猪皮被烤成了漂亮的橘黄色,带着一点焦黑。肥美多汁的肉已经和骨头分离,肘子轻而易举就能从整猪上取下,肋骨和脊骨自己从猪肉里滑了出来。 正如谢尔盖所说,不光是米切尔庄园里干活的人们,其他庄园的人也闻讯赶来享用美食。 除了烤肉外,米切尔庄园里腌菜、新鲜果蔬、甜啤酒、面包也无限量供应。 人们或是用面饼包裹切碎的肉糜和酸黄瓜吃,或是用豆子和蔬菜搭配着大块猪肉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吃法,每个品尝到烤肉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公教徒、新教徒和杜萨克,这些彼此相互仇视的人摒弃了身份、宗教差异,坐下来一起享用食物。 对于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幕的人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场景。 吉拉德靠在树上啜饮甜啤酒,看着正在享受烤肉的众人,脸上全然是满足的神色。 不光是吉拉德,当温特斯看到人们高兴地品尝着他和杜萨克们一整夜的劳动成果时,同样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满足和自豪感。 吃饱喝足后,烟草收获季继续。 回到房间的温特斯感觉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就又被叫醒。他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 小米切尔女士正在怯生生地敲着房门:“蒙塔涅先生!有人要见您!” 他整理好仪容跟着小米切尔女士一路走到庄园正门,有一队骑兵正等在门口。 来者穿的不是维内塔军服,温特斯下意识把手伸向腰畔,但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的佩剑还在铁匠铺。 为首的身穿校官制服的骑者看到温特斯,拍马迎面而来。 “你就是狼屯镇的派驻军官?”校官的语气十分不善。 “没错。”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回答。 校官二话不说,正手一鞭狠狠抽在少尉的左肩上。 “啪”的一声,猝不及防的温特斯被打得一个踉跄,小米切尔女士忍不住发出尖叫。 校官又反手一鞭抽向眼前的少尉,但下一秒鞭子却脱了手。 温特斯死死拽着鞭梢,猛一发力把马鞭从校官手里扯了下来。 “你想干嘛?”蒙塔涅少尉的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他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 此刻他的脑海中窜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杀光眼前这队骑兵,抢下他们的马逃回维内塔。 “呵,还有点脾气。”校官甩了甩手腕,冷笑着问:“任凭走私贩子通行防区,你该当何罪?” 第二十三章 追杀 马上的校官居高临下厉声喝斥:“废物!诺大的走私商队在你的辖区消失了!你.他.妈是玩忽职守还是早有串通?说话呀!” 少尉一言不发,双目中几乎要窜出火苗。 校官身旁的侍卫注意到了少尉的眼神。他轻夹马肋向前挪步,若有若无地拦在少尉和校官之间,右手紧紧握着剑柄。 校官以为马前只是一个无能的低级军官,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面对一名处于失控边缘的施法者。 温特斯·蒙塔涅即将失控。 从被押解到帕拉图那一刻起,温特斯的负面情绪就一直在累积,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群岛上哪怕最艰苦的日子里,他身边也有相互支撑的人。但在狼镇,他只有他自己。 此刻正是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只要校官接下来有任何敌意行为,维内塔人仅存的理智都会彻底蒸发,只剩下暴虐、残忍的本能。 战马敏锐感受到灼热的怒意,不安地活动着前腿。 小米切尔女士也下意识抱住了蒙塔涅先生的手臂。 校官注意到少尉攥紧的双拳,同样窜起一股无名火。他刚要继续教训面前这个不服的小军官,某种说不清的直觉让他没有行动。 从米切尔庄园里跑来许多身影。 听到小米切尔女士的尖叫,杜萨克们抄起家伙就冲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谢尔盖,老头手里拎着把不知道从哪捡的镰刀。 跑到近处,谢尔盖才发现事情不妙。 杜萨克就算是认不得老妈,也不会认错军服。老谢尔盖暗骂了一声:来的是个军官老爷,而且还.他.娘的还是个大官。 谢尔盖·莫罗佐夫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萨克,唯独一见到军官制服腿肚子就发软。 但现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老头壮起胆子站到少尉身旁,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大喊:“喂!你们要干什么?” 校官不屑地冷哼一声,对着身边的侍卫打了个手势,根本连看也不看面前的农民的一眼。 殊不知他这副姿态,倒是让谢尔盖心里安稳了不少。 后面的杜萨克也陆陆续续跑了过来,每个人看到校官制服都吓了一大跳。大家面面相觑,无人敢开口。 校官的侍卫抓下挂在脖颈上的银哨,放到唇边用力吹响。 庄园外那队骑兵也发现里面的情况有些不对头。当尖锐的哨声响起后,骑兵们迅速朝着指挥官靠近。 除了少部分骑兵沿着道路直奔现场,其他骑兵尽数跃过围栏从两翼包拢。他们毫无顾忌地在豆田纵马奔行,成片的大豆被踏倒、踩烂。 人数更少的骑兵一方反倒是将杜萨克们隐隐围住。 这是一队真正的骑兵,不是骑手、不是骑马步兵,而是受过严格作战训练的骑兵。 他们的军剑不是随意地挂在腰上,而是正夹在马背和大腿之间,随时可以出鞘。 骑兵们一点一点靠前,压缩着杜萨克们的空间。拿着农具的杜萨克们有些慌乱,但尚不至于失控。 老杜萨克阿列克谢慢慢靠近谢尔盖,咬着耳朵和老伙计说:“弗拉基米诺维奇,看到了吗?少说也有半个中队啊!” “我数着呢,哪有半个中队。”谢尔盖焦躁地答道:“三十多匹马,也就一个排。” “咋办?” “我.他.娘的哪知道!” 当杜萨克们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几个身影从庄园里赶了过来。 “我是本镇的镇长。”人群不由自主给来人让出一条路,吉拉德走到校官马前:“请问狼屯镇能为阁下做什么吗?” 吉拉德的呼吸有些喘,显然听到消息后一路狂奔。看见米切尔队长赶到,杜萨克们纷纷长出一口气,心头悬着的大石落了地。 “你就是镇长?”校官瞥了一眼面前的粗壮汉子。 “是的。” “你知不知道昨天有一大队走私犯从狼镇越过了大角河?” “这……我并不知情” “狼镇的派驻军官玩忽职守。”校官冷冰冰地说:“你有过检举揭发吗?” 吉拉德面色一滞。 “上校阁下,恕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另一个略带口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在场所有人以及本镇全体乡绅都可以证明,米切尔镇长和蒙塔涅驻镇官一向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从未有过玩忽职守的情形,当然也不需要检举揭发。” 不知什么时候老托钵修士来到温特斯身边,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温特斯的手臂,把马鞭从温特斯手里取了下来。 老修士走到校官旁边,把马鞭递了上去,脸上挂着神职人员的亲和微笑:“我是本教区的修士瑞德,不知该如何称呼上校阁下。” “我不是上校,你可以叫我卡斯特中校。”中校接过马鞭甩了几下,冷笑着反问:“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所以连大股走私犯过境都毫无察觉。那就是提前串通好佯装不知?” “狼屯境内的大角河河道足有七十多公里,沿河岸到处是大片无人荒地。光凭蒙塔涅少尉一个人又如何看管得了如此长的河道?” “河道虽然长,但徒涉场只有三个。” “可三个渡河点彼此间少说也有二十公里的距离,最靠北的那个渡河点离此地甚至有四十多公里,一个来回便要一整天,倒是离黑水镇更近。”老修士绵里藏针道:“如果您觉得蒙塔涅少尉一个人就能解决这股走私者,您又为何带着您精锐的属下到这里来呢?” 卡斯特中校哑口无言。 此时从庄园里又赶来了大批人手,采收烟叶的农夫们也察觉到了庄园大门处的异样。 听说一股来历不明的人把米切尔镇长和蒙塔涅少尉扣住,村民和雇工们鼓噪带着农具赶来帮忙。 对于一盘散沙的农夫们而言,数量就是信心,现在正是一年之中米切尔庄园人最多的时候。 因为从众心理,男男女女越聚越多全都朝着庄园涌去,而那些第一时间没能到场的杜萨克们也骑着马赶了过来。 一时间人山人海,声势倒是有些骇人。 不光是卡斯特中校和他的骑兵,就连吉拉德和杜萨克们也都大吃一惊,事情越来越难以收场。 瑞德修士看向了吉拉德:“米切尔先生,请您带几个人去把大家都劝回去。时间宝贵,别耽误了收烟叶的时机。” 吉拉德先是一愣,点了点头带着十几个老杜萨克匆匆离开。 “中校阁下,按您的说法走私商队已经过境。那纠结于是谁的责任就已经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要如何解决问题,不是吗?有什么狼屯能为诸位先生提供的还请尽管说。”老修士又看向卡斯特,语气轻松地说:“要知道,我们嫉恶如仇的狼屯人向来和走私犯不共戴天。恨不得吃他们的肉,穿他们的皮。” 卡斯特中校沉默了一会,冷着脸说道:“请给我和我的手下提供住的地方,吃的我们自己解决。我们的马匹需要在带顶棚的地方休息,不要乱喂草料,要喂精料。” 中校的提的几个要求并不复杂,老修士满口答应。 卡斯特把骑兵们集合到一处:“那些家伙跑不了多远。今夜在此养精蓄锐,明天一口气追上他们!” 解散了想要帮忙的农夫们的吉拉德折返回正门,瑞德修士和他仔细说明了一番。 吉拉德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便引着卡斯特中校和骑兵队去另一户有空房舍的庄园借宿。 “你叫什么?”临离开米切尔庄园前,卡斯特中校问少尉。 温特斯已经恢复了大半理智,但怒火仍未消减:“温特斯·蒙塔涅。” “军衔?” “少尉。” “我记住你了,蒙塔涅少尉。”中校用马鞭指着温特斯的鼻子:“你不是不服气吗?明天带上所有你能找到的人手跟我去追击。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说完,卡斯特中校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中校的侍卫深深地看了温特斯一眼,也拨马离开。 “听那长官的意思,天不亮就要出发。”谢尔盖自顾自和其他老杜萨克们商量起来:“今晚就得挨家挨户通知杜萨克。咱们分头去找,一定得全通知到,让老少爷们今晚就把马备好。” 阿列克谢摇晃了几下脑袋:“要不要去通知庄稼佬?把另外几个村的民兵也叫来,人多一点。” “叫个屁!”谢尔盖丝毫不给老兄弟留面子:“那长官手下都是四条腿,庄稼佬有马吗?靠两条腿追?” 阿列克谢讪讪地闭上了嘴。 谢尔盖咂着嘴继续说:“一去一回可能不止一天,通知老少爷们的时候顺便告诉他们,让婆娘准备点干粮和水带上,按三天准备吧。” 谢尔盖正琢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蒙塔涅少尉还在身边,哪轮的他做主。 他赶紧看向温特斯:“少尉,我没旁的意思。要不要叫庄稼佬的民兵来,您说了算。您说用,我就去通知他们,都听您的。不过其实有咱们杜萨克就够了,保证给您挣面子,带上反而碍手碍脚……” “都不用通知。”说完,温特斯也离开了。 阿列克谢看着眼前的豆田唏嘘不已:“那位长官的手下马术可是真俊,一米多高的围栏个个说跳就跳……不过就是可惜了这些豆子,都快熟了……” …… 次日清晨。 天空由黑转灰,一点点开始变蓝。 “草!什么?跑了?”卡斯特中校气得破口大骂:“[帕拉图脏话]!” “也不能说是跑了。”老谢尔盖的神情尴尬:“就是找不见了。” “那.他.妈不是就跑了?”暴怒的卡斯特一拳砸在木桩上:“那小.王.八.蛋不是有骨气吗?这就跑了?跑了?草!” 杜萨克们站在旁边,视线都看着地面,没一个敢抬头。 卡斯特抡着军剑大吼:“给我追!给我把他抓回来!玩忽职守、擅离岗位!老子毙了他!” 中校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提醒:“长官,我们还得去追‘那个东西’……那个维内塔人跑不了多远。派人把消息送到热沃丹,让其他人去抓吧。” 卡斯特中校越想越气:“昨天谁最后一个见到温特斯·蒙塔涅?” 杜萨克们面面相觑,相互交流了一遍信息,最后铁匠米沙叫了过来。老铁匠因为腿上有伤,所以没参加这次追捕。 “你最后一个见到逃兵蒙塔涅?”中校问。 老铁匠挠了挠头:“禀告长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少尉。” “他找你干什么?” “取他定做的佩剑。” “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了。” “他说要去哪了吗?” “我不知道。” 卡斯特明白在这铁匠身上他什么也问不出来,他咬牙切齿地问:“你们都包庇他是吧?” “没有,我哪敢。”老铁匠连连摆手。 卡斯特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一剑把身边的木梯砍成两截。 “你们等着,等我把他抓到,凡是包庇他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卡斯特恨恨地扫视一众杜萨克,他用力把军剑插回剑鞘:“走!” “禀报大人。”老铁匠又挠了挠头:“少尉好像还买了一袋钉子……” …… 米切尔庄园里,小米切尔女士抱着母亲伤心大哭:“妈妈,蒙塔涅先生真的走了吗?” 米切尔夫人轻拍着小女儿的后背,认真地说:“蒙塔涅少尉本来也不属于这里。我们不该伤心,应该为他祈祷。祈祷他能平安回到他的父亲、母亲身边。” …… “唉,咋就走了呢?”谢尔盖牵着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往哪走了。” 吉拉德瞪了谢尔盖一眼:“别说了。” “唉。”谢尔盖难得和老大哥顶了次嘴:“我就是想送少尉一程,咋也让咱们送送啊。” …… “瑞德修士,温特斯大哥真的走了吗?” 老托钵修士捋着胡须淡淡地说:“你要明白,皮埃尔。一走了之对于温特斯而言,说不定反而是好事。[赛利卡语]须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 而更多的人:卡曼神父、小马倌安格鲁、小猎人贝尔……此刻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 在出发之前,卡斯特挑了三个骑术最好的手下,他对着第一个人说道:“你带着这张便条去热沃丹,让务必他们派出最快的马沿途搜捕。” 中校又吩咐剩下的两个人:“维内塔人肯定是要回维内塔,你们两个人直接去通知所有前往维内塔路上的驻屯所,让他们沿途设卡……” 卡斯特中校还在嘱咐的时候,他和他的骑兵们听到了一声兴奋的呐喊:“蒙塔涅少尉回来啦!” “在哪?”卡斯特勃然大怒。 “在那边!”一名杜萨克兴奋地用手指向百米外的丘陵:“雷日克!” 中校抬眼望去,一匹红色的骏马从丘陵背后腾跃而起,又如奔雷般急冲而下。骑者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眨眼间就到了卡斯特面前。 “蒙塔涅少尉!”卡斯特怒气冲冲地大吼:“你擅离职……” “咚” “咚” 卡斯特中校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两次沉重的落地声打断。 少尉解下马鞍袋,扔到了中校的面前。 一颗脑袋从渗血的马鞍袋里掉了出来,一直滚到卡斯特脚下。中校低头,和一双无神的眼睛四目对视。 “车在风平渡西边,你自己去搬吧。” 少尉擦了擦鼻涕,骑了一整夜的马,出汗又吹风,他好像感冒了。 …… 赫德人和帕拉图人的和平协议规定:大角河以西的土地,帕拉图人不开垦;红河以东的土地,赫德人不放牧。 两方就这样在彼此之间保留了一片近百公里的“无人区”。 大角河,便成为了狼屯镇西侧的自然边界。 在风平渡徒涉场西面三十公里外,卡斯特找到了走私贩子的车队 货物完好无损,全副武装尸体散落在各处,只是脖子上都什么也没有。 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蒙塔涅少尉做的事情很简单:他冲进车队先杀掉一半的人,接下来开始追杀另一半的人。 卡斯特的侍卫越看越胆战心惊。 “大人。”侍卫后怕地对卡斯特说:“我觉得那家伙可能真的起过杀心。” “草!”中校拍腿大骂:“这混蛋一个活口也没给我留!” …… 卡斯特骑兵队从米切尔庄园出发之前。 卡斯特找到了温特斯,后者正在洗手。 “准备一下吧。狼屯镇马上就要抽丁,一个百人队。”中校说。 少尉停了下来:“您是在威胁我吗?” “小子,我是在还你人情。现在知道,总被临到抽丁时才知道强。”卡斯特冷哼一声:“有没有今天这件事,狼镇都要抽丁,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你越早知道,你可以做的就越多。” 中校走了,少尉还在使劲洗手,一遍又一遍。 温特斯感到一丝害怕,不是因为杀戮,而是因为他在杀戮后感受到了……平静。 第二十四章 梅森中尉 卡斯特的“意外拜访”之后,温特斯按照约定去了黑水镇,同巴德、安德烈碰面。 自从被打散发配以来,这还是三人首次相聚。好久不见,分外亲切,有说不完的话。 巴德啧啧称奇绕着红鬃转圈打量,还把红鬃四蹄抬起来检查了一遍,给出评价:“这马挺好。” “还用你说?”安德烈笑骂回去。 没有在黑水镇过夜,温特斯和巴德换上安德烈从黑水镇杜萨村借来的马匹,三人立刻动身去见巴德提到的“学长”。 “究竟是哪一届的学长?”路上暂歇的时候,安德烈忍不住问巴德:“我们认识吗?” “你们俩肯定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是我的班长的班长。” 联盟陆军军官学院的最小组织单位是“分队”,每一个分队中都会同时编入一、二、三学年的军官生。 因此一名军官生在军校里,能先后接触到比自己高两届和低两届的学员。 狼屯镇和黑水镇过于偏远,骑马到郡治热沃丹市往返要四天以上。而热沃丹市本身也是个边陲城市,所以温特斯和安德烈没什么访客。 但巴德的驻地圣克里斯托弗镇[后文简称圣克镇]不同,圣克镇位于两郡之间的通衢要道上,交通十分方便。 硬面固治路穿镇而过,常有部队调动时会经过圣克镇。 巴德熟识的一些帕拉图籍学长听说小学弟被分配到帕拉图,或是专程到访、或是顺路经过,来看望过他几次。 所以巴德的消息比温特斯和安德烈要灵通一些,蒙塔涅少尉和切利尼少尉是真的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巴德从新生时期负责带他的那位“班长”口中得知:除了在热沃丹市驻屯所任职的军官之外,整个郡里只有四个陆院毕业生。 其中的三个倒霉蛋是谁自不必多提,另外一个是位学长,驻地就在郡治南边,离黑水镇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路程。 按巴德的班长的说法,那是一位班长的班长。即那人比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要高出四届,在帕拉图任职已有五年。 出于礼貌,巴德觉得他们也应该去拜访一下这位先辈校友。更不要说长期处于闭塞的环境下,少尉们如饥似渴般想得知更多的外界消息。 于是巴德便给两个好友捎来口信,约定时间一同前去。 离开黑水镇后,他们驰骋在森林和荒野上的土路上。因为要用一匹马往返,所以不时要停下来歇马。 在地广人稀的新垦地,往往时隔很久才能看到村庄和零星的农舍。前后没有人烟,吃喝只有随马携带的干粮和水。 但几人难得相聚,倒也不觉得辛苦。 一路平安无事,但离目的地越近温特斯和安德烈越感觉奇怪。他们似乎不是在去往某个城镇,而是在朝着人烟更稀少的方向进发。 “你没搞错吧?”又一次歇马的时候,安德烈按捺不住问巴德:“这前后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我们也没带帐篷,搞错可就麻烦了。” 安德烈一直在估算路程和方向,他惊觉目的地应该就在几公里以内。但周围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荒凉,完全没有城镇外围该有的模样。 “应该没搞错,路上也没什么岔道口。”巴德从马鞍袋里取出一卷纸,上面是学长画的潦草地图和路线描述:“关键我也没有热沃丹附近的详细地图。” “应该带个向导的。”温特斯有点后悔:“忘了这里是帕拉图了。” 三人研究了一番手上的地图,仔细回忆来时的路,确认没走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路边开始出现木制的围栏。有了人类活动的迹象,三个少尉信心大增。 没想到土路的尽头竟然是一座比起狼镇还要简陋、破败的小镇。 狼镇虽然体量小,可至少还有一横一竖两条街道以及一座教堂,而且生机勃勃。 但是眼前这座城镇只是路边一排低矮的木制营房罢了。 之所以说是“营房”,是原因那些木屋的形制和军营里的板房类似,看起来同普通农庄里的房子大不相同。 农民的房屋虽然用料和结构大致相似,但细节上却饱含使用者的生活气息。 而眼前的木屋千篇一律,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泥偶,充斥着模板化的味道。 一排木屋突兀地立在大地上,四面被荒凉的草甸包围,看起来十分孤独。 最古怪的地方是——温特斯琢磨了好一会才发现——这座小镇里没有女性,也没有小孩。 “是这里吗?”温特斯看向巴德。 巴德也十分疑惑:“应该是这里,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 木屋外的人注意到了路边的三位军官,一个背着弓箭、看起来像是卫兵的男人走了过来,懒洋洋地问:“几位大人找谁?” 男人左眼处有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几乎覆盖了半边脸,十分显眼。 “我们来找梅森中尉。”巴德问男人:“这里的负责人是梅森中尉吗?” 男人无精打采地回答:“中尉带人去监督割草了。几位大人请在这里等一会,我找人去喊中尉回来。” 他操着浓重的帕拉图口音吼了一嗓子,木屋边上的一个小个子应了一声,朝着不远处的土坡跑去。 “你是这的什么人?”安德烈眉头紧锁盯着男人问。 “我?”对方笑了一下:“回大人的话,我是负责看着其他人的人。” 温特斯察觉出了异样的味道:“等等,这里是监狱?” “当然不是,大人。”百无聊赖的看守眼皮也不抬一下:“这里是牧场,劳役牧场。” …… …… “哈哈,真是稀客,可是好久没有校友拜访我了。”梅森中尉推开房门,热情地邀请三位学弟进屋:“最近在忙着割冬天用的牧草,不看着点就个个出工不出力……嗨,我说这些干什么!快请进,别客气。” 中尉房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床、一柜、一大一小两桌、几只凳子、一个挂衣服的木架,仅此而已。 劳役牧场里的其他木屋都是数人共用,只有中尉自己独占一间木屋——这大概是这栋房屋里唯一奢侈的地方。 简陋的木床摆在房间角落,被褥保持着使用者离开它时的模样,胡乱地卷成一团。 早上吃剩的食物还放在小木桌上的盘子里,中尉走过它时惊动了两只苍蝇。 整个房间很好地体现了典型的单身、独居、无人照料的青年男性的生活状态。 唯独让温特斯比较好奇的是大木桌上成摞的书籍和写满东西的稿纸。 “有点乱糟糟的。”中尉把小桌上餐盘随手扔进门外的木桶:“别介意,快请坐。” 他在八斗柜里翻找了一通,拿出几只杯子。钻进床底下找出瓶喝剩一半的烈酒——紧接着又找出了一瓶没开封的。 “我这里几个月也没一位客人。”梅森中尉忙着给学弟们倒酒,开心地说:“可真是难得有人来拜访我。下次来提前给我捎个口信,让我好好准备一下。我这里的牛肉可是特别好吃。” 一听说有客人来,梅森中尉立刻就赶了回来。得知客人是自己的校友后,梅森中尉的热情更上了一层楼。 都不用等温特斯三人问,梅森中尉自行打开了话匣子。而且就如同大堤溃坝,一发而不可收拾。 灌下满杯烈酒,梅森中尉开始拍桌大骂“日羊佬”。脏话中不时夹杂着“我堂堂科班出身的炮兵军官”、“肚里生蛆的日羊佬让我来养猪”、“我还不如去海外”之类的话。 情绪到了极点的时候,梅森中尉抓着温特斯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听我一句劝,早走早脱身,能脱掉军装就赶紧回联省吧。咱们联省人到这地方,就别想着能干出什么事业……” “这个……学长,我不是联省人,我是维内塔人。”温特斯的神色尴尬,想把手抽走又不好意思。 “啊?”梅森傻眼了,看向安德烈:“那你是联省人?” “我不是,我也维内塔人。”安德烈紧忙摇头,指向巴德:“但他是。” 梅森的情绪逐渐降温,他疑惑道:“那你们两个维内塔人怎么跑到这边来了?你们不是该回原籍吗?” 温特斯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这一届维内塔毕业生遭受的无妄之灾。 当说到小胡子军官不由分说把维内塔毕业生关进马车,再出来时已经到了诸王堡时,梅森中尉鄙夷地发出一声冷笑:“像是联省陆军那群混蛋能干出来的事情。” 当说到帕拉图陆军强行把维内塔少尉打散、分配到各地任职时,梅森中尉脸上的鄙夷之情更甚:“操羊佬能干出这种事情我也一点都不奇怪。” 物伤其类,听了温特斯的讲述,梅森极为同情地看着三个学弟:“联省把你们送到这里来,不光是在挑衅维内塔,其实也是在挑衅帕拉图,操羊佬当然也不会给你们好脸色。大人物的争斗却总是要牺牲我们这些人,咳!” 中尉叹了口气,转言安慰道:“不过放心吧,你们比我强。高原人不会一直扣着你们,坚持到他们把你们送回去就行。像我这样,就只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喂猪、喂马、喂犯人,一天又一天,无可奈何地徒耗光阴,光是想想都令人绝望……”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梅森的表情越来越灰暗。 安德烈赶紧打岔道:“学长,你手下的人都是犯人吗?” 梅森愣了一下,答道:“除了看守以外都是……不过我这的看守大部分以前也是犯人。” “可您这的看管措施是不是有点……松懈?”温特斯也立刻加入进新话题:“好像逃跑也没什么难度?” “跑?往哪跑?四面都是荒无人烟的草甸。”中尉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耐心解释道:“而且来我这的都是轻刑犯,干几个月活就能回家,要是逃跑反而会被通缉一辈子。我倒是盼望着偶尔跑几个人,还能多点乐子。” “帕拉图人都是用劳役代替坐牢吗?”巴德问。 “日羊佬可抠门的很,怎么可能容忍坐牢白吃饭?”提起帕拉图人,梅森总是一脸不满:“不过因为偷一只鸡来干两个月活,总比手被砍掉强,你们说对吧?” “那倒是。”几人附和道。 “不过日羊佬就一点好,管得少。只要交够肉畜,其他的一概不管。我这里过得倒也清闲。这几年的年景不错,我还能给犯人开点工资、吃点肉。有一些无家可归的犯人最后反倒不愿意走。”梅森的脸上又焕发出了光彩:“我一直在改良种畜。等我想办法脱了这身军服,就在帕拉图买座小牧场……” 三名少尉面面相觑,听起这位学长虽然嘴上对被分配来养猪很不满,但显然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养猪的事业中。 “学长,你听说过最近要抽丁的事情吗?”温特斯问中尉。 温特斯等人来拜访梅森中尉,其实也抱着顺便打听一下外界情况的想法。 但看起来梅森这里比他们所处的环境还要闭塞,这一点让几人始料不及。 卡斯特中校所说的“抽丁”,温特斯也和两个好友说了,三人讨论后认为卡斯特没有必要骗温特斯。 但对于为什么要抽丁,三人一无所知,甚至“抽丁”这个词在帕拉图究竟意味着什么,三人也完全不清楚。 虽然看起来中尉看起来不像是消息灵通的人,但温特斯还是随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梅森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当然知道,估计就在秋收之后。” “您也得到消息了吗?”温特斯愣住了。 “没有,哪能有人给我消息。”梅森中尉从大桌上找出了几张纸:“虽然没人给我消息,不过看过陆军邮差送来的邸报,我也能猜出日羊佬想干什么。” 邸报?温特斯从来没收到过。 经过梅森解释后,三个少尉才知道原来帕拉图陆军的邮差一个季度才会上门一次,送薪水的同时顺便给各地派驻军官送邸报。 在地广人稀的帕拉图共和国,各定居点之间距离很远,消息沟通困难。为了缓解这个问题,军方和行政机关每个季度都会向各地派发邸报,保证最基本的信息流通。 温特斯几人接过上季度邸报仔细读了一遍,可怎么也没看出来“秋收后要抽丁”这件事情,也没看到有“抽丁”这个词。 “陆军已经鼓吹了好一阵子,就差直说了。”梅森中尉语气淡定:“看这个架势,估计是在秋收后抽丁,入冬开战。说不定还要征发犯人,所以我才赶着割牧草。犯人都征走,我这的人手可就不够了。” “你们自己想想。”中尉冷笑着说:“为什么联省挑这个时候对付帕拉图?就是咬准了日羊佬会忍。” 第二十五章 客人 当三人同梅森中尉辞行的时候,学长满是不舍。硬是往几人的马鞍袋里塞了几大包牛肉干和猪肉脯,说是牧场的特产。还坚持要送一程,最后送到十几公里开外。 临别前梅森几乎是在央求:“有时间可一定要再来看我,可一定呀。”之后他一直站在路旁的土坡上目送,直到视线被地形阻碍。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心情沉重地踏上返回驻地之路。 歇马的时候,安德烈情绪消沉地说:“如果日羊佬不放我们走,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变成那个样子。” “梅森中尉的处境比我们更糟糕。”巴德一如往常般平静冷峻:“看起来他是典狱长,但实际上他和犯人又有什么区别?” “温水煮青蛙。”温特斯用力把手中的石英抛向远处的水坑,感慨道:“总觉得还有出路就不敢放手一搏,反而落得最坏的结果。要是刚到诸王堡的时候我们直接逃回维内塔,说不定也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白色的石英石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进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几圈细小的波纹。 …… 抵达黑水镇后,温特斯和巴德换回原来的坐骑,又立刻各奔驻地。 黑水镇和狼屯镇以黑水河作为自然边界,河上没有桥,但有一处浅滩可以徒涉。 当温特斯抵达徒涉场时,发现安格鲁早早就已经守在渡河点。 “少尉!”安格鲁迫不及待地告诉温特斯:“你有客人!两位客人!” 在治安所里等待温特斯的是两位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客人。 “戈尔德?”温特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黑瘦男人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金牙,正是前海盗、前水手及前水兵“好运”戈尔德。 “来的还不止我一个呢!大人!”戈尔德大笑道:“还有一个您的熟人。” 戈尔德身后跑出来个半大小子,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温特斯。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温特斯猝不及防,愣住好久他才认出抱住自己的少年是谁:“夏尔?啊?是你吗?”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抱住他的人是本威努托的三弟,夏尔。只不过距离上次见面已有一年,这小子个头长高不少。面容褪去孩子气,倒有几分大人模样了。 “是我,温特斯大哥!”夏尔兴奋地说:“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我的信这么快就送到了吗?” 温特斯从未想到过会在狼镇遇到故人,更没想到居然是夏尔和戈尔德——两个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的人。 “这说来可就话长。”戈尔德指着夏尔笑道:“这小子是来给你送信的。” “谁让你们两个给我送信来?”温特斯问。 “不不不!没有我,只有他。”前海盗船长连连摇头,得意洋洋地说:“我不是来给您送信的。你母亲还有您的未婚妻担心这小子没本事把信送到,雇我一路保护他。” 对方的话里问题实在太多,温特斯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胡说什么呢?”夏尔瞪了一眼戈尔德,和温特斯解释道:“是塞尔维亚蒂夫人和纳瓦雷小姐让我带信过来。” “信?信在哪里?”温特斯的呼吸骤然加速。 夏尔用小刀割开衣服下摆,从中抽出了一条裹在毡布里的纸卷。 “搞这些小聪明有什么用?你还不如老老实实放在包裹里。”看到夏尔从衣服里取信出来,戈尔德十分不屑。 夏尔立刻反呛回去:“谁知道有没有坏人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戈尔德。 但温特斯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两人身上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卷,用最快的速度读了一遍。 一共有三封信,珂莎一封、伊丽莎白一封,还有安娜一封。 信里没写什么特别的内容,都只有寥寥数语。可能是因为担心被截获,甚至没有提到温特斯的名字。 但对于温特斯而言,这几封信却如同溺水者重新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那样甘甜。 听过夏尔的讲述,并结合心中的内容,温特斯大致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时间倒退回一年之前,本威努托被码头上的蒙塔帮派掳走,夏尔来找温特斯求救。为了防止夏尔被报复,温特斯请巴德把他送到了百花城。 随后的日子里夏尔一直躲在百花城的亲戚家,心惊胆战地听着从海蓝传来的消息,直至风波逐渐平息后才返回海蓝。 此时距离蒙塔帮派被血洗已经过去整整五个月,夏尔想和温特斯道谢,却得知温特斯早已搭乘补给船队第二次前往塔尼里亚。 因为温特斯提前打过招呼,而且珂莎也记得夏尔是温特斯同学的弟弟,所以后面的半年里夏尔一直在乔凡尼[安托尼奥的弟弟]的工坊里学徒。 至于几个月前那次小小的风波,夏尔则一次也没和其他人提起过。工坊里没人知道他是本威努托的弟弟,更没人知道他曾找过温特斯求助。 之后就发生了联省陆军将维内塔籍毕业生送往帕拉图的事件。 当温特斯无时无刻不在想怎样才能回维内塔时,他身在海蓝的家人也在想法设法试图把他接回去。 因为地理间隔导致的通信困难,还有联省方面的刻意欺瞒,维内塔方最初几乎没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督政府一开始只知道去圭土城参加授衔仪式的准尉们失踪了,但对准尉们的去向一无所知,还以为是联省军方把准尉们关进了监狱里。 驻圭土城领事派回的信使一个接一个抵达海蓝,维内塔人才得知准尉们已经被送往帕拉图。 此时派人去追已经来不及,督政府只能和帕拉图方面展开交涉。 但吃了闷亏的高原人态度更为强硬,直接将维内塔籍少尉们打散分配。德贝拉的特使还没到诸王堡,维内塔少尉们已经被送往一个个更偏远的驻地。 直到此时,军官生失踪的消息才从维内塔上层扩散到普通公民之中。一时间维内塔共和国群情激愤、舆论哗然。 军官生的家人们悲愤万分,在议员广场上发起了公开请愿。得知联省背信弃义的挑衅行为后,同军官生无亲无故的普通维内塔公民同样义愤填膺。 对于维内塔督政府而言,城市的总和就等于国家。维内塔的农民们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权利,这是自治城市时代以及主权战争留下的历史遗产。 作为共和国的心脏,激怒海蓝就等于激怒了维内塔共和国。 海蓝市民的愤怒就像沸腾的岩浆,执政委员会一时间承受了极大的民意压力。 德贝拉执政官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民心,公开承诺一定会“救回我们的孩子们。” 尽管德贝拉信誓旦旦、慷慨激昂,但在奔马之国满意之前没有一个维内塔少尉能回家。 如何才能让帕拉图人满意? 把被送往海外的帕拉图军官还给他们。 所以维内塔督政府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 温特斯被送到帕拉图,安托尼奥仍在塔尼里亚驻守,海蓝城的家中只剩珂莎和伊丽莎白,还有暂住的索菲亚。 珂莎写信给安托尼奥,要丈夫派人去把温特斯接回维内塔。但安托尼奥罕见地反对了妻子的想法。 安托尼奥的回信上只有一个词——“等”。 但心急如焚的珂莎等不了,所以才会有夏尔带着信千里迢迢从海蓝来到狼镇。 “家里收到我的信了吗?”温特斯觉得有些不对劲。 “信?什么信?”夏尔也十分惊讶。 “就是我通过教会递的信。” “没收到,至少我不知道。” 温特斯想了想,问道:“你们什么时候从海蓝出发?” “上上个月,六周之前。” 温特斯的信是半个月前才寄出去,六周之前他还在忙着组织民兵。 “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狼镇?”温特斯愈发疑惑。 “这还得感谢纳瓦雷小姐。”夏尔坏笑着说:“纳瓦雷小姐是真的很喜欢你呢,温特斯大哥” 夏尔又解释了一遍其中的关系,温特斯这才知道:是安娜借助纳瓦雷商行的关系,弄清了温特斯的驻地在热沃丹市下辖的一个镇。 安娜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珂莎,随后夏尔和戈尔德便立刻从海蓝出发,那个时候温特斯通过教会递的信甚至还没有写。 “我们出发的时候只知道您在热沃丹市附近,不知道具体在哪个镇。所以就只好一个镇、一个镇地找。”夏尔高兴地说:“主上保佑,才找了五个就找到了!” “你等等,你是说塞尔维亚蒂夫人和纳瓦雷小姐共同让你来的?”温特斯把“共同”一词咬的特别清楚。 “对呀,其实我一个人来就够了。”夏尔不满地撇了一眼戈尔德:“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让这个海盗跟着来。这海盗可是趁机敲诈了夫人好多钱呢!” “靠你?走不出维内塔你就连命都没了。”戈尔德对夏尔的话十分不屑,他看向温特斯:“大人,是您母亲和您未婚妻雇的我。虽然我要价有点高,不过反正看起来您家里也不缺钱嘛。” 夏尔轻哼了一声,他知道温特斯的家庭关系,但懒得纠正戈尔德。 “那不就意味着小姨已经知道安娜了?”温特斯一下子意识到这点,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温特斯还在恍惚时,戈尔德轻轻踢了夏尔一脚。 “行啦!”前海盗头子粗声粗气地说:“都已经见到蒙塔涅大人,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就别藏着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夏尔听到戈尔德的话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戈尔德冷笑一声,抢过夏尔手里的木杖,放在膝盖上使劲一折。 木杖从中间断裂,十几块手指粗、带有暗黄色金属光泽的东西从木杖里面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温特斯拣起其中一块,用不着辨认他也能看出这是什么。 他的眉毛一挑:“金条?” “是金条,十二根都在这里,一根也不少。夫人和纳瓦雷小姐让我带给你的。”夏尔点点头,他又从裤脚里取出一小枚木筒:“纳瓦雷小姐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说这里面是单据,拿着去找诸王堡的金匠艾尔伯特可以换成金币。” “这小子,蠢的很,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戈尔德哂笑道:“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根破棍子,连晚上睡觉也要抱在怀里。还不许别人碰,当别人都是傻子?如果我起了歹心,他还能活到现在?就算我没起歹心,他以为光凭他自己就能一路平安无事?” 夏尔脸颊通红,想反呛却又一时间找不出话来。 “给我送钱干什么?”温特斯问。 “夫人说你肯定要很多钱,出门在外肯定要用到很多钱。”夏尔老老实实地复述道:“夫人还说你看到钱就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温特斯缺钱用是不假,但他也没太理解小姨的意思。 “难不成是想让我花钱买通帕拉图人?”他想:“或者意思是可以用这笔钱逃跑?可我军籍还在帕拉图,跑了军籍怎么办?” 十二根金条,每根都有拇指粗、中指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温特斯拿出其中六根递给戈尔德:“戈尔德船长,谢谢你一路保护夏尔到这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请收下我的谢意。” 夏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金条我很想要,但您这钱我不能收。”戈尔德连连摆手:“我已经从您家人那收过一份钱,没有两头吃的道理。那我不成叛徒了吗?” 温特斯笑了一下:“那雇你护送夏尔回去可以吗?” 没想到夏尔却大喊道:“您别被这海盗骗了!我不回去!温特斯大哥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留在这帮你。” “你这小子说什么傻话?”温特斯忍不住在夏尔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不回海蓝,留在这个地方?” “温特斯大哥,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夏尔直勾勾地看着温特斯的眼睛:“我发过誓,只要能救我哥,我的命以后就归您。在这里就你一个人怎么行?我留在这里帮你。我留下来当跟班也行,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我什么都能干。” 温特斯刚想反驳,戈尔德却出言赞同。 海盗头子认真地说:“大人,这里和维内塔不一样,在维内塔您有的是关系。但在这里您连一个能信赖的人都没有,真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可就晚了。况且就算我把这小子带走,他肯定也会半路跑回来。您就把他留下来吧。” 温特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屋外传来吉拉德声音,老杜萨克推开门大笑着说:“屋后哪来这么俊的一匹马?看样子还是一匹儿马呢!温特斯,你知道是谁的吗?诶……你有客人?” “什么?马?”温特斯惊讶地看向夏尔、戈尔德。 “嗯,没错。”夏尔点了点头:“我把强运也给您带来了。” 第二十六章 金条和抽丁 在诸共和国流通的货币之中,最受欢迎者莫过于海蓝中央铸币厂熔铸的杜卡特金币。 [注:杜卡特一词的原意为“公爵铸造的钱币”,许多政权都曾用这个词称呼己方发行的货币。但随着维内塔杜卡特的流行,现在这个词专指维内塔金币。 维内塔杜卡特的成色近似足金,质量稳定,所以币值最为坚挺。大宗货物交易皆以杜卡特定价,其他盟国铸造的金币相比之下全都显得黯然失色。 以另一种流通量较大的金币——联省金盾为例,通常十枚联省金盾只能抵七枚杜卡特,如果用金盾支付还需补偿卖家火耗。 不同年份铸造的金盾币值还略有差别,大体上年份越近的金盾价值越低——联省铸币厂在金盾里掺入的贱金属与日俱增,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金盾使用时就颇有不便,更加无力挑战杜卡特的地位。 不光是在塞纳斯联盟境内,甚至远在帝国、近东的商人也十分愿意使用杜卡特交易。因而金币每年的大量流出,还给维内塔共和国造成了一些麻烦。 以故诸共和国中往来的商人、工匠直接将杜卡特称为“金币[gold]”,其余种类的金币则各有不同叫法。 对于联盟绝大多数人而言杜卡特就等同于纯金,是人们接触黄金的主要形式之一。 而珂莎和安娜送来的完全是另一种黄金——重量接近200克的整根金条,价值大到温特斯根本没法使用它们。 每枚克的杜卡特都因为币值过大很少在市面上流通,更何况是这种1根能顶56枚杜卡特的金条。 珂莎说温特斯看到这些金条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温特斯唯一能想到的用处只有拿去贿赂。 只是人地生疏的温特斯连贿赂的门路都没有,他也做不到抛下其他同期独自离开。 在艰苦的围城战中相互支持、在群岛冷彻骨髓的冬天里分享帐篷和热食,共同经历过塔尼里亚战役后,这一届维内塔籍军校生的纽带远比前辈更坚固。 虽然目前连个花钱的地方也没有,金条同铅块无异。但突然有了一大笔可支配贵金属后,温特斯的焦虑和压力不自觉间减轻许多, 钱就是有这般魔力。 …… 夏尔得偿所愿留在温特斯身边,而戈尔德没在狼镇待太久。 第二天海盗头子便动身离开,温特斯一直送他到黑水河渡口。 “其他事情就拜托你了,戈尔德船长。”温特斯庄重地向戈尔德行了一礼。 “小事。”戈尔德哈哈大笑:“您倒是不怕我带钱跑路。” “那我倒不担心。”温特斯也笑着说道:“只要你别告诉纳瓦雷小姐我把金票送人了就行。” 戈尔德身上不光带着温特斯的回信,还有诸王堡金匠阿尔伯特的本票。 金匠本票是安娜托夏尔带来的,这东西本质上是一种存根,可以在金匠处兑换预存的黄金。 市面上流通的钱币成色不一,因此过去人们需要将金银送到金匠处铸成统一规格的钱币。 贵金属工匠不仅有保险库,还会雇佣守卫。渐渐有人发现黄金存在金匠那里远比留在自己手中安全。 金匠认票不认人,凭票据给付黄金。于是金票也变相演化为一种货币,因为携带隐蔽、方便被商人广泛使用和交易。 按照温特斯的请求,戈尔德会先去诸王堡把本票换成金币,然后再将地图和金币带给散落在新垦地各处的维内塔籍少尉们。 维内塔人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现在温特斯已经不缺钱,他希望能尽量为其他人提供一些帮助。 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因为温特斯既不知道有多少同期被分配到新垦地,也不知道其他人所在的具体地点。 安德烈和巴德那里,温特斯让夏尔给他俩各送去四根金条。剩下的维内塔人只能靠戈尔德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找过去。 “戈尔德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真的,谢谢。”温特斯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位曾经的敌人。 “甭谢,有什么好谢的?”戈尔德露出一口金牙:“又不是干白工,老子收了钱的。” 说完,戈尔德大笑着猛刺马肋,扬长而去。 目送故人离开,温特斯突然体会到梅森中尉的心境。 …… 卡斯特中校和梅森中尉说的不假,九月中旬即夏尔和戈尔德到狼镇的一周后,陆军通讯员给蒙塔涅少尉送来的三样东西。 邸报、下个季度的薪水以及一份来自新垦地军团的征发令。 命令的内容十分简略,对于具体计划语焉不详,只有寥寥几语说明要求和时间。 引用一部分原文: “帕拉图共和国少将、新垦地军团军团长、紫罗兰勋章获得者,凯文.J.亚当斯根据光荣而不可侵犯的《托尔德协议》签发此命令”。 “共管郡下辖的狼屯镇有义务在新垦地军团需要时,提供民兵作为辅助部队”。 撇去繁文缛节的套话,具体内容就是要求狼屯镇提供数量为一个满编百人队的民兵,无需自备武装,抽丁范围限制在15到35岁之间四肢健全的男性。 必须在十月十五日前将名册送到热沃丹市驻屯所,具体集结地点和时间等待另行通知。 这份征发命令的口吻不像来自共和政府,倒像是旧时代大贵族要求下级封臣履行效忠义务。 只管要人,其他一概不问。 要知道指示的内容越少、限定越宽泛,留给执行人的操作空间便越大。 这份亚当斯将军签发的命令除了对抽丁的质量有要求外没有任何限制。落在某些心怀不轨的人手中,让普通农户破家灭门也不难。 对此温特斯颇为诧异,吉拉德还有狼镇各村的平民倒是已经见怪不怪。 到各村宣读命令后,村民们对抽丁的方式没有任何异议,他们唯一在意的只有抽丁的数量。 不少村民嘀咕着:“上次还只征四十人,这次咋就要征八十人了?”个别识字的村民还壮起胆子要看征发令原件。 但是火漆封盖的命令上白字黑字写得清楚,众人虽有不满但也只是抱怨几句。在温特斯和吉拉德面前,还没有人敢公开反对。 温特斯也没想到狼镇人很自然地接受了需要抽丁服役的情况,宣读命令的过程非常顺利,几乎用不着他说话。 回到治安所,温特斯请来吉拉德、卡曼神父和瑞德修士一起商量抽丁办法。 “不必太过担心,狼屯以前经历过很多次抽丁,大家都习惯了。”吉拉德看出温特斯的不安:“要我说还是老办法,抽签。” 卡曼神父摇了摇头:“光靠抽签恐怕不行。以前抽丁都只抽四十人,不算太多。这次要抽八十人,都是各村的青壮。如果出现一个家庭抽出两人的情况,那家里剩下的老弱妇孺日子就难了。恐怕会有人逃役。” 吉拉德思索着说:“抽签,没抽中的人凑一点钱作为补偿呢?” “或许可行。”卡曼神父握着项链说:“不过给多少补偿得拿捏好。有的人家穷,有的人家富,做好能有所区分。” 吉拉德和卡曼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了起来。 但温特斯比较好奇的是吉拉德所说的“狼屯以前经历过很多次抽丁”。 “以前抽丁是什么情况?”温特斯问。 “咳。”吉拉德叹了口气,说:“每次和赫德人开打,无论大仗小仗都要抽丁。之前咱们这里没有驻镇官,都是我带人去。” 新垦地不仅赋税苛杂,徭役也比温特斯想象中要频繁。 看到温特斯眉心紧锁,吉拉德赶忙补充道:“说是民兵其实只是民夫,几乎用不着上阵杀敌。主要是去给战兵干杂活、搬东西,押送补给物资。” “和赫德人开打?什么意思?”温特斯关注点不在吉拉德说的东西上:“还打过很多次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瑞德嗤笑道:“帕拉图东边是维内塔和联省,西边是赫德诸部。不和赫德人打,难不成还要和盟国开战?” “为什么我在联省和维内塔时没怎么听说过帕拉图与赫德人打仗的事情?” “狗咬人会让所有人津津乐道吗?”老修士嘲笑地说:“人咬狗才会。高原人和赫德人打仗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尤其是你们维内塔人,维内塔人除了钱还在意什么?对于帕拉图难道不是一直都漠不关心吗?要是哪天帕拉图发掘出大金矿,我保证维内塔人第二天就全都能知道。” 温特斯无视老神棍的讽刺语气,追问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打?” “为什么要打?”瑞德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大笑道:“你应该问什么时候停战过?” 他站了起来,用手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开始勾画,几笔下来便勾勒出帕拉图高原的大致轮廓。 “赫德人并不是一个整体,诸部和帕拉图人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相互征伐的历史少说也有几百年。要是从古帝国西征算起,那就已经有上千年了。今天的帕拉图人,其实就是帝国化的赫德人,原本也是诸部之一。只不过帕拉图人不认罢了。” 老修士一边在桌上画图,一边自顾自说道:“最近的百年间,早些时候帕拉图人和赫德人还互有胜负。诸部甚至曾经一路打到诸王堡城下,帕拉图公爵躲在城堡里瑟瑟发抖,任凭赫德人四处烧杀劫掠。” 老托钵修士突然停住,掐指算了算,叹道:“算起来,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温特斯、吉拉德和卡曼神父都听得入神。 “然后呢?”温特斯问。 “然后赫德人把自己玩死了呗。内斗、分裂、争汗位,老一套。”老修士冷笑道:“而帕拉图人却得到了联省的武器、维内塔的黄金,此消彼长之下赫德人当然扛不住。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原本就是赫德人苏塔部的土地,现在不也成了帕拉图新垦地?” 老修士朝着卡曼神父一抬下巴:“狼镇教堂就是早年来苏塔部传教的异端修的教堂,所以墙上的壁画是阿里乌斯派的壁画,不知道吧?” “您说什么?”卡曼神父愣住了。 “你回去仔细看看,看看壁画上的神子神子是不是从无胡须渐进到有胡须。这意味神子是人,正是阿里乌斯派的教义。”老托钵修士嘿嘿笑道:“来接收教产的人屁都不懂,原模原样就接管下来,壁画也就没有修改。我怕安东尼那老小子气死,都没好意思和他提这事。” “那苏塔部去哪里了?”温特斯问。 “还能去哪?都去天堂了。”老修士一指吉拉德:“米切尔先生也出了一份力。” 吉拉德原本听得入神,突然被点名不禁一惊,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答道:“我们杜萨人刚到帕拉图的时候,新垦地的确还不是新垦地。” 温特斯想到赤硫岛上那些为了回家悍不畏死的赫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您的意思是奔马之国和赫德诸部的战争就没停过?”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老修士眨了眨眼睛:“有打有停,打打停停,总体来看没停过。” 温特斯又想起维内塔和群岛的战争:“赫德人很富庶吗?” “不,正相反,赫德人很穷。所以过去总是赫德诸部攻,帕拉图人守。”老修士指点着桌上的地图说道:“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帕拉图人攻,赫德人守。奔马之国渴望更多的土地,又不能去打联省和维内塔,自然只能西进。” “再往西不是无人区吗?”温特斯不久前还去过一次大角河西岸。 “我想这次要的就是这百公里宽的无人区。”老修士捋着胡须说:“帕拉图人是靠战利品在打仗。越是打仗越需要战利品,越需要战利品就越要继续打仗,就如同滚雪球一般……不过这跟你没关系。你放宽心,狼镇人一定会非常支持同赫德人开战。如果补偿合理,凑足一个百人队的民兵不难。” “为什么?”温特斯愈发迷惘:“还有人愿意打仗?我是指穷苦人家……还有穷苦人家原意打仗。” “小子,你完全想错了。”瑞德眯起眼睛高深莫测地说:“在帕拉图共和国,最希望同赫德人开战的正是你口中的‘穷苦人家’。” 第二十七章 热沃丹 征发令送抵狼镇后第三日清晨。 天刚朦胧亮,成队的四轮农家大车便从狼镇的各庄园中驶出,在镇中心汇聚成一股,朝着热沃丹市进发。 上百辆大车在道路上拉成一条长线,最前面和最后面能差出一公里,嘎吱嘎吱的车轴摩擦声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不时有全副武装的精悍骑手掠过慢吞吞的大车,往返巡视车队。 依着地势起伏,道路蜿蜒曲折向远方延伸,途径的大部分地方都渺无人烟。 旷野和草甸是路上的主要景色,偶尔车队经过森林时,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紧绷。 最懒散的车夫此刻也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取出短刀、弓弩放在手边,警觉地留意着道路两侧的晦暗林地。 直到车队离开森林,车夫们才敢松口气,把武器踢回座位下面,又恢复到平时无精打采的模样。 骑马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正是温特斯和吉拉德,巡逻的骑手则是庄园主们雇来的杜萨克。 虽然狼镇已经接到征召民兵的命令,可日子还得继续过。 农户地里的庄稼要割、秋播作物要种,各家庄园收获的烟草、棉花和甜菜要卖。 大部分庄园的产出早已被各商行提前下好定金。 但对于商人而言,运输的风险和成本太高,庄园主们需要自行将货物运到热沃丹市交割。 因此每年这个时候,狼镇各庄园主都会约好时间,一同将货物运往热沃丹市,于是便有了眼前这支浩大的车队。 抱团取暖,实属无奈之举。 苛政,苛政猛如虎,帕拉图高层在新垦地的苛政不可避免地导致盗匪横行。 偷窃、盗猎、逃税、私自垦荒……每一项罪名都能逼着原本守法奉公的农民铤而走险,用暴力交换温饱,沦为强盗和匪徒。 若是遇到光景不好——整年气温偏低、夏天潮湿阴凉、冬天漫长而冰冷——农作物歉收、饥荒随之而来。 那就不光是新垦地、帕拉图或是塞纳斯联盟……整片大陆都会有大量的农夫破产、挨饿、落草为寇。 [注:这个时代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正在经历后世所谓的“小冰川期”。 帕拉图共和国新垦地大部分地表都被原始森林和草甸覆盖,其间点缀着零星的村镇还有几个人口一两千的小城。 唯一一座较大的城市是新垦地行省首府、军团驻地——枫石城 在此等地广人稀的边疆区,如果没有城墙的保护或是邻人的守望,任何孤零零的农舍遇到几名手持简陋武器的壮汉也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绝大部分新垦地的农民都抱团聚居,少有远离村庄的单独农舍。 乡下的土路、镇与镇之间的交界、城市附近的森林,这些地方都远在求助范围之外,是盗匪猖獗的危险之地。 狼镇因为有吉拉德·米切尔做主,日子倒是安生。 吉拉德施政宽仁,又有杜萨克的全力支持,所以狼镇本身没有滋生盗匪的土壤。 外来的恶徒得不到本地人的帮助,就像上了岸的鱼。脑子灵光的会立刻逃走,脑子不灵光的都被吉拉德带着杜萨克轻而易举绞杀。 在解决掉一股小有名气的匪帮之后,从此少有恶党凶徒来狼镇地界找不自在。 但在新垦地和狼镇同级的行政区足有一百二十四个,狼镇的治安再好对于大环境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携带大量货物、行动迟缓、缺乏自保能力的农家大车车队,对于匪帮而言简直是无法拒绝的美餐。 每年这个时节,小股的土匪甚至会自发聚成大团伙作案,打劫各地运货进城的车队。 付出几次血的代价后,狼镇的庄园主从此抱团取暖,并从杜萨村雇佣骑手保护车队。 “前些年有个特别有名的大盗,绰号叫‘血手修特’。”吉拉德和温特斯并肩骑行,绘声绘色地讲着新垦地的盗匪传说:“那家伙不光抢劫、杀人、勒索,还会把人的双手砍掉放进盐桶里腌起来。据说宪兵队抓到他的时候,找到了上百只断手,都分不出哪双是哪个人的。” 温特斯愤愤不平:“杀害几十个人才被抓起来,新垦地的宪兵是干什么吃的?我也当过宪兵,要是让我的老长官菲尔德中校来……” 语言牵动心思,突然想起阵亡的菲尔德中校、想起在金港痛饮的约定,温特斯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说不出话来。 “捕盗是地方的职责,驻屯军团不管。”吉拉德叹气说道:“军团宪兵会出动抓捕血手,实在是因为他太过火,抢了军团的补给车队。” 旁边的谢尔盖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插话:“还有个笑话。说是一个行脚商进城,半路遇上强盗。此时有一队宪兵路过,行脚商大声求救,宪兵不理不睬。情急之下行脚商大吼‘我没缴税’,宪兵立即冲过来赶跑强盗,把行脚商抓起来一路送到了城里。” 说完,谢尔盖哈哈大笑。 前方远远跑回来两骑,是皮埃尔和瓦希卡。吉拉德十分谨慎,一早派出几名骑手到前方探路。 “爹!”皮埃尔急不可耐,离着很远就大喊:“河套涨水了!” 瓦希卡也神色惊慌:“水现在能没到马背,怎么办?” 前面的车夫听到二人的叫喊,紧忙拉住驭索停下大车。后面的车夫也慌忙停车,大车一辆接一辆停了下来。 谢尔盖看到儿子慌乱的模样,不满地呵斥:“慌个屁!你还是杜萨克吗?多大点事把你吓成这样?” “这两个孩子第一次出来跟车队,见识少。”吉拉德对温特斯解释道:“这里是下游,上游下雨,下游就涨水。徒涉场走不了是常有的事。” “那怎么办?” 吉拉德朝着北面一指:“绕路,去小石镇。小石镇上有桥可以过滂沱河。只是要多花点时间,还要再花点过路费罢了。” 吉拉德和老伙计对视了一眼,冲着谢尔盖点了点头。 谢尔盖拨转坐骑,朝车队后方疾驰,大喊着传达命令:“绕路!绕路!去小石镇!跟上前车!跟上前车!” “去小石镇的路口在后面,已经过去了。但路上不好调头,再往前走,找个好地方绕回来!”吉拉德到打头大车的车夫身旁吩咐道:“跟着我走。” 车夫用力抽打牲口,伴随刺耳的摩擦声,拉扯的马匹嘶鸣着拖动车厢,车队继续向前。 吉拉德歉意地对温特斯说:“估计路上要多耽误一天时间了。” “不妨事,反正也不差这一两天。”温特斯笑着答道。 只所以温特斯也在车队中,提供保护倒是其次——这支庞大的车队不缺能用剑的人。 蒙塔涅少尉的主要目的是去拜访热沃丹市的驻屯所。因为征召民兵命令的内容太宽泛,有一些关键的事项亟需厘清。 虽然征发令已经送达数日,但狼镇的抽丁工作还没有任何进展。没有抽签、没有训练,什么也没有。 倒并非温特斯有意拖延,而是因为眼下正是农忙时节,此时抽丁等于毁了农户一年的辛苦。 帕拉图高原维度低、海拔高,南北方向的气流被高耸入云的山脉阻断,降水主要来自从塞纳斯海湾吹向高原的季风。 正因如此,帕拉图境内的农作物多以一年两熟或两年三熟的规律轮种。 此时狼镇各村的耕地里,春播作物需要收割、晾晒。而秋播作物——如冬小麦正等待播种。 普通农户正为收粮、晒粮、播种忙得焦头烂额,而杜萨人还多出一样活——割草。草场按户分配好之后,男女老少都要齐上阵,割草晒草用以冬天喂牲口。 耕地少的农夫干完自家田里的活,就去给缺人手的农户家打零工,可以换点粮食补贴家用。 在这个时候征调农夫,温特斯也不忍心。好在离截至期限还有些时日,倒不用太着急。 因此温特斯·蒙塔涅少尉也正好有时间去一趟热沃丹市,以厘清征发令中含糊其辞的内容,少尉有许多问题要问自己的顶头上司。 其中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是听起来颇为胡闹的问题——征发的民兵在法律意义上究竟算“士兵”还是算“民夫”。 对于狼镇各村村民而言,这个问题实在滑稽。 是民夫?是士兵? 有什么关系?不都是去干活? 如果那这个问题去问狼镇的农民,他们一定会不约而同回答:“哪个能让我少服役就是哪个。” 但瑞德修士有一个极富创造力的想法。抽丁对于任何家庭而言都是重大打击,但老托钵修士的想法或许能将坏事变为好事。 正如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赛利卡语]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但一切的前提都在于要弄清“民兵究竟是民还是兵。” …… 如果骑马从狼镇到热沃丹市,每天行六十公里,单程大约需要两天时间。 但慢吞吞的农家大车一天走二十公里就已是极限,再加上中途绕路小石镇,足足用了七天才抵达热沃丹市。 吉拉德和温特斯用行军的纪律约束车队,前出斥候、后置收容队、白天往复巡逻、夜晚轮班值岗。 几天行军之后,众人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十分疲倦。但大部分车夫和杜萨克都不是第一次跟车队出来,尚能默默咬牙忍耐。 倒是皮埃尔、瓦希卡等第一次跟车队的小杜萨克们新鲜劲一过去,立刻叫苦不迭、满腹牢骚,到最后几天懒得巡逻,干脆赖在大车上不下来了。 路上也发生过断轴、倾覆等大小事故,好在温特斯和吉拉德处置得力,没有酿成伤亡。吉拉德特意带了几辆空车出来,就是为了防备此类意外。 除了这些小波折外,一路平安无事,没有不长眼的匪帮来找麻烦,倒是万幸。 毕竟一辆大车可能是猎物,一百辆大车对方就得考虑会不会崩断牙了。 天公作美,吉拉德最担心的下雨也没有发生,车队无惊无险地抵达了热沃丹市。 当热沃丹市教堂的钟塔进入视野后,温特斯便动身先行前往驻屯所,吉拉德热心地提出陪他同去。 “没关系吗?您不需要跟着车队过去吗?”温特斯不好意思继续麻烦老杜萨克。 “没关系,把烟草拉到货栈就行,用不着我。”吉拉德爽朗地说:“况且你也不知道驻屯所怎么走,我领你过去。罗纳德少校我认识,可以替你介绍。” 吉拉德的热情让温特斯没有理由推辞,两人控马离开车队,朝着热沃丹市中心奔行。 作为新垦地行省、铁峰郡的首府,热沃丹只能被称为“市”,而不能被称为“城”。因为她只有市区,没有城墙。 正如所有自然形成的定居点那样,以今人眼光看来这座城市地理条件可谓得天独厚。 市区坐落在河谷中央,脚下的土地坚固而平坦。圣乔治河绕城而过,为热沃丹市民提供淡水并带走污秽。 整座城市最显眼的建筑,莫过于伫立在市区中央的热沃丹大教堂,几公里外的旅者也能看到大教堂剑尖的钟塔。 “热沃丹大教堂可是不得了。大!高!”不善言辞的老杜萨克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才又想出个形容词:“金碧辉煌!对了,大教堂里面有圣阿道斯的坟头!据说无论病的多重,只要摸一下就能恢复健康。不过我没试过,一来我没病,二来神父不让摸……” 吉拉德一路介绍热沃丹市,温特斯认真地听着。 一人说,一人听,两人很快就到了圣乔治河畔。 “听说这地方叫情人林。”吉拉德指着市区对岸、道路西侧的一片稀疏树林说:“反正就是男男女女来那个的地方。” 听到这话,温特斯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片小树林。 但此刻尚是白天,林中见不到一个人影,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圣乔治河上只有一座木桥,一名穿着粗布修士袍的老人正在桥头的亭子里打瞌睡。 见两人骑马过来,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充当横栏的木头旁,划了个礼:“日安,愿神赐福于你。” “日安,神父。”吉拉德也划了个礼:“今天的过桥费怎么收?” “一匹马一枚小银币,每个人四分之一枚小银币。” 吉拉德掏出钱袋数银币的时候,温特斯皱起眉头问:“你是教士?” “当然。” “教堂的神职人员?” “当然。”老人不解地反问:“怎么啦?” “那你怎么在这里收钱?” 老人又划了个礼,絮絮叨叨地解释道:“这座桥属于热沃丹大教堂,所以过桥要收钱。不过本市居民不收、神职人员不收、教堂的佣人不收……” 吉拉德数出三枚小银币,递给老人:“神父,请用剩下的钱买点柴禾暖和身子。” 老人划礼感谢,移开了充当横栏的木头。 两名骑马者过桥后,老人吃力地又把木头往回搬。 温特斯见状折返回来,下马抬起木头:“你回去坐着吧。” 老人连声感谢,一瘸一拐地回到亭子里。 温特斯暗暗摇头,其实刚才他问的是:“怎么会让这样一位老人干这种活?” 过了桥就是热沃丹市区,前往驻屯所的路上温特斯经过了大教堂。 只有匆匆一瞥,但这座挺拔的石头建筑的确宏伟壮丽……而且金碧辉煌。 驻屯所是一栋白墙红瓦的二层石头小楼,周围用木栅栏围成一个大院。大院另一端是一排营房,营房和小楼中间是平坦的操场。 院门的卫兵认识吉拉德,挥手二人放了进去。没有直接上楼,吉拉德先领着温特斯先到后院的马厩存放马匹。 当温特斯把缰绳交给马夫的时候,吉拉德·米切尔涨红了脸、难为情地说:“少尉,有件事情我已经想了好久,想要拜托您,请一定要帮忙。” 突如其来的央求令温特斯猝不及防,他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答道:“您说,什么事?” “希望您别觉得唐突。”吉拉德愈发诚恳。 “您说。”温特斯愈发冒汗。 “真的很不好意思、很冒昧。” “您说。”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豁出这张老脸。” “您说。” “您……”吉拉德咬了咬牙,难为情地说:“……您家里送来的儿马子能不能给我家的牝马配一下?” 温特斯险些脑溢血:“就这?” “当然是有偿配种,我知道规矩。”老杜萨克紧忙补充道。 吉拉德说的儿马子,自然指得不是红鬃,而是强运。 之前温特斯在塔尼里亚打仗,强运就一直留在海蓝的家里。珂莎派夏尔来找温特斯时,让夏尔把强运一并带了过来。 温特斯揣测其中大概也有“骑着这匹马回家”的意思。 吉拉德自从见到强运之后简直挪不开眼睛,没事闲着就围着强运打转,弄得温特斯还以为他想买下强运。 “米切尔先生。”温特斯真挚地握着吉拉德的手:“拿去配,随便配。” 老杜萨克喜笑颜开,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我听说牝马好像更重要一些。”温特斯问。 “牝马的质量当然重要,但儿马也一样重要。”吉拉德突然伤感地说:“合罕乌被熊打死之后,我家就没有像样的儿马……算了,不说这些。” 吉拉德摆了摆手,领着温特斯走进二层小楼。 出乎温特斯意料,驻屯所里的每一名军官或士兵似乎都认识吉拉德,纷纷和老杜萨克打招呼。 就这样,二人轻而易举地见到了热沃丹驻屯所指挥官、温特斯的顶头上司——罗纳德少校。 不知道是因为吉拉德的介绍,还是因为校友这层关系,罗纳德少校对温特斯十分友善。 他仔细地询问温特斯的难处、需要什么帮助,还把温特斯介绍给驻屯所其他军官。 “我其实也就比你大个几届。”少校的语气颇为同情,他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你们的事情我大概听说了一些,姑且忍耐一下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上头不可能放人。等仗打赢了,一切就都好说。” 帕拉图陆军上下让温特斯感受到了极大的反差,他遇到的每一位帕拉图籍军官都很好、很友善。 但又正是代表全体帕拉图军官的集体把他扣押在此,让他有家不能回。 温特斯自然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有一些重要的问题需要厘清。 民兵在帕拉图的法律里究竟是“民夫”还是“士兵”? “是士兵。”罗纳德少校给出肯定的答复,他还找来了文件佐证。 那么温特斯的第二个问题: 杜萨克征召成为民兵……又是否算服役呢? 第二十八章 制度套利 民兵在帕拉图法律意义是“民夫”还是“士兵”,对于其他族群而言并不重要——反正都是去干活。 但对于杜萨克而言却是天壤之别。 如果民兵是“兵”,那杜萨克作为民兵服役就可以抵扣服役年限,即便民兵实际上干得都是民夫的活。 这是瑞德修士出的主意,老托钵修士两瓶酒下肚后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 今天还活着的老杜萨克三十年前都曾同内德元帅盟誓,正式归附帕拉图共和国,并最终定居、繁衍成现在的新垦地杜萨人。 而他们的后代成年入役时也会再次宣誓。 但在所有誓词中只提到“永远忠诚”和“服役”,并没有限定服役的具体形式,这便有了解释的空间。 对杜萨克而言服役等于当兵、等于杀人、等于高举马刀往下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制度中有很大的漏洞——民兵也是士兵,当民兵也一样是服役。 杜萨克现在每加入民兵队一天,理论上将来一期服役的时间就可以缩短一天。 虽然本质上是在钻空子,但杜萨克会很高兴,因为他们服役的风险降低了; 狼镇其他四村也很高兴,因为他们需要出的人更少了; 温特斯同样很高兴,因为他把一件坏事变成了一件好坏参半的事; 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帕拉图共和国,但统治共和国的是一个笨拙、庞大、臃肿的权力系统。 它太迟钝,迟钝到身上多出一处流血的小伤口也要很久才能察觉,它不大可能因为被占一点小便宜就大动干戈。 这套“化民为兵”的操作,老神棍得意洋洋地称之为是“制度套利”。 老头甚至有更过分的招数:杜萨克授田的前提是完成一期服役,但一期服役的定义同样模糊,参加民兵辅助部队服役、民兵辅助部队解散后服役自动结束,难道就不算是“完成一期服役”? 以及还有更加过分、过分到极点的招数:《托尔德协议》中规定当事态紧急时,驻镇官有权征召治下平民组建民兵队。 但什么叫事态紧急?《托尔德协议》没有详细解释,解释权自动被下放到驻镇官手上。 而镇级的民兵队同样是民兵,法律意义上等同于军团征召的民兵,那在镇级民兵队“服役”也一样是服役。 所以理论上,温特斯可以直接宣布“狼屯镇事态紧急”,成立一支纸面上的民兵队让小杜萨克们挂名服役直至授田。 老神棍层出不穷的套路令蒙塔涅少尉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可怜少尉九岁开始就进入陆军幼年学校过循规蹈矩的生活,一辈子也没见过像瑞德这样能把制度的每一个漏洞都利用到极限的“套利者”。 同其他制度套利的招数比起来,最开始的办法简直就像小儿科,看起来根本算不上占公家便宜。 “不过你小子得注意,后两招可不是小刀放血,是大斧剁脚趾!”瑞德修士酒酣耳热时也不忘提醒温特斯:“是在逼着官府补上漏洞,而且一定会招致官府报复。所以别太过分,让杜萨克当民兵攒点服役年限,正好解决民兵的来源。以后万一上面要问责,你也有说辞。” 不过老修士显然多虑,因为仅是“化民为兵”这招就已经将少尉的三观洗刷个遍。至于更激进、更贪婪的制度套利,温特斯想都没想过。 不指望改变杜萨人的生活方式,能给狼镇做一点微小的贡献温特斯已经心满意足。在热沃丹驻屯所,他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 罗纳德少校原本还有一些犹豫,但驻屯所档案处长埃佩尔上尉援引了一桩八年前的案例,以支持温特斯的诉求。 八年前,在同样是铁峰郡下辖的大石镇。驻镇军官紧急征召杜萨克组建民兵队剿匪,过程中有未成丁杜萨克不幸战死。 杜萨克的习俗二十岁成丁入役。但乡下地区结婚较早,许多杜萨克还未成丁、服役、授田就已经有了子女。 大石镇剿匪阵亡的那名未成丁杜萨克便留下了一儿一女和一位寡妇。 剿匪结束后民兵队解散,大石镇的杜萨克们上到驻屯军团总部请愿。 希望军团能将剿匪时战死的未成丁杜萨克认定为“在服役中阵亡”。 因为未授田的杜萨克唯有在服役时阵亡,儿子才能继承一份授田直至成丁,否则死了白死。 状子最后递到时任军团长费伦茨中将桌上,因为当事人杜萨克被数箭贯穿犹奋力杀贼直至殒命,费伦茨得知后大为动容。 中将亲自拍板将战死者认定为“在服役中阵亡”,连同伤者也一同认定为“在服役中手上”给予褒奖。 这个八年前的案例为温特斯的诉求提供了支撑。 即便要到军事法庭上辩论,想驳回温特斯的诉求也得先驳回费伦茨中将的判例才行。 温特斯全然不知八年前还发生过如此一桩事,但既然已有类似的判例那当然再好不过。 罗纳德少校考虑良久,无奈地对温特斯和吉拉德说:“这一次抽丁就依你们的意思,但以后的抽丁是不是还能这样……得我问过军团总部那边才行。” 本郡所有杜萨克的档案资料都由驻屯所掌管,罗纳德少校作为铁峰郡最高军事长官有相当程度的自决权。 他点了头,这件事就算成了。 温特斯一时间也十分振奋,毕竟以后怎么样他根本就没想过,所有人包括他本人都认为温特斯·蒙塔涅不会在帕拉图久留。 罗纳德少校送温特斯和吉拉德两人出门的时候,不经意地叹息道:“儿子不是父母的债主,但比债主还能吸父母的血。” “嗯?少校是看在米切尔先生的面子上才同意?”温特斯心念一动。 他看向吉拉德,却发现老杜萨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学长,多谢您今天伸出援手。” 走出驻屯所的院门,温特斯真心实意向埃佩尔上尉致谢。如果不是上尉援引案例,也不会如此轻松就能说服罗纳德少校。 没想到埃佩尔上尉只是淡淡地回答:“我不是帮你,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但要我说,还是米切尔先生的情面更有用。” 言毕,上尉和二人打了声招呼便转身返回驻屯所小楼。 院墙外只剩下温特斯和吉拉德两人,还有两匹马。 “少尉,你是想让孩子们现在进民兵队干活混日子,成丁后少服役?”上尉刚一离开,吉拉德就急不可耐地质问。 温特斯察觉出老杜萨克情绪的异样:“也不能叫混日子,在民兵辅助部队的服役法律一样同样是服役。” “我不同意!这是钻空子!是投机取巧!是偷!”自两人见面以来吉拉德第一次对温特斯大吼:“杜萨克都是宁抢不偷的好汉!该当差时就老老实实去当差,不想当差那.他.妈就去造反!绝不该!也绝不能搞这种偷鸡摸狗!我们可是同老帅发过血誓的!” 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吉拉德突然情绪爆发,温特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请放心,这一切在法律意义上是合理合规的。” “可良心呢?我们发的血誓呢?主在云端看着呢!”说着说着,老杜萨克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越来越消沉,他喃喃自语道:“没有谁愿意送自家儿郎上战场,我又凭啥管别人家的儿郎怎么干?唉,你们年轻人,随你们便吧……” “怪我自作主张没提前同您商量。”温特斯被老杜萨克的情绪触动,他歉意地说:“要是您觉得不行,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回去我也不和别人说。” “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吉拉德抓着温特斯的手,第一次用了孩子[son]这个称呼:“我回去会告诉其他杜萨克,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唉,你们年轻人……随你们便吧。” 吉拉德疲倦地跨上马鞍,无言挥鞭离开。 温特斯没想到一件好事却惹得老杜萨克如此激动,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跃上马背从后面追上。 …… …… 狼镇众庄园的货物在热沃丹的交割十分顺利。 今年的年景不错,堪称风调雨顺,所以没有出现违约情况。 除了几大商行提前下定金的产出之外,狼镇各庄园还额外多收获许多作物。此次一并运了过来,经过讨价还价后也由几大商行吃下。 像甜菜这类作物会在热沃丹就地粗加工,货物从热沃丹到行省首府以及更远城市的运输则有商行的商队负责。 收获季就这样彻底结束,庄园主手里一下子多了大笔现金。 其中部分被用于在热沃丹购买下一年度生产的必需品,如煤炭、铁制农具、木材等等。 还有另一部分需要发给雇工,不过雇工的报酬主要以粮食的形式而非金银支付。 庄园主会带着钱回去,再从不缺土地、粮食产量过剩的杜萨人那里收购粮食,这样最为划算。 当然,作为收获季繁重工作的补偿,每位雇工还会收到一笔奖金——只不过没有定数,是多是少由雇主的品质决定。 一些野心勃勃的庄园主则立刻动身前往驻屯所,他们要赶在其他人之前继续圈地。 例如本汀家,本汀夫妇足足养活大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这个时代堪称神迹。 考虑到将来儿子分家和女儿嫁妆,他们也迫切渴求更多的土地。 利润就这样被投入到添置更多土地的循环中,不知何时才是终点。 据温特斯观察,大多数庄园主手上的钱都转手化作消费品:上等美酒、雪白绵糖、漂亮家具、密织条纹棉布……种种好货,就不一一列举。 金币银币就像细沙一样从指尖溜走,换来物质之欢愉。 温特斯同时也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狼镇产棉、麻、木材,可家具和布料等制成品却还得从热沃丹买。 各庄园只生产原材料,却没有加工原材料的能力——除了烟草。 庄园经济实际上尤其脆弱,极度依赖发达的商业系统。没有外面来的商人收货,各庄园经济作物种植循环会立刻崩溃。 不过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从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出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维内塔的情况,所以车队停留在热沃丹这几天,他把热沃丹的所有商行走访了个遍。 夏尔和戈尔德两人很早就从海蓝出发,对近况也不甚清楚。而且夏尔眼界尚窄,而戈尔德不愿细说,导致温特斯从他们身上获取的有用情报很少。 但有一条常理对于商业共和国出身的温特斯不言自明:无论何时何地,商人的消息都最为灵通。 得到的信息虽然略有出入,但仍让温特斯忧心忡忡。 种种情报表明联省和维内塔——这对联盟双子——之间的对峙不仅没有降温,反而正在愈发激化。 热沃丹的商人们听说在内海上,维内塔和联省的舰队会互相拦截、检查、扣押对方的商船。 甚至有传闻,双方的海军正在伪装成海盗抢劫对方船只——当然也有商人说是因为海军现在已经无暇再顾及海盗,倒让塔尼里亚联合会覆灭后原本偃旗息鼓的海盗变得猖獗。 结果便是今日的内海之上,竟再无一艘商船再敢悬挂郁金香旗和赤血旗。船只纷纷打出帝国的旗帜以求自保。 [郁金香旗和赤血旗分别是联省和维内塔的通航旗 而更多的商船干脆驶离内海或龟缩在港口暂避风头。 原本繁荣、忙碌的塞纳斯海湾,如今却变得冷清、黯淡。 原本被誉为盛着金水的塞纳斯内海,如今却变成水手谈之色变的死亡水域。 陆上边境也早已被封锁,只剩下少数口岸维持仅剩的人员往来。 联省国会和维内塔参议院迅速出台一项又一项禁运法案,过去几乎不受限制联盟内部贸易变成了卖什么都违法。 现在维内塔和联省间的贸易往来只能绕道帕拉图,倒是有不少帕拉图商人做转口生意大赚了一笔,让远在西南边陲的热沃丹市商人十分眼热。 在市里没见到纳瓦雷商行的招牌,温特斯也顺便向热沃丹的商人打听了一下,没想到纳瓦雷家族的生意居然“(商)人尽皆知”。 据收购棉、麻等原料的货栈说,他们的货就是卖给纳瓦雷商行。 只不过大商行只在行省首府有分行,只等着其他小商行把货运过去,不会到下面的小城市来收货。 原因嘛……和热沃丹的商行必须要庄园主把货物运到热沃丹一样。路上不安全,都是为了减少风险。 温特斯想过托热沃丹市的商人为自己带信给纳瓦雷商行,但仔细考虑后他决定不这样做。 他不信任热沃丹市的商人,也不信任纳瓦雷商行的分行,即便写信也不能写重要的信息。 而现在他已经和海蓝有过通信,也就不急着送消息回去。谁知道帕拉图人会不会转手把他的信上交帕拉图陆军? …… 时间在热沃丹市消磨得很快。 在空旷、宁静的乡村地区间生活两个多月,一时间回到城市温特斯竟有些不适应。 三天时间里,温特斯除了办正事、找商行打听消息之外,还在礼拜日跟着信众进了趟热沃丹大教堂望弥撒。 不过少尉是以观光客的心态去的大教堂,最后悄无声息地避过圣餐礼。 平心而论热沃丹大教堂的确堪称壮观、华丽,即便和海蓝的圣马可大教堂比起来也颇有可取之处。 拔高的拱顶仿佛要从高处砸在人的脸上,让每一个走过的人类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只是让温特斯由衷感慨的不是神的奇迹,而是人类为了取悦神明迸发出的智慧。 光看到眼前的大教堂,很难想象工匠们怎样用凿子、锤子、滑轮这些简单的工具造出这等雄伟建筑。 在温特斯这个海蓝人看来,热沃丹实在算不得什么富饶大城。 但仅仅一两千人的城市就盖起这样一座大教堂,实在不知道该说是奢侈还是浪费、是愚昧还是虔诚。 当然,更让温特斯印象深刻的是热沃丹主教那华美的祭服和祭坛上令人眩目的金银器物。 少尉不禁想:恐怕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桥头那位老人收来的过路费吧? 就这样,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 第四天来自狼镇就该重新出发,返回那座偏僻、闭塞但可爱的边境小镇。 可是约定好出发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居然还有接近一半的人没有出现。 让迟来者的同伴去催了好几遍,还是不见人来,吉拉德和温特斯等得心焦。 温特斯心中火大,喝令迟来者的同伴带路,提着马刀怒气冲冲找了过去。 直到找上门,他才明白为什么带路的人诺诺不敢直说——居然是.妓.院。 “小少爷,您来找谁呀?”门内的烟花女子轻摇腰肢,笑着靠近少尉,甚至伸手去揽少尉的腰:“也一起留下来吧” 温特斯哪受过这个? 他铁青着脸挨个房门踢开,见到狼镇来的人上去就是一拳揍醒再赏一马鞭:“好啊!挣几个钱全.他.妈花到.妓.院了!” 鼻青脸肿的杜萨克和雇工们被温特斯抓到集合地点,吉拉德一打眼就懂了。 他沉着脸问:“我不是三番五次说过,不回家不许发赏钱吗?你们都当耳旁风?” 他不是问去喝花酒的人,而是问身边的庄园主们。 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羞愧地低下了头,金穗庄园的主人维克·霍夫曼硬着头皮辩解道:“几个下人找到我说要买点东西带回去,我没多想也就给了。而且一路过来大家实在太累,放松一下也应当……” “闭嘴!”暴怒的吉拉德厉声打断老霍夫曼:“我不听解释,不守规矩以后别跟车队!你自己来!你不知道长工一整年就靠这一次赏钱才能攒下点钱来?!你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还危险?!” 维克·霍夫曼被老杜萨克霎那间的杀气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 人和车看起来大致到齐,可仔细清点一遍后还是少人。 吉拉德抓住一名雇工的衣领,叱问道:“你家老爷呢?” “禀告大人,本汀老爷昨天就先回去了。”被抓住的雇工瑟瑟发抖:“他要先回去圈地,他不让我告诉你们。” 第二十九章 归途 《托尔德条约[TreatyofTorde]》的核心内容其实只有一句话:“陆军自西方国境外取得的一切土地皆隶属于共和国,产权归于陆军”。 这份条约是新垦地行省政治生态的基石,也是奔马之国不断向西扩张的力量之源。 因此任何人想要在新垦地行省购买土地,都需要先到郡首府的陆军驻屯所购买“亩数”。 付清地款后,凭驻屯所提供的半份地契到郡之下的镇,在镇长、驻镇官的监督、公证下按亩数划定尚未售出的土地。 圈地完成后购地者就可以耕种,剩下半份地契会由镇长和驻镇官补完,并送还郡驻屯所。 地契在郡驻屯所确认、签押、漆印,再继续向上送往行省首府的驻屯军团总部。 军团总部将地契抄写、漆印、归档后会原路送还,经郡驻屯所、镇公所,最后还给购地者。 如此以来,完整的地契一式四份。原件在购地者手里,军团总部、郡驻屯所、镇公所各保留一份抄录件。任何一环损毁、丢失都不会影响土地所有权的认证。 只是这套流程严谨但繁琐,地契一来一回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但法律意义上不必等完整的地契返还,在划定土地的瞬间购地者就已经拥有并可以自行支配土地。 …… 而帕拉图议事会判断土地价格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只考虑两个因素:地形是丘陵还是平地?半公里内是否有水源? 近水平地单价高,远水丘陵单价低。 如果是森林,还需要再加上木材的价值及税。 道路、河流、湖泊及一切水体皆为陆军之财产,不予售卖。 而土地又被分为“田面”和“田底”两部分。购地者只拥有田面,田底同样不予售卖。 通过将土地产权分层,购地者只能耕种,地表下蕴藏的一切矿产仍为陆军所有。 还有其他种种限定条款,不一而足,堵死了任何侵占陆军利益的可能性。 …… 经过吉拉德的仔细解释,温特斯才明白为什么本汀老先生要抢在其他人之前返回狼镇。 新垦地政府简单粗暴的土地定价模式,以及谁先圈上就归谁的售卖规则,等于是在大喊“欲购从速,先到先得”。 优质土地是有限的,但买地的人是无限的。郡驻屯所每年都在售出土地,好地只会越来越少。 光是今年就有七家庄园在驻屯所购买了更多“亩数”,本汀先生显然是为了能抢在其他人之前圈地才会提前动身。 “想来就是这样。”吉拉德双手一摊:“现在各庄园的地都挨得近,周围能圈的地方有限,特别是本汀家。恐怕本汀先生也是被担心其他人先占,那样的话他家的地就不是完整的一块了。” 吉拉德和温特斯并肩骑行在车队最前面,没了车上的货物,车队的行进速度比来时变快了许多。 “那也用不着这样蝇营狗苟,提前和邻居商量不行?看来本汀先生是把其他人想得和他一样小气。”温特斯对此颇有微词。 吉拉德无奈地说:“本汀先生也有苦衷,他家儿子多。而且有谁不想让自家的土地连成整块?零散天地耕种特别不便。河东、河西两村就有很多这种碎片地,村民余钱不多只能小块小块的买,到最后光是田陇就不知道占了多少地。” 农业常识属于温特斯的知识盲区,少尉并不明白什么是“田陇”,吉拉德不得不又给他解释。 “那南新和北新两村呢?”听了老杜萨克的解释,温特斯对于人均耕地更少的新教徒村情况十分好奇。 吉拉德感叹地说:“那两村因为地少,所以干脆不用田陇。就拿几块石头划界,倒也没出过什么纠纷。” “我要是想买地,是不是现在就应该转身回热沃丹?”温特斯开玩笑问道。 “你想买地吗?好呀!”吉拉德先是吃惊,后是惊喜,他高兴地拉着少尉的胳膊:“我家的地和杜萨村之间正有一块没人占的地,可是块完整的地,而且还靠河。你要是觉得小,我还可以再卖给你一些。” 老杜萨克的热情让温特斯吃了一惊,他连连摆手:“我就是开玩笑,我哪来的钱买地。” “没事,我可以借给你。” 温特斯当然不能答应,他坚决推辞,吉拉德见状也不再强求。 看到老杜萨克颇为失望的模样,温特斯想办法转换话题:“感觉大家状态不好,没有来的时候那么警惕。” 在热沃丹消磨三天之后,许多车夫、雇工还是杜萨克的精神都十分萎靡。 不少车夫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地靠在车座上挥着鞭子。 有的杜萨克直到现在还没有醒酒,完全失去了来时的精悍和锐气。 温特斯在心中默数,发现杜萨克巡逻的频率明显下降许多,走了一个上午也只有两骑来到前面巡视过。 “咳!农家一年见不到许多银币,手里有了钱就管不住裤腰带。”吉拉德提起这事就火大:“所以我才三令五申不回到狼镇不许发赏钱和薪水,没想到还是有人拿我说的话不当回事!” 一直在马鞍上打瞌睡的谢尔盖听到这话突然来了精神:“队长,你这次可想错了。人家是特意在郡治里就把钱发下去的!心思坏着呢!” “什么意思?”温特斯追问。 “地主咋能会让佃农攒下钱?”谢尔盖嗤笑一声,神情十分不屑:“佃农攒下钱买了地不就成了自耕农?到时候谁给地主干活?马上又要和赫德蛮子开打,打完就有大片便宜土地可买,哪个佃农不动心思?你说他们能不在热沃丹就把钱发下去吗?” 吉拉德的面色凝重:“别把人都想的太坏了。” “队长,你哪和他们一样。杜萨克的土地再少也是杜萨克,庄稼佬的土地再多也是庄稼佬。他们能跟咱们比吗?”谢尔盖抓了几下花白的额发,大大咧咧地说。 老头看了一眼温特斯,连忙补充道:“少尉你和他们也不一样,你的手也是握刀把子的,他们的手都是扶犁的。” 温特斯笑了一下,他要是和这个老杜萨克计较早就被气死了。 吉拉德皱着眉头说:“得去看看后面什么情况,怎么一上午了也没见几个来巡逻的杜萨克。” 说完他拨马就要车队后方走。 温特斯也正觉得奇怪,他轻夹马肋、拉动缰绳:“我也去看看。” 逆着车队行进的方向一路骑过去,老米切尔先生差点气炸肺。 许多杜萨克根本就没在巡逻,而是把战马拴到大车后面,自己躺进大车的车箱里呼呼大睡。 吉拉德抄起一根小臂粗的大棒,见到偷懒的杜萨克劈头盖脸就打。 到狼镇不到两个月,温特斯已经处理了好几起和杜萨人参与的打架斗殴事件。至于平日里杜萨克打老婆、揍儿子那更是司空见惯。 使用暴力对于杜萨克而言并不稀奇,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吉拉德动手打人,而且还打得那么狠。 满身酒气的杜萨克往往只有等到棒子落在身上才惨叫着清醒过来。 他们先是吃惊,然后是愤怒,等发现打人的是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米切尔时又变成了羞愧。 挨揍的杜萨克会麻利地爬起来,一声不吭地挨打。 吉拉德就这样一路找、一路打,少尉根本没法插手。 当找到最后发现皮埃尔也躺在车箱里偷懒睡觉时,老米切尔先生怒不可遏地抡起棒子照着小米切尔先生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吓得温特斯赶紧冲上去抓住木棒,这一棒子要是照脑袋打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但暴怒的吉拉德简直恐怖,温特斯一时间竟没能控制住他,吉拉德松开木棒又抡起拳头扑向皮埃尔。 温特斯看得清楚,这一拳可是结结实实、毫不留情、一点没有因为是亲儿子而泄劲地锤在皮埃尔脸上。 小米切尔先生霎那间惊醒,鲜血从鼻腔里喷了出来,他也没见过老爹这副模样。 皮埃尔又惊又怕地:“爹,你干嘛?” “[杜萨脏话]!”老杜萨克骂声不停,手上也不听,抓着儿子衣领照脸上就揍:“你求着我要来跟车!结果你就是这么跟车!你还有点骨气吗?啊?!” “我妈都没打过我!”小杜萨克哭喊着。 温特斯还有其他杜萨克赶进把两人分开,三个杜萨克汉子才勉强拉住狂怒的吉拉德,拳头够不着吉拉德就用脚踢。 震惊、委屈、害怕,这几种情绪同时出现在皮埃尔的脸上,眼泪和鲜血一齐从往下淌。 皮埃尔捂着鼻子,哭喊着说:“凭啥揍我?我要告诉我妈!” “老子打死你!你个没出息的!”被强行架走的吉拉德怒气更盛。 这场风波过后,吉拉德把所有来跟车的杜萨克都叫到一起,开会。 “你们是第一次跟车吗?”老杜萨克的余怒尚未熄灭:“不懂规矩吗?不懂回家比来时更危险吗?我们来时车上装的货,现在车上装的是钱!不懂吗?” 平日趾高气昂的杜萨克们纷纷垂下了头,没人敢和老米切尔队长对视。 “从现在起,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吉拉德·米切尔恶狠狠地说:“哪个再敢偷懒耍滑,老子扒了他的皮!” …… 晚上休息的时候,四轮大车在一片平坦空地上围成了圆形的堡垒。 车垒内部点起了一个个火堆,车夫和杜萨克们围坐在火堆边上煮水、热食,说着闲话。 密密麻麻的小虫在草甸上飞舞,随便扇一巴掌手上都黏糊糊的,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有人耐不住蚊虫叮扰,就往火堆里丢了几团湿马粪。青蓝色的烟雾在车垒中弥漫,恼人的小虫一下子就都消失了。 只不过烟雾也阻碍了视线,让车垒里的人朦朦胧胧看不清彼此。 温特斯和谢尔盖、瓦希卡、皮埃尔围坐在一团温暖的火焰旁,老谢尔盖在给吉拉德正鼻梁。 “叔,你看看,他揍得也太狠了。要不是温特斯大哥拦着我就被打死了。”皮埃尔对于白天的事仍心存芥蒂,抱怨道:“我现在还在流鼻血呢!” 谢尔盖一手扶着皮埃尔的脑袋,一手扶着皮埃尔的鼻梁,不以为然地说:“得啦得啦,少埋怨你爹。可忍着点,千万别动啊。” 皮埃尔微微点点头。 “我数一、二、三,就开整。”老谢尔盖砸了咂嘴,只念到“一”时手上捏着皮埃尔的鼻梁就猛一使劲。 皮埃尔惨叫了一声,朝后面跌坐过去,眼泪都痛了出来。 好一会他才缓过劲来,抱怨道:“才数到一!” “不是整挺好?”老谢尔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拍了拍手:“行啦,没破相。半个月之内别揉别碰,还是俊小伙。” 下过医嘱,谢尔盖打着哈欠坐回火边,从火堆上架着的铁壶里倒了点热汤,小口缀着喝。 皮埃尔试探着轻轻触碰几下鼻子,高兴地说:“真没有之前疼了。” “莫罗佐夫先生,你这本事倒是厉害。”温特斯全程目睹,难得钦佩地对老杜萨克说。 谢尔盖捻着银灰色的小辫嘿嘿笑道:“没啥,老行伍都会。” 跳跃的火焰映出了各人的心绪。 一旁的皮埃尔犹在愤愤不平:“看着吧,回去我就告诉我妈,我妈肯定站在我这边!” “我说,你小子给你爹省点心。”老杜萨克颇有些不悦地对小杜萨克说:“你爹一路揍了过去,要是到你那收手,那他还能服众吗?你问问少尉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这个道理。”温特斯点了点头。 谢尔盖苦口婆心道:“而且你再想想,你是谁?你是米切尔镇长的儿子。你做什么,其他人就会有学有样。你在车上偷懒睡觉,其他杜萨克看见心里能舒坦吗?能不学吗?我跟你爹押车那么多次都没见过这种事,你一来杜萨克就敢偷懒耍滑。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你爹气的是这个。” 旁边的温特斯点头赞许。 但皮埃尔被说得哑口无言,但还是不服气地强辩:“但他也揍得太狠了。” “确实揍得太狠了。”一直没开口的瓦希卡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瓦希卡在皮埃尔之后的大车上睡觉,所以他幸运地没有吃棍棒。 谢尔盖脸色一沉,扬手把碗里的热汤朝儿子泼了过去:“你个狗崽子,你还有脸说?我没揍你算你走狗屎运。” 瓦希卡被热汤烫的哇哇大叫,回嘴道:“我是狗崽子,那你就是狗!” 老谢尔盖被气得不行,抓起根带火的木柴就要动手。 温特斯赶紧拦着老杜萨克:“莫罗佐夫先生,犯不着和小孩子生气。” 谢尔盖气鼓鼓地盘腿坐在火堆边,晚饭也没心情吃了。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米切尔先生发火,把我也吓了一跳。”温特斯绞尽脑汁试图调节气氛:“米切尔先生以前也这般生气过吗?” 老杜萨克闷哼了一声,瞪着瓦希卡说道:“没什么奇怪,队长年轻时就是这个脾气,发起火来能气得死去活来。倒不如说是娶了那个不是杜萨人的娘们后,脾气变得和原来完全是两个样了。” “米切尔夫人不是杜萨人吗?”温特斯明知故问,对神秘的米切尔夫人他一直有些好奇。 “不是。”谢尔盖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朝着火堆啐了一口:“我去撒尿。” 临走前老杜萨克还忍不住踢了儿子一脚。 …… 在靠近车垒东面的一处火堆旁,吉拉德一个人坐着,抽着闷烟。 “队长你这里倒是宽敞,一个人占一个火堆。”谢尔盖笑着挤到老哥们边上,他刚从营地外撒完尿回来。 “那小子没事?”吉拉德眼睛盯着篝火。 “能有啥事?”老谢尔盖抓了块摊子裹在身上,高原上早晚温差极大:“我们年轻的时候打架不比他们狠多了?你一拳打碎我两枚后槽牙那天晚上我们还去和邻村的杜萨克打拳呢。” 吉拉德·米切尔叹了口气:“我们都老了。” “小的不也长起来了吗?”谢尔盖打了个哈欠。 “不,不一样,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老杜萨克悲伤地对另一名老杜萨克说:“这群小的虽然有一副杜萨克的皮囊,可没有杜萨克的骨头。” 第三十章 徒涉场 之后的几天里,鼻青脸肿的皮埃尔虽然心中有怨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骑马执勤没再偷懒。 其他人——无论是车夫还是杜萨克也没人再敢懈怠。 眼看离家越来越近,众人归心似箭,手上挥鞭的力度不自觉都大了许多。 上游不再下雨,滂沱河已恢复往日的水位。车队也就没再绕路小石镇,还是依最短的路线经徒涉场过河。 …… “一!”老车把式声嘶力竭大喊:“二!” 大车周围的年轻男人们抓着车身拼命往上抬:“三!” 伴随着号子声,因为车轮卡进石缝而动弹不得的大车被硬生生抬了起来。 老车把式见此机会紧忙挥动鞭子,三匹骡马吃痛,拖着大车辚辚朝河对岸驶去。 同走桥梁不同,大车趟过浅滩是一件麻烦又辛苦的事。 河水下不是夯实的道路,而是光滑的鹅卵石。不仅车轮吃不住劲,牲口的蹄也踩不稳,特别容易受伤。 到了徒涉场边上时,车队众人便把牲口从辕轭上解下来,用数匹马同时牵引一辆车过河。 除了驭马的车夫外,其他年纪较轻的杜萨克和雇工也得脱掉鞋子、挽起裤脚,在大车周围喊着号子推扶。 这活儿太苦,岁数大的人吃不消,只有小年轻能干得了。 皮埃尔在徒涉场只不过推着大车往返了几次,全身便被汗水混着河水打湿。 秋天的河水冰冷阴寒,瞬间就能把人身上的暖和劲全带走。双脚着凉后的小米切尔先生感觉小腹胀痛难忍。 车队在岸边生起了几堆火,有车夫和杜萨克在烤衣服、暖身子。 皮埃尔很想过去休息,但想起老米切尔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打骂。他的犟劲也上来了,咬着牙忍痛继续帮忙推动大车。 忙了几个小时,车队才过去一半。 吉拉德和温特斯商量了一下后决定,由温特斯带着几骑拢住前面的大车,选地扎营,防止走散。 吉拉德则带另一部分去后队催促,让他们加快速度。 过了滂沱河离狼屯镇就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温特斯和吉拉德都担心会有个别车夫回家心切,甩开车队连夜回狼镇。 不光危险,甚至可能把整支车队拉散。 两队骑手分别奔向前方和后方,再加上半数大车已经过河走远,徒涉场变得冷清许多。 疲劳和寒冷让河里抬车的人们连号子都喊不动了。 皮埃尔肚脐下面越来越疼,就像有上千把小刀在割在刺,他扶着膝盖在河水中喘息。 “小子,没事吧?”谢尔盖趟水走过来,揽着小米切尔的肩膀:“怎么了?” “没事,肚子疼。”皮埃尔不停在发抖。 “走,去岸边烤会火,喝点热汤。” 两人一起往河对岸走,皮埃尔突然拉住老谢尔盖的胳膊:“叔,岸上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早在刚才还在干活的时候,因为总是不自觉朝火堆张望,皮埃尔就隐隐察觉出一些异样。 岸上烤火的人里有几个生面孔。 小米切尔的记忆力随他母亲,不说过目不忘,但至少也会留点印象,这个优点他自己也清楚。 但岸上的生面孔他一点印象也无,他从没在车队里见过那几人。 不过同样出门在外,路人过来讨口热汤喝也算寻常。那几个生面孔也没有久留,在火边坐一会就走了。 因此皮埃尔就没多事,只是留了个心眼。 但此刻,皮埃尔却发现那些“熟悉”的生面孔不仅回到了火堆旁,而且岸上又有更多生面孔出现。 皮埃尔俯在谢尔盖耳旁,语速飞快地把一切告诉谢尔盖。 谢尔盖的神色阴沉下来,老杜萨克扶住马刀冲着岸上高喊:“喂!那几个伙计,你们是干什么的?” 岸上的几个生面孔起初佯装不知在叫自己,老杜萨克又喊了几遍,让他们躲无可躲。 “我们是赶大车的。”那几人回答。 其他人也逐渐发现气氛异常,几个心思机敏的杜萨克不动声色朝他们的战马靠近。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谢尔盖厉声质问。 无人答话。 徒涉场里一片死寂,只有河水潺潺。 “杀!”一个生面孔掀开斗篷,转身一刀捅进旁边车夫的肚子。 车夫双眼惊恐地大睁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一时间竟连惨叫都做不到。 “杀!!!”见无法蒙混过关,其他几个生面孔也干脆撕破伪装,拔出武器砍向周围的狼屯人。 突如其来的杀戮、鲜血和死亡,剧变令大多数车夫和杜萨克都措手不及。 喊杀声如同进攻的号角,滂沱河两岸的林地里更多的身影正在快速靠近徒涉场。 “他们是土匪!”谢尔盖大骂那些还愣在原地的狼屯人:“草!去拿武器!杜萨克!上马!” 皮埃尔刚想迈步,可小腹剧烈疼痛让他动弹不得。 跑出几米外的谢尔盖又折返回来,夹着小米切尔朝岸上拴马的地方跑去。 “上马!上马!”老谢尔盖边跑边喊,河道里的杜萨克纷纷朝着他们的战马狂奔。 几个车夫拼命抽打着挽马,想要硬闯过徒涉场。还有车夫慌乱中想要掉头,却动弹不得。 徒涉场内此时一片混乱,只有少数车夫和雇工跳上大车翻找武器,其他人都在逃跑。 弓弦震动声从河岸两侧的树丛传来,伴随着“咻咻”的破空锐响,箭矢在水面上空乱飞。 “弓箭手!”有人惨叫。 “林子里有弩手!”有人大喊。 一名车夫刚从车座下找出长弓,还没等给弓上弦他就被一根短粗的弩矢贯穿脖颈。这位勇敢的狼镇人捂着脖子从大车上栽进齐膝深的河水里。 谢尔盖指着河道两岸吼道:“又有贼过来了!” 皮埃尔看到手持兵器、衣裳破烂的匪徒从灌木中钻出,一时间竟数不清有多少人。 一些土匪朝着大车跑去,去抢车上从热沃丹买回来的各种好货。还有一些土匪去抢杜萨克拴在岸边战马——战马更值钱。 另有土匪专门追赶、抓捕穿着好料自衣服的骑马人。那些人是庄园主,不仅身携巨款,还可以绑票索要赎金。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军队遭遇突袭也难以组织有效反击,更何况狼镇车队大部分人只是佃农。 混战中双方的指挥结构都已经失能。 但土匪目的明确,他们要钱、要货、谁反抗就杀谁,他们主观能动性更强。 而狼镇人却是一盘散沙,人人各自为战、各有打算,只有少数勇敢之人试图还击。 但当大多数人都在逃跑时,勇敢者反成最显眼的目标,往往被匪徒合力杀害。 许多匪徒的注意力被谢尔盖的战马赤阳红所吸引,几个拿着长矛的暴徒已经跑到了赤阳红边上。 情急之下谢尔盖松开皮埃尔,咆哮着扑向长矛暴徒。 “啊!”落在后面的土匪反应不及,被老杜萨克狠狠一刀斫在肩膀上。 谢尔盖一脚踹开半个肩膀几乎被砍掉的暴徒,根本不看这必死无疑的家伙第二眼,抡起马刀又杀向另外几名土匪。 即便从小听打仗故事长大,皮埃尔也没想到年过半百的老叔叔如此凶悍。 他咬牙忍痛拣起暴徒掉在地上的长矛,也冲了上去。 听到同伴惨叫的土匪回头看见老杜萨克,挺矛朝着老头刺来。 谢尔盖看准时机用左手一抓,矛杆被他死死攥住。他顺势朝身后拖拽,将敌人一刀砍死。 但双拳难敌四手,当谢尔盖抓矛杆砍杀一人时,另有一名土匪手持长矛怪叫着捅向老杜萨克。 眼看匪徒就要得手,却被跟上来的皮埃尔正搠在腰窝。他跌倒在地,老杜萨克反身一次势大力沉的劈砍,将他的脑袋削了下来。 剩下两个强盗被杀神般的老杜萨克吓得手脚发麻,二人扔掉武器落荒而逃。 谢尔盖赶紧把皮埃尔扶上赤阳红:“走!上后面去!去找你爹!” “我不走!”皮埃尔大喊。 老杜萨克也不废话:“不走?不走就留下杀敌。跟我沿着河岸去杀那些弓弩手!” 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匪徒一侧,形势变成了一边倒的追杀。 岸上的弓弩手肆无忌惮地朝着狼镇人射击,徒涉场里的匪徒在追赶车夫,杜萨克们各自为战,夺回马匹的杜萨克朝着车队前方和后方逃窜。 有庄园主慌不择路往林地跑去,殊不知正落入土匪的陷阱。沿着道路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往森林里逃就是自投罗网。 到了这种程度,任何还想抵抗的人心中都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感。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车把式连滚带爬上到河岸,朝着狼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 身后追赶的匪徒恶狠狠地大喊:“别跑!再跑杀了你!” 车夫惊慌中转头看匪徒,脚下一个不慎重重摔到地上。他被摔得半天站不起来,匪徒大笑追上了他。 “求你,别!”老车把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匪徒走过来,狠狠踢在老人肚子上,痛得老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然而匪徒仿佛生来便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他一只脚踩住老人胸膛,狞笑着举起长矛。 老车夫闭上了眼睛。 奔雷般的马蹄声传来,一骑转瞬冲到车夫和匪徒身边。弯刀飞舞,将矛杆连同匪徒的脖颈一并劈断。 战马的速度丝毫不减,继续奔向徒涉场。 在为首的骑者之后,更多的杜萨克挥舞着马刀从老车夫和匪徒的无头尸体边掠过。 雷霆般的大喝在徒涉场炸开,惊得所有人的心跳都跟着停了一下。 远在百米外的后方车队也听到了这声怒吼,徒涉场里的人更是被音浪震到头晕耳鸣。 一匹神俊非凡的银灰战马立在河岸之上,徒涉场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它,也看到了它背上的骑者。 “援兵来了!”皮埃尔认出了来者,他忍不住大喊:“Ура!” 还活着的杜萨克也认出了来者,高举马刀咆哮:“Ура!” “是蒙塔涅少尉!”车夫们兴奋地大喊:“驻镇官大人来了!” 徒涉场内一盘散沙的狼镇人终于找到主心骨,士气大振,形式陡然发生了逆战。 “不许逃跑!贼人远没我们多!往我这来!”这次蒙塔涅少尉的声音没有刚才那般惊人,但仍然洪亮到徒涉场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到。 话音刚落,狼镇人纷纷朝着河岸靠拢,几个还想追的匪徒反倒被他们齐心协力杀死。 狼镇人一个一个爬上河岸,惊疑的匪徒不敢追赶。 双方隐隐对峙起来。 手持弓弩的匪徒当然也不会注意不到这个骑着骏马的狼镇头头,几支箭头立刻对准银灰骏马的骑者。 少有匪徒能拉开硬弓,伏击狼镇的匪帮手中磅数最大者也不过是白蜡软弓,或是干脆就是挂弦的树枝。 从河岸上飞向银灰骏马骑者的箭都软绵无力,那人用佩刀便轻松拨开了射向他的弓箭。 “哈哈哈!就这点本事?”银灰骏马的骑者嘲笑着土匪弓手:“再来!” 看到驻镇官的英勇,狼镇人忍不住再次欢呼。隐约间众人也开始觉得岸上飞来的箭矢并没有刚才那么可怕。 “那个就是狼镇新来的军官吧?倒是个人物。”树丛中脸上带着椭圆形伤痕的阴沉男人紧盯着银灰骏马骑手:“拿弩来!” 这个脸上带着椭圆形伤痕的男人就是这伙匪徒的首领,身旁的瘦小匪徒闻言立刻递上了一把巨大的钢弩。 弓只是吓人的罢了,匪首心知肚明,他手上真正能杀人的东西是弩,尤其是这把需要用到上弦器的重型钢弩。 匪首仔细地瞄着,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又是几支软趴趴的轻箭飞向狼镇驻镇官,银灰骏马的骑手轻巧地几下将箭矢全部拨开。 “就是现在!” 在狼镇驻镇官注意力分散的瞬间,匪首扣下了发射杆。 钢制重型弩矢如流星般划过徒涉场,飞向银灰骏马的骑者。 “什么?”匪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势在必得的弩矢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拐了个小弯从目标身侧绕过。 …… 蒙塔涅少尉使用扩音术讽刺道:“弩是好弩,可人不是好人,你的射术可真是差劲。” 嘲讽的话语传遍徒涉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狼镇众人再一次呼应着发出欢呼。 “就是那里!”少尉用马刀指着弩矢射来的方向:“先杀光岸上的弓弩!” 即便是身处帕拉图,温特斯·蒙塔涅也从来都没有一日荒废过法术训练。 就在刚才,他完成了[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版]偏斜术的第一次实战。 ——割—— 《的法术书》 条目:偏斜术 难度:S(原版) A-(克里斯蒂安·惠更斯改进后) 注:重点不是横向的加速,而是旋转,克里斯蒂安老师称之为离心运动。 第三十一章 马掌伊万 徒涉场的战斗已经结束,两名杜萨克把还没死透的、脸上有椭圆形疤痕的男人拖到少尉身旁 “我只问一遍。”温特斯坐在一块大石上擦拭佩刀,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的藏身地在哪?” 四个被活捉的土匪跪在少尉面前瑟瑟发抖,手持弓弩的狼镇人站在俘虏周围怒目而视。 人数占优的狼镇众人一旦得到有效组织,对付这伙三四十人的匪帮不在话下。 温特斯带着众骑一次冲锋,刚才还在逞凶的土匪立刻作鸟兽散。 当吉拉德带着后队人马赶到,战斗更是彻底变成追杀逃敌。 还活着的四个匪徒算是运气好,因为四人是被少尉亲自俘虏,而少尉想留几个活口问话。 其他匪徒就没这么走运,狼镇众人恨极了他们,只要抓住必下杀手。 对于重伤的匪徒更是连个痛快也不给,就让他们在恐惧和痛苦中下地狱。 不消温特斯刑讯,几个土匪已经见识过这年轻军官的厉害,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事情全吐了出来。 ……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伏击。 狼镇各家庄园年年结伴往返热沃丹。虽然安全,但也让他们变成极为明显的目标。 土匪强盗早就眼馋不已,但慑于车队的声势和狼屯杜萨克的威名,一直没人敢下手。 直到今年、这次。 按俘虏的供词,半个月前他们已经守在徒涉场,那个时候狼镇车队还没有出发。 不过狼镇人去往热沃丹时正遇到上游下雨,滂沱河水位暴涨,车队绕路小石镇,阴差阳错地躲过一次埋伏。 但运气总会用完,回来的时候他们正落入这伙土匪的圈套。 准确地来说这也不是“一伙”土匪,小股盗匪没本事吃下狼镇车队。 数股匪徒合流才有了这股四十多人的大团伙,甚至有强盗特意从临郡过来入伙。 …… 密林中一处隐蔽的空地中央,深黑色小铁锅正架在火上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一个络腮胡须男人正在用长柄汤勺搅和铁锅里的东西,另一个瘦小男人慢吞吞地给萝卜削皮。 火堆周围有十几顶简陋的帐篷,看起来像是一处临时营地。 “汤米!还没尿完吗?”络腮胡须男人不耐烦地大喊。 一个年岁不大、脏兮兮的金发小孩提着裤子从营地外面跑了回来:“来了!来了!” 瘦小男人嘿嘿笑着说:“懒人屎尿多。” 金发小孩跑到一半突然在站住不动,疑惑地看向身后。 “愣着干球?还滚过来不来帮手?”络腮胡须男人不满地嚷道。 “我听到那边马蹄声!”金发小孩指着身后大声说。 “蹄声?”络腮胡男人扔下汤勺倏然站起:“那应该是老大回来了!” 金发小孩再回头时只看到一道黑色残影,然后剧痛从他脑门传来,他失去了意识。 络腮胡男人和瘦小男人撒腿想跑,但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一匹炽焰般赤红的战马从二人身旁掠过,交错瞬间战马上的老骑手一棒将络腮胡男人打得昏死。 瘦小男人被吓尿了裤子,跪在地上苦苦求饶。 另一名骑手甩出套绳,将瘦小男人拽倒拖行。 “别浪费时间,搜!”见营地里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在后面压阵的温特斯示意杜萨克不要和俘虏纠缠。 谢尔盖和其他杜萨克开始将营地里的帐篷一顶接一顶拖倒。 “这里还有人!”有杜萨克高喊。 谢尔盖立刻跳下马鞍,抓着帐篷中人的衣领恶狠狠地逼问:“说!你是什么人,不说打死你!” “别杀我。”手脚被铁镣锁着的男人连连哀求:“是土匪把我绑到这里来的。” 远处又传来杜萨克的惊呼:“还有狼镇的人!” …… 在距离徒涉点一公里外的匪徒藏身地,三个留守的土匪被温特斯带领杜萨克尽数抓获。 他们同时救出数名被绑票的路人——以及本汀家的大儿子。 而老本汀先生已经熬不住折磨死了。 老本汀前往热沃丹只带着长子,而返回时也是本汀父子二人偷偷提前出发,不幸在徒涉场附近被匪徒截住。 发现二人身上只有地契,没有现金,匪徒便狠狠揍了本汀父子一顿。 小本汀身强力壮活了下来,老本汀被打得奄奄一息,当晚就没了。 命运之无常,令人唏嘘。 …… 打扫战场之后,车队在滂沱河徒涉场兵分两路。 米切尔镇长带着大部队继续往狼镇走。 蒙塔涅少尉则率领六名杜萨克和四辆大车拉着俘虏和匪徒的尸体原路返回热沃丹。 等温特斯终于返回狼镇那天,距离提交民兵名册的截止日期只剩不到半个月。 往年车队返回时镇里各家各户都是喜气洋洋,今年却格外悲伤。 哀悼、葬礼和抽丁不得不同时进行。 车队的车夫和雇工死伤二十余人,重伤者很快也撑不住去世。 相比之下杜萨克确实剽悍,没有杜萨克战死,只有六名杜萨克受伤。 狼镇各庄园共同出了一笔钱,用于治丧和抚恤死伤者。 而少尉把俘虏和匪徒尸首带到郡驻屯所才得知:伏击狼镇车队的这伙盗匪里许多人脑袋上居然还挂着赏金。 尤其是那个脸上有椭圆形伤痕的匪首——那混蛋命倒是硬,背后挨了一刀竟没死——还是个赫赫有名的恶匪,绰号叫“马掌伊万”。 马掌伊万的匪帮在新垦地流窜作案,行省一共有八个郡,竟有六个郡悬赏他的项上人头。 …… “马掌伊万原本也是个杜萨克。”罗纳德少校告诉温特斯。 他服役时被战马在脸上踢了一脚,落下个椭圆形的马掌印子,所以得了个绰号叫“马掌”。 之后酗酒闹事时失手了杀人,马掌畏罪潜逃,干脆做起抢劫杀人的营生。 因为马掌本身武力过人,又有过在军队的经历,所以很快就在身边聚集起一伙暴徒。 这家伙深谙行伍要领,对于军团和地方间的门道也一清二楚。 在新垦地行省只有军团宪兵有能力跨郡搜捕,但捕盗又是地方的任务。 所以马掌只抢平民、不碰军队,一个郡呆不下去就跳到另一个郡,各郡政府对于马掌匪帮都极为头疼。 马掌犯的案子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绰号也从马掌变成“马掌伊万”。 “凶名远扬的马掌伊万。”罗纳德少校拍着温特斯的肩膀,高兴地夸奖:“最后也栽到蒙塔涅少尉手里,还是活捉。好样的!” 马掌伊万在铁峰郡落网,也让罗纳德少校十分长脸。 尤其还是活捉,这意味着将会有一场“盛大”的公开处决——温特斯此时还不明白。 其实不光有马掌伊万,因为是几伙盗匪抱团作案,还有其他几个小有名气的大盗也死于马刀之下。 只不过和马掌伊万的凶名一比,其他匪徒就算不得什么了。 “主要是米切尔镇长和狼屯杜萨克的功劳。”温特斯叹了口气:“您这一说我才想通,为什么不过是土匪强盗之流,伏击的时机却能把握的如此之好。” 事前踩点、反复侦察、半渡而击、抓住车队护卫力量分散的瞬间…… 如果不是温特斯回援及时,而少尉又恰好是一名施法者,很可能马掌伊万这次真的会得手。 罗纳德少校愣了一下,感慨道:“叛军永远比匪徒威胁更危险。” 拥有军事技能的人一旦为恶,造成的危害远非铤而走险的农夫能比。 在帝制时代,破坏力最强的盗匪往往也都是破产贵族、落魄骑士。 …… 罗纳德少校把马掌伊万留了下来,少校让温特斯把剩下的七名匪徒带回狼镇。 “人是你抓的,按律归你审判。马掌我留下,剩下的几个家伙,你带回狼镇杀。”罗纳德少校特意嘱咐道:“既要平息死伤者家属的怨怒,也要以儆效尤。等这边完事,我让刽子手上你那去。” 审判权,一个小小乡镇的派驻军官能裁定人的生死,这是维内塔共和国的军官想都不敢想的权力。 帕拉图陆军在新垦地拥有封建领主般的地位,这并不是虚言。 土匪的尸首在热沃丹被换成银币,铁峰郡挂在马掌伊万头上的悬赏温特斯直接在热沃丹驻屯所领到。 罗纳德少校还按照其他郡发来的悬赏通缉令,慷慨地提前支付给温特斯马掌伊万在其余五郡的赏金。 带着赏金、押着七名土匪,温特斯回到了狼屯镇。 在此之前,没人回想到刚建好的治安所监牢居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老铁匠米沙和他的助手贝里昂不得不连夜打造镣铐。 温特斯原本想把七名土匪留给罗纳德少校审判,但他意识到他无权剥夺受害者家属的复仇。 …… 狼镇的抽丁工作的进展十分顺利。 温特斯把“在民兵队的时间能抵扣一期服役年限”的好消息带回狼镇后,杜萨人都十分高兴。 吉拉德发自内心不认可“制度套利”,但他没有公开反对,把选择权交给每个杜萨家庭。 最后共有32名未成丁的杜萨克主动报名应募,年纪都在15到20岁之间。 百人队满额为80人,剩下的48个倒霉蛋就将由抽签决定。 主动应募的杜萨克名单中,皮埃尔的名字赫然在列。 虽然老米切尔先生坚决反对,但米切尔家族真正的话事人不是他,而是米切尔夫人。 皮埃尔最后还是把他爹暴揍他的事情告诉了他母亲——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办法隐瞒。 出乎皮埃尔意料的是,一向溺爱他的母亲知晓事情原由后不仅支持他父亲,反倒又将他教育一番。 等到决定是否参加民兵辅助部队时,皮埃尔和吉拉德又站到同一战线。 吉拉德痛恨违背盟誓的举动,皮埃尔则是宁死不愿去当民夫。 但米切尔夫人却认为加入民兵是个好办法,既不违背法律,也不违背誓言。 吉拉德·米切尔和爱伦·米切尔大吵了一架,寄宿在米切尔家的温特斯躲到大宅外面也能听到吉拉德的咆哮、米切尔夫人的哭诉。 米切尔家还未出嫁的小女儿斯嘉丽·米切尔一起躲在后院的凉亭,她抱着少尉的胳膊,死死堵住耳朵啜泣着。 “夫妻间吵架很正常,我小时候也见过。”温特斯不得不安慰惊恐的小米切尔女士:“你没见过吗?” 小米切尔女士抽噎着回答:“以前他们从不吵架……我爸爸会不会杀死我妈妈?” “不会的……放心吧,不会的……”小姑娘的想象力让温特斯瞠目结舌。 过了好久,大宅里安静下来,米切尔夫人又恢复往常温柔娴静的模样,只是眼角还有几缕泪痕。 温特斯连忙起身迎接。 见到妈妈过来,小米切尔女士飞快地跑开了。 “少尉先生。”米切尔夫人微微屈膝致意。 “夫人。”温特斯颔首回礼。 米切尔夫人甫一开口,又泫然欲泣:“在您的民兵队里……皮埃尔能安全吗?” 温特斯沉吟许久,严肃、认真地回答:“夫人,一旦投身战争,便没有人能够安全,我不敢保证皮埃尔能够平安回家。如果战事顺利,作为辅兵生还的可能性远比战兵更大。如果战事不顺利,辅兵也会最先被抛弃。我无法给您任何承诺,战争是残酷而悲伤的灾难。” “如果战事顺利,辅兵就能更安全对吗?” “没错。” “谢谢,蒙塔涅先生。”米切尔夫人施礼后难过地离开,她喃喃自语道:“父亲、哥哥,我不能再失去儿子。他们将来会理解的……会理解的……” 当米切尔家的女主人下定决心,吉拉德和皮埃尔的态度没有任何意义。 最终小米切尔还是满腹牢骚地在名册上签字画押。 …… 32个人员已经确定好,剩下的人选就只等待抽签。 往年抽丁,狼镇人抽签都是简单粗暴的一人一签,谁倒霉被抽出来就是谁。 但这次温特斯·蒙塔涅驻镇官制定了一个简单的章程。 首先,无论是雇工、自耕农还是庄园主家庭都必须参加抽签; 其次,在兽灾时牺牲的民兵家庭予以豁免; 第三,独生子只有一签,其他人两签——直接给独生子豁免太过优待,但也应稍微予以照顾; 第四,未被选中的其他镇民,按人头依照雇工、自耕农和庄园主三档缴纳金钱,均分给民兵队的成员作为补偿。 这是一套很粗糙的方案,但至少能让狼镇人接受。给被抽中的倒霉蛋一些补偿,也能降低逃兵风险。 …… 让温特斯没想到的是,得知有钱领后,小猎人贝尔第一个找上了他。 “大人?加入民兵队有钱拿吗?”贝尔急不可耐地问少尉。 要知道贝尔可不在自愿报名的32名杜萨克里,倒是小马倌安格鲁名列其中。 “是有一些。”温特斯不动声色地问:“你缺钱用吗?” 贝尔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急切地问:“我也报名参加民兵,您能把钱预支给我吗?” 这下温特斯可没法置之不理,他皱起眉毛一字一句又问一遍:“你缺钱用吗?” 贝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要干什么?” 贝尔不做声。 “要干什么?!”温特斯提高了三分音量。 “还债。”贝尔小声说。 “还什么债?” “我父亲的债。” “唉。”温特斯叹了口气:“要多少?我给你拿。不用你来参加民兵。” 贝尔倔强地说:“不行,我不能要别人的钱。” “你小子矫情个什么?你到底还要不要钱?”温特斯反问。 贝尔像泄了气的皮球,小声哼哼着说:“要……” …… 小家伙要的钱并不多,温特斯却始终放心不下。 钱对他而言不重要,但他得确保拉尔夫的儿子没有走上歪路。 当天晚上,他悄悄跟在贝尔后面进入林地,一直跟踪到贝尔回到猎人小屋。 老猎人死后,贝尔就被温特斯接到镇里来住,猎户家在林间的木屋就此闲置。 小猎人偷偷返回老屋其中肯定有古怪。 “你这小家伙,在搞什么名堂!”温特斯一脚踹开房门。 “啊!?”贝尔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挡着:“没……没什么……” 温特斯的瞳孔紧缩,呼吸猛然加速,他指着小猎人身后的影子:“那是什么东西!” 贝尔知道躲不过去,小声哼哼着说:“猫……” “放屁!”温特斯被气得发笑:“猫的爪子能有那么大?” 笑着笑着,温特斯脑海中突然电闪雷鸣,他震惊地问:“那个……那个是……巨狮的崽子?” 贝尔身后,小狮子奶里奶气地“呜嗷”了一声。 ——割—— 《奇珍异兽录》 白睿思[着 “……穴狮每胎一崽或两崽,习性不像狮更似虎,雌兽会单独抚育幼崽……有可靠记录表明,直至帝国历580年仍有穴狮在金顶山脉北麓出没……然而随着种群和栖息地的不断萎缩,这一活化石级别的物种最终彻底消亡……今天的人们只能从传说故事和文献资料中探究穴狮的真面目……” 第三十二章 恐怖剧场 镇上少有的热闹,平日里冷清的两条主干道现在熙熙攘攘。 一辆又一辆农家大车停在路边,土路上被小摊位挤满。 每月第二个星期一狼镇是狼镇的集市日,不光周围几个村的村民会过来,连很少同旧教徒接触的新教徒也会露面。 正因如此温特斯·蒙塔涅少尉把审判、处刑和抽签一并放在今天。 …… 这座边陲小镇今天展现出她生机勃勃的一面。 附近几个镇的行脚商纷纷来赶集,本镇的农户也把家里多余的农副产品带到集市贩卖。 老实的农夫只是在地上铺一块布,把从田间地头摘取的瓜果蔬菜摆在上面等人来问价。 而聪明的农夫已经在让他漂亮的女儿挎着柳篮沿街叫卖鸡蛋。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不绝于耳。 因为有对土匪的公开审判和处刑——这对于农户而言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说不定二十年后都还是谈资。 所以甚至有邻镇的农民拖家带口来看热闹,正在附近巡回演出的杂耍戏团也瞅准机会赶来卖艺。 大家都争先恐后想要抢个好位置,镇中心的气氛丝毫没有审判、处决、抽选民兵该有的肃穆,倒是宛如一场盛大的庆典。 刚组建不久的狼镇卫队正在街上巡逻、维持秩序,七名卫兵顶盔贯甲、肩扛长戟,看起来威风凛凛。 卫兵的武器盔甲刚从热沃丹买来——温特斯和吉拉德顺便给镇上武库添置了一些装备。 难得去趟郡治,肯定是要一次把能办的事都办完。 狼镇卫队现在共有七人,两名全职卫兵是安格鲁和贝尔这两个半大小子,还有五名兼职卫兵是温特斯从各村挑选的民兵。 虽然并不是职业士兵,但头戴闪亮铁盔、身披簇新革甲的农家小伙同样英气逼人。 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同时也令他们同村的伙伴们羡慕极了。 有个杜萨克小伙子揽住瓦希卡的脖子大笑着说:“可以呀!穿上这身以后有模有样的。” 看在谢尔盖的面子上,杜萨村的卫兵名额给了瓦希卡·莫罗佐夫。 “别闹,我在执勤呢。”瓦希卡笑着回答。 杜萨克小伙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套家伙从热沃丹买来的?” “那当然,全新的,连漆都没掉。” “等今天完事,借我也穿穿。” “不让带回家,执完勤我得还给武库。” “嗨,这有什么,偷偷带回去嘛。” 一匹银灰骏马分开人群从两人身旁经过。正在闲聊的瓦希卡瞥到马腹上的银纹,瞬间打了个激灵。 自车队从热沃丹返回后,狼屯已经无人不识蒙塔涅少尉的“强运”。 瓦希卡飞速站好、敬礼。 马上的少尉点了点头,继续朝着前面去了。 “唉,你可把我害惨了。”瓦希卡哭丧着脸对同伴说。 “这有啥嘛?”对方疑惑不解。 “算了。”瓦希卡催促同伴快走:“回去再说。” …… 在镇中心巡视一圈,温特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倒是在镇子边缘的路旁,他看见吉拉德正在和一个陌生年轻男子大吵。 看到温特斯,吉拉德高兴地挥手:“蒙塔涅少尉!” 温特斯轻夹马肋,快步靠上前去。 “这位是本镇驻镇官,蒙塔涅少尉。”吉拉德冲着年轻男人说:“你要做的买卖必须要他同意才行。” “日安!大人!”还不等少尉说话,年轻男子抢先说道:“鄙人的生意虽然常常遭受不公对待与歧视,但绝对合理合法。请看,这是本郡驻屯所发放的特许状。” 年轻男子递上来一卷羊皮纸。 读过纸上的内容,温特斯又看向男子身后: 几顶支在路边的大帐篷,一个病怏怏的老婆子坐在边上收钱。衣衫褴褛的男人排着队等进去,又提着裤子出来。 “你是.拉.皮.条的?”温特斯扶着马刀问道。 “大人,请不要说得如此难听嘛。”皮条客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鄙人只是个中介,在有一技之长的女士和有需求的男士间牵针引线。” 温特斯懒得和这油滑的东西多说,他再次检查特许状。措辞不像是假的、漆印也不像是假的、签字同样不像是假的。 看着在少尉重新查看特许状,皮条客的笑意更浓。 “一张羊皮纸,我看不出真假。”温特斯不冷不热地说。 皮条客的笑容霎那间变得僵硬:“怎么会呢?这是热沃丹的罗纳德少校亲自签发的特许状,您再仔细看看?” “那你回热沃丹再给我带一封证明信回来?” “大人,这份特许状中有一处隐蔽的记号可辨真伪。”皮条客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请求道:“请让我指给您看。” 温特斯把特许状递了回去。 两手交错间,皮条客隐蔽地将一袋银币塞向少尉手心。“这下总行了吧?”他心想 但他万万不曾想到,一向无往不利的“防伪记号”这次居然碰了壁。 温特斯把钱袋扔到皮条客面前,冷冰冰地问:“你的手不想要了?” 年轻男子惊慌跪倒在地,连声求饶,语无伦次地说:“大人!这份特许状真是真的,我一时糊涂……” “在这里等着。”温特斯观对方神情不像作伪,便拉上吉拉德往治安所去。 对于帕拉图的法律他并不了解,所以这种事得找通晓法律的专家。 …… 老托钵修士瑞德听过吉拉德的讲述,把手中的特许状放在桌上,笑道:“帕拉图的确允许妓院娼馆合法经营,这次还真是他占理。” “伤风败俗!”吉拉德火光冲天:“还有花柳大病!三十年前不知祸害了多少杜萨克。” 老修士捋着长髯笑着说:“想合法取缔他们办法也是有的,不算难事。” “什么?”吉拉德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私自占用镇上的土地经营,可以扣押他们的人员、帐篷和车辆。” “那小子鬼着呢,特意把帐篷支在镇外。” “整个狼屯的土地都是公家的,有什么内外区别?”瑞德修士轻描淡写地说:“况且在帕拉图经营这种场所,从业者要由医生定期检查、开具证明才能上岗。种种手续盘查下来,少一环就可以收拾他。” 吉拉德有些哑口无言。 温特斯劝解老杜萨克:“我看帐篷外都是伐木队的人。那些人过的又苦,周围又都是男人,让他们有个排解渠道对于镇里更安全。况且特许状不像假的,既然如此犯不着用这等手段为难那皮条客,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本镇居民管好自家儿郎。” 吉拉德沉默了,镇公所变得安静。 温特斯见老杜萨克被说动,站起身来:“我去和那拉皮条的说。只许今天,今天之后趁早滚蛋。” 吉拉德轻轻点了点头。 瑞德修士叫住正往门外走的少尉:“你考虑好了吗?” “嗯。” “那就好。” 门从外面被拉开,安格鲁急急忙忙地对少尉说:“长官,刽子手准备好了。” …… 狼镇人触犯法律,死刑以下的惩罚都可以由驻镇官独自裁定。 如果犯下的是重罪,则将由镇长、驻镇官以及郡里派下的使者组成三人审判委员会。 但是像“马掌伊万”匪帮这类罪犯——他们既不是狼镇居民,同时还是现行犯。 那就没有审判委员会,也不允许辩护,罪名已经确立,温特斯只需要量刑。 温特斯习惯性地找到瑞德修士商议。 老修士哂笑着说:“还量什么刑?在奔马之国土匪、强盗之流被抓就是死刑,区别无非你想让他们怎么死。” “抓的匪徒里有个小孩子,才十二岁出头。”温特斯有些犹豫:“我想知道帕拉图的法律对于对他有没有减刑?” “没有,但量刑权归你,你想怎么减刑就怎么减刑。”托钵修士平静的像一座深潭:“但你想减到什么程度?” “流放?” “帕拉图没有流放。再说往哪流放?这里已经是塞纳斯联盟的边疆。” “肉刑?” “砍掉一只手等于断绝了他重回正道的可能性,连农场短工也不收受过刑的人。” “劳役?鞭刑?” “你不觉得这样对死掉的狼镇人太不公平了吗?”瑞德略带讽刺地说:“从法律上来说,帕拉图不承认土匪、强盗之流是共和国公民,他们自然也没有任何公民权利,任何人都可以捕杀他们。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不是自愿加入匪帮,而是被迫成为匪徒。基于此,你给他减刑也没有任何意义。再过几年,你又会在新垦地的某一个匪帮看到他。你去问问刽子手就能知道,他处决的罪犯里不知有多少是屡次受刑的惯犯。” “那怎么办?” “怎么办?给他一份财产,让他能养活自己,那他以后就不会再次沦为盗匪。但你不觉得这样对于死掉的狼镇人太不公平了吗?”老托钵修士的语气平和:“你是狼镇的派驻军官,又不是马掌匪帮的派驻军官。你的职责是守护这方土地和人民,不是忧虑一名匪徒的命运!” …… 刽子手准备好后,教堂响起了庄严的钟声。 狼镇的卫兵们打开牢门,将七名土匪一路押解到镇广场。 夹道围观的人数至少上千:五个村的农民和杜萨人、在庄园里干活的长工、骑着马的庄园主和他们坐在马车里的妻女……几乎所有狼屯人都赶来镇上。 见到这副阵势,几名卫兵的紧张神色溢于言表,吉拉德脑门上也沁出汗珠,生怕有什么闪失引发骚动。 突然一个女人挤出人墙,冲到囚犯身边,用手中的石头拼命捶打着囚犯。 瓦希卡和另一名卫兵紧忙上前把两人分开。女人被推到边上,跌坐在土,里痛哭不止。 被打的那名络腮胡囚犯却哈哈大笑,还朝着女人啐了一口。 瓦希卡见状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络腮胡囚犯面门中央。 囚犯被打得双脚离地,鼻骨和两颗门牙当场折断。还不等他把嘴里的血吐出来,另一名卫兵掏出块破布把他的嘴塞得满满当当。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声,消息传得像风一样快,人们已经知道那名女子是一名死者的妻子。 在场的狼镇人都是靠辛苦劳动过日子,自然对盗匪满腔愤恨。加上对那名不幸女人的同情,怒火便燃烧的更加炽热。 从治安所到镇广场短短一段路,不停有石头夹杂着咒骂朝囚犯飞来。 审判过程很简单,几名杜萨克讲述了徒涉场伏击当日的情形。小本汀先生也出庭指认匪徒,声泪俱下要求以血还血。 简单的流程结束后,镇广场上安静到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人们屏息凝神等待驻镇官最后的裁决。 宣判的声音冰冷:“死刑,全部。” 欢呼声从人墙最前排一直扩散到最后面,之前还能咬牙死撑的囚犯们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幼稚的童声哭得最凄惨。 但没人在乎他们的眼泪,卫兵将囚犯从地上拖起来押赴刑场,人们跟卫队后面蜂拥向刑场。 在镇子西北边的空地上,镇里的木匠几天前就搭建好一座临时的台子。 被尊称为“名师弗朗茨”的刽子手弗朗茨·施密特身着盛装,同他的助手早已等在那里。 离刑场越近,死囚的情绪越崩溃,有死囚死命挣扎、有死囚哭喊着祈求围观者的赐福与宽宥。 把死囚带到刑场边,一切就由刽子手弗朗茨和他的助手接管。当把死囚交给刽子手时,卫兵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是刽子手的仪式表演。 年过六旬的名师弗朗茨目光锐利、精神矍铄,他已经执行过数百次处决,对付死囚自有办法。 一名死囚拼命地挣扎、咒骂,刽子手的助手——弗朗茨年仅十六岁的孙子几乎控制不住他。 老刽子手箭步过去,冲着死囚喉结就是一记刺拳。 刚才还在挣扎咒骂的大汉一下子哑火,捂着喉咙、脸色涨红栽倒在地。 而对于那些只是在拼命念诵经文、祈求宽恕的囚犯,弗朗茨则不去管他。 老刽子手示意孙子首先处决那个喉咙遭受重击的死囚,两人将他抬上刑台的一把“审判椅”,用绳索将捆住。 卡曼神父走上前去,允许死囚亲吻经书,聆听死囚最后的忏悔。 吵嚷的围观人群逐渐变得安静,人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刽子手做准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老刽子手身着一套堪称突兀、奇特而花枝招展的盛装,下半身是粉红色紧身长袜配浅蓝色齐膝短裤,上半身则是蓝色白领紧身衣。 他摘下帽子,为了以示尊重。 又穿上一件皮背心,为了防止上衣沾上血渍。 准备工作完成后,他向自己助手点了点头。助手解意,恭敬地将武器奉给主刑人。 老刽子手握住剑柄,将斩首大剑从鞘中一口气拔出。 处决大戏就此进入高潮。 那是一柄堪称巨剑的武器,剑刃长度超过一米、重量超过六斤、剑锋平而无尖、剑身前后等宽,完全针对斩首而铸造, 一行文字铭刻在剑面上:“谨防恶行,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 刑场如同死亡般寂静。 名师弗朗茨庄严地站定位置,将斩首大剑高举在右肩之后,深呼吸一口气,猛然发力。 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从右后方将死囚的两节颈椎砍断。 头颅飞了出去,骨碌到刑台边缘,断颈处仍不断喷血,溅了刽子手和助手满身。 助手捡起头颅高举在半空中,绕着刑台四边向四周的人群展示。 伴随着几声女士的尖叫,刚刚鸦雀无声的刑场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苛政杂赋引发盗匪横行,而盗匪横行则势必导致严刑峻法。 瑞德修士的话语无情而真实:需要决定的不是匪徒的生死,而是要他们怎样死。 “您想要如何处死他们?”名师刽子手同温特斯见面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火刑、绞刑、溺刑、轮刑、车裂……每种处决方式都对应着不同的罪行。 处决不光是为了杀死犯人,处决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表演。 公开审判、处刑前的游行、处决本身,构成了这恐怖剧目的三大元素。 老实本分的人们辛辛苦苦才能勉强温饱,当小偷、强盗、土匪却可以不劳而获。平民痛恨盗匪,隐约间却也在嫉妒盗匪。 公开处决不光是为了阻吓民众,同时也是在宣示世俗统治者的权威,更是给生活艰苦的本分人家一个发泄怨恨的渠道。 沉稳可靠的刽子手代表公权力出面,以程序化、仪式化的方式处决罪犯,是维持三者间脆弱微妙平衡的灵魂。 斩首——蒙塔涅驻镇官挑选的死法——没有太多痛苦,干净利落。 也是唯一照顾死者尊严的处决方式。 名师弗朗茨瞥了一眼剩下的六个死囚,看到那个抽泣的小孩子时,他想:“海因里希[弗朗茨的孙子]大概也只比他大几岁吧。” 他示意自己的助手下一个是那位最年幼的死囚。 在刑场的每次呼吸对于死囚而言都是一种煎熬,这是刽子手的怜悯。 “那个朝着死者家人吐口水的络腮胡。”弗朗茨心想:“让他最后一个。” 第三十三章 抽签和狮子 “南新村,巴特·夏陵!” “河西村,‘红脸’菲尔波特!” …… 瓦希卡从铁锅抽出写着姓名的小纸块,递给身旁的潘维切。 老管家一边大声念出纸条上的文字,一边在名册上登记。 一个又一个名字响彻镇广场,被点名的农夫面如死灰,没听到自己姓名的农夫暗自侥幸逃过一劫。 堆在潘维切右手旁的小纸块越来越多,四十八个名额即将被填满。 镇广场里有人出声地计数,已经数到了四十七。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瓦希卡从铁锅中抽出最后一张纸条,许多信徒在默默祈祷。 祈祷接下来不要听到自己或家人的名字。 潘维切从瓦希卡手中接过最后的纸签,愣了一下。 “快念呀!”广场上有人忍不住催促。 潘维切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大声念道:“杜萨村,瓦希卡·谢尔盖诺维奇·莫罗佐夫!” …… 需要服兵役的人选已经全部确定。 在怜悯的目光中,八十名年轻人走出人群站到镇广场的空地上,狼镇百人队第一次全员集合。 谢尔盖大声喊着指令,几个老杜萨克在队列中奔跑,把散乱站着的小伙子们排成四列整齐的横队。 随着队列成型,这些农家小伙们终于有了点士兵的模样。 安东尼神父开始带领着新晋民兵宣誓,他念一句,民兵们就跟着念一句。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到安东尼神父身前,亲吻经书和圣器。 宣誓结束,民兵重新排好队列,听少尉训话。 “逃役是重罪,亲族连坐,不要铤而走险。”温特斯用一句简短的说明作为开场白:“你们当中有不少人还未成丁,有不少人从没拿过武器,但宣誓之后就没有小孩子、没有农夫,只有军人。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受军法约束。回家好好准备一下,去亲吻你们的父母、妻子和儿女。” 温特斯扫视眼前一张张面孔,结束道:“现在,士兵们,回家去吧。愿你们都受到保佑。” …… 温特斯以为抽签就是抽丁的结束,但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单纯。抽签仪式只是宣布上半场结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集市上的人还没散去,霍夫曼父子就找上了蒙塔涅少尉。霍夫曼家是金穗庄园的主人,算得上是狼镇数得着的地主。 写着小霍夫曼名字的纸片刚才被从铁锅中抽出,而老霍夫曼显然不愿意让儿子离家服役。 “霍夫曼先生。”温特斯礼貌而坚决地提前堵死对方:“抽签仪式绝对公平,你的儿子运气不好被选中,我也帮不了你。” “了解,大人,我们了解。”老霍夫曼搓着手说:“我的意思是……还照着往年的办法来?” “往年什么办法?”温特斯眉毛不经意间挑了起来。 老霍夫曼理所当然地回答:“大人,往年当然就是往年的办法。” 很快,温特斯就知道了老霍夫曼说的是什么办法。 办法,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人。”贝里昂——那位年轻的铁匠站到少尉面前:“我自愿代替小霍夫曼先生服役。” “我不是问过你吗?”温特斯瞥了一眼铁匠:“那时候你说不愿意。” 早在征兵令刚下达时,温特斯就问过铁匠“愿不愿意报名参加民兵”? 军队里永远都用得上铁匠,特别是有本事的铁匠。 像贝里昂这类拥有一技之长的士兵,不仅可以免除挖壕、筑营这类重体力劳动,还能领到双倍的薪金。 那个时候贝里昂无言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了少尉的提议。可现在他又主动跑来要代替小霍夫曼服役。 听到少尉的质疑,贝里昂平静地回答:“在下现在也是不愿意的。” “原来是这样。”温特斯点了点头:“你把自己卖了多少钱?” “霍夫曼先生给了一个非常公道的价格。” 被征召者花钱雇人代替本人服役,这种事温特斯也听说过,但他并不确定是否合法。 贝里昂离开后,温特斯找到吉拉德询问才得知:“替役”在帕拉图已是司空见惯的常识。 只要得到足够的人手,新垦地驻屯军团并不在意其中是否有人替役。 往年狼镇庄园主家的儿子如果被抽中,就会花一笔钱雇人代替,反正只要名册还没交到驻屯所就行。 但如果代替者逃役,那原服役者也要连坐,所以人选必须要老实可靠。 佃农、长工连续几次替人服役,用替役积攒的钱置地成为自耕农的例子也不少见。 “贝里昂?米沙那个帮手?米沙紧喜欢他。”吉拉德想了想,说:“他不是有个兄弟在霍夫曼家做活?想来是为了给他弟弟置办家当吧。” 对于雇人替役,温特斯很看不过眼。但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公平,他不想打破原本的运行规则。 于是花名册上小霍夫曼的名字被划去,“南新村的贝里昂”被补上。 名册上的墨迹还没干,贝尔兴高采烈跑了过来:“长官,我自愿代替威尔克斯先生服役!” 温特斯终于体会到老米切尔先生抄起棍棒时的心情。 “你来添什么乱?”他强行压下把面前的熊孩子暴揍一顿的想法:“你那只新宠物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 …… 时间退回五天前,猎人小屋里。 温特斯、贝尔以及一只——现在比猫大不了多少但将来肯定会长到几百公斤的——幼狮同处一室。 贝尔飞快把幼狮从地上抱起来,护在怀里。小狮子发出不满的呜嗷声,使劲想往贝尔肩上爬。 “大人,求求您不要杀它。”贝尔哀求道,他抱着幼狮一步步往后退,已经快哭出声。 沉默,持续十几秒的沉默。 温特斯叹了口气,问:“它现在断奶了吗?” “还没。” “那你拿什么喂它?” “最开始是狗奶,河东村有人家的狗下了崽。后来狗奶不够吃了,我就和人家买羊奶。” “你要钱就是为了干这个?” 贝尔点了点头。 “和我直说不行吗?”温特斯拖了把椅子坐着:“把它放下来吧。小东西被你抱着难受极了。如果我想杀它,你也拦不住。” 贝尔擦了擦眼泪,把幼狮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重获自由的小狮子飞快地躲进屋子的角落。 小猎人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温特斯想起小时候从外面捡回小将军央求珂莎收养的伊丽莎白——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叫小将军,只是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猫仔。 眼前的一幕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 [不能急躁。]温特斯心想,他告诫自己:[要用贝尔能听懂的话说。 可怜少尉还没结婚,已经在体验育儿的苦恼了。 “公的母的?”温特斯示意桌子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别站着,坐下说。” “公的。”贝尔乖乖坐在椅子上。 “等它两个月大的时候,光喝奶就不够了。等到那个时候它就需要吃肉,你知道吗?” 贝尔先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 “它要吃肉,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喂它?”温特斯的提问开始尖锐。 贝尔急忙回答:“我会打猎!我打兔子、打鹿、打野猪喂它!” “凭你的本事,它半岁以前你应该可以喂饱它。我大度一点,算你能喂到它一岁。”温特斯轻轻敲打着桌面,紧紧盯着小猎人的眼睛:“可你知道母狮要带崽多久吗?” 小猎人茫然地瞪着眼睛。 “少说两年。”温特斯冷冷地说:“按瑞德修士的说法,幼狮跟随母狮到三年也不奇怪。你也见过它母亲的体型,它一岁以后你还喂得饱它吗?” “那个时候我可以把它放回山林,它在林子里自己捕食就能吃饱。”贝尔犹自强辩。 “小子,你养过猫吗?”温特斯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小猎人摇了摇头。 “只有母猫带大的小猫才会抓老鼠,因为母猫会教小猫如何捕猎。被人喂大的猫,哪怕把老鼠放到面前也不会抓。你是母狮吗?它吃惯了你喂的东西还会去捕猎吗?” “我……”贝尔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你,你父亲为什么拼死也要杀掉它母亲?”温特斯不给小猎人喘息的机会,自问自答道:“因为它母亲食人。而它母亲为什么会食人?难道不是因为林子里的猎物吃不饱吗?你把它送回森林,它就能吃饱?难道不是又要重蹈它母亲的悲剧?” 又是好一阵沉默,贝尔抽噎着说:“我不管,反正就是不能杀它。” 躲进屋子角落的小狮子逐渐不再害怕,它按捺不住好奇心,颤巍巍朝着桌边陌生的恐怖直立猿爬了过去。 温特斯感觉有东西在碰他的靴子,低头才发现幼狮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正在对他的靴尖又蹭又啃。 他一把捞起小狮子,幼狮身上毛绒绒、软塌塌、热乎乎的,倒真像是猫咪的触感。 贝尔被吓了一跳。刚想要上来抢,但看到少尉只是把小狮子放到桌上随意地逗弄着,又坐回了椅子上。 “您也不想杀它吧?”贝尔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没说过这话。如果我觉得它将来会为患狼镇,那我一定不会犹豫。但现在还有很多可能。”温特斯轻轻揉着幼狮迟的圆溜溜的肚子,小狮子不满地奶声呜嗷:“你今天帮过它排便排尿吗?” 贝尔明显慌了神:“什么?” “不懂吗?那估计之前是你给它找的狗妈妈代劳。”温特斯叹了口气:“否则这小家伙早就死了。也是它生命力顽强能在你手上撑到现在。” 温特斯从怀里取出手帕,蘸着温水轻轻擦拭幼狮排泄处,不一会手帕就被淡黄色的液体彻底打湿。 憋了好几天的尿终于不再挤压膀胱,小狮子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小子,你还没意识到吗?”温特斯走到水盆边上洗手,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没有照顾这只小家伙的本事,把它放到你这里,早晚要被你害死。这是能力问题,不是意愿问题。” 贝尔虽然不服气,但看到桌上那方被淡黄色液体打湿的手帕,他却说不出话来。 “而且即使你能把它养大,但它长大之后该怎么办你也毫无头绪。”洗过手的温特斯坐回座位,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手帕:“洗干净明天还给我。” “那您说怎么办……”贝尔垂头丧气地说。 “这只巨兽未来最好的命运,恐怕是生活在某位高官显贵的笼圈里吧。把它送到皇帝的宫廷,那它以后都会过得很舒服。”温特斯苦笑着说:“说不定维内塔督政府也会很乐意买只狮子回去当吉祥物。” “不行!”贝尔猛地站了起来:“那是对腾格里的侮辱!” 小狮子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下桌又逃到屋子角落里去了。 温特斯拄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但它也不能回到山林里。我是狼镇的驻镇官,如果有任何危害到狼镇人的可能性我都不允许。你非要把它放回去,那将来不是我杀了它,就是其他镇子的人杀了它。你想看到这一幕吗?” “我养它一辈子。”贝尔嚅嗫地说。 温特斯哂笑道:“且不说钱的问题。等它长大,整个镇子的猪羊恐怕都不够它吃。” 小猎人又沉默了。 “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护着它?”温特斯认真地问。 “因为它是荒野之灵,是腾格里的宠儿和坐骑。”贝尔小声说:“是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是赫德人,对吧?” “嗯。” “但你父亲之前也杀掉过一头巨狮。” “巨狮要杀我爹,我爹也要杀巨狮,这很公平。”贝尔继续小声说:“但腾格里不允许滥杀幼崽。我的家族已经在天神那里欠下一只幼狮的债,我要替我父亲还,否则他就无法安息、轮回。” “糟糕,还是个信徒,这下可讲不明白了。”温特斯想。 贝尔轻唤了一声,幼狮温顺地从屋角跑了过来,丝毫没有刚刚受到惊吓时的模样。 它爬上贝尔的膝盖,头颅用力地蹭着贝尔的下巴,舔舐着贝尔的脸。 看到一人一狮亲密无间的情形,温特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把它送去圈养,你不愿意。” 小猎人点了点头。 “把它送回山林或许可行,但我不同意。”温特斯无奈地、恶狠狠地、自暴自弃地说:“你这混小子,以后滚去马戏团吧!” …… 时间回到现在,贝尔兴高采烈跑来:“大人,我自愿代替威尔克斯先生服役!” “你来添什么乱?你那只新宠物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 “我想到怎么办了!”贝尔兴奋地大叫,眼中全是喜悦的神色:“白狮在四腿人诸部中都是圣物,我们可以把白狮还给大汗!” 温特斯冲着小猎人脑瓜就是一记暴栗:“老子是去和'大汗'打仗的!” [注:四腿人诸部是赫德人的自称,意为骑马的人。 第三十四章 启程 花名册已被送往热沃丹。在等待调令的日子里,狼镇百人队开始进行一些常规训练。 科目有队列、武器使用和行军。 温特斯不指望几天时间就把农夫变成合格的战士。但即便是辅兵,也要懂得纪律和服从才能在军队中生存。 这是一支典型的乡土部队,在编制上温特斯尽可能令每个十人队里的民兵都来自同一村。 因为前一阵子闹兽灾时,狼镇青壮都参加过捕兽队。 所以百人队里谁得力能干、谁老实可靠、谁说话同乡愿意听……一场兽灾的考验后,温特斯对于这些都有所了解。 他指定的十夫长都是能服众的人选,倒是没有民兵不服气。 除了皮埃尔·米切尔。 “温特斯大哥。”米切尔家的餐桌上,皮埃尔依旧意难平:“凭啥我不是十夫长?” 不等温特斯回答,吉拉德沉着脸训斥道:“你可是在当差,要叫长官或者百夫长。我当差那年月,敢这样称呼长官,鞭子请你吃到饱。” 自从皮埃尔加入民兵队,吉拉德的火气就一直很大。 吉拉德拗不过妻子,就只能指望儿子咬牙坚持、宁死不从。可没想到皮埃尔在母亲面前也是软骨头。 老米切尔先生现在看到小米切尔先生就来气。 “这有啥嘛。”皮埃尔小声嘀咕着。 “不,听你父亲的话,这很重要。”米切尔夫人握了握儿子的胳膊,温和地说:“你觉得并无大碍,但被别人听到却会破坏蒙塔涅先生的威信。少尉已经帮了你许多,不要给帮助过你的人添麻烦。” 皮埃尔不怕他爹,却很怕他母亲。米切尔夫人开口,皮埃尔也就不吭声了。 吉拉德气哼哼地说:“你小子等着吧。到了军营里,像你们这号人,保管几天就会叫你们服服帖帖的。” 晚餐之后的休闲时间——也是米切尔家女仆戏称的“先生们的时间”——男人们像往常一样转移到起居室。 今天没有其他客人,吉拉德舒服地躺在皮椅上,填满烟斗、倒上酒,和温特斯随口闲聊。 以往这个房间里没有皮埃尔,有时其他皮椅上会有来做客的神父、老杜萨克和庄园主。 但自从皮埃尔的名字写到名册上以后,老米切尔先生默许小米切尔先生也加入进来。 皮埃尔在一旁憋了好久,终于按捺不住又问道:“那为啥瓦夏就能当十夫长?” 小伙伴当了十夫长,自己还是大头兵,为什么?凭什么?小米切尔先生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吉拉德刚要发火,温特斯安抚住老杜萨克,认真地解释道:“因为瓦希卡年纪比你大。” “就因为这?” “百人队里的杜萨克年纪都偏小。如果你也有十九岁,那你也是十夫长。” 皮埃尔哑口无言,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又问:“那啥时候能让我们练放枪?” “现在他们在练什么?”吉拉德也有些好奇地问少尉。 “队列,我打算之后几天重点练习行军。” “就是绕着操场开步走,特别无聊。”皮埃尔抢着说:“一圈又一圈,就跟拉磨盘的驴一样。” 吉拉德伸手打了儿子后脑勺一下:“别小瞧行军,行军可是门学问。老公爵就是靠行军带我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 [注:老公爵指“屠夫”阿尔良公爵 “有啥学问?不就是开步走吗?”皮埃尔捂着脑袋,委屈地说。 “让你带一个百人队每天走六十里,从狼屯一直走到热沃丹,中间一个人不许掉队,你能做到吗?” “能,凭啥不能?就跟着走吗?” “你能个屁!没本事还嘴硬。”吉拉德生气地又打了儿子一巴掌:“让你带队,走不出三十里地,打头和紧后边的人就能差出两公里远。半路有人开小差你都不知道!” 老杜萨克看向温特斯:“少尉,狠狠地练他,让这小子吃点苦头,否则不知天高地厚。” “这几天都是在镇广场上训练。”温特斯笑着回答:“明天我打算带他们去野地里走走。” …… …… 衣着各异的狼镇百人队正在荒野中以单纵队形行进。 皮埃尔扛着一杆火枪,一瘸一拐地往前挪着,每迈一步都极为痛苦。 但队列又不停催着他往前走,让他没法休息。 早上,少尉把镇武库的武器发放给民兵,皮埃尔还以为今天要练放枪。 他冲到最前面抢到一把火绳枪,美滋滋地以为拿到个大玩具。 皮埃尔等着发弹丸火药的时候,少尉命令所有人带好武器,跟着他走。 这一走,就走了一整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道路,队伍在野地里一直走到大角河畔,随后沿着河岸行进。 开始队列中还有欢声笑语,但最后只剩下痛苦的沉默。 皮埃尔现在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只感觉两腿肌肉僵硬酸胀,脚、肩、裆下就像被铁砂磨蹭一样疼。 已经完全失去了东南西北的概念,他只是麻木地跟着走。 最幸运的民兵只分到一把弓,没上弦的单体弓拿在手里就像根棍子。 分到武装剑和长戟的民兵运气稍差,这两样兵器更沉一些。 最惨的倒霉蛋正扛着火枪。从热沃丹买回来的火绳枪每杆十六斤,没有枪带。 皮埃尔扛在肩上仿佛有千均重,肩头的肉都被磕得没了知觉。 他终于明白看到他抢着要火枪时,少尉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个家伙。”皮埃尔恨恨地想:“肯定舒舒服服骑在他那匹银灰骏马上,笑着看我们受苦。” 右手旁就是奔涌的大角河,濒临极限的皮埃尔竟生出一个念头:干脆跳进河里,就不会经受这样的折磨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甩了甩脑袋。 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诱惑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呢?为什么不歇一会呢?歇一会吧,歇一会你会很舒服的。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们凭什么评价你?” 终于,皮埃尔抛弃了全部自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在对谁宣言似地大声喊:“我不走了!” 他后面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无言地绕过他继续跟着队列往前走,每一个人都如此。 坐在地上的皮埃尔先是感受到难以言说的愉悦,紧随而来的却是无尽的羞愧感。 他躺在地上,把头埋进蒿草里。 “诶?你怎么了?”是瓦希卡的声音。 “我走不动了。”皮埃尔吸着鼻子说。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在流眼泪:“我不想走了。” 瓦希卡把皮埃尔的火枪捡了起来:“再坚持坚持。” 皮埃尔双手撑地站了起来,默默点了点头。 瓦希卡肩上扛着皮埃尔的枪和他的长戟,皮埃尔一瘸一拐跟在他后面,两人又重新汇入队列。 “瓦夏。”皮埃尔小声说。 “嗯?” “我知道你为啥能当十夫长了。” 嘹亮的号声从前方传来,有人在大喊:“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听到休息命令,疲倦不堪的民兵纷纷扔掉武器,瘫倒在地。 皮埃尔急不可耐地扒掉靴子,两只脚肿的像萝卜一样,都已经磨出连串的水泡。 “我感觉我裆里好像磨破了。”瓦希卡苦笑着说。 皮埃尔没答话,他两腿之间那地方也是火辣辣的疼。 一个人从队列最前面走了过来,沿路上的民兵纷纷低头致礼——他们实在站不起来。 走到瓦希卡和皮埃尔身旁,两人认出来者是蒙塔涅少尉。 少尉扛着杆火枪从两个杜萨克身边经过,冲着两人轻轻点头。 “先生们。” “长官。” 就这样擦身而过,少尉朝着队列更后面走去。 “看到了吗?”瓦希卡用肘捅了捅皮埃尔,低声说:“带了把马刀,还扛了杆枪,走了一路跟没事人一样。” 这时皮埃尔才回想起来:出发时,温特斯·蒙塔涅少尉并没有骑马。 …… 之后的几日里,温特斯每天都领着百人队在野地中行军。 农户出身的民兵大抵上没甚怨言,因为参加训练不仅管饭,还有薪水拿。 严格意义上来说,温特斯的训练强度也不算高,每天大约十五公里的越野行军,只带武器。 如果是常备军,野外行军每天至少要行进二十公里,还是在背负全套武器和营具的前提下。 一众小杜萨克仍然被折磨得哭爹喊娘,据吉拉德说皮埃尔甚至尿了血。不过这小子倒没说过什么泄气话,回家倒头就睡。 皮埃尔受苦,米切尔夫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吉拉德仍然拍着胸脯对少尉说:“狠狠操练这小子,累死他算我的。” 爱伦·米切尔却愈发无法忍受,皮埃尔身上的每一处淤青、红肿和水泡都让她备受煎熬。 温特斯惊讶地发现米切尔家的风向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力主把儿子送进民兵队的米切尔夫人,现在希望能雇人替皮埃尔服役,或是干脆让皮埃尔离开民兵队,等成丁以后再说。 而原本坚决反对皮埃尔入役的吉拉德,现在却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替役,也不肯同意让皮埃尔离开民兵队。 米切尔夫妇又大吵了一架。 最后还是皮埃尔自己下了决定:“爸、妈,别吵了,我要留在民兵队。” …… 时间匆匆流逝。 在十月的第四个星期二,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温特斯接到了调令。 民兵在镇广场集合,家属前来送行。 儿子离开父母、丈夫离开妻子、父亲离开子女、哥哥离开弟弟……一片凄苦景象。 哪怕经历再多次,温特斯也无法对此感到麻木。 他不忍心看,默默去帮吉拉德装车。 新垦地人稀地广,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要在野外宿营。炊具和粮食被装上四辆双套大车,营帐由民兵负责背负。 挽马和大车都是吉拉德动用镇里的钱买的,吉拉德·米切尔不仅是一位好镇长,还是一位好人,温特斯对他只有无以言表的感激。 温特斯额外买了一辆双套大车,对外只说是装少尉的行装,实际上幼狮就藏在里面。 贝尔已经无力再照顾幼狮,温特斯把小狮子从猎户木屋接到治安所,用煮熟的肉糜混着羊奶喂它。 眼看小家伙的体型一天比一天大,转眼间已经长到十七斤,抱起来就像一只大狗。 温特斯不禁认真考虑了一下贝尔的提议:把“白狮”交给草原上的某个赫德部落,之后就不用再操心,因为对方肯定会高兴地把白狮献给他们的汗王。 乍听起来很荒谬,但仔细想来确有可行性。 见之生则不忍视之死,让温特斯对会亲昵地舔舐他的小狮子痛下杀手,他确实不忍心。 再不济,把狮子带到远离狼镇的荒野放生也是一个办法。 于是贝尔和幼狮就都出现在车队中,贝尔代替艾希礼·威尔克斯服役。 只不过小猎人不知道,温特斯私底下把威尔克斯家出的钱还了回去。 体现在书面上,贝尔就不是替役,而是自愿服役,也可以抵扣杜萨克一期服现役的年限。 拉尔夫应该也是希望儿子能重新被杜萨人接纳。 没人来送贝尔,也没人来送小马倌安格鲁,两个失去双亲的男孩坐在大车上,沉默地看着镇广场上和家人温存的民兵。 来送行的人里还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弗朗茨“名师”施密特。 温特斯走到镇广场东南角,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头发花白的老刽子手正在和孙子说些什么。 刽子手爷孙身穿朴素的灰色外衣,和他们在刑场上花枝招展的服装完全不同。 老刽子手是来送他的孙子海因里希·施密特。 看到少尉过来,弗朗茨摘下帽子深深地鞠躬:“谢谢您给海因里希一个机会,大人。” “举手之劳。” 无论如何解释,刽子手都是在杀人。这是一个受诅咒的职业,“刽子手的贱种”是最恶毒的骂人话。 人们需要刽子手,却也鄙视、唾弃、远离刽子手。 因为没有其他行业、人群再接纳他们,刽子手到最后往往变成一门家族手艺。 许多刽子手家族都是因为名誉受损而被指派为刽子手,施密特家便是如此。 名师弗朗茨做梦也希望能恢复家族名誉,如果不能,那至少也要让后代摆脱刽子手的命运。 狼镇的抽丁是一次机会,作为士兵服役之后,海因里希将有权优先购买共和国的新土地。 在那里,他或许可以隐姓埋名、埋藏家族的过去,拥有一个普通的农夫的生活。 “不要怕苦,不要想家……”弗朗茨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海因里希点着头,但爷爷接下来的举动让他大吃一惊。 老刽子手从马车上取出斩首剑,郑重地交给孙子。 “带上这个。”弗朗茨一字一句地说:“记住这柄剑带给施密特家族的痛苦,永远记着。” “那爷你怎么办?”海因里希慌张地拿着大剑。 弗朗茨叹了口气:“我也该退休了。” …… “温特斯大哥!车都装好了!”夏尔跑到温特斯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什么时候走?” “夏尔。”温特斯拍了拍夏尔的肩膀:“你现在得叫我百夫长了。” 狼镇百人队,满员八十名士兵,两名宪兵,一名军官,已经尽数到齐。 两个宪兵的名额,温特斯委任给夏尔和海因里希·施密特。 队伍列成整齐的两路纵队,卡曼神父主持了出发的祝福仪式。 仪式结束后,卡曼从教堂的院子后面牵出两匹马,一匹备着鞍,另一匹驮着行囊。 “没有随军神官怎么行呢?”年轻的司铎笑着问。 瑞德修士从送行的人群中走了过来:“卡曼兄弟,你要跟着去?” “我不跟着去不放心。”卡曼语气像是在乞求原谅。 “唉,你走了,我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瑞德叹了口气,对着少尉说:“小子,你是不是还缺一个抄写员。” 温特斯也不废话:“我让夏尔去给你收拾行装。” “我有什么行装?”老托钵修士哈哈大笑:“我来时只有两袖清风,走时自然也只带着两袖清风。” “安格鲁!” 小马倌应声跑了过来。 “把红鬃备好鞍,给瑞德修士骑。” “你这小子,我看你是想要我死。”老修士瞪了少尉一眼:“让我这把老骨头骑马?亏你想的出来。你不是有辆大车吗?我去坐车。” 说完,老修士潇洒地朝着马车走了过去。 温特斯跨上强运,视线扫过士兵们的面孔、晨雾弥漫中的狼镇、远处隐藏在大雾后的森林、山脉和万年雪。 “出发。”他轻夹马肋,第一个走出镇广场。 狼屯镇蒙塔涅百人队,奉命前往枫石城大营。 第三十五章 空降的上司 转眼间已是十二月下旬,舒适凉爽的秋天过去了,现在哪怕穿上两层衣服也不觉得暖和。 位于低纬度地区,帕拉图只有一年中最冷的几天会结冰,但早上起来偶尔也能在地上看到凝结的白霜。 双桥城外,陆军大营的角落,贝尔正坐在火堆前发呆。 木头被烧得噼啪响,风不时把外焰吹散,但火焰还是顽强地散发光与热。 在湿寒的冬日里,这团小小的火焰是唯一能让人感到暖和的东西。 篝火旁是顶军帐,贝里昂端着一口铁锅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见铁匠过来,贝尔用棍子把火拨弄更旺了一些。贝里昂把锅架在火上,又转头回到帐篷里。 帐篷边上,安格鲁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高高兴兴地给一匹红棕色骏马刷毛。 “少尉平时又不骑雷日克,你刷那么勤快干嘛?”贝尔捡起块石子丢向马倌:“有闲功夫!倒是来帮铁匠和我弄吃的啊!” 安格鲁充耳不闻,仍旧围着战马忙活。伴随毛刷“沙沙”的声音,红鬃惬意地打着呼噜。 马倌现在眼里只有马,根本不搭理人。 倒是火堆旁的另一个人从毛毯里爬了出来。 “做好了?”半睡半醒的皮埃尔抻了个懒腰,疲倦地问:“我好像听到有吃的?” “是有吃的,不过是在一个小时以后。”贝尔拄着烧火棍说:“你们两个要是肯帮帮手,我们就能早一点吃上东西。” “那行。”皮埃尔倒头钻进毛毯:“一个小时后再叫我。” “懒鬼。” “让马倌帮你,我昨晚上站夜岗了。” “那你回帐篷里睡行不行?别在这碍事。” “帐篷里比外面还冷,外面有太阳还有火。”皮埃尔的意识逐渐模糊:“我又不是你,可以抱着狮子取暖。” 贝尔哑口无言。 …… 小猎人也许能瞒住别人,但瞒不过共用一口铁锅、分享一顶帐篷的战友。 军营里消息传得很快,狼镇百人队的民兵现在都知道少尉养了只宠物。 不过绝大部分人还以为是条稀罕的猎犬,唯有皮埃尔几个人知道那是头狮子。 贝里昂、皮埃尔、安格鲁和贝尔都在瓦希卡的十人队里,这个十人队中除了铁匠之外都是杜萨克。 因为不得不经常带着幼狮去野外无人处放风,所以小猎人的秘密很快就被十人队里其他几人察觉。 虽然初得知此事时其他人大吃一惊,然而最后无一例外选择为贝尔隐瞒。 一来是因为“同帐兄弟”的情谊,二来小狮子现在和条狗差不多大,尚处于可爱而不是可怕的时期。 因为分享了同一个秘密,几人的关系还更亲密了一些。 当然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幼狮养在军官帐篷里,这件事的后台很明显是蒙塔涅百夫长,没人想和顶头上司找不自在。 其实温特斯将几人编入一“伙”也有他的考虑。 [注:因为十人队共用一顶帐篷,所以又被称为“伙”或“帐” 皮埃尔、小马倌是小猎人的死党,瓦希卡及另外三个杜萨克又是皮埃尔的好友。至于贝里昂,铁匠平素寡言少语,是最不可能泄密的人。 知晓内情者闭口不言,其他人以讹传讹,消息传到最后就变成“少尉养了条狗”。 …… 安格鲁打理好红鬃,又牵出强运刷毛。 小马倌舍不得把两匹好马放在大营马厩里养,便在营地边上搭了间马棚。 锅里的水已经烧滚,贝里昂从帐篷里拿出麦粉、肉和很少的野菜,开始下面片汤。 太阳升到最高处,现在是冬季的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 军营里的其他士兵、民夫趁着阳光好,也在忙着弄东西吃。 猎人贝尔不时能从林子里带回几只兔子、野鸡,铁匠贝里昂的厨艺又极佳,所以瓦希卡十人队的伙食称得上不错。 其他人的伙食则有好有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掌勺士兵的水平。 …… 双桥大营以百人队划分片区,瓦希卡十人队的帐篷周围都是狼镇人的军帐。紧挨着狼镇人的是黑水镇人,再之后是圣克镇人。 来自新垦地行省各个次级城镇的辅兵在军营东翼的空地上扎营,他们现在名义上隶属于新垦地第一辅助军团。 大营西翼的木板房则大部分空着,那里是常备军的营区。 虽然大营里现在常备军士兵不多,但辅兵也没资格住进板房,只能睡帐篷。 在大营中央,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堆放着如山的军械和粮草。 双桥大营紧邻边境,是帕拉图陆军最大的辎重堆积地。 如血管般的道网将战争物资从共和国的每一处城市、乡镇、村落集中到此处。 所有向前方部队运送物资的辎重队,都要从双桥大营出发。 而狼镇百人队目前驻留在双桥大营,负责装卸作业。 …… 开水、麦粉、蔬菜、肉,再撒上一点盐和香料,煮成了一锅香喷喷的面片汤。 闻到香味,皮埃尔爬了起来,安格鲁也把强运牵回马棚。 贝尔、贝里昂、皮埃尔和安格鲁围坐在火堆旁。贝里昂同往常一样,总是给其他人先盛。 皮埃尔从包里翻出木碗,随便拿衣服擦了擦,递给铁匠。 小米切尔先生睡眼朦胧地环顾四周,打了个哈欠,问:“他们四个呢?” “去玩了。”铁匠的回答言简意赅。 “现在还不回来?” “上午刚去。” 贝里昂把装着面片汤的碗递给皮埃尔,皮埃尔接过汤碗,呆呆地望着火堆出神。 过了一会,他哀叹道:“说是民兵,我们到底和民夫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民夫有钱拿,你没钱拿。”贝尔头也不抬地说。 旁边的安格鲁把面片汤喝得呼噜呼噜响。 …… 帝国历558年10月27日,蒙塔涅百人队抵达枫石城。 在驻屯军团大营领取武器后,百人队马不停蹄前往霍森堡押运辎重。 一并下发的不止有武器,军团还给百人队配属了两倍于其数量的劳工。 抽丁经验丰富的吉拉德说得没错,名为民兵,实际上就是带着武器的民夫。 温特斯·蒙塔涅少尉手下名义上有八十名民兵和一百六十名民夫,实际上是二百四十名劳工。 之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温特斯带领手下奔波在帕拉图共和国境内,押运、装卸、筑营、修路…… 奔马之国同赫德诸部已经大打出手,但基本上和狼镇百人队没什么关系。 十月中旬,帕拉图第六、第七军团跨过界河时,狼镇还没抽丁。 后续部队朝着赫德诸部的领土进发时,狼镇百人队正赶着大车在乡间道路上行进。 对于狼镇人而言,“战争”只是辛苦的体力劳动、街上大声念颂的捷报以及偶尔从其他士兵口中听来的消息。 皮埃尔等小杜萨克们唉声叹气,战争对于他们而言原本是墙上挂着的马刀、父辈口述的冒险故事、叔叔伯伯醉酒后的吹嘘。 他们多少都还怀揣着一些建功立业、英雄气概的梦想。结果现在当了两个月的差,就只是干了两个月的体力劳动。 但是不必冒风险参与作战,温特斯很满意。在枫石大营、双桥大营等军营,他还和许多同学意外重逢。 之前维内塔少尉分散在帕拉图各地,难得碰面。现在陆军征召各地民兵,众人反而有机会离开驻地,不时在路上或军营中偶遇。 到帕拉图的这几个月,维内塔少尉们过得都很艰难,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 询问过后,温特斯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维内塔少尉谁也没见到戈尔德,自然也没有收到他托戈尔德捎去的金币。 海盗头子贪财把钱私吞了?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夏尔根本不可能活着到狼镇。唯一的可能只有戈尔德出了意外。 没有其他门路,温特斯无奈之下只能写信向吉拉德求助,希望吉拉德能通过郡驻屯所罗纳德少校的关系帮忙打探,只是现在还没有回信。 到了十二月份中旬,奔马之国境内的物资征调已经告一段落。 堆积物山的粮草、军械、弹药存放在双桥大营中,帕拉图陆军现在不缺物资,但缺乏将辎重运往前线的能力。 所以从十二月中旬开始,各地辅兵部队陆续朝双桥大营集中。 蒙塔涅百人队抵达双桥大营,已有一个多星期。 …… 沮丧归沮丧,但饭还是得吃。 一锅面片汤被四人吃得干干净净。 安格鲁用勺子着刮锅底,啧啧称赞道:“铁匠,你做的东西咋这么好吃?” 贝里昂笑了笑,没说话。 皮埃尔打了个饱嗝,随口问道:“下午要执勤吗?” “不,今天轮到小石镇人。” “那我们玩会骰子?” “我不行。”安格鲁边吃边回答:“下午我要带雷日克出去跑跑。” “那你呢?”皮埃尔看向猎人。 贝尔摇了摇头:“我也有事。” 皮埃尔又看向铁匠,这位连问都不用问。 小米切尔先生又钻回毛毯里:“那我还是睡觉吧。” 几人正闲聊着,一个左手提着军刀、右肩扛着行囊的男人走进狼镇营区。 男人叫住一名狼镇民兵,随意地问:“这里是蒙塔涅百人队?” 军队内部很少用番号,习惯上都用指挥官的姓名称呼一支部队。例如蒙塔涅百人队、孔泰尔大队等等。但对于民兵而言,他们更愿意叫某某镇的人。 被拦下的狼镇民兵愣了一下,点头答是。 “巴德百人队和切利尼百人队在哪?” 狼镇民兵满头雾水地反问:“什么巴德百人队和切利尼百人队?” “他问的是圣克镇和黑水镇的人。”皮埃尔听到谈话,从毛毯里爬了出来:“就在那边,那边是切利尼少尉的人,再那边是巴德少尉的人。” 皮埃尔随手一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男人所吸引。 这是一位高大强壮的男性,穿着一身旧骑兵军服。下颌的轮廓被茂密的胡须遮住,高挺的鼻梁把五官分成两半。 任何人都会对这张脸过目不忘,因为一块黑色眼罩盖住了男人的左眼——他是一个独眼龙。 但当他用仅剩的右眼看向一个人时,却比其他人两只眼睛加一起带来的压迫感还要强烈。 “蒙塔涅少尉现在在哪?” “应该在军官宿舍。”皮埃尔尽可能礼貌地询问:“请问您是哪位?” 独眼龙男人却不回答,只是冷冷地说:“叫蒙塔涅少尉、切利尼少尉和巴德少尉过来见我。” “请问您是哪位?”皮埃尔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 “我是约翰·杰士卡。”独眼龙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把肩上的行囊扔到地上。他紧盯着皮埃尔,说:“我是你们的中校大队长。” …… 皮埃尔找到温特斯时,三个百夫长正在和卡曼教士、瑞德修士一起吃午餐。 听说有人自称是杰士卡中校,温特斯、安德烈和巴德扔下餐具就往狼镇营区去。 辅助军团虽然是辅助军团,但也有完整的编制,在军团和百人队之间还有一个大队指挥层。 蒙塔涅百人队名义上是新垦地行省第一辅助军团、第三大队、第一百人队,安德烈和巴德指挥的是第二和第三百人队。 整个第三大队目前一共只有三个百人队,算是半编。 之前的任务都是以百人队为单位行动,所以也没有大队指挥官,温特斯直接从帕拉图陆军后勤部门领取命令。 直到昨天,温特斯几人才得到通知:杨·杰士卡中校已被委任为第三大队指挥官,不日即将到任。 几人刚刚在餐桌上还在闲聊、猜想大队长的来路,却没想到这位“杰士卡中校”来得如此之快。 三人刚赶到狼镇百人队营区,却又得知中校已经去了军团总部。刚从大营中央的军官宿舍一路小跑过来的三位百夫长无奈又折返回去。 最终,他们在军团档案处见到了独眼的中校。 独眼的中校站在档案处长[卡尔·海因里希·安格斯]上校桌前,一柄军刀和一个背囊就放在上校的办公桌上。 而杰士卡中校本人正用他仅剩的右眼在看一份卷宗。 见三个少尉敲门进方间,安格斯上校便找了个理由走开,留杰士卡和他的三个下属独处。 “你们三个。”独眼中校靠在办公桌上,语气不善地问:“怎么沦落到指挥民兵了?” 第三十五章 窝棚街 “瓦夏!你在哪?”皮埃尔在街上奔走,焦急地大喊:“瓦夏!” 狭窄街道两侧是低矮简陋的窝棚,许多窝棚甚至没有门,只用一块破布挡住行人朝屋内窥视的目光。 路面窄,人又多,皮埃尔的呐喊被沿街商贩的叫卖声淹没。 “你要买烟吗?长官。”一个身上脏兮兮的小孩紧跟在皮埃尔屁股后面:“要买吗?我有很好的货。旱烟?嚼烟?” “不买!”皮埃尔没好气的回答。 小孩不死心,仍缠着他继续追问:“那酒呢?长官?麦酒?啤酒?红酒我也有,你想喝什么和我说就行……” 皮埃尔懒得理睬小孩,他大步流星在街上穿行、呼喊,粗暴地推开走路慢吞吞的平民。 无辜的行人被推得险些栽跟头,刚要开口骂娘,却不经意间瞥见对方标志性的额发、小辫以及腰上的杜萨克刀。 于是到嘴边的脏话又咽了下去,在肚中化作一声恶毒的诅咒“天杀的鞑靼人!” …… 自从三十一年前内德元帅修筑双桥大营,之后历次同赫德诸部的战争,双桥大营都是帕拉图共和国最核心的军需物资集散地。 今天城墙和营盘之间的“窝棚街”,三十年前原本是双桥城的平民窟。 有人就有需求,随着双桥大营的竣工和运转,小贩、妓女、掮客、黑市商贾……形形色色的人物涌入这块逼仄、脏乱、臭气熏天的街区。 有人靠为军营里的男人提供服务糊口,有人守在军营外嗅探能大捞一笔的机会。 叮当作响的银币被后勤官发给士兵、民夫,辗转又落入窝棚街贩夫走卒的钱袋里。 无形的血管将双桥大营和窝棚街连在一起,在金钱和血汗的滋养下,窝棚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 …… 许多士兵、民夫在窝棚街消磨的时间比在军营里还久,但皮埃尔平日很少到窝棚街来。 此刻走在吵嚷的街上,皮埃尔两眼一抹黑。他根本不知道瓦希卡几人在哪间窝棚里,沿街呼喊几人的名字又没用。 无奈之下,皮埃尔开始挨个窝棚查看: 掀开一扇门帘,一伙赤膊男人在赌钱,不认识; 又掀开一扇门帘,几个民夫正在给一只母鸡退毛,不是这里; 再掀开一扇门帘,一对毛茸茸的大腿正在一双白花花的大腿上忙活,上面和下面都不是瓦希卡…… 皮埃尔的步子又快又急,沿途鸡飞狗跳,身后的小孩要跑着才能跟上他。 但脏小孩就像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他喋喋不休地问: “那女人呢?长官你要女人吗?街上哪屋女人有病、哪屋女人没病,我都一清二楚。你喜欢大奶吗?我领你去找街上.***、屁股最大的鸡。不收牙钱,免费介绍。不喜欢女人?男的也有。或者长官想玩两把?我知道有家好庄,什么玩法都全!”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满嘴“女人”、“烟”、“酒”、“赌”,听起来异常滑稽,又异常可悲。 但皮埃尔完全不搭理对方,他深知只要稍微回应,这小.王.八.蛋就会变本加厉。 窝棚街上的小孩眼睛都很毒,一眼就能看出谁不是此地常客。 所以皮埃尔每次来窝棚街都会被百般骚扰、烦不胜烦。 而且这些满街乱跑的小孩手脚也不干净,别看他们“长官长官”的叫,一个不留神,大头兵的底裤他们都能狠心偷走。 在丢过一次钱袋后,皮埃尔只要到窝棚街必定带上马刀。 眼见身前的杜萨克不理不睬,紧跟了皮埃尔一路的小孩眼睛骨碌一转。 他又神秘兮兮地问:“长官,你要钱用吗?要是没有想买的,想卖也行。皮靴、木板、火药、铅子、火枪、盔甲,只要你敢卖,没有我们不敢收,价格保证公道。没有货,拿消息出来卖也行……” 本就焦躁不安的皮埃尔终于忍无可忍,他转身拔出马刀,大吼道:“老子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卖!你再敢跟我,老子一刀砍死你!” 小孩先是一愣,撒腿就跑。 可只跑开几步,他便站定指着皮埃尔鼻子大骂:“你个天杀的鞑靼人!肚肠生蛆的杜萨克!魔鬼和驴的杂种!命还没有我的鸡儿值钱!上了战场你就变孤魂野鬼,乌鸦啄你的眼睛!野狗吃你卵球!最后再让你被魔鬼抓进地狱当**!” 口吐芬芳之后,小孩做了个鬼脸,转身钻进人流。 “小王八蛋别跑!”皮埃尔气得面红耳赤,追了上去。 可他哪里还追得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孩消失在窝棚街的暗巷中。 无能狂怒的皮埃尔仰天咆哮,引得路人和街边商贩纷纷侧目。 “怎么了这是?”瓦希卡腰带都没来得系,提着裤子就从一间窝棚里跑了出来。 “赶紧跟我回营!”终于找到人的皮埃尔顾不上生气,抓着瓦夏胳膊急促地说:“来了个大官!少尉让大家集合。” 瓦希卡也慌了神:“什么?草!我腰带呢?” “托曼、锅圈儿他们几个呢?” “嗨!他们没和我在一块!”瓦希卡一拍大腿:“我跟你去找。” “走!”皮埃尔抬腿就要走,却被十夫长拉住。 “皮埃尔,你带钱了吗?”瓦希卡扭捏地问:“我那边还没付钱呢。” 皮埃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伸向腰带。 摸索了两下,他陡然变色:“我的钱包!天杀的小王八蛋!又把我钱包偷走了!” 应该挂着钱包的腰带下面,现在空空如也。 栓着钱包的皮绳,已被利刃割断。 …… 瓦希卡和皮埃尔在窝棚街找到其他三人后,便匆匆忙忙赶回营区。 但还是晚了,杰士卡中校早就带着三个少尉从总部返回,三支百人队在空地站成整齐的队列。 偷偷溜进去是不可能的,瓦希卡几人只好硬着头皮靠近。 “每人十鞭。”独眼龙中校冷冷地下了判决,也不问他们去了哪里:“入列。” 五个杜萨克松了口气,赶紧回到队列中。 说实话,与其站到大庭广众之下受辱,几人倒是宁愿痛痛快快被抽几鞭子,那样更舒坦。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民兵赶回来,杰士卡中校一视同仁,一律十鞭。 三支百人队用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才集结完毕,中校也领着众人在小校场上站了两个半小时。 全员到齐,接下来应该是新任指挥官的训话,但杨·杰士卡把这些都省了。 “太阳落山前行刑。”中校用他的独眼看向手下三名百夫长:“你们三个行刑,自己抽自己的兵。如果有十夫长,加五鞭,换掉。” 随后,他便解散了三支百人队。 可即便收到解散命令,队伍仍然站在原地,没一个人动弹。大家总觉得少了哪个环节,不知道该不该走。 民兵们觉得莫名其妙,但对于新来的上司的作风,三名少尉已经有些见怪不怪。 …… 要知道,独眼中校和他们三人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可是“你们三个怎么沦落到指挥民兵了?” “什么意思?明知故问?”听到这句话,温特斯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想法:“下马威?挑衅?想故意激怒我们?” 维内塔籍少尉在帕拉图的尴尬处境,凡是“正统派”军官都有所了解。 [注:“正统派”指陆军军官学院出身的军官,又称学院派或科班派。区别于临时候补军官训练班和火线提拔出身的陆军军官,后两者很难晋升到校官 无论如何还有一份校友的情谊在,所以帕拉图陆军虽然原则上决不妥协,但大部分前辈对于温特斯这些人还是颇有照顾。 平心而论,新垦地驻镇官其实是很舒适惬意的职位。权力大,受制少,在地方上就像贵族领主一样。 非科班派军官能有个驻镇官的位置养老就堪称厚待,没让维内塔人像梅森中尉那样去铲马粪已经留了情面。 在辽阔的奔马之国,温特斯遇到的前辈都是拍着他肩膀,善意地安慰道:“忍一忍,坚持一下,等事情解决你们就能回家了。” “你们怎么沦落到指挥民兵了?” 被人拿这种话当面质问,毫不客气往脸上打,这还是头一遭。 三名少尉目光交流,谁也没答话。 也用不着说话,看到安德烈翕动的鼻翼和抽搐的脸颊,温特斯就明白安德烈已是火冒三丈,距离原地爆炸也只差一步。 温特斯不着痕迹地撞了一下安德烈的肩膀。 把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这.他.妈不是废话,难不成还要怪我们能力不行?”算是又塞回安德烈的喉咙。 可是这个时候,中校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说话?你们几个好歹也是陆院出身,怎么沦落要和杂院军官抢饭碗?” [注:杂院军官,与陆院军官对应,代指不是陆军军官学院毕业生的职业军官 温特斯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安德烈要炸了。 蒙塔涅少尉的思绪霎那间已经飘散到“给安德烈当决斗助手”以及更远的地方。 不紧不慢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为国效力,无分贵贱。倒是中校阁下,不是也沦落到来指挥我们了吗?” 安德烈一愣,温特斯一惊。 出人意料,抢先开口顶回去的居然是三人中性情最温和的巴德。 杰士卡中校被蛰了一下,倒也不生气。 “不算沦落,我这算高升。”他露出一丝笑意,满不在乎地说:“我比你们混得还惨,我刚从海外军区回家。” 第三十六章 超长枪 对于联盟各国的政府,乃至于各国军方而言,剥夺一名军官的军籍都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事情还得从联盟草创时说起。 那时候,诸共和国境内的大小贵族不甘特权被取缔,纷纷打出旗帜武装割据。 一时间海湾之地烽烟四起,初生的联盟如同风中残烛般朝不保夕。 看样子共和政权仿佛刚刚降生便即将迎来她的末日。 但塞纳斯联盟还有一支军队,一支由内德·史密斯率领的军队。那个时候还不分诸共和国,塞纳斯人只称那支军队为“联盟军”。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那个时候各地的贵族叛党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联盟军本身就是这片土地上拳头最硬的叛党。 面对血与火中锤炼成型的联盟军,即便是“屠夫”阿尔良公爵最后都唯有兵败自尽,海湾之畔还有谁是联盟军的对手? 大炮轰平塔楼,坑道炸碎城堡,武装割据的贵族尽数被联盟军轻松镇压剿灭。 随着公开叛乱的伯爵一个接一个被联盟军吊上城头,残存的旧统治阶级这才明白,武力对抗就是找死。 于是他们依托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主动进入各地议会开始玩起政党政治。 那几年,诸共和国的政治生态十分滑稽荒诞。 贵族势力逐渐占领各地方议会,新生的共和政权所在的大型城市宛如汪洋中的孤岛。 所谓的民选议员不过是旧贵族换套衣服,军队反倒成为民主共和的中流砥柱。 “清算联盟军在主权战争时期的罪行!”、“审判内德·史密斯!”之类的呼吁此起彼伏。 塞纳斯海湾之畔大有乡村包围城市、和平演变政权、喜迎皇帝再临的味道。 基于保护军队的考虑,同时也是担忧旧贵族势力夺权后控制军队反攻倒算,诸共和国政府在那几年都给予本国军队相当程度的放权。 那个时期的联盟军也确实是呱呱坠地的共和国的最后一道屏障。 旧贵族势力三番五次试图开历史倒车,最后都被诸共和国军方重拳粉碎。 光联省最高议会就被军队强制取缔过三次,“炮轰国务宫”的故事至今还在圭土市民中口耳相传。 但这剂猛药也有许多后遗症,其中之一便是联省陆军最后自成体系,以至于今天尾大不掉。 “除叛国及间谍罪行,不得剥夺军官军籍”的宪法修正案也是在同一时期通过。 只要一名军官没有叛国或当间谍,不管他干了什么,哪怕是他指挥失当葬送成千上万的士兵,也不能因此把他踢出军队。 这是对于联盟军官的终极保护。 但这条修正案也间接导致一个结果:哪怕某个军官把某个大人物得罪的再狠,对方也不能开除他的军籍。 所以那些不讨高层喜欢的下级军官只有两个去处: 要么被滚去海外军区,成为光荣的海外派遣军; 要么被调到战史处,坐冷板凳、修战史。 这两条是诸共和国军队不成文的习俗。 海外派遣军是直属于联盟政府的军事机关,不归任何加盟国管辖。去了那里就等于失去了诸共和国军人的身份,一向是有去无回。 而不了解其中潜规则的后世历史学家读起这段时期的联盟军战史,总会觉得十分古怪。 相比帝国战史的歌功颂德、夸耀武功,联盟军撰写的战史措辞黑酸讥讽、语调阴阳怪气,字里行间的酸气都快要液化成实体。 而我们的约翰·杰士卡中校在被高层讨厌的军官中,也属于特别被讨厌的类型。 所以十二年前他从帕拉图军队被调去海外军部,在那里负责修战史。 …… 初次见面,三个少尉当然不知道杰士卡中校“去而复返”的传奇人生。 但听中校说他刚从海外回家,巴德立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 巴德轻声提醒道:“长官,这位蒙塔涅少尉和这位切利尼少尉是维内塔人。而我是联省人。” “维内塔人跑到帕拉图来任职?”杰士卡中校疑惑地问:“难道陆院现在不是‘从哪来,回哪去’,而是打散分配了?” 得了,看来这位是真不知道内情,巴德简明扼要地给中校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联省和维内塔的龃龉,我在海外也有所耳闻。”听过讲述,中校也是唏嘘不已:“你们是真的倒霉,被夹在缝里。” …… 解散队列后,中校马不停蹄又要检查武库。 因为不需要负责作战,所以来到双桥大营之后温特斯几人一商量,便把三支百人队的武器装备收上来统一保管。 临时武器库设在一间板房里,由一名老成的十夫长马尔科姆带领手下负责看管。 早在刚才集合时,马尔科姆就看出新来的大队长不是好相处的长官。 解散之后,他急忙同本帐民兵带着清扫工具赶到武库,准备好好把库房拾掇一遍。 杰士卡中校带着三位少尉走到武器库时,刚巧碰到管库民兵正在扫除。 见手下临阵磨枪,温特斯几人不免有些脸红。 中校倒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用忙活了,武器库又不是宴会厅。” 温特斯让管库十夫长取来清单:“三支百人队的长枪、长戟、剑盾和火枪,以及弹药,都在这里。” “混编?”杰士卡的眉毛挑了起来。 “是混编。”温特斯点了点头。 正常情况下,军团中的每支百人队会配备相同的武器装备。长戟队就只有长戟手,火枪队就只有火枪手,只有到大队的层面才会混编。 如此设计是为了军团级的会战,使用不同武器的士兵单独编队,更方便统帅排兵布阵。 但是像狼镇民兵这类主要干一些押运、修路的杂活,大部分时间独立行动的辅兵百人队,就只能在百人队的层面上进行混编。 “长枪、火枪、重戟和剑盾,四比三比二比一。”温特斯拿过清单递给中校:“只有十夫长配发半身甲,其他人一顶头盔。还有六十公斤铅子、十二桶火药以及一些零散杂物,都在这里了。” 超长枪手、火枪手和戟手都另配单手剑,剑盾手除单手剑之外多一面小铁盾。 火枪手还有浇铅弹用的模具,温特斯怕民兵保管不利,也一并收了上来。 杰士卡中校接过清单后也不看,直接问道:“是上头一个火枪手只发一公斤铅子,还是你们用到每人只剩一公斤?” “每个火枪手只发一公斤。” “没搞过训练?” “民兵没有训练。”温特斯想了想,答道:“但我们自行搞过几次训练,用的都是从兵源地带来的火药和铅。” “行吧。”杰士卡中校面色如常,没有太多情绪流露:“看看东西。” 打开一口木箱,扑鼻的油腥味,箱中满是单手剑,每一柄都上过油后用布包着。 “挺好。”中校点点头:“看看别的。” 其他装武器的箱子也依次检查,东西都被保管得很仔细,铁器涂油、长杆边上放樟脑、兵刃部分都被好好地包裹着。 约翰·杰士卡看起来很满意,直到装火枪的箱子被打开。 独眼中校的表情似笑非笑:“钩枪?” “是的,长官。给我们发的就是钩枪。”温特斯尴尬的回答。 中校取出最上面的钩枪,忍不住笑了几下:“这东西,岁数恐怕比我还大吧?” “那不知道。”安德里闷声闷气地回答:“但肯定比我们几个岁数大。” …… 钩枪,其实就是火门枪,一种改进型火门枪。 早期火枪没有枪托,直到某位枪匠灵机一动将十字弩的木托加到枪械上之前,火枪只能用手端着射击。 可是用手端着射击又拿不稳,为了分散后坐力,枪匠便开始在枪管上加个小铁钩。 这样,使用者就可以把火枪钩在城墙、车厢、盾牌之类的物体上面。 因此,这种火枪得名钩枪。 至少在主权战争早期,双方还在使用钩枪。 但战争催生出更先进的设计,而更先进的设计又在战争中迅速扩散。 随着枪托、长枪管和蛇形发射杆的普及,火枪从早期火门枪的“木棍加铁管”逐步进化到如今的形制。 到了主权战争后期,双方都已经全面装备更先进的火绳枪以及加农炮互相杀戮。 也就再也没有人使用、制造钩枪,换句话说这种武器至少退出历史舞台已有三十年。 所以中校才有如此一问。 温特斯三人的百人队配备的剑盾、超长枪都是军团统一规格,但发下来的火枪都是已经淘汰的型号。 这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民兵大多在内线活动,最多对付几个拦路劫匪。 有两把能打个响的枪,吓唬吓唬人就够了。真论实战,还不如发两把弩好用。 …… 轻轻摇了摇头,中校把钩枪放回木箱,又指着火药桶说:“打开看看。” 中校特意要检查摞在最下层的火药桶,负责武库的马尔科姆找来硬木做成的撬棍,小心翼翼把火药桶打开。 杰士卡中校一口气把整桶火药都倒了出来,火药呈漂亮的黑色小颗粒状,没有出现分层。 “不错。”中校难得拍了拍管库十夫长的肩膀:“火药保管的不错。” 马尔科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是蒙塔涅百夫长让我每天把火药桶上下颠倒一次。” 杰士卡有些意外地看了温特斯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温特斯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招数还是他从维内塔海军那里学来的。 “不看了,就这样吧。”中校拍了拍手上的火药粉,随口说道:“带人去军团武库,把超长枪都换成普通的长矛或长戟。把钩枪换成火绳枪。” 温特斯稍微一愣神:“呃……直接去换就行吗?” “去换就行。” “为什么要换?”安德烈忍不住质疑道:“都是普通的长矛或长戟,怎么布置阵型?” “这种货色的兵,不配用超长枪。”杰士卡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很好。 安德烈顿时蹿起火气,不光是安德烈,就连管库的民兵也面有恼色。 “不服?”中校看着安德烈,微微挑起眉毛,又看向身旁的民兵:“不服?” 安德烈冷哼一声,看向边上。周围的民兵则纷纷低下了头。 短暂的接触之后,温特斯有点理解杰士卡中校的性格: 这位长官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许他没有恶意,但这世上没有比真话更刺耳的声音。 “你们几个,拿上超长枪,跟我出来。”中校点了几个管库的民兵,他拿起一杆超长枪,率先走出武库。 几个民兵傻站在原地,不是如何是好。 安德烈皱着眉头催促:“别怕,去,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十夫长马尔科姆咬牙提着一杆超长枪走了出去,其他民兵也拣起长枪跟上。 八个民兵在武库外站成一排,枪尖指着天空。 “端枪!”中校喝令道。 民兵们按照百夫长所教,像模像样地将长枪平端,枪杆端到与脖颈同高。 五米长枪整齐地指向前方,看起来倒也有些威风凛凛。 “还行。”杰士卡中校说:“不算完全没受过训练。” 言罢,中校也用相同的姿势端起长枪。 下一秒,独眼的老兵端着长枪就朝民兵的队列直直撞了上去。 枪尖越过枪尖,朝着彼此的胸膛靠近,眼看就要见血,中校却不闪不避。 马尔科姆被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 中校不依不饶,长枪自上而下凶狠地刺向马尔科姆的咽喉。 惊慌中十夫长扔下长矛,躲掉了这致命一击。然而队列出现缺口,被中校冲进枪林中。 中校也扔掉长枪,拔出军刀。左手抓住另一名民兵的枪杆,右手持刀劈向对方。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狼镇民兵不知所措,直到刀刃在他头顶一寸的位置收住时,他才回过神来,连退几步跌坐在地。 “上古时代列阵打仗时,丢掉长矛不受罚,丢掉盾牌却是死罪。”中校把军刀插回刀鞘,不紧不慢地问:“知道为什么吗?” 空地上一时安静。 无人回话,杰士卡中校便自问自答:“因为长矛的作用是杀敌,盾牌的作用是保护身旁的战友。丢掉长矛无非是少个人杀敌,丢掉盾牌却会让整条阵线被冲垮。” 温特斯大概明白了中校想说什么,他看到巴德和安德烈也若有所思。 “超长枪阵线没有盾牌,所以你们每个人手中的长枪都是战友的盾牌。”杰士卡捡回超长枪,对面前的几个民兵冷淡地说:“一个懦夫的退缩可能会导致整个方阵的崩溃。只有拿双倍军饷的老兵才配举着长枪站在最前排,你们现在不配。还不服吗?” 没有一个民兵答话,马尔科姆羞愧地低下头。 中校咂了咂嘴,转身把长枪扔给温特斯,平淡地说:“一旦失去阵型,超长枪还不如匕首好用。给他们换上能打单独斗的武器,反正也不指望他们列阵作战。” “是,长官。”温特斯敬了个礼。 “对了,还有个事。”中校转身要走,又回头随口问道:“花名册里怎么有那么多杜萨人?” 第三十七章 火枪与长矛 终于,维内塔人和联省人也在帕拉图体验了一次什么叫“上头有人好办事”。 到了军团武库,根本用不着温特斯多费口舌,武库方面很痛快就同意给杰士卡大队更换武器装备。 钩枪换成崭新的火绳枪和钢弩,剑盾和超长枪换成普通的矛戟——杰士卡中校认为凭民兵的训练程度更不配当剑盾手。 按照中校的要求,使用射击武器的民兵数量提升至总人数的一半。 现在每个百人队中足有三帐火枪手和两帐弩手。 军械股长大笔一挥,批下来二十几领半身甲,于是乎温特斯手底下又多出一帐披甲长戟手。 之前武库给每个火枪手只发一公斤铅,不算火耗最多也就能熔成三十几枚铅弹。 虽然常备军中射击训练也不多,但每人三十几发铅弹、一共六桶火药的可怜储备令三位少尉根本不敢动用。 迄今为止温特斯麾下的火枪手有过的唯一一次射击训练,就是轮流朝着空地胡乱放一枪。 意在让这些不久前还是农夫的民兵熟悉枪声和火光,真开枪时别被吓到。 可这次,军团武库却一口气给杰士卡大队发了六百公斤铅,六十桶火药,而且还大有光你们再来讨的意思。 新的装备领回来,小伙子们欢呼雀跃。尤其是杜萨克,争着要当披甲戟手和火枪手。 但温特斯隐约感到一丝忧虑。 皮埃尔原本被编为剑盾手,现在杰士卡大队不再保留剑盾兵。小米切尔先生可不想当长矛手,于是他跑来求温特斯让他去玩火枪。 “怎么了?长官。”皮埃尔兴冲冲找到百夫长,却发现对方眉头紧锁、神情严肃:“有新枪、新盔甲,火药铅子管够,为什么感觉你不高兴呢?” “农民给猪喂燕麦,难道是为了让猪高兴吗?”温特斯冷冷地反问:“再说你高兴什么?你不是还欠着十鞭子?” …… 依照大队长的命令,处罚在天黑前执行。 刚把新武器从军械库搬回营区,紧接着就是鞭刑。 在帕拉图军队,鞭刑用的不是普通的马鞭或麻绳,而是使用由皮条编成、将近两米长的软鞭。 刑具鞭使用前需用醋浸泡,确保每一次鞭打都能让受刑者痛不欲生。 鞭梢上还拴着四枚葡萄大小的铅球,增加鞭打威力。 刑鞭握在经验丰富的宪兵手里,一鞭就能让人皮开肉绽,十鞭能把人打到昏死,三十鞭可以把人活活打死。 三镇民兵又一次在小校场集合,观刑。 蒙塔涅少尉提着刑鞭走进校场,之前还在充硬汉、安慰皮埃尔“鞭刑有啥嘛?”的瓦希卡,突然发现他的膝盖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军营内的刑罚很简单,体力劳动、骑木马——每条腿上绑一支火枪行军、鞭打、绞死。 握着手中的刑鞭,温特斯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这刑具从抵达枫石城大营的第一天就发到温特斯手中,但他从来没有动过。 事实上,对于这些他从狼镇带出来的儿郎,温特斯最严厉的惩罚也只不过是体力劳动。 “从十夫长先来!”温特斯咬咬牙,沉着脸开始点名:“瓦希卡·莫罗佐夫!” 脸色煞白的瓦希卡走出队列。 “把他绑上!” 蒙塔涅百人队的两名宪兵——夏尔、海因里希得令行动起来。 他们把瓦希卡带到大车旁边,让他跪在车轮前,把他的双手用麻绳紧紧绑在车厢上。 夏尔同情、无言地拍了拍瓦希卡的肩膀,海因里希拿了块毛巾让瓦希卡咬着,两名宪兵随后转身走开。 现在只剩瓦希卡一个人。 他的眼前只有沾着泥土的车板,身后是不知什么时候会抽来的鞭子和其他人的目光。 莫大的屈辱以及恐惧将他吞噬。 破空声比鞭子先落到身上,紧接着是深入骨髓的剧痛。瓦希卡的呼吸骤停,还没等他缓过劲,第二鞭又来了。 两米长的刑鞭用起来十分费劲,温特斯咬着牙一鞭接一鞭,没有丝毫留力。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独眼中校要他亲自行刑——杰士卡不光要鞭打狼镇民兵,同时也在鞭打狼镇百夫长。 中校是在对他说:“好好看着,这就是你带的兵。” 鞭子不仅抽在瓦希卡身上,也抽在他的脸上。民兵纪律散漫,归根结底难道不是约束不力的责任吗? 前三鞭,瓦希卡还能忍住不出声。 第四鞭,瓦希卡开始发出非人的惨叫。 第七鞭开始,惨叫也逐渐微弱,校场上最后只能听见鞭梢抽打后背的声音。 十五鞭之后,血肉模糊、失去意识的瓦希卡被夏尔和海因里希架出校场。 “这就是军法!不管你是民兵还是战兵!”温特斯紧握鞭杆,对着校场怒吼:“私自离营,鞭刑!偷盗、怯战,绞死!叛逃,亲族连坐!” 队列中鸦雀无声。 “下一个!” 又一个私自离营的民兵被绑上刑架,令人胆寒的鞭打声再一次响起。 而杰士卡中校甚至没有到场,历经十二年的海外派遣,他有太多人要见。 蒙塔涅少尉使劲抡着刑鞭时,中校正在和同学、好友杯酒言欢。 …… …… 鞭刑后第二日。 阳光大好,天气微凉。 双桥大营外的操场上,不时有火枪齐射的声音响起。 火星四射,烟雾弥漫。 温特斯大声命令:“收起支架!” 刚才开火的火枪手赶紧把木叉架从地上拔出。叉架是一根两头削尖的木棍,其中一端有铁钩,用于架住枪杆。 “枪上肩!” 听到命令,火枪手们慌忙竖着收枪上肩。 有民兵收枪时不小心横着指到旁边的人,身后监督的军士冲过去就是狠狠一棍。 “永远不准把枪指向其他人!除了敌人!”温特斯瞥到那边的动静,大喝道:“在检查之前,你永远不知道枪膛里那颗铅子到底打没打出去! 民兵们举着火枪,动也不敢动。 “放下枪!检查枪膛!”温特斯继续下令。 火枪手们把枪托放到地上,抽出通条,小心翼翼地朝枪管里捅。 “长官!”有民兵哭丧着脸汇报:“我的通条没插到地方,好像哑火了。” 哑火对于火枪而言是常见情况,枪管外的药池明明火星四溅,但枪管内的发射药却没被点燃。 总有火枪手太过紧张,以至于察觉不到哑火。他们便会在第一颗铅弹上方塞进新的火药和铅弹。 有人曾在维克斯堡战场上的捡到一杆火枪,枪膛里塞了七枚没有打出的铅弹。 重复装填,轻则继续哑火,重则直接炸膛。 所以火枪手的通条上都有个记号,如果通条插进枪膛最深处时记号在枪口,那就证明就证明铅子已经打出去。 如果记号离枪口还有一指宽的距离,那火枪手就有麻烦了。 温特斯走到那名哭丧着脸的民兵身旁,接过火枪:“哑火别慌,看我怎么做。” 他往药池里倒入火药,扣上池盖,给火枪重新挂上火绳——药池燃烧时的冲击力会把火绳崩飞甚至吹熄,这也是使用火绳枪的麻烦之处。 随后,他再次扳开池盖,扣下发射杆。暗红的火绳尖点燃药池,瞬间被气浪从绳夹上吹飞。 这次枪膛内的发射药被顺利点燃,远处的土堆上激起一小团烟尘。 “行了。”温特斯把火枪扔还给民兵,大声下达新的命令:“清理枪膛!” 火枪手们纷纷掏出块破布,卷在通条通条上开始擦拭枪管。 实战中不需要每次开火都擦枪管,但现在是训练,当然得做全套。 看着手忙脚乱的民兵们,温特斯暗暗叹了口气。 在六年前修订的步兵操典中,火绳枪射击流程有二十五步,又被仔细分解为四十二个动作。 完整的射击流程远比“装弹、开火”复杂。 而眼前这批民兵此生背过的最长一段话……大概是主祷文。 仅是不让他们把自己点着,就已经让蒙塔涅少尉伤透脑筋。 但这并不能怪他们,两个月前他们还只是勤恳的农夫,两天之前其中许多人甚至连火枪都没摸过。 他们本就不是志愿兵,他们只是被抽签选中的倒霉蛋罢了。 温特斯摆了摆手:“下一组!” 又一批民兵扛着火枪走上到前面,成排的木制小瓶挂在他们胸前,里面装着提前称好重量的火药。 谢天谢地,还好三十年前内德元帅提出了“额定装药”的概念,并发明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弹药瓶。 否则光是教民兵每次装弹倒多少火药,就能把蒙塔涅少尉给气死。 “想来老元帅当年也是被逼到没办法才会发明弹药瓶吧?”温特斯不禁想到。 相比温特斯在射击场上焦头烂额,负责训练长矛手的安德烈和巴德就舒心许多。 长矛手只是在操场上演练简单的阵型转换,然后练一下纵队行进与转向,最后练习刺木桩。 因为五米半的超长枪换成了两米五的长矛,民兵们都轻松不少。 超长枪太长,需要专门的携具,行动总有些不便。 长矛则很简单,扛在肩上就行。 不过重量上没比超长枪轻出多少,因为枪头后面加了段铁套筒,为了防止被敌人砍断枪杆。 巴德和安德烈最麻烦也不过是教民兵区分左右,纠正行进时的步伐错误。 两日下来,长矛手愈发有模有样,看着就很有精神。 反观温特斯那边状况不断,什么岔子都能搞出来。 甚至有人装弹后忘记拔通条,最后把通条连同铅子一起打飞。 幸好迄今尚未有炸膛,否则民兵只会更加害怕手中的火枪。 新上来的民兵畏缩地端着火枪,脑袋恨不得仰到后背去。 气得温特斯一路抡起马鞭狠抽,他厉声喝斥:“下巴给我贴到枪托上!仔细瞄好再打!枪口指准目标!不准闭眼扣发射杆!” 火枪发射弹丸的过程本质上仍是爆炸,自然离得越远越好。 手上端着根不知何时会炸的铁管,根本没几个民兵敢把下巴贴到枪托上仔细瞄准。 其实大部分人用火枪射击都远比开弓放箭更准,道理同弩比弓更准类似。 射箭时人要发力、胳膊会抖,而且会越来越累,只有少数神箭手才能指哪射哪。 但相比火枪本身的精度误差,枪手不敢瞄准、胡乱开枪导致射失的情况还要更多一些。 “不错。”杰士卡中校在射击场边看了一会,说:“陆院出来的就是比我在海外那帮野路子手下强,一板正经的。” 听了这话,温特斯也不知道中校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长官。”无奈之下温特斯提议道:“要不然换枪不换人?就让敢开枪的人射击,其他人负责装填。” “不行。”杰士卡中校摇了摇头:“不是自己开枪,装填也就不会认真,反而容易出事故。而且换枪不换人等于是让敢开枪的士兵承担最大的风险,勇敢的士兵都被打死、炸死,剩下不敢开枪的兵怎么办?还是得让所有兵都敢开枪。” 温特斯一时无语。 独眼中校不冷不热地说:“继续练,别心急。你练兵的本事不错,比你两个同期强。” 说完,他转头走向另外两位少尉那边。 杰士卡中校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不妨碍他的眼光毒辣。 从表面上看,巴德和安德烈的成果似乎远比温特斯多。 长矛手整齐划一的队列看起来威风凛凛,而火枪手这边依然状况不断。 但实际上那边都是花架子,训练一名矛手可比训练一名火枪手困难多了。 合格的矛手不光需要体力、技巧,最重要的是坚韧的意志和粗大的神经。 敌人一波冲锋,长矛手先得敢不逃跑,才有资格谈作战。 训练一名剑盾手则比训练一名矛手更加困难。 毕竟长兵器还有距离优势,剑盾手实打实要近身肉搏。 能任剑盾手的都是敢战精锐,这也是杰士卡中校干脆让民兵统统用长矛的原因。 站在远处拿火枪、弓弩朝敌人射击,可远比近距离用冷兵器杀人来得简单轻松——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 训练仍在热火朝天的继续。 “好好练!”温特斯有些悲伤地呵斥道:“你们今天偷懒少流的汗,都是将来要多流的血!” 他在默默自问:农户给猪喂燕麦,是为了让猪高兴吗? 第三十八章 骑兵 “老巴!”安德烈可怜巴巴地抓着巴德的手。 巴德不置可否。 “老巴!”安德烈更加低声下气。 巴德似笑非笑。 “老巴!”安德烈已经眼泪汪汪。 “少来这套,你以为我会信?”巴德叹了口气:“不过这次就让给你。” “算我欠你一次!”安德烈喜笑颜开,临出门前拍着胸膛说:“老巴!以后你有事情,兄弟我两肋插刀!” 话音未落,他就一溜烟地跑了。 “欠我多少次你数过吗?”巴德笑骂。 安德烈已经跑远了,从板房外远远飘回他的声音:“两肋插刀!” “你让太多次,安德烈就会视为理所当然。”温特斯忍不住开口。 “他现在不是已经这样了吗?”巴德无奈地回答。 …… 杰士卡中校为什么会被海湾派遣十二年?又为什么能去而复返? 温特斯不知道,不过他意识到约翰·杰士卡在帕拉图仍有相当的人脉。 听过蒙塔涅少尉解释为什么三队民兵中足有63名杜萨克后,中校面色如常,并无过多表示。 但当天晚上杰士卡中校返回双桥大营时,手上已多出一袋重物。 中校径直走进尉官宿舍,也不管三个少尉还在吃晚饭,随手把东西往桌上一扔。 布袋砸在桌面上,发出连串的脆响。 “长官?这是什么?”温特斯明知故问。 “钱。” 安德烈轻轻挑开布袋,里面满是黄澄澄的金币。 “什么钱?” “还能是什么钱?”满身酒气的中校露出一丝笑意:“买马钱!” …… 什么是买马钱? 顾名思义,杜萨克入现役时可以领到一小笔钱作为自备战马的补贴,这笔钱就是买马钱。 买马钱当然不够买战马,顶天能买到合格战马的一条腿。 至于战马的其他三条腿自然是杜萨克出钱,这也是血税的一部分。 …… “他们可是民兵、辅兵,您要以骑兵征召他们?”巴德皱着眉头问。 中校大马金刀坐下,留三个少尉站着:“你们几个让杜萨克当民兵代替服现役,军团懒得追究。但让杜萨克带上战马服役,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安德烈急不可耐地问:“那待遇呢?我的意思是杜萨克配备战马之后的待遇?” 杰士卡把玩着餐刀,平淡地回答:“薪金、配给、武装一律参照轻骑兵,只是不发军服。我给他们每人讨了杆轻火枪,实在不济就当成龙骑兵使唤吧。” 安德烈闻言,两眼放光。 “我手下的杜萨克可还没成丁!”温特斯忍不住开口。 “所以薪金、装备按轻骑兵配发已是优待。”中校的独眼盯着少尉:“你如果不满意,我也可以给他们恢复民兵待遇。” “满意,哪能不满意?”安德烈迅速站到中校那边:“我觉得好哇!让那群小子骑马服役,最高兴的人肯定是他们自己。我坚决支持!” 温特斯狠狠瞪了安德烈一眼,他怎么可能不懂安德烈的心思? 切利尼少尉已经在琢磨这队骑兵的指挥权了。 …… 骑兵的编制不同于步兵,理论上骑兵最小的指挥单位是中队,作战中又通常会将中队分成两个分队。 骑兵中队的地位远高于步兵百人队,少尉就可以当百夫长,校官才能领一个骑兵中队。 按帕拉图军队的编制方式,一个满编骑兵中队有174名骑兵,要配6名军官。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骑兵不够多,但骑兵军官绰绰有余,诸共和国都是如此。 因而骑兵科出身的军官跑去带步兵、干文职,都是常有的事。 塔尼里亚战役时的巴德和安德烈就一直待在步兵大队见习。 如果巴德和安德烈有幸回到骑兵部队,那他们也只不过是中队里指挥序列最末尾的军官。 …… 按杰士卡中校的意思,63名杜萨克就等于63名骑兵,接近一个分队。 温特斯是步兵科毕业,骑兵的事情轮不到他。 但眼下,杰士卡大队里还有两名正儿八经的骑兵军官正在带步兵。 “一支骑兵分队!”切利尼少尉美滋滋地想:“我的乖乖!少说也得是个上尉才能带吧?” 过去,狼镇百人队的事务温特斯可以一言而决。现在杰士卡中校到任,少尉只有服从的份。 只有受制于人时,才能明白以前当驻镇官有多快乐。 “这钱给杜萨人发下去,军团会安排人到他们原籍取战马。”事情已成定数,中校随口做着安排:“63名杜萨克,3个给我当传令兵,剩下正好10帐。” [注:骑兵一帐只有六人,步兵一帐八人。 安德烈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任何话。 听到中校说“其中一半直属大队”时,他颇为遗憾地想:“只有五帐?也算还行吧。” “剩下的三十骑谁负责。”杰士卡中校继续说:“你们两个自己商量。” 安德烈和巴德都愣在原地。 …… 耐不住安德烈的软磨硬泡,巴德最后还是点了头。 就这样,安德烈如愿以偿负责半个分队的骑兵。余下的民兵被重新编队,温特斯手下走了四帐杜萨克,又补进来五帐黑水镇民兵。 得知中校的安排,皮埃尔、瓦希卡等人倒是喜气洋洋。 他们早就厌倦了枯燥、沉重的体力劳动,能当上龙骑兵高兴都来不及——虽然没有漂亮的制服穿。 尤其是皮埃尔这小子,中校在他口中的称呼从“没.***的”瞬间提升至“那位大人”,就仿佛吃了十鞭的不是他一样。 倒是安格鲁火急火燎跑来找少尉借钱,顺便把贝尔也拉了过来。 “大人,我真是没别的办法了。”小马倌哭丧着脸说:“请借我一点钱买马,我一定会还的。” “你呢?”温特斯看向小猎人。 “我才不想当杜萨克呢!”贝尔满不在乎地说:“我没战马,也不想买战马。” 安格鲁一下子就急了:“哪有这么简单?杜萨克入役时如果没有战马要受刑的!” 贝尔被吓了一跳,不过仍嘴硬:“那我就跑,钻进林子里谁也找不到我!” “没马你跑得了吗?”安格鲁第一时间反驳。 两个半大小子你一句、我一句,就在温特斯的队部里吵了起来。 “别吵!”温特斯叹了口气:“给你们发了多少买马钱?” 安格鲁的手从袖子伸出来,把八枚摞在一起的金币放到少尉的桌子上。不是杜卡特,是帕拉图政府铸的金币。 温特斯正在忙着写卷宗,头也不抬地问:“买马还需要多少?” 名义上的抄写员老神棍最会躲这类杂活,目前文书工作全靠温特斯亲历亲为。 “至少还要三个这么多。”安格鲁哼哼着说:“我在双桥城里看到最便宜的乘马是这个价格,不过不是战马……” “行啦,钱我收下。红鬃归你了。”温特斯抬头看了一眼小马倌。 “嗯……嗯?嗯!”安格鲁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什么:“红鬃?雷日克?您是说雷日克归我了?您要把雷日克给我?” 温特斯笑了笑:“不是给你,是卖你。现在红鬃不也是你骑吗?” 强运被带到帕拉图后,温特斯就很少骑红鬃了。但战马的训练不能间断,所以红鬃平时都是小马倌骑。 小马倌也乐得可以骑马,他把红鬃照看得很好。一人一马十分亲密,所以温特斯干脆成人之美。 安格鲁已经激动到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他想抱住少尉亲两口,却又突然反应过来那样不行。于是抱起小猎人狠狠亲了两口,又向少尉敬了个礼。 贝尔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那我呢?那我呢?” 温特斯本想逗逗小猎人,但想起这个年纪的男孩骄傲又脆弱的自尊——毕竟他也刚从这个阶段走出来——也就不再卖关子。 “让安格鲁给你挑一匹好的。”温特斯取出钱袋扔给小猎人,又看向小马倌:“安格鲁,再给我也挑一匹代步马。不用是战马,但是得耐劳、结实,能走野地。” 小马倌愣住了:“您还要添一匹马吗?强运不是挺好?” “多一匹马换着骑,我不让强运太累到。”温特斯随口答道,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小马倌挨训,老老实实地小声回答:“哦。” 温特斯看到小马倌的憨样又生气又想笑:“还愣着干嘛?等我领你去相马?回来时顺便去枪匠塞缪尔那里,把我定的枪取回来。” 贝尔赶紧敬了个礼,拉着伙伴离开队部。 …… 一切似乎走上正轨。 民兵火枪手放过十几次枪后逐渐开始适应开火时的后坐力、光亮和噪音,矛手也开始能迈出整齐划一的步伐。 战马被从狼屯、黑水、圣克三镇带到双桥大营。 狼镇那边是吉拉德和谢尔盖来了一趟,顺便给狼镇的小伙子们带了好多吃喝和家信,令其他两镇的民兵羡慕得发疯。 但没有时间留给骑兵训练了,该来的总要来。 不知不觉间温特斯已经在奔马之国度过六个月。 帝国历559年1月12日,杰士卡大队收到开拔命令, 当杰士卡中校向少尉们宣读命令时,三人没有任何惊讶,温特斯甚至有了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痛快感。 他敬礼,领受命令。 此刻,一支车队已经在双桥大营整装待发。 在三支百人队的基础上,军团又给杰士卡大队额外调配近三百名车夫。 这是一次远途补给,民兵们需要护送辎重队跨越近百公里的“无人区”进入赫德诸部的领地。 除了民兵和民夫之外,还有十几辆商贩马车守在军营外,等着同军方辎重队一并前往西边。 帕拉图的军事原则是优先就地筹措补给,如果有什么东西必须从后方运向前方,那一定是前方无法募集的资源。 “没什么想问的吗?”杰士卡中校随口问少尉们,他把命令笺整齐地叠好、揣进怀里。 “您不介意的话,我倒的确有个问题。”温特斯停顿了一下,问:“为什么是我们?” “不是你们。”独眼的中校冷笑一声,用大拇指向自己:“是我。” 第三十九章 屠夫之路 帝国历520年,春。 天空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料峭春寒冷彻骨髓。 一名高瘦、严肃的老人正独自骑马离开无虑宫,虽然眼中的疲倦几乎无法遮掩,但老人依然把腰杆挺得笔直。 他即将启程前往山前地,全权负责平息叛乱、肃清逆党、恢复帝国权威。 在那里,他要对决他曾经的侍从、门徒和封臣——托尔梅斯的内德。 只有被浓烟呛醒,人们才会思考:最初的那粒小火星是什么? 一声辱骂?一记耳光?一起私人仇杀? 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叛乱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 不仅整个弗斯兰德公爵领正熊熊燃烧,就连维内塔公爵领那些自治城市也在蠢蠢欲动。 必须要尽快扑灭这场大火,否则遮荫山脉以南的领地都将化为灰烬。 但一个难题横亘摆在他面前:他的兵团驻守在帝国北疆,而烽烟四起的山前却位于帝国版图最南端。 海运几乎被掐死。叛党的桨帆船从塔尼里亚群岛出发,发疯般破袭帝国的海上航线。 而皇帝的舰队两年前在一场同弗莱曼苏丹的海上决战中全军覆没,至今仍未恢复元气。 他的士兵唯有用双腿跨过整座帝国、翻越高耸入云的遮荫山脉,才能最终见到他们的敌人。 …… 帝国历559年1月12日,杰士卡大队从双桥军营出发,那时队伍中只有百十辆双套大车。 六天后,辎重队抵达边境小镇马头坡,行驶在土路上的大车数量已经超过两百辆。 其中只有不到一半属于军方辎重队,其余都是沿途加入辎重队的商贩、掮客和投机者。 想要区分很简单:辎重队用的都是双套四轮马车;而民间大车五花八门,两轮、四轮、骡车、驴车……甚至还有慢吞吞的牛车。 …… 后勤被阿尔良公爵定义为“调兵遣将并使之得到补给的实践艺术”。 听起来轻飘飘的“调遣”和“补给”两个词,做起来难如登天。 为了将他的兵团从北疆调遣至塞纳斯海湾,阿尔良公爵精心规划了一条运兵路线,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屠夫之路”。 屠夫之路自帝国北境要塞磐石堡出发,沿途经过二十余座帝国重镇以确保补给,最后通过瓦恩库什山口翻越遮荫山脉,抵达塞纳斯海湾。 阿尔良公爵提前派遣工匠,沿途修筑营地、拓宽道路、架设桥梁,并按照每日行军距离设置补给站。 军靴践踏泥水的脚步声、长枪互相磕碰的撞击声、疲倦的士兵在沉默中行进……许多老人谈起这些仍然历历在目。 正常情况士兵每天可以在屠夫之路上行进22公里,强行军的每天可以行进37公里。 前后两次征讨,帝国经由屠夫之路向南方调遣的士兵超过十万名,期间没有因为补给出现任何减员。 不计其数的军需物资也是通过在这条路线补给平叛军队。 不过屠夫之路最后造成的最大影响不在于军事,而在于民生。 因为连接二十余座大城,且沿途设有营地和补给点,许多商人开始经由这条路线运输货物。 名为“屠夫”的道路最后却为沿线带去繁荣,这大概是它最初的规划者也不曾料想到之处。 …… 虽然诸共和国军人今天不愿承认,但实际上联盟军队的战术、编制、训练等体系都是从“屠夫”阿尔良那里学来的。 没什么可丢人的,能从敌人身上学习知识是一项可敬的本领。 例如现行的方阵战术,就是由屠夫的长枪重戟方阵改良而来:增配火枪手以弥补枪戟方阵远程火力贫弱的缺点,并保留少量精锐剑盾手反制笨拙的超长枪。 帝国历520年阿尔良公爵带兵平叛,那时的“南方叛党”还只是一群商人、工匠和农夫——乌合之众。 待到八年之后“疯子”理查御驾亲征,疯皇所要对付的敌人已经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联盟军队的后勤体系自然也是师承屠夫,主要学到两点: 第一,尽可能就地补给; 第二,补给线沿途设置营寨。 同时学到一个教训:不要让闲杂人等随营。 像帕拉图共和国与赫德诸部的战争,军需官会尽可能从赫德人手里征收物资,后方到战区的输送则由军队和私人同时负责。 军方辎重队运力有限,尽可能只装载枪炮、火药这类前方难以补充的物资。 而例如面粉、食盐、副食品这类物资,军需官会很乐意从商贩手中高价收购,并且用战利品折价支付,个别时候甚至会“预支”土地指标。 往往只需一来一回,商人就能赚到盆满钵满。即便是土地指标,也可以轻松转手卖掉。 所以每次军方辎重队出发,都会有大批商贩、掮客、投机者同行。他们跟着辎重队既是因为从众心理,也是希望能得到一些保护。 …… “听好!你们的安全自行负责!一路上所有风险也需自行承担!”明天即将跨越界河,温特斯正在给随队的闲杂人等宣讲政策:“任何非辎重队马车不准混入队列!我们走在前面,你们在后面跟着。跟得上就跟,跟不上掉队也没办法……” 少尉站在一块石头上,讲得口干舌燥。面前的人们沉默地听着,这些规矩大家也都了解。 难听的话说了一大堆,温特斯把好消息放到最后:“但是杰士卡中校允许你们进入沿路营地休息!宿营时严禁进入辎重队营区,违令者以刺探军情论处!” 人群的情绪有了一些起伏,负责辎重队的军官没几个喜欢这些蹭保护的平民,大部分情况为了安全都严禁他们入营夜宿。 像杰士卡中校这样允许闲杂人等进入营地的军官倒是少见。 …… 瞥见温特斯回来,杰士卡中校随口问:“跟他们讲完了?” 温特斯点了点头。 因为有过护送狼镇车队往返热沃丹的经验,温特斯算是比较得力,所以杰士卡中校什么破事都让他去干。 “光说没用,敢跟着来的不是胆子大就是贪心,大多数两方面都有。得收拾几个想浑水摸鱼的混球才能震住他们。” “那您干脆不让他们进营不就行了吗?”温特斯反问。 “让他们进入营地,才能更好管住他们。”杰士卡中校回答:“况且他们也不容易,能照顾尽量照顾一些。” …… 冬季的白天很短,必须抓紧时间行军。 天空才刚蒙蒙亮,值星的十夫长便用力敲响铜钟。 敲钟之前贝里昂就已经醒了,他前一天晚上在镇上买了羊奶和鸡蛋。 当温特斯穿好军装、掀开帐篷的时候,贝里昂把热好的羊奶、面包和熟鸡蛋端了进来。 贝里昂现在是少尉的勤务兵,原本与他同帐的杜萨克们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骑兵,少尉便干脆把铁匠留到身边做了卫士兼勤务兵。 原本沉寂的军营活了过来,民兵纷纷疲倦地爬出帐篷,抻个懒腰开始弄吃的。 勤快的人还煮点热汤喝,懒得动弹的家伙干脆只吃冷面包。 不得不说,贝里昂当上勤务兵后,温特斯的伙食条件可是大大改善。连带巴德和安德烈也受惠,两人现在天天找温特斯蹭晚餐。 大队人马还在忙碌,安德烈和他手下的五帐骑兵已经准备妥当。 有好友赞助的金条,切利尼少尉阔绰地定做了一套帕拉图骠骑兵军官制服————在枫石城最好的裁缝那里。 别看一口一个“日羊佬”,但切利尼少尉对花哨的骠骑兵军服可是喜欢的很。 温特斯和巴德还在穿陆院学员制服,安德烈已经迫不及待换上帕拉图军装。 “骑兵,说不得那天就要死。”切利尼少尉是这样说的:“不穿得好点,不亏吗?” 不过他特意选了红色腰带、蓝色滚边——维内塔军旗的颜色。堪称“帕拉图军装穿在身,我心依然是维内塔心”。 切利尼少尉身穿花哨的夹克、头戴高筒皮帽,在一群杂衣民兵中鹤立鸡群,尤其显眼。 同中校打过招呼后,他便带领手下的轻骑兵先行出发探路。 作为战略上的进攻方,帕拉图军队目前使用一条固定的补给路线,路上每隔十公里左右便有一座设防营地。 十公里,是大车的每日行进距离。 士兵可以一天徒步二十到三十公里,但大车能跋涉十公里已是极限。 传统四轮农家马车,车体本身就极为笨重。前轮小后轮大,转弯半径超大。 没有差速器、没有悬挂、也没有轴承,因此很容易坏。载人马车还能装上皮带悬挂架,但载货马车可没法用。 安德烈的职责便是探明这十公里内的情况,并通知前方营地做好接待准备。 等其他民兵吃过东西、收起帐篷、整装待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杰士卡中校也不废话,直接下令开拔。 离开马头坡镇,杰士卡大队就将跨过界河,踏入“无人区”,所有人心中的都难免有些紧张。 蒙塔涅少尉打头,双套大车一辆接一辆驶出军营,巴德少尉带着一队木匠和几辆空置大车收尾。 马坡头镇是个很繁荣的城镇,常住人口有上百户人家。辎重队经过镇中心,引得不少镇民站在路边看热闹。 其中许多男女脸上笑容洋溢,马上的温特斯和扛着武器的民兵们挥舞某种纸张。 “这是什么意思?”温特斯放慢马速,问车上的老神棍:“挥舞纸张?这是本地什么习俗吗?” 瑞德拉开窗帘打了个哈欠,撸着幼狮哂笑道:“哪有这种狗屁习俗?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全体帕拉图人的习俗。” …… 老托钵修士坐的是专门载人马车,配备皮带悬挂架,一点也不颠簸。车厢里加装炭炉、四壁钉着毛毡。此刻车外寒风刺骨,车内却温暖舒适。 区区一个百人队居然有两位随军神父实在太奢侈,现在卡曼教士和瑞德修士已经正式成为杰拉德大队的随军神父。 也不知道老神棍哪来的本事,辎重队里无论是民夫、车夫还是那些蹭保护的小贩,现在都把他当活圣人供着。 温特斯估计万一老头哪天挂掉,车队里的信徒能为抢他的遗体血流成河。 不过也正因如此,众人对于老修士独占一辆马车并无异议。老神棍乐得舒适,温特斯想藏小狮子,二人算是一拍即合。 …… “什么意思?”温特斯疑惑不解地问:“什么帕拉图人的习俗?我怎么听不懂?” “你不懂?”瑞德修士挑起眉毛。 “不懂。” 老修士微笑问:“你知道他们挥舞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们挥舞是帕拉图人这三十年来能把赫德诸部打到屁滚尿流的秘诀。” “这话什么意思?”温特斯愈发疑惑。 “小子,那是债券!战争债券!”老修士的笑容意味深长:“你的军饷、你的武器、这场战争燃烧的金币……全是从这里来的。你们输了,那就是张废纸。但如果你们赢了,废纸就会变成土地、奴隶、真金白银!他们对你挥手?他们是在盼着你打胜仗呢!” 第四十章 动员 没有叮当作响的金银,战争就不能打响。 老洛泰尔公爵曾对他的女婿——神圣姆罗皇帝理查四世直言不讳道:“发动战争需要三样东西,钱!钱!第三还是钱!” 伴随周期性的财政破产,理查四世失去了他最好的将军以及遮荫山脉以南的全部领地。 但究其本质,金钱并不能直接用于战争。 黄金不能当火药使,白银铸成兵器和盔甲得不偿失。战争需要金钱,是因为金钱可以购买战争资源。 瑞德修士曾经告诉温特斯:“这世界上杀人最多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动员。” 那个时候温特斯不懂,他只当这话是老神棍在故弄玄虚。 但是看到马头镇那些挥舞战争债券的普通百姓、又听老托钵修士剖析帕拉图共和国是如何募集一笔又一笔战争经费后。 虽然温特斯·蒙塔涅少尉仍然不甚理解“动员”一词,但他由衷感到一种恐惧。 陆院的军事史课程揭示这样一个道理:战争是少数人的游戏,至少在分蛋糕之前是这样。 王国与王国之间的战争,实际上是国王与国王之间的战争。 平民百姓要为君王的战争缴税、服役,但那是逼不得已。 没有人愿意无偿参与战争。有人不信,所以他们不发军饷,最后下场都很惨。 缴税、服役、封建义务等仍可被视为君王的一种财产,本质上君王仍在用他的私产、他的金库支撑他的战争。 所以征税太多、徭役太重、对封臣剥削太甚导致被推翻,也等于一种破产。 因此人口、财富、文化无不占优,却被兴起于边远之地的蛮族覆灭的王朝、帝国,俯仰皆是; 富庶的国家、破产的王室,也并不少见; 论人口、土地、财富,弗斯兰德公爵领在神圣帝国面前不值一提,但最后却是皇帝口中的“贩夫走卒、乌合之众”笑到最后。 归根结底,战争不在于统治多少金银、人口,而在于能为战争动员多少金银、人口。 诸共和国之中,帕拉图人口倒数第二,财富也远逊维内塔、联省和瓦恩。 如果她还是帕拉图公国,连年征伐早就让大公脑袋搬家——不是赫德人动手、就是帕拉图人动手。 但她的版图却最大,而且还是越来越大。 帕拉图共和国究竟哪来的钱打仗? 答案:借来的。 君主为了打仗借钱是常事,但其本质仍是私人借贷。借款对象局限于豪商、教会、骑士团和银行家。 大多数时间有借有还,偶尔赖账。 三十年前的帕拉图,内有保皇派作乱,外有赫德铁骑进犯。共和派坐困诸王堡,正忙着开公审大会、送人上断头台。 面对缺人、缺粮、最要是缺钱的烂摊子,内德将军开创性使用了另一种借贷方式募集军费:特殊战争债券。 [注:内德·史密斯那个时候还是将军 这些债券的面额都不大,面向所有人开放购买。 没有抵押物,预计用战争期间的全部收益偿还,包括尚未清缴的贵族私产、未来同赫德人作战的缴获等等。 听起来像是空手套白狼,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债券卖得特别便宜。 四枚银盾面额的债券只卖一枚银盾——即使是这样购买者也寥寥无几。 然后内德·史密斯打了一场小胜仗,抄了一位骑士的家。 贵重物品、田产、房屋……所有战利品低价挂牌出售,但只允许用债券购买。 因为转手就可以换成实物,逐渐开始有人购买债券,但四枚银盾面额的债券的价格上涨至两枚银盾。 然后内德·史密斯又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抄了一位伯爵的家。 战利品照前例处理,市面上四枚银盾面额的债券价格已经上涨至三枚银盾。 内德·史密斯麾下的士兵逐渐开始同意以债券的形式支付军饷——当然是按照市面价格。 债券购买者成了股东,军队成了伙计。 战争变成了一门生意,或者说是一场赌博。 每一名购买债券的帕拉图人无不祈祷内德·史密斯赢得更多胜利,掠取更多的战利品。 在打了第八场胜仗后,内德将军宣布所有债券将在战争结束后统一偿还。 原因有二:首先,战争时期,战利品中最大宗的不动产卖不出价格;其次,他要将战利品中的动产继续投入到战争中,相当于把利润用于扩大经营。 这个决定是对债券信心的重大打击,但内德·史密斯还有后手。 “开放债券自由买卖”。 内德将军同时宣布,为了让债卷购买者能够收回投资,诸王堡“债券交易所”挂牌成立。 如果你不想要你的债券,拿到交易大厅卖掉即可。也许是亏,也许是赚,都看你的本事。 世界上第一间[债券交易所],就这样在[战争债券]诞生的三个月后诞生。 通过这种融资方式,内德·史密斯将金钱从工匠、商人、女仆这些普通百姓手中动员出来,化为战争资金。 通过这种融资方式,内德·史密斯将一小撮人同另一小撮人的厮杀,变成了帕拉图共和国同另一小撮人的战争。 没人愿意无偿服务,但每一个购买战争债券的人,都在为这场战争自愿出力。 …… “等等,那万一仗打输了怎么办?债券不就什么都没有了?”温特斯皱着眉头问老神棍。 “很简单,别打输就行。”瑞德修士哂笑道:“别忘了,那可是内德·史密斯!战无不胜的铁汉!” …… 一年战争结束,保皇派被清洗,赫德人落荒而逃。帕拉图共和国正式成立,并成为塞纳斯联盟的第三个成员国。 战争期间发行的债券全都被按照面额偿还,内德·史密斯将“特殊战争债券交易所”的门牌摘掉,重返联省。 他得到一个消息,理查四世即将御驾亲征。 这一次,皇帝誓要将叛党彻底碾碎。 …… “这就是动员,一个国家把资源投入到战争中的能力”老修士缓缓说:“国与国打仗就像两个笨拙的醉汉摔跤。再强壮的汉子若是只能使出一成力,也会被能使出一半力的弱汉摔倒。” 温特斯竖起耳朵听着。 “最粗笨的动员是征发人力,兵役、徭役、你的民兵便是如此;更高明的动员是调度金钱,有钱便有人,内德·史密斯便是如此,征税也是;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恐怕是倾尽所有,把一切资源投入到战争中,将整个国家铸成一柄兵器。” “怎么铸?” “想要将整个国家铸成一柄兵器,那就得万众一心。哼,人心?”老修士嘿然冷笑:“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揣测的东西,我实在想不出要如何操控人心。” 听了这话,温特斯忍不住讽刺:“车队里的人都快把你当活圣徒供着了,你还不懂操控人心?” “生前死后的东西,教你也学不会。”老修士在温特斯脑袋上狠敲了一下:“你要是有内德·史密斯的本事,就足够战无不胜了。” …… 从浮桥跨过汹涌的界河,脚下便再无道路可言。 天地间一片茫茫,辽阔的原野上只有模糊的车辙印在指引方向。 挽马口吐白沫、艰难迈步,扛着火枪、长矛的民兵走在旁边,不时帮忙把陷入泥地的车轮抬出来。 两百余辆大车在荒原蜿蜒行进,不知不觉间拉成超过两公里的长队。 前面的人往往只是翻过一道坡或绕过一座土丘,便会在后面的人的视野中消失。 温特斯往返巡视,保障行军秩序。任何出故障的马车都会被迅速拖出队列,等待负责扫尾的巴德少尉救援。 跨过界河,就等于法律意义上离开帕拉图共和国,所有人都多少有点紧张。 好在一路无惊无险,除了有辆马车后轮掉了之外没出什么情况。 紧张很快消退,疲倦涌入躯体。 行军是极其枯燥的劳动,实际上就是不停地走。而且中校严禁手下将武器、杂物放上大车。 民兵身上背着三四十斤,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荒原上,心中只想着休息。 杰士卡中校严格控制行军节奏,沙漏每翻转两次——大约一个小时——队伍才可以小歇。 一直走到正午,中校才下令吹响长休息的军号。 …… 赫德诸部和帕拉图之间的“缓冲区”自古有之。 数百年来两方时战时和,每逢遭灾赫德人便到帕拉图打草谷,帕拉图强盛时同样会兴兵征伐赫德诸部,掳掠牲畜、奴隶。 历史学家邦妮·塞菲尔这样形容:“帕拉图人本质上是农耕化、公教化的赫德人。即便在缺乏教化的蒙塔山民眼里,帕拉图人也太过野蛮。” 赫德诸部不愿到临近帕拉图的草场游牧,帕拉图人不敢在赫德诸部附近定居,最后自然形成三不管地带。 待到三十年前,内德元帅同赫德三大部签订和约时。 更是用书面形式规定“此间两百里,帕拉图人不开垦、赫德人不牧畜”,缓冲区从此有了正式法理依据。 按照内德·史密斯的设想,保持距离或许可以最大程度避免军事冲突。 但事实同他的想法恰好相反。 [注:帝国历526年屠夫阿尔良兵败身亡,次年帕拉图公爵领内乱,保皇派同共和派相互攻杀。赫德可汗“昔班厥叶”趁机挥师东侵,内德·史密斯率联盟军大破之,阵斩厥叶汗,赫德诸部自此一蹶不振 …… “难怪要挑冬天出兵!”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这烂地也就冬天好走一点。春夏遇上雨水,地里肯定全是烂泥,大车根本走不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听就是安德烈亚·切利尼少尉。切利尼少尉目前是杰士卡大队内部公认的头号大嗓门。 不过也有小道消息流传: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蒙塔涅少尉发起火来嗓门能大到吓死人。 追其源头,大概是某个狼镇民兵酒酣耳热时,绘声绘色讲述了一番少尉“一声怒吼活活吓死巨匪马掌伊万”的故事。 安德烈大步朝巴德几人走来,搓着手大笑问:“贝里昂,今天中午吃什么?” 巴德、卡曼教士和瑞德修士坐在地上,身下是一大块帆布。 几人都是在等上菜,巴德还是特意从车队末尾赶过来的。 自打贝里昂转任勤务兵,和温特斯共进午餐、晚餐的人便越来越多。 “主菜是慢炖猪肘,长官。”端着铁锅的主厨回答:“还有奶油杂蔬汤,不过面包是昨天的。” 贝里昂掀开锅盖,用糖和酱慢炖的猪肘冒着热气。炖了一路的肉软烂多汁,轻轻一抽骨头就被取下来。 “你到前面的营地去过了?”温特斯端着一篮面包跳下马车:“回来够早的嘛?” 安德烈盯着锅里,随口回答:“来回二十公里,能用多少时间?” 谈话间围着铁锅的几人开始动手分肉,贝里昂回到马车边又端出一锅杂蔬汤。 瑞德修士小尝一口,啧啧赞叹:“贝里昂先生,凭你的本事,我看去给皇帝当厨师也是绰绰有余。” 铁匠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你去过哪个皇帝的宫廷?疯子理查的?背誓者的?”温特斯忍不住反呛。 作为根正苗红的共和国军人,蒙塔涅先生最反感“皇家”之类的形容方式。 “都没去过,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评价标准。”老修士怡然自得,丝毫不为所动。 …… 辎重队的长休息也是午餐时间,车队里大部分人都在啃干粮,最好也不过佐点腌菜。 行军期间最重要的是晚餐,因为只有晚上才有时间生火,其他两餐都是随便凑合。 在贝里昂转任勤务员之前,大部分情况下温特斯的早餐和午餐也是啃冷面包。 但自从贝里昂负责伙食,温特斯顿顿都能吃上热食。 铁匠打制了一种特殊的铁炉。炉子有半人高,纯铁打造,分为上、中、下三层: 中层是燃烧室,木柴、煤炭都能烧; 烧剩的灰渣落到底层,底层有个可推拉的小门,既可以排渣,又可以调整通风以控制火力; 顶层用来架锅,炉子后还装着一根烟囱。 这铁炉最妙的地方在于不漏明火,用石板垫着就不会把木头点着,还可以控制燃烧的速度。 贝里昂把铁炉架在马车上,清晨出发时煮上东西,保持小火。中午休息时温特斯就有热乎乎的食物吃。 而且据温特斯观察,这种铁炉远比篝火更节省燃料。 …… 野外没有餐桌,温特斯几人铺一块布、席地而坐,倒是有点像野餐。 “围古萨的时候,我做梦都想喝一口热汤。”巴德感慨地说:“那时要是有这种铁炉,我们也不至于那样艰苦。” “贝里昂。”温特斯也附和道:“你要是带着这种铁炉去海蓝卖,保管你赚到笑。” 安德烈唱起反调:“好是好,但你也不看看炉子用了多少铁!打十副胸甲都够了吧?几个人买得起?” 温特斯立即反驳:“铸铁和钢是一码事吗?胸甲还有手工钱。铁用的多,说明用料好。这炉子用上几十年也不成为问题。花一次性的钱买能用一辈子的东西,海蓝有的人愿意买!等我回家,我就在书房里装一个。” 两个维内塔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贝里昂只是闷头吃东西。 他也坐在这一小圈人之中,同百夫长和神父们一起用餐——这是蒙塔涅少尉特意要求的。 铁匠无论如何不肯,但少尉坚持“吃东西而已,没那么多尊卑规矩”。 温特斯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贝里昂最初调任勤务兵时准备像仆人那样服侍他用餐,让他很不舒服。 没过一会,温特斯的宪兵海因里希和夏尔也赶了过来。两人先敬了个礼,然后也坐下享用食物。 十人队里的士兵会轮流负责准备食物,但宪兵直属百夫长、不归任何十人队。 于是温特斯便让夏尔和海因里希跟着他开伙。 其他军官可能无法接受,但巴德、安德烈、卡曼教士和瑞德修士都不是很在意尊卑观念的人。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东西、闲聊,气氛倒也轻松。 倒是杰士卡中校巡视到此处,什么也没说便拨马离开。 辎重队平安抵达营地,温特斯等人照例聚餐,又一次被杰士卡中校看到,中校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第二天晚上,中校拦住三名少尉:“从今天开始,你们三个跟着我吃饭。” 第四十一章 过河 按照发给军官的小手册的内容,一座完善的野战营地必须包括壕沟、围墙、排水渠、马厩、厕所、两个进出口,必须拥有易于取用的水源,必须位于利于防守的地形。 但实际情况是补给线沿途的营地有好有坏,普遍由一到两帐士兵负责看守,最多不超过三帐。 其中一部分能容纳两支满编军团,拥有完备的围墙和壕沟,那是几个月前大军经过此处时修筑的临时军营; 剩下的则简陋许多,在平整的空地上挖一圈土渠就算完工。 营地的选址大多靠近河流,修筑在徒涉场和浮桥的西岸。一方面为了获取水源,另一方面也为了保障浮桥、徒涉场的安全。 河流,行军途中最让辎重队头疼的就是河流。 由于依赖冰雪融水补充,大荒原上的河流受季节影响严重。 夏季雨量丰沛时,河水能暴涨到几米深。冬季则会进入枯水期,大多可以徒涉——这也是选在冬季出兵的原因之一。 从大环境看,两山夹地的水系发源自遮荫山脉和金顶山脉的冰雪融水,是典型的树枝状水系。 地理学家白睿思将两山夹地比作一片树叶,自西向东的奔流河是主脉,各级支流则是侧脉和细脉。 按照这个比喻,给辎重队造成麻烦的河流大部分连细脉都算不上。 可即便只有腿肚深的小河,在这个季节淌一次也够人受的。 虽然帕拉图的冬天很少结冰,但不妨碍冷。 …… 马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十来米宽的浅滩,辎重队抵达了今天的宿营地。 但这并不代表一日辛苦的结束,车夫们在忙着卸马,民兵们需要整顿营地设施:清理壕沟、加固围墙、重新挖掘厕所。 在其他人埋头锄地的时候,每帐中负责做饭的人则要去生火、打水、准备食物。 作为背着铁锅行军的补偿,他们不需要参加重体力劳动——不过炊事和挖厕所哪个更累还不好说。 整顿结束、安排好夜岗和巡逻人员后,温特斯便下达了解散命令。 他现在又冷又饿,在马鞍上坐了一整天令他的屁股痛得要死。他只想喝口热汤,赶紧休息。 但杰士卡中校半路叫住了他,被中校找来的还有巴德和安德烈。 中校还是平时那种不冷不热的语气:“你们几个和我一起用餐。” 三个少尉面面相觑。 杰士卡中校到任已有三周多,但他向来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至今同温特斯三人尚无私交,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想增进私人情谊的念头。 不过顶头上司邀请共进晚餐,少尉们没法拒绝。 可中校却没直接回营房,而是带着少尉们朝马厩走去,辎重队的马匹都安置在那里。 温特斯三人就这样跟着中校在马厩转悠,看着中校摸马背上的汗、不时检查马儿的蹄子和腿。 负责饲马的十夫长是个三十几岁的杜萨克,得知消息后紧忙跑来马厩。面对四名军官,他的神色十分紧张。 杰士卡中校瞥了一眼十夫长,冷冷地问:“马刚牵进棚没多久吧?” “是,大人。”十夫长擦了擦头上的汗。 中校伸手在马槽里抓了一把:“这是什么?” “精料,大人。保证足量,没有分毫克扣。” “这又是什么?”中校踢了踢马槽旁的木桶。 十夫长愈发诚惶诚恐:“水!刚从河里打的,保证干净。” 杰士卡中校突然爆发,抄起水桶就砸向十夫长。 十夫长不敢躲,被水桶砸得倒退几步才稳住重心。 “马身上的汗都没凉!你就敢给马喂水喂料!”中校又是狠狠一耳光把十夫长打倒在地:“你想死吗?” 十夫长慌了神,连声求饶:“我……只是……” “闭嘴!” 十夫长爬了起来,不敢再说话。 “明天自己去找你的百夫长领十鞭。”杰士卡中校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滚!” 十夫长如蒙大赦,逃也似地离开了。 “下了他的十夫长。”中校对安德烈说。 “是。” …… 稍后,杰士卡中校的帐篷里。 中校和少尉们围坐在一张小桌前,还在说刚才的事情。 “混账东西!”杰士卡中校余怒未消:“不是自家牲口不心疼!看看他们的战马,都等着消了汗再来喂。” 辎重队有百十辆大车,两百余匹挽马。其中一部分车马是军队财产,车夫只是单纯的雇工;剩下的车马都是车夫所有,这类车夫的报酬更高。 车夫的马,车夫照看。军队的马,中校安排了几个杜萨克照看。 但看起来他们并不怎么上心。 “那让车夫照看如何?”温特斯问。 “也一样,不是自家东西不心疼。”中校摇了摇头:“车夫还不如士兵方便约束。” 几人一时无话,眼巴巴等着晚餐端上来。 中校琢磨了一会,说:“大车现在都是满载,是最费马力的时候,绝对不能出意外。我们只有四匹备用的挽马,比士兵还金贵。这事得指派个军官负责,有军官监督底下的人才不会懈怠。” 中校首先看向温特斯,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巴德和安德烈,大概是要在两名骑兵军官里选一个。 安德烈立刻回避视线,巴德见状叹了口气,说:“我来吧。” “好,那就你。”中校点了头。 勤务兵拉开帐帘,把一个个盘子端到几位军官面前。 温特斯原本已经饿到麻木,但食物的气味让他的胃又翻腾起来。 四个军人也没什么餐前祷告流程,食物摆上桌就可以开动。 可温特斯只是稍微尝了一口盘子里的糊状物质,就差点把昨天喝的汤吐出来。 太恶心了,又酸又臭,仿佛洗过裹脚布。 如果有什么东西看着像泔水、闻着像泔水、吃着更像泔水,那它就应该是泔水吧? 温特斯震惊地看向安德烈,安德烈也震惊地看向他。 反观杰士卡和巴德倒是面色如常,仿佛大家吃的不是一样东西。 “长官,您平时就吃这东西?”安德烈小心翼翼地问。 中校正在用力掰因脱水而干硬的面包,随口回答:“我又不是请你们赴宴,我是在帮你们纠正错误。” “什么错误?” “和士兵走得太近的错误!”中校冷淡地说:“我理解这种乡土部队的感情,但你们现在是在军队里。和士兵保持距离,否则会影响你们的判断。” 虽然中校没明说,但温特斯知道中校指的是什么,这让他有点恼火。 安德烈打个哈哈,问巴德:“这你也吃得下去?” 巴德看了一眼安德烈,回答:“你如果生在佃户家,你也吃得下去。” “行了,别挑三拣四了。”杰士卡中校颇为不悦:“在军营里有得吃就不错了。士兵又不是厨师,能把东西弄熟就算合格,还在乎什么口味?你们就是没打过仗,否则端上盘猪食来,你们也能吃。” 共同经历过许多的三人无言相互交换目光,倒也无意纠正中校。 “倒不是打没打过仗的事情。”安德烈慢吞吞地说,用勺子搅动盘子里的糊糊:“只不过对比之下,您这里的东西确实难以下咽。” “和谁对比?”杰士卡中校一挑眉 “和……蒙蒂[蒙塔涅的昵称]的勤务兵比。” 杰士卡中校冷笑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第二天,中校信了。 第三天,中校干了一件“不愧是他”的事情。 铁匠贝里昂被调至大队指挥部,任专职炊事兵。 …… 虽然赫德诸部和帕拉图的势力范围之间存在法理上的“缓冲区”,但缓冲区的地理定义却在不断变化。 当年内德·史密斯同赫德三大部约定的缓冲区,其中的烬流江以南的部分就是今天的新垦地行省。 [注:烬流江就是奔流河在帕拉图境内的叫法 总体而言,帕拉图人步步紧逼,赫德人步步后退,彼此间大致有百公里宽的无人地带。 说是无人区,但实际上也并非完全没有人烟。 最常见的是牧羊人。 当初双方的约定是“帕拉图人不开垦,赫德人不牧畜”,并没有规定帕拉图人不能在这片区域放羊。 这不是文字游戏,因为在势力夹缝间游牧是帕拉图人的传统艺能。 早在帝国历273年帕拉图就已经出现全国性的羊毛同业公会——梅斯塔荣誉协会。 甚至帕拉图的放牧用语大部分词源都来自赫德语。 农业带不来金银,所以共和时代以前,梅斯塔的纳税一向是帕拉图公爵的重要财政收入。 理查四世继承帕拉图公爵领后,每年也能从梅斯塔得到超过近3万磅白银的收入。[注:约合29.4万杜卡特金币 穷苦的帕拉图牧人驱赶绵羊跨越国家和宗教的边界,不仅要在势力夹缝间随季节迁徙,还要防备赫德人的掠夺。 但正是这些底层牧羊人为帕拉图贵族积累起财富,让他们能够修筑城堡、雇佣军队、顽强地同赫德诸部展开长期战争。 历史上如果不是帕拉图几次顶住赫德诸部鼎盛时期的大规模东侵,弗斯兰德和维内塔早就沦陷于铁蹄之下。 帕拉图牧羊人留下了旧边境线上的孤独城堡,也留下无数以他们为主角的故事和传说。 正因如此,即使绝大部分帕拉图人以农耕为生,安德烈却喜欢使用“日羊佬”这个蔑称,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这个不雅的描述很可能真实发生过。 …… 在无人区牧羊算是有官方背书的产业,甚至还是帕拉图曾经的支柱产业。 不过也有不受帕拉图官方支持的行当。 例如偷垦,有些买不起土地的农民会偷偷跑到无人区开荒。 帕拉图政府不会特意抓他们回来,同样也不会给予偷垦者提供任何保护,更不承认其产权。 还有许多土匪、强盗也会躲到界河另一边避风头。 不少偷垦者正是惨遭他们毒手,但官方很少派遣执法力量越过界河,这类人多靠赏金猎人缉拿。 除此之外还有商队和走私者。 帕拉图官方时而允许互市,时而禁止互市。风向总是在变化,但需求一直都存在。 俗话说的好,“东来烟酒油布糖,西来牛羊骡子马”。 允许互市就是商队,禁止互市时就是走私者,反正一年到头总有人赶着车队往来于赫德诸部与帕拉图之间。 大部分时间内帕拉图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是对牛马、烟酒、糖油这类牲畜杂货而言。 任何胆敢走私铁器、枪炮、火药的商队皆在不赦之列。哪怕已经越过无人区中线,帕拉图骠骑也会追杀他们到死。 不过正因如此,铁器、枪炮、火药在赫德诸部的卖价奇高,致使铤而走险者屡见不鲜。 除了帕拉图人,这片“无人区”里还有赫德人。 同内德·史密斯签订协议的是[海东]、[苏兹]、[特尔敦]三大部,但赫德人还有为数众多的中小部落。 总有赫德部落在遭灾或争夺草场失败后进入缓冲区,这些赫德人同样不受诸部议会保护。 他们有时掳掠帕拉图私垦者,有时又会被私垦者、盗匪甚至是帕拉图骠骑屠杀。 总而言之,当一个人步入这片“无人区”时,他就等于离开世间的一切法律、规则和文明。 赫德人、牧羊人、偷垦者、强盗、走私犯……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挣扎求生。 他们时而合作、时而厮杀。除了手中的刀枪,没有任何东西能保障一个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而帕拉图共和国本次的战役目标,是把这片区域再往西平推一百公里。 …… 越过百公里宽的无人区,辎重队用了整整十二天时间。 帕拉图人大多听着“界河那边有土匪”之类的故事长大,最初难免有些提心吊胆。 结果到最后,别说是土匪,连兔子都没碰到几只。 毫无波澜地走了一路,大家都有点怅然若失。 这也没办法,三支百人队负责押运,脑子有坑的盗匪才敢对辎重队下手。 …… 缓冲区在帕拉图一侧以河流作为边界,在赫德诸部一侧同样如此。 而且赫德人的界河可比帕拉图人的界河气派多了。 拦在车队之前的是一条近四百米宽的大河,水流湍急,深不见底,只有一道晃晃悠悠的浮桥连接两岸。 经由浮桥过河,车队进驻位于桥头的营寨休息。 不过守军拒绝闲杂人等入营,那些小商贩只能在营外过夜。 桥头营寨的守军也远比之前的营地多,足有一支百人队,由一位上尉全权指挥。 安顿好车队后,温特斯等人爬上营地望楼观景。 “看呐,这条河应该就是赫德人口中的[库尔瓦莱亚],意为带走灵魂之江,冥界之河。”瑞德修士指着河水红光满面地说:“早就听闻此河气势磅礴,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库尔瓦莱亚……库尔瓦莱亚……”温特斯咀嚼了一会这个词,恍然大悟道:“库尔瓦莱亚不是一种舞蹈吗?好像是……奔赴冥河之舞?” 瑞德修士哂笑道:“说你不学无术你还不服,那是[库尔瓦莱塔],词源是一样的,词缀不一样。” 只听赫斯塔斯说过一次,温特斯也记不清怎么读了。想起老萨满,他有些伤感地叹息了一声。 “此等壮丽景色在前,你叹什么气?煞风败兴!”老修士翻了个白眼。 “想起位故人。”温特斯笑了一下:“老头子,你可得活得久一点,别随便死了呀!” “放心吧!在死之前我肯定都活着!”老修士哈哈大笑,他倒是不忌讳。 第四十二章 偶遇 越过冥河当日,辎重队宿营桥头堡。 深夜,惊慌的夜勤哨兵闯入蒙塔涅少尉的帐篷:“大人!快醒醒!” 少尉意识模糊:“唔……干什么?” “出大事了!” 睡意全无,温特斯跳下行军床:“怎么了?” “天上下盐了!” 衣服也顾不上穿,温特斯冲出帐篷。 极目四顾,他没看见撒盐,但有更惊人的景象——成千上万片柳絮正打着旋从空中飘落。 这片土地,罕见地下了雪。 …… 两天后。 库尔瓦莱亚河以西,未命名之地。 安德烈与温特斯并肩骑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马蹄践踏泥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雪,对于帕拉图人有两种存在形式:纸面记载和金顶山脉主峰的万年雪。 实实在在可以触碰的雪,少之又少。 年纪小的杜萨克甚至没经历过降雪,他们对于“雪”的概念全然来自父辈的描述。 地表温度未至冰点,落地的雪很快融化为水,唯有远方山坡上尚有积雪残留。 面前的草甸还泛着青绿,天边的山坡却被皑皑白雪覆盖,这番奇异景色哪怕是亲眼目睹也无法觉得真实。 但辎重队的人们却顾不上欣赏美景,他们有更头疼的事情。 冬季的草甸原本还算坚实,然而突如其来的降雪令其饱吸水分。 一旦被车轮碾压,便不可避免地化作烂泥。 大车留下泥泞的尾迹,泥浆灌进轮轴令车轮转动更加吃力,不时还有马车陷进泥水坑中。 原本前车压实的车辙能让后车更容易地行进,但现在反而是前车还算轻松,越靠后的马车行驶越艰难。 经过一天的跋涉,第二天杰士卡中校下令改换双纵队形,缩短队列长队。 不过双纵队看起来效果并不显着,温特斯估计接下来可能要尝试三纵队甚至四纵队。 “这.他.妈.的烂地!”安德烈骂骂咧咧:“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地方干赫德人,上面的人脑子里灌过粪吗?” 往往缺少某样东西才知其可贵,比起道网、水路发达的维内塔,赫德诸部的草原的确堪称烂地。 路不好走——根本就没有路,人烟又稀少。除了草就是树,不像有什么产出的样子。 马车上的瑞德修士大笑两声:“你们维内塔人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荒原就算拿来放羊也是有产出的。你觉得这地不怎么样,殊不知每年赫德诸部为了争夺草场还要大打出手。” “那是因为赫德人穷的叮当响。”安德烈立刻反驳:“帕拉图人总不至于比赫德人更穷吧?” “红苹果易惹人摘。”老修士说了一句弗莱曼谚语,反问道:“那青苹果就没人摘了吗?帕拉图如此渴望土地,你们维内塔人也有责任。” “什么责任?”安德烈十分不服气。 “弗斯兰德和维内塔的羊毛纺织业需要更多原料,帕拉图就需要更多的羊群。你们两国显贵家族的次子、幼子和私生子带钱来购置土地,帕拉图便有了大批庄园和庄园主。还不明白吗?” 安德烈有点发懵:“这有什么相干吗?” “归根结底,正是你们沿海地区的需求,驱使着帕拉图人踏足这里。”托钵修士叹了口气,眼神中有种看傻子的怜悯:“假如维内塔的纺织业有一天不要羊毛,转为生产棉布。那帕拉图人就会宰掉羊,把土地用来种棉花。懂了吗?” “我们那……现在不要棉花吗?”安德烈怯生生地问。 “这小子比你还蠢啊!”老修士指着安德烈对温特斯说。 “少牵扯我!”温特斯还击道:“维内塔有责任,你就没责任?你敢说帕拉图人同赫德人的战争没有宗教原因?不是讨伐异教徒?” 老修士哑然失笑。 有骑手远远从车队后方跑来,一直狂奔到两位军官身边才拉缰绳。 是皮埃尔,他紧张地向安德烈汇报:“长官!我在北边山坡上看到人影。” “人影?几个人?” “就一个。” “然后呢?缀着我们吗?” “没有,一晃而过。那人回到山坡背后我看不到了。” 安德烈想了想,皱着眉头问:“不会又是放羊的吧?” …… 关于牧羊人,之前就闹出过笑话。 刚进入缓冲区第一天,就有民兵发现两侧山坡棱线上似乎有人跟着。 精神紧绷的安德烈以为是赫德人斥候,立即带领手下骑兵杀了过去。 众骑挥舞马刀、嗷嗷怪叫,一路冲锋到对方面前,才发现只是几个牧羊人。 赫德人没抓到,倒是把几个放羊的吓到半死,搞得安德烈大为光火。 之后在缓冲区行军的日子,每天都要遭遇好几拨牧羊人。 被假警报骗了几次的安德烈再也懒得搭理这类汇报,倒是杰士卡中校不厌其烦地派安德烈去同牧羊人接触。 “切利尼少尉!”中校喜欢这样说:“过去看看!带上东西过去!” 中校一方面的目的是打探情报——但安德烈觉得纯属瞎话。在他看来中校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羊肉、羊奶和羊奶酪。 帕拉图牧羊人主要放牧的是大名鼎鼎的美利奴绵羊,这种羊以毛质柔软润滑着称,就算温特斯、安德烈这些维内塔人也有所耳闻。 美利奴绵羊算是帕拉图的管制物资,自古以来严禁羊种流出,违者杀无赦。 还有另一种没那么有名气的裘拉绵羊,毛质不如美利奴,但肉和奶远胜表亲。 尤其是裘拉羊奶酪,杰士卡中校喜欢极了。 牧羊人常年在野外游荡,生活苦闷。所以很乐意用羊和奶换取烟草糖酒这类消耗品。 中校点名让安德烈过去,就是让他换肉和奶回来。 每天有鲜肉和鲜奶,军官阶层的众人都很开心。除了安德烈,他被折腾到烦不胜烦。中校指名让他去,其他人想代劳都不行。 [注:军官阶层包括军官、圣职人员和专业医生,大队不会配属专业医生 …… 听到切利尼少尉的问话,皮埃尔挠了挠后脑勺,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羊倌,那人还冲我招手来着。” “没看清装束?” “太远了看不清。” “你带同帐人去看看。”安德烈吩咐道:“带着号枪过去,但别又像昨天一样闹笑话。” 昨天,也就是跨过“冥河”首日,安德烈再一次接到报告:棱线上有人。 过了冥河就是赫德人的势力范围,这总不会错了吧?安德烈点齐人手,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 但他又一次被耍了,还是牧羊人,而且是前些日子走浮桥过来的。 帕拉图的旗帜到哪里,牧羊人就到那里。冥河西岸有羊必需的岩盐,大军渡河后牧羊人也跟了过来。 据牧羊人说,附近的赫德人早就已经西迁,有交战的地方最近也在西边百公里外。 为了躲避帕拉图兵锋,赫德人的畜群、帐篷、牛羊通通都被迁走。现在只有帕拉图牧羊人在这片土地上游荡。 皮埃尔得了命令,敬了个礼便准备离开。 “等等。”安德烈叫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是我带人去,你到后面找中校汇报。” 皮埃尔敬礼,拉动缰绳,一夹马肋便跑远了。 温特斯从枪袋里拔出簧轮枪,扔给安德烈:“带上这个。” 为了不暴露施法者的身份,除了极少公开使用法术外,温特斯还特意在枫石城购入一杆双筒簧轮短枪。 他觉得如此一来,即便有传言说他可以不用明火放枪,也只会以为是簧轮枪罢了。 “用不着。”安德烈笑着摆了摆手:“几个放羊的,带这沉家伙累赘。” …… 安德烈点齐一帐骑手,朝着北侧山坡奔去。 他很不愿意称呼这些杜萨克为骑兵,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会骑马罢了,称不上是合格的骑兵。 带队的十夫长名叫阿斯塔,是个三十四岁的“老”杜萨克——同那些未成丁的杜萨克相比,黑水镇人,是个被抽签选中的倒霉蛋。 同帐里剩下的谢戈、克留奇、马恩戈特、拉索夫和卡普,都是未成丁的杜萨克。 安德烈觉得阿斯塔年纪大可靠一些,便指派阿斯塔做十夫长。 望山跑死马,安德烈领着六名骑手跑了好一会才登上山坡棱线。 站在土坡高处,辎重队的人看起来只有豆粒般大。 队伍像一条笨拙的长蛇在原野上爬行,不过只能看到一半,另一半被起伏的地势挡得严严实实。 身处其中往往没有感觉,只有站到高处才能发现荒原并不平坦。 起伏的丘陵就像毛毯上的褶皱,翻过一道岗或是绕过一座土丘,视线就会丢失。 “那边好像有牲口,长官。”阿斯塔用马鞭指着东边一处山沟说。 “过去看看。” 众骑在坡脊上行进,绕过几个弯后,另一侧沟谷中的羊群突然出现在眼前。 淡褐色的绵羊散布在山沟中,正在安详地吃草。 两个牧羊人注意到坡顶的骑兵,冲着他们挥了挥帽子。 “东西带了吗?”安德烈问十夫长。 “当然,长官。”阿斯塔拍了拍鞍袋:“我就知道猜到要来换东西。” 安德烈同牧羊人换肉、奶酪和鲜奶,跟着过来的杜萨克们也会顺便换点羊奶喝。 “你过去换吧。”安德烈漫不经心地说:“老样子。” 阿斯塔吹了声口哨,带着克留奇朝沟底驰去。 安德烈打了个哈欠:“.妈.的除了羊肉就是羊奶,我都快有羊膻味了。” “那我替您分忧。”小杜萨克谢戈开玩笑道。 “行。”安德烈哈哈大笑,用马鞭轻轻抽打谢戈一下:“我和中校商量商量,找机会给大家改善一下。” “多谢长官!”这是谢戈高兴的大喊。 “搞什么!”这是拉索夫惊恐万状的大叫:“怎.么.他.妈……主啊!” 沟底的阿斯塔先是懒洋洋地往一边歪去,忽然双手一扬,从鞍上跌落。 跟他同去的克留奇已经被牧羊人拖下马,正在拼命挣扎呼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杜萨克们瞠目结舌。 “下去救他!”安德烈猛刺马肋,拔出军刀,一马当先冲下山坡。 杜萨克们落后几个马身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跟上。 借着地势,骑兵眨眼间冲到坡底,但这也正是对方不杀克留奇的原因。 见骠骑兵军官冲下山坡,牧羊人立即取出号角,猛然吹响。 电光火石间,牧羊人的号角连同下颌被切利尼少尉一并削断。 但晚了,沉闷的角声已经传出沟谷,传回隆隆的蹄声。 在山坡轮廓的边缘,先是冒出晃动的长矛尖,然后是头盔上晃动的翎羽。 十几名提枪挎弓的剽悍骑手从对侧山坡的反斜面杀出,嚎叫着杀向坡底的帕拉图骑兵。 “赫德蛮!”谢戈声嘶力竭地大喊:“是赫德蛮子!” 这是有计划的伏击,安德烈猛拉缰绳,大吼:“走!” 众骑拨转马身,转头朝着来时的坡顶狂奔。再爱惜马匹的人此刻也在拼命用马刺扎坐骑的肋骨。 克留奇才刚从地上爬起来,赫德人便杀到他身旁。小杜萨克傻傻站在原地,一杆骑矛穿过他的胸膛,将他钉在泥土中。 克留奇没有立刻死去,但无人理睬他。赫德骑兵呼啸而过,他们的目标是那个正在逃跑的骠骑兵军官。 赫德人的马蹄声如冰雹般打在安德烈心上,他不断回头观看,他看到茂密的胡须、阴沉的面孔和娴熟的骑马姿势。 “有一个是红翎羽,其他人都是白的。”安德烈拼命想冷静下来:“那个家伙一定是个官。” 他看到赫德人正在伸手从腿后拔东西。 “弓箭!”安德烈大吼:“趴下!” 听到少尉的吼声,帕拉图骑手俯在马背上,尽可能把身体压低。 箭羽裹挟着飕飕的破空声从身后追来,骑兵们咬着牙,一面祈祷,一面用鞭子猛抽战马。 拉索夫发出一声惨叫,大喊:“我中箭了!我中箭了!” “吹号!向大队示警!”安德烈喝令军号手卡普。 少尉足足喊了三遍,卡普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从脖子上摘下军号,却根本吹不出成调的声音来。 赫德人的马匹体型不大,然而速度并不逊色于安德烈的高头大马。 奔逃方和追逐方的距离快速拉近,众人能清楚地听见赫德人用他们的语言叫喊。 红翎羽的魁梧赫德人追上安德烈,挺矛朝他后背猛刺。矛尖刺穿皮带,斜着刺入后背有一指节深。 安德烈没有穿配发给军官的胸甲,只感觉后背一凉。他挥动马刀挡开第二矛,发出绝望的怒吼:“跑不掉了!拼了!” 安德烈亚跃马直立,朝着左手边冲过的赫德人后背砍了一刀。 他被包围了,一匹赫德马撞到他的黑色战马身上,差点把马撞倒。 谢戈第一个调头救援,一个赫德人把他赶到旁边去。 谢戈呲着牙,脸色像死人一样,发疯般朝着对方大力劈砍,动作毫无章法可言。 军号手卡普没有回头,径直逃向车队方向。但马恩戈特和胳膊中了一箭的拉索夫紧跟着谢戈冲了回来。 众骑挤在一小块可怜的泥地上混战、厮杀。帕拉图人都吓的发昏,但赫德人并没有好到哪去。 刀剑相击,火星飞溅,乱刺乱砍,激烈异常。 马儿也受到惊吓,根本不听骑手命令。昏头昏脑地横冲直撞,糊里糊涂地倒地。 六个赫德人将安德烈团团围住,想要活捉他。安德烈在马蹬上立起身来,使出浑身解数,如旋风般挥舞马刀在鞍子上转来转去。 矛尖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用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回敬。利刃的寒光在眼前闪烁,他又举刀挡架。 一名赫德人用陌生的语言呼喊,安德烈使出全身力量一刀剁在对方天灵盖上。 赫德人惨叫着栽下马,但安德烈的马刀也被对方的铁头盔崩飞。 他立即从近身的一个赫德骑兵手中夺过长矛,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挥杀。 几个赫德人用长矛逼开安德烈,将刚刚那名倒地的赫德人救起。 安德烈这才发现那赫德人的铁盔上是红色的翎羽。 昏死的赫德人头目被放到马上,朝着北边逃去。其他赫德骑兵不再厮杀,跟着头目撤退。 一个落马的赫德人扛起另一个受伤的赫德人,挣扎着往沟谷里逃。 帕拉图骑兵们没有追杀,甫一脱离接触,便径直朝着车队驰去。 两伙尚未熟练掌握杀戮同类本领的人偶然相遇,他们怀着极端的恐惧厮杀、混战,胡乱砍杀了一阵,自己也遍体鳞伤,最后各自逃走,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一切。 安德烈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这时他才感觉到身上伤口的疼痛。 谢戈和马恩戈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衣服上透出斑斑殷红血迹。 拉索夫胳膊上的箭不知什么时候折断了,他脸色惨白,骑在马上摇摇欲坠。 “拉索夫!坚持一下!”安德烈忍着眼泪大喊:“等回车队就有医生!” 他们在山棱线上奔驰,绕过一个弯,车队的景象逐渐在丘陵的轮廓后显现。 车队已经被赫德骑兵冲垮。 第四十三章 车阵 赫德人突袭时机把握得极佳。 袭击发起时,车队正经行两座土丘鞍部。 为了绕过高地,长队扭成S形。首尾在彼此视野中丢失,不能相顾。 伴随阵阵号角声,一队赫德骑兵从北侧山坡反斜面杀出,直插车队腰段。 绵延超过一公里的长队导致通信困难,位于车队最前方的温特斯完全看不到后面在发生什么。 当察觉到异样后,温特斯立刻打马爬上西侧山坡。 战场全貌展现在他面前: 一伙身披扎甲的陌生骑兵杀入车队中段,那里的帕拉图人已经溃败; 混乱如同山火般迅速扩散,个别勇气尚存的民兵试图反抗,却被来自身后的弓箭、标枪夺走性命。所有人都在逃跑,勇士反而死得更快; 陌生骑兵人数不多,但他们并不缠斗,就像老练的牧羊犬那样驱赶溃兵卷向前后。 “蒙塔涅百夫长!”杰士卡中校赶到车队前卫,身后跟着二十余名杜萨克。 “长官!”温特斯驰下山坡:“中间已经乱了,赫德人正在赶溃兵过来。” 独眼中校啐了一口:“那当然!狗日的想把我们都吃了。” “他们兵不多,我带人过去冲杀一轮!说不定有转机!” “不行!把大车围住!就在这里防守,先把兵拢起来。” 温特斯急了:“车上半数是火药!等他们纵火就完了!” “要想放火还等现在?凭几十个赫德人也敢对我们下手?”杰士卡面带冷笑:“你打人只打腰?赫德人最擅长分进合击,他们是想整个吞下!” 温特斯想通其中关节,立刻调度马车转向。 杰士卡中校跳下马鞍:“军旗!” 掌旗兵把大队军旗奉给中校,杰士卡几步跃上马车,将帕拉图的十字象限军旗插在马车之上。 “就在此处坚守!”独眼的中校站在马车上大吼:“怯战者,杀无赦。” 中校已经表明他的态度,温特斯也取来百人队军旗,插进马车的麻袋里。 号手吹响集合号,附近的民兵、车夫纷纷朝军旗奔来。 有两名军官当主心骨,民兵和车夫就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辆又一辆大车的挽马被解下、牵进车阵中央。 车上的货物被卸下,以便让火枪手能站上去。 在温特斯的喝令声中,火枪手手忙脚乱地装填弹药,长矛手也开始重新整队。 双纵队形天然有左右两道屏障,车夫把马车尽量贴紧,不可避免的间隔只能暂时用绳索拦住。 但四轮马车转向极为困难,仓促间根本无法合拢,前后的空当只能靠长矛手填充。 逐渐有仓皇奔逃的车夫和民兵被驱赶到前队,其中大部分民兵连武器都扔了。 车阵上飘扬的军旗第一时间映入他们眼帘。 身后是凶残的赫德蛮子,肝胆俱裂的帕拉图人发现面前还有安全的地方,便一股脑涌向车阵。 “那里安全!”一名车夫边跑边喊:“去军旗那里。” 杰士卡中校见状破口大骂,他跃马而出,把跑在最前面的帕拉图人撞得吐血,又一记骇人的劈砍将那名乱叫的车夫脑袋削去一半。 剩下的帕拉图人被独眼中校的残暴手段吓得呆住。 “冲击本阵者死!”杰士卡的军刀上滴滴答答淌着帕拉图人的鲜血,他冲着溃兵怒吼:“绕过车阵!” 中校如同分水尖一般立于阵前,仓皇奔逃的帕拉图人被分成两股,他们从南北两翼绕行,辗转从西侧进入车阵。 一名赫德骑兵挥舞弯刀一路砍杀、追逐,直到撞上车阵。他在车阵三十米外停下,有些不知所措。 大车上的一个火枪手右手一抖,发射杆被按下。枪声响起,那名赫德骑手却安然无恙。 一声枪响引发更多枪响,紧张的火枪手们纷纷射击,连温特斯也没法喝止他们。 接连不断枪声过后,硝烟散去,那名赫德骑兵还是好端端坐在马鞍上。 赫德人放肆地大笑,刺耳的笑声像铁锤一样敲打民兵的勇气和精神。 “笑你老姆!”温特斯忍无可忍。他跳上大车,一枪把赫德骑兵打死。 赫德骑兵脑后爆出一团血肉,直挺挺地栽下马,到死也不懂为什么自己会中枪。 车阵中先是一阵安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温特斯面无表情地把线膛簧轮枪丢给夏尔,夏尔喜气洋洋地重新装弹。 这东西是好用,就是太贵,装填起来也太麻烦。 车阵暂时安全,杰士卡中校当即下令准备烽烟。民兵们动手搜集草料、马粪,从马车上拆下木板、卸下火药。 小股骑兵破袭补给线是赫德人的惯常手段,帕拉图人也有反制措施。烽烟会通过沿途营寨传递,附近的帕拉图游骑兵都会向此地聚拢……帮忙报仇。 零星的赫德人从东边冲到车阵面前,见没有机会拨马便走,回去继续杀伤、驱赶帕拉图溃兵往东。 赫德骑兵数量确实不多,但组织度崩溃的矛手和火枪手无法互相保护背后和身侧,面对骑兵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这样不行。”温特斯找上中校:“我带人去冲一轮。” 杰士卡明白温特斯的意思,这样下去他们根本就收拢不起来多少人。 僵持也不是办法,必须要防守反击。临时拼凑的车阵没有任何补给储备,肯定是他们先撑不住。 独目的中校深深看了少尉一眼,点点头:“别冲太远,听到号枪声就回来。” 温特斯抄起一杆长矛,跃上马鞍。 看着车阵内二十几名杜萨克的面孔,他尽可能平静地嘱咐:“别害怕,跟住我。” 长矛手让开出路,众骑呼啸冲出车阵。在他们身后,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瞥见帕拉图人主动出击,一名赫德骑兵吹响号角。 两长两短。 在大车间追杀、游荡的赫德人抽身就走,他们刻意回避正面交战。 大家都骑马,谁也别想轻易追上谁。 赫德人的骑射优势体现出来,他们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扭身放箭。 箭矢掠过帕拉图骑兵身畔,众骑尽可能伏低身体。骑射准头不怎么样,但没人愿意拿命当筹码赌运气。 温特斯的目的不在于歼灭敌人,将他们驱逐,掩护帕拉图人进入车阵就足够。 此刻最让他焦虑的是巴德和安德烈的处境: 安德烈去和牧羊人换东西,之后便没了音讯; 而巴德带着收容队在车队最后方扫尾——是包含那些蹭保护的商贩、投机者的车队的最后面,他的身边连兵都没有几个。 温特斯急切地想杀到车队末尾,确认巴德的安危。 但只跑出几百米,就听见三声枪响从车阵方向传来,这是约定的信号。 温特斯咬牙拉住缰绳,强运嘶鸣着人立而起:“撤!” 一众帕拉图骑兵调转方向,原路折返回车阵,跑在前面的赫德人见状也掉头跟上。 西面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从西侧的沟谷又杀出一伙赫德骑兵,四十多骑,刀锋直指帕拉图前队。 但出乎意料,他们没找到惊慌失措的农夫,只看见一座四面环绕的大车圆阵。 这是一次协同进攻,但协同没做好,给了帕拉图人一线生机。 西边来的赫德人并没有攻坚的心理准备,一时间有些迟疑,远远停在百米开外。 东侧的赫德人绕过车阵,两股赫德骑兵合流。 温特斯爬上马车,仔细清点:差不多有六十骑,一部分有着扎甲,剩下只有铁盔、皮衣。 粗略估计,最早发动袭击的赫德骑兵过半都在这里,巴德那边说不定能轻松一些。 “一个百人队?”杰士卡中校自言自语,挥手命令:“让火枪手上大车。” 帕拉图人加紧动作卸车,把车上辎重堆积在马车间隙作为屏障,火枪手提着火绳枪匆忙爬进车厢。 “装填弹药!下巴给我贴枪托上瞄准!”温特斯大声训斥:“听我命令,谁再敢乱开枪老子毙了他!” 忽然,远处的赫德骑兵动了起来。伴随着陌生的呐喊,赫德人杀气腾腾扑向车阵。 六百名步兵冲锋的气势也抵不上六十名骑兵。 在旧时代,重骑兵一次冲击就能决定战役走向。甚至还没等见血,仅凭精神压迫就足以摧垮不够坚定的阵线。 伴随轰雷般的巨响,八百斤的庞然重物朝着自己撞来,没人不害怕。 六十米,民兵们双股战战,不由自主在发抖。 “稳住!”温特斯用扩音术大吼:“手离开发射杆,等我口令!”被魔法加持的咆哮竟然隐约间压过马蹄声。 五十米,大地仿佛都因马蹄的践踏而震颤。 “坚守阵线!”杰士卡中校手中军刀的鲜血还没干涸:“谁敢跑杀谁!” 四十米,温特斯已经能看清赫德人的胡须和翎羽。 三十米,赫德人转弯了。 没有像众人预想那样一头扎进车阵,赫德骑兵在最后关头调整方向,开始绕着车阵奔行。 大车间响起一片喘息声。 一根标枪从温特斯头顶掠过,飞入车阵,将一名车夫的大腿贯穿。 惨叫声中,更多的标枪和箭矢接连不断射向帕拉图人。没什么准头,但仍然逼得众人纷纷躲避。 “哈哈哈哈,不过如此!”杰士卡中校几乎是在狞笑:“少尉!放一轮枪,勾他们进来!” “准备!”温特斯不理解命令,但他照做:“开火!” 雷鸣和硝烟过后,四、五名赫德骑兵落马,生死不知。 剩下的赫德骑兵立即扑向车阵,他们没有硬冲东、西两处敞口的长矛兵,而是纷纷从大车的间隙跃马而过。 “别怕!”温特斯大吼:“装填!” 大车上的火枪手们哆哆嗦嗦地重新装弹,他身旁的年轻人边哭边往枪管里倒火药。 刚才丢盔弃甲的溃兵此刻派不上任何用场,他们已经丧胆,正拼命往其他人身后躲、往大车车底钻。 只有那些最初被收拢进车阵的民兵还敢同赫德人搏斗,长矛手狠命往人、马身上猛扎,杜萨克用马刀毫无章法地劈砍。 杰士卡中校和蒙塔涅少尉身穿军官制服,是最明显的目标。 温特斯跳上到马车顶上,一名赫德骑兵怪叫着挺起长枪朝他冲刺。 “咚!” 温特斯一枪把对方打死,这个距离根本不需要瞄准。 另一名赫德人见状,冲上来要为同伴报仇。 “咚!” 温特斯的簧轮枪是双管的。 杰士卡中校挥舞一柄重戟狂呼酣战,正被三个赫德人的夹攻,形势岌岌可危。 “你留在这。”温特斯把簧轮枪扔给车厢里的夏尔,左握铁钉、右持军刀,从大车上一跃而下。 夏尔被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喊出了在海蓝时的称呼:“哥[Wters]!” “大人!”平时少言寡语的海因里希和贝里昂也同时惊叫。 夏尔抡起一杆火枪便紧跟温特斯冲向车阵内部。 海因里希和贝里昂也咬牙跳下马车,各持刀枪加入混战。 一个赫德人从外面爬上马车,张弓搭箭射杀帕拉图人。这一次不在颠簸的马上,赫德人箭箭夺命。 温特斯抬手一钉将赫德弓手打下,一年半的练习,他现在对于飞矢的要求已经不像过去那般苛刻。 他突到中校附近,抓住正在围攻中校的赫德骑兵的腰带,一刀捅进对方后背。赫德人惨叫一声被温特斯拖下战马。 温特斯又一发飞矢术钉死另一个赫德骑兵,杰士卡中校用重戟解决掉第三个赫德人,暂时解围。 “赢了!”独眼中校脸上满是血滴,狂笑不止:“赢了!” 温特斯忍不住怒吼:“先.他.妈撑过这一仗再说!” 一旦骑兵的冲锋没能解决敌人、在缠斗中又失去速度优势,那就是骑兵最脆弱的时候。 赫德人以为车阵是个堡垒,只要冲破就能胜利。但车阵其实是个陷阱,只要进来就别想逃走。 重骑兵或许还可以靠披坚执锐步战,但对于这些大多不披甲的赫德轻骑,这里就是死地。 一个骑兵的成本不知比只有一杆长矛的帕拉图民兵高出多少,而此刻他们却在被杰士卡中校用一比二的交换比消耗。 并且交换比的数字还在不断下降。 雷顿少将喜欢说“谁能多坚持一分钟谁赢”。 但对于已经杀红眼的帕拉图人和赫德人,谁先死光谁输。 车阵内还活着的赫德人越来越少,胜利的天平正在缓缓、但是坚定地朝着帕拉图人倾斜。 “杀啊!等死吗?”温特斯像拽一麻袋炉渣那样,从大车下拖出一个正在痛哭祈祷的民兵:“我们输了你能活?” 但命运总喜欢开玩笑。 又是隆隆的马蹄声从车阵外传来,距离越来越近。 赫德人士气大振,纷纷用陌生的语言兴奋大吼。 帕拉图人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神色越来越绝望,支撑他们坚持到现在的那股血性正在消退。 杰士卡中校一阵眩晕,手中的长戟也拿持不住,落在地上。 中校紧紧抓着温特斯的胳膊,惨淡一笑:“还是输啦。” “还没。”温特斯扶着中校,眼中有泪花闪动:“还没。” “我原本是想抢先解决他们,再解决剩下的。”杰士卡苦涩地摇了摇头:“但剩下的赫德人还是来了,他们的百人队可是实打实的一百人……打仗就是一口气,温特斯,你是个不错的军人,有你当手下我很荣幸。” 温特斯哈哈大笑:“给你当手下我可烦得很。” 姗姗来迟的援军以奔雷之势冲破车阵,为首男人的战吼声穿云裂石: “大维内塔!” 第四十四章 图鲁、豪格和乃蛮 厮杀过后车队中一片狼藉,活着的帕拉图人喘着粗气东倒西歪瘫在地上,刚刚的惨烈战斗已经将他们全部的精气神抽干。 有民兵抱着阵亡者的尸体痛哭,那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谁会说赫德话?”背着火枪的皮埃尔在马车间行走:“有会说赫德话的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摇头,或是干脆不说话。 “赫德话?没人懂吗?”皮埃尔见到一个活着的帕拉图人便问一遍。 “我会。”一个干瘦的身影爬下马车:“怎么了?” “你会说赫德话?猎人?” 贝尔头上挨了一矛,意识还有些昏沉:“会一点,我娘过世前,我们一家都在苦水部生活。” “跟我来。”皮埃尔转身领路:“少尉要个翻译。” …… 弯针带着棉线穿过皮肉,大队理发匠兼医生佩罗正在给中校缝合肩膀上的伤口。 杰士卡中校大马金刀坐在火药桶上,听巴德少尉汇报战损。 辎重队的民兵和车夫死伤超过两百,大半是溃兵,车阵搏杀伤亡反占少数。 还有几十人不知所踪,应该是混乱中跑进了荒野。 另有马匹、车辆损失若干…… “行啦!别念了!”中校不耐烦地一挥手:“听着就火大,还不如店小二顶用!” 巴德收起纸单,温言道:“这也没办法,辎重队的东西是公家的,店小二的东西却是店小二自己的。” 面对赫德轻骑的突然袭击,杰士卡手下的民兵和车夫几乎未做任何抵抗便舍弃车马、辎重,自顾自逃命,最后变成一场溃退。 反倒是后队那些“蹭保护”的小买卖人拼死保护车马,抄着木棍草叉同赫德骑兵玩命。 因为车上是他们中许多人的全部财货,被抢了便要倾家荡产。 “赫德人那边呢?”杰士卡中校灌下一大口烈酒止痛。 “跑了几个,切利尼少尉带人去追了。”巴德不紧不慢地说:“剩下活着、死了的赫德人,蒙塔涅少尉在清点。” 杰士卡瞥了一下身旁的巴德,沙哑着嗓子说:“你今天干得不错。” “谢谢,长官。” 独眼中校难得夸人,但骑兵少尉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 赫德人兵少,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辎重队民兵和车夫的人数接近六百,这不是个小数目。 别说是六百人,就算是六百头猪,赫德人一时半晌也杀不完,更别提后面还跟着三百多帕拉图商贩。 赫德人的优势在于突然袭击,以及押运队分散在超过一公里长的车队中各自为战。 如果他们带上引火物,大肆纵火、快进快出,帕拉图人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但赫德人没有选择焚毁物资——杰士卡中校解释为贪婪。赫德语中“打仗”和“抢劫”是一个词,赫德人全都想要。 面对抵抗意志尤其顽强的商人,赫德人没有硬碰硬,纷纷转头去对付仓皇逃窜的民兵、车夫。 随后杰士卡中校和蒙塔涅少尉那边吸引走赫德人大部分注意力,车队后方的压力陡然减轻。 安德烈返回车队时,正碰见巴德指挥商人围起临时车阵。 两人一商议,决定由安德烈带着还能行动的杜萨克出击,探明战况。 这才有了安德烈喊着第三军团战吼冲进车阵那一幕。 …… 理发匠佩罗费了好大劲才缝好刀口,可他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上结。 巴德拍了拍理发匠的肩膀,接过镊子。 “走散的人得收拢。”杰士卡中校沉吟着说。 “是。” “不能在这久留,得尽快出发。” “是。” 巴德利索地打好结,剪断线头。 中校又灌下一大口烈酒,边穿衣服边吼:“蒙塔涅在哪?让他利索点,打扫战场用得着这么久吗?” …… 温特斯正带人在救治伤者,辨认、收容尸体。 民兵陆续发现几个还能行动的赫德人,温特斯想审问却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杰士卡提着军刀,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温特斯敬了个礼:“中校,赫德人怎么办?” “怎么办?”杰士卡中校莫名其妙:“死的补刀,活的弄死。抓紧时间,我们要走人了。” 温特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部队集合,重整。让那些商贩去打扫战场,盔甲、武器收上来,剩下的都给他们,他们会很乐意的。” 温特斯又点点头。 中校补充道:“对了,别忘了把赫德死鬼的耳朵割下来,要戴耳环那只。” “什么?”温特斯皱起眉头:“为什么?” “为什么?换钱啊!”杰士卡中校哑然失笑。 皮埃尔拽着小猎人跑过来,远远就喊:“长官,贝尔会赫德语!” “有人懂赫德语?”杰士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皮埃尔发现中校也在,急忙敬礼。 “你们谁懂赫德语?”中校问两个小杜萨克。 “我。”贝尔不高兴地说。 “哪学的?” 贝尔眼睛盯着鞋尖:“我母亲。” 温特斯看出小猎人情绪不对劲,但杰士卡中校显然不关心大头兵的出身问题。 中校冲着其他人大吼:“把还活着的赫德人全带过来!” …… 还能说话的赫德俘虏被绑住手脚,在杰士卡中校面前跪成一排。 “告诉他们,我懒得和他们废话。”中校拄着军刀,冷冰冰地扫视俘虏:“我问什么,他们答什么,不说就死。” 贝尔无精打采地翻译了一遍。 一个赫德人抬头,冲着贝尔喊了几句。温特斯听不懂,但他能听出语气中的愤怒。 “他说什么?”杰士卡中校指着那名说话的赫德人问。 贝尔表情复杂地看了中校一眼,又低下头:“他说‘你明明是赫德人,为什么要帮两腿人’。” 独眼的中校冷笑一声,暴起一刀斩下说话的赫德人的脑袋。 无头的尸首重重砸到地上,血液一股一股从断口涌出。头颅飞出一小段距离,在地上滚了几圈,眼睛还大睁着。 贝尔、跪着的赫德人、围观的帕拉图人……就连温特斯都被吓了一跳,有俘虏甚至被吓到失禁。 “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杰士卡中校的军刀还在滴血:“翻译给他们听。” 接下来的谈话很顺利。 面容掩藏在铁盔下、持矛挥刀冲杀时的赫德骑兵仿佛是魔鬼和怪兽。 但归根结底他们也是会痛、会怕、会哭泣的人类。剥去士兵的身份,他们只是牧民罢了,同帕拉图的民兵没什么区别。 “你们是属于哪个部?”中校问。 “犬兵部。” “你们的‘图鲁科塔’叫什么?” “阿维叶。” 中校瞪着独眼,一字一句地问:“你们的‘豪格科塔’又是谁?” 被问到的赫德人听到“豪格科塔”这个词浑身僵硬,小声说了一段话。 贝尔转译道:“他说犬兵部是个小部落,没有豪格。” 杰士卡中校也不废话,暴起一刀将答话的赫德人砍死。 血溅到贝尔脸上,小猎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在战栗。 中校走到第三个赫德俘虏身边,问:“你们的‘豪格科塔’是谁?” 用不着翻译,赫德俘虏哆哆嗦嗦地吐出一个名字。 “蒙塔涅少尉!”杰士卡中校大吼。 “在!” “让所有人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出发。” “继续前进?” “掉头向东!” …… 四骑亡命奔逃,鞍上的赫德人毫不吝惜马力,狠狠抽打着战马。 虽然看不到,但赫德人知道就在身后某处,一伙帕拉图骑兵正穷追不舍。 赫德人和帕拉图人就这样在起伏的荒原上追逐,偶尔双方都在高处时才能看见彼此。 马儿口吐白沫又爬上一座山丘,其中一个赫德人回头张望,惊喜地大喊:“快看,两腿人撤了!” [注:赫德人用的都是赫德语。 其他赫德人闻言望向身后,原野上的帕拉图骑兵没有继续追赶,而是同他们背向而驰。 大难得脱,几个赫德人长出一口气。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其中一名赫德人突然大骂同伴:“[脏话]!说好同时动手,你们怎的来这样晚?” 被骂的赫德人勃然大怒:“明明是你们出击太早了!” “别吵了,阿维叶、赫浑什都死了,现在吵还有什么意义?”另一个赫德人喊道:“戈卡呢?说好他的人抄后路,怎的没见他?” 其他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才发现负责攻击队尾的那些家伙根本没有出现。 放弃追杀、正在骂骂咧咧返回辎重队的安德烈亚·切利尼少尉不知道,正是因为他在“戈卡”脑袋瓜上来了一记狠的,杰士卡大队今天才没有落入被三面夹击的窘境。 …… 月色黯淡,车队打起火把,连夜赶路。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火绳就缠在手腕上,长戟兵套着沉重的盔甲行军。 温特斯骑着强运在马车间巡视,火光映在半身甲上,让他看起来格外瞩目。 自打这套军官甲胄发到手上,他还是第一次披挂整齐。 银灰骏马经过之处,民兵默默行礼。 温特斯听到有人在轻唤他的名字,扭头回顾,夜幕中安德烈显出身形。 “太久没穿,都不习惯了。”安德烈轻轻拍了拍胸前的钢板,此刻他也甲胄在身。 “穿容易,脱下去就难了。”温特斯有些出神:“上次穿了一年,这次又不知要穿到什么时候。” 安德烈嘿嘿笑了几声,打趣道:“我和杰士卡中校要是一直穿,也不至于挂彩。” 虽然火枪对盔甲威胁极大,但肉搏时身上多块铁板总是好的。 据温特斯观察,赫德人基本只有冷兵器,所以安德烈也不算是虚言。 “对了。”安德烈问:“你有多余的剑吗?” “什么?”温特斯一时没听清。 “剑,军剑,直的。” “有一把单手剑,还有一把没开刃的长剑。” “借我。” 温特斯不解:“你不是有家伙吗?” “我手上都是马刀。”安德烈一拍大腿:“赫德人里有不少甲骑,我今天算是吃了大亏。把你的剑都借我,反正你也不打骑战嘛。” “行吧。” “我也不让你吃亏。”安德烈眉飞色舞地说:“我今天收了两把赫德弯刀,钢口顶棒,送你一把。” 温特斯开玩笑问:“就送一把?” “我也要留一把备用嘛。” 两人闲聊了几句,却不知不觉陷入到沉默中。 安德烈的叹息打破这寂静。他望向身后的夜幕,有些颤抖地问:“嘿,温特斯,你说咱们身后真的有一千赫德骑兵在追吗?” …… 在赫德语中,“科塔”意为小首领,“图鲁”意为百人队,“豪格”意为千人队。 赫德人的编制采用十进制,百人队编制上就是一百人,百人队之上是千人队,千人队之上是万人队。 赫德诸部间有广泛的攻守盟约,原则上所有酋长平起平坐。遇到战事,各部落都要向战争首领[Wa oss]提供士兵。 有些部落太小,甚至只能拿出半个图鲁。即便如此,小部落的图鲁也和大部落的豪格甚至“乃蛮[万人队]”地位相同。 所以豪格一定包含十个图鲁,但图鲁不一定属于某个豪格。 也正因如此,赫德“乃蛮”极为罕见,上一次有这个编制还是在三十年前。不过每当大荒原上出现万人队,那帕拉图人就有大麻烦了。 杰士卡中校不认识赫德人口中的“豪格科塔”,可他借此确认袭击辎重队的百人队来自一个“豪格”。 就算赫德诸部的千人队大多不满编,再来一个图鲁也足够把辎重队灭了。 于是杰士卡中校果断下令掉头,返回之前的营地。 …… “没有一千,最多九百,我们已经干掉一个百人队了。”温特斯故作轻松地问:“怕了?可不像你。” 安德烈从怀里掏出烟斗,温特斯帮他点着。 切利尼少尉抽了一口烟,问:“你还记得赤硫岛上那些赫德奴隶吗?” “嗯。” “我现在都忘不掉那些赫德人脱光衣服、抹上泥炭、咬着匕首往垒墙上爬的模样。”安德烈敲着脑门,缓缓说:“虽然日羊佬个个信心十足,但如果赫德人都能那样不怕死,我看这仗日羊佬赢不了。” “你还真怕了?”温特斯是真的被惊到了。 安德烈一摆手:“不是怕了,我是就事论事。” 温特斯想了想,认真地说:“不一样,赤硫岛上的赫德人有视死如归的理由,他们做梦都在想回家。但大部分同帕拉图打仗的赫德人恐怕没有,不过帕拉图人也没有。比烂的话,大概还是帕拉图能赢吧。” 安德烈在靴跟上磕空烟斗,叹了口气,说:“也是,上哪找那么多不怕死的兵?” 温特斯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我们几个居然会来同赫德人玩命。也不知道那些赫德奴隶回家没有?” 两人随口闲聊几句,又各自巡视。 一直走到深夜,辎重队才回到早上出发的营地。这是一座简陋的临时宿营地,根本没有任何有效的防御工事。 杰士卡中校只给众人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两个小时之后,车队将继续朝着冥河之畔那座坚固营寨行进。 车队里的帕拉图人都在忙着填饱肚子。 温特斯走到一辆载人马车旁,拉开车门,瑞德神父和幼狮在车厢中。 “暂时就只有这些。”温特斯把一罐水和两块面包放到车座上:“现在没时间生火,凑合一下。” 饥肠辘辘的幼狮不满地呜嗷一声,撒娇乞食。 “你也给我先饿着!”温特斯瞪了一眼小狮子:“到地方再给你找吃的。” 幼狮把脑袋埋进前腿里,又轻轻呜嗷一声,似乎是在抱怨。 现在幼狮的体型已经接近成年大型犬,爪子足有温特斯的手掌大,温特斯都有点抱不动它了。 今天倒多亏这“小”东西保护了瑞德修士的安全,不过幼狮也因此暴露在车队众人的视野中。 好在老神棍随口编了个“主降雄狮保佑他的仆人”的理由,倒真的把那些对他顶礼膜拜的信徒给糊弄过去了。 “这小家伙通人性,有灵。要是在赛利卡,说不得还能混个御猫之类的官当当。”瑞德修士抚摸着幼狮的鬃毛,说:“它今天咬伤了人,但问题不大,只是千万别让他尝到人肉。” 温特斯点了点头,突然严肃地说:“瑞德修士。” “你用敬称,我倒好不习惯。”老修士有些受宠若惊。 “等到了河边,你就和卡曼神父过桥,我派人送你们回狼镇。” 老头笑着问:“怎么,你掏不出抄写员的薪水了?” 温特斯用眼神表明他的坚决态度。 老神棍插科打诨道:“卡曼那小子要走便走了。但我不行,我曾经发过重誓,只往西行,绝不东归。你这不是逼我破誓?” 温特斯万般无奈:“我非常严肃,没有开玩笑。” “我也非常严肃,没有开玩笑。”老神棍哈哈大笑。 温特斯把门一摔,心想:“这事还是让卡曼安排吧。” 第四十五章 二择 最先追来的不是赫德轻骑,而是负责收拢失踪者的巴德少尉。 当巴德带着骑手追上大队人马时,几乎每个骑手身后都多坐了一个人。 “找回来二十多,剩下的人黑灯瞎火实在寻不到。”巴德向中校汇报。 但中校更在乎另一件事:“有追兵吗?” “没看到。” 杰士卡中校神色阴沉,摩挲着下颌的胡茬,好一会才下定决心。 他命令道:“让大伙别休息了,现在就出发。” 辎重队的民兵一下子减员三成,不得已中校下令将死者的武器分发给车夫和商贩。 这些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平民暂编一队,由巴德指挥——因为他们只信任巴德少尉。 还能骑马的杜萨克全部交由中校亲自统领。安德烈重返步兵军官的岗位,负责带巴德的百人队。 原计划在临时营地休息两个小时,实际上半个小时都不够。队尾的马车还没进入营地,营地里的马车已经又要启程了。 民兵、车夫、商贩怨声载道——这也不能怪他们。 所谓的追兵连影子都看不见,可残暴的独眼龙中校强迫他们行军却是实打实的,而且还是在一场血战之后。 不仅活人精疲力竭,牲畜更是难捱。 许多车夫和商贩恳求能歇息一会,因为他们的牲口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回答只有否定。 温特斯不时能在路旁看见倒毙的骡马。牲畜的主人还在痛哭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动手将车上的东西转移到其他马车上。 辎重队的物资不敢扔,商贩的货物不舍得扔。虽然追兵可能就在不远处,但没人能确定是否真的有追兵。 结果就是帕拉图人想逃跑,却又不敢放开手脚逃跑。就这样拖着沉重的货物在荒原上行进,躲避着身后看不见的敌人。 车队还能维持秩序,全靠杜萨克的马刀以及几位军官过去累积的威信。 可就连少尉们也在犯嘀咕:按杰士卡中校的审问方式,那几个赫德人能说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还记得那只兔子吗?”巴德问。 “什么兔子?”安德烈不解。 温特斯回答:“一只被揍到不敢说自己是浣熊的兔子。”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向中校说明疑虑。 杰士卡中校将一辆马车设为临时指挥所。 当温特斯找上中校时,后者正俯在一张地图上忙活着。 “长官,摸黑走太危险,有好几匹马踩进鼠洞折了蹄子。”温特斯试探性地提议:“要不然等到天亮再行动?正好可以多派些侦骑去后面探探情况。” “我已经派了。”中校头也不抬地说:“与其担心后面,不如想想如何别走错路。” “强行军折损太多骡马,后面的路可能不好走。” 杰士卡中校抬起头盯着温特斯,眉毛一挑:“你也以为我杯弓蛇影?” “我坚决服从您的判断。” “小股部队袭扰补给线是赫德人的一贯策略。”中校俯身继续他的图上作业:“但你想想,我们已经多少天没遇见前面回来的信使了?” 温特斯一瞬间寒毛直立。 补给线同时也是通讯线,沿途往来的信使经常会和辎重队遭遇。偶尔还会来讨口水喝,交流一些前方、后方的消息。 但最近几天只见信使从身后过,却没碰到信使从前边来。 “无论如何,先返回河畔营寨最稳妥。”杰士卡中校随手把一卷羊皮纸递给温特斯:“我怀疑前面的营地都已经失守了。” 温特斯摊开羊皮纸,是地图,他终于明白中校在忙活什么。 民兵不受重视,地图只下发到大队长一级,百夫长都是没有的,杰士卡中校正在给手下三位百夫长绘制地图。 中校平静地说:“你们几个不必担心,有什么责任我负。安心服从命令就好。” “中校,我们几个才最不担心。”温特斯笑了:“之所以和您说这些,只是因为心存疑虑。” “现在还有疑虑吗?” “没有了。” “那滚蛋吧。” “是。”温特斯敬礼。 …… 从地图上来看,从伏击地点到河畔营寨大约有十六公里。 但这十六公里仅是图上距离,因为地势起伏,实际路程远远超出这个数字。 在遭遇赫德骑兵之前,车队就已经走了大半天。 那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后,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车队当即掉头折返。 杰士卡中校无情驱策帕拉图人以逃命的速度强行军,一夜间硬是走了平日两天的路程。 代价是三十三匹骡马受伤、累死,十七辆大车被遗弃,又有十三辆大车半路失散。 一路颠簸,许多重伤员支撑不住,死掉。还有不少人在晚上行军时出意外受伤。 终于,当晨曦出现在天边时,“冥河”从山坡的轮廓后缓缓显现。 银绸带似的大河蜿蜒穿过黄绿色的原野,起伏的水面闪动着万点金光。 瑞德修士叉腰站在山坡上,指着河水啧啧称赞:“看看这左青龙、右白虎、门前玉带水,此处可是个风水宝地啊!不过老夫无后,琢磨这些也没用,哈哈哈哈!” 温特斯不懂这老头又在说什么疯话,他在车队中巡曳高喊:“河畔大营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了!酒、肉、面包、温暖的毛毯,什么都有!坚持住!” 当温特斯想方设法给众人鼓劲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枪声在沟谷间回荡,皮埃尔从身后的山岗上跑下来。他挥舞着手旗,声嘶力竭地呐喊。 温特斯听不清皮埃尔在喊什么,但他也不需要听清内容。 “赫德人来了!”温特斯大吼:“加快速度!百人队,集合!” 众人先是一愣,回过神来的车夫狠命抽向已经濒临极限的牲口,蒙塔涅百人队的民兵们慌乱地朝温特斯奔来。 “来了?”杰士卡中校骑着一匹棕马冲到温特斯身边。 “来了!”温特回答。 西侧的山脊上,赫德骑兵一个接一个出现。 在他们眼中,成队的大车正慢吞吞地爬向冥河西岸帕拉图人的军营。 他们停步驻足,似乎在等待一个命令。 温特斯默数赫德骑兵的人数:“来的不到一百骑。” “估计只是先头部队。”杰士卡沉着脸说:“也可能反斜面还藏着其他人马。” 杜萨克们陆续赶到中校身边,乱哄哄聚成一团。 温特斯、安德烈的百人队正在迅速集结。巴德和他那些杂牌留在车队里。 杜萨克们也陆续赶来,在中校身后乱哄哄地聚成一团。 就在这个当口,赫德人动了。他们也意识到,不能让帕拉图人整队列阵。 一骑越众而出,百骑紧随其后冲下山岗, 轰鸣的马蹄声在沟谷中反射,重叠的回声犹如雷霆般威赫。 所有帕拉图人都被赫德铁骑的气势所夺,独眼的中校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急。 “望山跑死马,让他们先跑一会。”杰士卡的左手离开马刀握把,不急不忙给少尉们下命令:“蒙塔涅少尉。” “在!” “你是预备队。” “是!” “切利尼少尉。” “在!” “掩护骑兵。” “是。” 坡脊和坡脊之间看起来不远,但想到达彼处却要经过一个大下坡和一个大上坡。 赫德人控制着速度,正在朝沟底慢跑。 还有一段上坡路在等着,他们并不打算刚开始就浪费马力。 杰士卡中校清了清嗓子,冲着杜萨克们怒吼:“别.他.妈像无头苍蝇一样!给我像长矛手一样列队。箭头队形!控好你们的马!” 帕拉图骑兵中未成丁的杜萨克们根本没受过骑兵作战的训练,在老杜萨克的呵斥声中站成不成样子的楔形阵。 中校的视线扫过麾下的骑手,语气森冷:“老元帅曾经说过,赫德人性情凶悍、作战勇猛,又兼弓马娴熟,两个赫德骑兵对付三个帕拉图骑兵就像砍瓜切菜。” 杜萨克们神色各异,紧张者有之、恐惧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不服气。 “不服吗?”杰士卡中校大喝:“我告诉你们,你们还没断奶的年纪,赫德小孩就已经挂在马鞍袋里四处游牧!你们还在地上爬的年纪,赫德小孩已经开始学骑马!” 队列中的安格鲁听到身旁的皮埃尔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冷哼。 “但老元帅还说过,一百个帕拉图骑兵绝不会惧怕一百个赫德蛮子!一千个帕拉图骑兵能轻松击溃一千五百名赫德骑兵!这就是纪律、战术和阵列的力量!” 所有人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你们中大多数人没有受过完整的骑兵训练,我知道。”杰士卡中校大吼:“但是没关系。这百十来个赫德蛮子算什么?跟紧我!砍翻他们!” 话音未落,中校一马当先,咆哮着冲下山坡:“Uukhai!” 帕拉图骑兵们先是一愣,不由自主跟随那个身影发起冲锋:“Uukhai!” 温特斯的脏话脱口而出,现场最高指挥官就这样第一个杀了出去,而他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安德烈也傻眼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全体都有!跑步,走!”切利尼少尉大喊着带领本队士卒动身追赶骑兵。 眨眼间,山岗上就只剩蒙塔涅少尉和他的百人队在冷冽的西风中打寒颤。 “方形阵。”温特斯无奈地下令:“火枪手,准备火绳,装填弹药。” 沟谷中,两伙骑兵的间距正飞速拉近。 赫德人看起来没什么阵形可言。 帕拉图骑兵则勉强维持着一个快要散架的楔形阵,中校本人亲自充当矛尖。 眼看双方就要轰然对撞,山坡上的帕拉图人无不屏息凝视。 “咚!” “咚!” “咚!” 三声枪响传遍沟谷。 温特斯循声望去,对面的山坡上几个赫德人同样在观战,枪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枪响之后,沟谷内异变突生。 看似没什么阵形的赫德百骑霎那间一分为二,分别绕向帕拉图楔形阵的左右两侧。 “糟糕!”温特斯在心底惊呼。 “坏了!”安德烈也在脑海中大喊。 楔形阵的优点在于转向便捷,只要每个人都跟住前面的人,负责引导的骑手可以轻松控制冲击方向。 但赫德人显然并不准备和帕拉图人硬碰硬,他们兵分两路,朝着帕拉图骑兵阵型的两翼包抄。 楔形阵当然也可以一分为二,但那种行进间阵型变换不是这帮只会跟着傻冲的菜鸟骑兵能玩得转的。 独眼的中校一咬牙,左手猛拉缰绳。冲锋中的楔形阵跟着他转向,狠狠撞上左翼那些赫德骑兵。 顷刻间人仰马翻,捱过第一波对冲的帕拉图人、赫德人开始混战。 右翼的半百赫德骑兵却没有选择支援同伴,而是绕开战团直奔车队而去。 对面山坡的棱线处,又有近百名赫德骑兵从反斜面杀出。 头盔上插着翎羽的赫德骑兵手持长矛,怪叫着冲向正在谷底厮杀的帕拉图人。 安德烈及他的士兵也终于赶到,一并加入战局。 右翼的五十余名赫德骑兵从蒙塔涅百人队的小方阵外呼啸而过。 温特斯的火枪手纷纷开火,然而没有一个赫德骑兵落马。 那些赫德人根本不理睬结阵的民兵,径直杀向笨拙的大车队。 两难抉择一下子推到温特斯面前。 回救车队? 支援沟谷中的战斗? 车队里只有巴德和平民,等着他们的将会是一场大屠杀。 而沟谷中的战斗看起来势均力敌,帕拉图人尚有胜算。 电光火石间他已做出选择。 “下面打输了,谁都活不成!”温特斯的咆哮仿佛是在自我暗示:“方阵展开!所有人!随我来!” 巴德那边……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第四十六章 三十一年前,一个赫德男婴在帐篷中呱呱落地。 男婴的母亲当晚就死了,按赫德人的习俗,害死母亲的男婴也该被遗弃——习俗的底层逻辑现实而残酷,失去母亲的新生儿是养不活的。 男婴的父亲正跟随阙叶可汗在外打仗,他的祖母可怜他,便把他抱回帐篷,放到蒸热的锯末里。 前三天先是用两卷牛皮请来另一位产妇哺乳,后面用棉布蘸着马奶喂给他吃。 等过了两个月,认定这个黝黑的孩子能够活下去的时候,他的祖父便把他抱到萨满那里去。 萨满给孩子起了名字,阔什哈齐——马奶养大的孩子 …… 三十一年后,留在山岗上的阔什哈奇惊讶地发现:对面山坡上那群帕拉图人不仅没有被引走,反而展开阵型朝着沟底发动冲锋。 那个吃马奶活下来的男婴,现在已经是恶土部的图鲁科塔。 喊杀声和血腥气令战马焦躁,马儿不安地跺着脚步。 身旁年轻的红翎羽骑手焦急地问:“怎么办?阔什哈齐?两腿人下来了!赶紧叫莽泰他们回来吧!” 阔什哈齐眉心拧成一个结:“莽泰都已经冲过去了,那边都是肥羊,他咋可能回来?再说他从来不听我的,我又不是他的头人。” “那咋办嘛?” “咋办?”阔什哈齐瞪了下眼睛:“打。” …… 全速奔跑中的百人队仍然保持着大致队形,这是训练的功劳。 虽然心急如焚,但温特斯没有带着他们一头扎进战团里,因为他的手下超过半数是弩手和火枪手。 在混战区域外十几米处,蒙塔涅百人队定住脚步。 “长矛手!空心方阵!火枪手和弩手!双排横队!”少尉的命令从头盔里传出,听起来瓮声瓮气的:“给我打后面的赫德人。” 温特斯深知下属射击水平之差劲,他们瞄的是敌人,打到的却很可能是自己人。 只能让他们朝着战场后面打,那里赫德人更多一些。 十夫长的叱骂声中,长矛手站成只有八人宽的小方阵,射手慌忙跑来前排。 “预备!” 射手屏住呼吸。 “开火!” 枪声响彻沟谷,铅子和弩矢齐飞,战场后方十几名赫德骑兵落马,搏杀双方的动作都不由自主一滞。 一轮齐射,火枪手和弩手开始自由射击。 敌人也察觉到蒙塔涅百人队,数名赫德骑兵脱离战场,朝着正在上弦、装填的民兵射手冲来。 温特斯从枪袋抽出簧轮枪,瞄准来者。 第一枪,射失。 第二枪,也射失。 气急败坏的蒙塔涅少尉把枪往地上一扔,拔出军刀,拍马杀向赫德人。 打头的是个强壮剽悍的赫德人,他早就注意到那匹银灰骏马以及马鞍上的帕拉图军官。 这是一次标准的骑兵对冲,交错的一瞬间就能分出生死。 双方从右手边靠近彼此,拼命把马刀往前伸,谁也不退让。 距离只剩两个马身,眼看便要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温特斯突然猛拉缰绳,强运心有灵犀地跃向右前方。 与其同时,军刀被温特斯灵巧地从右手换到左手。 在赫德人错愕的目光中,温特斯的军刀已斩到对方左肩。 这招是吉拉德·米切尔教给温特斯的,是老杜萨克的绝技。对于使用刀剑的右撇子骑兵而言,左半身是绝对防御弱侧。 解决掉打头的赫德人,温特斯又被另外几个赫德骑兵团团围住。 赫德蛮子人多,但少尉穿着四分之三甲。几人在马上你一刀、我一刀地拼杀,兵刃相击,火星四溅。 火枪手和弩手投鼠忌器,不敢开火。长矛手没有命令,不敢散开阵型。 温特斯想掏铁钉,却只摸到一块铁板——装铁钉的衣兜在盔甲里面。 以一敌多的温特斯落入下风,弯刀从四面八方朝他挥来。赫德人专挑大腿后侧、关节这些盔甲薄弱或是无甲的地方下手,他只能竭力招架。 强运嘶鸣着去咬赫德战马的脖颈,用后蹄拼命蹬踢。 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温特斯的脊骨像被藤条狠抽了一下。弯刀没有砍穿铁板,但仍然很痛。 但下一刻,他的压力骤然减轻。 身前的赫德骑兵被重戟从马上打落,海因里希踩住落马者的胸膛。贝里昂抡起战锤、全力砸在赫德人头上。 落马的赫德骑兵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而手持长戟的夏尔呐喊着,已经在同另一名赫德骑兵缠斗。 在三名亲卫的帮助下,温特斯很快解决掉其他赫德人。 “回方阵。”温特斯喘着粗气说。短短几分钟的战斗,却让他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山坡上传来一长一短两声号角。 更多的赫德骑兵脱离混战重新集结,他们绕过战场,抄向蒙塔涅百人队。 火枪手和弩手紧忙躲入方阵。 “自由射击!”温特斯摘下头盔——这铁罐子让他喘不过气来——大吼:“坚守阵线!” 他的方阵太小、太薄,四周只有一排长矛手,一冲就散。 就看赫德人怕不怕死,敢不敢撞开一个缺口。 是赫德人先胆寒?还是帕拉图人先崩溃? “握紧长矛!守住位置!”温特斯拼命唤起民兵心中的勇气:“逃跑也一样是死!保护你们的袍泽!” 赫德骑兵冲锋的气势恍如不可阻挡的山洪,转眼间即将杀至。 “主宽恕我”直面冲击的长矛手哆嗦着闭上眼睛。 “咣!” “咣!” 一连串急促的锣声从山坡上传来。 向蒙塔涅百人队冲锋的赫德骑兵立即转向,不光是他们,沟谷中的其他赫德人也脱离混战,朝着山坡上撤退。 “赢啦!”夏尔兴奋地大喊。 帕拉图人纷纷振臂欢呼。 山坡上,红翎羽的骑手怒气冲冲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撤?” “还是等豪格科塔过来吧。”阔什哈齐扣上头盔:“光靠我们打不赢。” “谁说打不赢?”红翎羽急了。 “我说的。如果你不瞎,也应该能看出来。” 红翎羽大怒:“现在撤,儿郎们不是白死了?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两腿人就溃了。” “再打下去,只会把恶土部的儿郎拼光,而且还赢不了。”阔什哈齐瞪着眼睛说:“既然如此,那就更该赶紧撤出来!咋的?你不服气?” 红翎羽蔫了,小声说:“我能有啥不服气的……那莽泰咋办?” “你去喊他回来。” …… 联盟军中有“以大制小”的传统,即两个百人队协同作战时,由军衔、资历更高的百夫长负责指挥。 赫德人也有类似的习俗,同属一个豪格的两个图鲁一起行动,会推举更能服众的科塔率领全部人马。 追上帕拉图人的是两个赫德百夫队,阔什哈齐和莽泰 传统上来说,阔什哈齐是最高指挥官,但出身乌拉部的莽泰并不服气。 阔什哈齐给莽泰的任务很简单,佯攻车队,引开山坡上另一队帕拉图人。 不过山坡上那队两腿人并没有跟来,反而是冲下沟谷,加入混战。 “莽泰!咋办?”十夫长舒尔济问:“要回去吗?” “回去干嘛?”莽泰咬着牙说:“两腿佬的兵全在下面,马车边上一个兵没有。他们不跟来,我们就佯攻变强攻!” 五十余名赫德骑兵越过山岗,呼啸杀向毫无保护的大车队。 不过和赫德人的预料有点出入,两腿人并没有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那些手无寸铁的民夫、商贩纷纷跑向几辆四轮大车,似乎是想以马车为堡垒坚守。 强行军的过程中,巴德少尉临时改造了六辆四轮马车,以应付突发情况。 改造大车车箱里的货物被清空,以便能站上更多的人; 车厢四周的木板也被加高,变为近似城垛的形状,用于遮挡箭矢。 “咋办?”莽泰身旁的赫德骑兵慌了神。 “怕什么?没出息的东西。”莽泰忍不住大骂:“两腿佬又没结阵坚守,几辆马车就能把你吓住?” 改造大车数量少,时间也不够调整位置,所以没有首尾相连围成一圈。 六辆大车的位置形似梅花,原本应该在车阵内的帕拉图人反倒站到马车周围,把大车包在人里,组成了一个古怪的“车阵”。 手持弓弩的帕拉图人站在车箱里,背靠马车的帕拉图人的兵器则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有。 最古怪的是中间那辆马车: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车上,高举一面绣金经幡,正在大喊大叫。 语言不通,赫德人也听不懂老头在喊什么。 “看!那里的两腿佬手上都是火门枪!”莽泰找到一处薄弱环节,用弯刀指着一辆大车说:“击溃他们,剩下的两腿佬也会一哄而散。” 赫德诸部的火枪不多,但那是贸易封锁的缘故。即便是赫德人,也知道火门枪已经是被时代淘汰的垃圾。 “就是那里,跟我来!” 赫德骑兵怪叫着在车阵周围绕圈,用弓箭和标枪骚扰,向帕拉图人施压。 突然,莽泰冲向那些火门枪手,众骑紧跟在头领身后。 轰隆的马蹄声压垮了火门枪手的精神,一个火门枪手颤抖着引燃夹在腋下的火门枪。 一声枪响,其他火门枪手紧跟着开火,就连弓弩手也不由自主扣下扳机。 然而赫德骑兵却并没有冲过来,他们只靠近到四十米左右便调转方向。 看似杀气腾腾的冲锋只是佯攻,就是为了诱骗火枪手开火。 接踵而来的才是杀招,赫德骑兵绕了个弯,再一次杀向火门枪手。 “[赫德语]宰了他们!”莽泰高举弯刀冲在最前面,他怒吼着:“[赫德语]用过的火门枪就是废铁!” 可帕拉图人看起来并不惊慌,也没有溃逃的迹象。 “他们为什么不害怕?”莽泰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咆哮:“他们为什么不跑?” 几十米转瞬即至,在撞上去之前,莽泰眼中的最后一幕,是两腿佬纷纷把长匕首模样的东西塞进火门枪口。 …… 赫德人的追击被打退。 正午之前,辎重队的所有人马都已经进入河畔大营。 当天晚些时候,有三个赫德人用长矛挑着头盔来到大营前方。 “这什么意思?”安德烈疑惑不解。 “赫德人想谈判。”杰士卡中校眯起眼睛,不冷不热地说:“想谈就谈嘛。蒙塔涅少尉,你跟我过去,听听他们想说什么。” 中校和少尉,加上当翻译的贝尔,三人骑马出营门。 赫德人率先下马,解下武器放到地上,似乎在示意无害。 温特斯不懂赫德人的谈判规矩,见杰士卡中校照做,他也照做。 不过少尉仍有戒心,在手里藏了两枚铁钉。 其中一个看样子是随从的赫德人取出一整张熊皮,铺在两方之间的草地上。 为首的赫德人率先坐在熊皮上,伸手请杰士卡中校入座。 中校冷哼一声,也大马金刀坐了下去。 两个大男人同坐在一块熊皮上,大眼瞪小眼。 温特斯站在中校身后,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出手。 那赫德人开口,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大陆语:“先生们,交出携带的辎重,我允许你们带着武器和旗帜离开。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亚诺什将军已死,你们输了。” [注:大陆语是联盟的称呼,也称为通用语。帝国治下叫帝国语。语出同源,只有微小的方言和口音差别。 第四十七章 河畔大营 听到亚诺什将军已死,温特斯的拳头无意识中攥紧。 独眼的中校不为所动,他嗤笑一声,问:“你把我叫出来,就为说这个?” “交出携带的辎重,我将允许你们保留旗帜和武器离开。”赫德人重复了一遍开出的条件,看样子自信满满:“无论如何你们还活着,不算太糟,不是吗?” “行吧。”中校不咸不淡地回答:“你等我回去考虑考虑。” 赫德人面带微笑,礼貌中夹着轻蔑:“阁下,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没人会来救你们,我的仁慈和慷慨同样也有限度。” “还有别的事?”中校剔着指甲里的血垢,漫不经心地问。 “可否知道阁下尊姓大名。” “约翰·杰士卡。” “我是阿拉里克,司职豪格科塔,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千夫长。” “幸会。” “我也很荣幸与阁下交手。” 杰士卡中校态度消极,谈判很快草草收场。 从熊皮上站起来后,阿拉里克冷冷地说:“几位先生,就在我们谈话间,沙漏里的细砂正在一粒粒落下。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 返回大营的路上,杰士卡中校冷不丁问:“蒙塔涅少尉,你怎么想?” 温特斯实话实说:“交出辎重他们就真的会放我们离开?我心里没底。但我们的确应该有所准备。” “你这样想就想错了。”杰士卡中校不屑地说:“赫德人这般牛逼,怎不直接来打我们?” “他们大概只想要东西……”温特斯眉毛一挑:“唔,难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样。你觉得是我着急,还是他们更着急?” 少尉仔细想了想:“好像那个赫德人更急。” “没错,我看他都急到快要尿裤子了!居然还大言不惭要我们投降?” 少尉满头雾水:“可他不是说……” “他说你就信?”杰士卡中校哈哈大笑:“我还说我是他爹!” 温特斯回想那个赫德人的神色、做派,不禁有些恼火:“那个家伙,难道面不改色在和我们扯谎?” “打仗,用什么招数都不奇怪。别以为赫德人淳朴,蛮子最是狡猾。”中校随口嘱咐:“那赫德人说的话别传出去,问就说是来劝降的。” …… 烽火已经点起,求援的信使也早早过桥。 杰士卡中校回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审俘虏,温特斯则回到本队,带领众人加固防御工事。 帕拉图人不分身份,都在埋头苦干。 营地背靠大河,原本就有壕沟、土墙,只是墙不高、沟不深。 但仅凭营地里的几百号人,累死也挖不出多少土方。 几个军官一商量,干脆不在墙壕下功夫,转而做一些立竿见影的工作。 所以众人正在拼命加高射击塔,并搜刮营地内的木材,削尖充当拒马。 当温特斯回到本队的时候,看到安德烈、巴德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 “这是在干嘛?”蒙塔涅少尉问。 安德烈抬手将一杆火门枪扔给温特斯:“看这个。” 温特斯一把接住:“怎么了?” 这是杆普通的火门枪,长木柄,发射装置是根短铁管。 温特斯看出一点端倪:一把长匕首插在枪管里,将火门枪变成一杆短矛。 “有点意思。”温特斯认真起来。 匕首塞得很紧,他废了点力气才拔掉。拿在手里他才发现匕首的做工尤其简陋,就是两块软木夹住的一根铁条。 “这小玩意今天算是救了我们的命。”巴德拍了拍身旁的年轻人:“巴荣纳,你给蒙塔涅少尉讲讲。” 巴荣纳十分紧张,说话磕磕绊绊:“这插刀我老家猎人打野猪用的。野猪有时候挨上一枪不死,猎人就把匕首插进枪里,当矛用。” 温特斯把匕首又插回火门枪,试着做了几个突刺。 巴德解释:“车队里有不少商人只有钩枪,我觉得这东西可能派上用场,便让铁匠给赶制出几十把。原本火枪开火后就是棒槌,可有了这东西就能当短矛用,今天倒是给了赫德人一点惊喜。” “巴德和我在研究。”安德烈补充道:“如果给每个火枪手都配一把插刀,或许可以替代长矛手。” 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把火门枪递还给巴荣纳,摇着头说:“不行的。” “为什么?” 步科出身的温特斯提醒两个骑科同期:“火门枪多轻?火绳枪多重?” “什么意思?” “火绳枪笨重,轻的十五斤,重的能有三十斤。射击都得用支架,怎么拿着当短矛用?长矛的重量也才五到十斤。” 安德烈不服,找来杆火绳枪试了一下,不再做声。 事实胜于雄辩,火绳枪太过笨重,重心也不适合搏斗,而且攻击距离短。 虽然是双手握持,但没法像花枪一样送杆,实际攻击距离与单手矛差不多,只有手臂加半支枪。 给笨重的火绳枪插上匕首当短矛,还不如倒着拿枪托砸人好用。 温特斯在一旁给伤口撒盐:“况且长矛少说也有两米五,火枪插上匕首才多长?长矛手的作用在于保护射手不受骑兵冲击,用短矛对付枪骑兵天然吃亏。” “那这东西就没用?”安德烈不甘心地问。 “不好说。”温特斯想了想,说:“如果火枪的重量能降到十斤以内,这东西就有大用。另外,火枪手还要敢投入肉搏战。否则,我还是宁愿用戟和矛保护射手。” 安德烈忍不住嚷嚷:“那造十斤以内的火枪不就行了?” 温特斯无奈道:“哪像你说的那样简单!想给火枪减重,就得用更轻的枪管。枪管轻,管壁就薄,你不怕炸膛?或是少装药,那样威力又不够。” “归根结底。”他总结:“还是需要更好的铁。” …… 午夜,月色晦暗,倒是满天星斗一览无余。 只有哨兵还没休息,河畔大营里的其他人已经沉沉睡去。 两个沉默的人影牵着马,悄悄溜出大营北门。 人咬着木棍,马上了铁嚼,温特斯紧跟在杰士卡中校身后,彼此间全靠手势交流。 中校执意不带卫兵,按他的说法人越多越容易出篓子。 两个军官就这样无声地离开军营,不知所以的人恐怕还以为他俩要逃跑。 夜深人静,唯有虫鸣,哪怕稍微有一点噪音都会传出很远。 温特斯和强运身上的所有金属器物都用布包裹着,中校也是。两人也不骑马,只是牵着缰绳慢慢走。 那场谈判后,赫德侦骑便在河畔大营附近游走,窥探虚实。 赫德人的小型马灵活迅捷、善于跳跃。用火枪弓弩打,打不着。派出骑兵反清,对方拍马就跑。 三番五次如此,搞得帕拉图人烦不胜烦。 温特斯的线膛枪又出问题,膛线挂铅,失了准头。好在贝里昂说他能解决,现在已经交到铁匠手里修理。 古代律法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趁着入夜后伸手不见五指,中校带上蒙塔涅少尉准备进行一次抵近侦察。 按中校的说法,之所以只带温特斯,一来是因为他有匹好马,二来是因为他没有夜盲症。 赫德人的营地与帕拉图军营之间只隔着一座山岗。 杰士卡和温特斯一直摸到山坡顶端,这里已经处于赫德哨兵巡逻范围。 山坡下,赫德人的营地灯火通明,不知在忙什么。 “我眼神不行了。”趴在地上的中校小声说:“你来数,数他们有多少营火。” 同样趴在地上的温特斯捂住左眼,另一只手拢在右眼前,努力辨认着远处的火光。 杰士卡小声对少尉说:“赫德人出兵,一队十丁。如果真是千夫队,少说也得有五十营火。” “大队长,我都数到八十了!”温特斯压低声音回答。 “没数错?” “现在数到九十了。” “[和羊有关的粗鄙之语]”杰士卡中校突然骂了句脏话:“不会大荒原上又出现万夫队了吧?” “什么意思?” “走,有哨骑来了!”中校爬起来,抓着少尉衣服往后拖。 “等等。”温特斯纹丝不动,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的营地。他突然也骂了句脏话:“[和水手母亲有关的粗鄙之语]!赫德人在打造攻城器械!” “别废话了,快走。” 两人跃上战马,放开马蹄朝大营狂奔。 赫德哨骑察觉到异样,追了一段发现追不上,也就没有再跟。 回到大营的杰士卡问少尉:“最开始咱们遇到那伙赫德人,有多少骑?” “近百。” “大营外面遇到那伙呢?” “差不多两百。” “懂了吗?” 温特斯猛摇脑袋:“不懂。” “赫德人不讲究齐装满员。”杰士卡中校面色阴沉:“一个图鲁实际上可能只有三四十骑。一个名义上的千夫队,实际能有六百骑就算阔绰。可我们遇到的这几队图鲁居然全是满编。这个豪格,看样子很可能也是满编。” “所以?” “赫德人以家庭为单位游牧,草场能养活的人少,男丁一多便要分家,部落也是。很少有部落能一口气拿出上千丁壮外出征战。如果不是我们运气糟糕到极点,撞上一个倾巢而出的大部落,那就是有人在号令诸部。”杰士卡瞥了少尉一眼:“上个有这等威望的人……还是阙叶汗,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温特斯还没出生,他也不是帕拉图人,对于杰士卡中校如临大敌的状态,温特斯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现在更关心眼前的危机:“先别管什么阙叶汗了,长官!赫德人在打造攻城器械,这才是要命的东西!” 骑兵每队十人, 赫德人每队十人,” 第四十八章 攻防 当赫德人连夜打造攻城器械时,千里之外有另一群人也在忙碌。 塔尼利亚群岛主岛,鎏金河上游,维内塔控制的一侧,一座小型堡垒正在紧张营建中。 自西向东的鎏金河将主岛一分为二,以繁华和堕落闻名于世的金港便坐落在鎏金河入海口南岸。 以鎏金河为界,维内塔和联省各自占据半个主岛。 拂晓时分,太阳还没露尖。 冥河西岸的温特斯正在不安中等待赫德人下一步动作,鎏金河畔的堡垒已经显出雏形。 堡垒施工现场只有零星的火把照明。目之所及,上百士兵正在埋头挖掘壕沟,荷枪实弹的岗哨警惕地戒备四周。 “罗伊中尉!”负责此次任务的埃文斯中校找到属下:“按原计划,壕墙合拢后你们就正式进驻,切记……” 凄厉尖锐的哨子声打断了埃文斯中校的嘱托。 堡垒不远处的空地上毫无征兆跳出一个人影。 那人咆哮:“大维内塔!” 更多人从地上爬起:“Kazar!” 工地上的人奔向武器,堡垒周围的哨兵纷纷开枪,但无法阻挡维内塔人呐喊着冲过壕沟。 手持棍棒的维内塔士兵见人劈头盖脸就打,只有少数士兵还记着“不要打头”的命令。 攻方有备而来,守方突然遭袭。维内塔人势如破竹,一路冲到鎏金河岸。 当塞尔维亚蒂中将抵达现场时,战斗已经结束。 除了少数人泅水逃跑外,大部分联省士兵被俘。 鼻青脸肿的联省士兵被绑成一串,蹲在壕沟里等候发落。 指挥此次突袭的胡安上尉提来一柄鲨鱼鞘、象牙把、珍珠装饰的佩剑,交给中将。 [注:去年的胡安中尉已获晋升,并调任第三军团 “干得不错。”安托尼奥接过佩剑,命令上尉:“释放俘虏,武器和盔甲也还给他们。” “缴获的武器、盔甲也要还回去?” “没错。” 胡安上尉难以接受,他梗着脖子说:“长官,我们也死了人的!” “上尉,绝对的仁慈或绝对的残忍,只有这两个选项。”安托尼奥耐心地解释:“我们同联省现在还是兄弟盟邦。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必再激怒他们。执行命令。” 胡安敬了个礼,一言不发地离开。 稍晚些时候,塞尔维亚蒂军团长见到了埃文斯中校。 埃文斯已不复早先的翩翩风度,如今须发凌乱、衣衫不整,看起来狼狈不堪。 将那柄奢华的小剑递给对方,安托尼奥温和地说:“中校先生,我想贵方越界了。” 埃文斯接过佩剑,避开中将的视线,闷声闷气回敬:“我们可从来没同你们划过界。这里现在是塔尼利亚行省的土地,以后也是。” 安托尼奥也不争辩,回头吩咐卫士:“给埃文斯中校牵一匹马来。” “不必!我有腿,自己会走。”埃文斯态度倔强:“阁下,告辞。” 联省中校抬手敬礼,大步走入俘虏的队列中。 在他们身后,堂·胡安的百人队进驻堡垒,捡起镐头、铁铲,继续施工。 …… 鎏金河畔的冲突暂告一段落,冥河西岸的双方又即将刀兵相见。 晨光中,千夫长阿拉里克挑着头盔,再一次来到营门前。 这一次会面,双方连马都没下。 阿拉里克径直问:“诸位先生,考虑得如何?” “还在研究。”杰士卡砸了咂嘴,说:“不过我想到一个不伤和气的方案。” “请讲。” “遵循古礼,用一次马上比武分出胜负。你尽可派最能打的勇士,我们这边就派他。”杰士卡随手指向身后的蒙塔涅少尉:“你看这小子也不是什么膀大腰圆的魁梧壮汉,很划算吧?” 意外被点名的温特斯满脸震惊。 阿拉里克一言不发,冷笑着打马离开。 “您这又是何意?”温特斯气哼哼地问。 “他又不可能答应,就算真答应,你还怕输吗?你不是施法者吗?”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杰士卡轻哼一声:“你瞒得过民夫,还瞒得过我吗?别担心,大不了把桥一烧,撤到东岸去。” “干脆现在就烧!”温特斯追问。 “烧个屁!”杰士卡抽了少尉一鞭子:“河上就这一座浮桥,烧掉它前方的大军怎么办?” 冬气肃杀,狂风骤起。猎猎西风裹挟着枯草,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连番号角声从远处传来。推着各式木械的赫德蛮子出现在地平线上。 军营里,卡曼神父和瑞德修士正在带领众人做最后祷告。 老修士一改平日嬉笑怒骂的做派,神情异常肃穆庄重。 卡曼神父用小扫蘸着圣水,向跪拜的众人施洒。 气氛所致,人群中的温特斯也单膝跪地。 他注视着手心上安娜的画像和雅典娜木雕,心想:“人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便会本能地求助。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安娜,我只想回到你身边。” 祷告结束,温特斯扣好挂坠盒,轻轻将它贴在额头,又小心地戴回颈上。 千里之外的海蓝城,安娜·纳瓦雷从梦中惊醒,不知为何眼角有泪滑落。 …… …… 正午时分,赫德人的第三次进攻被打退。但他们并没有走远,营地就在两百米开外修整。 十几辆大车趴在大营西墙三十步以内,车上满是弹孔和箭矢。 营地西侧的拒马桩已被赫德骑兵用套绳拔得七零八落。 赫德人还把拔下来的拒马桩通通拖走,不给帕拉图人重插的机会。 大营中央的板房被设为医疗所,重伤的帕拉图人被带到此处救治,轻伤的帕拉图人就在岗位处理。 “蒙塔涅少尉!”皮埃尔在伤员和尸体间翻找,大喊:“蒙塔涅少尉!” “怎么了?米切尔先生?”卡曼神父刚给一名伤员取下箭头,不悦地询问大吵大嚷的小杜萨克。 众人之中,唯有卡曼受过正统外科医术训练。无论他愿不愿意碰血,此刻都得拿起小刀。 “中校让我来找蒙塔涅少尉!”皮埃尔情绪焦急。 卡曼正在清创,头也不抬回答:“蒙塔涅少尉清洗过眼睛,已经回去了。” 营墙边,杰士卡中校已经亲自找到蒙塔涅少尉。 满眼血丝的温特斯一边听中校说话,一边连连点头。 刚才的战斗,一名惊慌的火枪手刚把枪伸过少尉的肩膀,便莽撞开火。 巨响震的少尉头晕,火焰烧掉少尉半边眉毛。硝烟更是喷进少尉眼睛,令他一时失明。 夏尔和贝里昂立刻把温特斯送往卡曼那里处置伤势。 好在没有外伤,清洗双眼后,温特斯又第一时间赶回防线。 辎重队之前遗弃的马车,如今落入敌手。赫德人给车箱钉上夹板,夹板间灌土,用以遮蔽弹矢。 靠简易冲车掩护,赫德骑兵换上硬弓重箭抵近同帕拉图人对射,造成了大量伤亡。 只有三门一磅旋转炮的帕拉图人面对土车束手无策。 众军官十分懊悔没干脆烧掉废弃马车,之前他们还抱着一丝“将来把马车捡回来再用”的想法。 “得把那几辆板车烧掉。”杰士卡双目怒瞪,指向营墙外的大车:“你领人去,多带灯油、松脂,我把其他队的火枪手调来掩护你。” “别了。”温特斯哈哈大笑,扣上头盔:“我倒更担心被您的火枪手打死!” 周围的其他人跟着发出哄笑。 温特斯是真怕被某个笨蛋一枪打中后背,但他必须看起来无所畏惧,因为“军官不怕,士兵才不怕”。 提着引火物,温特斯带着几个杜萨克骑马冲出营门。 远处的赫德人也发觉守军的动向,一队骑手飞快跳上马鞍,向温特斯几人逼近。 旋转炮率先开火,实心炮弹飞向赫德骑兵,只打起几团尘土。 其中一枚炮弹甚至从温特斯身前掠过,把少尉吓出一身冷汗。 一磅炮是大营驻军科林百人队的装备,都是提心后装子母炮。 科林中尉麾下没有专职炮手,科林也不是炮兵科出身。三门小炮纯粹是摆设,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拿来实战。 到板车边上,温特斯才发现赫德蛮子也不傻。 每辆板车都用水浇过,不仅木头饱吸水分,就连夹板间的泥土也是湿的。 “蛮子最是狡猾!”少尉忍不住大骂。 “怎么办?” “烧!” 温特斯在强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儿回头望了望主人,自觉跑向营门。 位置离墙壕太近,走营门还不如翻墙回去。 灯油、松脂一触即燃,然而吸足水分的木头却死活烧不着。 赫德骑兵转眼尖杀至近处,营墙后的火枪手和弩手纷纷射击。 板车就在营墙三十步之内,赫德人也不敢轻易靠近。他们就站在远处,朝板车旁的几人放箭。 赫德人的箭矢又快又准,逼得几人趴在地上躲避。 少尉眼睁睁看着车上的火苗越烧越小,他心里的火气倒是越来越大。 温特斯拍了下身旁的杜萨克:“撤!” 几人一齐朝身后跑,跳过壕沟,翻过营墙,回到安全区域。 “车上浇了水。”少尉摘下头盔,气喘吁吁解释。 “没事。”杰士卡眉头紧锁,但没有责备少尉的意思:“再想办法。” “我有办法!”温特斯拼命控制呼吸节奏,双目一片赤红:“给我铁炸弹!” 铁炸弹就是装满黑火药的铁罐,极为笨重。但在据点攻守中往往有奇效,营中也有储备。 少尉要铁炸弹,但营地里的人们不明所以。 “给我铁炸弹!”少尉几乎是在怒吼:“还有铲子!” 他的士兵慌忙取来几枚用绳套装着的铁罐。 少尉夹着铁铲,提着四个加起来二十斤重的铁坨,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又翻出围墙。 不光是帕拉图人,这下连赫德人也傻眼了。 那队赫德骑兵原本已经撤退,半路看到有个甲士翻出围墙,不得已又折返回来。 温特斯挥舞铁锹,掘开夹板间的泥土。 赫德人下马放箭,仗着盔甲坚固,温特斯不理不睬。营墙后和射击台上的火枪手也开火掩护。 阴差阳错,对方不躲不避,赫德弓手反倒连发不中,总是差那么一点。 领头的魁梧赫德人见状气得大叫,他跳下马鞍,怒气冲冲推开其他弓手。 “弓!”赫尔首领大吼。 旁边的红翎羽骑兵取出铁脊弓,恭敬奉上。 只见赫德首领原地站定,一声暴喝将铁脊反曲弓开如满月,弓身嘎吱直响,弓弦绷到极限。 赫德首领聚精会神,福至心灵的瞬间,他松开搭扣。 这一箭有如神助,流星般飞向远处的帕拉图甲士,正中对方头盔。 一声金铁脆响,帕拉图甲士掉下马车。 “阔什哈齐!阔什哈齐!”赫德众骑欢欣鼓舞,齐声大喊射出这惊人一箭的男人的名字。 营墙之后的帕拉图人鸦雀无声。 阔什哈齐——马奶养大的魁梧汉子哈哈大笑,把铁脊弓扔给红翎羽,转身走向战马。 那铁脊弓已经变形。 突然,赫德人不喊了,反倒是壕墙后的帕拉图人放声欢呼。 阔什哈齐回头,震惊地看到那个甲士又爬上马车。 “[大陆语]去.你.妈.的!”那甲士甩掉手套,比出一个友好手势。 甲士的咆哮穿云裂石,响彻战场。 壕墙后的帕拉图人轰然大笑,也跟着甲士齐声大喊:“[大陆语]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几百人的叫喊汇聚成一个声音,在荒茫的原野上回荡,一直传到天空最高处。 连大河对岸的水鸟也被惊动,成群结队从苇草从中扑腾而起。 帕拉图人的士气一时间达到极点。 阔什哈齐的脸先涨红,又转白,最后发青。 他听不懂对面在喊什么,但意思已经清楚地传达给他。 旁边的红翎羽又急又怒,拔刀上马就要去和那甲士拼命。 “别去。”脸色铁青的阔什哈齐拉住红翎羽:“那家伙等着你去呢!” 温特斯把铁壳弹埋进马车夹层的泥土里,重新填上土。 铁壳弹的引线裹在麻绳里,短时间不担心受潮。 他点燃引线,远远跑开。 几声闷响过后,马车被炸得散架。填土的夹层彻底炸烂,崩起的土块甚至飞进大营中。 虽然还有车体还有残骸,但已经很难再拿着当掩体用。 温特斯爬过壕沟、翻过围墙,把瘪了一块的头盔摔在地上,喘着粗气怒吼:“再来!” 披挂整套四分之三甲往返冲刺,他已经濒临过呼吸。之所以强撑着不肯坐下,就是害怕一旦坐下再也站不起来。 “行了,你别去了。”杰士卡中校冷着脸说:“剩下的工,我安排别人干。” “我带人去。”赶到此处的巴德平静地自告奋勇,他想了想,说:“如果是爆破的话,没必要用铁壳弹。可以直接拿整桶的火药炸。” “可以,就这么干。”中校拍板:“扶蒙塔涅少尉去休息。” 杰士卡辎重队,最不缺的就是火药。 贝里昂和海因里希架上百夫长,往营地里走。 温特斯想甩开他俩,但刚才中那一箭让他剧烈头晕、恶心,无力挣脱。 沿途的士兵、民兵、民夫、商贩无言聚集在蒙塔涅少尉身旁,伸手触碰少尉的盔甲、头发、皮肤,划礼。 帕拉图人用这种方式分享少尉的勇气、意志和幸运,也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敬意。 杰士卡中校苦笑着自言自语:“这是勇敢还是鲁莽?” 一旁的夏尔自豪地大声回答:“当然是勇敢!蒙塔涅少尉在维内塔可是被称为‘血人蒙塔涅’,是维内塔最勇猛的军官!” 周围的帕拉图人跟着发出惊叹。 “血人是什么见鬼绰号?不好听。”杰士卡中校摇了摇头,随口说:“不如叫血狼。看他那模样……倒是真像是有狼血在胸膛里奔腾。” [血狼蒙塔涅:WolfBloodMontagne 第四十九章 援军 对手并非是有勇无谋的野蛮人——当天下午,温特斯对这一点愈发确信。 冥河军营东靠大河,考量地形的话,应当从南侧和北侧发动进攻。 河岸沿线地势起伏不平,防守方的射界被限制。 河流尚处冬季枯水期,裸露的河床就是一条天然道路,可以直达浮桥。 温特斯换位思考,如果由他指挥赫德人,他会佯攻西墙,主攻南墙和北墙。 同时在干河床布置一支精锐,等战斗进行到白热化时,发动奇兵突破浮桥和东门,包抄营内守军。 内外夹击之下,守军定然方寸大乱。再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差距,攻下军营的伤亡不会超过三成。 不仅温特斯这样想,其他军官的想法也差不多。受的是相同的战术训练,几名军官的思维模式也大同小异。 于是乎,军营的防御便是基于此思路布置。 冥河大营原本就有一支常备军百人队驻防,便由他们负责守南墙。 温特斯负责守北墙,安德烈负责守西墙,巴德手下的临时武装人员负责守东门。 杰士卡中校统领骑兵队,酌情支援各处。 干河床之上,温特斯带人连夜挖出上千陷马洞。 陷马洞和田鼠洞差不多大,有马胫骨深。木桩砸进去、拔出来就造好一个。 效果十分阴损,飞奔中的马儿一旦踏进去,轻则折蹄,重则断腿。 一般没人用这招,因为马匹是珍贵的战利品。但形势危殆,得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考虑缴获多寡。 守军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但出乎所有军官意料,赫德人既不佯攻、也不分兵、更不从南北侧夹击,反而盯住西墙猛打。 营地西面是绵延的下坡路,看似可以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实际上却是一座靶场。 守军视野开阔,没有任何死角。 敌人从西侧进攻,拥有大量远程兵器的帕拉图人求之不得。 可赫德蛮子偏就推着楯车从西面杀过来。 甫一交火,负责防守西墙的安德烈立刻察觉异样。 风! 风向不对! 整体而言,两山夹地的春夏刮东风,风从塞纳斯海吹向内陆,带来降水和潮气。 但进入秋冬季节,风向却会调转,风从高地吹向大海,西风席卷大地。 赫德人把楯车一直推到营墙二十几步,乃至十五步以内。以夹土大车为掩体,顺风放箭,又准又狠。 安德烈麾下的火枪手开火后,硝烟却被西风倒卷,不仅呛得人喉咙肿痛、双目灼辣,还严重阻碍视野。 守军射手被硬弓重箭压制,带着套绳的赫德轻骑呼啸而来,营墙外的拒马被一根接一根套住、拔下、拖走。 冥河大营是一座能容纳上万部队的野战营地,防御方人手不足,安德烈手下百十号人甚至连西墙射击台都站不满。 赫德人不仅不分兵,甚至连试探性进攻也没有,只对准几个点拼命撕咬,切利尼百人队立刻招架不住。 杰士卡中校急调科林百人队和蒙塔涅百人队支援西墙。 第一次进攻,就有大胆的赫德骑兵翻过营墙,只是很快被围杀。 第二次进攻,赫德人又推上来几架小型牵引式抛石机,开始招呼守军射击台。 温特斯从没想过居然能亲眼看见抛石机重返战场。 然而只有几门打不准的旋转炮的守军,还真拿抛石机没什么办法。 安德烈带着骑兵冲了一轮,却被早有防备的赫德人截住。 三次进攻,赫德人耐心地狙杀火枪手、拔光拒马桩、杀伤射击台。 进退之从容,仿佛是娴熟屠户在给肉剔骨。 虽然营墙还没被真正冲击,但温特斯能感觉到本队民兵的意志已经濒临极限。 正午时分,营中军官开了次碰头会。 “下一次,赫德蛮就要动真格了。”杰士卡面色阴沉地说、 “下午更不好打。”巴德冷静地指了指太阳:“光向对我们不利。” 温特斯猛然醒悟,上午赫德人顺风但逆光。过了正午,日光、风向都将不利于己方。 “光线、风向都是旁的。”温特斯眉头紧锁:“我担心赫德人突入营墙,民兵和那些临时武装商人的士气就要崩溃。” 防守活地比防守死地还难。 前面两仗是在茫茫草原上结阵而战,众人无路可逃,只能搏命求活。 可当下在大营背后,正有一座浮桥通向冥河对岸。 过河、毁桥,所有人都安全。 生路就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动心。 “要不然……”安德烈咬了咬牙,说:“干脆过河。” “绝对不行!”科林中尉断然拒绝,厉声道:“哪个敢动浮桥,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虽然相处短暂,但科林·维克托的严谨仔细令温特斯印象深刻。 沿途其他营地收缴宿营费后,便对商贩寄宿不管不问。唯独科林中尉驻守的河西军营铁面无私,严禁任何外人入营。 然而沉默寡言的科林中尉,此刻激动到面红耳赤。 [注:帕拉图的姓名,姓在前,名在后。帕拉图人称为光荣传统,实际上是赫德遗风 中尉言辞激烈,安德烈也来了火气:“浮桥这样重要,那为什么只留你的百人队驻守?留一个大队还用得着我们拼命?” 科林一时哑火,半晌才开口:“原本是有一个大队。” “人呢?” “诸部大帐早就退到西边两百公里之外!谁能想到赫德人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安德烈抡眉竖目,恨声问:“你们‘觉得’赫德人不会出现,就把大队调走?” 科林委屈地大喊:“上头急着用兵,我只是个百夫长,我有什么办法?调兵时我就坚决反对,可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赫德人还没攻过来,眼看守军要先内讧。 “够啦!闭嘴!”杰士卡中校一声暴喝。 安德烈和科林立刻噤声,坐回马扎,怒目而视。 杰士卡叹了口气,指着科林中尉说:“别人都在前面抢功,他在后边守桥。他自己都混成这副模样,命令压下来,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听到这话,科林先是一愣,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安德烈脸上发灰,似乎联想起维内塔众人的处境,怒气也消散了。 “桥头堡,还是要守。”杰士卡定下基调:“守到守不住为止。” 碰头会一时安静。 “共和国待我不算好,海外服役十二年,我没有一天不带怨气。”中校咂着嘴,态度一如既往冷淡:“可没有她,我家还在给马扎儿老爷当农奴。没有她,我不是在打家劫舍,就是已经被绞死。所以这桥要守,守到不能守为止。” 科林中尉站起来,郑重地向中校敬了个礼。 “至于你们几个。”杰士卡用独眼看向温特斯几人:“帕拉图同你们只有怨,没有恩。按说你们不欠什么,但阴差阳错到我手下……” 中校起身,朝三个少尉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对不起你们。” 少尉们哪敢受这礼,紧忙离开马扎。 “你们只需坚守至我阵亡。”杰士卡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神情严肃:“我死后,你们直接回帕拉图。这封信能证明你们不是临阵脱逃,而是服从我的命令撤退。” 温特斯和安德烈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巴德沉默地接过信笺,向中校敬礼。 交代完后事,中校开始重新布置防御。 科林中尉的常备军百人队被调到西墙,负责防守最关键的位置。 巴德负责重整大车,其他人负责掩护科林的侧翼,其他三面营墙只留哨兵。 “蒙塔涅少尉。”杰士卡最后点了温特斯的名。 “是。” “你负责在桥上布置火药桶,事不可为时就炸毁它。”中校冷冷道:“总之不能让赫德骑兵过桥。” “是。” “先生们,尽你们的职责,胜败犹未可知。”杰士卡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万一援兵来了呢?” 板房门被撞开,一路狂奔的夏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援兵,援兵来了!” …… …… 河西大营热闹非凡,人在后面追,猪在前面跑,帐篷一顶接一顶被撞翻。 散养的阉猪膘肥体壮,两个成年人都按不住。尤其还是饥肠辘辘的阉猪……上百头。 看着满营乱拱的肥猪,杰士卡中校鼻子都气歪了。 “援兵?”杰士卡中校少见失态,揪着夏尔怒吼:“这就是援兵?” “确实是从东边来的援兵。”夏尔冤枉地说:“可我哪知道他们赶这么多猪过来?” 一个半边脸被暗红色胎记覆盖的男人正带人在军营内外抓猪,后面还有更多的猪在过桥。 温特斯赶到浮桥探明情况,他惊讶发现带猪过桥的竟是一位“故人”。 “梅森中尉?” …… 作为劳役牧场的负责人,理查德·梅森奉命押送肉畜。 河西军营的帕拉图人没有等来日思夜盼的援军,却等到梅森中尉的劳役犯人和三百多头猪。 “守?守个屁!”得知现状的梅森中尉大惊失色:“不跑还等什么?” 温特斯气急败坏:“别管守不守,先把猪弄走,营地都被搞乱套了!” 一连串急促的钟声传来,这是约定的信号。 “赫德蛮子来了!” …… …… 推着抛石机的赫德骑兵缓缓逼近,压迫感令守军喘不过气来。 大营西墙,炮位,赶鸭子上架的梅森中尉正在用跳眼法测距。 “行不行?”温特斯焦急地问。 “别吵!”梅森恼怒道:“要不你来。” “前辈不是炮兵科出身?” “养了几年猪,早都他妈忘光了!这炮连射表都没有,打个屁!”梅森大骂着垫高炮尾:“先打一发。” …… 劳役犯人、猪以及梅森中尉本人,通通被杰士卡中校征用。 杰士卡中校一口回绝梅森中尉“把猪撤到河对岸”的请求。 “现在别说人,哪怕是头猪过桥,我的人都会跟着逃。”中校也恼怒至极:“进营就不许走!” 猪被赶进干河床,猪倌劳役犯转行担架队,梅森中尉成了炮手。安德烈守在浮桥边,谁敢过桥就斩谁。 …… 烧红的木炭贴上引火孔,伴随雷鸣闷响,炮身猛地一抖。 炮兵中尉携猪来援的消息已传遍大营,守军满心期待,屏息凝视。 然后眼睁睁看着炮弹从赫德人头顶划过一道弧线,落到后面的山坡上。 壕墙之后寂然无声,这一炮实在歪得过分,温特斯也震惊地看向炮兵中尉。 “愣着干嘛!换子铳!”梅森厉声呵斥,继续垫高炮尾。 其他人还没回过神,胎记男人已经利索拆下空子铳,换上一枚新的。 提心后装炮的威力也许不足,但射速绝对没得挑。 又是一声雷鸣,这次射击稍准,炮弹砸进赫德骑兵后排队列,似乎有人落马。 “再来!” 这一次,炮弹飞入人群。守军的炮击越来越准,赫德人竟也有些慌了神。 终于,几次试炮之后,炮弹直接命中抛石机。 携带巨大动能的两斤铁球将临时赶制的木械打得散架,赫德人的抛石机直接被废掉一门。 土墙后的守军纷纷猛敲兵器、盾牌,呐喊助威。 三门旋转炮共有十二枚子铳。 梅森中尉每发一炮,帕拉图人便齐声呐喊一次。 十二枚子铳很快打光,号角声中,赫德人提速杀向营墙。 “拿铅子来!”眉发中满是烟灰的梅森中尉痛快大吼:“今天请赫德蛮子吃葡萄!” …… 科林中尉的常备军百人队最先承受冲击。 营墙由挖壕沟时掘出的土方垒成,比人略高。墙后有半米高的台阶,可以站人。 赫德骑兵囊土而来,迅速将几处壕沟填平。 越过壕沟的赫德人往上爬,手持刃戟的士兵朝下捅。 攻守双方第一次近距离搏杀,呐喊、嘶吼和惨叫不绝于耳。 位于折线形营墙两翼的民兵朝墙外开火,赫德人也用弓箭还击。 距离太近,赫德弓手瞄着面部射击,只要中箭非死即伤。 而他们的扎甲在这个距离面对守军的火枪也形同虚设。 一个赫德人从墙上跳下,落在戟尖上,当场毙命。但更多的赫德人紧随其后翻过营墙。 战斗变成肉搏战。 直到此刻,民兵才明白什么叫“常备军”。 身披半身甲、挥舞刃戟的士兵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个铁人,赫德人必须将他们拖倒,而后才能将他们杀死。 头盔上有特殊簪缨的科林中尉尤其引人瞩目,赫德人也注意到这名帕拉图勇士,拼上性命要将他围杀。 科林中尉和他的士兵肩并肩作战,咆哮着杀死一个又一个翻越营墙的赫德人。 然而科林中尉身边的戟手越来越少,赫德人却越来越多。 营门之上,夏尔紧张地问:“去帮他们吗?” “不行。”少尉的神色冷峻:“赫德人的优势在于攻击宽度,如果他们只会猛打一点,这仗早赢了。他们只能靠自己……我们也是。” 防守者太少,营地又实在太大,守军根本没法控制所有营墙。 果不其然,远处黑压压的赫德骑兵分出两队人马,分别抄向两翼。 温特斯喃喃自语:“现在,轮到我们了。” 第五十章 破防 千夫长阿拉里克席地而坐,一言不发注视着不远处的桥头堡。 一个接一个赫德勇士翻过营墙,从视野中消失。 没人知道那低矮土墙的另一侧在发生什么,他们只能看见一团团硝烟升起,传到他们耳中的只有凄厉的嘶吼和惨叫。 几个浑身是血的赫德人从墙内爬出,壕沟边上的其他人开始往回跑,一个图鲁败下阵来。 阿拉里克挥了挥手,另一个图鲁呐喊着奔向冥河。 在豪格科塔身后,百余名身披重甲的赫德武士同样席地而坐。 他们在养精蓄锐,等待发动最后一击。 …… 河西大营内的帕拉图人愈发绝望。 发起狠的赫德蛮子叠尸登墙,八个百人队轮番上阵,不给守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西南方的营墙已被赫德人掘出十几米宽的缺口,全靠巴德用大车筑成一道内墙和蒙塔涅队的支援,才暂时抵挡住赫德人的进攻。 帕拉图人抱着兵器瘫坐在墙角,温特斯在他们身前走过,还活着的人默默向少尉点头致敬。 视线扫过他从狼镇带出来的儿郎们的面庞,温特斯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里守不住了。 城池的失陷都是从希望的破灭开始。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大营中,帕拉图人的斗志正在飞速瓦解。 但温特斯无法责备任何人,在他看来,这支民兵部队能坚守至此已是奇迹。 一个月前,他们还只是一群被临时征召的本分农民,每日干着和民夫一样的苦力,领不到民夫一半的薪水。 现在,他们却困守在桥头孤堡,与上千凶残的赫德蛮子轮番厮杀。 温特斯牙关紧咬,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这样不行。” 催命般的钟声再一次响起。 “蛮子!”哨塔上的士兵声嘶力竭大喊:“朝着缺口来了!” 温特斯登上土台,看向墙外。 终于,赫德人也不耐烦了,阿拉里克的本队终于出动。 来的只是上百甲骑,冲锋的气势却如同滔天巨浪。马蹄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连大地也在颤抖。 杰士卡中校的骑队和科林中尉的残部也向营墙缺口飞速靠拢。 然而缺口处的民兵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一个人抛下武器转身,众人纷纷溃逃。 温特斯呼喊、阻拦,却无法制止意志已经崩溃的人们。 赶来的杰士卡中校勃然大怒,温特斯远远便听见对方的怒吼:“蒙塔涅!肃清逃兵!” 温特斯没有动作。 “肃清逃兵!” 温特斯抽出马刀,追上那个跑在最前面的逃兵。 他认出了那逃兵是谁,他认识逃兵的父亲,见过逃兵的母亲、妹妹。他曾经坐在逃兵家的餐桌旁,也曾同逃兵在一团营火旁取暖。 那逃兵回头望向他时,他看到的是瓦西卡惊恐的脸。 马刀挥下去的瞬间,温特斯颤抖了。他拧转刀身,刀面抽在瓦西卡后脑上。 瓦西卡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酷烈手段一时间震慑住了溃逃的众人。 “现在逃跑,所有人都得死!”温特斯勒马,厉声喝令:“返回阵线!” 杰士卡中校带着杜萨克赶到,骑兵无情地驱赶溃兵返回营墙缺口。 …… …… 赫德甲骑的进攻最终被击退,车垒和营墙间留下几十具尸体。 战斗自晨至暮,目睹最精锐的图鲁也败退,赫德人缓缓撤走。 但所有人都清楚,赫德蛮子只是暂时撤退,他们在舔舐伤口、重整旗鼓。 当明天到来时,什么都无法阻挡他们攻下河西大营。 赫德人退兵后,跟随辎重队的商贩们请求将货车搬到河对岸,杰士卡中校不准。 “并非没胜算!”会议上,科林中尉抱着头喃喃自语:“赫德蛮子不过一个千人队。我们有六百多人,据营坚守,以一敌二,怎可能打不赢?” 温特斯忍无可忍,愤怒地打断对方:“那不是六百常备军,是农民!是车夫!是商贾!认清现实吧,中尉!守不住就是守不住!” “什么意思?”杰士卡看向下属。 温特斯站起身,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后,说:“我要把我的人撤到河对岸。” 科林愕然抬起头,他听见少尉的语气坚定而冷静,然而他看到墙壁上对方的灯影正如猛兽般狂舞。 杰士卡一撇嘴,后仰着靠上椅背,眯起眼睛问另外两个少尉:“你们两个呢?” 温特斯第一时间开口:“跟他们没关系。” “他们有嘴。”杰士卡冷冷地说。 巴德把佩剑放在膝头,语速不紧不慢:“蒙塔涅少尉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我也是。”安德烈闷声闷气回答。 科林手足无措地起身,这个可怜的老实人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想兵变?可以。”杰士卡中校冷笑一声,把靴子架在桌上:“杀了我。” 房间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科林拉着温特斯的衣袖,几乎是在哀求:“别……别这样……” “嘘!”温特斯示意学长噤声:“别说、别问。日后追责,只说我挟持你。” 少尉目光灼灼紧盯着中尉:“或者,你想死?” 科林打了个寒颤,摸索着坐回椅子。 “无论有什么义务,我的人都超额完成了。”温特斯看起来在对中校说,但更像是自我说服:“他们是领半饷的民夫,不是自愿吃兵粮的常备军。我不会让他们为了一座守不住的营寨送死。” 杰士卡轻轻摇了摇头,说:“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和士兵有私人感情。对于帕拉图而言,这座浮桥比一万条民兵的命都重要,你难道不懂吗?” “去你妈的!你以为我在乎他妈的帕拉图?”温特斯突然爆发:“我在乎这桥?我在乎输赢?老子早就想这样干了!你以为我在乎你们这些狗屎?” 他扯着衣襟,歇斯底里地问:“你以为我想替你们打仗?你以为我在乎这身军服?” 暴怒中蒙塔涅一拳砸在墙壁上,板房跟着颤抖了一下,墙上的木板断成两截。 杰士卡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愣住,他叹了口气:“杀了我,都随你。” “我是在救两位的命。”温特斯解下中校和中尉的佩剑扔给巴德:“之后可以随意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我绝不反驳。” 留下巴德看守两人,温特斯和安德烈离开板房。 出门后,安德烈拉住温特斯。 “要我说,还是干脆……”安德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往河里一扔,随我们怎么解释都行。” 温特斯摇摇头:“没必要,过河之后我就回维内塔,我也想家了。” “真不杀?” “不杀。” “唉。”安德烈万般无奈:“行吧,等回家哥几个看看有什么小买卖做吧。” “谢谢。” “谢什么?”安德烈露出一排牙齿:“两肋插刀。” …… 当晚,蒙塔涅少尉取得杰士卡大队的指挥权。 河西军营立刻开始有序撤离。伤者在先,辎重在后,阵亡者遗体也被温特斯一并带走。 为了防止被赫德哨探发觉,整个过程不点灯、不生火。人马衔枚,会反光的兵器都被麻布仔细包裹。 梅森中尉似乎瞧出一丝端倪,但他什么也没说。 来不及拆除浮桥,干脆用火药爆破。辎重队最不缺火药,浮桥之上有数处炸点,随时可以引爆。 温特斯带领科林百人队的残兵断后,他在桥头布置了最后的车垒。 他没有贸然炸毁浮桥,这条横跨冥河的补给线干系重大,炸毁它很可能是给前方的帕拉图人判死刑。 温特斯在等待赫德人最后的进攻。 …… 晨光展露,万里无云,天空呈现出一种苍蓝色。 这是适合杀戮的好日子。 正在排兵布阵的阿拉里克逐渐察觉出异样。 从西侧山坡向下望去,帕拉图人的军营了无生气,土墙后也看不到人影。 故弄玄虚?还是两腿佬逃了? 可远处那座浮桥还好好地横在冥河上。若是逃跑,为何不烧毁浮桥? 千夫长唤来侦骑,可哨塔对敌营异状的原因也一无所知。 “无论两腿佬有何打算。”阿拉里克下定决心:“今日一定破营!” …… 桥头车垒上,温特斯望见山坡上的赫德人动了起来。 不再分头出击、轮番上阵,而是所有赫德骑兵一齐发动。 看来赫德人已经不准备再消耗守军,他们要一锤定音。 “你们先走。”温特斯命令其他人。 士兵们敬礼,转身跑向河对岸。 温特斯想等到最后一刻。 赫德人的骑兵越来越近,转眼间已冲下山坡。 温特斯跳下车垒,骑着强运奔向第一个爆破点。 保留的火药捻有点长,温特斯稍微估算时间后,挥刀将火药捻砍断一半。 越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愈发不慌不忙。 赫德骑兵此刻已突破营墙。 “那个会说大陆语的赫德蛮子恐怕要气死了。”温特斯这样想着,点燃了火药捻。 裹缠在麻绳里的药捻开始“嘶嘶”燃烧。 温特斯踩住马镫,跃上鞍子,刚准备去下一处爆破点,却看到安德烈朝他狂奔而来。 “这是要干什么?”温特斯不解。 他挥手示意安德烈离开,安德烈却无视手势继续靠近。 温特斯看到安德烈的嘴巴大张,似乎在高喊。 可西风呼啸,他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直到距离拉近,逆风而来的喊声才散碎地传入他的耳朵。 “别……” “炸……” 温特斯回头一看,神色大变,滚鞍下马,挥刀将正在嘶嘶作响的火药捻砍断。 砍断后,他还不放心似的,将还没烧光的火药捻踢进河里。 在他身后,刚刚突破营墙的赫德骑兵尽数撤离,背靠大营重新集结。 山坡棱线上,出现一个又一个骑兵剪影。 来者从反斜面突然跃上棱线,仿佛是龙牙兵从泥土中钻出。 温特斯不知道是敌是友,但从赫德人如临大敌的姿态判断,肯定是赫德人的敌人。 营墙前的赫德骑兵集结完毕后,朝着陌生骑兵发起冲锋,一开始便是全速。 山棱上的陌生骑兵始动,却是控制着马速,开始小步慢跑。 回到大营的温特斯这时才看清,来的陌生骑兵清一色长筒硬靴、黑色胸甲、莫里翁头盔。 赫德骑兵一拥而上,士兵跟着十夫长,十夫长跟着百夫长,百夫长跟着千夫长,几乎没有阵型可言。 而陌生黑甲骑兵的阵列却在小跑中逐渐成型。 他们以九排横列迎战,最前方由五名骑兵引导。 温特斯从未见过哪支骑兵能将步伐控制的如此精确。 黑甲骑兵前后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为左右距离的三倍。 于是五百余名骑兵的整体队列,横向宽度便是纵向宽度的两倍。 明明黑甲骑兵压制着马速,然而他们给人带来的震慑却远超过纵马奔驰的赫德人。 阿拉里克高举长矛,大声疾呼,冲在最前方。 再懦弱的赫德人看到豪格科塔此刻的模样,心中也会涌出勇气。 阿拉里克从未料到此刻会有这样一支敌人援军。 无论如何,这支援军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然而他们还是来了。 好在黑甲骑兵人数并不多。先解决援军,再回头攻打营寨,他依然能取得一场光辉的胜利。 “来啊!来啊!天神的子孙!”阿拉里克狂呼:“我们怎么会打输骑战?” 对面的黑甲骑兵也开始提速。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两个文明,两种骑兵,即将对撞。 阿拉里克俯在马背上,手中的长矛拼命向前伸。骑兵对冲,兵器越靠近敌人越有优势。 其他赫德骑兵也同样如此。 没有骑矛的赫德人主动减慢马速,留在后列,准备对冲后的肉搏战。 双方间距只剩几个马身,此时阿拉里克才惊讶地发现,黑甲骑兵手中握着的,既不是长矛、也不是刀剑。 他们统统双持两把怪模样的短铳。 “单手怎么放枪?”阿拉里克不解。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思考。 “咔哒!” 火星闪过,然后是红光、硝烟和枪响。 一连串的枪响。 是簧轮枪! 逼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时,前两排黑甲骑兵扣下扳机。 阿拉里克只感觉胯下、胸口一热,滚烫的鲜血从两处伤口喷涌而出。 前排的赫德骑兵超过半数坠马。 黑甲骑兵或是从靴中拔出另一杆短铳,或是干脆舍弃短铳,改用页锤、军刀肉搏。 硝烟、枪声和惨叫中,两股骑兵展开厮杀。 阿拉里克先是坠马,又被后面的赫德骑兵连番踩踏,已是濒死。 其实即便不被踩踏,胯下和胸口的两处伤口也够夺走他的姓名。 他的力量和精神在迅速流逝,临死前最后一刻,他心中只有不甘和疑惑。 “我没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千夫长,我怎么会这样早死呢?” 赫德诸部中最了解草原之外的一切的塔尔·阿拉里克——雄鹰暴雨,在无尽的悲伤中溘然长逝,享年二十九岁。 第五十一章 游骑 赫德人四散而逃。 黑甲骑兵簇拥着一位头盔闪亮的军官来到杰士卡中校面前。 “到底还是我来救你小命。”头盔闪亮的军官说。 独眼的中校却毫不领情:“我倒想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能漏掉一整支千人队?” “海外派遣也没能治好你这刻薄病。”对方笑道:“真是后悔捞你回来!” 那军官跳下马鞍,摘掉头盔,露出精心打理的胡须和一双野性的眼睛——竟是几个月前到狼镇追捕走私贩的罗德里克·卡斯特中校。 卡斯特和杰士卡对视良久,大笑着给了彼此一个熊抱。 …… 峰回路转,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劫后余生的众人杀猪宰羊、开怀畅饮,暂时忘却死亡和伤痛,好好庆祝了一番。 狂欢结束便是善后。 清扫战场、掩埋死者、举行简单的葬礼。 赫德营地里遗留下不少马匹,除了一部分补充给失去战马的杜萨克,剩下的马匹连同缴获的战马统统被黑甲骑兵拿走。 其他战利品遵循约定俗成的规矩:小件归私,例如刀剑;大件归公,例如甲胄。 卡斯特中校瞧不上扎甲,便统统给了杰士卡大队。 鞍鞯一类零散物品直接卖给随队的商人。 “万物皆有价格”,商人逐利的欲望,令温特斯叹为观止。 从尸体上扒下来的染血靴袍有人买;赫德人的臂环、银饰也有人买。 一个商人找上杰士卡中校,打包买走了所有的马尸。 马皮可以发卖;马肉切条腌好,还能转手再卖给军队;就连马骨头也有去处。 甚至还有一个商人以折扣价格收购赫德人的左耳,耳朵由他带回帕拉图换赏,士兵则可以直接拿到现钱。 一天前,这些人还是软弱可欺的平民,双股战战端着火门枪保护家当。 一天后,他们便化身为以战争为食的乌鸦,争先恐后啄向赫德人的尸体。 “创造财富最快的方式是建造一个帝国,比建造帝国还快的方式是毁灭一个帝国。” 温特斯已记不清在哪听过这句话,但眼前的一切让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 前路既已扫清,辎重队便要再次出发。 虽然杰士卡大队一度闹出“下克上”,但中校没有再提及此事,少尉们也闭口不言,大家只当无事发生过。 经历连番苦战后,有些商人觅得机遇,也有些商人不打算再往前走,他们就此返程。 辎重队的伤员也同他们一道返回帕拉图,有些不便行动的重伤员则留在河西大营养伤。 还有许多商人已经命丧刀下,他们被埋葬在荒原上,连块墓碑也没有。 他们的家当或是被其他人分掉,或是被忠诚的伙伴带回。 有人发财,有人倒霉,一向如此。 …… 温特斯守在大营西门,注视着一辆辆马车缓缓驶出军营。 车队的长度比起刚渡过冥河时短了许多,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一辆载人马车驶过,车厢窗帘被拉开,窗框里是瑞德修士的脸,老神棍笑眯眯冲着温特斯招了招手。 温特斯想让瑞德修士跟着商人返回帕拉图,但老头拿毒誓云云搪塞他。 老神棍不肯回帕拉图,卡曼神父也不肯回帕拉图。于是两位神职人员继续随军,跟着辎重队进发。 科林中尉也前来送行,他找到蒙塔涅少尉,真诚地吐出一个词:“谢谢。” 温特斯只是摇了摇头。 中尉向少尉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科林中尉的百人队已经基本丧失战力,卡斯特中校答应会帮他请求军团派人来替防。 辎重队的双套马车全数驶离河西大营,温特斯跨上马鞍,准备动身。 夏尔和另一个人相互搀扶着从营地里跑出来,大喊着追上少尉。 “你们来干什么?”温特斯皱起眉头:“留下好好养伤。” 在西面营墙的残酷争夺战中,夏尔右腿被重箭贯穿。万幸没有伤到动脉和骨头,但也因此行动不便,被划为伤员。 “我要跟您去。”夏尔说。 “不行。”温特斯最开始没想到民兵也要上战场,他不忍心再把本威的弟弟带到危险的地方。 “您不让我去,我就跟在后面走。” “胡闹!前面是好去处吗?” 夏尔梗起脖子,显然心意已决。 “我也不想留在这里。”另一个头上包扎的伤员低声说。 直到另一个人说话,温特斯才认出是瓦西卡。 后脑挨重击,被打死还是打昏全看命。 瓦西卡侥幸没死,但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伙子却已经被杀掉了。 温特斯本想拒绝,但他突然想起老神棍口中的“福祸相依”。 他以为在民兵队服役是好事,然而却把许多杜萨克带进冥河。命运是个婊子,谁知道未来会如何? 温特斯叹了口气:“一定要去?” 夏尔和瓦西卡点点头。 “找辆大车坐,就说我让的。”温特斯想了想,补充道:“瓦希卡,去找巴德少尉,请他帮你讨一匹赫德战马。” “是!”夏尔高兴地大喊。 瓦希卡搀扶着夏尔,快步追赶大车。 一路吃用,辎重队的马车都已不是满载。 因此中校也开始允许民兵把武器放到车上并轮流坐车歇息。 一同出发的还有黑甲骑兵,卡斯特中校分出三个中队追杀赫德溃兵,他亲自带一个中队护送辎重队,这算是他给老朋友的小福利。 梅森中尉的赶猪队也加入辎重队。 四百多民兵和车夫、三百头猪、一百余辆马车、五十几个劳役犯、五个军官、两个神职人员外加一头狮子,从河西大营出发。 …… 黑甲手枪骑兵的正式番号是第五“高原”军团、第二骑兵团,也可以叫卡斯特骑兵团。 面对荒原上来去如风的赫德轻骑,分散驻守补给线会被牵扯大量兵力,而且极易被逐个击破。 因而被动防御从来不在帕拉图军方的考虑范围内。 以游骑破轻骑,杀伤敌人的机动兵力,才是帕拉图军队领导层的一贯策略。 驰援河西大营的卡斯特骑兵团就是这样一支游骑部队。 这支部队平时在补给线沿途拉网巡曳,一旦有警便迅速集合支援。 整个骑兵团下辖四个中队,额定兵员七百二十人。 但同赫德千人队交战时,骑兵团只有五百余人。而现在还能继续作战的骑兵不到四百五。 这是因为骑兵难以补充,往往越打越少,所以战时骑兵部队总不满编。 除了四个作战中队外,卡斯特团在编制上还有一个后备中队,后备中队负责招募、训练和补充人员。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常备骑兵,仅是军官就有二十六名。 相比之下,杰士卡辎重队连民兵带车夫人数接近六百,可军官一共只有四个。 帕拉图自古盛产良马,骑兵传统深厚。 维内塔的常备军,骑兵只占一成到两成。像第三军团只有一个六百人的骑兵大队,去群岛时嫌浪费运力干脆就没带。 而帕拉图常备军超过四成是骑兵,第五军团有三个骑兵团外加若干骑兵中队。 奔马之国不仅骑兵更多,而且对骑兵还更加下本钱。 安德烈跑到卡斯特骑兵团逛了一圈,回来时嘴里不停念叨着:“人家那才是真正的骑兵!” 卡斯特麾下的骑兵最少也有三匹马,一匹乘马、一匹驮马、一匹战马。 有专门的枪匠随军,负责修缮、维护枪械。 不少骑兵还有跟班照料日常生活——跟班也是有乘马的。 相比之下,杰士卡大队的杜萨克骑兵简直寒酸到极点。 本来安德烈能带骑兵队美滋滋的,可自打见识过卡斯特团后就开始唉声叹气。 不过这种骑兵部队严重依赖补给线,行动也有些迟钝。但他们的战斗力足以弥补一切缺点。 …… 辎重队一路向西,正如杰士卡中校所预料那样,沿途碰到的前三个营地都已被焚毁,储备的粮草也已被掠走。 第三个营地甚至有半个百人队驻防,地势易守难攻,还是没能幸免。 可第四个营地却安然无恙,这个营地小的可怜,只有一个十人队看守。 负责营地的军士称没有见到赫德蛮子,他们只是看到西边的烽烟,于是接力传讯。 在第四个营地会餐时,骑兵中队和辎重队的军官随口闲聊一路的怪事。 “补给线太长了。”梅森中尉抱怨道:“人都掉膘,何况猪呢?赶猪走了一百多公里,猪身上的肥膘都掉光了。” 骑兵军官格列上尉回答:“这也没办法,赫德一直都这样。你一打,他就跑,滑的像泥鳅。得抓住狠狠揍一顿,才肯签和约。” “我想不通,赫德人为什么放过这个营地?更难攻的营地他们都拿下了。”敌人的行为模式令温特斯摸不着头脑。 卡斯特随口给温特斯解释道:“赫德蛮子缺乏攻城手段,一般不会攻打营寨,都是袭扰车队。万一被拖住——就像袭击你们那队赫德人,等游骑赶到他们就要大出血。” 卡斯特对于狼镇的驻镇军官印象深刻,能在荒原上再遇见他也很意外,所以他还是愿意点拨蒙塔涅少尉几句。 “恕我直言,以那个千人队的兵力,恐怕打哪个营地都不难。”温特斯说。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千人队行动实在太明显,很难藏住行迹。”卡斯特意外有耐心:“以往赫德人袭扰补给线都是以百人队为主。说实话,我倒是想看到赫德蛮子出动千人队。” “为什么?” 卡斯特冷笑着回答:“蛮子聚成堆,杀着才痛快。追着十个百人队在草原上乱跑,哪有一口气歼灭一个千人队来的轻松?” 卡斯特中校恶狠狠啐了一口,总结道:“不怕蛮子来,我倒盼着他们来得多一点。” …… 一天后。 第五个营地。 卡斯特、杰士卡、温特斯……所有人都站在营墙上,目瞪口呆。 墙外,数不清的赫德骑兵正绕着营地奔驰。 轰隆的马蹄声震得人胸口发闷,连太阳都被马蹄扬起的烟尘遮挡。 小小的帕拉图营地深陷赫德骑海,就如同是惊涛骇浪中的一片舢板,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 这已经远远超出千人队能有的阵仗。 示威般围绕营盘践踏三圈后,数以千计的赫德掠夺者向东扬长而去。 “这得……有多少?”卡斯特变得有些结巴。 “至少四千。”独眼的杰士卡面色也惨白。 “亚诺什将军干什么吃的!废物!”卡斯特面目狰狞,破口大骂:“居然他妈能漏掉四千骑兵?” 营地里的其他人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仍在心惊胆战。 “坏了!”温特斯悚然:“浮桥!” 第五十二章 侦骑尾随赫德大军一路到冥河,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浮桥已被烧毁。 河滩上到处都是焦黑的小船残骸。河西大营也一并遭焚,没有找到任何生还者。 留在营中的伤兵、商贾、科林百人队,全数遇难。甚至那些返回帕拉图的人们,恐怕也难以幸免。 好消息是,种种迹象表明敌人已经尽数过河,辎重队暂时安全。 可……这真的能算好消息吗? 老元帅曾说“战争中最困难的事情是猜测敌人的意图”。 久经沙场的老帅或能轻易洞悉蛮子的意图,但不是随便谁都有这等本事。 敌人落下棋子,温特斯才逐渐勾勒出全貌:从始至终,赫德人的目标都是那座浮桥,他们是要把战火烧回帕拉图。 …… 战争开始后,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如何结束战争。 帕拉图想要结束战争,关键不在于攻城略地。 农耕民族的财富集中在城市,但赫德人以游牧为生,没有城池给帕拉图军队攻打。 杀伤兵丁、掳走人口、掠夺牧产,把赫德蛮子打疼、打哭、打服软,这才是帕拉图人的目的。 只要赫德人认输西迁,战争就会立刻结束。 且帕拉图并非同全体赫德人开战,而是每次只打最近的一部。 有时甚至会利用诸部间的矛盾,雇佣赫德人打赫德人。 尽管帕拉图人不愿承认祖上是赫德分支,但双方的战争模式却满眼都是游牧民族的影子,这点毋庸置疑。 近三十年来,赫德人内部一盘散沙。 诸部落每有战事往往拔帐远遁,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 最多出动小股轻骑袭扰补给线,等帕拉图人消耗不起自然退兵。 毕竟帕拉图人来了又走,同在荒原上的其他部落才是真正的敌人。 因此包括温特斯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最先遭遇的百夫队是先头部队,把次日追来的阿拉里克部当成主力。 然而实际上,赫德人这次出动了一支真正的大军,至少半个乃蛮[万夫队]。 同帕拉图人打到天昏地暗的阿拉里克千夫队,才是真正的前哨。 …… 此前众军官最坏的估计也不过是被赫德人截断后路。 得知数千赫德骑兵东渡冥河,卡斯特中校险些气到昏厥。 冥河东边是什么?是百公里宽的无人区。然而越过这一百多公里,就是帕拉图本土。 赫德人……朝着帕拉图去了,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 时隔三十年,赫德劫掠者的铁蹄又将踏上帕拉图的土地。 卡斯特中校当即向前方、后方派出通讯兵。 然而浮桥被毁,通讯兵只能去上游绕路过河,已经来不及了。 消息实在太过冲击,队伍里的帕拉图人都有些恍惚,就连温特斯初听也一阵眩晕。 帕拉图人打胜仗太久,久到他们已经忘记赫德人也有牙。 上一次赫德人打进帕拉图的时候,杰士卡都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幼童,营中大部分人甚至还没出生。 这三十年来,帕拉图对于赫德诸部一支保持绝对的压制。 帕拉图人挥拳,赫德人后退,帕拉图人再挥拳,赫德人再后退。 一次又一次胜利中,帕拉图人建立起战无不胜的信心。 温特斯所见,在车阵中、在营墙后,无论战况多凶危,帕拉图人对于这场战争最终的胜利都从未有过怀疑。 现在,温特斯正亲眼目睹这种自信心开始瓦解。 不止一个十夫长跑来找他,隐晦或直白地询问是否要撤回帕拉图。 但这件事,温特斯没有决策权。 …… 骑兵中队和辎重队的军官紧急开会,商议下一步行动。 会议气氛凝重,军官们沉着脸一言不发。 见无人开口,卡斯特中校大怒:“都哑巴了?从军衔最低的开始,一个一个说!” 又是一阵沉默,温特斯站了起来,在场大概没人比他军衔低。 “好,就从你开始!”卡斯特一拍桌子:“然后是你右手边那个。” 安德烈顿时变成苦瓜脸。 “我认为。”温特斯尽可能简洁:“应该往西走,去找大部队。” 空气骤然降温。 “理由?”杰士卡中校的眼皮跳了一下。 “浮桥已毁,过河只有两条路。要么绕到上游,要么造船渡河。绕路太远,造船费时。我们不知道这附近还有多少赫德人在游荡,去找大部队更安全。” “你如何知道大部队没溃败?” “因为过河的敌军身上还是扎甲皮袄。”温特斯回答:“赫德人不浪费任何东西。若是前方大军已败,他们身上肯定不止那些破烂。” “说的没错!”卡斯特随即出言赞同:“赫德人哪来的本事吃掉两万大军?定是剑走偏锋,下了一着险棋,此战还没败!” 在场的其他人看向杰士卡,如果他持相同意见,那也就不必再讨论。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独眼的中校突然苦笑着摇头:“这是老元帅的战策,什么时候赫德人也学会了?” 基调定下,众军官商议决定立刻动身,同时派出游骑收拢卡斯特团的另外三个中队。 因为沿线的补给营地大半被洗劫一空,所以卡斯特的骑兵会跟随辎重队行动,获取补给的同时也提供保护。 随队商人已被吓破胆,纷纷想要回家,可此刻已经由不得他们。 两位中校担心脱队商贩会泄露辎重队行迹,所以将商贩的大车和挽兽全数强征,人也编入民兵队。 不知不觉间,帕拉图人的心态已悄然发生变化。 在遭遇赫德大军前,帕拉图人把补给线视为后方,只是偶有袭扰。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看似还是那片苍茫的荒原,但在重新启程的众人眼中却处处暗藏杀机,每一道山坡后仿佛都有赫德人的伏兵。 辎重队改换路线,卡斯特把侦骑撒出二十公里远,所有人神经紧绷,甚至不敢在白天生火——因为荒原之上炊烟太过醒目。 无分士兵民夫,都只能入夜后用土灶做饭。 倒是贝里昂打造的铁炉的优点彰显出来。 铁炉没有明火,隐蔽安全,不会留下灶坑。因为耗燃料少,所以烟也很小。 越是资深的军官,越觉得这铁炉妙不可言。 对于饥饿、寒冷、疲惫的士兵而言,没有什么比一碗热汤更能提振士气。 卡斯特中校更是把铁炉里里外外检查个遍,啧啧赞叹不以。 “你是铁匠?”中校冷不丁问贝里昂。 “学徒过两年。” “没结婚?” “禀大人,没有。” “来我这干。”卡斯特大大方方招募贝里昂:“给你个军士做,保你三年攒出老婆本。” 一旁的温特斯没想到堂堂中校竟直接挖他的墙脚,条件还如此慷慨。 军士在诸共和国的含义略有差异。在维内塔,军士就是十夫长的代称。 但在帕拉图,军士介于十夫长和百夫长之间,是极好的职位。资深军士的薪金甚至高过低阶军官。 听到卡斯特的话,温特斯竟有些紧张,他是真舍不得这样一个好厨子。 贝里昂愣了一下,木讷地回答:“承蒙大人抬爱,我还有个弟弟在家,我舍不下他。” 卡斯特中校轻哼一声,他亲自开口招募已是给足面子,不可能再多说什么。 临走前,卡斯特回头问:“这炉子有什么名头吗?” “有,叫索亚炉。”贝里昂眼圈有些泛红:“是我父亲设计的。” 当天晚上,铁匠贝里昂从少尉手中接过烧火棍,光荣晋升为骑兵团暨辎重队军官食堂专职炊事员,彻底从勤务和作战中解放出来。 他马上就成为了队伍里受到最严密保护的人,甚至比两位校官还安全。 …… 谨小慎微行军三天后,前出的侦骑迎面遭遇友军斥候。 在友军斥候身后是四十个骑兵中队,超过五千名轻重骑兵。 随后,阿尔帕德少将带着亲卫火急火燎来到辎重队,向两个中校询问情报。 大队赫德人马的行动不可能毫无痕迹,察觉到敌人动向的帕拉图军队立刻派出全部的骑兵追赶。 可还是晚了一步,赫德渡过冥河三天后,追兵才终于赶到。 得知浮桥已被赫德人焚毁,阿尔帕德少将顿时暴跳如雷。 进一步得知赫德劫掠者东渡冥河,径直杀向帕拉图后,阿尔帕德少将更是差点被当场气死。 鬓角花白的阿尔帕德把两中校骂得狗血淋头。如果怒火有温度,杰士卡和卡斯特早就被烤到外焦里焦。 但桥已经被毁,说什么都晚了。 阿尔帕德只能先和步兵大部队汇合,再做打算。 杰士卡和卡斯特被少将痛骂时,他们的下属就在后边立正。 杰士卡中校受辱,令温特斯有些不舒服,他忍不住对其他人说:“明明是前边没拦住赫德人,倒是骂我们骂得起劲!” “不是这么回事。”骑兵中尉科苏特摆了摆手。 在同一个锅里搅勺多日,骑兵团的尉官们已经和温特斯几人混得熟稔。 “那是怎么回事?” “阿尔帕德少将路上已经击溃了三支赫德千夫队,否则也不至于来的这样晚。”科苏特中尉低声解释,他补充道:“我听第一团的人说的。” 温特斯瞳孔猛然扩张:“还有三个被击溃的千夫队,再加上过河的赫德人,那不等于是……” “没错。”科苏特擦了擦额头的汗:“一个乃蛮,实打实的万夫队。” “上万骑兵!怎么可能在荒原上藏住?” “那还用说吗?分进合击。”科苏特叹了口气:“赫德人的看家本领。” …… 性急的阿尔帕德少将撇下慢吞吞的辎重队,带领骑兵先行同大部队会合。 又经过十四天的艰难跋涉,杰士卡辎重队才最终抵达目的地。 太阳西斜,赤霞遮天。 温特斯骑着强运慢步爬上山岗,帕拉图大营出现在他视野中展露无遗。 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这一仗为何会拖延如此之久。 就在帕拉图大营正面,一座土城静静屹立在荒原上。 赫德蛮子……筑了一座城。 第五十三章 山河相间,非凶即险。 两条银蛇般的湍急河流汇成一股,赫德人的土城就筑于两河合流处的高地。 辎重队初至大营,军团派情报股的贝洛少校带军官们观敌。 贝洛带领众人谨慎地停留在城墙半公里外。 远处的土城除略显简陋外,看起来与寻常城寨没什么不同。 土城地势较四周高,外人无从窥探城内动向,只能看到城墙上有人影走动。 城池上空炊烟袅袅,似乎正在生火造饭。 贝洛少校用马鞭指向城墙:“先生们,那里就是‘边黎’。” “边黎?何解?”杰士卡中校问。 “蛮子都这样叫,据说意为两水交汇。”贝洛解释道:“用我们的话来说,或许应该叫汇流城。” “这里看不清楚。”杰士卡中校扬起鞭子:“再靠近点。” 贝洛少校急忙阻拦:“班长!不行!” “靠近点看也不行?” “城里的蛮子有火炮!” “火炮?”杰士卡眉毛直立:“哪来的?赫德人会铸炮?” 贝洛苦笑道:“蛮子应该还没这本事,推测是有人走私给他们。” “城里有多少赫德守军?”杰士卡中校轻轻扯着缰绳。 “很多,具体是多少也不知道。”贝洛叹了口气,回答:“几百里内,没西逃的蛮部全都跑进了边黎城。” “围城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半月。” “一个多月?赫德人还没饿死?” “我也奇怪。”贝洛少校一摊手:“说不定蛮子早就断粮,炊烟只是在迷惑我们。” 温特斯大为不解,忍不住问:“赫德人既然敢筑城坚守,难道存粮两个月都撑不住?” 安德烈、梅森等人竖起耳朵,他们有同样的疑问。 贝洛少校闻言没有直接回答,反倒皱起眉头看向少尉,神色中仿佛在问“你不懂吗?” 杰士卡嗤笑一声,摆了摆手:“他是维内塔人。” “噢,原来是这样。”贝洛哈哈大笑,顿时眉头舒展。 温特斯和安德烈顿时来了火气,梅森中尉也面有尴尬。 巴德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少校阁下,我们确实不懂,还请不吝赐教。” “赫德人主要喝奶,辅食肉。”杰士卡中校开口说道:“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赫德人一遭灾,就要到帕拉图劫掠的原因。” 贝洛少校给温特斯几人解释了其中的逻辑:帕拉图人可以靠存粮度日,但赫德人不行。 与“茹毛饮血,酗酒啖肉”的蛮族印象不同,赫德人主要以奶为生,靠野菜和游牧途中播种的野麦作为补充,穷一点的赫德牧民连肉都很少吃。 因此赫德人没法据城坚守,如果选择困守城池,无处觅食的牲畜只会比人更快饿死。 没了牲口,赫德人最初或许可以靠吃肉坚持一段时间,等牲畜尸体也吃光的时候,那他们就只能吃人了。 而且以牲肉为食,就算能坚持到帕拉图人退兵,赫德人也会元气大伤。 这也是为什么看到赫德人筑城坚守,劳师远征的帕拉图人不仅不急,反而慢条斯理围困打消耗战的原因——就算帕拉图人的补给线再长,也一定是赫德人先撑不住。 但现在数千赫德劫掠者东渡冥河,形势陡然逆转。 …… 赫德大军渡河的消息送达围城大营后,帕拉图军队的领导层立刻陷入分裂状态。 支持撤兵的军官围绕在塞克勒准将身边。 撤兵派认为当务之急是回援帕拉图。两个常备军团尽数出动,此刻帕拉图没有任何野战部队能迎击数以千计的赫德铁骑。 一想到残暴的赫德大军此刻正在帕拉图烧杀掳掠,众军官心如刀绞。 塞克勒准将的声音振聋发聩:“你们难道要放任蛮虏劫掠帕拉图?!再多的土地,能弥补帕拉图的损失吗?再不回救,蛮子就要打进诸王堡了!” 另一派则以阿尔帕德少将为首,主张继续围城,甚至立刻对边黎城发动强攻。 “现在撤兵,就是功亏一篑!”阿尔帕德少将咬牙切齿:“蛮子马上就要撑不住了!蛮子捅我们一刀,我们要狠狠捅回去!怎么能现在撤兵?现在撤兵也晚了!攻城!赫德蛮子杀一个帕拉图人,我们就杀十个赫德蛮子!” 高级军官大多认为应该继续攻城。 支持撤兵则主要是少校及以下的军官,他们级别较低,但拥有更广泛的支持。 从通讯兵送来噩耗开始,两派便争执不下。 统领全军的亚诺什上将也迟迟未能决断。 直至杰士卡辎重队抵达,帕拉图人仍在同赫德人隔墙僵持,大军愈发躁动不安。 对于大人物们火星四溅的碰撞,温特斯并无太多实感。他只是一名小小少尉,还没资格参与路线争论。 不过,他升官了。 …… …… 清晨的天空湛蓝。 地上凝结着白霜,远看原野一片白茫茫。 荒原迈入深冬,这段日子正是一年最苦寒的时候。 所以杰士卡大队押运的马车中,有数辆载着专供高阶军官的鸭绒被褥和羊毛大衣。 温特斯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木箱都钉得严严实实,还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严禁私启”封条。 还有果酱、烟草、白面粉、葡萄酒等等“军需品”,都同粮食和火药一样,占用宝贵运力千里迢迢从帕拉图送到这荒原上。 得知拼命保下来的是这些东西,温特斯发自内心后悔没让赫德蛮子一把火将马车统统烧掉。 此刻在蒙塔涅少尉面前,衣着五花八门的民兵站成松垮的队列,等着新任长官检阅。 许多民兵裹着从赫德人尸体上扒下来的皮袍,乍看上去完全认不出是帕拉图人。 天气太冷,缺乏御寒衣服的民兵只好有什么穿什么。 他们从家中出发时还是怡人的秋日,那时没人想到这仗会拖延到今天。 清点过人数,照例该长官讲几句。 温特斯看着冻得发抖的民兵们,说:“你们的前任百夫长马切洛少尉,是我的朋友。” 提到阵亡的马切洛,小操场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变得更加黯淡。 一些在之前的作战中缺员的民兵队补充被给杰士卡大队,随军商贩也被强征入伍,同样编入民兵序列。 如今杰士卡大队不仅恢复至满编,甚至得到了加强。 因为民兵缺乏军官,温特斯晋升为“二百夫长”,兼领两支重整的百人队。 在温特斯看来还是老问题:指挥体系没有任何冗余,一旦百夫长阵亡无人能接替。 默哀后,温特斯再次开口:“信任我,我也决不会抛弃你们。” 面面相觑,反响平平。 “我讲完了。”温特斯明白空话无益:“另外,今天中午吃酱炖猪肉。” …… 荒原上少见大面积的森林,只有零星的小片树林和灌木丛,大部分是草甸。 边黎城附近的树木更是早早就被赫德人砍伐一空。 这导致帕拉图人极度缺乏木柴,甚至要去挖赫德人砍过的树根。 民兵只能得到很少的取暖燃料,入营以来他们都在吃干面包、喝冷水。 甚至只是听到“炖猪肉”这个词,许多人就已经不自觉流下口水。 等到中午时分,看到宪兵抬着铁锅走来,众人才真的相信蒙塔涅百夫长所言非虚。 闻到炖肉的香气,竟有民兵开始默默流泪。 一碗热汤、一块猪肉、一个面包,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已经令人别无所求。 领走自己那一份,甘水镇的民兵伊什就近找到个避风的地方,开始享用这宝贵的一餐。 他先小小品尝了一口肉汤,热乎乎的汤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令人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 直到这时,伊什才真正确认他不是在做梦。 他没有再饮,而是开始小心翼翼把面包掰碎,泡进汤里。 身旁的同乡有些遗憾:“可惜肉不怎么肥,不然可真是美的很。” 前面一个陌生狼镇民兵听到这话,面带冷笑转过身来:“有的吃就不错了,知道这猪走了多少里路吗?没有血狼,你们连猪毛都吃不着,抱怨什么?” “血狼是谁?” “血狼就是蒙塔涅大人,我告诉你,在我们狼屯那时候……”狼镇民兵谈兴大发,把自己见到的、听到的一股脑添油加醋讲了起来。 狼镇民兵见过两头凶兽的尸体,他根据别人说的故事混杂着想象讲,讲得仿佛血狼生撕巨狮时他就在现场一般,听得伊什的同乡阵阵惊呼。 “想不到蒙塔涅长官居然这般……”伊什的同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合适的形容词,他看着狼镇民兵肃然起敬:“老哥,您能在蒙塔涅长官手下当差,也是够厉害了。” “嗨,哪里。”狼镇民兵脸色微红,不知是太冷还是别的原因。 他突然凑到伊什同乡身旁,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听说蒙塔涅大人在海那边的一个岛上的时候……” 这次,故事从半真半假,变成纯粹的道听途说。 伊什小口啜饮肉汤,悄悄地听着。 …… 温特斯尚不知道自己风评被害,他正在亲手给麾下民兵分肉,看着众人大快朵颐,他心中洋溢着自豪感。 猪是从梅森中尉手上讨来的,梅森带着四百多头猪从牧场出发,一路走、一路死、一路吃。 到最后,活着抵达前线大营的猪不到一半,但还是已经超额完成任务。 只可惜这些猪走了几百公里路,练出一身腱子肉,壮的像野猪一样,确实不怎么肥。 温特斯手下的百人队正在饱餐时,另外一群人正在决定他们的命运。 塞克勒准将再也无法忍受无休止的争论,带领手下闯进亚诺什上将的军帐。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讨个说法。或是打或是撤,绝不能再干耗下去。 但闯进大帐后,塞克勒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亚诺什将军。 第五十四章 扩大会议 那个钢铁般的亚诺什将军不见了,那个声如洪钟、昂首阔步的硬汉不见了,军榻上只有一个气若游丝的老人。 看见眼前的一幕,塞克勒准将竟惊到失语。 闻讯赶来的阿尔帕德少将踩着塞克勒的脚印冲进大帐,然而已经瞒不住了。 “怎么回事?”塞克勒嘴唇哆嗦着。 “先是伤寒。”阿尔帕德走到床边,给老人掖好被角,低声说:“然后是中风。” 塞克勒冲向阿尔帕德,狠狠扯住对方衣领,暴怒已经让他失去理智:“你好大的胆子!敢隔绝内外!你……你竟敢隐瞒不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尔帕德被学弟如此冒犯,却丝毫不生气,他沉默地同塞克勒对视。 比起亚诺什将军失去指挥能力,阿尔帕德一派无所顾忌的行事更让塞克勒惊怒,这已经和兵变没有区别。 塞克勒胸膛剧烈起伏着:“多瞒一天,就多围一天?下一步你们想干什么?瞒不住那天你们想干什么?把我们都杀了?说话啊!” “发完火了吗?那就听我说。”阿尔帕德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拿开:“亚诺什将军中风的消息一旦扩散,军心定然动摇,只会给蛮酋[亚辛]可乘之机。” “闭嘴!”塞克勒怒不可遏:“将军重病,我们就该立刻撤退!你隐瞒消息,就是为了把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就是为了再拿一颗将星!你为了一己私欲,置大军的安危于不顾,阿尔帕德·杜尧姆!我跟你势不两立!” 阿尔帕德少将发出不屑的嗤笑,他随手拖过一张板凳,好整以暇坐好,问:“你觉得我是为了权力?地位?将星?” 塞克勒一言不发,他几乎喷出怒火的双眼就是答案。 阿尔帕德拍了拍马裤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你支持我,这仗打完我就申请退役,回家养马种花。” 回答少将的只有从鼻腔深处发出的一声冷哼。 对方显然不信,但阿尔帕德也懒得再赌咒发誓,他盯着塞克勒,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吗?” 塞克勒一愣,怒火稍微缓和,但还是没开口。 “我告诉你,这一仗不是为了土地、奴隶、金钱、权力——和那些统统无关!”阿尔帕德扬手指向赫德土城坐落的方向:“我们就是来打这座城的!” 阿尔帕德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筑起这城的人,他十八年前骑一匹老马给我当侦骑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他十五年前还只有五十户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记在名单上。这些年来,我眼睁睁看着他如雪崩般在草原上越滚越大,连晚上做梦都会惊醒。” 塞克勒没想到对方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被少将的气势所压制。 “共和国现在就是睡在柴堆上的醉汉。”阿尔帕德咬牙切齿:“我才不在乎什么将星!我来这里,就是要铲平赤河部!我是在给共和国灭火!塞克勒将军!” …… 无人知道阿尔帕德和塞克勒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反正当天下午,军中所有校级军官都被召集参加扩大会议。 虽然说扩大会议,不过再扩大,也扩不到温特斯这些尉官身上。 杰士卡中校倒是去参会了——虽然中校当前属于卑微的民兵序列,可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校官。 中校前脚刚去开大会,温特斯、巴德、安德烈和梅森也聚在帐篷里开起了小会。 梅森和他的劳役犯们正式被划归杰士卡大队,难兄难弟如今抱团取暖,彼此倒还有个照应。 帐篷里没有外人,几人围着索亚炉,无所顾忌地议论起来。 “我看还是谁也压不住谁,否则不至于搞军事民主。”梅森捧着一杯热水,咂嘴道:“说不得还要使出匿名表决这招。” 温特斯把靴子放到铁炉边上,随口说:“是打是撤,拿定主意总比干耗强。” 正在伸手烤火的安德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现在帕拉图军中的不安和躁动,没有人比底层军官更了解。 士兵中甚至出现了自残的案例,许多人都在悄悄收拾行装。 “我估计还是要打。”梅森打了哈欠:“我听说之前陆续放了四波奴隶进城,要是就此撤兵,日羊佬不是亏死了?” 安德烈来了兴趣:“放奴隶进城,什么意思?” 其他人也竖起耳朵。 “在我们来之前,阿尔帕德将军下令把抓的奴隶赶进边黎城——当然是老弱病残那些。城里的赫德人倒是有骨气,照单全收。” 帐篷里一时安静,只听见炉膛里的木柴在哔哔剥剥燃烧。 …… 驱赶老弱病残入城,是一种“极不体面”的围城战术。 放人入城,等于平添消耗储备的嘴。不放人入城,防守者的斗志便会被削弱。 个别时候,守军甚至会主动驱赶老弱病残出城,随之而来的便是人间惨剧。 温特斯对此心知肚明,他不仅听说过,而且亲眼目睹过。 古萨围城战,缺乏补给的守军决然将“无用的嘴”赶出城,然而他们旋即又被围城军队赶回。 无处可去,饥饿而恐惧,那些可怜人在城墙和围城壁垒间整整游荡了八天。 温特斯从未见过比那些人更绝望的人类,他们最后没有一个活下来。 城里的赫德人竟敢放人入城,虽不明智,但隐隐让温特斯感到一丝钦佩。 …… 巴德突然皱起眉头问:“塔尼里亚现在已经不买奴隶,帕拉图人还捕奴吗?” 群岛已被联省和维内塔瓜分。联省允许奴隶贸易,但禁止在联省境内蓄奴,维内塔更是干脆全禁。 “是吗?我消息不通,倒不太清楚。”梅森微微发愣:“不过岛民不买,还可以往金顶山脉南边那几个公国卖嘛。赫德奴隶可是抢手货,他们都是异教徒,奴役他们没有道德压力。” 帕拉图人的捕奴传统向来为其他盟邦人所诟病,同时也是“高地人都很野蛮”这个刻板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让帕拉图人把你抓走当奴隶卖掉”是海蓝市民的经典吓小孩用语。 但温特斯来到帕拉图才发现,奔马之国境内反而几乎见不到赫德奴隶,全都拿去出口了。大概是离得太近,怕赫德人跑回去。 梅森想了想,补充道:“也用不着同情赫德人,早年他们一样抓帕拉图人当奴隶。只不过这些年战况一边倒,赫德人被打得嗷嗷叫,也就只有帕拉图人掠赫德人为奴的份。据说赫德人本身还会互相捕奴……嗨!这账,算起来没头。” 梅森中尉的话另其他人唏嘘不已,赫德人同帕拉图人拉锯上百年,其中种种恐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外人想评判对错未免太过自大。 四人又围着火炉闲聊了些过去的旧事、军校的趣闻,前线大营的生活辛苦而枯燥,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光。 身旁有两个常备军团的主力部队,就算打仗也轮不到民兵部队。 杰士卡大队终于又承担起民兵真正的职责,主要干一些挖壕沟、挖厕所之类的体力劳动,隔一日还要去较远的地方砍树拉回来当柴。 安德烈和梅森中尉每日怏怏不乐,自认屈才,因此提不起劲来。 温特斯倒觉得没什么,他十分乐意在帕拉图人打仗时站在后边为他们摇旗呐喊。 中间贝里昂进来帐篷一趟,把修好的枪管交给少尉查看。 这柄线膛枪因为练习和作战中使用过多,膛线挂了铅。不仅准头变差,而且还有炸膛风险。 本来温特斯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按理说要交给枪匠处理,但贝里昂说他能解决。 铁匠的方法简单而巧妙,他先把一根铁棍插进枪管里,浇上铅,拔出来抹上菜籽油。 为了维持高级军官的排场,后勤部门从帕拉图运来不少瓷器餐具,运输和使用中难免有损坏。 贝里昂捡来碎瓷片,碾成粉末,过筛,洒在铅棍上。 用粘着瓷粉的铅棍在枪管里来回摩擦,不一会,挂铅的部分就会被磨掉。 温特斯对着炉火检查了一遍枪管,枪膛里又光又亮,看不到任何毛刺。 其光滑程度,比起背誓者送给安托尼奥的那两柄簧轮枪也毫不逊色。而且那两柄枪是滑膛枪,温特斯的枪是线膛枪,抛光难度更大。 抛光向来是武器和盔甲生产中最难的部分,也是最贵的部分。 温特斯心念一动,问铁匠:“贝里昂先生,你会刻膛线吗?” “拉膛线?”贝里昂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太懂,不过据说得用旋车才行。” “旋车会造吗?” “见过,没造过。” 温特斯大概了然,铁匠不想说,他也就没继续问。 少尉笑着拍了拍铁匠的肩膀:“贝里昂先生,你留在帕拉图真的可惜。跟我去维内塔吧,你会发大财的。我保证,海蓝人肯定特别很喜欢线膛手枪。” 安德烈听到这话哈哈大笑,倒是梅森和巴德两个联省人有点莫名其妙。 但巴德很快也想通,轻轻摇着头笑起来,他附耳给梅森中尉解释,中尉也忍俊不禁。 帐篷里,只剩贝里昂一个人不明所以、手足无措。 “说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又一个人掀开门帘走进帐篷,带进来一股寒气。 尉官们听到熟悉的声音,全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杰士卡中校径直走到铁炉旁,伸手到炉盖上方烤火。 贝里昂见状,便准备动身离开。 温特斯掏出钱袋,在铁匠临出帐篷前把枪管和钱袋一并扔给对方。 帐篷里只剩下几名军官,梅森中尉壮着胆子问:“会这么早就开完?长官?” 杰士卡中校冷笑一声:“根本就不是会,不过是把我们叫去布置作战。” “上头意见统一了?”温特斯问。 “不知道塞克勒和阿尔帕德这两个老家伙搞什么鬼,亚诺什将军也不露面。”杰士卡语气中带有一丝狐疑:“总归要打打看……不过轮不到我们上阵。” 四名尉官齐齐松了口气。 “今晚领铁铲。”中校紧接着说:“明天去挖壕沟。” 第五十五章 掘进 大荒原上的河流都属于树枝状水系,河道支流与干流皆呈锐角相交。 赫德人因地就势,于两河交汇的狭长高地筑城。其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唯有西北边是坚实的大地。 两条无名河流虽然水流湍急,但不算太宽,泅水、划船皆可平渡。边黎城周围的土地就这样被两条河流分割成三部分。 因此围城的帕拉图大军也一分为三,两支偏军于南边和东北隔河立寨,防止城内的赫德人渡河逃窜。 主力大部则渡河于土城西北面设营,修筑垒墙壕沟,封死陆上出路。同时两河之上有工兵架设的临时桥梁连接三地。 帕拉图大军已围城近两个月,这些布置早在杰士卡大队抵达前便已经完成。 虽然没有对城墙发动直接攻击,但这段时间内帕拉图人也没闲着。 在阿尔帕德少将的授意下,工兵从未间断过向城墙下坑道掘进。杰士卡大队拉回来的木材,大半都被工兵用于坑道加固。 不过坑道的进度属于机密,杰士卡大队的军官们不得而知。 作为辅兵,他们只需要负责挖壕沟、守壕沟。 没人知道上头的决策流程,但至少将军们的意见已经统一。 第五军团的两个步兵大队及一个骑兵中队脱离大部队向东进发,依照塞克勒准将的命令,他们将回到冥河西岸重新架设浮桥。 除此之外,帕拉图军队再无分兵,全力攻打边黎城。 …… 帕拉图人的攻击从正午后开始,此时光向有利。 几位帕拉图将领都是资深职业军官,赫德人的布置他们一看便知。 土城“边黎”形状狭长,大致被分为西、中、东三部分。 其中主城地势最高,主城东西两侧是赫德人加筑的卫城。 由于河水的切削作用,土城南北面地势陡峭,兼有河流作为屏障,从这两个方向发动进攻只会碰个头破血流。 西面和东面地势较为平缓,但东卫城三面环水,同样难以攻击。 因此西面是边黎最脆弱的位置,赫德人也一定会把主力布置在西卫城,对于西墙的争夺将决定此战成败。 赫德人以堂堂之阵邀战,没有奇策可用,只能硬啃骨头。 太阳升到最高处时,阿尔帕德最后一次派人劝降。赫德人干脆回绝,倒是很有风度,没攻击使者。 战鼓被隆隆敲响,这是帕拉图人进攻的信号。 苍凉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城墙上人影闪动。几座城门也轰然打开,赫德人开始进入城墙下的工事。 在军官的引导下,壁垒后的帕拉图人齐齐大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听此战吼无人不热血沸腾。 战吼在荒原上回荡,帕拉图军出阵。 温特斯从用于抵御敌人出城突围的壕沟里探出身体,注视着身披重甲的帕拉图士兵推动数十辆楯车,掩护火枪手缓缓向城墙靠近。 阿拉里克千人队曾推着楯车进攻冥河军营,如今帕拉图人掏出一模一样的战术,不禁令温特斯哑然失笑。 时间紧迫,又兼赫德人远程火力薄弱,上头认为不需要掘壕推进,塞克勒准将下令直接攻击城墙。 温特斯的部队不在攻城序列内,杰士卡大队负责防守一段封锁线,因此温特斯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构筑壕沟。 这种事情,他在群岛已经干得熟门熟路。 他以六米间隔布置壕沟,横向并不贯通,如此可以节省工时。 像撒盐那样分散士兵容易被击破,温特斯将每处壕沟折角都进行扩宽,使之能容纳两个十人队,他称之为冲角。 在温特斯身旁,民兵们也从壕沟里探出脑袋,紧张地看着攻城部队向城墙压去。 高地的城墙上有几股白烟腾空,温特斯心头一紧——贝洛没有虚言,赫德人真的有火炮。 炮弹裹挟雷鸣朝温特斯所在的壕沟飞了过来,民兵们惊呼一片,纷纷趴回壕沟里。 温特斯纹丝不动,炮弹“咻”的一声从壕沟上方四五米处掠过,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炮击壕沟有什么意义?城上炮手瞄准的肯定是楯车,不过打得也太歪了点。 温特斯忍不住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帕拉图人的攻城能力和赫德人的守城本领一样拙劣,都是三流。 旁边一个民兵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开口:“您为什么摇头?长官。” 温特斯打量了问话的民兵一眼:“你叫什么?” 他手下新补充进来大量民兵,导致他现在还认不全人。 “伊什,甘水镇的伊什。”民兵被血狼盯着,紧张到手足无措。 冲角里的其他民兵一时间也浑身僵硬。 “我摇头,是因为这样攻城纯属蛮干。”温特斯努力记忆眼前民兵的相貌和名字。 他跳回壕沟,边拍打手上的泥土边说:“别看了,边黎今天打不下来。拿起铲子,继续往前挖!” …… 楯车抵近土墙,火枪兵压制墙上弓手,剑盾手跃过城下木栏、矮墙、壕沟搏杀赫德人。 冬季白昼短,帕拉图军一下午苦战甚至没能扫清城下工事。 眼见天色昏暗,塞克勒准将只得下令收兵回营。 太阳落山后,安德烈和梅森又聚在温特斯的帐篷里。这次不光他们两个,其他在前线大营的维内塔少尉都也赶来会餐。 小小的军帐里挤进不下十个人,大伙连腿都伸展不开,只能委屈的蜷缩着。 可帐篷里的气氛十分热烈,还有人带了酒来。 维内塔少尉们自从流落奔马之国,还是第一次聚齐这么多人。同期、老乡、战友久别重逢,只差当场抱头痛哭。 帐布之外刺骨寒风尖啸,可围着铁炉团坐的众人一点也不觉得冷。 巴德不在,因为他轮到第一天的夜班岗,这会功夫还在壕沟里数星星。 “感情日羊佬都是废柴?”帐篷内只有自己人,安德烈肆无忌惮评价道:“就这水平,我上我也行!左右不过拿人命填嘛。” “其实蛮子守的有点章法。三角堡、多重壕沟、城上城下交叉射击,谁来都头疼。单凭火炮一下午没炸膛,就不是普通蛮子。”炮兵科的韦托尔咽下一口蒸馏酒,把酒瓶朝右手边传递 韦托尔右手边是温特斯,温特斯接过酒瓶,但是没喝,接着往右边传。 他叹了口气说:“我挖了一下午堑壕,连在打谁都不知道。城里守将是谁?” “好像叫什么……亚辛。”韦托尔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赤河部的酋长,蛮人管他叫白狮。” 安德烈一下子来了精神:“白狮?温特斯猎了一头巨狮!脑袋有车轮大!好几百斤重!” “是吗?” “不是我,是一位猎人杀的。”温特斯一点也不想谈起这个话题。 贝里昂掀开帐帘,端进来一口铁锅,锅里是热腾腾的肉丸汤。 天气冷,食物会很快凉掉,贝里昂把锅架在帐篷中间的铁炉上继续煮,温特斯随手给炉子添了些柴。 食物中止了闲聊,众人先把肉丸捞干净,又就着锅里的汤煮了面条吃。在这“文明世界”边缘的荒野中,几个维内塔人竟吃出一丝家乡的味道。 饱餐一顿后,骑兵科的萨努少尉又提起眼前的攻城战:“我倒好奇,蛮子哪来的炮?他们会铸炮了?还有火药?炮弹?炮手?” 安德烈剔着牙,冷哼一声:“塔尼里亚人都能搞到大炮,赫德人凭什么不能?老马可是说过,赤硫岛重炮上面的铭文都被锉掉了。” 提起已经阵亡的马切洛,大家一时有些伤感。 科纳犹豫地问:“你的意思……可能有人故意提供火炮和技术给蛮子?” “不用可能,就是!蛮子都会守城了,我说没人教他们,你信吗?肯定是联省泥巴佬搞的鬼!去年整我们,今年整帕拉图人!” “不能这样武断……”科纳还在挣扎。 安德烈瞪着眼睛,嚷嚷道:“帕拉图周围一圈能铸重炮的势力——联省、维内塔、还有北边的背誓者。不是我们,再不是联省,难道还能是背誓者?别瞎琢磨了!就是泥巴佬在给蛮子撑腰。” 梅森中尉脸色有些尴尬,巴德不在,帐篷里就他一个联省人。 安德烈紧忙补充道:“学长,泥巴佬不是说你。” 梅森更尴尬了,他的笑很苦涩:“没什么,反正联省也没把我当联省人,帕拉图也不把我当帕拉图人。我是两不沾边。” 气氛一时遇冷。 “在帕拉图,我们都是异乡人。”温特斯想岔开话题,把聊天内容拉回到军事上:“我倒觉得帕拉图人不善攻城很正常,他们同赫德人作战向来是骑兵纵横,哪里需要攻坚?骑兵太受重视,步兵就受压制。阿尔帕德不就比塞克勒高一级?” 帕拉图军中,阿尔帕德少将是骑兵出身,而步兵科出身的塞克勒只是准将,主帅亚诺什上将在主权战争中也是骑兵指挥官。 “难听的话都说了,干脆不吐不快。”在一旁生闷气的安德烈却执拗地要把话题拉回去:“正好大家都在,我有事想和大家商量。”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安德烈身上。 安德烈清了清嗓子,沉声说:“我觉得,不管帕拉图人能不能赢,我们都要早做准备……” …… …… 第一日攻城不顺,第二日塞克勒准将发了狠,从清早就开始向城墙推进,坑道部队也在连夜加紧挖掘。 土城的城墙不高,但帕拉图军缺乏火炮——就算有火炮对于土木构筑的矮墙效果也不佳——只能先利用楯车掩护肃清城下,再掘墙爆破。 赫德人在西墙加筑了两座棱堡,城外挖掘多层壕沟,立木栏矮墙,城上城下布置射手——主要是弓手,少许火枪。 帕拉图军的主要方向是两座棱堡,不先拔掉两座棱堡,没办法攻击城门。 第五军团首席大队的军士米勒推着楯车一路上坡,终于抵达第一道胸墙时,他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因为地势原因,城下的胸墙位置一道比一道高,彼此间不会遮挡射界。 城上城下的箭矢打在楯车上,发出连串“噗噗”的闷声。 米勒的手下高举盾牌,竭力把身体躲在楯车后面。不少赫德人还在用骨箭头和石箭头,奈何不了板甲,但没人想赌运气。 更何况剑盾手只有半身甲,赫德弓手专门射他们的腿。 箭矢的破空声中偶尔夹杂着火枪的闷响,这是最令剑盾手们胆寒的声音。 已经到了墙前十步,但众人都畏缩不前,米勒军士一咬牙,顶着盾牌咆哮着冲向胸墙。 一枚箭矢当胸命中米勒,刺耳的脆响声中箭头和木屑飞溅,米勒身体一滞,但还在继续往前冲。 其他帕拉图士兵见军士带头,也咬牙跟上。火枪手在楯车上架好枪管,开始朝城上弓手射击。 一番搏杀后,赫德人溃败,米勒带人扫清了这一小段胸墙。 城上还在下着箭雨,米勒的右腿中箭,他的同帐战友把他拖回胸墙另一侧。 帕拉图士兵暂时靠着赫德人的胸墙抵挡赫德人的弹矢。 接下来他们需要填埋壕沟,然后攻击下一道胸墙,再填埋壕沟,再攻击下下一道胸墙,才能最终触摸到城墙。 帕拉图士兵在城下同赫德人展开惨烈争夺的时候,温特斯还在带人挖向城墙延伸的Z形壕沟。 在他眼中,帕拉图士兵足够剽悍勇猛,但将军们过于心急也过于轻敌,总想着一鼓而下。 须知打泡沫不会耽误剃胡须,帕拉图军出击阵地与城墙之间有超过六百米的上坡路。 不想办法缩短这段距离,如何对城墙发起有效冲击? 而且帕拉图的将军们至今没有意识到把敌人封锁在城墙内的重要性。 作为近距离观摩过安托尼奥指挥攻城战的军官,温特斯发现长辈每次攻城,第一件事是想办法将敌人锁死在城墙里。 塔城攻防战中期,维内塔士兵甚至半夜溜进城壕回收炮弹,联合会军却困在城墙后动弹不得,只能干看着。 一旦守军出不了城墙,城池离沦陷也就不远了。 但现在帕拉图军攻打边黎城,按照昨晚值夜岗的巴德说法,却是赫德人晚上偷偷溜出城门回收箭矢、修补工事。 如此以来,攻城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人命消耗战,这绝不是攻城方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所以当身披半身甲的帕拉图剑盾手在城墙下同赫德人厮杀时,温特斯在带人闷头挖壕沟。 杰士卡中校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但他也没有阻拦。 中校去见了塞克勒准将,很快更多的民夫和民兵被调给温特斯——挖壕沟。 第五十六章 影子指挥官 命运用一种滑稽的方式折磨着双方。 曾几何时,城墙是农耕文明抵御蛮族的不二法门,眼下却变成游牧部落躲进高墙后困守。 帕拉图人打的很苦,攻城第四日,他们才勉强填平南墙外的双层城壕。 战斗进行到第五天,一个大队突破至南墙棱堡下。以楯车为掩护,工兵开始挖掘墙体准备爆破。 攻城迄今为止最惨烈的战斗就此爆发。 棱堡上的赫德人发狂般朝墙外倾倒滚水、沸油,一刻不停。 主城门及三座偏门轰然开启,源源不断的赫德披甲精兵反攻而出。有悍不畏死者甚至直接跃下城头,跳入人群中疯砍。 头顶箭矢如雹、滚油似雨,几步之外是正在厮杀的战友和蛮兵,惨叫、哀嚎、兵器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帕拉图工兵就在这种环境下咬牙开掘墙体。 在维内塔和联省的语境中,“边民”——蒙塔人和帕拉图人就是粗鲁和野蛮的代名词。 但帕拉图士兵还有他们的敌人所展现出的勇猛和凶悍仍然让温特斯大为触动。 血腥的战斗同样令温特斯手下的辅兵、民夫头皮发麻,以至于他们干活时的抱怨都少了许多。 虽然攻城战况不顺,但温特斯的掘进工程却进展良好。 他已经成功将堑壕推进至城墙两百米以内,有几道堑壕甚至距离城墙不到五十米,城上赫德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在壕里听的清清楚楚。 这些堑壕极大地缩短了部队的进攻距离,现在帕拉图士兵可以先经由堑壕安全地抵达城墙近处,再发动突击。 撤退时也可以就近退回堑壕,再向后方转移。 原本按温特斯的估计,堑壕越过中线时赫德人便会发动袭击。 所以温特斯小心地准备反制措施,他让手下最精锐的五个十人队整装戒备、安排哨兵、在堑壕各处布置冲角和疏散通道等等。 可媚眼抛给了瞎子,赫德人的反击一直没有出现。 这让温特斯更加确信:赫德人虽然城防规划得当,意志也足够顽强,但缺乏围城实战经验。 边黎城无论选址还是设计都属一流,显然出自行家之手,然而目前城中的守军却是凭着本能在战斗。 他们的注意力聚焦于城墙下的争夺,很可能即便有赫德人发现堑壕在逐步逼近,他们也分不出精力处理。 或是守军认为墙边的战斗更重要,因此一时顾不上堑壕。 不管赫德人的想法如何,一方的失误就是另一方的机会。既然赫德人轻视堑壕,温特斯便加速掘进。 攻城战第五日下午,帕拉图工兵终于布置好炸药,满身泥土的工兵上尉安德莱奥亲自动手点燃引线。 看到帕拉图人纷纷散开,意识到大事不妙的赫德人再次出击,被安德莱奥上尉带人拼死挡住。 引线嘶嘶烧进土里,墙边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待那声惊天巨响。 安德莱奥甚至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离爆破点太近,自认无可能生还。 然而没人听到惊天巨响,爆炸声就像一记闷屁。 硝烟散去,墙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城墙沉默屹立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被帕拉图人寄以厚望的掘墙爆破战术出师不利,几百公斤黑火药就这样放了烟花。 …… 攻城第五日,入夜。 杰士卡中校掀开蒙塔涅少尉帐篷的布帘时,少尉正在一张羊皮纸上写着什么。 看到中校进来,温特斯下意识用地图挡住羊皮纸,起身敬礼。 杰士卡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站在帐篷门口,语气如往常般冷峻:“塞克勒要见你。” “塞克勒将军?”温特斯一愣。 杰士卡微微点了点头。 “我收拾一下,这就去。”温特斯从地图下抽出满是字迹的羊皮纸,对折两次,装进一个四方的小木匣里。 少尉打开木匣的时候,杰士卡看到匣中是成沓的对折羊皮纸,整整齐齐地装着。 温特斯跟着中校,两人走向军营中央的总部。 “塞克勒人不错,不用紧张。”杰士卡中校说。 温特斯点头应是。 “可能是要问你战术方面的事情,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塞克勒喜欢能抓住重点的人,最好少说废话,要简洁。” “谢谢长官。” 中校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声“谢谢”无感。 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杰士卡突然开口问:“你刚才在写什么?当然……不想说也可以。” “给家人写信。” “家人。”独眼的中校咀嚼着这个词语:“这个鬼地方,写了也寄不出去。” “寄不出去,但还是写。” 中校又是一声轻哼。 在一顶宽敞的大帐中,温特斯见到了塞克勒准将。 与帐篷本身的尺寸相比,帐篷内的风格堪称寒酸。一床、一书桌、一衣架,仅此而已。 塞克勒将军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个板凳。看来他是拿板凳当餐桌,正在吃晚餐。 板凳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一些糊糊。 温特斯进入帐篷时,塞克勒准将左手捏着腌黄瓜,右手正拿着面包蘸糊糊吃。 只看这副模样,他一点也不像手握重兵的大将,倒像刚在田里干完活回家的农夫。 帕拉图军官普遍讲排场,追求奢华的东西:绣金的束腰、丝绸的马衣、珠光宝气的佩剑、整套的陶瓷餐具…… 尤其是骑兵军官,无论什么时候都穿的漂亮极了,甚至有些过于花枝招展。 对于这种倾向,有刻薄的维内塔评论家如此总结:“帕拉图人总是生活在匮乏中,所以对于难得拥有什么足够东西的帕拉图人来说,‘足够’就意味着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只是一秒钟,温特斯对于塞克勒便有了感性判断:如果这不是一个圣人,那就是一个伪人,总之不是一般人。 准将倒是很随和:“先生们,自己找地方坐。” 说是找地方坐,可帐篷里连一个多余的板凳也没有。 杰士卡中校倒是毫不客气地坐到准将的床上。而少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站好。 “人我带来了。”杰士卡一努嘴:“他就是温特斯·蒙塔涅,那些壕沟都是他带人挖的。” 温特斯原本以为中校只对下属不冷不热,没想到他和准将说话也是一个语气。 塞克勒咬了一口面包,看向温特斯:“蒙塔涅少尉?” “是。”温特斯靴跟靠拢。 “我知道你们委屈,你们不能回家,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塞克勒准将诚恳地说:“我向你承诺,这一仗结束,我立刻安排你们返回维内塔。” 温特斯有了点不好的预感:“谢谢将军。” “对于这场围攻战,你怎么看?” “我军必胜!” “拿你觉得还要多久才能拿下赫德人的城?” 温特斯心中奇怪,他很想同这位将军讲讲道理,打仗哪有准事? 但对方问了,他也只好简单回答:“不知道!” 塞克勒和杰士卡中校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丝苦笑:“你大胆说,就当是猜也行。” “短则两三天,长了不好说,取决于赫德人的储备。” “两三天?” “说不定明天就能登城。” “可今天我军败的很惨。” “攻城不在于一日之胜败。”温特斯忍不住开口说:“今天证明了掘墙爆破战术是可行的。赫德人的火炮这几日射击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的火药肯定已经见底。没了火炮,赫德人拿楯车什么办法也没有。” 说完,温特斯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还得改进爆破方式。” “如何改进?” “加强密封。最好是用坑道爆破,不是还在挖坑道?” “还没挖到城墙下。” “关键还是要打击赫德人的士气,如果赫德人士气不堕,哪怕攻破外墙,后面还有内墙。攻破内墙,还要再争夺房屋。” 塞克勒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守城的赫德蛮是谁吗?是蛮酋亚辛的本族部众,他的亲戚、嫡系、护卫。只要亚辛不死,城里的赫德蛮是不会放弃抵抗的。”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以帕拉图人和赫德人之间的仇恨,恐怕很难用普通的方法瓦解敌人的士气。 塞克勒又继续问:“你应该遇到那些东渡冥河的赫德劫掠者了吧?” “是。” “你知道那些赫德人又是谁吗?” “不知道。”对于不了解荒原的人而言,赫德人就是赫德人,温特斯便是如此。 “那些是二十几个大小部落拼凑成的乃蛮,但里面一个赤河部的人也没有。”塞克勒感慨地说:“别小瞧亚辛这个蛮人!他带着本族部众把我们钩住,却让别的部落去帕拉图劫掠,去吃肥肉。自己啃骨头,把肉让给别人。就凭这等气度,今日若是不把他按死在这土城,以后二十年帕拉图边疆都会不得安宁。” 温特斯听得入神。最开始,这一仗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帕拉图人打赫德人”。 但当他参与的越来越神,他越发现这场战争的深层逻辑远不止“边民同蛮子开片”这样简单。 这是一次“犁庭扫穴”。 温特斯还在胡思乱想,塞克勒准将沉吟着开口道:“蒙塔涅少尉。” “是” 准将语出惊人:“如果全权由你负责统筹,你多久能拿下边黎?” 温特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塞克勒准将又说了一遍。 “明年。”温特斯回答。 温特斯稍微看出一丝异样:准将已经有点病急乱投医。 在这次攻城战中,温特斯实际指挥的辅兵、民夫已经接近一千两百。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如此多的人负责,已经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而且温特斯心里很清楚,他能调度上千人是因为辅兵的指挥官是他的维内塔同期,维内塔少尉们同气连枝,大家不反感听他的话。 而民夫天然服从军官的权威,也不需要多操心。 “如果我统筹。”温特斯认真地重复回答:“明年。没人会听我的,只能等赫德人饿死。” 塞克勒准将明白少尉的意思,他解释道:“当然不需要你走到台面上,你可以军团总部来任职。命令以我和阿尔帕德的名义下发,不会让你成为靶子。” “您何必这样心急呢?”温特斯反问:“即便是让我上,也不过是老三样——掘进、爆破、炮击。今天已经能看到胜利的苗头,只要有耐心,边黎城早晚是帕拉图的。” “不!”塞克勒目光炯炯,神情严肃:“一定要快!越快越好!” …… …… 当晚,帕拉图军进入堑壕阵地,连夜向前掘进。 次日,帕拉图军再次爆破南棱堡城墙。 这一次工兵使用了新的挖掘方式,不再是直来直去,而是挖出一个折角空洞。虽然更费工事,但密封效果更好。 军中的工兵巧匠也改良了装火药的容器。之前为了便于搬运,是将分桶的火药送入炮眼。火药桶依次起爆,分散了威力。 这次只用一口装满火药的“棺材”,棺材用铁圈箍死,内外涂刷沥青密封。 第二次爆破,爆炸再不是一声闷屁。 南棱堡的一角被直接炸塌,爆炸声甚至惊吓到了大营的战马。泥土、碎木飞上几十米高空,城内城外如同下了一场泥雨。 南棱堡刚被炸开,帕拉图军新组建的掷弹兵大队便冲入缺口。 按照温特斯的建议,塞克勒从第五、第六军团内拣选高大、强壮、膂力过人的勇敢士兵,配备半身甲、全覆盖头盔、近战武器和铁炸弹,专门用于突破缺口。 铁炸弹虽然沉重,然而对于攻坚战确有奇效。 赫德人拼死反击,帕拉图军三进三退,最后牢牢占据住棱堡的一角。 此时赫德人再想逐退帕拉图人已经不可能,因为双方还在缺口拉锯时,温特斯已经带人将缺口和堑壕阵地间的最后一段打通。 帕拉图军可以源源不断经由堑壕支援缺口。 天色渐暗,筋疲力尽的帕拉图人和赫德人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各自偃旗息鼓、舔舐伤口,战斗告一段落。 然而夜深人静时,方圆十几公里内的人、畜、禽又被另一声巨响惊醒。 这次是几乎不受装药量限制的坑道爆破,边黎西卫城的北棱堡整个飞上了天。 城内的赫德人甚至认为是地震,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早有准备的帕拉图军两个步兵大队趁势攻入北棱堡缺口。 从深夜混战至黎明,边黎西卫城被攻克,赫德人纷纷逃进主城避难。 南岸和北岸的帕拉图偏军也趁势渡河,架起云梯攻打东卫城。 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时,温特斯站在哨塔上眺望边黎,帕拉图的四象限旗已经插遍西城。 温特斯身旁的安德烈喜气洋洋。 维内塔少尉们已经听说了——这仗打完就能回家,而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啊!”安德烈哈哈大笑,使劲拍着温特斯的肩膀。 “仗还没赢,别急着庆祝。”温特斯也露出一丝笑意,他伸手唤来传令兵:“去找塞克勒准将。梅森中尉那里有搜集来的赫德人的炮弹。让梅森中尉带着炮弹到前面去,调转赫德人的大炮,轰开主城城门。” 传令兵爬下哨塔,飞快地跑向军团总部。 温特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军队像棋子一样任他支配,他可以不受限制的制定计划,再注视着计划实施,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兴奋。 即便他只是一个出谋划策的辅助者,他发现这一切仍然让他有了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他忍不住扪心自问:“这就是权力?危险又令人沉醉。” 晨曦中,一队又一队士兵离开出击阵地,开向边黎城。 温特斯伸手摸向挂坠盒:“赫德人军心已经动摇,说不定真的可以一战而下。” 在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名骑手径直冲进军营大门。卫兵当即拦击,骑手摔下马,大喊着连滚带爬跑向军团总部。 五分钟后,温特斯收到一张纸条。 他脸上的喜悦渐渐消散,额头上的皱纹开始一点一点浮现。 “怎么了?”安德烈察觉出异样。 视野里正在迈着整齐步伐向边黎进军的帕拉图方队一个接一个调转方向,绿色盔羽的传林兵骑着马奔向西卫城。 温特斯扬了扬手上的纸条,神色异常平静:“赫德人的援军来了。” 第五十七章 结阵迎敌 黎明时分,前出斥候带回大股赫德骑兵正在迫近的情报。 与“大股赫德骑兵正在迫近”的情报同时送到大营的,是北岸营寨的求援。 前哨战已经打响,帕拉图军队的领导层随之分裂。 有人想要叫停攻城,准备迎击敌人援军;也有人要求发动总攻,务必抢在援兵抵达前破城;还有人旧事重提,认为攻打边黎的时机已失,应该就此撤兵再做打算。 临时会议上,拉斯洛上校——第五军团首席大队长红着眼睛咆哮:“打仗凭的就是一口气!城内现在势如破竹!撤?你告诉我怎么撤?撤了可能就再也打不进去了!如果再被城里的蛮子趁势压出来,那就是德莱格尔贝之战重演!” 骑兵上校豪格维茨不甘示弱大吼:“不把援军打掉,拿下边黎有什么用?若你们没拿下边黎,背后又被包抄,全军都有覆灭之危!打掉援军,边黎早晚是我们的。打不掉援军,我们全玩完!就这么简单!” “放你妈的狗屁!” “老子跟你拼了!” “吵什么!?”阿尔帕德少将一把掀翻桌子,精美的瓷瓶打的粉碎。 刚才还要上演全武行的两人立刻噤声。 亚诺什将军中风后,帕拉图军中竟再没有一个能拍板定音的人。 之前的撤退派如今变成攻城派,之前的攻城派如今又变成打援派。 就像只有一小部分浮在水面上的冰山,拉斯洛同豪格维茨之争,是策略之争,也是路线之争,更是步兵派系和骑兵派系之争。 亚诺什上将统领全军时,竞争能够以良性的形势呈现。因为上将是一切派系的派系,他的威望和智慧足以镇服所有人。 但当上将失能,过去被掩盖的矛盾就会立刻激化。 “最坏的策略就是没有策略。争来争去,还不如干脆伸脖子给蛮子砍!”塞克勒准将冷冰冰地说:“阿尔帕德少将和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 拂晓,天色渐明。 边黎西卫城的争夺战胜负已分。蛮子败下阵来,帕拉图士兵一队接一队涌入城墙。 陷入绝望的赫德人开始纵火焚城。 冬季天干物燥,城内又尽是草房木屋,几乎在顷刻间西卫城便化作火海。 低矮的云层被大火烧得赤红,连朝霞都黯然失色。 风助火势,火场朝着外墙方向迅速蔓延,攻入卫城的帕拉图部队又不得已撤向城外。 大火将双方暂时隔开,帕拉图军控制外城墙,但主城仍然牢牢掌握在赫德人手中。 军团总部的传令兵花了好大力气,才在城内找到第六军团首席百夫长巴拉兹。 “撤?你再给老子说一遍!撤?”巴拉兹上尉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他死死抓住传令兵的肩膀,手指深陷进对方肩上的肉里。 可怜的传令兵竟有些腿软,他磕磕绊绊地复述口令:“命你部脱离战斗、收拢兵力,退至出击阵地,重整待命。 巴拉兹上尉扯下头盔,狠狠砸在地上。 因为风向西北,所以在卫城西北角还有一小片区域火没有蔓延到。 巴拉兹正在带人建立隔离带,用房梁打造简易攻城锤,只待火势减弱便向主城门进攻。 军令如山,上尉看着火光烟雾后影影绰绰的内墙,无力地吐出一个词:“撤。” …… 巴拉兹百人队接到撤退命令时,温特斯刚刚进入西卫城。 他跃马冲入城墙缺口,灼人的热浪立即扑面而来。 城内弥漫着焦臭气味,强运不高兴地甩头,马儿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滚滚浓烟后不时传出毛骨悚然的惨叫,那是人在被活活烧死。 “见到梅森中尉了吗?”温特斯逢人便问:“梅森中尉在哪?” 负责前期攻城的五个步兵大队正在后撤,士兵们像沙丁鱼群一般,每个人都盲目地跟着其他人往外走。 有几个百夫长正在带人动手破拆城墙,防止赫德人重新占领卫城。 但更多的士兵走出城墙后,只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攻城虽被叫停,但战果不能扔掉。一个满编大队正在向卫城进发,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击退任何妄图夺回外城墙的敌人。 逆着人流行进的温特斯一路询问,不停用扩音术呼喊。 “在这!” “这里!” 温特斯循声抬头,城墙上的梅森中尉在使劲挥手。 他奔上城墙,眼前的中尉正带着几个下属“哼哧哼哧”抬动一尊青铜炮。 “别搬了!快跟我走!” 几人闻言扔下火炮。 梅森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焦急地问:“怎都在往外撤?我听说赫德人的援兵来了?多到数不清?” “谁说的?”温特斯眉毛挑起。 “都在这样说!” “是有赫德人从北边来,但不至于数不清……回去再说!” “那这玩意怎么办?”梅森指向脚边的火炮。 “扔这!还能丢?” …… 温特斯和梅森赶回大营时,杰士卡大队正在集结。 划给民兵辅助部队的营区内,十夫长的喝骂声此起彼伏。 快速整队的要点之一在于每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而帕拉图民兵显然对此不甚了解。 看到两个百夫长现在才归队,杰士卡中校有些不悦:“干什么去了?” “要不是蒙塔涅去找我,否则我都不知道有紧急集合。”梅森中尉按捺不住问中校:“长官,究竟来了多少赫德人?” “还不知道。”杰士卡的表情严峻:“让你们的人先准备好。” 昨夜的攻城,杰士卡大队没有直接参与作战。温特斯的下属有一半在堑壕值岗,另一半在营中待命。 营中的民兵很快集合完毕,值岗民兵的集结花了些时间。 好在温特斯的十夫长们足够得力,不需要他事事亲力亲为。 大部分民兵的脸上难掩慌张,这令温特斯庆幸他还有一些见过血的“老兵”充当骨干。 匆忙赶回来的梅森找到中校请示,又匆忙带上更多人手和马车离开——去搬火炮。 负责管理军械的巴德少尉开始向民兵发放武器、盔甲和弹药。 杰士卡大队一路上缴获了百余件赫德扎甲,平日里都由大队武库保管和修复,现在全数下发给温特斯的长矛手。 还有一些用赫德马铠改成的临时扎甲也一并下发。把马铠改成人甲,这还是铁匠贝里昂的主意。 [注:赫德马铠和人甲用的是同样的甲片 因为得到补充和加强,杰士卡大队的兵力已经达到八个百人队——比满编大队还多出两个。 所以中校重新调整编组,把各百人队由“花队”变为“纯队”。 [注:花队即兵种混编的百人队,纯队即单一兵种的百人队 如今杰士卡大队成分复杂,以温特斯的两队长矛手和戟手最为可靠,其次是安德烈的两队火枪手和弩手。 温特斯和安德烈的下属主要是大队的老班底和新补充的民兵。 巴德少尉和梅森中尉的手下相较而言就显得鱼龙混杂:劳役犯人、强征入伍的商贾、其他民兵队的残部……什么人都有。 某种程度上来说,由巴德和梅森带着这些“乌合之众”,正是因为这些“乌合之众”只有他们俩才能带。 杜萨克骑手则由杰士卡中校亲自统领。 温特斯在队列中行走,挨个检查武器和盔甲。 他的下属一半人穿着帕拉图半身甲,另一半人身披赫德扎甲,乍看之下十分古怪,甚至一时间分不清是哪边的士兵。 “这哪门子穿法?”温特斯停在一名扎甲矛手面前。 他心里着急,说话难免带三分火气:“绑绳放外面干嘛?” 长矛手闻言一缩脖子。 “你叫伊什?”温特斯想起长矛手的名字:“是不是你?” 甘水镇的伊什连忙点头。他伸手想扯开绑绳,但动作十分笨拙,一直摸不到绳头。 温特斯急性子发作,直接解开长矛手的臂甲,又麻利地给长矛手穿好:“照着我的绑法!把绳结都给我放里面去!” 等伊什回过神来,少尉已经走到其他人面前。 伊什几次想出声,却只是舔了舔嘴唇,一声“谢谢”最后也没说出口。 “十夫长听好!检查你们同帐战友的盔甲!”在队列中检查的温特斯高声下令:“两个人互相帮忙穿!” 十夫长们立刻开始行动,比起手忙脚乱的民兵,这些跟着温特斯一路过来的老人多出一分沉稳。 夏尔和海因里希抱着百夫长的盔甲跑来温特斯旁边:“您也赶紧着甲吧!” 随便找了个空地方,温特斯站好,夏尔和海因里希开始帮他穿四分之三甲。 安德烈和巴德过来和温特斯碰头。 “知道来了多少赫德人吗?”安德烈皱着眉头问:“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温特斯摇了摇头 巴德朝着大营中央比划了一下,冷静地说:“全都动起来了。” 突然,空气中传来不可见的剧烈振荡——是马蹄践踏大地的轰隆声,就在近处。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有些民兵的武器都被吓得掉到地上。 “来的这么快?”安德烈瞪大眼睛。 温特斯抿住嘴唇侧耳倾听,很快松了口气:“不是赫德人过来,是营中骑兵在往外去,可能在往外撒侦骑。” “不,不是侦骑。”巴德搭着脉搏在计数:“哪有如此多的侦骑?” 三个少尉爬上附近的哨塔,在哨塔上军营全貌一览无遗。 位于大营另一端的骑兵营地,马蹄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至少四个中队的骑兵已经离营,还有更多的骑兵正整装待发。 安德烈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突然惊呼:“差不多所有的轻骑兵都出动了!” 营门外,一条长长的烟尘尾迹正在朝北边延伸。 一名绿色盔缨的传令兵朝民兵驻地疾驰而来,带着给杰士卡大队的正式敌情通报: 大股赫德骑兵正从北面逼近,斥候被敌人外围轻骑逐退,没能探明具体兵力,推测有数千骑的规模。 传令兵还带着给杰士卡大队的命令: 即刻前往北桥,加固并防御桥头营寨。 …… 攻城被突然叫停,各式各样的流言不胫而走,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一时间人心惶惶。 但帕拉图军的指挥链仍在正常运转,军团总部有条不紊地发出一道道命令,仿佛他们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命令就是军心的压舱石,能机械地执行命令反而让人安心。 荣誉感在帕拉图军人心头激荡,他们曾经一次次以少胜多,他们是联盟的盾牌和长矛,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军。 如同一头猛兽转动它的头颅,大军开始调整重心,准备迎敌。 没有投入战斗的预备部队调转方向,已经投入战斗的五个大队后撤、重整。 更多的斥候奔赴荒野,这次他们绝不会再被轻易逐走。 骠骑兵和猎骑兵倾营而出,驰援北岸营寨。 塞克勒准将找到正在着甲的阿尔帕德:“光派轻骑兵去北寨,我觉得不行。” “我知道,我带重骑兵去。”阿尔帕德灌下一大口烈酒,随手把扁银酒壶塞进胸甲里。 少将的脸庞因为血液流速加快而略微泛红,如果不是皱纹和泛白的双鬓,很难想象面前这个帕拉图汉子已是年过半百之人。 两个步兵大队于汇流河北岸设寨,把他们布置在那里是为了阻绝边黎城北的进出。 现在面对敌人援军,他们首当其冲。 “如果只是对付赫德人先锋,轻骑兵也够了。”塞克勒停顿了一下:“但如果是要阻止援军进城,或是阻止赤河部突围,北寨就需要加强。那里现在是重中之重,必须有人坐镇。” “嗯?”阿尔帕德眉毛一挑。 “我带人去。”塞克勒神色严峻:“我带没有投入攻城的预备队去北寨。之前只需防赫德人出来,现在还要防敌人进去,所以南寨也要补强。让杰士卡那小子去挖封锁壕,他的人擅长这个。” 阿尔帕德哈哈大笑:“那也是该我带人去北寨。一直都是你坐镇中军,大营这边没你不行。” “不,那是亚诺什将军没有出事前。”塞克勒目光灼灼:“你现在是军衔最高的人,是一军之主,不能再在外面由着性子冲杀。赫德人都是骑兵,战术上拥有主动权。但他们要给边黎解围,战略上被动。我军的战机,全在于此……” …… …… 西风咆哮,阴云蔽日。 三千帕拉图士兵迈过木桥,朝北寨进发。 地震般的马蹄声从北面传来,一名侦骑挥舞头盔,朝塞克勒准将狂奔。 他的嘴巴大张,但他的呼喊完全被马蹄声所掩盖。 在侦骑身后山坡的棱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赫德骑兵的身影,然后是两个、十个、一百个…… 数不清的赫德骑兵从反斜面跃出,呼啸冲向帕拉图人的队列。 “围点打援?”塞克勒准将面带冷笑。 军号吹奏,战鼓敲响。 就在漫山遍野的赫德蛮子眼前,六个步兵大队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队形变换。 帕拉图军人背靠汇流河,结阵迎敌。 “我就在阵中!”塞克勒高举长戟立于马背之上,他的声音经由施法者增幅传达给所有人:“若我后退一步——斩下我的头颅!” 士兵们齐齐注视着将军的盔缨,先是一片死寂。 “万岁!”有人突然大吼。 “万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呐喊。 “万岁!”所有人的声音汇成一股:“万岁!” 伴随震耳欲聋的山呼,塞克勒跃下马背,大步迈入方阵。 第五十八章 方阵 要多少士兵才能结成方阵? 当然越多越好。 因为数量就是胆量。 五十七年前的马刺之战,拥护理查继位的军队只摆出两个方阵,却用了一万三千名枪戟兵。 每个方阵的人数都超过六千,又笨又重,行动如同龟爬,可他们还是赢了。 争夺皇冠的另一方、理查的叔叔、诺森伯爵菲利普手握大批贵族骑兵,却被杀得大败。 战后[觊觎者]菲利普被枭首,持续两年的皇位继承战争就此宣告结束。 那一战,托尔梅斯的内德刚过十九,只是一名不起眼的侍从,因为上阵时双腿打颤而被同伴嘲笑,跑到河边偷偷掉眼泪。 皇帝理查十一岁,瘦瘦小小的,他的母亲管他叫[小豌豆]。 那时的理查还是个童真未泯的孩子,每日只想骑马玩耍,谁也看不出来日后他会得到[疯子]的绰号。 作为此役最大功臣,米尔堡的弗朗索瓦获封阿尔良公爵,并因不留活口的酷烈手段而被大小贵族恐惧地称为“屠夫”。 凭借坚不可摧的枪戟方阵,屠夫公爵从此南征北战鲜有败绩。 结阵的长枪重戟无惧骑兵冲击,这也让步兵重新成为军队主力。 所有人都在竞相效仿屠夫公爵时,少数敏锐的军人却已察觉其中缺陷:方阵战术严重浪费兵力,方阵越是庞大,浪费就越严重。 每逢战后清点,就会发现经常只有方阵最外层士兵见血。 至于方阵里面的人……他们不过是在给外面的人壮胆,除了呐喊助威外什么用也没有。 外边打赢,里边的人就一拥而出追杀逃敌;外边溃败,里边也只能跟着逃跑。 等到三十年前内德·史密斯着手改良方阵战术时,便将单一方阵的人数控制在三千以内。同时压缩近战士兵占比,由火枪手和弩手替代。 新的复合方阵战胜了旧的枪戟方阵,在这次战术革新之后,数学成为军官的必修课。 因为想要布置方阵必须懂几何,还要能熟练进行口头乘除及开方。 而当数学普及,又一个新理论被提出——“小方阵战术”,即:兵力一定时,单个方阵越小,能够接敌的士兵便越多。 但是小方阵并非没有代价,越小的方阵,越容易被冲破,对于军队的士气要求也越高。 此时此刻,迎击赫德人的帕拉图部队使用的便是小方阵。 半路遭遇伏击,留给指挥官的判断时间只有短短几秒。 准将的副手拉斯洛上校拍马赶到,语速飞快:“我带人去挡!给您争取时间!” “来不及了!”塞克勒沉稳地下令:“用小方阵!号手!” 短号、军鼓、旗帜、施法者,帕拉图军队全凭这四样东西指挥。 尖利的号声刺破马蹄轰鸣,各大队敲响军鼓呼应,正以纵队行进的六个步兵大队迅速变换阵型。 士兵直接扔掉行囊、装具、帐篷等杂物,只拿武器弹药。 在急促的鼓点声中,四个近战百人队在大队军旗下合拢,以左右两肘、前后六步的间距结成实心方阵。 超长枪裹住戟手和剑盾手,军旗被保护在最中央,两个火枪百人队则分列阵外四角。 暴躁的军士在队列间奔跑,破口大骂那些晕头转向的士兵,看到谁站错位置上去就是一脚,方阵就这样迅速成型。 就在赫德人的眼皮子底下,六个帕拉图步兵大队背水结阵,小型方阵由东到西在河岸排成一条线。 敌人骑兵眨眼间便要杀到,帕拉图火枪手的火绳还没点着。 塞克勒见此情形,当机立断:“让各大队把火枪手收进去!” 军号手得令,使出吃奶的力气吹出另一段旋律。 第六军团第二大队指挥官罗伯特中校一时间听不清楚,他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突然大吼:“罗伊!瓦尔加!带你们的人进方阵!” 两名百夫长——罗伊中尉、瓦尔加少尉立即行动。 在百夫长的带领下,火枪手平特退入方阵内。 他在两个长枪兵之间停下脚步,把燧石和绳梢握在一起,用火镰狠敲。 平日打火轻而易举,现在却格外困难。 “草!”耳畔马蹄轰响,平特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着,气得他敲一下便骂一次:“草!草!” “闭嘴!”百夫长罗伊闻声怒喝:“临敌喧哗者,斩!” 平特浑身一哆嗦,嘴唇像被粘住一样闭紧。又敲了十几次,火绳末端的焦炭才终于粘上火星。 平特如获至宝,忙不迭用手拢住绳梢,小心翼翼吹气,微弱的火星一点点变旺,几缕青烟钻出。 旁边的火枪手见平特搞定,连忙来借火。 最前面的赫德骑兵已不到两百米,每一秒距离都在飞速拉近。 帕拉图人已经能听到赫德蛮子的怪叫、呼号,蛮子头上摇晃的红白翎羽清晰可见。 罗伯特大队的五百人小型方阵内肃穆无声,只有一个持长戟的疤脸军士在队列中行走,厉声重复军法: “临敌四顾者,斩!” “临敌喧哗者,斩!” “未得令而发铳者,斩!” “独进独退者,斩!” “背有朱痕者,斩!” 罗伯特中校身旁,手持短弓、配朱箭的宪兵军士眼露凶光。 [注:这一条是帕拉图军队沿袭的游牧时代军法,每临战则宪兵军士持短弓押队,配朱砂箭。如有喧哗乱次、畏缩不前、独进独退者,即以朱箭射之。战后查验,背有朱痕者立斩 绿盔缨的传令骑兵冲到方阵旁,大喊:“罗伯特中校!将军命你部寻机向河岸靠拢!” 六个小方阵线形排列,整体阵型非常糟糕。罗伯特方阵位于整条阵线的东端,位置最为凶险。 “我现在怎么动?”罗伯特大怒,吼了回去:“撑过第一波再说!” 赫德骑兵已不到百步,在阵外巡曳的军士也纷纷退入方阵中。 面对数千骑兵全力冲锋时的骇人声势,没有帕拉图人不害怕。 从列兵到军士,再到百夫长、大队长,所有人不受控制的口感舌燥、瞳孔扩张、呼吸加速,连握兵器的手都有些酸软。 突然,一个被魔法增幅的声音响彻荒野:“我在阵中!” 战场上的帕拉图人循声望去,看到了将军的华丽盔缨。 “若我后退一步!” “斩下我的头颅!” 塞克勒持戟大步迈入方阵。 这一个瞬间,再胆小的懦夫也有无限勇气从心底喷出,帕拉图军的士气达到顶点。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甚至压倒了滚滚蹄声。 “长枪手!”罗伯特中校声嘶力竭大吼:“端枪!” “万岁!”第一排士兵把长枪抵在地上。 “万岁!”第二排士兵平端长枪。 “万岁!”第三排士兵高举长枪。 三排长枪同时指向前方,枪尖闪着寒芒。 帕拉图方阵、赫德骑兵咆哮着撞在一起。 火枪手平特不是懦夫,但当赫德骑兵冲到他面前时,他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平特发现自己安然无恙。 赫德蛮子没撞进来,敌人在最后一刻拉动缰绳,擦着矛尖从阵前掠过。 成百上千的赫德骑兵冲向方阵,真如同滔天巨浪一般。 可却只有几骑不躲不避撞进长矛林中,其他蛮人不是在最后一刻避让,就是战马不受控制地在矛尖前人立而起——即便人不怕死,马也会害怕。 就在平特身旁,一个不怕死的赫德人骑着一匹不怕死的赫德马冲进方阵。 帕拉图人被撞得人仰马翻,直面冲击的长枪兵瞬间虎口挣裂,被战马迎头撞倒,生死不知。 赫德马的胸膛被枪尖贯穿,又接连折断另外两杆长枪后才倒地。 赫德骑手从马鞍上飞了起来,重重跌进方阵中,旁边的帕拉图人纷纷避让。 百夫长罗伊中尉拔剑扑向赫德骑手,踩住对方胸膛,一剑将赫德人结果。 前一个赫德人用命冲开缺口,立刻就有几个凶悍的蛮子紧随其后突入阵中。 “乌喀哈!”蛮子吼着听不懂的赫德语,挥舞弯刀疯狂砍杀。他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每次挥砍都能带走一大块血肉。 “合力杀他!”疤脸军士挺戟冲向蛮子:“都别怕!” 在疤脸军士的带动下,其他长戟手将蛮子围住、拖下马、杀死。 有帕拉图士兵惊慌地回头张望阵内战况,押队宪兵二话不说,一发朱箭射在张望者的后背,给他判下死刑。 罗伊怒不可遏:“临战四顾杀无赦!都给老子看前面!” 很快,十几个冲入阵中的赫德人不是摔断脖子,就是被方阵内的帕拉图人合力围杀。 重伤和阵亡者被抬入方阵内部,后排士兵迅速填补他们的空位,罗伯特方阵再次变成长矛刺猬。 罗伯特方阵就像河道中的一块坚石,将赫德骑兵的洪流一分为二。 碰壁的赫德人并没有放弃进攻,他们开始绕着方阵骑行。 “小心!”罗伯特中校看到赫德骑兵的动作,大喊:“标枪!” 鞍上的赫德人纷纷拔出弯弓和标枪,朝着帕拉图人的刺猬阵投掷、射击。 箭矢从四面八方飞向方阵,赫德人甚至用不着瞄准,结阵作战的帕拉图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最外层的长枪手承担下大部分远程攻击,好在他们身披重甲,箭矢多被叮当弹开。 赫德人真正的杀器是标枪,高举标枪的赫德骑兵朝着方阵冲刺,冲至近到不能再近的时候才出手。依靠马速加成,标枪能贯穿一名无甲士兵后再刺入下一名帕拉图人的身体。 “摇枪!”罗伯特急到踩着马镫站起身来,挥舞着胳膊大喊:“摇枪!” 帕拉图长枪兵立刻开始摇晃超长枪,两百余根长枪的残影将方阵遮蔽,不时有箭矢被枪杆磕飞。 摇晃长枪只能挡下一小部分箭矢,但这是缺乏盾牌的长枪方阵的唯一防御手段。 “赫德蛮子怕了!想靠弓箭杀光我们?做梦!”罗伯特中校怒极反笑:“把他们打下来!” 长枪方阵从来不靠被动防御,而是靠主动反击。 罗伊中尉大喊:“火枪手!自由射击!” 平特走到最外层长枪手身前,这个位置他不会误伤战友,且仍处在超长枪的保护范围内。 架稳火枪、腮帮紧紧贴在枪托上,平特瞄准一个目标,抿着嘴唇扣下扳机。 红光一闪,枪响,木托打得他肩膀生疼。 硝烟散去,一个赫德骑兵扬起胳膊从马背上滑落。 当赫德蛮子朝帕拉图人放箭,也给了帕拉图人向他们开枪的机会。 平特拔出铁叉架,退入方阵内装填,另一名火枪手接替平特的位置。 火枪手一般不会在方阵内射击,因为拥挤的方阵对火枪和火枪手都很危险。 可当战况紧急时,安全就被从清单上划掉了。 方阵各处响起劈里啪啦的枪声,在长矛的掩护,帕拉图火枪手开始轮转射击。 瓦尔加少尉举着圣徽,狂热地给麾下火枪手鼓劲:“杀!杀光这些异教蛮人!我们都将得到不朽!” 绕着方阵骑射的赫德人一个接一个跌下马鞍,他们的弓箭大多打在板甲上,射在板甲上的弓箭又大多被弹开。 而赫德人只要被帕拉图人的重型火枪命中,不死也重伤。 尤其是两个方阵之间的区域,任何赫德骑兵经过这里都会被交叉火力射击。 战斗的天平开始一点点朝着帕拉图人倾斜。 赫德骑兵逐渐无法承受伤亡,纷纷脱离战斗撤退。 位于阵线最东端的罗伯特大队被最多的赫德人围攻,与罗伯特大队相邻的马拉尔大队甚至有余力分出一小队火枪手支援前者, 终于,如潮水般涌来的赫德人又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的尸体和还没死的人。 暂时得胜的帕拉图人浑身气力像一下子被抽干,纷纷瘫坐在地。 罗伯特中校同样精疲力竭,他招手唤来疤脸军士:“老疤!” “大人?有事?”疤脸军士扛着长戟走来。 “领两队人出去,带几个活口回来。”罗伯特的话很简短。 但疤脸军士能懂:“是。” 疤脸军士领着十几个剑盾手走出方阵,割赫德尸首的耳朵、给没死的赫德蛮子解脱——带两个活口的意思就是剩下的赫德蛮子都杀掉。 罗伯特大队没有休息的时间,他们立刻动身向塞克勒将军的方阵靠拢。 赫德人没有离开,不近不远地缀着帕拉图部队。罗伯特大队不得不全程保持方阵阵型行军。 六个大队收拢完毕时,天色已经渐暗。夜间行军无异于给赫德人机会,于是塞克勒下令在岸边一处高地设营。 帕拉图人挖掘壕沟修筑胸墙,等待援军。他们的轻骑兵就在附近,重骑兵就在河对岸。 赫德人既然没能一口气吃掉他们,现在就是帕拉图人要吃掉赫德人的时候了。 援军来的很快,快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塞克勒在内。 援军本身更是出人意料——来的根本就不是帕拉图骑兵。 众目睽睽之下,十几张木排从汇流河上游漂来,木排上载着面包、火药桶还有几口喷香的大锅。 连监视帕拉图人的赫德轻骑都看得傻眼。 “我们是杰士卡大队,奉命支援。给诸位送来吃喝。”身穿骠骑兵军服的壮汉军官大大咧咧说,他随手一指木排:“还有浮桥一座。” 第六十章 备用计划 “还带来浮桥一座。” 说完,木排上的骠骑兵军官朝对岸连挥三次火把,河对岸也随之有人举火呼应。 原来是另有一队人马在对岸行进,正与众人隔河相对。 两岸都有人手,便可以牵缆绳固定浮桥。 塞克勒闻讯赶来,看起来十分恼火。将军脸色铁青,压着怒气问:“排上那尉官,报上姓名、从属。” “安德烈亚·切利尼。”高大的骠骑兵军官满不在乎地说:“隶属于杰士卡大队。” “约翰·杰士卡?他人呢?!” “他们走陆上,比我先出发。”安德烈倏然一惊:“什么?他们没过来?” …… 在汇流河北岸的一处不知名山沟里。 暴跳如雷的杰士卡正朝梅森中尉大发雷霆。 “你他娘干什么吃的?陆院学那点东西全屙出去了?”独眼的中校简直气到六窍生烟,他拼了老命才压住嗓门:“带个路你都能带歪!” 梅森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好一会才委委屈屈地说:“卑职又没地图……黑灯瞎火的……而且……卑职其实是炮兵科……” 杰士卡中校这下彻底爆发,也不管什么要维护下属在士兵面前的威严,抄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还他娘敢犟嘴!” 梅森不敢躲,也不敢叫痛,结结实实吃了两鞭。 就在梅森中尉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蹲坐着一名怀抱长戟的重甲兵。 重戟手身后又是另一名火枪手,再往后是看不到尽头的火枪、披甲矛和重戟,黑压压全是人。 数以百计的民兵藏在这处狭长、扭曲的沟谷里,沉默地等待着命令。 沿着沟坡一路上到顶,温特斯正趴在枯草丛中,眯着眼睛竭力寻找可辨认的地表标志物。 夏尔守在少尉身旁,压着嗓音,恨恨地说:“这梅森中尉……到底把我们带哪来了?” “那猪倌真是害死我们了。”小猎人同样满腹牢骚。 “住口。”温特斯低声呵斥:“再让我听到这话,就算你俩也要吃鞭子。” 前方五百米左右,一片背风的山坡上,隐约能看到几点微弱的营火。 可如果再仔细看,就发现兵器在火光下的反光,还有移动的模糊人影。 风送来马匹的嘶鸣,如果温特斯没猜错,山坡上有数不清的赫德骑兵正在休整——准确来说是看不清。 “敢动吗?”温特斯在犹豫,又自答:“不敢动。” …… 作为距离最近的分遣队,杰士卡中校最先收到求援。 帕拉图军法严厉,既知友军危难却畏缩不救,主官斩首、属官革职、士兵抽杀。 杰士卡大队肩负防御北桥的职责,不属“畏缩”之列,可以不去、也不该去救援。 可当杰士卡得知是塞克勒将军遇伏,当即便要出兵。 独眼的中校一意孤行,温特斯、梅森几个百夫长无论如何都劝阻不动。 无奈之下,温特斯给中校出了个办法——浮桥。 汇流河以南是帕拉图军的控制区,只要能撤回南岸,塞克勒部的危机自然解除。 浮桥的材料就用木排,在南北两岸间拉缆绳固定。 虽然没有浮箱,但是塞克勒部也没有重武器,凑合着应该能用。 “木排?”杰士卡中校皱起眉头:“哪来的木排?现捆来得及?” “来的及,有现成木料。”温特斯不动神色、语气真诚,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一丝尴尬:“实再不行拆马车。” 温特斯没说谎,他只是选择性说真话:军中不仅有现成的木料,还有现成的木排。 数日前维内塔人小聚时,安德烈建议大家“早做准备”。 什么准备?逃跑的准备。 温特斯在军校只学到四件事,“一定要有备用计划”是其中之一。 木排是备用计划的次选方案,备用计划是走水路,首选方案是船。 因为按照巴德说法,这片荒原上所有的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内海。 那理论上来说,坐上小船、荡起双桨,维内塔人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了。 所以维内塔人正在想方设法搞船,并苦练游泳。 然而茫茫荒原上,找现成的船还不如干脆造船来的快。 木排倒是简单,很快就造好一些,随军带着[注:杰士卡大队有许多大车]。 只是不意这样快便派上用场。 “去准备。”杰士卡当即拍板同意浮桥方案:“越快越好。” 也许维内塔人的计划已经被中校察觉?温特斯心里也没数。但至少中校什么都没说,也没拆穿他。 计划最终确定,安德烈负责带人放排,另有一小队可靠人手前往南岸接应。 以及……巴德负责留守桥头营寨,中校本人带队出击。 杰士卡中校还是要带兵支援,按他的说法,这是“备用计划”。 一个百人队留守,一个百人队放排,剩下六个百人队被杰士卡统统带走。 部队沿着河岸向东开进,温特斯打头,梅森中尉负责收尾,杰士卡中校押队。 然而塞克勒将军没见着,倒是先撞上了赫德人。 好在不是敌人主力,只是零星的轻骑不怀好意地窥探杰士卡大队。 杜萨克扑过去,赫德轻骑拍马就跑;杜萨克回撤,赫德轻骑就再次出现。就是不与帕拉图人交战,像苍蝇一样令人烦不胜烦。 遭遇赫德轻骑后没过多久,杰士卡中校便叫停行军,温特斯还有梅森都被中校召集开会。 温特斯才刚见到中校,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赫德人没有击溃塞克勒部。后队变前队,我们撤。” “撤?”温特斯莫名其妙。 “撤。”杰士卡中校十分笃定。 “为什么?”梅森忍不住开口。 温特斯也有一点恼火:之前硬要出兵,现在又突然说要撤,难不成在耍大家玩? 杰士卡初听闻塞克勒部遇伏时的焦虑全然消散:“赫德人都是乌合之众,第一轮攻击最狠最凶,还是突袭。如果赫德人第一轮进攻都没能冲垮塞克勒部,后续进攻更不可能。既然塞克勒部已经稳住阵脚,那也就用不着我们支援,有浮桥足够他们撤退。” “等等。”温特斯赶紧叫停:“您如何得知塞克勒将军的部队没溃败?” “如果塞克勒部溃败,蛮骑会和我们这样玩?赫德人的重点明显不是防我们攻进去,他们是在防塞克勒部打出来!蛮骑是在截杀传令兵,隔绝塞克勒部通信。反倒说明塞克勒部正在坚守。赶紧撤,再往前去就要被围点打援了!” 杰士卡可从来不搞什么军事民主化,除某次被下克上之外,向来说一不二。 中校下令撤退,队伍立刻后队变前队,改由梅森打头,温特斯扫尾。 如果只是沿着河岸原路折返,梅森中尉无论如何也不会走错。 虽然梅森同志这些年一腔热血全泼洒在养猪事业上,但老底子还是有一点。 然而不幸的是,折返途中又遭遇一股赫德蛮子,双方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 杰士卡中校担心被敌人从后面追上来夹击,便下令趁天色渐黑与敌人脱离,向北绕行返回桥头寨。 中校是把梅森当成温特斯在用,但他忘了蒙塔涅少尉正在断后。 等打完阻击战的温特斯追上大部队时,梅森已经把大队带进了沟里…… …… 此刻,趴在枯草丛中的温特斯心情十分复杂。 梅森学长的运气坏到极点,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好到极点。 例如梅森虽然迷路,但却也轻松甩掉追兵。 带领大队误打误撞摸到赫德人营地附近,还没有被赫德人发觉,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温特斯发现,山坡下的赫德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就在一里外的山沟里藏着数百敌人。 说不定是战机。 可是,能动手吗? 温特斯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行。 这不是据营坚守,而是平地野战。虽然看不清有多少赫德人,但肯定比杰士卡大队多。 看似是战机,却很可能撞得粉身碎骨。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温特斯一惊,右手已经扶住刀柄。 “是我。”梅森中尉的声音。 温特斯松了口气,把钢钉塞回护臂:“你脸怎么了?” “别提了。”梅森捂着眼睛,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特斯渴的要命,声音变得沙哑。他没好气地说:“趁着没发现我们,找机会赶紧撤。再不撤饿都饿死了。” “咕唔、咕唔”两声从温特斯的腹腔传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梅森看向温特斯,显然他也听到了。 杰士卡大队以作战状态出动,除了武器弹药之外什么都没带。吃喝只有士兵随身携带的一点。 连续的行军,外加一场遭遇战,所有人都饿的前胸贴后背。 “哥[Wters],我有吃的。”夏尔从怀里掏出干粮和水袋:“还有水。” 夏尔还没能完全改口,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偶尔会像小时候那样直呼兄长。 干粮和水袋上还有人的体温,众人随身携带的吃喝早就没了——温特斯再清楚不过,夏尔是一路没吃没喝才留出来这些。 温特斯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拔开水袋抿了一小口。稍微润过喉咙后,他把干粮和水袋递还给夏尔:“我饿过头了,吃东西反而难受。” “你不吃?那感情好。”梅森学长十分高兴,伸手要拿水袋:“给我来点。” 温特斯生气地将吃喝压在身下:“我改主意了!” “别那么小气嘛。” “您还有脸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大晚上看不到星星,我怎么辨方向?”梅森委屈极了。 [注:今日多云,西风——大前章塞克勒部结阵那部分提了一句天气的 温特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吃喝塞给学长,他颇为心疼地说:“你别都吃光喝光。” “嗯嗯嗯。”梅森抓着水袋猛灌了一大口。 一旁的温特斯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唾沫,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撤退上:“这个坡不够高,得找个更高的地方。只要能看到边黎,我们就能确定方向。” “嗯嗯嗯。”梅森又掰下一块干面包。 北极星被云层遮挡,无法观星辨别方向。夜幕昏黑,靠大树、石头之类的标志物确定位置也不现实。 只能靠更明显的地标,坐落于高地的边黎城就是最好的指示物。看见边黎就能确定南方。 拍了拍周围的其他人,温特斯示意后撤:“走,留一个人在这里就行。” “咯吱、咯吱”两声从身旁传出。 低沉的说话声可以融入荒原的背景音,但这两声“咯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瞬间,温特斯背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发出噪音的梅森学长也全身僵硬,半块干面包含在嘴里,不敢再嚼。 没关系,只要没人发现就好,温特斯拼命自我安慰。 “[赫德语]谁在那!” 这绝对是温特斯有生以来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有人在朝这边走,粗犷的男声再次用陌生语言质问“[赫德语]哪个?” 温特斯摸出钢钉,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 枯草丛中冒出一个人影:“[赫德语]我。” 巡视到此处的赫德哨兵惊得拔出弯刀,看到对方身上穿的扎甲才把刀又插回刀鞘:“[赫德语]你干什么?” “[赫德语]放水。” “[赫德语]你哪部的人?”赫德哨兵有些起疑:“[赫德语]撒尿跑这远弄啥?” 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十分难听:“[赫德语]要你管?傻逼,看好你自己得了!” 赫德哨兵勃然大怒,箭步走向对方:“[赫德语]你个没爹教的!老子今天非好好教训你!” 下一刻,赫德哨兵只看见寒光一闪,意识便湮灭。 第一枚钢钉命中哨兵眉心,第二、第三枚同样命中头部,哨兵死得不能再死。 连续三发毫无保留的飞矢术,温特斯的幻痛就像全身被硬生生挤进一个小匣子那样疼。 他一时间全身肌肉麻痹,连话都说不出。 但不用他开口,夏尔和贝尔已经冲到哨兵尸体旁,在尸体跌倒前托住,轻轻放到地上。 小猎人穿着全套赫德扎甲,这是温特斯备用计划。 “快走。”幻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恢复行动能力的温特斯立刻带人退回入沟谷。 钢钉打穿头骨的声音同样刺耳,保不齐会被更多的赫德人注意到。 四人伏在反斜面上屏息静听,等待其他哨兵过来。 没什么动静,看来是没人注意到。 几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温特斯拍了拍小猎人的肩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知道小猎人怎么看其他赫德人,敌人?族人?他只能让小猎人自己解决。 突然,远处的赫德营地被惊醒。 先是几声呐喊,然后人声、马嘶声、兵器碰撞声交汇在一起。 “被发现了!”夏尔怒气冲冲地瞪了梅森中尉一眼。 温特斯立刻下令:“去找中校!” 小猎人起身,拔腿就去传信。 马蹄声开始响起,越来越多的马蹄声,赫德骑兵正在整备。 “等等?”梅森侧耳聆听,皱起眉头:“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吧?” 温特斯快速攀向山坡顶端,远处的赫德营地灯火通明,一团又一团篝火燃起。 赫德骑兵俱持火把,宛如一条火河。只是火河没朝温特斯扑来,而在向更远处飞驰,不知道要去与谁交战。 “赫德人动了!”温特斯大笑不止,狠狠给了梅森一拳:“您真是狗屎运啊!” 现在,温特斯有了一座空虚的营地,以及五百民兵。 第六十一章 计划和变化 夫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 现在已不是温特斯想不想作战的问题,而是战机摆在他面前,他无法放过。 就像看见又红又圆的按钮,人会本能去拍; 看见活物的咽喉,猛兽就本能想咬。 蛮兵倾巢而出,帐篷、补给、备用马匹被尽数扔下。 他们的软肋就这样暴露在温特斯眼前,什么维内塔、帕拉图……那些已被统统抛在脑后,此刻蒙塔涅少尉只有亢奋。 山坡下的亮团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那是留守的赫德人正在熄灭篝火。 趁着最后的火光,温特斯飞快记下营地的布局。 他目测营中至少还有上千赫德人,两倍于己方,此战必须仔细筹划。 …… 赫德营地外,杰士卡大队的军官精神振奋。 帕拉图营地内,塞克勒将军却是暴跳如雷。 “独眼杰士卡!他好大的胆子!坏我大事!”塞克勒额头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谁给他的胆子擅离职守!北桥要是丢了,我非把另一只眼睛也给他挖出来!老子亲手崩了他!” 其他人噤若寒蝉,拉斯洛上校只好硬着头皮出来缓和气氛:“那您到底是要他眼睛,还是要崩了他?” 塞克勒罕见骂出脏话:“我他妈先挖再崩!” “派第一波传令兵的时候,战况太凶险。杰士卡应该也是情急之下才出兵。既然他现在都没到,那就说明他遇上后边的信使,撤回去了……”拉斯洛劝解道。 “也可能已经全军尽没,又被赫德蛮子顺势夺下北桥。”塞克勒冷冷地说。 这下连拉斯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塞克勒扶额冷静了一会,再说话时已恢复威严沉稳:“说什么都晚了,阿尔帕德那边得提前出击。” “提前?”有人不解 塞克勒态度坚决:“提前!拿纸笔来!” 警卫兵奉上纸笔,准将用石头当书桌,在羊皮纸上潦草地写下几句话。 他甚至等不及火漆烧热,直接摘下手上的陆院毕业戒指当绳扣和信物。 “挑几个勇敢可靠的传令兵过河,把信交给阿尔帕德将军。”塞克勒把信交给拉斯洛,对其他大队指挥官说:“你们也回去各自准备,赫德蛮子马上就要来了。” 值星官奋力敲响警钟,握着武器休息的帕拉图士兵被惊醒。 集结、行军、作战、挖壕沟、筑墙、伐木,从离开大营那一刻起士兵们就没有休息过。他们才刚打个盹,就又要投入作战。 三个传令兵骑马奔向河岸,信件被装在两层密封的防水携具里。 走陆路的信使只见出去、不见回来,显然都被赫德人截杀,泅渡至南岸是唯一的安全路线。 浮桥还没搭好,为首的小个子传令兵脱光衣服、解下鞍具,抱着马颈迈进急流。 河水虽未结冻,但刺骨冰冷。战马只往河中走了几步,便嘶鸣挣扎着不肯再前进。 正在搭浮桥的安德烈见状,把缆绳丢给对方。 那人一把攥住缆绳,对岸的民兵把他拽了过去。上岸时那人嘴唇已经乌青,旁边的民兵赶紧脱下衣服给他擦身体。 第二个传令兵紧接着下河,但行至河心时他突然抽筋,缆绳随之脱手。眨眼间这个帕拉图汉子便被激流冲走,消失在漆黑的浪花中。 第三个传令兵也咬牙下水,万幸没有再发生意外。 “给他们让两匹马!”安德烈隔河大吼。 为首的小个子感激地低头致意,安德烈摘下头盔还礼。 两名传令兵跃上马鞍,不等民兵把他们的衣物送到对岸,立即朝着大营疾驰而去。 而在营寨对面的山坡上,打着火把的赫德骑兵越聚越多,一条接一条火蟒从远处靠近。 渐渐的,赫德人开始用听不懂的语言齐声呐喊。喊声蕴涵韵律,显然是某种诗歌或经文。 无形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拍向小小的营寨,夜幕后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 瓦尔加少尉跳上胸墙冲手下大喊:“永远不要惧怕异教徒,主自会保佑我们得胜!” 他开始朗诵经文,跟随他的士兵越来越多,随军的几名神职人员也开始引导。 两股声浪对撞在一起,一时间竟谁也压不住谁。 罗伊中尉没心情参与隔空神学辩论,他找到罗伯特中校:“我怎么瞧蛮子的声势比白天还浩大?” “是比白天多。”罗伯特中校面有忧色:“我只担心……这些还不是全部……” “那怎么办?长官。” “怎么办?将军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罗伯特拍了拍中尉的肩膀:“至于现在,让你的火枪手准备好。” 塞克勒部的临时营寨形似六芒星,攻击每一面墙都会遭遇交叉射击。 六个大队各自驻守一角,最靠近河岸的大队兼任预备队。作为战力最强的大队,罗伯特大队负责防御直面敌人的北角。 远处山坡上,赫德人开始熄灭火把。罗伯特中校心头一紧,这是进攻的前兆。 帕拉图营寨里,“熄灭灯火”的命令声也此起彼伏。 战场很快化作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正在观敌的塞克勒少将一拳砸在墙上,第二轮攻击比他预计早出太多。 赫德军中诸部混杂,彼此貌合神离。 打顺风仗自然人人争先、个个勇敢,可是一旦进攻受挫,想重整士气并非易事。 塞克勒原以为敌人会在明天发起第二轮进攻。 可当杰士卡大队的民兵撑着木排从上游漂下来那一刻,他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杰士卡!混账东西!”塞克勒气得牙根直痒痒:“亏我把你捞回来!” …… 此时此刻,在塞克勒部西南方向五公里处的一道山沟里,打乱大计划的罪魁祸首还在兴高采烈地准备偷营。 温特斯浑然不知准将的愤怒,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外来户就是这般飒爽。 麾下两个百人队剩下的饮水和食物被他集中起来,然后再均分下去。 “先生们!我知道大家都很饿,我也很饿!”温特斯站在一块大石上,被他的人簇拥着。 “可我们就这些吃的。”他举着一块还没有指节大的干面包——分到每个人头上就这点:“我也没法用五个面包喂饱你们所有人。” 人群全然寂静,民兵们不知道少尉想说什么。 “虽然我们没吃的。”温特斯指着东边,大笑着说:“但是前面的营地里什么都有!手把肉,又香又嫩,蘸着盐吃就比什么都好!马奶酒,随便喝,不醉人!烤整羊,外皮烤得焦焦脆脆,一口咬下去却满嘴都是肉汁!” “那味道,那感觉……啧啧啧。”温特斯轻轻摇着脑袋感叹:“可真是美到没边啊!” 听众们喉结翻动,唾液几乎是在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 实际上温特斯从没喝过马奶酒,也没吃过手把肉,甚至究竟有没有烤整羊这道菜他也不清楚,他的一切描述都是来自米切尔家的烤全猪。 “要是不喜欢吃肉,还有酸奶、奶酪、奶酥、奶糕……全都用金银器装着,镶满珍珠宝石。蛮人酋长亚辛有一座大金矿,有一万个奴隶给他开采。可是他的品味很差劲,只知道堆料,金杯、金碟个个死沉。” 战前动员已经进入到放飞想象力的环节。好在天色太黑,没人能看出温特斯脸红,也没有人出来和他抬杠:“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带一个回家当纪念品!” “我家崽子多,拿两个行不行?大人!”有人突然举手打岔。 “行!能拿得动的话,就给你两个。不,每人两个!”温特斯厚着脸皮继续吹嘘:“但只准拿两个,因为剩下的要归我!” 众人低声哄笑。 “先生们!吃的!喝的!白银!黄金!都在那里!”再吹下去就没边了,温特斯赶紧再众人情绪最高涨时打住。 他把那一小块干粮砸在地上:“谁他妈想吃这东西?我们去喝酒吃肉!” 民兵们也跟着把干粮砸在地上,大家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可有一件事给我听好!”温特斯的语气陡然一变,变得杀气腾腾,他举着一根木棍:“我没下令,谁敢先摘衔枚,或是战后清点时衔枚丢了,立斩不赦!战利品均匀分配,作战时谁敢私藏、争抢战利品,绞死!” 平日里温和的蒙塔涅少尉消失不见,队列中的伊什顿时感觉脊背发凉。 黑暗中他看不清少尉的身影,但他能感觉到此刻隐藏在夜幕后面的不是少尉,是血狼。 “戴衔枚!”黑暗中再次传出声音。 伊什紧忙取出衔枚——就是一根木棍——咬住。 棍子两端有麻绳,伊什抓着绳头在后脑勺打结。 他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解开活扣,用力绑成死扣。 “先生们!解决掉前面的赫德蛮子之后。”温特斯环顾众人:“我们尽情欢宴!” “出发!”他大手一挥,紧紧咬住木棍。 在夜色的掩护下,两个百人队的矛戟手悄悄爬出山沟,摸向前方山坡下的赫德营地。 大队的另外四个百人队埋伏在山沟中,等待约定好的信号。 两个百人队以纵队行进,后一个士兵抓着前一个士兵的腰带,因为有许多人夜盲。 温特斯在最前面,目测还有两百米左右时,他掏出铜棒稍微激发光亮术,在头顶摇晃了几下。 暗绿色的光在夜里不怎么起眼,离远看还以为是萤火虫。 纵队展开为横队,众人放慢脚步,愈加俯低身体。 还有五十米左右时,眼神好的民兵已经能看见营中走动的赫德人。 大部队趴在地上待命,温特斯带着小猎人继续往前摸。 温特斯也已换上全套扎甲,戴着赫德铁盔,脸上胡乱抹着灰泥。除了猫腰小跑的姿势略显猥琐,远看倒真像赫德人。 身穿扎甲走起路来有细微的“哗啦”声,好在没被察觉。 赫德人的营地最外圈是马车,倒是和车阵有点像。 不过赫德人的马车都是两轮,温特斯一路押运辎重队,看出这些都是单套车。 马车之后是帐篷,至于壕沟、胸墙、栅栏这些一概没有。 迈进简陋的帐篷之间,温特斯立刻换成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仿佛回家一般。 贝尔提心吊胆地跟在少尉后面,一个劲往下咽口水,不停回头张望来路。 温特斯大模大样拍拍贝尔的肩膀,示意小猎人不要紧张。 此刻温特斯有点想念老海盗戈尔德,那位才是装腔作势的一把好手。 两人一路通行无阻,一直走到营地内圈,豁然开朗。 面前是数不清的马匹,或咀嚼、或休息,千百成群,寂无嘶鸣——赫德人驯马的本事当真可怕。 温特斯一时间都有些呆住。 这就是赫德营地的布局:马车在最外面,帐篷包裹着马匹。 赫德人白天会带马群出营觅食,如果周围有敌人,晚上就赶入营,否则晚上也可以留在外面。 “[赫德语]喂!你们干啥?”一个赫德人走了过来,语气十分恼火:“[赫德语]夜营不许碰马,嫌命长吗?” 温特斯抬手,一发飞矢术将那赫德人击毙。既然已经摸到这里,他就不需要再藏。 马儿们听到声响,纷纷抬起头看向温特斯。 它们的耳朵扑棱着,眼睛一眨一眨,看起来袖珍可爱,眼神中只有善意和平静。 面前是一匹额头有白星的小马,温特斯伸手挠了挠马儿的额头,小马温顺地任凭摩挲。 “对不起啦。”温特斯暗暗道歉,随即捏碎手中的瓷瓶,喉咙中爆发出一声短促低吼:“呜嗷!” 复合法术发动,气化术、御风术、扩音术。 被魔法增幅的低吼在赫德大营中央炸开,瓶中液体瞬间被气化,在御风术作用下卷向马群。 温特斯瞬间头晕目眩,险些当场昏厥。 星斑小马惊恐万状,抬腿就跑。 所有的赫德马都如同发了疯一般,再无半点温顺,不管不顾逃向远处,撞翻一切、践踏一切、毁灭一切。 这可是一发完全版本的“威慑野兽”——温特斯现在拥有不限量的猛兽粪尿供应。 看着数以千计的马儿四散奔逃,温特斯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成就感: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战果最惊人的一发“威慑野兽”。 马,实际上非常胆小。 一旦受到超过阈值的惊吓,马就会进入一种极度狂躁的状态,平日再温顺的马儿也会变的极具攻击性。 赫德马本能中对猛兽的恐惧被温特斯唤醒,一切后天训练都会被逃跑的冲动压制。 它们现在只想跑,没命地跑。 这种情绪还会传染,即便没有受惊的马儿也会盲目地跟从惊马。 大营内的帐篷被一个接一个掀翻,赫德人惊恐、绝望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赫德语]马惊了!快跑了马惊了!” 一匹惊马可称之为麻烦; 一百匹惊马则是可怕; 那一千匹呢? 一万匹呢?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营中的赫德人更加绝望。 贝尔掏出十几个瓷瓶,还在笨拙地朝四周胡乱泼洒。 温特斯赶紧拉着这傻小子逃跑:“行啦!别泼啦!惊马过来了!” 一些马匹冲破车阵逃出大营,还有一些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马匹又冲回来。 营内的动静,外面的民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伊什跳起来,大喊:“呜呜呜!” “呜呜呜!”两个百人队呐喊着冲向赫德大营。 [注:他们想喊杀,可嘴里咬着衔枚,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后面,更多的民兵爬出山沟,冲向赫德大营。 第六十二章 抄家 惊马在营内横冲直撞,像暴风雨一样摧垮帐篷群。 犬吠、蹄声、马嘶鸣、人惊呼、布帛撕裂……千百声音齐作,赫德大营乱成一团。 几团篝火燃起,又被迅速灭掉,营地重回漆黑。 温特斯拉着小猎人狂奔,几个衣衫不整的赫德人迎面撞上他们。 其中一个赤裸上身的赫德人暴怒大吼:“[赫德语]跑什么?去赶马!你们头人哪个?” 温特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也不可能等小猎人开口。 “闭眼!”他把小猎人拉到身后,捏碎手中的玻璃瓶,冲着几个赫德人就是一记闪光术。 容器碎裂,瓶中活性金属粉末甫一接触空气便被魔法激发,瞬间化作耀眼白光。 这光比闪电更明亮,比太阳更刺眼,赫德人纷纷捂眼惨叫。 赤膊赫德人摔倒在地,犹在高喊:“[赫德语]敌人!是敌人!来人啊!” 超强光甚至对赫德人的视网膜造成永久性的损伤,但他们已经用不着担心那些。 温特斯提刀冲入赫德人之间,目不能视的赫德人毫无抵抗能力。 除一人连滚带爬逃入帐篷丛,余者尽数被斩杀。 “走!”没功夫追杀逃敌,温特斯带着小猎人奔向营外。 皮质手套被闪光术烧穿,他能嗅到明显的焦糊气味。手掌更是钻心的疼,但他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被玻璃刺破还是被炼金物质灼伤。 马车围成的营墙边,帕拉图的矛手、戟手正在与二十几个赫德人搏杀。 有衣甲整齐的赫德哨兵。也有赫德人刚从睡梦中惊醒,提着把弯刀便加入混战。 一个铁塔般的赫德蛮子什么都没穿,赤身裸体挥舞着两把弯刀狂呼酣战。 弯刀被打掉,他反手又夺下一杆长戟,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气势骇人。 在这个农夫平均身高也就一米六出头的年代,那蛮子竟有两米高,虎背熊腰,真不知吃什么才长出这样一副身板。 四周的帕拉图民兵在他面前形似侏儒,一时间无人可以近得他身。 “[赫德语]来啊!”魁梧蛮子抡圆长戟把一个不幸的民兵打得脑浆迸出,大吼:“[赫德语]来啊!” 甘水镇的伊什咬着衔枚,绕到那巨人身后,看准时机挺矛刺向对方后腰。 全力冲刺之下,矛刃完全没入血肉中。 那巨人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伊什,吃力抬起胳膊。 见对方没死,伊什傻愣在原地,眼看就要同归于尽。 又有六个民兵从西面八方一齐刺向巨人,合力把这蛮人勇将围杀。 赫德人见此情景无不哀号,他们人数太少,很快就被民兵扫清。 营墙边放冷箭的赫德弓手也一个接一个栽倒。 解决掉弓箭手的温特斯跃上马车,扯掉头盔,高举弯刀。 “Uukhai!”帕拉图人的欢呼直冲云霄。 前方再无阻碍,众人砍断绳索,拖走马车,在车墙上撕开一个缺口。 夏尔跑过来给温特斯左臂绑上白布,民兵盔甲混杂,以此区分敌我。 “军旗!”温特斯大吼。 宪兵海因里希把军旗交到百夫长手中, “火把!” 众人接连点燃火把。 “攻!” 温特斯带领两个百人队冲入赫德大营,四下纵火。他们手上没什么引火物,可这个季节什么都易燃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自西向东席卷大营。 赫德人还在拼命驱赶惊马出营,猛然又发现西边火起。营中四处传来令人胆寒的喊杀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来袭。 夜战本就是混战、乱战,守军的指挥体系终于彻底崩溃。 一个人开始逃跑,紧接着所有赫德人都开始抢夺马匹,争先恐后往外逃。 有尚存理智者想重整旗鼓,然而无人理睬;有尚存勇气者试图反击,却被敌人围杀。 倒是帕拉图人的通讯方式简单粗暴:鼓声不停,战斗不停;军旗到哪,士兵到哪。 温特斯把一支火把绑在旗杆顶端,带着手下在大营内冲杀纵火。 与此同时,杰士卡中校和梅森中尉则领着另外四个百人队守在营外,截杀逃窜到营外的赫德人。 杰士卡中校称之为“犬猎战术”,蒙塔涅队就像惊起水鸟的猎犬,制造混乱驱赶赫德人离营,真正的杀招则是埋伏在外边的四队人。 六个百人队全部攻入营地反而会施展不开,另外四队人也不如温特斯的人精干可靠、如臂使指。 火势越烧越旺,整座营地都被浓烟所笼罩。 温特斯站定环顾,四周已经看不到活着的赫德人。 军旗一停,民兵们也逐渐聚拢过来。 海因里希双眼被烟熏的通红,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淌,他揉着眼睛说:“好像没人了!大人。” 温特斯拍拍鼓手的肩膀,鼓声也停了下来。 “少揉眼睛,忍着点。”温特斯也是眼泪流个不停,他把军旗扔给海因里希,收刀入鞘:“撤!” 简单辨认方向,温特斯带领众人撤出赫德大营。 可没过多久,火势稍微减小一点,他又带人再次入营。 不回来不行,大家饿的不像话。光顾着杀敌纵火,百夫长承诺的手把肉、马奶酒、烤整羊是一样也没见着。 温特斯指挥众人灭火,心里也有点后悔。 他刚才战至兴起,恨不得把赫德大营里外烧三遍,别的都抛到脑后,忘记搜集些吃喝。 帕拉图人不得不在余烬中翻找食物和战利品。 “不准藏私!回去再均分!藏私绞死!”温特斯敦促众人:“动作快!别磨蹭!” 大营一旦火起,隔着几公里都能看到。 之前出击的赫德骑兵肯定会回救,留给帕拉图人打扫战场的时间并不多。 温特斯从营墙拆下来一辆马车,给强运套上。 民兵把战利品扔到车里,都是银刀鞘、武器、纽扣之类的小件,倒没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大家都有点失望。 强运这辈子第一次拉车,简直委屈到极点,耍起小性子不肯动。 气得温特斯拍了它屁股一巴掌。 强运开始慢吞吞地往前挪。 温特斯掏出两粒糖块,轻轻蹭了蹭马儿的脖颈。 马儿用响鼻抱怨,伸出舌头舔舐温特斯的手掌,眼巴巴看着主人。 温特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最后两块糖,又把口袋底翻出给马儿看:“没有啦!” 强运这才肯抬腿。 有马蹄声从身后靠近,安格鲁骑着红鬃来到温特斯身边,当他看到是强运在拉车,眼睛都发直。 “如何?”温特斯问小马倌。 安格鲁点点头。 “谢谢。” 安格鲁又摇了摇头。 二人一问一答,如同打哑谜。 最宝贵的战利品不是金银珠宝,而是那数以千计的马匹。马群被温特斯一记“惊吓野兽”全都惊走,还要再拢回来。 收拢马匹自然由杜萨克负责,而温特斯的秘密指令便是:挑三百匹有膘的战马,藏好。 “中校通知您,尽快打扫战场,与他会合。”安格鲁还带着正式命令。 “好,我知道了。” 安格鲁敬了个礼,拍马离开。 火着的快,灭的也快,营地很快就被烧净。烟雾还未散尽,所见之处大地一片焦黑。 之前密密麻麻的帐篷只剩下漆黑的木杆,还在哔哔剥剥燃烧。 天还没亮,民兵或打着火把,或借着余火光亮,在灰烬中翻找吃的和值钱的东西。 不时有民兵发现吃剩的肉干、外面被烧焦的奶酪等等,大家也没心思挑挑拣拣,在衣服上擦擦就分着吃掉。 夏尔抱着一个皮囊喜气洋洋跑到温特斯身边:“马奶!长官!” “马奶?”温特斯也十分惊喜,他口渴的要命,喉咙简直在冒烟。 可刚拔开塞子,他又想起战前的许诺和吹嘘,实在不好意思开动。 之前放飞自我,现在就得还账。 温特斯叹了口气,把皮囊还给夏尔:“分给大家,让每个人都喝一点,润润喉咙。” 夏尔满脸不情愿。 “去吧。”温特斯咽了口唾沫。 宝贵的马奶在民兵手中传递,每个人都珍惜地小喝一口,然后交给下一个人。 伊什也只抿了一下,他很想大口猛灌。但大家都只是润润喉咙,他不想在同袍面前当混蛋。 他走到帐篷的余烬边上,随意地用脚扫了几下。 血狼说有这地方有金杯、银碗、珍珠、宝石,结果到现在大家啥也没见着。 虽然明知血狼很可能是在随口吹嘘,但伊什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因为只要能带回家两个——不,哪怕是半个金杯。他就不用再当长工,他就可以买一小块地,从此给自己干活。 即便伊什根本不相信有金杯、银杯,但当他冲向赫德大营的时候,他还是抱着最深切、最真诚的希望。 但伊什现在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只觉得自己有点傻。 他敷衍地伸脚在灰烬里来回扫了几下,突然,他碰到一个硬物。 伊什心脏猛地缩紧。 余烬还泛着红光,伊什迫不及待地徒手拨开,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在火光下反射出独特的金色光泽。 伊什抓起滚烫的金碗:“大人!我找到金杯啦!” 温特斯、夏尔、海因里希……所有人都听到伊什兴奋的呐喊,民兵们跑到伊什身边,簇拥着手捧金碗的伊什走到温特斯身边。 “大人!这是我找到的。”伊什小心翼翼把金碗给百夫长看。 温特斯本来还以为是手下把铜碗当成金碗,但当他仔细打量过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好像……真的是金!” 伊什幸福到快要昏厥。 “伊什,这个金碗要交公。”温特斯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保证,会像之前承诺那样均分。我和你们一样,只拿一份。” 伊什脸色又红转白,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金碗奉给温特斯。 “我可不敢碰。”温特斯苦笑连连,他点了宪兵的名字:“夏尔。” “在。” “登记造册。” “是” “海因里希。” “在。” “你把这东西给我看好了。” “是” “这样吧。”温特斯想了想,看向找到金碗的幸运儿:“伊什,你和海因里希负责监督所有战利品的保管。你们再推举两个人出来,一起看管战利品。” 很快,几个有威望的民兵被推举。 战利品就放在马车上,一目了然,三名民兵、两名宪兵一同看管,互相监督。 “别看热闹了!动作快!时间不多!”温特斯敦促手下提速:“不准藏私,不要试探军法。” 民兵们一哄而散,沉甸甸的金碗就放在马车上。 众人大受鼓舞,动作都加快许多。 “我也找到啦!”另一个人大喊。 这次是一枚硕大的金腰带扣,刻着漂亮的花纹,在一具焦黑的尸体上被发现。 温特斯意外发现,腰带板的主人好像正是那个被闪光术致盲,然后被他干掉的赤膊赫德人。 众人继续往营地中心搜索,又发现一些金银器皿,还有金刀柄、刀鞘之类的装饰品。 越往东边,贵重物品越多。 帕拉图人已经红了眼睛,恨不得把每一团灰烬、每一处帐篷的残骸都掘地三尺。 “大人!最东边有个大帐篷!”又有民兵跑来汇报:“没被烧!” 这个营地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少尉来了兴趣:“快带我去!” 在营地最东边,山坡下,一顶大帐伫立着。真真是一顶“大”帐篷,少说十米宽,和房子也差不太多。 最有意思的是,这大帐篷坐落在一辆巨车之上,似乎还是活动的。 到大帐面前,温特斯才明白为什么手下不敢进去:大营被烧成焦土,只有这顶大帐和后面的小片区域安然无恙,诡异至极。 “拿绳索来!”温特斯也不敢冒进:“把它给我拖倒。” 钩锁挂住大帐四壁,民兵齐心协力,硬生生用蛮力将大帐掀翻。 “这什么东西?!”温特斯目瞪口呆。 帐篷里面空无一人——不,有人,有一个金光灿灿的“人”。 一尊黄金铸就的人站在大帐中央,沉默而平静地注视着众人。 金人比温特斯还要高出三个头,黄金的眼睛、鼻子、耳朵,寥寥几笔,惟妙惟肖,只是没有嘴巴。 在场所有人统统傻眼。 众民兵此刻反倒畏手畏脚:“大人,怎么办?” “怕什么!”温特斯宁死不信这是纯金:“肯定是鎏金!拿刀来!” 狠狠刮下几层金屑,如果温特斯没看错,里面也是黄金。 火焚后的大营鸦雀无声,有民兵甚至在发抖。 伊什变得结结巴巴:“这……这不会是异教徒的偶像吧?” 温特斯沉默半晌,突然把刀一丢,哈哈大笑:“异教偶像好啊!要是公教祭器我还不敢拿!哈哈哈哈!怕个屁?搬走搬走!给老子统统搬走!” 装战利品的马车瞬间超载,立刻有民兵动身去找马车,温特斯还派人去找杰士卡中校求援,他需要更多的马匹。 帐篷里除了这尊金人,还有不少零散金银祭器,统统被温特斯打包。 如果是之前,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众人惊喜。但现在和金人一比,突然就没了感觉。 杰士卡中校闻讯赶来,也被吓一大跳。 温特斯看到独眼硬汉居然面露惧色,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杰士卡把温特斯叫到一旁,沙哑地说:“我们……恐怕是把特尔敦部给抄了家……” [注:特尔敦是赫德三大部之一 第六十三章 铁肩担黑锅 当温特斯忙着给赫德人搬家的时候,塞克勒部的战斗正趋于白热化。 赫德大军以少许轻骑鼓噪声势,举火佯攻北墙。 却又暗中派遣精锐甲士,不点灯、不出声,各持弓刀下马步战,直扑营寨后的浮桥。 但是蛮人未免小瞧塞克勒的嗅觉。 准将识破赫德人的虚实,迅速相应调整部署。 他先是出动罗伯特大队于桥头结阵坚守,随后把营中的火枪手在南墙集中。 罗伯特方阵和营寨南墙之间完全处于火枪覆盖之下,任何经过此地的敌人都会遭遇多个方向的交叉射击。 赫德人的身形被塞克勒提前布置的火堆照亮,帕拉图火枪手打出一轮轮排枪。 这片十几米宽的狭窄空地上铅弹纵横,彻底变成杀戮区域。 赫德披甲兵顶着排枪冲锋,还没等靠近浮桥,四停中就已经去了一停。 待到与帕拉图方阵近身搏杀时,又被身后的火枪持续放血。他们很快坚持不住,开始溃退。 罗伯特大队的士兵眼看着蛮子退却,不等他们舔舐伤口,又是一批披甲蛮子挥舞弯刀朝他们杀来。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枪声、呐喊、厮杀继续,今夜注定难熬。 赫德人以为这三千帕拉图步军想要利用浮桥撤退,于是拣选精锐,轮番猛攻浮桥。 可实际上塞克勒根本就没有撤到南岸的想法,杰士卡大队送来浮桥纯属突发情况。 浮桥甚至提早了赫德人的进攻时间,把塞克勒的作战计划一榔头敲乱。 但意外已经发生,再恼火也没用。 塞克勒将军于是因势利导,反以浮桥为饵,引诱赫德人来攻,利用火枪不断杀伤敌人的敢战精锐。 四进四退之后,赫德人也察觉出不太对头——两腿佬是在小刀放血。 赫德人果断改变策略,正面的佯攻转为强攻,营寨守军的压力猛增。 塞克勒不得已将一部分火枪手调往他处支援。 分散帕拉图军的兵力之后,赫德人开始使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战术,试图出奇制胜。 蛮子先是把几十匹战马拉到方阵前,马尾上都绑着干草、涂抹油脂。 罗伯特中校最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等看见马屁股上有火焰腾起才反应过来蛮子想干什么。 “火马”嘶鸣着冲向方阵,赫德刀兵和弓手随后掩杀。 赫德人的奇策让帕拉图人大吃一惊,但是罗伯特方阵的宽度很窄——还不到十米,导致火马很难准确撞进方阵里。 罗伊中尉跃出方阵对着火马阵就是一记爆音术,帕拉图火枪手也纷纷开火。 马儿虽然受惊,但也没有傻乎乎往长矛和火光上撞。稍微偏转方向,便从方阵边缘划过,沿着河岸逃走。 失去火马阵的掩护,赫德人又一次暴露在帕拉图人面前。火枪和硬弓几轮对射之后,明显吃亏的赫德人再次狼狈地撤走。 火马破方阵的计划失败,强攻营墙的赫德人也随之退去。 除了垂死者的哀鸣,战场上一时间什么也听不到。 罗伯特大队却没有时间歇息,他们立刻动手在方阵周围挖掘壕沟。 趁着战斗间隙,半个大队的士兵悄悄离开营寨,前去补充罗伯特大队。 他们携带着罗伯特大队急需的火药和铅子,还带来了塞克勒的指示。 “长官,将军命我转告。蛮子的主将显然已沉不住气,很可能即将全军压上。只要能顶住最后一轮攻势,您就是今晚的首功。”威廉上尉小心翼翼地复述道。 “什么首功?”罗伯特中校一声嗤笑,把手中的铁铲狠狠插在地上,不屑地说:“老头子就爱拿这种便宜话糊弄人!能撑过去再说吧!” 威廉上尉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气氛一时间尴尬。 “楞着干嘛?”罗伯特瞪了一眼上尉:“带你的人,赶紧来挖沟!” 沉寂半晌的赫德人又开始齐声呐喊,以壮声势。 罗伯特中校啐了一口,继续埋头挖掘堑壕。 黑暗中隐隐约约能听到赫德人的脚步正在逼近。 “点火!”中校下令。 几个士兵跑出去点燃火堆,逃也似地跑回方阵。 火光找出敌人的身影,这次来的蛮子比之前几波加起来还要多。 但是装备差劲,皮袍、铁盔、扎甲混杂,远不如之前的甲士精锐。 看来蛮子是真的全军压上,打算靠人数堆死罗伯特大队。 罗伯特中校布置好防御,等待敌人进入射程,心中万分后悔没带几尊火炮出门。 大炮配霰弹,能把这种密集推进的乌合之众打得找不着北。 “要是我现在有两门炮该多好?哪怕是两磅小炮。不,一门也行。”罗伯特腹诽着上头运用炮兵的僵硬方式。 赫德人每往前走一步,都要齐声大喝,为自己壮胆。 罗伊中尉看到最远处的火堆被踩灭,大声命令:“火枪,准备!” 众火枪手走到方阵最外围,架好火枪,肩膀紧紧抵住木托。 紧接着,第二处火堆被踩灭。 “打开火药池!”罗伊用魔法增幅声音。 火枪手纷纷扳开火药池盖。 火堆代表距离,当第三处火堆被踩灭,就意味着敌人进入五十米。 所有帕拉图人屏住呼吸、咬紧牙关,等待战斗打响。 但火枪手没有等到中尉的命令,传入他们耳中的是一连串刺耳锣声——来自赫德人身后。 听见锣声,来势汹汹的赫德人转身就跑。 罗伯特大队自中校以降,一时间全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蛮子在搞什么鬼。 守在营墙边的塞克勒眼睁睁看着赫德人点起火把,如潮水般退去,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来。 他一直留着力,刻意示敌以弱,甚至数次故意让佯攻的赫德人杀进营墙,就是在等蛮子发动总攻。 稍后,侦骑回报:西北天边有红云,疑似火起。 塞克勒心思如电,瞬间猜出大概。 “杰士卡!!!” …… 杰士卡中校打了个喷嚏。 同中校并肩骑行的温特斯递上手绢。 杰士卡略显意外地看了少尉一眼,接过手绢擦了擦鼻涕。 中校突然皱着眉头问:“怎么闻起来怪怪的?” “是吗?”温特斯接过手绢,嗅了几下,面不改色地说:“我闻着也有点怪,汗味?” 在他们旁边,民兵们正在驱车往驻地狂奔,每个人都美滋滋的。 大家现在满脑子只有三件事:黄金、黄金、还是黄金。 金人实在太沉太沉,两辆马车钉起来当一辆,用八匹马拉着,才能动起来。 小叔叔乔凡尼是金银匠,温特斯知道大致算法。 他根据黄金的密度粗略估算,这金人少说也有两吨重。 均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话,差不多四公斤。别说是两支金杯,品味如果够低俗,打一个金马桶都可以。 民兵们没有四公斤黄金的概念,初听时众人反应平平,心中只觉得:嗯,好像是很多钱。 于是温特斯换了一种计算方式——1123枚杜卡特。 1123枚……金币? 有人当场昏厥。 “做什么白日梦?”中校厉声喝斥众人:“没搬回去之前,都不算我们的。” 民兵们如梦初醒,红着眼睛开始给金人装车。 其他人看到金人只有贪欲,唯独杰士卡中校面露惊惧。 让他担忧的不是黄金,而是祭天金人的拥有者——特尔敦部。 既然祭天金人出现在此处,那就意味着特尔敦部已经参战。 战争的规模……正在逐渐失去控制。 得知抄的可能是特尔敦部的大营,温特斯第一反应便是扔下金人,立即撤退。 但看看众人现在的模样,恐怕他们宁死也要把金人搬走。 黄金动人心,杰士卡大队已然失控,中校和温特斯恐怕是唯二尚存理智的人。 八匹马拖着金人在荒原上疾行,车夫狠下心来死命抽打牲口。 不时有马儿吐着白沫栽倒,帕拉图人理都不理,立刻换上下一匹马。 因为俘获大批赫德马,所以可以这样无节制地使用。 跑着跑着,车也会坏掉,帕拉图人根本没时间修理,直接推上来新车。 马车、马匹,此刻都是可以替换的零件。 越往前走,温特斯就越焦虑:行进速度还是太慢,追兵则说来就来。 车上拖着的很可能不是黄金,而是索命诅咒。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温特斯已有决断,但他对他的威信能否胜过黄金并无把握。 …… 拂晓前,杰士卡大队带着战利品,安全返回北桥寨。 不管会骑马不会骑马的人,统统都在马背上。 大约一个小时后,清晨时分。 北桥寨哨兵惊讶地发现,小小的桥头堡已被赫德人团团包围。 一个红脸膛的赫德人用长矛挑着头盔,要求谈判,他甚至带来一名通译。 温特斯带着小猎人出营。 “[赫德语]把祭天金人交出来。”红脸膛赫德汉子单刀直入:“[赫德语]今天就饶你不死。” 温特斯纵声大笑,不同赫德人多言语,直接拨马离开。 此刻他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那东西还在土里好好的埋着。 第六十四章 小小的改进 俗语说:莫扰猛狮睡,无事莫生非。 又有谚语: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昨夜杰士卡大队的所作所为,已经无法用简单的“摸屁股”来形容。 他们是在老虎屁股上放了一把火,又剜下一大块肉,临走时还朝着蛋蛋狠狠踢了一脚。 哨塔上,温特斯不慌不忙往臂甲上的皮套里塞钢钉,随口对巴德说:“赫德人火气好大。” “这不废话?”巴德没好气地回答:“你抢人家神像干啥?” “不是我想抢,你那是没在场。”温特斯语气沉痛:“这帮家伙见这么大一坨金子,眼睛都冒绿光。我说‘别动,给人放那’。他们不答应呀!” 两人眼见上万赫德骑兵——用膝盖想都知道是特尔敦部主力——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桥头堡,看架势竟要立即攻城。 祭天金人被夺,赫德人目眦尽裂、急火攻心,想立刻夺回来——这可以理解,但是他们选错了开战地点。 杰士卡部的桥头堡虽小,却绝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这座土木建筑背靠河岸、居高临下。 四周是开阔空地,仅有的一小片树林已被温特斯带人伐净。地面光秃秃的,连个遮掩的地方也没有。 堡墙同横跨汇流河的木桥连为一体,守军可进可退。 而且桥头堡四边很窄,敌人再多也无法展开。 此处原就有两支百人队驻守,杰士卡大队抵达之后,又在原有工事的基础上继续改造、加固。 他们的时间远比塞克勒部充裕,所以横亘在赫德人面前的,可不是塞克勒营地那种矮墙浅沟的简陋防御。 而是深和宽超过两米的堑壕、连绵的拒马桩、四大一小五座棱堡、以及高低配置的双层寨墙。 虽然比不上那些设计精密、耗资巨大、令人望而生畏的星型要塞。但是想要打穿这套防御体系,赫德人也要拿成百上千的性命来填。 号角吹响,远处的赫德骑兵一阵鼓噪,开始向堡墙推进。 “真敢来?”温特斯倒吸一口凉气:“不怕死吗?” 巴德瞪了温特斯一眼,跳下哨塔,往他负责的西南角棱堡走去。 那个操着一口流利通用语的阿拉里克带人攻打冥河大营时,至少还推出几十辆楯车作掩护。 眼前的特尔敦部骑兵别说楯车——连盾牌也没有几面,竟也敢大张旗鼓来攻,实在让温特斯有些难以理解。 他没由来冒出来一个想法:“赫德人该不会……没搞懂谁是鸡蛋?谁是石头?” 东北角的棱堡之上,梅森目不转睛盯着七百五十米外几块叠放的褚红色石块。 眼见石块淹没在赫德人的人墙后,梅森大吼:“开火!” 五门六磅长炮依次开火,实心铁球准确飞入人群,接连贯穿躯体,犁出五道深深的血沟。 赫德人显然没料到守军有火炮。为壮声势,他们以密集队形缓步推进。 然而周围的开阔地已被梅森标定,面对如此密集的阵型,绝无打偏的可能。 只是杀伤有限的五次炮击,赫德大军却已然心神动摇。不是因为伤亡,而是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干挨打的心理压力。 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一骑打马冲刺,所有赫德人都随其狂奔。 特尔敦部大军的阵型就这样被打散。 当赫德人冲入五百米,等候已久两门十二磅加农炮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炮弹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砸到地上又弹起,无情地收割走一条条生命。 “打得好!”梅森心中郁闷一扫而空,炮击效果令他十分满意。 带路什么的……哪有大炮有意思?中尉意气风发地命令手下:“换霰弹!” 一众“炮手”听得令,手忙脚乱地开始装填用绳网、纸袋包着的葡萄弹。 罗伯特中校想要却没有的大炮,杰士卡中校不仅有……而且有七门。 做梦都想重操旧业的梅森中尉恨不得给边黎城的火炮来个一勺烩。杰士卡一点头,他立刻把品相最好五门轻型长炮以及两门加农炮收入麾下。 前者只有半吨重,但倍径超过三十,射程优异。后者约一吨重,倍径小,胜在能打十二磅的炮弹。 射击用的火药,梅森早就提前称好、封装;射击的角度,也由梅森亲自定。 其他所谓的“炮手”都是彻头彻尾的工具人,只管开炮、复位、清理炮膛、装填、再开炮。 早在冥河大营防御战,梅森就已经练出好几个工具人炮手。现在以旧工具人为骨干,新的工具人补充进来,炮兵班子大大扩充。 就这样,一个养了好几年猪的学院派炮兵军官,带着几十个野路子工具人,用赫德人的大炮,轰杀赫德人——连炮弹都是捡来的赫德炮弹。 残酷的战场绘卷莫名染上几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不过温特斯无暇思考其中的滑稽荒诞之处,他在等待赫德人进入五十步。 如果只有火枪,赫德人可以缓步推进至一百米处从容列阵,再行攻城, 可是一旦守军拥有火炮,赫德人就必须从五百米外出击。 甚至五百米外都不算保险,六磅长炮的极限射程超过三千米——只是在这个距离,打得准不如接的好。 不到一分钟,赫德骑兵已经冲入五十米内,火炮只来得及放一轮,还在紧锣密鼓的装填。 寨墙之后,鸦雀无声。 杰士卡大队早已不是胡乱放枪壮胆的乌合之众,所有火枪手都在等待命令。 拒马、壕沟、胸墙、寨墙,桥头堡的防御由外到内依次是这样四层。 赫德人在拒马前停下脚步,一部分人下马张弓搭箭,另一部分则动手拔拒马桩。 “就是现在!开火!”温特斯用扩音术大吼。 他连续扣动扳机,“咔哒、咔哒”簧轮打火,两枚铅弹接连飞出枪口,拒马旁边的一个红翎羽赫德头目应声倒地。 经过贝里昂的修理,这杆双筒线膛枪已经又可以指哪打哪。 棱堡上的火枪手随温特斯按下发射杆,一连串枪声响起,铅弹横飞。 离得最近的赫德人被当场打死,没死的赫德人趴在地上躲避,试图用只有手臂粗的拒马桩当盾牌。 齐射之后,战场重回安静。 “[赫德语]站起来!”硝烟后,一个赫德头目厉声叱骂:“[赫德语]他们的火枪只能用一次!快拔木桩!” 赫德人在打骂中从地上爬起,射击似乎真的停了,他们又开始动手拔拒马。 迎接他们的是第二轮齐射,叱骂的赫德头目被两枚铅弹毙命。 “第二队!装填!”温特斯挥舞着军旗喝令:“第三队!准备!” 百夫长旁边的鼓手敲出催命般的急板,敦促火枪手行动。 射击完毕的火枪手后退装弹,另有一队的火枪手慌忙走到墙边,架枪瞄准。 在此之前,民兵火枪手打一轮排枪便会自由射击。 然而温特斯发现:许多火枪手不敢放枪,一旦开始自由射击,整场战斗他们也打不出几枚铅子。 所以温特斯将全体火枪手分成十队,依次轮转,交替齐射。 谁的枪打响了、谁的枪没打响,一目了然。 “第三队!开火!”温特斯大吼。 军鼓戛然而止,夏尔抡起木槌,使劲敲在铜锣上。 “咣!”锣声穿透战场的杂音,这是开火的讯号。 第三队火枪手按下发射杆,打出一轮齐射。 每个射击位旁边都站着一名十夫长做记录。军法已提前宣读,谁的枪没响,战后严惩不怠。 “第三队!装填!”温特斯紧接着下令:“第四队!准备!” 鼓手再次敲起快鼓。在高频率的鼓声中,一队火枪手后退,下一队火枪手补上。 这套战术并不简单,每个火枪手都必须在九轮射击的时间内完成装填,而且还要提防误伤和意外事故。 凭着鼓、锣和嗓子,十队火枪手磕磕绊绊地轮转交替。 看着下属手忙脚乱的模样,温特斯并不满意。 在他看来,民兵现在还是太笨拙,如果进行更多训练,这套轮转射击战术一定会更加流畅。 “第四队!开火”温特斯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他心想:“得找个人来替我喊口令。” 蒙塔涅百夫长犹自不满意,但是赫德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 以前两腿人的火枪放一次就要花许多时间装填。 可特尔敦部的赫德人惊讶发现:面前土堡内的两腿人的火枪就没停过。 枪声连绵不绝,铅弹如同雨点,一轮接一轮,打得拒马外的赫德人抬不起头来。 终于,一大批赫德弓手赶到前线。 这些弓箭手都披着双层、甚至三层重甲,跨过拒马一直抵近到壕沟边,朝墙上帕拉图人放箭。 登时便有几个火枪手身子探出女墙太多,命丧箭下。 赫德人的硬弓重箭,距离稍远力道便会衰减。但换来的优点就是近距离“威不可当”。 尤其是月牙箭头,甚至能把手腕从胳膊上削掉。 温特斯看到赫德重甲弓手逼近,一点也不意外。 你死我活地攻防十几场,赫德人有什么战术,温特斯如数家珍。 毫不夸张的说,还在世的维内塔军官里,恐怕没有人比温特斯·蒙塔涅更了解赫德人看家本领。 这些弓手肯定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悍勇武士,能披双层重甲、开硬弓,箭术高超,专门负责狙杀、压制帕拉图火枪手。 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 精锐?老子打的就是精锐。 “奔马!”温特斯一声暴喝,魔法增幅的暴喝瞬间压过一切声音。 听到暗号,壕沟后的胸墙突然站起一大批火枪手,齐声呐喊:“Uukhai!” 他们早早藏在墙后,就等着这一刻。 “开火!” 胸墙之后的火枪手在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上,顶着脑门给赫德精锐来了一轮狠辣至极的排枪。 从重甲弓手到胸墙,中间只隔着一道壕沟,相距不超过四米。 如果这都打不中,那射手有充分的理由吞枪自尽。 按约定,一直隐忍不发的火炮也同时开火。 数不清的铅子在壕沟边交错飞舞,赫德人铅铁葡萄吃到饱。 温特斯感觉脸颊突然有点湿润,他摸了一下,原来是城下的鲜血飞溅上来。 硝烟散去,壕沟边的赫德重甲弓手十不存一。有人还活着,只是因为没人瞄准他。 鼓声、锣声依然没有停息,一轮接一轮向城下的敌人齐射。 只是一个小小的改进,杀戮效率却大大提升。 赫德人锐气尽失,溃逃而去。 几乎没付出什么伤亡,第一轮进攻便被打退。 坐镇中军的杰士卡中校命人招来温特斯。 见面后,杰士卡一言不发递给少尉一杯烈酒,他的脸上看不出喜忧:“派些可靠人手补插拒马,把尸体都拖走,别让赫德人再玩叠尸攻城这套把戏。” “已经派了。”温特斯没有拒绝酒精,一口气倒进喉咙。 两人沉默半晌。 杰士卡突然称赞道:“干得不错。” 中校难得夸奖人,他努力想挤出一些善意的表情,反倒看起来十分古怪。 “嗯。” 杰士卡放弃尝试,又恢复平日不冷不热的语气:“你搞出的这套交替射击的战术有点意思。” 温特斯擦了一下脸颊,说:“不是我独创的,轮转射击自古就有。古人的标枪手就是这样轮流投掷,弓箭手也会编队依次撒放。” “这世上哪有独创的东西?”杰士卡嗤笑摇头,又给少尉倒了一杯酒:“都是在别人的东西之上加以改进。既然是你改进这套战术,那它就是你的。蒙塔涅战术?蒙塔涅体系?” “还是就叫轮转射击,我不希望冠名它。” “为什么?” “老元帅改进的方阵,不是也只叫大方阵吗?”温特斯幽幽地说:“虽然说出来很傲慢,但我似乎有一点点体会到老元帅的心境……我很高兴,但我也害怕。我害怕在将来的某一天,有人把这套东西也用到我们身上。” 杰士卡拍了拍少尉的胳膊,什么也没说。 第六十五章 三次机会 战局急转直下,令人目瞪口呆。 赫德人兵败如山倒,攻城失利的溃兵倒卷本阵,竟将特尔敦部中军冲垮。 温特斯眺望上万骑兵自相践踏、如鸟兽散,怎么也没想到胜利会来的如此突然。 安德烈目前不在堡内,杰士卡中校便让皮埃尔率领杜萨克轻骑尾随敌人侦察。 很快,已升任临时军士的小米切尔先生带回情报:蛮子旗靡辙乱,已是溃不成军,正在乱哄哄地向西遁逃。 战况已明,如释重负的帕拉图人欢呼雀跃,有糙汉子甚至抹起眼泪。被赫德蛮子包围时众人有多压抑,此刻便有多兴奋。 温特斯没闲心庆祝,他正忙着召集十夫长问话。 有传令兵找到他——杰士卡中校要所有军官过去开会。 赶到充当大队指挥部的小板房里,他发现参会的除杰士卡、巴德和梅森之外,还有原本驻防此地的两名百夫长:奥蒂巴中尉[帕拉图籍]、萨努少尉[维内塔籍]。 温特斯朝萨努眨了眨眼睛,拖过一把椅子落座。 气氛十分轻松,谁能想到?来势汹汹的特尔敦部竟然这般中看不中用。 “不要归于我们!不要归于我们!主啊!荣耀归于你的名!” 阵阵歌声传进屋内,帕拉图人正在齐唱赞美诗。 如此小的代价,击败如此多的敌人,对信众而言只能用神迹来解释。 “赫德人想跑,就让他跑。”见人到齐,杰士卡开门见山:“不要追,继续加固工事。” 温特斯起初不解:赫德大军溃败,正应穷追猛打,不给他们重新集结的机会。 可是杰士卡中校也不会无的放矢…… 稍加思索,温特斯便理清头绪,他哑然失笑:“您的意思是……赫德人在诈败?” 其他尉官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众人神情变得严肃,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假装溃败,引诱守军离开坚城追击,再伺机聚而围歼。这是赫德人的惯用伎俩。”杰士卡指着奥蒂巴中尉,问:“你是帕拉图人?” 奥蒂巴有些发懵:“呃?是的,我家在诸王堡。” “那你应该知道末代大公的死法。” “听教员讲过……不过是在陆幼的时候。” 杰士卡指向身旁的几名维内塔人:“给他们讲讲。” 奥蒂巴中尉挠着脑袋站起来,粗略讲了下这个帕拉图军人耳熟能详的典故。 故事很简单:又是个大灾年,赫德人大举东侵,一路烧杀抢掠,最后打到诸王堡城下。 诸王堡历经十几代帕拉图大公营建,城防固若金汤。蛮人久攻不下,又为争夺战利品内讧,最后干脆溃逃而走。 帕拉图大公贝洛四世见此情形,当即引兵出击,双方你追我逃整整三天三夜。 最后在喀尔迦河口,轻敌冒进、锐气尽失的帕拉图军,迎面撞上赫德人的回马枪。 当屠杀结束时,喀尔迦河漂满帕拉图人的尸体。 从此帕拉图人不吃喀尔迦河的鱼,因为那些鱼都吃过帕拉图人的肉。 …… 多说一嘴,此役影响极为深远:大公外加七个伯爵被杀,导致Hetuoger家族父系彻底绝嗣。 帕拉图的王冠兜兜转转,最后落到贝洛四世的表弟——理查四世手里,那时候他还不叫疯王。 周期性财政破产的理查四世得到奔马之国如获至宝,他把帕拉图当成钱袋子,每年都无情抽走超过二十五万杜卡特的资金。 财富源源不断流出,帕拉图开始持续衰败。 边境防线再无力维持,赫德诸部年年杀进帕拉图劫掠,号曰“打秋谷”。 而皇帝对此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公国从贵族到平民,对理查四世的不满和怨恨与日俱增。忠诚的表象之下,实则暗潮汹涌。 以至于山前地的市民揭竿而起时,本应是绝对保皇派的帕拉图不仅没出力镇压,反倒成了“叛党”的兵源地。 大批帕拉图底层贵族改名换姓,呼朋引伴投奔联盟军,自费造反。 在主权战争的前期、中期和后期,联盟军都是靠帕拉图人扛起骑兵部队。 内德·史密斯就发现,军中有许多顶着蹩脚姓名、自称是山前地人、却操着高原口音的奇怪武士。 这些人自带战马、武器和盔甲投军,不喜欢服从命令,尤其不尊重平民背景的指挥官。 但是个个武艺高强,没军饷也不逃跑,打起仗来舍生忘死,仿佛同帝国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正因为在主权战争时期立下汗马功劳,帕拉图共和国才能在联盟中享有比肩联省、维内塔的政治地位。 假如贝洛四世活到主权战争爆发,哪怕为防引火烧身,他也必然会派兵帮表弟镇压叛党。 两面夹击之下,呱呱落地的联省共和政权注定被迅速绞杀。 如果联省人连前期局势都撑不住,那也就等不到维内塔人参战。 可历史没有假如,谁能想到一个年轻人拍脑门的鲁莽决策,竟会最终导致五个共和国和一个“伟大”联盟的诞生? …… 回到这次碰头会上。 奥蒂巴一摊手,示意他讲完了。 梅森犹豫地问:“如果赫德人只是诈降的话,是不是也太下本钱了点?他们可是死了不少人呐!” “不管是真败,还是诈败,总之一句话。”杰士卡停顿片刻,环顾五名尉官,一字一句地说:“猛虎不下山!” 他紧接着解释道:“守住这座桥,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他来攻,我们就杀伤他;他跑,我们不追。以静制动,不给赫德人可乘之机。” 中校讲的有道理,五个尉官自然没有反对意见。 要温特斯离开堡垒追击,他也有些不安。 不过“猛虎不下山”的策略,让温特斯有一点小遗憾,他原本还想趁赫德人溃败去把祭天金人起出来。 现在看来,还是让金人继续埋在土里安全一些。 既然内部意见已经统一,杰士卡大队立刻行动起来。 巴德带人继续拓宽、加深堑壕,补插拒马桩; 奥蒂巴、萨努带人加固、加高堡墙; 梅森比较倒霉,中校想起他带错路就来气,罚他打扫战场,回收炮弹、拖走尸体。 武器、盔甲、皮袍、布衣、靴子、饰品……值钱和有用的统统回收。 死掉的赫德人被扒光,然后直接往河里一扔,倒是落了个赤条条、空荡荡、干干净净; 除派出少量杜萨克轻骑侦察敌情外,不准任何部队离营。 杰士卡中校大大方方把意图展示给赫德人:随你有任何阴谋诡计,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反正时间每流逝一秒,你要填进这座桥头堡的人命就越多。 其他尉官都在忙着搞建设,温特斯在忙着搞心理建设。 他把负责轮转射击的火枪手集中到一起,照着纸条开始点名: “狼屯镇的约翰!” “光明谷的瑞恩!” “……” 整个墙头堡里,连识字的人都没几个。 这令温特斯深刻体会到普及教育的重要性,如果十夫长认字,他们就可以自行记录,温特斯只需汇总。 可是他的十夫长全是文盲,连名单都得温特斯自己动手抄。 这也是为什么他把火枪手分成十队的原因,因为人有十根手指。监督火枪手的十夫长不认字,只能靠手指头记人。 被点到名的火枪手一个接一个出列,参与轮转射击的火枪手和弩手接近三百四十人,温特斯只点出三十三个名字。 不知道百夫长想干什么,三十三个火枪手忐忑不安地站成一排。 “这些人!”温特斯故意停顿,加重语气宣布:“是六轮半交替射击中,每一轮都能把枪打响的人!做的好!” “奖!”温特斯大手一挥。 夏尔和海因里希抬来一袋哗哗作响的小银币,从横排一端发到另一端,每人发三枚。 温特斯又带动众人鼓掌,六响火枪手里不少人羞到面红耳赤,两眼只敢盯着鞋尖。 然后是五十名五响火枪手,每人一枚小银币,没有喝彩。 第三批是七十八名四响火枪手,没有奖金,也没有鼓掌喝彩。 “剩下的人!”温特斯拍打纸条,盯着空地上只剩下的一小半火枪手:“六轮射击,你们最多也只放出三枪。有人甚至连一声响都没有!” 空地中央,一片死寂。许多火枪手低着头,因为羞愧。 “看着我!不许低头!”温特斯硬起心肠喝斥,他冰冷的声音经由魔法增幅响彻堡垒:“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我现在同你们讲道理。你们每少放一轮枪,就可能少杀一个敌人。少杀一个敌人,就可能多死一个战友。大家都是爹生娘养,你害死人,就要偿命!” 整座堡垒现在都鸦雀无声,哪怕是事不关己的长矛手们也在屏息聆听。 “你们中有人会觉得不公平。我少放一枪?怎么可能多死一个人?”温特斯举起三根手指:“三次!所以我给你们三次机会。三次战斗,如果连一次合格轮射都做不到,那你就活该偿命!等着你的只有绞架!” 众人忍不住看向空地边缘的临时绞架,绞索在风中晃晃荡荡,等待着杀戮。 温特斯一声大喝:“拿枪来!” 夏尔把一杆火绳枪交到温特斯手中。 “我来放六枪,如果三枪不响,我自己把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 夏尔在离温特斯二十步远的地方支起六顶赫德头盔。 在全体帕拉图人的注视下,温特斯娴熟地装填、瞄准、开火、再装填。 六轮连射,六枪皆响,六顶赫德铁盔应声被打落。 初时帕拉图人尽皆沉默,当温特斯打落第二顶铁盔时,有人开始喝彩。 之后,温特斯每打落一顶铁盔,帕拉图人便齐齐喝彩一声,每一声都比前一声响。 当第六顶铁盔被应声击飞时,喝彩声达到顶点,就连远处旁观的独眼中校都在鼓掌。 六射完毕,温特斯随手把枪一扔。夏尔稳稳接住,他的掌心都拍的通红。 六声枪响,六射皆中,无人不服。 “我绝不勉强你们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你们也能做到。”魔法之威,竟令温特斯的声音压制住众人的喝彩。 他的视线扫过空地上的每一个火枪手:“记住,只有三次机会。而你们——已经浪费掉一次了!” 第六十六章 统计学概论 猛虎趴窝不下山,引蛇出洞白折腾。 见堡垒守军没动静,赫德人又灰溜溜地跑回来,重新将桥头堡团团围住。 正如杰士卡中校所料,特尔敦部并没有失去秩序,旗糜辙乱、慌忙逃遁只是假象。 倒不如说能把溃败演得如此真实,而且没有酿成真正的溃败,反证明特尔敦首领对于部众的强大掌控力。 阴云低压,冬风肃杀,秃鹫在天空中盘旋,预示着更多的死亡和杀戮。 眼睁睁看着蛮人大军败而复返,士兵和民兵们失望之余,不免又有些紧张。 圣歌也没人再唱,士气反不如前。 温特斯略微有点痛快,他很想指着鼻子质问众人:“明明是我们带你们打胜仗,你们却反过来感谢神,这算哪门子道理?” 不过这话太过大逆不道,也就能和巴德抱怨一下。 相较士兵们沉闷的气氛,军官间倒是谈笑轻松。 特尔敦部的第一轮攻城已证明星型堡垒防御之坚固。 缺乏攻城武器的骑兵拿土墙深壕没辙,只能用命填。 若是赫德人发狠,硬要啃骨头,那也好办——堡垒后就是桥,实在守不住,撤到对岸把桥一炸,蛮子也只能站河岸干瞪眼。 这次赫德人学乖,在火炮有效射程外排兵布阵。 远处烟尘四起,敌人数量之多,仿佛无边无岸。 哨塔上,梅森正和温特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诶?你发现没有?”梅森神情诧异:“一去一回,外面赫德骑兵好像更多了?” 温特斯也有同感:“早上的时候,我看赫德人也就万把骑兵。现在这架势,少说两万。” “又有援军?” “谁知道呢?”温特斯一摊手:“中校说,三大部咬咬牙,能拉出十万控弦之士。特尔敦部敢把祭天金人带来压阵,全族老小倾巢而出我也不奇怪。” 梅森摇头苦笑,突然犹犹豫豫地问温特斯:“给你提点建议,行不行?” 温特斯有些莫名其妙,正色回答:“学长,您尽管说。” “依我看,与其让你的火枪手打得快,不让想办法让你的火枪手打得准一些。” 梅森掏出一张满是字迹羊皮纸,略显期待地问温特斯:“你们步兵科有统计课吗?” “我们只有算数和几何。”温特斯拼命摇头。 “那我给你解释一下百分数的概念。” [作者按:有细心的书友可能发现,本书迄今为止没有一次用过百分数,都是使用用‘两成’、‘四分之一’、‘一半’这类描述。 这是因为温特斯·蒙塔涅没学过分数和百分数,只有炮兵军官才上统计课。 统计学的历史很悠久,可以追溯至亚里士多德撰写的‘城邦纪要’。统计学statistics的词根就是来自城邦state。但分数和百分数的历史很近,十八世纪才出现。 本书暂定内德元帅的好友,炮兵学科奠基人,狮心·欧拉将军提出‘分数’、‘百分数’等概念。 经过梅森的传授,温特斯学到一点统计学的皮毛知识。所以从这里开始,正式引入百分数和统计的概念XD。知识就是力量,新的武器入手! 解释过什么叫百分数后,梅森捧着羊皮纸念道:“在堡垒外,我清点出347具赫德人尸体。但其中只有215具在壕沟边,剩下都在火枪射程之外。” 温特斯点点头,被打死两百多人才撤退,特尔敦部实际上很顽强。 梅森舔了舔手指,掀到下一页:“在墙上,你布置了341名火枪手,射击六轮半,理论上应该打出2210枪。但因为有人哑火,我统计你那张单子上的数据,你的兵实际上一共打出1147枪。” 梅森侃侃而谈,温特斯听得入神,路盲学长的形象隐约变得高大。 梅森清了清嗓子,总结道:“也就是说,即便堑壕边215人全是你的火枪手打死的,命中率也只有百分之18.7,剩下81.3%都是空枪。” 温特斯呼吸一滞:“也可能有两枪击毙一个人的情况……” 梅森抬手制止学弟,继续说道:“而且别忘了,215人里面还有我的火炮、以及你在城下布置的火枪手的战果,实际杀伤效率比18.7%还要低的多。据我估计还不到8%。 换句话说,你放1147枪,打死不到100人。你有52%的火枪手在六轮射击中平均只打出枪,能完成六次射击的火枪手不到10%。” 梅森把羊皮纸卷起来敲打学弟的脑门,震声喝斥:“败家子!你这不是浪费弹药吗?照你这样打下去,火药的消耗速度至少是原来的3.5倍,我们库存的火药三天就能打光。” 温特斯哑口无言。 他接过羊皮纸,仔细读过后,抬头说:“哑火率48%?太高了,得继续降低。杀伤率居然有8%?还可以!” “可以个逑!”梅森不悦道:“大炮的杀伤效率都比你高。” “学长,问题不在于打得有多准,而在于如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尽可能多的把铅子打出去。打得越多,就越好。打得越快,压制力就越强。刚才赫德人甚至被压在拒马桩旁不敢抬头。虽然效率降低,但实际战果还是提高的。” “火枪手薪水比长矛手高一半,因为他们是技术兵种。”梅森痛心疾首:“像你这样练下去,以后你的火枪手就都只会朝一个方向胡乱放枪,一个打得准的火枪手都找不着了!”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面庞浮现一丝微笑:“火绳枪的准头本来就有限嘛。” “那就瞎打?乱打?打得不准才更应该仔细打!慢慢打!” “学长,别生气。”温特斯揽住梅森的肩膀,咬着耳朵说:“关于打得准的火枪手,我有一个新想法。” “什么想法?”梅森斜视学弟,板着脸问。 温特斯拔出他的双筒线膛簧轮枪,平端给学长:“这个。” “这个?”梅森眼皮跳了跳,接过线膛枪:“什么意思?” “打不准的人,就让他去放排枪。打得准的人,我要让他打的更准!”温特斯神采飞扬、目光炯炯:“排枪、精准射击,我全都要。” 这下轮到梅森哑口无言。 哨塔下突然传来呼喊:“蒙塔涅大人!” 温特斯探头往外看,木制塔楼下是中校的传令兵:“什么事?” “蛮子要谈判。”传令兵喘着粗气回答:“杰士卡大人让您和巴德大人去。” “想谈就谈。”温特斯把枪插回枪袋:“我去看看蛮子打什么鬼主意。” 温特斯骑着强运,巴德骑着他的透骨黄骠,两人跃马而出。 两匹骏马一金一银,步伐一致而协调,丝毫不像在浸满鲜血的战场上行走,倒像是盛装舞步游行。 堡垒上的帕拉图人忍不住发出阵阵喝彩。 那个红脸膛的赫德人这次没有到场,来谈判的只有通译。 一看来人,温特斯就不想谈。 不等对方开口,他脸色一沉,冷声道:“不想谈就算了。” 说罢,温特斯打马便要走,巴德也二话不说拨转战马。 “谈!谈!当然想谈!”通译慌了神,苦苦哀求道:“大人,您这是何意呀?” “谈?!”温特斯咆哮如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合和我们谈?滚回去!换个有资格的过来。就那个猴屁股脸!让他来!” 通译尴尬地说:“那位猴……那位是我主,烤火者。金人的血裔、捷足雄鹿之孙,无弓者之子、特尔敦部的大酋长、战争领袖和分肉人。” 温特斯扑哧笑出声:“就那个猴屁股脸,烤火者?他怎么不来?” “您有大炮,我主不愿以身犯险。”通译小心翼翼地回答。 谈判的地点离堡垒只有三四百米,在火炮有效射程内。 “大胆!”温特斯忿然作色:“瞧不起我们的信誉?!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罢,他又扬起马鞭。 “请别走,大人,请听我一眼。”通译满面苦笑:“帕拉图人与赫德人实在没有信任可言。说要谈判却暴起杀人,这事发生过很多次。” 帕拉图同赫德诸部的恩怨情仇史,这触及到温特斯的知识盲区。 温特斯不为所动,大发雷霆:“瞧你也是帕拉图人,居然给赫德人卖命!” 两鬓花白的通译老泪纵横:“大人,我也没办法。三十一年前我被上代酋长无弓者掳走为奴,此后便流落荒原,有家不能回。” “有家不能回?那我给你机会。”巴德突然开口:“直接跟我走,我带你回堡垒。进了堡,蛮人就伤不到你。仗打完你就可以自行回家,如何?” 老通译愣住半晌,颤抖怯懦地说:“大人,我在帕拉图的家人已经一个都不剩,在特尔敦部我已经娶妻生子,我……” “别废话!”巴德语气冷厉,双眼寒芒闪动:“走不走?” 老通译脸上血色尽失,微微摇头。 “蛮酋让你来谈什么?”温文尔雅的巴德罕见露出杀气:“直接说!” “我主烤火者。”老通译舔了舔嘴唇,大冷天他额头直冒虚汗:“愿同贵军的主将按古礼,进行一场玛克戈拉[Mak'gora]——生死决斗。若我主赢,你们交出祭天金人。若贵军主将赢,特尔敦部就此撤兵,不再参与此战。” 饶是早有种种预想,敌人的提议仍让温特斯和巴德瞠目结舌,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阁下可以相信玛克戈拉。”老通译继续说:“贵军、我军都一定会尊重。历史上赫德同帕拉图共有过三十六场玛克戈拉,无论谁输谁赢,都按约履诺。” “兵者,国之大事!”巴德眉头紧锁,沉声喝斥:“怎可能用一场决斗来决定兵家大事?你们那个猴屁股脸酋长发什么疯?” “可是……”老通译咽了口唾沫:“阙叶汗就是被贵军的内德·史密斯在玛克戈拉仪式中斩杀……” 居然在这鬼地方听到老元帅的名字,温特斯一下子来了精神。 “还有这事?”他饶有兴趣问:“我怎么没在战史上看到过?你给我讲讲?这玛克戈拉有什么限制?骑马?步战?” 老通译擦着头上的汗,说:“双方可以自行约定,步战、骑战都可以,一般不限兵器……” “那用枪行吗?”温特斯瞪大眼睛。 不等老通译回答,巴德连忙打断兴高采烈的好友。 巴德伸手拉住温特斯的缰绳,对通译说:“你在这等着,我回去转告我军主将。” “别走啊!我还没问明白呢!”温特斯被一路拖走,离老通译越来越远,仍不死心地大喊:“喂!那通译,用枪行吗?用……” 回到桥头堡,两人被其他军官围住。 “赫德人想说什么?”杰士卡中校问。 “赫德人疯了!”温特斯心花怒放:“他们是真的拿这座堡垒没有办法!已经绝望到什么招数都想试试。” 巴德皱着眉头说:“如果那个通译没说谎,对面领军的是特尔敦部的大酋长——烤火者,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而且他们看起来很有信心,那个通译甚至不愿投奔我们。” “祭天金人都搬来了!怎么可能不是蛮酋亲自上阵?”杰士卡嗤笑一声:“还有别的吗?” “哈哈哈!”温特斯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想和您单挑!” 第六十七章 讨取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日传刁斗。 西风咆哮,仿佛杀意化为实体。铁块般的乌云压向大地,天空也显得越来越低。 特尔敦部于一里外布阵,帕拉图方在垒墙上观战。人人敛气屏息,等待玛克戈拉仪式的双方出阵。 只有空中盘旋的乌鸦发出阵阵不祥而凄凉的沙哑嘶鸣。 突然,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更多的号角声从堡垒四面八方呼应。 号角声仿佛在宣告世界末日到来,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天空也随之黯淡。 十二名粗壮的赫德鼓手甩开臂膀,狠狠把短槌砸向圆桌般的鼓面。 战鼓轰响,一名武士从特尔敦部本阵缓步走出。 那武士身材之魁梧,仿佛来自世界边缘的巨人驾临战场。 其他赫德人在他身旁,就像是侏儒和儿童一样滑稽。 有帕拉图人忍不住惊呼,只因那巨人所披挂的竟不是、扎甲。 那赫德武士穿着一套完整的全身板甲,胸甲、腿甲、臂甲俱是钢板,真真如同铁水浇铸出的巨人一般。 只有头盔还是赫德样式,上面插着三根硕大的青色翎羽,露出一双眼睛。 如此一套板甲,且不说用料费功几许,光是这尺寸就买不到成品。 必须要量体定制而成,绝无可能粗制滥造的熟铁甲胄。 另有马弁为那铁巨人牵来战马,那马同样不是凡品。 赫德马坚韧顽强,然而体型矮小,载不动那等巨人和板甲。 那巨人的坐骑是只有在荒原外才能看到的重型战马[Destrie ,耆甲甚至比马弁的头顶还高。 青草养不活那等巨兽,它须得吃细粮、饮啤酒,在四面有墙的马厩中仔细照料。 铁巨人跨上漆黑战马,高举长槊,在赫德人各阵前依次走过。 每到一处,便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赫德人无不拼命敲打武器,声嘶力竭呐喊助威。 看见那骑着大马的钢铁巨人,帕拉图人就像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窒息感和无力感袭向他们。 堡墙上卡曼神父忍不住喃喃自语: [我见那些马和骑马的,骑马的胸前有甲如火、与紫玛瑙并硫磺。马的头好像狮子头,有火、有烟、有硫磺、从马的口中出来。口中所出来的火、与烟、并硫磺、这三样灾杀了人的三分之一。 卡曼身旁的梅森一拳砸在女墙上,怒骂:“蛮子最是狡猾!难怪约定不许用火枪!” 事前约定,此次玛克戈拉的形式为骑战,允许披甲、不限武器、不死不休,只是不允许使用弓弩和火枪。 结果赫德人竟然派出这样一尊刀枪不入的铁巨人。 堡垒大门轰然打开,八个军号手鼓起腮帮吹响进行曲,帕拉图鼓手也敲响小军鼓。 但是在赫德人苍凉、悲怆的大鼓长角面前,小号军鼓显得软绵无力。 一匹银灰色的骏马风驰电掣冲出堡垒,奔向两军之间的空地。 杰士卡中校同意玛克戈拉仪式,但同时认为两军主将阵前决斗有失风度。 他建议双方各自挑选冠军勇士,由他们代主将进行一对一的决斗。 显然,那铁巨人便是特尔敦部冠军。烤火者有备而来,难怪一口答应。 而帕拉图冠军显然只能是温特斯“血狼”蒙塔涅。 血狼出阵,帕拉图人同样敲打兵器、竭力呐喊,以壮声势。 然而那个钢铁巨人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过强烈,帕拉图人的气势终究被压过一头。 梅森忧心忡忡地望着学弟的背影,他知道温特斯是施法者,但他也知道温特斯的飞矢术威力不够击穿板甲。 他此刻有一种叫停仪式、把温特斯拉回来的冲动。 耳畔是轰隆的鼓声,一黑一银两骑相隔两百米而对,赫德冠军持槊,温特斯提矛。 赫德巨人全身都包裹在钢板内。 而温特斯为了灵活,甚至把臂甲、肩甲和裙甲都统统卸掉,只着一件胸甲上阵。 在众目睽睽之下,帕拉图冠军翻身下马,不急不忙钉好拴马桩,把那匹银灰色骏马绑住。 随后,帕拉图冠军持矛站定,朝钢铁巨人勾了勾手指,竟是要以步对骑。 赫德冠军何曾受过这等侮辱,胸膛内血气翻涌,哇哇大叫不止。 鼓声戛然而停,玛克戈拉正式开始。 钢铁巨人一声暴喝,靴刺狠狠钉入两侧马肋。 通体漆黑的重型战马受到刺激,四蹄重重砸在大地上,载着骑者杀向前方那个站住不动的小小直立猿。 堡墙上,所有帕拉图人的心都在一瞬间揪紧,许多人甚至忘记呼吸。 赫德人同样屏息凝神、瞳孔紧缩,等待那注定惨烈的对撞。 战马发疯般提速,赫德冠军把长槊夹在腋下,战马和人类的力量同时汇聚在槊尖,带着无可阻挡的惯性,直指帕拉图冠军的胸膛。 此等威力,即便穿着板甲也保不住性命。 温特斯手上在出汗,一吨重的庞然巨物朝自己横冲直撞,没有人不害怕, 他估算着距离,当那铁人巨马冲入五十米时,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只是一次呼吸的时间,那漆黑的战马又逼近十几米。 就是现在! 温特斯踏入施法状态,他反持长矛、短暂助跑,所有魔力毫无保留灌入长矛内,直直朝着那钢铁巨人掷出。 [加重飞矢术]! 长矛甫一出手,温特斯就地往左手边翻滚。 投枪?赫德冠军心中冷笑。 标枪威力虽大,但速度不如箭、轨迹明显,并不难躲。 然而这记投枪非同一般,它太快,快到不像人类能投掷出的威力,赫德冠军甚至没有时间反应。 寒光闪动,他只是一眨眼,投枪就已经飞到眉前。 “铛!!!” 灯熄了。 长矛正中钢铁巨人面门,巨人身体朝后仰,双手无力地一扬,缓缓从鞍上栽落。 没几个人看清这石破天惊的一掷,但所有人都听见这声金属大力对撞的脆响。 向左前方翻滚的温特斯惊险躲开冲来的战马。 失去骑者的战马没有停下脚步,本能地逃向河岸。 从地上爬起的温特斯毫不迟疑,拔出短刀扑向落马的巨人。 赫德冠军的生命力顽强到可怕,矛尖插进头盔逾寸,他竟还有呼吸。只是头部受到剧烈撞击,意识变得模糊。 玛克戈拉仪式……不死不休。 温特斯掀掉巨人的头盔和护颈,对方的脸上鲜血模糊。 他不愿看对方的面庞,于是用铁钳般的左臂把巨人的头颅夹在胸前。 赫德冠军本能地拼命挣扎。 温特斯咬着牙,把巨人抹了脖子。 先是皮肤、组织、左侧的动脉和静脉,锋利的短刀轻易将它们划开。然后是喉管,那里有软骨保护,他割的很吃力。 鲜血溅进温特斯的头盔,巨人的挣扎力度渐渐变小,直至不再抽搐。 温特斯喘着粗气向后瘫倒,赫德冠军的脖颈上多出一道真正[eartoea 的可怕伤口。 不过巨人不用担心这些,他已经死了。 战场上一片死寂。 温特斯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敌我双方都看不清谁输谁赢。 必须要把这件事做完,温特斯爬起身,他踩住巨人的后背,双手握刀割开巨人的后颈。 很快,只剩下脊椎和少许血肉连接巨人头颅和身体。 血狼踩住巨人的身体,双手抓住巨人的头发,一声暴喝,生生将赫德冠军的头颅从躯干上扯下。 他高举着巨人的头颅,吼声被魔法增幅穿云裂石,响彻荒野: “敌将!已被讨取!” 回答他的先是死一样的沉寂,随即堡垒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帕拉图士兵发疯般呐喊、嘶吼、敲打武器,在山呼海啸的声音中,一名极度亢奋的炮手把红热的铁钎插入引火孔。 堡垒上的每一门火炮都跟着轰鸣,狂热中的火枪手也朝天放枪庆祝。 而赫德人的阵列,则是鸦雀无声。 在赫德人的世界观中,如果头颅被砍掉,就意味他不能回归腾格里的怀抱,就意味着永远、彻底的死亡——这点温特斯并不知道。 而玛克戈拉仪式胜负已分,继续侮辱尸体,更是大忌中大忌、侮辱中的侮辱——这点温特斯也不知道。 赫德人被彻底激怒,两个失去理智的赫德百夫长跃马出阵,红着眼睛、提着骑枪,一左一右杀向战场中央的帕拉图冠军。 约定一对一决斗——温特斯勃然大怒——这又算什么? 赫德人不讲武德,温特斯也就不客气。 他走回强运旁边,从马鞍上的枪袋中拔出簧轮枪,四平八稳站好、瞄准。 待两骑突入二十米。 “砰!” “砰!” 两名赫德百夫长一枪一个被撂倒。 战鼓又一次奏响,已经陷入狂怒的烤火者挥舞大旗,赫德人全军压上,再行攻城。 不等赫德人靠近,温特斯拔下拴马桩,骑着强运安全返回堡垒。 帕拉图人也同样擂鼓备战。 阴风怒号,又一场血腥的厮杀即将上演。 帕拉图士兵又是敬畏又是崇拜地注视着银灰骏马的骑者进入桥头堡。 巴德、夏尔守在堡垒入口,见温特斯回来,急忙走近。 温特斯下马,抬手示意两人不要靠近:“别和我说话,我现在犯恶心。” 用几次深呼吸平复情绪后,温特斯把夹在臂下的头颅郑重地交给夏尔:“这是位勇士。别要让他喂鱼,找个好地方埋起来吧。” 夏尔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您……不留着吗?” “我留这东西干嘛?”温特斯莫名其妙。 “哦哦……好好。”夏尔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嫌弃地捧着首级快步跑远。 巴德仔细打量温特斯身上的血迹,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没必要这样激怒他们。” “就是要激怒他们。”温特斯眨了眨眼:“不是商量好的?” 巴德叹了口气:“可也没必要激怒到这种程度。” “是吗?我还觉得不够。” 与赫德诸部的战争,最难的地方从来不是战斗,而是如何找到赫德人战斗。 赫德骑兵在荒原上来去如风,大部分时间根本就不和帕拉图人死磕。 他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掉继续寻找帕拉图人薄弱环节。 而帕拉图人追不上、也不敢追,只能靠骑兵部队打战果有限的追逐战。 现在难得有机会杀伤赫德人的有生力量,怎么可能放过? 塞克勒见到浮桥不喜反怒,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一仗,逃是没用的,要杀伤赫德人才行。 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 只要特尔敦部坚信祭天金人在这座桥头堡内,那这座小小的堡垒就变成他们必须要进攻的地方。 温特斯摘下头盔,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问巴德:“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贝里昂勉强弄出一个,不过稍近就要露馅。”巴德也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歪点子也是太多。” 垒墙上,梅森举着一个金人脑袋似的东西,展示给城外的赫德人看。 生怕赫德人看不清楚,他还在安排三个人举着火把随行,让黄金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还有几个人用枪挑着从特尔敦大营抢回来的金银祭祀器物,跟在后面。 “[赫德语]烤火者!看那里!”一名赫德千夫长指着墙上的金脑袋:“[赫德语]他们把我们的金人的头砍下来了!” 红脸膛的烤火者目眦尽裂、咬碎银牙,他一刀劈断车辕,歇斯底里地大喊:“[赫德语]今日不攻下此城!尽屠其人!我就不是腾格里的子孙!谁敢言退!有如此辕!” 近处的帕拉图人看得清楚,梅森中尉举着的哪里是金脑袋,分明就是口铁锅,勉强敲成金人脑袋的模样。 只有外面一层是金子,那是把赫德人的黄金祭器融掉,浇在表面。 真真的“金玉在外、铁锈其中”。 离远还能唬唬人,走近一看就穿帮。 “行了行了!”梅森见火候差不多,示意众人收工:“这下就算我们说金人不在这里,他们也不会信了。” “我的[加重飞矢术]!怎么样?”垒墙下,温特斯抓着巴德喋喋不休,他神色中难掩兴奋:“这可是第一门通过计算和实验开发的法术!我觉得……我终于明白安托万-洛朗将军为什么要推行标准公制单位。数学化!把看不见摸不着的魔法数学化!这才是他真正想走的道路……” 同巨狮搏斗时,钢钉有限的威力,让温特斯意识到个别敌人需要威力更强的飞矢术才能造成有效杀伤。 经过成百上千次练习加速重物,他又逐渐发现:动能系法术在“用力程度”不变的前提下,施法材料越晚脱离施法范围,威力就越大——即被灌入的动能越多。 而施法材料越重,加速越慢,离开施法距离范围的时间也就越晚。 也就是说,施法材料的质量越重,飞矢术就越强。 实验、分析、计算后,温特斯大致归纳出一个算式:W=K·F·S·M^2 K是一个常数,具体代表什么他还不知道。F是魔法爆发力,S是施法距离,M是施法材料的重量。 这样就意味着,不考虑投掷的力量,不考虑施法能力的极限,飞矢术的威力同[魔法爆发力]、[施法距离]成正比,随着[施法材料的质量]的增加呈指数提高。 他投掷出的那柄长矛不是随便拿来的家伙,那柄长矛的重量正是他多次练习后在“威力”和“精准”间找到的平衡点。 “这里条件太简陋。”温特斯咽下一口唾液:“没办法做更精细的实验,我现在只想回维内塔,把这一切告诉塞尔维亚蒂将军。” “你想回家?我看你明明在这打仗打的很开心!”巴德的眼神严肃:“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堡垒外,赫德人已经又一次冲到拒马桩旁边。 随着一声锣响,火枪手放出一轮排枪,宣告第二轮攻城战的打响。 第六十八章 纸包装药 蛮子疯了——帕拉图人确信这点。 特尔敦部已经不分主攻还是佯攻,三面围住桥头堡硬打。 二十多个千夫队轮番上阵,蛮酋亲自带领卫队督战。 溃逃的赫德人跑不出几步,便被乱箭射杀。 往前上是死,往后退同样是死,蛮子也红了眼。 前边的拒马桩还没清光,后面的人抬出粗制滥造的木梯就要硬冲堡墙。 最初他们还试图囊土填沟,但那样实在太慢。 于是蛮子干脆把人尸、马尸直接推进堑壕,木梯绑上盾牌就是桥。 说到底这只是一座临时堡垒,墙高、壕深都不足。 靠叠尸战术,赫德人迅速填出“道路”,紧接着云梯便搭上堡墙。 三面受敌,帕拉图军的压力顿时猛增。 全靠四名百夫长轮流带兵出堡反击:杀伤墙下之敌、冒着箭雨清理堑壕内的尸骸砂土,赫德大军才没能登城。 成果显着,代价也同样巨大,因为赫德人绝不肯放过同帕拉图人近距离搏杀的机会。 每次出击,都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人无法再回来,还有同样多的人负伤。 四名百夫长里,温特斯和巴德接连挂彩。若不是身披重甲,他们真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次。 萨努少尉——温特斯的海蓝同乡——被当头一记页锤打得昏死,他的人拼了命才把失去意识的少尉抢回来,但萨努已丧失作战能力。 奥蒂巴中尉左腋下锁甲被一箭贯穿,还没等送到卡曼神父处救治,中尉便已身亡。 堡垒内的尉官五去其二,只有炮兵军官梅森留在最安全的地方,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此刻,梅森是这座土垒内最宝贵的人力资源。 四角棱堡和门前三角堡上,枪炮声一刻都不曾停歇。 火枪兵的脸和手被熏得满是黑灰,仿佛刚从煤堆里爬出来。 提前准备的发射药已经用尽,往枪管里倒多少火药现在全凭火枪兵的手感。 如此一来,事故便在所难免。 战斗中接连有火枪炸膛,不幸的火枪手被迸裂的枪管碎片直接打死。 侥幸活命的人,脸和手也被炸得血肉模糊。 士兵们对于火枪愈发恐惧。 战友的惨叫还在耳畔回响,令他们不敢仔细瞄准,越来越多的火枪手胡乱把枪方响就算完事。 温特斯心一横,干脆撤下二十名最熟练的火枪手,让他们专门负责给其他人准备发射药。 因为铅弹也早早被打光,于是战场上出现这样一番奇景:前面枪炮响个不停,后面的人则在忙着熔铅铸弹、分装火药。 以至于铅子交给火枪兵时还带着温度。 而又因为缺少木筒,火药匆匆拿草纸胡乱一包便送上堡墙。 有一名火枪手为图省事,不顾重复利用纸包的命令——因为纸张有限——用牙在纸包上撕开小口子,倒火药进枪管。 按射击流程,接下来应当用麻布片包裹铅弹送入枪膛。 可还是图省事,这名火枪手急中生智,直接用纸包住铅弹,拿通条往枪管里硬捅。 如此一来,又省出裁布的时间。 两项小小的改进,火枪装填速度得到显着提升。 见这样又快又省事,那名火枪手的同帐袍泽也有学有样。 随后,越来越多的火枪手开始效仿。 后方发现包火药的纸越来越少,赶紧向蒙塔涅少尉汇报。 得知有人故意毁坏纸包,正在缝伤口的温特斯勃然大怒,抓起马刀,大步流星直奔垒墙。 缝伤口的针线还在他腿上挂着,来回晃荡。 “针!大人!别踩到针!”军医惊慌失措地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百夫长。 暴怒的蒙塔涅少尉只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胆敢毁坏“军械”,然后亲手收拾他。 可当温特斯看到这套[纸包药]的装填流程时,他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很快,温特斯便找到最先发明这套流程的火枪手。 胆战心惊的火枪手被带到“血狼”面前——他不知道面前的百夫长究竟叫什么,只知道这个绰号。 火枪手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运气再好也躲不掉一顿鞭子,但是气氛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火枪手忐忑不安地低着头,悄悄用余光打量血狼。 血狼坐在空火药桶上,左腿架在另一个火药桶上,理发匠在给他缝合腿上的箭伤。 “请问你叫什么?”对方开口。 比起火枪手听过的种种传闻,血狼的声音倒是意外温和。 但火枪手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涅米。” “你不是狼镇人,对吧?”血狼倒吸一口凉气,缝针显然很疼:“狼镇人我都能叫出名字。” “不是。” “你也不在我的百人队,对吧?我的人,我差不多也能叫全。” “不在。”涅米感觉自己的命应该是捡回来了:“我在奥蒂巴长官的百人队。” “哦。”血狼神情有些黯然,他又问:“撕纸包、拿纸包当弹托,是你最先开始的?” 涅米的心脏瞬间缩紧,他吞下一口唾液,支支吾吾地说:“禀长官,我……我也不知道……” 看到对方手足无措的模样,温特斯估计自己没找错人。 “你做得很好,把你叫来是要嘉奖你。”说是要嘉奖,可温特斯把全身上下摸遍也没找到钱。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我今天没带钱,以后再给你”云云。 环顾四周,温特斯灵机一动,抓起马刀递给涅米。 看到血狼伸手摸刀,涅米吓得一抖,随后他发现血狼是要把马刀交给他。 “不不不。”涅米连连后退,拼命摆手。 “有什么不能要?”温特斯解释道:“这刀鞘上有镶金,刀本身也是好刀。我今天没带钱,先拿这柄马刀押给你。等这仗打完,你拿着它来找我。要是我死了,你就把这刀留下。总归不让你吃亏,你看怎么样?” “不行,不敢要!这个不敢要。” “欠债要给抵押,天经地义,拿着。”温特斯把马刀塞给涅米:“带着你的同帐战友,去教其他火枪手,把他们都教会。我去给你们再弄点纸来。” …… “你要干嘛?”卡曼神父抱着对开本,警惕地看着温特斯,步步后退:“你别过来。” “暂时征用。”温特斯步步紧逼,信誓旦旦地承诺:“等回帕拉图,我再买一本还你。” “我这可是对开本!”卡曼大怒——年轻的司铎还是首次朝温特斯发火。 [注:对开本即把整张纸对裁后装订成书,相当于我们所谓的四开。通常都是最重要的文卷] “对开本好!纸多,质量又好。” “你疯了?这是经书!你的兵敢把经书书页塞进枪管里?” “没关系。”温特斯认真地回答:“他们不识字。” “你别拿这本,这本是手抄卷。”卡曼退到帐篷角落,已是无路可走,他哀求道:“我给你找别的书,全都给你,这个对开本给我留下。” “经书也给我?” “经书也给你。” 温特斯考虑片刻,点点头:“可以……不过如果有需要,我还是会再来拿的。” …… 正当温特斯再疯狂搜罗纸张时,垒墙上的梅森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此之前,梅森最害怕的是大炮炸膛。 火枪炸膛不过死一两个人,大炮炸膛能把三角堡上的人全部清空。 所以梅森严格控制大炮的射击频率,亲自监督冷却过程,并且所有的发射药都由他亲自称量。 但是现在比起炸膛,更大的问题是火药。 火药的消耗速度比梅森预计的还要快,储备的火药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炮弹也不够,实心弹早就打光,而且来不及回收。 现在都是拿铅子当霰弹用,不仅浪费,还会挂铅。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等天黑,桥头堡的火药就会耗光。 没有火药,赫德人就是靠数量堆,也能把帕拉图人堆死。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近似一种私人恩怨。没有人在意最初的原因,双方只想着一件事:把对方彻底杀死。 杰士卡部这座小小堡垒就像磁石,牢牢将成千上万赫德骑兵吸住。 特尔敦部的意志也惊人坚韧,他们一波接一波攻向桥头堡。 拒马被拔除、壕沟被填平、胸墙尽数失守、云梯已经能架上堡墙。 而梅森毫不怀疑他们能把这种攻势维持到日落。 还有行动能力的几名军官紧急开会,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计划必须要改变。” 桥头堡后门悄悄开启,一名杜萨克轻骑疾驰而出,直奔北汇流河南岸。 当轻骑返回时,随他回来的还有安德烈亚·切利尼带着的骑兵队,每名骑兵的马背上都驮着两桶火药。 近百名骑兵中,有一位身着普通士兵盔甲,但两鬓已花白的老兵。 老兵一进堡垒,径直走向位于堡垒南墙的大队指挥部。 迈入大队指挥部时,老兵愤怒大吼:“杰士卡!你好大的本事!” 独眼的中校从椅子上条件反射般弹起。 塞克勒将军来了。 第六十九章 策略大师 赫德人还在攻城,将军突然驾到,杰士卡明显有些慌张:“您……您怎么来了?” “我?”塞克勒一拳敲在中校的左胸上,咬牙切齿道:“老子来给你.颁.嘉.奖!” 将军的手挪开,众人才看到杰士卡胸膛上多出一块金灿灿的勋章。 “先生们!”安德烈看准时机,扬起头盔大喊:“为杰士卡中校欢呼三次!” “万岁!” “万岁!” “万岁!” 指挥部内其他士兵纷纷摘帽喝彩、齐声欢呼。 唯独杰士卡本人的笑容十分勉强——因为勋章后面的针扎进肉里很疼。 梅森和温特斯也被紧急召到队部,塞克勒倒是没向百夫长发火,和颜悦色给两位尉官授勋。 温特斯双耳被大炮震得嗡嗡响,他根本就没听清塞克勒在说什么。 接过绑着红绳的嘉奖令、低头让将军把勋章挂在脖颈,他又匆匆赶回堡墙。 象征[英勇无畏]的三枚利剑勋章——两银一金——由塞克勒亲自颁发,表彰杰士卡部对于特尔敦大营的英勇突袭。 无论金银勋章都用青色丝带系着,背后有卡针,可以别在衣服上。 虽然杰士卡平日从不刻意亲近下属,但是从实际行动来看,他还是很爱护手下的百夫长。 中校向总部汇报时笔下留情,没有写“理查德·梅森中尉迷路”如何。 只说是回撤路上为甩掉追兵,大队向北绕行,误打误撞发现敌人大营。 可是故事讲的有一点瑕疵:依照赫德人的习惯,他们会在距战场十里处披甲、换马、给弓上弦,所以营地至少也设在十里之外。 绕路?如何能绕到十里外? 按温特斯的想法,就说是“撞见赫德侦骑回营,一路尾随其后”,至少逻辑上合情合理。 不过羽毛笔在杰士卡手里,中校不想过多吹嘘。 在报告里,中校也压根没提祭天金人这码事——因为金人还埋在坑里。 只说是缴获一些祭器和旗帜,并给总部送去几件做证明。 祭器、旗帜都是虚的,实打实也是最重要的战利品是那几千匹赫德马。 特尔敦部的马群被温特斯用一发威力加强版[惊骇野兽]吓得四散奔逃,大部分都消失在夜色中,只有少部分被收拢起来。 俘获的马匹被带到汇流河南岸,千百成群,做不得假。 不过巴德检查马匹之后,给出的评价是“不堪用”。 首先,最好的战马都已被赫德骑兵牵走,留在大营的战马品相本就较差; 其次,赫德马体型不够高大,按照帕拉图骑兵的标准,这些马哪怕是给轻骑兵用也有点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季节不对。 背后有庞大的农耕社会做支撑,帕拉图战马可以吃料,而生活在荒原上的赫德马主要靠吃草。 赫德马在冬天觅食本就困难,要靠打的草料和秋天攒下的膘过冬——这也是帕拉图专挑冬季、早春开战的原因之一。 冬季马匹持续掉膘,春季母马临近产驹,正是赫德诸部最虚弱的时候。 [注:因为马的怀孕周期有11个月,赫德诸部又缺少暖房马厩,所以秋冬季降生的马驹难以成活,他们会尽量让母马在温暖的春夏交配 特尔敦部在这个季节集结出征,虽然打帕拉图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们也绝不会好受。 从这些赫德马身上就能看出端倪:俘获的赫德马腹部瘪瘪的,肋骨一条一条凸着,下锅都嫌瘦。 “这些马,要么找好地方养着,以待来年。”巴德在这件事上拥有绝对发言权,他在会议上向中校建议:“要么趁早吃掉,越往后膘越少。总之不堪用,甚至不能喂料催肥。” “为啥不能喂料催肥?”温特斯不解。 为长期围城,帕拉图军从本土转运来大批粮秣,要不然温特斯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赫德马从小吃草,直接吃料肠胃容易出问题。”巴德解释道:“想要这些马不死,一天至少一半的时间要让它们自由觅食。” 不管堪不堪用,能夺取数千马匹就是大功一件,当肉吃也被给赫德人留着强。 一枚勋章加起来差不多100克,里面至少有80克是那些赫德马换来的。 还得感谢杰士卡中校把大部分功劳推给下属,否则也轮不到两个小小的百夫长拿[骑士利剑大十字勋章]。 温特斯一出门就把勋章扯掉,拿绶带胡乱一卷,塞进裤袋。 如果他仔细看,会发现勋章上刻着一圈铭文[ProPatria],意为[为了祖国]…… 战场之上,一切从宜。 简单的授勋仪式结束之后,塞克勒留下杰士卡中校单独面谈。 被赶出队部的安德烈三步并两步跑到垒墙上,在西北棱堡,他找到了温特斯。 又一轮攻城被击退,墙外到处都是尸体,赫德人正在两百米外重整——他们现在知道守军实心弹已经打光,所以肆无忌惮。 巴德带领一些士兵悄悄进入堑壕,正把尸体往河边拖。 温特斯则在敦促火枪兵趁这个机会清理枪膛。 火枪手们累到连一根手指也不想抬,即便有百夫长督促,动作依然慢吞吞的。 “勋章呢?”看到温特斯颈下什么也没有,安德烈吃惊地问。 温特斯面露苦笑,他敲了敲头上的铁盔:“城外大把的神箭手,戴那样显眼的东西不是找死?我连军官头盔都换掉了。” “给我看看。” 温特斯从口袋里掏出银章,扔给安德烈。 “嚯!还是大十字章!”安德烈简直爱不释手,他的语气万分遗憾:“我怎么就没跟着去呢?” “别提了!梅森领错路,差点把我们带进赫德人老窝里。幸亏特尔敦部突然倾巢而出,否则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另说。” “你都拿两块了吧?”安德烈的心思完全不在温特斯的话上。 温特斯莫名其妙:“哪来的两块?” “赤硫岛上那块胜利章。”安德烈补充道:“虽然现在是我替你保管。” 温特斯轻哼一声,没接这话茬。 “真不错!”安德烈恋恋不舍地将利剑章还给温特斯:“好看!” “你要是想要,我回去找我小叔给你打一百个!我有事要问你。”温特斯拉着安德烈走到墙角僻静处:“塞克勒到底在搞什么?援军呢?!” 温特斯质问安德烈的时候,杰士卡中校也在承受将军的狂风暴雨。 看到独眼中校面无表情的模样,塞克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帕拉图军对于赫德诸部的战争策略只有杀伤、杀伤和更多杀伤。 前日深夜,帕拉图军采用坑道爆破战术,强攻边黎。边黎守军纵火焚城。 昨日清晨,北岸营寨遭袭,攻城叫停,杰士卡大队驻防北桥堡垒。 当塞克勒和阿尔帕德得知赫德援军在攻打北寨时,他们并不惊慌。 赫德诸部最令人头疼的地方从来不是硬碰硬。他们想拿人命填沟壑,两位将军求之不得。 北寨的位置封锁边黎城北面的进出,赫德人如果想解围,就必须攻克它。 所以塞克勒以六个大队的兵力支援北寨,意图以北寨为饵,钓住赫德援军再一举歼灭。 结果塞克勒部行至半路遇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赫德人同样在钓鱼。 他们以北寨为饵,引诱帕拉图主力出击,围点打援。 计划有变,但对于塞克勒而言局势依然可控,只是需要技术性调整。 无论是以北寨为饵,还是以他的六个大队为饵,只要战略目的达到,就没有区别。 通过审讯俘虏,塞克勒已大致得知面前的赫德援军实际上由两部分组成。 正在围攻北寨的赫德大军由赤河部酋长亚辛的舅舅和弟弟率领,可以视为赤河部的外围势力。 而打援的赫德大军正是特尔敦部,由首领烤火者亲自率领。 在过去每逢征战,赫德诸部间不仅见死不救,没受兵灾的部落还会兴高采烈地吞并被帕拉图人击破的部落。 没人知道亚辛用什么办法说服特尔敦部出兵,但是看起来烤火者铁了心要和帕拉图人打一仗。 不过没关系,凭帕拉图军的战力还应付的过来。 与勇猛、性情如火、永远激情澎湃的阿尔帕德将军不同,塞克勒是一位策略大师,他冷静、谨慎,更偏爱依靠缜密的事前谋划取得胜利。 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谁能想到就在昨天夜里,棋盘上一颗不起眼的小卒突然走到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位置。 如今特尔敦部发狂般猛攻杰士卡部,反倒把塞克勒的六个大队晾在一边。 赫德人的兵力因此被分散,赤河部的人马在佯攻北寨,特尔敦部在猛打桥头堡。 敌人分兵,难道不是好事? 坏就坏在帕拉图军的兵力同样分散。 桥头堡——塞克勒部——北寨,这三处营地分布在北岸,形似一条长蛇。 其中桥头堡的兵力最少,只有杰士卡大队外加两个百人队。 北寨有两个大队,塞克勒部有六个大队。 塞克勒原想引诱赫德人攻击蛇头或蛇腰,可蛇尾却自作主张,突然朝着烤火者胯下狠狠抽了一记。 现在赫德援军伸出两个拳头,一拳打头,一拳打尾。 桥头堡到北寨,直线距离大约十七公里,步兵要走五到六个小时。 但是对于拥有大量马匹的赫德人而言,只是半个小时的极限行军。 骑兵对于步兵短途机动的优势,在十七公里的距离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只有战争操纵人类,没有人能操纵战争。局势正在失控,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这盘棋当下是赫德人占据主动,他们的两支部队能够迅速合兵一处,反倒是帕拉图军彼此不能相顾。 “不必多解释。”杰士卡中校摘下利剑勋章,拿在手心上:“您有什么请直说。” 塞克勒稍微愣了下,但很快稳住心神。 “你这里没有援兵。”将军告知。 “大营的十个大队?”杰士卡问。 “六个大队在攻城战折损严重,他们负责围城。另外四个大队我有他用。”塞克勒盯着杰士卡:“我要攥成一个拳头去打赤河部,绝不分兵。特尔敦部也许会被引走,也许不会。” 杰士卡沉默半晌,看着手上的勋章说:“这东西……果然不好拿。” “就当提前发给你的吧。” “把辅兵调给我。”独眼的中校故作轻松:“或许能守一守。” 第七十章 裂解术和破片榴弹 在那场史诗般的阵前决斗分出胜负后,杰士卡大队已经持续作战六个小时。 残阳斜挂,死尸在堑壕内外凌乱地横躺,有人的、也有马的。 每具尸体都被实心弹、霰弹和铅子打得惨不忍睹,可他们至少还有形状。 就在几步之外——堑壕和堡墙间的区域,景象完全不同。 与堑壕内外形成鲜明对比,墙下满地都是碎裂的肉块、飞落的残肢、流出的内脏和被开膛破肚的死马。 那里的死者多是被[投掷榴弹]生生炸碎。 相比之下,死于刀剑倒还算是好看的死法。 壕沟边缘,一个垂死的赫德人被马尸压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哀号声断断续续,帕拉图人听不懂,却又无不毛骨悚然。 终于有火枪手再也无法忍受,起身朝那赫德人放了一枪,其他人也纷纷开火,给了那人一个痛快。 听到枪声,暴怒的军士上去就给火枪手狠狠两记耳光,因他浪费弹药。 又一次被击退的特尔敦人正在桥头堡西边重整,象征汗王的青色马尾大纛也移向西南。 以上千条性命为代价,特尔敦人逐渐发现堡垒的弱点:不在南北,而在西东。 这座桥头堡只有南门和北门,南门紧贴河道、北门有三角堡遮蔽,是防御体系最硬的两点。 东墙、西墙没有城门,因此出堡反击的帕拉图人必须从南门、北门绕路过来,攻城方可以趁机截杀。 而且东墙、西墙外围也没有三角堡,攻城方能够直接攻击堡墙。 西墙外围防御工事已是残破不堪,拒马桩被拔走、堑壕被填平、胸墙也被掘倒。 特尔敦人推着简陋的器械,步步逼近西墙。这次没有分兵、也没有佯攻,烤火者要一锤定音。 还有战力的帕拉图人也集中在西墙上。 “别怕!”温特斯在士兵间行走,拍打每一个人的肩膀和后背:“赫德人撑不住了!这就是撒尿最后那一哆嗦!” 宪兵海因里希高举军旗跟在百夫长身后,旗杆顶端绑着一枚硕大的勋章。 火药硝烟、汗水和泥土在士兵脸上结成厚厚一层,令温特斯看不清他们的五官。 轻伤士兵的伤口用他们自己制作的绷带草草包扎着,许多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 帕拉图人已是筋疲力竭,连开口的力气也不剩了。 唯独百夫长的声音虽然沙哑,依旧洪亮:“那猴屁股脸碰见我们!算他倒血霉!这仗打完,他下辈子都得尿血!还要分叉!” 堡墙上响起一阵哄笑。 巡视的温特斯在西南角棱堡迎面撞上卡曼神父。 “你怎么上来了?”他赶紧把卡曼往楼梯推:“就你一个外科医生!下去!” 外科医生本就稀有,又因公教会禁止圣职人员“双手沾血”,受过外科训练的圣职人员比直立行走的狗狗还罕见。 老神棍在大营,桥头堡只有卡曼一个圣职人员。 有他坐镇医疗所,伤员无论生死都安心,温特斯承担不起失去医生神父的损失。 “别弄洒了!”卡曼护住手上的银杯,胸前挂着一个带圣徽的布包:“总得让大家领圣餐吧?” “今天是礼拜日?”温特斯愣住,他这才发现卡曼穿着圣披。 “是的。”卡曼从布包取出一枚小饼干,蘸了蘸杯中的葡萄酒,递给施法者:“来一个?” 温特斯轻哼一声,伸手从布包里掏出一大把小饼干:“我自助。” 谈笑间,赫德人已进入八十米,梅森率先开火。 被推到西北角和西南角棱堡的七门火炮依次轰响。 核桃大小的霰弹如冰雹般扫过战场,赫德人血肉横飞,阵型甚至都被轰出数道缺口。 大炮如同发令枪,战鼓隆隆擂响,特尔敦部呐喊着冲向西墙。 堡墙上的鼓手也敲响小军鼓。 火枪手走到墙边,架好火枪。各自挑选目标,仔细瞄准。 鼓声戛然而止,锣声刺破杂音:“咣!” “砰!砰!砰!”一轮齐射。 十几个赫德人扑倒在地,但更多的赫德人前赴后继。 鼓声继续,第二队火枪手走到墙边。 几十轮实战射击之后,轮转战术的执行已经用不着温特斯扯着嗓子指挥。 但是火枪手才刚打出三次排枪,“哐当”、“哐当”两声,两架木梯已经搭上堡墙。 赫德人咬着弯刀,飞快朝堡墙上攀爬。 这就是失去城下工事的后果,远程武器的射击窗口被大大压缩。 还有一些火枪手在哨塔上,他们的位置虽然绝佳,却被赫德弓手接连射杀。 “卡尔军士!带你的人去木墙!其他人自由射击”温特斯大吼:“长矛手!把他们给我推下去!” 一部分火枪手匆忙跑向后面的第二道木制堡墙,那里由杰士卡中校亲自坐镇。 哨塔上的火枪手本该发挥作用,却被赫德弓手接连狙杀。 这个时候,守军应派精锐冲杀城下之敌,但杰士卡大队已无力再出击。 梅森负责西北角棱堡,巴德负责西南角棱堡,温特斯负责西墙。 他带着一名长矛手抱起圆木,把一架木梯撞倒。 梯子上的赫德人摔落,拍拍身上的灰又爬了起来——堡垒的土墙不够高、摔不死人。 帕拉图人每推倒一架梯子,敌人就会再推上三架。 敌人还推出两架形似跷跷板的器械,还有敌人直接徒手攀爬堡墙。 手持钢刀、身披重甲的帕拉图士兵涌上堡墙,战斗变成面对面的血腥厮杀。 帕拉图人披甲,赫德人也披甲,杀死敌人变得异常困难——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杀红眼的人们拼命往彼此的面门、腋下、胯部这些缺少盔甲保护的地方捅。 任何一个人只要摔倒,就会立刻从盔甲缝隙被乱刀插死。 温特斯在墙头左冲右杀,手中弯刀已经换了四把,可身边的赫德人还是越来越多。 赫德人也发现有一个帕拉图甲士凶悍至极,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赫德语]那海烈队听令!”一名红翎羽赫德首领站在高处,用马刀指着温特斯大吼:“[赫德语]速速将那甲士围杀!” “QNMD!”温特斯抬手就是一记飞矢术。 钢钉正中头盔,红翎羽赫德人被打翻。 与此同时,两个赫德力士撞向温特斯。他躲开一个,却被另一个拦腰抱住。 “松手!”温特斯像敲钉子一样,用刀柄一下下狠砸那赫德人脑袋,他甚至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给我松手!” 然而赫德力士双臂如同虎口钳一般,死死勒住温特斯的腰腹。温特斯的板甲嘎吱直响,甚至开始变形。 “啊!”赫德力士一声暴喝,使出摔跤的本事,竟将连人带甲超过两百斤的温特斯生生举起,想将温特斯直接掼死。 “给!我!松!手!”被举到半空的温特斯咆哮如雷,一把扯掉赫德力士的颈甲,在脖颈处把弯刀狠狠插了进去:“死!” 赫德力士当场毙命,却仍然没有松开胳膊,带着温特斯一齐栽倒。 温特斯被赫德力士的尸体压住,更多的赫德人朝他扑来。 “救百夫长!”十几米外的夏尔急得大喊,抡起长戟往温特斯身边攻杀。 “[赫德语]拦住他们!”可那个红翎羽赫德首领挣扎着又爬起来,满面鲜血地大喊:“[赫德语]围杀他!” 立刻有几个赫德人拦住救兵。 “咻!” “咻!” “咻!” 连续三发飞矢术,毫无保留的施法令温特斯近乎昏厥。 红翎羽只见寒芒闪动,三名锐士竟应声栽倒。 “[赫德语]他是天选者!”红翎羽突然明白了,他发狂般大吼:“[赫德语]杀了他!快杀了那个天选者!” 听到百夫长的话,周围的赫德甲士齐齐一愣,竟反不敢靠近温特斯。 迟疑足足一秒钟,他们才在百夫长的吼叫声中咬着牙扑向“天选者”。 就是这一秒钟,给了温特斯喘息的机会。 可是他手上的钢钉已经打光,而赫德人已经冲进他身边一米。 绝望之下——也是情急之下,温特斯直接对着赫德人脑袋发动飞矢术。 “扑哧!”、“扑哧!” 两个眼球直接爆开。 “啊!!!”那赫德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剧痛竟让这个魁梧壮汉在地上打滚,他的眼窝已经变成两团模糊的血肉。 其他赫德人已经被吓傻。 温特斯也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幻痛,甚至比失去双眼的赫德人承受的疼痛还要强烈——那是如同把身体放到石碾下,一寸一寸反复碾压的剧痛。 他的肉体都在随着精神的剧痛而痉挛,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输出过如此多的魔力。 但生死关头,他没有时间思考。 既然有用,就继续用。 幻痛来的快,去的也快。从痉挛中恢复的瞬间,温特斯冲着第二个赫德人的头颅释放飞矢术。 这次,他彻底抛弃一切限制、打开所有阀门。 莫里茨少校传授他的[飞矢术]强调精确,而现在温特斯是在毫无保留、毫无方向、毫无控制,单纯地把魔力的输出功率推上极限——不,是超越极限。 第二个赫德人登时口涌鲜血不止,捂着喉咙跌跌撞撞地栽落墙下。 然后是第三个。 这次,温特斯有所明悟,他在极限施法的状态下,以赫德人的头颅为施法材料,同时向两个方向发动飞矢术。 第三个赫德人头颅当场爆开,红的、白的像下雨一样飞溅。 “天选者” 这个词在赫德人的脑海中轰响,温特斯周围还活着的赫德人连滚带爬逃向远处。 红翎羽赫德首领彻底绝望,他浑身颤抖跪在地上,喃喃念诵某种经文,仿佛正在祈祷。 温特斯从赫德力士的双臂挣脱,扶着女墙,走到红翎羽身旁。 红翎羽抬头看向温特斯,双眼满含泪水,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温特斯的腿。 温特斯脸色苍白,他喘着粗气、用手背擦了擦鼻血,指着红翎羽的头颅进入施法状态:“裂解术。” 红翎羽的头颅被无形的巨力扯碎。 “骑兵!”哨塔上有人指着墙外焦急大喊:“骑兵来了!” 上百骑兵径直冲向城墙,这些骑兵只有马铠,没有人甲、没有头盔、甚至没有马鞍,尽其所能降低负重。 温特斯这时才明白烤火者在打什么算盘。 这座堡垒的墙体不是夯土、熟土,只是单纯的土堆,本来就有坡度。 赫德人稍加挖掘,把坡度放缓,骑兵就能直接冲上城头。 现在,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这些养精蓄锐的“轻装”重骑兵就是烤火者的定音一锤。 凭借全力冲刺的速度,赫德骑兵奔上堡墙。马儿嘶鸣着,口吐白沫向上爬。 一匹、两匹……近百骑兵鱼贯跃入堡垒,在堡墙上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无论是帕拉图人还是赫德人尽数被撞飞。 有身披重甲的士兵被活活踩死,惨叫令人不忍耳闻。 温特斯也挡不住这等冲锋威势,眼见身披重甲的战马朝他重来,他当机立断跃下垒墙,就地一个翻滚卸掉冲击力。 墙上瞬间被清空,有赫德骑兵朝着堡垒内部的板房直扑而去——那里是仓库、医疗所和指挥部。 紧随其后的赫德人把军旗插上堡垒,城外的赫德人欢呼雀跃,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亲吻大地。 温特斯看向第二道垒墙,那里是杰士卡中校的位置。 冲锋号!凄厉的冲锋号响彻堡垒。 “Uukhai!”帕拉图人的战吼震天动地。 身披板甲、手持重戟的帕拉图士兵从墙下的藏兵洞涌出,呐喊着杀向赫德骑兵。 [在反斜面布置预备队],这是温特斯在陆院学到的四件事之一。 但是请别忘记,约翰·杰士卡同温特斯·蒙塔涅师出一门。 烤火者有定音重锤,独眼者同样也有。 一百二十名重戟兵从攻城战打响那一刻起,就在等待现在这一刻。 在此之前,无论战况有多凶危,杰士卡中校都没有吹响冲锋号。 烤火者要一锤子砸碎帕拉图人,独眼者却在等着把烤火者的锤子砸碎。 四散奔逃的帕拉图士兵重整旗鼓,跟在重戟兵身后发起反冲锋,赫德骑兵一个接一个被拖下马杀死。 “杀!”温特斯从海因里希手中接过军旗,一马当先杀向堡墙。 堡墙再度易手,帕拉图人攻上城头,而外面的赫德人还不知道堡内发生什么,仍在拼命往墙上爬。 “榴弹!”温特斯冲着身旁的士兵高喊:“还有榴弹吗?” 特尔敦部蚁附攻城,正适合用榴弹杀伤。 呐喊声、枪炮声、惨叫声一片嘈杂,夏尔俯在温特斯耳旁大喊:“用光了!” 榴弹在堡垒攻防战有奇效,但杰士卡大队储备的铁壳炸弹早已消耗干净。 四下环顾,看到赫德死尸身上的扎甲,温特斯急中生智,拿起扎甲的胸甲部分就往火药桶上绑。 众人渐渐明白百夫长想干什么。 “我去搬火药桶!”夏尔拉走身旁的两人:“你们两个跟我来!” 扎甲、火药桶和药捻,变成简易的炸弹,至于能不能用,温特斯也不知道。 他刚想引燃药捻,又突然拔出匕首,把固定甲片的皮绳划的七零八碎,只是将将被固定。 随后,他进入施法状态,药捻开始嘶嘶燃烧。 温特斯抱着火药桶,迟迟没有动作。眼见药捻越来越短,周围的帕拉图士兵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直到药捻即将燃尽,温特斯才把“扎甲榴弹”扔出墙外。 “隆”的一声巨响,火药桶凌空爆炸。 墙上、墙下,所有人都耳鸣目眩。 火药桶太大,爆炸效果并不理想——但是不需要理想。 包裹火药桶的扎甲被冲击波撕碎,每一片甲叶都如同一枚霰弹,朝四面八方迸射而出。 死亡和钢铁之雨泼洒在城外的赫德人头顶,人群如同割麦子一般被整片打倒,许多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连帕拉图人也被这残忍的武器吓的瞠目结舌。 “再来!”温特斯红着眼睛大吼。 帕拉图人紧忙去找扎甲和火药桶。 “你在干什么?蒙塔涅?去夺旗!”二道垒墙上的杰士卡中校指着西南边,对温特斯大吼:“给我拔了赫德人的旗!” 顺着中校的指示方向,温特斯这才看到赫德人的旌旗正在西南棱堡上飘扬。 攻上垒墙的赫德人已陷颓势,温特斯带领身边的士兵,连斩数人突至旗下。 赫德旗手自恃剑术高超,潇洒地挽出一朵刀花,勇敢迎击帕拉图冠军。 但是温特斯的剑术已被一场接一场的血战打磨的质朴精纯,他简单的一拍、一挑,便取走赫德旗手的性命。 温特斯跃上女墙,拔出马尾旌旗,被魔法增幅的声音响彻战场:“来啊!看这里!” 不管能听懂、不能听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城墙上的身影。 温特斯一声暴喝,将马尾旌旗一折两断,狠狠掷向墙下。 “万岁!”帕拉图人狂热的大吼:“胜利!” 赫德人的士气彻底崩溃,如潮水一般退去,即便是督战队也无法阻挡。 …… …… 深夜,特尔敦部的临时营地。 说是临时营地,其实就是一块背风的坡地。 特尔敦部的毡帐、马群、吃喝都被帕拉图人烧得一干二净——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干二净。 除了随身携带的吃喝和毛毯,他们现在什么也没有。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烤火者现在尝到苦果。 连他也没有帐篷,其他赫德人更是只能裹着皮袍睡在地上。 得亏赫德人性情坚韧,再加上一日苦战后精疲力尽。所以特尔敦人倒是不挑住处,纷纷倒头便睡。 烤火者没有休息,他胸膛中的怒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愈发猛烈。 特尔敦部的诸科塔[首领]围坐在一团篝火边上,正在商议下一步对策。 “[赫德语]汗王。”一位老成千夫长小心翼翼地规劝:“[赫德语]光喝马奶也不是办法,要不然先去找赤河部就食,再回头夺回祭天金人。” “[赫德语]烤火者,我也同意去找赤河部。”另一名千夫长不满地说:“[赫德语]我们损失这么多马匹、儿郎,赤河部应该包赔!” “[赫德语]反正不能打了!”还有一名两鬓斑白、大腹便便的千夫长语气十分凶狠:“[赫德语]再打要拼光了!要是老汗王在,绝不会打这种败家仗!” 千夫长一个比一个说话难听,但实际上愿意开口说话的都是烤火者的嫡系,那个两鬓斑白、大腹便便的千夫长更是烤火者叔叔。 外系的首领眼神闪动,不愿表态,实际上已经在考虑后路。 烤火者死死盯着跃动的火苗,一言不发。 有马蹄声飞速靠近,一名信使找到烤火者。 使者鞠躬行礼,奉上一支镶金号角:“[赫德语]金人的血裔,特尔敦·烤火者,我为您带来赤河部小狮子的礼物和口信。” [备注:赫德人有馈赠礼物的习俗,使者绝不会空手上门 “[赫德语]白狮的弟弟?”烤火者接过镶金号角,一声冷笑:“[赫德语]说!” “[赫德语]小狮子托我转告您,大战临近,不该分兵两处。他请您动身与他合兵,他愿与您分享杯中、盘中和碗中一切。以前的战利品,他愿分享一半给您。以后的战利品,都由您先挑选。” 烤火者脸色铁青,把号角扔进火堆:“[赫德语]我居然要让白狮的弟弟可怜吗?” 他左手紧紧攥着刀鞘,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旁系的千夫长看到烤火者现在的脸色,无不双股战战,纷纷把头埋进膝盖。 即便是烤火者的亲叔叔,现在也不敢触这个的霉头 篝火旁突然传来一个带着稍许口音的声音:“[赫德语]小狮子说的没错,大战在即,确实不该分兵两处。” 说话人用一根木棍把镶金号角从火堆中拨出,又重新递给烤火者。 烤火者看到说话的人,铁青的脸慢慢转红,居然没有一刀砍出去。 如果温特斯看到眼前这一幕,定会惊掉下巴,因为安抚住烤火者的竟然是那名老通译。 “[赫德语]您说该怎么办?”烤火者恭恭敬敬地问。 “[赫德语]去找赤河部,然后……”刚说到一半。老通译突然停住。 他猛站起身,侧耳倾听片刻后,怒视使者:“[赫德语]你带人来了!赤河部想吞并我们?” “[赫德语]没有!怎么可能!”赤河部的使者惊恐异常,连连否认。 然而不光老通译,其他千夫长也听到了马蹄声。 而且不止是一匹、两匹,数量至少上百,正在迅速杀来。 “[赫德语]敌袭!”烤火者一脚踢翻篝火,大吼:“[赫德语]敌袭!” 特尔敦部诸千夫长立刻跑向自家部众的休息地。 远处,生硬的呐喊伴随蹄声传来:“[赫德语]败啦!败啦!我军败啦!烤火者死啦!” 呐喊者的赫德话十分生硬,一听就是刚学来的。 “[赫德语]啊啊啊啊啊啊啊!!!”烤火者哇哇大叫:“[赫德语]两腿人!卑鄙!我要杀了他们!” 而此时此刻,特尔敦营地外围,温特斯正在兴高采烈高喊新学来的赫德语:“[赫德语]败啦!败啦!我军败啦!烤火者死啦!” 在扩音术的加持下,他一个人的喊声顶的上一百个人。 杰士卡中校怎么可能让特尔敦人睡个好觉? 给桥头堡送火药的那百十号骑兵被中校扣下,就等着现在派用场。 帕拉图骠骑兵在特尔敦营地横冲直撞、见谁砍谁,拼命制造混乱。 温特斯一边高喊,一边从马鞍袋取出一个个头颅大小的东西,点燃外面的火药捻,朝惊慌失措的特尔敦部众投掷。 这些头颅大的东西,就是[改进版扎甲榴弹]。 第一版的扎甲榴弹不仅浪费火药,而且威力太大,容易误伤。 所以温特斯紧急改良的第二版扎甲榴弹,统统换成小酒桶。只有脑袋大小,内外刷沥青密封。 在刷外层沥青的时候,顺便把扎甲片粘在沥青上,增加杀伤力。 温特斯骑着强运在特尔敦营地外围飞驰,接连投出扎甲榴弹。 只见火光一闪,随后响起沉闷的爆炸声,小铁片在夜幕里四处飞溅,掀起阵阵血肉风暴。 “行啦!撤吧!”安德烈从后面追上温特斯:“乱的一塌糊涂,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也要失去建制了。” 温特斯伸手摸向马鞍袋,里面空空如也,带来的八个榴弹已经统统掷光。 “真可惜。”温特斯心想:“我要是有三千人,说不定能一举击溃特尔敦部。” 可惜温特斯没有,他只有一百骑——准确来说还不是他的,甚至不是杰士卡中校的,是塞克勒借给杰士卡的。 特尔敦部已乱,但没有炸营。一旦他们回过神来,这一百骑顷刻间就会被剿灭。 现在脱离战斗,特尔敦人至少要到明天天亮才能重新集结,已经够了。 “撤吧。”温特斯点点头。 号手吹响撤退号,帕拉图骠骑兵闻声纷纷脱离战斗,赶往预定的集结地点。 安德烈骑着一匹极为雄壮的黑马,美滋滋问温特斯:“你说这个值不值一枚大十字勋章?” …… 与此同时,在杰士卡部堡垒东侧八公里处,塞克勒临时营地。 四个步兵大队从浮桥跨过北汇流河,与塞克勒部原有的六个步兵大队汇合。 临时营地内,塞克勒将军只留下少许士兵和全部军旗。 在塞克勒的带领下,十个步兵大队连夜朝着北寨连夜进发。 …… 《的法术书》 条目:裂解术 描述:对一个物体同时向两个方向施加飞矢术,不强调精准,只强调爆发力。 注:我从未想到,[裂解术]居然会是动能系法术。我又不禁好奇,如果有人能同时朝两个以上的方向释放飞矢术,会是什么效果? 又注:如果克里斯蒂安老师的成果不发表,今年的[安托万-洛朗奖]肯定是我的了。要是[旋风术]、[火龙卷术]、[惠更斯版偏斜术]今年发表的话,或许……我可以明年再发表? 第七十一章 决战的理由 陆院出身的军官都背过一句话:“主力会战的前提是双方都有进行决战的意图。” [赫德—帕拉图战争]就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 赫德部落带着全部家当在前边跑,帕拉图大军在后面追,直至势力范围再次划定——这就是以往的战争模式。 塞克勒将军做梦都想同赤河部来一次主力会战,可是只要赤河部不想打,这仗就打不成。 原因无他:机动力更强的一方拥有战场选择权。 蛮子最是敏锐狡猾,又兼一人多马、来去如风,他们只愿意打能赢的仗。 一旦嗅到任何危险气息,他们会毫不犹豫逃跑,战斗将再次变为令人厌倦的你跑我追。 可是现在帕拉图人抓住了赤河部的痛处,那便是边黎城。 早年间,大荒原上其实也有过一些城市聚落。 那时的赫德人处于全盛期,他们打得帕拉图贵族只敢躲在城堡里发抖,而任凭赫德铁骑掳掠人口、粮食和财货。 一些部落甚至全族迁入帕拉图,试图夺取帕拉图的统治权。 雄鹰撕扯、吞噬奔马的血肉,变得愈发强壮。 兴旺的赫德诸部纷纷筑起城市,虽然大部分人仍旧逐水草而居,但并不妨碍统治阶级住进城市享受。 以抢来的金银珠宝装点宫室,有帕拉图奴隶为他们劳动,大小赫德贵族纷纷过上穷奢极侈的生活。 荒原上什么奢侈品也不产,但是没关系。 因为只要有钱,就有维内塔人的身影。 维内塔商人不远千里而来,为赫德“可汗”们送上宝刀、骏马、香料、丝绸和美酒。 诸部酋长们比拼斗富,无所不用其极。 你拿棉布做帐篷,我就拿丝绸做帐篷。你用一层,我就用两层。 甚至连猎鹰、马鞍都要用“进口货”,不然就颜面无光。 地理学家白柏洛曾这样记录:“……那首领穿着两层丝绸衣服,被阉人簇拥着,有一个侏儒负责逗他笑……他命人取出三把珠宝镶嵌的弯刀任我挑选,当我摇头时,他便将三把弯刀统统送给我……” 白柏洛也留下这样的记录:“当首领过着比国王还奢侈的生活时,他们当中最底层的牧民,却只有少得可怜的牛羊。” 随着白柏洛的《西行札记》付梓,“赫德酋长”逐渐变成“奢侈、有钱、一掷千金”的代名词。 当然,在维内塔方言里这个词代指那些“不还价、出手阔绰”的冤大头,略含贬义……以及一点点不愿承认的嫉妒。 不过盛宴总有散席时,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自打三十年前阙叶汗大败,诸部盛极而衰。 双方攻守易势,赫德诸城渐渐被废弃。 一来,光靠荒原的产出无力供养城市;二来,恢复元气的帕拉图人专挑筑城的赫德部落打。 因为城市代表财富的集中,赫德部落自觉把家当拢到一处,倒是给帕拉图人省下不少事。 部分赫德城市被攻破、劫掠、毁灭,还有部分城市被帕拉图人占据,剩下的城市被尽数抛弃。 [赫德—帕拉图战争]又变成你追我逃的运动战。 所以赤河部筑城在带来好处的同时,也给帕拉图人一个明确的目标。 帕拉图大军团团围住边黎,就如同掐住了赤河部的蛋蛋。 赤河部想要给边黎城解围,就必须击破帕拉图军。 塞克勒只担心两件事:一,赤河部援军干脆放弃边黎和白狮;二,赤河部援军不敢决战,改换骚扰战术拖延攻城。 前者现在看来实属多虑,赤河部援军的进攻欲望很强烈,并无放弃边黎的迹象。 至于后者,则是双方的博弈。幕布还没拉开,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不可知。 …… 杰士卡部的夜袭大获成功。 按照杰士卡中校的原计划,劫营应当全军尽出,一拳砸碎特尔敦部的指挥链。 然而白日的苦战已令帕拉图人筋疲力尽。 特尔敦部才刚刚撤退,就有许多帕拉图士兵直接瘫倒在地,摇都摇不醒。 只剩下没参与守城的骑兵尚有一战之力。 四十四名杜萨克轻骑,六十八名借来的骠骑兵,外加温特斯和安德烈。 拢共不过一百一十四骑,把特尔敦大营搅得天翻地覆。 要是特尔敦人都在毡帐里睡觉的话,战果会更辉煌——因为毡帐很易燃。 可特尔敦大营之前已被烧成白地,他们现在连能点着的家当都不剩几件。 因祸得福,导致温特斯准备的引火物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估计烤火者做梦也想不到,一处营地会被连续两晚夜袭。 烤完正面,翻面再烤。 一片混乱之中,有胆大的赫德人趁乱干脆回家。虽然什么战利品也没抢到,但总比命丢了强。 更有外系的百夫长、千夫长带着本部人马直接逃跑。他们可不想再为特尔敦部的祭天金人折损本族家底。 想来下次再见面时,他们应该已经不是特尔敦人了。 兵力太少,注定作为有限。所以杰士卡中校意兴阑珊,压根没来。 “吓吓赫德人,然后就回来。不指望你们立奇功,让他们不敢在十里内扎营就行。”杰士卡给两名百夫长布置任务时说:“小心一点,别把自己折里面。 结果也正如中校所预料,温特斯和安德烈的人能制造混乱,但不足以彻底击溃特尔敦部。 就算是两万头猪,凭百十号骑兵也杀不完。 …… 今日清晨,有雾。 派出的侦骑回报,有大几千赫德骑兵沿途收拢人马,正在向东进发。 侦骑还回报,在那些骑兵之中看到了青色马尾大纛。 显然,烤火者的嫡系人马并未溃败,烤火者本人也没有认输。 这一仗还没结束。 …… 战场犹如胡乱堆叠的积木,抽出任意一块,都会引发不可知的变化。 前夜,杰士卡大队夺取祭天金人。 昨日,特尔敦部围攻桥头堡。 如果说这两件事尚能看出因果关系,那么其引发的连锁反应则以一种隐蔽的方式传导至二十公里外的[北寨 北寨的指挥官博德·丹尼尔上校一定想不到,引发外面的赤河部人马拼死攻城的原因,竟是一个联省炮兵军官的意外迷路。 北寨有两个步兵大队和一个骑兵中队,外加一个百人队的辅兵,总兵力接近一千三。 营寨面积小,但足够坚固,而且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和弹药。 唯一的问题是“水”。 为占据更高的地势,营寨选址在一处山坡上。 距离北汇流河大约有三百米,营寨不能直接获取水源。 这本来不是问题,因为在此处设寨最初是为防止城内守军渡河突围,居高临下才好控制河岸。 可现在赤河部援兵杀到——这出乎帕拉图人的意料,北寨便首当其冲。 带领赤河部援兵的是白狮亚辛的舅舅和弟弟,他们对北寨围而不攻,显然是已经看穿北寨难以取水的弱点。 外面的赤河部人马忙着截杀打水的帕拉图士兵,里面的博德上校忙着挖水井,战斗就这样陷入僵持。 可是就在昨天早上,赤河部仿佛得到某种信号,突然对北寨发起总攻。 博德上校不知道,在二十公里远之外——战场的另一边,特尔敦部也围攻杰士卡大队。 温特斯也不知道,他们放的一把大火,竟会导致赤河部猛攻北寨。 没有人能窥见战场的全貌,因为没有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供人俯瞰成千上万人厮杀、受苦和死亡。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战争只发生在自己周围五十米内。 棋子看不到棋盘,士兵是棋子,温特斯也是棋子,杰士卡同样是棋子。 只有寥寥数人可被称为棋手:白狮亚辛、塞克勒、阿尔帕德……但是就连他们也看不到棋盘的全貌。 所有人都只是在眼所能见、心所能知、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挣扎。 拿博德上校来说,他只想着如何守住北寨。大计划如何,他既不了解,也不在意。 赤河部猛一发力,北寨守军的伤亡陡增。 博德上校惊讶地发现,外面的赤河部竟拥有相当数量的火枪手,要知道有的赫德部落还在用骨箭、石箭。 连北寨守军也没有火炮,而围攻北寨的赤河部大军居然推出四门火炮——虽然打得不太准。 战斗进行一整天,赤河部欺负北寨守军缺乏重火力,推着楯车抵近,有条不紊地填埋壕沟。 博德上校则趁夜带人翻出寨墙,把填进壕沟的土再挖出去。 赤河部大军发现帕拉图人出寨,立刻派骑兵冲杀。 双方你来我往,摸黑乱战一通,各自丢下百来具尸体撤退。 …… 今日拂晓,荒原上泛起薄雾。 近万赤河部士兵再次于北寨外列阵,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选择下马步战。 大部分赤河部士兵提着角质的反曲复合弓,少部分人扛着重型火枪。 雾气对这两种武器都不好,复合弓会开胶,而火绳会更容易熄灭。 但是想到敌人也承受着同样恶劣的环境,雾水也就没有那么令人难以人受了。 隔着薄雾,博德上校看不清敌人的布置,但他很清楚会是什么样。 显然会有楯车,这是赫德人的传家宝。 应该还会有一些梯子,昨日赫德人已经把几处堑壕填平,连寨墙的木头都被拔走不少。 还有铁锹和镐头,这两样家伙什虽然不起眼,但很能说明问题。 最让博德上校头疼的是火炮,外面的赤河部主将已经发现他的手下炮术拙劣,实在没什么威胁。 所以赤河部主将迅速改变战术,不再拿实心弹从两百米外轰。 而是把火炮搬上楯车,拖到四十米以内用葡萄弹清洗寨墙。 寨内寨外,肃然无声。 “你不错。”博德上校面无表情站在寨墙边,在脑海中自言自语:“但我也不错。不出点血,别想拿走北寨。” “亚哈奇!亚哈奇!”墙外的赫德人开始齐声呐喊。 “亚哈奇?”博德上校抓起一团枯草,擦了擦手掌,随口问身边的通译:“什么意思?是敌人主将名字吗?” 丹内尔——原商户、现通译、被强征入伍的双语人才——哭丧着脸回答:“亚哈奇应该是幼狮的意思。[哈奇]就是小孩子,[亚]是狮子,亚辛就是白狮。至于是不是敌人主将的名字,我也不清楚。” “幼狮?”博德上校挑起眉头:“难不成还是蛮酋亚辛的兄弟?不过可没听说他还有弟弟……” 号角声响起,外面的赫德人开始朝营寨推进。 博德上校挥了挥手。 军旗摇动,帕拉图火枪手走上寨墙,各自选定位置架好火枪,并将火绳挂上夹具。 赫德人推进至一百米。 军鼓手开始敲急促的鼓点,火枪手轻轻吹红阴燃的火绳梢,随后扳开火药池盖。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待枪声一响,便宣告今天的杀戮正式开幕。 突然,外面传来一连串急促的锣声。 如海潮般涌来的赫德人,又如海潮般后退。 帕拉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感觉莫名其妙。 “让大家扣上火药池盖。”博德上校吩咐传令兵。 无论是号令、旗语还是鼓点,都没有“扣火药池盖”这道命令。 传令兵得令,沿着寨墙绕圈跑,依次告知。 “看西边!”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临阵喧哗者斩!闭嘴!”立刻有军士喝骂。 但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向西边望去,好像是有一片树林在朝北寨靠近。 一支大军从薄雾中走出,那可是一支实打实的大军。 骑着白马的掌旗官高举鹰旗,走在纵队最前方。 在他身后,一排接一排长枪兵从雾气中走出,仿佛没有尽头。 整齐的长枪如同风拂过的树林一般,伴随着鼓点徐徐移动。 “鹰旗!援军!”有北寨守军兴奋高喊:“援军来啦!” 只有军团才拥有鹰旗,鹰旗出阵,就意味着军团长亲临战场。 这次没有军士制止这名莽撞的士兵,因为所有人都在拼命欢呼。 赤河部也开始行动,他们稍稍后撤,但是没有脱离战场。 只是调整方向,离开被两面夹击的位置,把阵型的正面改为朝向新抵达战场的帕拉图军团。 上千骑兵脱离赤河部本阵,绕向帕拉图军团的侧翼。 在敌我双方的注视下,新抵达战场的帕拉图大军用一套漂亮的动作展开阵型。 薄雾一点点散开,荒原、汇流河和河对岸的边黎都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是四个一字排开的千人方阵。 帕拉图军队不进入营寨,就在荒原上结阵,仿佛正在遥遥向赤河部邀战。 雾散开,博德上校的心也一下子揪紧。 援兵比他想象中要少得多,粗看不会超过四千人,也就是八个大队。 “老头子在干什么?”博德上校忍不住朝寨墙狠狠踢了一脚,向传令兵大吼:“告诉所有百夫长,准备出击。” 赤河部骑兵至少有一倍以上的人数优势,但是除了派出部分骑兵两翼包抄外,本阵并无大动作,不知有什么盘算。 而帕拉图方阵就站在原地,仿佛笃定赫德人会攻来。 “轰!” “轰!” 是炮声,但是很低沉,应该来自远处。 博德中校极目四顾,看到身后的边黎城喷出一股股白烟。 白烟迅速转黑,浓烟从边黎升腾而起,直插云霄。 博德中校瞳孔扩张,瞪大双眼:“老头子疯了?” 此时此刻,在边黎西卫城。 围城的六个步兵大队正在用简易的抛石机向内城投掷沾满沥青、松脂和甘草的铁圈、木块。 这是帕拉图人从赫德人自己放的那场大火得到的灵感——卫城是木墙草顶,内城恐怕也离不开这两样。 冬季天干物燥,又有西风朝着内城吹,正缺一把火。 与简易抛石机一并被抬出的,还有火炮、攻城锤以及“火药棺材”。 看架势,帕拉图军竟是要一举攻破边黎。 塞克勒已经摆好棋局,他在耐心等待白狮亚辛落子。 第七十二章 会战 此时此刻,赤河部援军与边黎城直线距离不足“一羊”,红褐色夯土城墙上的每一座箭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注:一羊地指放牧羊群的距离,大约1.2—2.5公里。同理还有一牛地、一马地,都是赫德人的计量法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羊地,却又犹如天堑。 因为四个千人方阵、一座营寨以及十几米宽的冰冷河水拦在他们面前。 千夫长“鸱枭”驰入本阵,一直闯到象征主将的赤色马尾旌旗处才勒紧缰绳。 战马嘶鸣,人立而起。 鸱枭跳下马背,怒气冲冲走向旌旗,厉声质问:“[赫德语]小狮子!为何不动?” [注:以下赫德人说的都是赫德语,不再另标注 旌旗之下,鸱枭口中的小狮子一言不发。他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缝,死死盯着边黎。 河对岸的土城此刻已被浓烟笼罩,喊杀声、枪炮声和爆炸声清晰可闻。 赫德人崇尚青色,以青马、青羽、青石为贵。红、黄、蓝三色次之,白最下。 旌旗旁边的几个赫德人,翎羽皆是青色,意味着他们至少是千夫长。 小狮子和鸱枭一样,头盔上的青翎羽只有一根。不过与其他青翎羽相比,他看起来未免有些太过年轻。 就在小狮子身侧还有另一位首领,头盔上的青翎羽足有三根,而且比其他人的翎羽都要长。 那首领身披全套甲胄,只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 老首领用马鞭指着严阵以待的帕拉图人,对鸱枭说:“两腿人结刺猬阵,摆明等我们去攻。既然知道前边是悬崖,只有发疯的蠢牛才会往下跳。” 鸱枭勃然大怒,指着老首领鼻尖叱骂:“铁多,你比狼还贪婪、比狐狸还奸诈,你就是不想出力!从头到尾,仗都是我们在打!你的部众可流过血?你巴不得白狮死,好把我们一口吞掉!” 老首领身后的千夫长忿然作色,跳出来捉住鸱枭的肩甲。 鸱枭左手控制对方的小臂,一记凶狠的右勾拳把那人打翻。 被打倒的千夫长爬起来,刚要再上,却被雪亮的刀尖逼退。 鸱枭手握弯刀直指众人,暴跳如雷:“白狮与我们约定,诱敌出营,再行围歼。现在他们来了,你们却迟疑害怕?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难道等他们进寨再打?还说你们没有包藏祸心?” 鸱枭又冲小狮子怒吼:“小狮子,城里的炮声如同雷鸣,你的血亲兄长正在被攻打,难道你也要背叛他吗?” 马尾旌旗下,众人噤若寒蝉。 小狮子根本不理睬鸱枭,他看向老首领:“舅舅,鸱枭说的有点道理。边黎怕是快撑不住了,这饵有毒也得吃。况且帕拉图人分兵,的确是好机会。消灭眼前的敌人,围城的帕拉图人不攻自破。” 洪河部的老首领“铁多[乞铁牙]”沉默半晌,终于点头。 他冷冷对鸱枭说:“我若是想吞并白狮的部众,压根不会跟着你们到这里来。” 鸱枭闷哼一声,收刀入鞘。 “你的愤怒就像野火。”小狮子又看向鸱枭:“不要灼伤自己人,去烧帕拉图人。我有事情要你做。” …… 赫德人没什么动静,帕拉图人更不会主动出击,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罗伯特中校如同杂耍演员,跨立在两匹马的马背上,正观望敌人的动向。 他的大队和另一个大队组成一个千人方阵,位于总体阵型的最东端。两端是最危险的位置,自然要交给最可靠的部队。 在罗伯特中校看来,任何一个智力健全的指挥官都不会硬攻大方阵。 但是塞克勒给敌军主将一个不得不强攻的理由——边黎。 他明明白白告诉敌军主将:我兵分两路,一路打边黎,一路打你;击溃这一路,边黎围城自解;不击溃这一路,今日便要破城。 而且加上北寨守军,塞克勒手上也不过五千人。面前的赤河部大军浩浩荡荡,看阵势至少有万骑。 五千对一万,步兵对骑兵。 罗伯特中校虽然神色镇定如常,可心里还是捏着一把冷汗。 赫德军队内部的路线争论和决策流程,帕拉图人当然无从知晓。 罗伯特只看到敌人开始有动作,马蹄卷起漫天的灰尘,骑兵从两翼包抄。 帕拉图中军也传来号令。各方阵缓缓移动,一个方阵前出,其他方阵收拢。 四个方阵由一字排开,变换为品字布局。 赫德骑兵呜嗷怪叫,越冲越近,气势倒是惊人。 “火枪手,准备!”罗伯特中校下令。 火枪手平特听令,插好铁叉,架稳火枪。 他心知像这样四平八稳射击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仔细地瞄着。 两翼包抄的赫德骑兵冲至百米左右,突然拨马转向,原来是虚晃一枪。 平特的手很稳,这种把戏只能吓唬新兵,当然骗不过平特,也骗不过其他人。 帕拉图方阵肃然无声,没有一人误射,火枪手们都在静静等待开火命令。 赫德骑兵退到稍远的地方,不再冲锋试探、也不下马,就这样远远缀着。 罗伯特中校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因为他目测敌人停在两百米左右,不远也不近。 两百米,骑兵全力冲刺只需要二十秒钟,最多不超过三十秒。 可是这个距离又恰好处于火枪有效射程之外。 曾有人言:一个人要是能在两百米外被火枪打死,那和被流星砸死也没什么区别。 赫德人把这个距离掐的很准,如果不是巧合……那就说明敌人对于帕拉图火枪的性能很了解,是有备而来。 两翼包抄的同时,赤河部还有其他动作。 千余名赫德人翻身下马,推着楯车从正面逼近方阵。 见赫德人掏出传家宝,罗伯特中校也随之变阵。 他攥紧拳头,腹诽道:“我们为什么不带几门火炮?不然何至于被楯车欺负?” 火枪手平特接到命令,急忙跟着同伴跑到方阵正面列队。 赫德楯车推到两百米左右便停住。 罗伯特中校惊讶地发现,楯车旁的赫德人之中竟有不少扛着火枪。 先是震惊,后是奇怪,某一个瞬间,罗伯特突然手脚冰凉。 与此同时,冲锋曲突兀响起,传令兵从中军向西面八方狂奔。 “将军有令!进攻!”传令兵一边朝罗伯特方阵跑,一边竭力大喊:“将军有令!进攻!” “全体都有!”罗伯特大吼:“向前,齐步——走!” 百夫长、军士纷纷随之重复命令。 平特扛着火枪,手忙脚乱从方阵侧面跑到正面。刚刚把枪架好,还没来得及挂火绳。 听到突如其来的命令,他有些茫然无措。 抬头望向前方,平特看见不远处的赫德人掀开楯车上的蒙布。 黑洞洞的炮口露了出来。 红光一闪。 “轰!” 二十几枚核桃大小的铁球喷射而出,凌空散作钢铁冰雹,扫向帕拉图方阵。 平特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意识便已经湮灭。 身旁的战友只看到平特的身体猛地向后栽倒,他的火枪脱手落到地上。 同帐兄弟紧忙扶起平特,却发现他被一枚铁球正中额头,已经死了。 四门火炮依次开火,方阵外圈的火枪手接连被打倒。 射程就是硬道理,我打的到你,你打不到我,那你就只能干挨打。 一轮射击后,赫德炮手重新装填。 帕拉图士兵一阵骚动,他们既没想到赫德蛮子有火炮,也没有受过“干挨打、不还手”的训练。 “前进!”罗伯特中校冲着周围发愣的士兵大吼:“常步!前进!” 还在发愣的鼓手忙不迭敲响军鼓。 在鼓点声中,帕拉图人迅速从震惊恢复,开始向前推进。 他们不可能站着干挨打,必须要夺取这四门火炮才行。 但比起夺取火炮,更重要的事情是维持阵型不散。 常步为每分钟七十二步,每步大约六十厘米,走到两百米外的火炮阵地需要五分钟左右——前提是火炮不转移。 每分钟七十二步不算慢,然而对于此刻的大部分帕拉图士兵而言,这个速度如同龟爬。 可只有以这个速度行进,大方阵才不至于崩溃。 赤河部只有四门火炮,一轮炮击根本打不死几个人。 但是死者的惨象在眼前、垂死者的哀号在耳畔。每轮炮击都如同抽签,只是中签就要死,没有人想参与这种死亡抽奖。 帕拉图士兵口干舌燥,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加快,方阵开始出现混乱。 不时有士兵走到其他横队里去,或是不慎跌倒搅乱更多人。 “各百夫长!各军士!”罗伯特中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维持阵型!” 号角齐鸣,赫德人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两翼的骑兵骤然启动,向帕拉图军发起山洪般的冲锋。 《停止曲》从中军传来,短促的旋律被号手如同催命般重复。 “停!都停下!”罗伊中尉顾不得节约魔力,用扩音术下令:“重整队形!” 帕拉图方阵停下脚步,原地重新整队。火枪手退入方阵内,长枪手放平枪杆。 趁这个机会,赫德炮手打出第二轮齐射,随即拖着火炮朝更远处移动。 手持火枪的赫德人则快步逼近帕拉图方阵,想要干什么不言自明。 罗伯特中校发指眦裂,但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顶住赫德骑兵的冲锋,只能任由赫德人放血。 军旗摇动,中军方阵轰然展开。 百夫长[小拉斯洛]中尉高举军旗一马当先,一百五十名重甲戟手呐喊着冲出方阵,杀向赫德人的四门火炮。 这完全是自杀任务,但是帕拉图人必须消灭那四门大炮,否则将持续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赫德火枪手仓惶撤退,紧接着上百赫德甲士从楯车后面涌出,迎击帕拉图重戟兵。 那些赫德甲士披挂双层扎甲,仍然健步如飞。手中的兵器也不是标志性的弯刀,而是页锤、重斧和战锤。 两军的精锐轰然对撞,因为所有人都身披重甲,所以杀死彼此变得异常困难。 战锤命中头盔,铁板被砸的凹下去。头盔里的人却没有气绝,鲜血倒灌进气管,战士咳着血扑倒对方,抓起戟刃捅进对方嘴里,一插到底。 几乎没有人能得到干净利落的死亡,战斗变成一种酷刑。阵亡者几乎都是死于多次钝器击打导致的内出血。 不分敌我,有的士兵四肢被打断,人却还没死,铁打的汉子在哀求给个痛快。 在后边,两翼赫德骑兵的包抄被重整的大方阵击退。 几十名勇敢的赫德骑兵冲进方阵,转眼就被方阵内部的戟手、矛兵合力围杀。 在前边,帕拉图重戟手与赫德甲士不分胜负。 “[赫德语]鸱枭发什么疯?”赤河部本阵,正在观战的小狮子一拳砸在旗杆上:“[赫德语]早就让他撤!还不撤?” 其他人闭口不言。 令人意外,铁多为鸱枭说了几句公道话:“[赫德语]战场上人嘶马鸣,他哪有眼睛看着你?他后退,其他人以为败了,怎么办?冲上去就不能撤,也撤不下来。” 赤河部本阵,还有半数的骑兵没有参战。 “[赫德语]帕拉图人的意志很坚韧,一下子不能打垮他们。得再消磨他们几次。” 小狮子察觉到火炮阵地前方,战斗陷入僵局。他伸手招来一名红翎羽,贴耳嘱咐。 一队重甲骑兵脱离本阵,向着战场中央疾驰而去。 小拉斯洛中尉看见这队正在逼近重骑兵,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就是夺取火炮的最后机会。 “前进!帕拉图将士!”小拉斯洛中尉踩着马镫站起,怒吼着朝大炮掷出军旗:“鼓起勇气!前进!” 军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装有火炮的楯车旁边。 在这个时代,联盟常备军团是极少具有军人荣誉感的军队之一。 对于常备军而言,丢失军旗不光等于军法,还意味着莫大的耻辱。 投掷军旗,是指挥官最后的办法。意味着战斗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所有人都要怀着必死之心,将军旗夺回。 小拉斯洛中尉不顾生死杀向大炮,其他重戟手也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冲向军旗,竟硬生生将赫德甲士的阵型顶破。 赫德人的四门火炮很快被钉死。 大方阵中的拉斯洛上校心如刀绞。看着儿子如同一枚石子消失在浪花中,他眼前一黑,身躯重重从马鞍上栽落。 “援兵在哪?” 所有高级军官心中都在问这个问题。 在战场西侧的一道山坡后,温特斯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杰士卡中校说:“应该就在前面,我听到有声音。” 杰士卡大队还有其他辅兵部队中所有能骑马——准确来说是骑马不会摔死——的人尽数在列。 也万幸俘虏回来的马匹都被赫德人训练的很好。 长长的“龙骑兵”队列最后是两辆八套大车,车上载着两门重的六磅长炮,各四百五十公斤重。 梅森中尉一口气把他的四个“女儿”——四门轻型长炮统统带了出来。 然而其中两辆马车半路断轴,最后只剩下两个女儿抵达战场。 “主力会战意味着一切,一旦主力会战打响,所有分散的力量都必须向主战场集中。” 因为杰士卡中校过于强烈的主观能动性,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援军抵达战场。 还有更出人意料的事情正在发生。 在边黎主城正中央的一顶巨大毡帐内,十几名身着彩纹织衣,头戴兽骨面具,周身以骨头、羽毛、石头、彩带装饰的萨满祭司围坐在篝火旁。 外面的攻城战正进入白热化,枪声、炮声、爆破声震耳欲聋, 毡帐里面却寂然无声,只能听见篝火在剥剥作响。 十几名身着彩纹织衣,头戴兽骨面具,周身以骨头、羽毛、石头、彩带装饰的萨满祭司围坐在篝火旁。 一名萨满祭司从帐外走入,毕恭毕敬托着一颗还在跳动的马心脏。 为首的萨满祭司接过心脏,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 另一名萨满祭司向火焰抛出一把粉末,毡帐内顿时烟雾缭绕。 为首的萨满祭司把心脏置于金盘中,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其他萨满祭司如同从睡梦中惊醒,齐齐用低沉而奇异的喉音吟唱,场面异常诡异而迷离。 与此同时,边黎城北墙的一处暗门轰然炸开。 一匹矫健的青色骏马率先冲出烟雾,马背上的骑士身着全套赤红盔甲,极为醒目。 成百上千的赫德精骑跟随那赤甲骑士,从城墙缺口鱼贯而出,径直奔向汇流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异变吸引。 看到那赤甲、那青马,战场上的赫德人士气大振,狂热地齐声呼喊:“亚辛!亚辛!亚辛!” “那就是蛮酋亚辛?”塞克勒瞳孔猛然扩张,忍不住自语。 隔空对弈如此之久,这还是塞克勒第一次与对手正面相对。 “那就是白狮?怎么穿的是红甲?”山坡上的温特斯莫名其妙:“怎么又冲进河里去了??” 白狮想要干什么?温特斯很快就明白了。 冬季河水虽不结冻,却依旧冰冷刺骨。 可赤甲骑士纵马踏入汇流河,竟是要抱着马颈直接泅渡——还穿着盔甲。 由于视角的原因,战场上大多数人看不见河道里发生了什么。 站在西侧山坡上的温特斯却看得清清楚楚: 河道不过十几米宽,可那赤甲骑士被急流冲走至少五十米,几次淹没头顶又几次浮出水面,九死一生才抵达干岸。 而战场上的其他赫德人只看到赤甲青马消失在河对岸,又突然跃马出现在河岸这一侧。 “亚辛!亚辛!亚辛!”山呼声更加狂热,直达云霄。 跟在白狮身后的赫德精骑同样蹈水入河,有人直接被暗流冲走,也有人抵达对岸。 就在白狮率精骑冲向战场时,边黎城中央的毡帐内,仪式已经进入最关键的部分。 为首的萨满祭司拍打狮皮鼓,跳起癫狂、迷离而又有特殊美感的舞蹈。 其余萨满祭司一个接一个加入到这种舞蹈中。 温特斯只感觉身体一股冷风扫过,令他不由自主想裹紧衣裳。 他刚想要询问其他人是否有同样感觉,突然间,剧烈的幻痛无缘无故出现。 他明明没有进入施法状态,然而幻痛却做不得假。 温特斯紧咬牙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小团。 身旁的杰士卡中校大惊失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罗伯特中校的方阵内,罗伊中尉也抱着头,惨叫着从马鞍上摔落。 不光是温特斯和罗伊,方圆两公里内所有联盟施法者全都被强烈的幻痛折磨到无法行动,有的能力较弱的施法者甚至直接昏死过去。 边黎城中央的毡帐内,也有萨满祭司在舞蹈中一头栽倒。 为首萨满祭司的眼角、鼻腔不断有鲜血渗出,然而他的舞蹈只是更加激烈、狂热。 “不行!不行!”温特斯只剩下这一个意识:“不行!不行” 他集中全部精神,把意识集中在一点:“不行!拒绝!停止!” 一切如同琴弦绷断,甚至仿佛真的听到“崩”一声,温特斯瞬间从幻痛中脱离,他全身已被汗水浸透。 他最先看到的是其他人关切而担忧的面庞。 “没事吧?”杰士卡眉头紧锁:“发生什么了?” 温特斯感觉脸颊一凉,他摸了摸左脸,水? 是汗吗? 温特斯把手伸向天空,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更多冰凉的小水滴落在他的手掌上。 在上千米的高空中、在密布的乌云中、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数不清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液滴正在迅速从空气中析出。 越吸收水气,小液滴越大。直至大到无法漂浮在空中,纷纷坠向地面。 “防雨布!”温特斯挣扎着要起身,他声嘶力竭大吼:“防雨布!拿防雨布!” 其他人也感觉到异常,梅森中尉朝着火炮和火药桶狂奔,边跑边脱下自己的衣服。 但对于战场上大多数人而言,已经晚了。 从些许水滴到倾盆大雨,仿佛只在刹那。 暴雨来的迅猛至极,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火绳被浇灭、火药被打湿、边黎的熊熊大火化为青烟,火药武器尽数失去作用。 攻城的六个大队在滂沱大雨冲击之下,狼狈撤退。 而在汇流河北岸的这片战场上,成千上万的赫德骑兵正在向帕拉图方阵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 赤甲青马的白狮在最前面。 第七十三章 冲锋 倾盆大雨令火药报废,半数帕拉图士兵的武器变成棒槌,但是还有半数帕拉图士兵的武器依旧忠实可靠。 对于帕拉图军队而言,暴雨对士气的打击远比实际造成的战力损失更大。 “帕拉图人!拿出勇气!”各级军官竭力维持秩序,在方阵内奔走疾呼:“保持阵型!” 塞克勒更是亲自挥动鹰旗鼓舞士气。 “稳住!孩子们!稳住!”塞克勒催促火枪手拔剑作战,他的声音已经哑到听不清楚,仍在大喊:“坚守阵地!魔鬼也动不了你们一根毫毛!如果逃跑!它会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吃掉!” 比起暴雨的惊人声势,帕拉图军队遭受的另一次打击很不起眼,但是造成的破坏却并不逊色降雨。 四个方阵之内,施法者军官尽数失能,三位军官甚至已经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的施法者其实还算幸运,因为那些清醒的施法者身陷剧烈幻痛,生不如死。 罗伊中尉如垂死野兽般惨叫,他倒在泥水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身旁的人翻遍他全身,也没有找到一处伤口。 罗伊本人却感觉他仿佛在一遍遍被浸入滚沸的油锅。 他的意识极为清醒,清醒地承受着无法承受的剧烈幻痛。 其他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着罗伊中尉受苦,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罗伯特箭步冲过来,脱下大衣盖在中尉身上。 中校随即用匕首割下一段袖子,喝令周围的士兵撬开罗伊紧咬的牙关,把衣袖团起来塞了进去。 既是防止罗伊中尉咬伤舌头,也是使他不能再发出摧残其他人意志的惨叫声。 罗伊咬着布团,发出阵阵呜咽,七尺身躯在羊绒大衣下蜷缩成一小团。 “把中尉抬进方阵中心去!”穿着只剩一侧袖子的单衣的罗伯特中校接过军旗:“保护好他!” 帕拉图军队以旗帜、军号和小鼓传令,但旗语、号令和鼓声能承载的信息有限。 更为精细的临阵指挥严重依赖施法者辅助。 如今方阵里面的施法者军官尽数失能,等于帕拉图军队战场通信的重要手段被摧毁。 雨声、蹄声、呐喊声汇成一股,塞克勒即便想下什么命令也无法精确传达。 帕拉图军队硕果仅存的施法者——温特斯·蒙塔涅此刻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也不在方阵内。 由于切断“链接”很早,温特斯这次并没有“过载”。 幻痛来的快,去的更快。他仍能感觉阵阵刺痛,只是烈度不至于无法承受,尚能咬牙坚持。 当温特斯、梅森等人将两门大炮推上山坡时,帕拉图军正处于最危急的时刻。 四个千人方阵被压缩、弯曲,北端的方阵甚至已经快要变成三角形。 但是帕拉图人如同钢条般坚韧。 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下,钢条虽然已经发出刺耳的咯咯响声,却死撑着尚未崩溃。 没有几匹战马敢撞向锋利的长枪森林,赫德人也同样如此。 马匹反而碍事,有凶悍的赫德百夫长干脆下马步战。 他们凭身上盔甲坚固,用盾牌、刀鞘拨开矛尖,硬生生挤进长枪森林,挥舞弯刀砍杀帕拉图人。 其他勇敢的赫德士兵纷纷效仿,没有盔甲的赫德人就往枪杆下方的空间爬。 帕拉图剑盾手冲出方阵截杀敌人,双方在枪杆森林里鼠斗厮杀。 另有赫德骑兵跳下马背却不近战,他们拿出看家本领:[强弓重箭,十步射面]。 雨水会让复合弓开胶,但是勉强还能使用。 而失去火枪掩护的帕拉图士兵干脆连反击的办法都没有。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赫德弓手贴着矛尖张弓搭箭,朝他们的眼睛、腋下、小腿等不受盔甲保护的部位射击——绝大部分长枪兵只有半身甲。 有帕拉图士兵无法忍受这种看着自己被射杀的压力,他们咆哮着冲出方阵,杀向赫德弓手。 可是脱离方阵的保护,他们顷刻间便被赫德人围杀。 温特斯看到白狮和几个青翎羽在方阵西侧指挥,赤红甲、青鎏马在雨中尤为显眼。 在他们的指挥下,赫德人突入方阵之间的缝隙,压迫各方阵向外移动。 温特斯一目了然:白狮试图分割T型布置的四个方阵,令四个方阵无法掩护彼此,再逐个击破。 而帕拉图军队唯一的希望就是集中兵力,把四个方阵合在一起,以一个大方阵迎敌。 但是在赫德人的重兵压迫之下,帕拉图人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双方还在浴血厮杀,各方阵都在承担极大的压力。这个时候变换阵型等于自乱阵脚,反给敌人可乘之机。 帕拉图人需要时间……需要喘一口气的时间。 杰士卡大队的人马正在山坡反斜面集结。 杰士卡中校用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做战前动员 救援塞克勒部就是救自己。 主力会战打输,分战场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主力部队被歼灭,辅助部队也活不成。 梅森和温特斯围着大炮在忙活。 “弹药能用吗?”杰士卡中校走过来问。 “炮弹没事!火药只剩一点。”梅森嘴唇直哆嗦,颤抖着骂道:“他妈的!什么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这可是冬天啊!” “能发射吗?”中校又问。 “我可以。”温特斯咬着牙回答:“我用魔法隔着蒙布点火,只要炮膛不进水就行。” “好,都打出去!”杰士卡中校还是不冷不热的语气,放下一句话便走了。 他的神色也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仅剩的右眼直勾勾盯着人。 但就是这副平时令人不敢直视的面孔,此刻却给众人带来一种奇怪的安定感。 恼火的梅森狠狠踢了一脚马车,赌气似地说:“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家,老子死也不会再用这种垃圾车架!” 出发时四门大炮,抵达战场只剩两门。 大部分的火炮,炮身和炮架需要分开运输。 一些轻型火炮有炮车,可以直接拖着走。 但是这四门守城的六磅长炮没有,所以是装在普通马车上带来的。 即便有炮车,其[悬挂]及[轴承]也不足支撑长距离快速移动。 这年头的炮车就是木轮加铁轴,动起来如同龟爬,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里外都能听到。 它们连步兵的行进速度都跟不上,跟别提跟随杰士卡的“龙骑兵”大队行军。 所以“美丽的女儿们”——梅森中尉这样称呼他的大炮——用的临时炮车由载人马车改造。 为了乘坐舒适,载人马车配有昂贵的[皮带悬挂]和更昂贵的[笼球轴承]——原始滚珠轴承。 即便有悬挂和轴承、即便只是运送重450公斤的轻型火炮,一路颠簸也搞废两辆车。 “扎甲榴弹呢?”温特斯突然想起来:“打湿了吗?” 梅森把头盔里的雨水倒在脚边:“没有,都好好的。但是只要雨不停,就算是你也用不了。” 战场上的人的视线被雨水妨碍,暂时没人注意到六百米外的山坡后面有一队帕拉图士兵。 梅森在大炮上方撑起雨布,带着炮手开始装填。 “不行!”温特斯拦住梅森:“我们很可能只有一轮开炮的机会……不能在这里……” 火烧眉毛的关头,杰士卡大队的五名军官在雨中重新拟定作战计划。 梅森一声大吼:“妈的!双倍装药!两份炮弹!干了!” 所有能骑马的人被勒令找回马匹,温特斯无意中在人群里看到了皮埃尔。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杜萨克公子哥的模样。 如今的皮埃尔眼窝深陷、脸颊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 他正皱着眉头、叼着刀穗,沉默而仔细地整理马鞍。 他的伙伴——那些曾经笑着、闹着的狼镇孩子们也同样如此。 不,准确来说,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温特斯只是一眨眼,他们都长大了。 发现百夫长在看他,皮埃尔摘下头盔放在胸前,点头致意。 温特斯也点了点头。 两人隔着十几米远,就这样无言地打了声招呼。 准备工作迅速完成。 带着十几个炮手,温特斯和梅森推着炮车走下山坡,其他人在反斜面待命。 大炮的火门和炮口都用皮革蒙着,炮身则用雨布遮挡。 所有推着炮车的人都临时换上赫德扎甲,远远看上去就是一队赫德人。 为了确保可以随时开炮,没法使用马匹拖拽,全凭人力推动。 先是下坡路,温特斯抓着车架,小心翼翼地控制速度。 随后坡度放缓,行进逐渐吃力,众人低声喊着号子,以步行速度向前行进。 五十米、一百米、两百米…… 明明还在下雨,推着炮车众人已是汗流浃背。 有热汗,也有冷汗。 越往前推,赫德骑兵从身边经过便越频繁。 战场嘈杂混乱,大部分赫德骑兵懒得理睬这十几个推车的人,从炮车旁边惊险掠过。 偶尔也有赫德人问话,温特斯不让贝尔回答,只是隔着雨幕冲着对方摆手,继续埋头推车。 越往前推,两门大炮离那个赤甲青马的骑兵越近。 距离那个赤马青甲声影不足一百米时,梅森叫停众人。 炮兵中尉低声说:“别推了,这个距离正好。再往前推,杀伤范围反而小。” 随后,梅森蹲在炮尾,开始调整射角。 温特斯、梅森、两辆炮车以及十几个炮手现在几乎是在赫德人堆里。 成队的赫德骑兵从他们身旁驰过,稍加不慎被识破,就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这是最后的办法,帕拉图方阵正在被瓦解,唯有兵行险招。 炮手们身体僵硬,低头看着地面的泥水,不停地咽唾液。 “快点!”温特斯咬着牙问:“好没好?” “那个家伙在乱动!”梅森也咬着牙回答:“他乱动我怎么办?” 那赤甲青马骑兵立于方阵西侧的一处土包上,不停打马踱步,似乎在下达命令。 梅森扶着火炮,跟着对方的行动微微调整角度。 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往往就在最不希望它发生的时候发生。 一个红翎羽带着十几个骑兵直冲过来,愤怒地大喊:“[赫德语]你们几个甲士,竟敢殆战?头人是谁?” “[赫德语]我们没有殆战,我们头人是雄鹰!”贝尔回答。 [注:雄鹰是赫德人使用频率很高的名字 那红翎羽速度不减:“[赫德语]雄鹰多了?!哪个雄鹰?” 眼看红翎羽就要到身旁,温特斯心一横,抓着梅森的肩膀说:“我来让他停住,你可瞄准了!” “你怎么让他停住?”梅森万分惊讶。 温特斯一个深呼吸,进入施法状态。 他顶着残余的幻痛,把全部魔力灌入一声怒吼:“亚辛!!!”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声浪掠过荒原,边黎城内的赫德人都能清楚听到。 正在厮杀的双方甚至都不由自主愣神,那赤甲青马骑士也不禁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温特斯只感觉左耳温热,伸手触碰,已然有血。 “[赫德语]白狮是你配叫的吗!”回过神的红翎羽大怒。 “好了没有?”温特斯死死盯着赤甲。 “这个好了!”梅森大吼,跳到另一门火炮旁边。 温特斯猛然掀开炮口蒙皮,隔着雨布对火门里的火药发动燃火术。 “轰!” 炮架被后坐力撞断,木屑飞溅。 炮身腾空而起——它只是用绳索捆在马车上——飞向温特斯身后。 钢铁风暴掠过战场,赤甲骑手右手边的骑兵被一扫而空,但赤甲骑兵本身安然无恙。 首发射失,温特斯大吼:“再来!” “好了!”梅森吼了回去。 第二门六磅青铜长炮的炮口蒙皮被掀开。 “轰!” 双倍装药、双份炮弹。 火药燃气的巨大推力瞬间将一百五十枚球形铅弹推出炮膛,后座力令火炮翻滚着弹起。 装着铅子的布袋在炮口炸开,一百五十枚铅子在半空中扩散,化作圆饼状的弹云。 如同一百五十枚箭矢,伴随着死亡的尖啸,飞向赤甲骑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没时间反应。 第一门火炮甚至还在空中翻滚,没有落地。 “[赫德语]白狮!”只有千夫长鸱枭本能扑向青鎏马,用身躯保护赤甲骑士。 “扑哧”、“扑哧”、“扑哧”…… 一连串恐怖的铅弹入肉声。 铅弹不认识白翎羽、红翎羽、青翎羽。 铅弹也不分人和马。 铅弹对所有活物一视同仁。 赤甲骑士身旁的所有人——包括他本身——尽数被打倒。 那匹神俊的青鎏马当场毙命,还有数匹战马躺在地上哀鸣。 “当啷!”第一门发射的火炮刚刚落地。 “杀!”温特斯抄起长矛,把面前的红翎羽[赫德宪兵]从鞍上打落。 “杀!”杰士卡中校猛刺马肋,一马当先冲出山坡。 “杀!”骠骑兵、杜萨克、骑马步兵……四百余骑紧随独眼中校从山坡后冲出。 众骑兵分两路,左翼跟随杰士卡,右翼跟随安德烈,从两侧杀向白狮亚辛倒地之处。 “[赫德语]白狮!救白狮!”土包旁的赫德人发疯一般冲过去。 其他赫德骑兵撇下方阵,不要命地截杀帕拉图骑兵。 温特斯被赫德人拦住,眼睁睁看着土包处的赫德人把生死不知的赤甲首领放上马背带走。 “[赫德语]白狮死了!”贝尔放声高喊:“[赫德语]白狮死了!” 杰士卡大队的所有人都照着之前学的[白狮死了],大声叫喊。 恐惧、迟疑的情绪开始在赫德人之间蔓延。 越来越多的赫德人开始脱离战斗,向远处的赤河部本阵驰去。 “快进方阵!”温特斯喝令众人。 白狮究竟死没死,他并没有把握。 就算白狮死了,赫德人的兵力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意料之外的援军令帕拉图人喘上一口气,四个方阵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突然又得到重整旗鼓的机会。 帕拉图人扔下尸体,纷纷向塞克勒所在的本阵靠近。 “各方阵!不得擅自行动!”十几个传令兵在方阵间飞奔:“火枪手!捡起长枪!手中无武器者,皆斩!”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雨正在迅速变小,杰士卡大队的骑兵同赫德骑兵拼杀一阵后,便纷纷退向大方阵。 帕拉图军队在刚刚的血战中都没有瓦解的秩序,甫一歇战居然濒临崩溃。 塞克勒派出宪兵当场处决十几人,才止住帕拉图士兵无序涌向本阵的行动。 负责布置方阵的军官被称为[方阵长],而这次的方阵长由塞克勒亲自担任。 超长枪队和戟手队首先被集中,开始重新布置。 火枪手则原地待命,大部分火枪手都手持佩剑,少部分火枪手拿着从尸体上找到的长枪、重戟。 杰士卡大队留在外面,还轮不到他们进入大方阵。 温特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此刻是大方阵最脆弱的时候,甚至比刚才还要脆弱。 更糟糕的事情随之发生,隆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数百黑甲骑兵从赤河部本阵冲出,向帕拉图方阵发动冲锋。 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那赤甲蛮酋,只是换了一匹更显眼的红马。 越来越多的赫德骑兵跟随赤甲骑兵冲出本阵。 一直没有出动的赤河部本阵骑兵——赫德人的预备队——也加入这次冲锋。 最后,所有失去建制的赫德骑兵尽数出动。 赫德主将显然很清楚,如果让大方阵再次成型……那究竟谁的士气会先崩溃,还犹未可知。 此刻虽然赫德人虽然一片混乱,但帕拉图军队更乱。 赫德主将就是要以乱打乱。 军官再也约束不住士兵,帕拉图人纷纷涌入大方阵,尚未布置好的阵型竟险些被冲溃。 “所有拿着长兵器的人!都去外面!”塞克勒仰天大吼:“阿尔帕德!你再不来!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了!” 雨在这一刻彻底停下。 温特斯感觉大地在颤抖。 赫德人在转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的骑兵!”有人惊喜大喊。 在赫德骑兵身后,成千上万的帕拉图骑兵正在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从远距离看,那似乎是一条长线正在不断移动、不断推进。 一排排战马极速驰骋,鬃毛在风中飘扬,它们猛冲时俯着头,大地都在马蹄下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引导此次冲锋的箭头是一个中队的枪骑兵,他们是联盟最后的重甲枪骑兵。 枪骑兵的两翼有手枪骑兵保护,再之后是轻骑兵。 数以千计的帕拉图骑兵排成一个巨大的楔形阵。 势不可挡、锐不可当。 战场上每一个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他们的余生都不会忘记这次冲锋的恐怖和壮美。 在箭头的最前方,阿尔帕德少将高举骑枪,痛快地大吼:“来啊!孩子们!来啊!帕拉图的勇士!塞克勒还在等着我们救他的屁股!” 乌云散开,一缕阳光射在阿尔帕德身上,他的盔甲金光灿烂,恍若神明。 军号手吹响冲锋号。 “万岁!军团!万岁!帕拉图!”帕拉图骑兵咆哮着数百年来带给敌人恐惧和死亡的战吼:“Uukhai!” 帕拉图军队的主力……从来都不是步兵。 只是主力部队的大迂回费了点事、也费了点时间。 而塞克勒的依仗也从来不是方阵战术,阿尔帕德才是塞克勒敢以一个军团背水迎战过万赫德骑兵的底气。 塞克勒和阿尔帕德。 [冰]和[火]。 [铁砧]和[重锤]。 亚诺什将军就是靠这两柄武器,一次又一次横扫荒原。 现在,帕拉图的[铁砧]和[重锤]要一口气把赫德人砸碎。 …… “Uukhai!”方阵内的帕拉图人无不热泪盈眶。 赫德骑兵瞬间陷入慌乱,一部分骑兵调转方向迎击,有骑兵却试图脱离战场。 “方阵展开!”塞克勒大吼:“Uukhai” 没有人再在意什么阵型,帕拉图人拿起手边能拿的武器,杀向惊慌失措的赫德人。 就连杰士卡大队的骑马步兵也热血沸腾,呐喊着发起冲锋。 赫德骑兵瞬间陷入慌乱,一部分骑兵调转方向迎击,有骑兵却试图脱离战场。 双方骑兵轰然对撞。 调头迎战的赫德骑兵如同被热刀切开的黄油,瞬间被分成两半。 赫德战马的冲击力远不如帕拉图的重型战马,最前方的赫德骑兵几乎是一触即溃。 帕拉图骑兵横冲直撞,如同镰刀扫过麦田,手枪打空、骑枪脱手就拔出军剑戳砍。 很快,冲锋的势头减弱,战斗变成混战。 轻骑兵、重骑兵,帕拉图骑兵、赫德骑兵,在广阔的荒原上追逐厮杀,你来我往。 豪格维茨带领本队重骑兵凿进赤河部本阵,径直杀向旌旗所在。 老首领铁多把受伤的白狮放上马背,匆忙逃走。连马尾旌旗都没有来得及拿。 白狮受了伤,只是伤不至死。刚才身着赤红甲冲锋的,是白狮的弟弟小狮子。 豪格维茨一直冲杀到旌旗下,纵马撞翻旗杆。 战场上的赫德人士气彻底崩溃,纷纷四散而逃。 温特斯没有去追杀逃敌,他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而且他的左耳好像听不见了。 第七十四章 入城 在临时的医疗所里,巴德正给温特斯检查左耳的伤势。 听力器官的构造涉及解剖学知识,方圆一百公里之内恐怕只有卡曼神父了解,因此巴德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会不会就这样聋了?”温特斯颇为酸楚、委屈地问。 “不会。”巴德安慰道:“莫里茨少校最后不也痊愈如初。” “唉。” “没事。流血说明有创口,所以别乱碰。放心,没事。” 把温特斯安顿好,巴德开始处理其他伤兵。 按照陆军条例,医疗所应当设立在安全的后方。但是巴德发现越早让伤兵接受治疗越好——哪怕是最简单的治疗。 所以他的临时医疗所就搭在战场上:马车当手术台,担架是拿长矛做的,工具只有小刀、钳子和缝针。 当常备军士兵被运回大营接受治疗时,杰士卡大队的民兵可以在临时医疗所拔箭头、取铅弹、缝刀伤。 不过截肢等术式还是得送到军团医疗所。 不出三分钟,巴德看见温特斯又跑进医疗所。 温特斯问:“但少校是两耳,我只有左耳……” “没事,你放心。”巴德一边缝针,一边回答。 “哦。” 三分钟以后。 “你怎么知道没事?” “我猜的。” “……” 又过去三分钟。 “我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我难道真的就这样失聪了?我……” “不会的,你别乱碰就行。” “好吧。” 又是三分钟过去。 温特斯再一次跑进医疗所。 “你饶了我吧。”巴德苦笑道。 “上头让我们去打扫战场。” “我也得去吗?” “这个。”温特斯挠着脑袋说:“你不去也行。” “那你过来干嘛?” “我就是想问……你真的能确定我没事吗?” “出去!” …… 有人说:大战之后,必有大雨。 但是这次不太一样。 降雨已经提前预支,当厮杀声逐渐消失之后,倒是数日未见的太阳露出真容。 明媚的阳光洒在大地上,给人带来一丝暖意。 草叶上的雨滴反射点点辉光,荒原仿佛被披上一层薄纱。 战场美的令人感觉不真实,只有冰冷的尸体无情地提醒人们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帕拉图士兵拉成松散的两排横队,正在打扫战场。 所谓打扫战场就是收集能用的东西、给濒死的敌人解脱以及确保死掉的敌人死透。 塞克勒将军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视线范围内的战斗刚一结束,他便敦促所有还能行动的士兵作业。 杰士卡大队也在打扫战场的队列之中,经过数次“锻炼”,大家对于这项工作已经非常熟练——甚至比常备军还要熟练。 人人同时携带长短兵器,见到敌人尸体先用长兵器给一下,然后用短刀割掉耳朵记功。 温特斯骑着强运,跟在一辆单套马车后面。 不时有民兵把带血的盔甲、武器放上马车。有赫德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安德烈和梅森与他并肩骑行,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温特斯捋着强运的鬃毛,随口说:“骑兵还是得配属到大队,最好一个大队配一个分队。” 安德烈哑然失笑:“给步兵大队配一个分队的骑兵?还不如叫给骑兵分队配一个步兵大队,你也不算算开销。” “换个说法,骑兵和步兵在大队层面混编会很有用。” “废话,骑兵无论何时都很有用,四条腿就是比两条腿快。但是骑兵绝不能分散,必须集中。可以视情况分配给步兵大队。”安德烈总结道:“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们一直都是单独作战。” 温特斯看向若有所思的梅森:“学长,你怎么说?” “皮带不够用。如果车轴够结实,或许可以干脆不用悬挂。但火炮、车架都要减重。”梅森没头没脑甩出一句话。 安德烈揶揄道:“还在琢磨你女儿的事情?” 梅森眼睛一眨不眨,反问:“你们两个光说骑兵、步兵要搭配使用,那再加上炮兵如何呢?” “那大炮要先能跟上行军速度,不说跟上骑兵,至少得先跟上步兵吧?”安德烈拍拍学长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我们三个小小的百夫长,研究这些干嘛?” “是啊!研究这些干嘛?回帕拉图我不还是得去养猪?”梅森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温特斯心里难过,小声安慰学长:“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梅森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松垮的双排横队不断向前移动。 有民兵挥手高喊:“大人!这里有活口!” “能说话吗?”安德烈问。 “能!” “带去给中校。” 能不能开口说话,这是决定赫德俘虏生死的一条横线。 处决俘虏这种事情,维内塔军队还算比较克制。除有必要,否则不做。 至于帕拉图人,他们处决赫德俘虏没有任何心理压力。是否保留俘虏完全取决于运力、战局和指挥官的心情。 不知不觉之间,温特斯等人也渐渐被“边民”的残酷习俗所同化。 一名绿盔缨的传令骑兵远远跑来,到处高声问:“杰士卡大队在哪里?” 温特斯招呼那传令兵过来。 传令兵恭恭敬敬地问:“请问哪位是蒙塔涅长官?哪位是梅森长官?” “什么事?” “将军要见两位。” …… 传令兵领着两位百夫长一路疾驰。 “将军?”温特斯不仅胡思乱想:“阿尔帕德?塞克勒?找我干嘛?” 到场之后,他才发现传令兵的语法有问题,不是[将军],而是[将军们]。 阿尔帕德和塞克勒被一众校官簇拥着,杰士卡中校也在场。 温特斯感觉浑身不自在,因为他发现校官们死死盯着他和梅森,有人嫉妒到眼睛都在冒绿光。 他同时发现,两位将军正站在白狮亚辛被炮击的小土包上。 “两个小子,愣着干嘛?”阿尔帕德将军意气风发地朝两个百夫长招手:“过来!” 这片不大的区域看起来很惨烈,人尸、马尸枕籍。再加上下雨和踩踏,已经变成一块泥潭。 不成样子的尸体浸泡在泥水中,已经开始泛白。 温特斯的注意力被一只胳膊吸引。 那只胳膊孤零零插在泥里——看起来是左手——指向天空。 至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知道去了哪里。 究竟是胳膊离开身体,还是身体离开胳膊,也很难下定论。 屠夫会被屠宰场的景象所触动吗? 温特斯不知道,但是他的确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感觉——绝不是愧疚,但也不是喜悦。 阿尔帕德拄着一柄马刀,指了指青鎏马的尸体,打量着两人问:“杰士卡告诉我,是你们两个小子一炮把亚辛给打死了?” 杰士卡对着温特斯微微点头。 “炮是我们开的,将军。”温特斯一五一十地回答:“但敌酋亚辛应该没死。” 阿尔帕德拊掌大笑:“俘虏交待,亚辛受了重伤,说不定这会功夫已经死逑了。” 少将又踢了踢脚边插着青翎羽的头盔,打趣道:“不管亚辛死没死,你们这一炮都让他大出血。一炮打死四个千夫长!若不是亲自数出四个头盔,我还以为是杰士卡喝醉了。” “是杰士卡中校的指挥得当。”梅森给出标准答案。 “杰士卡骑兵出身,他懂个屁的放炮?”阿尔帕德嗤笑一声,他用马刀指着地上的一具尸体:“尤其是这个人,知道他是谁吗?” 温特斯和梅森当然不知道。 那具尸体的盔甲被铅弹打出密集的凹坑和孔洞,整个人几乎变成蜂窝。 “这人名叫[博格力],意思是猫头鹰。他是亚辛的[怯不花豪格科塔],也就是亲卫千夫长。你们干掉他,就等于折断亚辛一臂。” 温特斯有一点点印象,在第一炮和第二炮间隙,应该是这个人奋不顾身挡在亚辛前面。 他很想看看这位勇士长什么样,但猫头鹰的五官已被打得不成人形。 “你们干的不错,我要赏你们。”阿尔帕德也不遮遮掩掩,他直截了当地说:“若你们是帕拉图人,连升三级也不过分。但你们是外人,我不可能直接拔高你们军衔。” “博格力的这把刀归你了。”阿尔帕德把拄着的弯刀扔给梅森:“你是联省人,我放你回联省。” “还有你。”阿尔帕德从胸甲和锁子甲的夹层掏出一个闪亮的东西,扔给温特斯:“这个归你。” 东西入手沉甸甸的,温特斯发现是一个精致的酒壶。 温特斯还在琢磨这个酒壶是什么意思。 梅森抬头,突兀开口:“将军,请让我留在帕拉图。” “怎么?”阿尔帕德的眉毛挑起:“你不想回家?” “想,做梦都想。”梅森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是在联省,我还不如外人。” 阿尔帕德哈哈大笑,其他帕拉图军官也跟着笑,只有杰士卡等几人没笑。 少将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突然脸色一变,冷声问周围的校官:“你们笑什么?” 众人僵在原地,噤若寒蝉。 “他说的不对吗?”阿尔帕德冷沉着脸问:“他若是联省的人,还会来奔马之国吗?” 没人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尔帕德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杰士卡中校:“你们大队有功,都要有奖赏。带你的人去边黎,我让你们第一个进城。” …… …… 视线以内的战斗已经结束,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战斗还在继续。 帕拉图轻骑兵已经动身追杀残敌。 赫德大军土崩瓦解,正是骠骑兵大显身手的时刻。 如果是塞克勒军团溃败,步兵在茫茫荒原一个都逃不掉。 可现在是赫德人溃败,他们却能凭短途机动能力轻易脱离接触。 赫德人抱成一团是骑兵,四散逃命就是牧民。能否扩大战果,全看帕拉图骠骑兵的本事。 比起披甲重骑兵,骠骑兵不着甲、负重轻、使用更加灵活迅捷的轻型马。 赫德骑兵来去如风,帕拉图骠骑同样来去如风,而且风速更快。 会战战场还没分出胜负,阿尔帕德已经派人去抄赤河部老营。 也难怪帕拉图的步兵派系内心不平衡,他们干最苦的活,荣誉、功劳和战利品却大半被骑兵拿走。 不过杰士卡大队现在心里一点芥蒂都没有,因为他们可以第一个进入边黎。 所谓“第一个进城”,就是第一批抢劫的委婉说辞。 白狮自行在城墙上炸出一个大缺口,倒是给帕拉图人省了不少力气。 杰士卡大队在缺口外集结,摩拳擦掌等待中校一声令下。 众人喜气洋洋,还有人跑过来问,什么时候把金人起出来? 埋金人的地点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而金人的消息也被勒令保密——虽然肯定没法保密。 之前是被特尔敦部堵在桥头堡里,明知金人就在外面也只能干瞪眼。 如今眼见赫德人溃败,民兵们变得焦躁难耐。 温特斯只能安抚众人,“确认安全就去挖。” 实际上,根本不用民兵提醒,杰士卡大队的军官们已经为金人伤透脑筋。 是上交给军团?还是私下分了? 上交给军团最简单,但可能只会发下一条腿作为奖励。 私分,难免走漏风声,会有人见财起意。而且私分需要设备和时间,想把两吨黄金分成几百份并不容易。 而且金人到底算大件?还是算小件?这是一个“法律”问题。 按不成文的规矩,战利品小件归私,大件归公。 金银一般都算小件,因为没人会搞出特别大的金银器。 像金银的钱币、刀鞘、臂环这类东西,谁拿走归谁,天经地义。 杰士卡大队缴获的金银祭器,这些东西定义就比较暧昧。 中校交上去三件,剩下的都给参与作战的民兵分了,军团那边也没有追究。 谁成想特尔敦部搞出一个金人来……按黄金来算,它就是小件。但按尺寸来算,它就是大件。 温特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件事还真就只能杰士卡中校拿主意。 让杰士卡中校头疼去吧!眼下温特斯只想进城一探究竟。 大队全员整装就绪,中校一声令下,民兵小心翼翼“攻”入边黎。 但是预想中的抵抗和巷战没有出现,边黎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众人站在缺口处,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赫德人的城和我们的也没什么区别嘛。”夏尔打量着边黎的建筑、街道,低声说:“就是烂了一点。” 赫德人在内城铺设了石板路,倒是很讲究。 石板路两侧都是土墙草顶的长屋。过了一遍火,又过了一遍水,长屋的房顶和墙面还有焦黑的痕迹。 “抢劫都不会抢!”杰士卡中校恨铁不成钢:“别都傻站着。往城中心走,去找最漂亮、最豪华的屋子。遇到敌人,大喊示警!” 众人这才一拥而入。 骑着马的杜萨克们冲在最前面,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溅了其他人一身泥水。 “这帮杜萨克小崽子!”杰士卡难得笑骂:“抢劫还真是他们祖传手艺。” 温特斯有点想通是怎么回事,他对中校说:“恐怕边黎还能作战的人都已经跟着白狮突围了,城里估计只剩下老幼妇孺。” “我想也差不多。”杰士卡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皮埃尔又从街道尽头疾驰回来,险些撞到自己人。 “怎么了?”温特斯脸色一变,大声问:“还有残敌?” 皮埃尔跳下马鞍,上气不接下气:“城中心还有一个大帐篷!比特尔敦老营那个还大!” …… …… 边黎主城中心,一顶巨大而豪华的毡帐突兀伫立着空地上。 城墙内部的空间总是很拮据,但是这顶毡帐周围二十米内没有任何建筑。 在毡帐后面,一匹青马倒在一块大石板上。 马尸的胸膛被劈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其余部分完好无损,场面异常诡异惊悚。 温特斯捏着钢钉,小心翼翼用弯刀挑开门帘。 毡帐里面烟雾缭绕。 没有找到众人盼望的第二尊祭天金人,毡帐内只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和满地身批奇装异服的尸体。 第七十五章 站在神术壁垒前 看到一具具身着异教服饰的尸体,温特斯更加确信他此前的推测: 几乎导致塞克勒布局崩盘的暴雨绝不是自然现象,那是一个法术,一个规模大到超乎想象的法术。 但是这个想法,温特斯没告诉任何人。 他已经不是那个兴高采烈给艾克演示魔法的毛头小子,保守秘密才是施法者的第一准则。 围绕篝火温特斯一共数出八具尸体。 尸体皆身穿兽骨、青石、金属、彩带装饰的衣服,四肢诡异扭曲,表情极为痛苦。 “嘶”、“嘶”两次裂帛声,门帘被直接割开,大风吹散了毡帐内的烟雾。 杰士卡、安德烈等军官带人走进毡帐,大家一时间被帐内的恐怖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 失去门帘,毡帐内部变得明亮,温特斯得以看清更多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 帐内每一寸地毯上都绘着陌生符号,画着同样陌生符号的祭器和小旗用细绳穿成一串,密密麻麻悬挂在帐墙上。 “异教祭祀?”杰士卡中校皱着眉头问。 温特斯点点头:“应该是。” 夏尔眼尖,指着篝火边上的一处地方问:“那是什么?” 其他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金盘摆在篝火前的青石板上。 盘内满是半干的鲜血,还有一把匕首。 “那不会是人血吧?”安德烈突然感觉阵阵恶心。 “应该不是……”巴德脸色也有些不适:“可能是外面那匹青马的血。” 温特斯走到杰士卡中校身旁,低声商量:“中校,这里恐怕有古怪,还是让大家先退出去。” 杰士卡沉吟着点头同意。 民兵们本来就不愿意在诡异的异教祭坛多待,得到命令后忙不迭退到帐外。 “夏尔!”温特斯轻唤正在出帐的夏尔:“把贝尔给我带来。” 夏尔点点头,拔腿去找小猎人。 只剩下几位军官还留在毡帐内。 安德烈环顾四周,这个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突然浑身汗毛直竖,没有来生出一股寒意。 他抱着胳膊、缩着脖子,哼哼着说:“要不咱们也走吧?可别在这……诶?温特斯!你干嘛?” 正在翻检尸体的温特斯头也不抬回答:“总得弄清他们是如何死的吧?” 几人看着温特斯把其中一具略微僵硬的尸体从头到脚检查个遍——隔着衣服。 安德烈咽下一口唾液,问:“有什么发现?” “他们确实已经死了。”温特斯擦着手回答。 “废话!”安德烈险些吐血:“我也能看出来!” “还有别的吗?” “正因为没找到别的,所以才奇怪。”温特斯鼻尖微微抽动:“一点外伤都没有。” 安德烈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帐门方向倒退好几步。 “没有外伤?难道是服毒?”梅森的脸色也十分不自在,他看向杰士卡中校,问:“长官,赫德人还搞人祭吗?” 杰士卡面露苦笑:“我又不是赫德人,我哪知道。” 事关施法者,温特斯并没有透露太多——他干脆就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翻检其他尸体。 巴德后退几步,打量着一具尸体,说:“我怎么感觉这个人像是在跳着舞,突然就死了?” 几位军官此刻才意识到:尸体“扭曲、诡异”的死状……真的很像某种舞姿。 “什么舞能跳到死?”梅森皱着眉头问。 温特斯也学着巴德倒退数步,试图以整体的角度来看帐内的八具尸体。 “不对!”温特斯脸色猛然大变。 “什么不对?”帐内的军官摸不着头脑。 但温特斯已经冲出帐外,冲着手下民兵大吼:“贝尔!贝尔在哪里?” “在这里!”夏尔拉着小猎人气喘吁吁跑过来。 温特斯一把抓住小猎人的胳膊,用力之大甚至让小猎人痛得呲牙。 “贝尔!”温特斯急迫地问:“赫德人最重要的数字是多少?” “啊?”贝尔一时糊涂。 温特斯愈发急躁:“就是最重大、最吉祥、最隆重的数字!祭祀用的数字。” “我记得是[三],献三牲。”贝尔努力回忆着:“最隆重的时候,三牲各三头,就是……[九]。” 果然! 温特斯箭步回到毡帐,大吼:“不对!少了个人!” “什么意思?”安德烈已经跟不上了。 “你看这些人!”温特斯拽着安德烈一直退到帐门边上,指着地上的尸体:“他们不是随便站的!他们的站位有规律!这舞蹈缺了个人!缺了个领舞的人!那领舞的人没死!找到他!” 温特斯冲出帐篷,跳上高处,用扩音术对所有民兵大吼:“都给我去找!去找身穿奇装异服的赫德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不!去把城里所有的赫德人都给我找来!” 贝尔小心翼翼地走进帐篷,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他变的结结巴巴:“怎么……这么多祭司……怎么死了?” 温特斯闻言冲过来追问:“祭司吗?这些都是赫德人的萨满?” “是。”贝尔忙不迭点头。 “快去找!”温特斯又冲着帐外民兵大吼。 民兵们慌乱地跑去执行任务。 温特斯的情绪波动太大,所有军官都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杰士卡中校问。 温特斯没法回答,他终于有些理解为何宫廷法师的秘密能保守上千年之久。 因为没有人愿意分享这种知识。 就像温特斯不愿随便分享这种知识给帕拉图人。 能活捉一个虚弱的神术使用者,这是何等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概是安托万—洛朗建立联盟施法者体系以来,距离神术壁垒被攻破最近的一次。 要知道,除非施法者主动投降,否则没人能生擒施法者。 除非一个施法者主动开口,否则没人能从他们嘴里橇出一句话。 捆住温特斯手脚,他照样能一发裂解术爆掉敌人的头颅……或是自己的。 同理也没有人能生擒神术使用者。 活捉法师和神官,再加以审问? 还不如干脆杀掉他们,那样更容易一些。 唯一生擒术法能力者的时机,就是他们无法使用术法能力的时候。 温特斯几乎可以确信,那个领舞的赫德萨满一定是引导这次法术的人。 其他八个萨满统统暴毙,引导法术的萨满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复数施法者的共鸣能把法术威力推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这个想法已经在温特斯的脑海里回响整整一年半。 从火龙卷横扫圭土城那晚,这个想法开始萌生。 它最初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如同风中传来的一声低吟。 随着温特斯的阅历增加,这个想法不仅没被遗忘,反而落地生根。 见识过赫德萨满如何用一场暴雨摧毁所有火药武器之后,风中的低吟已经变成滚滚雷霆。 一个声音在温特斯心中大吼:“一定是这样!找到那个萨满!” 但是他太过心急,太过失态——他也意识到这一点。 温特斯不想和杰士卡中校耍心眼,但他也不愿说出施法者的知识。 稍微稳住心神后,温特斯反问:“刚抵达战场时,我险些失去意识,您还记得吗?” “嗯。” “恐怕那是这群赫德萨满搞出来的某种攻击。我想找到那个萨满,问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温特斯的另一个推测。 “他在城里,你在城外。隔那么远,怎么攻击你?”中校眉毛挑起。 “我也不知道,所以更要找到他,问清楚。” 杰士卡想了想,随口说道:“让你的人从附近开找。八个都死的这样惨,活着那个也要半残。” 温特斯连连点头,转身就要往帐外跑,却被杰士卡中校一把拉住。 “别抱太大希望,如果这个萨满真的很重要……”杰士卡中校开始在毡帐内绕圈踱步:“……恐怕已经被赫德人送出城了。” “喏,就是这里!”杰士卡停下脚步,反手把马刀狠狠插在地上,刀尖竟没入地面一掌深。 中校猛然发力一拔,地毯连同下方的木板被一并拔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口。 “蛮子最是狡猾。”杰士卡拍打身上的灰尘,似乎并不意外:“教过你的。” …… 地道内部潮湿逼仄,只允许身材瘦小的人弯着腰走。 温特斯根本没法进去——他不穿盔甲还能在地道里爬,要是穿上盔甲就会被卡住。 杰士卡中校也不允许温特斯进地道。 因为里面很可能有敌人在等着,究竟是地道还是地洞没人清楚。 最后中校挑选了几个矮小精悍的民兵去探明地道情况,温特斯则在城里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与此同时,有组织无计划的劫掠正在边黎进行。 战争太过艰苦,大部分战利品也与士兵无关。 对于士兵们而言,破城后劫掠是他们唯一能获得[补偿]的方式。 如果一支军队能做到战后不抢劫,那一定有某些比物质更崇高的东西在支撑他们——帕拉图士兵显然没有那种东西。 可在温特斯看来,帕拉图人等于是在骨瘦如柴的羊腿上啃肉。 最好的战利品当然是金银珠宝这些便携又值钱的东西。 然而边黎的长屋里什么也没有,赫德人堪称一贫如洗。 边黎城穷的叮当响,海蓝一条街的财富都比整个边黎多。 城中的仓库大部分都空荡荡,白狮的财富没有放在边黎。 “我允许你们第一个进城”,阿尔帕德这样对杰士卡中校说。 当时温特斯还不觉得如何,现在再回想,简直是受宠若惊。 因为城里就一丁点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第一批进城的杰士卡大队拿走。 后面进城的部队几乎一无所得,边黎最后能变卖的财产只剩下“人”。 那些没能跟随白狮突围的老幼妇孺和伤者,正在不可避免地沦为奴隶。 温特斯目睹军需官以极高的效率把城内的赫德人关押、登记、造册。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随军奴隶贩子操着各种方言,同帕拉图军需官讨价还价。 帕拉图人正在着手准备马车,赫德奴隶会先被运回帕拉图再出口——因为帕拉图人不使用赫德奴隶。 维内塔人和联省人颇受冲击,杰士卡中校倒是泰然自若。 终于,派下地洞的民兵从城外跑回来。 …… “就是这里!长官!”民兵一直把温特斯和巴德带到城外东北角。 城外的地道出口用双层木板保护着,外面覆盖泥土。 温特斯注意到木板上的土甚至长了草,和周围的草皮并无二致。 这意味着至少在去年夏天,这个地道就已经修通,这令温特斯愈发不安。 边黎的地势高,地道的走向斜向上。从出口往里十米左右,里面有一处不大的空间,叠着几艘小船。 “糟糕!”看到小船,温特斯转身冲出地道。 出口离汇流河很近,隐约还能河滩上看到有船只拖行的痕迹。 极目远眺,还哪有小船的踪迹? “跑了?”巴德跟着温特斯钻出地道。 “跑不了!”温特斯大喝:“把船抬出来!” 民兵们又赶紧跑向地道。 温特斯开始脱盔甲,语速飞快地说:“地道里的船都很小,载不了马。河滩对岸也没船,而且白狮大败,北岸都是我们的人。那赫德萨满一定坐船往下游去了。” “还要继续追?” “追!”温特斯把强运的缰绳交给巴德:“你带人从浮桥过河,在北岸追。让安德烈带人在南岸追。我坐船去追。我不信抓不到他!” “等等。”巴德眉毛一挑:“你会游泳?” 温特斯呼吸一滞:“那你坐船去追,我带人在北岸追。” 几名骑兵从河岸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安德烈。 温特斯兴奋的大喊:“安德烈!你来的正好!” “哪里好?”安德烈在温特斯面前拉住战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中校让你马上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温特斯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军团已经下令,摧毁边黎、焚烧所有不能携带的物资、处理掉全部赫德人。”安德烈笑容苦涩:“全军撤退!即刻出发!” …… 《的法术书》 条目:祈雨术 级别:对军级 原理:未知 施术方式:未知 备注:贝尔那小子说,每逢旱季,部落的萨满都会搞祈雨仪式。有的灵,有的不灵。这不就是典型的神棍唬人嘛?但那场暴雨又做不得假。毡帐里的萨满看起来也没干别的,就是跳大神……只不过最后跳死了。难不成赫德人的祈雨术有真货?这样说来祈雨术岂不是等于民用法术转军用? 又备注:必须要有一个多云的天气…… 第七十六章 尽出长子 [注:校官接到的命令才包含“撤退”一词,百夫长得到的命令只是拔营,士兵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安德烈说的“撤退”是杰士卡告知。 伤员还没收治、战利品还没清缴,突如其来的开拔命令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中校呢?”温特斯匆忙赶回边黎,却发现杰士卡中校不在。 “温特斯,你可算回来了。”梅森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连忙解释:“中校和安德烈去了北桥头堡,他让你把城里的兵收拢起来,带回大营。” 温特斯心下了然,大队还有不少士兵、伤员都在北桥头堡,中校是去带他们回来。 “咱们的人在哪?”温特斯又问。 梅森指向西面八方:“到处都是。” “这……” 没办法,还是只能用笨办法找。 边黎城里到处都是兵,杰士卡大队的民兵三两成群,混在其中。 温特斯、巴德和梅森分头行动,一栋房子、一条街道地找过去,翻遍边黎也只找回半数人手。 “其他人让他们自己回营。”梅森同温特斯商量,他的嗓音都喊得沙哑:“我没时间找第二遍。” 巴德思索片刻,提出一个折衷方案:“大营那边得有人主持局面。你们俩回去,我带几个人留在城里继续找。” 温特斯点头:“你小心。” 好不容易找齐半数民兵,温特斯发现更大的问题是出不去。 两个步兵大队正在押解赫德人出城,外面的辎重兵又赶着几十辆大车要入城。内城有三座城门,照样被堵得水泄不通。 温特斯下令转向城墙缺口,结果发现那里更加拥堵。 许多失去建制的士兵没有接到拔营命令,还在拼命往城里挤,想要抢点东西。 没办法,温特斯带人又向城门进发。 正好碰见塞克勒将军带着宪兵队赶来。 塞克勒解决问题的办法简单粗暴,他让宪兵在城门外反复宣读命令:“南门只准进!北门只准出!中门走车马!违令者斩!” 光靠语言,作用十分有限。仍有士兵抱着侥幸心态,想要蒙混过关。 很快,他们无头的尸体就被挂上城墙。 如同河道的淤积被清理,城门立刻变得通畅,温特斯也得以带人出城。 回到围城大营,大营里也是人相奔走、马尽嘶鸣。 侦察骑兵一队接一队被派出,手脚麻利的士兵正在拆卸帐篷、装车。 直到此时温特斯才确信,上头是动真格的。不仅要撤,而且立刻就要撤。 他掌握的信息少得可怜,这令他深深不安。 据他所知,在边黎周围被河流分割成三块的土地上,有十八个步兵大队、四十六个骑兵中队、六千余名辅兵以及数量不详的杂役,两万余人。 分散在各地的部队如何重新集结?光这一点就够塞克勒和阿尔帕德头疼。 更别说追杀赤河部的轻骑兵很可能已经跑到几十公里外。 唯有一件事让他稍微感到安心:帕拉图军队的指挥链条没有崩坏,士兵仍旧遵照命令行动。只要握成一个拳头,帕拉图人就还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穿过嘈闹杂乱的大营,温特斯终于回到杰士卡大队的营区。 他吃惊地发现,比起好似沸腾铁壶的大营,杰士卡营区就如同幽谷深潭一般平静。 不光是温特斯,梅森以及所有民兵都因眼前的景象而瞠目结舌: 两排马车整整齐齐停在空地上,车上装着杰士卡大队的全部辎重。 每个麻袋、每个箱子都被两道绳索稳妥地捆扎固定。 车上没套马匹,因为挽马都在马厩里,正在安稳享用加料。 大营的其他士兵神色慌乱,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家什都收起来。 留守营区的杰士卡大队伤兵却还在干活,有人在给挽马清理蹄掌,有人还在和面。 还有不少人正围着十几座简陋的土炉忙活,似乎在烤制什么东西。 如果温特斯的记忆没有错乱,他随军移驻北桥头堡的时候——也就是三天前——营地里还没有这些烤炉。 见到同伴回来,留守营区的伤兵赶紧端出干粮和水。 从边黎回来的民兵刚好又累又饿,纷纷接过吃喝狼吞虎咽。 伤兵的精神面貌好到让温特斯奇怪,他问留守营区的伤兵:“这些烤炉谁搭的?” “是老圣人让我们搭的。”负责烤炉的伤兵慌忙回答:“就是您去北边的营地那天。” 温特斯险些吐血,什么老圣人?分明就是老神棍嘛!三天没见,看来这些老神棍拥趸的狂信程度又加深了。 “在烤什么东西?”温特斯又问。 “干粮。老圣人让我们先做麦饼,再把麦饼烤成干粮,装成一袋一袋。” 温特斯眉毛一挑:“干粮哪天开始做的?” “大前天,您出征那天。” “马车?也是瑞德修士要你们装的?” “是。”伤兵点头如小鸡啄米:“老圣人让我们收拾东西装车,昨天。” “带我去见瑞德修士。” 在马车旁边,温特斯找到了老神棍。 老头这一路上吃得好、睡得好,还能天天撸猫。 比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清癯的托钵修士形象,现在的老神棍竟显得有些富态。 两人碰面时,老神棍左手提着一小桶红漆、右手拿着一支毛刷,正在马车挡板上勾勾画画。 看见温特斯过来,瑞德修士高兴地招手:“小子,你回来啦?” “您这干什么呢?”温特斯走到老修士身旁。 走到近处,温特斯才看清老神棍在写什么: [第五军团杰士卡大队所有 [偷窃绞刑军法必究 瑞德修士得意洋洋地说:“我给马车都写上标示。这样行军时就不会闹官司,闹出纠纷也有凭据。” “偷窃绞刑?军法必究?” “不错吧?”老头愈发满面红光:“简洁有力,对仗工整。别看这句标语短,我可是琢磨了好几天。一言足以震慑宵小之辈。” “有什么用?”温特斯嗤笑一声:“大头兵又不识字。” 瑞德修饰从满面红光变成老脸一红,他又在[偷窃绞刑军法必究]的后边画了一个圣徽。 老头气哼哼地说:“这样总行了吧?教会财产,我看谁敢偷!” 说完,瑞德走到下一辆马车旁边,继续刷标语。 “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温特斯也不再废话:“请先生教我。” “假正经。”瑞德修士瞥了温特斯一眼:“说。” 温特斯舔了舔嘴唇,问:“您在为撤军做准备,而且三天前就开始了,对吧?” “差不多。”瑞德头也不回,专心在围栏上画圣徽。 “您凭什么认定我们——不,是帕拉图。”温特斯穷追不舍:“您凭什么认定帕拉图要败?” 老头叹了口气,把毛刷扔在地上。 他转过身来,看着温特斯的眼睛:“小子,你说错了。虽然我对军事一窍不通,但对于你们打仗的本事,我从未有过怀疑。对于帕拉图的胜利,我也同样从未怀疑。” “那您为什么要提前准备干粮、马车?” “因为白狮亚辛已经赢了。帕拉图会打赢这场战争中的每一次战斗,直至输掉这场战争。” “我……不明白……” 瑞德修士又叹了口气,走向附近的石凳,并示意温特斯跟上。 两人坐在石凳上,老修士咳嗽了一声,解释道:“战役的胜利,难以弥补战略的失败。当帕拉图人顿兵坚城下那一刻,白狮亚辛就已经赢了。我问你,你难道以为赫德人心甘情愿让帕拉图人一刀一刀把他们割死吗?” 温特斯本想反驳:步步蚕食的战略在历史上有很多先例。 但是他又意识到:这并不能说明被蚕食的一方没有反抗的欲望。更何况帕拉图已经不能算蚕食,而是在大口从赫德诸部身上撕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瑞德修士又问温特斯:“赫德人看到邻近的部落一个接一个遭遇灭顶之灾,他们会不害怕?他们会不怨恨?他们会不担忧自己的命运?” 瑞德指着大荒原,说:“年轻力壮的雄狮,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它的猎物。可是它一旦露出颓相,不仅会被雌狮驱逐,就连草原上的鬣狗也敢招惹它。原因无他,势也。” “势?什么意思……”温特斯懵懵懂懂。 “你小子,把我这点兴致全给搅了。”老头重重叹了口气:“用你能听懂的话说。过去,赫德诸部走上坡路,帕拉图走下坡路,赫德人把帕拉图人打得鼻青脸肿。三十年之前,内德·史密斯一战改变走势,帕拉图开始走上坡路,赫德诸部开始走下坡路,帕拉图人又打得赫德诸部抱头鼠窜。” 老头又咳嗽两声:“走上坡路的时候,一切矛盾、一切失误、一切问题都能被胜利掩盖,一旦走下坡路,它们会统统爆发。这也是为何赫德人只败一仗,就被接连捶打三十年的原因。不是帕拉图的国力陡增,而是赫德诸部积累的裂隙被一次战败引爆。” “可是……是我们把赤河部打的大败呀?” “我再问一个问题。”瑞德修士目光灼灼:“如果神会流血,神还是神吗?” 如果神会流血,神还是神吗? 温特斯咀嚼着这句话。 不等温特斯回答,老修士继续说道:“帕拉图就是狮子,赫德诸部就是鬣狗。狮王打不过一百条鬣狗,却能追着一百条鬣狗撕咬,就是因为狮王有[势]。 三十年来,赫德诸部就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帕拉图人显露颓势的时机。 如果帕拉图能摧枯拉朽般灭掉赤河部,那赤河部的[盟友]就会作鸟兽散,谁也不会来救。 可帕拉图前线顿兵坚城下,后方被攻入本土。白狮亚辛已经把帕拉图从战无不胜的神,变成了会流血的人。 鬣狗们已经闻到血腥味,白狮亚辛的[盟友]会争先恐后参加这场盛宴。它们已经不再自认为是猎物,而是把你们当成猎物。 你们能击败一个部落、两个部落,但当所有赫德部落都赶来分享狮肉的时候,你们就会粉身碎骨。如果你们的将军不傻,打赢这仗就该立刻撤兵。” 温特斯缕清思绪,反问:“您的意思是说,白狮亚辛处心积虑就是要证明帕拉图并非不可战胜。虽然我们击败赤河部,却要被所有赫德部落围攻。” “从结果上来说,是这个意思。” “可赫德诸部不是一盘散沙吗?”温特斯不能接受:“怎么会有部落帮白狮呢?” “那我就不知道啦!”瑞德修士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小子,要是想知道赤河部是如何与其他部落勾兑,那你得去亲自去问亚辛本人。” 温特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那您是觉得帕拉图人必败无疑?” “不!恰恰相反!”瑞德重重地说:“我认为帕拉图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为什么?”温特斯不解。 瑞德感慨地说:“依我观之,帕拉图还是在上升期。其民勇敢刚健,其君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又有其他四国做后盾,一次失败不会伤筋动骨。 帕拉图的气力要远强于赫德诸部,失败反而能让帕拉图人吸取教训,下一次出拳时,会更狠、更准、更有力。 这十几年来我走遍诸共和国,不是帕拉图一国在上升期,而是整个联盟都在蒸蒸日上。内德·史密斯给你们留下三十年的太平,这个联盟的未来不可限量。” “小子,你的年纪正好。”瑞德看着温特斯,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不定你会完整地经历一个盛世。” 这次轮到温特斯唉声叹气:“盛世?先不打内战再说吧。” 老头反问:“内战又如何?内战也是统一资源的一种方式。” 联省和维内塔的恩怨千丝万缕,温特斯和老神棍说不清楚。 他突然想到什么,挑起眉毛问老神棍:“你既然觉得这一战必败,为什么不提醒我,或是提醒杰士卡中校、提醒塞克勒将军?” 瑞德斜了温特斯一眼,问:“我说[鸡胸脯],你能懂吗?” “什么意思?”温特斯一片茫然。 “那有一位名叫[丰饶土地]的智者,你听说过吗?” 温特斯连连摇头,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哪位智者名叫[丰饶土地]。 “[三个国家的罗曼传奇]这本书,你听说过吗?” 这个更离谱,温特斯听都没听说过。 “那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和你解释。”瑞德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你就当我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老神棍,跟你讲一堆疯话。这些话拿到将军面前,将军也不会信我。就这么简单。” …… 于此同时,军团总部,阿尔帕德沉着脸,糟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送到他的桌前。 追击赤河部残兵的十二个骠骑兵中队在西北方向遭遇近万敌人。 敌人谨小慎微,没有主动攻击帕拉图骠骑兵,只是不断收拢赤河部残兵,人数愈发壮大。 十二个骠骑兵中队只有一千五百余骑兵,见没有可乘之机,便留下少许哨探后回营。 带回的情报称,带着今晚敌人的蛮酋脸膛赤红,身材高大。根据外貌特征判断,可能是特尔敦部大酋长,烤火者。 烤火者的到来还不算最让阿尔帕德糟心的事情,毕竟特尔敦部之前已经参战,只是他们的注意力放在杰士卡部桥头堡上。 最让阿尔帕德少将糟心的情报,莫过于帕拉图在赫德诸部的线人和耳目连夜送来的情报。 海东部、苏兹部正在集结兵力,要求依附于他们的小部落[尽出长子]。 因为路上耽搁时间,帕尔帕德判断当他接到线报时,海东部和苏兹部很可能已经出兵。 赫德三大部,要到齐了。 第七十七章 处理 时间!时间!时间!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辎重部队甫一搬空白狮的全部家底,帕拉图军立即着手摧毁边黎——此刻许多部队还在赶回大营的路上。 然而摧毁边黎的工作又很快被叫停。 阴差阳错,暴雨不仅毁掉火药,也让原本干燥易燃的边黎变成一块吸饱水的海绵。 呛人的青烟弥漫在边黎城中,可实际上没几件房屋被点着。 房屋尚可从内部引燃,问题出在火场蔓延速度太慢。 必须得等草顶、木墙浸的水全部被烘干,火焰才能传递到下一间房子。 和之前火随风盛、风助火威的情况相差甚远。 按照开战前的计划,边黎应当被彻底毁灭:城墙将被破除、神庙和坟墓要被夷平、所有人口都会被掳走,以儆效尤。 但依目前的局势,要是帕拉图军队敢浪费时间挖边黎墙角——字面意义上的墙角,白狮做梦都会笑醒。 塞克勒和阿尔帕德又不可能把宝贵的火药浪费在爆破城墙上。 因此破拆城墙的士兵很快又被撤下来,塞克勒只派一部分辅兵进城纵火。 …… 温特斯把一支火把丢下井口,火把没有熄灭。 “行啦!”见水井已经被填的差不多,温特斯叫停手下:“这口井已经废了,下一个。” 民兵们提锹带铲,又奔向下一口水井。 望着黑洞洞的井壁,温特斯忍不住心想:“这一仗,白狮究竟准备了多久?” 边黎毗邻汇流河,吃水应当不困难。 但这其实是一个思维陷阱,因为水资源的获取太过容易,其重要性反而会被忽视。 一旦边黎被围,想再出城打水就要冒着生命危险,甚至被完全掐死取水路线。 就连小狮子带兵攻打北寨时,也知道要截杀取水士兵。 白狮不仅没有忽视饮水问题,还准备了对策——打井。 温特斯也是进了边黎,才发现城里有井,而且还有十几口,均匀地分布在居住区。 边黎坐落在小山包上,地势较高,想要打井本就十分困难。 更何况汇流河就在城外,触手可及。没有人会蠢到在边黎花大力气打井——除非他是白狮。 走到下一口水井,温特斯看到皮埃尔和贝尔正在肢解一匹死马。 两名杜萨克挥舞利斧,干净利落把战马尸体连骨带肉劈开。 暗红色的血液一直流淌到温特斯脚下,马尸被一块接一块投入井内。 甘水镇民兵伊什也在填井的队伍中,他心疼地嘟囔:“这可都是肉呀!还有皮子。” “不必担心,伊什先生。”温特斯认出说话者,安抚道:“塞克勒将军已经下令,给每个百人队分两匹马。不怕不够吃,只怕大家吃不完。” “能吃完!”伊什眼睛亮了起来:“保证能吃完,大人。” 很快,一具马尸连血带肉被投入深井。 按军官手册的指导,毁井最好是使用病死的畜生。 然而时间仓促,温特斯找不到病畜,只好使用马尸凑合。 随马尸一并投入水井的,还有十几桶人畜粪便。 暂时没恶心到赫德人,倒是把周围的帕拉图人和温特斯弄得反胃。 将脏东西倒进水井之后,不用温特斯下令,民兵们自觉动手往井里填土。 连续填掉两口井,民兵们对于这套活计已是驾轻就熟。 皮埃尔抓起泥土蹭掉手上的血,从腰包里取出一小筒盐倒进井中,嘴里还念念有词:“[旧语]尔族从此六畜不兴旺、从此嫁妇无颜色……” 其他人听不懂皮埃尔用的旧语,有不知所以的感觉。 “撒盐?”温特斯哑然失笑:“[上古语]将城夺取,杀了其中的民;将城拆毁,撒上了盐?” 这下轮到皮埃尔一片茫然:“您在说啥?” 温特斯又用通用语复述了一遍,他问皮埃尔:“[旧语]你会旧语?” 皮埃尔骄傲地回答:“[旧语]会一点,我妈教过一点,学校教过一点。” “原来如此。”回想米切尔夫人的言谈举止,温特斯觉得她的儿子会说旧语也没什么奇怪:“撒盐这套仪式是谁教你的?” “不是仪式,就是小时候听我妈讲的故事。”皮埃尔不好意思地回答。 温特斯哭笑不得:“皮埃尔,赫德人怎么会怕撒盐,荒原上的羊都抢着舔盐砖。盐自古就贵,撒盐都是仪式性的撒一点。别在这种地方浪费盐,捏一小撮撒得了。” 皮埃尔挠了挠头。 民兵们先是推倒井壁,然后开始往井里掘土,很快又一口井被填死。 “好!”温特斯挥手示意:“下一口。” …… 大军开拔,真真千头万绪。 全军还没集结完毕,两个大队已经作为先头部队提前开拔。 正常来说,一切装具都要由士兵本人背负。 但是这次不一样,为了提高行军速度,塞克勒给每个百人队都分配了一辆单套马车用于装载重物。 车和马都是从赫德人手上缴获来的,能撑多久不好说。 军营内的辎重被装上一辆辆马车,但还是剩下好多。 最初认定要打消耗战,帕拉图军用两个半月的时间运来大批辎重——甚至还有余力给军官运奢侈品。 军团总部旁边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秣,让塞克勒敢在补给线被截断的情况下继续作战。 即便帕拉图军失去后方补给,边黎城内的赫德人也一定先饿死。 如今这些物资反倒成为累赘——因为马车装不下。 “能带多少带多少。”塞克勒咬着牙下令:“带不走统统烧掉,一粒麦、一根草也不给赫德人留。除了粮食、干草,其他东西全部扔掉!” 杰士卡大队的营区,中校也在给梅森下令:“把火炮火门都钉死,统统推进河心。” “以后肯定用得着的。”梅森垂头丧气,站在原地不去执行:“她们都是好炮。” 杰士卡中校皱着眉头回答:“不是她们,是他们!这一路不会好走,与其勉强携带,等到挽马一匹一匹垮掉,最后不得不遗弃。还不如一开始就丢掉,也给挽马省点力气。” 梅森自知理亏,敬了个礼走出帐篷。 四轻三重,共计七门火炮,最终通通消失在汇流河的浪花中。 与大炮一起被丢进汇流河的,还有缴获的盔甲和武器。 辎重队不远百里给军官们运来的奢侈品也被统统销毁。 罗伯特和杰士卡——两位中校站在河边,注视着士兵用刀柄砸碎瓷器,把整箱的酒水直接丢尽汇流河。 “老头子还是不够决绝。”杰士卡的眉心紧锁:“速度第一,除了粮草什么都不重要,全都要扔。战力品也要扔。身上多带一把刀,一条少走一里路。” 罗伯特叹了口气:“你也体谅体谅老头子,他若是强迫下面的人交出战利品,大头兵能直接哗变。” “不至于。”杰士卡摇摇头:“命最重要,先活着回家,再说战利品如何。” “还记得那个寓言吗?那个关于黄金的寓言?”罗伯特反问:“愿意丢弃黄金,游泳上岸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都舍不得撒手,直到淹死前一刻才会扔掉黄金,但是已经晚了。人性如此,你我没办法,老头子也没办法。” 一道浓烟在两位中校身后升起,那是帕拉图大营在焚烧物资。 在南边和北边,还有更多的烟柱升起。 那是分守各处的帕拉图人正在纵火焚烧工事、营寨。 边黎城内的温特斯和安德烈也把水井统统污染、填死。 城内的烟雾也逐渐变得浓烈,温特斯和安德烈迅速把人带出边黎。 众人瘫坐在城北的河滩上,喘着粗气休息。 “走!”温特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敦促手下行动:“别在这里,回营再休息。” 民兵们慢吞吞地爬起来,垂着肩膀、拖着工具,跟随百夫长往大营方向走。 “有人过来了!”有民兵眼尖,指着前方大喊:“好像是赫德人!” 温特斯心头一紧,他踩着马镫,站起来眺望。 “是赫德人。”温特斯确认,并补充道:“不过没事,是赫德俘虏。” 两个步兵大队押解着俘虏与众人擦肩而过。 温特斯的目光扫过赫德人群,赫德人——准确来说应该已经是赫德奴隶——神情悲怆、痛苦,还有一丝麻木。 温特斯看到帕拉图士兵正在用粗暴的手段分开男人和女人、小孩,赫德妇孺哭声一片。 凡是能骑马的赫德男人都已经跟着白狮突围。留在城里的男人要么太老,要么就是伤兵。 如同分离蛋清、蛋黄,帕拉图士兵将赫德男人从人群里分出,驱赶着他们继续往东走,走向两河交汇处的河滩。 赫德男人明白了他们的命运,几个伤兵悲愤地大吼大叫,扑向面前的帕拉图士兵。 但他们身上带伤,又赤手空拳,哪里是全副武装的帕拉图人的对手,尽数惨死。 帕拉图士兵提着带血的兵刃,继续驱赶剩下的赫德男人往两河夹滩走。 “处理掉所有赫德人。”温特斯一瞬间想起这句安德烈转述的命令。 帕拉图人的处理方式,就是处决。 先处理掉男人,下一步就是处理妇孺。 俘虏,温特斯也“处理”过不少。 但是女人和小孩……他还没有突破过这条线。 看着留在原地的赫德妇孺哀声切切、凄惨至极,温特斯只感觉嘴里发苦。 “走吧。”安德烈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也面露不忍,他垂着头,低声说:“看着不好受,让他们干吧。” “慢着!别走!”温特斯突然一夹马肋,强运向两河夹滩疾驰:“我有话要和负责‘处理赫德人’的长官说!” 第七十八章 复盘和复盘 急促的军鼓声中,两个大队的帕拉图士兵拉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情地驱赶赫德伤兵走向汇流河。 在还不算太长的职业生涯里,温特斯已经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景象,但是眼前的一切仍然让他目不忍睹: 人,就像笼圈里待宰的牲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上千赫德伤兵被困在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干岸上,他们身前是血迹未干的矛尖,身后是森冷湍急的河水。 太多的人,太小的地方。 你的肩膀顶着我的胸口,我的后背压着他的后背。每个人都动弹不得,身体几乎失去控制。 最外面的赫德人站到膝盖深的水里,里面的赫德人还在把他们往外推。 他们绝望大叫、哀求,拼命往岸上挤,旋即又被人群裹挟向更深的水域。 远处的妇女、小孩哭声震天动地,就连见惯生死的帕拉图老兵也无法直视赫德人的眼睛。 但是军鼓一刻不停,催促着帕拉图士兵继续向前。 赫德伤兵在岸上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不肯挪步的赫德人被刺死,想要冲破矛墙的赫德人死的更快。 有几个幸运儿抓住空子穿过矛墙,没跑出几步就被帕拉图骑兵从身后砍死。 最后,赫德人被彻底赶下干岸,帕拉图士兵也走入河水,步步紧逼。 一个、两个……接连有赫德伤兵惨叫着被急流冲走,而军鼓仍然在响。 温特斯终于见到现场最高指挥官豪格维茨上校和拉斯洛上校。 [注:豪格维茨是“阿尔帕德派系”的二把手,拉斯洛是“塞克勒派系”的二把手,前者是骑兵军官,后者是步兵军官 “两位长官,恕我直言。”来不及自我介绍,温特斯开门见山:“你们处理掉这批赫德人,等于在给蛮酋亚辛帮忙。” 拉斯洛上校神色麻木地看向温特斯,又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谁?”豪格维茨皱起眉头,把温特斯上下打量一番,堂堂上校显然是不认识眼前的小小尉官。 但豪格维茨紧接着看向强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似乎认出了这匹马。 “哦,是你。”豪格维茨也转过头,不拿正眼看温特斯:“这不是阿尔帕德将军特别喜欢的那个维内塔小子吗?你这儿马倒是不错,卢西亚种?” 见两位上校一副懒得理睬他的态度,温特斯又急又怒。 温特斯压着火气,语速飞快地说:“这里有近万俘虏,不是伤员就是老人、妇女、小孩。他们要吃!要喝!要住!而且还不能上战场。杀光他们,就是帮白狮摆脱上万累赘!” 到最后的温特斯几乎是在呛声:“两位长官!难道不懂得[悲愤的军队一定会取得胜利]的道理吗?” 他把“长官”一词咬得特别重,语气异常不敬。 豪格维茨勃然大怒,他怒视温特斯,出声喝斥:“[旧语]你懂什么?” 温特斯梗着脖子,迎着上校的目光,用眼神顶了回去。 空气中的火药味几乎令人窒息,附近的士兵下意识背过身,不敢掺和军官间的矛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把火药味稍稍驱散,安德烈终于追上来。 他勒马给两位长官敬礼,冲温特斯大喊:“蒙塔涅少尉!你在这干嘛?杰士卡中校在找你!” “快走吧!中校等急了。”安德烈拨马走到温特斯身边,拉着后者的袖子:“两位长官,请容我们先行告退。” 豪格维茨轻哼一声,无趣似地摇摇头,挥手道:“滚吧。” 温特斯甩开安德烈,继续追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豪格维茨怒极反笑,但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沉默至今的拉斯洛中校在他之前开口。 拉斯洛面无表情地看着温特斯:“不,你说的有一些道理……鼓手,停鼓!” 夺命的军鼓声终于休止。 帕拉图士兵先是茫然停下脚步,随后在百夫长的指引下退回河滩,重新列队。 豪格维茨一愣,摸了摸下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赫德人幸免于难,彼此抱头痛哭。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浅水中,仍不得上岸。 拉斯洛召来一名传令骑兵,吩咐几句之后,传令兵朝着大营疾驰而去。 “你说的,我不懂吗?”豪格维茨看着温特斯,用教训的口吻说:“伤兵会痊愈,小孩会长大,女人会生更多士兵。这些都是亚辛的部众,所以才更不能留活口!” 温特斯不甘示弱,反驳道:“伤兵痊愈,至少要一个月后;儿童可以上阵,至少要五年后;女人生更多男人,更是至少要十五年后。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亚辛就在我们身后!哪个急?哪个缓?” “我们自有考虑!军团如何处理亚辛部众,容得上你插嘴?”豪格维茨重重停顿,总结式地说:“胜利者夺走失败者的一切,这便是荒原的规则,你们维内塔人根本不懂!如果北岸一战输的是我们,赫德人会对我们仁慈?你们的脑袋早被挂上马鞍!” 拉斯洛盯着温特斯,神情仍然像木偶一般麻木:“我已经派人回去请示,这件事两位将军自有安排。你们可以走了。” 温特斯还是有些不服气,但这件事他确实说的不算。上校拿军团长压他,他也无话可说。 他敬了礼,打马离开。 气呼呼往回走时,温特斯突然回忆起在狼镇的日子。 在狼镇他虽然两次遇险,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他其实过的很开心。 他受到狼镇乡亲的尊敬,平日里说一不二,而且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 甚至带领狼镇百人队当民夫的奔波日子,也比现在来的舒坦。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神棍会说“驻镇官这种土皇帝,给个千户也不换”。 受制于人,真真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情,尤其是在等级森严的军队。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温特斯攥着鞭杆四下扫视,最后朝着空气狠狠挥出一鞭:“[粗鄙之语]!” 这是他最后的冷静——没抽强运,因为他舍不得。 “咱哥们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要我说,你刚才就该把你那枚大十字勋章戴上,给他看!”安德烈并不擅长开解人,他少见地叹了口气:“忍一忍,撑到回家,咱们就不给傻X日羊佬扛活了!” “别提回家。” “为什么?” “你每次提到回家,我都有不好的预感。”温特斯把挂坠盒拿在手上,回家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强烈。 他没有打开挂坠盒,此刻他实在无法面对安娜。 “那行,直到回家前,我都不提回家。”安德烈朝地上啐了一口,有些恼火地说:“他妈的!老人小孩也要杀!边民!真他妈野蛮!” 不知为何,[野蛮]这个词从安德烈嘴里说出来,天然带上三分黑色幽默。 沉默了一会,温特斯思索着问:“那个步兵上校,叫拉斯洛的?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拉斯洛?”安德烈想了想,一拍脑门:“听说有个大官儿子战死了,好像就姓拉斯——洛?” 温特斯忍不住长叹一声。 另一边。 看着两个百夫长打马远去,豪格维茨上校随口对拉斯洛上校说:“哼,想不到维内塔人那群店小二,居然也有像高原人一样的直肠子?” 如果是和自己的手下说,这句俏皮话或许能引来一阵哄笑。 但拉斯洛充耳不闻,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豪格维茨仔细打量着同僚的脸,拉斯洛的五官如今就像木偶一般,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虽然二人平时总是不对付,但豪格维茨也有儿子、女儿,他甚至不敢想象失去孩子的痛苦 但豪格维茨也不会开解人,只能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听见的叹息。 …… 时间紧迫,等不及全军收拢。 第二日清早,四个已经集结完毕的大队便作为先头部队出发。 杰士卡大队因为早早整备完毕,所以也在先头部队之列。 没有什么仪式感,也没有动员、没有演讲。命令下达,不分常备军和辅兵,所有部队牵出马车就走。 杰士卡部有一样优势,因为先前是辎重部队,又强征了许多商贩的车辆和骡马,所以他们马车保有率比起其他部队要高很多。 夜袭特尔敦部大营一役夺取的四千余匹赫德马,一小部分下了锅,一大部分被军团收走。 还剩下五百多匹在杰士卡中校手里。虽然不堪用,总比没有强。 加上原来的骡马、战马以及少量毛驴,满打满算近千匹大牲口,所以杰士卡部也不缺拉车的马。 巴德忧心忡忡:想让马干重活不仅要给干草,还要给料。近千匹大牲口,每日吃的草料就是恐怖数字。 出发时必须尽可能多载,可又怕牲口撑不住。 所以巴德挑出四十多名养过马的民兵,由安格鲁负责,专门监督大队的骡马的使用情况。 “安格鲁先生不仅懂马,而且知道心疼牲口。”巴德向中校汇报时,这样评价小马倌:“不是自己家的也心疼。” “那就他。”杰士卡也点头同意:“提他做临时军士,再收拾几个刺头。否则他年纪太小,压不住别人。” 任命下达,狼镇的民兵都在说:“马倌小钩子现在真成了马官。” [注:安格鲁就是钩子,语气正式就是大名,语气暧昧就是昵称 在晨曦中,先头部队跨过临时桥梁,抵达汇流河南岸,随后向东进发。 眼下的情况是这样: 帕拉图在东边,撤退要往东走; 汇流河自西向东流,最后汇入冥河,可以走南岸、可以走北岸; 北岸,有赫德骑兵出没; 南岸,目前暂时安全。 问题在于:[如果走南岸,帕拉图人没法渡过冥河]。 越靠近北边,汇入冥河的支流越少,河道越窄,所以越容易渡河。 先前派出的工兵大队和两个步兵大队就是往北去,去寻找适宜地点架设浮桥。 所以到最后,还是得走北岸。 只不过塞克勒使出一个障眼法,先头部队先到南岸,往下游走四十公里,从一处浅滩再绕回北岸。 那处浅滩就是阿尔帕德骑兵部队的迂回位置。 …… 时间倒退回前一晚,困到意识模糊的温特斯被杰士卡中校叫进帐篷,帐篷里还有巴德、安德烈和梅森。 中校宣布,要给手下的百夫长们推演复盘。 五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其余四人眼巴巴看着杰士卡中校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木板展开后变成两巴掌大的棋盘。 杰士卡中校又从一方褪色的木匣里取出棋子,作为敌我各部的标志。 温特斯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把玩。 棋子的材质他认不出,看起来像石头,手感冰凉舒适。 至于雕工——温特斯小心翼翼地把棋子又放回棋盘——雕工很精致。 线必连贯均匀、角必光滑圆润、表面细细打磨过、温特斯可不敢随便碰。 “学着点。”杰士卡摆好棋子,对哈欠连天的温特斯说:“你们总不会当一辈子百夫长。” 从已知情报来看: 赫德联军围点打援。 得知北寨遇敌,塞克勒领兵支援,行至半路遇伏。 遇伏当日,塞克勒派人通知阿尔帕德提前行动。 为了确保出其不意,以及绕过赫德人的耳目,阿尔帕德把军旗都留在大营作为疑兵。 他带领骑兵主力部队先到南岸,再向东行进四十公里,从浅滩渡河,绕到赫德人背后。 如此大范围迂回,才有了最后的雷霆一击。 塞克勒的计划就是一记狠辣的右勾拳,简单有效的砧锤战术。 只要阿尔帕德部成功迂回,塞克勒正面的赫德部队必败无疑。 对于塞克勒而言,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不惊动敌人、不吓跑敌人。 杰士卡中校给百夫长们分析:塞克勒最初应当是以北寨为砧;遭遇伏击之后,计划变更以临时营地为砧;到了最后,主战场还是回到北寨。 根据敌人布置的变化,塞克勒的布置也进行了三次变化。 正菜只有这一道,至于杰士卡部的行动,只能算是头盘。 “就是这么回事。”杰士卡中校推倒棋子,结束了他的复盘:“也不能怪老头子看我们来气。” 温特斯、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四人围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 如果没有杰士卡中校复盘,温特斯甚至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什么。 百夫长能得到的情报太少,和士兵看到的东西几乎没区别。 对温特斯而言,他周围一百米以内就是整场战争。 也正是因为杰士卡中校的复盘,温特斯才明白为何塞克勒将军对杰士卡部如此恼火。 塞克勒煞费苦心、精心筹划,先拿北寨做饵,后拿自己做饵。 他要是“一锤子敲下去,砸碎赤河、特尔敦两部”。 杰士卡部火烧特尔敦老营,虽然重创特尔敦人,却也导致赫德联军兵力分散。 特尔敦部祭天金人被夺,发疯一般硬打桥头堡。 所以到最后,被铁砧和重锤砸碎的只有赤河部。 另一边,特尔敦部虽然被击退。 但是杰士卡大队的兵力太少,没打成歼灭战。 烤火者核心部众尚在,他一路收拢溃兵靠近主战场,赤河残部反而借助烤火者逃出生天。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得知自己拼死作战反倒搅乱塞克勒将军的计划,四个百夫长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缺少信息的情况下做出正确决策,才是名将之姿。”杰士卡中校摆弄着棋子,淡淡地说:“看来我们都不是名将。” “战机摆在眼前。”温特斯又好气、又好笑,他看向巴德、安德烈:“我们总不可能放过吧?” 杰士卡中校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棋盘:“我只说我们不是名将而已。作为百夫长,你打的很好。” “反正我们就是芝麻大的百夫长。”安德烈总结道:“敌人脖子伸过来,我们就砍。要怪就怪赛勒克将军没来知会我们一声。” “别说了。”梅森中尉利索地接过黑锅:“都怪我。” 温特斯十分疲倦,他蜷缩在椅子上不想说话。他只想尽快回家,哪怕是回狼镇也好。 杰士卡中校收好棋盘、棋子,又取出几份地图发给众人,问:“你们图上作业怎么样?” “A+。”温特斯接过地图,头也不抬。 “A。”这是巴德的回答。 “B。”安德烈不好意思地说。 梅森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我刚出校门时也是A+,现在不知道还剩多少。” 地图是垂直投影地图——这是三十年前军事改革的成果之一。 比起四十五度角俯视地图,垂直投影地图更难理解,但是更精确,可以承载更多的信息量。 [注:尚没有等高线 温特斯一打眼就认出这是边黎周围的地图,他好奇地问中校:“用石墨条画的?您亲自画的?每一幅都是您画的?” 中校点了三次头。 温特斯对中校的敬意陡然提升:“您居然还会测绘?” “从军团的大比例地图扒下来的。” “哦……” 杰士卡中校问百夫长们:“看到汇流河下游标示的浅滩了吗?” 四人齐齐点头。 “那就是阿尔帕德部的渡河地点,我们也要从那里过河。”杰士卡中校宣布:“我们是先头部队,明天一早出发。” 四名百夫长反应平平,早晚要走,先走反而是好事。 梅森突然来了精神,忙问:“那……那尊金人怎么办?继续埋着。” 温特斯也来了精神,挺直腰板、竖起耳朵。 “还能怎么办?”杰士卡中校冷淡地回答:“继续埋着。” “会不会被人起出来?”梅森犹豫地问。 “那就被起出来。”杰士卡中校皱起眉头:“大炮都嫌累赘,还带金人?等下次打赤河部的时候,再找机会起出来。” “下次?” “哼,边黎是破了,但是白狮没死。看着吧,这仗还没完。” “下次可能很多民兵就不服役了。” “登记造册,只要没丢就亏不了他们。” 巴德拿着皮尺比量一番后,略有吃惊地说:“阿尔帕德将军一日两夜的奔袭距离,光直线就有将近九十公里?” 温特斯接过皮尺,亲自动手测算了一遍。 如果比例尺没问题,直线距离真的有九十公里。 一天两夜不休息,越野行军的直线距离超过九十公里。抵达战场后还能发动一次海啸般的冲锋,把赤河部砸得粉碎……还有余力继续追杀残敌。 温特斯不禁赞叹:“当真是奔马铁流。” 杰士卡也露出一丝笑意,也没多说什么。 “图上作业的功夫别丢下。”杰士卡中校拿出几个小木筒给百夫长们装地图:“早晚有用。据说老元帅就喜欢随身带着白纸本,碰见他喜欢的地形就记录下来。” “哼,我小姨还说老元帅喜欢做家务、写作业和吃莴苣。”温特斯打着哈欠,小心翼翼地收好地图:“我发现各共和国都有特色版本的老元帅轶闻,攒的差不多我就把它们合订出版,书名就叫《伟人的足迹》。强制每名陆幼学生买一本,呵呵,我发了。” 众人摇着头,露出无奈的笑容。。 帐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问,蒙塔涅少尉在吗?” 帐内的几人对视一眼。 “请进!”温特斯高声说。 一个高瘦、严肃的步兵校官拨开帐帘,走进军帐:“唔……杰士卡?你也在?” 杰士卡中校站了起来:“罗伯特?你怎么来……你来找蒙塔涅?” 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杰士卡给其他人介绍道:“这位是第六军团的罗伯特中校,我的老相识,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尉官们赶紧敬礼。 “哎呦,哪有你了不得?咱们赶紧说正事。”罗伯特摆摆手,焦急地询问:“哪位是蒙塔涅少尉?” “我是。”温特斯回答:“请问长官您需要我做什么。” 罗伯特眯起眼睛,从头到脚把面前的少尉审察一番,可他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只看见一个疲倦的年轻人,略显消瘦,气质温和而安静,完全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 年轻人额角有一处不明显的白色伤疤,那个位置再往下偏两寸,这顶帐篷里就会再多一位独眼龙。 “你们这些施法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罗伯特中校略显遗憾,他又紧接着问:“听说,你现在是军中唯一能使用魔法的施法者?” …… 稍后,罗伯特大队的营区,温特斯见到同样是施法者的罗伊中尉。 罗伊中尉嘴里塞着毛巾,脸色惨白、牙关紧咬,蜷缩在毛毯下,身体止不住地打颤。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罗伊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看不出有内出血。”罗伯特中校的眼睛微微泛红:“可他现在就是这样……痛不欲生,他现在太痛苦了,我甚至想过给他一个痛快,也好过这种无休止的折磨……” 温特斯给罗伊盖好毯子,问:“军中所有施法者都这样吗?” 罗伯特中校坐在板凳上,扶着额头回答:“有人的情况没这么严重,但也没法再使用魔法。罗伊还算好的,还有人意识比罗伊还清醒,不停地大喊‘杀了我杀了我’,疼到昏过去、又清醒、再昏厥、再清醒。” 旁边的瓦尔加少尉轻声说:“仿佛他们的肉体还在尘世,灵魂却已经拖进炼狱里受苦。” “我能和那些症状较轻的人谈谈吗?”温特斯又问。 “可以,我带你去见他们。”罗伯特中校说走就要走。 “中校,先等等。”温特斯急忙叫住对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当务之急应当是减少罗伊中尉的痛苦。” …… 罗伊在经历什么?温特斯再熟悉不过,因为他也经历过,就是那次意外使用火龙卷术后的[肌肉拉伤]。 温特斯有一个猜测:罗伊的阶段尚属于“拉伤”,而那些死掉的赫德萨满则是被“拉断”。 不过“肌肉”的比喻是否恰当,温特斯并不确定。 第三只手的运作模式是否真的像血肉手臂一样,温特斯也不确定,这是他眼下能找到的唯一“自洽”的逻辑。 所以理论上,只要使用莫里茨牌秘方镇静剂,在睡眠状态下等待第三只手自我修复即可。 甚至,痊愈之后还会有所收获。 长期进行“莫里茨式”超负荷训练,温特斯的法术能力提升远比过去要快。 他因而推测“撕裂再愈合”的过程,能够让“肌肉”乃至于“骨骼”更加强壮。 但是问题在于,温特斯手头没有那种镇静草药。 联省那班王八蛋把他推进马车的时候,他随身携带的草药还在行李包里。 行李包也没跟着送到帕拉图。 所以这大半年温特斯的训练主要集中在[精度控制]上,超负荷训练全靠意志死撑,导致他的睡眠质量愈发糟糕。 而且即便有那种镇静草药,温特斯也不会拿出来。 帕拉图的施法者智力没有问题,当他们恢复正常后,早晚会发现他们的法术能力得到略微提升。 提升其实很不明显,据温特斯直观感觉,实际上百分之一都不到。 但维内塔人有一句话:“小数怕长计”。 假设每天提升百分之一,一年就能提升三十七倍;每天提升两百分之一,一年就能提升六倍 [注:指数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函数。 [又注:以指数形式提升只是温特喵的猜测,但他确实进步许多 在温特斯看来,这种镇静草药应该被划为战略物资,它的秘密应该作为永远的秘密,严禁出口任何成品、秧苗以及种子,走私者一律处以极刑、全家连坐、开除教籍。 然而问题在于,联盟不产这东西,整片大陆都不产…… 只能从已知世界的尽头、文明的边缘的边缘、没法想象有多远的地方——帝国的海外殖民地获取。 那里的土着拿这玩意当助眠药、咀嚼片和水烟叶用。 所以温特斯就更不可能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尤其是泄露给帕拉图人。 没有镇静草药,那只能用土办法。 …… “你知道怎么减轻罗伊的折磨?”罗伯特中校满怀期待地问。 “要不……”温特斯试探着问:“灌点酒试试?越烈越好。” 除了被幻痛折磨的罗伊中尉,其他人全部呆立。 罗伯特中校和瓦尔加少尉四目相交,中校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瓦尔加少尉无奈地说:“温特斯,你觉得我们没想过用酒吗?我们试过,没用。他牙紧咬着,硬灌进去反而会呛到。” “牙紧咬着,那就撬开。呛到,就抠出来再灌。”温特斯的理性占据上风,他一摊手:“要么灌酒,要么把他打昏,我只想到这两种方式能够减轻他的痛苦。打昏的力量一旦控制不好,人会被直接打死。对比之下,还是灌酒更安全。” 罗伯特中校攥紧拳头转过身来,盯着温特斯问:“你确定没有别的办法?” 温特斯有些犹豫,他支支吾吾地说:“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罗伯特中校连忙逼问:“什么办法?” “这个……据说窒息也能让人昏迷,要不然试试窒息?”温特斯也十分无奈:“总觉得让他昏过去,总比让他清醒受折磨好。” 罗伯特中校一拍大腿,红着眼睛,咬着牙说:“灌!我亲自灌!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实在没有办法,我亲自让罗伊解脱,他不应该受这种折磨……” 温特斯也觉得用烈酒的可信性最高,没有撬不开的牙,只有不够坚决的人。 只要罗伊还能吞咽,就应该还能灌进去。 瓦尔加跑去取酒,过一会又慌张跑回来:“中校,没有酒了!” “什么?”罗伯特大怒:“不是送上来不少嘛?能都喝光了?!” 瓦尔加哭丧着脸说:“都扔进河里了……” “你没有存酒吗?” “我不喝酒……”瓦尔加少尉——这位是温特斯的真正的班长——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粗鄙之语]!”罗伯特中校大骂:“老子也不喝酒。” 突然,罗伯特、瓦尔加齐齐看向温特斯。 温特斯连连摆手:“我也不喝,我是施法者,不能喝酒。” 西风吹的帐篷呜呜响,三人相视无言。 罗伯特中校冷静地指示瓦尔加:“去别人那里要,就说我要的。总会有人藏几瓶存酒的。” 温特斯灵光一闪,把手伸向怀里,摸索着……找到了! “酒!”他一把掏出银酒壶,兴奋地说:“阿尔帕德那家伙给的!” …… 在强制摄入大量烈酒之后,罗伊中尉的意识逐渐模糊。 施法者就这点好,平时不喝酒,所以酒量普遍很差。 看着罗伊沉沉睡去,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在忍受极大的折磨,帐篷里的其他人这才安心。 罗伯特中校叫来三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帮忙,六个人一齐动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罗伊的嘴、把酒灌进罗伊的喉咙、而且还没把他呛死。 大冷天,温特斯却是满头大汗,他气喘吁吁说:“好像有些毒也能麻痹人,蛇毒、蝎子毒什么的……比我们现在省事多了……” 正在擦汗的罗伯特中校踢了温特斯一脚,哈哈大笑。 罗伯特中校豪气冲天地说:“这个办法管用,得去告诉其他人。蒙塔涅少尉,我欠你一次。” “我想去见见那些症状较轻的施法者。”温特斯赶紧提要求。 “好说。”罗伯特中校大手一挥:“我带你去。” 在医疗所里,温特斯见到了那些症状较轻、幻痛尚能忍受的施法者同僚。 有些人甚至几乎没有幻痛,只是没法使用魔法——有点像即将痊愈的症状,说明他们被撕裂的程度不严重。 施法者们闭门长谈之后,温特斯得到一个关键词:[漩涡]。 按照其他施法者的描述,他们只能想到“漩涡”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 被束缚在漩涡中,一圈一圈的旋转,朝着更深处坠落,却无法脱离。 直至超过承受极限,失去意识,才得到解脱。 “我该不会再也没法使用魔法了吧?”米契少尉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温特斯安慰道:“虽然我也不确定。” 另一位施法者,马特少尉好奇地问:“你啥没出事,有啥思路吗?” 温特斯注意到,无事的施法者都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少尉。 于是他推测着说:“依我看,赫德人的这门攻击法术,应该是施法者的能力越强,收到的伤害越严重。我几乎一下子就被弄昏了,醒来虽然还有幻痛,但勉强忍着还能用法术。” “我觉得。”温特斯总结道:“大概是因为我能力最弱吧。” 马特少尉想插话,却被米契不动声色按住,后者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 米契看着温特斯,微笑着说:“可能是这样吧。” 第七十九章 一个半法术 天还未大亮,先头部队已经启程。 两个常备军大队和另一个民兵大队走在前面,杰士卡大队兼任辎重队和后卫队,另有一个中队的骠骑兵随行支援——这就是先头部队的全部兵力。 他们的职责是确认路线、修筑营地、清扫可能存在的敌人,为后续大部队的到来提前做准备。 太阳没升起来,所以很冷,冷到人的胸腔都在不由自主颤抖。 有手巧的士兵给自己缝了头盔似的帽子,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不会针线的士兵就只能挨冻,鼻子、嘴巴、耳朵都冻得发红,呼吸带出的白雾给眼毛都挂上了霜。 还有士兵把赫德人的袍子裁成段,凑合着当围巾用,或是胡乱找来一些边角布料当三角巾。 杰士卡大队的营区如今异常冷清,所有该带走的东西都被装上马车、扛在肩头,地面上只剩下一团团炭黑色的灰堆。 还没轮到后卫们出发,民兵们列队待命,众人搓着手、跺着脚、小声说着闲话。 温特斯在队列间行走,做临行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沿路民兵看到百夫长过来纷纷敬礼,温特斯也认真回礼。 许多民兵都裹着赫德人的袍子,原因无他,赫德袍子真的很保暖。 若不是担心影响不好,温特斯都想弄一件袍子套外边——毕竟这个鬼天气,身上衣服不嫌多。 狼镇的[萨木金]被冻得耸肩缩背,看到百夫长走过来,他连忙问:“啥时候能走啊?大人。” 温特斯稍微估算时间,回答:“别急,应该快了。” “好……那就好。”萨木金抽着鼻子,哆哆嗦嗦地说:“走起来就好,走起来暖和暖和,干站着太冷了。” 看见萨木金身上只有离家时带的夹衣,温特斯十分奇怪:“你怎么没去弄一件袍子来穿?” 萨木金的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小:“穿死人的衣服,不吉利。大人,我没事,走起来就暖和了。” “那死人的金子你要不要?”温特斯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他指着萨木金的刀鞘,问:“这把刀难道是赫德人拿盘子托着送给你的?死人的马刀你要,死人的盔甲你穿。你说说看,死人的袍子有什么区别?” 萨木金无力反驳,他低头嘟囔着:“那还是不一样嘛。” 温特斯又好气又好笑:“不识货的家伙,你知道赫德袍子多贵吗?赫德女人的嫁妆里面要能有三套袍子,那都不是寻常人家。有商人专门收购赫德皮袍,结果白拿你还不要?” “啊?”萨木金一下子傻眼:“我不知道这回事……那现在也来不及了……” “给你五分钟,去后边找巴德少尉领一件。”温特斯催促道:“快去!跑步去!” 萨木金一溜烟地跑远。 “袍子省着点穿,小心别被虫蛀。”温特斯对周围其他人说:“穿一辈子有点难度,穿半辈子没什么问题。” 巡视过麾下的两个百人队,温特斯走进老神棍的马车。 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正好与小狮子四目相对。 看见来者是谁,小狮子又把头埋进怀里,继续睡觉。 “走开走开。”温特斯给了小狮子一巴掌,把它往边上推。 小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哼唧着让出一块地方,容温特斯坐下。 瑞德修士有一丝笑意:“这小家伙,耳朵好得很。离很远就听到你的脚步声。” “这还小家伙?”温特斯看见小狮子就犯愁:“都快有八十斤了吧?” “八十斤怎么啦?”瑞德修士不以为意:“离成年还早着。” 虽然小狮子还叫小狮子,但这只是因为温特斯不允许贝尔给小狮子起名字。 实际上,小狮子已经比温特斯见过所有家犬更大更重,而且每天都在变的更大更重,食量更是与日俱增。 好在最近温特斯不用担心去哪找肉,拖来一具马尸就够小狮子吃好久。 温特斯摸着小狮子后背上的绒毛,无可奈何地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焦虑。你是没见过它母亲……唉,我在考虑,要不要就在这里让它回到荒原。” “咳。”瑞德把双脚放在小狮子身上取暖,反问温特斯:“怎么放?这小家伙连兔子都不会抓。你把它放到野外,不是让它饿死?” “赫德人马上会追过来,他们应该会捕捉它。” “赫德人的首领就叫白狮,你把白狮送给亚辛,不是等于送祥瑞给亚辛?增长他的权威?” 温特斯也很崩溃:“我又想不到亚辛他爹会给他起这个名字!” “赫德人的名字都是本族萨满起的。”瑞德修士微笑着纠正。 “这不重要!” 瑞德轻咳一声,脸上笑意更浓:“别怕,安心带回帕拉图。你养不起,我可以安排公教会接手。[来自旷野中,如同狮子的呼唤],哈哈哈哈!” 温特斯的头更疼了。 雄狮的形象无论是在正教会,还是在公教会,都拥有特殊意义。 首先,雄狮是[大卫王]的标志,也是与[神角力者]后裔的十二族徽之一,经书里有大量狮子的隐喻和意象。 飞翼雄狮是海蓝主保圣人圣马可的标志,这个形象就绘在维内塔军旗上。 另一位圣徒哲罗姆同狮子的联系更密切。传说中他为一头狮子拔掉爪上的刺,从此那头狮子伴他左右,被认为是神迹。 还有两位圣徒传说与狮子相伴。 也正是因为有圣哲罗姆的先例,托钵修士瑞德身畔有一头狮子这件事,竟然被绝大多数信徒毫无困难的接受。 “小狮子是……是……”温特斯一时词穷,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词说明小狮子是什么。 他干脆自暴自弃:“反正不是神迹,我宁愿自己养也不会交给公教会。” “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老修士不紧不慢地说:“让两个小家伙分开,你舍得吗?你自己舍得这小家伙吗?养盆花花草草都有感情,更何况是这等灵兽?先养着,又没人不让你养。不用着急,你可以等到它成年,再训练它返回森林。” 温特斯思来想去,也没有再好的办法。 放归荒野? 不安全。 卖给教会或是其他大人物? 昧良心。 最主要的问题,拆散贝尔和小狮子? 他不忍心。 小猎人和小狮子简直是亲密无间,虽然小狮子离成年还早,但它偶尔展露出的野性和力量仍令温特斯神经紧绷。 唯独和贝尔,无论如何嬉闹玩耍,一人一狮从未出过任何意外。 温特斯隐约感觉,在小狮子眼中他和老神棍还是[人],而贝尔已经被小狮子视作[同类]。 或许只剩下老神棍的办法:先确保小狮子能自立,再让他重返森林。 “人养大的狮子?”温特斯有些犹豫:“还能学会捕猎吗?” 当然可以,老神棍笃定地说:“不懂了吧?你看王公贵胄养的猫儿,都不愁吃喝。可见到老鼠一样会去抓,这就叫本能。啧啧啧……年轻人,见识短浅、还要多多学习。” 温特斯无言以对,以他的生活经验来看:大将军见到老鼠理都不理,可是小将军的确偶尔会叼着老鼠回家,每次都能引来尖叫。 小狮子的问题暂时挂起,温特斯随口和老神棍说了刚才“萨木金宁愿受冻也不穿死人衣服”的事情,权当趣闻。 没想到瑞德修士来了兴趣。 他捋着胡须,故作严肃道:“想来有此疑虑的,应该不止一个人,或许会影响军队战力。毕竟手指一旦冻伤,士兵也就没法作战。” 温特斯一听,也变得忧虑:“那怎么办?” “我有办法,当能很好的解决。” “什么办法?” “简单。”瑞德哂笑道:“下次弥撒的时候,我拿点圣水给赫德袍子开开光,就没问题了。” 温特斯沉默许久,半是称赞、半是讽刺地问老头:“假如……我是说假如,您和您那群狂信徒说牛粪好吃,他们会去吃吗?” …… 老神棍瑞德已经逐渐从[杰士卡大队的圣徒]演变成[帕拉图全军的圣徒]。 连塞克勒、阿尔帕德等高级军官对老神棍也不敢怠慢,三番五次邀请老神棍去条件更好的中军居住,被老神棍一次又一次拒绝。 于是乎,温特斯目睹着将军和校官们的态度从“不敢怠慢”变成“敬佩尊崇”。 老神棍布道,其他大队的人不分新教徒、公教徒、军官、士兵统统跑来听宣。 老神棍发小饼干,领圣餐礼的人能从大营西墙一直排到东墙。 小狮子的存在不仅没有削弱老神棍的神圣感,反而被信众视为神迹。 看到一头真正的狮子趴在老神棍脚边如同小狗般乖巧,不少信徒竟流下眼泪,更加把老头视为活圣人。 听说有人“自行封圣”,另一位虔诚信徒瓦尔加少尉勃然大怒。 被宗教热情冲昏头脑,瓦尔加少尉提剑闯进杰士卡营区,誓要诛灭异端。 温特斯得知消息以后,连上衣和靴子都没来及穿,抓起一枚钢钉,赤膊光脚狂奔去救老头。 等他赶到现场时,已经晚了……瓦尔加正在亲吻老神棍的衣角。 走出杰士卡营区的瓦尔加少尉,已经被[二次感召],成为老神棍最狂热的支持者。 …… 听了温特斯的[牛粪]问题,瑞德修士一点也不生气。 瑞德修士直视温特斯的双眼。 他目光灼灼、表情严肃,认认真真对温特斯说:“他们只是虔诚,并不是智力有缺陷。就算是教宗说牛粪好吃,也没有人会吃。在你周围,除了你们这些修真者,其他人全是信徒。你应该保有一丝尊重,至少不该表露出鄙视。你如果继续这样,终有一日,你的鄙视将会藏也藏不住。到那时,你又如何与这个宗教社会相处?” 温特斯轻哼一声。 刚才的话也太过放肆,他自知理屈。 而且老神棍突然的义正词严,令他像被当堂逮住的顽童那样手足无措。 实话实话,温特斯被吓了一跳:瑞德修士的眼睛仿佛把他望到底。 车厢中变得安静,只有小狮子的鼾声。 “咳,不过嘛。”老头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如果我和他们说牛粪能治病,他们应该会尝尝。” “咣!” 车门被一脚踢开。 温特斯怒气冲冲走了。 睡梦中的小狮子被踢门声吓了一跳,他从座椅上瞬间弹起,浑身鬃毛炸开,四掌利爪毕露,警觉地环视四周。 “没事没事。”瑞德轻轻安抚小狮子:“你也炸毛了?” …… 前三个大队已经离开大营,轮到杰士卡大队出发。 一辆辆马车驶过营区,酸倒牙的“嘎吱”声传遍大营。 许多人走出帐篷围观车队离营。 维内塔籍军官和几位帕拉图籍的学长也赶来给温特斯几人送行。 米契少尉和温特斯碰了下拳:“下个营地见,温特斯。” “下个营地见,班长。”温特斯回答。 温特斯陆院入学时,米契三年级,他真的给温特斯当过班长,也是施法者方面的前辈。 最后看了一眼边黎,温特斯把一切抛在脑后,打马向前。 他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拿,走的时候带走一个半法术。 [裂解术],以及另一个法术的雏形。 依照温特斯的推测,引发那场暴雨的大型法术,恐怕不仅由赫德萨满供能,帕拉图的施法者同样为之贡献魔力。 赫德萨满的法术产生引发联盟施法者的共鸣,他们的“魔力”就像卷入漩涡的帆船一样被吸走——如果真的有“魔力”这种东西的话。 依照此项原理,联盟施法者历史上第一个[敌法术]已经呼之欲出,温特斯暂时称之为[法力漩涡]。 但是光靠脑子想没用,温特斯需要更多的资源进行实验和实践。 “‘安托万-洛朗’奖是我的了。”温特斯想:“最年轻的获奖者。” 看着温特斯背影逐渐远去,米契少尉问身旁还在拼命挥手的马特少尉:“你觉得温特斯·蒙塔涅,是不尽不实的人吗?” “呃?”马特少尉擦着眼泪,听到米契的话微微一愣:“温特斯……这小子挺好的呀?怎么了?” “是,还是不是。” “……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我带了他一年。这是个好小子,我很清楚。”米契少尉沉吟着说:“可他昨天却在对我们隐瞒着什么。” “什么什么?”马特还沉浸在离别伤感的情绪中。 “有人告诉我,温特斯一记投矛便毙杀特尔敦部第一勇士。你觉得他有这等臂力吗?” “我听着像以讹传讹……” “不,是真的。”米契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说:“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一发特化版的飞矢术。” 马特不解:“那又如何?施法者都有压身法术。” “我试过,我做不到。”米契认真的说:“无论是精度,还是力度,都没法复现。” “你的意思是……” “一个并非不尽不实的人,却做出不尽不实的事情,那他想隐瞒东西的一定很重要。”米契挺直身体望向温特斯的背影——已经几乎看不清楚,微笑着摇头说:“什么最弱?他才不是最弱的那个,他是最强的那个。” 第八十章 一日 先头梯队走在大部队前方一日路程的地方。 第一天,他们沿着汇流河南岸行进。 下游河滩到处都是被冲上岸的赫德死人。每走几步路,温特斯都能看到新的肿胀尸体。 许多乌鸦和秃鹫赶来享用大餐,它们一边肆无忌惮地啄食腐肉,一边紧盯着在自己面前走过的活人。 “看什么!”夏尔忍无可忍,拣起石子丢向乌鸦。 黑色的鸟儿发出难听的叫声,扑腾着起飞,飞到帕拉图军队上方盘旋。 其他民兵也纷纷拣起石子,打向乌鸦、秃鹫。 温特斯没有下令阻止。 “在看什么?”他有些阴郁地想:“食物。” …… 就在温特斯与豪格维茨的争执结束后不久,传令兵带回两位将军的最终判决。 漆封的羊皮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词: 车轮,就是高于车轮的男子一个不留。 命令被高效执行,余下的赫德女人和小孩被驱赶过河,由她们自生自灭。 瑞德修士很瞧不起帕拉图将军的决策。 瑞德修士问温特斯:“绝对的残忍和绝对的仁慈,只能二选一。杀掉父亲,放走妻子和儿子,这算什么?” 温特斯回答不上来。 但是阿尔帕德和塞克勒自有理由。 对于赫德诸部而言,女人是宝贵的资源和财产。 有女人才有男人,没有人比生存条件艰苦的赫德人更了解这点。 “让赤河部头疼去吧。”高级军官开会时,阿尔帕德满不在乎地说:“看看亚辛能不能守住这些女人。哼哼,说不得还要打一仗呢。” …… 在没有道路的野外行军,指挥官一般会把每日行程控制在两万步。 左右脚各迈一次为一步,两万步大约24公里,如此士兵才有余力作战。 如果脚下是硬面路,那么每天最多可以走三万步,大约36公里。 但在出发第一天,温特斯所在的先头梯队只走了十几公里,不到一万五千步。 原因无他,马车的速度跟不上。 来时修筑的沿线补给营地已经被焚毁,帕拉图军队无法就地获取粮秣。 所以拉着辎重的马车就变成木桶最短的板子。 眼见太阳西垂,博德上校——先头梯队的指挥官下令扎营。 走的路程短,不代表这一天会轻松结束。 士兵们还要挖掘壕沟,修筑足够容纳大部队的营地。 不分常备军和辅助部队,所有人都得动手干活。 马夫要给马匹解辕、喂料,负责做饭的士兵忙着打柴、生火,其他人则在埋头挖沟筑墙。 防御工事被划成段,分配给各支百人队。 温特斯在他的队伍负责的区段巡视、监督劳动。 先头梯队的每个人都分到一把铁铲或一把鹤嘴锄,使得挖掘速度大大加快。 千万不要小瞧铁铲和十字镐,给普通士兵配发工具是陆军战术的重大“复兴”,也是的内容之一。 不过因为工具的尺寸、重量不便携带,按编制一个十人队才有两把铁铲、一把鹤嘴锄、一把斧头和一把锯。 临行前一晚,塞克勒把两支军团的大部分工具集中到先头梯队手里,并专门安排马车运输。 即便人人都有趁手工具,部队也一直干到天黑才算勉强完工。 随后,由博德上校亲自查验合格,温特斯麾下的民兵才终于听到解散命令。 回到营区的民兵们胡乱塞了几口吃喝,开始动手搭帐篷。 人人疲倦至极,只想赶紧睡觉休息。 温特斯也回到大队队部,想要找点吃的。 队部很冷清,杰士卡中校已经吃完走人,其他三个百夫长还没回来。 帐篷里只有三个人:正在用餐的卡曼神父、瑞德修士,以及守着炖锅的铁匠贝里昂。 自从杰士卡中校把铁匠调到大队任炊事兵,卡曼神父和瑞德修士也来到大队队部开伙。 温特斯自己动手盛了一碗浓汤,问卡曼:“怎么样?” 卡曼神父放下餐具,划了个礼,低声说:“今日有五位信者赖主之慈悲已至安息之所。” 瑞德修士叹了口气:“你说死了五个就行,不用这么弯弯绕。这小子听不懂。” 大部分重伤员会在七天内死去,轻伤员里也会有一部分发烧、休克然后死亡。 温特斯见得太多,已经有些麻木。 他安慰卡曼道:“别多想,要是没你,死的人会更多。” 卡曼沉默不语。 …… 军官的伤愈率远高于士兵,不仅因为军官体魄更强健,更是因为军官受伤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如果士兵也有同样的待遇,那轻伤员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活下来。 但实际情况是伤员基本得不到照料,因为军团编制只有战斗人员。 随军的医生仅有几位是全职,其他都是士兵、军官兼任。 能有人给伤员缝针、取箭头就算谢天谢地,剩下只能靠伤员的运气。 杰士卡大队算特例,因为有卡曼主持医疗所,杰士卡部的伤员已经得到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照顾。 但即便如此,一路跋涉颠簸仍然会有许多伤员撑不下去,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 温特斯想了想,又问卡曼:“我给你补充几个人手?” 卡曼沉默地划了个礼。 “好,我挑几个老实可靠的派给你。”温特斯小口啜饮肉汤,继续说道:“一会我再带人去挖墓坑,用军团士兵的葬仪……” 安德烈风风火火走进队部,鼻翼翕动着问铁匠:“今天炖的什么?” “马肉。”贝里昂回答。 “哪天不是呢?”安德烈叹了口气,坐到桌旁。 贝里昂盛好一碗马肉汤,给安德烈端上桌。 安德烈开始狼吞虎咽,他头也不抬地问温特斯:“你安排夜岗了吗?” 温特斯点点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安德烈咕咚咕咚喝完一碗汤,左手把空碗递给铁匠,右手伸向餐桌中间的面包篮,说:“又是行军、又是干活,哪来的力气站岗?要我说,负责站岗的十人队不用参与筑营,让他们好好休息。不然站岗他们也得打瞌睡。” “可以……不过,今天站夜岗的人怎么算?” “今天的夜岗?”安德烈嗤笑:“算他们倒霉。” 解决晚餐,士兵的一天就算结束,但百夫长的一天还没过完。 铁匠的马肉汤让温特斯打起精神,填饱肚子,他朝着杰士卡大队的营区走去。 他不是要去睡觉,因为军官不与士兵同住,他的帐篷在营地中央的单独营区。 他只是习惯吃过晚餐后到军营各处走走。 现在是军营最轻松的时间,士兵们在温暖的营火旁围坐,与同帐战友分享热乎乎的食物。 温暖、食物、营火,这些都能让士兵卸下纪律的枷锁。 晚餐时分到营地走一圈,温特斯能得到一些模糊的感性认知:冷?饿?恐惧?生气?兴奋?压抑?厌战?敢战? 温特斯先去到马栏,马匹都被很好的照顾着,有料、有水。 在马栏,他意外撞见巴德和杰士卡中校,小马倌安格鲁也在。 一匹挽马的左前蹄被绑在木桩上,安格鲁正在给马儿抠蹄子。 “怎么了?”温特斯问。 杰士卡中校的脸色阴沉:“说了你也不懂。” 温特斯已经习惯了,他转头问巴德:“怎么回事?” 巴德努努嘴:“蹄子可能漏了,走路有点瘸。” 蹄子漏了?温特斯真的不懂…… “就是里面可能有脓。”巴德补充道。 “哦。” “你听懂了吗?” “没有。” 安格鲁埋头干活,他先撬下蹄铁,随后像削萝卜一样,把马蹄一层一层削掉。 最后,小马倌拿起手钻,在马蹄左瓣打了个窟窿。 粘稠、深红的脓血从窟窿流出,成股滴在地上,看得温特斯头皮发麻。 “不好办。”杰士卡中校抱着胳膊说。 “嗯,不好办。”巴德叹了口气。 脓血放干净之后,安格鲁给马蹄清洗、敷药,最后用干净的棉布包好。 “这匹马最近不能干活。”安格鲁心疼地说:“最好让它静养,半个月差不多。” 杰士卡中校也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一丝伤感:“让它跟着走,要是不行……就宰掉,别浪费草料。” 小马倌摸着马儿的鬃毛,低低“嗯”了一声。 杰士卡中校又看向温特斯,皱着眉头问:“你过来干嘛?” 温特斯赶紧走人,继续朝营区踱步。 他往有营火的地方走,身上裹着赫德人的袍子,就像个普通的民兵。 夜色深沉,众人都在忙着填饱肚子,也没人注意百夫长从身边走过。 他们或是笑,或是骂,或是唱一些下流的小曲,或是编排某位军官的糗事。 这些都是他们不会当着温特斯的面说的话,给温特斯一种奇怪的真实感。 军队是一个整体,方阵是一个整体,里面每个人都面目模糊。 现在,面目模糊的个体坐在营火旁,一点一滴变成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温特斯也看不清、听不清说话的人是谁。 通过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个体,他反而对于这个整体有了一种模糊的感性认知。 这种感性认知就像是在触摸军队的“精神”,所以温特斯每天都会走走,否则他总感觉不安心。 温特斯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的营火旁传来一个声音:“全是泡,都快烂了。” “忍着。”另一个人吸着鼻子,低沉地回答:“总不能让农家子看轻了我们。” 别人的声音他听不出,这两个声音他无比熟悉。 前一个是瓦希卡。 后一个是皮埃尔。 温特斯走了过去,问:“什么东西烂了?” “还能啥?脚!”瓦希卡没好气地回答,突然他悚然站起:“长……长官!” 在瓦希卡身旁,正在用营火烤脚的其他杜萨克也一骨碌站了起来。 …… 为了节约战马体力,杰士卡中校严禁任何士兵骑马,就算是杜萨克也得牵马步行——除非遭遇敌人或执行侦察任务。 “罗圈腿也下地走路了。”其他民兵嘀咕着:“看他们能不能吃得我们吃的苦头。” 看到平日趾高气昂的杜萨克也要迈开罗圈腿走路,杜萨克口中的心里都有一丝快意。 最开始的时候,温特斯手下的杜萨克管农家子弟叫,而农家子弟也回敬杜萨克为。 这两个词都是极为严重的蔑称,对彼此的精神杀伤力不亚于四十八磅炮弹。 若是温特斯不在场,轻飘飘一句或是都能引起一场斗殴。 就这样,狼镇人在彼此鄙视的目光中离开家乡。 之后的事情无需赘述,有人不在了,也有人补充进来。 新来的人最开始也爱说和,但是众人数次互相支撑着死里逃生后,和这两个词没人再提。 然而出身差异导致的对抗情绪隐约还在,于是蔑称也悄然变化 取代了,取代了。 在温特斯听来,和依旧是极为严重的蔑称。 “你们就不能用点正常的称呼吗?”温特斯忍不住找手下民兵谈话。 按照民兵的说法,这两个词只有在对方耳中才有侮辱性,说的人只当成中性词在用。 同巴德提起这件事时,温特斯仍旧愤愤不平:“鬼话!他们就是自己骗自己!什么叫‘我说不带侮辱,你听才带侮辱’?是不是蔑称,难道不该由听者决定吗?” “总归比和好听。”巴德也是无可奈何。 …… 有人在等着杜萨克出洋相,杜萨克也知道有人在等他们出洋相。 所以他们没叫苦、也没抱怨,只是闷不做声地走。 精神可嘉,但是身体做不得假,皮埃尔、瓦希卡和其他杜萨克的脚上都带着水泡,有的水泡是甚至有拇指大小。 温特斯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哭笑不得:“烤火有什么用?去找军医,让他拿针给你们挑了,别乱挤。” 狼镇杜萨克都和温特斯很亲近,胆子也大。 皮埃尔小声说:“那理发匠是农家子,肯定会偷笑我们。” “什么农家子?”温特斯一听这个称呼就火大:“那你是想让我给你们挑?” 皮埃尔拼命摇头。 “你别摇头。”温特斯伸手去抓皮埃尔的腿:“我给你挑。” “不用不用……”皮埃尔连连后退,险些跌倒:“我去找军医。” “你们要是不想听到鞑靼人,就别叫人家农家子。”温特斯也不知道这些杜萨克能不能听进去,他看着杜萨克们脚上的水泡,说:“算了,我让军医过来,和人家客气点。” 走出没几步,他又折返回来:“告诉其他人,明早去找巴德少尉领鞋子……穿着长马靴怎么走路?” …… 民兵开始浇灭营火的时候,温特斯回到他的帐篷。 身处战区,为了保存“魔力”以备不时之需,他暂时中断了法术练习。 他点起油灯,他还差最后一件事要做。 温特斯拿出纸笔、墨水瓶,想了想今天发生什么,开始动笔给安娜写信: “从现在起,每时每刻,我都在离你更近……”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温特斯小心翼翼把信纸折好,收到木匣中。 他捏熄油灯,钻进毛毯。 小桌上的木匣中,整整齐齐叠起来的纸片已有上百张。 第八十一章 接触 走路、筑营、休息、走路……日复一日。 行军的疲惫和枯燥,可以通过温特斯的记录窥见一二: 第一日,沿汇流河南岸行进,乌鸦啄食浮尸,无事发生。 第二日,继续向东,天气转冷,无事发生。 第三日,走[阿尔帕德]徒涉场过河,水没马膝;于徒涉场北岸设垒,无事。 第四日,继续行军,无事。 第五日,行军,无事。 第六日,无事。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没写记录。 第十天夜里,巴德、安德烈、梅森悄悄溜进温特斯的军帐。 借着昏暗的灯光,几人动手把小张地图拼接成残缺的大张地图。 想看军团的小比例地图,他们的级别还不够。 好在他们的顶头上司是约翰·杰士卡,杰士卡中校习惯给下属发大比例战术地图,用以说明和讲解地形。 地图就是路线。 看了半天,安德烈得出结论:“+正在往东北走。” “废话,关键是为什么要往东北走?”梅森支着下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胡茬。 “冥河,都是因为冥河。”温特斯困得直打哈欠,他指着地图之外的空地说:“浮桥没了,只能往上游去,找水面窄的地方渡河。” 安德烈也打了个哈欠。他起身活动僵硬的肌肉,不耐烦地问:“还要走多远才能回帕拉图?” 温特斯轻轻抬手。 “咻。” “咻。” 两次细微的破空声。 地图上代表[边黎]的小圆圈多了一枚钢钉,另一枚钢钉飞入图纸之外的地面。 如果是不相熟的军官,看到这一幕可能认为温特斯是在炫耀技巧。 但军帐里的几人都了解:温特斯是在强打精神。 他越是疲倦,非战斗使用魔法的情况就越频繁。 幻痛让昏沉的温特斯略微清醒,他撑着额头,低声说:“冥河大营到边黎,我记得来的时候我们走了十八天。” 巴德略微思考,回答:“没错,是十八天。” “十八天,考虑辎重队的行军速度,宁多算,不少算,就算200公里。” “差不多。” 温特斯找来纸笔,边写边说:“过了冥河就是无人区,又是100公里。加起来,满打满算300公里。” “就按300公里算,没必要那么精确。”梅森也拿起绳尺,在巴德的帮助下开始动手测量。 梅森和巴德负责测量,温特斯负责记算,安德烈负责看热闹。 几人最后得出结论,他们现在离马头坡镇还有210公里左右,距离冥河大约98公里。 “也没多远。”安德烈乐观地估计:“二十天?”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投降不在地图范围内、然而就在那里的那条河——冥河。 210公里,以强运的脚程不会超过四天,要是有备用乘马还能更快。 但行军不是赛场跑马,问题不在于距离,在于地形。 河流、丘陵、泥沼,来的时候只是小麻烦,走的时候却是拦路虎。 其他拦路虎还算好办,库尔瓦莱亚——冥河才是关键的关键。 杰士卡大队来时走的是补给线,是理论上最近的路线。 因为帕拉图人规划补给线简单粗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拿炭笔在地图上给边黎和马头坡镇拉一条直线,就是原则上的补给路线,实际路线都是对这条直线的修正。 补给线和冥河的交点,就是曾经存在过浮桥的地方。 虽然那个交点不是最佳选址,但是依靠前期侦察和规划、训练有素的工兵以及大量预制构件,帕拉图军队有能力在不适合架桥的位置架桥。 可是彼时能,不代表此时能,撤退的帕拉图军队可没有来时那般余裕。 几个百夫长猜得差不离:原有浮桥被毁,仅凭现有资源,帕拉图工兵无力再搭设同等规模的浮桥。 所以帕拉图军队必须往上游走,去水更浅、更窄的渡河点。 那就得绕路。 “不知道。”温特斯摇头说:“桥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追兵?我们也不知道。” “烦!”安德烈出声抱怨:“藏着掖着,什么也不告诉我们,还得我们自己猜!” 温特斯也有点压不住火气:“多少也该通报一点。什么都不说,搞得人心惶惶。” 安德烈抱怨的是帕拉图军队,其实维内塔军队也差不多。 为防止泄密和恐慌,作战意图和情报都被严格封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告知下一级军官。 大部分时间,士兵临上阵都不知道来龙去脉。 军用地图更是机密中的机密。 倒退三十年,绘制地图和海图理论上还是神职人员的特权,因为“凡人无权描绘神创造的世界”。 帕拉图陆军规定,百夫长级军官不得使用、查阅中小比例军用地图,但是可以查阅、使用大比例战术地图。 可是在实际操作中,百夫长根本就什么地图也看不到——反正也用不着百夫长执行战略机动。 之所以温特斯几人手上有地图,是因为有杰士卡中校给他们绘制。 而为下属绘制地图,杰士卡在帕拉图军队还是独一份。 “保密是应该的。”巴德说了一句公道话,他动手收拾地图:“散会散会,都赶紧回去休息。” 油灯被熄灭。 漆黑之中,仍能听见安德烈愤愤不平的声音:“走路、走路、走路,天天除了走路还是走路,也不知道把我们往哪带,还不如来点赫德人让我们消遣消遣。” 他的愿望实现了。 第十一天,杰士卡大队遭遇赫德轻骑。 没几个人看到赫德骑兵的身影,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听到清晰的枪声。 身后哨骑号枪一响,队尾的几名杜萨克立刻跃上马鞍,奔向枪声源头。 作为距离最近的军官,温特斯最先赶到队尾,他只能看到几名杜萨克的背影越来越远。 “去的是谁?”温特斯凛声问。 “小米切尔先生。”有狼镇民兵回答:“还有瓦夏,他们那帐的杜萨克都去了。” 安德烈带着二十几名杜萨克也很快赶到。 “怎么回事?”安德烈问。 “号枪响了,别的不知道。”温特斯回答。 谈话间,皮埃尔等人已经越过山坡,脱离众人的视野范围。 “别傻愣着!”安德烈甩了一圈马鞭,高声下令:“过去看看!跟紧我!” 话音未落,安德烈一马当先冲向山坡。其他杜萨克毫不犹豫,催动战马紧随其后。 杰士卡中校是第三个赶到现场的军官。 中校的独目扫视四野,除了荒凉只有荒凉。他沉声问温特斯:“赫德人?” “不知道。”温特斯摇了摇头:“切利尼少尉刚带人过去。” “最多不过几个哨探,让你的人继续走,不用停。” 轰隆的蹄声由远及近,配属给先锋部队的骑兵中队疾驰而来。 骠骑兵们风驰电掣般掠过杰士卡大队,径直驰向后方山坡。 “杀光赫德蛮子!”有民兵冲着骠骑兵们高喊。 按理说,他的声音应该会被马蹄声彻底盖住。 但这声呐喊钻进了骠骑兵的耳朵里。 一名骠骑兵摘下漂亮的制帽,朝着杰士卡大队的民兵们挥了挥,似乎在说“瞧我们的吧”。 民兵的队列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杰士卡中校轻声感慨:“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呀。” “您说什么?”温特斯没听清。 “没什么。”杰士卡中校扫了温特斯一眼,嘱咐道:“让你的人继续走,不用准备防御,赫德人没这么快跟上来。” 温特斯点点头,用扩音术向本队人马下令:“继续行进!不许驻留!” 穿着华丽军服的骠骑兵也消失在山坡后,先头部队没有时间等他们,继续向前坚定地走着。 大约过去一个小时,杰士卡大队的背后再次出现骑兵的身影——是帕拉图骑兵。 “五个人。”皮埃尔牵着三匹马向温特斯汇报:“都干掉了。” “做的好。这两匹马是你缴获的,你自己留着。” 皮埃尔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五名赫德轻骑撞上杰士卡大队,尽数被击杀。 帕拉图方面,只有鸣枪的哨骑以及最先赶到的六名杜萨克实际参与交战,其他人都是追在后边吃灰。 骠骑兵追了一段路,很快就撤了回来。 安德烈穷追不舍,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捞到,只落得一肚子火气。 他回来以后跟温特斯大倒苦水:“赫德人跟兔子一样,五个人分开跑。皮埃尔那小子单独追两个,我怕他吃亏,在后边跟了一路。结果那小子呢?也不知道给我让一个!” “赫德人的哨探已经摸到我们身边,那大部队离我们也不会远。”温特斯轻轻捋着强运的鬃毛,他现在听清了:“你死我活……被推到这个位置,只有你死我活……” “诶?什么?你听没听我说什么……我在说米切尔!” …… 先锋部队西南方向二十公里处,一处山坡上。 不分骑兵、步兵、工兵,帕拉图大部队所有校官都在场,两位将军被校官们簇拥着。 “好哇!特尔敦、海东、苏兹来齐了!剩下都是些零散杂碎,不值一提!正好打个痛快!”阿尔帕德将军哈哈大笑,他把手伸进胸甲想去摸酒壶,却什么也没摸到。 阿尔帕德有些不适应地甩了甩手,意气风发地说:“还得打一仗,不然走不掉。要来一记狠的,把赫德蛮子的门牙打掉,让他们弄清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我和阿尔帕德将军已经讨论过。”塞克勒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现在的情形与我们在边黎城外时很相似。不击退追兵,就算我们想撤,也走不脱。咬在我们身后的只是赫德诸部先锋,这一仗可以打。” 塞克勒指着身前的河谷和林地:“这里很好,就与赫德人在这里开战。” …… 帕拉图大部队所在地再往西三十公里,海东部中军大帐内,几个男人正在争吵。 海东部的中军大帐异常朴素,甚至比帕拉图军官帐篷还要朴素。 如果一个帕拉图人走进这里,那他一定会失望透顶。 因为普遍存在于广大帕拉图民众想象中的金酒杯、银案板、品味低俗的舞女……这些奢靡腐化的玩意儿统统没有。 毡帐里甚至连桌子和凳子都没有。 地上铺着羊毛毯,二十几个男人席地而坐,不分高低贵贱围成一圈。 [注:以下谈话内容都是赫德语 突然,毡帐门帘被挑开,一束光射进帐内,刺得人睁不开眼。 两个容貌相仿的男人走进毡帐。 先进来的男人个子高大、步伐沉稳坚定。 他的骨骼像是用铅捶成的一般结实,他有一双关节粗大的手,还有一对平静的褐色眼睛。 后进来的男人体内蕴含着一种令人嫉妒的旺盛生命力,那是名为年轻的魔力:不管受了什么伤,睡一觉就能长好;不管遇到什么挫折,擦干眼泪就能爬起来。 毡帐内的其他男人也曾有过这种魔力:不怕摔跤、不怕流血、使劲哭、使劲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因为每道伤口都要花许多时间愈合。 每次睁开眼睛,他们都能感觉到体内的生命力比起上一次睁开眼睛时更少。 岁月带来财富、换来权力,他们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他们内心很清楚:狗屁!我愿拿一切换重新年轻一回。 所以他们嫉妒地看着年轻男人——虽然他们不愿承认这种嫉妒。 年轻男人也有一双褐色眼睛,那双褐色眼睛好似两把锥子,在又短又齐的眉毛下边闪闪放光。 两个男人走进帐篷,毡帐里面一下子变得安静。 吵得面红耳赤的男人们紧紧抿着嘴唇,等待此地的主人打破沉默。 “雄健的白狮,你终于来了。”一个须发花白的灰眼睛老人站起身,热情地与白狮拥抱:“我和诸部首领 都在等你。” “智慧的灰眼睛”白狮也与老者热情拥抱,并送给老者一尊金鹰雕像:“我把这鹰灵送给你,愿你的眼睛永远如雄鹰般锐利。” 老者笑着收下。 随后,白狮又依次与每一位首领拥抱、送礼。 赠送礼物是赫德人的重要习俗,礼物不拘轻重,不过当然是越贵越好。 礼物越珍贵,因为着送礼的人地位越高,也意味着收礼的人地位越高。 一整套流程结束后,白狮也坐进圈子里。跟着他的年轻男人——他的弟弟小狮子就坐在他旁边。 坐进这个圈,就意味着什么话都可以说。 白狮甫一开口,就如同点燃一整座火药库:“诸部掳走的赤河部女人、小崽,我要诸部还回来。” 其他人的反应或平淡、或不忿、或饶有兴趣,都想开口。 “先不要说话,我还没有说完。”白狮继续说道:“带着孩子的女人,诸部都要交出来;还有丈夫、兄弟的女人,诸部也要交出来;剩下的女人,诸部可以带走。” [注:这里的兄弟指的是丈夫的兄弟 一名阔膀圆腰的首领开口说话:“白狮,我问你。一块金子掉到地上,该归谁?” “健食者,我回答你,谁抢走归谁。” “一群女人跑进荒原,也是谁抢走归谁。诸部互相攻杀,今日你夺我一头羊,明日我夺你一头牛,谁能抢走归是谁。只有抢回去,没有还回去。” “自是如此。”白狮肃然正坐:“我已经动手抢了。” 此言一出,将近一半的首领神色有变。 “你已经动手抢了?”健食者顿时火冒三丈。 “没错。” 其他首领沉默地看着二人对峙。 “你想开打?” “不给我,就打。” “两腿人就在东边!” “那又怎的?诸部互相攻杀,谁能抢走归是谁。” “两腿人就在东边,你却抢我?” “两腿人就在东边,你没抢我?” 灰眼睛哈哈大笑,安抚二人道:“雄健的白狮!善辩的白狮!不过是几个女子,健食者,你把她们还回去罢。烤火者在哪里?” “烤火者在抢人。” “听到了吗?把赤河部的女子还回去罢。诸部聚集在此,不是为了互相攻杀。” 特尔敦部、海东部投了赞同票,紧张的小狮子稍微松了口气。 “诸部把赤河部的女人、孩子都交回来,我拿出我那一份战利品做回礼。” “好罢。”健食者也点头。 苏兹部也投了赞同票, 众人击掌为誓,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赫德人帐内议事,是为解决那些最尖锐的矛盾。 所以诸部首领有什么说什么,揪衣襟、挥拳头也是常事,只是不能打杀人。 出了毡帐,打也好、杀也好,各随其便。 帐内安静了一会,此地的主人——海东部可汗[灰眼睛]开口道:“诸部首领,请听我说。身体当有头脑,衣服当有领子,这才好。” 这可是正事、大事,比几个女人不知重要多少,诸部首领个个竖起耳朵。 “这非是大议事会,你我也非是推举大汗,而是要推举一个战争首领带领你我打赢两腿人。诸部就像那箭,一支、一支地分散分开,每根箭都很容易折断。如果你我能齐心协力,任何人也不容易对付你我。” 单者易折,众则难摧。折箭的故事,每个赫德人都听过,只是知易行难罢了。 “你我须得推举战争首领,推举出来以后,还要把生杀大权都交给他支配,只有这样你我才能把仗打赢。否则就要会以前那样,牧草一次又一次变绿,两腿人一次又一次欺辱你我。诸部的边界已经退到冥河,你我可还有地方可退吗?” 生杀大权要交出去吗?诸部首领们迟疑了。 唯有白狮面色平静。 最后,灰眼睛重重地说:“我太老,我提不动刀,我不选。你们选出其他人,我提着弓、骑着马,跟着他上战场。不要担忧,你我并非推举大汗,只是到打赢这仗为止。” 诸部首领看向白狮。 白狮痛快地说:“我的部众死伤许多,我也不选。”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健食者开口:“白狮不选,灰眼睛不选……” 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声打断健食者的话:“可汗!两腿人派使者来了!” 灰眼睛神色大异,单手撑地费力地站起来,走到帐外。 其他首领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要怎的?” “他们要议和。” 第八十二章 白狮 帝国历540年,秋。 [注:温特斯两岁,18年前 大荒原,黑羊部草场,一个无名的河谷。 帕拉图第1骠骑兵团正在“募兵”。 两名哨兵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半大小子来到阿尔帕德中校面前。 半大小子的胳膊被拧到背后,犹在拼命挣扎、大吼大叫,两个成年人几乎按不住他。 阿尔帕德听得烦躁,便给豪格维茨中尉一个眼神。 中尉走过去,对着半大小子胃部就是狠狠一拳。 后者痛得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体,旁人的耳朵这才算清净。 “怎么回事?”阿尔帕德中校问。 “这小子在外边鬼鬼祟祟。”哨兵回答:“见面就对我们喊[阿尔帕德],说的别的话我们也听不懂,就把他带来见您了。” “他喊阿尔帕德,你就带他来见我。”阿尔帕德中校不悦道:“他喊你老子名字,你还要带他去见你老子?” 哨兵不敢说话。 “把通译叫来!” 不一会,通译慌慌张张跑过来。 “问他。”阿尔帕德不耐烦地吩咐:“是哪部的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从哪知道我的?问清楚!” 通译俯身与半大小子沟通, 没说几句,通译无奈地禀报:“大人,这小子就在反复念叨一段话。” “什么?” “他说如果您把他的母亲、妹妹和弟弟给他,他可以拿命跟您换,给您当‘哈合儿’。” “母亲?妹妹?说的都是什么东西?”阿尔帕德莫名其妙:“还有哈合儿,什么意思?” 通译痛苦地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大概就是当兵,但是比兵更忠诚……忠诚很多。” 阿尔帕德眉毛一挑:“他是哪部的人?” “他不肯说。” “不说就死,告诉他。” 通译俯身向半大小子问话,回禀道:“文朵儿——山岗、山岭的意思,他说他是文朵儿人。” “文朵儿部?文朵儿部不是已经被铲平了吗?”阿尔帕德想起来一些。 通译听一句,翻译一句:“他说文朵儿部像扬灰一样被灭掉,他父亲死了,他母亲挺着大肚子,带他和他妹妹在斡兰河采果子吃,后来生下他弟弟……” “停!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我又没问他家谱!”阿尔帕德急性子上来,大怒:“给我挑重点说!” 通译挠了挠头,又问半大小子几句,答道:“他说他家被[札儿赤兀]部抢了,他妈、他妹、他弟都被札儿赤兀人掳走。听说您要攻打札儿赤兀部,所以来投奔您。” 阿尔帕德的脸色有些古怪:“投奔我?文朵儿部就是我带兵平的,他不知道?他不在乎?” 翻译转述:“他说,他只在乎家人。” 阿尔帕德放声大笑,看着半大小子说:“想救家人……还算有点骨气。问问他,有战马吗?” “有,他骑的一匹老马。”哨兵回答:“黄毛色,很老。” 阿尔帕德拍了拍手:“有马就行,反正我们要用人,不多他一个。给他发把刀,带上他走。” 豪格维茨中尉应声答是。 “松开他!” 哨兵松开手,半大小子恢复自由。 他没跑,只是紧绷身体站在原地,用一双褐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四周。 阿尔帕德走过去,问:“小子,你多大?” 通译充当传话器:“十七。” “十七?可以提刀上阵了。”临走前,阿尔帕德随口问了一句:“叫什么?” “亚辛。”通译回答:“白狮。” …… 帝国历542年,春。 [注:一年半之后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匹战马载着两人,没命地往东跑。 追兵的马蹄声和喊杀隐约可闻,身后不远处还能看到点点火光。 一方轻敌冒进,另一方早有准备。 最后落得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还没输!我还没输!我要重整溃兵!”阿尔帕德趴在马背上,怒不可遏:“放我下去!亚辛!放开我!” “不!”褐色眼睛的骑手用生硬的通用语回答。 阿尔帕德的左小腿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显然已经折断,被几根木棍和麻绳草草固定着。 他的上衣已经被血浸透,血痂把他肩膀、后背的刀口与衣服粘在一起。 而阿尔帕德本人更是被绑在马背上,样子狼狈不堪。 他歇斯底里大吼:“我宁可死!也不受这种屈辱!” “不!”褐色眼睛的骑手更用力地抽打战马。 战马口吐白沫,鼻腔呼呼喷着热气,腹部几乎快要挨到草尖。 “你这赫德蛮子!混账!杂种!对!我知道了!你要出卖我!你要带我去找你主子领赏!我杀了你!啊!!!” 回答阿尔帕德的只有沉默。 不知跑了多远,战马忽地停住,后腿打弯倒在地上。 马背上的两人就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从马头上翻了下去。 褐色眼睛的骑手迅速爬起来,背上阿尔帕德,继续往东走。 失血过多的阿尔帕德已经意识模糊,他喃喃道:“给我把刀,我不想当俘虏,我也无颜苟活……” 在他接受打了败仗的事实那一刻,他就不再否定现实,不再愤怒,只剩下羞耻和绝望。 “你背不动我的,亚辛,自己逃命去吧。” 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阿尔帕德陷入昏迷。 褐色眼睛的赫德人艰难向前迈步,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哈合儿。” …… 帝国历548年,夏。 [注:十年前 诸王堡,帕拉图陆军总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坐着十几个人。 阿尔帕德准将也在其中。 “这里,速勒迭部。”阿尔帕德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速勒迭部的地盘离缓冲区很近。一年前他们击败瓦甘部,开始快速扩张。现在从斡兰河到库尔甘河都归他们。” 阿尔帕德总结:“速勒迭部很危险,而且正在变得更危险。” 亚诺什将军拿过卷宗翻阅:“你的意思?” “羊围部酋长老迈昏聩,威胁不大。速勒迭部首领正好相反,他很得人心,很多小部落甚至举族投奔。”阿尔帕德阐述他的计划:“我建议,仍做出攻打羊围部的假象,军团绕过斡兰河去打速勒迭部。” “一头老狼,一头狼崽子。”亚诺什将军放下卷宗,笑着说:“那就先打崽子,后打老狼。” 塞克勒准将接过卷宗,随口问:“速勒迭,什么意思?” “红色的河流。”阿尔帕德面无表情地说:“首领,名叫白狮。” 一个月之后,帕拉图大军横扫荒原,白狮仅以身免。 …… 时间回到现在:帝国历559年,二月。 赫德“联军”并未合营,诸部分设营地,彼此间都有数公里的距离。 一方面,马匹需要空间觅食;另一方面,诸部也在相互提防。 赤河部营地北侧,十几名骑手正疾驰而来,身后腾起一路褐色的烟尘。 哨塔上的卫兵眯缝眼睛仔细辨认着,忽然高兴大喊:“白狮回来啦!还有小狮子!” 赤河部众人欢呼雀跃。 卫兵搬开鹿砦,骑手们飞奔入营,跑到大帐旁边方才停下。 每个人的战马两肋都汗淋淋的,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小狮子看着兄长矫健地跃下马鞍,径直走向大帐。 他也急忙下马,紧紧跟在哥哥身后。 侍卫都守在帐外,进入毡帐的只有兄弟两人。 甫一脱离族人视线,步伐坚定有力的白狮突然脚下一个不稳,直挺挺摔向地面。 “哥!”小狮子低低喊了一声,扑上前去。 他搀扶起虚弱的兄长,让白狮平躺在毛毯上。 “白狮,灰眼睛怎的说?”门帘再次被掀开,鹰林部老酋长[铁丰]走进毡帐。 [注:铁丰,曾译为“铁多”。赫德语发音“乞铁牙”,意为很多很多铁,ch和ya都表复数 得知白狮回营,铁丰第一时间赶来大帐。 他原本想问问情况,结果一进帐就看见外甥倒在地上,铁丰赶紧转身放下帐帘。 小狮子手忙脚乱解开哥哥的盔甲和衣袍,让白狮能更顺畅的呼吸。 铁丰急得直打转,捶打大腿埋怨小狮子:“你们两兄弟呵!大萨满留话,流血的伤他能治好,可你哥哥也要在榻上躺满十天。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小狮子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狮子听到哥哥无力地说:“我没事,扶我起来。” 铁丰搭手,一老一小把白狮扶着送到榻上。 白狮的左腹有两处浅红色痕迹,像是胎记,又像是新长好、刚脱痂的嫩肉。 两“胎记”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因为白狮的身上到处都是比它们可怕百倍的伤疤。 胆大包天的帕拉图人竟然扮成赫德人,推着大炮走到白狮百米内。 千钧一发之际,鸱枭用命挡下大部分霰弹,然而仍有两枚铅子击中白狮。 若非诸部萨满倾力相助,白狮早已殒身。 小狮子感觉有东西碰到他肩膀——是哥哥的手。 他抬起头,看见哥哥挤出一丝微笑。 “没事。”白狮说。 小狮子点点头,抹干眼泪。 白狮艰难地坐直身体,慢慢束好腰带。 “灰眼睛怎的说?”铁丰焦急地问:“诸部首领怎的说?” “帕拉图人要议和。” 铁丰大吃一惊:“什么?两腿人要议和?海东部和苏兹部不会被骗吧?” 白狮摇了摇头。 议和就是一年的休战,赫德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见白狮说话困难,小狮子开口:“我哥把部众的家眷要回来了。” 铁丰一拍大腿:“好!能要回来,说明诸部还拿我们当一杆旗。” 风掠过帐庐,发出呜呜的声音。 小狮子也坐在榻上,愤愤不平地说:“健食者的贪婪比他的胃口还大。听到灰眼睛和我哥不选战争首领,他就像闻到味道的秃鹫!难道功劳最大的不是我们吗?” “诸部推举健食者当战争首领?”铁丰瞪起眼睛看向白狮:“你没反对?当上战争首领,半个屁股就坐在大汗的宝座上了!” “猎物还没抓到,却为谁先吃肉互相撕咬,世上没有这种笨狗。”白狮缓缓说:“仗还没打赢,却先为战利品争吵,那这仗还不如不打。先打赢帕拉图人,其他事情都好解决。” 铁丰叹了口气:“我们损失太大,特尔敦部也是,现在我们两家抱团才有资格分享战利品,就怕烤火者不和我们一条心。” “烤火者虽然易怒,但不愚蠢。” “健食者那边怎么说?” “他想打。” 第八十三章 军合力不齐 对于身后发生的事情,温特斯一无所知。 他能做的唯有敦促队伍不停地走、走、走。 赫德骑兵的出现就像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帕拉图人背上,部队的行进速度陡然加快。 “蒙塔涅百夫长。”杰士卡中校将温特斯召到身边,神色异常严肃:“带你的百人队做先锋。控制速度,慢点走。” “慢点走?” 杰士卡中校松开测脉搏的右手,指着队列说:“现在部队每分钟走一百二十六步。他们害怕,才会走这样快。前面还有上百公里,一时走得快有什么用?” “明白。”温特斯抬手敬礼,拨马便要离开。 “把速度压下来,按着常步的节奏走。” [注:常步每分钟七十二步 “是!” “去吧。”杰士卡中校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温特斯的肩膀。 …… 先头部队背后,两军侦骑正在茫茫荒原上追逐搏杀。 个位数规模的遭遇战,比拼的是马术、技巧和勇气。 赫德人俱携弓箭,而帕拉图人的战马更优秀。双方各有伤亡,一时间难分输赢。 帕拉图方面,首批使者还没返回,塞克勒的第二批使者已经动身,紧接着是第三批使者。 于是乎,白狮回到赤河部营地没过多久,灰眼睛就又派人请他议事,还要请烤火者过去。 “你去诸部接回妇孺罢,舅舅。”白狮披挂整齐,换上一匹从马,又变回那个沉默坚毅的领袖:“诸部首领和我有约,不会为难你。” “然后又该如何?” “然后你带着鹰林部护送妇孺往北走,护送她们回老营去。” “你是要我离开这里?如果鹰林部不在这里,我又如何分享战利品?” “你送族人去老营,再回来,正好能赶上。”白狮平静而笃定地说:“看着罢,舅舅,这仗还有得打呢。” …… 帕拉图人的姿态一次比一次谦卑。 第一批使者来的时候,给出的议和条件是携带武器、旗帜离开——和撤退也没什么区别。 赫德诸部首领当然不会同意。 第二批使者的条件,已经变成:帕拉图军携带武器、旗帜离开,并根据诸部损失给予赔偿。 第三批使者的条件:愿意割地、赔款,约定十年和平,但是帕拉图军队还是要携带武器、旗帜离开。 诸部大议,首领们争吵不休。 “什么使者!分明就是探子!”烤火者大吼,把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帕拉图人欺负诸部不杀使者,便一波接一波派人来查探你我!追上那些使者,把他们统统杀了!” “你想杀,你便杀。”黑水部首领面露不悦。 [注:赫德诸部有不杀使者的传统,帕拉图……过去也有 烤火者怒视黑水部首领:“这是我特尔敦部一家的事?你们不愿沾血,却让我杀?” “还想什么?难道还要同意?明知前面是陷坑,还要往里面跳?”新任战争首领[健食者]拍着大腿,呵斥众首领:“两腿人的心思就像羊肠子一样弯弯绕绕,与他们谈什么?他们一路逃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正应该派兵攻打他们,怎能在这里干坐着、不行动?!” 有首领赞同道:“是啊!我们坐在毡帐里,族人们却彼此抱着取暖。一路赶过来,马匹不知死了多少。早一天消灭两腿人,我们的损失就小一些。诸部人马少说也有三万,若是合兵去攻打,怎么会打不过两腿人?” 赫德诸部在冬季出征,战马先是掉膘,掉到肋骨都一根一根显出来,最后不明不白死掉。 为了尽快赶来,他们连帐篷都没带几顶,互相抱着取暖绝不是夸张。 一两天还能捱过去,时间一长,铁打的汉子也要冻出病来。 越早击败帕拉图军队,赫德诸部承受的损失就越小。 烤火者不甘示弱,立刻顶了回去:“健食者,我倒要问问你,明知是陷坑,还要往里跳吗?你不弄清两腿人想干什么,却要像瞎眼的牛一样胡乱行动?” “祭天金人都丢掉的家伙,没资格和我说话。”健食者回敬。 烤火者闷不做声起身,突然像熊罴一样猛扑向健食者。 两人抓着彼此衣袍,其他首领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 灰眼睛安抚两人:“不妨派几个眼睛明亮的人,跟随两腿人的使者回去,探探他们虚实。” 白狮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小狮子坐在白狮身后,满脸不屑。 健食者看到这二人,他指着白狮,问:“白狮,你把我们召集到这里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 “我说诸部也不听,不如不说。” “你怎知我不听?”健食者大怒。 “那好!”白狮拍了拍小狮子:“你拿我那挂毯来。” 小狮子起身离开,没过多久抱着卷毛毯回到毡帐。 不是赫德牧民家中常见的连皮带毛的毯子,而是用羊毛织成的毛毯。 毛毯在毡帐中央缓缓展开,足有一人长宽,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副地图。 地图,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 如今诸部领地有限,地图就在脑子里记着,用不着画出来。 而阙叶汗时代的大地图都被诸部首领珍藏,是不给外人看的宝贝。 “打开天窗!”灰眼睛对帐外的侍卫下令。 盖在帐庐上的皮革被撤掉,阳光射入毡帐,投在地图上。 众首领围在地图前,小心翼翼不敢踩到地图。 “这不是尕蓝湖吗?”一名首领眯起眼睛,指着地图一角问。 尕蓝湖在西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部落放到赫德诸部眼中都是野人,被称为“野赫德”。 “这是帕拉图人绘制的地图。”白狮一字一句地说:“南至金顶山,北至遮荫山、东到诸王堡、西到尕蓝湖。 你们在此争权夺势,却不知帕拉图人早就在想着如何灭绝你我。若不齐心协力,终有一日诸部灶火会被帕拉图人踩灭,诸部黔首会像炉灰一样被扬尽。” 诸部首领们默不作声。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白狮重新坐回原位。 健食者踩在地图上,忿然作色,指着白狮问:“那你说怎么办?” “我只有一句话。”白狮平静的回答:“既然推举健食者为战争首领,那就都听健食者的。他让诸部趟火海,诸部也要趟。他让诸部爬雪山,诸部也要爬。” 穹庐之下一片哗然,诸部首领想听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帕拉图人打仗,虽然也争吵。可是一旦军令下达,众人就不再有二话,只听军令冲杀。即便军令不对,也照执行不误。所以帕拉图人能打败两倍、三倍的赫德人。你我若做不到,那就永永远远要挨打。”白狮的语气坚定:“既然推举健食者,那就要听他的,就是这样!” 其余的首领嘿然不语,小狮子面露不服之色。 “那好!就这样!”烤火者大吼一声:“可如果你下让特尔敦部送死的命令,我是不会遵从的!健食者!” “我也同意。”灰眼睛点头。 诸部首领吵闹一番,乱哄哄地答应听从健食者的命令。 “你们若愿听从我。”健食者大声说:“便与我合盏。” 赫德人每逢大议,参议者共饮一杯酒,以示再无二心,即为合盏。 合盏是宣告大议结束的仪式,健食者现在就要合盏,显然不合规矩。 “可以。”白狮站起来,第一个答应。 侍卫端进来烈酒,诸部首领先敬告神灵,开始轮流饮酒起誓。 “健食者,你还不是大汗,若你暗害特尔敦部,我是不会服从你的。”烤火者最后一个合盏,他恨恨说完这句话,才饮下烈酒完成仪式。 于是健食者按照赫德人的传统,将赫德诸部分为两翼一军。 苏兹部和海东部作为中军,特尔敦部与赤河部为右翼,其他部落合并为左翼。 健食者也清楚,赫德诸部一盘散沙,一个部落还能指挥,众多部落捏到一起根本没法执行太复杂的军令。 “今晚回去就拔营,明日两腿人行军的时候。”健食者向诸部首领下令:“中军攻打他们的中军,右翼攻打他们的后卫,左翼攻打他们的前锋。诸部齐心协力,他们决计抵挡不住你我。” 健食者还在约定汇合时间,帐外哨骑突然来报:帕拉图人正在焚烧营地,已经连夜遁逃。 “诸部速速回去点齐兵马!”健食者当机立断:“缀上两腿人,休要让他们走脱!” 众首领应声而散,纷纷走出毡帐。 毡帐之外,海东部众人也都在挂弦、披甲、备马。 营地内人嘶马鸣,好不热闹。 赤河部作为这片地区的主人,随军还携带着一些帐篷。 海东部远道而来,干脆什么都没带。 带的辎重少,就意味着行动更迅速。 跨上战马,牵上从马,提上弓刀,海东部众转眼间从扎营状态变为行军状态。 诸部首领离开海东部,各自去寻自家部众。 回营的路上,小狮子还在生闷气:“你怎么能听健食者那个废物的话?他们就是来占便宜的!血都是赤河部流!他现在却是一副大汗的做派!” “我与健食者所言,每一句都是我这些年思索所得。”白狮耐心给弟弟解释:“狮子咬着我们喉咙,狼咬着我们手腕。先对付狮子,还是先对付狼?” “可那也不能……” 白狮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健食者能带我们打赢帕拉图人,我心甘情愿推举他当大汗。” 小狮子挠着头:“他打不赢?” 白狮用生硬通用语反问弟弟:“[通用语]你觉得健食者比起我如何?” 小狮子一愣,也用通用语回答:“[通用语]怎么可能比得上大哥!” 白狮长长叹息:“[通用语]我准备三年,原以为能守边黎三个月。可是帕拉图人一发力,边黎连七天都没撑住。诸部萨满相助,我以为至少能剪除帕拉图人一臂,可仍旧被打得险些全军覆没。” 小狮子作为亲历者,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兄长。 “[通用语]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高估帕拉图人,其实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白狮拍了拍弟弟肩膀:“[通用语]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诸部看我们大败,心下便瞧不起我们,因为他们还没亲自领教帕拉图人的本事。只有等他们也撞上钉子,他们才会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才会恢复对赤河部的尊重。只有等他们也撞上钉子,他们才会遵从我的战略。” “[通用语]那你我……该盼着健食者落败?”小狮子疑惑地问。 “[通用语]不!我真心实意盼着健食者能赢。”白狮真诚地回答:“[通用语]但他赢不了,因为他面对的是‘帕拉图之锤’和‘帕拉图之盾’。” 白狮少见露出一丝笑意:“[通用语]而且从帕拉图之锤身上,我学到非常重要一点。” “[通用语]什么?” “[通用语]备用计划。” …… 白狮和小狮子交谈的时候,阿尔帕德将军正在给帕拉图骑兵做最后的演讲。 阿尔帕德站在一辆马车上,挥舞着一份羊皮纸,大声喝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数以千计的骑兵们牵着缰绳、站在马前,鸦雀无声。 “这是帕拉图议事会的撤兵命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不仅是士兵,就连尉官们也面有惊疑。 中校们倒是脸色如常,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这份命令的存在。 上校们也不奇怪,他们不仅知道这份命令,他们还知道这是第二份撤兵命令。 整个军团,唯有阿尔帕德和塞克勒两人知道真相:这其实已经是第五份撤兵命令。 赫德掠夺者攻入帕拉图本土没多久,大议事会便发出了第一道撤兵命令。 接连五道命令,一份比一份措辞严厉。 “我告诉你们,这份命令上写的是什么!”阿尔帕德拿起羊皮纸,把机密信件的内容告诉全军团:“第五、第六军团,滞留敌境、未立寸功。着令第五、第六军团返回双桥大营,延误即以叛国论处!即以叛国论处!” 风掠过帕拉图士兵的方阵,卷来阵阵怒气。 “议事会问我们,问需要军团的时候,军团在哪里?!”阿尔帕德在所有人面前,把手中带着帕拉图议事会漆封的命令撕得粉碎,狠狠摔在地上:“议事会脑满肠肥的混账!他们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他们以为我们在喝着酒、吃着肉、享用赫德女人吗?” “他们以为我们不想回到帕拉图吗?” “我们难道不是一刀一枪和赫德蛮子血战到今天?!你们哪个人身上没有伤?你们哪个人没有战友袍泽被埋在荒原?!现在我们成了叛国贼?!” 在恢复法术能力的施法者辅助下,阿尔帕德的声音传到帕拉图军队每一处角落。 压抑在士兵心中的愤怒和怨气逐渐发酵,他们可是浴血奋战的呀!可是拿了命在与赫德蛮子拼呀! “数以万计的赫德蛮子咬在我们身后!大议事会却拿我们当成叛国贼!”阿尔帕德也是满腔怒火:“我们现在是孤军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只有我们自己!跟上我!杀光赫德蛮子!把他们的耳朵用草绳穿成一串!跟我去向大议事会讨个说法!” “万岁!”有士兵大喊。 “万岁!!”其他人跟着高喊。 “万岁!!!”所有人都带着愤怒和怨恨在呐喊。 阿尔帕德跨上战马,率先奔向北方,鹰旗跟在他身后。 军号吹响,骑兵们齐刷刷翻身上马,在军官的引导下跟随将军而去。 …… …… 不过,阿尔帕德煽动性的演讲与先头部队没什么关系。 若是让老神棍听到,说不得还会给阿尔帕德一个“居心叵测”的负面评价。 对于温特斯而言,他仍旧过着走路、筑营、休息的行军生活,只是更加警惕。 一天半之后,高举青色军旗的传令骑兵从身后追上先头部队。 “大捷!”温特斯听到对方高呼:“大捷!” “塞克勒将军击溃蛮人联军!阿尔帕德将军连破十营!” 先头部队的士兵欢呼雀跃,众人拍打胸膛吼叫,把帽子拼命扔向天空。 温特斯兴冲冲找到杰士卡中校,却发现杰士卡中校、博德中校以及其他两位校官面色凝重聚在一起。 “有什么事?”杰士卡中校问温特斯。 温特斯见情况不对,兴奋之情也逐渐消散,他尽可能平静地说:“捷报,后方大部队似乎击溃了赫德联军。” “有什么用?”博德中校啐了一口:“桥又被烧了。” 第八十四章 想象力 主力部队与诸部联军的大战发生在四十公里外,结束在四十公里外。 校官们尚不清楚具体经过,温特斯得到的信息更是散碎。 有人说阿尔帕德将军在蛮子阵中七进七出,杀得蛮子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还有人说塞克勒将军三枪打死三大部首领,蛮子望风披靡、屁滚尿流。 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就在现场一般。 杰士卡中校拿出地图,拄着下巴翻找许久,忽地一拍手:“应该就是这里。” 温特斯和安德烈靠近观看。 中校在地图上点了两下。 “山谷?” “东西走向,南北侧有树林遮蔽的山谷。”杰士卡中校摩挲着下巴:“信使说老头子在山谷设伏。依我看,他其实只是选了个不会被包抄的地方。” “然后?” “然后就摆开阵势,打。” “就这么简单?”安德烈不敢置信。 “你想有多难?”杰士卡中校态度冷淡:“战役不就是一攻一防?难点不在于打,而在于如何让对方在你选定的战场开打。” 温特斯追问:“那塞克勒将军是如何做到的?” “想知道?问他去。”杰士卡中校叹了口气:“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 先锋梯队西南方向四十公里,一处无名的山谷。 说是山谷都有些勉强,其实只是两座丘陵间的低地。 就是这块不到两公里宽的低地,如今躺满死者、伤员和战马尸体。 身上带着血和伤的帕拉图士兵在山谷里走着,看到没死的赫德人就再狠狠插上一刀。 塞克勒咳着血沫,坐在马车上听拉斯洛上校汇报战况。 此役凶险之极,冲得最凶的赫德骑兵距离塞克勒本人不到五米。 塞克勒所在方阵更是被四面八方攻打,塞克勒本人身中三箭,两箭打在胸甲上,一箭正中头盔。 拉斯洛上校机械地复述:“五十六个辅兵百人队……全垮了,光百夫长就死了十八个——有野路子、也有联省和维内塔来的。还有十二个百夫长等待军法处置。左翼的第六军团的四个大队也被打得失去建制……” [注:野路子指的是非科班出身军官,包括所谓的“帕拉图临时军官”。这些军官数量少、不受重用,而且永远升不到校官 …… 前日黄昏。 “出发。”塞克勒最后一次检阅全军,头也不回走出大营。 帕拉图军队趁着夜色向东开进,后卫部队将所有带不走的东西付之一炬。 …… 昨日上午。 “蛮子退了!”帕拉图士兵们望着敌人的背影,互相鼓励地大喊:“蛮子退了。” 赫德前锋追上帕拉图军队,一场小规模遭遇战之后,赫德前锋被击溃。 帕拉图军队继续向东,损坏的辎重大车接连被抛弃。 …… 昨日深夜。 帕拉图军队终于抵达塞克勒选定的战场。 塞克勒在山谷摆开阵势,把部队排成三行。 少量轻骑兵被放在第一行,辅兵被放在第二行,常备军组成第三行。 两支军团的首席大队被布置在南北两侧丘陵上。 健食者求战心切,为了证明他的能力、树立他的威望,他需要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他派兵制止了诸部为争夺战利品的械斗,催逼各部骑兵连夜追击。 双方都有决战的意愿,战斗便在这片无名的山谷打响。 …… 今日清晨,双方前哨骑兵率先交战。 帕拉图轻骑寡不敌众,溃败。 两名百夫长擅自撤退,依军法被当场处决。 天大亮,雾气散去,赫德轻骑返回本阵,诸部联军抵达战场。 狭窄的宽度令赫德人无法展开,但健食者还是派出部队从更远的地方迂回包抄。 八点钟左右,赫德诸部联军正面压上。 赫德骑兵冲进辅兵阵线,狭小的山谷里,双方人马挤在一起。 四溅的鲜血飞进双方士兵的眼睛,被杀死的人甚至没法倒下来。 这种惨烈的战斗中,辅兵部队也很快溃败,退到第三线后面。 常备军大方阵开始接敌。 坚不可摧的大方阵挡住了赫德骑兵的突击。 依照白狮的建议,诸部骑兵跳下马鞍,投入步战。 位于两侧丘陵的首席大队原本应该给予火力支援,但是他们被赫德联军左右翼缠住。 在惨烈的厮杀中,帕拉图军队的整体阵型开始朝右翼挤压,左翼暴露的空间越来越大。 健食者正等待这一刻,他亲率苏兹部本部精锐直扑帕拉图军队左翼缺口。 苏兹部敢战死士不避不让,直直冲进长枪森林。 骑手、战马无不当场毙命,但是长枪森林也被撞开一处缺口。 余者紧随其后突入阵内砍杀,本就摇摇欲坠的帕拉图左翼方阵瞬间被冲溃。 苏兹部骑兵开始向帕拉图中军后方迂回,塞克勒派出重整的辅兵抵挡,然而他们完全不是养精蓄锐的苏兹部骑兵对手。 “[赫德语]赢了!”健食者纵声大笑。 赫德联军胜券在握,苏兹部骑兵正在自南向北席卷阵线。 “赢了。”塞克勒心力憔悴。 赫德联军已经全线压上,塞克勒也亮出耐心藏在袖子里的王牌。 凄厉的冲锋号响彻山谷。 四个大队的重骑兵从战线南侧的树林出击,朝着苏兹部骑兵的后背发动冲锋。 屡试不爽的背袭,苏兹部骑兵瞬间被击溃。 帕拉图步兵大受鼓舞,呐喊着反推赫德联军。 战线上的其余各部试图调转方向迎击,却无力有效组织,最终被溃兵裹挟着后退。 一个赫德人开始逃跑,所有赫德人都开始逃跑。 赫德联军左右翼见情况不妙,也开始撤退。 退到谷外的赫德人得到消息,他们的老营已经被另一伙帕拉图骠骑兵攻破。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攻,诸部先锋的“老营”连车墙都没有,就是一片背风平地用来存放从马和少许辎重。 [注:从马,即备用的马匹 诸部骑兵仅剩的勇气被打得灰飞烟灭,一哄而散,纷纷回救自家老营去了。 …… “这又是一场步兵流鲜血,骑兵得荣耀的战役。”山谷里的每一名军官都忍不住这样想。 简陋的绞刑架立了起来,刑场已经在山丘上被布置好。 按帕拉图军法,仗打完,便要开始处决……处决自己人。 十二名百夫长被除掉盔甲,五花大绑跪成一排——士兵未溃,军官临阵脱逃,绞; 后背有朱砂痕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被抓出——背有朱痕者,斩; 更多的士兵开始抽生死签——军官未退,士兵溃败,抽杀。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来,塞克勒从来没有心软过,因为军法是帕拉图军队的一切。 但是在今天,铁石心肠的塞克勒也没法再杀人了。 “算了吧。”塞克勒轻声说。 拉斯洛面无表情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算了吧。”塞克勒用力拍打胸膛,咳嗽着说:“剃掉他们的头发,编入死囚营。” “是。” “告诉他们。能回到帕拉图,就把命还给他们。回不去帕拉图,就拉一个赫德人垫背吧。” “是。” 塞克勒又问:“阿尔帕德回来了吗?” “还没有,可能还在追杀残敌。” “不用等他。你带人去,把我们沿路扔掉的大车找回来。我在前面等你,一天,就一天时间,能找回来多少找多少。” “是。”拉斯洛上校转身离开。 塞克勒费力地起身,他的年龄比阿尔帕德还要小七岁,却比后者更早地衰老了。 他看着尸体满地的沟谷:暗红色的液体沿着山坡往下淌,在谷底汇成一股。 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不也会相信“血”真的会“流成河”。 一名绿色盔缨的传令骑兵奔入山谷,朝着鹰旗方向横冲直撞。 卫兵持戟拦截,传令骑兵滚鞍下马,跌跌撞撞举着一封信跑向鹰旗。 鹰旗周围的卫士当然不可能轻易放他靠近将军。 两名卫士擒住传令兵,另有一名卫士夺过信,交到塞克勒手上。 塞克勒接过信,撕开,久久不发一言。 他拿信的左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时隔三十年,赫德人的铁蹄再一次踏上帕拉图的土地。 三十年未曾发生的[蛮骑入寇]吓破了帕拉图议事会的胆。 大议事会绕过陆军总部,连发五道命令,严令远征军撤兵回援。 但是现在,大议事会再也不用担心赫德掠夺者了。 因为他们回来了。 还毁掉了帕拉图远征军的第二座浮桥。 …… 一天后。 熟悉的毡帐,熟悉的诸部首领——少了几个,气氛却与之前迥异。 “健食者,你这乌鸦啄食的烂皮!包在草里,牛都不吃的腐肉!”黑水部酋长怒不可遏,如不是手中没有兵器,他可能已经与健食者拼个你死我活。 他指着健食者鼻子,怒斥:“把黑水部扔给两腿人,你们苏兹部却跑得飞快!你也配当战争首领吗?” 阿尔帕德率领骠骑兵整整追出五十公里,而且专门挑中、小部落打杀。 看到盟友被追杀,海东部、苏兹部不理不睬,只顾自己逃命。 反倒是特尔敦-赤河联军收容了不少残兵。 “短弓!你这没尾巴的骟马!你敢责问我?我还要责问你!”健食者也勃然大怒:“看到中军战况不利,你们左翼为什么不来支援?” “回去吃你娘的奶去罢!”黑水部酋长破口大骂:“你自己败了,还想让我们顶上?我倒问问你,你为什么把海东部编到你们中军?却不让灰眼睛来统领左翼?” “我不用向你解释!” “你答不上来罢?我来说!你满心私欲,担心灰眼睛独领一翼立功,所以让灰眼睛和你在中军,却让我们这些小部落在左翼!我们这些小部落,本就谁也不听谁的,你指望我们能打仗?” “那是你们的问题。”健食者犹自冷笑。 “你这战争首领!我不服!”黑水部酋长算是破罐破摔,今天不扳倒健食者,明天就是黑水部的末日:“你根本不曾为诸部着想!你不配统帅诸部!” “我不配,谁配?” “我推举白狮!海东、苏兹!都拿我们这些小部落当牲口!只有白狮拿我们当人!你,我不服!白狮,我服!”黑水部酋长瞪向其他部落首领:“说话呀!” 没人回应他。 “说话呀!”黑水部酋长大吼:“你们想给苏兹部当奴隶吗?” 又是一阵沉默。 黑水部酋长愤愤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摔,抬腿便要往外走,却别另外一人拦住。 烤火者抓着黑水部酋长的胳膊,看向现任战争领袖:“健食者,诸部首领给过你机会,但你辜负了诸部首领的信任。凭什么不让别人试试?” 诸部首领用眼神赞同,却不敢说话。 健食者站起来,杀气腾腾地环顾四周:“白狮不是金神后裔,没有资格当大汗!” 红脸膛的烤火者立刻顶回去:“谁要推举白狮当大汗?我们只要推举白狮带我们打仗!” “有你!有我!有灰眼睛!还有这么多金神后裔!没理由让个外人当战争首领!”健食者也大吼。 “你我不必像群狗争肉一样抢座位。”白狮平静地开口:“就按大议的规矩。熄掉灯火、盖住穹庐,诸部首领如果同意,呼‘艾’;诸部首领不同意,呼‘唔’。” 密帐议事,谁也看不到彼此,只能听到声音,性质等同于匿名投票。 这个办法在诸部大议中也很少用,因为大议本身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场合,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 “实在是没几个人敢公开反对健食者。”小狮子心想:“否则哥哥不会要求密帐议事。” 油灯被吹灭,穹庐被盖住,诸部首领在黑暗中交换位置。 白狮开口:“诸部后援与我们汇合前,不能再与帕拉图人硬拼。” 帐篷里响起一阵“艾”的赞同声。 黑水部酋长喊得最响,最明显。反正他已经得罪了健食者,干脆破罐破摔。 “帕拉图人不可能在荒原留一辈子,你我应当用最擅长的方法。十几骑、几十骑地袭扰,截杀信使、抢夺辎重、就是不与他们硬碰硬。” 又是一阵“艾”的赞同声。 “袭扰?”健食者忍不住质问:“光靠袭扰能杀光两腿人?一过冥河,我们就再也拦不住他们了!” “那就让他们过不了冥河。” “怎的让他们过不了冥河?他们在往东北去,显然是要找水浅的地方过河!” “去上游水浅的地方,帕拉图人的吃喝不够,所以他们准备了浮桥。” 健食者明白过来:“你要我们去打浮桥?” “不。”白狮回答:“我已经派人去打了。” …… …… 七天后,清晨。 温特斯、老神棍带着小狮子在冥河西岸漫步。 小狮子没精打采,懒洋洋走在河滩上,踩出一路爪印。 它的鬃毛还没发起来,远远看上去不像狮子,倒像一条脑袋特别大的犬。 老神棍裹紧身上的皮袍,叱骂道:“小畜生,快尿啊!冷死老夫了!” “您还有心思遛狗?”温特斯心情沉重。 两岸河滩,到处都是焦黑的浮箱残骸。 第一座浮桥,用的是从帕拉图带来的预购件。 第二座浮桥,用的是木板和沥青做成的浮箱。 木板没了,可以拆大车、可以砍树;沥青,工兵手上还有一些。 问题在于,河对岸还有好几千赫德人在等着。 没错,烧毁浮桥——而且是第二次——的赫德掠夺者不仅没有过河。还在对岸安营扎寨,与帕拉图军队隔河相望。 任凭帕拉图工兵技术再高超,也没有本事在对岸失守的情况下架起一座浮桥。 瑞德修士随口吟道:“[赛利卡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您这又是说什么呢?” 老人家捋着胡须,瞥了温特斯一眼:“就是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心态要好。瞧瞧你现在,板着脸,就跟天要塌了一样。” 温特斯叹了口气:“看您这不慌不忙的样子,我看您是一早就准备好赫德萨满的行头了吧?” “哼,老夫岂会食二禄?” “活圣人有没有什么妙策,教教我?” “咳。身处敌境,背后是追兵,前面是河,河对岸还有敌军等着。”瑞德修士语气轻松:“小子,在我读过的每一本史书里,你们这都是必死的局面。” “还是有办法的。”温特斯轻声说:“只是需要一点想象力。” 军团临时总部,杰士卡中校正在向高级军官们阐述温特斯的“想象力”: [建一座桥,一座真正的桥 第八十五章 真正的桥 无名谷之战,塞克勒击破赫德联军。 首领们带着本部人马各自逃命,又被阿尔帕德一路追杀。 光是从尸体上割下来的耳朵就数出三千有余。带血的人耳用草绳穿着,装了整整两辆大车。 帕拉图第五、第六军团同样伤亡惨重。 七千余名军团步兵,五千余名征召辅兵参战,共计阵亡七百七十二人,重伤九百四十三人。 轻伤没法计算,因为活下来的士兵几乎人人带伤。 重伤的判定标准也变成能不能自行走路。 打扫战场之后,帕拉图大军马不停蹄向东北方向进发。 帕拉图人取得一场胜利,这点毫无疑问。 如果是在过去,他们已经可以“谈笑凯歌还”。 然而战役的胜利,难以弥补战略的缺失。 阿尔帕德没能打散赫德联军——因为赫德联军本来就是散装的。 诸部诸部虽然打仗不甚卖力,但逃跑可是强项。压阵的苏兹部骑兵一溃,战斗又变成“狗撵兔子”。 狗撵兔子也没什么。照过去的经验,打疼赫德人就足够。 可现在群狼认定儿马势颓,即便儿马能够踢死一头狼、两头狼,剩下的饿狼还是会舔着伤口,紧紧跟在儿马身后。 就像不存在一个叫“赫德人”的独立意志,赫德人与帕拉图人作战的动机也十分复杂。 对于底层的赫德牧民,一方面他们是被暴力胁迫着来打仗,另一方面他们也渴望着战利品、赏赐和军功带来的阶级提升。 在底层牧民之上,是赫德社会的全职武士阶层。 包括中、小部落的首领,首领的亲族、友伴、护卫。 某种程度来说,这些人的动机与普通赫德牧民差不多。他们驱使族人,三大部驱使他们。 他们不愿折损实力,但是他们也渴望战利品。 盔甲、武器、火枪、弹药、工匠都是诸部平日难以获取的资源。 年纪大一些的首领还记得过去的好日子,他们打心底盼望能消灭帕拉图常备军,然后去帕拉图抢劫——前提是自家人马不要有损失。 而在更有野心、更有实力的首领看来,这一战不仅能消灭帕拉图常备军,也是建立威望、掌控诸部的好机会。 此外,对于全体赫德人而言,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在心头但说不出来的集体情绪。 那是“赫德人”对于“帕拉图人”的仇恨和怨气,不与某一个体挂钩,又在每个赫德人心底。 这种情绪或许还没有“河对岸的部落抢了我家两匹马,我好恨”来得强烈,但它确实存在。 总而言之,白狮的“不松口,但也不咬”的策略得到大多数赫德人的认同。 除了赤河部和特尔敦部,大部分首领身边只剩下亲信人马,他们需要时间收拢失散的部众。 没人再敢与帕拉图军团正面交战,但是也没人舍得就此放弃。 阿尔帕德和塞克勒的目的达到了,帕拉图军队的撤退之路变得异常安静,再没有发生任何交战。 只有偶尔出现的赫德轻骑提醒帕拉图人:敌人并未罢休。 …… 意识到第二座浮桥也被摧毁,帕拉图军队的情绪变得不安和压抑。 脑子稍微正常的人,都能看出这支军队已经走到绝境。 帕拉图人没输,只是无路可走。 当晚,两名辅兵盗窃马匹,想要逃跑。 他们在河滩上被巡逻骑兵抓住,于次日清晨被当众处决。 必须要快做决断——这是全体军官的共识。 高级军官扩大会议上,有人提议:“要不然,继续往上游走?” 继续往上游走,一个简单粗暴的法。 越往上游水越浅、河道越窄,走到能淌过去的地方不就行了? “往哪走?”博德上校毫不留情地呛了回去:“就算再往上游走两百公里,冥河照样有百米宽!干脆走进遮荫山脉,从蒙塔人那里绕回家好不好?” “我就是说说……” 又是一阵沉默。 又有人提议:“我见过在山里伐木的工人,他们冬天砍树,运到河边钉成木排。等到夏天涨水的时候顺河而下,能直接到诸王堡,还能到内海。” “我们也扎木排?” “说不定可行……” “诸位。”罗伯特中校头疼欲裂:“浮力原理!” 物体的浮力与排开液体的体积相关,在座的军官不管还记不记得,至少都学过。 罗伯特中校拿起纸笔,开始计算:“木排不是船,它没有空舱,全靠木头的浮力。木头密度取水的一半,也就是1公斤木排能载1公斤的东西。实际肯定做不到一比一,但我给你尽可能取多算。 全军上下现在有两万多人,每人就按70公斤,共计也有一百四十万公斤,也就是1400吨!上哪1400吨木头去?上哪找?!” 越计算,罗伯特中校越激动:“这只是人的重量,还没有算上我们武器、盔甲、辎重、弹药!对了,还有马!还有战马!我们还有上万匹战马!战马之外还有挽马。” 会议现场鸦雀无声。 “放木排?亏你想得出来!”罗伯特中校压着火气:“我们还不如干脆一人抱一根木头跳河,把武器、盔甲、战马统统扔给赫德人!” “那不用木排,造船呢?”有人不服气地反问。 “船!船什么船?”罗伯特中校终于控制不住:“军中不是有维内塔人?把他们叫过来,问问装两万人要多少船!还有战马!就算是拿内海上最大的船,想要装走两万人,也要一整支舰队才行!” 两位将军一言不发。 军帐之中,气氛变得极为压抑。 罗伯特平常并不是很容易激动的类型,相反他很理性。 但越是理智的人,面对绝对的绝望就越容易崩溃。 “我们在此坚守,派人去诸王堡找船来呢?”豪格维茨上校沉吟着问:“诸王堡可有不少船。每年的羊毛不都是先到诸王堡装船,再顺江而下,送往联省和维内塔吗?” 众人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没错!诸王堡有船!大小都有!” “冥河是通大江的,荒原上的河流都通!让船过来接我们。” “先生们!”罗伯特中校忍不住大吼:“我们是上游!诸王堡是下游!你们难道没听过吗?维内塔商人在帕拉图买船,载着羊毛到内海,再把船拆掉卖木材,最后骑马回诸王堡!” 博德上校安抚住罗伯特中校,对其他人解释道:“从诸王堡到这里是逆流而上。维内塔人宁可买舟东下,也不逆水行舟,就是因为太困难。 逆水行舟靠三样东西,桨、帆和纤夫。现在是冬季,刮西风,不仅逆水还逆风。用不了帆,也没有人给我们拉纤。想要凑足划桨战船,得维内塔或是联省的内海舰队来才行。” “别指望船了!”博德上校重重地总结,他停顿一下,说:“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我们在此坚守,派人回诸王堡求援。只要援军能击溃河对岸的蛮子,我们就能搭浮桥。” 浮桥因为没有固定的桥墩,为保持轴线位置不致偏移,在两岸、上下游都需要布置缆索锚碇。 赫德劫掠者守在河对岸,就等于是卡住了帕拉图军队的喉咙。 不击溃他们,浮桥是架不成的。 “我觉得可行!”有校官高声赞同。 有校官担忧地问:“坚守?我们粮秣还够吗?” 博德上校坚定地回答:“不够就省!不够就杀马!一定要守到援军抵达。” “要是援军没能解围怎么办?” “光在新垦地,我们就能拉出上万杜萨克和民兵,怎么可能打不过对岸那几千赫德人?”博德上校胸有成竹:“蛮子入寇,各地民兵肯定已经在集结。军团总部只要派他们过来就行。” 豪格维茨上校抱着胳膊,问:“指望援军解围还是太被动,我们应该想办法送一部分人过河,灭了对岸的蛮子。对岸蛮子差不多有三千、四千人的样子,只要能送过去十五个中队就行。” 罗伯特中校反问:“怎么送过去?” “船?” “哪来能装两千骑兵的船!” “去上游,用小船一点一点运。” “豪格维茨上校!您就没想过士气的问题?”罗伯特中校瞪着眼睛反驳:“赫德人能守在对岸,就不能监视上下游?一旦失败,损失不仅是十五个中队的骑兵,还有十五个中队的战马。 我且不说你能不能渡河。凭军队现在的状态,不等你到对岸,我们这边就要崩溃了!士兵会以为你们要逃跑的!” 豪格维茨冷笑:“你太小瞧帕拉图人!” 罗伯特中校勃然大怒:“苦活都是我们干,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双方剑拔弩张,简直是一触即发。 “都给我坐下!”阿尔帕德狠狠一拍桌子:“要决斗?滚出去。别溅到我身上血!” 塞克勒将军叹了口气:“固守待援可不是什么好办法,看来我们也只能从坏办法里选最好的那个。要想想备用计划,援兵没来怎么办?来了没能解围又怎么办?” 军帐又陷入沉默。 如果援兵没来,或是来了没能解围。 那么等待第五、第六军团的只有一个下场——全军覆没。 “我手下的百夫长有个想法。”沉默至今的独眼中校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小子有点急智,我觉得可以试试。” “别废话。”塞克勒将军不满地看了杰士卡中校一眼:“讲!” “建一座桥!”杰士卡中校拿出图纸:“不是浮桥,而是一座真正的桥。” 罗伯特中校一挑眉毛:“真正的桥?怎么建?” 杰士卡中校走上前去,把图纸挂在架子上: “像恺撒那样建!” …… 温特斯站在一座土丘上,他的前方是正在紧锣密鼓施工的大营。 再往前,便是气势磅礴的冥河。 在温特斯的左手边,还有另一座高度相仿的土丘。 军团指挥部给两座土丘的正式代号是南高地、北高地。 不过因为两座土丘形似女性的双峰,所以士兵们都称其为……那个。 大营与两座土丘呈三角形分布,紧挨着河滩。 这个位置并不是很利于防守,因为两座土丘居高临下、俯瞰大营全貌。 帕拉图军队不得不在南、北高地上修筑堡垒,并分散兵力驻守。 把大营设在不适合防守的地形上,只为两个理由: 第一,从这里往西北走半公里,有一片茂密的针叶林; 第二,这里的河道宽度不到两百米,正适合架桥。 时间不等人,第五军团的士兵还在挖掘壕沟、修筑营墙,第六军团的士兵已经拖着原木返回。 军营此刻就是一间巨大的露天木工坊、铁匠铺。 不拘铁匠、木匠、烧炭匠、泥瓦匠……军中所有工匠都被集中到一处,贝里昂也在其中。 连只会用刨子的半桶水都被抽走。 风箱吹得炉火呼呼响,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响个不停。 多余的盔甲、武器被熔铸成斧头、钉子、锚,再送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 所有人都在忘我工作,营地中央,一张巨型木筏正逐渐成型。 “咚!” “咚!” “咚!” 与此同时,另一张巨型木筏正漂浮在水面,往河床里砸进一根根木桩。 还有几艘小船锚定在河心,正在测量水深。 巨型木筏上有一架像是打桩机的简陋器械:一块石墩、一套起重装置、一条滑轨。 载着这套器械的木筏,便是筑桥工程的核心。 木筏上的士兵呐喊着推动转盘,绳索嘎吱嘎吱作响,沉重的墩石被一点一点抬升。 木筏上的其余士兵齐心协力,将一根原木放入滑轨,尽可能克服浮力往深处探。 当原木的尖端触及河床的时候,木筏上的军官扳开起重机阻铁。 石墩重重落下,砸在木桩尾部,木筏都在跟着颤抖。 木桩被巨力敲进河床将近半米深。 士兵们再次喊着号子推动转盘——他们还需要重复两次,直到木桩牢牢扎进河床深处为止。 固定在河床上的木桩将会作为桥墩,向着河对岸一路延伸。 超大型木筏载着六米高的打桩机,如同神话里的巨人行走于水面,惊得对岸的赫德人目瞪口呆、奔走高喊。 “没见过这东西吧?”温特斯心中阵阵快意:“看来是《高卢战记》没有赫德语版本。” 瑞德修士也在温特斯身旁。 老头捋着胡须,慨叹道:“奇技淫巧,当真是奇技淫巧。” “什么?”温特斯听不懂。 “我在说你的本事真厉害!” “不是我发明的。”温特斯羞愧地抓了几下头发:“都是古人书里的东西,只是没有实物。在陆院的时候,老师带领我们尝试复原过。” “不过。”瑞德修士咂着嘴说:“这桥恐怕不经用吧。” “反正也没指望用到世界末日,能用一次就足矣。” 瑞德修士哈哈大笑:“也是。” “白狮!”温特斯突然冲着冥河大喊:“还有什么招!统统使出来吧!” 第八十六章 砍树 人不怕处境艰难,只怕没有方向。 所以帕拉图人需要一座桥,哪怕塞克勒已经派遣信使渡河求援。 筑桥不仅是为“过河”,更是为给全军将士注入希望。 世上没有什么比穷途末路更令人绝望。 冷漠的冥河横亘在面前,帕拉图人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想转头拼命,却发现连敌人都没有——赫德人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战。 白狮就像把野兽围阻在断崖上的猎手,耐心地等待着敌人被饥饿和绝望压垮。 军心溃散,不等援军赶来解围,帕拉图人早已不攻自破。 蒙塔涅百夫长的筑桥计划很困难,但是没关系。 因为帕拉图军队迫切需要的不是桥,而是希望。 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到一块木板,帕拉图人眼中现在只有三件事:桥、桥、还他妈的是桥。 木匠带着工兵军官在林间穿梭,为筑桥工程寻找合适的料材。 最直、最长的好料子用红漆画圈,它们将作为桥桩使用。 次一等的木料用黑漆标记,可以锯成木板用于铺设桥面。 至于还没成材的小树、灌木,则统统拿去烧炭。 凡是用过锤子和铁砧的人都被抽走,像贝里昂这样的资深铁匠更不例外。 杰士卡大队痛失名厨——温特斯又过上吃泔水的日子,但是帕拉图军队得到了一位能带十几个小工的大匠。 缴获的武器被重新烧热、折叠、锻打;多余的盔甲被熔成铁水,灌入沙模, 军中唯一的烧炭匠成了宝贝疙瘩,好在这门手艺不算难学。 除了提出筑桥计划之外,温特斯还做了一件微小的贡献。 采纳温特斯的建议,第五、第六军团仿照第三[大维内塔]军团在赤硫岛修建固治道时的架构,也组建了[筑桥指挥部]。 指挥部由塞克勒将军亲自负责,军中所有能够集中的资源都向这个临时部门集中,再由它统筹、分配和指挥。 至于温特斯,他只是在指挥部挂了个名,还是照常带着他的民兵干活。 军中有的是比他更专业的工兵、炮兵军官,温特斯也就没有继续指手画脚。 灵感就像一层纱纸,他把纸捅了个小窟窿,剩余部分自有其他人补完。 …… 不算茂密的森林被伐出一片空地,民兵们挥动利斧,正在扩大空地的范围。 “咚。” “咚。” 这是斧刃斫在树干上的声音,一刻也不停。 “小心哇!倒啦!”有人声嘶力竭大喊:“倒啦!” “倒啦!”听到喊声的民兵也跟着高喊:“倒啦!” 这既是相互提醒,也是在相互打劲。 一根树冠十几米高的杉树好似走夜路的醉汉,朝着空地方向缓缓倾倒。 伴随着能酸倒牙的“嘎吱”声,杉树越倒越快,直到重重摔在地上,扑起冲天的尘土。 三个民兵提着斧头走过来,开始清理杉树的枝桠。 最终这棵杉树会只剩下干净的树干,再由专门的马车拖到大营去。 十几米高算不得什么参天大树,但在荒原上却是难得的木料。 杉树倒地之后,“咚咚”的伐木声再次响起。 砍树是极苦的活,非身强力壮者不能胜任。 民兵们干上一天,第二日肩膀就会高高肿起来。 要是有锯还轻松一些,可是军中正缺锯子,所以伐木的主力工具还是斧头。 [哒哒]的急促蹄声越来越近,一名绿盔缨的骑兵驰入伐木林地。 林间的民兵都在埋头干活,根本没人搭理这名传令骑兵。 传令骑兵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军官在哪,只得高喊着问:“蒙塔涅百夫长?蒙塔涅百夫长在吗?” “该不会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吧?”传令骑兵大失所望,不禁生出一丝鄙夷:“什么血狼?也不过如此。” 随着帕拉图人全力投入到筑桥工程中,提出这一计划的[血狼]的名气也扩散到全军。 帕拉图士兵都听说过这位冠军百夫长真假难辨的“光辉事迹”,人人争相目睹血狼真容。 这位传令兵也是经过一番争夺,才抢到给血狼送命令的机会。 传令兵的喊声被砍树声盖住,没人理睬他。 于是他打马走到伐木场边缘,想要找人问话。 传令兵一眼就看到一名高大民兵。 那人比其他人普遍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粗布单衣,正在对付一棵柞木。 他高高扬起斧头,再重重挥下。 斧刃每次劈到树干,合抱粗的柞木都会剧烈颤抖。 明明是寒气逼人的冬天,翻腾的白色热汽却像开锅一样从那人的袖口、领口冒出。 传令兵走到高大民兵身旁,不耐烦地问:“喂!你们的百夫长血狼在哪?” 高大民兵放下斧头,反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传令兵呵斥道:“军情是你有资格问的?带我去找他。” “血狼,没见过。”高大民兵抽出塞在腰带的毛巾擦了擦脸,慢吞吞地说:“温特斯·蒙塔涅,我就是。” “咚。” “咚。” “咚。” 砍树的声音一刻不停。 传令兵滚鞍下马,慌忙取出一卷漆封信件,双手奉上:“这是筑桥总部给您的命令,长官。” “谢谢。”百夫长拿过信件,揭开漆封,随意扫了几眼。 传令兵稳住心神,悄悄打量着,他终于有机会一睹传说中的血狼的真容。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没有特别壮、也没有特别瘦,只是稍微高一点。 除了脖颈挂着一道细细的金链之外,也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品。 但又很特别,是传令兵说不出来的那种特别。他满怀敬意地站着。 “要回执吗?”百夫长问。 传令兵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那好,命令我已收到。”百夫长扬了扬手上的信:“辛苦你了,回去吧。” 传令兵跨上马鞍,他看到血狼把信放进衣兜,又重新拿起斧头。 远处传来喊声:“小心哇!倒啦!” 伐木场的民兵闻声呼应:“倒啦!” “倒啦!”血狼抡着斧头,一下一下斫着树干。 传令兵刚刚离开,又有两名骑手如狂风一般冲进伐木场。 “不好啦!”其中一名骑手大喊:“赫德人来了!” …… 温特斯上午连续使用裂解术炸断十几棵树,幻痛直到下午也没有消退。 传令骑兵刚走,他便听到安格鲁惊慌的喊声:“赫德人来了。” 民兵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活,跑向存放武器、盔甲的帐篷。 红鬃一路狂奔到温特斯身边,安格鲁跳下马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长官,赫德人来了!” “别着急,你慢慢讲。”温特斯的头更疼了:“在哪?来了多少?战况如何?” “运木料的马车被劫了!” “有多少赫德人?” “二十几个!” “来了!”温特斯在心底大吼:“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他发泄般一斧劈在树上,这棵柞木终于支撑不住,颤抖着倒向地面。 “小心!”温特斯大喊:“树倒了!” 周围的民兵急忙躲开,万幸没有出意外。 温特斯奔向强运,大声命令:“有战马的!都跟我来!其他人留在这待命!放出步哨!” 强运能感受到主人的焦急,往常备鞍它都要撒娇讨糖,这次却没有任何多余行动,顺从地让主人套上马鞍。 提起马刀,跃上鞍子,温特斯便要出发。 “着甲!”夏尔抱着温特斯的四分之三甲急急忙忙跑过来:“您还没着甲呢!” 无奈,温特斯又下马披甲。 他穿的是干活的粗布衣服,全都要换掉。 丝绸衬衣、棉质武装衣、锁子甲、板甲、马靴,夏尔和海因里希帮着温特斯层层披挂。 传令兵如果再过来,绝对不会认错。 整备完毕,温特斯带领二十几名杜萨克赶往车队遇袭的地点。 帕拉图军队一方面在林地外围就近采伐,另一方面派遣伐木队深入林地采伐大树。 车队遇袭的地点就在伐木场和大营之间,大营方面的人马比温特斯先赶到,骠骑兵已经动身去追杀赫德人。 现场一片惨景,缺乏武装的运输车队根本无力抵抗,车夫尽皆被砍杀。 马车还留在原地,但是车轴都被捣毁,挽马也被赫德人带走。 阿尔帕德已经在周围派了哨骑,但还是被这一小股赫德人钻了进来。 “逼我们再次分兵。”温特斯心想:“这就是你的打算吗?白狮?” …… 在运输车队遇袭之前,筑桥计划的进展异常顺利。 温特斯原本最担心[浮动打桩机]不能用,因为它们的重心太高,稍有风浪便容易倾覆。 但是冬季的冥河水流平缓,帕拉图工兵又将木筏修得足够大,打桩机的运作倒是没问题。 浮动打桩机是筑桥的核心机械,它没有问题,其他问题都是小问题。 帕拉图军队建造了两座浮动打桩机,一左一右同时推进。 对岸的赫德人试图放箭骚扰,但是他们所使用的重箭根本射不到两百米外。 对了,他们的箭还逆风。 即便使用轻箭,飞到两百米外也失去了准头和威力。 弓箭射程不够,对岸的赫德人抬出几条小船,想要打水战。 结果被帕拉图火枪手劈头盖脸一通打,丢下几具浮尸狼狈上岸。 温特斯估计,等赫德人的弓箭能对己方造成有效杀伤时,大桥离他们也就不足五十米了。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火枪手也可以与赫德人隔河对射,谁怕谁还不好说。 这一次,轮到河对岸的赫德人体验无力感。 无论他们做什么,大桥都以每天十米以上的速度向东岸延伸。 限制帕拉图军队筑桥速度的最大因素,已经不是赫德人,而是木料。 在荒原上,森林本就稀罕,能够当桥桩的大料就更少见。 帕拉图军队原可以继续往北走,去河面更窄的地方筑桥。 但是最后还是选择目前的位置,就是因为这里挨着一片针叶林。 经过测量,冥河水位最深处大概有六、七米,那里至少要用十米长的木料。 十米长的木料,就得二十米高的树。 帕拉图人快要找得发疯,也没有找到几个合格的料材。 还是一位老木匠想出办法:长木料不够,就用稍短一些的木料拼接,再用铁钉固定、铁圈箍死。虽然铁会锈烂,但是坚持到大桥竣工总没问题。 于是筑桥总部一口气派出二十支伐木队,蒙塔涅百人队也在其中。 …… 运输木料的车队遇袭,意味着白狮已经看到了帕拉图人的阿喀琉斯之踵。 昨日,温特斯向筑桥总部申请在森林中增筑一处驻防营寨。 各伐木队采伐的木料先在营寨集中,再武装押运回大营。 今天,传令兵给他送来回信。 因为“分散兵力”且“二次转运延误时间”,筑桥指挥部否决了他的申请。 但是现在,即便军团不想分散兵力,也不得不分散了。 第八十七章 强运 三天。 从帕拉图工兵喊着号子把第一艘打桩船抬进冥河,到运输木材的车队被伏击,总计不到三天时间。 木桩打下八十根,铺设桥面不到二十米,白狮的反制手段就来了。 截杀车队就像是一声发令枪响,赫德骑兵化整为零,开始对帕拉图伐木队发动没完没了的袭击。 帕拉图骠骑一日九战,“狗撵兔子”一样与赫德人追逐搏杀,仍然挡不住敌人对于这片针叶林的渗透。 温特斯的队伍也遭遇了一次突袭。 二十几个赫德轻骑牵着战马,悄悄摸向伐木场,不曾想被温特斯放出的步哨撞破。 哨兵鸣哨示警,用命给战友们争取了时间。 眼看偷袭不成,赫德人干脆上马强攻,结果迎面撞上满腔怒火的蒙塔涅百夫长。 蒙塔涅百夫长穿着单衣、提着斧子,一路追砍到森林边缘。 赫德人没给他留下伤口,在林间纵马狂奔倒是让他挂了彩。 当温特斯再回到伐木场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针叶和树枝刮成碎条,上半身到处都是猫抓似的血痕。 夏尔急忙烧水,融了盐巴给温特斯清洗伤口。 示警哨兵的尸身被找回,他是个很憨厚的农家小伙,头颅和身体已经被弯刀分离。 “砍下来!”温特斯已是怒不可遏:“把赫德人的脑袋都给我砍下来!把尸体挂到树上!钉!都给我钉到树上!” 民兵们行动起来,怀着最强烈的仇恨,他们剁下赫德死人的头颅,用火烧掉。 他们严格按照百夫长的命令,用粗大的铁钉从胸椎骨锤入,把死了的敌人钉在树上。 无头的尸体从伐木场到森林边缘钉了一路。 之后,蒙塔涅伐木队再也没有被袭击。 但不是每一支伐木队都这般骁勇善战。 有的伐木队击退了赫德人; 有的伐木队一通混战,赫德人自己撤了; 还有伐木队被彻底冲垮,等救兵赶到的时候,只找见遍地的死者。 次日,两个步兵大队和两个骑兵中队开进“桥林”。 [注:因为这片森林的木材用于筑桥,所以被士兵们称为桥林 这支分遣队的指挥官是温特斯的熟人——罗伯特中校。 温特斯第一时间被罗伯特叫了过去,中校想了解各伐木队的具体情况,也想听听温特斯的想法。 “在桥林中央修筑前出营寨,各伐木队从营寨出发,朝四面八方采伐。”温特斯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把说过的东西又说了一遍:“伐木队沿途砍树,会在身后道路。这样无论哪里有警,骑兵都能迅速支援。” 罗伯特中校连连点头,问:“你交过手,蛮子的作战意志如何?” “也就那样。两个十夫队的规模,正适合赫德人发挥。但是他们毕竟人少,只要伐木队横下心抵抗,赫德人也没辙。关键是辅兵的士气在[无名谷之战]被打得粉碎,如今根本不堪用。没参与无名谷之战的民兵,倒还敢拼一拼。” 罗伯特中校沉吟着,又问:“给每个伐木队配两帐士兵,你觉得如何?” 乍听之下,温特斯只觉得荒谬:这不是在分散兵力? 但仔细想了想,或许真的可行。 比起赫德袭击者,伐木队占据很明显的人数优势。 但是他们需要主心骨的存在,才能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现在还剩十八支伐木队,给每队配两帐兵,总数也不到一个大队,还剩一个大队可以防御营寨。 即便需要出兵救援,也是出动骑兵,不会出动步兵。 “行,我觉得行!”温特斯表示赞同,他补充道:“挑选精干的军士带兵进驻各队,有他们撑着,民兵也不会一触即溃。” “好,那就这样。”罗伯特中校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沉声道:“不管蛮子有什么招数,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和他们见招拆招。” 在比较相熟的上级面前,温特斯终究还是没忍住,他不满地说:“总部早就该派兵过来!” 罗伯特中校好言安抚:“老头子又要筑桥,又要防备蛮子大部队。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愿意冒险分兵。不同位置,考虑的事情不一样。再说,他不是派我来了吗?” “赫德人有什么大动静?” “没有。”罗伯特中校摇摇头:“他们在三十里外下营,很是小心。哨骑撒得遍地都是,我们的侦骑也过不去。” 军帐内只有罗伯特和温特斯两人,谈话性质私密。 温特斯尽可能心平气和——但还是带出三分火气:“我就是个百夫长,还是维内塔人,说话也没人理睬。您在军中说话有分量,有件事我想和您说。” 罗伯特中校正色道:“怎会没人理睬?阿尔帕德把他的酒壶都给你了。杰士卡那个‘三句话里两句得罪人’的家伙一提起你更是赞不绝口。你有什么想说的,尽可以讲。” 树枝在火盆里噼剥作响,在冬日里难得带来一丝暖意。 杰士卡中校在背后夸奖自己?温特斯难以想象,因为独眼中校当面都很少给温特斯好脸色——准确来说,杰士卡中校谁也不给好脸色。 不过温特斯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他索性直说:“中校,你们帕拉图人对于‘水’缺乏重视,对于‘海军’更是缺乏认知。你们习惯骑马,但是帕拉图也有许多大河。如果你们带一支舰队过来,绝不至于陷入今天的险境。” 维内塔人的话听得罗伯特中校又迷茫、又深思。 温特斯狠狠一拳锤在腿上,语速飞快:“当务之急不是筑桥,而是造船!冥河不仅挡住我们,也截断了赫德人的往来。赫德人一块舢板都没有,我们哪怕只有二十艘小船,对岸的赫德人都是孤军、死军! 赫德人可是有大炮的!军团总部现在一门心思筑桥。可如果我们控制不住水面,让西岸的赫德人把大炮送到东岸,桥修得再快又有什么用?那就要出大事了!” 罗伯特中校微微一愣:“蛮子的火炮不是已经被我们销毁了吗?” “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温特斯的眼神肃杀冷冽:“水面宽度不到两百米,别说是六磅轻炮,就算是我用过的一磅旋转炮,都能轻松从东岸打到西岸。我若是赫德人,不惜代价也要把火炮运到东岸去!就架在大桥正对面!日夜不休轰击打桩船,把打桩船统统击沉!就那些破筏子,下水一艘,打沉一艘!” 寒风吹进军帐,火苗在铁盆里剧烈翻滚,一如温特斯的心情。 “我现在庆幸你不是蛮子。”罗伯特中校苦笑着问:“这些你没和总部说过?” “前天给总部打了报告,结果泥牛入海,也没个回文。” “没和杰士卡说过?” “大前天我就被派出来砍树,要是您今天没过来,我就要去找杰士卡中校了。” 罗伯特中校双手撑着膝盖,认真地说:“如果赫德人把大炮搬到对岸,那桥也就不用修了。你放心,我直接去找博德上校,让他去见老头子。” “有您在,我就不担心了。”温特斯的呼吸稍微畅快一些:“我们没船,赫德人也没船。不用多,二十艘划桨小船控制水面就足够。” “可惜我对水战一窍不通,等有机会,你一定要和我多讲讲水战和船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懂。”温特斯想起另一位故人:“维内塔海军有一位名叫斯派尔的船长,那位才是桨帆船作战的专家。如果有机会,我愿为您引荐他。” “好。”罗伯特中校哈哈大笑:“一言为定。” …… 帕拉图人先是在林间伐出一片空地,然后用砍倒的树木修筑前出营地——又名桥林营地。 建材获取容易,又有十八支伐木队赶过来帮忙,桥林营地的修筑进度突飞猛进,一天就几乎完工。 因为使用了大量木料,桥林营地的工事甚至比土墙为主的大营还要坚固。 伐木队加上罗伯特中校带来的两个步兵大队和两个骑兵大队,共计三千余人、五百多匹马。 [注:战马以及从马、驮马 营地按照标准军团营地规模修筑,容纳这些人马绰绰有余。 除了营地本身,罗伯特中校还计划修建一系列哨塔以提供先期预警。 不过那些就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干了一整天的活,温特斯疲惫到极点,只想好好睡一觉。 桥林营地大致竣工,各支伐木队纷纷从野外搬进营区。 虽然还是扎帐篷,但是周围有壕沟、营墙保护总比在野地睡得安心。 最后将营区巡查一遍,温特斯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的军帐。 此时已经入夜,温特斯强打精神,匆匆写下“纳瓦雷小姐,我今天又砍了一整天树”之后,便飞快地钻进毛毯里。 几乎是刚刚躺下,温特斯就睡着了。 …… 温特斯走进一间浴室,几位面目模糊、身材窈窕的古典美人款款走来,伸手便要脱他衣服。 他被吓了一跳,死死扯住浴袍不放。 美人见脱不掉温特斯的衣服,便凑过来要亲吻他的脸颊。 “别这样!”温特斯拼命向后仰,但他背后是墙,令他动弹不得。 美人开始舔舐温特斯,从下巴开始,一点点向颧骨移动。 温特斯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天呐!她怎么这么多口水?” 他伸手去擦口水,然后从梦中醒了过来。 醒来的温特斯被吓了个半死,险些当场打出一记裂解术。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正在舔他。 温特斯摸出匕首,发动光亮术,面前赫然是一张马脸——字面意义上的马脸。 这脸型、这毛色、这额头上的星纹,他再熟悉不过。 “[惊恐之语]!”温特斯快要崩溃了:“你怎么跑我帐篷来了!强运?!” 什么狗屁美女?难怪口水那么多! 马儿轻轻哼哼一声,用鼻尖蹭温特斯。 “我没有糖!你怎么从马厩跑出来了?”温特斯痛苦爬下行军榻:“快出去,我带你回马厩!” 听了这话,强运嘶鸣着一甩头,把温特斯的帐篷整个顶了起来。 帐钉一根接一根被拔起,一阵寒彻骨髓的冷风掠过温特斯的身体,带走了他宝贵的体温。 温特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从脚尖一直到胸腔,都在抖。 他真的生气了。 “你小子!”温特斯揪住强运鬃毛:“到底想干嘛?给我滚回马厩去!” 强运却不肯罢休似地,咬着温特斯的上衣下摆,把他往外拖拽。 马儿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在说着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强运继续把温特斯往外拖拽。 温特斯心一横,抓过毛毯裹在身上,翻身上马。 也没有马鞍,就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 “走!”他轻夹马肋:“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强运带着温特斯往营外跑。 守门的哨兵看到蒙塔涅百夫长裹着毛毯、骑着没鞍的马,虽然心中奇怪,却也不敢阻拦。 强运没跑出多远,温特斯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西风吹来淡淡的烟雾味。 “草!”温特斯脸上血色尽失:“火!” 在边黎,帕拉图军队送了白狮一把火。 今天晚上,白狮来还礼了。 第八十八章 福祸相依 银灰色的骏马冲入大营,警钟被催命般敲响。 “紧急集合!”一声大吼震碎夜幕:“紧急集合!” 帕拉图人从睡梦中惊醒,纷纷爬出帐篷。 火炬一根接一根被点燃,衣冠不整的士兵先以百人队为单位集合,随后奔向校场。 常备军还能保有秩序,辅兵部队则是一片混乱。 罗伯特中校连靴子都没穿,赤着脚、提着头盔、裹着睡袍来到警钟旁边。 “怎么回事?”他大声问温特斯。 “火!”温特斯撂下钟锤:“赫德人在纵火!” 罗伯特中校顿时胆寒发竖:“哪里?” “不知道!我闻到烟味了!” 罗伯特中校扯掉睡袍,狠狠摔在地上:“蛮子……好狠毒的手段!” 情绪失控只是一瞬间,罗伯特很快振作精神,催促温特斯:“不管他有什么招数,咱们接住就是了!你快回去,穿好衣服。” 温特斯出营时披着的毛毯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此刻他赤膊站在钟柱旁。 他急着回来示警,原本还没什么感觉。听到中校的话,反倒突然觉得冷了。 温特斯抬手敬礼,大步跑向他的帐篷。 …… 罗伯特中校“狠毒”的评价,白狮听不到。即便能听到,他也会当成赞美。 桥林营地响起警钟声时,河畔大营以及南高地、北高地的营寨都同时遭遇进攻。 求援、示警,各种情报纷至沓来。 “亚辛发哪门子疯?”阿尔帕德火冒三丈,一脚踢碎马扎:“搞这种小动作有什么意思?” 岁数越大,睡眠越宝贵。大半夜被惊醒,阿尔帕德的情绪也有些不对劲。 赛勒克扶着额头,眉心紧锁:“都是佯攻,牵扯我们注意力罢了。赫德人的实招一定落在别处。” 一名传令兵莽撞地冲进指挥部,卷进来一阵寒风。 “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阿尔帕德大怒:“给我滚出去,重进。” 传令兵扶着头盔倒退出去,又走进来。 “说!” “北大营来报,桥林西北方向有火光!” 塞克勒一拳砸在桌上:“不好!” …… 最开始是难以察觉的烟雾,只有牲畜才能嗅到。 马匹躁动不安,嘶鸣声此起彼伏。 但是冬季天干物燥,又有西风助威,火起的非常快。 桥林大营的部队出发时,众人已经能从树干的缝隙间看到红光。 这把火堪称釜底抽薪,帕拉图人想造桥,白狮就把所有树木烧光。 温特斯此前从未见过森林大火,景象和圭土城那场火灾大相径庭。 不是树木先起火,而是林间灌木、枯草先开始燃烧。 火光冲天而起,一路攀爬到树冠。树冠着了,树干却还好好的。 烈焰在树冠间蔓延,就像浮在地表的红云。 烟雾在肉眼可见变浓,越来越呛人。 罗伯特中校带着温特斯在内的几名军官前去侦察火情。 火光还影影绰绰时,就已经能看到黑灰漂浮在空气中。 离着火场至少还有两里地,几名军官已经没法再往前去。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马儿嘶鸣着,任凭如何抽打也不肯迈步。 蛇、兔子、鹿……平时找都费劲的野兽,此刻发疯一般朝人类的方向跑。 火场的声音就像鬼怪在尖啸,又像成千上万人一同撕布。 兼有“砰砰”的爆炸声——那是大火把木头、石头烧得爆裂。 “不是一点引火。”罗伯特中校拉扯缰绳,竭力压制即将失控的战马,冲其他人大喊:“蛮子恐怕是同时在多处纵火,否则绝不会烧得这么快。” 强运倒还算镇定,只是略微焦躁地踱步,给温特斯省了不少心。 他掩着口鼻,也冲中校大喊,因为不喊听不清:“这火扑不灭了!要赶紧挖隔离带!” “先撤!”罗伯特中校拨马而走。 其他军官纷纷跟上。 退到安全的地方,众军官下马开会。 温特斯取出地图——地图还是杰士卡中校给画的。 看到他从怀里拿出地图筒,其他军官眼睛都发直。 情况紧急,没时间再搞尊卑上下那一套。 温特斯发动光亮术,指图说明:“各伐木队已经在林子里砍出不少空地、道路。我们把靠近营地的伐木场连接、拓宽,或许能保住一部分森林。” 罗伯特中校也不废话,一拍大腿:“就这么干!” 中校有紧接着补充命令:“各百夫长临机判断,实在不行就撤!树过火还能用,别把人折进去!” 现场指挥官拍板,桥林大营的部队立刻行动起来。 帕拉图军队的效率毋庸置疑,各百人队携带工具开进伐木场。 依照层层传递的命令,众人纷纷掏出打湿的毛巾、围巾掩住口鼻,动手开挖隔离带。 设置隔离带这个办法,是温特斯从圭土城大火学来的。 管不管用他也不知道,但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白狮把森林烧光。 战马都被带往安全的地方,温特斯徒步在森林间穿行。 他的声音被魔法增幅,甚至压过了林间嘈杂声:“地上的枯草、树枝、松塔统统带走!能起火的东西一样不准留!” 侦察火情时,温特斯看得清楚:不是树先着,而是地上的枯枝败叶先着。 三千余名士兵、民兵分散在森林中,已经近乎失去统一指挥。 此时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各百夫长的意志和能力。 帕拉图人应该庆幸两点:第一,他们有一支极为精悍的基层军官队伍;第二,这片森林的植被很稀疏。 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 荒原上的树都长不大,只有往南、往北进入山麓才能看到茂密原始森林。 桥林植被稀疏、成材的木料少,令帕拉图人头疼到极点。 然而恰恰是这种“劣势”,如今反倒变成“优势”。 没过多久,大营方面派出的援军也抵达现场。 发现桥林火气,塞克勒第一时间派出所有工兵和辅兵,由博德上校率领支援。 博德上校还带来了塞克勒将军的命令:“能救,则救。” “放屁!”罗伯特中校也是急火攻心:“什么叫能救?还不是无论如何都得救?!” 援军加上桥营原有的部队,所有人发疯猛干。 树木不分粗细统统被伐倒、拖走,连地上的草皮都被铲掉。 不仅铲走草皮,连土都要翻过来。 火场已经烧成一条线,每一秒都在变得更近。 温特斯脸上的皮肤都被热浪烤得发焦,掩住口鼻的围巾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被烘干。 他一次又一次派人去河边打水,然而水还是很快用光,根本供应不上。 两个民兵跑过来找到百夫长。 他们的脸被烟熏得发黑,温特斯根本看不清是谁。 直到其中一人开口,他才听出是伊什,甘水镇那个伊什。 “大人,这个是老拉洛!”伊什拉着旁边的民兵说:“他是好泉谷的人,他有办法!” 温特斯嘴里发苦,也没精力客套:“说!” 伊什口中的“老拉洛”开口,听起来像是个中年人:“大人,不如以火攻火!” “怎么攻?” “不等火烧过来!我们先点一把火烧过去!就是以火攻火!不过要等隔火沟挖好之后。” “风在往东吹!”温特斯指着天空:“点一把火,非先把我们烧了不可!怎么以火攻火?” “不是这样的,大人。”老拉洛焦急的解释:“火场的风是乱的!甚至会打旋!火会吸风!” 温特斯猛然想起圭土城的火龙卷,火势大到一定程度确实会吸走空气,把风向带乱。 “你有把握吗?”温特斯盯着老拉洛。 老拉洛低下头,诺诺地说:“没,我……我没把握。” “大人,和我们说的时候,他讲得头头是道。”伊什嚷嚷着拽住老拉洛:“有百夫长大人在!你怕什么啊!” 温特斯一咬牙,抓着老拉洛的肩膀,说:“出什么差错,我负责。你有什么法子,统统说出来!我去找罗伯特中校。” 说着,温特斯开始摸索身上的衣兜,可是翻遍全身他也没找到值钱的东西。 没办法,他只好先许愿:“我身上没带金银。你的办法要是有用,我让安格鲁挑一匹最好的马,给你带回家。” …… 二十米宽,自南向北延伸的隔离带已经有了雏形。 罗贝特中校同意小规模实验温特斯的“以火攻火”。 这完全是在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行,每个人手心都捏着把汗。 在蒙塔涅百人队负责的隔离带之外,温特斯亲手点燃另一场大火。 炽焰腾空,开始向着东面蔓延。 所有人严阵以待,火舌一直抵达光秃秃的隔离带。 人们胆战心惊看着红色的余烬从空中飞向自己这边,生怕树冠被这些带着火星的飞灰引燃。 东进受阻,新的火场开始向西侧蔓延,而且越来越快。 眼见以火攻火有效,众人欢呼雀跃,被烤得发干的眼眶止不住地流眼泪。 在浓烟之后,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两条火线轰然对撞,将所触及的一切烧成灰烬——包括它们自己。 …… …… 大火烧了一夜。 次日清晨,赫德诸部首领前来观敌。 林地仍然笼罩在烟尘中,树都被烧得光秃秃的,过了火的地表还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余烬。 白狮沉吟着,没有说话。 “白狮,看来你把他们都烧死了。”黑水部酋长带着讨好意味说。 黑水部部众折损极多,黑水部酋长如今是白狮的铁杆支持者。 “承你吉言,短弓。我也希望是这样。”白狮对黑水部酋长仍然像往日般尊重:“不过,恐怕不会这么轻松。” 帕拉图哨骑发现了近处山坡上这群敌人,飞快地跑回去报信。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白狮轻轻抽打战马:“随便看看,不劳烦帕拉图人送行。” 没过一会,帕拉图哨骑引着一名黑甲骑兵冲出浓烟笼罩的森林。 诸部首领随行的两名亲卫提枪迎战,却被那名黑甲骑兵接连斩于马下。 那黑甲骑兵跑到相邻的丘陵上,冲着诸部首领喊了几句话。 不等其他护卫将他包围,那黑甲骑兵已经大笑着离开。 “他说什么,小狮子?”烤火者问。 “想烧死我们?”小狮子看着那名重甲骑兵的背影,面无表情翻译:“去你妈的。” …… 坏消息:桥林被焚毁三分之二。 好消息:桥林还剩三分之一。 以及另一个好消息:部分过火木仍然有使用价值,尤其是那些大直径的木材,白狮无意间帮助帕拉图人进行了木料筛选。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瑞德修士捻须微笑:“古人诚不我欺。” 第八十九章 你来我往 大火席卷桥林之后,温特斯砍木头都省事许多。 原本郁郁葱葱的林地,如今被烧得满目焦黑。 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般的光秃树干,孤独地伫立在泥炭上。 温特斯带人将表层被烧焦的大树伐倒拉走,不堪用的过火木则拿回去当柴烧。 之后的数日间,赫德人故技重施,三番五次纵火想把剩下的林地也烧光。 有道是“愚弄我一次,你的耻辱;愚弄我两次,我的耻辱;愚弄我三次,你我共同的耻辱”。 帕拉图人吃过大亏,已经长了心眼。 伐木队不再盲目地“砍到哪里算哪里”,而是先在林中开辟出数条纵横交错的防火带。 就这样,桥林残存的部分被防火带分割成一块块小区域。 即便赫德人纵火,一次能烧毁的森林也有限。 防火带也是道路,骑兵可以经由防火带在林间快速移动,便于支援。 同时因为桥林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而且还在“与日俱小”,需要防守的区域也随之收缩。 赫德人不仅没能再引燃一场大火,反倒被罗伯特中校在林外伏击,死伤不少带着火种和助燃物的诸部轻骑。 总而言之,这几日是温特斯难得的轻松时光。 他无需参与作战,只要每天带人出去砍树就好。 夏尔把他的毛毯捡了回来。毯子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令温特斯颇为难过。 那可是离开狼镇时米切尔夫人给他带上的,一条顶好的厚呢子毛毯。 为了避免被冻死,温特斯向后勤部申领一条新毛毯。 结果后勤部给他发下来一床校官特供的鸭绒被,倒算是因祸得福。 因为桥林被分割成一块块小区域,林中动物的活动范围日益受限。 砍树工作间隙,温特斯带领麾下民兵给桥林里的兔子、野鸡、獐子之类的东西来了一次“大团圆”。 简单来说就是一部分人拉成圈往外哄赶,其他人扎成口袋阵等着,有点像围猎。 虽然分到每人手上的肉不算多,但温特斯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另外,作为最先示警的功臣,军团给强运特批每天四枚鸡蛋。 鸡蛋都是随军携带的母鸡下的,殊为珍贵,连温特斯也没有这个待遇。 而提出[以火攻火]策略的老拉洛则得到一匹棒极了的战马。 杜萨克小伙子们都嫉妒到眼红,但老拉洛却不是很高兴。 温特斯看出拉洛有些强颜欢笑,便去问他缘由。 反复询问之后,老拉洛终于坦露心声:“大人,不是我不识抬举。俺是庄稼汉,要战马有啥用呢?它要吃料、又要照顾,我都养不起它。” 温特斯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确实考虑欠妥。 老拉洛犹犹豫豫地问:“要不然……您给我换一匹骡子行不行?” “给你的战马,换五匹骡子都绰绰有余!”温特斯抚掌大笑:“我本想给你换两匹能拉犁的重挽马。可是我又一想,挽马也要吃料。那就换成两匹骡子,多出来的价值折成杜卡特。” 安格鲁又去到马车队,给拉洛挑了一匹结实、漂亮的铁青色骡子。 安格鲁挑的骡子体魄健壮,口青劲大,毛色光亮顺滑如同绸缎。大腿、臀部摸起来都结结实实的。 拉洛的同乡看见这漂亮的大牲口都赞不绝口,老拉洛本人更是宝贝的不得了。 不过只有一匹,因为车马队的运力也紧张,没有多少备用的挽兽。 剩下的钱,温特斯的折成杜卡特金币,私下交给老拉洛。 他这次想得仔细:一匹骡子尚在“羡慕”的区间,倘若再加上钱,那可就要进入到“嫉妒”的范围了。 “金币都在缝在腰带里。”军帐内只有两人,温特斯把腰带交给拉洛:“除了重量有差异,外观看不出来。” 拉洛连声称谢,小心翼翼地收好腰带。 老拉洛年纪至少是温特斯的两倍,手上满是茧子,是很老成稳重的人。 温特斯本不该多言,可他想起那些将血汗钱挥霍在热沃丹的狼镇人,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别去赌……也别花在女人肚皮上。带回去,带给你家人,哪怕买几身新衣裳也好。”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叮嘱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这幅景象殊为滑稽荒诞。 但是温特斯言辞恳切、发自肺腑,老拉洛也重重地点头:“请放心,百夫长。” …… 温特斯这几日过得轻松,塞克勒和阿尔帕德过得可就不是很安稳。 赫德人不再尝试火攻,但是对于帕拉图军队的骚扰并未就此罢休,反倒愈演愈烈。 零星的赫德轻骑,深更半夜跑到帕拉图营寨附近放枪、吹号角、放冷箭,令帕拉图人烦不胜烦。 哨兵敲钟示警,赫德人转头就跑。哨兵不敲警钟,赫德人就没完没了。 塞克勒在营寨外设伏、安排骠骑值夜,然而效果并不理想。 因为白狮很乐意与帕拉图人进行小规模交战,更乐意用这种方式消耗帕拉图人的锐气。 今晚打杀一通,明天白狮换一家部落继续来。 到最后塞克勒生气地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 于是南北高地的帕拉图守军埋头加固营寨,对于前来骚扰的赫德轻骑不予理会。 帕拉图人拒不出战,赫德人就变本加厉。 最过分的一次,几个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燃起篝火,一边烤肉、一边唱歌跳舞。 瑞德修士听说此事,哂笑着问温特斯:“下一次是不是要送几件女人衣服过来了?” 温特斯没理解其中奥妙,老老实实回答:“赫德人的衣服不分男女,样式都差不多。” 老神棍讨了个没趣,叹息着踱步走开。 面对赫德人的轮番挑衅,士兵和基层军官都气得咬牙切齿。 塞克勒将军倒是有定力,他命令各寨守军挖掘三道壕沟,将南高地、北高地与河岸之间的区域围起来,摆明姿态要当刺猬。 明知帕拉图人不会出击,白狮仍旧每日派人骚扰挑衅。 因为通过这种方式,赫德诸部的信心正逐渐从无名谷之战的惨败中恢复。 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遛马,帕拉图人干看着。 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撒尿,帕拉图人继续看着。 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比试摔跤,帕拉图人还是看着——不过看得蛮开心。 于是赫德人叫停了摔跤比赛,改换成其他更具侮辱性的活动。 梅森中尉天天唉声叹气,后悔没带上大炮,“否则也不会受这个气”。 杰士卡中校倒是提出一个方案:在营寨五十米外修筑墩堡,拣选猎户出身的士兵驻守;并且收集全军的线膛枪,交给猎户们使用。 五十米是普通火绳枪的有效射程,营墙上的火枪手可以为墩堡提供支援。 线膛枪的潜力,杰士卡中校也看在眼里。 不过由于这种枪造价不菲,目前都是在军官和富裕人家手里当狩猎玩具。 除此之外,只有猎户为生计所迫会花大价钱购置一杆。 试试总比干瞪眼强,塞克勒同意了杰士卡中校的方案。 将军拍板,其他军官只得交出他们的线膛猎枪,连温特斯那杆双筒短管枪也被收走。 帕拉图人有一种普遍的攀比心理,佩枪自然也追求华美。军官的线膛枪都是宝贝,枪身上的装饰比火枪本身还要贵。 就这样交给大头兵使用,各级军官都好大不情愿。 杰士卡中校无形中又不知得罪多少同僚,但是他的办法立竿见影。 线膛枪射手已经能对百米内的目标造成有效威胁——虽然做不到一枪一个。 一枪打不中,就两枪、三枪…… 连续被打死、打伤十几个人之后,赫德人不敢再肆无忌惮。 在此之前,赫德人甚至跑到离营墙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挑衅示威。 自从线膛枪射手发挥作用,赫德人统统退到两百米开外。 只是夜间的情况依旧令人恼火。 因为墩台防御能力有限,很容易被摸掉,所以线膛枪射手晚上会撤回营寨。 赫德人白天不敢放肆,太阳落山以后就加倍折腾。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低烈度的战斗一直没停过。 糟心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让帕拉图人感到宽慰:由于双桥大营的木料供应稳定,大桥的进度令人十分满意。 桥桩以每天至少十米的速度向河对岸延伸,已经接近河心。 河对岸的赫德人也是绞尽脑汁想要破坏大桥。 赫德人的思维方式直白到极点:重箭射不到对吧?那我就换轻箭。 于是他们赶制了一批骨箭头、细木杆的轻箭矢,朝着帕拉图人撒放。 箭矢变轻,射程是远了一些,但是威力也更弱,而且受风的影响更严重。 赫德人逆风射了上百支轻箭,命中率令人发指。 侥幸命中的箭矢,落在帕拉图人身上也不痛不痒。 威力不够?那我用更强的弓。 于是便用三把重弓钉成一床弩,抬到河岸朝打桩船射击。 如果用的是特制重弓,或许还能对打桩船造成威胁。 可赫德人的床弩用的只是角弓,而帕拉图打桩船又异常笨重,箭射到上面就像挠痒痒。 对岸的赫德人又给箭矢裹上树脂,试图点燃打桩船。 还是失败,火起得还没有帕拉图人灭得快。 射了半天,船没事、桥没事,赫德人的“床弩”崩了,还打伤好几个人。 绝望的赫德人又推出一架牵引式抛石机,四十几个人扯着梢杆,朝着水面上的大桥与木筏抛掷人头大小的石块。 这次是真的威胁到了帕拉图人。 人头大小的石头打不沉木筏,却能杀伤人员。 但是,当赫德人推出抛石机的时候,大桥距离河对岸已经不足一百米。 塞克勒直接派遣火枪手和线膛枪手上桥,与河对岸的赫德人对射。 而赫德人的器械还是老问题——质量低劣、不堪久用。 木筏没打沉、桥桩也没打坏,抛石机自己解体了…… 操纵抛石机的赫德人尴尬散去,双方就这样又结束了一天的战斗。 温特斯在河岸观战,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 观战算是军队传统娱乐项目之一,不执勤的军官来河岸观战的不少,还有人带着马扎、板凳来。 众军官交流时,大多认同这样一个观点:越靠近对岸,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今日赫德人能推出一架抛石机,明天就能推出五架、十架;最后的抢滩突破,恐怕不会轻松。 在场都是帕拉图籍学长、前辈,温特斯不愿插话,躲在后边做洗耳恭听状——他其实很认生。 回桥林营地的路上,罗伯特中校随口问道:“温特斯,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在熟悉的上级面前,温特斯就没那么拘谨。 他捋着强运的鬃毛,回答:“我觉得大家太高看对岸的赫德人了。大桥再往前推五十米,对岸的赫德人恐怕要不攻自溃。” “怎么说?”罗伯特中校来了兴趣。 随行的其他几位军官也竖起耳朵,他们都知道身旁的小学弟和对岸的赫德人交过手。 温特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解释道:“对岸的赫德人,其实是许多小部落拼凑出的杂牌军。战力远远不如赤河部、特尔敦部、苏兹部这些大部落的嫡系人马。” 思维敏捷的同僚已经明白温特斯想说什么,罗伯特中校轻拍了一下大腿,面带微笑。 “他们在帕拉图走了一遭,抢得盆满钵满。白狮能让他们留在河对岸,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这说明白狮在他们心目中很有威信,可是呢……”温特斯给强运编了一束小辫,也笑了:“也就这样了。” 温特斯去往边黎的时候,阿拉里克[暴雨雄鹰]把他几乎逼到绝境。 但如果是现在的杰士卡大队据守冥河大营,温特斯自信能把阿拉里克的千夫队打到哭爹喊娘。 再迟钝的同僚此刻也反应过来: 西岸的本方军队一心想回家,战意高涨; 对岸的赫德人做梦都在想怎么把抢来的东西带走,战斗意志比起他们去帕拉图时都大大不如。 只要本方的桥能搭到对岸,剩下的事情应该不会太难。 回到桥林大营,温特斯照例吃晚餐、巡视营区、写信——他其实已经把写信当成写日记了。 每日用裂解术炸树,他连施法者训练都省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钻进鸭绒被之中。 “虽然这鸭绒被又轻又暖和。”温特斯遗憾地想:“可还是不如我那条旧毛毯舒服。” …… 蹄声滚滚如雷霆。 还有急促的钟声。 温特斯一骨碌跳下行军榻,伸手去抓佩剑。 “是做梦吗?”他缓缓转头,试图辨别马蹄声方向。 不是做梦!真的是蹄声! 温特斯怒骂一声,冲出军帐大吼:“敌袭!” 这声怒吼的威力接近爆音术,震得他自己头晕目眩。 士兵们连滚带爬离开帐篷,开始武装。 夏尔和海因里希急急忙忙跑过来,给温特斯着甲。 “[含混不清的脏话]!”温特斯气不打一处来:“就是不能睡个安稳觉是吧?!” “反了!反了!”夏尔急得大喊:“武装衣穿反了!” 温特斯本来还在生气,突然笑得肚子痛:“我说怎么喘不上气……” 沉默寡言的海因里希突然开口:“长官,马蹄声好像是从大营来的。” 温特斯悚然,寒毛直竖:“没错……是大营过来的……” 三下五除二穿好盔甲,温特斯大步奔向他的营区。 夏尔去牵马,而海因里希打起军旗紧随百夫长。 绿盔缨的传令骑兵冲入桥林营地,在主干道上纵马狂奔,大喊:“阿尔帕德将军有令!能骑马的都跟上!阿尔帕德……” 听到传令骑兵的话,温特斯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才某一个瞬间,他还以为是大营被攻破了。 火盆接连被点燃,双桥营地正在苏醒。 整队完毕,温特斯带着他的人马前往校场。 蒙塔涅百人队走进校场时,校场里还没有几个人,这令温特斯稍微有一点自豪。 见到相熟的瓦尔加少尉,温特斯赶紧过去问:“班长,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瓦尔加少尉划了个礼,面露苦笑。 一骑冲入校场,是罗伯特中校。 “在场的百夫长!”罗伯特中校喝令:“都跟我来!” 言罢,中校疾驰而出。 温特斯和瓦尔加对视一眼,打马跟上。 罗伯特中校也不说话,领着几人冲出桥林大营。 夜晚认不得方向,温特斯能依稀感觉是在往河岸方向去。 温特斯担心强运折蹄,便稍稍放慢速度,所以落在最后面。 不等抵达河岸,借着银色的月光,透过稀疏树影,他看到河水中有东西在翻滚。 “火船!不,不是船!那到底是什么!” 第九十章 前奏 冥河上的巡逻小船率先示警。 河水中翻滚着的东西时沉时浮、速度极快,掠过小船向大桥逼近。 大桥不怕蛮子的火船——这是筑桥总部讨论得出的一致意见。 “想使火船计?”豪格维茨上校在会议上不屑道:“蛮子也得先有船才行!” 造船大致需要木料、钉子、胶合剂以及密封物,密封物的成分根据各地物产而不同。 维内塔人多用沥青,而联省人爱使草灰桐油。 物质条件还算好解决,但是精通造船手艺的工匠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即便是看似最缺乏技术含量、不需要胶水也不需要钉子的“独木舟”,其对工匠技艺的要求和消耗的工时也会达到惊人的程度。 提刀劈人谁不会? 但是帕拉图军队能砌炉熔铁、利用水力锯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架设跨河大桥。 至于赫德人嘛……豪格维茨上校表示:“能弄出两张筏子就算不错啦”。 这就是工程能力的差距。 对于来自水面的威胁,温特斯也持乐观态度。 造船确实不简单。要是造船容易,帕拉图人早就坐船过河了。 倾全军人力物力,他们也只弄出十二艘勉强不漏水的十人划桨小船。还被士兵们起了个绰号,叫[十二使徒]。 就算是想编筏子,白狮也得先搞到绳索、铁钉。最重要的是,他找不到木料。 方圆五十里之内,桥林外边再找不到第二片森林。 为了不让白狮有机可乘,连几处不成材的小树林都被阿尔帕德带人烧得精光。 这也是帕拉图人一定要在此地架桥的原因。 而且塞克勒还在水面上布置了三道防线。 即便白狮能弄出筏子来,他也得先突破三道防线才能摸到桥桩。 水中的黑影疾速掠过帕拉图船只,第一道防线被轻松突破。 那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大营的火枪手尚未到位,只有沿岸的哨位朝它放了几枪。 所以第二道防线也没发挥作用。 那黑影宛如一条巨蛇在水中穿梭,朝着大桥猛冲。 温特斯手心捏了一把冷汗,现在全看第三道防线能否起效。 月色朦胧,又兼黑影在水中沉沉浮浮。 温特斯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能勉强看到黑影与桥桩的距离越来越近。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水中的黑影直直撞上桥桩前方的[斩龙剑]。 斩龙剑——这是瑞德修士的叫法。 赛利卡人常将河流比喻为龙,斩龙剑的名字诗意又威风。温特斯觉得很好听,也学着这样叫。 帕拉图工兵则称之为[分水桩]。 即在桥桩上游方向两、三米处打下另一根木桩,木桩上加装倒V型分水板。 湍急的水流会被斩龙剑一分为二,桥桩受到的冲击也就随之减弱。 平时,斩龙剑负责减弱水流对于桥桩的侵蚀。 一旦遇袭,斩龙剑就是一道水上城墙。 若是从水面进攻,就必须先摧毁斩龙剑,而后才能不受阻碍地接近大桥本体。 可若想架船拔掉斩龙剑,那就得顶着桥上和岸上射来的枪林弹雨。 这便是第三道防线。 [注:分水桩之间没有绳索、铁链连接。否则一根分水桩被拔掉,其他分水桩也会跟着被带走 只见黑影与斩龙剑结结实实对撞,后者猛地一歪,但却如同被迎头重击的拳手,顽强地不肯倒下。 黑影被弹开,朝下游去了。 岸上的帕拉图人——包括温特斯——不分军官士兵,都齐齐松了口气。 第三道防线还是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但是很快,温特斯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他看到被撞歪的那根斩龙剑好像正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力量,正在缓缓顺着水流方向倾倒。 伴随着桥上士兵的惊呼,斩龙剑被连根拔起并狠狠撞在桥墩上,随即朝下游去了。 眼力出众的瓦尔加少尉指着上游惊呼:“看!来了!更多!” 原来刚才那黑影只是一名前哨,数不清的黑影正成群结队冲向大桥。 “难道蛮子还在河里养了怪物?!”罗伯特中校又惊又怒。 他的下属们不知该如何作答,岸上一片死寂,只听激流哗哗作响。 “我知道了!”温特斯狠狠一锤大腿。力道之大,强运都被吓一跳。 温特斯却浑然不知疼痛,咬牙切齿盯着水面:“木排!白狮要放排冲垮大桥!难怪!难怪阿尔帕德将军往北面去!” “木排?那东西绝不是木排!”罗伯特中校眉头紧锁。 “要真是木排反倒好办,两艘小船就能把放排的人统统杀了!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温特斯抓起缰绳,给同僚们比划:“河里那东西就是树!白狮一定是把两根或是更多的树用绳索、铁链相连,再从上游放下来。” “[愤怒的脏话]!”罗伯特中校思维敏锐、一点就透,他难得破口大骂:“小瞧这蛮子了![恶毒的形容词]!” 而其他军官还懵懵懂懂,没弄明白什么意思。 温特斯两只手拉住缰绳,把马颈当作桥桩,继续解释:“单独一根木头放下来,很可能从桥桩间直接漂过去。两棵树用绳索连着从上游冲下来,即便力道不足以撞倒分水桩、桥桩,也能把木桩拖倒。就像在河里拉网!这招对浮桥没什么用,专门对付桥桩!” 讲到这个份上,其他军官也都恍然大悟。 可是识破白狮的手段也没用,他们一群人站在岸上,只能干着急。 罗伯特中校派遣瓦尔加,把蒙塔涅少尉所说的一切向总部汇报。 温特斯还想了两个应对手段:一,用小船在河上拉网,拖走浮木;二,派识水性的士兵下河,砍断挂在桥桩上的绳索——白狮应该没本钱用铁索。 仓促间他只能想出这两个办法,温特斯没什么自信地说:“总部可能早已有能人想到我说的了。” “不用担心这些。”罗伯特中校倒是干脆:“通通报上去。” 瞬息万变的战况令温特斯感到剧烈头痛。 在复仇舰队见习时,船上、海上的事情都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不吐到船舱里就算合格。 维内塔的大批海军军官,哪一个拿出来都比他擅长水面作战,他可是至今连游泳都没学会的旱鸭子呀。 此刻的温特斯无比怀念维内塔陆军忠实的敌人——维内塔海军。 如果斯派尔船长、凯奇副官在这里,应该能拿出更好的对策? 多想无益,温特斯甩了甩头,试图把思绪放空。 “走吧!”罗伯特中校拉扯缰绳,拨马转身:“我们的责任是谨守营地,别让赫德人趁乱占便宜。水面的事情,自有别人负责。” 众军官纷纷跟上。 有百夫长不满地嘟囔:“要是他们保不住大桥,我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一个人做不到所有事情,要信任你的同僚。”罗伯特中校头也不回地说:“我信任他们,就像我信任你们。” 温特斯咀嚼着这句话,他想起纳雷肖将军在灯塔港海战时说过的话“维内塔期盼每一个人恪尽职守”。 军队不是靠一个人、一个百夫长打仗。无论如何,他还可以信赖他的学长、前辈乃至将军们。 想到这里,温特斯心神安定下来。 探明情况,众人赶回桥林营地。 各百人队已经集结完毕,营地周围黑漆漆的,看不到有赫德人出没的迹象。 罗伯特中校突然重重叹息:“现在……就要看阿尔帕德的本事了。” 众百夫长不明所以。 “冥河河道曲折,赫德人在上游放‘排’的位置绝不会太远。否则那些‘东西’会被统统冲上岸。” 有百夫长问:“刚才阿尔帕德将军带兵从大营过来,就是要去对付上游的赫德人?” “我猜是这样。”罗伯特中校眉头紧锁。 “蛮子哪来的木头?”温特斯也想不通:“这附近的树林不是被我们清扫一空?” “我也不知道。”中校紧紧攥着鞭杆,愤怒、无奈又不甘地说:“白狮不是一般的蛮子,我们……还是小瞧他了!” …… 帕拉图人正在拼死保护大桥。 寒风呼啸,勇敢的士兵脱得精光,只在腰上系一根麻绳便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每一秒河水都会从他们的身体带走大量热量。 分水桩一根接一根被拖倒,还没有被拖倒的也只是苦苦支撑罢了。 桥桩因为自身的拱形结构,一两次冲击勉强还能承受。 赫德人的绳索纠缠在桥桩上,潜入水中的帕拉图人必须在失温前割断它们。 桥面上点起火盆,给潜水的士兵暖身子。 但还是有不少士兵被拉上来时,已经冷到连话都说不出,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 有的人的皮肤表面已经变成了蓝紫色,四肢肿得像萝卜一样。 塞克勒心中悲苦,这些跃入冥河的士兵都是他最好的儿郎。 但他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继续派遣更多的人下水。 冥河水流湍急,河水裹挟着巨木撞向大桥。 帕拉图人要对抗的是自然之威,刀剑、火枪此刻统统失去用场,人类的武器只剩下勇气和意志。 十二艘小船尽数被派出,可是仓促间找不到渔网,船上的士兵唯有用长枪竭力拦截水中浮木。 一根半抱粗的树干半沉在水中,直到靠近桥桩才浮上水面。 桥桩旁边正在割绳索的士兵躲闪不及,被树干径直撞上,登时口呕鲜血。 等被拉出水面时,他已经断气。 这是一个很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此刻却赤身裸体躺在桥上,眼睛茫然地大睁着、嘴角还有血迹,胸膛被撞塌一大块。 有人在低声哭泣。 塞克勒解下披风,盖住年轻人的身体,为他轻轻合上眼睛。 “他叫什么?”塞克勒问。 “我不知道,将军。”拉斯洛上校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知道。” 对岸的赫德人也发现帕拉图军队的异常,无论白狮是否与他们提前沟通,他们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箭矢、石块朝着桥上的帕拉图人打过来,火盆就是最好的指引。 提着线膛枪的猎人们匆忙赶来,枪声和箭矢破空声交响。有人倒进河水中,也有人倒在岸上。 “船!”小船上的帕拉图人惊呼:“船!” 河面上,一个庞大大物正从夜幕中显出形状,朝着大桥步步紧逼。 “哪来的船?” “不是船。”拉斯洛上校只看了一眼,事不关己一般平静回答:“是筏子,羊皮筏子。” 小船上的帕拉图士兵奋力划桨,杀向巨大的羊皮筏子。 而羊皮筏子上也有赫德人,朝着小船桨手开弓射箭。 “这么大的羊皮筏子。”塞克勒冷笑道:“恐怕不知准备了多久……还以为已经高看了他。到最后,还是小瞧了他。” 第九十一章 第一幕 十二天的试探和骚扰之后,冥河之畔的战斗几乎刚一打响,就进入到关键的时刻。 看似是白狮将帕拉图人逼入绝境,实际上帕拉图人也扼住了白狮的咽喉。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任凭谁来判断,帕拉图大军都已经彻底完蛋了。 不劳赫德人动手,饥饿和绝望就足以压垮他们。 可又有谁能想到,帕拉图人竟然硬生生在冥河上建起一座大桥。 赫德人不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他们见过桥,也有自己的桥。 但是在库尔瓦莱亚这样一条浩渺、神圣的大河之上,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变出一座桥——这完全刷新了赫德人的认知。 一旦让帕拉图人成建制抵达对岸,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回家。 那么白狮、赤河人乃至赫德诸部付出的代价等于尽数化作一捧飞灰。 因此白狮消灭帕拉图人的决心与帕拉图人回家的决心同样坚定。 帕拉图人死中求活,逼得白狮也要破釜沉舟。 豪格维茨上校说“蛮子无船,顶天能弄出两艘筏子”,他只说对了一半。 蛮子的确没船,可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赫德人也有独特的渡河工具——皮筏子。 剥下整张的牛皮和羊皮,吹进空气、扎紧口子就是天然的气囊,气囊绑在木框框上就是筏子。 皮囊最好是用老公牛皮、老公羊皮,牛羊的牙口越老,皮子就越厚。最难的环节在于剥皮,哪怕有小小一处破口,整张皮子都要作废。 剥下来的皮还要经过脱毛、刷油、曝晒等流程才能制成一具“皮胎”。 皮胎的保存更麻烦,既要防腐、又要防干裂、又要晾晒、又要淋水抹油。 正是因为结构简单,所以对手艺的要求反而更高。 从三年前开始,白狮就在秘密准备皮筏。时至今日,储备的羊皮胎已有三千多具。 塞克勒说得没错,哪怕他认为他已经高估白狮,可实际上他还是小瞧了对手。 若是没有桥,仅凭船只的运力,即便能把少部分人带到冥河东岸,白狮也能继续追击。 可是有了桥,形势就截然不同。桥的运力远胜于船,赫德人甚至没法“击敌半渡”。 如果让帕拉图军队保持建制过河,那就算到了东岸赫德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白狮必须摧毁大桥,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所以白狮同样已经走到绝路——虽然大部分帕拉图军官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点,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 豪格维茨瞧不起筏子,十二个羊皮胎绑成筏子,也不过载三、四个人。 可若是一百个羊皮胎呢?一千个羊皮胎呢? 帕拉图人的大桥很有想象力,但是想象力这东西……赫德蛮子也有。 如果有人认为白狮指望漂木冲垮桥桩,那就真的太小瞧他。 漂木只是用来拔除斩龙剑。既然最后一道屏障已破,接下来就是火船登场。 两千具羊皮胎绑成两艘巨型皮筏,载着赫德人能搜集到的一切引火物,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向大桥。 巨型皮筏宛如水上城堡,连打桩船在它们面前都显得格外渺小。 要么帕拉图人死,要么赫德人白死,白狮出手便是乾坤一掷。 根本用不着塞克勒下令,帕拉图的每一位鼓手都在卖力擂鼓。 小船上的桨手使出吃奶的劲,驱动小船朝着“火筏”飞速靠近。 小船抛出钩索,想要把皮筏拖走。 但是皮筏上也有蛮子的弓手和桨手,铁钩刚刚挂上皮筏,就被弯刀砍断。 一名勇敢的帕拉图士兵跃上皮筏,三把雪亮的弯刀朝他挥来,眨眼间便把他砍倒。 但他也给战友争取了时间,另外三名帕拉图士兵抓住机会跳上皮筏。 抡着船桨的帕拉图人和挥舞着弯刀的蛮子在摇摇晃晃的皮筏上搏杀,船上的火枪兵和筏上的弓手顶着脑门对射。 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此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唯有拿命去拼,才有一线生机。 弯刀在没穿盔甲的帕拉图士兵身上留下可怕伤口。 而穿着盔甲的蛮子只要被打进水中,顷刻间就会沉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岸边的火枪手终于赶到。铅子不分敌我,劈头盖脸打向筏上的人,黑暗中只听有人惨叫。 “别打了!打到自己人了!”小船上的人声嘶力竭大喊。 可岸上的人不理睬,只管继续朝筏上射出致命的排枪。 这两艘巨筏实在是太大了,铅子打在上面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戳破一两具羊皮胎也完全弄不沉它。 皮筏之上,一半的赫德人和帕拉图人正在竭力杀光彼此,另一半赫德人和帕拉图人则在朝着不同的方向竭力划桨。 两种语言的喊杀、咆哮和惨叫交杂成一股声音,就像是一头痛苦的野兽在黑暗中悲鸣。 以大桥为中心、一公里为半径画圆,至少有上万赫德人和帕拉图人在这个范围内。 但是真正的战场其实只有两艘巨筏和十二艘小船那么大。 胜负——如果真的有胜负这种东西的话——完完全全取决于水上的战斗。 水,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物质,此刻却化作天堑。 无论是帕拉图人还是对岸的赫德人,只要他们站在岸上,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两支从未重视过水战的军队,此刻却在以水战决胜负,没有比这更加荒诞、可笑而又令人发自内心生出无力感的事情了。 双方都已经失去对巨筏的控制,但这正是白狮想要的。 赫德人根本不需要控制巨筏,只要让它们顺流而下足矣。 在帕拉图人绝望的视线中,两艘水上城堡无可阻挡地驶向大桥。 “轰!” 因为帕拉图士兵的拼死阻拦,第一艘皮筏上的蛮子甚至来不及点火,就这样结结实实撞上桥桩。 大桥就像驮着重物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伫立着,竟然顶住这次撞击。 与此同时,帕拉图工兵正在争分夺秒破拆大桥,拼命抡着斧子劈砍这座他们拼命搭建的生路。 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只有舍弃一部分桥体,才能保住剩下的桥体。 正在熊熊燃烧的第二艘巨筏轰然撞上前一艘巨筏,数根桥桩瞬间被连根拔起。 还留在桥上的人趔趄着,有一名工兵甚至被甩下桥。 大桥竟然再一次撑住,直面冲击的那些桥桩已经脱离河床,其他桥桩也跟着发生歪斜。 就像是把一棵植物的根从土里拔出,半数根须已经被扯断,但是还有半数根须顽强地抓着土壤不肯松手。 两艘巨筏都已经被火舌吞没,烈焰正在朝着大桥蔓延,破拆大桥的工兵落荒而逃。 拉斯洛上校不顾他人阻拦,箭步跳上已经倾斜的大桥。 所有人都在往岸上跑,只有拉斯洛逆着人流往桥上走。 他捡起那名落水工兵的斧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劈砍着桥梁。 逃跑的工兵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他们捡起斧头,跟随拉斯洛破坏桥梁。 工兵们砍一下便大吼一声,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把所有的恐惧从胸腔里赶跑。 当最后的刚性连接被切断时,大约四十米长的桥体——也就是被撞击、焚烧的那部分从桥上脱离,被熊熊燃烧的皮筏推着朝下游漂去。 那情形宛如孩子离开母亲,在场的许多人赌咒发誓,他们听到大桥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帕拉图人拼尽全力试图拯救他们的大桥时,白狮对南高地、北高地的营寨发动了进攻。 阿尔帕德带领的骑兵部队也与数目不详的敌军遭遇,双方在黑夜中展开混战。骑兵对骑兵、钢刀对钢刀。 白狮已经掀起惊涛骇浪,最安静的地方竟然是温特斯所在的桥林大营。 第九十二章 第二幕 不再有虫鸣、不再有鸟啼,完全沉默下来的森林杀机四伏。 因此远处那一连串马蹄声就显得特别突兀。 营墙上的士兵架起火枪,指着蹄声传来的方向,手指就停留在发射杆上。 阴燃的火绳忽明忽暗,火枪手紧绷的下颚也若隐若现,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三名骑手冲破夜幕,直直朝着营门驰来。 看到为首者的黑甲银马,营墙上的军士立即大喊:“别开枪!是蒙塔涅百夫长!” 营墙上响起一片喘气声,火枪手纷纷扣上药池盖、解下火绳、靠墙放好火枪,重新回到待命姿态。 “开门!” “嘎吱……嘎吱……” 沉重的木闸缓缓升起,三名骑手刚刚进入门洞,立刻又轰然落下。 两名骑手各自去歇马,为首的骑手径直走进指挥所。 指挥所很冷清,里面只有寥寥数人。 “如何?”罗伯特中校撑着下巴、盯着地图,头也不抬地问。 “我出桥林先往北,再往西,至少跑了两公里才碰到敌人轻骑。”温特斯取下头盔,在地图上指出大致范围:“桥林里没发现赫德人的踪影,连个兔子也没有。” 蛮子不像要对桥林营地发动进攻——至少不会从北面进攻,这是温特斯亲自带队侦察得出的结论。 又有脚步声和甲片碰撞的声音从军帐外传来。 “瓦尔加少尉回来了。”卫兵进来通报。 不多时,向南侦察的瓦尔加走进帐篷。 “南边打起来了。”瓦尔加顾不得划礼,直截了当地汇报:“北高地能听见喊杀声,南高地那边也隐约能看到火光。大营暂时没事。” “大桥那边怎么样?”罗伯特中校问。 “毁了一半。”瓦尔加回答:“工兵在抢修剩下的一半。” 帕拉图侦骑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很小的范围内,战场变成一团迷雾,没人知道白狮究竟有什么盘算。 防守虽然拥有战术优势,但是作为代价,敌人也拿到了主动权。 军帐内变得安静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没什么奇怪的。”见下属都不说话,罗伯特中校开口道:“亚辛这泡尿憋了十几天,也该痛快痛快了。” 这个比喻太过粗俗,粗俗到不该从罗伯特中校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士嘴里说出来。 有人发出几声附和的笑,但温特斯没能体会到领导的幽默感,他受到的惊吓其实更多一些。 “蛮子有大动作,无外乎两个原因。要么他们的援兵来了,要么我们的援兵快来了。是好是坏,总之这几日就要见分晓。”中校轻描淡写地说:“各自回去休息吧,总得吃好睡好才有力气打仗。” 中校安排了轮值顺序,众军官就此散会。 这一夜,所有人都是在紧张和警惕中度过。 值夜的士兵使劲地睁大眼睛,他们既想从漆黑的树林线之后发现敌人的踪迹,又不想看到敌人。 不值夜的士兵也睡不踏实,大多数人连盔甲都没脱,将就着入眠。 陆陆续续有阿尔帕德部骑兵回到桥林营地,身上大多带着伤。 一问战况,这些人也讲不清楚,他们都是在混战中与大部队失散。 多数人前一秒还在挥舞军刀、左冲右砍,下一秒猛然发现身旁没了敌人、也没了战友,于是便朝着最近的友军靠拢过来。 不能责怪他们,大部分夜战就是这样:双方撞上,稀里糊涂厮杀一阵,各自扔下伤兵、尸体撤退。 这种情况,有备而来的一方总是更有优势。 一个一个问下来,罗伯特中校对于阿尔帕德部的情况已经了然于胸。 显然,阿尔帕德率领的骑兵遭遇敌人拦截。 双方拼杀一阵,应当是蛮子被击退——否则回来的就不只是零散伤兵。 而阿尔帕德将军则带着骑兵大部队继续沿着河岸往北去了。 罗伯特中校下令收容失散骑兵,并安排人手煮水融盐,给伤员处理伤口。 随着时间推移,返回桥林营地的失散伤兵越来越多,还有几个军官是失去意识被战马驮了回来。 罗伯特中校得到的消息也越来越详实:在上游放排的赫德人已被击溃,阿尔帕德继续挥师向北,遭遇的赫德骑兵也越来越多。 帕拉图骑兵的凶狠突击以一场将天空烧得炽红的大火宣告结束。 浓烟直插云霄,连罗伯特中校放出去的哨探都看得清楚。 在此之前,阿尔帕德带兵把大桥方圆五十里除桥林之外的树都烧得精光。 从结果来看,五十里的范围太保守,也小瞧了白狮。 这一次,阿尔帕德应该是打到了更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为阿尔帕德的胜利欢欣鼓舞时,温特斯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太顺利了。 并非只有温特斯一人不安,罗伯特中校同样心怀忧虑——只是中校掩饰的很好。 得知北方有浓烟冲天的同一时间,罗伯特中校下令桥林营地整军备战。 桥林营地的部队被分为两部分:“能出击的”和“不能出击的”。 温特斯的百人队因为战力较强,被划到出击部队一侧。 两个“悲观”军官的预感很快成真。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头盔都失掉的传令骑兵带来阿尔帕德的戒指和口信:桥林营地守军前出接应。 “这会不会是假的?”瓦尔加少尉反对主动出击:“阿尔帕德将军会向我们求援?” 先将守军骗出坚固的营地,再聚而歼之。这套东西已经被蛮子用烂了,不由得帕拉图人不防。 “查验过,戒指是真的,人也是真的。”罗伯特中校终结一切讨论:“阿尔帕德应该真的遇到了难题。” 带着三天的干粮、一天的饮水,不携带任何辎重马车,罗伯特中校带领一千两百名士兵轻装出击。 温特斯也在其中。 …… 走走走,迈开步子,不停地走。 四周起初只有零星的赫德轻骑,他们的胆子就像麻雀一样小,稍微受到惊吓就会望风而逃。 越往前走,罗伯特部周围聚集的蛮子便越多。 蛮子的胆量随着人数而暴增,一两骑时他们只会远远窥探,十几骑时他们就敢肆无忌惮地抵近观察。 强运打着响鼻,温特斯轻轻摩挲它的颈侧。 马儿焦虑时会打响鼻,兴奋时也会打响鼻,只有亲密的骑者才能区分其中的微妙差异。 “别急,小家伙。”温特斯扣上头盔,拉起喉甲、放下护面:“别急。” 八个小时之后,阿尔帕德部与罗伯特部终于汇合。 蛮骑败退,但帕拉图人也只是惨胜。 温特斯看到了狼镇杜萨克,原来杰士卡大队的骑兵昨夜也随阿尔帕德出战。 他没见到安德烈和巴德。 “安德烈!巴德!”温特斯发疯般在伤员中翻找,见人就问:“看到巴德少尉了吗?切利尼少尉呢?” 没人能给他答案。 人皆喧嚷、马尽嘶鸣,温特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后面,我好像在看见了切利尼少尉。”有士兵低声提了一句。 温特斯跃上马背,奔向队列后方。 他没看到安德烈,但他看到了安德烈那匹极为雄健的黑马。 那匹马他绝对不会认错,因为那是特尔敦冠军的战马,战后在河畔被发现。 按照规矩温特斯阵战特尔敦冠军,这匹马就归他,但他又转手送给安德烈。 看到那匹黑马,再定睛一瞧,牵着缰绳的脏兮兮马夫不正是安德烈亚·切利尼? 温特斯跳下马鞍,箭步冲了过去,紧紧抓住安德烈的肩膀。先是想哭,看到安德烈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大笑。 温特斯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安德烈。 后者华丽的骠骑兵军装已经被烤得发焦,流苏穗子都被烧得精光。 他的熊皮制帽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会正戴着一顶他“宁死也不会戴”的破针线帽子——看起来还是保暖更重要。 温特斯的下颌上有点胡茬,那是因为他懒得剃。 而安德烈为了漂亮,特意蓄了很精致的胡须,每日都要费心打理。 现在那些胡须也不见了,准确来说是被烧得蜷缩焦黑。 安德烈的脸上更是抹得不成样子,好似用煤洗过脸一般。 反差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温特斯第一眼竟然没人出那“马夫”就是安德烈。 “你怎么来了?”安德烈先是被吓了一跳,认出眼前是谁之后也高兴极了。 “来接应你们!”温特斯急忙问:“巴德呢?” 安德烈脸色一灰,指了指黑马拖拽的简易爬犁,低声说:“在后面。” 黑马拖着一架用树枝和皮带绑成的简陋爬犁。巴德躺在爬犁上,头上胡乱缠着带血净布,一动也不动。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温特斯眼前发黑,几乎快要站不稳。 “没死!”安德烈也发现不对头:“没死!” 温特斯顾不得其他——虽然他真的很想狠狠给安德烈一拳——立即检查巴德的情况。 巴德还有气,但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身上的其他伤势都不致命,那就只剩下头上的伤。 “头上挨了一锤。”安德烈越想越难过:“头盔都给打凹了。” “活着就好。”温特斯小心翼翼用衣服固定住巴德的脖颈:“还活着就好。” 安德烈蹲到地上,痛苦地抓着头发:“咱们……这算是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 “我们应该逃,从一开始我们就该逃。我们如果那个时候下定决心逃回维内塔,我们现在……” “不,你给我听好!”温特斯粗暴地拽起安德烈,他紧盯着后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过去怎么样都不重要了。现在,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要为帕拉图人打赢这场仗。只有如此,我们才有机会活下去。” …… 赫德人的援军是真的来了。 因为蛮子不遗余力地告知帕拉图人这件事。 得到援兵的赫德人军心大振,他们在南、北高地前方排兵布阵,诸部首领恨不得让帕拉图人走下来一个一个数清人头。 这当然是一种心理战术,简单粗暴到极点。 但它也确实有效,因为最执拗的帕拉图人也无法再否认:蛮子的援军真的来了。 至于帕拉图人的援军?暂时没有他们的消息。 白狮烧了三分之二桥林,阿尔帕德也一把火将白狮的木材来源焚成灰烬。 树木在荒原上的繁衍生息殊为不易,一片森林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和种种机缘巧合才能长成,不过毁灭它们可就容易多了。 阿尔帕德放的那把火,整整烧了两天一夜。 白狮如果再想搞到木头,那就得去百公里之外了。 但是帕拉图人也为此伤亡惨重:半数骑兵中队被打得失去作战能力,几乎没有人身上不带伤;长途奔袭,战马的损失比人员的损失还要大。 据说阿尔帕德已经将各骑兵中队军旗和第五军团鹰旗送走。 还能继续战斗的骑兵被整编为九个骑兵中队——这还是军团建立以来的头一遭。 辅兵可以随意打散重整,但是对于拥有更强烈归属感、荣誉感的常备军而言,打散重整就等于一个荣誉集体被毁灭。 帕拉图人开始收缩兵力,桥林营地也收到撤离命令。 各伐木队把能用的树木尽数砍伐,余下的灌木、小树被付之一炬。 随后罗伯特中校带领众人拆毁桥林营地,退至大营。 温特斯的队伍又回到杰士卡大队,巴德的百人队现在交由他和梅森兼领。 巴德恢复了意识,但却又开始发烧。 卡曼神父检查之后,判断巴德的颅骨出现了线性骨折,他的医嘱很简短:静养。 帕拉图全军收缩至南高地、北高地、大营三处营寨内。 塞克勒和阿尔帕德也知道现在指望不了辅兵,所以三处营寨都由常备军负责防守。 辅兵全部投入到筑桥中,杰士卡大队也被调给筑桥总部。 白狮的火筏子将原本长度已经超过一百一十米的大桥被毁得只剩下不到五十米,残存的桥桩也需要重新加固。 帕拉图人已经被逼上绝路,几乎是不分昼夜地抢修旧桥桩、重插新桥桩。 与此同时,白狮也对南北高地上的堡垒发起进攻。 山上在攻城、山下在建桥。建桥的人能听到山坡上的厮杀声、山坡上的人也能听到打桩声。 帕拉图人心中的煎熬难以言表。 已经来不及再一步一步修建桥桩、桥梁、桥面了,工兵军官急中生智,提出“不架桥梁,直接用桥桩固定浮箱、木筏,造[浮桥]”的思路,并被立刻采纳。 帕拉图工兵不再架梁。 他们打下木桩之后,就直接把浮箱、筏子、小船固定在木桩上。再铺上简陋的木板,也能勉强走人。 筑桥速度得以大大提升。 而山坡上的攻防战再次验证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其他东西人类都学得很慢,唯独杀戮技巧学得最快。 帕拉图人绝对不曾想到白狮从他们身上学走了什么。 帕拉图人对边黎城墙进行了三次爆破,蛮子现在竟然照葫芦画瓢,开始对帕拉图营寨进行爆破。 他们的第一次爆破不出意外放了烟花。 第二次也是。 第三次也是。 最开始,帕拉图士兵还在嘲笑蛮子,但很快就没有人能笑出来了。 随着一次又一次实践和改进,赫德人逐渐掌握到诀窍,爆破威力也越来越大。 蛮子对军事技术的吸收速度,快到令帕拉图人心生恐惧。 军事技术的扩散,比单纯的武器流通还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帕拉图人,都不会再质疑帕拉图过去三十年的扼杀战略。他们只会懊悔,为什么没有更用力地扼住白狮的咽喉。 几乎每天都会响起的爆破声就是最好的鞭子,狠狠抽在帕拉图工兵、辅兵的脊背上,鞭策他们拿出十二分力气。 大桥的进展神速,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再次越过河心。 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什么维内塔人、帕拉图人、地域歧视、门户之见,所有人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打输这一仗,谁也活不成。 温特斯同样有仿佛被利刃抵住后背的危机感,所以他就和军衔最低微的下等兵一样,拿起斧头拼命干活。 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事情——巴德退了烧。 卡曼神父守了巴德一晚,第二天早上巴德便神奇退了烧。只是因为大量失血,他依然很虚弱,还需要静养。 眼看桥桩距离河对岸已经不到五十米,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伴随着震天的爆破声,成吨的泥土夹杂着人体碎块飞上了天。 大营就像下了一场泥雨,带血的污泥甚至飞到正在锯木头的温特斯的脚边。 温特斯看到:先是一个人从南高地逃向大营,随后是两个人,最后成群结队的溃兵从山坡跑下来。 就算是督战队也无法阻止这场溃败。 温特斯没说话,他在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继续埋头锯木头。 上午,南高地营寨被攻破。 下午,蛮子就把大炮推上南高地,轰击大桥。 晚上,杰士卡中校、温特斯、安德烈被召集到军团总部开会。 拉斯洛上校、罗伯特中校及他们手下还活着的百夫长也在。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被剃光头发、左臂绑着红布的百夫长——是死囚营的军官。 这就是帕拉图军还有一战之力的所有部队。 塞克勒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告知在场所有军官:“夺回南高地营寨,今天晚上。胜则活,不胜则死。” …… 黑暗之中,蒙塔涅百人队已经集结完毕。 借着黯淡的月光,温特斯一个一个看过他的战士。 这里面有他从狼镇带出来的子弟兵,还有黑水镇、圣克镇补充进来的小伙子,还有其他新垦地出身的农夫、佃户。 他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认出每一个人的面庞。 这场战斗、战役乃至战争已经进入到决生死的时刻。 温特斯不需要多说什么,他信任他们,他们也信任他。 温特斯的眼睛发酸,但是泪水在眼眶打转,最后也顽强地没有流淌下来。 “退散吧,黑夜。坠落吧,星辰。”温特斯的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他缓缓念诵:“黎明时分,我们将得到胜利!” 寒风拂过每个人的衣角,冥河沉默地流淌着。 温特斯第一个走入黑夜:“出发!” 第九十三章 终幕(上) 曾经属于帕拉图人的南高地堡垒,如今静悄悄的。 蛮子有学有样,不点灯、不举火,使进攻方看不清垒墙上的布置。却又在壕沟外侧的开阔地布置火堆,令人无处遁形。 帕拉图人一定要夺回南高地,而赫德人同样知道这一点。 夜幕之下,暗潮翻涌。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迹在空中划过,顷刻间消失不见。 “杀!”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男人绝望的嘶吼。 军鼓隆隆作响,号声刺痛每一个人的耳膜。 一群人类从黑暗中跃出,提着简陋的木梯,咆哮着冲向堡垒:“Uukhai!” 北高地堡垒红光闪动,传来零零碎碎的枪声。 但是火枪的射程不足以从北高地打到南高地,那里的部队只能给友军壮声势。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鼓号声之中,堡垒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仍旧静悄悄。 帕拉图人越过火堆的瞬间,野兽伸出了獠牙。 垒墙上响起一连串的弓弦震动声,冲在最前面的帕拉图人接连被射倒。 火堆迅速被扑灭,黑暗里所有人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剃光头发、左臂绑着红带的帕拉图士兵越过战友的尸体,呐喊着冲向壕沟。 战斗已经打响,但是温特斯按兵不动。 他伏在土坡上,侧着头倾听着另一处战斗的动静。 宪兵兼旗手夏尔、海因里希守在温特斯身后,再后面是两支百人队的其他士兵,再再往后是安德烈和梅森的部队。 杰士卡大队埋伏堡垒东南角两百米之外,再往前就会暴露。 按照原定计划,死囚营率先佯攻堡垒东北角。 等蛮子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之后,才轮到杰士卡大队发动。 喊杀声逐渐消失——这很正常。 因为一旦开始面对面搏杀,人人都紧咬牙关、抿着嘴唇,就连最短促的骂声也发不出来。 取代喊杀声的是钝器砸在人体上的闷响与惨叫。 温特斯用拇指轻轻摩擦剑柄,他仍旧会紧张、兴奋、害怕,但他已经学会了耐心。 除了火枪手,他麾下的所有人都已换上单手剑和盾牌,身上套着能找来的所有盔甲。 超长枪在夜战派不上用场,长戟也是一样。 杰士卡中校弯着腰从后面走上来。 温特斯转过身来,小幅度地敬了个礼。 中校轻轻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低声问:“看到大炮在哪了吗?” “没有……没关系,反正就在那里。” 名义上,对南高地堡垒的突袭由拉斯洛上校指挥。 然而拉斯洛上校目前基本是具行尸走肉,所以作战计划实际由由杰士卡中校和罗伯特中校拟定。 两位中校一致认为,占领南高地堡垒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今晚占住,明天赫德人也能再夺去。仅凭手头的兵力,拼不起消耗战。 但是可以换个思路:南高地堡垒的威胁不在于堡垒,而在于高地上的大炮。 夺取堡垒之后,白狮第一时间把大炮推上高地,越过帕拉图大营轰击“浮桥”。 仅是黄昏前的试射,便击沉两具浮箱。这是帕拉图人无法忍受的威胁。 可反过来说,只要能摧毁大炮,就算把高地堡垒让给蛮子也没关系。 帕拉图人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只要能再争取两天时间,大桥就能架到河对岸。 最靠前的桥桩距离东岸已经不足五十米,真的就只差一点点了。 山坡下有人挥舞火把,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温特斯与杰士卡中校最后对视一眼。 “走!”温特斯轻声下令。 他摘下盾牌,尽量伏低身体,向着壕沟靠近。 夏尔背着五把备用武器、海因里希卷起军旗,两人紧紧跟在温特斯身后。 温特斯的行动就是无声的信号,他的战士从隐蔽处鱼贯而出。 与死囚营不同,蒙塔涅队不吹号、不擂鼓、不喊杀,只是伏低身体快步行进。 百余名步兵在山坡上拉成两条松散直线,脚步声窸窸窣窣的。 垒墙上依旧寂静无声。 越是安静,温特斯越是神经紧绷。 离火堆已经不足十米,这下就连身形也没法再藏住。 “湿毛毯!”温特斯低声下令,头也不回地伸手。 夏尔展开湿毛毯,无视温特斯的索要,箭步上前将火堆闷熄。 垒墙上传来一阵酸倒牙的张弓声。 “举盾!”温特斯冲过去把夏尔拉到自己身后,第一时间用扩音术大吼:“小心弓箭!” 话音未落,箭就像雨一样打过来。 温特斯举盾护住面甲,三声脆响,三枚箭矢接连被他的盾牌、胸甲弹开。 他感觉就像被石头砸了三下,并无大碍。 附近的其他火堆也已被闷熄。 温特斯一声暴喝:“攻!” 已经不再需要遮遮掩掩,海因里希展开军旗,凄厉的冲锋号响起。 “Uukhai!”蒙塔涅队放开脚步,呐喊着冲向垒墙。 帕拉图人考虑过堡垒失守的情况,所以堡垒朝向大营一侧的墙壁更矮、壕沟更浅。 但它仍然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工事,要拿命去填。 往前跑二十步,又是一轮箭雨。 这次温特斯只听到一声脆响,他不怕弓箭,他在等待枪声。 蒙塔涅队全员着甲,有的人甚至在板甲之外又套了一件扎甲。除非歪打正着或是精确瞄准,否则弓箭别想造成杀伤。 离壕沟已经不到十米,温特斯看到面前的垒墙上红光一闪。 “举盾!”他大吼,下意识举起盾牌。 垒墙上响起爆豆一般的枪声。 “咣!” 温特斯只感觉左臂被震得发麻,铅弹贯穿盾牌外层铁皮和内层木头,最后在他左胸板甲上撞得粉碎。 即便胸甲没有被击穿,温特斯仍旧感觉胸口发闷。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诸部联军只有白狮的赤河部才会大批装备火枪,也只有赤河部储备了足够多的火药。 垒墙上有火枪手,就意味着今晚要与赤河部硬碰硬。 面对弓箭没有任何伤亡的蒙塔涅队,顷刻间就被火枪放倒十几人。 “云梯!”温特斯目眦欲裂,但是此刻唯有奋勇向前:“榴弹!” “Uukhai!”战士们抬着梯子越过壕沟。 梯子顶端带着铁钩,卡住就推不掉。 蒙塔涅队战士顶着盾牌开始向上攀爬。 “Uukhai!”十八名掷弹手甩开臂膀,将嘶嘶作响的铁壳炸弹扔进垒墙。 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在堡垒内部响起。 掷弹手是从整个大队里挑选出来的膂力强健者,温特斯给他们的命令很简单:一分钟之内把四枚榴弹都投出去。 两斤重的铁壳炸弹划着弧线,统统飞到垒墙后面,却没能像温特斯预想那样有效杀伤墙上敌人。 与此同时,墙上的火枪手和弓手也在还击。 铅弹和箭矢横飞,纵然温特斯的偏斜术已经小有所成,依旧无法对付如此多的流矢、流弹。 他干脆不再维持偏斜术,挥舞胳膊大吼:“登墙!登……” “小心!”身后传来夏尔的惊呼。 下一秒,伴随着巨响,温特斯被气浪掀翻。 在他刚才站的位置不远处,一名掷弹手被拦腰炸断,泥土、碎肉和鲜血飞得到处都是。 “您没事吧?”夏尔发疯一般在温特斯身上翻找伤口:“血!” “没事!不是我的血。”温特斯就像被一根灌铅的钢管狠狠抽在胸膛上,呼吸发闷,耳鸣甚至盖住了夏尔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温特斯不需要问,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 掷弹手刚刚点燃药捻就被一枚铅弹打穿脖颈。倒地前一刻,他拼尽最后力气把榴弹压在自己身体下面。 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庞,曾经属于一名叫米哈利的狼镇人。新教徒,佃农,十九岁,很爱干净,还没结婚。 痛苦、愤怒和无力,这是温特斯能感受到的全部情绪。 他大步走向垒墙。 “中校不准您登城!”夏尔拼命想拉住温特斯,但他做不到:“您不能去!” 海因里希打着军旗,沉默地跟在百夫长身后。 垒墙不到三米高,墙上的蛮子知道这个高度砸不死人,他们也没有其他守城装备,便拼命用火枪、硬弓杀伤攻城者。 从尸体上捡起一面盾牌,温特斯一声不响便往上爬。 扶着梯子的两名战士先是一愣,然后更用力地扶住梯子,不叫它晃动一分。 梯子很滑腻,因为上面都是血。 另一面垒墙上的弓手和火枪手注意到了盔甲显眼的百夫长,纷纷把枪口转向温特斯。 温特斯竭力维持着偏斜术,背着盾牌,咬着牙向上爬。 “他怎么又上去了!”看到这一幕,杰士卡中校怒不可遏:“我不是严令不准他登城?!” 没人敢答话。 中校喝令第二批抵达战场的切利尼队:“切利尼少尉!去夺另一面墙!” 虽然南高地堡垒很简陋,但它仍旧是一座星形堡垒。单独攻击任何一面垒墙,都会把侧面乃至于背面暴露给另一面垒墙。 杰士卡中校就是让安德烈去给另一面垒墙压力,以减小蒙塔涅队的压力。 梅森队姗姗来迟,火枪手们在梅森中尉的喝骂声中展开阵型,着手压制垒墙上的蛮子。 即将爬到梯子顶端,温特斯抬起头,只看到黑洞洞的枪口顶着他的脑门。 一个凶恶的蛮子端着火枪,表情狰狞,立刻就要扣下发射杆。 温特斯正在维持偏斜术,已经来不及换用另一种法术。 情急之下他抓住枪管,拼命推向高处。 蛮子按下发射杆,铅子擦着他的头盔飞过。隔着手套他的掌心也被震得生疼。 温特斯攥住枪管,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拽。蛮子也发了狠,咬牙切齿不肯撒手。 僵持只持续不到一秒,温特斯一声暴喝,那蛮子竟被他从墙上硬生生“拔”了出来。 蛮子火枪手重重跌落城下,转瞬被帕拉图人乱剑插死。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紧紧抓住他的火枪没有松手。 “[赫德语]白狮!”蛮子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然后便死去。 “万岁!”墙下的帕拉图人大喊。 蒙塔涅百夫长的“壮举”,墙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万岁!”火枪手们也都跟着拼命大喊。 温特斯浑然不觉,他甚至不知道众人是为他山呼。 他跃上城墙,抽出佩剑。 他心中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愤怒:堡垒内部不大的空间里,到处都是蛮子。 白狮知道他们要来,白狮在也等着他们来。 他的战士还在前赴后继往垒墙上爬,温特斯没有办法让他们撤退。 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也不可能撤退。 “来啊!”温特斯咆哮着冲向垒墙上的敌人:“来杀我!” 已经没有道理可讲,只有一方能活下来。 一名蛮子火枪手看到帕拉图百夫长冲向自己,慌忙端枪想打。 扣下发射杆才发现没挂火绳,又去摸刀柄。没等他拔出弯刀,温特斯的笼手剑已经插进他的胸膛。 剑刃从肋骨之间刺进肺叶,留下可怖的创口。肺泡被大气压推进气管,这名蛮子火枪手呕着带血的泡泡,缓缓跌坐到地上。 而杀了他的人已经抽剑去杀下一个人了。 随着登城的帕拉图人越来越多,蛮子的射手和火枪手伤亡惨重,墙外的其他人压力骤减。 蛮子的弓手和火枪手不披甲,没有一个是温特斯的一合之敌。 那些不致命的攻击,温特斯甚至不闪躲,全凭甲胄坚固硬抗。 蛮子一刀劈在他的肩甲、臂甲和胸甲上,只会让他很疼。 作为交换,他的一剑则会要蛮子的命。 连续放倒十几个敌人之后,温特斯的四周已经形成真空区,垒墙上的弓箭手和火枪手拼命地逃开他。 蛮子的头目声嘶力竭大喊:“[赫德语]这两腿人厉害!火枪打他!火枪打他!” 声音从墙下传来,墙上的温特斯看不清那蛮子头目在哪里。 他冲着大致方向连续射出三枚钢钉,那个讨厌的声音再也不出现了。 帕拉图人已经在垒墙上占据了一块区域,安德烈也爬了上来。 看到堡垒内部的大批蛮兵,安德烈忍不住破口大骂。 蛮子弓手和火枪手已经退向垒墙的其他区域,披甲持刀的蛮兵则源源不断从楼梯涌上来。 温特斯环顾四周,垒墙上只有炮架、没有大炮。 然而侦察兵只看到白狮把大炮搬进堡垒,没看到白狮把大炮搬走。 “死囚营没动静了!就剩我们了!”安德烈拽住温特斯:“大炮呢?” “被搬走了!” 安德烈急了:“那怎么办?” “就在这堡垒里!”温特斯的面孔隐藏在头盔下,安德烈看不清他的神情:“往里打!” 谈话间,蛮兵又呐喊着攻上垒墙:“呜喀哈!” 冲在最前面的强壮蛮兵高高举着战锤,劈头盖脸砸向温特斯身前的陶马什。 可怜的陶马什抬起盾牌格挡,只挡住了第一下。他用侧剑反刺,却被胸甲挡住。 那强壮蛮兵硬吃一记直刺,抡圆胳膊一锤砸得陶马什脑浆迸裂。 眼睁睁看到这一切的温特斯甩开安德烈,举剑扑向使锤的蛮兵,使出全身力气劈在对方脖颈上。 他的剑本来就已经卷刃,蛮兵又有颈甲。只有火星四溅,却没有见血。 那蛮兵本想故技重施,但温特斯这一剑的力量实在太大,竟打得他脚下踉跄。 不等蛮兵找回重心,温特斯抓着蛮兵头盔一记毫无保留的裂解术。 使锤蛮兵的脑袋在头盔里瞬间被扯碎,红的白的从盔甲缝隙里流淌出来。 周围的其他蛮兵都被吓得腿软,不仅没敢往前上,还倒退几步。 温特斯伸手去拿蛮兵的战锤,他的笼手剑已经不堪使用。 “请用这个。”身后有人递来一柄页锤。 夏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垒墙。 打着军旗的海因里希也来了,还有伊什、萨木金……还活着的人都来了。 温特斯接过页锤,突然放声大笑。 他扯下蛮兵沾满红白物的头盔,扔向堡垒里面的蛮子。 “白狮!”温特斯·蒙塔涅的怒吼穿云裂石:“你知道我要来又如何?!老子照样把你打穿!” “杀!”温特斯扑向楼梯里的蛮子。 “万岁!”蒙塔涅队的战士们齐声咆哮。 人数占据劣势的攻城者不仅没有在城墙上据守,反把守城者推下城墙——局部。 堡垒內部楼梯、走廊狭小,人再多也施展不开。 最前边与敌人接触的人,几乎连转圜的空间也没有。钝器兜头锤下,只能举起盾牌甚至是胳膊硬抗。 攻击只有两条线,一个是从上往下砸,另一个是往前平刺,没有给人左右挥砍的空间。 不到三分钟,冲在最前面的温特斯身上已经不知道被砸了多少次。 剑术本能让他下意识避开要害,然而他仍旧不可避免地变得迟钝和麻木。 他毫无保留地使用法术,如同传说中的宫廷法师一般收割性命。 他不再使用裂解术或是其他威力骇人的法术,全部“魔力”都用在最有效率、也是他练习最多的法术——飞矢术之上 他几乎是顶着目标脑门发动飞矢术,不可能打偏、也没机会闪躲。 帕拉图人数量处于绝对劣势,但是凭着有死无生的气势,竟然隐隐压过蛮子一头。 人贴着人,蛮子的火枪手害怕误伤,也不敢开枪。 蛮子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一个声音拼命大吼:“[赫德语]别怕!开枪!把他们都打死!打那个头目!” 蛮子火枪手都在犹豫,那个声音大吼:“[赫德语]滚开!我来!” 堡垒内部的走廊里“轰”一声枪响,木头顶棚都被震得发颤。 温特斯右前方的赫德人被当场打死,那个声音再次大吼:“[赫德语]继续!打他!打那两个头目!” 在那个声音的催逼下,一名赫德火枪手咬着牙开火。铅子打到木墙上,木屑横飞。 其他火枪手也咬着牙端起火枪。 温特斯和安德烈对视一眼,默契地向前猛冲。 身后都是自己人,无路可撤。唯有拼死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又是接连几声枪响。 安德烈人高马大,不管不顾往前冲,面前的敌人被他硬生生撞得东倒西歪。 温特斯紧跟在安德烈身后,确保他的后背、后脑不会挨上一锤。 温特斯看到了那个喊话的蛮子。距离对方十步远的时候,他攥着钢钉、抬起手。 寒芒一闪,那个喊话的蛮子眼睛变成血窟窿。他倚着墙,缓缓坐下,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走廊里的蛮子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逃了。 “哈哈。”安德烈靠着墙,他的笑声从头盔里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咱们哥们还行吧?” “一直都是最好的。”温特斯与安德烈碰拳。 “滴答、滴答。” 是鲜血滴到地上的声音。 安德烈抬起胳膊想要碰拳,又歪着头似乎在苦笑:“我说……怎么发麻呢?” 他的右臂已经变成烂肉,一枚三十克的铅弹贯穿的他的臂甲,在他的肌肉里炸开,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伤口。 鲜血流进安德烈的手套里,又滴到地上。 温特斯手忙脚乱解下安德烈的臂甲,抽出皮带给安德烈止血。 “哥们帮不上忙啦。”安德烈坐在地上,满不在乎地说:“剩下可都靠你了。”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温特斯好像在哭,但他的脸藏在头盔下面,没人能看得到。 失血让安德烈很疲倦,他低声说:“我要休息一会……” …… 与此同时,杰士卡中校也登上垒墙。 中校用他的独眼扫过堡垒,已经明白大致情况。 “果然。”中校问:“大炮呢?” “没在墙上。”身旁的伤兵回答。 “蒙塔涅百夫长和切利尼百夫长呢?”中校又问。 “在往堡里打。” “夺回南高地已无可能!”杰士卡中校对传令兵说:“发信号!” 传令兵听令,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木匣,匣中是三枚信号弹。 传令兵找来火种,手持燃放。 一连三枚绿色的信号弹尖啸着升上半空、轰然炸响。 少顷,又有一枚红色信号弹尖啸着升空、炸响。 不是从堡垒东面,而是从堡垒西面! “Uukhai!” “Uukhai!” “Uukhai!” 震天的帕拉图战吼响起,也不是从堡垒东面传来,而是从堡垒西面。 山崩海啸般马蹄声正在向南高地堡垒靠近。 “Uukhai!”一名手持短铳的黑甲骑兵跃入堡垒,不是从别的地方,正是从蛮子白天攻进来的地方。 蛮子炸塌的缺口,只用了木栅潦草修补。因为西面的缺口离他们的大营更近,正好可以运兵、运炮。 赫德人从西面进攻、帕拉图人从东面进攻,这是一个思维陷阱。 而帕拉图人今天偏偏就要从西面的缺口打进去。 跃入堡内的黑甲骑兵左右手各持一柄短铳,“砰、砰”两枪放完,旋即抽出马刀砍杀。 在他之后,更多的黑甲骑兵跃入堡垒,都是两枪放完便拔刀砍杀。 堡垒的蛮子守军也察觉到异样,火枪手和弓手纷纷跑向西面垒墙。 四十几名黑甲骑兵之后,是三十几名杜萨克轻骑,皮埃尔、安格鲁、贝尔和瓦希卡都在其中。 在之后,上百名帕拉图剑盾手和戟手涌入堡垒。 拉斯洛大队来了。 死囚营是佯攻,杰士卡大队同样是佯攻。 拉斯洛上校的常备军大队以及卡斯特中校的手枪骑兵才是主攻部队。 罗伯特大队则负责殿后。 这原本是“死囚营和杰士卡大队吸引敌人注意力、主力部队从侧后方偷袭、一举夺回堡垒”的计划。 但是这个计划现在已经破产,因为堡垒里的蛮子实在是太多,多到帕拉图人短时间清理不掉。 而白狮的援军随时会赶到。 计划只能变成主力部队吸引敌人注意力,给杰士卡大队创造机会摧毁大炮。 狭窄的堡垒内部冲进来上百名骑兵,顿时变得极度拥挤。 骑兵活动不便,反而被徒步作战的蛮子拖下马。 卡斯特中校也发现情况不对,原计划一次冲锋击溃守军,结果守军多到难以想象。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往外撤,战斗彻底变成大混战,就看谁先绷不住。 …… 防守堡垒的蛮兵被两面夹击,温特斯承受的压力锐减。 他带领还活着的人在堡垒内部横冲直撞。 “大炮!”突然身后有人惊喜大喊。 在堡垒内部一间大仓库内,四门金黄色的十二磅青铜炮安静地躺在地上。 “钉子!锤子!” 夏尔拼命翻找,找出六枚破坏火炮用的大号钢钉。 每一枚钉子都比大拇指粗,对付韧性较好的青铜炮再理想不过。 “都钉死!” 没有锤子就用刀柄、石头,四门青铜炮的火门迅速被钉死。 温特斯取出施法材料,给每门大炮补了一发熔铁术,确保炮弹塞不进炮膛。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干全部力气,“撤吧,我们的任务结束了。” 第九十四章 终幕(中) 刺耳的锣声传遍堡垒每一处角落,这是撤退的信号,意味着[大炮已被摧毁]。 堡垒里的蛮子吃惊地发现:前一秒还在与他们舍命搏杀的两腿人,下一秒拔腿就跑。 如潮水般涌入缺口的帕拉图人,又如同潮水般退去。 跑!跑!没命地跑!跑回大营就能活!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 因为白狮来了。 堡垒里面的蛮子已经多到他们没法对付,如果再加上蛮子援兵?突袭部队顷刻间就会全军覆没。 但是蛮子的援军没有一头扎进堡垒,而是朝着堡垒与大营之间穿插。 白狮是想一口吞掉这支孤军吗?抑或是他有着更宏大的计划? 温特斯已经没有精力去想。 他用长矛和衣服做成临时担架,与海因里希抬着只剩一口气的安德烈,朝着山坡下的大营狂奔。 月色黯淡,根本看不清路,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温特斯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盔甲仿佛有千斤重。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前迈。杰士卡大队还活着的人都跟在他后面。 脚下突然绊到某样东西,温特斯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 只滑翔不到一秒,他就重重摔到地上。 海因里希发出一声惊呼,和其他战士七手八脚扶起百夫长。 刚才挨的钝器伤开始作痛,温特斯身上没有一处肌肉不疼,甚至疼到发痒。 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幻痛、哪些是肉体的反馈。 某一个瞬间,他真的很想就这样躺在地上,一直躺下去。 但他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安德烈怎么样?”他问。 “没事!”海因里希连忙回答:“没摔到切利尼百夫长!” 温特斯解开挂钩、扯掉头盔。 流弹、飞矢……他已经懒得再担心,此刻他只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大营方向传来清晰可闻的呐喊声、枪声,温特斯看到营墙附近火光闪动。 显然,包抄的蛮兵正在与大营守军交战。 白狮不仅要吃掉袭击堡垒的部队,还想一举攻破大营——至少想看看是否有机可乘。 在众人身后的堡垒方向,同样传来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那是殿后的罗伯特大队正在与追出来的蛮兵交战。 前有狼、后有虎,如果说之前还有“趁敌人包抄不到位,利用时间差撤回大营”的机会。 那么现在温特斯可以断定: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温特斯啐了一口唾沫:“整队!打回去!” 温特斯停下,身旁其他战士都跟着停下脚步。 后面的民兵陆陆续续跑过来,大家都已经精疲力尽。 齐装满员的杰士卡大队有六百六十名民兵、五名军官。 从边黎一路打回冥河,此刻温特斯周围能喘气的已经不足三百人。 杰士卡中校赶到队列前方。 见到此情此景,中校从掌旗兵手中拿过大队军旗:“所有人,到军旗这里整队!” 民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军旗挪。 此刻的战场,西面八方都是马蹄声,但是前方轰隆的马蹄声明显越来越近。 所有人就像被鞭子抽到后背,挤出最后一丝力气跑向军旗。 杰士卡大队此刻已经没有任何阵型可言,肘挨着肘、肩顶着肩,所有人都拼命往中央挤。 即便结成方阵又如何?没有携带超长枪,所有人手上只有短兵器和火枪,怎么对抗蛮子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越来越惊慌。 人贴着人,火绳枪手根本没法射击。剑盾手也没法战斗。 “火枪手!”温特斯用扩音术大吼:“到外面去!” 梅森同样心急如焚,声嘶力竭地喊:“火枪手!到外面去!” 人群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哪还能完成阵型变换? 喊也没用,温特斯直接动手,一个接一个把火枪手拽出人墙。 可是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然来不及。 “是我们!别开枪!”来者大喊。 皮埃尔冲出夜幕,杜萨克们紧跟着他。杜萨克轻骑之中还混杂着一些手枪骑兵。 “怎么回事?”温特斯拉住皮埃尔战马的辔头。 撤退命令下达之后,帕拉图骑兵最先脱离战斗。温特斯本以为他们已经安全撤回大营。 “蛮子在前面堵着!我们和卡斯特中校走散了!”皮埃尔简短回答:“蛮子在朝这边过来! 在皮埃尔身后,更可怕的马蹄声正在逼近。 人群中央,高举军旗的杰士卡中校忽然大吼:“火枪手站着!其他人趴下!” 听见这道命令,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突然,温特斯灵光一闪。 “趴下!都趴下!”他用扩音术下令:“火枪手站着!只许火枪手站着!” 被魔法增幅过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不管是否理解,民兵们下意识地服从蒙塔涅百夫长的命令。 一个人趴在地上,其他人也跟着趴下,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趴下。 拥挤的人群变得松散——因为趴着比站着需要更多空间,阵型开始外扩。 梅森也想通了杰士卡中校的意思。 “火枪手不许趴下!”梅森中尉拽起趴在地上的火枪手:“给我站起来!怯战者斩!” 很快,这片山坡上只剩下火枪手还是站姿,其他人都已经变成卧姿。 刚才没有的射击空间,现在有了。 “准备火绳!装填弹药!听我口令射击!”温特斯边走边吼:“其他人!听命令起立!” 一众火枪手如梦初醒,纷纷取出装着火药和铅弹的纸包,开始装弹流程。 “米切尔先生!”圆阵中央的杰士卡中校冲着皮埃尔大吼:“骑兵由你指挥!带他们带后面去!” 皮埃尔远远地抬手敬礼,吹了声唿哨,引着骑兵奔向山坡。 滚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这次不再是自家骑兵,而是凶恶的蛮子。 一骑、两骑……赫德轻骑从夜幕里鱼贯而出。 看到帕拉图人的古怪阵型,跑在最前面的蛮子又惊又疑,一时间竟不敢向前。 但是随着一名红翎羽抵达战场,蛮子的行动变得有章法。 三百余名蛮骑,约有百骑下马,从背后取下一样物件。 温特斯看得真切,蛮子手上拿的是火枪,他们竟是骑马火枪手。 蛮子火枪手装好弹药、挂好火绳,朝着杰士卡大队步步紧逼。 剩下的两百余名骑兵分成两股,一左一右包抄。 百骑环绕,可裹万众。 轰雷般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趴在地上的民兵有人拼命把头埋进草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蛮子的火枪手走到六十米左右,开始向杰士卡大队射击。 铅子横飞,接连有火枪手被打倒。 如果与蛮子对射,那就正中他们下怀。 “瞄准他们的骑兵!别害怕!”温特斯目测着蛮子骑兵距离:“火枪手!预备!” 五十米。 有帕拉图人颤抖地祈祷。 四十米。 马蹄声已经震耳欲聋。 三十米。 温特斯已经能看到敌人战马喷出的热气。 他大吼:“开火!” 每一名帕拉图火枪手都毫不犹豫按下发射杆。 两百多支火枪的射击声好像一杆枪响。 冲在最前面的蛮骑就像镰刀割麦子一样被打倒。 后面的蛮骑咬着牙、伏低身体,继续向前冲锋。 杰士卡中校大吼:“起立!所有人!” “起立!”温特斯把身旁的战士拽起来,发动扩音术,厉声下令:“站起来!” 民兵没法执行这样的战术命令,常备军也不行。 但是温特斯的战士信任他,就像信任他们自己的眼睛和手。 听到温特斯的命令,蒙塔涅队的战士义无反顾站了起来。 有的民兵不敢起身,更多的民兵跟着蒙塔涅队的战士爬起。 如同种在地里的龙牙长成勇士,帕拉图人从地里“钻”出。 没有合适的语言能描述蛮子感受到的震撼。 蛮骑距离杰士卡大队近在咫尺,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撞。 站在最外面的战士已经闭上了眼睛。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蛮子的战马嘶鸣着,高高抬起前蹄,几乎人立。 最前面的蛮骑在离杰士卡大队不到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究竟是骑手在害怕?还是战马在害怕? 温特斯不知道,但是他看到了机会。 只有几名蛮骑来不及减速冲入人群,骑手直接被甩下鞍,也把几个来不及闪躲的民兵撞得飞起来。 蛮子的冲锋没有发挥应有的威力,帕拉图人也没有溃败。 战斗变成公平的肉搏。 “杀!”温特斯提着军刀扑向敌人。 “Uukhai!”杰士卡大队的每一名战士都高举武器,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蛮子。 “Uukhai!”就连火枪手也抡起枪托,呐喊着杀向敌人。 蛮子也回过神,虽然冲锋被打断,但是他们仍旧有一战之力。 马上的蛮子居高临下挥舞弯刀,一次斩击就能劈断臂膀、脖颈。 杰士卡大队的战士拽住战马缰绳,发疯一般用刀剑戳向敌人。 “砰、砰”的枪声不停地响,不是帕拉图人在射击,是蛮子的火枪手在开火。 铅子乱飞,也不知道打中了谁,双方都在和自己认定的敌人战斗。 “Ура!”皮埃尔带领最后的骑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他没有加入混战——黑暗中帕拉图人分不清敌我,看到骑马的就杀——而是绕过战场,冲向后面的蛮子火枪手。 蛮子火枪手的背后也传来战吼声,二十几名黑甲骑兵拉成一条直线,冲锋的气势胜过千军万马:“Uukhai!” 那些黑甲骑兵没有任何迟疑,不避不让撞碎蛮子火枪手的队列。 卡斯特中校也回来了! “蒙塔涅少尉!”杰士卡中校把温特斯从混战中拽出。 “成功了!”温特斯喘着粗气,难掩兴奋之色:“我们做到了!蛮子怕了!” “还没结束!”杰士卡中校把军旗交到温特斯手上:“蒙塔涅少尉!你来做先锋!” “是!”温特斯认认真真敬礼。 杰士卡中校似乎在笑,他给温特斯扣上头盔,轻轻敲了一下:“以后别再这么莽撞。” “知道了。”温特斯连连点头,杰士卡中校突然变得温和,让他有点不习惯。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枪响。 耳畔都是呐喊声、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温特斯其实应该注意不到这声枪响,但他真真切切听到了。 他还听到了尖锐的破空声,好像还有一阵风拂过他的脸。 然后是“乒”的一声脆响,这个声音温特斯很熟悉,是铅弹在盔甲上撞碎的声音。 铅子的碎屑甚至飞溅到温特斯的面甲上。 温特斯闭上了眼睛,但他没有感受到铅弹的冲击力。 他悚然睁眼:“中校!您……” “温特斯……”杰士卡中校异乎寻常地平静,甚至比他平时还要冷静:“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第九十五章 终幕(中续) 对于军人而言,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失败,仅次于失败的惨事则是胜利。 如果有人不相信这句话,只要带他去伤兵营看看便好。 为了不使士气被伤员影响,帕拉图军队的医疗所设在大营最偏僻的角落。 深夜,半敞开的军帐内。 几名外科医生就像屠夫一样卷起袖管,正在手术台前忙碌。 比起锋利的手术刀和精巧的镊子,他们用得更多是钢锯和烙铁。 伤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听者无不毛骨悚然。 被截下来的胳膊和腿胡乱堆在帐篷外,其中一部分还带着军服的碎片。 夜色昏黑,有的人不小心踩上去,还以为是踩到随手乱扔的木头废料。 医疗所看上去就像一座屠宰场,每个初次看见这场面的人都忍不住想呕吐。 而军医和他们的助手在血泥里走来走去,显然已经习惯了。 请不要责备他们,他们所提供的已经是远超同时代任何一支军队的医疗救治。 枪炮声从不远处传来,是蛮子在进攻南侧营墙。 纵然医疗所超负荷运转,哭嚎着等待救治的伤兵还是越来越多。 “卡曼!”满身血污的温特斯闯入医疗所,发狂一般四处寻找:“医生!卡曼司铎!” 一支仿佛从地狱杀回来的队伍跟在百夫长身后,轻伤员抬着重伤员,几乎没人不带伤。 医疗所角落的帐篷内,卡曼正在做手术。 他脸色苍白、神情疲倦,除了胸前挂着的圣徽,已经找不出一丝圣职者的影子。 躺在手术台上的伤兵的左胫骨被钝器砸得粉碎,必须截肢。 “外边怎么回事?” 听到帐外的骚动,卡曼头也不抬地问,手上的动作却一刻都没停。 锋利的手术刀划开皮肤、脂肪和肌腱,直到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他的助手端着烧红的烙铁,不时给出血点止血。 另外三个强壮的助手牢牢控制住饮下烈酒的伤员,令他不能挣扎乱动。 速度就是生命,越快完成截肢手术,伤者的活下来的希望就越大。 “是蒙塔涅百夫长!”卡曼的另一名助手惊呼。 “把剩下的伤员都送到其他医生那里去!马上!”卡曼丢下手术刀,夺过钢锯,开始锯胫骨。 他的手很稳,十几个来回便将胫骨和腓骨锯断。助手及时用烙铁止血,并默契地接手缝合工作。 “这里!”卡曼走出帐篷,挥手大喊:“蒙塔涅先生!这里!” 看见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被抬进医疗所,卡曼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卡曼直截了当问温特斯:“小米切尔先生在哪里?” “在后面。”温特斯眼睛一酸:“脖子中了一箭,快要不行了。” 他眼睁睁看着为全队人马开路的皮埃尔被流矢射落,安格鲁、贝尔和瓦希卡拼死抢回伙伴。 但他却不能停下,因为他举着军旗,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杰士卡大队就是靠着一股气打穿了敌人,杀回大营。 “送小米切尔先生上手术台!”卡曼又问温特斯:“你怎么样?” “我没事。”温特斯的脸庞藏在铁盔下面,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泪痕:“可是……” “没关系。”卡曼轻声说:“交给我。” …… “不准锯我的胳膊!不!”安德烈绝望地大喊:“谁敢动手……我杀了你!” 士兵们死死按住他的四肢,生怕切利尼少尉的伤口再次崩裂。 安德烈拼命想要挣脱,但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不剩几分力气。 安德烈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哭着哀求:“别让他们锯我胳膊……温特斯……别让他们……” 安德烈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很快他再次陷入昏迷,刚才的亢奋只是回光返照。 温特斯的心口就像刀绞一样痛,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军医说话。 首席军医告诉温特斯:“切利尼少尉的创口没法缝合,必须尽快截肢。否则切利尼少尉会有生命危险。” 首席军医还告诉温特斯:“铅弹碎片取不出来,杰士卡中校的右眼也需要摘除。” 温特斯来到杰士卡中校的病床旁,无尽的悲痛和无力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你吗?”杰士卡中校伸出手,朝一片黑暗中摸索着:“蒙塔涅少尉?” 温特斯紧紧抓住杰士卡中校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中校,是我。” “别哭,温特斯。”平日总是板着脸的杰士卡中校,现在却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神色祥和平静,仿佛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悲伤:“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吗?” 帐篷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轻轻的啜泣声。 “你身上有酒吗?”杰士卡中校轻声问。 温特斯没有饮酒的习惯,但他不忍心开口说“没有”。他突然想起阿尔帕德给的酒壶,那酒壶他一直带在身上。 温特斯立刻翻出酒壶,放在杰士卡中校手上。 “哦,是这个酒壶。”杰士卡中校感受着酒壶的形状,拧开壶盖,抿下一小口。 随后,他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斜纹棉布袋:“我送你一件礼物,温特斯。” “不,我不能要。”此时此刻,温特斯没法接受中校的馈赠。 “你先打开看看。”杰士卡中校似乎在笑。 斜纹棉布袋里面是油布包,油布包里面是地图,很多很多份地图。从大荒原到帕拉图,都是杰士卡中校亲手绘制的。 “这东西我用不着啦,以后归你。图上作业的本事别扔下,会有大用处的。”杰士卡中校平静地躺在军榻上,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走吧,让我休息一会。” …… 卡曼是在医疗所的无人角落找到温特斯:“切利尼少尉要截肢?” 擦干眼泪之后,温特斯才转过身:“是的。” “带我去看他。” 军官和士兵的医疗所不在一处,卡曼之前在士兵医疗所,而杰士卡中校和安德烈都在军官医疗所。 温特斯带着卡曼闯进手术帐篷,安德烈已经被抬上手术台,正要开刀。 卡曼不顾其他人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安德烈身旁检查伤口 “蒙塔涅少尉,你要干什么?”首席军医不满地质问。 首席军医没有军衔,地位与校官等同,远比百夫长尊贵 温特斯一言不发站在首席军医面前,他也不知道卡曼要干什么。 “别让他们锯掉我的胳膊”,安德烈的绝望哀求在他耳畔回响。 如果真的要给安德烈截肢,温特斯宁愿是卡曼主刀。 “出去!我要做手术了!” 温特斯纹丝不动。 “你想害死切利尼少尉吗?”首席军医厉声喝斥。 卡曼突然开口:“抬到我那里去!” 温特斯一点头,又闯进来四名凶神恶煞的战士,抬起手术台就往军帐外走。 无人胆敢阻拦。 安德里被抬回卡曼的手术帐篷,他的生命体征已经越来越微弱。 意识模糊的安德烈仍在喃喃哀求:“别锯……别锯我的胳膊……” 卡曼放下帐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赶走所有人——包括他的医助。 除了他和安德烈之外,帐篷里只留温特斯一个人作为助手。 “更多的灯!”卡曼说 温特斯发动燃火术,把帐篷里所有的油灯统统点燃。 卡曼捧出一方其貌不扬的黑色木盒。 打开木盒,一套银质手术器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套器械异常精致,比温特斯在海蓝城地牢里见到的那套放血器械还要精致,光是镊子就有十二个尺寸。 卡曼选择了其中一柄镊子:“给我照明!” 温特斯举着油灯,为卡曼照亮安德烈的伤口。 卡曼眯起眼睛,开始用镊子从安德烈的伤口里挑铅子碎片。 “不够亮!还要更多油灯!”卡曼的口吻不容置疑。 温特斯又拿起一盏油灯。 “还是不够亮!” 温特斯放下油灯,取出施法材料,毫无保留地发动光亮术。 耀眼的白光瞬间填满军帐,甚至到了刺眼的程度。 “就这样!保持住!” 卡曼动作飞快,将安德烈右臂惨不忍睹的伤口里的铅子碎片一一摘出。 这是一项极为精细的活,如同在核桃上雕刻。 有些碎片很小,小到还没有麦粒大。有的碎片嵌进肉里,需要割开皮肤再取。 卡曼把取出的碎片放在盘中,大致拼凑成一枚铅子的形状,只有部分缺损。 连续检查三遍之后,卡曼确认伤口里已经没有残余的弹片。 “没有了。”卡曼自言自语:“盘中铅弹的缺损,应当是在击穿臂甲时撞碎的部分,没有射入切利尼先生的胳膊。” 温特斯已经濒临施法极限。 光亮术的消耗不算特别大,前提是施法者控制魔力输出功率。如果是毫无保留的催动,什么法术也没法维持太久。 听到卡曼的话,温特斯精神陡然放松,手中那团亮光也瞬间黯淡三分。 “保持住!还没完!”卡曼喝道。 温特斯咬紧牙关,再次把自己推向临界点。 温特斯上一秒他仿佛被丢进火山口,下一秒又被丢进冰窖,幻痛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摆子。 他手中的亮光变得比刚才更加耀眼——甚至愈发炽热。 不是温特斯的能力临危突破极限,而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稳定控制魔力输出,只能拼命往高推。 借着这注定短暂的光明,卡曼飞快地剔除掉安德烈伤口的死肉、烂肉和结痂的肉。 手术刀变成一柄精细的雕刻刀,卡曼剃掉坏死的部分、保留完好的部分、并把肌肉按纹路重新排列梳理。 “我撑不住了!”温特斯大吼。 “行了!”卡曼也大吼。 温特斯两眼一黑,直挺挺栽倒。 恍惚间他听到卡曼在吟诵:“[上古语]我主,宽赦我等之罪,勿使我等坠入地狱之火……” 温特斯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手术台旁。 他看到卡曼紧紧攥着圣徽,颤声念诵经文,脸色惨白。 他看到安德烈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被铅子打烂的肌肉长出新芽、破碎的皮肤逐渐合拢。 “我全明白了,难怪你懂医术,难怪你会外科医术。”温特斯的颅腔都在嗡嗡作响:“你……你是神术使用者!” 卡曼神色异常疲倦,他用一块带血的纱布裹住安德烈已经愈合的伤口:“我有说过我不是吗?” 温特斯朝思暮想的神术能力者,原来就藏在他身边。朝夕相处如此之久,他竟丝毫没有发觉。 安德烈破碎的肌肉、皮肤重新生长到一起,只有皮层下面还能看到暗红色的淤血。 与老萨满[赫斯塔斯]在赤硫岛对温特斯展现的神术有些不同。 温特斯的伤口愈合到只剩一条红线。褪过一次痂之后,红线也彻底消失了,完全看不出曾有外伤存在过。 安德烈的伤口却长得很不规则,就像是一大滴红墨水甩在皮肤上,留下一团放射状的痕迹。 “那你……你……”温特斯颤抖着想质问。 他想问“你为什么不表明身份帮忙?” 他还想问“你知道神术使用者能救下多少人吗?” 但他问不出口,他的良心告诉他:卡曼已经救了很多人。 即便卡曼没有表露神术使用者的身份,他也已经挽救不知道多少条生命了。 他能理解卡曼,一名神术使用者把自己榨干又能救下几个人?那些得不到救治的人又会如何想? 就像现在这样,卡曼究竟得到了怨恨、还是得到了感激? “你想去告诉他们吗?”卡曼淡淡地问:“告诉他们我明明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却无动于衷。” 温特斯垂下头,沉默半响:“没人能拯救所有人。” “只有主才能拯救所有人。”卡曼划礼。 “谢谢你,我欠你一次。” “你什么也不欠我,蒙塔涅先生。”卡曼缓缓拉开帐帘:“我不是为了你来这里的,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谢谢。” “切利尼先生还没有脱离危险,神术不能起死回生。如果他退烧,他就能活;如果他不退烧,他就会死。你走吧,我会照顾他的。” 温特斯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他想问卡曼:你为什么会到狼镇来?为什么跟着我们从军。 但是看到卡曼疲倦的双眼,他问不出口。 他想走,但是突然想起杰士卡中校,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之火:“神术,能治愈眼睛吗?” “我没有试过。” …… 杰士卡中校被送入卡曼的手术帐篷。 卡曼放下手术刀,把温特斯带到帐外:“不行……眼睛里的铅弹碎片我取不出来。” 温特斯重重一拳砸在木栅上。 “完全摘掉眼球,用神术‘再造’出来可以吗?”温特斯低声问。 “别再探究了……”卡曼艰难地回答:“神术……神术无法‘治疗’眼睛这般复杂的器官。” “为什么?” 卡曼回避目光,几乎是在恳求:“别再问了……” 温特斯疑惑到极点,但是卡曼言辞恳切,他实在不忍心再问。 “难道就只能?”温特斯又悲又怒,没有什么比希望后的失望更令人绝望。 卡曼沉重地点头。 温特斯垂下头,久久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一名绿盔缨的传令兵匆匆赶过来:“诸位长官,请问拉斯洛上校在哪里?罗伯特中校?卡斯特中校?还有杰士卡中校?” “干什么?!”温特斯冲着传令兵大吼。 突如其来的爆发传令兵被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在他眼里,这位满身血污的百夫长大概只是一个乱发脾气的混蛋吧。 传令兵立正,正色道:“塞克勒将军召见四位长官。” 杰士卡没法去见塞克勒。拉斯洛、罗伯特和卡斯特同样不能,因为他们也挂了彩。 于是塞克勒亲自来到医疗所。 温特斯不够资格参会,但却被杰士卡中校留下。 “这小子很好。”杰士卡中校拉着温特斯的胳膊:“他接我的旗。” 接旗,在帕拉图人的语言中意味着交替——非常严肃的语气。 杰士卡大队的指挥权正式转移。按照习俗,这支部队从此刻起就该叫做“蒙塔涅大队”。 但是现场每人在意这一点,他们有更紧迫的事情。 “先生们?”塞克勒将军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名下属:“我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第九十六章 终幕(下) “夺回南高地堡垒,今天晚上。胜则活,不胜则死。” 这便是将军的命令。 西风狂笑着穿帐而过,寒意掠过每一个人的脊背。 “南高地堡垒夺回来了吗?” 没人答话,南高地堡垒仍在白狮手中。 “稍作休息。”塞克勒的口吻不容置疑:“你们的任务仍然是夺回南高地堡垒。” 说完,将军便转身离开。 拉斯洛上校右腿中箭,他坐在一把三脚椅子上,面无表情填着烟斗,仿佛这件事和他没关系。 罗伯特中校和卡斯特中校铁青着脸,但是没有开口。 帐篷里就像死一样寂静。 塞克勒的背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大炮都已经被毁掉了,我亲手毁的。” 将军没有理睬,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往外走。 那么多人把命扔在山上,冒着枪林弹雨像蚂蚁一样往墙上爬,在逼仄到没法转身甬道内厮杀,大人物轻飘飘一句话就全都白费了? “我用了熔铁术。”温特斯拼命压制着情绪,他的身体都在颤抖:“白狮连炮弹都塞不进去。” 军人的家庭背景、十年的军校教育、一年半的军队生活,让温特斯·蒙塔涅变成了一个“体制化”的人。 没人比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看得更透彻:模仿修道院的架构建立的军事学校,最终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苦修士”和“狂信徒”。 温特斯几乎不懂得军队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就被安放进这个体系之中。 忠诚、责任、执行命令、尊重上级……对权威的服从几乎烙进他的骨髓。 这便是他如此“卖力”为帕拉图共和国作战的原因——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一个体制化的人其实不在乎命令来自谁,只要有人下命令就好。 成为大整体的一部分——这项行为在潜意识里给他带来无可替代的安全感,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生活。 实际上不是帕拉图军队需要温特斯·蒙塔涅,而是温特斯·蒙塔涅需要军队。 他就像一株树苗,从幼芽开始就被装进模具、用绳索捆扎,按照既定的方向生长延伸。 但是人类有极限,再体制化的人也有。 紧绷的弦一根一根断掉,死去战士的面孔在温特斯眼前浮现。 他们不是为帕拉图而死、更不是为塞克勒而死。他们是信任他、热爱他,是为了他才会奋不顾身拿命去和蛮子拼,他们是为他而死的。 温特斯拔出军刀,冲着将军的背影悲愤大吼:“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就为了那个破山包!我的人全都要死在那里!全都要死在那里!” 罗伯特中校立马伸手拽住温特斯。他舌头有伤说不出话,焦急地发出含混的“呜呜”声。 卡斯特中校也抓住温特斯另一支胳膊:“放肆!你……你喝醉了!” “别冲动!”行军榻上的杰士卡中校朝一片黑暗中徒然伸着胳膊,想要拦住温特斯。 拉斯洛上校借着油灯点着烟斗,垂着眼睑,慢吞吞地抽着烟。 “菲尔波特!米哈利!索尔特……”战死者的名字一个接一个被温特斯喊出。 一条腿已经迈出帐篷的塞克勒停下脚步,他静静站立两三秒,突然转身走回温特斯面前。 他直视少尉的双眼,冷声问:“我需要告诉你我的部署吗?” “去你妈的!!!”温特斯拼命挣扎,怒火在双眼熊熊燃烧。 卡斯特和罗伯特被他拽得踉跄,罗伯特中校拧掉了他的军刀。 “温特斯!别冲动!别这样!”杰士卡中校几乎是在请求。不,是哀求。 塞克勒慢慢擦掉脸上的唾沫,语出惊人:“大桥,实际上已经打通了!” 帐篷里包括温特斯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桥面距离河对岸已经不到三十米,埃莱克(工兵)中校想到一个办法,前十五米把浮桥刚性固定在最靠前的桥桩上。后面十米,派人到对岸拉缆绳固定。最后五米,直接淌水过。”赛勒克看着帐篷里的其他人,一字一句地说:“除了我、阿尔帕德和埃莱克中校,你们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卡斯特中校小声嘀咕:“既然大桥已经打通,为什么不走?” “走得了吗?!”塞克勒喝问:“赫德人守在大营外,走得了吗?!白狮来了至少三万援兵,三大部连着下面的大小部落‘尽出长子’!你们告诉我,他为什么还不发动总攻?” 不劳下属回答,塞克勒厉声训斥:“因为他就在等着大桥打通那一刻!前有退路,后有追兵。不劳白狮发力,我们自会溃不成军!” 这个道理太直白,温特斯无法反驳。 大桥是希望,是帕拉图人背水作战的精神支柱。 可如果大桥真的打通了,那就不是背水一战,而是“围三阙一”。 等待帕拉图人将不是“逃出生天”,而是“半渡被击”。 面前是数万穷凶极恶的蛮子,背后有唯一的生路。只要一个人扔下武器逃跑,军心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崩溃。 塞克勒的语气冰冷:“我要你们夺回南高地堡垒,不仅是为大炮,更是为屏断敌人视野、肃清壕沟内的赫德人。占据南高地,敌人对大营一览无遗,我们做什么他们都知道。你们告诉我,走得了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塞克勒的语速越来越快:“你们出击时,阿尔帕德会带另一支部队肃清正在攻打大营的敌军,北高地堡垒也会出动一个大队加强你们。一个中队的骠骑已经在下游乘船渡河,你们的战斗只要打响,我就会派人架桥。 我要你们吸引赫德人的注意力,打白狮的时间差。让他认为我们还在争夺堡垒,让他认为桥还没有修好。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内,所有人都要过河! 胜则活!不胜则死!你以为我在说空话?大军转战数百里,还能提得动刀的人不足半数。你流血,别人就不流?!” 沉默,帐篷里只有沉默。 “卸掉他的职务!不想去,就不用他去了!拉斯洛,杰士卡大队划给你指挥!” 说完,塞克勒转身离开,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 短暂的休整,少量的兵力补充,刚刚返回大营的突袭部队再次出击。 这次他们没有径直奔赴南高地,而是先向西北绕行。 他们会在那里与博德大队合兵,再向南高地堡垒发起攻势。 与此同时,另一支部队正在大营北墙外集结,有阿尔帕德率领。 他们会对正在攻击大营南墙的敌人侧翼发动进攻,击退这些敌人,并阻止他们支援南高地堡垒。 一匹银灰色的骏马缓步走出夜幕。 安格鲁牵着强运来到温特斯身旁,看到主人,马儿高兴地打着响鼻。 等靠近之后,强运却不悦地抽动着鼻头,显然他不喜欢温特斯身上的血腥味。 温特斯想给强运喂一颗方糖,翻找好一会,突然想起他没有带糖袋。 “你带糖了吗?”温特斯问安格鲁。 “糖?”安格鲁瞪大眼睛翻找半天,歉意地说:“今天没带。” “别撒娇了。”温特斯拍了拍强运的侧颈,开始检查马具。 他调整胸带,使其松紧合适;仔细检查马鞍下面,不留一根草棍;耐心地抚平强运和马鞍接触的皮肤,不留一丝褶皱。 卡斯特中校骑着他的黑色战马走过来,中校在温特斯身旁下马,对着强运赞叹道:“真是匹好马,落到你们步兵科的人手里真是可惜。” 温特斯懒得理睬卡斯特。 卡斯特也不恼,又问:“塞克勒不是说了你不用去吗?” “我他妈自愿!”温特斯带着火气顶了回去。 “也是,你不去,你的人死得更多。”卡斯特打了个哈哈,开始说正事:“塞克勒说要解除你的职务,当成放屁就好。这次你做预备队,我们当先锋。” “搞什么鬼?”温特斯用眼神问。 “拉斯洛那家伙的意思是,我们能拼赢,你就跟进。我们拼光了,你就名正言顺地撤。”卡斯特满不在乎地说:“帕拉图和蛮子打仗,不能总让你这个维内塔人出风头。” 温特斯没说话。 卡斯特想走,突然又回头问:“你小子总是斜眼看我,是不是还记着狼镇那一鞭子的仇?” 在米切尔庄园,卡斯特平白无故打了温特斯一鞭。他虽然不至于“记恨”,但他的修养也没有好到被抽一耳光再把另一面脸凑过去。 总之,温特斯对卡斯特没什么好脸色,只维持着勉强的礼貌。 好在两人交集不多,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答话,那就是有喽?”卡斯特问。 “没错!”温特斯烦不胜烦:“你凭什么无缘无故抽我一鞭子?” 卡斯特的语气万般无奈:“你们维内塔人,真是小心眼![复仇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这是你们维内塔人说得吧?” 温特斯不想辩解,他转身继续整理马具。 卡斯特中校得寸进尺,哂笑道:“要不然你给我一拳?你我就算扯……” 温特斯转过身来,冲着卡斯特的左脸就是一记右勾拳。 卡斯特被打得脚跟离地,像个醉汉一样趔趄着摔倒,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你还真敢打啊!” 温特斯甩了甩手腕,踩镫上鞍,打马离开。 卡斯特中校捂着腮帮站起来,冲着温特斯的背影大喊:“这下就扯平了!两不相欠了啊!” …… 博德上校带着他的部队在南高地和北高地的夹谷里等待。 从大营出发的部队则先往西北走,越过壕沟再折向西南,最终与博德大队汇合。 按照罗伯特中校的命令,从大营出发的部队每人都带着三支火把。 双方合兵之后,博德上校接手了指挥。 现有的兵力已经不足以再分兵佯攻,也不足以再蚁附攻城。 唯一可行的计划便是从西侧缺口攻进去,即拉斯洛上校上一次进攻的位置。 白狮没有给守军补充兵力,他派来的援兵正在试探性进攻大营南墙。 大营南墙之外,战斗已经打响。 阿尔帕德带领建制尚完整的十八个百人队——有常备军、辅兵还有工兵,以最后的轻重骑兵作为刀尖,狠狠插向蛮子左翼。 如果阿尔帕德能击溃或阻拦这部分敌人,南高地堡垒就是残兵打残兵。 得到博德大队的补充,帕拉图方还有胜算。 看到兄弟部队的情况,博德上校主动揽下先锋的工作,由他的第六军团首席大队作为第一梯队。 拉斯洛上校的第五军团首席大队和罗伯特中校的第六军团第二大队作为第二梯队。 温特斯的人马作为预备队。 为了保证冲击力,卡斯特中校的骑兵也参与第一波进攻。 即便加上博德大队,第二波进攻的总兵力也只有千余人。 “大营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我们也就不需要遮遮掩掩!这次要造声势!要让蛮子心生畏惧!”博德中校骑着马在所有人面前走过:“打起旗帜!举起火把!” 先是一支、两支火把被点燃,火焰迅速传递,远远看上去好似一条火焰巨蟒从地底冒出。 南高地堡垒上的蛮子哨兵吓了一跳,一时间竟忘了吹号警。 直到火焰巨蟒缓缓爬行,温特斯才听到山坡上传来号角声。 罗伯特中校的恐吓战术起了效果,南高地堡垒此刻一片混乱。 “[赫德语]快醒醒!”有赫德人狂奔大喊:“[赫德语]两腿人来啦!少说上万!” 有赫德人厉声喝斥:“[赫德语]放屁!怎么可能上万,顶多三千!你撒谎!” “[赫德语]刀!我的刀!” “[赫德语]谁牵了我的马?” “……” 有赫德人手忙脚乱披挂铠甲,也有赫德人牵着战马偷偷溜走。 “Uukhai!”令人胆寒的战吼声从堡垒西侧传来。 简陋的木栅栏被拖倒,黑甲骑兵势如奔雷冲入垒墙,博德大队的剑盾手紧随其后。 罗伯特中校和拉斯洛上校在百米外观战,他们的部队也在停留在墙外百米处。 吸取上次的教训,这一回帕拉图人没有一拥而入,而是分批次登城。 拉斯洛上校使劲吸完最后一口烟,仿佛要把烟斗里所有的东西都吸进肺里。 随后,他在靴跟上敲了敲磕净斗钵,把烟斗递给学弟罗伯特中校。 “送你了。” “送我?”罗伯特中校接过烟斗,声音含糊地问:“我又不抽烟。班长?” 拉斯洛上校的嘴角难得浮现一丝微笑:“儿子送我的,原本他想去学雕刻,是我把他硬塞进军队里……” 罗伯特惊诧万分,他连忙摆手:“这我不能……啊!” 说话时,他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嘴里甜丝丝的,显然又流血了。 “走!”拉斯洛上校拔出佩剑,猛刺马肋,一马当先奔向堡垒。 身后的士兵呐喊着发起冲锋。 罗伯特中校措手不及,只得把烟斗揣进衣服里,扬鞭跟上。 在罗伯特部和拉斯洛部后方一百米开外——火枪的射程之外,蒙塔涅部正在待命。 温特斯观望着战况,焦躁地咬着嘴唇。 强运也感受到温特斯的情绪,不安地踏步。 对于这场战争,温特斯已经彻底厌倦。他不想再为帕拉图人打仗了,但他发自内心盼望博德上校、拉斯洛上校和罗伯特中校能取胜。 同时,温特斯也在紧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手里的杜萨克都作为哨骑撒了出去。 白狮会派遣第二支援军吗?他不知道。 之前防守堡垒的是赤河部人马,来援的不知道是不是。除了本部人马外,白狮能否调动其他部落的人马,温特斯并不清楚。 赫德人的内部决策流程,对于帕拉图人完全是一团迷雾。 他们甚至不知道究竟谁是在统领这支蛮子军队,但每个人都知道“白狮”。以至于“白狮”已经从一个单独的个体,抽象化为“蛮子的领袖”。 突然,他听到前方传来一连串马蹄声。 “什么人?”海因里希厉声质问。 来者大喊:“是我!巴罗格!” 巴罗格中尉是博德上校的百夫长。 “蛮子要撑不住了!”巴罗格中尉一直冲到温特斯身旁,吼道:“博德上校命你部即刻出击!彻底压垮他们!” 温特斯转过身,看着他的战士:“你们还相信我吗?” “万岁!”甘水镇的伊什拍打胸甲,第一个大吼:“血狼!” “血狼!”哪怕不是他的老部下的人也在呐喊:“万岁!” 梅森轻声说:“他们愿意跟着你,哪怕是到地狱里去,下命令吧。” 温特斯的眼睛发酸,他拉下面甲,拔出军刀:“那就跟我上吧!冲锋!” “Uukhai!” 堡垒内的战况陷入僵持,帕拉图人逐渐占据广场,但蛮子仍旧牢牢控制着垒墙和内部建筑。 赤河部蛮子的战力远比其他部落更加凶悍。帕拉图人的兵力不占优势,反倒是赤河部蛮子逐渐站稳脚跟。 “[赫德语]火枪手上墙!打他们的头目!”堡垒真正的指挥官,千夫长迅鹰[剌真]手握马尾旌旗站在东墙上,大吼着指挥:“[赫德语]打那些盔甲最华丽的两腿人!打那些盔缨最大的两腿人!别怕打到自己人” 手枪骑兵们瞬间成了最显眼的目标,一个接一个中枪落马。 看到自己的骑兵接连被射杀,卡斯特中校发指眦裂。他高举弯刀,纵马冲上台阶,咆哮着直扑迅鹰:“杀!” “[赫德语]打他!”迅鹰用马尾旌旗指着卡斯特中校,大吼:“[赫德语]打死这个头目!” 黑马即将冲上垒墙,对面垒墙上的火枪手瞄准卡斯特中校,按下了发射杆。 接连几声枪响,卡斯特中校身体像是颤抖了一下,他朝着马尾旌旗掷出弯刀,随后身体往后一仰,从马背上滑落。 身中两枪黑色战马失去骑手的控制,吃痛之下竟直接跃出墙头,摔进墙外的沟壑里。 “[赫德语]好!好!”千夫长迅鹰放声大笑:“[赫德语]有赏!重赏!” 突然,城堡外面再次响起令赫德人胆寒的战吼“Uukhai!” 千夫长迅鹰大惊,声嘶力竭大吼示警:“[赫德语]又有两腿人过来了!跟他们拼了!” 银灰色的战马从垒墙缺口一跃而上,蒙塔涅部加入战斗。 穿过硝烟和尘土,温特斯只一眼便看到东墙上的马尾旌旗和青翎羽。 罗伯特中校抱着生死不知的拉斯洛上校,远远冲着温特斯大喊:“蒙塔涅少尉!上城墙!斩旗!” 脸上多了一个窟窿的瓦尔加学长静静躺在罗伯特中校身旁,神没能保护他。 下一秒,罗伯特中校的胸甲上多了一个窟窿,他不敢置信地摸着胸甲,缓缓向后栽倒。 “登墙!”温特斯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猛然紧缩,他悲愤的大吼:“登墙!火枪手!射杀红翎羽!” 蒙塔涅队的剑盾手和火枪手绕过混战区,攻向登墙的台阶。 “[赫德语]打那个骑银色马的!”迅鹰也一眼便看到骑着银灰色战马的百夫长,呼喊着身旁的火枪手:“[赫德语]打他的战马!” 暴怒的温特斯冲着青翎羽打出一发飞矢术:“给我闭嘴!” 距离太远,钢钉失了准头。那青翎羽还是好好的,越来越多的火枪手正在把枪口转向温特斯。 “小家伙,站稳,别动。”温特斯轻轻对强运说。 强运纹丝不动地站着,身旁的垒墙断面被铅弹打得尘土、木屑飞溅。 温特斯甩掉马镫、踩在鞍上,在夏尔的惊呼声中,直接从缺口跃上墙头。 连城墙上的蛮子也看得傻眼。 直到温特斯抡转页锤将一名火枪手的头颅砸瘪,其他蛮子才如梦初醒。 “[赫德语]是那个家伙!”火枪手和弓手没命地逃向远处:“[赫德语]那个家伙又来了!” “[赫德语]又是他!还想再来吗?”迅鹰恨声下令:“[赫德语]箭筒士!围杀那甲士!” 诸部首领拣选精悍武士护卫大帐,特许他们在首领身旁携带箭筒,是为“箭筒士”。 二十名披着双层扎甲、手持锤斧的箭筒士得令,迎着逃跑的弓手和火枪手扑向温特斯——迅鹰预备下他们,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眼见一群如狼似虎的蛮兵杀向温特斯,夏尔急得喊破了嗓子:“快去帮百夫长!人梯!送我上墙!” 战场异常嘈杂,但温特斯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马尾旌旗和青翎羽。 他抬手,连续两发飞矢术。 一发击中胸口,箭筒士身体一滞,继续往前冲。 另一发正中面甲,箭筒士脸上多了一个血窟窿,直挺挺向前扑倒。 温特斯的飞矢术威力不足以贯穿两层重甲,必须近距离对准面甲薄弱处才能杀伤。 蛮子有备而来——那又怎么样? 温特斯拔出护腕里的玻璃瓶,闭上眼睛,捏碎。 他的手掌爆发出闪电般的耀眼光芒,甚至短暂地照亮了整座堡垒。 箭筒士们眼前先是一片白茫茫,随后突然转为黑暗,接连捂着眼睛惨叫。 一记闪光术废掉箭筒士视力,温特斯提着页锤冲进箭筒士之中。 迎面的箭筒士被锤中天灵盖,连声音也没发出来,后仰着瘫倒在地上。 第二个箭筒士被敲得七窍流血,但他没有当场毙命。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大喊:“[赫德语]他在这里!” 其他箭筒士即便视力还没恢复,依旧循着声音扑过来。 一名箭筒士碰到温特斯的盔甲,随即拦腰抱住温特斯,就像要把他勒成两半那样抱着。 “[赫德语]我抓住他了!杀了他!”那箭筒士大喊。 只说了一句话,他便被裂解术炸得脑浆迸出。 但是更多的箭筒士闻声扑过来,他们的视力也渐渐在恢复。 温特斯已经陷入重围,他撞翻面前的箭筒士,一锤砸塌对方面甲:“去死!” 当他挥下页锤的同时,一柄铁锤也狠狠砸在他后背上。 温特斯的身体被打得向前扑倒,倒在箭筒士的尸体上。冲力被板甲分散在后背各处,仍旧疼到他没法呼吸。 他挥动胳膊,敲碎一名箭筒士的膝盖。拼命拧转身体,对着眼前的凶恶蛮子发动了裂解术。 温热的鲜血喷到他的面甲上,甚至通过观察窗的栅栏飞进他的眼睛里。 死掉的箭筒士身体失去控制,重重地压在温特斯身上。 “不好。”温特斯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还不等他把身上的尸体推开,其他箭筒士纷纷扑向尸体。 温特斯的四肢五脏六腑正在被一点一点压碎——这次不是幻痛,而是切切实实的疼痛。 在箭筒士的尸体下方,温特斯如同垂死野兽一般咆哮、悲鸣。 他已经不再保留魔力,没有指向性、一发接一发地发动裂解术。 但是没有用,他把箭筒士一个接一个杀掉,箭筒士的尸体仍旧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缓缓将他压死。 人生的许多个片段涌入脑海。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妈妈去扫墓,妈妈指着两个陌生的墓碑,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父母——从此妈妈变成了小姨。 他想到从安托尼奥那里得到第一柄木剑时的欣喜若狂。可是从此之后他每天都会被早早叫醒练习剑术,从此他恨透了那柄木剑。 他想起刚进陆幼时和本威努托打架,码头区的孩子总想着教训军宅区的孩子。几场架打下来,大家反倒成了好朋友。 他想起刚出生时长得丑丑的、皱皱巴巴的伊丽莎白。啊!艾拉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可是艾拉刚刚降生的时候,他心中却满是对于“父母”不再无条件爱他的恐惧。唉,为什么那时候会这样想呢? 最后,他想起沐浴在阳光中的安娜的发梢,想起安娜的翘起的嘴角、狡黠的眼神,想起安娜的唤他“蒙塔涅先生”。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纳瓦雷小姐?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从那记耳光开始吧。 “你们会忘记我吗?”温特斯缓缓闭上双眼,他真的太疲倦。虽然不甘,但就这样消散也好。 他感觉身体在变得越来越轻,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钻进脑海:“我他妈该不会上天堂了吧?” 连他自己都被这个想法惹得想笑。 不,是实打实在变轻……是身上压着的东西在变轻。 “尸山”之外,夏尔狠狠一刀插进还活着的箭筒士后脑,海因里希以及其他战士们发疯般扒开箭筒士的尸体。 在尸体堆下面,他们找到了蒙塔涅百夫长。 夏尔用颤抖的手摘下头盔,铁盔下的温特斯竟然好像在笑。 “您为什么要这样?”夏尔一拳锤在温特斯胸甲上,声音中带着哭腔:“您还有我们!为什么总要自己一个人上!您还有我们啊!” 温特斯笑得更加开心。 其他人七手八脚扶起百夫长。 “没错。”温特斯笑着说:“我还有你们。” “砰!砰!”不远处传来一连串枪响,活着的人、死了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横飞。 迅鹰欣喜若狂地大喊:“[赫德语]打死他了!” 温特斯感觉腹部一热,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只摸到钢板——伤口在盔甲下面。 他坐在箭筒士的尸体上,拼命撑住身体。 “夏尔!”温特斯指着那个青翎羽:“为我斩将夺旗!” “你来照顾百夫长。”夏尔冲着海因里希大吼,后者重重点头。 夏尔夺过军旗,高举军刀,一声暴喝:“跟我上!” 墙头的战士发出震天的战吼,跟随夏尔杀向马尾旌旗的所在。 目睹箭筒士尽数凄惨战死,垒墙上的蛮子已是肝胆俱裂,纷纷落荒而逃。 没错,夏尔说的没错。温特斯还有他们,还可以依靠他们。 温特斯背靠着胸墙,看着夏尔与其他战士一往无前冲杀至马尾旌旗旁,一刀劈断旗杆。 而那个青翎羽拔掉自己的翎羽,已经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帕拉图军旗取代了马尾旌旗,堡垒里帕拉图人士气大振。 蛮子却如同被抽掉脊梁骨,再也没有那股凶狠的劲头。 “让开缺口,让他们出去!”博德上校大吼着下令。 守在缺口旁的士兵向两厢后退,让出了一条逃命的道路。至此,蛮子彻底失去抵抗意志。 最开始一个蛮子丢下武器逃跑,眨眼间所有蛮子都在溃败。 “万岁!”帕拉图士兵纵声欢呼:“万岁!” 但是很快就没人再喊了,再勇敢的帕拉图士兵脸上此刻都浮现出恐惧。 隆隆的马蹄声从西北和西南面传来,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蛮子来了!”安格鲁骑着雷日克冲进堡垒,向众人示警:“蛮子来了。” 还有几名杜萨克跟在安格鲁身后,但是人数远少于温特斯派出去的杜萨克。 “堵门。”博德上校声嘶力竭大吼:“封住缺口!” 回过神来的帕拉图士兵将手边的一切东西搬向垒墙缺口——甚至包括尸体。 安格鲁找到温特斯,看到百夫长的模样,他眼眶里泪水直打转。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温特斯虚弱地瞪了一眼小马倌,问:“其他人呢?” “我们被冲散,他们应该是回大营了。攻打大营的蛮子败了,已经被阿尔帕德将军赶出壕沟。” 突然从缺口处传来战马嘶鸣声,一匹草黄色战马跃入还没堵死的缺口。紧接着又是三骑鱼贯而入。 “是蛮子!”有帕拉图士兵惊恐叫嚷。更多的帕拉图士兵则是拿起武器。 四名鲁莽的蛮骑迅速围杀,战马也被刺死,抬到缺口充当路障。 海因里希扶着温特斯,让后者靠墙坐着。又给后者抿了一口酒壶里的烈酒——常规镇痛方法。 随后两人解下温特斯的胸甲,由夏尔动手取铅弹。铅子打进体内并不深,没有伤及腹脏,只用两把匕首便夹了出来。 “他怎么样?”博德上校来到温特斯身旁,问海因里希和夏尔。 “我没事。”温特斯努力想要挤出一丝微笑。 简单清洗之后,夏尔开始缝合伤口。他没干过这活,缝得歪歪扭扭,一边走针一边流眼泪。 “撑住。”博德上校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对温特斯说:“现在就只剩你和我了。” 温特斯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间竟没有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博德上校又喝了一口,把酒壶还给温特斯:“还有罗伯特,但他只剩下一口气了。” 隆隆的马蹄声停在堡外。 有士兵来向博德上校通报:“长官,外面来了个会说我们的话的蛮子,说想和‘指挥官’谈谈。” “他想谈就谈?”博德上校没好气地呵斥。 “他说他叫亚辛。”士兵补充道:“和您提这个名字就行。” …… 闸门嘎吱嘎吱升起,两个骑手举着火把,并肩走出堡垒。 几乎所有帕拉图人都知道他们面对着一个叫“白狮”的敌人,但没有几个人知道“亚辛”。 但是博德上校知道,温特斯也知道。 温特斯强撑着让人扶他上马,他一定要见见这位敌人。 山坡上,一名赤甲黑马骑手也举着火把,正在等待他们。 在帕拉图人的概念里,“白狮”已经逐渐抽象成一种代号,它代表着一个穷凶极恶、无比强壮、野蛮人中的野蛮人的形象——如果不是这样,“白狮”又怎么会给帕拉图人带来这么多苦难。 和这种形象相比较,那赤甲黑马骑手却显得有些……普通。 那副赤甲温特斯却有些熟悉,因为上面有一部分甲片颜色不对,明显是新换上去的。 “你就是‘白狮’?”博德中校问。 赤甲骑手笑了一声,用略带口音的通用语回答:“是的。” “那你能掀开头盔,让我看看吗?”温特斯真诚地请求:“我想看看大名鼎鼎的白狮究竟长什么样。” 赤甲骑手又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感到冒犯。他解开绑绳、松开护颈、取下头盔,温和地说:“就长这个样子。” 上一次温特斯与白狮交手时,两人相距不到百米,他带着两门大炮。 当然白狮很可能不认同“交手”这个描述,显然他都不知道温特斯·蒙塔涅是谁。 这是温特斯第一次有机会面对面的观察这位敌人。 头盔下是一双褐色的眼睛,和一张有些平凡的面孔。 “有些失望吧?”褐色眼睛的主人开口问。 “有点。”温特斯难掩失望之色。 白狮纵声大笑。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这个距离在他的飞矢术有效杀伤范围内……白狮现在没有带头盔。 但是他没有任何,因为他实在太累了。刚才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的“魔力”,而且这样做也太卑鄙。 博德上校轻咳一声,开口道:“你是来劝我们投降?是的话,请回吧。” “不。”白狮轻轻摇头:“我也只是想看看帕拉图的勇士长什么样。” 他颔首致意,拨马离开。 白狮或许另有打算,不过博德上校并不介意,他也只是想拖延时间。 在这次短暂的会面之后,白狮没有立刻发动进攻。但他不进攻是他的事情,帕拉图人可要走了。 一回到堡垒,博德上校立刻着手布置撤退:“火药库炸掉!火把都留下!能点着都点着!军旗……军旗都带走。对了!画两个假旗给他挂上!” 温特斯站在堡垒南墙上,静静眺望冥河。 他很难看清楚是否有人在过桥——因为月色太黯淡了。 虽然他能出桥上有蚂蚁大小的东西在移动,但那并不能说明桥梁打通,很可能是筑桥的工兵。 身处南北高地,真正能一目了然的是帕拉图大营。 尽管大营已经采取完全的灯火管制,看不到一丝亮光。 但是温特斯仍旧能依稀辨认出有部队运动的迹象。 塞克勒的撤退方案异常决绝:帐篷不拆、营盘不焚,骡马牵走、大车扔掉,所有人只带武器、弹药、毛毯和全部干粮渡河。 过了冥河距离帕拉图边境只有一百公里,轻装行军每天走二十公里很轻松,咬咬牙走三十公里也不难。 干粮很可能不够吃,温特斯估计塞克勒是指望本土能送来一些补给。 帕拉图大营有部队活动的迹象,就说明塞克勒的计划已经成功,部队正在有序渡河。 已经不需要再保守秘密了,博德上校站到南墙上,把所有军官、士兵召集到他面前。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博德上校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大桥已经贯通!已经可以渡河了!” 堡垒里的小广场上一片哗然,不仅士兵瞠目结舌,就连百夫长们也目瞪口呆。 博德上校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没有我们的拼死作战,大桥不可能完工!不是我们夺回堡垒!大桥不可能完工!今夜,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每个人都该被奖赏!我会为大家向总部请功!钱!土地!都会有的!” 官兵们的情绪从吃惊演变成喜悦,士气高涨到极点。 博德上校大手一挥:“带上武器,打起军旗!我们凯旋!” 官兵们一哄而散,各自准备撤退去了。 温特斯苦笑着对博德上校说:“我都不知道是该佩服您,还是该害怕您。” “编筐挝篓,全在收口。”博德上校不以为然地说:“就怕在最后一刻军心散了,得让大家鼓起劲才行。” 温特斯咳嗽着点头。 “倒是你的伤怎么样?”博德上校笑着问:“能骑马吗?我安排人抬你回去?” “放心,能骑。”温特斯已经逐渐适应伤口的疼痛——毕竟比起幻痛而言还是略逊一筹。 博德上校突然挽住温特斯的胳膊,很亲昵地问:“温特斯,不知你有没有订婚呀?我有一女,性格体贴可人,姿色花容月貌,就是年纪小了点——不过你也不着急嘛!嫁妆包你满意……” 温特斯很想大声质问:这他妈都哪跟哪啊? 但是博德上校口若悬河,他根本插不上话。 身处此等炼狱,他宁愿再挨一枪,昏过去,一了百了。 突然,博德上校话语戛然而止,他警觉地看向西面,瞳孔猛地扩撒。 温特斯抓住机会,刚想说:“我订婚了!”然而他也听到了。 是马蹄声,成千上万匹战马的蹄声。 初始几乎听不见,但是越来越清晰。 夜间跑马十分危险,成千上万匹马一起跑更危险,除非他们有必须的理由。 “走!”博德上校悚然而惊:“现在就走!” 温特斯立刻用扩音术协助传令:“各百人队听令!即刻出发!” “让大家跟紧军旗!不准掉队!” 魔法增幅过的声音响彻堡垒:“跟紧军旗!不准掉队!” 堡垒东侧闸门“嘎吱嘎吱”升起。 博德上校把军旗塞进温特斯手里:“快走!你开路!我殿后!带着大家走!” 温特斯也不废话,他唤来强运、踩镫上鞍、高举军旗,大吼:“跟我走!杀回去!” 不会有错,蛮子的总攻来了。 白狮可能真的只是想和夺回堡垒敌人见上一面。 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帕拉图大营异动,温特斯不知道。很可能当他带着赤河部人马抵达南高地时,他就已经察觉到大桥的情况。 之所以他没有对南高地发动进攻,就是在等待赫德联军的大部队。 部队已经彻底失去建制,众人一窝蜂涌出堡垒,温特斯纵马高举军旗,其他人都在跟着军旗狂奔。 外围的壕沟已有数处被填平、土墙也被掘倒——之前攻击帕拉图大营的蛮子就是从那些地方进来的。 这次,蛮子还是走那几个地方。 蛮子在往大营冲,温特斯也在带人往大营冲,情形如同赛跑。 然而蛮骑发现从山上奔向大营的“两腿人”,立刻有几名红翎羽引着本部骑兵杀过来。 赫德骑兵呜嗷怪叫着,挥舞弯刀、挺起长矛,朝着“两腿人”的侧翼发起冲锋。 温特斯又急又怒,以旗杆作长矛,刺向从右侧冲过来的蛮骑:“挡我者死!” 那蛮子直接被挑下马背、重重摔飞。温特斯虎口崩裂,手臂震得发麻。 温特斯继续罕见地猛刺马肋,继续向大营疾驰。 在不到一公里长的山坡上,帕拉图士兵跑得有快有慢,最后拉成一条线。 蛮子从侧翼杀过来,几乎瞬间就把帕拉图士兵冲得七零八落。 失去建制的帕拉图士兵就是一盘散沙,根本没法抵御冲锋。 各自为战的帕拉图人接连被砍倒、刺死,到处传来惨叫声和呼救声。 甘水镇的伊什与其他人失散,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 十几米外的山坡,一个凶恶的蛮子只一刀,便把一个帕拉图人的左肩膀整个劈下。 伊什认不出被砍杀的人是谁,他没命地朝山下跑,拼命祈祷对方不要发现自己。 但是那蛮子还是发现了他,怪叫着向他冲来,雪亮的弯刀高高举起。 伊什绝望地乱挥侧剑,与蛮子交错的那一霎那,他闭上了眼睛。 什么也没发生,那蛮子怪笑着掠过伊什,绕了个弯再次朝他冲来。 竟然是在戏耍他! 羞耻、愤怒、绝望……伊什死死瞪着眼睛,双手紧握侧剑直指蛮子。 “来啊!操你妈的!”伊什哭泣着大骂:“老子跟你拼了!” 那蛮子收敛笑意,把弯刀一直举到背后,全速朝着孤零零的伊什冲了过来。 战马喷出的热气、蛮子的盔羽、弧形的刀锋……这些东西在伊什的视野里越来越近。 伊什不避不让,双手握剑直指蛮子的战马,声嘶力竭呐喊:“主!宽恕我!保护我的灵魂不堕入……” 战马冲到伊什身前的那一刻,蛮子突然消失了。 战马惊险地从伊什身旁掠过,跑得无影无踪。 伊什再看,那蛮子被一杆军旗钉在地上,军旗的枪尖从蛮子的右肋贯入、左肋刺出。 一匹银灰色的骏马冲破夜幕,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影。 只看到这匹战马,伊什已经热泪盈眶:“百夫长!” 伊什从蛮子尸体上拔出军旗,跑着递给百夫长。 “跟我走!”温特斯接过军旗,继续往山坡上驰去。 伊什擦干眼泪,跟着温特斯的背影往山坡上跑。 温特斯风驰电掣般冲到大营边上。猛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人都不见了。 强运的速度太快,把所有人都远远甩在后面。 他立即折返,又一路杀了回来。 哪里有呼救声,他就往哪里去,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其实不擅长骑战,军旗也不是他熟悉的武器,虎口的撕裂伤令他痛到几乎握不住兵器。 十几次马上对冲,他全是凭借身高臂长、盔甲坚固和强运的速度硬吃对手。 他听到伊什在他身后大喊:“大人!等等我们!” 温特斯勒住马,伏在强运的脖颈上,拼命喘着气。 他已经濒临极限,肉体和精神都是。 “腹部的缝针肯定是被撕开了。”他想:“血都已经流进裤子了。” 夏尔、伊什还有其他战士们追上来:“现在往哪去?” 温特斯模模糊糊听到右手边有人在喊。 他们在喊:“蒙塔涅百夫长!救救我们!” 温特斯用军旗指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往哪去!” 一名持矛的蛮子轻骑正围着两名背靠背的帕拉图士兵绕圈。 他实在是太累了,反应也变得迟钝。在他把对方从马上挑下来的同时,对方也把他从马上挑了下来。 温特斯感觉像在空中滑翔了一小会,然后猛地摔在地上。 他坚固的胸甲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凹了一块。 他战士们护住他。夏尔带着哭腔哀求:“走吧!咱们过河!走吧!” 温特斯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些许余灰。 他看着周围的面孔。眼泪滑过脸颊,落在他的鲜血浸润过的荒原。 他仿佛放下一切重担,轻声说:“好,过河,我们回家。” 战士们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 “桥!”安格鲁全身颤抖,惊恐地大喊:“桥!” 安格鲁抱住温特斯,嚎啕大哭:“百夫长!他们把桥烧了!” 这个一辈子都在过苦日子的小杜萨克,这一辈子从未哭得如此绝望、伤心。 循声望去,在场所有人都几乎瘫倒在地上。 山坡下、冥河上,大桥已经化作火海。 几声爆炸声传来,木头碎片被掀上高空,冥河升起几团水花。 还没来得及渡河的帕拉图人聚在河滩上,撕心裂肺地悲鸣。 原来是这样……温特斯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最后的余灰开始燃烧,温特斯狠狠抽了安格鲁一记耳光,厉声呵斥:“哭什么!” 安格鲁打了个激灵,止住哭泣,轻轻抽噎着。 好像是冷到极点,温特斯的身体止不住得发抖。他开始笑,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又断断续续,他边笑边说:“操他妈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他的胸腔起伏着,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出来血。 没人知道该说什么,众人守在温特斯身旁。 冥河畔,大营最后的抵抗也烟消云散。蛮子攻入大营,开始烧杀抢掠。 温特斯等人已经陷入赫德蛮子的包围。 止住咳嗽,温特斯拉着夏尔的手,问:“记得我们藏木筏的地方吗?” 夏尔拼命点头。 “在伐木队的时候,我做了几张木筏,就藏在桥林里。”温特斯告诉其他人:“我们往桥林攻,谁敢阻拦杀谁!过了河,我们就安全。如果我战死,你们就跟着夏尔去找。夏尔也战死,你们就在桥林里找。” 温特斯拄着军旗站了起来:“走!” 山坡上又逃下来一个帕拉图人,远远看到温特斯手里的帕拉图军旗,心急如焚地求救:“博德上校被蛮子截住了!” 温特斯伸手去牵强运的缰绳:“我去救博德上校。” “我们一起去!”夏尔和安格鲁把温特斯扶上强运。 “不!你们去确保木筏!我会和你们汇合的。夏尔、安格鲁,把大家都带回去!”温特斯轻轻拍了拍强运的脖颈:“小家伙,带我去找博德上校。” 强运嘶鸣着,载着温特斯·蒙塔涅消失在夜幕中。 …… 有人说“大战之后,必有大雨”,不过这句话并不是每次都会应验。 这一次就没有大雨。 乌云散去,露出蔚蓝的天空。太阳照在人的身体上,带来一丝丝暖意。 只有遍布荒原的尸体、被冲上岸的浮桥碎片以及枯草上暗红色的血迹证明昨晚曾有一场大战发生。 厮杀已经结束,诸部人马正在营地里寻找战利品或是剥尸体。 金银是好东西,盔甲、武器、马匹也是好东西,赫德人什么也不浪费。 小狮子骑马走过这片战场,出神地望着河水中残存的桥桩。 “小狮子,快走啊!”一名侍卫跑过来通风报信:“山坡下有匹极好的儿马!烤火者正在驯呢!” 小狮子笑着反问:“烤火者在驯,你喊我去干嘛?” 侍卫狡黠地回答:“那儿马脾气可暴躁呢!要是烤火者驯不成,咱们去套了不就是咱们的了吗?” 小狮子哈哈大笑:“好罢!去看看。” 骑行到山坡下,看到了那匹马。 小狮子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一匹好马,令他也有些心动。 那匹银灰色的骏马围着一个地方绕圈,发出阵阵悲鸣 烤火者正在试着套那匹马,他每次丢出绳套,马儿便低头躲开。 烤火者想要走近那匹马,去牵它的缰绳,马儿转身踢他。 烤火者一个人难以对付这匹马,又不肯招呼其他人帮忙,只能僵持着。 “真是匹好马!”小狮子对烤火者说。 “是啊!我认得这匹马。”烤火者回答:“它的原主人杀了我的巴剌秃儿。这匹马在这里,想必那人也在昨晚战死了吧。” [注:巴剌秃儿,就是赫德语中勇士的尊称,和大陆语中的“冠军”意思相近] 周围的赫德人越来越多,银灰色的骏马愈发较焦躁。它悲鸣着,绕着小圈。 小狮子静静聆听一会,轻声说:“它好像很难过。” “马有灵性,主人死了能不难过吗?”烤火者不以为然。 小狮子又问:“它为什么不跑?” “我也不知道。” 小狮子眯起褐色眼睛观察着,突然开口道:“它好像在保护什么东西!” 说完,小狮子便往前走。 “小心,别被它踢到。”烤火者随口提醒。 烤火者不认为小狮子一个人能驯服这匹马,有另一个人也来吃瘪,他其实挺高兴的。 小狮子不搭话。他尽量放松身体,慢慢挪动步子,轻声对马儿说:“放心,放心,我没有敌意。” 马儿警惕地盯着小狮子,但就是不肯离开。 走到近处,小狮子才发现,马尔是在绕着一面军旗踱步。 他还注意到马儿胸口上插着两支箭,箭尾已经被折断了——这令他十分惋惜。 小狮子已经靠近到烤火者不曾接近的位置,这令烤火者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慢慢掀开军旗,一具尸体暴露出来。 周围的赫德人发出一阵惊呼。 尸体的胸甲上有两个弹孔,一个在腹部,一个在心口。 腹部中枪或许能活,心口中枪必死无疑。 “他死了,你很难过,我知道。”小狮子慢慢靠近马儿:“让我来为你拔箭吧。” 银灰色骏马的眼睛似乎在流泪,他垂下脖颈,缓缓依偎在小狮子肩上。 小狮子左手轻轻抚摸着马儿,右手握住箭柄,狠心拔出。 马儿最后一次发出悲鸣,随即轰然倒下。它的声音传遍了战场,每一匹战马都跟着发出悲鸣。 小狮子看着地上的尸体,轻声说:“你有这样一位伙伴,也不算白活。” 他突然想看看这匹马儿的主人长什么样,于是蹲下解开了尸体的头盔,他愣住了。 周围的赫德人一片茫然,不知道小狮子在干什么。 小狮子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彻底慌了神:“[通用语]怎么会是你!赫斯塔斯?你怎么会死在这里!” 旁人听不懂小狮子在说什么,但他们从未见过小狮子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不对!不对!”小狮子念叨着:“还有呼吸!” 他把手放到“尸体”鼻孔边上,确认还有微弱的呼吸。 他飞快地解下“赫斯塔斯”的胸甲,腹部的枪伤有血迹,而心口的“枪伤”什么也没有——酒壶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来人啊!”小狮子庆幸地大喊:“快来人啊!” 第九十七章 余烬 咔哒、咔哒。 火镰敲击燧石的声音。 无火的灰烬再一次燃烧,温特斯从昏迷中苏醒。 身体昏昏沉沉的疼,他努力睁开眼睛,视野内却是一片模糊。 视野模糊,意识同样模糊,他嗅到一阵好闻的奶香。 温特斯鼻翼翕动,迷迷糊糊地想:“难不成天堂真的存在?还是牛奶味的?” 他的视力逐渐恢复,一个奇怪的东西在他眼中变得清晰:那是一个车轮,由几十根细辐条组成,上面盖着布、隐约透出光来。 真是古怪。 很快,温特斯的思维能力也逐渐恢复,他开始能够思考。 他断定这里不是天堂——除非神也住帐篷! 哪里是什么车轮,分明是帐篷的穹庐,他是躺在一顶毡帐里。 温特斯顿时警觉起来,他活动身体想要观察四周的情况。 突然,左小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痛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温特斯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确定自己是落在了赫德人的手里,本能令他想要隐藏起来。 可实在是太疼了!疼到仿佛左腿以下已经不长在他身上! 肮脏的医疗所……血和土混成的泥……被锯掉的手臂和腿堆成小山……“别让他们锯我的胳膊!”安德烈在哭着哀求:“温特斯!”…… 这些景象在他的脑海猛地浮现,莫大的恐惧感紧紧勒住他的心脏:“我难道……” 温特斯从来没有这般害怕过,他拼命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腿、左脚。 好在它们都在,温特斯长长舒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苦笑。 外面似乎有人听到帐内的动静,帐帘被掀起。 “糟了。”温特斯心想。 走进来一位身穿绣花赫德窄袍的年轻姑娘。 看到睁开眼睛的温特斯,赫德姑娘展露笑颜,语气中满是惊喜:“你醒啦?” 她一笑,毡帐都变得明亮了——真的,因为天窗的遮布被撤掉了。 温特斯本以为等着他的是全副武装的守卫,不曾想是这样一位姑娘。 他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渴了吗?冷不冷?想吃东西吗?”陌生的姑娘靠近温特斯,拿过另一张毛毯给温特斯垫着后背,让他能支撑着靠坐。 温特斯的身体紧绷、精神高度戒备。他不认识对方,在他看来对方是在自顾自地行动。 他紧紧盯着陌生姑娘的眼睛,如同一只落入陷坑的受伤野兽。 但是对于照料温特斯这件事情,陌生的姑娘似乎很熟悉、自然。 趁着对方转身的机会,温特斯用目光把毡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木头骨架上蒙着皮革的典型毡帐结构,只是比起他见过的祭天毡帐小上不少。 毡帐的地面铺着厚厚的毛毯,此刻他就躺在毛毯上,赫德人似乎不睡床。 一座铁炉架在毡帐中央,温特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中央架着一座铁炉,温特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竟然是贝里昂打造的“索亚炉”。 不是新造的,而是旧的,上面还有温特斯使用过的痕迹。 他与朋友们曾围着这座铁炉煮面条、传递一瓶烈酒、回忆军官生时代的点滴。 铁炉上架着一口铜锅,里面“咕噜咕噜”煮着东西,奶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赫德姑娘端起铜锅,倒了一碗热腾腾的牛奶,端到温特斯枕边的小几上:“先不喝,烫。” 小几上还摆着一个金盘。 金盘里是一块煮熟的羊脊骨肉,一小碟盐,以及一把切肉的银柄镶宝石小刀。 刀! 赫德姑娘转身走到炉子旁边,架起几块干牛粪添入炉膛,又把炉火捅得更旺了一些。 温特斯想拿刀,但是他的四肢太僵硬。 还没等他伸手,赫德姑娘又蓦地转身回来。 赫德姑娘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温特斯身旁。她捧着牛奶碗,轻轻地吹气。 “你喜欢吃奶皮吗?”她温暖地笑着。 “你……你会说通用语?”温特斯沙哑地问。 赫德姑娘说得竟是通用语,而且没什么口音。 赫德姑娘轻轻点头。 “从哪里学的。”温特斯又问。太久没说话,他的声带仿佛都被粘住了。 赫德姑娘刚要开口,帐外响起的粗犷男声打断了她。 “[赫德语]青儿,那个小子死了吗?” 一个红脸膛的壮汉闯入毡帐,卷进来一股冷风。 红脸膛的壮汉与温特斯四目相交,双方的瞳孔都猛地扩散。 “猴屁股脸。”温特斯思绪如电:“我落入特尔敦部手里了吗?” 烤火者的脸膛更红了,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因为他看到“帕拉图巴剌秃儿”不仅没死,还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因为他看到“青儿”捧着一碗热奶,坐在对方身旁。 烤火者的手伸向刀柄。 “[赫德语]阿母!阿母!快去叫小狮子!”陌生姑娘对着帐外大喊,她伸开双臂护住温特斯:“[赫德语]你趁着这个时候欺负他,算什么本事?” 温特斯试着进入施法状态,强烈的幻痛令他没法集中。 出现这种情况他并不意外,在他一次次把自己推到极限的时候,他就已经有心理准备。 不能使用魔法,不代表他就会束手待毙。 趁着烤火者的注意力被分散,温特斯不露声色拿走盘中的小刀,藏在手心。 考虑到左腿的情况,不可能闪躲对方的攻击。 温特斯已经做好准备,在烤火者刺穿他腹腔的同时,他会抓住对方手臂,一刀插进对方脖颈、划开。 他只担心卧床导致肌肉太僵硬,不足以完成反击。所以他轻轻活动着手腕,慢慢恢复力气。 温特斯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他的肉体离开了战场,但是他的精神还留在那里。他已经把自己当成死人,能换掉一个都是赚的。 烤火者和陌生姑娘正在激烈地争执。 温特斯仔细地听着,他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不过他能看出陌生姑娘是在保护他。 他还听到姑娘口中说出“亚哈奇”这个词。 “小狮子?”他简单分析情况,断定:“这里是赤河部的地盘。” 烤火者在争吵中落入下风。他握着刀柄,踢开帐帘,气急败坏地走了。 赫德姑娘又坐回小板凳,捧起奶碗,轻轻地吹气。 吹着吹着,她却开始掉眼泪。 “你哭什么呀?”温特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什么。”赫德姑娘擦干眼泪,把牛奶端向温特斯唇边:“已经能喝了,你喝一点吧。” 温特斯抬起僵硬的胳膊,惶恐接过奶碗:“我自己来就好。” “好,你自己来。” 不知究竟是卧床多久,温特斯的肌肉特别僵硬酸痛。一碗牛奶没喝进嘴,倒是撒出去一半。 赫德姑娘又拿来方巾给他擦。 正在这时,又一个人走进毡帐。 来者开口也是通用语,就是口音生硬许多。 来者笑着问:“忙着呢?” 温特斯看清了来者的脸庞,神情逐渐收敛,变得平静:“是你?” “是我。”来者点点头。 温特斯不会认错的,他怎么会忘记一个险些干掉他的人? 虽然对方更高了、更壮了,穿着更好的衣袍,但那种骨子里的倔强劲比起过去未曾减少一分。 脑海中仿佛有一扇透明的玻璃门被敲碎,温特斯被点醒:赤硫岛昏暗长屋里的奴隶少年,也就是小狮子——白狮的亲弟弟。 “我该怎么称呼你?”温特斯干脆躺平。 小狮子盘腿坐到温特斯身旁:“随你便,喂、你、小子都行。” “那我叫你小狮子?” 小狮子挠了挠后脑勺:“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我都害臊,我哪配当狮子。” 温特斯迫切想要知道外界情况:“我在哪?” “还能在哪?大草原。” “我昏迷几天了?” “六天。”小狮子补充道:“从我找到你算起。” 温特斯思考着:六天?赤河部没有渡河追击? 这些问题太敏感,他谨慎地没有开口。 小狮子指着温特斯的腹部,说:“你这里中了一枪,原来缝得线被扯开,我们又给你缝上了。” 他又指着温特斯的后脑,说:“后脑勺也挨了一槌,把你打昏了,但骨头没事。” 后脑挨了一槌?温特斯没有任何印象。 他努力回忆着,但是他的记忆只到他与博德上校汇合。 再之后都是零散的碎边,理不清脉络。 小狮子拍了一下温特斯的左小腿:“骨头断了,马蹄踩得。给你请了最好的治这种伤的医者。别乱走动,好好养着吧。嘿,先养好伤再说。” “先养好伤再说”,这句话很暧昧。 温特斯点点头。 无论别人是什么想法,温特斯并不打算在荒原久留。但是这一点他只需要自己知道,没必要说出来刺激他人。 “最厉害的是这里。”小狮子饶有兴趣指着温特斯的胸膛:“你心口也中了一枪,近距离射击,盔甲被彻底贯穿。” “那我怎么还活着?”温特斯眉毛挑起。 小狮子从怀里取出一样事物,大笑着说:“因为这个!” 那样救下温特斯性命的事物,竟然是阿尔帕德给他的酒壶。 拇指大的铅弹被崩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嵌在酒壶上。酒壶已经完全变形,而且被打漏了。 温特斯捂住脸:“真是烂俗的情节!” 小狮子的嘴角翘起微笑:“别管那么多,反正救下你命就得了。” “你这铁炉是哪来的?”温特斯指着索亚炉问。 “这铁炉可是好东西,特意搬来给你用的。”小狮子难言兴奋之色:“又省燃料,又没有明火,搬运又方便。拿了二十头羊才换过来,可惜就一个。” 作为维内塔人,温特斯下意识算了算这笔生意的利润。贝尔昂用了多少铁料他再清楚不过,就算是十头羊也有得赚——不过重点在于人工费。 他看着小狮子,用眼神说:“你买亏了。” 话没说几句,两人突然陷入沉默。 前一秒还是生死搏杀的敌人,怎么可能下一秒就开心地谈天说地。 双方都是在努力维持着谈话气氛罢了。 话题一用尽,空气也就变得凝重起来。 小狮子收敛笑意,郑重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放在温特斯枕边。 铁盒里是一束灰色的鬃毛。 温特斯面无表情,仿佛一点也不伤心:“谢谢。” “按照我们的习俗,什么都不会浪费,能吃的都吃掉、能用的都用掉。”小狮子认真地说:“但他是你的亲密伙伴,所以我把他好好的埋葬了。埋得很深,乌鸦秃鹫啄不到、狼也扒不到。等你养好伤,我带你去。” 温特斯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谢谢。” 小狮子有些伤感:“他……到最后都在保护你。若是没有它,我也找不到你。他是完成了心愿才走的,以后我再把他的事情细细讲给你听。” 他指着那位赫德姑娘说:“这是我姐姐,你昏迷这些天都是她在照顾你。给你洗伤口、给你擦身体、给你喂喝的。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她。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点点头,起身走了。 温特斯扣好装着强运鬃毛的铁盒,把它贴肉放在心口上。铁盒冰冰凉凉的。 他没有眼泪,所有的泪都已经化成血流出去了。 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因为他的一部分情感似乎变得麻痹。 赫德姑娘拿过针线篮,一边做手工活一边说:“我叫额儿伦。你若是觉得拗口,也可以叫我弥丽亚。” “额儿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 “还有两样首饰,也是你的。”额儿伦取出一个金挂坠盒和一枚精巧的雅典娜雕像,轻轻放到温特斯枕边:“在你这里很安全,没人会再伤害你了。” “谢谢。” “不过这个是我的。”额儿伦从温特斯的毛毯下拿走银柄小刀:“你不能乱拿姑娘家的佩刀。” …… 温特斯苏醒的同一时间,帕拉图远征军残部终于抵达边境。 仅仅是看到界河,就让许多人跪倒在地、泣声祈祷。 …… 三个多月前帕拉图远征军跨过界河时,共有: 三位将官; 第五、第六军团的常备军步兵,官兵共计10734人; 一支独立的工兵辅助部队,官兵共计1175人; 五十个骑兵中队,6172名轻重骑兵。 总计18084人——只是战兵。 进入荒原的征召民兵有103个百人队,官兵共计8563人。 征召民兵加上没法详细统计的民夫、商贩,辅兵总人数一万有余。 战兵加上辅兵,总人数超过28000。 这是一支令赫德蛮子闻风丧胆的军队,战力冠绝诸共和国。 它拥有塞纳斯最强的骑兵部队、两支齐装满员的常备军团、一柄无坚不摧的战锤和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事实上对于帕拉图共和国而言,它已经有些过于庞大。 这原本也应当是一次寻常的短期战争:大军到荒原上把赫德人扫一扫,和诸部划定新的边界,再把牧群赶过去。大功告成、升官发财。 之后可能还会有零星的小规模冲突,但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帕拉图人有一套成熟的对策。 来自联省和维内塔毛纺织业的旺盛需求,使得无论帕拉图产出多少羊毛,都会被一扫而空。 来自蒙塔、瓦恩、联省乃至帝国的大批移民,使得帕拉图能以惊人的速度开发荒野。 依照“切香肠”的总体战略,帕拉图每次只切一小块。整整切了三十年,一次也没有输过。 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这次他们会撞得头破血流。帕拉图人会哈哈大笑,然后摇着头走开。 …… 七天前,从新垦地征召的千余名杜萨克轻骑秘密抵达冥河东岸。 跨过冥河的劫掠者接近六千,他们踏足帕拉图当日,陆军总部就下达了大征召令。 早在各地民兵集结完毕前,蛮子大部队就已经带着满满的战利品离去。 另外尚有超过千人的蛮骑滞留在帕拉图境内——或许是没有抢够。 他们与帕拉图境内部队猫捉耗子似地追逐,牵扯了大量兵力。 时隔三十年的蛮骑入寇也令各种谣言不胫而走,帕拉图国内风声鹤唳。 各城、市、镇的“地方议事会”竭力把部队留在本地,以求自保。 两个团千余名杜萨克轻骑已经是帕拉图陆军总部一时间能派出的全部机动兵力。 一千轻骑也是经过考虑的兵力。 如果帕拉图本土一口气派十万大军过来,用不着蛮子动手,所有人都得饿死在荒原上。 当晚西岸的帕拉图军队强渡冥河时,杜萨克轻骑兵也对东岸四千余赫德劫掠者发动突袭。 但是渡过冥河不代表逃出生天,除了捆扎撞桥巨筏的两千余具羊皮囊,蛮子手上还有千余具羊皮囊。 凭着这些羊皮囊,赫德诸部各自对帕拉图远征军衔尾追击。 直至与前来接应的部队汇合,帕拉图人与赫德诸部共交战十三次。最差也是杀伤相当,一次都没输。 但是超过两万八千人的远征军,活着抵达界河已不足一万一千人。 常备军战损接近半数,超过八千名辅兵或是战死、或是被俘、或是被抛弃在冥河西岸。 除了仅剩的武器、盔甲、骡马和性命,剩下的统统都留在了荒原上。 战争结束了吗? 双方舔着伤口各自退却,战争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 但是对于帕拉图共和国和赫德诸部而言,这不是结束,这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 这只是开始的结束。 但这些都和温特斯没什么关系了,他躺在大荒原上,又一次沉沉睡去。 第九十八章 迁徙 天气暖丝丝的,风中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 温特斯坐在木箱上,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住的毡帐被其他人拆掉。 撤走蒙皮、骨架解绑,温暖的毡帐转瞬间化作一堆木棍和几捆皮革。 营地里突然冒出好多人,分散在方圆数公里的牧民一下子都过来了。 说着陌生语言的陌生人四下走动,飞快将整座营地拆解、捆扎、搬上牛背。 虽然看上去乱糟糟的,但是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各司其职。 他们熟悉这套流程,无需多言——除了温特斯。 额儿伦正在清点物件,一时间顾不上温特斯。 至于小狮子,他干脆就不在营地里。 温特斯呆呆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广场上与大人走散的小孩子。 巧合的是,正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站在数米之外,好奇地巴望着他。 温特斯招了招手,那几个小孩子撒腿就跑。 他苦笑着摇头。 他们很放心地把温特斯留在妇孺老人身边,甚至没安排任何守卫。 妇女和老人从他身边走过,纷纷颔首致意,尊敬地称他为“赫斯塔斯”。 营地内仅有的几名负伤男人则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敬畏地称他为“帕拉图巴剌秃儿”。 巴剌秃儿是勇士的尊号,一般放在名字后面。有坚硬的含义,或许可以译为帕拉图硬汉。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温特斯曾在玛克戈拉仪式中斩杀特尔敦部的巴剌秃儿,也都知道他因此与烤火者结仇。 不过“帕拉图巴拉秃儿”的发音太绕口,很快就被简化为一个响亮的双音节词:“拔都!” 额儿伦带着一壶热马奶走过来,一双柳叶眼笑起来就像月牙:“你要喝一点热奶吗?” “不了不了。”温特斯紧忙摇头:“我喝水就行。” 早上喝牛奶,中午喝马奶,晚上喝羊奶,然后调整顺序再来一遍。 三样东西轮着番来,哪怕军官生的乳制品摄入量远超一般人,也抗不住这种吃法。 什么牛奶味的天堂?这简直就是奶制品地狱。 “喝一点嘛,路上没时间生火。”额儿伦哄着温特斯:“医者说你的伤要多喝奶才能好得快。”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温特斯接过铜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真好!我再给你拿点奶糕,路上吃。”额儿伦转身离开,腰带的珠饰像花一样转开。 “这是要去哪?”温特斯问。 额儿伦又折返回来,蹙眉解释:“应该是先与老营汇合,然后再去翰兰河?其实我也不知道……” “没事。”温特斯宽慰对方。 “你别把我想成坏人,我不会瞒着你的。”额儿伦心思细腻,立刻就明白了温特斯的情绪。 她有些酸楚地说:“两年前见到你,我和小狮子才回到部落。迁徙的事情,我们俩都不是很懂。” 温特斯这才想起来,额儿伦姐弟在群岛的奴隶种植园里至少生活了八年,额儿伦甚至能说一口流利的通用语。 阔别那么久才回家,其实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恐怕她有时也会生出格格不入的感觉吧? “你别难过。”温特斯轻声说:“我怎么会责备你呢?我对你只有感激。” 额儿伦更难过了,她眼圈泛红,抽噎着离开。 没过一会她又回来,带给温特斯一碗奶糕,又哭着走了。 …… 温特斯虽然不善于和女性相处,但是他并不迟钝。 相反,他思维迅捷、观察力敏锐,能洞察到很多微妙的情绪。 注:他初始洞察就有13 额儿伦的心意他并非没有察觉,然而他只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 温特斯没有在荒原久留的想法,他不想伤害到这位真诚美好的女子。 他的心被安娜紧紧填满,容不下第二个人。 安娜是什么?安娜是绝望中的篝火。 注:不死人篝火 当他逐渐变得麻木和冰冷,是那些美好的记忆守护着他最后一丝人性:家人、故乡还有安娜。 对于温特斯而言,安娜代表着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 梦里他无数次枕在安娜的膝上,安娜轻轻抚过他的额头,驱散鲜血、死亡、残肢断臂、面目狰狞的敌人…… 有时他不禁怀疑:“安娜真的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吗?还是我在不停地美化我的记忆?虚构出一位不能存在于现实的人?” 他因此感到恐惧和焦虑:“如果真的是这样,当我与安娜重逢时,我会不会感到失望?” 暂且不提温特斯的焦虑,无论如何他没法接受另一个人。 他甚至不敢亲近额儿伦,因为额儿伦同样很美好。 醒来第一眼看见她时,温特斯就感觉她如同阳光一般灿烂温暖。 虽然不知道额儿伦究竟喜欢他哪里,但是这种倾慕令他受宠若惊。 温特斯是“冬”,他害怕被融化。 事实上他惶恐地发现,他已经对额儿伦产生了一种依赖感。 如果安托尼奥听见温特斯的想法,他一定会无可奈何地教训:“幼稚!被初恋冲昏头脑的傻瓜!将来怎么当一家之主?” 不过考虑到塞尔维亚蒂将军的家庭地位,这句话多少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 仅有的几个小孩子坐在板框里,由长毛牛驮着。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类似摔酒瓶、洒圣水的纪念性举动。 如同是平日里出门散步,温特斯所在的营地动身“迁徙”。 骑手们引着马群在前方开路,然后是驮着全部家当的长毛牛,挤成一团的山羊和山羊走在最后面。 成年的男人和女人或是骑马,或是牵牛步行。 左腿被木模固定的温特斯享受特殊待遇,同几位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奶奶一样坐牛车。 自从梅森中尉带错路,杰士卡中校最常下的命令就是:“蒙塔涅少尉!做先锋!” 老神棍因此捉弄温特斯,特意教了他一句诗:“上公犹宠锡,突将且前驱。” 坐牛车“后驱”,温特斯还是头一遭。 他有些羞愧,又不禁在想:中校、老神棍还有其他人现在如何? 但是几位老奶奶却很高兴。她们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话,颤颤巍巍地挪地方,想让他坐得舒服一些。 温特斯只从中听出一个词:赫斯塔斯。 他现在也不明白为何赫德人叫他“赫斯塔斯”,难道他们把他当成老萨满的继承者? 他猛然回想起那个涂抹油膏的歃血仪式,解答了他的一些疑惑,又带来了更多疑惑。 温特斯的性子有时候很烈,但是他对老人家没什么脾气。哪怕是面对老神棍这种为老不尊的人,大部分时候也是温特斯挨欺负。 所以他尽可能缩起身体,不给老人家填负担。 一位老人家费劲看了温特斯好久,突然抓住温特斯的手,叫喊起来。 温特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是额儿伦闻声赶了过来。 额儿伦听着老奶奶的话,脸色越来越惨白。 “老人家在说什么?”温特斯也变得严肃。 “你不会想知道的。”额儿伦艰难地说:“我再给你找一辆车。” “说吧,没事。”温特斯有些终于来了的痛快感。 他心里很清楚,他杀了那么多赤河部人,早晚要有这样一天。 “图查奶奶也是曾是红松庄园的奴隶,她见过你,她想问你。”额儿伦的眼睛里满是泪花:“帕拉图人在边黎城外杀俘虏那天,你是不是在场?” “我在场。”温特斯只回答了这一句。 我在场,但我没动手。这种话在温特斯看来没有任何意义,他不屑于说。 “你们如果要报仇,就来吧。”温特斯心想:“人人都以为我与猴屁股脸有血海深仇。其实我与赤河部的仇才是比山高、比海深。” 额儿伦如实地翻译了温特斯的回答。 名为图查的老人家握着温特斯手,颤颤巍巍地贴在她的额头上,最后放在胸口,嘴里叨咕着什么。 “她说,她就知道那天她看到了赫斯塔斯。”额儿伦听一句,翻译一句:“她就知道是赫斯塔斯救了她们,否则所有人都会被杀死。她说她都知道……” 温特斯如同被烙铁灼伤一般缩回手,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我谁也没救。你们应该恨我!” “我不能坐这辆车……”他挣扎着爬向车外,在额儿伦的惊呼中摔在地上。 …… 额儿伦又为温特斯找来一辆车。 说是车,其实就是一块床板似的东西。一头固定在牛辕上,一头趟地。连轮子也没有,硬拖着走。 心事重重的温特斯躺在车上,许久不能平静。 当他再次恢复冷静时,已经走出了很远。 他看向四周,蓦然意识到:“这原来就是游牧。” “赫德,意指牧群。赫德人,就是放牧大牲口的人,他们逐水草而居。” 书上的文字空洞而冷淡,温特斯却在不经意间置身其中。 对比间接学到的知识,亲眼目睹“游牧”却是另一番感受。 荒凉的原野上只有这么一群生灵,再看不到任何人烟。 牛羊时而分散,时而收拢,骑手们不时用长杆敲打离群的牲灵。 人和牲口都迈开腿走着,仿佛都知道要往哪里去,仿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走走歇歇大约六七个小时,迁徙队伍在一座小湖泊旁停下来。 牲畜被带去饮水,人们重新组装毡帐,而小狮子早就等在这里了。 温特斯突然发现,游牧不仅仅是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更不是自由自在、随处漂泊。 它更像是一系列精心规划的有限旅程,绝非漫无目的地撞运气。 这种生活与定居农耕迥然不同,迁徙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种生活又与温特斯见过的狼镇农夫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辛苦、朴素、平凡,并不壮观,也不有趣,只是一群人在努力活着。 温特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人的力量,就蕴含在“努力活着”这件事情上。 正当温特斯神游物外的时候,小狮子走了过来。 小狮子敲了敲车板,笑着问:“第一天跟着走,还习惯吗?” 温特斯回过神来:“坐车,比骑马轻松。” “听说你吃的不习惯?我刚回家的时候也是。”小狮子拍了拍弓囊,眉飞色舞地说:“我去给你打两只兔子。等你伤养好,咱们打围子去,那才好玩呢!” “兔子不急,我有事情想问你。”温特斯的神情严肃。 “回来再说!”小狮子哈哈大笑,跃上马鞍疾驰而去。 …… 小狮子回来的时候除了提着兔子,还带着另一个人,虽然他十分不情愿样子。 来的是个年纪很大的赫德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提着两样礼物来:一包面粉、一把精美的弯刀。 没了红翎羽、青翎羽,温特斯分不出赫德人的身份。但从衣袍的面料和刺绣来看,应该是一位地位很高的首领。 小狮子懒得当翻译,那人也不恼,唤来额儿伦帮忙。 简单说明之后,温特斯知道对方叫铁丰[乞铁牙],是白狮兄妹的舅舅,鹰林部的首领。 两样礼物,温特斯收下了面粉,弯刀没碰。 铁丰说一句,额儿伦转译一句: “不用担心烤火者寻仇。特尔敦部和我们是血盟。在我们这里你很安全。” 温特斯没说话。 赫德首领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赫德语]听说你是两腿人的科塔?” 额儿伦翻译的时候,科塔是音译。 但温特斯知道科塔是赫德社会的军事贵族。 小狮子和铁丰大吵一通,气冲冲地走了。 铁丰又对温特斯说了一句话,额儿伦愣住了。 铁丰催促额儿伦。 “舅舅问。”额儿伦小声说:“你愿意为我们训练士兵吗?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甚至可以包括我。” 温特斯面无表情地看着铁丰,不需要说话,他的身体语言就是答案。 “[赫德语]看明白了吗?若是你真能把他拴住,我一声都不吭。”铁丰对着额儿伦说:“[赫德语]两腿人瞧不起我们,无论你花多少心思,他根本就不想要你。烤火者已经是第三次为你向白狮求亲。赤河部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你难道还要让你哥失掉最重要的盟友吗?” 说完,铁丰甚至都不再看温特斯一眼,转身走出毡帐。 在温特斯看来,就是铁丰把额儿伦狠狠训斥一通之后走了。 “他为什么这样对你?”温特斯轻声问。 “没什么,没事。”额儿伦低低抽泣着:“有面粉了,我给你做面包” 不大一会,小狮子回来了。看到姐姐在哭,他就全明白了。 “别哭!额儿伦,你要高高兴兴的。”小狮子拍着胸脯说:“由我和大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额儿伦擦干眼泪,提着面粉走出毡帐。 “你是不是以为我和舅舅在玩‘好主人、坏主人’那套把戏?”小狮子抓了抓头发,苦笑着问。 “不,从没这样觉得。”温特斯诚实地回答:“因为你比我脾气还大。” “我告诉你,我确实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哥。”小狮子悲伤地说:“我们赤河部现在的情况……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唉,诸部赢了,我们赤河部输了。” 小狮子说错了,温特斯很清楚,他再清楚不过,赤河部的损失至少有三成是他的“功劳”。 纵览大荒原之战,温特斯几乎是抓着赤河部在打……还有烤火者的特尔敦部。 人人知道他和特尔敦部的仇,是因为那场阵前决斗。 但是温特斯同赤河部作战的时候都是披挂整齐,全军团的百夫长四分之三甲几乎都一个模样。 更何况温特斯现在和老幼妇孺同住一营,更不可能有人发现他就是“他”。 “我想让你留下来,但前提是你自愿。我绝对不会强留你。只要我活着,你就是安全的。”小狮子哈哈大笑,豪情万丈地说:“你要是留下。有你,还有我哥,大荒原哪里去不得?你要是走,我就把额儿伦送到你那去。我们兄弟拼一场,赢了我把额儿伦接回来。输了,就拜托你替我和我哥照顾额儿伦。” “可是……”温特斯叹了口气:“我再也不想打仗了。” “那你想干什么?”小狮子奇怪地问。 那你想干什么?这个问题狠狠敲击着温特斯的内心世界。 一个“忠嗣军”;一个生下来就注定要当军人的人,一个九岁就进入军校的人,一个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的人,一个满手鲜血的人。 除了打仗,还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 他靠在枕头上,直直看着穹庐:“躺着。” 第九十九章 季风 一连数日,营地先是向西南迁徙,然后转头向北。 赫德人使用月历,纪年法与诸共和国不同。 温特斯只好自行估算日期,他记得辎重队从双桥大营开拔是1月12日。 一路西行,跨越界河、穿越无人区,抵达冥河大营当是1月30日。 那晚,天空飘下雪花。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名被临时征召的驻镇官,领着一小队民兵,在帕拉图境内做一些转运物资的辛苦活。 从那之后,他的世界就像被疯马拖拽的大车,一路向着悬崖狂奔。 历经波折,辎重队2月24日抵达边黎大营。十二天之后,边黎城破。 次日,他作为先头部队踏上撤退之路,3月29日再次见到冥河。 他一天一天地回忆着,大致确定自己在额儿伦的毡帐内醒来是4月16日。 到现在又过了七天,那就是4月23日。 “我已经离家如此之久了吗?”温特斯恍然如隔世。 四月,海蓝已经热得很。 路上的男男女女早就换上漂亮的轻薄单衣,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裹着冬装。 码头到处都是光着膀子的搬运工,大小商船在海湾集结,等待季风如期降临。 圣主升天节也快来了,那是海蓝最重要的节日。 在那一天,人人都会盛装打扮,跟随“执政官金船”前往圣尼古拉岛。 等待他们的是捧着圣水、盐和橄榄枝的祭司。 祈祷词雷打不动:“哦,主啊!请赐福于我们,赐福于所有海上之人,让大海永远平静安宁。” 接下来是盛大的庆祝和游行。 圣主升天节之所以重要,因它代表新一年航海季节的开始。 短暂的狂欢之后,海蓝人便将驶向无垠的大海。或是带回财富,或是就此消失。 温特斯的思绪已经飘散到大海之畔。 他呆呆地开口:“额儿伦?” “嗯?”额儿伦正在做刺绣活。 “春天来了。” “是呀,一天比一天暖和,风也开始往西吹。”额儿伦笑着抬起头,柳叶眼弯弯:“老人说,该把牲灵都带到高地上去了。” “给我找把小刀来吧。” “好呀。”额儿伦手上运针不停:“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 “最普通那种就好。”温特斯撑着坐起:“请再给我带一点树枝。” 他现在已经知道,对于未出嫁的赫德女性而言,佩刀是重要的“信物”。 男方下聘礼,女方回佩刀,所以不能随便拿未婚女子的佩刀。 额儿伦很快为温特斯带来一柄巴掌大的小刀。 刀的钢口很好,刀身和刀柄一体锻造;没有格,刀柄用皮绳一圈一圈缠着;整体风格朴实无华,是牧民生活的可靠工具,温特斯很满意。 木匠活得用专门刻刀,但是温特斯并不打算雕像刻花。 他拿起一段树枝,慢慢剥掉表皮、截断、削尖。 通过这种方式,他一点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肌肉。 “你是在削木签?”额儿伦有些不解:“是要织毛衣吗?” “就是活动活动胳膊。” 额儿伦哄着温特斯:“在毡帐里削,木屑会弄到毯子上的。那我扶着你到外面去好不好?坐一会,晒晒太阳。” 温特斯不愿意离开帐篷,也不愿意在营地里露脸,但是他不会拒绝额儿伦。 “好。” 温特斯的腿伤已经消肿,但距离去掉固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额儿伦扶着他走到毡帐外,搬来一口木箱,让他坐在帐门口;又拿来毯子,给他盖在腿上。 又是一天的跋涉,今天在一片稀疏针叶林里宿营。 夕阳穿过枝叶,投下斑斑点点的光。 小狮子提着一条鹿腿走了过来,打趣道:“光看脖子以下,还以为你是炉火旁的老头子。” 温特斯默默削着木头。 “你这是要做烤肉的木串子?”小狮子也十分好奇。 他盯着温特斯手上的小刀,眨了眨眼。 温特斯点了点头,继续削木头。 “你呀,少说几句话。”额儿伦从帐篷里走出来,拿着羊毛针织薄毯给温特斯披在肩上,又从小狮子手里接过鹿腿:“让赫斯塔斯安安静静晒会太阳。” “唉,好好好。”小狮子咂了咂嘴。 他蹲坐在温特斯身旁,看白色的木芯被小刀一点点削尖,问:“战利品分回来了。你那套盔甲,你还想要吗?” 温特斯摇了摇头。 “找到你的时候,你怀里还有一包地图。那个你还想要吗?” 温特斯放下木签,想了想,说:“那是我一位长辈的物品,请还给我吧。” “没问题。”小狮子毫不犹豫地答应。 两人又陷入沉默,只能听到小刀削木头的声音。 小狮子干脆坐在地上,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说:“我哥回来了,还没合营,到时候我领他来见你。” 温特斯不置可否。 “你休息罢。”小狮子起身:“我走啦。” 这些日子里,小狮子时常会来找温特斯聊天。 只是温特斯愈发沉默,甚至还没有刚苏醒那段时间活泼,唯有与额儿伦在一起时才有一些话。 从姐姐和温特斯那里离开之后,小狮子没有返回自己的毡帐。他牵出马,带着护卫朝东边驰去。 他翻过山坡,沿着溪水奔行,抵达数公里外的另一座营地。 温特斯和额儿伦所在的营地体量很小,不是真正的赤河部“老营”。里面大多是边黎幸存的老弱妇孺,以及少量伤员。 而小狮子来到的这座营地只有成年男子,披甲佩刀的岗哨随处可见。 还有少量挂着弓、佩着箭筒的精悍侍卫,是为“箭筒士”。 路上的人见到小狮子纷纷致礼,或是直呼“小狮子”,或是恭敬地唤他“灶主”。 除了赤河部部众之外,营地后方另有近千被绳索、铁链捆成串的男人。 这些男人穿的不是赫德袍子,而是带着血迹的帕拉图军服! 他们是俘虏……也是奴隶。 周围的赫德人像喂猪一样,把食物扔向他们。俘虏们发疯般争抢,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一个中年俘虏刚抓起带着泥土和枯草的麦饼,就被另一名瘦弱俘虏抢走。 瘦弱俘虏不顾其他人拳脚相加,拼命把麦饼往嘴里塞。 另一边有人在惨叫:“我的手!” 是其他人顾不得区分手指还是麦饼,一口咬了下去,带着血吞掉。 围观的赫德人哈哈大笑,丢出更多麦饼。 俘虏们羞耻吗? 羞耻。 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饿到绝望。 十几天以来,他们日复一日跋涉,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都是像喂猪一样投食。 不抢就饿死。 那种饥饿感无时无刻不在叩问他们:尊严值几个钱?羞耻是什么? 赫德人俘获军官的数量很少,都被单独关押。 不仅是军官,就连军士也已经从俘虏之中剥离出来。 失去了主心骨,又被刻意地摧残,他们的意志已然彻底崩溃。 一阵诱人的香味飘进俘虏们的鼻腔,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动作。 赫德人把香喷喷的烤羊抬到他们面前。 俘虏们扑向烤羊,转眼被手脚上的铁链绳索拽倒,又被闪着寒芒的长矛逼退。 赫德人又推出几个蓬头垢面的帕拉图人。 一名身材壮硕的青翎羽走过来,身后跟着个瘦小通译。 瘦小通译怯生生地翻译:“火燧首领说,这几个奴隶想要逃跑,要受惩罚。” 通译也是俘虏,但因为能说两种语言,他的境遇远比其他人好得多。 青翎羽冷声呵斥,瘦小通译又大声喊了一遍。 青翎羽还是不满意,瘦小通译又哭着吼了一遍。 青翎羽一挥手,身旁的箭筒士抬出火盆。 他们用烧得发红的铁锥从逃跑俘虏锁骨下穿过,像给牛穿鼻环一样,把铁环穿在逃跑俘虏的锁骨上。 俘虏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飘散着一种焦糊的肉香味。 “火燧首领说,再逃跑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会直接杀掉。”瘦小通译声嘶力竭大喊:“火燧首领还说,荒原大得没有边际,无论你们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 俘虏们垂下头,有几个人盯着通译,眼里满是仇恨和愤怒。 “火燧首领要把你们当中有本事的人挑出来,有本事的人来吃烤肉,没本事的人继续从地上捡吃的。”瘦小通译的嗓音喊得沙哑:“你们当中,有谁会打铁?谁会……” 小狮子在旁边看了一会,无言地走向大帐。 因为周围没有敌人,所以赤河部营地不再是帐篷包围马群的结构。 马群被带到营地外觅食,各十夫队的小帐篷把大帐裹在最中央。 路上,青翎羽牡鹿[博寒]叫住小狮子,和他并肩走向大帐。 “迅鹰死了。”牡鹿小声搭腔,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唉,迅鹰是个有本事的,他的牧群总是比别人兴旺。”小狮子有些难过:“但是临阵拔掉翎羽逃跑,他也该死。” 牡鹿叹了口气,这一仗打下来,白狮的“箭”死伤大半。 像迅鹰这种不光彩的死法,还会被剥夺一切牧群、属民和奴仆。 不过也正因如此,许多位置空出来,牡鹿得以从豪格科塔[百夫长]晋升为箭。 [注:“箭”在赫德语中代表青翎羽级别的首领,又分为“射近程的近箭,射远程的远箭”。他们既是军事官,又是民政官] 小狮子和牡鹿走进大帐时,正有箭筒士抬着一顶带血的青翎羽走出来。 应当是迅鹰的头盔,因为赫德人忌讳身首分离。如不是血海深仇,即便是死刑也不会斩首。 大帐里,众人围着篝火团坐,青翎羽们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帕拉图人元气大伤,正是东下打草谷的好机会!” “灰眼睛和健食者正在各自召集战团,为今年秋天的劫掠做准备。我们也该竖起大纛,否则那些依附我们的小部落会被吸引走的!” “日他娘!三十年没打过草谷了!明明是我们流血,却不带我们吃肉吗?” 由于帕拉图的封锁,大荒原上什么都缺。 一朝击败宿敌,人人迫不及待想去帕拉图抢一把。 须知,上次诸部打草谷还是阙叶汗的时代,三十年之前。整整一代赫德人没见过帕拉图长啥子样。 “打个逑!你们这群混崽子!”铁丰跳起来痛骂:“火已经烧到眉毛,还想着打草谷?当务之急是维系和特尔敦部的盟约!先保住自己再说吧!” 一众青翎羽顿时安静下来。 铁丰看向白狮,沉声说道:“特尔敦部折损好些人马,我们比他们的损失还大,正应该抱团自保。灰眼睛和健食者说是要去打草谷,谁知道是不是来灭我们的?” “依我看,烤火者也没安好心。”小狮子坐到篝火边上,眉头紧锁:“他就没有趁机吞掉我们的心思?三大部,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都像狼一样贪婪、一样坏。” 铁丰一摊手,万般无奈道:“谁让三大部是红云汗的直系后代?谁让他们是[金人后裔]?是[继承者]?只有他们才能当大汗,他们也无时无刻不想着称汗。 烤火者的心思我能不懂?可是狮子咬着喉咙,狼咬着手,我们不打狮子打狼?提防着点便是了。” “你这话啥意思?”立刻就有青翎羽来了火气,大声嚷嚷道:“铁丰!你为啥总想着讨好烤火者?谁说只有三大部称汗?白狮凭啥不能当?我看你是想投奔特尔敦部!拿我们赤河部当献礼!” “放恁娘的屁!”铁丰勃然大怒,指着对方鼻子,唾沫横飞质问:“我要是有坏心思,我会带兵来帮你们?十年前赤河部被扬灰一样铲平,是谁帮白狮收拢部众?又是谁借兵给白狮?好哇!你们觉得我说话难听,我现在就带着鹰林部分营!” 说罢,铁丰甩手便要走,小狮子紧忙拦下舅舅。 对面的青翎羽被连珠箭似的话语问得哑口无言,垂头生着闷气。 “舅舅。”沉默的白狮终于开口,淡褐色的眼睛如同深潭。他温和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请你不要生气。” 铁丰甩开小狮子,也气呼呼地坐回篝火旁,语重心长对白狮说:“一百多年前,红云汗与诸部斩九畜歃血盟誓,约定只有金人后裔才能称汗。虽然时过境迁,但是在众民心中还有这么一回事。 你千万不要急着称汗,也别有这个心思,诸部不会服气的!要是哪天赤河部一统草原,你想当大汗、当单于,我一声也不吭。” “哈哈哈哈。”白狮仰天大笑,笑声凄苦:“我哪有这种心思?小时候,我只想让母亲弟弟妹妹能吃饱;母亲弟弟妹妹没了,聚集起来的伙伴也被杀得精光,我只想报仇;后来,追随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只想让他们安安稳稳活着。若是烤火者能做到,我去给他当个千夫长也无妨!” 篝火周围的青翎羽也被勾起伤心事,人人面容悲戚。 与其他靠血缘维系的氏族部落不同,后赤河部部众来自于各个氏族。因为部落离散、家破人亡,陆续聚拢在白狮麾下。 [注:后赤河部区别于被阿尔帕德率兵铲平的以白狮血亲为主的前赤河部] 三十年来帕拉图人持续进攻诸部,生存空间被挤压的诸部又自相攻伐。不知有多少部落在动荡中被碾碎,又有哪个赫德人没有失去过亲人? 小狮子猛然跳起来,大喊:“哥哥!你怎么能说这话?烤火者是什么东西?他也配?” “没错,他不配!”白狮重重一拳敲在膝盖上,语气坚定:“他太贪婪,又太无情,只会把我们当成奴仆看待。把赤河部部众交给他,我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青翎羽们应声而起:“我也是!三大部想来打我们,就让他们来!打死他们!” 铁丰默默坐在原地,神情很疲倦。 “第一,我们要继续维持与特尔敦部的盟约,名义上做他们的臣属也无妨。但是我们不会迁徙去他们的草场,更不会会与他们合营。须同烤火者约好,若是海东部和苏兹部想来攻我们,他不必来帮忙,只需去劫掠敌人老营。” “呜!”青翎羽们拍打胸膛齐声高呼,这是表达赞同的方式。 “舅舅。”白狮看向铁丰:“烤火者那边,还请你出使。” 铁丰微微一愣,他收起倦色,沉声说:“放心。依我看,即便不与他约好,烤火者也会去抄另外两部老营。我们流血,他们吃肉。这种事情,烤火者很乐意。” “第二,健食者和灰眼睛并非一条心,这是机会,要让他们互相牵制。言辞若是用在对地方,可抵万兵。我已经请大萨满前往海东部和苏兹部,为他们讲明利害。我们的力量虽然受损,但我们帮谁谁赢,打谁谁输!我愿意重申红云汗的盟誓,只奉金人后裔为汗。”白狮一摊手,笑着说:“我又不能称汗,三大部的真正对手可不是我。” “呜!”青翎羽们再次欢呼,有人高兴地说:“大萨满站在我们这边,那我们还怕什么?” “第三,今年秋天,我不打算组织战团东进打草谷。” 大帐内安静下来,众人有些遗憾:“至少派一点人去吧?有肉不吃,太可惜了。” “不仅我们不去,我们还要劝说三大部不去。”白狮沉吟道:“帕拉图内部本就是沸水壶,靠着一直以来的胜利缓解压力。他们这次吃了大亏,很可能要动荡一番。我们贸然提兵过去,反而会让他们再次团结。” 涉及到战略方面的问题,众人对于白狮有无限的信任。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齐声高呼:“呜!” “第四,我们要想办法团结周围的中小部落。三大部虽然势力大,但是把中小部落拧成一团,也不弱于他们。犬兵部的首领愿意我们去说服他们。” “呜!” “还有最后一件事。”白狮展露笑意:“按老规矩,把战利品分掉吧。” “呜!!!”欢呼声冲破帐篷,直达云霄。 对于赫德人的战争——或者说劫掠,赫德语里这俩是一个词——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战利品。 仅次于死刑的重罚,便是剥夺战利品。 赫德人所谓的战利品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 马车?好东西! 帐篷?好东西! 铁工具?好东西! 盔甲武器?再好不过! 帕拉图人丢弃的一切事物,对赫德人而言都是好东西。 但是真正能记到账目上的只有三样:人丁、马匹和盔甲。 赫德诸部的战争歌谣不会传唱抢夺多少金银布匹,但是一定会记录夺取了多少人丁、马匹和盔甲。 冥河之战结束,诸部联军就基本散伙。 白狮不想渡河追击,其他人想渡河追击也没有能力组织。即便白狮想,他也缺乏运力。 赫德人没能俘获骡马,因为尽数被塞克勒带走。 盔甲倒是大丰收,板甲和扎甲超过万领。 板甲是帕拉图军的,扎甲都是帕拉图军从赫德诸部手里缴获的。 还有许多冷热兵器,火枪、刀剑,不一而足。 对于处在冷兵器阶段的赫德诸部来说,披甲士和无甲兵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盔甲是宝贝,一副盔甲能传好几代人。板甲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按照事先的约定,诸部的扎甲各自退还——甲片上都有记号,帕拉图板甲按照出力多少瓜分。 两样加起来,赤河部拿到近三千套盔甲,他们也流了最多的血。 诸部虽然眼热,但还不至于上一秒是盟友,下一秒便抽刀对砍。 除了盔甲武器,还有奴隶。 帕拉图人摧毁大桥虽然暂时阻断追兵,但是也把没来得及过河人马留在西岸。 诸部抓到两千六百多名俘虏,大多数是辅兵,带伤。 按照往年的行情,帕拉图奴隶价值很高,因为这三十年来赫德人就没什么抓帕拉图奴隶的机会。 而赫德诸部抓帕拉图奴隶,除了日常干活,主要让他们种地。 没错,荒原上也有可耕种的土地,赫德人也需要农作物补充粮食来源。 为了不让帕拉图奴隶逃跑,诸部首领甚至会给帕拉图奴隶娶赫德女奴。 如果是铁匠、石匠、木匠这种有手艺的奴隶,价值就会更高。 但是现在时节不太对,赫德人抓帕拉图奴隶是要他们种地,可现在已经过了播种的季节。 一口气抓了太多、俘虏,帕拉图奴隶也在迅速贬值。 赫德诸部干脆不分工匠、劳力,直接按人头分配。 赤河部手上还有千余具羊皮囊,于是白狮安排人手在冥河上当起了艄公,收取俘虏作为船费——还有部落尚不满足收获,想要渡河追击。 诸部首领个个都精明得很,须知,帕拉图军队的精华几乎都在东岸。 追死一个人,就是一副板甲——帕拉图人绝没有力气再把尸体和盔甲带走。 也正因如此,百公里无人区内的追逐战,赫德人都是以部落为单位,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样的“联军”。 其他部落也许不需要俘虏,但是损失大量部众的赤河部亟需补充劳动力。 所以赤河部分到千把俘虏,他们需要把这些努力带回去,尽量别让他们在路上死掉。 以上种种,都是联军层面的分配。到了部落内部,又是一种分法。 很多首领根本不给部众分润战利品,特别是这种战利品以军用物资为主的情况。 但是赤河部的战利品会尽可能分配到所有人头上,无论多寡。 每名部众都能分到自己那份,死者的家属也有抚恤。 这可能导致一个奴隶有多个所有者,按照赤河部约定俗成的规矩,其中一个所有者可以赎买。 如果买不起,就大家共用一个奴隶。 赤河部军队的意志远比其他部队坚定,一部分便是因为白狮处事公正,愿意与所有人分享战利品。 [注:战利品的概念不局限于打仗,围猎的猎物也是战利品。战利品的分配是赫德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青翎羽们兴高采烈掰着手指计算细账。 “你要什么?小狮子?”铁丰问。 “我?”小狮子面露微笑:“我只要一个维内塔人。” …… 小狮子口中维内塔人,此刻正在制作滑轮组。 温特斯没有别的工具,他只有一把小刀。 部落医者说他需要活动膝关节和踝关节,一点点加码,这样才不会落病根。 额儿伦便每天协助温特斯“复健”。 但是温特斯的身材体重放在那里,额儿伦光是搀扶他都很吃力。 而且她平时还要照料温特斯起居,温特斯实在不忍心见她这样幸苦。 温特斯要做一套滑轮组,用支架吊着,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活动膝盖和脚踝关节。 同时也能活动他的上半身肌肉。 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躺在这里。 …… 同一时刻,诸王堡。 太阳的余晖下,阿尔帕德带领两名护卫骑马进入城门。 远征军残部返回帕拉图已经超过一周,目前驻扎在帕拉图军队辎重集散地,也就是温特斯出发的地方——双桥大营。 明明已经回到本土,情况却比在荒原还要严峻。 远征军没有解散,不仅常备军部分没有解散,就连辅兵也没有解散。 不仅如此,阿尔帕德还接管了双桥大营的守军和征召民兵。 他的诉求很简单:“第一,解决远征军的抚恤问题。” 战前,陆军总部与常备军官兵约定,一切赏格以土地的形式发放。 远征军带回了数不清的赫德蛮子的耳朵,他们曾经浴血奋战过,应当予以兑现。 “第二,动员部队,整军备战。这一仗还没输,帕拉图人还要再打回去。” 阿尔帕德深深知道,赫德诸部就像围住狮子的群狼。 如今狮子的震慑力减弱,狮子的爪子被折断,群狼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过去三十年,帕拉图人能维持边境的繁荣发展。不是靠防守,是靠进攻。 两个军团的常备军,分散在漫长的边境线就像往湖水里撒盐。 如果由蛮子占据进攻态势,他们可以从各个位置发起突袭,抢一把就跑。 帕拉图人将面对古牧罗帝国的战略窘境,边境各地烽烟四起,常备军疲于奔命。 军队的规模不得不继续扩大,却无法赚取足够的利润。 没错,帕拉图常备军现在是能赚钱的工具。 依靠借贷、抵押、债券以及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工具”,三十年来帕拉图对于赫德诸部的每一次战争都是盈利买卖。 在军队出征的时候,无人区的土地就已经被划分、买卖,并作为军费流入陆军总部和大议事会的库房。 且不提违约会怎样的后果——仅仅是想到这一点阿尔帕德都头疼欲裂。 光是从战略攻势变为战略守势,帕拉图常备军就会从聚宝盆变成无底洞。 在发给大议事会的公开信里,阿尔帕德明确写道:“解决远征军的抚恤问题,我愿脱掉军服、捆住双手,承担这次战役的全部失败责任。至于亚诺什将军的大军团长职务,我推举塞克勒准将接任,他是唯一能准备好下次战役的人。” 阿尔帕德自认为做的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失败的人。 面对失败,他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我没输,我要再打回去”。 他的意见也得到了帕拉图陆军的支持。 陆军总部派遣亚当斯将军前往大议事会,向所有议员阐述阿尔帕德的理由。 但是在大议事会看来,这就是背叛、这就是胁迫、这就是“逼宫”——不过也没错,因为阿尔帕德就是要逼宫。 他带着怨气,得知浮桥被毁,他第一时间派人求援。 在他看来,如果大议事会能像他曾经要求的那样,“快速动员、快速反应,不理睬赫德劫掠者,直接派兵救援”,他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尔帕德已经打定主意:这黑锅他可以背,要杀要剐随便处置。但是这一仗还没完,而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帕拉图! 而大议事会反应如何呢? 在诸王堡派议员看来,阿尔帕德·杜尧姆已经形同叛国。 诸王堡派以市民阶层为主,他们一向主张限制军队权力,效仿维内塔共和国将军队的一切权力收归议会之下。 而在蓝血派议员看来,阿尔帕德将军虽然事情做得有些唐突,但是出发点是好的,意见也是对的。 蓝血派追根溯源是主权战争的第二阶段——帕拉图公爵领内战中,追随老元帅的贵族军官们融入新共和国的产物。 他们的基本盘是广袤的乡村地区、地方议会,以及大量军功授田“自由人”阶级。 所谓“自由人”,即有权参与议员选举的公民。他们必须是男性,而且拥有足够多的财产或功勋,一般在地方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正如白狮所观察到那样,在高歌猛进的时候,一切内部矛盾都可以被胜利弥合。 可是一旦势头受挫,裂痕就会明显到让人不得不注意的程度。 两派议员争吵不休,一派坚决要求派兵镇压,另一派坚决反对派兵镇压。 大议事会内数次上演全武行,军队背景深厚的蓝血派议员揍得诸王堡派议员抱头鼠窜。 最后,双方勉为其难达成妥协。 大议事会决定同意阿尔帕德的要求:抚恤远征军残部——虽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找钱;同意委任塞克勒作为大军团长——只是同意,真正的委任命令由陆军总部下达。 但是阿尔帕德需要解散军队,并前往大议事会述职。 骑马走过吊桥,阿尔帕德心中感慨万千。他曾很多次走过这里,在欢呼和鲜花中凯旋。 那时候的他是英雄,春风得意、笑容满面、鲜衣怒马过长街。 而这次他走进诸王堡,再出来的时候就将是罪犯的身份了。 他心甘情愿承担这次战役失败的责任——没错,不是战争,是战役。 在阿尔帕德看来,这只是一场战争中的一部分战役,他还没输,这场战争也没输,帕拉图更没输。 “亚辛,你这孩子。”阿尔帕德回想过去,不禁摇头苦笑:“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可你为什么不跟我来帕拉图呢?唉,我为什么不把他强留在帕拉图呢?” 阿尔帕德突然感觉自己老了,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加疲惫。 石板铺成的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突然,小巷里扑出一个男人,男人衣服上带着血迹,紧紧抓住阿尔帕德的缰绳:“杜尧姆!走!快走!” 两名侍卫大惊失色,“唰”地拔出军刀。 天色昏暗,但是阿尔帕德依旧能辨认出马前的男人是谁。 因为眼前的男人是他的亲弟弟,大议事会议员——阿尔帕德·克莱因海斯勒。 “你怎么搞的?”阿尔帕德当即便要下马:“你身上怎么有血!” “快走!哥哥!快走!”克莱因海斯勒哭喊着把哥哥往马上推。 “砰!” 一声枪响。 克莱因海斯勒变得沉默,他的后脑壳被打得粉碎,红的、白的溅了阿尔帕德一身,他缓缓倒地。 阿尔帕德呆立在原地,弟弟的手从他手里滑落。 更多的枪响。 还有脚步声、马蹄声。 “格杀勿论!” “不要走了阿尔帕德!” “不论死活!” 阿尔帕德悲愤地大吼,他拔出军刀,便要上去拼命。 两名侍卫拦在他面前,逼着他的战马转头,又冲着他的战马狠狠一踢。 阿尔帕德的战马载着他向城门狂奔。 他的两名侍卫冲向来敌。 吊桥在缓缓升起,希望之门在合拢。 阿尔帕德狠刺马肋。 在吊桥坡度即将变得无法攀爬之前,阿尔帕德的战马跃出桥面,从护城河上飞过,重重落在地上。 随即,战马载着阿尔帕德消失在夜色中。 塞克勒和诸王堡派议员首领格罗夫·大卫赶到城门上。 格罗夫怒不可遏,狠狠给守门官一记耳光,他狂吼:“怎么会让他跑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马蹄声越来越近,阿尔帕德竟然回来了。 他在护城河前勒马,看着城楼,悲愤地质问:“还有你吗?塞克勒!” “有我。”塞克勒面无表情回答。 “你这个叛徒!” “不!”塞克勒的声音冷峻坚定:“我只忠于帕拉图!” 阿尔帕德绝望地大笑,纵马离开。 与此同时,格罗夫派出的特使正携带着“大议事会命令”赶往双桥大营。 第一百章 舞会 五月一日那天,荒原下了一场夹着小冰雹的雨。 这是漫长旱季过后的第一场降水,宣告雨季的到来。 从这一天开始,赫德牧民会把牲灵逐步带到地势高的地方,那里更凉爽。 等到旱季来临,他们会再把牲灵领回地势低的越冬草场。 温特斯就这样跟着营地迁徙。 小狮子时常会来找他说话。 “要说起差别,我们伯牙氏和金人氏的差别,比维内塔人与帕拉图人的差别还大。他们拜石堆,我们敬祖灵。再往西去的牧鹿野人部落,和我们语言都不通。” 小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嗨,也就只有你们草原之外的人把诸部统统叫赫德人,诸部的话里就没有‘赫德’这个发音。” 温特斯静静削着木锥,熟能生巧,他对小刀的控制已经愈发精准。 扎营之后,他会支起滑轮吊住膝盖,在额儿伦的帮助下做简单的复健运动。 坐着牛车随营跋涉时,他就不停地削木锥。 荒原上草多树少,营地里的人们得知他削木头,便主动为他搜集木料。 粗的、细的、树枝、树干,不拘优劣,通通往额儿伦这里送。 小狮子见他整天削木锥,给他带来一套铁制工具。 温特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虽然缺少钉子,但他还是做出几张折叠凳。 小狮子仿佛只需要一个听众,他咬着甜草杆,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吗?草原上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大海,连我哥也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和他们形容。” “即便他们尽其所能的想象,大海也只是一汪大号的湖泊。对于大家而言,南边和北边山脉、西面的雪原、东面的帕拉图人、以及这片草原,就是世界的全部。” “有时我不禁想,诸部与诸部、诸部与帕拉图人,从生到死就为了这样一小片地方相互拼杀,简直荒唐又滑稽。” “有时我又不禁想,你我为什么要相互杀戮?为了吃穿吗?可是这些年来草原风调雨顺,大家至少能吃饱、能穿暖。” “为了仇恨吗?帕拉图抓诸部部众,卖到大海之外为奴。诸部也抓帕拉图人做‘图惕恰儿’,用铁链穿着,比红松庄园的主人还狠毒。” “诸部与帕拉图人憎恨彼此,又不憎恨彼此,因为大家都习惯了。我哥还给帕拉图大头目当过亲卫,你不知道吧?就在那人灭掉我父亲的部落之后。” “诸部之间也在彼此攻杀。我们和你们打了一仗,转头又要防备诸部来打我们。” “就算是草原之外,你们这些‘文明人’不是也在互相杀戮吗?你们维内塔与群岛的战争,比诸部与帕拉图的战争还要惨烈。” “又或是因为贪欲?我不知道。我搞不清楚,又不愿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在草原之外,可是有无边无际的大海呀!” 小狮子吐出草渣,故作轻松道:“这些话,茫茫草原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听我说。要是说给别人听,他们怕不是以为我发了疯。” “对啦,你知道吗?我听传歌咏者的歌中说,在西边的西边的西边,穿过苔原和雪地,在群山的西侧,是另一片土地和大海!我们祖先就是从那里迁徙到这里来的。有机会的话,我真的想去看看,或者咱俩一起去。” 温特斯停下手中的活,他端详着小狮子,轻声说:“你长大了,比在赤硫岛时长进太多。” “你这话啥意思?”小狮子佯怒:“你这不是等于说我在红松庄园时是个傻缺?” “我想见你哥。” “我也想让他见你。”小狮子叹了口气:“他最近忙着呢。之前打仗的时候,主儿勤人劫掠了我们的老营。剥去了五十多件衣服,杀了十几个人,抢去不少牲灵。我哥带兵去征讨主儿勤人了。” “你不跟着去吗?” “我守灶。”小狮子又想起什么:“对了,大萨满想见你。准确来说,是想见赫斯塔斯。放心,他是很好的人。” “你们叫我赫斯塔斯。”温特斯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是因为那个仪式吧。” 小狮子点头,苦恼地解释:“没错,库尔希塔希仪式是一种……我很难解释,反正是非常重要的仪式。赫斯塔斯选择你作为他的继业者——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现在有一点点明白了。” “你不光是传承赫斯塔斯的名字、尊号,赫斯塔斯还有之前的每一代赫斯塔斯,他们的灵都被你所继承。他们陪伴着你,保护着你。”小狮子继续说道:“所以对我们而言,你就是赫斯塔斯,我们与先祖和万灵沟通的桥梁——虽然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像。” “为什么是我?”温特斯抿着嘴唇。 “我也想知道。”小狮子苦笑道:“你要真是赫斯塔斯,你应该能自己去问上一代赫斯塔斯。还是等大萨满来,让他为你解释。” 说着,小狮子从温特斯膝上拿起两枚木锥。 并列比照之下,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本来还以为你削木签是消遣,毕竟用来烤肉都嫌短。可我现在看出来了,全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哈哈,你这也是一门绝活。” 温特斯不置可否,继续削着木锥。 “有人来看你啦!温特斯。”额儿伦高高兴兴领着一个人走进来。 “吉祥如意,帕拉图冠军,您的伤好一些了吗?”来者进帐篷,恭恭敬敬奉上一小包礼物:“我主派我来看望您。” 来者说得居然也是一口流利的通用语,这座营地此前只有三人能说通用语:温特斯、额儿伦和小狮子。 什么时候来了第四个? 温特斯面无表情,没有收下礼物,他记得这人是谁。 小狮子眉毛高高挑起:“你是谁?” 来者低眉顺眼地回答:“我是烤火者的通译。” 小狮子轻哼一声,接过礼物,打开一看:“胡椒?” “是胡椒。”老通译的态度愈发恭顺:“我怕这位大人吃不惯草原饮食,所以带了一点香料过来。” “来干嘛?” “请允许我和这位大人单独谈话。老仆力衰体弱,这位大人动动手指就能杀了我,请您尽可放心。” 小狮子本想直接回绝,但他还是用眼神询问温特斯。 温特斯微微点头,小狮子瞟着老通译,与额儿伦走出毡帐。 温特斯不说话,老通译也不说话,双方就这样静静对视了一小会。 “您的伤如何了?”老通译打破沉默,笑着问:“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温特斯一言不发,用眼神告诉对方:“有话直说。” 老通译轻轻咳嗽一声,陡然变色,突袭般喝问:“祭天金人在哪?!” 温特斯不为所动:“分了,让猴屁股脸自己拼去吧。” “你撒谎!”老通译眼神凌厉,死死盯着温特斯的眼睛、脸庞和指尖,不放过一丝细微动作:“我们根本没找到金人残片!俘虏手上没有,大营里也没有!没人知道在哪里!” “很好,那是你们的事。” 老通译突然扣住温特斯的手腕:“祭天金人在哪?!” 温特斯似笑非笑,脉搏就像滴漏一样平稳。 下一刻,老通译依稀看到拳赢出现在他眼前。 然后是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他被打得仰坐在地,眼泪、鼻血、口水横流。 “别找死。”温特斯声音清冷通透:“猴屁股脸想要祭天金人?让他攒攒钱,说不定能铸个小号的。” 老通译刚要发作,帐外的小狮子和额儿伦已经闻声闯进来。 “怎么回事?”小狮子的手扶上刀柄,神色不善地盯着老通译。 老通译扶着鼻梁,猛一用力扳正。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几人施礼,脸色阴沉地走了。 “怎么回事?”小狮子又关切地问温特斯。 温特斯松了松手腕:“狼狈为奸。” “这老奴仆有点本事。”小狮子挠着头发说:“居然也不叫疼,自己弄好鼻梁骨走了。” “你对上他不一定赢。”温特斯回想着老通译手掌的触感:“那家伙手上的茧子……比我还厚。” 温特斯的思绪回到汇流河北岸:“可惜我那时竟没看出来,没有在战场上一剑杀了他。现在,就算想杀也杀不得了。” 额儿伦害怕地扔掉老通译带来的那袋胡椒:“这个咱们不要了。万一他下毒怎么办?” “放心。”温特斯靠在毛毯上,慢吞吞地说:“现在最关心我生命安全的就是猴屁股脸。我看今天杀羊了,咱们做羊杂碎汤喝吧?就像在赤硫岛那样,加一点点碎胡椒。” “好的,我煮羊头给你吃。”听到猴屁股脸这个叫法,额儿伦的柳叶眼笑弯弯的,拿着胡椒走出毡帐。 胡椒捣碎、过筛。 羊肚、羊肠、羊心、羊肺洗净切丝,先焯水,后下锅滚成白汤。 羊汤撒上胡椒粉,再加一点草原的野韭菜花酿成的酱,能驱散一切寒意。 最后,额儿伦端上偷偷准备的面条。 这是温特斯在大荒原上吃得最温暖的一顿。 …… 温特斯吃得很好,但是有些人很气恼。 老通译离开大营之后,马不停蹄往南赶。 在六十公里之外的山坳里,烤火者正在等着他。 如果小狮子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怒不可遏。 特尔敦的草场在大河以南,更靠近南边的金顶山脉。 赤河部的草场在大河以北,更靠近北面的遮荫山脉。 赫德诸部口中的“大河”,就是帕拉图人口中的烬流江,维内塔人和联省人口中的奔流河。 这条河自西向东流淌,近似将两山夹地拦腰一分为二。 连冥河最终都要汇入大河,所以大河又被赫德人称为万河之河、众河之父。 不过在与冥河交汇之前,上游的大河水量并不比冥河多。 冥河之战没过多久,烤火者便与白狮分别,引着特尔敦部人马回往“河南草场”。 但他实际上不仅没走,还领着五百精骑躲藏在赤河部营地附近的山坳里。 这是严重的挑衅行为,同开打只隔着一层纸。 “怎么样?”看到老通译回来,烤火者急不可耐地问:“那家伙怎么说?” “平静的就像木头、冰冷的就像石头。”老通译沉着脸说:“上次见他,他还浅得像汪池水。这次见面,我竟然看不透他了。” 烤火者手足无措:“那如何是好?额赤格,还要动手抢人吗?” 别说是赤河部的人,就算是特尔敦部的底层部众听到首领唤通译“额赤格”,也要吓一跳。 额赤格,即赫德语中的“父亲”。 考虑到特尔敦部上任首领没有把老通译吊在树上乱箭射死,烤火者的意思应该是“亚父”。 烤火者的箭筒士对此习以为常,显然这个所谓的“通译”,并不仅仅是通译那么简单。 老通译沉吟着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小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才看不透他。” “那怎么办?”烤火者慌了神:“要是他也不知道,我们去哪找祭天金人?” “最坏的可能,是金人被叛党带走了。”老通译整理着思路:“金人的头颅被砍下,很可能其他部分也被拆解。化整为零,带走就不难。还有一种可能,是拆解后被埋藏起来,甚至沉到水里。” “真的被两腿人带走怎么办?!”烤火者已经急到破音。 “慌什么?”老通译板着脸呵斥:“那金人既不能产驹,又不能杀人,就是块金疙瘩!这一仗我们得到千五百副甲胄,兵器不可胜数。只要我们能恢复元气,就算没了祭天金人,谁能奈何得了我们?若是我们虚弱,祭天金人在手也会被夺走。” “那怎么办?还抢人吗?” “不,现在我们与赤河部唇亡齿寒。依那小子的价值,还不至于冒着与赤河部开战的风险强抢。最好是要让白狮自己交人,而且要小心,不能让白狮知道祭天金人的风声。” “好。”烤火者连连点头。 “叛党撤退那么坚决,我也咬不准他们会不会带着黄金走。”老通译一拍腿:“走!去冥河边!派出人去,把叛党撤退的路线找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烤火者的五百精骑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卷起行囊,牵上从马,朝着冥河之畔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海蓝城郊,纳瓦雷庄园。 凯瑟琳高高兴兴走进安娜的房间,看到姐姐憔悴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张一张翻阅着一沓信笺,不禁有些气恼。 她往安娜的卧床一躺,望着顶帘的刺绣花纹,调笑姐姐:“啧啧啧,还挂念着情郎呢?你在这里唱苦情戏,说不定人家已经把你忘得干净,正在和哪个帕拉图小骚蹄子蜜里调油呢!” 这是安娜的两大禁忌:第一,不经允许躺在她床上——当然,她从来没允许过;第二,恶意攻击神秘的先生——也没有不恶意的攻击。 凯瑟琳每每想要激怒姐姐,就会使出这两招,屡试不爽。 可是今天安娜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往日里一点就着,今天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仍旧呆呆坐在梳妆台前,翻看着信笺。 凯瑟琳几乎快要气得发疯。 她跳下床,不由分说夺过安娜手上的信笺,恼火地教训姐姐:“不就是初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伤心难过,值得吗?” “好啦。”安娜的声音很疲倦:“别闹了,还给我。” “你看我把它们统统烧掉!” 安娜不再说话,她趴在梳妆桌上,小声抽泣。 “你付出得越多,受得伤害就越大。”凯瑟琳越说越生气:“只有不付出真心,才永远不会受伤。你真以为你、我和奥莉维娅能为爱情结婚吗?你是五岁小孩吗?我们是纳瓦雷家族的女继承人,我们的婚姻一定是要经过仔细考量。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妈妈还说你比我成熟,可是你怎么见人全抛一片心。天呐!你怎么这么单纯啊!” 安娜的哭声越来越大,凯瑟琳也跟着难过起来。 她坐在安娜身旁,抱住姐姐的肩膀:“好啦好啦,别哭啦。都是我的错,我是邪恶的巫婆,你是纯洁的公主。公主殿下要不要跟我去跳舞呢?莫吕克太太刚派人送请帖来,要我们两个都去呢。” 凯瑟琳的手指拂过安娜蓬乱的头发,贴在姐姐身上,撒娇道:“咱们今天盛装打扮,一定要压过莫吕克家那三个蠢姑娘。大不了今天我收敛一点,让你最出风头,好不好?我退赛一天,让你当海蓝最璀璨夺目的女士。舞会上再认识个帅小伙,很快你就能把M先生忘了。” “我不去!”安娜哭噎着乱踢梳妆台。 凯瑟琳也无计可施,她万般无奈:“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是好人,M先生也是好人,只有我是坏人。M先生肯定是对你日思夜想,每天魂不守舍,就想着飞回你身边。而且忠贞不二,哪怕十几个帕拉图小骚蹄子在身旁莺歌燕舞,他也坐怀不乱、抵死不从。” “你真的是烦死了!”安娜破涕为笑:“你哪学来的小……小骚……哪学来的这种话?!” “男人们都这么说。”凯瑟琳一声轻哼:“你当他们都是什么好人?” “这些信,是M先生在塔尼利亚写的。”安娜至今提到情郎名字还会害羞,所以都用M先生代替:“他还没来得及交给我,就被带到帕拉图了。” “是吗?”凯瑟琳的狐狸眼笑眯眯的:“那我得好好欣赏一下。” 安娜满脸羞红,忙伸手抢夺信笺,凯瑟琳不给。 两人从梳妆台抢到床上。 “唉,有个M先生也蛮好。”凯瑟琳吐气如兰,她附在安娜耳畔,轻轻咬了一下姐姐的耳垂:“在你遇到他之前,我还以为你喜欢女人呢!” 安娜尖叫着挥拳乱锤,把她往床外推。 凯瑟琳低声惨呼,虽然竭力抓着床罩,但还是被硬生生推下了床。 下一秒,她又不屈不挠爬了上来,大笑着扑向姐姐:“让我看看,是谁这么纯情呀?” 两姐妹打闹一阵,又和好如初。 “莫吕克家的舞会,去不去?”凯瑟琳用手肘顶了顶姐姐的腰。 “不去。” “去嘛,去嘛,去嘛……”凯瑟琳抱着姐姐,开始软磨硬泡。 安娜轻轻摇头:“我没心情。” “唉,那好。”凯瑟琳彻底放弃,她悲叹一声:“我也不去了。” “你为什么不去?” “你不去,我也不想去。”凯瑟琳板着脸说:“总得让其他女士有一点点表现空间嘛。” 突然,一连串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脚步声的主人跌跌撞撞,蕴含着极大的悲伤和急迫。 安娜和凯瑟琳对视一眼,紧忙从床上爬起来。 伊丽莎白撞进门,手里拿着一叠沾血的信笺,几乎快要站不稳。 安娜霎时心脏像被藤曼勒紧。 “别说……”她惊恐地步步后退,连连摆手,声音带着哭腔:“别……” 伊丽莎白抱着安娜,失声痛哭:“我哥,他不在了……” 安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重重摔在地上。 类似的一幕,正在海蓝各处上演。 悲讯由维内塔驻诸王堡首席顾问飞马传回,又经由军属们的渠道快速扩散。 人人都迫切想知道自家孩子的情况。 不幸的家庭哭声震天,幸运的家庭也心有戚戚。 珂莎倒在玛丽塔嬷嬷怀里,泣不成声。 安托尼奥还在群岛,尚不知道这个噩耗。 照顾达·格拉纳希家族整整三代人的玛丽塔嬷嬷像对待婴儿一样,轻轻拍着珂莎的后背。 “苦命的小少爷。”嬷嬷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淌:“苦命的大小姐。” …… 诸王堡刚刚经历一场血洗,街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净。 屠杀的起点是一起意外刺杀。 之所以说是意外,是因为没人想过当场要阿尔帕德的命。 最初,他们只是想把阿尔帕德以及蓝血派领导层一网打尽——用逮捕的方式。 国家公器自有更好的杀人手段,何须刺杀? 但是局面还是失控了,死了三个人,包括[阿尔帕德·克莱因海斯勒]。而真正的目标[阿尔帕德·杜尧姆]逃出生天。 以这场失败的刺杀为起点,暴力很快升级到无法收拾。 蓝血派的反击异常凶猛,不等诸王堡派抓捕他们,他们已经提着剑、带着私兵找上门来。 积攒三十年的仇怨一朝引爆,释放出的破坏力甚至远超始作俑者的最可怕的想象。 大议事堂几乎变成屠宰场,杀红眼的两派在城内互相搜捕,挨家挨户找“叛党”。 有唯恐天下不乱者浑水摸鱼;地痞流氓趁机抢劫、纵火、奸淫,为非作歹。 诸王堡笼罩在浓烟之中,火防队却不敢出门救火。 无辜市民躲在家里瑟瑟发抖,拼命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 全赖塞克勒果断出手,率领驻军镇压暴乱,并在诸王堡实施戒严和军管,事态才逐渐平息。 但是在这场混战中,陆军总部坚定地站在蓝血派一边。 在军官阶层看来,塞克勒的行为无异于向大议事会出卖陆军。 陆军总部的大半军官连同蓝血派残存人员并肩反攻出城,去投奔阿尔帕德将军了。 留下的军官鱼龙混杂,各有各的理由。 或是素来与蓝血派不和,或是野心勃勃,或是因为忠于塞克勒,还有些干脆只是因为家小都在诸王堡。 而在双桥大营,高呼“我们被背叛了”的阿尔帕德纵马入辕门,顷刻间便夺回军队的指挥权。 “大议事会特使”旋即被公开处决,阿尔帕德派人送来特使的头颅和一封信。 那是一封战书。 …… 除了维内塔青年军官的阵亡通知之外,维内塔驻诸王堡首席顾问[图拉尼奥]刚刚得到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 不顾卫兵阻拦,图拉尼奥怒气冲冲闯进议长办公室,将一纸公文狠狠拍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首席顾问压制着怒气:“格罗夫先生!” 上任议长阿尔帕德·克莱因海斯勒已经身亡,新任议长[格罗夫·马格努斯]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就是字面的意思。” “我问得就是你字面的意思!”图拉尼奥大吼:“不还了是什么意思?你想在这个时候招惹维内塔吗?” “大议事会已经宣布共和国财政破产,现有资产会优先偿还国内债券,维内塔的债务将被重组。上一届大议事会签下的非法借贷,本届大议事会一笔也不认。”格罗夫一点一点收敛笑容,盯着首席顾问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不还了,就是不还了!” 第一百零一章 回家 留在诸王堡的议员们全票通过议案:废除旧的帕拉图共和国,改组政府,成立帕拉图“第二”共和国。 议员还是诸王堡派议员,办公地点还在大议事堂。 看起来就是换块牌子,但实际上远非如此。 共和国初生那几年,代表城市利益的诸王堡派系还能压制旧贵族派系。 但是随着军功自由人阶层的不断扩大,蓝血派逐渐占据上风,并最终死死压制住诸王堡派。 蓝血派常年执政,诸王堡派就只能常年在野,在野派一当便是二十几年。 遽然大权在握,诸王堡派立刻开始一系列激进改革。 新的大议事会通过的第一条法令便是《债务重组法令》。 依照此项法令,帕拉图即将迎来大规模债务重组。 共和国的净资产优先偿付本国债权人,境外债权人的债务将强制使用一种[年金债券]支付。 年金债券的利率原则上为3%,偿还期限为四十年,且第二共和国拥有随时赎买年金债券的权利。 虽然格罗夫说话很硬气,但是他的副手[贝克议员]立刻就找上维内塔首席顾问。 贝克解释其中缘由,并请求谅解:“国库里确实没钱了!远远不够偿还债务!” …… 过去三十年,帕拉图征讨蛮子都是借钱打仗。 不仅国民乐于购买债券,盟国投资者也乐意借钱给他们,因为帕拉图每次都能赢。 盟国投资者主要是维内塔银行家,联省资金占比并不多。 一是因为联省人吃过大亏,二是因为联省也没什么银行家。 通过加杠杆,帕拉图只需要用少量的钱支付利息,就可以撬动巨量的资金。 这些资金化作武器、盔甲、战马、军粮以及射向蛮子的铅弹,为帕拉图人带来三十年的胜利。 战利品主要是土地、奴隶和牲群,金银很少,投资者要如何回笼资金? 没关系,以“债券可交易”为基础,维内塔银行家发明了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工具:抵押、二次抵押、捆绑、分割…… 甚至为了对冲风险,维内塔银行家为债券市场引入了航运业的概念——保险。 内德元帅还是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他一定不曾想到,他为募集军费使出的小招数,竟然自行演化为一头庞然巨兽。 简而言之:帕拉图胜利,链条上所有人都赚钱;帕拉图失败,这大厦就会如多米诺骨牌般垮塌。 首当其冲便是维内塔银行家和倾家荡产购买债券的散户。 所以帕拉图人不能失败;在此之前也没有人觉得帕拉图会失败;但是这一次帕拉图就是败了。 有人会问,像新垦地不是还有大片无人土地可以抵债吗? 请别忘记,那些土地可不是帕拉图共和国的财产,而是帕拉图军队的财产。 帕拉图军队不仅可以经商,还可以当地主,更能维持国中之国。 …… 所以才有格罗夫的第二项改革:改组政府,收缴军权。 由于主权战争的历史遗留问题,帕拉图陆军总部在法理是“联盟”的下属机构,只比大议事会矮半级。 严格来说,二者是合作关系。大议事会甚至不能决定陆军人事任免,只能“建议”。 格罗夫·马格努斯将[帕拉图陆军总部]改组为[帕拉图军事委员会],新的军事委员会隶属于大议事会。 这也是诸王堡派一直以来的政治诉求,改[拥有国家的军队]为[拥有军队的国家]。 [拥有国家的军队]的样板是联省,[拥有军队的国家]的模板是维内塔。 帕拉图的****程度介于二者之间,但是三十年来持续朝着联省模式坠落。 除此之外还有多项改革措施,目的都是削弱旧贵族在地方的势力。 新的大议事会发布了一项声明,即《共和宣言》。 核心思想就是占据道德高地:帕拉图第二共和国成立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了!赋、税、役都会减轻!还会分享地权、鼓励开荒!第二共和国之外都是伪政府!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们! 当然还有另外两项生死攸关的命令:召集各地驻军前来诸王堡;以及向阿尔帕德派出使节,尽最大可能挽救和平。 …… 贝克议员拉着维内塔首席顾问讲了许多,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确实没钱了。 国库连利息都还不起,更别说债务本身。 政府甚至拿不出远征军的抚恤金,因为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必须收缴陆军的财产,才能填上这个大窟窿。 “滚你妈的!”暴躁的维内塔首席顾问当即痛骂回去:“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净资产优先偿还国内债务?谁是国内债权人?还不他妈是你们这群议员?!” 首席顾问推开对方,怒气冲冲地走了。 …… 债务重组的消息送回海蓝,又是一片哀号。 立刻就有老人反应过来:“这不是疯王对付联省人的招数吗?” 上一代帝国皇帝“疯子”理查四世,也是找联省银行家借钱打仗——那时候还不叫联省,叫山前地公爵领[弗斯兰德]。 等到没钱还债,疯王就两手一摊,颁发《破产敕令》,宣布债务重组。 弗斯兰德银行家被这套组合拳打得吐血。 表面上他们债权没有被取消,实际上等于疯王用很少的钱冻结了他们的全部资本。 如果他们想要出售这些债券,就必须狠狠割肉。 许多弗斯兰德人因此破产,甚至自杀,这片大陆的金融业版图也随之改变。 帕拉图的消息传回来,维内塔银行家群情激愤:“他们想不还就不还?!” “3%的利率?日羊佬还真敢啊!疯王都给5%的利率!” “日羊佬凭什么?!” “[粗口]!” …… 商人们的愤怒暂且不提。 维内塔陆军总部“王座间”,将官们的关注点在另一个地方。 “到底什么情况?怎么就打起来了?”有人大为不解:“塞克勒是我同期,很理智的人,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关键是打得如何?谁赢谁输?我们干坐在这里,屁也不知道。”雷顿——他如今已是中将——骂骂咧咧地说:“阿尔帕德还是我班长呢!我倒不意外他能干出来这事。” “亚诺什将军呢?亚诺什将军压不住他俩?”有人问。 “亚诺什将军据说是中风了。”另一个声音轻轻回答。 一直闭目养神的齐奥上将突然开口:“你们知道阿尔帕德和塞克勒是什么吗?” 众将官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军事督政官的话。 还是雷顿中将壮着胆子问:“什么……什么?” “阿尔帕德和塞克勒是两条最好的猎狗,强壮、忠诚、凶狠。但只有亚诺什才是猎人。”齐奥慢吞吞自问自答,比起两年前谋划群岛之战时,他变得苍老许多:“如今猎人没了,猎狗就要相互撕咬啦……也再没有人能拉开他们。” 猎狗和猎人这个比喻,在座也就只有齐奥上将配说,其他人都没法搭腔。 “那我们怎么办?”雷顿抽着烟,闷声闷气说:“三军团在群岛和[胜利女神]对峙,四军团与[奔流河]对峙,都动弹不得。再征召预备役?” “你可得了吧!”立刻有人反对:“塔尼利亚都没消化完!哪能这样频繁地动员预备役?总能先弄清我们的目标,再讨论是否要征召预备役吧?” 雷顿被刺了一下,也来了火气:“驻帕拉图武官真是个废物!送回来的都是什么情报?颠三倒四,他自己能看懂吗?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决策?” 齐奥睁开眼睛,坐直身体。 王座间里的军官们明白督政官要说话,也纷纷收敛仪容,正襟危坐。 “派观战武官过去。” …… …… 皮埃尔·米切尔当了逃兵。 安格鲁、瓦希卡还有其他狼镇人也跟着他一起逃了回来。 皮埃尔自认不是懦夫。 九死一生从荒原杀回帕拉图,他一次也没腿软过。 皮埃尔就是不想再给他们卖命了。 “走。”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伙伴:“咱们回家吧。” 回家,这个词仿佛有神奇的魔力,令每个人阴霾的眼睛泛起泪花。 “好。”大家叨咕着:“回家。” 部队从双桥大营开拔的时候,他们钻个空子溜走了。 逃兵、死刑……这些他们都已经不在乎,他们只想回家。 狼镇人专挑小路走,刻意躲避村庄和镇子,甚至绕到无人区里面。 渴了喝溪水、饿了吃干粮,历尽千辛万苦,狼镇边界的大角河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到家了。 每个人都欢呼着,发疯一般跑向大角河。亲吻河岸,捧起河里的水痛饮。 皮埃尔吸了吸鼻子,轻唤安格鲁:“钩儿?” “怎么啦?” “我爹给我讲过,在北边老家的时候。杜萨克给皇帝当足七年差,就会被打发回家。他们把衣服、刀和家当都驮在马背上,结伴牵马走着。一直走到弓背湾,杜萨克们第一眼看到杜河的时候……” [杜河:The Don River,帝国境内的杜萨人的故乡] 其他杜萨克们静静听着。 “……‘我的老天!你就瞧吧!’”皮埃尔模仿着父亲的腔调:“人人简直像发了疯,大喊着冲到河边‘杜河!静静的杜河!我的爹娘!养育我的恩人!乌拉!啊啊啊啊!’” 皮埃尔忍不住发笑,眼圈却泛红。 不是杜萨克的狼镇人听到这里,眼睛也变得湿润,鼻头发酸。 皮埃尔继续讲:“他们把制帽、军服、枕套、靴子通通扔进河里。他们平安回家,于是便犒赏杜河。下游的爹娘妻儿看到一顶顶制帽像天鹅一样从上游漂下来,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到家了……” 皮埃尔摘下帽子,使劲扔向大角河。 黑色的帽子顺着蜿蜒的河道转了几个弯,消失在芦苇之后。 其他人也纷纷照做,他们声嘶力竭呐喊:“爹!娘!我回家了!” 皮埃尔走到河畔,想要洗去身上的尘土。 望着水中倒映出的脸庞,皮埃尔几乎认不出那人是谁。 那人目光忧郁,紧紧皱着眉头,眼窝深陷进去,颧骨消瘦地凸出来。 皮埃尔触摸着自己的脸庞,他有些记不得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几次目睹伙伴阵亡之后,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半分怜悯。他变得铁石心肠,对敌人冷酷无情。 可是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欢笑,他也很难再注视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 在此之前,他牢牢捍卫着杜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便表现出忘我的勇敢。 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因为作战勇敢,他得到四次嘉奖令、三枚奖章。 而现在,他当了逃兵。 但是那些都已经无所谓啦,因为他回家了。 皮埃尔跃上马鞍,朝着米切尔庄园狂奔。 灿烂阳光一扫冬日阴霾,天空湛蓝如洗。 山川河流早已解冻,泥土中散发着草芽萌发的新鲜气息。 燕子已经从维内塔和联省回家,成双成对在老地方筑新巢。 大雁的队列掠过这片土地,向着荒原飞去。 在皮埃尔的记忆力,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家里都会很热闹: 爸爸和车把式们会把长鞭抽得“啪啪”响,驱策挽马在地上犁出一道道沟。其他雇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撒着烟种。 妈妈会围出小片菜园,撒上荨瓜、南瓜、黑豆、柿子的种子; 西北面是家里的麦田,麦苗已经返青,正要锄草补肥。 沉浸在回忆中的皮埃尔倏忽惊觉,橡树后面的米切尔庄园寂静无声。 没有马儿的嘶鸣,没有正在劳动的大伙唱着的号子,没有人烟。 平坦肥沃的土地如今荒芜着,杂草胡乱地生长。 皮埃尔的心中无比恐惧,他发疯一般抽打战马,越过围栏,径直奔向大宅。 “爸!妈!”皮埃尔大喊:“我回来了!” 小杜萨克翻身下马,健步冲上台阶,猛地撞开正门,带着哭腔寻找:“爸!妈!我回来了!” “哗啦”,盘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门厅内的斯佳丽扑进他怀中,失声痛哭。 “没事!别怕!”皮埃尔紧紧拥抱着妹妹:“哥哥回来了。” 皮埃尔看到他的母亲——他高贵雍容、典雅娇柔的母亲,就像寻常农妇那样用方巾裹着头发,身上穿着劳动用的粗布衣服,哭泣着朝他奔来。 皮埃尔揪紧的心放下了,他最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发誓,他从未见过母亲提起裙子那样奔跑过。 爱伦·米切尔捧着儿子的脸,像是捧着最脆弱的玻璃器皿,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儿子和妹妹,三个人紧紧拥抱着,泣不成声。 这天晚上,爱伦为儿子煮了鸡蛋,热了牛奶,烤了面包。 皮埃尔终于得知家里的境况。 赫德蛮人入侵的消息传开之后,最开始征召的是杜萨克。 狼镇的杜萨克全都在名册上,他的父亲也在其中。 杜萨克们带着武器、骑着战马,集结出发。 杜萨村除了老头子和未成丁的小孩,成年的男人都走了。 还是为了防备蛮人,又要征召佃农、征募粮食、征发牲畜。 雇工们纷纷逃走,农民们把自家牲口藏进森林、把粮食埋进地窖。 征不到佃农,便抓走许多自耕农。 藏起来的牲口和地窖里的粮食也被找出不少,藏匿物资的农夫都被施以鞭刑。 热沃丹拼命搜集物资、征召部队以求自保,却没人在意狼镇这些外围的村镇。 动乱之中,狼镇零零散散来了几波赫德劫掠者。 赫德人或许以为又是几座不设防的小村庄,他们可以抢掠、歇脚。 但是狼镇各村有温特斯·蒙塔涅留下的民兵队,赫德人的散兵游勇没能占到便宜。 就像捕兽一般:六七个赫德劫掠者闯进村子,四面八方锣声一响,便把他们都用标枪扎死或是擒住了。 相比之下,给狼镇造成最多伤害的不是赫德人,而是帕拉图人。 不久之前,又发下来命令。 米切尔庄园需要缴纳动产税——即按照所拥有的土地的价值缴纳一定比例的动产税。 餐前祈祷时,皮埃尔左手握住母亲的手,右手握住妹妹的手,他难过地发现母亲和妹妹的手上都是伤痕 “我回来了。”米切尔先生轻声说:“都交给我吧。” …… 同一时刻,海蓝,纳瓦雷府。 紧张的气氛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燃,仆人们纷纷躲避,生怕引火烧身。 安娜坐在梳妆台前,低低垂着头。 “去修道院?”纳瓦雷夫人她捂着心口,胸膛剧烈起伏:“你到底发什么疯?” 安娜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纳瓦雷夫人最害怕的事情,她的长女一旦以这幅模样示人,就意味着她心意已决。 而她的长女一旦心意已决,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是一个非常死脑筋的丫头,她外柔内刚的优点这时反而成为最大问题。 “值得吗?你还这么年轻,值得吗?” “你把所有的心都放在他身上,正是因为你们相处太短。你爱的是你想象中的他,根本不是现实中他的样子。真实的他会让你失望、厌恶,你明不明白?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不过是一个男人,一百个、一万个男人也不值得女人放弃自己!” 沉默的安娜突然开口:“那你和爸爸呢?” 纳瓦雷夫人呼吸一滞:“我和你们爸爸是例外。而且我们结婚了!而且我们还有你们!而且你爸爸也不会让我去修道院!” “我是自愿的。” “你这傻丫头!”纳瓦雷夫人早已不复平日的从容优雅,她高高举起手臂,费了好大力气还是舍不得捆下去:“你怎么这么傻?” 从安娜的脸庞上,纳瓦雷夫人总是能看到亡夫的影子。 纳瓦雷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几乎是在哀求:“妈妈不逼你订婚了,也不急着给你找丈夫了,都随你。你不需要去当修女,不需要用这个办法。” 安娜的眼角滑下两行泪珠:“我只是想永远地为他祈祷。” 一滴一滴的眼泪从下颌滑落,落在她手上的染血信笺上。 她读了每一个词,她的手抚过每一个字母。 这其实不是信,这是温特斯·蒙塔涅写给爱人的日记。 在日记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荒原很冷,天空很蓝,我很想你。 但从这朴素单调的记录中,她看到他的笔迹在颤抖,她嗅到信笺上烧焦的味道。 日记主人逐步从第一人称转换为第三人称,从旁观者的角度描述一切。 他的精神越来越抽离,措辞也越来越冷漠,如同失去了一切感觉。 安娜仿佛在隔着时空触摸温特斯·蒙塔涅的灵魂,看到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无尽的黑暗中哭泣。 “他死的时候,是安详的吗?”安娜想要知道答案:“他在天堂吗?” “因为他不在了,所以他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样子。”安娜啜泣着说:“如果我也忘记他,那这最美好的他就彻底消逝了。” 纳瓦雷夫人感觉胸口很痛,道理已经讲不清。 她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哀声请求:“安娜,妈妈的心脏很不好,你不要这样刺激妈妈,可以吗?你先冷静一下,以后再慢慢决定,好不好?妈妈现在心脏很疼。” 安娜痛苦地垂下头。 纳瓦雷夫人愈发焦急,如果愧疚感也没法压垮女儿,那她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妈妈!你不要再逼姐姐了!”凯瑟琳冲进卧室,把安娜抱在怀里:“姐姐想要去修道院住几天,你就让她去住几天。我陪着她去!” 凯瑟琳又请求姐姐:“你想去修道院就去,但别急着发誓入院,好吗?我们先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安娜轻轻点头。 小姐太太们去女修道院暂住,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可以与修女们共同祈祷,但不需要发终身愿。 危机暂时解除了。 “好,去吧。”纳瓦雷夫人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想:“我的女儿,我这么优秀的女儿,应该是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怎么就反过来了呢?” 想到这里,纳瓦雷夫人气恼地说:“别说那小子死了,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准你嫁给他!” 第一百零二章 獒犬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 天刚蒙蒙亮,皮埃尔就扛着锄头下了地。 他回家已经有一段日子,地里的农活他不让母亲和妹妹做,通通包揽下来。 狼镇偏远又闭塞,大人物之间的战争就像遥远异邦传回的只言片语。 第二共和国、军政府、诸王堡之战……这里的人们只能听到零零碎碎的消息,而且真假难辨。 对于生活乏味的农夫而言,一点点新鲜事就能让他们聚起来议论半天,更别提打仗这种大事情。 但是皮埃尔不在乎大人物们的死活,他只想种地吃饭。 “今年的烟是种不成了。”皮埃尔一边锄草,一边想:“还好爸爸留了一点冬小麦田。再种点旁的东西,今年应该能对付过去。下午我再去割些草,斯佳丽就不用再去放牛马。” 比起骑马舞刀,锄草对于皮埃尔而言是个生疏活。 握刀柄的旧茧子保护不了他的手,好在新茧子会慢慢生长出来。 一垄地接一垄地,皮埃尔仔细而耐心地除掉杂草。 最初做农活时,他经常把菜苗一并锄倒。 曾经的米切尔少爷可能满不在乎,如今的米切尔先生却是万分心疼。 因为这些蔬菜是他妈妈亲手栽种的,每一株都有爱伦·米切尔的汗水和手上的伤口。 米切尔庄园没雇工了,男人们或是跑掉,或是被抓。 米切尔家族人丁稀少,家里只剩下他的母亲、妹妹和几名太老太小的女仆,有一位老嬷嬷甚至还需要人照顾。 爱伦便束起头发,挽起袖子,除了家务活之外,大田里的活她也一并扛起。 高贵不在于富裕时活得有多精致,而在于艰苦时脊梁有多坚韧。 附近村子的农户们也来帮忙,有时带来一捆干草,有时带来一斗麦子,还有人不声不响地过来犁了好几亩地。 吉拉德和爱伦不求回报地帮助过他们,只是过去的米切尔庄园什么也不缺少,所以他们默默记在心里。 爱伦开辟菜园,养鸡养羊养牛;杰拉德的宝贝骒马她都好好藏着,没有被征粮队发现。 靠着自己的勤劳和邻人的帮助,爱伦把米切尔庄园操持得很好。 热沃丹征收的动产税,前几天已经用斯佳丽的嫁妆交上。 皮埃尔一面干活,一面盘算:“家里现在有一座菜园、一头带犊的母牛、四只山羊还有六只母鸡。 去年秋天种下的冬小麦,最早这个月底便能收获,到时候就暂时不愁粮食。 冬小麦收割之后,可以把牛、马放进麦田上膘,接下来赶着种大麦。 家里还有四匹马。一匹我带回来的战马,三匹爸爸的母种马,其中一匹骒马已经怀上驹子。 等到明年,我们就有五匹马了!” 米切尔庄园虽然被重创,但是并没有倒下,仍然是殷实富裕的家庭。 待到光景一好,这座庄园就会再次焕发生机。 “我要买个手摇磨盘!磨面粉。还要再换两只小猪!每天打猪草喂,冬天就能有肉吃了。” 皮埃尔擦了擦额头汗,豪情万丈地想:“两匹马就足够拖重犁,等家里的地耕完,我还要去帮乡亲们。那些帮助过妈妈的乡亲,我会报答你们的。斯佳丽的嫁妆,我也会再攒出来的。我要活下去,绝不让妈妈和斯佳丽挨饿。爸爸回来的时候,保准让他大吃一惊。” 农活很苦,但是皮埃尔年轻有力气,而且他什么也不怕。 唯一让皮埃尔头疼的是他爸爸的四条猎犬。 他没时间打猎,也没有多余的食物喂狗狗。 猎犬们不得不自己抓田鼠、抓兔子,都快成野狗了。 “如果蒙塔涅大哥也在就好了。”当了逃兵,皮埃尔也就不再用军队的称呼。 想到在血狼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没有与血狼并肩作战,皮埃尔的胸口就像压着一块大石。 “蒙塔涅大哥!我会好好活下去的!”皮埃尔冲着旷野大喊,他鼻子酸酸地想:“你也会称赞我的吧?” 原野上传来马蹄声。 有人听到他的呐喊,朝他奔过来。 “皮埃尔!”来者上气不接下气大叫。 米切尔庄园来了访客,这可是难得的事情。 皮埃尔走出菜垄,看到两人共乘无鞍的雷日克。安格鲁在前面,萨木金在后面。 两人一直跑到皮埃尔面前才勒住马。 安格鲁翻身下马,慌忙地抓住皮埃尔胳膊:“不好啦!” “别着急。”皮埃尔把水壶递给安格鲁:“慢慢说。” 安格鲁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嚷嚷道:“镇上来了军官,还带着兵,萨木金看到的。那个军官进了大本汀家!” …… 大本汀就是老本汀先生的大儿子。 去年往热沃丹送货,本汀父子脱离车队,想要抢先回狼镇。 结果半路被“马掌伊万”一伙土匪截住,老本汀死了,他大儿子也被折磨得半残。 老本汀一死,他的三个儿子就分了家,他家的土地变得更小更分散。 因为家产分配问题,本汀家三兄弟还闹了一阵关系,搞得很不愉快。 现在,狼镇人管他们叫大本汀、二本汀和小本汀。 吉拉德·米切尔被征召之后,大本汀成了代理镇长。 他这个代理镇长来得很不光彩。 上头征壮丁的消息传开,雇工们都打算躲躲。他们没有恒产,脚长在身上,哪里都去得。 大本汀便把家里的雇工都召集起来,说是要宴请欢送。 抠门东家难得大方一次,雇工们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 等到大家都醉得差不多,大本汀推开大门——征丁队的人就等在外面。 这件事过去之后,大本汀成了狼镇代理镇长。 他做事很坏,仿佛是要报复全体狼镇人。 各村村民在犄角旮旯的荒地种菜,他追缴地款、赋税。 蒙塔涅驻镇官建立的公伤抚恤体系,他一概不认。 公伤遗属的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们的家庭失去了劳动力,又要补交历年税款地款。 一位狼灾遇难民兵的遗孀被逼得走投无路,险些带着牙牙学语的女儿自杀。 还是爱伦把母女俩接到米切尔庄园,又出钱替他们补足税款,才没酿成悲剧。 可是米切尔一家越受尊敬,大本汀就越刁难他们。 征收动产税的时候,大本汀特意把米切尔庄园的土地定价很高。 无奈之下,爱伦和皮埃尔动用了斯佳丽的嫁妆钱。 斯佳丽很懂事,没有一点不情愿,这令皮埃尔更加心疼。 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床,望着挂在墙上的军刀,皮埃尔曾不止一次考虑要不要找大本汀“谈谈”。 但是他忍住了,他还有母亲、妹妹,还有米切尔庄园,不能冲动。 如今狼镇人提起大本汀,无不咬牙切齿。 大本汀也知道这点,他也害怕被人打黑枪。 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热沃丹派来八个兵供他驱使。 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兵做依仗,大本汀行事愈发无所顾忌。 那八个兵平日里也是偷鸡摸狗、调戏妇女,活脱脱一副**德性,搅得镇上不得安宁。 现在可倒好,皮埃尔没去找大本汀谈谈,大本汀抢先找上他了。 …… “他们想干什么?”皮埃尔的眉心拧成一团:“知道吗?” 萨木金抢先:“好像又要抓壮丁!带着征丁令和枷子来的。也可能是来抓我们的。” “钩儿!去通知大家。”皮埃尔当机立断,这肯定不是一家一户的事。 安格鲁重重点头,跳上马背,朝着杜萨村去了。 逃兵们在米切尔大宅重聚一堂。不光是杜萨克,还有其他四村的人。 旧教徒、新教徒,能赶来的都来了。 大家逃回来时一人牵走一匹马,所以行动很快。 “马上就逃!现在就溜!”安格鲁焦急地嚷嚷着。 瓦希卡瞪了他一眼:“你光棍一个,倒是好走!我们还有一家老小呢!” …… 狼镇代理镇长兼代理驻镇官——大本汀撤掉了安格鲁的卫兵职务,转手给了他自己的傻儿子。 杜萨村的马群也没了,因为战马都被杜萨克们骑走。 小马倌安格鲁又变得无依无靠。 他不会种地,又不愿干吃米切尔家的闲饭。 于是安格鲁便骑着红鬃在附近的村镇游走,靠给大牲口看病挣口吃的。 …… 安格鲁反问:“不走怎么样?要么抓丁!要么抓逃兵。你以为躲得过吗?” “抓逃兵,我就躲到大角河对岸去。我硬是不去——不就完了嘛?” “他们会硬把你拉去!” “叫他们试试看吧。我又不是他们拴上缰绳的小牛犊儿。” 皮埃尔叹了口气:“别说是抓逃兵,就算是抓壮丁我也不去。他们害死了温特斯·蒙塔涅,我说什么也不给他们卖命。你们还想给他们卖命?必须得走,关键是往哪走。” “别管那么多,逼得急了,找个地缝也得钻进去。” “当当当当!”突然隐约传来钟声。 狼镇教堂的大钟响了。 这钟声冲下钟楼,漫过广场,滚过青色的荒野和黑色的农田,撞到树上碎成小块,消逝了。 然后是连续不断的惶恐钟声:“当……当……” “听到了吗?”安格鲁瞪大了眼睛:“这是催命呢!” 皮埃尔打定主意:“那就走!愿意走的跟着我,不愿意走就留下。” “就走!”安格鲁激动地跳起来。 瓦希卡艰难地说:“血里火里咱们都肩并肩趟出来,你们要是走,我也走。” 约好集合的地点和时间,逃兵们各自散去,回家准备干粮和其他东西。 皮埃尔找到妈妈,却发现妈妈和妹妹已经为他准备好干粮、衣服和靴子。 “走吧,孩子。”爱伦轻轻亲吻儿子的额头,解下圣徽挂在儿子颈上:“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斯佳丽也柔柔地说:“你走吧,哥哥,我会好好藏着牛和马,不让他们发现的。等你回来,咱们就有小马驹了。” …… 狼镇的逃兵们再次集结,逃离家乡。 来抓他们士兵扑了个空,大本汀和军官这才发现他们逃了。 黄昏的时候,那军官带着六个骑兵从狼镇出发,踩着逃兵们的脚印追赶。 夜雾在荒原上翻滚,在山谷中盘旋,舔舐着洼地和山崖。 云雾弥漫的土岗反倒显得亮了许多,鸟雀在嫩草中争呜。 月亮在芦苇和榛子丛生的水洼里划动,宛如一朵盛开的睡莲。 “他们跑不了多远!”那军官回头催促手下:“快呀!赶快!” 突然,一道绊马索从路中央“唰”地升起。 那军官的战马绊在绳上,猛地向前栽倒,将背上的骑者狠狠甩了出去。 军官摔得七荤八素,在土里滚了三四圈方才停下。 另外三名反应不及的骑兵也被放倒,只有后面三名骑兵险而又险地勒住马。 十几道人影从土路两侧的长草里跃出。 他们不喊杀也不说话,沉默地制服摔在地上的四人。 其他三名骑兵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就被拽下马。 军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不敢有动作。 那军官肩膀耷拉着,显然已经摔断。 他原以为不过是群丧胆的逃兵,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反击。 军官异常冷静,试图说服逃兵们:“你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如果我死了,你们全家都要被株连。我会为你们说好话的。” 另一名军士则在暴怒大骂:“你们这群狗杂种!好大的狗胆!” 黑暗中的逃兵仍旧一言不发。 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只能听见军官颤抖的声音和军士的怒骂。 “有跑掉的吗?”皮埃尔开口问。 “没有。”瓦希卡确认。 “拖到林子里去。”皮埃尔的语气仿佛在喝水:“别在路上留血迹。” 军官意识到这群逃兵要干什么,他拼命挣扎,情绪变得失控:“你们就不怕全家连坐吗?我保证你们安全!别!别杀我!我为……” 瓦希卡倒转刀柄冲着军官面门狠狠一砸,军官就哑巴了。 萨木金如法炮制,那军士顷刻间也哑火。 追兵们惊恐地发现,路旁的小树林里居然已经挖好了坑。 “直接埋?”瓦希卡问。 “不,给个痛快。”皮埃尔回答。 瓦希卡抬手把军官抹了脖子,他很小心,没有让一滴血落在坑外。 然后是军士。 然后是其他人。 一名骑兵吓得尿了裤子,苦苦哀求:“我也是杜萨克,别杀我。” “我也是杜萨克。”皮埃尔面无表情反问:“你不是也来杀我吗?我只想种地吃饭而已。” 七个追兵的尸体被放进坑里。 逃兵们把土填回去,小心翼翼把草皮铺回原位,像其他地方一样堆上枯枝和落叶。 这里很快就会重现生机,植物会因为肥料的滋润更加旺盛地生长。鸟儿会在这里歌唱,老鼠会在这里做窝。 “他说的株连怎么办?”瓦希卡问。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会算失踪。”皮埃尔吩咐道:“把路上的痕迹清干净,把马蹄印引到远处去。” 安格鲁走过来,惋惜地说:“那四匹马废了,只能吃肉。另外三匹还能用。” “带上它们。”皮埃尔挥手:“我们走。” 树林里静悄悄的,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只能隐约听到安格鲁伤感的声音:“可惜了那四匹马。” 第一百零三章 河流 六月二十日,在整整固定十周之后,部落医者拆掉了温特斯左腿的木模。 “疼吗?”额儿伦心疼地问。 温特斯摇了摇头。 时隔两个月,断而复连的左腿终于与它的主人重逢。 左腿的主人变胖了一点,气色也好上许多——牧民的饮食脂肪和蛋白质含量太高,原本凹陷进去的脸颊和眼眶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回弹。 但是左腿瘦了,肌肉萎缩下去,和它的孪生兄弟右腿比起来就像麻秆。 部落医者一寸一寸地掐捏温特斯的伤处。 而后又俯耳在温特斯腿上,用小木槌轻敲。 “[赫德语]额敦。”医者恭敬对额儿伦说:“[赫德语]拔都已经可以行走了。” 额儿伦高兴至极,拿出许多金银首饰赏给医者。 “怎么样?”温特斯平静地问。 “他说你可以行走了。” 温特斯双手撑地,当即便要起身。 刚迈出一步,他便失掉重心,猛地往左手边栽倒。 额儿伦惊呼着去扶温特斯。 但是温特斯摆动手臂,又挣扎着恢复平衡,晃晃悠悠在毡帐里转圈。 医者观察着温特斯的步伐,询问道:“[赫德语]拔都,您的腿疼吗?” 额儿伦想搀扶却不敢伸手,站在温特斯身旁替医者传译:“他问你的腿疼吗?” “疼。” “[赫德语]疼就对啦!”医者拿出装在牛角里的膏药,解释道:“[赫德语]两个月不见,獒犬都不认主人,何况腿呢?拔都需要慢慢适应他的腿,他的腿也需要慢慢适应他。额敦要记得每天为拔都敷药按摩。骨头没长歪,拔都会好起来的。” 额儿伦欢天喜地送走了医者,回毡帐的时候看到温特斯正在穿靴子。 额儿伦有些惊慌,虚弱地问:“这是要干嘛去?” “毡帐太小,我去外面走走。” 温特斯艰难地穿着靴子,他的左腿僵硬酸痛,动作十分不便。 额儿伦急忙拿来折叠椅:“医者说你要慢慢来,不能着急。” 温特斯沉默地系着靴带。 毡帐帘被掀开,小狮子走进来。 “听说你能走路了?”小狮子兴高采烈地说:“走呀!我带你洗澡去!” 额儿伦责备地看了小狮子一眼:“他还没完全好呢!” 小狮子左看看、右看看:“这不是长得蛮好?又没长歪。” 听到小狮子的话,温特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两个月以来,他几乎只在毡帐三米范围内活动。 除了日常洗漱,清洁身体全靠用湿毛巾擦。 最初昏迷的时候是额儿伦为他擦身,温特斯苏醒之后便由他自己动手。 他是真想痛痛快快洗个澡,没有热水,凉水也行。 温特斯看着小狮子,缓缓点头。 额儿伦拗不过两个男人,默默帮温特斯穿好衣服。 如今的温特斯乍看几乎就是赫德人:他身穿斜襟衣袍,脚踏皮靴,胡须和头发已有两个月没打理,自然地生长着。 只有他的眼睛,很忧郁,没有赫德人那种豪爽奔放的气质。 小狮子牵来一匹马,轻唤着让马儿趴在地上,使温特斯不费力便骑上鞍子。 “还适应吗?”小狮子笑着问。 温特斯轻扯缰绳,微微点头。 赫德人不用铁嚼,好在温特斯过去也不用。 两人先是慢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纵马疾驰,一路奔行到河畔。 河岸上扔着一堆衣服,水里许多男人在打水仗。 打水仗的人看身量都是成年男子,此刻玩得却像孩子一样。 “走呀!”小狮子跳下马鞍,兴奋地脱着衣服:“我们也下去。” 刚刚扯下袍子,小狮子突然想起温特斯腿脚不便,又帮着温特斯下马。 温特斯明显有些犹豫,但他没有拒绝。 他慢慢脱掉衣服,叠放好,摇摇晃晃地走入河水。 河水冰凉,在触碰的一瞬间令人全身汗毛直竖。 可是一旦适应水温,就没什么大不了,反而让人感觉舒爽。 温特斯越走越深,水的浮力降低了他左腿的负担,使得他左腿的酸痛感稍微减轻。 没错,就是酸痛。他不感觉疼,只是有一种过度疲劳般的酸痛感。 水里的男人们没注意又有两人加入进来——实际上一直都有人加入进来——他们大呼小叫地打水仗,还在水里摔跤、摸鱼、游泳。 温特斯捧起河水,缓缓擦洗身体。 身旁的男人大笑着扑腾过来,扬了他一脸的水。 温特斯的全身肌肉倏忽绷紧,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 面前的男人尚未意识到温特斯随时会暴起伤人,仍在大笑着朝他扬水。 温特斯却愣住了。 因为这个朝他泼水、如同孩子一般欢笑的男人,正是荒原的英雄、诸部的勇士、赤河部的首领——白狮。 两个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相见了。 温特斯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白狮身上的伤疤所吸引。 白狮的身躯几乎已经被摧残成筛子,没有一块超过两个手掌大的地方是完好的。 最多的是箭矢留下的斑点,然后是刀剑留下的条痕,以及几处触目惊心的枪伤。 可是温特斯他自己呢?和白狮也一样,只是伤痕少了一些罢了。 白狮察觉到面前之人的异样,他扶腰喘息着,笑问:“[赫德语]我怎么没见过你?” 温特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能听懂他也没法回答。 白狮是第一次与他见面,而他已经是第三次与白狮见面。 只是前两次双方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他的面庞都隐藏在头盔下,“坦诚相见”还是头一回。 沉默就像无形地声波,向着四面八方飞速扩散。 玩水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停下动作,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刚刚还满是欢笑声的河畔,霎那间死一般寂静。 空气就像凝固住了,所有人都望着白狮,还有白狮面前那个陌生男人。 “[赫德语]我抓到鱼了!”小狮子的脑袋从水里钻了出来,一尾细鳞鲑鱼在他手上死命挣扎,他欢畅大笑:“[赫德语]看看这是什么!” 没人说话。 小狮子甩了甩头上的水,笑容变得僵硬,他发现情况不对。 “[赫德语]哥!咱们烤鱼吃啊!”小狮子攥着鱼尾扑腾到白狮身旁,语速飞快地解释:“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人。” 白狮温和地向陌生男人点了点头,招呼其他人:“[赫德语]别担心,一点小误会。” 周围的人这才放松下来,他们继续玩水。但是气氛已经变得奇怪,回去不原本的样子了。 白狮叹了口气,再次向温特斯颔首。 他慢慢走向河岸,在岸边的沙滩上坐下,让风吹干他身上的水滴。 小狮子低声对温特斯说:“是我冒失了,我哥刚回来,想着赶紧让你来见他。” 温特斯摇了摇头,继续清洗身体。 天色逐渐变暗。 有人带来几只羊,就在岸上宰掉、拆肉,又升起火来。 一部分羊肉用锅煮,另一部分羊肉穿起来烤。 赤河部的众人洗去征尘,笑着闹着走上河岸,自然而然地参与准备食物这件事情。 有人去拾柴、有人在切肉、有人管篝火,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唯独温特斯默默坐在河岸。 肉割成小块穿起来烤,熟得很快。 只是荒原上不怎么长树,少有能拿来穿肉的树枝,所以这种做法并不常见。 好在附近河湾泥沙堆积的地方,能找到一些可怜的灌木。 也不知这些灌木花了多少年繁衍才有如今的规模,反正今天统统化作燃料和串肉签。 小狮子拉着哥哥来找温特斯说话。 三人坐在岸边,望着夜幕中深黑色的河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特斯蓦然开口:“为什么不杀我?” 小狮子被吓一跳。 “不是我救了你。”白狮回答。 “为什么不杀我?” 白狮没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我是你们口中的‘天选者’?”温特斯紧盯着白狮,问。 “略有耳闻。” “我现在动手,你们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不成。” “嗯。” “为什么不杀我?” 惊恐的神色浮现在小狮子的脸庞,他想拦着温特斯,又不敢随便插话。 “你不是还没动手吗?” 温特斯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不杀我?” “我也不知道。雀儿被鹞子赶进草丛,草丛也会保护它。”白狮向后倒去,仰躺在斜坡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控弦数万的蛮酋,倒像普普通通的牧人:“一点我们把彼此当作‘人’来看待,再想互相杀戮就很难了。” “可我杀了你们的人,很多……很多。” “我也杀了你们的人,很多很多。”白狮的褐色眼睛低垂着:“人当然会有仇恨,仇恨让人觉得舒坦。仇恨不让人痛苦,理解敌人才痛苦。假如我现在刺你两刀,你就能舒坦很多。我们又成了敌人,只要竭力杀死对方就好。” 这次轮到温特斯沉默。 许久,温特斯开口:“你能理解帕拉图人?能理解他们要来杀你,杀你的人?” “我理解,不代表我赞同。我理解,所以我更坚定。”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温特斯的语速越来越快:“你们不停地告诉我,你们不是野蛮人,你们也是人,也过生活。但是这没意义,你知道吗?这没意义!” 白狮和小狮子静静听着。 温特斯情绪越来越激动:“如果我不被带到帕拉图,我们能成为朋友,我会请你到我家做客!但是我来了帕拉图,我站在那个位置,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你们是野蛮人也好,不是野蛮人也好,都没有意义!你们……” 白狮伸手示意温特斯停下,他叹了口气,说:“你不必考虑这么多。我来问你,如果你在战场遇上我,你会留手吗?” 温特斯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但是战争已经结束了。” “暂时而已。” “那就得过且过吧。” “你不杀我,有一天可能是我杀了你。” “那就等那天到来再说。” 温特斯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不是劝你放下仇恨,我对帕拉图人仍旧怀着最强烈的仇恨。”白狮看着温特斯的眼睛:“只是你要让自己好受一些,无论用什么办法。你救过我的妹妹和弟弟,他们又救了你,事情就是这样。” “赫斯塔斯他们付了血钱,小狮子与我并不相欠。” 白狮微微摇头:“你以为是买卖,我却认为是羁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谁知道命运还为我们安排了什么? 我们并不认识,但是看到你,我却想起很多年前的我。有一个人,杀了我父亲;同样是这个人,救回了我的母亲、弟弟和妹妹。我该如何看待他?我也不知道。 我们被河水裹挟着走,我们的痛苦、思考和挣扎对于河水而言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有很少数人最终能有改变河水流向的机会。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左右河水流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今天的所思所想。 而现在……你只需要让自己好过一些。” 温特斯咀嚼着白狮的话。 白狮如同兄长那样,轻轻拍了拍温特斯的胳膊:“去拿点肉,很好吃的。小狮子想错了,你不会留在这里。把腿伤养好,你就走吧。” 说罢,白狮起身朝着篝火走去。 “你呢!你改变河水流向了吗?”温特斯冲着白狮的背影大喊。 “没有。”白狮头也不回:“但我从未忘记过去的我。” 温特斯呆呆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小狮子不懂这两个男人在说什么,他轻扯温特斯的衣袖:“走吧,我领你吃肉去。” 温特斯突然箭步走向白狮。 小狮子甚至来不及阻拦,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拦。 白狮的“那可儿”们大惊失色,或是去抓刀,或是赤手空拳扑向温特斯。 但是温特斯没有动手,没有伤人。 他就站在白狮面前,平静地说:“我想和你买一样东西。” “继续说。”白狮低头切着肉。 “帕拉图俘虏,所有。” “价格。” “两吨黄金。” …… …… …… 温特斯回到额儿伦的毡帐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白狮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哈哈大笑,递给温特斯一块手把肉。 点点灯光从毡帐里透出,显然额儿伦在等着他回来。 温特斯掀开毡帐,浑身寒毛骤然竖起,狂风打着旋掠过他的身体。 一个庞然大物朝他扑来。 温特斯猝不及防,被直接扑倒。 那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强烈的腥臭味险些熏晕温特斯。 然后那庞然大物开始舔温特斯的脸,生满倒刺的舌头如同砂纸般粗糙。 温特斯冲着对方脑袋就是一巴掌:“滚!” 庞然大物委屈地呜咽着,气哼哼地夹起尾巴走了。 毡帐里面是三个温特斯不曾想到会出现的人:夏尔、小猎人还有老神棍。 第一百零四章 蔷薇 荒原昼夜温差很大,但是毡帐里暖洋洋的。 瑞德修士指着夏尔:“这小子要给你收尸!” 又指着小猎人贝尔:“这小子也要给你收尸!” 最后老头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咳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老人家怕他俩死在半路上,特意一路护送。幸不辱使命!你既然没死,那就正好把我两个月来的薪水结一下。” “您可得了吧!”夏尔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俩赶马车?您除了在车上睡觉还干什么了?” 夏尔虽然生气,眼睛却是笑的,他拉着温特斯的胳膊不肯松手。 温特斯单刀直入:“你们是如何找到我?” “说来话长,我们先是跟着大军回到帕拉图。”瑞德修士笑眯眯地说:“赫德追兵一退,他俩便要来给你收尸。” 温特斯轻轻点头。 贝尔轻声开口:“我们原本想去冥河边上翻尸体,碰巧遇到抚慰亡灵的达杰萨满。瑞德修士就与达杰萨满谈了谈,达杰萨满便把我们带到大萨满这里来了。” “诸部萨满的头头也是有智慧的,我和他谈得来。”瑞德修士笑道:“听他说,赤河部手上有个帕拉图冠军。我一听,那可不就是你吗?就跟着他来找你。” 小狮子之前提到大萨满要见温特斯,但是一直没有来。 按瑞德修士的说法,大萨满恐怕就在附近。 “你们见到白狮了吗?”温特斯问。 “见到了,跟大萨满过来的时候,正遇到征讨主儿勤部回来的白狮。”瑞德修士换到舒服的半躺姿势:“堂堂白狮见到老夫恨不得纳头便拜,哪像你小子,心里跟我较着劲。见他态度不错,老夫就随口点播了他几句。” “点播他什么?” “这你别管。” 既然瑞德修士来了,温特斯便与他商议祭天金人的事情。 白狮没有答应他的交易,也没有拒绝。 得知温特斯的冒失举动,老修士胡子都被气歪了。 他恨铁不成钢痛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资格和白狮谈交易?你若不是修真者,白狮有得是手段让你开口!若白狮有一点邪念,你……你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为了不刺激温特斯,小狮子和额儿伦一直很小心地不让任何“战利品”出现在他周围。 但是温特斯知道,那些被俘虏的帕拉图人都已经沦为奴隶,其中很可能就有他的战士。 温特斯垂着眼睛,低声说:“我只是想要自己好过一些。” “想让自己觉得好受?有得是办法!最简单就是黑着心肠、六亲不认。”瑞德修士吹胡子瞪眼睛:“什么俘虏?关你屁事?只要你不在乎!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你将来肯定能成就大事。” 夏尔和小猎人惊恐地看着老神棍,眼神都变了。 温特斯一言不发。 瑞德修士循循善诱:“别管那么多,赶紧回家。回到维内塔,在你家长辈的羽翼下积蓄力量。天下不变,你按部就班当官。天下大变,你就扶摇直上。进可攻、退可守。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我已经指给你了,你还犹豫什么?” 温特斯就像一块石头坐在那里,仍旧一言不发。 瑞德修士叹了口气,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来给你讲讲,为什么白狮不答应,也不拒绝。” 温特斯猛地抬起头。 瑞德修士指着四面八方:“大荒原南面是山,北面还是山。西面是苔原,苔原后边还是群山;只有东面是出口,却被帕拉图人封锁着。你说,你给白狮黄金有什么用?他能买到什么东西?” “这是重要的祭器……” “祭器?”瑞德修士不屑一顾,大大咧咧地说:“祭器值几个兵?就那个大萨满,他身份尊贵不尊贵?可他有几个兵?他说话顶用吗?白狮是伯牙氏,按规矩不能称汗,你给他尊金像也不能。通俗来说,你得请金人下凡把白狮的亲娘日一顿才行。你能吗?” “可是他可以和烤火者谈判……” “谈判?”瑞德修士瞪起眼睛:“当白狮拿到祭天金人的时候,他就彻底失去烤火者这个盟友了!赤河部与特尔敦部如今既相互依仗,又相互提防。对于白狮而言,失去祭天金人的特尔敦部才是最好的特尔敦部。他既可以借助其势,又不必担心被吞并。”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 “唉。你这孩子困在这小小的毡帐里,你能知道什么?”瑞德修士叹了口气:“你给白狮的,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你要拿走的,却是上千劳动力。帕拉图俘虏分散在赫德诸部手上,白狮难道还要为你挨个部落去交换吗?” 温特斯的神情变得灰暗:“那怎么办?” 瑞德修士反问:“白狮为什么不拒绝你,或者干脆把你杀掉?你一死,祭天金人从此消失,一了百了。” 炉膛里的木头噼噼啪啪地响着。 “还有转机?”温特斯瞳孔扩散。 “两吨黄金,在大荒原上就是两吨石头。在帕拉图,却是两吨硬通货。”瑞德修士嗤笑:“你若是能带来价值两吨黄金的物资,白狮会高高兴兴把俘虏交给你。懂了吗?” “帕拉图不是在封锁赫德诸部?”温特斯皱起眉头:“他要我去走私?” 瑞德修士不回答,而是话锋一转:“记得我曾说过,这一战无论胜负,都不会影响帕拉图对于赫德诸部的绝对压制吗?” 温特斯轻轻点头。 “那个时候我觉得,虽然游牧民族经常有‘某某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种屁话。但是只要定居国家稳住阵脚,肯定能把游牧民族打得嗷嗷叫。”瑞德修士眼睛笑成一条缝:“不过现在嘛……事态发生了变化。” 温特斯等着老神棍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 老修士笑眯眯的:“帕拉图人自己打起来了!” 收尸三人组出发时,诸王堡那场政变刚刚结束。 返回双桥大营的阿尔帕德旋即挥兵东进,攻打诸王堡。至于谁胜谁负,他们就不知道了。 温特斯面无表情听着帕拉图的变故,似乎不为所动。 “神父!”夏尔不满地问老神棍:“怎的感觉你一点也不担心帕拉图内乱,反而很高兴啊?” “我当然不急。灵魂是身体的客人,身体是天地的客人,我是你们的客人。”瑞德修士抚掌大笑:“当然看热闹不嫌事情大。” 夏尔哑口无言,想出言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为什么会打起来?”温特斯问。 瑞德修士捻须微笑:“这件事说来也简单。宛如一对性格迥异的男女成婚。一方名叫贵族共和,一方名叫市民共和。新婚时双方还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一久,磕磕绊绊多了,便越来越难以忍受彼此。然后是无休止的争吵甚至是暴力。 是名叫“胜利”的孩子维系着这个家庭的存在。现在这个孩子死了,而双方都宣称对家产拥有所有权。谈不拢,就打喽?” “哦,原来是这样吗?”夏尔惊讶地问。 “当然不是!”瑞德修士对着夏尔脑门就是一记暴栗:“政治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历史、积怨、深层矛盾、当事者的性格,每一个环节都会影响政治的走向。把政治斗争简单化,简化为男女分家这种比喻,简直是大错特错!” “您说就说。”夏尔捂着脑门:“干嘛打人啊。” 贝尔在旁边咧嘴傻笑,也挨了一记暴栗。 “不过帕拉图人也有个利好消息。”瑞德修士叹了口气,略显难过地说:“白狮……是个英雄。” 夏尔和小猎人都愣住了。 白狮是个英雄,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温特斯的眉毛轻轻挑起,嘴唇抿着。 老修士感慨道:“白狮若是个心狠手辣、面善腹黑的雄主,那他对于帕拉图人而言远比现在难对付得多。可惜……他是个有慈悲心的人。” 说完这句话,老修士慈爱地看着温特斯。 温特斯平静地回望老修士,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钟。 “有人认为道德水准低的人更能建功立业。”老修士忽地抚掌大笑,笑声中罕见流露出一丝悲伤:“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有人能证明他们是错的,那该有多好呀?” …… 虽然固定已经撤掉,温特斯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而且走不了几步路就会酸痛难忍,他的左腿肌群需要时间。 夏尔、贝尔和老修士便在营地住了下来,等他完全康复。 夏尔大部分时间都陪在温特斯身旁。 贝尔则和小狮子很快混熟,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至于瑞德修士? 他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或是同白狮谈天说地,或是与大萨满讲经论道,或是在营地里混吃混喝。 老家伙有项特殊本领,无论在哪里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白狮倒是对他异常敬重,赫德人也纷纷尊称他为德薛禅[大智者]。 还有真正的“小白狮子”,它已经长得像牛犊一般大,鬃毛也发了起来。 “小家伙”倒现在也没名字——贝尔牢记温特斯不让他起名,所以还叫小家伙。 小家伙还记得温特斯,记得这个替它把尿的人的气味。 不过那晚它主动来亲近温特斯,却挨了一巴掌,于是生了好几天闷气。 赤河部的人奉它为神异,献上牛羊喂养它。小家伙不愁吃喝,大猫懒散的性格便占据上风。 它整日吃饱睡、睡饱吃,闲来无事趴在毡帐门口晒太阳。 要知道瑞德修士三人一路穿越无人区,全靠小家伙守卫马车、驱赶狼群。 那个时候小家伙自己抓兔子、旱獭甚至羚羊,从来没要人喂过它。 贝尔本来以为可以趁机训练小家伙在野外生存,没曾想来到赤河部之后,它反而更加惫懒了。 …… 温特斯也见到了大萨满。 或许离得越近,神圣和威严就会瓦解得越厉害。 祛魅之后,透过纷繁复杂的装饰与佩挂,温特斯看到赫德诸部的萨满首领只是一位沧桑的老人。 额儿伦充当翻译,两人简单交谈。 “吉祥如意,赫斯塔斯。”大萨满和蔼地向温特斯致礼。 “你见到赫斯塔斯了吗?” “见到了,也没见到。”大萨满的话似有所指:“在传歌咏者唱出的第一个音节以来,还是第一次有草原以外的人继承与万灵沟通的责任。你呢?你能看到吗?” “不能。” “赫斯塔斯为什么会选择我?” “不知道,我们的传承是一种感召。就像春天到来、秋天过去,自然而然就会发生。或者反过来说,不是赫斯塔斯选择你,而是你帮助了赫斯塔斯。 如果那一刻你没有出现,赫斯塔斯这个名字所承载的灵就都会遗失掉了。而且你是天选者,本身就是被万物之灵选择的人。” 温特斯想了想,说:“再举行一次那个仪式,我把赫斯塔斯的名字还给你们。” “别着急。”大萨满微笑着摇头:“如果你真的是赫斯塔斯,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你会知道的。就如同赫斯塔斯选择你。如果你不是,那你就无须忧虑,你举行仪式也无意义。” 对方的逻辑严谨,温特斯久久沉默。 “你的合哈儿,是很少见的兽灵语者。”大萨满突然开口问:“我想借用他一段时间,你同意吗?” “合哈儿?”温特斯蹙眉:“贝尔吗?” “对,那个名字叫[熊]的孩子。” “你要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是你的合哈儿,我不会夺走他的。” “兽灵语者什么意思?与狮子说话?” “当然不是。”大萨满开怀大笑:“猎人能与獒犬说话吗?但是猎人能与獒犬沟通、指挥獒犬。獒犬愿意为猎人做很多事情,不是因为它们害怕猎人,而是因为它们将猎人视为家人。 灵兽与兽灵语者的关系也是如此。不在于用铁链锁、用鞭子,而在于灵兽将兽灵语者视为亲人。像巨狮这种灵兽,一旦成年,就很难再亲近。但在这头巨狮很小的时候,那位叫熊的孩子就与它形影不离。这种与巨狮双生的兽灵语者,在诸部的历史上也很罕见。至少传歌咏者的歌里只记录了一名。” 温特斯冷声反问:“你只是想把白狮带给白狮吧?” “是,也不仅如此。让他留在这里,我会教导他,帮助他掌握兽灵语者的力量。他是你的合哈儿,我不会强留他的。” 温特斯思考片刻,郑重对大萨满说:“贝尔是自由人,他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去留。如果他决定走,我就带他走。如果你们盘剥他,我会再来找你的。” 大萨满颔首致礼,二人就此别过。 …… …… 当温特斯与大萨满会面的时候,诸王堡大议事堂宴会厅,另一场宴会正在举行。 这场宴会是为了宣示胜利——第二共和国的胜利。 过去的两个月,温特斯在荒原上过得很平静,但是帕拉图却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戏轮番上演。 先是“四月政变”,蓝血派和诸王堡派在城内互相攻杀,血流盈街。 然后是“五月围城”,阿尔帕德带领他能找到的所有部队,对诸王堡发起强攻。 强攻很快转为围困,因为诸王堡的城防工事太过坚固——否则她怎么会叫“堡”。 随着战斗迁延日久,阿尔帕德麾下的部队纷纷逃亡。 最终,就连阿尔帕德这样不服输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诸王堡围城战已经彻底失败。 盾,终究还是胜了锤。 塞克勒凭借城市卫队和征召市民兵稳守诸王堡,阿尔帕德带着最后忠于他的部队退往[江北行省]。 江北行省是阿尔帕德的家乡,也是旧贵族势力扎根最深的地方。 现在,帕拉图第二共和国急需告诉所有人:只有他们才能代表这个国家。 他们通过庆祝仪式和宴会宣告胜利,并将阿尔帕德一方彻底打为叛党。 …… 有尖酸的文人这样评价:帕拉图人总是生活在贫乏中,所以一旦拥有,就会搞得过头。 大议事堂宴会厅的风格就是如此: 闪光的白墙、拱形的天花板、黄金锤成的门窗页扇…… 彩画装饰的天花板之下,情报活动正在进行。 觥筹交错间,人们交换各式各样的信息。 帕拉图人知道这一点,但是并不阻止,因为他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参宴者主要有三类: 第一类是帕拉图第二共和国的议员。 议员很容易分辨——神采奕奕的双眼、踌躇满志的脸庞、端着酒杯兴奋地说个不停。 如今他们主宰这里,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 议员们领口都别着一朵红蔷薇——与“蓝”蔷薇针锋相对,这是他们与敌人划清界限的表态, 第二类是军人。 军人大多身穿制服,按照所属、兵种或是资历三五成群站在那里。冷峻地扫视全屋,仿佛在搜寻某些暗藏的杀机。 第三类则是外交使节。 使节是帕拉图外部各方势力的代表。他们姿态端庄,随时保持着机械微笑,措辞小心谨慎。 使节们千里迢迢来到诸王堡,为的是确认胜负、搜集信息。因此他们听得时候多,说得时候少。 人人都在这场宴会里面有自己的位置,唯独有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穿军官制服,却不与同僚们呆在一起,也不与其他人交谈。 只是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图拉尼奥——维内塔驻帕拉图的最高外交代表——走到那人身旁,笑容几乎僵在脸上:“莫里茨中校,你到底在干什么?!” “干什么?喝酒呀。”莫里茨依旧是削瘦、英俊的模样,他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这里不就该喝酒吗?借着帕拉图人的酒,我在缅怀一位朋友。唉,都走啦。” “真是搞不懂,为什么把你塞进观战武官里。” 莫里茨突然笑了起来:“塞尔维亚蒂将军派我来领回他儿子,可是呢?连尸体都找不回来。我们却在这里和帕拉图人喝酒。塞克勒是打赢了,这事就能这么算了?” [注:莫里茨只知道温特斯是安托尼奥的养子。不止莫里茨,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图拉尼奥叹了口气:“那些孩子的事情我知道,我也很难过。事情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只是你不理解。” 他坐在莫里茨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塞克勒还没全赢,阿尔帕德也没全输。红蔷薇和蓝蔷薇的战争还没结束,我们得想办法,为维内塔争取最大的利益。” 莫里茨中校不说话,一仰脖,又是一杯酒倒进喉咙。 门外的仆人突然大声通报:“帝国特使!纳尔齐亚伯爵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厅门。 鎏金的橡木门缓缓开启,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带着一名随从走入宴会厅。 宴会的主人——帕拉图议员们纷纷相迎,各方使节也走上前去。 唯独军人们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挪,冷眼旁观纳尔齐亚伯爵与众人打招呼。 过了好一阵子,宴会厅才又回到之前的模样,议员、军人和使者三五成堆地闲谈。 纳尔齐亚伯爵却端着一杯酒,不动声色地来到醉眼朦胧的莫里茨身旁, “晚上好,凡·纳苏伯爵。”纳尔齐亚亲切地打着招呼:“或者我该叫你,纳苏少校。” 莫里茨轻哼一声,根本不拿正眼瞧对方:“你们的档案是该更新了,已经是中校了。” 纳尔齐亚伯爵不见恼火,反而加倍亲切地问候:“晚上好呀,纳苏中校。” “伪帝要你来干嘛?瞧热闹?”莫里茨冷笑着问:“看到叛党自相残杀,很好玩是吧?帕拉图内战,最高兴的不就是伪帝吗?”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把我们想得太坏了。”纳尔齐亚伯爵轻轻摇晃酒杯,玩味地笑着:“陛下只是派我来保障他的财产。毕竟,他也是帕拉图的债权人之一呀。” …… 与此同时,烬流江北岸,一处山坳里。 阿尔帕德站在断崖上,惊雷般的咆哮声传遍原野:“他们说,我输了!” “他们要过来,把我们的一切都拿走!” “他们的部队,就在五里外扎营!” “你们说!我输了吗?” 山坳里爆发出直上云霄的怒吼:“没有!” “随我来!”阿尔帕德扣上头盔,一马当先冲出山坳。 数以千计的“自由人骑兵”紧随其后。 第一百零五章 旅者 虽然温特斯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但是额儿伦还是陪着他,甚至比之前还要寸步不离。 “我愿意在这毡帐和你说说话。”额儿伦是这样说的,她的神情有些难过:“营地里的大家,唉,他们不愿意听我的,他们也不需要听我的。” 牧民已经带着牲群各自散开,大概因为草场能容纳的牲灵有限。 但是营地还维持着运转,许多人丁、帐篷和牲群留在这里,他们都是额儿伦的私人财产。 白狮的正妻和正妻的孩子早年间死于战乱,如今膝下的子女尚且年幼。 作为白狮的亲妹妹,额儿伦自然而然掌管一部分老营。白狮又疼爱妹妹,分给她许多属民、奴仆和牲群。 所以额儿伦才是这座营地的女主人。 但是她阔别荒原整整十年。在红松庄园,她是卡尔曼夫人的贴身女仆。在赤河部,她骤然成为一座斡耳朵的主宰。 别说部众不适应,就连额儿伦自己也不适应,仆强欺主是无法避免的情况。 “我不了解赫德社会。”温特斯想了想,沉吟着说:“但我看部落迁徙的时候,每日拔营、行走、扎营,其实和行军打仗也没什么区别。军队,最重视奖罚。做得好奖励,做不好用鞭子抽。” 额儿伦连连摇头,小声说:“我哪里敢用鞭子抽人。” 温特斯平静地说:“不必自己动手,指派其他人执行就好。但是要有规矩,要公平。” “我……”额儿伦的眼圈泛红,欲言又止:“唉……” 小狮子跑进毡帐,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他挤眉弄眼问温特斯:“我听贝尔说,他们都管你叫[狼之血]?” 贝尔和小狮子年纪相仿,经历也有几分相似,所以很是聊得来。 额儿伦擦了擦眼泪,转身走出毡帐。 温特斯叹了口气,也拄着手杖离开毡帐。 “额儿伦?拔都?你俩怎么走啦?”小狮子莫名其妙,转头笑着问夏尔:“你们怎么会管他叫狼?狼可不是什么好词呀!” 刚才装聋作哑的夏尔开口反问:“狼是坏词?你们不是崇拜狼吗?” 小狮子生气地说:“那是外人对诸部的污蔑!狼贪婪又恶毒,怎么可能会崇拜狼?我们夸人都用雄鹰、牡鹿、骏马、獒犬这类词,你见过夸人用狼吗?骂人才会用狼崽子。诸部部众见狼必打。” 小狮子又笑着问夏尔:“倒是拔都,他不是高高兴兴接受了[狼之血]这种绰号?那究竟是谁在崇拜狼呢?是你们,还是我们?” 夏尔哑口无言,他嘟囔道:“我哥也没有‘高高兴兴’……” “那你们为什么管他叫[狼之血]?” 夏尔无奈地说:“因为我哥之前的绰号更难听。” “什么?还有这事?”小狮子来了兴趣,缠住夏尔追问:“你快给我讲讲。” …… 也是小狮子嘴巴灵光,白天说狼坏,晚上狼就来。 深更半夜,额儿伦的营地突然一阵骚动。 有人猛敲铜锣,拼命大喊:“[赫德语]狼进圈了!狼来了!” 男人们在睡梦中惊起,纷纷提着打狼棒冲出毡帐。 被吵醒的温特斯皱着眉头,也拄着手杖要往外走。 睡眼惺忪的夏尔见到这一幕,瞬间失掉一切困意,他慌忙阻拦温特斯:“哥你伤还没好!你别去!” 温特斯一言不发,走到营地里。 狼跳入羊圈,本想要饱餐一顿。却被牧民们惊吓,朝着远处跑了。 营地里的男人们纷纷上马,互相呼引着,挥舞打狼棒追赶出去。 马蹄声逐渐远去,营地又恢复宁静。 留守的妇女们点起火把,忙着清点羊群。 有两匹怀着羔的母羊被吓得流产,还有几匹羊被咬伤了脖颈。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回来,或是空手而归,或是带着伤——夜里跑马很危险。 额儿伦在人群中苦苦寻觅着,见到人就问:“看到拔都了吗?” 每个人都摇头。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帕拉图拔都。 最终,小狮子也回来了。 额儿伦冲上前去,使劲抓着弟弟的胳膊,流着眼泪问:“你看到他了吗?” 小狮子摇了摇头。 额儿伦像是霎那间被抽干全部力气,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走罢。”小狮子想要搀扶起姐姐。 额儿伦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不肯离开。 小狮子无奈,只好在姐姐身旁点起篝火,陪着姐姐。 黑夜逐渐退散,额儿伦的眼泪也已经流干。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狮子硬是把姐姐拖起来:“走罢,他不会回来了!” 忽然间,地平线上出现一名骑手的身影。 那名骑手慢悠悠地走着,但他确实是在往营地的方向走。 额儿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那名骑手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明亮。 营地里的人们这才看请,那名骑手的马背上驮着两具狼尸。 “拔都!呜呜呜呜!”众人挥手雀跃,甩着衣帽、拍打胸膛欢呼。 额儿伦却默默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毡帐,从木箱底下取出一套衣服。 那是一套陆军军官学院学员制服,上面的每一处破损,她都已经仔细缝补好。 额儿伦抱着这套旧军服,失声痛哭。 …… 狼袭次日,白狮派人来请温特斯。 在白狮的营地,温特斯见到了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瑞德修士。 瑞德修士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以前的瑞德修士,会让你不由自主忽略掉他干瘦的胳膊、耷拉的皮肤、雪白的须发和沧桑的面孔。 他会像年轻人一样大呼小叫,说笑着、谈论着。 而此刻的瑞德修士就只是一位油尽灯枯的老人。 他还是那个他,但却极度虚弱,每次呼吸仿佛都在吐出生命力。 他的面庞也变得晦暗,只有一双眼睛还有些许光亮。 他努力地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见温特斯最后一面。 温特斯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抓住白狮的衣襟:“你干了什么?” 白狮只是摇了摇头。 “嘿!你这小子,咳。”瑞德修士哂笑着呵斥:“干什么呢?” 温特斯这才松开手。 “我的时候,我自己会不知道吗?”瑞德修士费力招呼温特斯:“叫你来,就是为了最后见一面。你过来,坐在我身边。” 温特斯顺从地坐了过去。 瑞德修士如今就连说话仿佛也要花费很大精力:“让你来,还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您只管说。” 瑞德修士轻轻笑着说:“这件事,还是得你来。你来帮我剃掉头发吧。我一生渡人,临了,也有人来渡我,善。” 温特斯没当过理发匠,他只给自己刮过胡须。 但是瑞德修士的请求,他不推辞。他干脆地接过剃刀,一老一小就在毡帐里剃发。 两个月以来的雕刻练习,让温特斯对于力度的掌握更加精确。 他打起十二分小心,没有给瑞德修士满是皱纹的皮肤留下伤口。 瑞德修士银白色的头发如雪般飘落,一个接一个圆圆的烫疤暴露出来。 “我其实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了。”瑞德修士闭着眼睛,慢慢说道:“只有一点。你这个小家伙,站得位置太矮,看得也太近,尤其不惜身。” 温特斯沉默地站在瑞德修士身后,仔细地控制着剃刀的力度,继续一点一点剃下头发。 “你不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那就连十年之后的事情也无法保证。如果你不考虑整张棋盘,那就连棋盘的一角也无法占住。” “嗯。” “我听说,这世界是个大球。”瑞德修士的眼睛逐渐恢复精神:“一直往西走,就能回到东方。” “嗯。” “可惜呀,我走不完这段路啦。”瑞德修士笑着问:“你记不记得,你还拖欠我老人家三个月的薪水呀?” “嗯。” “我就不要你钱啦。我们赛利卡人讲究落叶归根。我死之后,你把我的遗体烧了。带着我的骨灰,走完这段路,带我回赛利卡,好不好?把我葬在一个名叫菲尼克斯城的地方。” “好,我一定。” “一定什么?”瑞德修士笑着伸手打了一下温特斯:“此去万里,生死难知。哪能麻烦你做这种事,我也就是说说。我死之后,你找条河,把我的骨灰倒进去,就算一了百了啦。” 温特斯沉默不语。 瑞德修士像是想起什么,继续哂笑道:“但我老人家立过誓,此生再不东归。所以你得找条自东向西流的河,别随便找个小水洼糊弄老人家。” “两山夹地,没有往西流的河。”温特斯的声音一点点变得颤抖:“您别着急,您等等我,我送您回赛利卡。” “是嘛?没有向西流的河,那可太可惜了。”瑞德修士咳嗽了两声,轻轻拍了拍温特斯的胳膊:“别哭,哭什么,老夫活够本啦。我已经走到了我能到的最西边的地方,像我这个岁数死了,都是喜丧。你们都得笑着送走我。别看你们这些小子年轻,说不得还活不到我这个岁数呢。” 削发仪式完成,瑞德修士让温特斯坐在他面前。 “虽然你这小家伙是不信者,也让我最后一次为你祝福。这是为我祝圣时,安东尼修士说得话,现在我对你说。”他握着温特斯的手,手指轻点温特斯的额头,喃喃道: “[上古语]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虽然千人仆倒在你左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始终不得临近你。” 温特斯垂下头,向这位老人致谢。 瑞德修士深吸一口气,一下子又变回那位神采奕奕、精神矍铄的智者。 他厉声喝问,声音穿云裂石:“我可贫穷?” “是!”温特斯应声回答。 “我可独洁?” “是!” “我可东归?” “从未!” “好!好!好!”瑞德修士纵声大笑:“我可以安心走了。” 他的头缓缓垂下,在温特斯和白狮的陪伴下圆寂。 …… 遵照瑞德修士的愿望,他的遗体被火葬。 温特斯和白狮从远处一根一根拖来原木,塔成火葬台。 大萨满也来了,他在火前跳起舞蹈,献上最高的敬意。 瑞德修士一生当过僧侣、道士、祭司、教法学者、托钵修士,最后被诸部萨满礼送。 瑞德修士离去之后,额儿伦也为温特斯收拾好了行囊。 “对不起。”温特斯心如刀绞:“对不起。” 额儿伦笑着摇了摇头。 愧疚感几乎将温特斯碾碎,但他还有事情要去做。 温特斯走出毡帐的时候,小狮子在等他,还牵着四匹马。 “走罢,我送你。”小狮子故作轻松地说:“这四匹马送给你和夏尔,你们两个可以换着骑。要给马儿起名字吗?” “不起” 小狮子微微一愣:“不起,不起好啊。我们就不给战马起名,只用毛色来称呼。” “不,我再也不想给马儿起名字了。” 小狮子带领数名侍卫,护送着温特斯和夏尔一路走远。 额儿伦追出毡帐,一路追到山坡上。望着那人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哭着。 白狮也来到山坡上,他为妹妹擦干眼泪,温柔地说:“别哭啦,额儿伦,我为你唱一支歌吧。” 白狮望着天边,轻轻唱着: “我所爱的人, 已经翻越重重山岭; 我所哭泣的人, 已经渡过无数河流; 我哭泣, 他却不会回顾我; 我想找他, 却已找不到他的道路。 ……” 这是一首女子的情歌,却是白狮在唱。 白狮的歌声凄异苍凉、哀转久绝,鸟儿为他盘旋,牛羊也为他驻足。 一定是有过很多悲伤的经历,才能唱出这种歌谣。 歌毕,白狮轻声对额儿伦说:“你若是想他,就去找他罢。” “可是。”额儿伦不再流泪,只是小声抽噎着:“烤火者那边要怎么办?” “没关系的。”白狮将妹妹揽在怀中,温柔地为妹妹整理额发:“哥哥总有办法。” …… 小狮子一路护送温特斯到冥河畔。 他先领着温特斯去祭奠强运。 强运长眠在一座漂亮的小山上,山坡开满了红的、蓝的碎花。 没有墓碑,小狮子埋葬强运时打下了一根桩子,桩上寥寥几刀刻着一匹骏马。 温特斯轻轻抚摸木桩,就像拂过强运的侧颈和长鬃。 他没有眼泪,从昏迷中苏醒之后他就没有再哭过,一次也没有。 哪怕是瑞德修士辞世,哪怕是与额儿伦的分别。 他流泪的能力仿佛已经被彻底剥夺。 小狮子和他的侍卫带着羊皮囊和木架,他们很快就准备好羊皮筏。 两名侍卫先行往返一次,确认羊皮筏能用,来找小狮子复命。 最先送到冥河对岸的是四匹马,然后是夏尔。 小狮子陪着温特斯,最后抵达冥河东岸。 “对了。”小狮子好奇地问:“只管你叫拔都,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我叫……群山的深冬。” “你姓‘群山’吗?”小狮子抚掌大笑:“我父亲的部落叫‘文朵儿’,也是群山、高山的意思。” 一切都已经被运到东岸,马匹、食物。 “你不会迷路吧?”小狮子笑着问温特斯:“草原上不分东西南北,很容易走丢。” “我有这个。”温特斯取出杰士卡中校的地图:“不会迷路的。” “那就好。” “这个送你。”温特斯又拿出另一卷东西,扔给小狮子:“说不定你能用到。” “什么东西?” “地图,我画的。”温特斯轻声说:“大草原的部分。” “好!谢谢啦!”小狮子哈哈大笑:“走罢,群山的深冬,回家去吧。” 小狮子不舍又坚定地辞别:“再也不要回来了!” 温特斯轻扯缰绳,纵马离去,夏尔紧随其后。 一百六十四根木锥,仔细地收在他行囊的最深处。 第一百零六章 血狼 七月一日,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 诸王堡金匠艾尔伯特的工坊里来了一位陌生军官。 陌生军官左腿似乎不太灵便,拄着一柄马首手杖走行。 另有一名面色不善的宪兵扶刀随行。 看到来者身上的军服,金匠艾尔伯特心里“咯噔”一声。 这年月,天大地大,拿刀的最大。军人,如今是诸王堡里横着走的存在。 叛军的围攻两周前才解除,城外的尸骨至今尚未全部收殓。 提起这场围城战,诸王堡的市民们心有余悸。 城市刚被封锁,面粉的价格就发疯一样往上涨。往往称重的时候是一个价,付钱的时候又是一个价。 就算能买到面粉,也买不到木柴。城里的树很快被砍得精光,许多人家不得不拆家具烧火。 街头巷尾都在疯传:叛军首领阿尔帕德已经下令,“城破之日,叛军可以任意劫掠”。 万幸万幸,终究还是赛勒克将军赢了。 叛军退走那天,诸王堡市民纷纷上街欢呼:“塞克勒将军万岁!” 可是紧接着,追剿叛军的部队便在江北行省遭遇一场大败。 战争没有结束,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 但是日子还要继续过。 “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艾尔伯特殷勤地招待着军官,他心想:“坏了,该不是来敲诈我的吧?” 其实艾尔伯特也不太了解军队制服的微妙差异,不过从面料、形制以及来者的气质上,他敢断定这是一位军官。 “我是宪兵队的莫里茨少尉。”陌生军官年纪虽轻,声音却令人不由自主地聆听。 他冷冷看着艾尔伯特,单刀直入:“宪兵队接到可靠举报,你在为盗匪销赃。”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艾尔伯特捶胸顿足,猛喊冤枉。他心中大呼:“完了,果真是来敲诈我的!” 艾尔伯特之所以这样害怕,是因为他真的在为盗匪销赃。 小偷强盗搞来金银器饰,通常会找金匠熔铸称新的钱币。 一熔一铸,任凭谁也没法再追踪。 有的则干脆拿赃物换现成的钱币或是首饰。 兑换比例低了一点,胜在便捷。 艾尔伯特经常会做这种买卖,他从来不过问东西是从哪来的,只要便宜就行。 陌生军官似笑非笑:“没有吗?” “没有!当真没有!我哪里敢?”艾尔伯特拼命摇头,对方的目光如同剃刀,艾尔伯特感觉自己在被一层一层剥开。 他试探着反问:“要不然……您说个‘没有’的办法?” “去年九月份,有个强盗来找到你。黑瘦、沿海口音、满嘴金牙。”陌生军官靠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把玩一柄小刀:“你帮了他销赃,对吧?” 那柄小刀只有巴掌大,做工很简单,刀柄使用皮绳一圈一圈缠的,但是刀刃雪亮。 小刀每在桌面敲一下,艾尔伯特的膝盖就忍不住颤一下。 听到陌生军官提到黑瘦、金牙的特征,他立刻回忆起对方说的是谁。 他暗自庆幸,高兴地回答:“大人,我想起您说的是谁了。那人我真没帮他销赃,我把他举报了!那人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 去年九月份的时候,一个操着外省口音的金牙强盗拿本票来找艾尔伯特,张口就要兑换一千枚杜卡特。 本票代表客户提前存入的黄金,理论上金匠只是代为保管。见票兑金,认票不认人。 但是所有金匠都会挪用客户存金,或投资、或放贷,以钱生钱。 艾尔伯特也不例外。 生意有赚有赔、放贷也可能收不回来。去年年初的一场豪赌,艾尔伯特不幸赔得底掉。 当那个金牙强盗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金库里拢共只剩一千有零的杜卡特。 兑给那强盗,他就会当场破产。 至于艾尔伯特为什么能确定对方是强盗? 答案很简单:强盗这种人,艾尔伯特见得多了。对方一张口,他就能嗅出强盗的气味。 听那强盗是外省口音,见对方孤身前来。不知不觉间,艾尔伯特有了一个大胆想法——黑吃黑。 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艾尔伯特有个在治安官手下听差的表哥。 那金牙强盗被抓了起来,投入监牢。 最开始的时候,艾尔伯特提心吊胆。所以他央求表哥保那强盗一条性命,万一那强盗的同伙找过来,他也好有个筹码。 日子一久,他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直到今天被陌生军官提起。 “这事是怎么被捅出来的?”艾尔伯特心中暗骂:“哪个混账眼热举报了我!乌格劳伊?还是科瓦西科?” 那陌生军官却不接话,反而抓住艾尔伯特话里的漏洞:“那个人没有,其他人就有了,是吗?搜搜看,证明你的清白。” 艾尔伯特又是一阵赌咒发誓。 这场风波最终以破财免灾收尾,艾尔伯特需要去诸王堡宪兵队“捐献”一笔钱。 最后,艾尔伯特不动声色将一小包金币传到陌生军官手里。 陌生军官的举动却吓了他一大跳,他晃了晃皮袋,听到里面清脆的响声,眯起眼睛反问:“贿赂宪兵?我是不是还要给你写个收条?” 艾尔伯特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时他悲哀地想:“明抢啊这是。” 他刚刚把最大的把柄交给了对方,好在对方没再为难他。 “行了,就这样吧。”陌生军官轻哼一声,收起金币,随口问道:“那个金牙强盗关哪了?” …… 西城墙下,一处偏僻的角落,诸王堡城市卫队监狱默默伫立着。 说是监狱,其实就是几栋破败平房。 按照惯例,杀人犯这类重罪犯会被带往陆军宪兵队监狱关押,那里有石质监牢和铁栅栏。 城市卫队的监狱里面都是小偷、债务人和偷税者等囚犯。 金匠艾尔伯特工坊的风波发生不久之后,城市卫队监狱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军官带着一名宪兵走入监狱,拿着一份“治安事务管理监察司”副司长罗伯特中校的手令,要提走一名犯人。 牢头也不知道“治安事务管理监察司”究竟是个什么部门,他连这串词都读不利索。 不过漆封好好地盖在手令上,帕拉图的雄鹰徽章牢头还是认得的——虽然雄鹰下面那行小字他不认得。 “长官。”牢头领着军官走进牢区,小心翼翼地解释:“前段时间打仗,犯人都被征伐做苦役。您要提的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军官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打仗那段时间,犯人死伤了不少。真的不能怪我呀,我也是……” “少废话。”军官皱起眉头,声音如同万年雪一般冰冷:“带路。” “哎,好,好。”牢头点头哈腰在前面走着。 监牢内的光线很差,原本应该关了不少人,因为空气里有一种化不开的臭味。 但是现在不少牢房都空荡荡的,显然消失的犯人都死在了之前的围城战里。 在监牢的最深处,军官找到了那名以“盗窃罪”被关入监牢的囚犯。 原本就黑瘦的金牙“船长”变得更瘦,皮就像油布一样包在骨头上。嘴里的金牙也没了——被牢头全部拔掉,他又成了豁牙船长。 “就是他。”军官点了点头。 牢头急忙带人打开枷锁,跟随军官过来的宪兵走进牢房,把囚犯提了起来。 “是,是你……咳!咳咳!”囚犯艰难地抬起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向来者。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带走。”军官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走向牢外。 干瘦囚犯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喃喃说:“我……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 牢头说着好话,一路把军官送出监狱,还借了一辆囚车给对方。 …… 入夜,金匠艾尔伯特的工坊——也是他的家。 一场复仇正在进行。 “别!别!别杀我,钱,我都给你,什么都给你……”艾尔伯特连滚带爬地逃向金库:“救命啊!” 他雇佣的两个守卫连武器还没拔出来,就被闯进来的人放倒。 金库,躲进金库就安全! 没等艾尔伯特跑出几步,伴随着一声细微的破空声,他的膝盖突然一痛,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紧接着,他又被人从身后抓住头发,狠狠拽起。 拽起艾尔伯特的人对着他的喉结就是一拳。 艾尔伯特身躯缩成一团,捂着咽喉干呕,再说不出任何话。 “笃、笃、笃。”是手杖点地的声音。 “是你!”艾尔伯特一下子就回忆起这个声音,还有那柄马首手杖,他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声音:“是你……” 另一个干瘦的人影从扶杖军官身后走出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到艾尔伯特面前,费了好大力气才蹲下身体。 干瘦的人影扯下蒙面布,露出黑洞洞的豁牙,把脸贴近艾尔伯特的脸,痛快地笑问:“你好啊……你还记得我吗?” 光线昏暗,艾尔伯特看不清对方的脸,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他拼命摇头,竭力往后躲。 “我叫戈尔德,好运……戈尔德。”戈尔德剧烈地咳嗽着,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可从来……没忘记你呀……” 说完,戈尔德将一柄匕首缓缓刺入金匠的心脏。 他的动作很慢,既是因为他没力气,也是在享受这个过程。 金匠抽搐了几下,不动弹了。 做完这一切,戈尔德仿佛被抽走灵魂。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两滴泪水从干涸的眼眶里流出。他看着温特斯:“谢谢,大人……” 温特斯摇了摇头,搀扶戈尔德站起身。后者还很虚弱,是强撑着来复仇。 “楼上还有一个女的,几个小孩。”夏尔走了回来,低声说:“控制住了。” 温特斯看向戈尔德。 “够了。”戈尔德突然笑了几声:“我没死,他抵命就够了。” 夏尔又拿出一张印花羊皮纸:“纳瓦雷小姐的本票,在这家伙的柜台里找到的。” 戈尔德接过本票,执着地说:“我要把这张本票兑了。” “好。”温特斯点头。 于是用从金匠身上找到的钥匙打开了金库。 戈尔德一枚一枚地数着杜卡特金币,连一片银角子也没有多拿。 点出整整一千枚杜卡特,戈尔德把本票放在金匠尸体上,并在上面压了五十枚金币——这是应该缴纳的保管费。 然后,他冲着金匠的尸体啐了一口。 “走吧。”温特斯扶着戈尔德离开。 “我若是还在做刀口舔血的行当,被打被杀我绝无怨言。”曾经的海盗头子难过又悲怆:“为什么……为什么啊……” 温特斯没法回答,他扶着戈尔德一直走到屋外。 因为噪音的问题,工坊都是独栋房屋,远离其他住宅。 温特斯和夏尔的动作很快,尚且无人发觉金匠工坊内的仇杀,巡夜人也还没过来。 温特斯扶着戈尔德骑上马鞍,轻声告诉戈尔德:“阿尔帕德炸塌了西南角城墙,夏尔会带你从那里出城。” “那你呢?大人。”戈尔德意识到温特斯不会跟他一起走。 “我?”黑暗中的温特斯似乎在笑:“我还有事情要做。” 戈尔德紧紧抓着温特斯的手,拼命摇头。 “天亮我若是还没去找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带着戈尔德回海蓝。”温特斯对夏尔说。 夏尔抹了一下眼泪,重重地点头,打马带着戈尔德走远了。 温特斯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 他把手杖插进鞍袋,把军刀挂在腰畔,又从鞍袋里取出那一百六十四根木锥。 然后他上马,朝着城北走着。 深夜的诸王堡街道上,他孤独地走着。 越往城北走,遇到夜巡队就越频繁。 诸王堡实施宵禁,市民入夜一律不得上街,但是军人不在限制之列。 温特斯穿着军官制服,一路畅通无阻。夜巡队只是抬手敬礼,没有盘问阻拦他。 他一直走到一座漂亮的二层石质建筑的大门外。 这座二层石楼是帕拉图陆军军事委员会的办公场所,也就是过去的陆军总部。 温特斯在大门外不急不忙地拴马。 卫兵好奇地看着这位军官,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不把战马送到院内的马厩。 将战马好好地拴牢,温特斯提起军刀,拖着伤腿径直走向正门。 他的腿伤没有完全好,步伐有点跛,但是他走得很坚定。 “长官,请您出示您的身份证明。”卫兵走上前来,询问这位穿着一套旧制服的陌生军官。 温特斯抬起手。 伴随着一连串的爆裂声,鲜血从卫兵的头盔里涌出,卫兵软软地栽倒。 其他三名卫兵被吓得呆住,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只见对方一抬手,对方面前的人便暴毙。 温特斯继续走向石楼,看着剩下三名卫兵:“别找死。” 先是一点火星,紧接着是几寸火苗,烈火在冰冷的炉膛升腾而起,炽热的愤怒正在他的胸膛熊熊燃烧。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 一名卫兵从惊恐中恢复知觉,伸手要去敲钟。他的手还没碰到钟绳,他就已经被一刀毙命。 “别!找!死!” 剩下两名卫兵的意志被彻底击溃,不久之前他们还只是民兵而已。两人连滚带爬地后退,跌跌撞撞逃向大门外。 但是大门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其他人,衣衫不整的卫兵从值班房间涌出,他们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敌袭!”有人如梦初醒般大喊。 卫兵们陷入混乱,有人转身回屋去拿武器,有人出来时就带着刀剑。 还有人仗着人多势众,想要直接拿下这孤身一人的袭击者。 “我只要塞克勒!”温特斯拔刀杀入人群:“挡我者死!!!” 就陆军总部二楼办公室,塞克勒准将——不,现在已经是塞克勒少将兼大军团长——也察觉到外面的异样。 攻城战那段时间,塞克勒吃住都在军营。叛军败走之后,塞克勒便把家搬到旧陆军总部。 他就住在这里,住在帕拉图第二共和国陆军的心脏里。 他听到外面有异响,便打开窗户。 炸雷般咆哮声从黑暗中传向四面八方,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正在噬人: “塞克勒!” “你以为!” “这件事!” “会就这样结束吗!” “我只要塞克勒!挡我者死!!!” 塞克勒少将微微一愣,当他想起这个声音属于谁时,不禁摇头苦笑:“维内塔人……” 塞克勒下床,点起灯,整理仪容,一丝不苟地穿上他的军服。 他轻轻抚过自己的军服,想要把上面的每一丝褶皱抚平。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有几丝褶皱倔强地留在那里。 塞克勒放弃了努力,他端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对方的到来。 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越来越近,先是一楼正门,然后是楼梯,然后是走廊。 最终,塞克勒的房门被重重踢开,一个血人一样的维内塔人提着一柄卷刃军刀走入房间。 他的军服上满是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深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军刀上滴答滴答往下落,从屋外一路留下一条血线。 温特斯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你来了。”塞克勒伸手示意:“请坐吧。” 温特斯扔掉卷刃的武器,大马金刀坐在塞克勒面前。 凭借微弱的烛光,两人对视着。 “这是米哈利,不到二十岁,榴弹落在我身边,他用身体把榴弹压住。我活了,他死了……”温特斯拿出一枚木锥,放在塞克勒面前。 他又拿出一枚木锥:“这是陶马什,圣克镇人,被一柄铁锤砸碎了头骨。他没有立刻死,是痛苦地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死。” 温特斯的背囊里,一共有一百六十四枚木锥,那是他的一百六十四名战士。 他们信任他、跟随他、保护他,他们一路奋勇作战,把生命留在大荒原的无名角落,最终被抛弃在冥河西岸。 “你不在乎他们。”温特斯的声音听不出来悲伤或愤怒,他仿佛在从无关者的角度做出论断:“你不在乎他们。” 塞克勒叹了口气:“如果再有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策,因为……” “不必多说。”温特斯打断塞克勒的话,语出惊人:“我能理解你。” 塞克勒的眉毛轻轻挑起。 “如果我是你,我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决策?我也不知道。”温特斯冷静地自我质问:“谁知道呢?” 塞克勒苦笑着摇头,眼中有了一丝亮光:“这个国家……” 下一秒,他的头颅猛然被一股无形巨力扯碎,红的、白的甩到房间的墙上、天花板上。 “我理解你。”温特斯松开拳头,对着塞克勒的头颅曾经存在过的位置:“但我仍然很愤怒。”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温特斯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他怀着最决绝的仇恨削出一百六十四根木锥,他原本要用这些木锥将仇人钉死,但是他最终还是给了塞克勒一个痛快。 就这样结束了吗? 从被抛弃在冥河西岸那一刻,从他笑着哭着骂出“操他妈的”那一刻,从他恢复意识那一刻,他就在渴望着复仇。 这种情感将他额儿伦身旁带走,将他从赫德荒原带走,将他一路带到诸王堡。 杀了塞克勒又如何?死者不能复生——这个道理他很清楚,但是他没有原谅的选项。 “就这样结束了吧。”他想。 他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感,只有些许平静和无尽的疲倦。 温特斯突然有了一种迷茫:我要干什么?我要去哪?我还能去哪里? 回家! 我还有家可以回! 家里有人在等着我! 冰冷的胸膛里再次燃起希望,温特斯跌跌撞撞朝着门外走去。 他还可以回家,他要回家。 远处传来人声喧哗和战马嘶鸣,看来是有人发现旧陆军总部的异样,派来了援兵。 但是没关系,温特斯·蒙塔涅想要回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 黑夜逐渐退散,天空一点点变为深蓝色。 诸王堡城外,西南方向一公里处。 夏尔站在一块大石上眺望出城道路,焦急地等待着。 天色越来越亮,夏尔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我要去找我哥。” “我陪你去。”戈尔德虚弱地说。 “你都快死了,你怎么去?你留在这里。”夏尔踩蹬上鞍:“我若是也回不来,你就去狼镇,养好伤再回维内塔。” 戈尔德也要上马:“我运气好,我陪你去,没关系。” “不用了。”夏尔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哥回来了。” 一名骑手背对着朝阳,朝着夏尔和戈尔德驰来。 夏尔叫喊着,跳起来使劲挥手。 连戈尔德也偷偷抹了两把眼泪。 直到温特斯来到近处,夏尔才看清温特斯身上的血迹和外伤。 “哥,你怎么了?”夏尔扶着温特斯下马,声音里带着哭腔:“怎么还有枪伤?” “没办法。”自冥河之畔血战至今,温特斯第一次展露笑颜,他微笑着说:“谁叫偏斜术不防后背嘛。流弹,皮肉伤。” “你坐着别动,我给你处理伤口。”夏尔抽噎着从马鞍袋里翻出针线包。 “咱们回家吧。” “好。” “不过。”温特斯痛得倒吸凉气:“得先去狼镇看看。” 第一百零七章 奔马 戈尔德还十分虚弱,很难支撑长途跋涉。 温特斯也受了伤,需要找个地方喘口气。 就在夏尔为温特斯缝合创口的时候,三人已经决定好下一步:去狼镇。 如果单纯为养伤,最好是就近躲起来。 但他们在奔马之国人生地不熟,光是口音都会暴露他们外来者的身份。 更没有亲朋好友为三人提供藏身之所——除了狼镇的乡亲们。 温特斯也不能去找维内塔领事求助,城内很可能已经戒严,再进城太冒险。 追兵随时会来,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远离诸王堡,越远越好。 当然还有一点最重要的理由:温特斯想去狼镇看一眼。 事不宜迟,三人换掉衣服,立刻出发。 …… 温特斯的反追踪技巧还是从狼镇那头巨熊身上学来的。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进入田野,先往西北方向绕行。 见到小溪、小河,他就会淌水行进,消除气味;再从坚硬的石滩上岸,这样就不会留下马蹄印。 这些办法有没有用?温特斯也不敢保证。 但是巨熊凭借这些举措,曾经摆脱了狼镇最厉害的老猎人的追踪,甩掉几个诸王堡民兵应该也不难。 入夜之后,三人在一处林地露宿。 因为温特斯的伤口还在渗血,戈尔德也需要休息,所以他们没有彻夜兼行。 他们一直歇息到第二天晚上,确认身后没有人追上来,才趁着夜色转向西南。 新垦地位于帕拉图的西南端,而狼镇又位于新垦地的西南端。 帕拉图与赫德诸部的切香肠战争导致双方控制区域犬牙差互,只是大致维持着百公里的无人缓冲区。 无人区依据山川河流等自然分隔线划定,而且还在不断变动。 但是狼镇所在的铁峰郡因为太偏僻,已经到了金顶山脉北麓,所以这些年来帕拉图都不曾从这个位置开疆拓土。 温特斯三人晚上赶路、白天休息,吃从荒原带回来的肉干和肉松,尽可能回避村庄城镇。 如果要购置必需品,也只让夏尔去买东西。 一直走出诸王堡辖区和西林行省,再次确认没有追兵,温特斯三人才恢复正常的作息,走回大路。 温特斯还买了一匹马,花了足足四十枚杜卡特,而且还不是什么上佳的良马。 这个价格比起去年翻了将近一倍,战火燃起,马匹的价格也水涨船高。 可温特斯亟需添置一匹马,他们有三个人,却只有四匹马,贵也得买。 最初的时候,温特斯是怀揣着几分轻松向着狼镇赶路。 但是越往前走,他的心情就越沉重。 战争对于社会的破坏力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不再有络绎不绝的商队,不再有带着果蔬鸡蛋叫卖的农户。 路上仅有的几名旅人看到彼此,都默默裹紧披风、握住武器,直到走远了才能松一口气。 大部分城市已经竖起红蔷薇旗帜,特别是烬流江以南的区域。他们征发劳役、修筑工事、搜集物资、封锁大路,严厉盘查过路行人。 据说不久之前,蓝蔷薇的部队渡过烬流江,毫不留情地扫荡了这些效忠红蔷薇的区域。 温特斯三人不得不加倍小心。 …… 新垦地行省,地图上没有名字的村庄。 “没找到活人。”夏尔小跑回来,低声说:“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村西边有几座新坟。应该是还活着的村民把尸体埋了,逃难去了。” 温特斯点点头。 面前的不是村庄,而是一座小村庄的废墟。 这原本是一座很小很小的村庄,看院落也就只有七、八户。 或许曾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年复一年耕种着周围的农田,在这里艰难而顽强地生活。 但是现在都没了,只剩下被大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 “走吧。”温特斯爬上马鞍,对夏尔和戈尔德说:“我们去下一个村子,看能不能买到点吃的。” 三人驰马离去,焦黑的废墟又重归死寂。 温特斯不知道人们究竟遭遇了何等苦难,因为他只是在不停地赶路。 但是他有一个直观感受,那便是路上商贩少到不能再少,劫匪强盗却多到不能再多。 他越来越难买到补给品,哪怕是最小的村庄也紧闭门户,不肯接待陌生人。 离开诸王堡直辖区和西林行省——红蔷薇势力的实控范围——之后,温特斯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拦路匪徒。 等他进入新垦地,这个频率上升到每天两次、甚至三次。 大部分劫匪都是面带惊惧的农民,他们恐吓温特斯的时候,自己握着草叉、柴刀的手也在发抖。 还有不少匪伙是见过血的强盗、溃兵裹挟着连鞋子也没有的农夫。 对于前者,温特斯不忍心下杀手,只是打掉对方的武器;对于后者,他也只干掉那些明显是惯匪的头目。 “滚!”温特斯不知能说什么:“滚回家去!” 劫匪一哄而散,但是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狼镇一定没事。”温特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有吉拉德镇长在,狼镇还那么偏僻,一定没事。” 他尽量不去想可怕的事情,加紧赶路。 …… 夕阳西斜,天色快要黑了。 跨过黑水河,沿着夯土路翻过两座小山坡,就能看到狼镇教堂的钟塔尖顶。 这条路温特斯无比熟悉,因他走过许多许多遍。 温特斯在狼镇只生活了不到半年,但是对于他而言,狼镇却有一种家乡般的亲切感。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狼镇的小伙子们唱着歌,跟随他走向战争。 他回到这里的时候,笑着闹着的狼镇小伙子们不在了,温特斯只带回满身的伤痕。 当他历经种种磨难,再一次驻马于山坡上,他没能看到那钉着黄铜皮的尖顶。 “我有没有走错?”温特斯问夏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没错,这里就是狼镇。” “走!” 温特斯猛刺马肋,冲下山坡,朝着狼镇镇广场疾驰。 狼镇就在他眼前,他却认不出来了。 教堂,毁了。 刷着白漆的外墙被烧成焦炭,钟楼垮塌下来,大钟悲伤地被半掩埋在废墟里。 教堂只剩下原本的石头结构。石墙孤独伫立着,风拂过墙上的孔洞,发出阵阵呜咽。 老米沙的铁匠铺,毁了。 阿尔齐的杂货铺,毁了。 镇公所和治安所也已经被烧成焦土。 墓园里的不少坟墓甚至被掘开,尸骨散落在墓碑周围。 “这……这……”夏尔惊讶、愤怒又悲痛,他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哆嗦:“怎么会这样?” “肯定是过贼了。”戈尔德低声说:“掘出棺材,偷陪葬品……” 温特斯突然狠抽马匹,向着米切尔庄园狂奔。 他想起豪爽大方的吉拉德,想起温柔善良的米切尔夫人,想起和艾拉年纪相仿、如同他的妹妹一样、在米切尔夫妇吵架时紧紧抱着他胳膊的斯佳丽。 “不要死。”温特斯在祈祷:“你们不要死。”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至高的存在,他第一次向祂祈祷。 欣欣向荣的米切尔庄园完全变了样子。 漫山遍野的烟田如今杂草横生,庄园四周的围栏也在风吹雨打中垮倒。 看不见劳作的人们,只有一群群鸟雀扑腾扑腾地飞起来。 万幸,温特斯看到一缕炊烟从米切尔宅邸升起。 温特斯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他把马速催得飞快,从损坏的围栏直接跃入庄园,径直奔向橡树后的宅院,惊起一路飞鸟。 房子里的人也听到这一连串的马蹄声。 她们沉着冷静地跑向房内和房外,去藏起首饰和家禽、牲畜。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正门跑出房屋,跑向牛棚。 可当瘦小的身影看到是谁在向她们奔来时,她呆住了。 温特斯在台阶前勒住坐骑,跃下马鞍,那个瘦小的身影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直到这时,温特斯才惊觉这个瘦得抽条的男孩其实是柔软的女孩,是斯佳丽——米切尔庄园的掌上明珠。 “他们说你死了。”斯佳丽哭得不成样子:“妈妈!蒙塔涅先生回来了!” 温特斯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拍着小米切尔女士后背:“没事,没事的。” 米切尔夫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她也变得清瘦,但气质没变,腰身还是挺得直直的。 米切尔夫人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但她不能像女儿那样不顾矜持。 她屈膝向温特斯致意:“您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温特斯也颔首回礼:“夫人。” 夏尔和戈尔德被温特斯拉开好一段距离,这会终于追赶上来。 看到米切尔家安然无恙,他们俩也十分高兴。 “夏尔先生。”米切尔夫人一一欠身致礼:“戈尔德先生。” “夫人。”两人摘下帽子,颔首还礼。 老海盗这种家伙在米切尔夫人面前同样拿出十二分恭敬。 “麦德林太太。”米切尔夫人招呼着屋内其他人:“请您烧一点水,为三位先生准备沐浴。” 一位头上束着黑纱——这意味她是寡妇——的女子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房屋里。 戈尔德挠着头大笑:“还是您想得周到。听您这一说,我身上也有点痒了。” “你这说什么不三不四的呢!”夏尔不满地踢了老海盗一脚:“放尊重点!” “不就是洗澡嘛。”老海盗莫名其妙。 “斯佳丽,你领蒙塔涅先生回他的房间安顿。”爱伦什么也没有多问,她从容不迫地安顿着三人:“我来为两位先生安排房间。嬷嬷,准备晚餐,我一会就来帮你。” “不用不用。”老海盗拼命摇头:“我跟这小子住仆人房就行。” “那怎么可以,请跟我来吧。” 女主人总能把一切安排地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荒凉和冷清不见了,这里一下子又变回那个生机勃勃的米切尔庄园。 斯佳丽擦干眼泪,笑着挽住温特斯的胳膊:“走吧,温特斯,你的房间没人动过。我每天都会替你打扫。” 温特斯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他仿佛回到海蓝的家,恍惚间斯佳丽的面孔变成了艾拉的面孔。 他就这样被牵着走上二楼,回到他之前寄住在米切尔家的小窝。 什么也没变过,夕阳从朝西开的窗户洒满房间。还是那张床、那套斜纹床具、那张橡木桌子。 温特斯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迈。 艾拉将他推了进去,欢笑着说:“你先休息,等一会水烧热了,我喊你去洗澡。你呀,身上都发酸了,可得好好洗洗。” 说完,艾拉关上了房门。 温特斯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呆呆坐在床上。 他嗅到了熟悉的皂角气味,瑞德修士提着藤棍走入房间,为他讲解什么是“政治”仿佛就在刚在。 哦,对了,瑞德修士也不在了。 他带回了瑞德修士的骨灰。 温特斯小心翼翼地取出瑞德修士的骨灰坛,安稳地放在桌上。 “放心吧,老家伙。”温特斯默想:“我会带你回家的,早晚。” 东风轻叩着窗棂,好像是老神棍在笑。 “温特斯!”斯佳丽在楼下呼唤他:“可以下来洗澡啦。” 温特斯脱掉上衣,取出随身携带的物品,一样一样摆在桌面。 被打坏的酒壶。 一百六十四根没能用出去的木锥。 额儿伦的小刀。 安娜的挂坠盒和木雕。 最后,他从上衣的暗袋里摸到一枚小铁盒。 温特斯掰开小铁盒,里面是一束银灰色的鬃毛。 他轻轻抚摸着强运,突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死里逃生之后,他就没再哭过,一次也没有。 但是此刻,仿佛内心的堤坝终于崩溃,温特斯哭得像无助的孩子。 他靠着墙,一点一点坐到地上,越哭越凶,最后几乎是在嚎啕大哭。 楼下的爱伦和斯佳丽发现了楼上的异样,斯佳丽想要上楼查看,却被爱伦拦下。 爱伦静静地遣走家里所有的仆人。 夏尔和戈尔德也回到一楼——夏尔也在低声抽噎着,戈尔德叹了口气,把他领到院子去了。 然后,爱伦挽着女儿出门散步。 米切尔宅邸变得空荡荡的,没有留下其他人。 当爱伦和斯佳丽散步归来时,温特斯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仪容也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就是左腿还有一点不灵便。 “我又能流眼泪了。”他说。 “今天晚上吃我拿手的炖鸡。”爱伦回答:“您洗过澡之后,去劈一点木柴。” …… 又是一个礼拜日,清晨。 按照过去的习惯,公教徒一早就该赶往镇上教堂,参加仪式。 但是自打一伙溃兵将镇中心变得面目全非,就没人再去了。 教堂的金银祭器被抢劫一空,安东尼神父被活活气死,教堂本身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就连死人那些溃兵也不放过。 棺材被掘出来,陪葬的器物被拿走,亡者的尸骨则散落在墓园各处。 战乱不过三个月,惨象就全都露了出来。 “就勉强活着吧。”人们都这样说:“活一天算一天。” 米切尔庄园的角落,一个男人正在劈柴。 他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裤子,露出手臂上和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每次劈砍的过程,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水银般涌动。 看起来他没用什么力气,但是合抱粗的木段在他面前也是被一劈两瓣。 房檐下面劈好的木柴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但男人还是不知疲倦地劈着柴, 戈尔德从那人身后悄悄走过来,老海盗手足无措、犹豫再三,终于冲着那人的背影开口:“大人,你不需要自责。” 温特斯继续劈柴,没说话。 “您劈得柴,都够米切尔家用一百年了。”戈尔德找了根树桩坐下,絮絮叨叨地说: “我也不会说话,您能听懂我意思就行。 您想想看,您要是不来狼镇,仗就不打了吗? 您不来,谁带着狼镇的民兵被征召?那不就是老米切尔先生吗? 老米切尔先生带兵,有您带得好吗?那下场不是更惨吗? 就像我当年做海盗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不抢他们,他们就不被别人抢吗?该死,早晚要死。碰上我,就说明神对他们有安排……” 说着说着,戈尔德突然啐了一口,埋怨自己道:“嗨!我这说得都是什么玩意……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行,用不着自责。碰见您,已经是他们走运。” “我不自责,戈尔德。”温特斯拣起一段木头,摆在树墩上:“我在想别的事情。” 木头“砰”的一声被劈成两瓣。 “那就好。”老海盗讪讪地站起来:“咱们差不多也可以走了。狼镇的事情就留在狼镇,咱们回维内塔。” “戈尔德。”温特斯头也不回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我也不知道。”戈尔德坐回树桩,想了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我……我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都是佃户。养不起我,就把我送到船上当水手。船上的生活很不好,船长欺负人,水手也欺负人。我在船上,就是最卑贱的那个。 要是船长能把我当个人看,我宁死也要追随他到天涯海角。要是其他水手能对我好一点,我也无论如何不会背叛他们。后来那艘船被抢了,海盗问有没有人要入伙,我答应的时候一点也没犹豫。 反正就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走到这里。就算是还您那壶水。” 温特斯沉默地劈着木头,戈尔德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温特斯回到米切尔庄园之后,“蒙塔涅驻镇官回来了”的消息逐渐在各村传开。 许多村民都来看望他。 也是从村民们口中,温特斯得以了解狼镇这几个月以来遭遇的苦难。 吉拉德·米切尔当镇长的时候,只有河东、河西和杜萨村尊敬他,两个新教徒村就经常和吉拉德别着劲。 等吉拉德被征召,换上大本汀,就连新教徒们也开始怀念米切尔镇长。 先是催命般的地款追缴、赋税追缴,之后是一轮又一轮的征丁与征粮。 无地的雇工纷纷逃难,上头抓不够人,就强行拉走自耕农。 男人们不敢在家里睡觉,到了晚上就躲到树林里。 五月中旬,一个来征丁的军官失踪,大本汀连夜逃往热沃丹,狼镇算是彻底失去秩序。 大人物在天边打仗,溃兵却跑进新垦地来。 失去镇长的狼镇再无治安可言,溃兵和盗匪一波接一波。各村还能勉强自保,却保不住镇上,镇中心就是那段时间被烧成焦土。 四、五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余粮又被刮走,农户们都在等着六月初收获冬小麦。 一直苦捱到六月份,等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 三伙人来到新垦地,征粮、征人。 比征粮征人更可怕的是,他们抢在农户们之前收割他们的麦田。 如果农夫胆敢露面阻拦,反而会被当场征发。 其中两伙人见面还会互相打,许多麦田就这样被烧成灰。 对于农民们而言,什么红蔷薇、蓝蔷薇,他们不了解其中的差别。 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抢夺他们的口粮罢了。 就连自耕农们也没法再活下去,一些人钉上门窗,逃难去了。 他们的板棚空荡荡地敞开,破败的院落日益荒芜,变得令人目不忍睹。 留下来的农民不愿离开土地,他们种上大麦,祈祷着秋天的收获,顽强地挣扎着。 战火还没有烧到新垦地,但是对于新垦地人民的摧残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少。 因为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所以更加没有人在乎他们。 听到狼镇人们破碎的讲述,温特斯愈发沉默。 狼镇人已经被一轮接一轮的征收刮得遍体鳞伤,但是听说蒙塔涅驻镇官腿上有伤,还给他带来了宝贵的鸡蛋、面粉甚至家里仅剩的一小条腌肉。 温特斯只能一遍一遍劝说村民们把东西带回去。 他还记得,他回到米切尔庄园的第一天晚上,米切尔夫人做了炖鸡肉。 当时只觉得好吃,如今回想起来,那是米切尔家下蛋的母鸡。 温特斯唯有沉默地劈木头,不知疲倦地劈。 他从树林里拖来原木,锯成段、劈成柴,劈好的木柴几乎堆成小山。 他把米切尔庄园坏掉的围栏一处接一处修好。 他想给米切尔夫人留下钱,可是米切尔家缺钱吗?世道变成这样,钱又有什么用? …… 温特斯的新伤已经结痂、消肿,戈尔德的身体也迅速地恢复起来。 分别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米切尔母女为温特斯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好了干粮。 “对不起。”温特斯对米切尔夫人说。 “别说这些,蒙塔涅先生。”爱伦慈爱地帮温特斯理好衣领:“如果没有您,皮埃尔不会活着回来。您是米切尔家的恩人,永永远远。” 斯佳丽眼眶微红,依依不舍地站在母亲身后,但是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对不起。”温特斯垂下头。 爱伦罕见地拥抱了年轻的维内塔人,转头吩咐女儿:“亲爱的,请去把博塔云牵出来。” 斯佳丽已经提前准备好。她点点头,从房子后面牵出一匹云朵般洁白的骏马。 “强运的命运……我很抱歉。”爱伦不需要温特斯说什么,她看到强运没有回来、看到温特斯的手杖,她就全都懂了:“这匹马请你带回维内塔。路上不要骑它,也不要累到它。它是我丈夫最好的种骒马,吉拉德也会想把它送给您的。” “不。”温特斯拼命摇头:“我不能要。” “您一定要收下它。”爱伦轻声说:“她带着强运的血脉。” 温特斯彻底呆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斯佳丽也给了温特斯一个拥抱,随后她擦干眼泪,把缰绳塞进温特斯手中。 温特斯翻身上马,离开了米切尔庄园。他不敢回头,只是一路往前走。 夏尔和戈尔德沉默地跟在后面。 三人无言地骑行,就这样走着。 一直走到前往河西村和狼镇的岔路口。 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妇人站在岔路口,身上裹着很脏的破布。 她拄着一根木棍,直勾勾地望着前往狼镇的道路。 “走吧,大人。”戈尔德低声说:“那是个疯子。” 温特斯却认出这位老妇人是谁,她曾坐在打谷场旁边,背着小孙女,一边说笑着洗衣服,一边看着练习标枪的村民们。 温特斯拿出身上所有的钱,下马,走到老妇人身旁。 石雕一般的老妇人突然伸手抓住温特斯的胳膊,她凝视着温特斯的面庞,好像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她的眼中浮现希望的光芒。 “大人。”老妇人问:“您看到我儿子了吗?” 温特斯的眼泪夺眶而出。 “走吧,大人。”戈尔德低声说。 温特斯想起了海蓝,想起了珂莎、安托尼奥、伊丽莎白,想起了大将军和小将军。 他想起了瑞德修士说得话:“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我已经指给你了,你还犹豫什么?” 他想起了安娜的笑颜和秀发。 他想起了关于故乡的一切。 …… …… “咚。” “咚。” “咚。” 三声敲门,抽泣着的斯佳丽打开房门。 温特斯站在门外。 “我不走了。”他说。 斯佳丽大哭着抱住温特斯。 原野之上,一名骑手正在向着维内塔疾驰,另外还有两匹从马绑在他的马鞍上。 这名骑手叫“好运”戈尔德。 他的背包里装着四封信。 前三封的收信人分别是珂莎·塞尔维亚蒂、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和伊丽莎白·塞尔维亚蒂。 第四封信的收信人是安娜·纳瓦雷。 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还活着,对不起,别等我了。” [第二卷完] 奔马之卷完结感言 说来有趣,第一卷结束的时候,我不多不少写了五十万字。 我在第一卷感言里说“第二卷不会写这么多,二十万字结束”。 当第二卷真的结束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字数,不多不少一百万字。 虽然听起来像插FLAG,但我还是要说:“第三卷,二十万字,再不写这么多了。” …… 先说一下更新计划。 第二卷结束之后,我想先休息一下,三天或四天。 这段时间不会停更,只是不更新正文,而是更新之前承诺过的“人物卡”。 包括[温特斯·蒙塔涅]、[瑞德修士]和[安娜·纳瓦雷]。 我还想借此机会把边黎的地图画完。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就把帕拉图与赫德荒原的地图也画出来。 因为我是个起名废人,欢迎书友们提供地名。谢谢大家(鞠躬)。 …… 在奔马之卷,温特斯的世界彻底失控。 他原本是前途远大的青年军官,头顶有大树遮荫避雨,想躺下时也有松软的床榻接着他。 却被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与一群陌生人,打了一场陌生的战争。 有书友提到过,不该用太多笔墨描写一场与主线无关紧要的战争。 确实不该用太多笔墨,但是[大荒原之战]不仅仅是简单的[边民和蛮子打起来了]这么简单。 联盟内部就像一口压力锅,局势一触即发。 而帕拉图的战败是实打实的黑天鹅事件,等于是往火药库里投入了一颗不曾被预测到的火星。 在第三卷[季风]重,舞台会再次扩展,一些之前只在做铺垫的势力,在这一卷也会粉墨登场。 温特斯也会继续他对魔法的研究——尤其是神术。 实际上,他在帕拉图已经拥有了无数联盟施法者梦寐以求的研究条件——虽然硬件设施可能会差了点。 温特斯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如今的他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的温特斯·蒙塔涅不会做的事情,现在的温特斯·蒙塔涅会去做。 以前的温特斯·蒙塔涅不会思考事情,现在的温特斯·蒙塔涅会去思考。 以前的温特斯·蒙塔涅选择忍受,现在的温特斯·蒙塔涅不会再随波逐流。 一个量产型魔法战工具人,如今有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卷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很多书友没有说过话,但是我每次被批得狗血淋头的时候,都会打开推荐票推送消息。那个时候,我便能感觉到虽然很多书友沉默着,但是他们确实在看着这个故事。 感谢读者们一直以来关注着这个故事,感谢大家。 故事会在“季风之卷”继续。 …… 以及,这一章和上一章都有“安娜”的画像,我藏了好久,终于能发出来给大家看了;如果有条件的书友,最好还是打开本章说。有一些插画,如果错过了,会比较可惜。 以及,书友群也有了,924430243。 谢谢大家。 角色卡[温特斯·蒙塔涅][截止到第二卷结束] 姓名:温特斯·蒙塔涅/Wters Montagne/岳冬 性别:男性 职业:战士[等级5]施法者[等级7] 天赋能力:永不撕卡、一切阴谋的反作用力 利手:右手 身高:182米[赤脚] 出身背景: 大海湾联盟国/the federate States of Great S [启蒙主义:人民不需要皇帝,是皇帝需要人民。决心+1] 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Honorable Republic of Vea [重商主义:世间万物都有价格。外交+1 ] 帕拉图第一共和国/Republic of Pteau [骏马地:曾经有可敬的女士真的尝试过在马背上生孩子。马术+1] ——————————————————————————— 持有的特殊物品: [注:特殊物品就算分类是垃圾,品质也是橙色的] 阿尔帕德的幸运酒壶(已损坏) 额儿伦的佩刀(未鉴定) 安娜的持盾女神护身符 ——————————————————————————— 教育经历: 陆军幼年学校维内塔分校 陆军军官学校预科学校 陆军军官学校 [象牙塔军官:街头智慧-4 战术+3 力量+1 体质+1] [你进的是大学吗?错,你进的是修道院!] 标准联盟国施法者军官训练 [量产型魔法战工具人:解锁联盟施法者技能树。宗教知识-4] [如果你相信酒能变成血、面包能变成肉,你就不是合格的施法者。] ——————————————————————————— 已修课程: 普通学:修辞学、历史学、数学、几何学、法律、国际法、旧语、古代语; 军事学学科:战术、工事、要塞战术、军事地图的绘制及使用、战史、地形、马学、卫生、会计; 军事学术科:马术、剑术、兵器、野外测量、实地战术、战史旅行、年度演习、常规勤务。 ——————————————————————————— 主动能力: 长剑[A+擅长][实战经验的积累使得温特斯的剑术日益精纯] 火绳枪[A-擅长][食我双筒线膛枪!] 马术[B+掌握][强运,我愿意为你铲粪、刷毛、喂萝卜,只为你] 通用兵器学[C 生疏][怕什么!给老子往敌人身上捅!] 器械[A 擅长][真正的桥!] 爆破[B 掌握][白狮快乐棺] 炼金术[E 略知皮毛][听说……好像……似乎……] 旧语[B-掌握][L&039;union fait force] 古代语[C 生疏][古代语是一门死掉的语言,我能查词典就行]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 8 [历史学+1 战史课+1 战史旅行+1 瑞德修士的教导+2] [智者要从过去看到未来] ———————— 外交沟通 4 [重商主义+1 瑞德修士的教导+2] [政治的关键在于让对方认为你是他的人] ———————— 宗教知识 1 [标准塞纳斯施法者军官训练-4 与神职人员的友情+2] [神棍里也不都是坏人,但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 ———————— 街头智慧 3 [象牙塔军官-4 历练+4] [如果我丢了钱包,我会自己解决] ———————— 战术素养 8 [科班出身+3 实战经验+2] [战斗打响,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 野外生存 4 [十指不沾阳春水-2 城市孩子-2 食堂锻炼出的胃+3 荒野求生+2] [野外求生的三大要领:保暖、保暖、还是他妈保暖] ———————— 洞察能力 7 [军事训练+2 历练+2] [男人的三大错觉: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她的闺蜜也喜欢我] ———————— 恐吓威胁 7 [军人身份+1 杀气+3] [听仔细,因为我只问你一遍] ——————————————————————————— 法术能力评价: 燃火系魔法:中 动能系魔法:强 声音系魔法:弱 ——————————————————————————— 专精法术: 飞将军的飞矢术 蒙塔涅的裂解术 ———————— 可有效使用法术: 安托万-洛朗的燃火术 安托万-洛朗的汽化术 特斯拉的光亮术 戴维的闪光术 尚无命名者的熔铁术 莱特兄弟的驭风术 路德维希的扩音术 阿克塞尔的毛发燃烧术 惠更斯的偏斜术 惠更斯的旋风术 ———————— 尚无法使用的法术: 蒙塔涅的沸血术 蒙塔涅的脑血栓术 ——————————————————————————— 人物特质: 大联盟主义赞同者 [温特斯赞同联盟政府应当拥有更多权力,但是他不赞同联省共和国主导的大联盟政府] ———————— 认同劳动人民 [温特斯认为每一个凭借诚实劳动生活的人都应到得到尊重] ———————— 暴烈如火 [来自温特斯父系家族的遗传特质] ———————— 中立善良 [善良是来自温特斯母系家族的遗传特质,但是他会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决定] ———————— 尽职尽责 [来自养父的教导] ———————— 轻生死、大复仇 [对于维内塔人而言,可以在复仇之后迷茫,但是没有不复仇的选项] ———————— 尊重专业知识和技能 [温特斯敬佩拥有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例如数学家或刀剑匠] ———————— 无神论者 [施法者的能力来自对万物规律的认知,温特斯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温特斯开始觉得如果真的有天堂也很好,他希望那些逝去的伙伴能在那里永生] ———————— 男孩帮 [温特斯在寄宿制男校生活了十年,又在军队生活两年,他很擅长和男性相处,相对则很不擅长和女性相处,并且导致他吃软不吃硬] ———————— 思虑深沉 [虽然天性活泼,但是温特斯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欢笑了] ————————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 [你看马路上跑得都是奔驰宝马,其实就是个壳子,里面是两个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蹬] ———————— 喜爱动物 [如果天堂没有猫,我想到有猫的地方去]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 15 [基础11 军校出身+1 大量的劈砍运动+3] [虽然温特斯热爱睡觉,但是他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 ———————— 体质 12 [基础12 军校出身+1 尚需时日痊愈的腿-1] [你永远没法从这种伤势里彻底复原,就是不一样了] ———————— 敏捷 16 [基础13 剑术训练+1 木雕训练+1 实战经验+1] [小李飞刀!] ———————— 感知 18 [基础13 施法者训练+2 升级版施法者训练+3] [温特斯对于魔法的细微控制能力限制提升] ———————— 智力 17 [基础16 施法者训练+2 热血上涌-1] [你这小子!怎么不惜身?] ———————— 决心 18 [基础13 启蒙主义+1 历练与思考+4] [我不做工具人啦!jojo!]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角色卡[瑞德修士] 姓名:瑞德/reed/[涂黑] 性别:男性 年龄:96岁(自称) 职业:[涂黑]、僧侣、道士、祭司、教法学者、托钵修士 天赋能力:“在死之前我肯定都活着” 身高:172米 出身背景: 赛利卡帝国 [官僚:体制内的一切,瑞德修士都了如指掌] [中央集权主义:集权虽然会降低效率,但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 [儒法兼修: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金狮帝国 [轮回:季风每年如期而至,就像既定的宿命] 弗莱曼罗姆帝国 [辩证:发酵葡萄汁?] 神圣牧罗帝国 [批判:既不……也不……更不……] 大塞纳斯联盟 [观火:五个敌对部落组成的松散邦联,全靠外部压力和个人魅力捏合] 赫德荒原 [终点:一直往西去,就能回到东方] ——————————————————————————— 持有的特殊物品: 两袖清风 ——————————————————————————— 教育经历: [涂黑] [涂黑]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见多识广:瑞德修士对于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见闻+8智慧+6] [辩经无双:瑞德修士旁征博引,永远能拿出支持自己的论据。辩论+5 神学+3] ——————————————————————————— 主动技能: 辩论S+ [安东尼神父没有被气死,实乃瑞德修士口下留情] 气运S+ [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瑞德修士总能找到饭票] 神学S+ [瑞德修士洞悉各种宗教的教义,但他从未能得到解脱] 看破S+ [妖孽!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渡人S+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 法术能力评价: 无能力者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10 [如果你也能活到我这个岁数,你也会对历史很了解] ———————— 外交沟通10 [我有一言,请诸君静听] ———————— 宗教知识10 [本行] ———————— 街头智慧8 [抄写文卷、算钱记账,不在话下;内外医术、疑难杂症,有所心得;] ———————— 战术素养2 [打仗的事情,瑞德修士真的不太懂] ———————— 野外生存1 [哪怕是在荒原上,瑞德修士也有舒服的马车坐] ———————— 洞察能力10 [见微知著、洞若观火] ———————— 威吓恐吓1 [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是吓不倒人的] ——————————————————————————— 人物特质: 吃瓜主义者 [瑞德修士并不在意凡世间的纷扰,他会饶有兴趣地旁观] ———————— 倾向善良阵营 [瑞德修士喜爱心存善念的人类] ———————— 儒者 [瑞德修士相信人世间有一种叫正义的东西] ———————— 散漫的花匠 [瑞德修士懒得伺候幼苗,随手松松土、浇浇水倒是可以] ———————— 超脱 [地位、金钱、人世间的享受,这些东西瑞德修士都不在乎] ———————— 执念 [瑞德修士为人洒脱豁达,但却执着于誓言] ———————— 渴望落叶归根 [随口胡诌的话,也许藏着最真挚的情感] ———————— 不信者 [瑞德修士了解宗教,但他并不相信死后的世界] ————————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但是瑞德修士已经在人世间留下了许多足迹]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5 敏捷5 体质5 [战五渣] 感知(无法观测) 智力(无法观测) 决心(无法观测) [德薛禅] ———————————————————————————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 大荒原之战时间线 帝国历558年 攫欝攫。9月2日 | |米切尔庄园收获烟草,温特斯得知征召令 | 9月7日 | |温特斯拜访梅森中尉 | 9月16日 | |狼屯镇正式收到征召令 | 9月19日 | |温特斯前往热沃丹。返程时,狼镇车队被匪徒伏击 | 10月8日 | |集市;抽签仪式;处决匪徒 |在此之后,温特斯对狼镇民兵进行基本训练 | 10月23日 | |温特斯带领狼镇百人队出征;在此之后,温特斯一直在帕拉图国境内转运物资 | 12月6日 | |帕拉图远征军先头部队开拔,此后骑兵部队横扫荒原,赫德诸部拔营远遁 |温特斯继续在帕拉图国境内转运物资 | 12月22日 | |狼镇百人队驻屯双桥大营,杰士卡中校走马上任 |杰士卡整编民兵,温特斯负责火枪手的训练 | 559年1月1日 | |帕拉图远征军包围边黎 |步兵部队修筑壁垒、挖掘坑道 |骑兵部队清扫边黎周围 | 559年 1月12日 | |杰士卡辎重队从双桥大营出发 | 1月18日 | |辎重队抵达马头坡镇,次日越过界河 | 1月30日 | |辎重队穿越无人区,抵达冥河大营,大营以西是真正的赫德诸部势力范围 | 2月1日 | |辎重队被赫德百夫队伏击 | 2月2日 | |辎重队撤回冥河大营,阿拉里克千夫队衔尾追击 |冥河大营防御战 |卡斯特中校率领援军抵达 |同一时间,维内塔军和联省军在群岛爆发低烈度冲突 | 2月5日 | |辎重队重新启程 | 2月7日 | |数千赫德劫掠者与辎重队擦肩而过,扑向冥河浮桥 |冥河浮桥被毁;赫德劫掠者跨越冥河;行军 | 2月10日 | |辎重队与阿尔帕德部汇合 | 2月24日 | |温特斯抵达边黎攻城大营 |帕拉图远征军一改围困战略,攻城战打响 | 3月2日 | |温特斯面见塞克勒,作为影子指挥官布置攻城 | 3月5日 | |白天,帕拉图方掘城爆破 |深夜,帕拉图方再次对边黎城墙发动坑道爆破 | 3月6日 | |凌晨,边黎外城沦陷,绝望的赫德人纵火焚城 |拂晓,赤河部援军抵达,由小狮子和铁丰率领 |北寨攻防战 |北岸遭遇战 |夜袭特尔敦大营 | 3月7日 | |桥头堡攻防战 | 3月8日 | |汇流河之战 |帕拉图远征军攻破边黎 | 3月9日帕拉图远征军撤退,杰士卡大队被编入先头梯队。 | |行军 | 3月20日先头梯队遭遇三名赫德轻骑 | | 3月22日无名谷之战 | | 3月29日帕拉图远征军抵达冥河河畔 | |冥河之战 | 4月10日 | |渡过冥河的帕拉图远征军残部向东进发 |赫德联军散伙,诸部各行其是 |部分部落选择渡河追击 |赤河部以羊皮筏换取俘虏,未参与渡河追击 |以部落为单位,赫德诸部与帕拉图远征军残部陆续交战十三次,均被击退; |但帕拉图远征军残部既无余力、也无时间打扫战场,只能把尸体和重伤员扔给赫德人 | 4月16日 | |温特斯·蒙塔涅在额儿伦的毡帐里醒来 | ———————————————— 冥河之战时间线 3月29日帕拉图军抵达冥河河畔 | |跨河大桥动工 |温特斯被编入伐木队 |白狮着手打造羊皮筏、攻城器械 |赫德联军以部落为单位,持续袭扰帕拉图人 | 4月3日 | |桥林大火 |赫德诸部后援陆续抵达 巘戅戅。| 4月5日 | |漂木、巨型火筏顺流而下,大桥近半被毁 |阿尔帕德率骑兵出击,击破上游的赫德人、焚毁白狮的木料来源,帕拉图骑兵也损失惨重 |赫德联军大举进攻南北高地,并首次尝试爆破技术 |温特斯返回大营 |帕拉图方日夜不休,大桥得以飞速重建 | 4月9日大桥距离河对岸不到五十米 | |南高地失守 |赫德联军炮轰大桥 |千余名杜萨克轻骑秘密抵达东岸 |深夜,拉斯洛大队、罗伯特大队、杰士卡大队、卡斯特部骑兵突袭南高地 | 4月10日 | |凌晨,拉斯洛大队、博德大队、罗伯特大队、蒙塔涅大队、卡斯特部骑兵再次突袭南高地 |大桥贯通 |赫德联军发动总攻 |大桥被毁 | 序章 匪首“锅圈”迪克森最近过得很舒服,因为他多了一批很凶悍的手下。 因为赋税苛重,新垦地原本就是匪患重灾区。 如今红蔷薇与蓝蔷薇的横征暴敛,更是令匪帮扩充人手变得十分容易。 只要给一口吃的,有得是走投无路的人前来投奔。 但要那样的话,只能招来一些笨拙的农夫罢了。 而锅圈手下新来的这批人,个个都是狠角色。 不仅干活利索、手脚麻利,而且对于无关的事情,从不多过问。 最重要的是,他们人人都有一匹战马,马刀使得也很好。 “有骑兵的绺子,乖乖。”锅圈志得意满地想:“就算在整个新垦地,也是独一份吧?” 凭借新来的手下,锅圈轻松吞并掉附近另一伙土匪。 如今这座森林里只剩“锅圈迪克森”一家,他终于实现了长久以来的职业追求:垄断。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那些新来的手下都只听其中一个叫“皮埃尔”的小子的话。 即便是他这个老大的命令,也要经过那个小子二次传达才行。 “得想办法解决掉那个小子。”锅圈暗自盘算着:“彻底吞掉这伙人。” “老大!不好啦!” 一个手下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大呼小叫:“前面来了个好厉害的家伙!真的好厉害!” 锅圈上去一耳光把手下打翻。 “慌他妈什么?”锅圈恶狠狠地叱骂:“现在还敢在外边走的,哪个他妈不厉害?” 战乱导致盗匪横行,盗匪横行导致城镇之间的商业活动几乎停滞。 路上已经见不到什么普通行人,商队也近乎绝迹。 还敢在外面行走的旅者,不是胆子特别大,就是对本事有自信,大部分人两者兼有。 这导致锅圈的生意愈发惨淡。 不过他倒是不太担心,不能抢路人,还可以抢农庄嘛。 如今他的匪帮多了这伙厉害的响马,再招进一点人手,对付个几十户的小村子不在话下。 听到手下说来者很厉害,锅圈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皮埃尔?”锅圈在营地里吆喝着寻找:“皮埃尔哪去了?” 没有骑手理睬他,大家都各忙各的。 这令锅圈更加生气,他大吼:“皮埃尔!” 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从帐篷里爬出来,睡眼朦胧看着锅圈,散漫地回应:“在这。” “前面来了个骑马的。”锅圈吩咐道:“你去抄后路,别让他跑了。我带人堵在前面。” 皮埃尔应了一声,便伸手穿衣服。 其他骑手似乎有话要说,但是皮埃尔轻轻摇了摇头。 锅圈羡慕地看着皮埃尔踏蹬上马,提着马刀奔向林间道路。 战马太贵,饲养又太麻烦。 连身为首领的锅圈也没有高头大马骑,只有一匹矮小的赫德马。 见到皮埃尔纵马离去,锅圈也赶紧呼唤其他手下跟上。 在路旁,他看见了那个手下口中“真的好厉害”的家伙。 只是一打眼,锅圈便看出那是个危险人物。 对方骑着马,不急不忙地走着。 年纪看起来不大,身材匀称,额角有一处不明显的白色痕迹。 一柄马首手杖插在鞍袋里,一柄佩剑插在另一侧鞍袋。 直觉告诉锅圈,对方真的很危险,甚至比皮埃尔这伙响马加起来还要危险。 但对于锅圈而言,对方越危险越好。 锅圈看着皮埃尔从身后靠近对方,越来越近,哪个死了他也不亏。 意外发生了。 如同惊雷在林间炸响,一个声音传遍森林:“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你真是长了本事!” 锅圈目瞪口呆地看着皮埃尔滚鞍下马,与危险的陌生人拥抱在一起。 “坏了。”锅圈只有一个念头。 第一章 火拼 “荒原回来的兄弟自不必我多说!狼镇人也不用废话!给你们其他人介绍介绍!” 皮埃尔站在大石上,向着一众土匪激情澎湃地讲演,再不见刚才颓废懒散的模样: “这位是温特斯蒙塔涅上尉!帕拉图的冠军!最好的百夫长!蒙塔涅百夫长回来了!咱们兄弟就什么也不用怕啦!蒙塔涅百夫长回来啦!青” 皮埃尔讲得起劲,锅圈迪克森的脸却越来越白。 从蒙什么百夫长与皮埃尔相认那一刻起,锅圈就想逃走。 但是他没法逃,无形间他已被牢牢看住。哪怕他去撒尿,身后都跟着俩杜萨克。 经历短暂且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锅圈扑通一声就给百夫长跪下了,哀求道:“大人,我就是本分农民。活不下去了才来当强盗,您饶了我吧!” 温特斯眉毛微微挑起:“你起来说话。” 可锅圈的膝盖就像钉在地上,还想要亲吻百夫长的衣角。 皮埃尔拦在锅圈面前,板着脸宣布:“蒙塔涅百夫长回来了,这伙人就没你什么事了。你滚吧。” “我真的可以走?”锅圈喜忧参半,试探着问。 “滚!” 这次可真是两难抉择,留下就是个死,走了也可能是死。 皮埃尔一挥手,告诉其他土匪:“不愿意留下的,都可以走!” 犹豫再三,锅圈一咬牙,决定赌一把:“多谢大人仁慈,我还是不想当强盗了!” 锅圈断定,留下就是死。而且他自在惯了,不想听什么百夫长的。 新垦地这副乱象,只要能走掉,轻轻松松就能再拉起一伙人。 见锅圈要走,还有几个人也要走,都是锅圈的老兄弟。 “滚吧。”皮埃尔扬了扬下巴。 锅圈千恩万谢,倒着后退几步,转身要跑。 然而他刚一转身,皮埃尔的马刀就劈了下来。 雪亮的钢刃绕了一个弧线,斩开左肩,只在骨头的位置稍有停滞。最终留下一个可怕的断面,鲜血从断面一股一股地喷涌出来。 皮埃尔甩了甩马刀,擦干血迹,收刀入鞘。 其他老兵也暴起出手,将那几名想要离开的惯匪斩杀。 温特斯有点意外,但是他没说什么。 他将二十二名“匪徒”召集到一起,在场的还有他的十三名战士。 看着大家灰暗的面庞,温特斯开始了他第一次讲话。 “依照新垦地法律。”他的语气平稳,但是声音很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聚众拦路劫掠,首犯轮刑,从犯绞死。” 大家的神情更加晦暗,谁不知道这些? 在新垦地,当土匪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会来投奔匪帮。 温特斯再次开口:“但是我的狼镇驻镇官任命仍旧生效,所以从这一刻起,我把你们全部征召为新垦地狼屯镇民兵队的成员。 你们须服从我的权威,从此受军法约束。你们不仅不再是匪徒,也不再是农夫,剿灭匪徒如今是你们的责任。” 狼镇出身的人眼圈泛红,他们如无根之萍随风飘荡,每天都生活在对未来的恐惧中。 蒙塔涅驻镇官的出现如同一块木板出现在溺水者面前,他是曾经的世界的残影,让人不禁回忆起过去的好时光。 但是其他地方的农夫表情里只有麻木和冷漠,他们不认识温特斯蒙塔涅。 对于他们而言,锅圈?驻镇官?百夫长?无外乎换个人发口粥喝,能有什么区别? 温特斯的目光依次与每个人对视:“我向你们承诺。终有一日,你们可以放下武器,重新扶起犁,回到金色的麦田里去,回到你们的母亲、妻子、孩子身边。我是这样向你们承诺的,请你们牢牢记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他真的能完成他的承诺。 再麻木的农夫,此刻的内心也像针刺一样被微微触动。 泥土的腥味、金色的麦田 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温特斯与他的战士们重逢,彼此间都有说不完的话。 小马倌安格鲁抱着温特斯的胳膊,一会哭,一会笑,就是不肯撒手。 皮埃尔带着个小伙子来到温特斯面前,高兴地说:“您看,我把谁给您带来了!” 温特斯只是一看,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面前的年轻人和铁匠贝里昂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也不会认错。 只不过贝里昂沉默寡言、老实谨慎,而面前的小伙子眼里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调皮和灵动。 温特斯问小伙子:“你父亲叫亚历山大索亚,对吧?” 小伙子一惊,手足无措地望向皮埃尔。 “您别逗他了。”皮埃尔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我在另一伙人里碰见卡洛斯,一看他这模样,我就认出他是谁了。所以也把他带在身边,照应一下。” “您也认识我哥吗?”卡洛斯问。 周围的战士全都哈哈大笑。 “怎么可能不认识?”温特斯也畅快地笑着,他转头问皮埃尔:“贝里昂在哪?” 笑声消失了。 皮埃尔的神情变得有些消沉:“在阿尔帕德手下,他是铁匠,被看管得很严。还有我爸爸,还有很多人,都在阿尔帕德手下。可是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还活着吗?我也不知道。” “得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温特斯叹了口气。 皮埃尔打起精神,拍打着大腿说:“反正您回来了,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温特斯想起某件特别重要的事,他严肃认真地问卡洛斯:“你厨艺怎么样?” “不行不行。”卡洛斯拼命摆手:“我都是吃我哥做的,我不会。” “哦。”温特斯颇为遗憾,怅然若失地问:“那你会打铁吗?” “会的,从小的手艺,可是比我哥差远了。” “皮埃尔,让他负责修理军械,别让他动刀剑。” “是!” 听到这话,卡洛斯一下子急了:“凭什么不让我用刀剑?我也有两条胳膊、两条腿!不比别人差!” 皮埃尔冲着这小子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放肆!上尉是照顾你!” 卡洛斯不认得新来的蒙塔涅百夫长,但是他对皮埃尔颇为尊敬,讪讪地安静下来。 “我什么时候成上尉了?”温特斯莫名其妙。 “您不知道吗?哦您确实不知道。”皮埃尔笑着说道:“死后追授!还搞了好盛大的仪式。阵亡的军官一律提一级,阿尔帕德那帮家伙搞得。” 温特斯蒙塔涅既然已经阵亡,自然也就没什么限制可言。 他拿到骑士利剑大十字勋章的时候,按惯例就已经可以晋升一级。 为国捐躯,再晋升一级。 所以帕拉图“第一”共和国大大方方地为温特斯追授了上尉军衔那个时候蓝蔷薇和红蔷薇还没分裂。 不过温特斯还活着,那他的军衔认定就有了一点问题。 不过谁在乎呢?反正温特斯不在乎。 “讲讲你们的事情吧。”温特斯拉着皮埃尔几人坐成一圈:“都告诉我。”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讲了从无人区一路杀回来的艰险,讲了滞留双桥大营的煎熬,讲了逃回狼镇的经过。 至于伏杀军官和追兵的时候,皮埃尔也没瞒着温特斯。 “大本汀这畜生,本来也想弄死他来着。”皮埃尔恨恨地说:“这畜生鼻子倒是灵,闻到气味不对,夹着尾巴跑到热沃丹去了。” 温特斯不置可否。 “然后我们就在各个匪帮辗转,左右不离狼镇太远。偶尔能回家里看看,给家里送点吃的。”皮埃尔越说声音越小:“反正就这样混着,活一天算一天。” 大家都沉默了,他们有马刀,但是不知道往哪砍。 反抗统治这片土地的权威?他们还没有这个勇气而且那是找死。 “这些匪帮靠什么吃喝?抢劫旅人?”温特斯耐心地询问:“旅人身上能有多少财产?” 其他人还迷迷糊糊的,皮埃尔已经领悟了温特斯的意思,他无奈地说:“您别看锅圈长得像个锅圈,那家伙鬼得很,对于上头的门道也很了解。他只抢路上的旅客和商人,最多勒索农庄,绝对不碰上头的征集队!躲得远远的。” 依照新垦地的法律,捕杀盗匪是各地方城镇的职责。 狼镇闹匪患,狼镇管;热沃丹附近闹匪患,热沃丹管。 新垦地军团唯有一种情况会派出宪兵队,那便是土匪抢到了军团的头上。 作为一名资深强盗,锅圈从来不碰征集队。 只要他不招惹新垦地军团,光凭已经濒临崩溃的各地方治安力量,还真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锅圈现在已经被埋起来了。 温特斯数了一下,他真正能依仗的只有他的十三名“老兵”。 另外二十二个人里面,狼镇人或许可以信任,其余都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的水准。 温特斯根本不想指挥他们,可若是他将他们都遣散,明天就会在另一伙匪徒里见到他们。 温特斯心想:“得给他们找到出路。” “没关系。”他不能说丧气话,所以他尽量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 “嘎吱。” “嘎吱。” 这是车轮转动的声音。 一支车队正在路上慢吞吞往前挪,拉车的牲口除了马、骡子,还有牛和驴。 车上拉着用麻袋和草筐装的小麦,还没完全成熟的果蔬,以及一切能搜刮到的粮食。 甚至包括两只嗷嗷直叫的小猪崽和一头山羊。 护送车队的人带着武器,看起来像士兵。 可他们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肩膀耷拉着、双手垂下去,就这样闷头走着。 赶车的人同样如此,他们漫不经心地挥动长鞭,连鞭梢的动作看起来也有一丝不情不愿的味道。 他们从狼镇满载而归,正在赶往热沃丹。 五十来个押运士兵,二十来个车夫,唯有一人兴高采烈。 那便是这支征粮队的负责人,伊万军士。 伊万军士原本是热沃丹治安队的一员,以脾气暴躁和醉酒后喜欢殴打老婆孩子闻名。 热沃丹的军事指挥官扩充了他的部队,伊万也水涨船高当了军士。 提拔他只有一个原因上头认为他脾气暴躁、身材魁梧,能镇得住下面的大头兵。 “农民没粮食?放他妈的屁!农民最他妈狡猾!”伊万军士唾沫横飞,自豪地与身旁的十夫长大谈特谈他的征粮经验:“要粮,不给!要麦,没有!打开地窖一看,全都是面粉!小麦!就得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才老实!” 旁边的十夫长苦笑着,连连点头称是,他惹不起这个蛮汉。 车队走得很慢,从各地方村镇回到热沃丹,少则一两天、多则四五天。 所以热沃丹驻屯所沿途设置了兵站这也是帕拉图陆军的常用策略。 “加把劲啊!”伊万军士冲着大头兵们嚷嚷道:“到了兵站就能休息啦!” 一直走到黄昏,兵站才出现在眼前。 说是兵站,其实就是用木栅栏在平坦空地上围成一圈,再搭几间棚屋。 使牛马不至于跑出去,给征集队一个过夜的地方。 伊万军士走进兵站,看到四个大头兵正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餐、聊天。 他们似乎聊得很开心,不时哄堂大笑。 “喂!你们干什么呢?”伊万军士脸色不善。 年轻十夫长起身相迎。 伊万军士看到桌上还有酒瓶,更加生气:“混账!你们还喝酒了吗?” “哦。”十夫长挠了挠头:“这就收起来。” “这座兵站原来的人呢?”伊万军士眉心拧成一个结。 “跑了。” 强征士兵的直观后果就是大量的逃兵。 新垦地军团目前完全靠连坐法维持纪律,这也导致一出现逃兵就是整个十人队一起逃跑。 伊万军士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晚上你可给我看仔细了。”伊万军士冷着脸呵斥:“要是明天早上我发现我的兵跑了,你也要连坐!” 十夫长重重点头。 “给我们打点水来!”伊万军士大大咧咧坐在桌旁:“酒瓶留下。” 用不着等到明天早上,当天晚上这支征粮队就被温特斯给抄了。 伊万军士被麻袋套住脑袋狠揍了一顿,随后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等麻袋再次被除下时,伊万军士发现他被三个蒙面人团团围住。 这三个蒙面人便是温特斯、皮埃尔和瓦希卡。因为口音的问题,兵站里接待伊万军士的是皮埃尔。 “你们他妈好大的胆子!伊万军士破口大骂:“你们知道你们抢得是谁吗?宪兵队会把你们一个个抓起来,把你们的骨头一寸一寸敲碎” 皮埃尔上去就是两记大耳光:“你他妈怎么这么多废话?” “喂!”温特斯拍了拍军士的脸颊:“看着我,热沃丹现在谁是头?说话!” 军士已经被两记耳光被打得意识模糊。他迷迷糊糊听到那个年轻的十夫长在埋怨:“你小子,下手怎么没轻重?” 很快打来了一桶水,兜头朝着伊万军士泼下。 “热沃丹谁是头?说话!不说弄死你。” “罗罗纳德少校” “他要搞这么多粮食干嘛?” “不知道” “他是红蔷薇还是蓝蔷薇?” “都不是” “都不是?”温特斯的眼睛眯了起来:“罗纳德少校上面是谁。” “不知道” 温特斯扬了扬下巴,皮埃尔上去又是一耳光:“你他妈不知道?” “我”伊万军士感觉嘴里有硬块,他的牙齿被打掉了:“我真不知道” “热沃丹现在有多少兵?” 伊万军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咋办?”皮埃尔彻底傻眼。 温特斯气急败坏:“谁让你用拳头打了?” “那咋办?把他弄醒?” “得了,他和大头兵也没什么区别,看不到什么东西。把他带走。” 随后,还在迷茫状态的押运队士兵被蒙面人们叫到一起,他们的武器已经被夺走、双手也被捆在背后。 “沿着路往北去!”为首的蒙面人冷声叱令:“谁敢回头,就宰了谁!” 押运队的士兵们最开始还发愣,突然一窝蜂地沿着土路往北去了。 “我们也快走。”温特斯扯下蒙面布:“别等宪兵游骑追上来。” 安格鲁不合时宜地询问:“热沃丹手上有游骑吗?” “滚。” 二十辆大车,五十多个人的武器落到温特斯手中。 套车的时候,瓦希卡兴奋地说:“这可真是大买抢路人、抢农庄可他妈痛快多了!” “这不还是当土匪吗?”萨木金有点不高兴。 “管那么多干嘛?”瓦希卡摸了摸后脑勺上已经痊愈的伤:“天塌下来有百夫长顶着,你跟着走就对了。” 自从那次临阵脱逃,脑后挨了蒙塔涅百夫长一刀背,瓦希卡一直都有点害怕温特斯。 那一边,温特斯也在哀叹:“这不还是当土匪吗?” “您在说什么?”皮埃尔没听清。 “我说。”温特斯一字一句道:“做了这一票,咱们就可以把队伍好好整理整理了。” 皮埃尔高兴的说:“好啊!现在这就是土匪嘛!也该整理整理。不过为什么不收编他们?这不是现成的五十多个人?” “那是战士吗?”温特斯也开始教育皮埃尔:“那是五十张嘴!” 北面的道路上传回一连串脚步声,温特斯和皮埃尔对视一眼有人在兵站来! 老兵们飞快地拔出武器,跃上马背。 很快,他们从黑暗中带回三个反绑双手的热沃丹士兵。 “你几个回来干嘛?”温特斯拉上蒙面布:“想死?” “蒙塔涅大人!”其中一名士兵竟然叫出温特斯的姓氏:“您带我们走吧!” 他语速飞快地解释:“我一早就认出来您的兵!进兵站的时候我就认出他们了!所以我没戳破。我不是您的兵,但是我见过您。我和您并肩作战过,我也是从荒原上回来的!您带我们走吧!我们不想给热沃丹卖命了!” “得了。”皮埃尔哀叹一声:“又多三张嘴。” “错了。”温特斯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是多了三位战士。” 第二章 建军 温特斯现在一睁眼,就是几十口人的吃喝拉撒。 锅圈的人马,他收编了。 锅圈的痛,他也体验到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为后勤发过愁。 后勤是高级军官才需要担心的问题,温特斯不过是个百夫长。上头给他发下来什么,他就给下边发下去什么。 不够,就去找后勤部门讨。要不来,那也没办法。 他只要不贪污克扣、中饱私囊,士兵们就谢天谢地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他成了没有上级的军官,带领着一支没有后方的部队虽然目前仅有三十八个人什么都得靠自己。 不客气地说,大家没有东西擦屁股,第一时间都会想到蒙塔涅上尉。 拦截征粮队解了温特斯的燃眉之急,却又让这支新生的队伍面临一次艰难抉择。 要把粮食还回去吗? 温特斯将队伍里的主要人员召集起来,开了一次火旁会议。 皮埃尔、安格鲁、瓦希卡还有其他几村的代表围着营火坐成一圈,温特斯把目前的情况给大家说了。 树枝在火堆里哔哔剥剥作响。 安格鲁怯生生地说:“还给乡亲们吧,这些粮食都是乡亲们的,是他们从狼镇乡亲们手上抢来的。” 温特斯点点头,鼓励安格鲁继续往下说。他想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他此刻正借着火光削木头,打算雕出几枚棋子。 “还回去?”皮埃尔叹了口气,反问:“那我们吃什么?” 安格鲁被问住了,他天性温和,不喜欢想太复杂的事情。于是他垂下头,摆弄起脚边的树枝来。 皮埃尔咬着嘴唇,狠心道:“干脆不还,一粒麦子都不还!哪户人家实在没吃的,我们再周济他们一些,他们还会感谢我们。” 温特斯手上的刀停顿了一下,他点点头:“这也是个办法。” 其他几村的代表不敢插话,不过从表情能看出,他们赞同皮埃尔。 虽然他们同情狼镇农夫,可终究还是填饱自己的肚子更重要。 “征粮队去抢乡亲们的粮食,我们再去抢征粮队,那我们和他们有啥区别?”安格鲁猛地抬头,伤心地说:“那我们以后就守在狼镇边上,等征粮队把乡亲们抢得精光再去抢他们?我们不是成了吃腐肉的乌鸦、鬣狗?” 这下轮到皮埃尔无言反驳,他抱着胳膊,嘴里嘟囔着:“还是不一样的。” “犯不着吵架。”瓦希卡出来打圆场,他中和两人观点,试探着问:“要不然还一半回去?” 听到这话,正在雕刻棋子的温特斯险些割到手。 他某一个瞬间真的很想把瓦希卡头盖骨撬开,看看这小子究竟是如何想出的这般天才的办法。 但他又想起杰士卡中校面对少尉们的态度多听、少说、做决策。 不能随便打击大家,否则就没人再敢说话。 不等温特斯说什么,皮埃尔直接顶了回去:“还一半?还不如干脆不还!还一半?所有人都会恨我们的!” 瓦希卡也讪讪闭上了嘴。 “行了,安排夜哨,其他人休息。安格鲁留下。”温特斯拂掉身上的木屑,把一枚马首棋子揣进口袋:“明天起程,咱们回狼镇。” 杜萨克们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他们已经习惯服从命令。 其他几村的代表却有些慌乱,温特斯的队伍这几天仍旧住在森林里的强盗营地。 突然要去狼镇,他们有些不适应。 “不能再留在这里。”温特斯心想:“不然真成强盗了。” 强盗营地没有围墙、没有营房、没有哨位,甚至帐篷都没有几顶。 就连温特斯也不过是在营火旁铺上一张毛毯当床。 在这种地方生活,人的心态甚至会发生变化。 其他人都已经走开,安格鲁紧张地捏着衣角:“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没说错什么,你是个好孩子。”温特斯轻声对安格鲁说其实两人年纪相差还不到四岁:“我只想告诉你这一点,回去好好睡觉。” 安格鲁抬手敬礼,懵懵懂懂地走了。 温特斯拿出两张毯子,一张当被、一张当床,很快进入梦乡。 他刚刚睡着,瓦希卡兴高采烈的声音便把他吵醒。 温特斯的头很痛:“干什么?” “百夫长,我想到好办法啦!”瓦希卡第一时间赶来汇报,他喜气洋洋道:“这一次就还给狼镇乡亲们。以后咱们守在别的村子旁边,等征粮队把别的村子抢得精光,我们再去抢征粮队,不就完了嘛?” 温特斯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一脚踹翻瓦夏。 暴怒的吼声惊醒了森林里的所有生灵:“滚!” 四十来个人的队伍,二十几辆大车。 把营地里能带走的东西胡乱卷起来往车上一扔,温特斯的部队便开拔了。 车队在路上拉成长龙,乱哄哄的。 若是没有那十六位老兵带领,走着走着车队自己就能散架。 沿途的村庄、小镇甚至森林里的匪帮都在偷偷窥视这支队伍。 是征收队吗? 不像。 几个月以来,只见到征收队拉着粮食去热沃丹,还是第一次见到拉着粮食的车队走回头路。 “抬起头!提起胸膛!”温特斯骑着马前后巡视:“你们是兵,不是土匪!给我大大方方地走!” 在温特斯的呵斥声中,“新兵”们紧绷的脸颊逐渐放松下来。 他们心想:对呀?我已经是民兵了,我为什么要害怕? “瓦希卡!”温特斯远远地喊。 “在!”瓦希卡紧忙驭马跑过来。 “给大家唱个歌!” 瓦希卡一脸苦涩:“百夫长,我只会我们杜萨人的歌” 军队里的歌大部分只有曲调,没有填词。 反倒是民歌,曲调就那么几样,填词却是五花八门。 温特斯一瞪眼:“让你唱你就唱!扭捏什么?” 瓦希卡吓得一哆嗦。 他咳了几下,红着脸,扯着嗓子吼起来: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停停停!”温特斯哭笑不得,甩手给了瓦夏一鞭子:“唱得这是什么玩意?” 民兵们也善意地哄笑着。 瓦希卡捂着脑袋,可是委屈极了:“这就是我们杜萨人的歌啊!杜萨克离家服役,娘们走到村口去送” “好!那就继续唱!” 瓦希卡继续吼了起来: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瓦希卡唱得很糟糕,四句里三句不在调上。 可是他唱着唱着,民兵们的眼睛就都湿润了,因为大家都是离家之人啊。 新垦地无家可归的农夫与百年来付血税的杜萨克,突然有了一丝共鸣。 “别光听着!”温特斯站起身来,喝令众人:“都跟着一起唱!学着唱!” “哥哥你骑马走!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伴随着鬼哭狼嚎般的歌声,温特斯的队伍开进了狼镇。 紧接着,温特斯大手一挥,下令所有粮食统统返还给狼镇人。 各村村民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镇广场,甚至没有被征走粮食的狼镇农夫也来瞧热闹。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收到粮食的人如此,发放粮食的人也是如此。 辨认粮食都是谁家的倒也简单,因为装粮食的都是农户手工编制的草筐以及少量麻袋。 草筐、麻袋都是手工制品,所以各家编织的习惯各有差别。为了避免平日里拿错,许多农户甚至会留下独特记号。 因此返还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温特斯还当了一回临时法官:两名农夫都说一筐小麦是他家的,温特斯便让他们回家取来自家编制的苇筐。两相比较,水落石出。 自打镇中心被焚毁,狼镇已经很久没来过今天这么多人了。 温特斯坐在镇外的山坡上,望着狼镇的热闹景象,心满意足。 “唉。”皮埃尔坐在温特斯身旁,他还是有点心疼:“我觉得真不如干脆不还,谁家缺粮救济谁。还能让大家念着您的好。” 温特斯大笑着反问:“你当狼镇人傻吗?他们会不懂怎么回事?用不着这种蝇营狗苟的手段!放心吧,我会为大家搞到补给的。” “唉,我不是担心补给。”皮埃尔难过地说:“我是担心将来他们怨恨您。您帮了他们一次,第二次呢?第三次呢?” “没关系。”温特斯向后仰躺在山坡上,拍了拍皮埃尔后背:“没关系的。” 把粮食统统还给狼镇人之后,温特斯带领队伍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收敛墓园的遗骸。 墓园位于教堂旁边,四周灌木环掩,原本是一处肃穆宁静的地方,可以供人追思逝者。 如今已经不成样子。 墓碑越好,墓穴被破坏的越严重。 被掘开的墓穴就像大地的伤口,残忍地裸露在外面。 尸骸散落在各处,其中许多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 还有亲属健在的死者,遗骨都已经被收敛。 如今散落在墓园的骨骸,都属于那些与人世间再无牵挂的人。 温特斯带领众人把能区分的遗骸各自归葬,不能区分的就放入一处新挖掘的集体墓穴。 不少狼镇人也主动留下帮忙。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掘开的墓穴被一一回填。如同伤口愈合,只是仍旧留下浅浅的疤痕。 返还粮食、收敛遗骸,这两件事做完之后,温特斯在狼镇的废墟上集合队伍。 “这里。”温特斯踩了踩脚下的焦土,用手杖随意地画了个圈:“就在这里,我们要建立我们的军营。军营就是家,就是后方。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流寇、土匪。” 人们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大家留在我这里,不是因为你们愿意当兵,而是因为你们无处可去。”温特斯扶着手杖,笑道:“所以我想了想,需要一个仪式让大家明白,你们已经不再是农夫了。来啊!把东西拿来!” 安格鲁提着一麻袋叮当响的东西走过来,是金币! 温特斯接过钱袋,走到人们面前,亲手给每个人发了一枚杜卡特。 他一字一句对士兵们说:“这个东西,叫军饷。当兵吃饷,领了军饷,从此以后你们便是兵,我们对彼此就都负有了义务。你们或许还不明白为什么而战,但是你们慢慢会明白的。” “好了。”温特斯轻轻点了点手杖:“宣誓吧!” 没有神职人员,没有圣徽,也没有其他额外的仪式。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走到温特斯面前,向他宣誓效忠。 宣誓是军队的常规仪式,在共和国里向个人宣誓有些奇怪,温特斯想要的也并非如此,但是这支军队目前确实是靠着个人魅力凝聚起来的。 虽然它还很小,但是从这一刻起,它足以被称为是一支军队。 宣誓仪式之后,这支不到四十人的军队顺从地接受了重新整编。 温特斯如同站在一张白纸前的画家,他终于可以依照他的理念,不受约束、不受限制地建立一支军队。 十人队里只有8个人,数量太少,承担夜岗、巡逻等职能时多有不便,所以温特斯增设至12人。 而12个人住在一个帐篷里又实在太挤,温特斯便把分设为两帐。 一帐6人,两帐共用一口锅,是为一伙。 一伙士兵设一名十夫长、一名副十夫长。 因为方阵战术,联盟现行军制的最小战术单位是大队。 然而百人队有时也会单独执行作战任务,80人的百人队规模实在太小,温特斯深感不便。 与此同时,指挥两支百人队作战的经历让他有所心得。 他准备将百人队扩充至120人,大队的规模不变,同时在百人队和大队之间增设一级指挥层,或许可以叫中队。 大队的内部编制变为1:2:4,两个百人队有三名军官,无论哪个阵亡都有人接替。 不过这只是温特斯的草案,具体施行时会遇到什么问题,他无从知晓。 因为他现在只有三十八名士兵,三伙人加俩传令兵,甚至还不够一支百人队。 而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他去哪里给大家找吃的? 第三章 围歼 “拿好!” 温特斯给瓦希卡、萨木金及另一位老兵塔马斯每人发了一支箭。 箭上刻着数字番号。 这三人是他挑选出来的十夫长。 温特斯原本想按照出身地编制人员,但他意识到这样做得不偿失。 所以他把所有士兵打散编队,由老兵担任十夫长。 另外三名他最信任的人:皮埃尔留在他身边,当副官;安格鲁和夏尔也留在他身边,做传令兵和宪兵。 “箭是你们的信物,不许折断。折断了,所有人领鞭刑。”温特斯严肃地训诫十夫长们:“也不许走散,一个士兵走散,其余士兵尽皆连坐!” 三名新晋十夫长重重点头。 此刻的温特斯,面庞上见不到平日里的温和神色,只有杀气腾腾: “行军作战不得喧哗!违者鞭刑!惊扰敌人者斩首!” “有敌人突破你们的包围,不许追赶,只管继续围拢,将其余敌人向预定地点驱逐。” “尽量要活的!不要死的!” 申明纪律之后,温特斯拿出四幅地图,三小一大。 小地图发给十夫长,大地图在众人面前铺开。 温特斯又取出三枚马首棋子,着手给十夫长们讲解路线。 瓦希卡、萨木金和塔马斯两眼发指,迷迷糊糊地听着,拼命点头。 温特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盯着三人,冷冷地问:“你们三个会看地图吗?” 瓦希卡习惯性地继续点头。 温特斯抬腿给了他一脚,气不打一处来:“你会个屁!你地图都拿反了!” 瓦希卡不敢闪躲,结结实实挨了一靴子,慌忙把地图颠倒回来。 见到伙伴被收拾,安格鲁捂嘴偷笑。 “瑞德修士教你们的语法拼写规则。”温特斯又看向安格鲁:“你们还记得多少?” “啊啊?”安格鲁结结巴巴地回答:“忘得差不多了。” 温特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一声悲叹,他很痛苦,就像内德史密斯曾经那样痛苦。 他一拍脑门,又一拍大腿:“吃过晚餐,全都上我这来!” “要干嘛?”皮埃尔小心翼翼地问。 “上课。” 拂晓时分,太阳即将露头 瓦希卡带领手下十一名士兵在林间行走,他们拉成一条松散的线。 所有人都拿着猪矛,一边走,一边用矛杆拍击树干。 猪矛的长度不到两米,不需要结阵使用。矛尖有两根旁杈,可以防止一次性刺得太深拔不出来。 森林里的野兽远远就听到他们发出的噪声,纷纷逃窜。 远处,隐隐约约能听到同样的拍击声传来。 温特斯带着皮埃尔几人守在围口,简直气得发疯:“萨木金他们那队人呢?死哪去啦?!” 皮埃尔、夏尔和安格鲁三人也不知道,他们焦急地等待着。 温特斯的部队正在肉眼可见地从农耕定居模式向渔模式退化。 主要还是因为没东西吃,爱伦米切尔帮助他募集到一些粮食,但是远远不够。 温特斯不能等着坐吃山空,他的部队必须也参与生产才行。 而以新垦地的自然条件,最立竿见影的生产方式莫过于“狩和采集”。 倒不是温特斯想回归原始社会,实在是没办法。 在赫德诸部生活三个月,令他对不同形态的社会模式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身为赫德诸部的一支,帕拉图人逐渐选择种地为生。不是因为种地简单,相反,种地可比放羊难多了。 温特斯现在只能选择更简单的道路。 眼下正值七月份,盛夏,不是特别好的狩季节。 而且温特斯的大半部下过去都是农夫,没操持过狩的营生。 好在温特斯和老兵们积攒过一些经验:冥河之战的时候,温特斯曾带领他的部队围桥林里的野兽。 算了,还是不再提,提起冥河之战温特斯心口就疼。 他如今无比思念小人贝尔。 要是小人在,他能省事不少。但是他转念一想,贝尔要是回来,肯定要把小家伙也带回来。 温特斯现在喂饱四十张嘴都费劲,小家伙的血盆大口轻轻松松就能把他吃破产。 他现在只有四十人,搞不了大围,只能搞小围。 所以他选定目标的时候也很谨慎,只瞄着狼镇东北方向森林的一小群角鹿。 三伙人日出前一个小时分头进入森林,从三个方向收拢、惊吓兽群,把角鹿群赶向温特斯所在的位置。 而温特斯所在的位置已经提前挖好陷坑,而且由帕拉图最“凶残”的施法者军官亲自坐镇。 只要兽群到位,保证万无一失。 这是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萨木金那伙人不见了。 温特斯气得不行,也顾不得隐蔽,大喝:“安格鲁!” “是!”小马倌条件反射般回答。 “你去找萨木金!告诉他!他再逾期不至,放走鹿群,老子把他全队人绑在树上抽!” “是!”安格鲁跳上马背,朝着萨木金应该出现的方向疾驰而去。 原本宁静的森林如今已是鸡飞狗跳。 不分鹿、獐、兔、狐,野兽惊慌逃窜,悲鸣声此起彼伏。 安格鲁心中不忍,他突然想到,在人类出现在这片森林之前,这些动物很可能已经成百上千年的生活在这里。 就像这群角鹿,它们在这里定居的历史不知比人类要久多少。 可是如今人类包括安格鲁在内来了,鹿群即将迎来它们的灭顶之灾。 安格鲁一面骑马,一面想着,内心涌上一阵悲伤。 “这样做对吗?”他心想。 “真香!”安格鲁大嚼烤鹿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真香!” 士兵们吃得都是鹿身上比较差的肉,例如内脏。 像最好的肉例如鹿腿、肚腩,都拿去跟各村村民换粮食了。 肋骨村民们不要,嫌弃肉少,便宜了安格鲁。 萨木金那伙人羡慕地看着其他人吃喝,他们只分到其他两伙人一半分量的肉,而且都是最差的肉。 因为他们没能按时抵达预定位置,导致近半角鹿从包围缺口逃出。 萨木金也是运气太差他们竟然在半路上碰到了黑熊。 他们不仅只有半份肉,每人身上还记了五鞭子,以观后效。 一团小小的营火,煮着一锅肉汤,温特斯和皮埃尔正在做“战后”总结。 “皮子怎么办?”皮埃尔拿着小本子,充当临时书记员。 “拿去换粮食。”温特斯喝了一口鹿肉汤。 “角呢?” “先留着吧,看看能不能带到热沃丹去卖。” “鹿血呢?” “喂狗?”温特斯突然想起什么,问皮埃尔:“你爸不是有四条顶好的梗犬吗?哪去了。” “跑野了,偶尔才会回家。” “想办法重新拴住,说不定能用上。” “好。” 秉承着什么都不浪费的思想,连鹿骨头温特斯都找到了去处: 南新村有个老头会用骨头做胶,他愿意出两“马尔特”小麦换走所有的鹿骨头马尔特是旧制,大约13公斤。 温特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老头也很高兴。 狼镇人手里到底有没有粮食?答案是“有”。 没有粮食的狼镇人已经钉上门窗,逃难去了。 但是征不到,或者说征收成本太高。 温特斯在军校历史课上学到过一个故事,主权战争时期,疯皇理查四世曾经下令,严禁农民用黑麦喂猪。 疯子理查或许认为靠这种方式,能够平抑黑麦的价格,从而收购到更多的粮食。 可农民仍旧用黑麦喂猪,偷偷地喂。 他们宁可喂猪也不愿意让粮食被皇帝的征税人收走。 历史教员认为:这件事说明帝国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疯子理查注定要失败。 温特斯被老神棍点拨过之后,对于这件事有了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强行征税的成本太高,得不偿失。 农民把粮食藏在猪圈、柴堆下面,征收队翻箱倒柜地找,这就是新垦地的现状。 农民不是没粮食,也不是不愿意提供粮食。他们想要的是交换,等价交换。 或许不止是农民,所有人都是如此温特斯心想。 “我记得米切尔夫人会做香肠?”温特斯啜饮着鹿肉汤,问皮埃尔。 皮埃尔在埋头记账:“是啊,我妈会做。” “鹿肠子能不能做香肠啊?”温特斯好奇地问,维内塔人的生意天赋正在发光:“能的话,那些鹿的杂碎可就都有去处了。香肠总比纯肉值钱吧?” “这个我不知道。”皮埃尔挠了挠头:“我回去问问我妈。” “好。” 皮埃尔又问:“还有六头活着的鹿,怎么办?” “先养着?能不能养?”这是温特斯的知识盲区。 “不知道。”皮埃尔也发懵,他想了想,反问:“能养为啥以前没人养?” 温特斯沉思着:“赫德人说,再往西边还有赫德野人部落,靠牧鹿为生。应该能养吧?杀了吃肉太可惜,要是能圈养就好了。” “我找人试试看?” “好。” 温特斯喝着鹿肉汤,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维内塔人的“杀手直觉”正在疯狂报警。 他猛地跳起来,冲着其他三堆营火厉声喝问:“谁在做烤肉?” “我”安格鲁不知所措地起身,手里还握着烤鹿肋。 “不许烤!都给我吃煮的!”温特斯痛心疾首地教训:“一斤肉,烤完顶天剩七两!我都吃煮面片,你还敢奢侈到吃烤肉!反了你!” 战士们哄堂大笑。 安格鲁低眉顺眼地跑过来,带着两条烤鹿肋:“这些给您。” 温特斯忍不住尝了一口,流下了眼泪:“真香。” 当温特斯又一次把三支箭发给十夫长的时候,大家就明白又要出击了。 这无形间变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作战”前把箭发给十夫长作为信物,战斗结束后再把箭收走。 “百夫长,一伙人、一锅人也太难听了。”瓦希卡接过箭矢,嬉皮笑脸地说:“换个好听点的吧?” 温特斯拿出地图板,眉毛微微挑起:“你想换什么?” “叫一箭人怎么样?” 温特斯险些被口水呛死,他不禁感慨:“瓦夏,你可真是大聪明。” “是吗?”瓦希卡笑逐颜开,喜色跃然脸上。 “是个屁!”皮埃尔给了瓦夏后脑勺一巴掌,提议道:“要不然,叫一支箭吧?一伙人、一锅人却是不好听。” 温特斯想了想,一支箭听起来也不错,便点了头。 “我们现在也算是扯起旗号了!”见提议被采纳,瓦希卡便想再接再厉:“是不是也得起个响亮的名头?一听就很厉害的那种?”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目前确实没个名头。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现在还叫“新垦地狼屯镇民兵队”。 瓦希卡抻了一会,得意洋洋地揭露谜底:“我建议,就叫血狼帮!哦,不,血狼军!是不是很厉害?” “血脏话的脏话狼。”温特斯狠狠一靴子踢在瓦夏屁股上:“你是盼着热沃丹派兵来打我们,是吧?” 没人提这茬还好,听到这个绰号温特斯就火大。 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温特斯向属下们解释:“我们劫了征粮队,热沃丹不会善罢甘休。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扮成土匪下手?如今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虚名。热沃丹越注意不到我们,越好。而且我们本来就是狼屯镇民兵队,为什么要改名?” 皮埃尔若有所思地点头,其他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好了,看地图吧。”温特斯把地图铺在桌子上,再次重申纪律: “行军作战不得喧哗!违者鞭刑!惊扰敌人者斩首! 有敌人突破你们的包围,不许追赶,只管继续围拢,将其余敌人向预定地点驱逐。” 尽量要活的!不要死的!” 最后,他用最严厉的口吻告诫三名十夫长:“这次若是还有人胆敢逾期不至,决不轻饶!” 还是同样的时间拂晓,太阳微微露出一点亮光。 瓦希卡带着十一名士兵提着猪矛,在森林里拉成一条松散直线。 只是这次,他们没有敲打树干,而是悄无声息地行进。 一直走到预定地点,他们埋伏下来。 瓦希卡耐心地等待着。 乍然,凄厉的军号声撕碎夜幕。 森林中的鸟儿呼啦啦地飞向天空,野兽惊恐地四下逃窜。 进攻命令已下达。 “杀!”瓦希卡提矛跳起来,声嘶力竭大吼:“跟我上!” 三支箭从四面八方扑向森林中的土匪宿营地。 一伙二十余人的匪帮眨眼间就被拿下。 敢反抗的土匪被长矛刺死,还活着的土匪跪在地上,像羊群一样被拢在一起。 一个土匪也没能跑掉。 “百夫长!”安格鲁兴奋地来向温特斯汇报:“这可比打容易多啦!” 第四章 苦思 民兵队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这伙匪帮,温特斯并不感觉意外。 他带着三支箭、将近四十人,若是还解决不掉二十几名流匪,那他不是白领着大家围了? 安格鲁无意中说对了一点“打土匪可比围容易多啦。” 对于“渔部落”而言,狩等同于军事训练。 布置路线、规划时间、分进合击,这就是典型的军事行动。 温特斯随着赤河部迁徙时,就发现赫德人在迁徙过程中每日扎营、拔营,其实和行军也没什么区别。 温特斯带领民兵队数次围兽群,一方面是实在没吃的,需要参与生产;另一方面也有训练部下的意图。 民兵队把这伙匪徒抓了起来,顺便也给他们抄了家。 “一共活捉二十二个土匪。还有两个想顽抗,都弄死了。”皮埃尔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生气,他无奈地说:“破剑烂矛倒是有几把,粮食就只有几袋小麦和黑麦。” 温特斯也叹了口气:“他们怎么这么穷?” “不穷,也就不出来当强盗了。”皮埃尔低声询问:“放了?还是?”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温特斯想了想,说:“放了的话,他们还是会当土匪。” “那我这就去把他们都办了。”皮埃尔转身就要走。 “我还没说完呢!你别着急。”温特斯叫住皮埃尔,他发现这小子的手越来越黑。 皮埃尔静静等着温特斯的命令。 温特斯也很苦恼:“不分青红皂白都杀掉,那我们成什么了?这些都是本分农民,活不下去了才跑出来。” “我去办,您不用担心。”皮埃尔轻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特斯拍了拍皮埃尔的胳膊:“把惯匪挑出来,解决掉。其他人都押回狼镇。” 皮埃尔眼睛瞪得大大的:“您要收编他们吗?” “当然不。”温特斯摇头苦笑:“我哪来那么多粮食?真要收编,也得拣选好的收编。” “那” 温特斯下定决心:“给他们口东西吃,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先安定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吧。粮食不够,我们想办法去买、去换就好了。先撑到秋粮下来再说。” “那以什么名义约束他们呢?”皮埃尔想得很快:“如果他们不是民兵的话。” “劳役犯人怎么样?”温特斯反问:“反正他们都当了土匪,按法律都该绞死。我们不杀他们,让他们服劳役总归合情合理吧?跟他们说明白,不是服一辈子劳役,有条件的话就放他们还乡。” “我觉得可以。”皮埃尔重重点头:“我去安排。” 说完,他抬手敬礼,转身离开。 温特斯望着皮埃尔的背影,不知该作何感想。 皮埃尔是个很好的年轻人,聪明、可靠、办事得力。 温特斯可以把性命托付给皮埃尔,皮埃尔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性命托付给他。 但是皮埃尔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杜萨克。 或许是世界变了,而皮埃尔选择了用一颗冰冷的心来回应。 温特斯对于皮埃尔有一种兄长般的情感,他希望能保护好皮埃尔,让后者不至于走上歪路。 但是未来究竟会如何,他也没有把握了。 温特斯叹了口气,他有什么资格担忧皮埃尔?他自己也变了。 “劳役犯人?”温特斯苦笑着摇头:“这下真成了奴隶制渔部落了。” 七月中旬。 晴天。 黑水镇圣吉斯谷村外。 一座简陋的二层圆形木寨孤零零伫立在林边。 寨子很小,直径还不到二十米长。 这座木寨原本是黑水镇圣吉斯谷村民躲避盗匪的地方,结果反而被一伙盗匪占据。 皮埃尔举着一扇门板当盾牌,三步并作两步靠近木寨。 “里面的土匪听着!赶快投降!不然我们放火啦!” 皮埃尔前去以理服人的时候,温特斯正带领着三支箭在弓弩射程之外打造简易攻城锤。 短短一周时间,民兵队将狼镇附近的几股土匪清扫一空。 正如温特斯所说,民兵与土匪天生对立。 土匪祸害起老百姓来,比征粮队也不遑多让。 除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温特斯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想法:他想从土匪手里搞点粮食。 光靠打哪里吃得饱?况且物最好的部分也是拿去换谷物,剩下的都是内脏杂碎。 天天喝野菜大肠汤,谁也顶不住。 不过目前来看,这个计划已经落空。唉,土匪手里也没有余粮。 但土匪还是要剿,没有理由也要剿,有理由更要剿。 圣吉斯谷就给了温特斯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两大车小麦。 不是大麦、不是黑麦、也不是燕麦。 是小麦,最好的粮食。 狼镇驻镇官回来了的消息扩散到附近的村镇,狼镇驻镇官正在带兵剿匪的消息同样不胫而走。 被一伙无恶不作的土匪逼得走投无路的圣吉斯谷的村民们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派人来求助。 圣吉斯谷村长骑着毛驴,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到狼镇,请求温特斯跨境执法。 而且他答应,土匪拥有的所有东西,温特斯都可以当成战利品带走。 除了女人圣吉斯谷的女人们。 没错,这伙匪徒不仅抢粮食、抢钱财,还祸害女人。 十几个圣吉斯谷的女人被土匪抢进寨子,其中有五人甚至尚未结婚,最小的那姑娘还不到十四岁。 温特斯的怒火自不必说,听到这种事情,民兵们也恨得牙根直痒痒。 像这种货色,没有报酬温特斯也要收拾他们。 根本不用鼓动士气,大家带着武器连夜赶往圣吉斯谷。 温特斯原本想诱出土匪,在野地伏击。 但是这伙土匪很警觉,发现哨探被摸掉,立即龟缩进木寨里。 战斗一时间陷入僵局。 没过多久,皮埃尔跑了回来。 “怎么说?”温特斯问。 民兵队极度缺乏攻城能力,温特斯没有能用的火枪、更没有大炮,火药也很少。 他很不想看到他的战士爬着梯子用命攻城。 皮埃尔的脸色有些古怪,他舔着嘴唇说:“那个土匪头子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他要和您单挑。” 土匪头子是一个魁梧的壮汉,身高接近两米,看着就和野牛一样凶蛮。 他穿着一身板甲,不是普通的带裙甲的步兵板胸甲,而是一套军官的四分之三重型板甲。 他又不知道从哪搞来一副骑兵腿甲和一顶船型盔。 这套盔甲的搭配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堪称豪华。 因为就连他的对手,那名年轻的驻镇官也没有板甲穿。 不过目前这位土匪头子脸上插着一柄猪矛,仰着倒在地上,应该是死了。 刚才还鼓噪助威的寨子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温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阵前决斗这种要求,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了。 这种感觉真是有点令人怀念。 “还有谁?!”惊雷般的声浪扫过森林。 温特斯又问了一遍:“还有谁?!” 先是露出一个小缝,寨门随即轰然敞开。 先控制住土匪,接下来就是甄别。 把惯匪找出来,留下那些朴实的农家子弟,留下那些还没沾染上无法无天的盗匪习气的人。 对于这套流程,狼镇民兵们已是驾轻就熟。 圣吉斯谷的村长答应给两车粮食,但是温特斯带来四辆大车他指望能装点战利品走。 众人各司其职,不需温特斯插手。 他留在土匪头子的尸体旁,检查着对方身上的板甲。 检查过后,温特斯眉梢微微扬起:“这还真是军官甲。” “应该是偷得,或者抢得。”夏尔小声说。 皮埃尔从寨子里出来,快步走回温特斯身旁。 他嘴唇颤抖着,低声说:“您您过来看看吧” 皮埃尔领着温特斯走进寨子,在木寨的二层建筑里,温特斯看到十几名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 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 土匪不是强暴她们,土匪是在残杀她们。 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年纪还没有艾拉和斯佳丽大,坐在房间的角落,双手被捆在车轮上,头低低地垂着。 民兵用他们的衣服盖住女孩沾满血污和泥污的赤裸身体,她已经不在了。 一个女人还活着,当民兵试图为她披上衣服时,她却仿佛被极大地刺激到。 她拼命地向后躲,胡乱挥打着胳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她已经疯了。 骄傲、自满、决斗的兴奋、胜利的喜悦温特斯的这些情绪霎那间荡然无存。 他的心中只有悲凉、无力感,还有愤怒,能焚烧世界的怒火。 民兵们也都沉默地伫立着,紧紧攥着拳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把他们带过来!”温特斯剧烈地呼吸着,费力地说:“把她解下来。” 鼻青脸肿的匪徒们被带到女孩面前。 不等温特斯开口,一名干瘦的匪徒猛地跪下,大声求饶:“大人!都是锤头和他的同伙逼我们干的!我们不干,他们就要杀了我们!帕林就是被锤头杀的!尸体就埋在寨子里!” “嗯。”温特斯抽出瓦希卡的马刀。 “真的!我们真的是被逼的!”干瘦的匪徒鼻涕眼泪横流,他扑向另一名酒糟鼻匪徒,大喊:“就是他!就是他!他是锤头的同伙!还有他和他!” “嗯。”温特斯抓住酒糟鼻匪徒的头发,就像拖尸体一样把他拖到女孩的尸体面前,让他跪着。 酒糟鼻匪徒已经被吓得瘫软,大小便也失禁了,他拼命哀求:“大人!饶命啊!发发慈悲吧!” “嗯。”温特斯把马刀搭在酒糟鼻匪徒的脖子上。 民兵们都在等待那一刻。 温特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松开酒糟鼻匪徒,把军刀扔还给瓦希卡。 “谢谢!谢谢大人!”酒糟鼻匪徒也不管地上还有他的屎尿,拼命去亲吻温特斯的靴子:“我为您做牛做马!我” 温特斯狠狠一脚,钉着铁板的靴尖把酒糟鼻匪徒下颌击得粉碎。 圣吉斯谷的打谷场变成了临时的刑场。 村民们全都来了。 不分男人女人,人人面有悲戚。 失去女儿的父亲和母亲哭泣着、咒骂着,他们渴望着正义。 特殊时期,一切从简。 指控、审判过后,便是处决。 酒糟鼻匪徒被捆在石碾上。 温特斯高高举起车轮,狠狠砸在酒糟鼻匪徒的左臂。 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酒糟鼻匪徒的左臂弯折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然后是右臂、右腿和左腿。 酒糟鼻匪徒还活着,夏尔和皮埃尔把他从石碾上解下,钉在车轮上。 曾经有一名无辜的女孩死在这车轮上,如今杀害她的凶手之一也被绑在同一个车轮上。 酒糟鼻匪徒会这样被示众,一直到死。 死后也会继续被示众,直至秃鹫乌鸦啄尽他的腐肉,直至他只剩下白骨。 这就是轮刑,最严厉酷烈的刑罚之一。 依照新垦地法律,聚众拦路劫掠,首犯轮刑、从犯绞死。 轮刑之后便是绞刑。 六名惯匪被吊起来,绞死。 三十三名裹挟的从犯被鞭刑。 行刑的民兵没有一丝留力,二十鞭过后,有从犯被直接抽死。 活下来的从犯,等待他们的将是苦役。 这场公开审判、处决很快落幕。 狼屯镇民兵队离开的时候,圣吉斯谷村长紧紧抓着温特斯的手,老泪纵横:“谢谢谢谢” 原本约定只给两车小麦,圣吉斯谷村民又给装了两车燕麦和黑麦,还使劲多装,盼着民兵队多拿走一些。 “我”温特斯欲言又止,他从情感上没法接收这些粮食,但他需要这些粮食。 他抓着老村长的手,说:“黑水镇的切利尼驻镇官是我的好友,如果以后还有这种事情,您就来找我,不需要给粮食。” 温特斯心情沉重地踏上返程之路。 与皮埃尔等旧部重逢之后,对他而言一切都很顺利。 虽然生活很艰苦,虽然每天和混小子们有生不完的气,但是温特斯过得很快乐。 精神上的快乐。 回到军队让他如鱼得水,他自然而然地不再压抑情绪,他想笑就笑、想发火就发火。 在米切尔庄园劈柴时,他曾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想法“那远处的山坡上,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有赫德骑兵冲出来?” 但是当他打定主意留下,当他重建狼镇民兵队之后,这种想法再也没出现过。 温特斯不仅很快乐,他甚至有了一些骄傲和自矜,他对他做到的一切很满意。 他是狼镇的驻镇官,他履行了驻镇官的职责,他在一点一点重建狼镇,他保护住了狼镇的安宁即便只是暂时。 “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答案只有一个:“我意不平,我想守护一些东西,我想改变一些东西。” 但是改变到什么程度、改变的范围有多大,温特斯没能想清楚。 难不成要改变帕拉图?一个人对抗一个国家? “这太狂妄了。”温特斯心想,他是崇尚理性的施法者,所以他把目标定得很小、很实际:“或许只改变狼镇?” 但是在圣吉斯谷的经历血淋淋地告诉温特斯:“不够。” 瑞德修士说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狼镇,不够。 温特斯意识到,他必须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 他在思考。 第五章 生意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民兵队刚刚从圣吉斯谷返回狼镇,七十多名劳役犯便被集中到旧广场。 没有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只有全副武装的民兵虎视眈眈地看守着他们。 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有些胆小的劳役犯已经开始抹眼泪。 劳役犯们也知道狼镇缺粮食看管他们的民兵每顿都只有两块粗面包,劳役犯更是只有一碗杂麦粥喝。 但是至少他们过得还算踏实,有棚屋住、有东西吃,不用去杀人抢劫,每日的劳作就是砍树、烧炭、盖房子。 可眼下这个架势,怎么看都像是要彻底解决他们。 “我爹说过。”一个人恐惧地对身旁的人说:“马扎尔贵族要杀谁,就给他发一把铲子,让他挖坑。等挖到一人深,再从上面把土填回去” “妈的!瞧着吧!老老子才不会干等死!”回答的人也在发抖。 有人冲着民兵绝望叫嚷:“你们到底想要干啥?为什么折磨人?给个痛快的啊!” 民兵面无表情握着武器,没人回答他。 那人还想继续喊,却突然紧紧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蒙塔涅驻镇官朝着他们走过来。 温特斯走入镇广场,他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于是挥手安抚众人:“都坐吧,坐下说。” 他自己也找了块树墩坐着,但是劳役犯们没人动弹。 温特斯和善地重复了一遍命令:“坐下。” 如同镰刀刈过麦田,广场上的人齐齐矮了一截,稀里哗啦地坐到了地上。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无地的雇工或是佃农?”温特斯不喜欢说废话,开门见山地询问:“把手举起来。” 手一只接一只地举了起来,在场七十余人只有两人没举手。 温特斯问那两人:“你们两个是自耕农?” “不是的,大人。”那个高瘦的男人连忙摇头,他的回答很有条理:“我和我弟弟是烧砖的。没人买砖瓦了,我们兄弟就只能逃荒,然后就到您这来了。” “你叫什么?” “肖恩,烧窑匠肖恩Sean Brickayer。” 温特斯点了点头,把这个人记在脑子里,又问:“据我所知,仅仅是狼镇,雇工和佃农就超过两百户,逃荒的人都去了哪里?都当了土匪?” 劳役犯们不知所措,有人在小声咕哝。 最后还是窑匠肖恩给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热沃丹。” 到处都没吃的,人就会跟着粮食走,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人。 如今整个热沃丹辖区哪里粮食最多? 正是热沃丹市。 说来也可笑,二月份的时候,热沃丹还得派兵征丁。 转眼间五个月过去,热沃丹再也不用为兵源苦恼了。 因为绝大部分流民已经拖家带口聚集到热沃丹市,求着当兵挣口饭吃。 所以最近热沃丹驻屯所只派征粮队,再没派过征丁队。 温特斯又问:“除了他们两个砖匠,你们其他人原本都是农夫?” 一众劳役犯纷纷点头。 “如果我给你们提供土地。”温特斯目光炯炯,一字一句地问:“你们愿意在狼镇耕种吗?” 镇广场一片哗然,劳役犯们瞠目结舌,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安静。”温特斯轻轻拍了一下手掌。 镇广场霎那间又变得死一般寂静。 “愿意?还是不愿意?”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硬着头皮起身,鼓起勇气解释:“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种地。而是您给我们地,我们现在也种不了” “老人家,您坐下说话。”温特斯有疑惑便问:“为什么不能种?” 老人依旧站着,他组织了好久语言,才开口道:“大人,哪有长工不想有自家的地?可是农时已经过去了。” 老人家又比划着解释了半天,温特斯这个海蓝人才明白对方说得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帕拉图的农夫一般采用轮耕制,每年有两个农业周期。 主粮的种植周期是本年秋季至次年夏初,主要种冬小麦。 辅粮的种植周期是本年春季至本年秋季,主要种燕麦、黑麦和豆类。 如果有多余的边角农田,再种点蔬菜补充餐桌。 现在是七月份,正正好好位于两个农业周期之间,错过了农时。 而且庄稼不会一夜之间成熟,想要种地,至少得有能撑过一个农业周期的存粮才行。 “就算我们去种冬小麦,等不到麦子熟透,我们也全得饿死。”老人越说越难过,越说越伤心:“这的地都是黏地,开荒得用四匹马的重犁,不然连土都翻不动。我们没有马,也没有犁,就算大人您给我们地,我们也没法开荒” 剩下的农夫也跟着点头。 温特斯仔细地听着,他没带纸笔墨水瓶,不然肯定会记下来。 他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是没能考虑得这么深因为他根本就不懂种地。 老人絮絮叨叨地讲完,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听完老人的话,温特斯已经打定主意。 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诚恳地问:“如果我给你们土地、给你们牛马、给你们犁,再给你们能撑到明年的麦收粮食,给你们一切你们需要的东西如何?” 老人愣住了,其他农夫也愣住了,就连周围的民兵也愣住了。 从圣吉斯谷返回狼镇的第四天,中午时分。 军营里,温特斯正在锯木头。 他赤裸上身,却戴着一双手套,看起来无比滑稽。 但是不能不戴手套,不戴手套干活会磨出水泡这是温特斯的劳动经验。 他已经掌握了锯木头的诀窍,轻轻往前推,使劲往回拉。 温特斯的双臂机械般的一来一回,木屑“唰唰”地往下落,旁人两个加一起也没他一个干得快。 额儿伦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给他养出一点点膘,如今又飞快地掉了回去。 比起两年前刚出校门时,他的身材变化并不明显,甚至还清减了一些,只是肌肉线条变得更加匀称明显。 皮埃尔骑马跑进军营,一眼就在干活的人堆里找见了百夫长。 他静静等到温特斯干完手头的活才开口:“我妈妈请您去我家吃晚餐。” 温特斯摘掉手套,笑着回答:“好啊,不过得等我换条裤子。” 温特斯现在穿着一条干活用的破旧粗布裤子,已经被汗水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斯佳丽还让我给你量量尺码,她想给您做身衣服。” 温特斯笑着摇摇头,他走到水桶旁边,直接抱起水桶,“咕咚咕咚”猛喝淡盐水。 光喝还不尽兴,桶里剩下的水被他一股脑浇在头上。 “呼!”温特斯抹了把脸,大笑着扬了皮埃尔一身水:“没什么比干完活后痛快喝水更舒服。” 皮埃尔无奈地擦了擦脸上的水滴。 温特斯抓起上衣:“萨木金!塔马斯!” “是!” “这里交给你们了!” “是!” “走吧!”温特斯招呼皮埃尔:“去铁匠那里看看。” 狼镇军营就在教堂旧址斜对过,紧挨着镇广场。 此刻的军营宛如一座大工地,到处都是正在干活的民兵和劳役犯。 之前的七十几名劳役犯已经被温特斯特赦,现在的劳役者是圣吉斯镇的那三十几名从犯。 狼镇森林资源丰富,不缺木材。 温特斯也不缺人手,他有很多“奴隶”虽然名义上叫劳役犯人。 他既不能放俘虏走,也不能滥杀俘虏,更不能白白养着俘虏。 目前温特斯的解决方案是:他为俘虏提供食物和住处,俘虏给他干活且失去人身自由。 名义上叫劳役犯人,本质上就是奴隶但至少他们还留下一条命。 有人手,有资源,温特斯只缺粮食和工具。 因此温特斯第一时间想到了老铁匠米沙。 米沙服役时瘸了一条腿,不在征召之列,他也因此成为杜萨村仅剩的几名男丁之一。 温特斯亲自找到米沙,请他重新出山。 铁匠铺的废墟被清理干净、还能用的工具被收集。 新的木屋在原址上飞快重建,熄灭的锻炉也重新燃起火焰。 小铁匠卡洛斯接替他哥的班,给老米沙当助手。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悦耳敲击声,钢质的刀剑被锻成斧头、竖锯以及重犁,质量较差的铁器则被打成钉子。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能深深理解为何铁匠会在乡村社会中占据重要地位。 因为人类明需要工具,而工具离不开铁匠。 一老一小两位铁匠每天都从日出忙到深夜,打出的工具仍旧供不应求。 所以砖匠兄弟被温特斯派给米沙做助手。 在温特斯看来,让有一门手艺的工匠去种地实在太可惜。但是他现在不需要砖头,所以只好委屈砖匠兄弟先去当铁匠小工。 剩下的流民正在奋力开荒,为九月末的冬小麦播种做准备。 除了战马,温特斯手上所有的大牲口都交给了他们。 钢犁在板结的大地上翻出田沟,成排的木板房如雨后春笋般升起。 狼镇在废墟中涅槃重生,正在一点点恢复生机。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温特斯发自内心自豪和喜悦。 他终于不再是一个只会破坏、杀戮和毁灭的怪兽,他成为了建设者和创造者。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又令他感到担忧和恐惧。 他在通往热沃丹的道路上布置了双重骑哨,向热沃丹派出了三轮侦骑。 狼镇太闭塞,无论温特斯多努力,得到的外界情报都非常有限。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亲自去一趟热沃丹。 不过现在,另一件事占据了他的脑海。 “唉,靠人力锯木头,什么时候是个头?”温特斯向皮埃尔抱怨着:“效率太低。” 皮埃尔牵马跟在温特斯旁边,突然反问:“没什么比干活完喝凉水更舒服,这不是您说的吗?” “这不是一码事。”温特斯轻飘飘地岔开话题:“我打算建一座水力锯木厂。” “哪来的水?” “镇中心外面不就是河?” “水那么浅,能行吗?” 温特斯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先用水车把水抬进蓄水池,再用蓄水池驱动齿轮,没问题。” “哦。” “怎么感觉你不惊喜?” “哦!” 温特斯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叹息一声。 他苦恼地说:“没了商队,什么都买不到,连石墨都买不到。我昨晚上画锯木机的图纸,用得还是杰士卡中校给我的存货,只剩一点点了。唉,不知道中校现在怎么样了?” 皮埃尔闻言,也叹了口气。 “你说,我们找到杰士卡中校,把他接到狼镇养老怎么样?” “好啊。” 想起中校,温特斯有些伤感。他咬了咬牙,说:“我得去一趟热沃丹。” “我陪您去。”皮埃尔没有任何迟疑。 “不行,你得留下。”温特斯大笑:“我不在,你不在,狼镇就垮了。” 边走边聊,两人到了铁匠作坊。 米沙和砖匠肖恩正在锻钉,肖恩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在拉风箱,小铁匠卡洛斯不知去向。 “卡洛斯人呢?”温特斯有些奇怪:“不是他要见我吗?” “谁知道呢?”老米沙无奈地说:“那孩子和瓦希卡两个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什么。” 温特斯一面穿衣服,一面随口似地问老铁匠:“您觉得卡洛斯这小子怎么样?” “这孩子挺好。”老米沙摇头苦笑:“手艺也巧,就是比起他哥,差太多。他哥沉稳,坐得住。卡洛斯脑子聪明,性子也活泼。” 温特斯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一声大吼:“瓦希卡!” 瓦夏的声音不远处传回:“来啦!来啦!” 大聪明和小聪明上气不接下气跑回铁匠铺。 两人的衣服、裤子上到处都是泥浆,手和脸上也是,整个人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 “你俩这是玩泥巴去了?”温特斯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瓦希卡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说:“我们给您准备大礼去了!” “什么礼?” “您猜猜看?” 下一秒,瓦希卡的屁股上多了一枚靴印。 “什么礼?” 瓦希卡不敢再废话,献宝似地从作坊外面搬回来一块木板,木板上摆着一枚手捏的陶土杯。 甚至陶土都是湿的,还没有烧结。 “您看!就是它!”瓦希卡眉飞色舞地说:“有了它!您后半辈子都不愁吃穿!我第一时间想到要献给您!” 众人不知所云,温特斯的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皮埃尔忍不住教训道:“瓦夏!别闹啦!你怎么” “不!”温特斯拦住皮埃尔:“让他说。” “瓦夏不是有意冒犯您” 温特斯不理睬其他人,直接看向卡洛斯:“你说!” “蒙塔涅大人!”卡洛斯豪情万丈地说:“请允许我为您献上高炉!” 用不着卡洛斯解释,其他人还满头雾水的时候,温特斯就已经看出来这个“陶土杯”实际上是一具冶炼炉的微缩模型。 虽然做的很粗糙,但风箱、填料口、出料口该有的都有。 “我见过高炉。”温特斯单刀直入问卡洛斯:“你学过冶铁?” “学过。” “谁教得?” “我父亲。” “你哥也会?” “也会。” “你会搭炉?” “会。” “工艺也懂?” “懂一点,我哥最懂。” 温特斯与卡洛斯一问一答,语速飞快。 铁匠工坊一共七个人,除了温特斯和卡洛斯,已经有四个人完全跟不上谈话内容,只有皮埃尔还模模糊糊地能理解。 “炭哪里来?” “有木头就能烧。” “矿石?” “容我私下和您说。” “你自己就能行?” “要有我哥。” 温特斯叹了口气:“真的得赶紧把你哥找回来。” 卡洛斯拼命点头。 温特斯把皮埃尔、瓦希卡和卡洛斯带到铁匠铺外面的无人处。 “说吧,铁矿哪来?”温特斯问:“你既然拿出这东西,肯定有准备。” 卡洛斯没想到温特斯这般直接,他看向瓦希卡。 瓦希卡赶紧接腔:“百夫长,您知道赤河部为什么叫赤河部吗?” “为什么?”温特斯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赤河就是翰兰河。每逢春夏暴雨引发山洪,翰兰河的河水就会像血一样红,所以叫赤河!” “继续说!” 卡洛斯舔了舔嘴唇,下定决心说道:“蒙塔共和国,也有一条赤河,蒙塔人称她为玫瑰河。玫瑰河就在钢堡旁边。” 温特斯冷笑着问:“你不会想告诉我,赤河部守着一座铁矿,自己不知道吧?” “浅层矿和深层矿不一样!”卡洛斯急了:“玫瑰河的红色就来自于铁矿砂岩被雨水冲刷。翰兰河和玫瑰河都发源于遮荫山脉,都是一遇山洪就变色,那翰兰河的上游很有可能也有铁矿。” “深层矿,怎么探?” “去钢堡请勘探者!给钱就能请来!” “怎么开采?” “有人就能开采,设备也可以从钢堡买!” “买来怎么运到翰兰河?” 一问一答,卡洛斯已经被逼到墙角。可是听到这个问题,他突然反问:“大人,你觉得赫德诸部的铁是哪里来的?” “什么意思?” “赫德荒原连着蒙塔共和国。” “隔着山。” 卡洛斯嘴角浮现一丝微妙笑意:“谁说隔着山就不能走商队?” 温特斯哈哈大笑,狠狠啐了一口:“草!” 皮埃尔和瓦希卡不明所以。 “你想要什么?”温特斯严肃地问卡洛斯。 “我只要我哥平安回来。” “好!一言为定。”温特斯吩咐瓦希卡:“把夏尔叫来。” 很快,瓦希卡把夏尔带了过来。 “夏尔,你去一趟赤河部。”温特斯当机立断:“瓦希卡,你挑两个人,陪着夏尔去。” “是!” “替我给白狮带句话。” “什么话?” “问问他。”温特斯冷笑:“想做生意吗?” 第六章 重逢 去米切尔庄园拜访,肯定要整理一番。 所以温特斯先到镇外的河里洗了个澡。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游泳,而且很喜欢游泳。 因为在水中他左腿的负担没有在陆地上那么重,能缓解许多酸痛感。 清洁身体、刮净胡须。 温特斯脱掉破破烂烂的伐木工装,小心从箱底取出一套浆洗熨烫过的军官制服。 这套制服上有好几处地方被缝补过,虽然缝补者的手很巧,但还是能看出来。 外人眼中,它是一套军官制服。 内行眼中,它其实是陆院军官生夏常服。 这套夏常服正是温特斯被押解来帕拉图时穿的衣服。 正式军官的制服需要自行购置,但是维内塔人谁也没做帕拉图军服除了“虚荣”的安德烈亚切利尼少尉。 但即便是安德烈的骠骑制服,也刻意选用了与帕拉图骠骑不同的红缠腰、蓝滚边。 温特斯去年准备冬装时,做了一件羊绒大衣。 但是在大衣里面,他还是穿着旧夏常服,以示抗议。 而回到狼镇以后,温特斯一直穿装。 装不仅舒适,还有很多很多兜这让作为施法者的温特斯非常喜欢,并且装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由此种种,旧夏常服也就压了箱底。 因为今天要去米切尔家吃晚餐,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空手拜访太不礼貌,但是温特斯又没什么合适的礼物总不能带钱去吧? 思来想去,他提了两只兔子,又拔了几束野蔷薇,就这样上门了。 夕阳中的米切尔庄园恬静美好,这里总能给温特斯一种温馨感。 吉拉德的四条犬远远就嗅到兔血气味,兴冲冲跑出来迎接。 犬们不仅没饿死,还下了一窝小崽子。但是因为母犬吃不饱,所以都是瘪的,没有奶水。 爱伦不忍心,便把小狗崽们抱回房子里养,用羊奶喂它们。 四条犬就这样重新回到米切尔庄园。 嗅到温特斯的气味,犬们兴奋极了。 它们不敢往温特斯身上扑,也不敢抢兔子。就是拼命摇着尾巴,在温特斯身旁转圈疯跑,讨好式地来舔温特斯的手。 狗狗的热情总是令温特斯难以招架,他高举兔子,安抚狗狗们:“别抢等到秋天,秋天再带你们田。” 但是狗狗们不懂温特斯在说什么,还以为温特斯要和它们玩耍。 于是它们变得更加兴奋,有一只甚至已经兴奋到漏尿。 “够啦!”斯佳丽跑来给温特斯解围,用一根树枝驱赶犬:“坏家伙!坏狗狗!” 犬们伤心地夹着尾巴走了。 “多亏有你,米切尔小姐。”温特斯松了一口气:“米切尔夫人在吗?” 斯佳丽脸色微红,挽住温特斯的胳膊:“都在等您呢。” 小米切尔女士几乎快要变成男孩模样,她束着马尾,而且穿着长裤这对“体面”的女士而言简直难以想象。 爱伦在门廊等候温特斯。 她接过花束,淡淡地笑着:“好漂亮的蔷薇,蒙塔涅先生。” “是吗?”这下轮到温特斯脸红:“其实我都不知道是蔷薇” 这些花是他在路边随手拔的,还给他留了好几道小伤口。 “那您可要小心,蔷薇的含义很丰富,不能随便送人。”爱伦邀请温特斯进门:“餐具已经摆好,就在等您呢。” “抱歉来得迟了。”温特斯开怀大笑,不动声色地松开束腰:“但是炖鸡肉的香味我可是远远就嗅到了。” 温特斯把兔子交给女仆,走进米切尔大宅。 餐桌旁边坐着另一位客人,温特斯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晚上好,蒙塔涅先生。”卡曼神父划了个礼,客客气气地问候。 温特斯愣了片刻,箭步走到卡曼面前,给了神父一个熊抱。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迎接令卡曼神父无力招架。 他不知所措,双臂僵硬地举着,求助地望向米切尔夫人。 “蒙塔涅先生看到你很高兴呢。”爱伦欣慰地笑着:“卡曼神父。” 卡曼叹了口气,嫌弃地拍了拍温特斯的后背:“好了好了。” 斯佳丽挽着母亲的胳膊,望着眼前“感人”的一幕,脸上也洋溢着笑意。 温特斯松开胳膊,抓着卡曼的肩膀,惊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卡曼苦笑着挪开温特斯的手:“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是圣职者。”卡曼的语气轻飘飘的:“自然是想回到我的教区,就能回到我的教区。” 温特斯急不可耐地追问:“你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吗?” “有些人和我失散,有些人已经蒙主感召。”卡曼的眼神有些黯淡:“我是自己回来的。” “米切尔先生呢?你碰到他了吗?” 卡曼摇了摇头:“没有,我已经告诉夫人了。我没有遇到米切尔先生。” “坐下说吧。”爱伦温和地招呼着:“一会汤要凉了。” 四人在餐桌旁落座。 老米切尔先生不在家,小米切尔先生在军营执勤,所以主座空着。 四人面对面坐着,斯佳丽坐在温特斯身旁,卡曼神父和米切尔夫人坐在一边。 “安东尼司铎的事情。”温特斯安慰卡曼:“我很抱歉。” 卡曼平静地划礼,说着神职人员常用的言辞:“安东尼兄弟并不痛苦,他现在和主在一起,拥有了永恒的生命。至于金银祭器,那些并不重要。” 这下,温特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狼镇教堂化为废墟,卡曼的伤心程度还不如他。 “对了,蒙塔涅先生。”爱伦用她浅蓝色的眼睛隔桌望着温特斯:“卡曼神父与我商议了一件事,还望您能伸出援手。” “您尽管说。”温特斯肃容回答。 “您能派一些人手重建狼镇教堂吗?”爱伦善意地补充道:“当然,不会让您白白出力的。卡曼神父和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温特斯脸色微红,轻轻咳嗽掩饰尴尬,紧忙解释:“不用您不必跟我提报酬” 温特斯整理了墓园、修复了道路、重建了铁匠铺、镇公所和治安所。 但是狼镇教堂他没管,还是一片焦土废墟。 他要给民兵造板房,给流民准备棚屋,哪有闲心重建教堂? 温特斯不仅没管教堂,他还认真考虑过拆除教堂残余的石墙,去造其他房子石材可是好东西,怎能浪费? 但是考虑到这座建筑物在狼镇人心目中的地位,温特斯还是很理智地没去挖教堂墙根。 不过既然米切尔夫人和卡曼神父开口请求,温特斯自然是当场应允。 他不缺人手,也不缺建材,重建教堂不是什么难事。 米切尔夫人和卡曼只请求这一件事,之后就是寻常晚餐时间。 几人舒适地闲聊着,米切尔夫人总能恰当好处地延续谈话。 卡曼神父看起来兴致平平,埋头对付着食物。 重逢的兴奋感消退之后,温特斯看着卡曼,蓦然意识到:他此刻正坐在一位神术使用者面前。 而且还是一位“友善”的神术使用者。 至少卡曼没有干掉他灭口,看起来也不像在未来想要尝试灭口的样子。 温特斯几乎兴奋地战栗,餐桌下面,他的双腿都在发抖。 他盯着卡曼的眼神,甚至让斯佳丽的表情变得古怪。 但是温特斯的理性尚存,他谨慎地没有贸然开口,不动声色地继续着晚餐。 “得想个办法,至少要先拟定实验计划。”温特斯无意识地用勺子搅动汤盘:“至少现在不行。” 他当即决定,今晚回去立刻画图纸!明天教堂就动工!保证给卡曼把教堂造得漂漂亮亮的! 温特斯的思绪已经逸散到天际:“将军的笔记上有几页关于神术的猜想,都是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神术是在将军的体系之内?还是在将军的体系之外?得设计实验验证!唉,但要有仪器才行!我上哪搞仪器?自己造?狼镇这条件能造什么?我” 斯佳丽轻轻碰了碰温特斯的腿。 温特斯从沉思中醒来,才发现他已经把汤都搅到餐桌上。 米切尔夫人的钩针桌布已经被他弄污了一大块。 斯佳丽悄悄递给他一块餐巾。 “抱歉,一时走神。”温特斯苦笑着擦手,又去擦桌布。 “没关系的,您放着吧。”爱伦并无责备之意:“留着我来收拾就好。不过您若是再不认真品尝我做的白汤,我可就要生气了。” 晚餐最终在轻松而愉快的氛围中结束。 温特斯扶着墙,踱着步子走到起居室也就是过去米切尔家的女仆们口中的“先生们的房间”。 米切尔家的躺椅还在起居室里,擦得干干净净的。 在过去,吃过晚餐之后,温特斯和吉拉德就到这里来。 吉拉德会打开窗户,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仔细地装满烟斗。 他会先深吸一口,再惬意地一点点吐出轻雾。 温特斯不抽烟,但是他也很喜欢这种吃饱躺着不动的感觉。 有时还有其他客人:吉拉德的老哥们、教堂的两位司铎、其他庄园的主人 皮埃尔的名字被填到花名册上之后,吉拉德也开始默许儿子参加“先生们的时间”。 不过现在,这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几架躺椅和温特斯。 温特斯叹了口气,打开窗户,慢慢在椅子上躺下来。 他吃得很饱,甚至饱到生出一丝愧疚感。 因为他的部下还在靠着粗糙的黑面包果腹甚至还吃不饱,他却在米切尔家美美地享用了一餐。 自打找回旧部,他一直都跟着部队开伙。 民兵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同甘共苦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初期的激情很快就被面包里的麸皮碎渣磨平,之后就是全靠意志坚持。 但是温特斯坚持住了。大家都是人,战士能吃、他就没有理由不能吃。 他逐渐适应着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吃到整块的麸皮也不再吐出去,而是嚼嚼直接咽掉。 不过他还是特别想念贝里昂,铁匠有一种特殊的本事,能把难吃的材料做得美味。 而大部分人只有把难吃的食材做得更难吃的能力。 温特斯不禁考虑:“是不是应该单独设立一个部门,专门准备伙食?” 但是那样的话,又会让军队的编制变得臃肿。 老元帅的军事改革,其中一大内容便是给军队做减法:裁撤侍从、裁撤一切不必要的辅兵、减轻辎重部队负担。 战兵负责背帐篷、负责背军械、负责准备食物,即便没有辅兵,军队也不会失去战斗力。 所以温特斯也拿不定主意。 “或许可以试试。”他想:“反正现在只有三支箭,错了也好改。” 就在他在躺椅上遐想的时候,斯佳丽悄悄走进起居室。 “您今晚要留下来住吗?”小米切尔女士微红着脸询问:“房间都收拾好了。” 温特斯这段时间都和部队住在一起。 “不必麻烦了,我还是回镇上军营住。” 斯佳丽点了点头,没有强求,但是也没有离开。 她大胆地坐在温特斯身旁,看着温特斯的眼睛说:“博塔云应该在八月的第三个星期或是第四个星期就能生小马驹了。” “好啊。” 斯佳丽的视线转到温特斯的身体,随口闲聊着:“您知道它为什么叫博塔云吗?” “为什么?”温特斯突然有一点不适应。 斯佳丽已经从过去那个青涩、怯生生、连都不敢说的小思佳,逐渐成长为米切尔女士。 他对皮埃尔有一种兄长般的情感,看斯佳丽自然也是像看小妹妹一样,总能看到艾拉的影子。 但他突然意识到这终究不是他亲妹妹,斯佳丽不是艾拉,她的气质甚至已经比艾拉看起来还要成熟、坚韧、自立 温特斯的肢体语言出卖了他,他下意识向远离斯佳丽的方向退缩。 一直以来,他其实是把艾拉投射在斯佳丽身上。 而对自由相伴长大的兄妹而言,哪怕只是联想到一点点男女之间的欲望,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 在意识到斯佳丽已经成为一位女士开始,温特斯就突然有了这种恶心的感觉。 斯佳丽打量着温特斯的身体:“杜萨人的习惯,是按毛色称呼马匹。博塔是古时候的一种贵族等级。博塔云的意思就是像云朵一样白的好马。” “哦?按毛色称呼马儿?赫德人也是这样。”温特斯轻轻咳嗽着,向后退缩:“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 “爸爸给我讲的故事”斯佳丽轻轻伏低身体:“今晚您就留宿吧。” 温特斯拼命摇头。 “那就在这里!”斯佳丽轻咬贝齿,突然起身。 “你你要干什么?”温特斯额头上沁出汗珠。 “当然是给您”斯佳丽抓住温特斯的裤腿,从手腕解下绳尺:“量尺寸啊。” “噢”温特斯松了一口,俄而又惊呼:“量体也不行!” 斯佳丽的眼睛一眨一眨。 温特斯诚恳地解释:“我不缺衣服,我已经麻烦米切尔庄园太多,实在没有尊严再麻烦你” “没关系的,我愿意为您缝衣服。” “不行,真的不行。” “我会学裁缝手艺的。” “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 无论斯佳丽如何说,温特斯都是拼命推辞。 突然,斯佳丽鼻子一酸,趴在躺椅上哭了起来。 如果是世界上有什么事物能让温特斯害怕,那一定是女士的眼泪。 “你怎么啦?” “您为什么?”斯佳丽大哭:“为什么总是回绝我呢?我有那么不好?我” “不是这回事。”温特斯手足无措,他尝试说理:“你会对我其实是因为狼镇太闭塞,而我又是新鲜面孔。等你长大,等你走出狼镇,你会遇到更多、更好的男士,个个都比我温柔体贴” 斯佳丽哭得更厉害:“你是说我不专情,见到一个喜欢一个吗?我不是!我!不!是!” 温特斯的话不仅没能安抚小米切尔女士,反而造成了更严重的伤害。 “我有未婚妻。”温特斯叹了口气,轻声对斯佳丽说:“她还在等着我。”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它的前一半是谎言,因为安娜没有与温特斯订婚。 后一半以前可能是谎言,现在更是谎言,因为安娜不会再等他了,他伤透了安娜的心。 斯佳丽的眼睛已经哭得肿了:“你的未婚妻在天边,可是我就在你面前。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未婚妻,我愿意夺走你。” 温特斯词穷。 沉默许久许久,哭声逐渐变弱,温特斯拿出手帕递给斯佳丽。 “您真的有未婚妻吗?”斯佳丽抽噎着问:“还是您在欺骗我?搪塞我?” “有的。”温特斯突然很难过,鼻子也发酸:“我给你看她的画像。” 他解下挂坠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安娜就在那里,嘴角微微漾起笑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这个挂坠盒了,因为他不敢直视安娜的眼睛。 斯佳丽接过挂坠盒,用哭红的眼睛凝望着安娜:“她很美。” “是啊,她很美。” 温特斯笨拙地想给斯佳丽擦掉泪痕。 “我也会出落得这样美的。”斯佳丽赌气般说。 “不”温特斯苦笑着:“谁也比不过她。” 听到这话,斯佳丽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淌下来。 “别哭呀别哭”温特斯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我” 米切尔宅邸突然一阵骚动,温特斯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正在从走廊靠近如果温特斯没有听错的话,是男人。 卡曼神父的脚步声不是这样。 而米切尔庄园此时此刻,绝不会有第三个男人。 温特斯轻轻揽住斯佳丽,把她保护在身后。 目光则看向起居室四墙,他在寻找武器。 “咚!” 大门被踹开。 “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是戈尔德:“大人!看!我把谁给带来啦!” 一个单薄的身影走进起居室。 这个身影穿着男装,戴着帽子,但是温特斯绝对不会认错。 是安娜。 是安娜纳瓦雷。 温特斯瞳孔猛扩、浑身僵硬、身体甚至失去了知觉。 斯佳丽惊觉身旁的勇敢骑士正在战栗不自觉地战栗。 温特斯望着安娜,埋藏在他心底的洁白月光,这一刻轻轻洒在他身上。 但是她为什么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温特斯不明白。 而安娜纳瓦雷看着蒙塔涅先生、看着陌生女孩哭红的眼睛、看着乱糟糟的躺椅、看着蒙塔涅先生抱住陌生女孩的胳膊。 两人如同穿越时空,又回到佣兵凉廊。 还是他,还是她,他穿的还是那身旧制服,而她穿的还是男装。 但一切都变了。 她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来到世界的边缘。 结果却是这样。 她难道没有料想过这种情形吗?当然有。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悲痛欲绝,会甩手离开,转身回到海蓝,嫁给另一个男人,狠狠地报复负心人。 但是此时此时,她的心中只有愤怒。悲痛和绝望已经成为怒火的燃料,她愤怒到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的脑海被一个词填满,一个她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词“小骚蹄子!” “你,怎么来了?”温特斯终于恢复了知觉。 “当然。”安娜几乎咬破朱唇:“是!来!和!你!私!奔!” 小小的起居室里死一般寂静。 清脆悦耳的女声从安娜背后传来:“哼,大名鼎鼎M先生在哪里呀?我” 一位同样穿着男装,与安娜容貌相似,但是更加明艳的少女从安娜肩膀出探出脑瓜。 看到起居室里的一幕,她的笑意顷刻间无影无踪。 她一言不发,拉起安娜的右手便要走。 “别!”温特斯箭步抓住安娜的左手,他已经明悟,但是他现在有口莫辩:“不是!” 陌生少女嗔怒:“松手!” “旧语眼见亦非真。”温特斯不理睬对方,直直望着安娜的眼睛,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让安娜这样离开。 斯佳丽擦干眼泪,落落大方地走到纳瓦雷姐妹面前:“你们有误会。” “你住口!”陌生少女更加愤怒。 突然,纳瓦雷庄园又是一阵骚动。 这次的噪音比起刚才更加急迫、危险。 不光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战马嘶鸣声、靴钉撞击地板的脆响和刀鞘拍打衣摆的声音。 “哨骑!”皮埃尔冲进米切尔庄园,安格鲁和瓦希卡跟在他身后。 皮埃尔一进正门便大吼着寻找温特斯:“哨骑!热沃丹的哨骑!” 怎么都赶到了一块! 温特斯一咬牙,拉起安娜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想把心脏挖出来给安娜看,他的目光与安娜的目光相交缠:“你等我回来!”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戈尔德!”温特斯大吼罪魁祸首的名字。 自知闯祸的老海盗吓得一哆嗦:“大人?” “你把人带来的!你给我照顾好她们!谁也不许走!” “是。” 温特斯提起皮埃尔递来的马刀,大步走向门外: “走!去会会热沃丹的哨骑!” 本章结束 特殊件:纳瓦雷夫人收到的信件 材质:羊皮纸 上方是一行漂亮的花体字 A:对不起,妈妈,我要出趟远门。爱您的女儿。 下方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 K:我也去! 第七章 圣殿 一大清早,狼镇的劳役犯人就被带到教堂废墟,在民兵的监督下清理残垣断壁。 民兵们不光负责监督,同样也参与到重建工作中,做一些比较轻松的活。 炭泥和黑灰要铲走,过火的焦木要清理,还能用的石板、石砖要捡出来、带到河边清洗干净。 狼镇很小很小,建筑物一只手就能数完。 教堂热闹起来,镇中心霎那间便如同人声鼎沸的工地。 建造教堂无论在哪都是一件盛事,对于许多信徒而言甚至比兴修水利、铺设道路更加神圣光荣。 所以每个人都异常卖力,哪怕是被强迫劳动的“奴工”。 但是如此重大的场合,蒙塔涅驻镇官却没有出现。 现场的指挥者是他的副手,小米切尔先生。 倒不是温特斯故意避让,而是因为火已经烧到他的眉梢,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众人正在埋头清理废墟的时候,就在隔着一条路的狼镇军营里,一个衣服上带着血迹的男人被一桶兜头凉水浇醒。 “姓名,所属。”讯问的声音很冷淡,甚至不像在提问。 男人还没回过神来,眼睛也尚未适应光线。 他看着讯问者发愣,肋下立刻结结实实吃了一拳他这才发现,昏暗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两名讯问者。 “姓名,所属。” 男人痛得倒吸凉气,他艰难开口,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我是热沃丹驻屯所的古拉希军士” “证据。”那个冷淡的声音继续问。 “长官您怎么可能认不出我的身份?” 光线很差,但是古拉希仍旧能看出对方穿着军官制服。 实际上昨天晚上交战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这套制服。 最重要的是,古拉希当了十几年兵,对方讲话的语气、态度、口音和那股派头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常年在联省生活,正统派军官说话都会不自觉带出一点山前地口音,这是装不出来的。 甚至古拉希都没能认知到这一点,他只是听对方说话就是军官“腔调”。 “衣服不能说明什么。”军官不为所动:“匪徒也能穿军官甲。热沃丹驻屯所的指挥官是谁?” 古拉希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对方不是土匪,他就还有活路:“还是罗纳德少校,一直都是。” “人人都认识罗纳德少校。” “还有埃佩尔上尉!阿科斯中尉!埃莱克中尉!” “所属。” 古拉希拼命把能证明身份的信息都往外报:“热沃丹驻屯所宪兵队,我叫古拉希,很多人都认识我” 讯问者摆了摆手,旁边的人又狠狠给了古拉希一拳。 古拉希痛到几近痉挛,这下他更加确定,对方就是军官。而且是正经的军官,不是野路子。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古拉希拼命点头。 “你是宪兵。” “是。”古拉希不敢再多说话。 “你是宪兵,你跑什么?” “我”古拉希有些委屈,他小心地说:“是您先追,我才跑的” 说完这话,古拉希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准备再捱一拳。 预想中的拳头没有落下来。 只有那个声音继续问:“你在狼镇周围鬼鬼祟祟刺探,我为何不追?” 古拉希隐约意识到,对方其实很好说话。 于是他竹筒倒豆子般把能说的全说了出来:“我不是来刺探您的,真的不是!您信我。二十多天前有支征收队被劫了,押运兵逃回热沃丹,罗纳德少校要我们过来查。我一路找到这里,看到镇上在盖房子,心里好奇才想靠近看看现在已经没人盖房子了,我实在是奇怪” “我们?” “铁峰郡这两个月闹出好几起劫粮案,中校长官把宪兵队全派出来了,哪有案子就去哪里查真的是误会” 对方打断了古拉希:“热沃丹现在听谁的命令?” 古拉希愣了一下,小声回答:“听军团的,枫石城,亚当斯将军。” “可以了。”讯问者站起身,不紧不慢下了判决:“你现在仍旧是犯人,单独关押。我会去一趟热沃丹,验明身份之后,你就可以走。” “谢谢长官!”侥幸保住性命,古拉希高兴都来不及,相比之下坐牢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情。 温特斯离开板房,走向大帐,萨木金跟在他身后。 “您真的要去热沃丹吗?大人?”萨木金忧心忡忡地问:“我陪您去。” 温特斯笑了笑,把其中的道理解释给萨木金听:“不管去不去热沃丹,得先稳住他。给他一点希望,否则他肯定会想要逃跑。” “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萨木金理所当然地问。 “他知道一些东西。先留着,说不定有用。”温特斯解释道:“那个叫伊万的家伙不是也被关着。” 其实这种级别的士兵,能知道的东西很有限,温特斯只是不想滥杀。 “那让他们干活吗?”萨木金问。 一共来了六个宪兵侦骑,正好一帐骑兵。 不过他们的战斗力堪忧,交战和追击时当场被杀掉三个,剩下的也没跑掉,都做了俘虏。 返回狼镇的时候,那个重伤的也死了,只剩下古拉希还有另一个轻伤宪兵。 温特斯有些苦恼:“我不想让他们和其他人接触。” “只是关着他们,不让他们干活。”萨木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不是白白浪费粮食吗?我看不如杀了。” 饥饿感已经沁入狼镇民兵的骨髓,毕竟就连民兵也要干活、打才有东西吃,而且还吃不饱。 囚犯却可以坐着不动,等食物送到嘴边虽然一天只有两碗麦粥,但是终究让人觉得有点不公平。 看着萨木金稚嫩又质朴的面庞,温特斯莫名有些感慨。 不到一年以前,萨木金普里斯金还是一名老实单纯的农夫。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末上教堂礼拜,未来有一天会娶妻、生儿育女,某一天再被子孙埋葬在狼镇墓地。 但是萨木金现在却可以很自然地说出“他们不能干活,我看不如杀了”这种话。 而且听起来非常有说服力,温特斯也动了干脆都宰掉的念头他也很饿啊。 乱世之中,人命当真不如草芥。 “不行。”温特斯拍了拍萨木金的肩膀:“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军队。就算要杀,也要明正典刑地杀、光明正大地杀。没有粮食这个理由,够不上死刑,更站不住脚。反正只有三个,先关着吧。” “是。”萨木金重重点头。 他不太明白百夫长的意思,但是百夫长说什么他就干什么,这点他没有任何迟疑。 温特斯有了点灵感,笑着说:“既然不能给他们铁器,就给他们拿几捆秸秆草料树枝。让他们编筐、编草鞋,不编不给东西吃。不劳动者不得食嘛!我都要去拉大锯、劈木头,他们却能白吃东西,确实太不公平了。” 萨木金也笑了,露出两排不整齐的牙齿:“是,我去办。” “别第一天就把目标定太高。”温特斯面带微笑,嘱托道:“循序渐进嘛,慢慢堆高。” “是,明白,您放心吧。”萨木金眼睛笑成月牙,满口答应。 萨木金走了,留温特斯一个人在大帐里。 温特斯的脑海被很多互不相关、又有所牵连事情填满,需要一点一点整理思绪。 几个月都见不到一张生面孔的边陲小镇,突然在一天之内来了三拨人准确来说是四波人。 每一批来客单独拿出来都够温特斯头疼好久,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无情,他们不仅来了,还赶到一块来了。 最火烧眉毛的事情是热沃丹的侦骑,驻屯所宪兵一路追查到狼镇,万幸被温特斯布置的岗哨发现。 先是电光石火的交战,然后是彻夜不休的追击,温特斯最终将六名侦骑统统解决,一个也没有放跑。 通过审问,再加上之前的破碎信息,温特斯推测出两点: 第一,新垦地军团的政治立场暧昧,没有选择蓝蔷薇、也没有选择红蔷薇。而新垦地行省内部尚未分裂,仍旧聚集在新垦地军团旗帜下; 按温特斯打听到的消息,之前共有三股人马进入新垦地征粮、抢收麦田。温特斯当时还很奇怪,红蓝蔷薇之外的第三方是谁?现在看来,就是亚当斯将军的新垦地军团。 第二,热沃丹尚未注意到狼屯镇的异动,甚至不知道他还活着,自然也就没有攻击狼镇的计划暂时。 温特斯的行动非常谨慎,除了“伏击征粮队”以外,他做的一切都没有超出“驻镇官”的权力和责任。 民兵队? 驻镇官有权征召民兵队。 剿匪? 驻镇官本来就负责治安、打击匪患。 让土匪服苦役?公审土匪? 地方司法权也就驻镇官手里。 跨境执法? 这个热沃丹还真管不着,要管也得黑水镇先提出指控,可是黑水镇高兴还来不及。 在帕拉图军方的土地上,驻镇军官拥有封建领主般的地位,这并非是虚言。 凭温特斯的所作所为,热沃丹不仅不该罚他,还应该给他发个一吨重的奖章不包括劫走粮车这件事的话。 目前来看,温特斯和热沃丹的矛盾只发生在一点:热沃丹要粮食,而温特斯不想给,给了老百姓就没活路。 其实还有另一个难以察觉、不发生直接对抗的矛盾点:帕拉图军方的土地被他发给了逃难流民开垦。 至于热沃丹什么时候会发现征粮队被劫和狼镇有关? 温特斯认为是早晚的事情。 车队在大路上走,不可能不留下踪迹,沿途的村镇都是目击者。 只是狼镇太偏远,温特斯“作案”又小心,所以至今尚未暴露。 而最近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热沃丹也没有再往狼镇派征粮队,所以没有引发二次对抗。 而且按那名宪兵军士的供述,征粮队被抢劫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有其他案件分散了热沃丹的注意力。 但是,温特斯见过热沃丹驻屯所的军官们。 他拜访过罗纳德少校的家,埃佩尔上尉还有其他前辈热情地招待过他。 那些校友都是聪明人,都受过与他相同的教育和训练。 或早或晚,他们终会察觉狼镇的异常。 他们或许会装糊涂、或许想要轻轻揭过、或许挥动重拳砸下,温特斯不知道会迎来什么。 不过温特斯已经有了一些计划,这还要感谢卡曼神父。 卡曼带回的信息非常宝贵,他此前一直都和远征军残部在一起,所以温特斯必须得去一趟热沃丹。 至于卡曼神父的教堂嘛,重要程度目前来看略高于“给米切尔家的狗找点催奶的食物”,远逊于“铁匠那里木炭最近不够烧”,所以温特斯直接丢给皮埃尔负责。 刚想到皮埃尔,皮埃尔就来了。 “教堂那边,需要您过去一趟。”皮埃尔如今很少说废话。 “什么事?”温特斯不以为意:“不就搭个木棚,先给卡曼凑合用着吗?” 皮埃尔露出一丝微笑:“奠基仪式,还是得您来。” 军营与教堂原址就隔着一条土路,还不到二十米。 温特斯和皮埃尔很快就走到施工现场。 “第一根木桩,还是得请您打下。”皮埃尔挠了挠头:“我们都不够资格。” 温特斯无话可说,他接过石锤,冲着“第一根木桩”使劲敲了一下。 “好了!”温特斯扔掉石锤,拍了拍手:“干活吧。” 总用时不到十秒钟,奠基仪式结束。 民兵和奴工们先是愣了一会,然后拿起工具重新埋头干活,寂静无声的教堂旧址又重回嘈杂。 “呵,要是安东尼那老头知道是我这个魔法师给他的教堂敲下第一根木桩。”温特斯突然感觉到一丝滑稽:“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次轮到皮埃尔无言以对。 “不过这些劳役犯人为教堂干活倒是卖力。”皮埃尔看着河边正在清洗石料的奴工,突然感慨地说:“要是他们平日里也能这么卖力就好了。” 温特斯嗤笑一声:“毕竟是在取悦神明。生前多流汗,死后少烤火嘛。” 注:这里指炼狱 听到这种刻薄却一针见血的评论,皮埃尔想笑又不敢笑。 “我本来就是搭个木棚,但好像还真有一点事。”温特斯看着教堂被烧黑的石墙,突然问道:“砂浆和灰泥过了火,还能用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皮埃尔,他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这得找个石匠来问问。” 狼镇旧教堂分为两部分,年代更久远的石头结构和近年来扩建的木质结构。 一场大火之后,木头被烧净,只剩下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的石墙墙体,就连墙面抹得灰泥和壁画都被烧到统统脱落。 “狼镇有石匠吗?”温特斯问。 “狼镇没有。”皮埃尔摇头:“得去热沃丹,以前盖大房子就得去热沃丹请石匠。” 石匠不光是石匠,还是建筑设计师以及承包商。 “先打个木棚顶给卡曼用吧。”温特斯叹了口气:“小心点,墙上长裂纹立刻告诉我。” 温特斯现在没闲心给卡曼画图纸,所以卡曼的教堂由“漂漂亮亮”暂时降格为“在旧墙上搭个木棚顶凑合用”。 温特斯看着“劳役犯人们”为了教堂重建卖力干活,突然有了一点想法。 他轻唤道:“皮埃尔?” “是?”皮埃尔微微歪着头。 “你说,希望重要不重要?” “应该很重要吧。” “很重要,有希望才能活下去。”温特斯叹了口气:“也得给这些劳役犯人一点希望,不然他们就是混口吃的、被强迫劳动,干活也不会卖力。” “这些劳役犯可都是圣吉斯谷那些。”皮埃尔有些为难地说。 圣吉斯谷的匪帮犯下的罪行太恶劣,如果按照温特斯以前的性子,这些匪徒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死。 正是因为他选择“明正典刑”地杀,这些从犯才保住一条命。 “我不是为他们着想,而是为我们的利益着想。他们卖力干活,对我们才有好处。”温特斯打定主意:“得给他们点希望,把他们的罪规定一个数字。比如一千天,干满一千天,我们就放他们自由。” 皮埃尔的理解永远很快,他微微眯起眼睛,思索着说:“还需要有个评价标准,分出优劣。比如某个犯人,卖力干活八百天,我们就放他们自由。如果不卖力干活,混一千天,那他仍旧欠我们一千天。” “不错!说得好。等晚上召集大家开会,咱们再仔细研究一下。”温特斯想了想:“这不成了梅森中尉的劳役牧场吗?呵,得给天数起个名头,就叫工日怎么样?” 皮埃尔沉吟着说:“工日不准确,有的时候一天干十个小时,有的时候一天干六个小时。要不然,就精确到小时,叫工时吧?任何劳役犯,只要完成规定的工时,就可以重回自由前提是不能混时间。” “好,就叫工时。”温特斯抚掌大笑,他有些兴奋地说:“我这就回大帐,把这件事记下来,先拟定几条规矩。” “请先等等。”皮埃尔神情有些微妙:“长官,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皮埃尔慢吞吞地说:“我家” “坏了。”温特斯大呼不好。 他昨晚提刀出门,彻夜追击热沃丹侦骑,天蒙蒙亮才回来。之后马不停蹄地审讯两名俘虏,一直到现在。 安娜还在米切尔庄园等着呢! 第八章 月光 米切尔宅邸的客房里,凯瑟琳一会走到窗边看看,一会走到门旁听听,反正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好啦。”安娜原本在读信,被扰得没法继续下去,她把妹妹拉回床上:“你安安静静坐一会。” 小纳瓦雷女士气得整晚失眠,她使劲地抱怨:“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丢下两位女士就走,居然让我们一等就是一夜!现在还不回来!粗鲁!没教养!野蛮人!” 安娜握着信笺,神色有些伤感:“他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 不用温特斯自辩,误会就已经解开。 本来也没有什么误会可言,温特斯和斯佳丽确无私情,也无发展男女情感的倾向。 不仅如此,米切尔庄园所有人都知道“蒙塔涅驻镇官有未婚妻”。 安娜突然来访,虽然令大家感到吃惊,但是大家对于她的存在并不意外。 每个人都很自然就接受了纳瓦雷小姐是“驻镇官的未婚妻”这件事。 对此,安娜也没有刻意解释大概是出于守护领地的本能以及一些复杂而微妙的情愫。 误会澄清之后,就连凯瑟琳也不再提“现在就回海蓝”,但是她仍然很不高兴。 米切尔夫人准备好两间客房,供女士们休息,但是凯瑟琳坚决只要一间。 纳瓦雷姐妹就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从入夜一直等到上午。 安娜攥着信笺,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凯瑟琳最是喜欢逗弄姐姐,看到安娜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立刻坐到姐姐身旁,抱住姐姐的腰,把头搭在姐姐肩上,对着安娜的耳朵吐气: “喜欢撒谎的家伙,擅自宣称和你订过婚,毫无心理负担地损害一位女士的声誉。这个消息要是传回维内塔,还有谁肯娶你呀?未婚妻小姐?” 最后的“未婚妻小姐”,凯瑟琳特意把声音拖得特别长,对着安娜的耳朵吹出湿润的热气。 一般来说,这种举动轻则被姐姐怒斥,重则挨一顿痛打。 但是此时此刻的安娜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倒也不能怪他。边民女子热情开朗,如果我是他,也会编造一个未婚妻出来。”安娜看着鞋尖,小声说:“而且我离家出走,不管不顾跑来帕拉图,本来也没法再嫁给别人” 预料中的反应没有出现,凯瑟琳又是气恼,又觉得好笑。 她眉毛微微蹙起,干脆倒在姐姐,继续对M先生发起攻击:“不就是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既不英俊、也不潇洒,比起海蓝那些对女士懂礼貌的军官先生差出不知多少。” 安娜眉头微微蹙眉,小声解释:“还是有一点点英俊的,他变得消瘦很多,整个人都脱了形。和我和我上次见他时不太一样了。” “纳瓦雷小姐,您听听自己说的话。”凯瑟琳恼怒道:“您已经开始为他辩护啦!您不是来讨要说法的吗?最开始那股怒气冲冲的劲哪里去啦?” 安娜拄着额头,低语道:“我,我现在不想要说法了。” 接到戈尔德带回的信,安娜初是喜悦,因为得知温特斯还活着。尾随喜悦进入她心房的却是愤怒。 “别等我了。” 什么意思? 轻飘飘的一行字,便把她的情感、她的等待、她的一切都给否定掉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安娜脑海中跃出,令她兴奋到战栗又害怕到发抖:“我要去找他。” 于是还在圣珍妮修道院暂住的安娜立刻着手准备。 纳瓦雷夫人长女的行动力很强,她先是联系到好运戈尔德,紧接着了解有人要去往狼镇寻找温特斯,正好可以借由他们提供保护。 不过无论她做什么,都瞒不过在她身旁陪伴的妹妹。 凯瑟琳很快拆穿了她的计划,但是出乎安娜的意料,卡瑟琳大方地答应不向母亲告密,前提条件是带她一起去。 “修道院太无聊啦!我都快要被闷死啦!”得知要离家出走,凯瑟琳比安娜还要兴奋:“这样好玩的事你忍心不和我分享吗?带我去嘛,我也好奇M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能把你迷到这种程度。” 在妹妹的软磨硬泡和威逼利诱之下,安娜无奈带上妹妹一起出发。 她们先是假借去圣比诺墓朝拜离开圣珍妮修道院,圣比诺教堂的所在地正是正是圣比诺镇那里是从维内塔前往帕拉图的必经之地,也是戈尔德泄露的休息地。 在圣比诺镇,纳瓦雷姐妹等到了前去帕拉图寻找温特斯的人。 两位女士悄悄离开圣比诺教堂,留下一封信和一个能让纳瓦雷夫人窒息的烂摊子,尾随目标,直至被发觉才亮出“未婚妻”的身份。 此时离海蓝已经太远,而安娜的意志又过于坚定,甚至平静地说出“我的声誉已经毁了,若是您不带我去,我就只能自杀”。 而对方又是很不擅长对付女性的人,只得带上两位女士,一路护送到狼镇。 “唉,你好笨啊!”凯瑟琳抱住姐姐的腰:“怎么这么好说话?” 安娜沉默不语,房间里陷入安静。 见姐姐又不说话,凯瑟琳只好继续抱怨撒娇:“我的腿,我那么好看的腿,都被磨破了!会不会留疤?会不会变得粗糙?我的后背也好痛,肩膀也痛,尾骨也痛” 两人最开始是坐马车。进入新垦地行省之后路不好走,马车拧断了轴。两位女士不得不骑马赶路,确实太辛苦。 听到妹妹的牢骚,安娜却不为所动,反而展露一丝笑意:“不是你自己要跟着来嘛?” 凯瑟琳恼羞成怒,使劲咬了姐姐肩膀一口。 这下才稍微恢复两人平日的相处方式,凯瑟琳被按在床上教训,大呼小叫不止。 两人都筋疲力尽之后,凯瑟琳喘息着,幽幽对安娜说:“唉,其实我也有一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为什么会被M先生迷倒。”凯瑟琳抿唇笑道:“虽然你比不上我,但挑男人的眼光还是有一点的,毕竟也是妈妈的女儿嘛。” “你在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M先生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昨晚看到他,发现他还是有一点点特别的气度和海蓝的绅士们不一样的气度该怎么形容呢?” 安娜没由来生出一丝惊慌:“你不是很讨厌他?” “百闻不如一见,我讨厌他,是因为他欺负你。但我现在也有一点点欣赏他呀。”凯瑟琳看着姐姐的耳朵一点点变红,她最喜欢掌控姐姐的情绪。 她突然抱住姐姐的腰,拉长声音,吐气如兰:“放心吧,我不会和你抢男人的。” 安娜彻底羞红了脸,使劲推开妹妹:“你在说什么疯话!” 凯瑟琳不依不饶,继续往姐姐身上贴,自信满满道:“放心吧,这次我就放过你啦。” “你给我走开!” “哼!”凯瑟琳话锋一转,气鼓鼓地说:“我们为一个M先生争来抢去,岂不是要让帕拉图小骚蹄子看了笑话?哼,边民的小婊子!一点也不知矜持!连有未婚妻的男人都不放过!我们可是维内塔的名门闺秀,怎么能输给她!” 说完,凯瑟琳开心地笑着,笑声清脆又悦耳。 安娜本想训斥凯瑟琳,但是听到“小骚蹄子”这个词,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倒在床上笑着闹着,突然楼梯传来急促的“咚咚”声。 有人在上楼。 安娜和凯瑟琳对视一眼,迅速起身,飞快地整理刚才打闹时弄乱的头发和衣服。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随之响起的是三次敲门声。 敲门者似乎很急切,但又不敢太心急,生怕敲门太用力让屋里的人不悦。 “纳瓦雷小姐和纳瓦雷小姐。”一个男声从门外传来:“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是M先生。 凯瑟琳坐直身体,收敛笑意,完全不像是刚刚肆无忌惮说出“小骚蹄子”这种话的人,看气质倒是有了三分爱伦米切尔的影子。 “请进。”凯瑟琳平稳地回答。 温特斯推开房门,他看到的不是倒在床上打闹的姐妹,而是两位可敬的女士。 他的目光完全被安娜的睫毛、笔尖和嘴唇固定:“对不起,让你们等这么久。” “不,您说错了。”凯瑟琳掩唇微笑,不失礼貌:“我们没有等您。”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温特斯愈发惶恐。 安娜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妹妹后腰上的细肉。 “作为纳瓦雷女士的保护人和监护者,我给予你们两位单独谈话的空间。”凯瑟琳优雅地起身,神情肃穆如同正义女神,令人生出不可侵犯之感。 她的目光仿佛能把温特斯望到底:“蒙塔涅先生,虽然我的姐姐不求回报,但你也应该知道她为了来到这里,经历了多少磨难。所以我希望你尊重她,不要有任何冒犯的举动。” 温特斯心虚至极,使劲点头。 “我走了。”凯瑟琳给了安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款款走向门外。 “请您慢走。”温特斯恭敬侍立。 门缓缓关上,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一对曾经相隔千里、彼此思念的情人。 但是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安娜还是那个样子,时光没有在她的面庞上刻下痕迹,反而让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美感。 她还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美好模样。 温特斯却变了,从精神到肉体都被锤锻地满是伤痕。 上一次相逢时,两人很亲密。亲密到温特斯可以伏在安娜肩膀上啜泣,而安娜什么也不会问。 然而现在的温特斯没法再这样做,他很想紧紧抱住安娜,但他做不到。 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开了两人,精神上的隔阂比物理上的距离更加难以拉近。 温特斯抽出椅子,想坐在安娜对面。 “不。”安娜垂下眼睛,声音细微而沉静:“你坐过来。” 温特斯笨拙地坐到床上,坐到安娜身旁。 两人有一点点距离,却又很近,近到温特斯能感受到安娜的体温,近到温特斯几乎要被月光灼伤。 安娜无声地把手放在两人之间,而温特斯下意识地握住了安娜的纤细的手。 安娜的手很软、滚烫。但很瘦,皮肤血肉包裹着骨骼,没有硬茧的保护。 温特斯甚至担心他的手将安娜的手划伤。 安娜同样也有一种隔阂感,这令她惊讶又难过。 她来到爱人的身边,却似乎拉远了与爱人的距离。 但是至少他们还能感受到彼此,两人就这样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坐着。 安娜小声打破沉默:“你的腿怎么啦?疼吗?” 温特斯的左腿痊愈很快,他已经不需要拄杖行走,步伐也与常人无异。 可是异样感仍旧存在,走不了几步路就会变得酸痛难忍,全靠意志硬撑。 所以他才会变得喜欢游泳,因为在水里,他的旧伤能暂时缓解。 每个人都以为他完全地康复了,又变回过去那个无所不能的蒙塔涅少尉。 温特斯不愿意也不想解释,他原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痛苦和折磨。 他也不需要向其他人寻求宽慰,他执着地认为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安娜是第一个问他疼不疼的人。 “疼。”温特斯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真的很疼,一直都很疼。” 安娜俯身,温特斯想阻止。 但是安娜坚定地告诉温特斯:“我想看。” 温特斯的制裤被一点一点挽起,被马蹄踩断的左腿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外伤,只留下一块浅浅的红印。 安娜的指尖拂过那处暗红色的印记:“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有伤了。” “嗯。” “可是它的里面。”安娜的额头贴在爱人的膝盖上,轻轻抱住爱人的左腿:“应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吧?” 温特斯强忍着眼泪:“嗯。” 安娜放下挽起的裤腿,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坐回温特斯身旁。 这次两人没有任何距离,彼此紧紧挨着。 “我不想你留在这里。”温特斯看着安娜的发梢,他不敢直视安娜的眼睛:“铁峰郡会变得很不安全。” “你都有白头发了。”安娜并不正面回答,她温柔地环住爱人:“我给你拔一拔好不好?” 温特斯顺从地枕在安娜的腿上,像一只小狗。 安娜轻轻抚过爱人额角的浅白色痕迹:“这里的伤,还是没有长好。” 温特斯感受着安娜身体的温度和柔软,轻轻“嗯”了一声。 “可能永远也不会长好了。” “嗯。” “没关系的。”安娜的手指捋过爱人的头发:“反正你也不英俊。” 温特斯有些不安地稍微活动了几下脖颈。 安娜触摸到爱人的焦虑,轻轻拔掉一根白发:“不过,还是有一点点英俊的有人说你的气度很好。” “嗯。”温特斯点了点头。 “不要乱动。” “嗯。” 两人紧贴着彼此,安娜寻找着温特斯时隐时现的白发。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答应过我要回家的。”安娜温柔地问。 温特斯一时间思绪万千。 他想到医疗所外面成堆的残肢断臂,想到鲜血淋在脸颊、眼睛里的触感,想到战士们的面孔,想到生活在绝望中还是揣着仅有的几枚鸡蛋来看望他的狼镇农民,想到被残杀的圣吉斯谷少女她还不到十四岁,想到每一个人欢笑着的面孔,他想到很多很多 但是他没法告诉安娜,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我也不知道。”温特斯苦涩地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对不起。” “没关系的。”安娜抱住爱人,轻轻吻了一下爱人的额头:“你可以以后慢慢告诉我,我愿意听。你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讲给我。” 霎那间,温特斯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身体颤抖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安娜的衣服上,把布料打湿。 安娜没有询问为什么,她只是抱住爱人,默默地流着眼泪。 两人依偎着相拥而泣,安娜不由自主地轻轻哼起一首歌谣是她的母亲小时候哼给她的歌谣。 “谢谢。”温特斯小声说。 “为什么要谢谢。” “谢谢你很美好。”温特斯的眼泪滑过面庞:“真是太好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好。” 安娜破涕而笑,使劲揪了一下温特斯的额发:“你可真是个坏东西!” 温特斯也笑了起来。 “那我呢?”温特斯担忧地问:“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安娜伏在温特斯的头上,轻轻摇晃着身体,温柔地说:“变了很多,也有很多东西也没有变。和我记忆里的你不太一样,但是我我仍然” 门被轰然踢开,凯瑟琳怒气冲冲闯进客房:“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情话有什么好说的?倒是赶快进入正题啊!亲她啊!你想什么呢?你也是,他不亲你,你倒是主动一点啊!就你这样,还想打败帕拉图小小女士?气死我啦!” 温特斯一瞬间坐正身体。 安娜满脸羞红,伸手想要教训妹妹,却又想起“未婚夫”还在身边,不能失态。 “纳瓦雷小姐,还有纳瓦雷小姐,我这次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说。”温特斯轻轻咳嗽一下,向两位女士道歉:“我必须尽快去一次热沃丹,今晚就要走。铁峰郡会变得很危险,如果可以,请您两位跟着他们回海蓝吧。” “什么?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还不到一天,你就又要走?”凯瑟琳气得快要疯掉:“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的在乎我姐姐吗?她可是把一切都拿给你了!你倒是珍惜啊!” 温特斯心中也很难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安娜拉住妹妹,温和地问爱人:“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凯瑟琳闻言震怒,胸脯剧烈起伏着:“好哇,你们两个这就站到一起了!我” “别胡闹,凯特。”安娜平静地安抚凯瑟琳:“我在说正事。” 看到姐姐的表情,凯瑟琳下意识变得安静。 “快则三四天,慢则六七天。”温特斯下定决心,痛苦地说:“我希望你们跟随他们回海蓝。” “路上小心,我会等你回来。” “可是” “我已经来了,不是吗?” 纳瓦雷夫人的长女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什么能动摇她。 温特斯咬了咬牙:“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告诉米切尔夫人和小米切尔先生。” “谢谢。” “我走了。” 安娜微微屈膝行礼:“望您一路顺风。” 温特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米切尔宅邸一楼,会客厅里,另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 这位俊美的年轻人不是狼镇本地人,他穿着便装,但是军人的气质显露无疑。 他的腰带胡乱扔在小几上,腰带上面挂着一柄朴实无华的佩剑和一柄金柄银鞘的匕首。 “唉。”年轻男子看到温特斯下楼,叹了口气:“我是说服不了你跟我走了,对吧?” “是的,学长。”温特斯恭恭敬敬地低头。 面前的俊美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第三大维内塔军团百夫长、安托尼奥的直属下级、温特斯的前辈和战友堂胡安中尉。 “我带来十二个好手。”胡安中尉大大咧咧地问:“不过听说你现在很厉害,十二个人也不够把你强行捆走,对吧?” “不够。”温特斯认真地回答:“至少需要一个重甲百人队,还要另外配置大量的火枪手。而且只能将我击毙,不可能有人生擒我。” 胡安中尉把腿架到米切尔夫人珍爱的小几上,咂了咂嘴:“你父亲严令我把你带回去,你母亲流着泪拜托我把你带回去。我空着手回海蓝,怎么向他们交代?” “我会给他们写一封信,仔仔细细地解释。真的很抱歉,学长。”温特斯深深低下头。 “你那小情人怎么办?” “我想您带她走。” “可别,我可对付不了她。我他妈这辈子就没见过性子这么烈的女子。”堂胡安心有余悸:“她的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那可是来真的。她愿意跟我走,我自然会护送她。她若不愿意,我可没本事强迫人家。” 温特斯心中愈发难过。 胡安仔细打量着小学弟,又望向四周,叹息着问:“这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好?比得上海蓝一条街吗?干嘛留在这里?难不成你也爱上了日羊?” “学长”温特斯有气无力地回答:“求您别开这种玩笑。我有足够的理由,我不能走。” “是啊。”堂胡安站起身,绕着温特斯转圈,怪腔怪调地说:“你都是上尉啦!我一个小小的中尉,怎么能命令上尉大人呢?是不是?” “学长,您别这样”温特斯愈发卑微。 “得啦!你等着!”堂胡安冷哼一声:“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派了信使,那个人很快就要来了!” “什么人?”温特斯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什么人?”堂胡安哈哈大笑,快意地说:“你的老长官!” 第九章 沟壑 米切尔家的客厅里,温特斯换上他的那套破破烂烂的伐木工装,认真地问:“怎么样?像不像逃荒的难民?” 安娜微笑着摇摇头。 “您这套衣服多久没洗过?”凯瑟琳斜靠在躺椅上,皱着鼻子评价。 米切尔夫人端着一套晶莹剔透的茶杯来到客厅。 凯瑟琳看到米切尔夫人走来,立刻收起散漫姿态,规规矩矩地坐直身体,礼貌地接过茶杯如同老鼠见到大猫。 胡安中尉也是如此。 胡安双手接过茶杯,对小学弟冷笑道:“可得了吧!逃荒的难民要是能有你这副身板,那我也赶紧收拾收拾,逃荒去。” 胡安学长的嘴巴又毒又刁,安娜和凯瑟琳都跟着掩唇轻笑,连米切尔夫人也忍不住展露一丝笑意。 温特斯不胖也不瘦,长期的体力劳动令他的身体匀称结实,怎么看也不像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那我装成佣兵?护卫?保镖?”温特斯眉心微微拧起:“卡曼说热沃丹的盘查很严格,那里除了士兵就是灾民,其他身份容易被怀疑。” “你就是你啊。”安娜轻声提醒。 温特斯若有所思。 “是啊,还想什么?”胡安学长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本来就是军官,装什么难民?就穿着制服、骑上高头骏马,大大方方进城,谁敢怀疑你?” 这个办法温特斯不是没用过,他曾经穿着制服从正门走入诸王堡。 但是在热沃丹用这招有点危险,诸王堡进进出出的军官很多,而热沃丹就那么几个正牌军官,都是熟面孔。 “不过,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吧。”温特斯想到这里,拧起的眉心舒展开:“那我带上制服去。” 热沃丹驻屯所不会不知道他们的宪兵去往哪里。 从狼镇民兵拦截宪兵侦骑那一刻起,暴露在热沃丹的目光下就是迟早的事。 所以他必须尽快去一趟热沃丹。 相聚的时间总是很短暂,温特斯上午才和安娜相见,下午便又要离开。 送行的时候,胡安叹了口气,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放心,我带了护卫。”温特斯笑着摇头。 “也是。”胡安一声轻哼:“你那么厉害,哪用得着我呀?” 温特斯疲于招架:“学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胡安拍了拍温特斯的乘马,难得正色道:“听好,万事小心。可别阴沟里翻船死在热沃丹。我费好大的劲才找到你这个大活人,不想带一具尸体回海蓝。” “请放心。” “滚吧,别浪费时间了。” 温特斯看向安娜、皮埃尔、米切尔夫人以及其他所有来送行的人斯佳丽也来了,眼睛红肿着。 他一一颔首致意,随后轻轻抽打坐骑,纵马远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越过一道山坡,消失不见了。 对于纳瓦雷姐妹而言,不到三天时间,初来狼镇的新鲜感就消散殆尽这点倒是和温特斯差不多。 辽阔壮美的景色很快便令人看得厌倦,只剩下无尽的地平线和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乡村生活艰苦而忙碌,农户人家的女人要像男人一样干活,而未成年的女孩也要拾柴、打水、拔草,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庄园主家庭的生活同样乏味枯燥,因为雇工尽数离散,米切尔家的女人也得像男人一样下大田劳作。 所以如今米切尔庄园只有两项娱乐活动:一项叫做家务,另一项叫做女红。 即便是在过去的“好时候”,新垦地种植园里的生活比起多姿多彩的海蓝也相差万里。 对于狼镇的庄园主们而言,日常生活的唯一调剂便是宴会。 过去,各家庄园会轮流举办聚会,美食、畅饮、交换八卦、纵情跳舞。 这也是除了去教堂礼拜之外,夫人小姐们唯一能离开庄园的机会。 其他时间,庄园主的妻子和女儿都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是现在,没有人再举办宴会,因为大家过得都很艰难。 在热沃丹有关系的庄园主早已逃离狼镇,去投奔亲朋好友。 好几家庄园的大宅已是人去屋空,被野狐和禽鸟占据。 还留在狼镇的庄园主,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便是因为对土地有着深深眷恋,不愿背井离乡。 相比之下,普通自耕农家庭过得或许比庄园主们还轻松一些但也只是相比较而言罢了。 尽管如此,爱伦还是毫不犹豫地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两位纳瓦雷小姐。 但是对于两位娇生惯养的女士而言,还是太粗粝了。 “这些东西怎么入口嘛?”卡瑟琳每晚在床上都要和姐姐抱怨一通:“反正我是没法下咽。我知道不是在家里,也没有专门的厨师。但是好歹也要筛一筛面粉里的草壳吧?” 对比每天都把盘子刮得干净的斯佳丽,凯瑟琳每餐都会剩下不少食物。 可以说,如今凯瑟琳纳瓦雷小姐,完全是靠着从海蓝带来的奶糖和饼干活着。 安娜虽然也吃得很少,但她总是温柔地抱住妹妹,努力安慰:“米切尔夫人已经很好、很慷慨了。她们现在过得很辛苦,你是一名有修养的女士,正该多多体谅。” 其实大纳瓦雷小姐也很不适应,但是她天生不愿抱怨,总是默默承受。 再加上凯瑟琳已经抢先表现出不成熟,安娜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更成熟的姐姐”角色。 凯瑟琳抓住姐姐的手,撒娇道:“我不是埋怨米切尔夫人,米切尔夫人很好,海蓝也找不出几位比她更有气韵的女士。可是你也知道的,就是没法下咽嘛。” “忍一忍吧。” “对了,还有米切尔家的那个小姑娘。”凯瑟琳在最后一刻改口,因为安娜现在严禁妹妹说小骚蹄子和小婊子这两个词:“每餐就差把盘子也吃掉,一点也不懂女士的礼节。未婚小姐怎么能把餐盘里的食物都吃光呢?那可是已婚女士的特权!” 安娜的脸颊贴在妹妹肩膀上:“我倒觉得小米切尔女士很随性,很真实不做作,很好。” 听到这话,凯瑟琳生气地推开姐姐:“你走吧,别抱着我,你快去找那个小骚蹄子给你当妹妹!” “好啦!不许说小这个词。”安娜不得不拿出姐姐的架子:“而且你也没比人家大多少呀?” 虽然凯瑟琳总是把小冠在斯佳丽头上,但实际上她只比斯佳丽大一岁。 凯瑟琳十六岁,斯佳丽十五岁,而安娜还差四个月满十九岁。 在海蓝,女士们十六岁就成为女主人,纳瓦雷大小姐可是眼看着就要踏入老姑娘的行列。 流言蜚语在起居室、宴会厅和小花园里悄悄传播,纳瓦雷夫人的老对手们也是女士都在兴高采烈地等着看笑话。 这也是纳瓦雷夫人两年来每日长吁短叹、夙夜失眠,对塞尔维亚蒂家的小子恨得牙根发痒的原因。 “M先生倒是走得痛快,骑着马就去了城里,把我们两个扔在这。”凯瑟琳又把矛头指向那个男人。 她咬着姐姐的手指说:“吃得不好,没关系。床板硬的像石头,睡得骨头疼,我也能坚持。可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比修道院还无聊,真是快要把我闷死。我今天数外面那颗大树上的树叶,一数就是一天。” 这下就连安娜也无话可说,她轻轻叹了口气,因为她也是这样。 比起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空虚更令人难以承受。 米切尔夫人当然不会让两位“海蓝女士”下大田干农活,也不会安排客人做家务。 在这种情况下,安娜和凯瑟琳留在米切尔庄园几乎无事可做,而其他人全都很忙。 斯佳丽每天都要出门放牛羊,还要去给马儿割牧草。 现在没有细料给马儿吃,只能让它们少运动,尽量只喂水煮干草因为它们还没完全适应粗料。 凯瑟琳好奇又不服输,也跟着斯佳丽去了一天。 当晚回来,小纳瓦雷女士就瘫倒在床上,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肯下床。 安娜为了排遣时间,便试着向米切尔夫人学刺绣。 一天下来,安娜的手指上扎得满是血点。连爱伦都不忍心让她再学下去,只是她还是坚持着。 至于凯瑟琳?从小到大,姐姐有什么,凯瑟琳就想要什么,她自然也要跟着学刺绣。 但是被刺破两次手指之后,凯瑟琳便耍起了赖。她仍旧抱着针线篮在姐姐周围打转,并不运针,只是闲聊分散姐姐的注意力罢了。 旁观着纳瓦雷姐妹的表现,在米切尔家仅剩的女仆口中,海蓝女士这个词的含义正在迅速从“出身名门的漂亮大小姐”,变更为“什么也不会的样子货”。 女红是所有女士的必修课,无论身份多尊崇都是如此,就连公侯贵族妇女也要学习。 不过纳瓦雷夫人从来不强迫女儿学针线活,因为她对女儿们有更高的期望。 到了米切尔夫人这里,安娜又开始“补课”。 相比连庄园都出不去的纳瓦雷姐妹,堂胡安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他毕竟是男人,去哪里都很方便。 所以大部分时间,胡安中尉都在军营待着。实在闲得发慌,他便带着手下出去打。 新垦地森林辽阔、自然资源丰富,堂胡安在维内塔每年打的机会屈指可数,在新垦地算是玩了个痛快。 兔子、獐子、黄羊、角鹿胡安中尉的物越来越大,才来狼镇没几天,他已经开始琢磨熊了。 看到米切尔庄园地下室里的巨熊和巨狮遗骨,堂胡安也被激起了胜负欲。 胡安中尉痴迷于狩,倒是给皮埃尔省下不少事情。 胡安中尉带来十二名轻骑兵,人加上战马,给民兵队本就不宽裕的粮食储备加上了更沉重的负担。 如今堂胡安每日天不亮就出去打,入夜才回来,算是变相参与生产,令皮埃尔额头上的汗珠少了一些。 一直到八月十一日,八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日。 纳瓦雷姐妹终于可以离开米切尔庄园散散心。 因为狼镇的教堂已经修缮完毕,卡曼神父将要恢复每周的弥撒仪式,而参加礼拜是女士们目前唯二应该离开庄园的理由之一。 一大清早,爱伦便带领众人赶着马车前往镇中心。 甫一离开米切尔庄园,凯瑟琳感觉呼吸都变得顺畅了。她像是欢快的小鸟,挽着米切尔夫人和姐姐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狼镇的旧教徒都来了,人们从杜萨村、河东村和河西村赶来望弥撒。 自从教堂被毁之后,镇中心还是第一次聚集这么多人。 大家高兴地互相打着招呼,平日冷清的两条街道显得热闹非凡。 教堂只是竖起四面木墙,架上一顶木棚,比起过去的狼镇教堂可是简陋多了。 但是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很自豪,因为他们也为教堂的重建出了力。 卡曼神父走访了狼镇每一户旧教徒,说服他们提供一些粮食,资助教堂的重建。 这就是卡曼对温特斯所说的“不会让你白白劳动”的含义。 说服过程和贩卖“赎罪券”的过程很相似,都是用死后的好处来劝说信徒在还活着时付出。 被强征粮食没人愿意,但是为重建教堂,旧教徒们高高兴兴地挖出埋在地窖里的粮食。 卡曼神父募集的这些粮食大大缓解了民兵队的燃眉之急。 热沃丹没做到的事情,温特斯也没做到的事情,卡曼做到了。 幸好温特斯这会功夫不在狼镇,否则真不知道他又会发表什么尖刻的评论。 狼镇教堂变了很多,安东尼神父不在了,那些金银祭器也不在了,但是卡曼神父还在。 在卡曼神父的主持下,仪式简洁而顺利地完成。 以往都是安东尼神父布道,这次卡曼神父站到布道台前。 卡曼的布道内容倒也简单,他鼓励众人在艰苦的日子里不要放弃希望,不要放弃信仰,坚持下去,必将得救。 坐在教堂前排的凯瑟琳有些失望,她悄悄问安娜说:“就这样吗?” 安娜认真地听着,默默地祈祷,没有理睬妹妹。 凯瑟琳环顾四周,心中的失望愈发强烈。 比起海蓝的雄伟壮丽的大教堂、金碧辉煌的神殿、精美绝伦的彩色玻璃窗和壁画、衣着华丽考究的圣职人员,还有盛大庄严的弥撒仪式。 狼镇的这座小教堂实在是太寒酸了,寒酸到可怜。 仪式结束之后,众人逐渐散去。 过去每逢礼拜日算是狼镇小小的集会,男人们还要排队练习弓箭。 不过现在没人张罗这些,蒙塔涅驻镇官也不在。 大家领了圣餐,在教堂外说一会闲话,也就各自回家了。 “走吧,凯特。”安娜拉住妹妹的手。 凯瑟琳唉声叹气:“我还以为到镇上能很好玩,也没有什么意思嘛。” “我倒想到一个好玩的游戏,也适合女士们。”爱伦微笑着挽起凯瑟琳的胳膊:“纳瓦雷小姐,你们会玩纸牌吗?” 安娜和凯瑟琳四目对视,使劲摇头:“妈妈说骰子和纸牌是最粗鲁的士兵才玩的东西,而且妈妈不让我们赌博。” 爱伦的眼中浮现一抹怀念的神色,她笑着说:“倒也不尽然。我的丈夫教会了一些适合女士们玩的纸牌规则,你们想试试吗?而且我们不压筹码,自然也不算赌博。” “好呀,请您教我们。”凯瑟琳立刻松开姐姐的手,使劲粘在米切尔夫人的胳膊上,那股亲昵劲令斯佳丽都隐约生出一丝嫉妒。 米切尔庄园的女士们坐回马车,踏上返程之路。 出了狼镇没多远,四周又变成无人的旷野。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新垦地的荒凉寂寥。 人们居住在相隔很远的定居点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凯瑟琳还在缠着米切尔夫人讲纸牌规则,安娜仔细地听着。 突然,所有人听到车厢底下传来“嘣”的一声。 紧接着是“轰隆”几声,车厢猛地一震,迅速朝一角歪斜。 马车上的女士们都被吓得不轻,卡瑟琳和斯佳丽尖叫起来。 米切尔夫人沉稳安抚着惊叫的两人,而安娜抿着嘴唇、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她脸色惨白,但是一声也不出。 潘维切爱伦从娘家带来的老仆人跳下车夫座位,赶紧把女士们扶出车厢。 老潘维切趴到地上看了一会,起身向米切尔夫人解释:“小姐,应该是断轴了。” “小叔叔,你把马解下来。”爱伦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先骑回家去,再赶一辆马车来。” 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是爱伦都叫潘维切“小叔叔”,而潘维切也很少叫夫人,都爱伦小时候一样称呼她为“小姐”。 “那您留在这里怎么办?小姐。” “放心吧,这附近很安全。”爱伦微笑着回答:“不用担心我们。” 潘维切点点头,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是骑着马走了。 老潘维切离开之后,路旁只剩下爱伦、斯佳丽、安娜和凯瑟琳四名女性。 孤独地留在渺无人烟的荒野里,极目四顾只有苍茫的地平线,凯瑟琳突然生出一丝恐惧。 “这里不会危险吗?”凯瑟琳死死抓着姐姐的胳膊,怯生生地问:“会不会有狼?或是强盗坏人?” “狼?不会的,狼很少在这里出现,蒙塔涅先生带人打得很干净。”爱伦轻声安慰着凯瑟琳。 斯佳丽则一点也不害怕,她带着丝丝胜利感,自豪地告诉凯瑟琳:“也没有土匪和强盗,因为土匪和强盗也被蒙塔涅先生打得很干净。” “那就是还有狼,以前也有坏人,是吗?”凯瑟琳更加害怕。 “是啊,但是被蒙塔涅先生都打扫干净了啊。”斯佳丽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不要留在这里了,姐姐。”凯瑟琳抱着姐姐大哭:“我们回海蓝吧,这里好危险。” 安娜无可奈何地抱住妹妹,歉意地向米切尔夫人和米切尔女士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际。 “你怕什么呀?”斯佳丽觉得不可思议,她指着不远处的山坡,说:“你看,那里不是有人吗?” “哪里?” “就在那里。” 循着斯佳丽指示的方向,安娜和凯瑟琳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五个赤裸上身的男人和一头很瘦的牛,在山坡阳面缓缓移动着。 “天呐。”凯瑟琳猛地转过头:“他们怎么不穿衣服。” 爱伦叹了口气,轻声回答:“衣服磨破没法补,皮肤磨破可以再长出来。” “他们在做什么?”安娜望着那五个人,不解问。 “在开荒,犁地。” 可是两位纳瓦雷女士连犁地是什么意思也不懂,斯佳丽不得不仔细解释了一遍。 爱伦则是简单给安娜和凯瑟琳解释了“蒙塔涅驻镇官给流民发放荒地开垦”的来龙去脉。 “可是今天是礼拜日呀。”凯瑟琳不解地问:“周日不应该工作,他们礼拜日也不休息吗?” 爱伦和斯佳丽沉默了。 “他们。”安娜轻声说:“应该也有我和你不知道的理由。” 正在犁地的五个男人里,一个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对最前面的老人说:“爹,咱歇一会吧。” 头发花白的老人停下脚步,回过头仔细看了看鼻头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瘦弱耕牛,说:“歇一会,让牲口歇一会。” 这个老人,就是那个在镇广场回答温特斯的老人。 犁地应该是牲口在犁前面,人在犁后面。 但这五个男人当中的四个成年人却站到牲口的前面,只留一个力气没长成的小孩子在后面扶犁。 不是因为他们愚笨,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大牲口拉犁。 新垦地的泥土发黏,成千上万年都没被开垦过的荒地,土壤早就板结成一块,硬的像石头一样。 必须用重挽马、重犁才能垦得动。 温特斯手上的大牲口本就不多,能给流民的都给了,可还是不够。 牲口不够,就只能靠人,人就是牲口。 “看,爷爷。”年轻的小伙子指着路旁的女士们:“有娘们在看咱们呢!” 老人一巴掌把年轻人胳膊打掉:“别指着人家!” 年轻人讪讪地转过身。 四个拉犁的男人都汗流浃背,坐在地上拼命喘着气。 老人不厌其烦地告诫儿子和孙辈:“一点要小心,别摔倒。犁刀一下就能把人的腿削下来。要是摔倒了,也往边上倒,一定不要往犁刀上倒。” “你都说多少遍了”刚才挨打的年轻人有些不耐烦。 话音未落,他又挨了父亲一巴掌。 中年人对老人点头:“放心吧,爹。” 另一个年轻人问:“今天是礼拜日,咱们不去教堂礼拜,真的行吗?” “主不会怪罪我们的。”老人咽了口唾沫:“耽误农时,明年我们全得饿死。那时候,就算再虔诚也没用了。主不会怪罪我们的。如果他怪罪我们我们也不必再信他。” 眼下已经到了八月十一号,九月末、十月初就要种冬小麦,错过农时就得等到明年。 狼镇虽然有大片荒地,但是那些最平整、可以引水浇灌的上等土地,都已经被购买、耕种。 剩下的都是缓坡、远水、满是石头的土地就像老人带着儿孙正在开垦的这块。 这块地的坡度如果再大一些,甚至没法种农作物。 他们不得不先花力气把石块搬走,而后才能用犁翻土,否则土里的石头轻松就能磕坏犁刀。 但是能有这么一块地,老人已经心满意足。 远处的土路上,又驶来一辆新的马车。 “歇够啦,继续干吧。”老人扶着膝盖,艰难起身:“可要小心犁刀啊!” 马车把路旁的女士们载上,辚辚地驶向远处。 纤绳又一次勒在老人凹陷下去的肩膀、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他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定地前进着。 第十章 一磅 爱伦也发现纳瓦雷姐妹吃得很少。 她没说什么,只是用六只八周龄的小鸡换来一袋小麦,先是费很大力气舂掉麸皮,然后再磨成面粉。 米切尔庄园有磨坊,但是就这样一点麦子还不够给大磨盘填缝。 所以爱伦用一架手摇磨,磨了整晚,磨出的面粉又细细筛过好几遍。 等到第二天早上,纳瓦雷姐妹走下楼梯时,米切尔家的餐桌上就有了白面包。 安娜很高兴,连声感谢米切尔夫人的关心。 凯瑟琳也很高兴,然后餐盘里依旧剩下许多食物。 这下就连安娜也忍不住把妹妹带回房间,她压着怒意问:“怎么?不合胃口吗?” “虽然还是有点粗糙。”凯瑟琳还没明白姐姐为什么这样严肃,脸上挂着轻笑:“但是比之前的好吃多啦,勉强能下咽。” “那你为什么剩那么多?” 凯瑟琳理所当然地回答:“总不能让我都吃完吧?” 安娜叹了口气,拉着妹妹的手,问:“你觉得,米切尔夫人对我们好吗?” “很好。” “其他人对我们好吗?” “也还好吧。” “她们为什么对我们好?” 这个问题难住了凯瑟琳。 安娜认真地说:“这里的人不是对安娜纳瓦雷好,也不是对凯瑟琳纳瓦雷好。她们是对他的未婚妻和未婚妻的妹妹好。在这里,我们不代表纳瓦雷家族,我们代表的是他。我们行为不得体,不会丢纳瓦雷家的脸,只会消磨旁人对于他的敬意。” 凯瑟琳调笑着问:“你还没嫁给他呢,怎么就有了女主人心态?” “你不要笑。”安娜捏了捏妹妹的掌心,再次叹息一声:“这里的人对他抱有很高的敬意,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但是至少不该因为我来到这里,而使他的名誉受损。” 凯瑟琳往床上一躺,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好啦,我都听你的。下次我也像那个小丫头一样,吃得干干净净,不就行了吗?” 安娜拿妹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轻轻打了一下妹妹:“外公要是看到你这样,会气得发疯,他老人家最痛恨浪费食物。” “哼,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外公只偏爱你,人人都偏爱你。”凯瑟琳有些被说中伤心事。 “可是我最偏爱你呀。” 凯瑟琳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露给姐姐一个后背。 一连串急促的上楼梯声音传来。 声音之暴烈,仿佛是一步跨好几个台阶上楼。 根本不给纳瓦雷姐妹整理仪容的时间,斯佳丽暴风一般踢开房门,冲进客房。 这一刻的斯佳丽吉拉德洛夫娜,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杜萨克。 继承自爱伦的温婉恬静已经彻底消散,继承自吉拉德的野性、冲动和暴躁脾气被完全激发出来。 斯佳丽怒不可遏,死死攥着凯瑟琳剩下的白面包,举到凯瑟琳面前,大吼着问:“你这个海蓝娘们!你以为我是吃粗面包的吗?!你以为我妈妈是吃粗面包的吗?!” 安娜和凯瑟琳被吓了一跳,两姐妹愣在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斯佳丽的表情甚至有些狰狞,她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怒火几乎快要从瞳孔、鼻腔和嘴巴里喷涌出来。 “我也是吃白面包长大的!我也有仆人从小伺候生活!你以为我不懂女士的餐盘里要剩下食物吗?你为我不懂吗?”暴怒的斯佳丽如同凶悍的雌狮,她尖声咆哮:“可你挨过饿吗?不是为穿上束腰长裙节食,而是真正没有东西吃的挨饿!饿到人想把自己的手吃掉!我和我妈妈,不干活就要饿死!你只要坐着,就有东西摆上餐桌。你竟敢剩?你竟敢剩!” 凯瑟琳已经被彻底吓呆,就连安娜也手足无措。 斯佳丽却越说越愤怒,她使劲撕扯着白面包,把面包捏扁又扯碎,眼眶泛红、厉声追问:“你竟敢剩?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就为这点面粉,一整晚都没有休息?!清晨又要给你准备早餐!你竟敢剩!!!” “这种白面包,掉到土里我都会吃!”斯佳丽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包碎渣,流着眼泪问:“你竟敢剩?” 再无话可说,斯佳丽狠狠把手里的白面包摔在凯瑟琳脸上,大哭着走了。 凯瑟琳好久才从震惊中恢复,她哪里见过这种烈度的“吵架”,委屈、恐惧、不甘各种各样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 安娜突然感觉她的脖颈被勒住。 “她为什么欺负我!”凯瑟琳紧紧抱着姐姐,伤心地大哭,泪水把淡妆都刮得花掉,她头发上还挂着面包屑:“她们为什么都欺负我!” 安娜连忙也抱住妹妹,轻拍着妹妹后背安慰道:“别害怕,没人欺负你。” 凯瑟琳哭得更伤心了:“你也不帮我!你也欺负我!” “我帮你,我帮你,我可是你姐姐啊。” “我要回家!” 安娜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以,到时候你就跟着胡安中尉回海蓝吧。” 凯瑟琳的眼泪仿佛洪水漫过大堤,这下彻底控制不住。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着在床上打滚,不肯让姐姐靠近她,也不说她想要什么。 “小纳瓦雷小姐没事吧?”爱伦站在门外。 爱伦本来正在西边的园子里摘菜,得到女仆的报信后立刻赶回宅邸。 “没什么。”安娜苦笑着回答米切尔夫人:“小孩子。” “很抱歉,纳瓦雷小姐。”看到客房里这一幕,爱伦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我教导无方,我会教训斯佳丽的。请接受我替她向您和您妹妹道歉。” 安娜慌忙摆手:“别,斯佳丽做得没错,您不该教训她,千万别。” 不容安娜解释,爱伦提起裙子施礼,已经转身离开。 她善意地带上了门,房间里只留纳瓦雷姐妹独处。 当天稍微些时候,斯佳丽不情不愿地来找凯瑟琳道歉。 斯佳丽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里满是倔强劲,显然是不得以才来道歉。 凯瑟琳也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栗色的秀发凌乱不已。 她气哼哼地转过头,不和斯佳丽有视线接触。 “你不需要道歉,斯佳。”安娜代替妹妹作答,笑着安慰斯佳丽:“凯瑟琳就是欠缺一点教育,我觉得你说得对。” 一旁的凯瑟琳恨恨地锤了姐姐一拳。 斯佳丽屈膝行礼,毫无感情地棒读:“对不起,我做错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算是什么道歉?”凯瑟琳气得几近昏厥。 “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还想让你给米切尔夫人和小姐道歉呢。” 凯瑟琳扑到姐姐身上,胡乱挥舞粉拳,带着哭腔尖叫:“你去找她给你当妹妹吧!你们都帮着她,你们都欺负我!” 可是不等她有更多动作,就已经轻松被安娜制服。 安娜不算特别有劲,但是比起妹妹要有力量的多。 凯瑟琳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简直委屈至极,又忍不住大哭起来:“你为什么帮外人?妈妈!安娜帮外人欺负我!” 安娜又费了好大劲,才把妹妹哄好。 “说真的,凯特。”安娜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你还是回海蓝吧。如果胡安中尉离开,你就没机会回去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留在这里。” “我走了,你怎么办?”凯瑟琳抽噎着问:“不就剩你自己了?” 安娜笑着说:“我没关系的,放心吧。” 凯瑟琳报复式地用姐姐的衣服擦着眼泪和鼻涕。 安娜长长地叹息一声:“小米切尔女士有一点说得对,这里不是家里、不是海蓝。不干活就要挨饿。外公当年白手起家的时候,不是也很辛苦吗?他不是总给我们讲他十二岁出海学徒,收布、染布、走街串巷卖布的故事吗?” 凯瑟琳气得直哼哼:“外公才不给我讲呢!也从来不给奥莉维娅讲,他只给你讲!他就是偏心。” “总而言之,我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已经见到了M先生,你应该把他带回去。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回去。相信我,只要你开口。” “他不愿走,我不想动摇他的意志。”安娜摇了摇头,幽幽低语:“我不知道他留在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这一年多以来的经历,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尊敬他。但是我想触碰他,我想了解真实的他,而不是沉溺在记忆里的他。” “满脑子都是爱情的笨蛋,婚姻和爱情是一码事吗?”凯瑟琳又忍不住提醒姐姐。 “反正我不走,但是我想让你回海蓝。你也十六了,该订婚了,总不能离家太久,你的名声怎么办?” “放心吧,有妈妈在呢!妈妈会能把一切都处理好。”凯瑟琳破涕为笑:“我现在回家,她正在气头上,肯定要狠狠教训我。再说,我想征服哪个男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这里的生活确实太艰苦了,米切尔夫人已经把最好的拿给我们,还是很艰苦。” 凯瑟琳久久地沉默,她思前想后,下定决心道:“我还是留下我不在乎M先生,也不在乎这破地方,但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妈妈说我们是并蒂莲,谁也不能离开谁。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的,我可不是M先生那个坏家伙。” 安娜无可奈何地苦笑。 “至于妈妈身边,不是还有奥莉维亚那个小笨蛋?她不会寂寞的。奥莉维亚终于能独占妈妈宠爱,也会很高兴。”凯瑟琳眼睛肿的像桃子,看着姐姐,认真地说:“毕竟,我要照顾你呀!” 八月十一日,狼镇教堂恢复了每周的仪式。 过了几天,来了一位校官。 这位校官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大部分时间都在起居室的躺椅上打盹,胡安中尉尊敬地称他为“凡纳苏中校”。 又过了几天,温特斯回来了。 出镇迎接的皮埃尔注意到温特斯几乎掩盖不住的喜悦:“您见到了谁?这样高兴?” “等晚一点,我仔细告诉你。”温特斯现在脑海里只有安娜,久别之后又是一场小别,相见的冲动几乎无法承受:“走,咱们先去你家。” “我也有件大事要向您汇报。” “不急,先去你家。” 温特斯和皮埃尔纵马向米切尔庄园疾驰,皮埃尔听到百夫长的鞍袋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 两人在米切尔宅邸门口停下的时候,皮埃尔忍不住问:“您从热沃丹买了什么瓶瓶罐罐回来?” 温特斯有点不好意思,含混地吐出一个词:“贿礼。” 两人下马,温特斯甚至不等把马拴住,直接大步冲进米切尔宅邸。 会客厅,没人。 起居室,没人。 温特斯一路找到楼上,纳瓦雷姐妹的客房里还是没人。 “人呢?”温特斯瞪着眼睛问皮埃尔。 皮埃尔也大吃一惊:“我也不知道。” 爱伦听到动静,从书房走出来:“蒙塔涅先生,皮埃尔,我们在这里。” 米切尔宅的布局里有书房,但是米切尔家里总共也没几本书。 吉拉德不认字,爱伦都是在小客厅一边做刺绣、一边处理账册,书房也就闲置下来。 温特斯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他笑着向米切尔夫人走去:“您是在避难吗?楼上不安全。等哪天,我给您凿个地下室。” 爱伦也难得开起玩笑,她微笑着回应:“好呀,我倒真想要个地下室做存储间。” 这下轮到温特斯不知所措:“那我明天就带人来凿。” “您说笑了。” “纳瓦雷小姐们呢?” “在书房。” “在书房?” “女士们的工作需要一点场地,客房太狭小,我便把她们带到书房来了。” “工作?”温特斯不解。 爱伦微笑但坚定地回答:“是的,工作。” 书房窗户向南,采光很好。 房内有一方橡木宽桌,还有两排书架,上面摆着米切尔庄园历年来的账册、件。 安娜坐在书桌前,正忙碌着。 而凯瑟琳依偎着姐姐,百无聊赖地削剪羽毛笔。 见到温特斯走进书房,凯瑟琳突然来了兴致。 不等其他人开口,凯瑟琳柳眉微蹙,抢白道:“M先生,从记事起,我还没见过有账册能像您做得这样差劲。您是让门外那四条狗替您记得帐吗?” 小纳瓦雷女士音色柔媚、姿态温婉,但是话语却毫不留情。 安娜不动声色地打了妹妹一下。 皮埃尔轻轻咳嗽,掩饰尴尬,民兵队的账目迄今为止都是由他负责。 “也没有那么差劲吧?”温特斯笑着出言维护皮埃尔。 凯瑟琳却不理睬温特斯,一双杏眼瞪向皮埃尔:“你咳嗽什么?是你做得帐?” 避无可避,皮埃尔上前一步,回答:“是。” “那请您来告诉我。”凯瑟琳支着下巴,换了个更加慵懒的姿势,问:“账目第一行,发放军饷,39枚杜卡特、买大麦,12枚杜卡特。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凭空变出来的吗?而且连个日期也没有。” “都是蒙塔涅上尉的钱。” “那您呢?”凯瑟琳又看向温特斯:“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温特斯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只有一个:安娜给的。 诸王堡那晚,温特斯从金匠那里兑出一千枚金币。 从诸王堡到狼镇一路花销,外加给老海盗一百枚作为路费,剩下的都留在温特斯手里。 全靠着这笔钱,民兵队才能坚持到现在。 温特斯的脸颊突然变得很烫,他看着安娜,不好意思说话。 安娜也感受到爱人的目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满脸羞红。 凯瑟琳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温特斯,也恍然大悟。 “您”凯瑟琳盯着温特斯,眼神古怪、眉心蹙起,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原来您竟是吃软饭的!” 书房内一共五个人,米切尔夫人也掩唇轻笑,只剩下皮埃尔不知所云、手足无措地站着。 “我还有点事情,请允许我先告辞。”皮埃尔迅速离开这方是非之地。 “我也不打扰你们。”爱伦也走向房门。 “不可以,米切尔夫人,请您留下。”凯瑟琳赶紧抱住米切尔夫人:“您走了,他肯定会欺负我们两个。未婚男女相处,怎能没有长辈监督?” 爱伦奇怪地看了一眼温特斯,又看了一眼安娜,无奈地笑着,重新坐回书桌旁。 “这笔钱确实是你姐姐借给我的。”温特斯解释道:“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会还的。” “借给你多少?”凯瑟琳眼睛一眨一眨。 “一千枚杜卡特。” 听到这个数字,凯瑟琳生气地走到姐姐身旁,使劲捏一下姐姐的后腰:“您还没结婚呢!就开始养情人啦?你这败家的坏女人!” 爱伦也微微有些被这个数字惊到。 “别闹!”安娜维持着脸上的礼貌微笑,使劲打了妹妹膝盖一下。 “若是没有纳瓦雷小姐的资助,也没有今天这摊。”温特斯迟疑片刻,还是用维内塔人熟悉的概念来形容他在做的事情:“这笔生意,所以你们其实已经是我的原始股东了。” 凯瑟琳闻言变得严肃,情绪逐渐收敛,又戴上小纳瓦雷女士这副面具。 她不失礼貌地微笑摇头:“不必,我已经大概看出您在做什么生意了。流血的买卖,纳瓦雷家是不做的。您若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别忘记我姐姐帮过你就好。” “你在说什么呀?”安娜又急又羞,她把妹妹拉到身后,看向温特斯,认真地问:“您的意思是,您的私人财产和这笔生意的资金是混在一起的?” 温特斯想了想,苦笑着回答:“大概是这样。” 凯瑟琳抢在姐姐之前开口:“这怎么行?公账、私账,怎么能混在一起?” “要两本帐吗?” “当然!”凯瑟琳眉心紧蹙:“纳瓦雷庄园的开销,难道还要走纳瓦雷商行的账目吗?当然要有两本账!” 不仅温特斯陷入沉默,就连旁听的爱伦也若有所思。 “一本账和两本账还不是主要问题。”安娜拿着账册给温特斯看:“米切尔先生用的是单列结账法,支出、收入都记在一起。很原始,也很难体现出资产的具体数字。” “亏您还是维内塔人,连复式记账法也不懂。”凯瑟琳乘胜追击,对着M先生穷追猛打。 其实温特斯还是懂一点的,但他没精力负责记账,便统统扔给了皮埃尔。 安娜轻轻牵着温特斯坐到桌旁,继续耐心地讯问:“我还看到一些很奇怪的项目,发放耕牛一头、发放犁车一副,这些都是白发下去的吗?” 温特斯解释道:“也不是白发给他们,他们到收获的时候会缴纳粮食给我。” 安娜握着爱人的手,轻声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做,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白发下去,体现在账目上就是净亏损。一门不停亏损的生意,无论它是什么,都一定做不长久。” “那我该怎么办?” 温特斯蒙塔涅,从小到大都是作为一名纯粹的军人被培养。 若是让他训练士兵、上阵搏杀,他绝不会心虚畏惧。可是眼下的情况,他的确不擅长应对。 而且温特斯现在已经没法正常思考,因为安娜正握着他的手,他满脑子都是安娜的体温,脸颊已经不受控制地涨红。 “可以算成借款,这样你的资产就还是平衡的。”安娜尚未注意到爱人的情绪变化,她仔细地讲解:“虽然账目上的净资产会减少,但并不是单纯亏损。” “但是他们没钱还。”温特斯费劲地回答。 “没关系,可以慢慢还。还二十年、三十年也没关系,利率定的低一点也没关系。对于你而言,你总归都是要发给大家。但是你的负债借贷表上会有所体现。”安娜温柔地望着爱人。 突然,安娜也察觉到温特斯的情绪变化,她像摸到烙铁一样飞快地松开手。 温特斯松了口气,轻轻咳嗽了几下。 爱伦和凯瑟琳或许察觉到,或许没察觉到,但是她们没有作声。 安娜拿起纸笔,开始给温特斯计算:“如果债务能稳定地偿还二十年、三十年。即便年息只有5,最终的利息也会比债务本身还要多。那这笔债务便是有利润的,甚至可以出售。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你甚至可以用这笔债务抵押出现款。” “这这不是成了包税官?”温特斯猛然惊觉。 “你也可以不抵押出去,这只是一种债务的使用方式。”安娜有条不紊地继续问道:“还有另一项很重要的资产,土地。土地是很关键很重要的资产,你为什么要将土地无偿发放出去呢?” 温特斯叹了口气,简单讲了讲新垦地的情况和逃荒难民的难处。 在温特斯看来,新垦地有大片荒地,为什么不允许私自开荒?归根结底是因为利益。 因为庄园主们和新垦地军团的利益,开荒被限制,地价被推高,变相强迫所有无地农夫变成佃农和雇工。 如果允许私自开荒,地价会跌到谷底,各大庄园也不可能再募到长工、佃户没有农夫不想拥有自己的土地。 这种现状不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但是拥有权力的人追逐着利益,渐渐演变成新垦地的现状也不令人奇怪。 安娜、凯瑟琳和爱伦认真地听着,尤其是爱伦她可是一位大庄园主的夫人。 但是爱伦没有为庄园主们辩解,她只是静静地聆听。 这是温特斯首次把自己的思考告诉其他人,他甚至没和皮埃尔说过。 “你认为农夫的利益比庄园主和军团的利益都重要?”凯瑟琳一针见血,虽然她其实不了解新垦地的历史沿革。 “我认为所有人的利益都重要。”温特斯想了想,回答:“但是有权力者不该榨取无权力者的血肉骨髓,他们也是努力活着的人。” 安娜想了想,总结道:“归根结底还是土地,土地永远是重要的资产,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那你可以把狼镇的所有荒地都划入你的账目里。这样,你的生意就有了一大笔净资产和本金。甚至可以进行不动产抵押。” 温特斯想了想,这是光明正大地侵吞新垦地军团财产,不过正是他在做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 “土地也不应该无偿发放,如果一样东西没有价格,也就不会被珍惜。”安娜轻声提出建议:“土地债务也可以长期持有,也可以带来利润。” 温特斯先是很高兴,但是他越考虑越感觉有些不对。 倏忽,他醒悟了,惊觉他真的逐渐在把一切当成生意来思考。 “不,这样不行。”温特斯心中难过,他伤感地望着安娜:“他们才刚刚走出赤贫的泥潭,难道又要被我压榨到一无所有吗?” 安娜也有些惊讶,追逐利益是人类的天性,她从不觉得追逐利益有什么不妥。 但是利他主义也是人类讴歌的精神,哪怕是崇尚逐利的海蓝人也曾踊跃拿出家产捐献给海蓝。 安娜逐渐有一点点理解了温特斯的想法。她感动,又很心疼。 她想出一个替代方案:“那你可以把土地的价格定的低一点,低到一枚银币也可以。但是不要白送出去,至少应该让大家习惯价格和契约这两样东西。” 温特斯思考片刻,艰难地点头。 安娜贴近温特斯耳畔,难过地说:“亲爱的,没人能拯救所有人但是我会陪着你的。” 这是她第一次使用“亲爱的”这个称呼。 温特斯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身体和精神受到的震撼难以用语言描述。 “你们在说什么呢?”凯瑟琳不满地抗议:“还有别人在呢,你们就咬耳朵,也太无视米切尔夫人和我了吧?” “抱歉。”安娜向米切尔夫人致歉。 爱伦笑着摇了摇头。 温特斯突然认真地问:“安娜,你愿意帮我吗?” 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安娜”这个称呼。 “您在说什么呢?”凯瑟琳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姐姐可是未婚的女士,要怎么抛头露面?你考虑过她吗?” “我愿意。”安娜笑着点头,但是又摇了摇头:“但是不行,不仅是因为有违礼节风俗,而且会让你的部下以及所有人对你失去敬意。我们仍旧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还受着它的约束。我不想你的声誉因我受损。” “没关系的。”温特斯露出一排牙齿:“这里我是老大。” “我只会记账、看账” “那也比其他所有人都强。” “你难道要让我姐姐替你管所有的帐?你想累死她吗?”凯瑟琳心里着急,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折中方案:“安娜和我可以教会其他人记账,如果你有总账的话,交给我姐姐管就可以了。她也不必抛头露面惹人非议。就算是我妈妈,也不会亲自去记每一本账册。” 温特斯大笑起来,他畅快地笑着,对女士们说:“自从纳瓦雷小姐来到这里,一切都变得特别顺利,就像季风吹拂船帆般顺利。” 温特斯走出书房的时候,皮埃尔没有等在门口。 温特斯在宅邸一楼、二楼找了一边,也没看到皮埃尔。 最终,他在阁楼里找到了皮埃尔。 小米切尔先生正和另一位女士亲昵地搂抱着。 发现有人走上阁楼,那位女士惊慌地跑下扶梯,险些把温特斯撞倒。 温特斯没看清那位女士的面庞,但是看到她头发上束着的黑纱。 米切尔庄园就这样几个人,很容易便推测出是谁。 用黑纱束起头发,意味着她是寡妇。 而庄园里目前只有一位寡妇麦德林太太,也就是之前被大本汀逼得走投无路的狼灾遇难民兵遗孀。 爱伦出钱帮助麦德林太太付清了税款,又雇请麦德林太太作为女仆,把她和她幼小的女儿接来米切尔庄园照顾。 麦德林太太的年龄比起皮埃尔要大四、五岁,至于长得好不好看,温特斯倒是没留意过。 被长官撞破好事,皮埃尔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笑着问:“您那边完事了?” “完事了。”温特斯神色微妙,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皮埃尔。 他在皮埃尔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过着苦修士一般的生活。 每周上课、执勤,还要给艾克当陪练,经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而且一次也没赢过。 生活里的女性只有厨娘和洗衣妇,胳膊、大腿伸出来比他都强壮。 哪有小米切尔先生这样丰富多彩。 “走罢,咱们回军营。”温特斯叹了口气:“你之前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来着?” 皮埃尔系着扣子,一字一句地回答:“黑水镇,愿意提供粮食,请您作他们的保护人。” 九月份,秋粮会下来,主要是大麦、燕麦和豆类。 智力健全的人已经可以预料到,当秋粮成熟时,等待新垦地的将会是新一轮无情的抢收和强征。 通过口耳相传,黑水镇人逐渐得知蒙塔涅驻镇官的作为。 他们知道了派往狼镇的征粮队被伏击; 知道了蒙塔涅驻镇官把狼镇附近的土匪杀得干干净净; 也知道了圣吉斯谷那场惨案和审判匪首的尸骸至今还挂在圣吉斯谷入口,震慑着任何心怀不轨的暴徒。 于是黑水镇人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请狼镇的驻镇官,来做黑水镇的保护人。 不仅是土匪强盗手里保护他们,也要从征粮队手里保护他们。 当然,这是一个秘密协议,明面上黑水镇仍旧向热沃丹效忠。 但如果是征粮队被劫走,那就谁也不能怪黑水镇。 “就是这么回事。”皮埃尔有些犹豫:“虽然我们很缺粮食,但是做他们的保护人的话几乎就是等于与热沃丹正面为敌。” “好啊!”温特斯纵声大笑:“正合我意!” 第十一章 流沙 狼镇军营大帐内,莫里茨中校支着下巴坐在桌前,轻轻摇晃着酒杯。 桌上还摆着一小碟扁桃仁和青橄榄,都是某人千里迢迢从热沃丹买回来的。 买回这些东西的人此刻正抱着酒瓶,仔细给莫里茨讲述他这一年以来的经历。 而且只要莫里茨的酒杯稍微空一点,他就会立刻给续上。 堂胡安闯进大帐,看见这一幕,简直气到七窍生烟:“中午还没到,两位就他妈开始喝上啦?” “没有他。”莫里茨抿了一小口淡金色的生命之水,微笑道:“只有我。” “请您来,是为把他弄走!可您倒好,几瓶酒就能把您收卖过去?将军的命令您都忘记了?” 莫里茨打了个哈欠,看着胡安中尉,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父亲要我来给他收尸。杀掉他,带一具尸体回去,我倒可以试试,不过不保证能成功。若是要我扭曲他的意志,强迫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我可办不到。” 温特斯又找出一个杯子,请胡安学长落座。 胡安发泄般一仰脖,半杯烈酒直接倒进喉咙。 “省着些喝。”莫里茨有一点点心疼:“我可是打算喝好多天的。” “好多天?”胡安拍案而起。 “学长。”温特斯诚恳地请求:“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您帮忙。” 滂沱河徒涉场,温特斯在给老海盗送行。 “不必再送了,大人。”戈尔德的门牙还没镶上,一笑就漏风:“这都已经送到黑水镇,您回去吧。” 从维内塔来的时候,戈尔德、两位女士加上胡安的部下,足有十六个人。 回去的时候,就只有三人:戈尔德、胡安的一名轻骑兵和温特斯的一名杜萨克。 “一路小心。”温特斯带着歉意:“胡安中尉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所以只有两人给你当护卫。” 戈尔德哈哈大笑:“这条路我是再熟悉不过,根本用不着护卫。只要我还有一条命,保证把您的信带回海蓝。” 胡安明明是来寻人,却反被温特斯扣下,必须得向安托尼奥解释缘由。 温特斯手上能充当信使和向导的人,眼下只有戈尔德,所以他不得不让老海盗再走一趟。 温特斯和胡安给老海盗挑了两名得力的小伙子,一方面作为护卫,另一方面也为让更多的人熟悉新垦地维内塔路线。 等到其他人把这条路线走熟,老海盗就不用再奔波。 “我走啦,放心吧!”戈尔德大笑着扬鞭催马,飞驰而去。 温特斯目送对方,直至三名骑手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间。 然后他打马回向狼镇,他的意志很坚定,他还有事情要做。 大麦从播种到长成要六个月左右,二月末、三月初天气一转暖就播种,九月份收获。 燕麦则分品种,帕拉图品系的燕麦比较晚熟,大约要经历四个月的生长。一般赶在五月播种,同样是九月份收获。 帕拉图农业一般采用三圃制。耕地均分为三份:一块地种冬小麦,另一块地种辅粮,最后剩下的一块地休耕。 大麦、燕麦和黑麦,外加一些豆类蔬菜,这些便是帕拉图农民春秋农业周期的主要作物。 但不等到九月份粮食完全成熟,新一轮的征收就已经开始。 原因很简单,要是等到麦子完全熟透,农民还能给征收队剩下?早就收割得干干净净。 所谓“抢收”,就是一定要抢在麦熟前收。 抢着抢着,麦子就熟了。 这些都是三十年前主权战争时期积累的宝贵经验,如今重新搬出来,也不落伍。 尚未成熟的麦子虽然不能吃,但也是好东西,可以喂马,是上等的马料。 战马最喜欢也最需要这种既有营养、又富含水分的细料。 因为尚未脱水的作物储存不易,所以帕拉图人发明了“青贮”技术。 将还带绿色的作物切碎、密封、发酵,不仅能保留其中的养分和水分,还能“去毒”。 不仅能长期存储不变质,而且得到的饲料带着一点酸味,牛、马、羊都特别爱吃。 但青贮饲料对于操作者的经验和技术要求很高,一般只在大型军马场才会使用。 也没有人会奢侈到用尚未成熟的粮食青贮,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可是这种事情,如今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新垦地农民身上。 新垦地军团下手还算客气,毕竟新垦地行省是他们自家地盘。 红蔷薇和蓝蔷薇的强征队根本不把人当人,新垦地军团无力制止。 眼看粮食被另外两方收走,新垦地军团的征收力度也越来越大。 铁峰郡位于新垦地行省最西南端,是最偏远落后的郡,同样受到这股风浪的波及。 枫石城给热沃丹驻屯所下了死命令,于是征收队再次从热沃丹出发,奔向各地的村镇。 不过热沃丹的征收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老爷!慈悲!”征收队的头目皮特军士扑着要亲吻温特斯的靴子:“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想出城抢粮。可我儿子、妻子都在热沃丹,我不服从军令,就要全家连坐!您发发善心” 皮特被反绑双手,和其他四个人捆在一起,明明动弹不得。 但是看到“土匪的头领”过来,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拖着四个人,仍旧险些冲到温特斯马前。 是皮埃尔的马刀令皮特军士变得安静。 “再敢往前一步。”皮埃尔蒙着面,冷冰冰地看着军士。他没说的下半句,刀刃替他说了。 皮特军士伏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其他热沃丹士兵也是如此。 一时间,到处都是哀求声,令人不忍心听。 温特斯已经看得、听得麻木,人人都有苦处,人人都是逼不得已。 但他不是来听这些热沃丹士兵诉苦的。 “武器都收缴了吗?”温特斯问。 “收缴了。” “马车、粮食?” “也都弄好了。” 堂胡安飞驰过来:“废什么话呢?他妈赶紧走啊!” 温特斯点点头:“统统带走。” 听到“统统带走”这句话,皮特军士就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来:“带走?您不放了我们吗?要把我们带走?” “谁说要放了你们?”皮埃尔冷漠地反问。 “可是,可是以前都是放人!”皮特声嘶力竭大喊:“我们交了武器、交了马车,也没反抗,按以前的规矩都要放人的啊!为啥要杀我们?我们啥也没干啊!啊” 皮特喊着喊着,竟然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早知道,我就跟你们拼了啊” 周围的俘虏听到皮特的凄惨哭号,也变得躁动不安。 已经走远的温特斯察觉到情况不对,又飞驰回来。 他跳下马鞍,一脚踢翻皮特:“少他妈哭唧唧的!谁说要杀你们?” 皮特的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惊喜地问:“不杀我们?” “再哭第一个宰了你。” “那为啥不让我们走?”皮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突然悲从中来,又一次大哭:“到最后还是要杀我们?不就是换个地方杀妈妈” 温特斯拿这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糙汉子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使用扩音术,向周围的热沃丹士兵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我的俘虏。不找死,就不会死。统统带走!” “土匪也要俘虏吗?”皮特抽噎着问。 皮特军士的征粮队被带着上路。 越往前走,他越觉得这些劫粮车的人不是土匪,因为新垦地就从来没有过这般厉害的土匪。 这伙“土匪”有二十几名骑手,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徒步。 哨声一响,众匪同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 征粮队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团团包围。 这种情况下,临时征召的热沃丹“士兵”瞬间失去抵抗意志,乖乖交出武器投降。 虽然“匪徒”都蒙着面,但是几名骑马的“匪首”开口就令皮特有一种熟悉感。 走着走着,皮特恍然大悟匪首完全是“长官口音”,说话时不自觉带着一点圭土城腔。 越往前走,皮特越觉得熟悉:这不是往狼屯镇去的路吗? 越走他越笃定,没错,就是去狼镇的路。 怎么土匪不避人,还在往镇上走? 怎么镇里还有一座军营? 怎么军营里还有牢房? 皮特大呼上当:他妈的!什么土匪?我们是被狼镇的民兵队打了! 皮特有一点开心,也有一点生气,更多是疑惑。 开心,是因为既然对方不是土匪,就不会滥杀,至少小命保住了。 生气,是因为民兵居然伪装成土匪,伏击他这个正牌热沃丹军士。 疑惑,是因为他不懂狼镇民兵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因为是军士,所以皮特被单独关押。 他被带到一个僻静、狭窄的囚牢。 皮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囚牢里的光线。 他看到囚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两人蓬头垢面、须发凌乱,靠坐在墙角。 皮特吃惊地发现,那两人正在编草鞋。 他俩动作飞快,草杆就像针线一样在他们手中穿梭,鞋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延伸。 皮特动也不敢动。 逼仄的牢房里,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沉默地编制草鞋。 这幅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恐怖,有一种神秘的宗教气氛。 “嗯?又来人了?”其中一个男人编完鞋底,抬眼看了一眼皮特,波澜不惊地敲了敲墙壁:“喂!又来人了。” 从墙上的栅栏里探出一个脑袋原来隔壁还是牢房。 “也是热沃丹的吗?”隔壁牢房的男人沙哑地问。 “是,我是城南的皮特。”皮特仔细打量着对方,突然大叫:“伊万?你不是死了?被土匪杀了?” 隔壁牢房的正是以酒后必打老婆而闻名热沃丹的伊万军士。 不过皮特已经完全认不出伊万,过去的伊万是个魁梧、粗野、脾气暴躁的壮汉。 如今的伊万已经几乎瘦得脱形,那股野蛮的劲头也被消磨殆尽,他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倦。 “你你”伊万嘴唇颤抖着,声音竟带着哭腔:“你你怎么也来了啊” 热沃丹驻屯所,全体军官齐聚一室,正在开会。 议题只有一个:“匪患”。 强征导致土匪蜂起,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热沃丹的态度是能剿则剿,权当练兵;要是逮不着,那也没办法。 但是有一股正在热沃丹西南横行的土匪,其所作所为已经逼得热沃丹不得不正视。 这伙土匪来去如风,行动迅猛,专门针对热沃丹的征粮队下手。 征粮队但凡进入他们的地盘,就如同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最初,这伙土匪只在黑水镇、五獒镇和狼屯镇三镇范围内活动。 不到旬月,他们的触角迅速伸展到牛蹄谷、鸢花坡,圣克镇也有人汇报过这伙土匪的踪迹。 甚至已经隐约有这样的说法:只要跨过热沃丹南面的圣乔治河,前边就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粮车被劫虽不常见,也时有发生,并且发生的越来越频繁。 就是因为土匪太多,热沃丹大都是缺乏训练的新兵,负责本地防御就已经很吃力,剿匪实在剿不动。 但是和其他匪帮不同,这伙在热沃丹西南横行的土匪不仅劫粮车,还劫人。 落到他们手里的征粮队,一个人也逃不回来。 哪怕如今募兵容易,像这样不停的小刀子放血,热沃丹也承受不起。 “必须趁早绞杀。这伙土匪不是普通的流寇,周围的村镇都在庇护他们,他们是搞大事!”罗纳德少校拍板定音:“我推测,就是他们伏杀我的宪兵。那他们的老巢应该在狼镇和黑水镇之间的森林里。” “还有其他情报吗?比如匪首叫什么?”埃佩尔上尉问。 “一团迷雾,这伙土匪没有名头。”罗纳德少校沉吟着说:“不过据我的线人说,周围的村镇都叫他们血狼帮。” 说着,罗纳德少校看向切利尼中尉。 听到“血狼帮”这个词,安德烈勃然大怒,怒意喷涌的眼中甚至泛着一丝泪花:“血狼帮?操他妈的!温特斯蒙塔涅已经死了!就死在冥河边上!哪个王八蛋敢冒用他的名号当土匪?老子亲自去灭了他!” “这个还真得你去,线人说血狼帮有不少马贼,得靠你手下的杜萨克对付。”罗纳德少校叹了口气:“依我看,他们应该是温特斯的旧部,当了逃兵又落草为寇。能招降就尽量招降,我们正需要老兵。我做主,只要他们投降,就赦免他们,还让他们来热沃丹当兵。” 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带着本队人马,怒气冲冲出发剿匪。 一周后,悲报传回。 切利尼百人队全军覆没。 土匪送来口信,要热沃丹拿钱去赎人。 “唉,安德烈就是太冲动。堂堂正正地对决,他不会输的,一定是冒进被伏击。”巴德中尉一如既往沉稳。 他向着新垦地驻屯所的军官们总结道:“这伙土匪想要赎金,说明切利尼中尉还活着。匪徒和安德烈的百人队硬拼一场,损失不会小。这次我和梅森上尉同去,先假借送赎金的名义侦察情况,稳扎稳打,一定将这股匪徒全歼。” 巴德身旁的梅森上尉点头如小鸡啄米。 除本地人马之外,热沃丹的机动兵力就只有这些蓝蔷薇送回来的“民兵”队。 但是罗纳德少校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们打仗的本事我不小瞧,但是你们终究不是铁峰郡本地人。我让阿科斯中尉陪你们去,给你们当向导。铁峰郡各镇,他都很熟悉。” “好。”巴德的笑容无比真诚:“再好不过。” 六天后,噩耗再次传回热沃丹。 巴德百人队和梅森百人队,同样全军覆没。 罗纳德少校一掌拍碎桌面,破口大骂。 而与此同时,温特斯终于与巴德、安德烈和梅森重逢。 “你到底想要什么?”巴德只问了温特斯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十二章 铁锤 五十年前,山前地门奈伯爵领的一场婚礼上,几个绿心修道院的农奴借着酒劲撒疯,把一只“农民鞋”挂在修道院门前的长杆顶端。 农民鞋,顾名思义就是农民穿的鞋子。 不同于代表骑士和老爷的长靴,农民鞋没有靴筒,而用皮带绑在小腿上。 挂鞋原本只是一个粗俗的玩笑,但是修道院院长、老门奈伯爵和附近的市政官却对此异常重视。 他们带着士兵赶来,将农奴们召集到一起,扬言高挂农民鞋是极为严重的冒犯。 经过老爷们的告诫,农奴们把鞋子从长杆上摘了下来。 堂堂修道院院长和伯爵大人,为什么害怕一双鞋子?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农奴并不是农奴,他们是自古生活在这片土地的自耕农和自由佃农。 数代绿心修道院院长强取豪夺、威逼利诱,乃至使用伪造件、发假誓等卑劣手段,将这些自由人硬生生变成修道院农奴。 农民从未停止过反抗,诉讼、请愿、武力全部被与绿心修道院沆瀣一气的门奈伯爵压下。 农民们过得很苦、农民们心里有怒,老爷们知道这一点,所以老爷们才会害怕一只鞋子。 修道院门前的鞋子取了下来,但是人心里的鞋子摘不掉了。 画着一只农民鞋的旗帜从此成为历次农民秘密结社、反抗暴政的标志,这些秘密结社也都因此自称为“鞋会”。 随着来自贵族和教会的负担越来越重,不仅是农夫,市民也开始踊跃参加鞋会。 各地鞋会数次试图组织起义,都因泄密而失败。 十年之后也就是四十年前,还是在门奈伯爵领,又一个鞋会在农舍里诞生。 这次,鞋会的领头人吸取教训,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保密措施。 暗号、切口、誓言还有对背叛者无情而迅速的处决。 凭借严密手段和“推翻一切教会贵族和世俗贵族、消灭农奴制”的口号,门奈的鞋会迅速发展壮大。 这段时期的山前地完全是火药桶,农夫满腔怒火,只缺一个带头人。 光是一个门奈伯爵领,就有超过七千名农夫宣誓入会,联络网甚至延伸到山前地的每一片区域。 门奈的鞋会的领头人制定了一整套起义计划: 首先占领附近的城市布鲁扎,因为布鲁扎超过半数的市民不是宣誓入会,就是对鞋会持同情态度。 夺取布鲁扎的教会金库、城市金库和武器库,自行武装之后,大队人马将毫不犹豫向登巴侯爵领进军。 随后应持续不断地向前推进,在任何地方的停留都不该超过二十四小时。 不断的进攻,不断的扩大规模,直至将整个山前地都纳入鞋会的同盟,“使主的公道在人间得以实现”。 故事讲到这里,巴德叹了口气,问温特斯:“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 温特斯和安德烈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才团聚,搞这么严肃干嘛?”安德烈大笑着拿出一样事物,展示给温特斯:“给你看样东西!” 安德烈很高兴,从荒原回来之后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快乐过。 温特斯看得清楚,安德烈掌心上是一枚利剑大十字勋章,和他得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安德烈冷笑着,又有些得意:“想用这东西收买人心。” “我要说的事很重要。”巴德执拗地打断安德烈。 坐在旁边的梅森学长插话:“巴德的意思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不是要造反的架势。” “对,连农夫的鞋会都知道,造反就是一股气势。”巴德的眼神变得冷峻:“必须推着浪潮不断前进,要么被巨浪打得粉身碎骨,要么掀起海啸毁灭世界。可是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梅森苦恼地挠了挠头发,也叹息着说:“巴德和我讨论过,你要是想造反,就不该扑灭火焰。热沃丹征粮?你不仅不能拦,你还要帮着热沃丹。 等农民真正被逼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才是你造反的本钱。火越旺越猛,就越好。可是你剿匪、发地、垦荒、劫粮队,这根本不是添柴,而是往火上泼水。你明白吗?” 温特斯没作答,他还想继续听巴德和梅森学长说。 四人坐在河畔,一时间陷入沉默。 往日沉默寡言的巴德,今天有无数的话想说。 “对于新垦地的农民而言,你不是鞋会,你不是改天换地的滔天巨浪。你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在给旧权力体系修修补补。” 巴德逐渐变得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农民过去给军队和议事会纳赋税,如今给你蒙塔涅老爷纳赋税,有什么两样?你不是农民造反!你这是贵族造反!你这是狼镇的领主反叛他的封君!” 安德烈和梅森也发现巴德的情绪变化。 “别这么激动嘛。”安德烈试图搂住巴德的肩膀。 巴德却甩开安德烈,盯着温特斯,一字一句地问:“所以我想知道,你留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温特斯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反问:“巴德,你刚才讲的故事里的门奈鞋会,他们后来怎么样?起义成功了吗?” “没有。”巴德面无表情地回答:“一个成员去找神父忏悔,泄露了鞋会的秘密。门奈鞋会的规模吓坏了山前地的大小贵族。他们一齐出兵,又是抓、又是杀。有几个鞋会首领逃掉,没逃掉的都被公开处决,尸体挂在城堡上给所有农民看。” 河水依旧静静流淌着。 “三四十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安德烈有些不服气。 “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记录在绿心修道院的卷宗里。”巴德瞪着安德烈,双目赤红:“这些事情,每一件都由贫苦农民口耳相传。” 安德烈哑然失笑:“农民造反成功过吗?” “有!主权战争!门奈鞋会血案之后,就是主权战争!农民也在主权战争流了血,而且流了很多。但是战争的果实,他们没能品尝到。” 安德烈追问:“主权战争以前,成功过吗?” 这次轮到巴德陷入沉默。 温特斯拣起一块小石子,甩向水面。 石子打出一连串水花,然后沉没,河水又恢复平静。 沉默许久,温特斯终于开口:“帕拉图人对不起我。” “这不是废话。”安德烈提起旧事就火大:“日羊佬对得起我们谁?” “所以我刚回到帕拉图的时候,其实没想的太复杂。”温特斯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他望着河水:“我只想报仇。那些把我和我的人丢弃在冥河西岸的仇家,一个也不放过。我要让他们死得很痛苦,让他们生不如死。那些对我好的人,我也要报答他们。” 温特斯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的想法。” “就这些?”巴德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他的眼神很平静,只是有一点点遗憾和失望。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回家,做梦都想。结果脑子一热,就留了下来。别笑,就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不能一走了之。”温特斯的声音很轻,但是其他几人都能听得很清楚:“除了报仇和报恩,我又有了别的想法。”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在等着温特斯说下。 但是温特斯却话锋一转,突然笑着问伙伴们:“你们觉得,狼镇怎么样?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安德烈皱起眉头。 “好?还是不好?” 安德烈大声说:“好!你不是管得挺好?” “好他妈了逼!”温特斯狠狠一拳锤在地上:“新垦地狼屯镇,共计一千二百六十六户。六成半的耕地属于十六家庄园。大半人家是无地的佃农和雇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农民的赋税高得惊人,自耕农一辈子也攒不出购买新土地的钱,生了儿子也要去当雇工。” 他的表情变得狰狞,咄咄逼人追问:“好吗?你告诉哪里好?好在哪里?你告诉我!” 安德烈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梅森也下意识咽了口唾液,唯独巴德依旧平静。 “她不好,她很不好,但她至少是生机勃勃的!”温特斯的鼻尖有些泛酸:“大家至少有东西吃,有块地方住,至少还能活下去。这里的人尊敬我、指望我。我喜欢这里,我喜欢旷野、我喜欢农田、我喜欢劳动时的汗水。我愿意在这里养老,盖个小房子,过一辈子。” 河水中央打着旋,一群乌鸦盘旋着。 “可是现在呢?她死了!”温特斯轰然爆发:“三十年!耗费整整三十年,她才从荒野变成一座生机勃勃的小镇。三个月!大人物们只用三个月,就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老百姓钉上门窗,拖家带口去逃难。还留在这里的农民,又要被征粮队抢走收获。 大人物只用手指尖轻轻一碾,狼镇就被碾碎了。而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一丁点也不!一!丁!点!也!不!他们如果在乎、了解、感受过狼镇人的痛苦,他们就绝对不会这样做!” 安德烈和梅森神色的变得沉重,巴德紧紧抿着嘴唇。 温特斯猛地站起来,冲着水面,拼命地宣泄着胸中的愤怒和不甘:“操你妈!操你妈!操你们这群王八蛋!!!” 他无意识地进入施法状态,吼声如奔雷轰鸣,林间的野兽四散奔走,乌鸦也惊慌地逃向远方。 “不是帕拉图对不起我,是那些大人物对不起我!他们不止对不起我!他们还对不起很多很多人!决定帕拉图命运的人,决定河水流向的人,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温特斯剧烈地喘息着,眼睛却在放光,他看向他的伙伴:“现在,我只能对着河水像个废物一样骂。但是早晚有一天,早晚,我要把那些人拉下来!砸碎!跺进泥坑里!” “这就是我的想法!这就是我要的东西!”这番话,温特斯从未和人说起,因为这等于是一个人对一个国家的宣战。 但是在这一刻,温特斯蒙塔涅撕开胸膛,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人:“我留在这里,就是要做这件事!操他妈的帕拉图共和国!老子要把它砸碎,再造个新的!” “干了!操他妈的帕拉图!”安德烈大吼一声,也跳起来。 他红着眼睛抓住温特斯的肩膀:“你还记得从联省回海蓝的船上,我告诉你,天塌了有肩膀高的顶着?”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温特斯的皮肤里:“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不是肩膀高的顶着,而是肩膀高的人拿我们去顶!我们再也不要当工具人。要当,就当拿别人去顶的人! 驴操的日羊佬不让我们回家!好啊!他求我们走,我们也不走了!就去砸!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砸他个地动山摇!砸他个天崩地裂!” 安德烈一把掏出那枚利剑大十字勋章,大笑着扔向河水。 那枚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勋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巴德紧紧盯着温特斯,一字一句地问:“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你会不会成为此刻你厌恶、仇恨、拼命想要砸碎的人?” “不知道。”温特斯纵声大笑:“谁知道呢?” “别担心,没关系的。”巴德抓住温特斯和安德烈的肩膀:“我宁愿坐在那里的是你。” 河水仍旧静静流淌着。 三人紧紧握着彼此的胳膊,从此刻起,他们不仅是同学、朋友、兄弟,他们开始分享同一个理想。 “我们需要热沃丹。”温特斯轻声说。 “好啊。”安德烈狂笑着:“就去拿。” “不。”巴德摇了摇头:“我们需要的是整个铁峰郡。” “不,你们说的都不对。”理查德梅森最后一个搭上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不控制黑水镇和五獒镇,就不足以遮蔽狼镇;不掌握热沃丹,就不足以控制三镇;而不占领枫石城,就不足以掌握热沃丹。” 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都看着学长。 梅森的声音变得坚定:“我们需要的,是整个新垦地。” 乌鸦告诉我, 两个年轻的维内塔人和两个年轻的联省人, 在帕拉图的边疆的边疆, 发誓要将这个国家彻底掀翻, 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麋鹿告诉我, 他们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 他们也不知会遇到多少困难, 但他们发誓要做到, 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第十三章 来客 天空刚蒙蒙亮,温特斯便走出军营,去镇子西边的河里游泳。 他先是游了两个来回热身,然后开始尝试潜水到河底。 等到他上岸的时候,发现巴德正在等他。 “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巴德坐在温特斯的衣服上,笑着问。 “无师自通。” “还在练潜水?” 提起这件事温特斯的心就痛:“我们亲爱的切利尼中尉,一激动就把大十字勋章扔河里去啦。我摸摸河底,说不定能找回来。” “捞那东西干嘛?”巴德不以为意。 “干嘛?”温特斯震怒:“那可是金的!不想要,倒是拿去换粮食!就该查查安德烈的家系,我实在不知道他算哪门子维内塔人!那么大一块金子,脑子一热就扔进了河里,还得我起大早来捞。” 巴德开怀大笑,眼角都有了些皱纹。 他把衣服递给温特斯:“有个事想问你,我听说七月初的时候,有个刺客闯入诸王堡陆军总部,杀了塞克勒,是不是你干的?” “谁造老子谣?”温特斯勃然大怒:“我什么时候搞过暗杀?” “嗯,对,这样很好。”巴德放心地拍了拍刺客的胳膊:“不管谁问,你能拿出这个态度回答,就足够。还有” 巴德的话被打断,因为温特斯还没说完:“我提着军刀,从正门杀进去,从正门杀出来,怎么就成了暗杀?我什么时候搞过暗杀?我做事,一向光明正大!” 温特斯猛然想起海蓝码头的蒙塔帮派。 他略有心虚地重复了一遍:“我什么时候在帕拉图搞过暗杀?我在帕拉图做事,一向光明正大!” “哦?那你在别的地方搞过暗杀?”巴德叹了口气。 “那你别管。”温特斯转过头:“总之没在帕拉图搞过。” “留活口了吗?” “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他不挡我,我杀他干嘛?不过当时天黑,谁也看不清谁。” “你的法术,没人会认错。”巴德重重地叹息一声:“依我看,这事不会就这样结束。不过诸王堡远隔千里,就算知道你在狼镇,他们也鞭长莫及。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你在给灾民发地开荒?” “是啊。”温特斯指着河对岸,神情中有些自豪:“那边就有新开垦的土地。他们是无地的佃农和长工,我有荒地,还有牛、马和犁,算是一拍即合。” 巴德仔细地听着,忽地反问:“你知不知道,枫石城那边最近的消息?” “一无所知,见到你们之前,我连热沃丹的的事情都只能打听到只言片语。” 巴德面露微笑:“枫石城,最近和你一样忙。” “新垦地军团也在招募流民开荒?”温特斯剑眉竖起。 但是他很快想通:“也不奇怪。不种地就得饿死,枫石城总不能白白给流民施粥。” “没错。在海蓝,在德伦特,有很多方法谋生,乞讨也有口面包吃。但是对于农民而言,不种地就得饿死,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的真相。” 离开土地之后,人会逐渐忘记粮食是从地里种出来的过去的温特斯就是如此。 不种地就要饿死,两年前的他对这句话,还没有今天这样深刻的感受。 各地佃农和雇工纷纷逃难,等于大批劳动力骤然脱离生产。 雪山还没崩塌,是因为尚有去年、乃至前年的余粮。 但是早晚有一天,更大的灾难将降临到这片土地,因为尚在生产的农民根本养活不起这么多张嘴。 要么饥荒,要么民变,不是二选一,很可能会一起来。 温特斯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想法设法恢复生产。他不想看到饥荒,也不想看到大乱,于是就变成往火上泼水。 巴德低头摆弄着手上的几枚石片:“人为制造兵灾,驱赶无地农民逃难。再招募灾民,分发土地开荒。自此,军团一跃成为新垦地最大的庄园主。” “很厉害,不愧是握刀柄的。”巴德抬起头看向温特斯,冷笑着说:“不过军团本就是新垦地最大的地主,左右也没差。” 给流民发地开荒,这个办法蒙塔涅上尉能想到,亚当斯将军同样能想到,而且很可能想得更深。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温特斯意外,又不意外。 巴德起身,走到河边打水漂,不紧不慢地说:“不一定有计划,很可能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只能从结果分析。” 温特斯陷入苦思。 狼镇太小、人口太少、潜力不足,最重要的是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给他积蓄力量,军团可以容忍军官贪污,可以容忍军官无能,但是绝不可能容忍军官叛乱。 如果新垦地军团站稳下盘,只要轻轻一拳,狼镇就会化为齑粉。 所以他才想要热沃丹。 如果军团的策略见效,那恐怕正如梅森学长所说,热沃丹也不够了。 巴德坐回温特斯身旁,拿石头当棋子,问:“一来一回,无地农民有了地,军团有了佃户,自耕农还是自耕农,谁的利益受损了?” “庄园主。”太明显,温特斯的回答毫不犹豫。 “所以五獒镇、黑水镇等地的庄园主选择大力支持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还为你们提供藏身处。” 巴德微笑着拿起那块代表庄园主的黑石头:“他们或许不了解深层博弈,但是他们的利益受损却是显而易见。长工跑得精光,种植园还种什么地?地价跌了,不就等于他们的财产缩水?” 温特斯点头。 正是因为有这些“乡绅”的帮助,他的部队才能在热沃丹西南神出鬼没。 除了提供物资,庄园主们更能提供情报。他们在本地人脉广泛,消息管道四通八达。 “但是他们不足以为凭。”巴德扬手把黑石头丢进河里。 “人太少。”温特斯轻声说。 主权战争胜利后,新生的诸共和国取缔了一切人身依附关系赫德奴隶不算人这也是老元帅那代人留下的宝贵遗产。 虽然新垦地的庄园主们很有影响力,但是也就只有影响力罢了。 和旧时代那些打仗时能拉出大批征召农夫的贵族毕竟不一样。 “依我看,新垦地军团的路线是对的,放开限制,招募灾民开荒。地价会跌,但和军团没关系。如果他们能创造出一个庞大的自耕农群体,我们绝对敌不过他们。还是趁早回维内塔,我跟你做小买卖去。”巴德笑着散布失败主义言论。 温特斯试图为维内塔辩护:“我们维内塔人也不都是商人。” “更糟糕,一旦失败,连小买卖也做不成了。”巴德的笑意愈发炽热:“所以我们要走新垦地军团的路线,而且要走得比他们还狠。步子要迈得更大、更坚决、更彻底。” “更坚决?” 巴德指着河对岸,反问温特斯:“现在已是八月末,九月就要种冬小麦,你垦出了多少亩地?” “这我还真不知道。”温特斯确实不知道。 “就我们手上那几头牛、几匹马、百十号人,全都累死又能垦出几亩荒地?摊到人头上,也就勉强糊口。指望来年他们给你纳粮,那是痴心妄想!明年说不得还要有大饥!即便能垦出来,也是狼镇最差的地!因为好地早就被买走了!” 巴德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眼神也越来越明亮:“可是就在我们眼下,有数千亩最好的耕地正在撂荒!” 温特斯悚然而惊:“各庄园的土地?那可是他们的私人财产!” “我知道!我们不是要白拿,可以给他们一些租金,由我们租赁他们的土地!再分发给灾民。新垦地军团为什么不敢这样干?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庄园主!我们想战胜他们,就要走他们的路线,还要比他们走得更坚决!” 巴德已经有腹案,他耐心地解释:“再好的地,撂荒太久也会废掉。荒着也是荒着,有人替他们养护土地,庄园主应该高兴才是。” “那以后呢?总不能永远占着?”温特斯反问:“那不是他们又成为佃户和长工?” “最关键还是要开荒!新垦地不是所有荒地都被开垦的联省,她还有继续发展的空间!” 巴德指着河对岸的荒地:“今年开荒,已经来不及!甚至明年也来不及!荒地不会凭空变成耕地,需要时间!时间哪来?只能从现成的耕地找补。 平时种地,农闲时开荒,这就是农民千百年来在做的事情。只是在新垦地,这个自然过程被人为地抑制住。而我们,只要重建它就好。” 温特斯第一次发现巴德如此雄辩。 “那以后呢?”温特斯问:“还会把地还给庄园主?”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情,我认为可以还。”巴德的态度很认真:“只要开垦出足够多的荒地,就可以把土地还给庄园主。不过到那个时候,他们很难再招募足够多的佃农和长工,除非有新的人口流入,或是等到人口自然增长。” “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谁不同意?”巴德反问,他笑着又问了一遍:“谁不同意?” “是啊!”温特斯突然想起瑞德修士的话,他纵声大笑:“谁不同意?军队是干什么吃的?归根结底,还是得握住刀柄。握得住刀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就去干吧!打仗,我还没怕过谁。” 巴德接手了垦荒事务,温特斯则一心一意准备对付热沃丹。 作为同一个军校的毕业生,大家太过熟悉彼此,事情肯定不会就这样结束。 热沃丹接到巴德和梅森百人队“全军覆没”消息后的第六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 夏尔回来了,还带着小狮子。 温特斯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客人,但是客人总在他最不想见的时候来。 “吉祥如意,拔都。”小狮子送上一柄马刀做礼物,亲热地拥抱温特斯。 除马刀之外,小狮子还带来三十匹马,同样是礼物。 已经有段时间没听到“拔都”的称呼,温特斯生出一丝微妙的感觉。 “你也吉祥如意!”温特斯使劲给了小狮子一个拥抱:“你哥哥还好吗?你姐姐还好吗?” “额儿伦?她很好。我哥,他也很好。”小狮子随口回答:“他最近在忙着编户齐民,不然就亲自过来了。” 温特斯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他整理情绪,尽可能自然地问:“哦?编户齐民?什么意思?” “就是编户齐民。”小狮子显然不愿意多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你们那样。” 有远客到访,无论按荒原的规矩还是按帕拉图的礼节,都应该引见家人朋友。 温特斯带着小狮子,先去军营见了巴德、安德烈和梅森。 巴德和安德烈对赤硫岛的赫德奴隶还有很深的印象。 得知温特斯在荒原的经历,大家也很是唏嘘。 然后,温特斯领着小狮子见了安娜、凯瑟琳、米切尔夫人、斯佳丽等女眷。 见到一个“蛮人”来访,女士们虽然吃惊,但是对于小狮子还是拿出十二分的礼貌。 小狮子会说通用语,对女眷们也很尊重,唯独有一处失礼: 当温特斯介绍安娜“这位是我的未婚妻”的时候,他眉毛挑起,把安娜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令安娜颇有些不自在。 温特斯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 小狮子长叹一声:“我知道额儿伦为什么败了。” 女士们敏锐地察觉到小狮子话语里的微妙情感。 凯瑟琳的杏眼立刻瞪向温特斯,若不是还有客人,恐怕她就要当场发难。 米切尔夫人无奈地轻轻摇头,唯独斯佳丽尚有些莫名其妙。 安娜眉心轻蹙,微笑着问小狮子:“请问,额儿伦是哪一位?” “是我的恩人。”温特斯抢先答道。 “我是在问亚哈奇先生。”安娜的笑容愈发灿烂。 这笑容温特斯再熟悉不过,上次见到这笑颜时,他结结实实吃到一记耳光。 “请问,额儿伦是哪一位呢?”安娜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小狮子咽了口唾沫,正色回答:“是温特斯的恩人。” 事情暂时揭过。 温特斯离开米切尔庄园的时候,讨好般向安娜邀功:“我给你做了个特别漂亮的画架,我亲自做的。用的松木,轻巧又结实,驮在马背上就能带到室外。今晚我就给你送来” “您可要小心,蒙塔涅先生。”安娜俯在温特斯肩上,和善地说:“你送的我的那柄金剑,我也带来了。你若是负心,我就按照你教的狠狠刺下去。” 说完,安娜轻轻吻了一下温特斯的脸颊。 温特斯带着小狮子,逃也似地离开了米切尔庄园。 当然,小狮子到狼镇,不是为访友。 他全权代表白狮,要来谈一笔生意,或许是一大笔。 礼节性的招待过后,就该进入正题。 小狮子上午刚到狼镇,下午就在军营开闭门会议。 “你们要什么?”温特斯开门见山。 大帐里只有温特斯、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其他人都不在,甚至没有记录员。 “要什么?”会议性质私密,小狮子也很轻松,他苦笑着说:“什么都要。” 粮食、铁器、布匹、油赤河部什么都要。 赫德荒原南北被山包围,西面是苦寒的高原,高原后面还是山;只有东面一个出口,还被帕拉图人严厉地封锁着。 去往荒原的走私商队,要么是权贵的赚钱工具,要么是帕拉图陆军的间谍,大部分商队同时身兼两种身份。 赫德诸部明知来的是探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买卖。 小狮子两手一摊:“大草原除了草,什么都不产;除了草,什么都缺。” 他话里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大致准确。 “关键是你们有什么?”小狮子反问 温特斯脸色微红:“我们也什么都没有。狼镇除了农田什么都没有,除了森林什么都缺。不过未来都会有的。” 小狮子叹了口气:“我也看出来了,你这是在造反啊你们又想要什么呢?” 巴德和梅森抽着烟斗,一言不发。 “俘虏。”温特斯毫不犹豫。 小狮子点头。 “还有马!”终于说到安德烈关心的地方。 梅森慢吞吞地说:“马、牛、羊,这些牲畜我们都需要。” 小狮子又点点头。 温特斯干脆拿出羽毛笔,给小狮子算账: “维内塔有一句话,能卖到万里外的只有黄金。单位重量、体积利润高的物品,才能长途运输。狼镇什么也不产,铁峰郡也只有一点手工业。如果你哥哥想把铁峰郡当成走私的窗口,其实不太合适。 铁峰郡并不直连赤河部的草场。从其他地方转运物资到狼镇乃至热沃丹,再转运给赤河部,等于是绕了一大圈子。 从维内塔和联省运货到帕拉图,通常是走水运。原本就是逆流而上,还要绕陆路,货物成本会被推得很高很高。而且铁峰郡的路况很差,同样会提高成本。 像布料这种单价低的货物,运费本来就高出货物本身价值的一到两倍。如果再绕路,运费可能会达到货物本身价格的三到四倍。” 温特斯总结道:“必须得尽量在铁峰郡生产、加工,再送往荒原,价格才能便宜。如果赤河部想要把皮革等原料卖到荒原外,也要先自行粗加工,运到铁峰郡,再细加工,最好离开铁峰郡时就是成品,才有竞争力。 我已经派人去侦察铁峰郡维内塔的陆上线路,如果” 温特斯滔滔不绝地讲起生意经,令安德烈和巴德十分奇怪。 梅森学长或许不知道,但安德烈和巴德对温特斯可是知根知底。 温特斯蒙塔涅,连帐都记不明白的男人,花钱也从来没数。 他去买东西,甚至不会讲价。人家说多少,他就给多少。要是觉得贵,他转身就走。 他对于商业有一些了解,仅仅是因为自幼生活在海蓝和圭土城,耳濡目染。 但是像今天这样口若悬河,却是从来没有过。 安德烈和巴德盯着温特斯,用眼神询问。 温特斯察觉到两人的目光,他轻轻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地解释道:“纳瓦雷小姐告诉我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在铁峰郡开炉、冶铁,再卖给我们,换人、换马、换皮子。你告诉我哥铁矿的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小狮子大大咧咧靠着椅背:“其实翰兰河里有赤铁的事情,我们也知道。我哥也派人去上游探过矿。问题在于草原缺乏冶铁燃料,也没有冶铁匠。” “新垦地有森林,有很大一片森林。” “但按你的说法,运的越远,成本越高。从翰兰河上游把铁矿运到你这来,这路有多远,你考虑过没有?” 温特斯的瞳孔微微扩张。 小狮子前面的话都是在压价,他真正想说的话在最后。 “白狮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小狮子坐直身体,正色道:“你把你手上的冶铁匠送给赤河部,如果他们真的懂如何开炉冶铁的大师。我哥哥愿意帮你赎回俘虏。” 小狮子看着温特斯,缓缓地强调:“不是赤河部手上的俘虏,而是所有的俘虏。你不是要造反?这些俘虏可都是老兵。你救他们回来,他们会甘愿为你效死。” 此言一出,安德烈有些心动,他们手上的老兵实在是太少了。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的百人队绝大部分都是热沃丹补充的新兵,从荒原回来的老兵充任十夫长和军士。 “你觉得我能答应你吗?”温特斯反问。 “我猜也不能,不过试试总没错。”小狮子咂了咂嘴:“不过即便能开采出铁矿,你考虑过怎么运到你这里吗?这个距离可着实不短。” 温特斯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水运。” 小狮子的眼睛眯了起来。 “如果能开采出铁矿砂,就走水路。从翰兰河进烬流江,一路都是顺流。烬流江到铁峰郡是逆流,但是可以用纤引的方式。我见过纤夫拉船,十几个人就能拉动一艘大船。你们畜力充足,不用人也行。 你们赤河部也要出点力,最好能占领新垦地西边的荒原。虽然我不知道那里谁哪部的地盘,但肯定不是你们的。先控制整条路线,才能保证运输的安全。” “水运或许可行,虽然还是有些麻烦。”小狮子突然叹了口气:“但是新垦地的西边是无人区,你知道无人区的西边,是谁的地盘吗?” 温特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谁?” “烤火者。”小狮子神色复杂:“从新垦地往西,越过无人区,一直到西边的西边的额特河,全是特尔敦部的草场。” 帐篷里一时间陷入安静。 温特斯一言不发走到书柜边上,回来时拿着一副地图。 地图铺在桌子中央,几人围在边上。 梅森学长用指尖顺着水路走了一遍,说:“走无人区的话,不会直接经过特尔敦部的地盘。” 温特斯也知道不会直接经过特尔敦部的地盘,关键是特尔敦部会不会出手阻拦? 百公里的无人区,赫德轻骑来去如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烤火者派兵进入那里。 烤火者如果不答应,这门生意很可能做不成。 “还是要保密,尽可能地保密。”温特斯有些恼火,他咬着牙说:“这门生意我一定要做,猴屁股脸若是不答应,就让他先问问我的马刀。” “报告!”帐外有人大喊,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温特斯收起地图,又看了一眼小狮子,还是起身走出军帐。 一名哨兵等在帐外。 “什么事?”他问。 “大人,从热沃丹来了一位军官大人。”哨兵有些慌张地回答:“指名道姓要见您。” 第十四章 决心 热沃丹迟早要来。 反过来说,温特斯也在等他们来。 在镇外,温特斯见到被哨兵拦下的埃佩尔上尉。 孤身一人的埃佩尔上尉。 “就让我在这里干站着。”埃佩尔只带着一名护卫,远远看见温特斯,他朗声笑道:“这可不是待客的道理!” 埃佩尔不是温特斯的直系前辈,但他曾在小杜萨克服役的事情上帮过温特斯很大的忙。 上次温特斯去热沃丹驻屯所时,埃佩尔也热情地招待过他。 温特斯见到埃佩尔,面庞也浮现一丝笑意:“抱歉,上尉。里面在建房子,尘飞土扬,不便待客。” “有什么可抱歉的?”埃佩尔爽朗大笑:“你不也是上尉吗?” 说完,埃佩尔从护卫的马鞍袋取出一方丝绸包裹。 他当着温特斯的面缓缓揭开包裹,里面是一套上尉制服。 埃佩尔温和地解释:“不知道你的具体尺码,想着阿斯科的身量和你差不多,比照他的衣服做了这套制服。裁缝是热沃丹最好的,料子也是一等一。” “谢谢。”温特斯没有伸手接。 埃佩尔仔细打量着小学弟,有些感慨:“去年这个时候,你身量还和阿斯科差不多。今年再看,这套衣服却是做的有点大。哪里不合身,你自己改一改。” 温特斯也叹息一声,双手接过制服,缓缓反问:“我想知道,送我这套军服的是谁?” “帕拉图共和国。”埃佩尔微笑着。 “哪个共和国?”温特斯也以热情笑容回应:“第一?第二?第三?还是亚当斯将军的共和国?” 诸王堡派重组大议事会,宣布改组第一共和国为新共和国的重磅新闻一经传开,立刻在帕拉图乃至联盟掀起轩然大波。 与诸王堡隔江对峙的蓝血派立即做出激烈回应。 一片枪炮齐鸣声中,帕拉图共和国临时军政府在江北行省首府虹川挂牌成立。 阿尔帕德杜尧姆任帕拉图元帅,节制一切大小事务。 追随阿尔帕德的军官和蓝血派议员们,纷纷成为军政府大员。 军政府宣告:伪共和国的成立违背主权宪章,帕拉图即刻进入战争状态,敌人便是伪共和国。 “在主与人世间正义的庇佑下,不勘除伪共和国,荡平帕拉图污浊,临时军政府誓不罢休。” 第二共和国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早已把“阿尔帕德匪帮”定义为叛党。 旧帕拉图共和国的土地上,一时间出现了两套班子、两个政府、两个国家。 形势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好在帕拉图共和国幅员辽阔,就算分成两半,也比联省和维内塔的面积加起来还大。 为了将“两个国家”加以区分,人们私下里都将诸王堡政府称为第二共和国,称虹川军政府为第三共和国。 当然,无论是诸王堡还是虹川,他们在王冠上刻的全称仍旧是帕拉图人民共和国,不包括第二、第三这类形容词。 因为第二共和国宣称他继承了第一共和国的法统。 而第三共和国则宣称是他从始至终都是第一共和国。 五月和六月,双方在帕拉图的心脏地带接连大战,互有胜负。 最终,师老兵疲的两军隐约形成隔江对峙的态势。 但凭借源源不断的补充兵和物资供应,第二共和国已然稳稳压制住敌人。 七月,诸王堡血夜,塞克勒将军身亡。 诸王堡大议长格罗夫原本还在一点点夺塞克勒的兵权,转眼却迎来顶梁柱的轰然垮塌。 阿尔帕德窥见战机,接连发起反击,将格罗夫亲自委任的前线指挥官罗兰德少将打得溃不成军。 烬流江以北的第二共和国军队被清扫一空,数不清的尸体顺江漂流,甚至漂进诸王堡的护城河。 可阿尔帕德终究未能突破烬流江,隔江对峙的局面不仅没有打破,反而逐渐稳固下来。 这些都是九月份以前的事情了。 两军打得血流成河的时候,引发新一轮大战的温特斯却毫不自知。 那段时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吃什么?后天吃什么?大后天吃什么?” 直到卡曼神父带回蒙塔涅大队残部在热沃丹的消息,温特斯赶赴郡首府与战友们会和,他才得知他逃离诸王堡之后外界发生的事情。 而现在,诸王堡血夜的主要参与者温特斯蒙塔涅笑着问埃佩尔:“哪个共和国?第一?第二?第三?还是亚当斯将军的共和国?” “帕拉图共和国只有一个。”埃佩尔没有正面回答。 他摘掉落在军服上的一小块灰尘,可灰尘还是在衣料上留下一小块白印:“你不用管这些,就当是罗纳德少校送给你的就好。” “罗纳德少校,他还好吗?” “他很好。”埃佩尔哈哈大笑:“就是心情不太好。” 笑过之后,埃佩尔上尉逐渐变得严肃,他盯着温特斯的眼睛,问:“安德烈亚切利尼、理查德梅森和巴德,是不是都在你这里?” “是。”温特斯干脆承认。 “让他们出来一下,我想和他们见个面。” 温特斯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哨兵转身向着军营跑去,叫人去了。 “阿斯科还活着吗?” 阿斯科中尉是跟着巴德和梅森前来“剿匪”的热沃丹军官,自然也是一去无踪。 “阿斯科学长很好,没有受伤。”温特斯淡淡地笑着:“他最近在学编草鞋。” “活着就好。”埃佩尔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四个月前刚刚结婚,我一路上都在害怕,害怕不知如何面对阿斯科的新婚妻子,还活着的就好。” “放心。” 埃佩尔话锋一转,眉心不自觉皱起:“派到热沃丹以南的征收队,都是你带人劫的?” “是。”温特斯并不遮掩。 埃佩尔轻笑一声,神情中竟然还带着三分欣慰:“我就知道,土匪要是有这等本事,那还了得?一定是自己人干得。我早就怀疑过是你,但是人人都说你死了,还有人言辞凿凿说见过你的尸体,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很多人死了,我只是侥幸活了下来。” “你知道吗?”埃佩尔把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动情地说:“当我们意识到是你的时候,我、罗纳德少校,还有你的每一位学长。我们不仅不生气,我们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因为你还活着。” 温特斯也变得沉默,他垂下头,看着埃佩尔学长的靴尖。 埃佩尔苦笑着问:“不过我倒有些奇怪,你是狼屯镇驻镇官,你拦截来狼镇的征收队就算了。怎么去黑水镇、五獒镇、小石镇和牛蹄谷的征收队你也要插手?” “我五镇父老乡亲请我做他们的保护人。”温特斯脸色微红。 埃佩尔先是愣住,随即大笑,笑得眼泪横流。 突然,他收起笑容,皱紧眉头:“保护人?你还是狼镇伯爵不成?你是军官,是受了十年启蒙教育的共和制度卫士!保护人?你难道想在共和国里割据自立!称霸一方!当贵族老爷?!” “不,我不想。”温特斯也直视埃佩尔的双眼。 “那你想干什么?” 温特斯不回答,反问:“那您来干什么?” “我来给你送调令!”埃佩尔拿出四份漆封命令:“蒙塔涅上尉,你可以回维内塔了。” 他又小心地取出一方木匣,里面是一枚橄榄叶金十字勋章。 埃佩尔神色有些不忍:“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也很感谢你。但是现在,我们只能请你回家。回维内塔吧,温特斯,带着这套军服、带着这枚勋章回去吧。 不用担心军籍,会给你一页也不少地转过去。你的战功也会如实记录在案,没人有资格说你闲话。切利尼、梅森和巴德的调令也在这里,他们要走,也可以走。走吧,走罢。” 温特斯没有接调令,却接过木匣。 他掏出金十字章,小心塞进裤子口袋,又随手把木匣扔掉。 “哪个共和国给我的调令?”他问。 “你什么意思?”埃佩尔上尉的眉毛轻轻挑起。 “我是第一共和国的军官,我只服从诸王堡陆军总部的命令。” “诸王堡已经没有陆军总部了,只有陆军委员会。” “那这也怪不着我呀。”温特斯的笑容很开朗。 埃佩尔索性直接问:“你不想走?” “不走。” “那好,那就来热沃丹。”埃佩尔把四封调令撕得粉碎:“你不想走,我们很欢迎。罗纳德少校需要一名实战经验丰富的副手。” “热沃丹还要继续强征暴敛?”温特斯反问。 “不是热沃丹想,罗纳德少校也不想。”埃佩尔苦涩地辩解:“亚当斯将军下了死命令,我们征集的物资也要送往枫石城。” 温特斯一摊手:“那我也不想去热沃丹。” “那你想干什么?”埃佩尔瞪起眼睛,大吼。 “种地。”温特斯丝毫没有被学长的气势吓倒,他叹了口气:“给大家都弄口吃的。” 埃佩尔呆立好一会。 他突然抓住温特斯的双肩,因为语速太快甚至有些破音:“你这傻小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只有一个小镇,你要对抗的是热沃丹、是新垦地、是整个新垦地军团,甚至是整个帕拉图!他们动动手指,你就完了!我们是在救你!别傻了,回家去吧!你是维内塔人,不需要为帕拉图流血!” “您说错了,学长。”温特斯痛快地大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帕拉图军官,我的军籍还在帕拉图呢!” 埃佩尔松开双手,倒退几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没法说服面前的年轻人。 他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很傻、很天真、太冲动,但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分敬意。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从军营赶了过来。 埃佩尔看了看后来的三人,平静地问:“你们要跟着他,是吧?” “没错!”安德烈大声回答:“早就想这么干了!” “那好。”埃佩尔点点头,又问:“阿斯科我能带走吗?” “抱歉,学长,不行。”温特斯有些尴尬地回答:“阿斯科学长又要喝酒、又想吃肉,原本只欠一千五百个工时,现在已经欠到两千了。” “那好,我走了。”埃佩尔也不多废话,冲着几人点了点头,踩镫上马、疾驰而去。 温特斯一直目送埃佩尔,直到学长消失在山坡背后:“走罢。” “怎么还给你送一套衣服?”安德烈摸了摸上尉制服,随口点评道:“料子不错。” 埃佩尔没有走远,骑行大约两公里后,他停了下来。 他和他的护卫卸掉战马的铁嚼子,又从鞍袋里取出两包谷子,似乎在歇马。 没过多久,几个穿着麻布衣服、阔腿长裤和草鞋的农夫打扮的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见到埃佩尔上尉,几名“农夫”纷纷抬手敬礼。 他们不是农夫,他们是热沃丹的探子和间谍。 “如何?”埃佩尔问。 为首的探子回答:“狼镇的几个村子都很正常,没有发现士兵在农民家借住。但是镇中心修了一座大军营,很大,足有半个镇子大。而且盘查的很严,我们没能混进去。” “我也看到了那座军营。”埃佩尔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也没能进去看看。我这学弟,心思仔细着呢。” “那?” 埃佩尔上尉重新给战马套上辔头:“你们等在这里。” 埃佩尔和护卫重新上路,马不停蹄赶往黑水河徒涉场。 二十几公里的路程,只歇了一次马。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黑水河北岸的森林时,战马已经累得直喷白沫,两肋汗淋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一名人模样的人在等着埃佩尔上尉,见到上尉回来,立刻领着上尉往林地深处走。 在林地深处,罗纳德少校正在等着埃佩尔。 “如何?”罗纳德少校问。 埃佩尔苦笑着摇了摇头。 罗纳德重重叹息一声:“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让所有人集合,休息够了。” 军士的呵斥声在林间此起彼伏,还有敲击树干的声音,这是在叫醒那些睡着的人。 树冠形成的盖子下来,站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人。 温特斯、罗纳德大家都受过同样的军事训练,实在太熟悉彼此。 切利尼百人队的全军覆没还可能是意外。 但是巴德和梅森的部队也“全军覆没”之后,罗纳德少校若是再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那他就是纯粹的白痴。 温特斯做得太明显、太明显,明显到热沃丹根本不可能注意不到。 所以罗纳德少校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大队。 谈判已经破裂,和解的尝试也宣告失败,热沃丹的唯一选项只剩下暴力。 罗纳德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砸碎这起叛乱。 “现在就出发!要快!不要给他反应的时间!”罗纳德少校召集所有军官:“他们没有在农庄借宿,所有叛军都驻扎在镇中心的军营里。这很好,我们可以一举消灭他们。” 森林里静悄悄的,百夫长们沉默不语。 “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流寇、不是土匪,而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这支军队指挥官和我们受过同样的训练,论起实战经验,甚至比你我还要丰富。这是一场真正的内战,同室操戈,万勿大意。” 百夫长们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 烬流江两岸帕拉图的心脏已经化为战场,但是战火至今尚未烧到新垦地。 而他们,即将打响新垦地内战的第一枪。 “我们的士兵缺乏训练、士气低迷。”罗纳德少校扫视下属们:“但是有两个好消息,他们的士兵的训练和士气同样低劣,而我们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 这是热沃丹的全力一击,要得干净利落地一击致命。 “情报显示,温特斯蒙塔涅是一名战力极强的施法者。”罗纳德少校为此部署了标准反魔法作战力量:“不要给他混战的机会,发现他的踪影,立刻吹号传讯!埃佩尔上尉!” “是!” “我最好的火枪兵都在你手上,见不到温特斯蒙塔涅,一枪也不准给我放。”罗纳德少校的眼神冷峻:“现在没有同门情谊,只有你死我活!” 埃佩尔上尉重重点头:“是!” 罗纳德少校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百夫长们。这一次,又有谁能回来? “出发!”他大手一挥。 热沃丹的两个大队在拂晓时发起了进攻。 拂晓时分的狼镇静悄悄的,像一头狼盘在窝里,沉沉地睡着。 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呐喊着从西面八方冲向镇中心。 热沃丹的士兵从镇子外围的森林里杀出,一个大队直取镇中心,另一个大队沿着镇外的河流从北侧包抄。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军营的木制围墙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狼镇还是静悄悄的,甚至安静到诡异。 一个新兵突然停住脚步,其他新兵也吓得纷纷站住,他们站在狼镇外围,不知所措。 百夫长的葡萄藤鞭子狠狠抽下:“上!杀!啥站着干什么!” 新兵们又开始朝着狼镇奔跑,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放开脚步。 “少校!”埃佩尔上尉气喘吁吁找到罗纳德少校:“没有人!” “什么?”罗纳德惊得跳起来。 “军营里,一个人也没有!镇子上也一个人都没有。我上午来的时候,明明有人的!” 罗纳德先是吃惊,然后是疑惑,最后是暴怒。 他狠狠一拳砸在树上,枯叶和果球被砸得如同下雨般落下。 “操!”罗纳德破口大骂:“坏了!” 温特斯、罗纳德他们都受过同样的训练,了解彼此的战术思维。 罗纳德了解温特斯,温特斯也了解罗纳德。 但是罗纳德算错一点他低估了温特斯的决心和胆气。 与此同时,热沃丹的城门口。 “喂!开门啊!”一个士兵使劲拍门:“我回来了!” 门楼上探出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含混不清地问:“你他妈谁啊?” 热沃丹本没有城墙和防御工事,现在的土墙、木墙和城壕都是几个月前临时赶工。 “我是甘水镇的伊什啊!伊什军士?”门外的士兵自报家门:“快给我开门啊!” “伊什?”门楼上的人念叨着这个名字,疑惑地问:“你不是死了吗?” “谁他妈说我死了?” “哦那你没死。现在不能开门,你等会,等到天亮开门你再进来。” 门外的士兵暴怒喝骂:“放你妈的屁!快给老子开门!我好不容易逃回来,都快饿死逑!” “唉,那你等一会。”门楼上的士兵不情不愿地说:“现在开门得军官大人同意,我去找埃莱克中尉,让他给你开门” 话音未落,门楼上的士兵突然身体一颤。 一枚钢钉从他的颅骨射入,他先是向后仰,又缓缓向前倒,最后栽下城墙。 莫里茨中校和胡安中尉的身影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嘈杂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出,不知藏着多少人。 “你他妈跟他废什么话?”堂胡安的脾气现在异常暴躁。 甘水镇的伊什讪讪地点头。 “来啊!把家伙抬过来!”堂胡安大吼着下令:“把这破门给我炸了!” 第十五章 内战 前来“戡乱”的热沃丹部队陷入两难。 罗纳德、埃佩尔以及所有热沃丹军官,他们下意识里还是将温特斯视为“匪”。 自古只有官剿匪,哪里有匪敢剿官? “无论热沃丹是何战况,我们现在回援都来不及。”罗纳德少校紧紧握着剑柄,眼中满是血丝:“这次调虎离山,蒙塔涅的谋划绝对不止一日两日还是小瞧了他!” 百夫长们同样瞠目结舌。 “调虎离山又如何?”埃佩尔上尉尽可能轻描淡写:“就凭他们那点人,难不成还能占领热沃丹?最多也就抢点东西。” “不用为我开脱,这仗是我棋输一招。”罗纳德望着狼镇,咬牙切齿:“但还有转机。埃佩尔?” “是!” “蒙塔涅在狼镇,你确定?” “是,我亲眼所见。” “切利尼、梅森和巴德?” “他们也在。” “搜!给我狠狠地搜,把每个脚印都找出来!”罗纳德双拳紧握,态度坚决:“拿下他们,就算热沃丹被夷为平地,这仗也算赢。放跑他们,那这仗就是彻彻底底的大败!” “是!”众百夫长齐声领命。 “热沃丹的消息必须严格保密,不准走漏一丝一毫!” “是!” 罗纳德带来的两个大队,是由热沃丹的城市卫队扩建而来,骨干士兵的家小都在热沃丹。 听到热沃丹被偷袭,他们会有何感想? 罗纳德不打算猜,因为他选择干脆不让士兵得知消息。 “伊什特万中尉!” “在。” “你把骑兵都带上!即刻返回热沃丹!一,要探明城内情况;二,拦截所有信使!” “是!” 罗纳德手上的骑兵,也就只有十二名骑马传令兵。 “热沃丹那边。”罗纳德一声长叹:“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狼镇,已经化为火海。 热沃丹的士兵肆意纵火,上头下了命令,一切能看到的东西,统统烧掉。 狼镇本身不大,不过是路边的几栋木房子,外加一座军营。 能带走的东西,也早就已经被带走。 但就算只是这些简陋的木屋,也是许多人,流了许多汗,才建成的。 而此刻,它们正在熊熊燃烧。 两名热沃丹的士兵,一高一矮,带着火把沿路纵火。 “河边还有座房子!”高个士兵说道。 矮个士兵回答:“去看看。” 河畔是一顶简陋的木棚,不像住人的房舍,棚里有些怪模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地方?”高个士兵问。 “这里?锯木头的。”矮个士兵看了看脚下的锯末:“看样子还是水力驱动。不过,锯条和连杆不在这里。” “你怎么懂这些?”高个士兵问。 “我也是木匠。”矮个士兵回答:“以前是。” 他走到墙边,扳开一处木闸。 “咕咚、咕咚哗啦、哗啦” 棚外传来像是激流冲刷大石的声音。 地板下面也响起能酸倒牙的“嘎吱、嘎吱”。 墙边的木轴飞速旋转,想要推动已经不在那里的连杆和锯条。 河畔一座水车开始缓缓旋转,给蓄水池供水。 明明没有任何人在劳动,但是锯木工坊活了过来。 这些简单却巧妙的装置只是用眼睛看,也能明白设计者和建造者为它们花费了多少心血。 “怎么办?”高个士兵咽下一口唾沫。 矮个士兵面无表情把火炬丢进锯末:“烧了。” 锯末一触即燃,火舌飞速蔓延,水力锯木工坊很快被烈焰吞没。 当火焰熄灭的时候,这里将什么也不会剩下。 镇中心两条道路的交点,一个热沃丹士兵连滚带爬跑向其他士兵,惊恐地大喊:“不好啦!烧错了!这里是教堂!” 其他士兵闻言望向路旁火光冲天的木头建筑。 它很简陋,一个棚顶加上四堵墙。还是能看出些教堂的特征,例如圣徽。 “真的是教堂!”另一名士兵的膝盖都在打颤。 但是火已经烧起来了。 “没事,它不是。”一名士兵拍了拍发抖士兵的肩膀:“被烧了就不是了。” 士兵在纵火,而罗纳德少校在向埃佩尔上尉反复确认:“蒙塔涅、切利尼、梅森还有那个叫巴德的,都在狼镇?你能确定?” “能确定,我特意让温特斯叫其他三人出来,和我见面。”埃佩尔已经是第三次回答这个问题。 “不对!”罗纳德少校眉心拧成一个结:“四个军官都留在狼镇当诱饵,那带兵偷袭热沃丹的是谁?” 带兵偷袭热沃丹的是谁? 当然是神秘蒙面男子A和神秘蒙面男子B,以及皮埃尔米切尔。 其中,神秘蒙面男子A堂胡安刚刚带兵炸开热沃丹的大门。 热沃丹原本没有城墙,临时赶工的土木围墙矮得很,高度还不到两米半。 门也不是直上直下的闸门,就是普通的木门。 攻城士兵把几个小钟一样的东西顶在门轴和门闩处,死死抵住,随后点燃火药捻。 隆隆几声巨响,木墙都被震得发颤。 硝烟散尽,大门还伫立在原地。 堂胡安上前抬腿一踢,固定点尽数被破坏的大门轰然倒下。 城外爆发出震天撼地的欢呼声。 没人比梅森和巴德更熟悉热沃丹城防的弱点,因为城防工事就是他俩修的。 “奸淫掳掠者一律绞死!别他妈给我动歪点子!跟着你们本队的军旗走!旗手知道往哪去!不必管逃敌,只管给我打敢反抗的!”堂胡安向士兵大吼着下令:“攻!” “Uukhai!Uukhai!” 士兵们齐齐呐喊。 梅森和安德烈的百人队鱼贯冲入城门,分左右翼登城,扑向那些茫然无措的敌人。 战力最强的部队温特斯的“箭”,则被堂胡安留在手上。 还有巴德的百人队,只是在城门处待命,没参与作战。 河对岸有大批马车在等着,还没过桥。 温特斯乾坤一掷,拿出了手上全部兵力。 狼镇民兵以及从热沃丹赚来的三支百人队,尽数前来攻打热沃丹。 巴德和梅森的部队压根就没去狼镇。 甫一脱离热沃丹视线,两人就带兵走小路折返圣克镇,与等候在那里的友军会合。 温特斯强调五镇保护人的身份,是有意在误导热沃丹军官。 他的真实头衔是第一共和国上尉、狼屯镇驻镇官以及七镇保护人。 军团横征暴敛,搞到各地怨声载道,圣克镇和王桥镇早已向温特斯输诚准确来说,是达成交易。 合兵之后,部队一直藏在圣克镇的橡树庄园里。 一面监视热沃丹的动向,一面由堂胡安进行整训,并着手准备攻城战。 真正前往狼镇的,只有巴德、梅森以及寥寥数人。 指挥三百士兵,皮埃尔还没这个本事,甚至神秘蒙面男子B莫里茨也不行。 手握数百士兵仍能指挥若定。除温特斯四人,就只有堂胡安。 眼下,堂胡安正在城墙上,紧皱眉头观望战况,皮埃尔和莫里茨中校也在他身旁。 皮埃尔同样面色凝重。 莫里茨则比两人轻松得多,他漫不经心地靠坐在胸墙上,不停地咂嘴。 “罗纳德少校叛变!我们是新垦地军团!前来戡乱!”士兵们逢人就喊:“投降不杀!” 许多热沃丹守军就这样迷糊糊地放下了武器。 每支百人队都分配了专门的人手,负责收缴武器、捆绑俘虏。 城墙顺利被清理干净。 “好!”堂胡安猛一击掌:“吹号!围攻军营!” 尖锐的军号声响彻热沃丹。 城内的各支部队调转方向,一齐杀向守军的营房。 狼镇。 天已经大亮。 “少校,西北边的村子我找了个遍。”埃佩尔上尉气喘吁吁回来汇报:“人全跑了!房子全是空的!只剩地里一些庄稼没割。” 罗纳德少校的脸色愈发凝重。 另一名百夫长亚当少尉骑马跑来,马背上还绑着个人。 “少校!南边村子只找到这个人,他鬼鬼祟祟藏在地窖里,我就把他抓了过来。” “放下他!”罗纳德精神一振。 绑住的人被推下马背,他重重摔在地上,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站起。 罗纳德仔细观察着,少校看到一名老实巴交的农夫。 他的脸庞和脖颈被毒辣的日头晒得黝黑。看眼睛,他年纪不算太大,但他已经提前变得衰老。 “你叫什么?”罗纳德尽可能和善地问。 农夫不敢对视,低头小声回答:“科什马尔。” “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吗?” “以前有,夭折了。” “你为什么留在村里?”少校循循善诱。 “地里地里还有麦子没收完” “你同村的人,都去了哪里?” 科什马尔的喉头艰难翻动:“蒙塔涅大人说,有土匪要来杀我们。让我们往森林里躲。等他让我们回来,再回来。他带我们演练过几次” 亚当少尉立刻给了农夫一记耳光:“放你妈的屁!你说谁是土匪?温特斯蒙塔涅才是匪徒!” 亚当少尉的动作太快,罗纳德少校想阻拦也反应不及。 科什马尔被抽得踉跄,他捂着脸,压抑的愤怒在此刻爆发:“谁是土匪我不知道!反正那位大人来狼镇一年多,一次也没打过我!” “你他妈想死!”亚当少尉拔出军刀。 科什马尔被吓得连连后退。 他垂下头不敢直视百夫长,却又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收起来!”罗纳德狠狠瞪了下属一眼。 亚当少尉沉着脸收刀入鞘。 “继续搜!继续找!继续审!”罗纳德少校下令:“我就不信,所有人都能跟着他走!” 热沃丹。 晨曦微露。 萨木金带着他的箭,第一批冲进热沃丹军营。 踹开大门之后,他愣在原地。 小小的校场上足有数百士兵,正在鸡飞狗跳地集结,许多人衣服都没穿上。 热沃丹驻屯所编制上只有八十名脱产士兵。 注:按照制度,如果有需求,他们随时可以从本郡征召杜萨克和民兵 热沃丹市政府名下则有一支二十人的治安队,还有两百多名能使用武器的市民登记在册。 热沃丹现有的四个大队,就是以上述兵员为骨干扩编而来。 一个少校管四个大队,平日里哪有这副光景? 但是罗纳德手上的四个大队,没有一个是满员的。 他们不是正在外面征粮,就是出去征粮再没回来。 三支百人队“全军覆没”、两个大队出城“剿匪”之后,守城兵力只剩不到一个大队。 而他们此刻,大半都在萨木金面前。 军营里的热沃丹士兵甚至没注意到萨木金踢开大门,只有少数几人与萨木金对视,同样愣在原地。 “罗纳德少校叛变!我们是新垦地军团!前来戡乱!”萨木金突然大吼着挺起长矛,狠狠把一名伸手抓武器的热沃丹士兵搠倒:“投降不杀!” “肩膀没绑红带的全不是自己人!”瓦希卡带着他的箭冲入后门:“杀!” 无论是狼镇兵,还是热沃丹兵,都没有军服; 热沃丹兵一时间甚至分不清敌我。 瓦希卡身披仅有的几件板甲之一,提着战锤突入军营。 他也不管面前是谁,只要肩上没绑红带,冲着脑袋就狠砸。 越来越多的士兵杀入军营,小小的校场上挤满了人,双方在狭小空间里死斗。 一个热沃丹兵捂着肚子大哭,他的肚子被割出一个大口子,滑腻的肠子淌出来,他使劲往回塞,可是怎么也塞不回去。 他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走,又不小心踩到他的肠子。 周围的新兵,不分属于哪方,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想把胃里所有东西吐干净。 别说是热沃丹兵,就算是狼镇的兵,也没有几个见过这般惨烈景象。 他们只是逃难的农夫,当兵求一口面包吃罢了。 但是从荒原回来的老兵一声不吭,他们甚至不去看那人一眼。 他们的嘴唇紧紧抿着,手上毫不留情,狠狠往脖子和柔软的腹部猛刺。 一刺、一拧、一拔,血就像泉水一样跟着涌出来。 一个声音传遍校场的每个角落: “罗纳德少校叛变!我们是新垦地军团!前来戡乱!投降不杀!” 热沃丹兵再也承受不住,纷纷扔掉武器。 “他说谎!”校场里,一名满身是血的军官声嘶力竭大喊:“他们才是叛军!他们”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枚钢钉贯穿颅骨。 “别找死。”还是那个声音。 另一个热沃丹军官大怒:“你们是” 下一秒,他也死了。 “你”堂胡安一把拽住莫里茨。 没人比胡安更清楚战争的真面目,但他的情感仍旧无法接受:“那可是自己人啊!干什么杀人?” 同门情谊,轻如鸿毛,却又重如金山。 即便是温特斯,也从未对校友下过狠手除了塞克勒。 “你知道什么叫内战吗?”莫里茨反问,他的语气冷漠,但是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痛苦:“内战,就是自己人杀自己人。” 第十六章 新生 狼镇农民大多就近藏进森林。 大家对于这套流程已经很熟练,因为早先征丁队一波接一波来的时候,农夫们就是往老林里钻。 不少农民还在林子里挖了暗窖藏粮食。 至于温特斯,他很清楚他是头号目标,因此躲得更远。 他越过大角河,跑进了无人区。 荒原浩瀚,他手上又不缺马。别说罗纳德不知他在哪,就算知道他在哪,也别想追上他。 “原来这就是造反?”小狮子颇为好奇:“你怎么到哪都是被人追着跑?” 两人并肩坐在山坡上,此地方圆五公里内视野最佳,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无处遁形。 “毕竟是第一次,还不熟练。”温特斯笑着反问:“你说哥在编户齐民,能否给我仔细讲讲?” 小狮子递给温特斯一根甜草杆:“是瑞德德薛禅教他的,大概就是把黔首都像编筐那样编到一起吧。我也不太懂,不过就算我懂,也不想告诉你。” “编你们赤河部的人?” “不,我哥讨平主儿勤部,把主儿勤人都抓了过来,所以先编主儿勤人。” 温特斯嚼着甜草杆,思考“把百姓像编筐那样编起来”的意思。 对方首次提到编户齐民这个词时,他就嗅到几分危险气息。 小狮子也嚼着甜草杆,叹息着说:“还是草原上造反简单,叫齐人马,直奔对方老巢。打赢就赢,打不赢就跑,痛痛快快、干净利落。” 温特斯大笑。 “你别笑,就是这样。草原社会松散,谁强大家就跟着走,打仗也是如此。每逢战事,诸部便聚在一起,推举一个首领做统帅。要是首领战死或者战败,军队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那要是赢了?” “同样会土崩瓦解。”小狮子轻轻笑着:“不过大家心情会好一些。” 温特斯开怀大笑,甚至惊动了在山坡另一面放哨的巴德和箭筒士。 笑过之后,温特斯正色对小狮子说:“既然你告诉我荒原上的事,那我也告诉你一件荒原之外的事。我要教你做生意。” “什么意思?”小狮子眉心轻皱。 “你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小狮子干脆回答:“不知道。” 温特斯目光炯炯:“本钱。” 小狮子望向狼镇的方向:“可是你的本钱,已经没了。” “是啊,罗纳德毁了我的本钱。”温特斯也看着狼镇的方向,话锋一转:“但如果一切顺利,罗纳德的本钱应该已经被我抢了过来。” “我说你这里怎么一个兵也没有。”小狮子笑吟吟的:“我还想劝你,不如趁早来找我,至少不会被人追在屁股后面到处跑。既然有本钱,你是想和我哥做生意?” “没错。” “好啊。”小狮子打掉手上的尘土,抽出一根绳子:“咱们可以谈谈俘虏的价格。” “这本钱,我不会拿来赎俘虏,我要拿它去做更大的生意。”温特斯笑眯眯的:“所以,我其实是想赊账。” 小狮子哑然失语,他喉结翻动着:“这 安德烈一声大喝打断小狮子:“南边!有人在往这来!” 温特斯和小狮子猛地跳起,奔向战马。 “还真找了过来。”安德烈气急败坏:“罗纳德他不累吗?还不赶紧回热沃丹?跟我们在这磨蹭什么呢?给大家都省点力气好不好?” “要是你,你比他来的还快。”巴德在给马上鞍。 巴德的透骨黄已经不在了,安德烈的那匹宝贝黑马也不在了,两人现在骑得都是小狮子送来的赫德马。 山坡上休息的人们眨眼间都已上鞍:温特斯、巴德、安德烈和两名杜萨克,以及小狮子和他的六名护卫。 除乘马以外,每人的马鞍上还绑着三匹从马。 罗纳德再生出两条腿,他也追不上。 “我还有一份礼物,本来想走的时候给你。”小狮子笑道:“这就给你拿出来吧。” 他吹了一声呼哨。 一名箭筒士从马鞍袋里取出一卷布不,是一面旗。 “该不会是?”安德烈的眼睛猛地瞪起来。 温特斯不会不认得这是什么。 “没错,就是。”小狮子大笑:“就是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裹着的旗帜。我哥让我把它给你送来。” 温特斯接过前杰士卡大队、后蒙塔涅大队的军旗,放入怀中。 “咱们走吧!”他轻扯缰绳。 “等等!”安德烈叫住众人,他眯起眼睛,看着来者:“好像是咱们的人。好像是海因里希!” 温特斯定睛看去,两骑正在朝山坡狂奔。 左面那骑是他派去监视热沃丹军队的哨探,右边那骑正是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随巴德返回帕拉图,因为兵荒马乱找不到爷爷,所以留在了军队里,在巴德手下当宪兵。 巴德和温特斯会合,他也重新回到温特斯身边。 其他人都去打热沃丹的时候,温特斯把海因里希留在狼镇。 名师弗朗茨的长孙少言寡语、做事稳重。 温特斯很喜欢他,特意派他和夏尔去保护女眷们。 看清来者是海因里希,温特斯立刻从山坡疾驰而下,迎上海因里希。 “怎么了?”温特斯问,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是米切尔小姐!其他夫人和女士没事!”海因里希言简意赅,但他的眼里罕见流露出惊慌:“有一匹怀驹母马难产,留在米切尔庄园。米切尔小姐趁我不注意,偷偷跑了回去!” 同一时间,热沃丹市。 战斗已经彻底结束。 所有的守军都被解除武装、捆绑并关押。 无人收敛的尸体躺在大街上,告诉市民拂晓那场战斗不是他们的梦。 昨晚攻城的时候,热沃丹市民听见攻城方自称是“来戡乱的新垦地军团”。 天一亮,他们才发现。 来的哪里是新垦地军团,分明是他们早有耳闻的“血狼帮”。 而“血狼帮”的所作所为,也活脱脱就是土匪进城。 一辆辆马车驶入热沃丹,大有不搬空一切誓不罢休的架势。 热沃丹此刻一片混乱,温特斯的士兵没有军服,全靠肩上绑的红带子辨识。 许多流氓地痞发现浑水摸鱼的机会,他们纷纷在肩膀系上红带,打砸抢烧。 城外的流民也发现热沃丹的混乱,他们受尽欺压,又饿又怒,如今找到发泄的窗口。 大亮流民涌入热沃丹,在地痞无赖的煽动下抢粮抢物。 热沃丹大教堂甚至也被冲击,城里的流氓带着城外的灾民涌入教堂,神也没能保住他的圣殿的安全。 混乱之中,安格鲁带着二十几辆马车,直奔热沃丹驻屯所。 皮埃尔在后面追上来,气得大吼:“钩儿!你干什么去?快去粮库、金库、武库!” “不行!”安格鲁执拗地回答:“巴德中尉说得清楚,宁可不要金子、不要银子,也必须把热沃丹驻屯所的档案库完完全全带走。” “档案有个屁用!这世道,那些他妈都是废纸!去粮仓!” “巴德中尉要我搬档案库!”安格鲁的倔劲也上来了。 皮埃尔也拧不过倔强的小马倌:“好,你去,就给你十五辆大车!一辆也不多给!” 小马倌驱着马车,赶往驻屯所档案库。 皮埃尔看着街面上的乱象:肩上绑着红带子的人也不知道是谁砸开房门,把屋主人拖到街上痛揍,衣着破烂的灾民也参与其中; 许多鬼鬼祟祟的家伙抱着金银和瓷瓶跑进巷子,不知去向。 “操!”皮埃尔忍不住大骂。 “这样不行!”皮埃尔心想:“我得去找胡安中尉!” 皮埃尔正这样想着,一名杜萨克飞马驰来。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来者远远就在大喊:“A先生和B先生要你马上去见他们!” 根据斯佳丽的计算,博塔云的预产期应当在八月下旬。 她计算的不对,因为骒马在配种时会多次交配以确保能怀上。 博塔云的预产期其实是九月上旬。 可是直到前天九月二十日,博塔云还是没有要生产的迹象。 这段时间,斯佳丽焦虑到失眠。她整夜整夜守在博塔云旁边,寸步不离。 直到昨天中午,博塔云突然开始宫缩。 与此同时,蒙塔涅先生派来夏尔和海因里希狼镇所有人必须按照之前演练的那样,马上躲进森林,因为热沃丹匪帮要来了。 为了确保机密不泄露,作战计划的知情者被控制在最小范围,甚至女眷们也是最后才知道。 了解作战计划全貌的,只有军官们。 温特斯事先以防备匪帮的名义,带领狼镇人演练过两次撤离。 等动真格的时候,却恰巧遇到博塔云生产。 博塔云痛苦地卧在草堆里嘶鸣,小驹子却迟迟不出来。 夏尔和海因里希几乎是用武力把斯佳丽架走。 可是斯佳丽完全遗传了她父亲的倔劲,夏尔和海因里希一个没留神,斯佳丽就钻进树林里,跑回了米切尔庄园。 而此时此刻,斯佳丽正在遭遇极大的危机。 两个热沃丹士兵闯进米切尔庄园,他们见什么、拿什么,拿不走的也要砸碎。 从一楼砸到二楼,又从二楼砸到一楼。 一个士兵撞开二楼的一个房间,突然大喊另一人:“我找到大财主家的小姐的房间了!” 另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过来,也在房门口呆立住。 两人傻站了一会,其中一名士兵猛地趴到床上,使劲地嗅着。 “要是能上一个大财主家的小姐,老子这辈子也值了!”他大喊。 另一个士兵也跟着照做。 两人先是蹭着床单、枕头,很快这种发泄欲望的方式已经没法满足他们。 其中一人一刀插进枕头,发狂般撕扯着。 鸭绒在房间里飞舞,就像下了一场大雪。 “等等!”另一个士兵拉住同伴:“什么声音?” 他们听到马儿的嘶鸣声。 循着这声音,两人一路找到马厩,正正好好把斯佳丽堵在里面。 斯佳丽穿着脏裤子、旧衬衫,头发束着,看起来有三分像男孩。 但是继承自她母亲的精致五官却不是衣服所能遮掩。 两个热沃丹士兵看得呆住。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自从被招进军队,已经很久很久没碰过女人。 年纪比较小的那个,从来都没碰过女人。 斯佳丽抓起草叉,虽然惊慌但没有尖叫:“我父亲是杜萨克,我哥哥也是杜萨克,你们敢碰我,我就杀了你们,然后自杀!” “就算不是大财主的小姐!马夫的女儿也行了!”年纪大的士兵大喊一声,发狂般扑向少女。 “来人啊!”斯佳丽尖叫着刺向已经变成野兽的人。 年纪大的士兵撞在草叉上,锋利的草叉刺进他的小腹。 “你!”他惊慌地大喊:“你杀了我!” “你!”他愤怒地大喊:“你杀了我!” “你这该死的小娘们!”那士兵凶性大发,草叉还挂在肚子上,一把抽出军刀,狂嚎着挥向少女:“我杀了你!” 斯佳丽尖叫着躲开,却始终没有松开草叉。 年纪小的那个士兵已经被吓呆。 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名军官一前一后冲进马厩。 只是一眼,两名军官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年纪小的那个士兵已经吓到尿裤子:“罗罗纳德少校埃佩尔上尉” 罗纳德少校铁青着脸,一把拽倒年纪较大的士兵,狠狠踢向后者的下颌。 那士兵竟被踢得直接昏死过去。 埃佩尔对他该做什么也心知肚明,他拔出佩剑,了结掉地上的士兵,又把傻站着的另一名士兵带出马厩。 “你没事吧?”罗纳德和蔼地问少女。 斯佳丽手上仍旧握着草叉,她惊恐地看着陌生军官,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为什么没走”罗纳德的视线移到马房里的白马身上。 作为骑兵科出身的军官,他很快想通前因后果:“是因为她吗?” 罗纳德走进马房,俯身查看白马。 看到陌生的军官接近博塔云,神经紧绷的斯佳丽尖叫着刺向对方。 罗纳德反应很快,用剑柄打偏草叉:“冷静点!小姑娘。她难产了,而我能帮你。” 听到“难产”这个词,斯佳丽心中的恐惧被暂时压住。 随之涌上心头的是后怕,眼泪夺眶而出,斯佳丽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罗纳德少校面对哭泣的小姑娘也束手无策,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白马身上。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罗纳德问。 “八月第四个星期。”斯佳丽哭着说,她努力想擦干眼泪。 “别擦,你手那么脏,会得眼疾的!”罗纳德无奈取出手绢,递给少女。 他跪在地上查看宫口:“驹子个头太大,位置好像也不对,母马生不出来这是头胎吗?” “我我不知道” 罗纳德挽起袖子:“得把小马驹拖出来!你,去给我找两根粗麻绳来!要粗的,越粗越好!” 又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不大一会,一个人走进马厩。 听到脚步声,罗纳德高兴地抬起头:“埃佩尔,你来的正好,快来帮”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因为眼前是温特斯蒙塔涅的面庞。 “埃佩尔呢?”罗纳德问。 “昏了,没死。”温特斯回答。 斯佳丽大哭着扑进温特斯怀里。 “你和她你们?”罗纳德少校说不出话来。 温特斯轻轻拍着斯佳丽的后背,问:“博塔云怎么了?” “难产。她什么时候开始宫缩?” “昨天傍晚。”斯佳丽擦着眼泪回答。 “那马驹子恐怕不行了,胎位不正。现在动手,还能救母马。” “我来帮忙。”温特斯也开始挽袖子。 罗纳德点头。 步兵军官给骑兵军官当助手,两人试着给博塔云接生。 罗纳德洗净双手,伸入母马宫口,摸索着。 博塔云被刺激到,后蹄猛蹬,踹在温特斯身上。 温特斯轻哼了一声。 斯佳丽紧忙跪在博塔云身旁,轻轻摩挲着马儿的侧颈。 “没关系的,别害怕”她安抚着马儿,下意识哼起一首儿时歌谣:“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接我开放;小而白、洁而亮” “找到了!”沉着脸的罗纳德突然兴奋大喊。 他紧咬牙关,吃力地拖拽。 随着少校的身体一点点向后挪动,一对小小的马蹄从宫口伸出。 “腰带!”罗纳德大吼。 温特斯飞快解下腰带。 “还有我的!” 少校的腰带也被解下。 罗纳德喘着粗气:“套上!套在蹄子上!” 两条腰带分别系在马驹的两踝。 “使劲拉!往一个方向用力!不要掰!” 温特斯闻言,把两根腰带缠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开始发力。 博塔云很疼,它痛苦地嘶鸣。 斯佳丽哭着抱住马儿,断断续续地哼着歌谣:“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永远开花生长” 先是半透明的胎膜,然后是马驹的双腿。 突然,马驹的身体卡住了。 温特斯已经使出很大的力量,但他没法使用更大的力量。 小马驹的双腿看起来那么脆弱,哪怕力量大一点,都会伤到它。 “使劲!”罗纳德手上帮忙,冲着笨拙的步兵军官怒喝:“使劲啊!它能承受的了!” 温特斯咬着牙,缓缓加力。 “头露出来了!”罗纳德惊喜万分:“用力!” 先是一个小巧的鼻尖,然后马驹的头逐渐伸出宫口。 罗纳德有条不紊地清理干净马驹的鼻腔,扶着马驹的头颈,协助温特斯向外拖拽。 马驹睁着眼睛,身上套着一层浅白色的胎衣。 头颈伸出宫口之后,腰带给温特斯反馈的拉力猛然减小。 马驹顺畅地被拖出母体。 伴随“啵”的一声,马驹的后蹄也离开宫口。 浅白色的胎衣连着红色的胎盘,也随着马驹离开博塔云。 博塔云的腹部瘪了下去,它精疲力竭地躺在草堆中,喘息着。 “成功了!”斯佳丽亲吻博塔云:“成功了!” “它活着吗?”温特斯不敢去看,因为少校说是马驹是死胎。 “还活着!天呐!呼吸!”罗纳德少校扯下上衣,给马驹擦拭着鼻腔、头颅和身体:“呼吸!呼吸就能活!” 淡黄色的羊水沾在少校的军服上,但他丝毫不介意。 温特斯飞快脱掉上衣,递给少校。 强运的孩子的呼吸最初很微弱,慢慢变得强烈,胸膛也开始起伏。 它是一匹介于灰色和黑色,和它灰色的父亲和纯白色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你真漂亮。”温特斯跪在强运的孩子身旁,轻轻抚摸着它湿淋淋的鬃毛。 “真是个大家伙!圣体在上!”罗纳德欣喜若狂地给马驹擦拭身体,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真是个大家伙!难怪母马会难产!这么会长这么大?老天!” 他抬起马驹的后腿,仔细辨认了一下。 “还是匹小公马呢!”罗纳德大笑。 斯佳丽破涕为笑,脸色羞红。 “母马是你的?”罗纳德问温特斯。 “不它的父亲,是我的伙伴。”温特斯突然回想起强运奔跑时的美丽姿态:“但是它不在了。” 罗纳德少校动作一滞,苦涩地说:“这是没办法的。给这小家伙起个名字吧!放心,它将来也一定是顶棒的战马。” “不!”温特斯眼眶中盈满泪水:“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上战场。” 小马驹几乎是刚一剩下,就想要站起来。 它眨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撑起膝盖,又摔倒。 斯佳丽想要扶起马驹。 罗纳德拦住少女:“让它自己站起来。” 数次失败,又数次重试,强运的儿子终于撑起四腿。 它的腿还很纤细,但是长度已经和成年马差不多。 它虽然站得颤颤巍巍,但它终究凭借自己的力量,顽强地站在大地上。 温特斯抱住强运的儿子。 马驹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人类对他如此温柔它甚至还没有人类的概念,它只是觉得,它很喜欢面前的“事物”的气味。 它轻轻舔舐着温特斯的脸颊。 “我想好他的名字了。”两滴泪珠滑过温特斯的面庞:“他叫长生。” 温特斯和罗纳德,两个疲倦的男人,并肩坐在马厩外面。 斯佳丽在马厩里,正帮着博塔云给长生喂奶。 罗纳德少校靠在墙上,摸索着掏出一支烟斗,慢吞吞压着碎烟叶。 烟压得紧实,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他的手发颤,火镰敲不准。 温特斯接过烟斗,还回去的时候,烟叶已经被点着了。 罗纳德美美地吸上一口,缓缓吐着轻雾:“它父亲是什么品系?” “卢西亚马。” “嗯,难怪。”罗纳德会心一笑:“你别看它现在是匹小黑马。等它长大,它会褪色的,一点点变成浅灰色。” “嗯。” 罗纳德继续抽着烟,两人沉默地坐着。 “你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谢谢。” “多久之前开始准备?” 温特斯诚实回答:“一个多月前,那时候我去了一趟热沃丹。”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把我们视为敌人的?” “更早。” “难怪。”罗纳德笑着说:“难怪你小子来热沃丹,也不来看看我。” 温特斯也笑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 罗纳德苦笑道:“剿匪这说法,实在太小瞧你。你有资格用内战这个词。 本来以为,是我来打响新垦地内战的第一枪。但现在来看,无论怎么算,这第一枪都是你打响的。 可是你准备好了吗?热沃丹、枫石城、新垦地乃至整个帕拉图。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温特斯摇头:“但我会尽量走下去。” 罗纳德少校从肺里呼出一团青雾,他指着逸散的烟雾,淡淡地说:“此刻的温情,就如同这烟雾一般,眨眼间就会散尽。内战可是很残酷的,可能比你、比我最恐怖的想象还要残酷,珍重吧。” “我走啦。”罗纳德少校在墙上磕净烟灰:“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了。” 他起身,走向战马。 温特斯望着少校的背影:“谢谢您今天伸出援手。” 罗纳德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谢谢你今天不杀之恩。” 温特斯带着斯佳丽、博塔云和长生离开。 罗纳德也重新和他的部队会合。 “走吧。”少校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他召集百夫长们:“看来是抓不着蒙塔涅了。他筹划已久,不会给我们这种机会。撤吧,回热沃丹。” 亚当少尉试探地问:“周围几个村庄地里还有一些庄稼没收获。除了庄稼,还有房子要,烧吗?” “烧?为什么要烧?”罗纳德漫不经心地反问。 亚当少尉硬着头皮回答:“这里的人都是铁心支持蒙塔涅匪帮的死硬分子,和匪徒无异。烧了他们的粮食和房屋,就等于削弱蒙塔涅匪帮的根基。” “哈哈哈哈!”罗纳德凄凉大笑:“农民宁可跟着匪徒走,也不肯帮我这个正牌驻屯官。究竟是我们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烧了它们,我们就真成匪帮了!留着吧,就当是为我们死后在炼狱里少待几天。” 两个大队的热沃丹士兵集结完毕,踏上返回热沃丹的道路。 与此同时,两名信使正在星夜兼程赶赴狼镇。 一名信使是伊什特万中尉,他会带给罗纳德少校一个消息:蒙塔涅匪帮没有撤出热沃丹。相反,他们占据了那座城市。 另一名信使是皮埃尔米切尔,他会带给温特斯一个消息:执行计划B。 A作战计划:调虎离山,攻克热沃丹,带走一切能带走的物资,继续积攒力量; B作战计划备用:调虎离山,占领热沃丹,歼灭罗纳德部,将铁峰郡彻底纳入掌控。 第十七章 食物 得到“蒙塔涅匪帮”占领热沃丹的消息,罗纳德少校一点也不吃惊。 反倒是埃佩尔上尉几近抓狂:“他到底想干嘛?就凭他那点人马,还想守住热沃丹?” 其他百夫长脸色也不好看。 “我们需要补给。”罗纳德咬着烟斗,斗钵里却是空空的。 为了保证出其不意,罗纳德的两个大队轻装出击,除七天干粮以外没携带任何辎重。 尽可能减轻负重,才能快速行军。 他们甚至连帐篷也没有,连罗纳德晚上都是裹着斗篷睡觉。 能把部队建制完整从热沃丹带到狼镇,少校对他的百夫长们已经非常满意。 但是根本不消敌人动手,一场大雨就能彻底摧毁这些新兵的士气。 “我们再难,还能有蒙塔涅难?他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罗纳德忽地大笑:“继续侦查热沃丹!大部队先去小石镇补给。再去圣克镇。如果热沃丹有机可乘,我们就直取热沃丹。反之,则绕路王桥镇,去锤堡!” 锤堡,原是位于热沃丹北面的堡垒,后逐渐发展为五十几户的小镇。 这座小镇向来是热沃丹的门户,控制着铁峰郡主要进出通道。 “埃佩尔上尉。” “在!” 罗纳德重重下令:“带你的百人队,先行一步去锤堡。其他百人队手上的干粮尽量匀给埃佩尔。” “是!”百夫长们精神一振。 “走!咱们去小石镇!”罗纳德大笑:“我倒要看看,这铁峰郡究竟是谁的天下。” 稍晚些时候,皮埃尔也回到狼镇。 温特斯正在马厩里帮着长生找奶长生是头生胎,博塔云不仅奶水不够,还不愿带驹。 听闻皮埃尔带回的口信,他也一点都不吃惊,只是问:“他俩向你解释过原由吗?” “没有。”皮埃尔骑了一天一夜马,人都几乎站不稳:“但是A先生和B先生都支持备用计划。” 虽然帕拉图和维内塔已经闹得脸红,而且帕拉图内部也是一言难尽。 但是维内塔毕竟没有正式介入帕拉图内战,为尽可能保密莫里茨和胡安的身份,温特斯下令以A先生和B先生相称。 “我知道了。”温特斯双手扶着长生的小脑瓜,向着皮埃尔点点头:“你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皮埃尔抬手敬礼,摇摇晃晃地离开马厩。 长生又一次吃上奶,他拼命吮吸着。 吃东西、长大,这是他的本能。 反过来说,不这样做,他便会死。 长生是这样,温特斯的派系也是如此。 见博塔云不再像之前那样抗拒,温特斯缓缓松开双手。 长生“吧嗒吧嗒”地吸着奶。 两个作战计划各有利弊,热沃丹当然好,能占据一座城市当然更好。 但是守不住怎么办? 新垦地行省的统治者,亚当斯将军又会作何反应? 虽然新垦地军团如今被红蔷薇和蓝蔷薇牵制,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容忍一郡的失陷? 凭手上的兵力,能否挡住枫石城的雷霆一击? 而A计划:逐步控制各村镇,变热沃丹为陆地上的孤岛。 那是温特斯更青睐的策略,也是他力主将占领热沃丹放到备用方案的原因。 城市与乡村互相依存,但终究还是城市需要乡村更多一些。 城市需要物资、人力的输入,一旦热沃丹成为孤城,她将不攻自破。 不过计划嘛,终究没有变化快。 战争教会温特斯一点:成败有时不在于计划多完美,而在于执行是否够坚决。 莫里茨和胡安智力健全,他们的判断必定有他们的考虑,温特斯信任他们。 既然选定路线,走下去就好。 “不管前边是什么,总会有办法的。”温特斯摩挲着长生的细软鬃毛,心想。 再一次遭逢兵灾的狼镇,再一次化为焦土。 废墟之中,战士们已是整装待发。 温特斯留在狼镇的战士全部是骑兵,包括他在内共计十八骑,人人双马甚至三马。 安娜、斯佳丽和爱伦、凯瑟琳等女士们都来到镇中心送行。 一些住在附近的狼镇人也自发赶来壮声势,甚至有三名比较富裕的自耕农骑着马、背着标枪主动要帮忙。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不在,因为他们已经第一时间赶赴热沃丹。 “对不起。”温特斯对安娜满是愧疚。 转眼,又是分别。 安娜紧握着温特斯的手。 那天晚上,她也随着狼镇人躲进森林,见证了人们对兵灾的惊恐和无力,见证了狼镇被冲天烈火吞噬,见证了人性中最好和最坏的部分。 她用力抱住温特斯,垫着脚尖在爱人耳畔说:“去吧。这些木屋、教堂,它们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们却把它毁掉,他们不该这样做,他们也没权力这样做。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担心其他人,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言罢,安娜轻吻温特斯的脸颊,把温特斯轻轻推开。 温特斯最后看着安娜,仿佛想要把这一刻的她放进眼睛里。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松开安娜的手。 “请放心,我会照顾好长生。”斯佳丽低声说。 米切尔夫人挽着斯佳丽,向温特斯轻轻颔首。 此情此景,凯瑟琳也不再是往日的态度,她只是对温特斯说:“你要活着,别扔下我姐姐一个人别忘了,你还欠我家一千枚杜卡特。” 温特斯一一谢过前来送行的狼镇人,最后走到皮埃尔面前:“狼镇就交给你了。” “请放心。”皮埃尔的脸色还很苍白,他抬手敬礼。 温特斯点头,踩蹬上马。 他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已被烧成灰烬的铁匠工坊、锯木厂和教堂。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们将重建这一切。”温特斯望着他的战士们的眼睛,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冷峻却坚定的声音。 温特斯从海因里希手中接过遍布血迹、弹痕和焦痕的军旗:“但是现在,跟随我,去夺回重建家园的权利!” 他猛拉缰绳,奔向战场。 战士们毫不犹豫,紧随他而去。 罗纳德少校的撤退之路异常艰辛。 在黑水镇,他没能获取足够的补给,在小石镇也没有。 黑水镇和小石镇虽然没疏散,但是把粮食藏起来已经变成农民的习惯。 士兵还没进村庄,他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即便个别农民没逃掉,抓来一问也是“没有”、“不知道”、“俺们也在挨饿啊!大人”。 看着农民“憨厚老实”的面孔,罗纳德下令用军刀逼他们开口。 雪亮的钢刀架在脖子上,刚才还坚称没粮食的农夫立刻乖乖交待粮窖位置。 但是也有农夫特别死硬,死硬到罗纳德少校不禁怀疑对方真的没粮食。 “不管他有没有,只要不交代,就杀了!”亚当少尉的思路简单粗暴:“得给其他农民看看下场。否则,他们全都会有学有样!” 罗纳德少校沉默不语。 “长官,这都什么时候?您还在纠结是兵是匪?”见少校不回应,亚当少尉咬牙切齿道:“蒙塔涅进热沃丹,我们不是匪,也是匪了!这事我去办!您不用操心,也不用过问。” 亚当少尉说完提刀就走。 “站住!”罗纳德少校喝住百夫长:“你是驻屯官?还是我是驻屯官?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统统放了!一两个死硬的农民,榨干又能有多少粮食?” “可是?”亚当少尉心有不甘。 “可是什么?”罗纳德少校瞪起眼睛:“服从命令!” 吃光在黑水镇和小石镇强征的数量可怜的食物,罗纳德带领八百余名士兵踏上前往圣克镇之路。 就是在圣克镇和小石镇之间的荒野里,温特斯的骑队追上了这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的热沃丹部队。 热沃丹的军官和士兵也看到了温特斯。 毕竟光沿着直线传播,荒野里也没什么遮蔽物。 更主要的是,温特斯根本没有掩藏形迹的意愿。 他孤身一骑,扛着一杆军旗,站在一里外的山坡顶上,光明正大地监视热沃丹部队。 热沃丹部队走,他就走; 热沃丹部队停,他就停; 热沃丹部队休息,他也把军旗插在地上,下马吃干粮。 这是明目张胆的侮辱和轻视。 “他要干嘛?”亚当少尉勃然大怒:“想一个人把我们都杀光?” “别理睬他,只管行军。”罗纳德少校平静地解释:“他在等天黑。能追上来的一定都是精骑,但数量不会多。晚上才是小股精锐骑兵大显身手的时机。” 一名百夫长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公开羞辱,突然脱离队伍,冲向路边山坡上那个身影。 “费伦茨这个蠢货!”罗纳德少校勃然大怒:“把他给我拉回来!” 一名百夫长和另一名传令骑兵闻言,立刻拍马跟上费伦茨少尉。 怒火攻心的费伦茨少尉听到背后传来的呼喊声和马蹄声,不理不睬,只是把战马催动的更快。 “什么狗屁施法者!老子才不信邪!”怒不可遏的费伦茨大吼着,两支簧轮枪分别插在他的马鞍两侧枪袋中,都随时可以击发。 “来啊!蒙塔涅!”费伦茨咆哮如雷:“你要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就来试试我的两杆枪!” 罗纳德、亚当以及所有热沃丹官兵,只看见费伦茨百夫长发狂般冲到山坡上那名骑马者面前。 枪响。 那名骑马者安然无恙。 费伦茨百夫长却摇摇晃晃从马鞍上栽落。 前去救援的费伦茨的两人也没跑掉,被那名骑马者尽数击落。 山坡反斜面跃出一小队陌生骑兵,他们把落马的三人就像叼羊一样抓走,还顺手牵走了三人的战马。 山坡又恢复安宁。 那名骑马者站在山坡上,继续公开侮辱热沃丹官兵。 “别管他。”罗纳德少校下令:“继续走!至少我们知道,他不止一个人。” 亚当少尉气得七窍生烟:“费伦茨!你送死就算逑!还他妈白送三匹马!” 入夜,热沃丹部队在一片树林里休息。 他们的宿营地没有任何防御工事士兵们又累又饿,没力气挖土,也没带工具。 他们各自成堆,用树枝枯叶随便铺成床,便草草睡下。 除了几名哨兵以外,热沃丹部队的宿营地没有任何额外防御。 但是沉静的夜幕里暗藏着杀机。 这片林地是罗纳德少校特意挑选的地形,不仅是因为骑兵在林间难以施展,更是因为树林可以更好地布置伏兵。 热沃丹士兵以树干为木桩,在营地周围拉起三层绊马索没有铁质工具,但是他们带着麻绳。 深夜的林地一片漆黑,绊马索隐藏在黑暗中。 所有热沃丹士兵严阵以待,静候来客。 “来吧,小子。”罗纳德少校抱紧武器,倚着树干,等待马蹄声响起。 他心想:“让你知道我这个老前辈也是有点本事的,让我来给你补补课” 等罗纳德少校再次恢复意识时,天已经亮了。 他猛地跳起来:“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人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少校不知道,其他官兵也不知道,因为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 “啊?怎么了?”亚当少尉擦着口水从梦中惊醒:“蒙塔涅来了吗?” 不,没来。 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夜袭、没有伏击、没有流血,一夜平静,大家都睡得香甜。 罗纳德少校连连苦笑。 不用打仗,士兵们很高兴,只是又要继续赶路。 在森林外的道路正中央,罗纳德少校收到一份礼物: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 费伦茨少尉、另一名百夫长,以及那名传令兵。 三人都没死,连身上的伤口都被仔细地处置过。 随人附带一张便条: “他们不会编草鞋,还是您留着吧。 WM 狼屯派驻军官、八镇保护人” “八镇?”罗纳德少校心头涌上不详的预感:“八镇?!” “他倒是把马也送回来啊!这不就是送回来三个累赘!”亚当少尉破口大骂:“狗逑的维内塔吝啬鬼!” 失败的伏击之夜次日,下午时分。 格达尼圣克镇最南端的小村庄已经被包围。 关于征粮,罗纳德少校积攒出一些经验:绝不能走大路,各村在大路上都有“岗哨”,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孩都可能是眼线。 只要看到大路上有兵过来,农民们眨眼间就能跑得干干净净。 必须走小路,从森林绕,先以大圈包围村庄,再逐渐收拢,才能不叫一个人跑掉。 只是这一整套战术机动难度太高,新兵蛋子没本事完成这般漂亮的分进合击。 罗纳德有充分理由确信,只要他把部队分散在森林里,再集合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人会从此消失。 好在罗纳德少校也不追求完美,能抓住一半农民或是三分之一,就足够。 所以各队还是由百夫长领着,拉成一张到处都是破洞的网,围向小村庄格达尼。 作战计划执行得很好,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 罗纳德少校很满意他的百夫长,包围网已经收拢,而格达尼的村民还没有丝毫察觉。 甚至连一个跑出来的人都没有。 等等?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 亚当少尉向着少校飞马狂奔:“长官!农庄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农庄比前面几个农庄还干净!” “嗯。”罗纳德少校平静地问:“和狼镇的庄子一样干净,是吧?” 亚当少尉愣了一下:“比比狼镇的农庄还干净” “八镇保护人?连圣克镇也?”罗纳德少校喟然长叹:“算了,不必再白费力气,前面所有农庄恐怕和格达尼一样,都已是人去屋空。直接去锤堡!” “喏,这把枪送你。”温特斯把缴获来的簧轮枪送给小狮子:“算是感谢你来帮忙。” 小狮子和他的四名箭筒士也在温特斯的骑队里小狮子原本带来六名侍卫,但其中两人回赤河部送信去了。 “对付帕拉图人,没有报酬我也愿意干。”小狮子接过簧轮枪,玩味地笑着:“只是别叫我们去做送死的活。” “嗯,好的。”温特斯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 温特斯不为所动,令小狮子颇为失望。 “你学得很快嘛,你现在用的不就是我哥的策略?吊着他们,不咬,也不松口。”小狮子继续调笑着问。 但温特斯还是没什么反应。 “嗯嗯,你说得对。”温特斯漫不经心回答。 小狮子讨了个没趣,自顾自摆弄簧轮枪去了 其实温特斯的思绪已经被另一件事情填满,所以他才显得有些迟钝。 “奇怪。”温特斯不停地回想着:“费伦茨打我那一枪,似乎穿透了偏斜术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他默默掏出一个发黑的小本子和一块很小的石墨,随手记下几笔。 圣乔治河把铁峰郡斜着一分为二,大致可以分为南八镇和北八镇。 南八镇比较荒凉,北八镇比较富庶。 热沃丹就坐落在圣乔治河上。 罗纳德少校想去锤堡,只有两条路能过河。 要么走热沃丹,要么走王桥镇。 热沃丹已然走不通,罗纳德只好带兵绕远路,转头前往王桥镇。 饥饿、疲倦、前途渺茫。 三重大山几乎将部队压垮,军官们甚至没法有效约束士兵。 有的士兵直接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还有的士兵干脆跑进森林里,就这样开了小差。 这种情况下,热沃丹军官们不执行军法,就只能看着他们的部队持续而缓慢地崩溃 他们执行军法,军队就会立刻崩溃。 “这仗已经输了。” 热沃丹的军官们每次目光相接,都能通过其他人的眼睛里确认这一点。 他们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等待有人来给他们画上句号。 终于,在王桥镇外,他们碰到最不想遇见、但也是最想遇见的人:由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率领的三支百人队。 罗纳德率领仅剩的部队在王桥镇外扎营,搜集食物,等着温特斯的部队来攻。 而温特斯根本没动武,他只是等到傍晚,在上风口架上几堆火、烤上几只猪、摆上几筐新鲜出炉的面包和几锅羊汤。 又喊了几句诸如“锤堡也已归顺”、“投降不杀”、“这边有吃有喝”、“罗纳德是叛徒”、“十六镇保护人戡乱”之类的话。 罗纳德拼命维系着的部队便彻底崩溃。 一个士兵放下武器跑出来投降,紧接着所有士兵都在往外跑,他们冲向面包、烤猪和羊汤,不顾肉、汤滚烫,拼命往嘴里塞。 饿啊!真是饿啊! 有战马的热沃丹军官试图突围,却一个也没跑掉他们的战马更饿。 安德烈带领骑兵趁势冲入敌人营地,夺下军旗。 自罗纳德以下,所有热沃丹驻屯所军官和士兵,尽数被俘虏。 次日正午。 温特斯蒙塔涅骑马从正门走入热沃丹。 热沃丹父老夹道欢迎。 第十八章 换日 温特斯进城之后,安德烈第一时间拉着他去看仓库。 “热沃丹简直肥的流油!”安德烈喜笑颜开,和温特斯骑马直奔军营:“这下咱们可什么都有了!” 军营的校场上还有许多干涸的血迹,只是尸体已经被清理走。 粮库在军营角落,靠墙角围出一处院子。 安德烈一脚踢开粮库大门,一个个相隔很宽的板屋和粮围出现在温特斯眼前。 温特斯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多的粮食。尽管他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颇受冲击。 安德烈满面春风地介绍:“我检查过,杂粮和小麦对半分,都是今年的。不错吧?” “挺好,我高兴,又有点不高兴。”温特斯看着粮库,眼神复杂:“有这些粮食,咱们就不用饥一顿、饱一顿。可咱们也得知道,这些都是从老百姓手里抢来的。” “想那么多干嘛?落咱们手里,那就是咱们的!”安德烈放声大笑,揽住温特斯肩膀,踌躇满志地说:“还有金库!武器库!统统归了咱们!还是城里好啊!” 看过粮库,安德烈又兴冲冲带着温特斯,要去检查金库和武器库。 财富会向城市集中,单论拿下热沃丹的缴获,劫一千次粮车也没法比。 “巴德呢?”温特斯问。 “老巴在档案库,不知道他搞什么。都是废纸一张,有什么好在意的?”安德烈不以为然,他拉着温特斯:“走走走!咱们去看武器库!” 说巴德,巴德就到。 他带着一份卷轴走进粮库,看到两人都在,笑着问:“怎么样?粮库好吗?” “好啊!好极了!”安德烈大笑。 “我给你们带来一样更好的东西。”巴德把卷轴递给温特斯:“比十个、一百个粮库都好。要我说,在热沃丹的其他缴获加一块,也不如这样东西有价值。” “什么?”温特斯接过卷轴。 “自铁峰郡设立,三十年来所有土地流转、赋税缴纳及人口迁移的记录。”巴德的眼底浮现几缕笑意:“是所有的。” 温特斯展开卷轴,他正拿着记录热沃丹驻屯所所有档案、卷宗的清单,清单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地契需三相验证,各镇的档案存在镇公所,许多已经被毁。购地者手里有一份地契,但是不足为用,更不足为信!只有热沃丹的档案,才是最可靠的记录。”巴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动。 狼镇的地契已经随着老镇公所化为灰烬,其他镇子的地契也多有遗失。 购地者手上的契约难以统计,而且可以伪造,但是热沃丹的地契绝不会有差错。 听到巴德的言语,就连安德烈也若有所思。 “得到它们,我们就能知道哪里有主、哪里无主;我们就能清量亩数、分配耕田;就能按照我们的意愿重新规划天地!”巴德眼眶泛红,问温特斯:“你不是想要砸碎这操蛋的世道?这就是你的第一块基石。” “不,你说错了。”温特斯拉住巴德和安德烈的胳膊:“是我们的。” 正午,蒙塔涅上尉入城。 下午,热沃丹的市政委员就被凶神恶煞的士兵“请”去市政厅开会。 热沃丹辖区共有二十一名市政委员,市内推举十二人,市外推举九人。 完整的热沃丹既包括市区,也包括市区周围的村庄。 一些土地离市区比较近的农民甚至会白天出去种地,晚上回市里休息。 这类农夫虽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市民”,可他们也有热沃丹市的公民权。 另外,因为热沃丹如今有了城墙虽然很低矮,所以她也可以被称为“城市”,而不仅仅是“市”了。 市政委员们战战兢兢来到政厅,本已做好被狠狠杀威风的准备。 但是他们见到的是一位和善的年轻军官:宽肩大手、嘴宽鼻高,眼睛总是笑着,看起来很敦厚。 这位名叫“巴德”的年轻军官,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市政委员们的信任和好感。 巴德中尉耐心地给市政委员们讲解政策。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词:不动。 不加征、不摊派,也不要求市政委员和市民们宣誓效忠。 热沃丹准屯所过去负责什么,新驻屯所就负责什么。 旧驻屯所收多少,新驻屯所就收多少,但会酌情去掉一些不合理项目。 是的,连门牌和办公地点都不换,“血狼帮”现在对外的正式名称是“新驻屯所”。 如果他们能在热沃丹待下去,想来冠在驻屯所前边的新很快就会被省略掉。 市政委员们纷纷松一口气,他们家境殷实、生活安稳,最害怕的莫过于一个“乱”字。 要是按巴德中尉所说,那他们的生活几乎不受影响,也就是驻屯所里换批人罢了。 因为热沃丹一直都是自治状态,准屯所只管三样事:收税、卖地、往死里弄不长眼的土匪。 而且热沃丹很小,将过五百户,人口不到三千,没什么政务。 市政委员一周才开一次会,主要讨论的都是“下水沟该清理了,大家凑点钱吧”之类的小问题。 见巴德中尉好说话,一贯以胆大著称铁匠兼市政委员绍伊问:“中尉大人,之前罗纳德少不,罗纳德匪帮!他们” “不必这样!”巴德笑着打断对方:“我们和罗纳德少校是一家人,只是有一点点分歧,继续叫罗纳德少校就好。我也不是中尉大人,你就叫我中尉、巴德中尉,都可以。” “好的,好的。”虽然对方在笑,但绍伊的膝盖还是不自觉颤了一下。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巴德中尉大人,之前罗纳德少校强征热沃丹治安队入伍。没有治安队,坏分子全都钻出来了,偷窃、抢劫都没人管,您看看能不能” “请放心,我们已经有所考虑。治安,驻屯所先管。原卫队成员优先甄别,没有问题就释放。以后热沃丹的治安,还是由市政厅负责。” 执政委员们心头的大石落地,许多人刚才都在为铁匠邵伊提心吊胆。 热沃丹卫队只有二十人,家小都在市里,放掉也没什么这是六人团讨论的结果。 “你就直说嘛。”巴德笑着对铁匠邵伊说:“虽然罗纳德少校强征城市卫队入伍,但他也把治安抓了起来,而且抓得很好。我们一来,反倒不行了。” 众人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嗓子眼。 “没有没有”邵伊的脑袋摇得像风车一样。 巴德笑着看向一众市政委员:“这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新驻屯所没旁的,只想和大家开诚布公。” 他面带微笑,语出惊人:“我知道,你们最想要的是市库。” 一众市政委员连呼吸都停滞了。 驻屯所的仓库和热沃丹市的仓库是两码事,正如准屯所和市政厅是两套班子。 但是暴躁的堂胡安中尉可不管那么多,见到仓库他先找钥匙,没有钥匙就炸门、拆墙,一间仓库也没放过。 按原计划,应该把热沃丹仓库尽数搬空。 但是胡安和莫里茨决定改换备用计划,于是所有的仓库都被封存起来,严加看管。 巴德和善地安抚众人:“我知道,诸位委员想讨要市库,但是又不敢开口。你们怕我们杀人不眨眼,怕我们面子下不来暗中报复,怕把事情挑明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可以向诸位承诺,上述种种都不会发生。我们是驻屯所,不是土匪。” 市政委员们见巴德中尉眼神平和、语气真诚、不似作伪,稍微松了口气。 自从见到巴德中尉,他们的心就像波浪一样,一会上、一会下。 还是邵伊壮着胆子说软话:“我们确实想问问市库的事情,但是绝没有讨要的意思” “咱们开诚布公,没什么不能谈的,说开才好谈。”巴德的声音醇厚低沉,众人听着很舒服,但是他的话听起来则相反:“我可以在这里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武器库,我们会留下。粮库,我们也会留下。我们需要武器和粮食。” 市政委员们难掩失望之情,因为热沃丹在武库和粮库上花费了许多公帑。 毫不留情戳破希望的泡泡之后,大家反而轻易便接受了现实。 毕竟对方是怎么可能还回武器和粮食? “武库和粮库情况特殊,希望大家体谅。但是热沃丹金库”巴德话锋一转,笑道:“驻屯所将完完整整还给大家,保证一片银角子都不少。” 市政委员们长长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脸颊、皱起的眉心也放松下来。 金库还在,挺好挺好,知足常乐。 巴德继续补充道:“至于重建的城市卫队,驻屯所会免费向他们提供武器和训练。确保他们能承担起维护治安的职责。” 听闻巴德的话,二十一名市政委员齐齐面露喜色。 毕竟之前只答应还人,没答应还武器,想来还得市政厅再掏腰包给卫队购置装备。 但是现在巴德中尉答应给卫队提供武器,大家不用额外出钱,那武库给了就给了吧。 “不仅如此。”巴德的话还没说完,他笑着宣布:“热沃丹武库和粮库的库藏,驻屯所也会折价付款。我们热沃丹准屯所,绝不会平白抢夺诸位市民的宝贵财产!” 铁匠邵伊猛地起立,使劲拍着巴掌。 其他市政委员或快、或慢也纷纷站起来,跟着邵伊鼓掌。 市政大厅里爆发出喧天的掌声,仿佛有上百人在热烈开会。 六人团温特斯、巴德、安德烈、梅森、胡安和莫里茨已经仔细讨论过:粮食和武器不可能还,但是钱可以还。 温特斯不缺钱,不仅手头不缺钱,他还有两吨黄金在大荒原上埋着。 以铁峰郡目前的情况,有金有银也买不到粮食武器。 于是六人团决定,干脆向市政厅“赎买”武库和粮库。 价格有待商榷,但只要不是太过分,市政厅吃点亏也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没有谁比温特斯几人更清楚:抢钱,甚至比要命更能激怒一座城市。 通过平等交易取得互信,热沃丹便能稳住。 六人团最想要的就是“稳定”,没人想看热沃丹起火。 他们也不打算彻底接管热沃丹,只要按数交税,热沃丹继续自治再好不过。 巴德已经拿到热沃丹准屯所的全部档案资料,正在整理。 热沃丹该交多少税、该什么时候交,六人团很清楚,不怕市政委员会“欺生”。 巴德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市政大厅倏然重回安静。 “驻屯所还有个好消息,在这里告诉大家!”巴德继续宣布道:“铁峰郡境内的磨盘税,从此一笔勾销!再也无须缴纳!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使用、制造磨盘!” 市政委员又一次纷纷欢呼、鼓掌。 但他们只是在捧场罢了,不像之前那样真心实意地拍巴掌。 因为他们都是有地位、有身份、有财产的人,对于“磨盘税”并不是很敏感。 磨盘税,即对磨盘征的税。 人不可能吃麦子,人要吃面粉,所以麦子都要在磨盘上过一遭。 于是对于磨盘征税就成为统治者理所当然的选择。 帕拉图共和国还算比较宽容,只是对磨盘征税每块磨盘每个季度缴一次。 且允许制造磨盘的工匠被严格限制数量,确保每块磨盘都登记在案。 而在封建时代的帕拉图,平民必须到各地领主指定的磨坊去磨面。 私藏手摇磨盘是重罪:首犯五鞭,再犯劳役,三犯直接剁胳膊,私造磨盘者绞刑。 一斤麦子拿去磨,回来的面粉只剩八两,甚至七两。 减少的分量都作为“损耗”进入磨坊主的腰包,再流向领主的腰包。 磨盘税,是仍在为生存挣扎的人民最痛恨也是最直接的税。 宣布解除磨盘税的巴德,笑容满足而真诚。 稍后,他又宣布一件大事: “这个周末!”巴德的笑意愈发明朗:“驻屯所将在市广场举办一次公审大会,希望诸位市政委员做榜样、做工作,让每一位热沃丹市民都来参加。” 市政委员们的笑容僵在脸上。 会议结束,市政委员们互相道别、各自回家。 但还没过去半个小时,市区的十二个委员又重新在糖商普里斯金家重逢。 众人围坐在老普里斯金身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今天的事情。 老普里斯金年纪六十有四,身子骨还很硬朗,原是热沃丹最德高望重的市政委员。 只是他年初生过一场大病,便辞掉了市政委员的位置。 众人本想推举他二儿子小普里斯金接替,可老人家坚决不允,最后只得作罢。 辞掉市政委员的职务之后,老普里斯金的身体情况又逐渐好转。 虽然已经卸任,但他还是市政委员会的主心骨,其他人有事都来找他商量。 “新来的那个叫巴德的小军官,好厉害!真的好厉害!”铁匠邵伊费劲地咽着唾沫,感慨道:“就像提着线在摆弄我们,我们一会高兴、一会害怕,完全被他牵着走。” 老普里斯金仔细地听完讲述,皱着眉头问:“那位巴德中尉,每次都用驻屯所自称?” “是啊。”众人点头,有人讪笑道:“叛军进城,自称官厅,真是滑稽。” “糊涂!”老普里斯金一拍桌子,斥责道:“他不当官厅,他撕破脸皮当土匪,你就高兴了?” 说风凉话那人被吓得一抖。 老普里斯金的眉头舒展开:“他们不想当官厅,我们还得哄着他们当;现在他们想当官厅,我们更得捧着他们。生意照做、日子照过,这不是很好?我们身家财产都在热沃丹,你还盼着他们当土匪吗?” “那那个什么公审大会。”邵伊舔着嘴唇问:“咱们去参加吗?他也不说审谁,就说要公审。” “为什么不去?不仅要去!还要带着亲朋好友去!”老普里斯金恨铁不成钢:“他既然自称官厅,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他审我们?要捧着,懂吗?把他们往高处架。他们的姿态越高,热沃丹就越安全。” 其他人闻言,默默点头。 安静了好一会,老普里斯金沉吟着问:“那个号称血狼的领头人,你们这次去,见到了吗?” “没有。”邵伊摇头:“只在他入城时远远见到一次,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军官制服,也很年轻,但看起来蛮威严的。” “他原来是狼屯镇的驻镇官?” “据说是。” “血狼”老普里斯金咀嚼着这个词,问向众人:“好凶险的称呼。你们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狼屯镇呗。”有人露齿笑道。 “不。”老普里斯金摇摇头:“我觉得不止,他叫什么来着?” “姓蒙塔涅,叫什么不知道。”另一个回答。 老普里斯金皱起眉头:“蒙塔涅这可不是帕拉图人的姓氏。” “可能外省人出身?”邵伊试探着问。 “去打听打听,但千万小心。”老普里斯金叮嘱道:“不要释放恶意,我们只是好奇血狼的绰号的来历。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众市政委员纷纷点头。 老普里斯金想了想,又问:“你们去市政厅没有见到他,那他现在在哪里?有人知道吗?” “我知道。”邵伊抢着回答:“听我小舅子说,那个叫血狼的上尉进城只待了一小会。中午还没过,他就又出城了。” “出城了?”老普里斯金双瞳扩散:“从哪边出的城?” “北门!” 温特斯可不知道有人正在研究他。 进城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与安德烈和梅森学长带领一队骑兵再次出城。 骑队带着秘密武器赶往锤堡镇,与胡安河莫里茨会合。 胡安和莫里茨正在围困锤堡。 锤堡和锤堡镇不能划等号,锤堡专指镇中心那座木堡。 “锤堡已经归降”,其实是温特斯信口胡说,就和“十六镇保护人”一样。 他目前只是七镇保护人,锻炉乡并未与他达成协议。 因为锻炉乡就在热沃丹旁边,温特斯的胳膊伸不到那么远。 埃佩尔上尉克服艰难险阻,终于还是抢先一步占领锤堡因为堂胡安压根不知道热沃丹北边还有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小堡垒。 为隐藏行迹,他是王桥镇那条路过得圣乔治河。 锤堡虽小,而且还是木头的,年久失修。 但它的的确确是一座堡垒,强攻得不偿失。 所以此刻此刻,那个举着一块大门板靠近锤堡的男人,正是被老普里斯金念叨着的温特斯“血狼”蒙塔涅。 “埃佩尔学长!”温特斯喊道:“你快出来投降吧!” 堡垒上没有声音。 “匪首罗纳德已经投降啦!就剩你啦!”温特斯从门板后伸手挥舞两面旗帜:“这是他的军旗,你看啊!” “叮”的一声,一支箭插进门板。 埃佩尔上尉探出脑袋,悲愤大吼:“我宁死也不投降!” “你放心!我不杀你!投降免死!”温特斯也探头回应。 “我去你大爷!”埃佩尔上尉又射了一箭。 “你不投降。”温特斯继续尝试以理服人:“那我可要放炮轰你啦!大炮一响,你们都要统统化为齑粉啊!你再想想!” “放屁!”埃佩尔上尉大骂:“热沃丹都没有大炮!你哪来的大炮!” “好,你等着!” 说完,温特斯提着门板,干脆地走了。 他的这番态度,倒是令埃佩尔有些揣揣不安起来。 更不安的是埃佩尔的手下,他们从木墙的缝隙里紧张地向外窥视。 “学长。”温特斯回到梅森身旁:“埃佩尔学长要你轰他。” “他妈跟他废什么话?”战场上的堂胡安永远异常暴躁:“直接轰他不就结了?” “能说服,还是要说服。”莫里茨叹了口气。 梅森学长倒是很谨慎:“我这个炮,只能打打霰弹,对木墙的毁伤效果其实不怎么样。” “你他”堂胡安猛然意识到梅森是前辈,费好大力气生生憋住脏话:“您,您根本就不用装炮弹。放两声空炮,里面那些新兵蛋子就能吓得尿裤子。关键是声音要响,口径要大!” “就是这样。”温特斯也大笑:“我的话,可就不是喊给埃佩尔学长听,而是喊给锤堡里那些士兵听。” “那就试试。”梅森笑道:“好不容易带过来,不放几炮也说不过去。” 他招呼安德烈:“来啊!把炮拉过来!” 安德烈闻言,掀开蒙布。 他和其他骑兵催动战马,拖着四门黑洞洞的火炮缓缓靠近锤堡。 远远看上去,这四门火炮的口径骇人至极,体型也大的惊人。 但是离近看就会露馅,因为它们是木头的。 这就是温特斯、梅森和安德烈从热沃丹带来的秘密武器。 因为是木头的,所以能跟得上骑兵的行军速度。装在马车上,一路颠颠簸簸运过来。 为了欺骗敌人,温特斯还让人给四门木炮刷上黑漆。 加上临时组装的炮车,以及“两匹挽马拼命拖拽大炮”的移动方式,看上去倒真是像模像样。 埃佩尔看到大炮靠近,不禁呆立在原地,他没想到温特斯居然真的有大炮。 但是他越看,越觉得对方的大炮看起来怪怪的。 “操!”他破口大骂:“别害怕!那他妈是木头的!” 但是火炮轰鸣声淹没了他的骂声。 四门木炮依次怒吼,只有一门里面放了炮弹秤砣、碎铁以及其他破烂铁器。 铁箍加固的木炮管被震出裂纹,但还是顶住了内部的压力。 火药燃气推动炮膛里容物喷射而出,飞向锤堡。 “炮弹”砸得锤堡外墙乒乓作响、木屑横飞。 硝烟背后响起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再不投降!让你们统统粉身碎骨!” 锤堡里的新兵蛋子们惊慌地撬开钉住大门的木板,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投降!发发慈悲啊!大人!” 埃佩尔绝望地拔出佩剑,想要自刎。 但是剑刃停在脖子上,怎么也下不去手。越是犹豫,就越是下不去手。 他扔掉佩剑,坐在墙角,委屈地哭了出来。 第十九章 信笺 罗纳德部、埃佩尔部接连被歼灭,新垦地军团在铁峰郡再无可用之兵。 扫平铁峰郡之后,温特斯首先给枫石城送去一封信。 还用热沃丹驻屯所的信使,还走新垦地军团的通信管道。 “叛军”攻占郡首府,本就不可能瞒得过军团耳目。 更何况罗纳德和埃佩尔早已派传令兵向军团请兵求援。 所以温特斯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他大大方方给亚当斯将军写了一封信。 相比送信这件事本身的狂妄态度,温特斯在信中的言辞倒是很谦卑。 他以公式化的下属口吻向亚当斯将军报告,“罗纳德少校出城戡乱,路上遇伏,全军覆没”。 热沃丹目前被他的部队接管,由他本人代理驻屯官一职。 最后,温特斯祝亚当斯将军身体健康,并盼望军团总部早日派来新驻屯官。 收信人是“无上可敬的凯J亚当斯将军”。 寄信人的署名为“帕拉图共和国陆军上尉温特斯蒙塔涅”。 “哥。”临时抄写员夏尔疑惑地问:“为什么我感觉你在故意激怒亚当斯将军,却又好像是在说软话?” “有长进。”温特斯正专心用一把皮绳柄小刀刻棋子:“我就是在说软话。” “说软话亚当斯将军就不打我们啦?”夏尔停下笔,抬头问。 “不,越说软话,枫石城越会派兵来打我们。”温特斯吹掉棋子上的木屑,代表骑士的马首露出形状。 夏尔不解:“那为什么” “我说硬话,亚当斯就会放过我们?”温特斯把刻好的棋子递给海因里希,又拿起一根新的木料。 海因里希接过棋子,小心翼翼地上色。 海因里希面前摆着许多已经上好漆的士兵、骑士和大炮,正在阴干。 罗纳德的办公室,如今已经变成木雕工坊。 “反正亚当斯将军无论如何都会打我们。”夏尔苦思,试探着问:“与其表现的强硬,不如表现的软弱?” “就是这样。”温特斯咳嗽着打开门窗:“漆的味道呛死人,咱们得去个通风好点的地方。” 海因里希使劲点头。 “打听到你爷爷的消息了吗?”温特斯问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黯然摇头。 海因里希的爷爷刽子手“名师”弗朗茨全无音讯,不在热沃丹也不在铁峰郡。 “没关系,继续找。”想起沉默坚毅的老人,温特斯也有些难过:“骑队很快会去临郡侦察,他们也会帮你打听消息的。” “巡回刽子手居无定所,哪里要杀人就去哪里。”海因里希努力微笑着:“也许我爷爷只是退休了。现在的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刽子手。” 温特斯给亚当斯写信的时候。 在海蓝,德贝拉大执政官以及四名督政官也在开闭门会。 除了执政五人团之外,安托尼奥和梅塞尔蒙特第四常备军团军团长也在场。 第三军团目前驻守在塔尼利亚群岛。 第四军团目前在奔流河南岸与联省的第二军团对峙。 把两名军团长秘密召回海蓝,是为商讨一件大事两支军团能抽调多少兵力介入帕拉图? 执政五人团已经达成一致: 尊贵的共和国必须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帕拉图人的“恶意违约”;否则从此之后,维内塔的所有债务人都会蠢蠢欲动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执政会议下定决心要“武装讨债”,召两位将军回来不是要让他们讨论“该不该”,而是询问他们“怎么做”。 但是安托尼奥却罕见对执政团的决议坚决抵制。 “我们的部队一旦开进帕拉图,就等于是和正面联省开战!”安托尼奥当面质问五人团:“尊敬的阁下们,你们有和联省开战的决心吗?维内塔准备好了吗?” 按照安托尼奥的信念,军人不该参与政治决策。 但是这一次,安托尼奥却违背了他长久以来所坚持的东西。 对维内塔最忠诚的将军,德贝拉大执政官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他仔细地解释与阿尔帕德的秘密协议:“我们的军队将以雇佣兵的形式,为帕拉图军政府服务,尽可能避免与联省共和国的正面冲突。” 安托尼奥的眼中凝聚着悲痛:“这些不过是自我欺骗!诸位阁下都在盼望事情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现实往往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坠落。武装干涉帕拉图,最后一定会走到与联省正面开战的路上。那就是真正的联盟内战!兄弟相残!可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远远没有!” “住口!”齐奥打断他的爱将,不让后者再说话:“执政会议的权衡考量,还用你来教吗?” “从军事上,维内塔也许还没准备好。但是从政治上,我们必须做出回应。”德贝拉缓缓对第三军团长说:“如果维内塔的债务人都学着帕拉图人的做法,那会是怎么样?如果我们任凭联省插手并掌控帕拉图,又会如何? 蒙塔和瓦恩本就是联省的傀儡,如果他们再控制帕拉图。维内塔还能独立地存在于世界上吗?无论如何付出什么代价,维内塔至少也要保证帕拉图的独立性,至少使其不倒向联省,才能继续联盟内部的平衡。” 安托尼奥无法反驳德贝拉,因为他知道德贝拉是对的。 联省国土狭小,面积刚过十万平方公里,近似等于维内塔的三分之一。 虽然联省人口稠密、城市富饶,但是论战争潜力,她远不如维内塔与帕拉图。 是凭着强悍的军事力量以及蒙塔、瓦恩两家“傀儡”,联省才与维内塔和帕拉图形成均势。 三方就像一个三角形,互相制衡、互相依存,在外部压力之下,勉强维持着联盟内部的平衡。 如果这个三角形被打破,帕拉图倒向联省,那下一个被吞掉的就是维内塔。 “如果诸位尊贵的阁下决心要出兵,那我请求执政会议现在就着手准备与联省的全面战争。”安托尼奥紧咬着牙:“上古语欲和平,先备战!通用语我请求诸位阁下允许我制定夺取金港、全歼第一军团的战争计划。” 与此同时,圭土城国务宫,联省国务秘书莱昂内尔的办公室,也在进行一场激烈争吵。 “国务秘书先生!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维内塔人控制帕拉图?”联省陆军的第一领导人泰勒上将对着联省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大吼:“维内塔加上帕拉图!联省将要被迫两线作战!到那时,你负得起国家沦丧的责任吗?!” “泰勒将军,是你搞反了因果关系。”国务秘书强压着怒气,尽可能和风细雨:“如果你们陆军不干涉帕拉图,维内塔也不会擅自插手。” “等他们真插手时,就晚了!”陆军第一领导人大吼。 “等他们真插手时,我们再插手也来得及。”国务秘书不紧不慢的回敬。 “国务秘书先生。”泰勒冷笑着问:“你究竟是联省人,还是维内塔人?” “将军阁下。”莱昂内尔的面部肌肉在抽搐,他心平气和地问:“那你究竟是联省人?还是联省陆军的人?” “陆军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保护联省。”泰勒冷冷甩下话,摔门而出。 陆军上将和国务秘书的会晤,就这样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在帝国的心脏无虑宫。 出使归来的纳尔齐亚伯爵经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了无虑宫西南角的一个小小房间。 这个房间不仅小,而且异常朴素,只有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一个男人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正在写着什么。 男人的背后挂着一幅画像,也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 画框里,一位容貌与男人有三分相似的戎装老人正用威严的眼神,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陛下。”纳尔齐亚伯爵自觉走到书桌旁边,帮助男人打开黄色木匣里那些从北疆、南境乃至世界尽头的殖民地送回的信件:“叛党又要自相残杀了。” “不急。”男人裁掉信笺多余的部分,并将其折叠、漆封,放进桌上的红色木匣。 他的动作快而干净,裁掉的信笺放进抽屉,留待下次使用。 他亲自做这些在旁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从不假于人手。 “等着就好。”他说。 第二十章 磨盘 天上换了个太阳是什么感觉? 答案很简单:如果它和之前太阳的一样,那就没有感觉。 热沃丹的市民们便是如此。 大家迷迷糊糊地看着有人出城、有人进城。 按照街头巷尾流传最广、逻辑最严密的说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驻屯官出城剿匪,死了; 土匪进城,乱抢一通,乱了; 新来的上尉赶跑土匪,成为新驻屯官,好了。 “新驻屯所”刻意没有去纠正这种认知,反而在强化它。 因为温特斯对待热沃丹的策略就是“不动”。 他能动用的只有四名正牌军官莫里茨和胡安并不归他指挥。 而他手下能读会写的人,不超过两打。 温特斯很清楚,他没有能力接管热沃丹,他也没有这个意愿、更没有这个必要。 他要的就是稳定,不添乱即可。 原样不动的策略,缺点是“没感觉”。 热沃丹市民没感觉,自然也不会对新来的政权产生任何认同。 面包还得吃、工作还要干、店铺还得开张。 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大家相安无事,继续过日子罢了。 不仅热沃丹的市民没感觉,铁峰郡十六个镇也没感觉。 南八镇的农夫和镇民还知道些消息,北八镇甚至完全没意识到热沃丹已经换了新主人。 但是温特斯在六人团里讨论之后,决定还是要通知大家一声。 铁峰郡,清风镇,石壁村。 三名骑兵风驰电掣般奔入村中心,为首的骑兵高举一面绿色旗帜,意味着他带来了重要的讯息。 按照熟悉的流程,三名骑兵先找到村长、敲钟、聚集村民。 不少村民看见骑兵闯进村,已经躲进村落周围的森林里。 想把他们全都找回来,可需要一番功夫。 为首的骑兵也不浪费这个时间,见村广场的人来了几十个人。 他便找了个马车站上去,向着石壁村的村民宣读告示。 读完之后,他把告示贴在村广场的告示板上。随即上马走人,往下一个村庄去了。 骑兵走了之后,跑进森林的农民们才陆陆续续回到村里。 他们聚集在村广场,看着告示牌上的告示。 新贴上的告示尺寸特别大,一张纸就占了告示板的一半。 上面写的每个字母也特别大,仿佛生怕阅读者会看错。 告示的右下角还有一个巨大的漆印,即便最愚鲁的村民也明白这个漆印的意思:谁敢乱撕,谁就会被绞死。 村里仅有的几名能读的人挤到告示前面,眯着眼睛念给其他人听。 温特斯原本不打算写告示,因为他觉得农夫们不能读,写了也没用。 “你这就想错了。”巴德笑着解释道:“大部分农夫不能读,但是村里总有能读的人,他们可以念给其他人听。印着教义的小传单可是当年加莱宗吸纳信徒的重要手段之一。放心,他们能知道告示上写的是什么。” 于是温特斯亲自起草了一份告示。 巴德看过之后,笑得更加开心:“不能用这种法,村庄里是有识字的人,但他们也只是能看个大概。” “还也不行吗?我都已经尽可能简化了语法。” “写告示可不是简单活,你要按照八岁小孩也能听懂的标准来写。”巴德的笑容愈发多了起来:“还要简洁,必须抓住重点。否则不等听完,前面的内容已经忘得干净。最好是能押韵,像儿歌一样朗朗上口。” 一旁的安德烈吭哧着说:“我想到一句好的。” “什么?” 安德烈清了清嗓子:“吃他娘!穿他娘!血狼来了不纳粮!” “不纳粮!”温特斯把草纸抓成一团狠狠砸向安德烈:“不纳粮你吃什么!” “政治承诺嘛,不就是用来违背的?”安德烈满不在乎道:“要是我们真能打下枫石城,还能有人敢来问我们为什么要纳粮?” “好啦,你就别刺激他了。”巴德知道,问题其实是在“血狼”身上。 温特斯很委屈,当真很委屈。 他从来没有自称过血人、血狼,他也不是那类以恐怖绰号为傲的军人。 但是不知为何,他的绰号一个比一个糟糕,而且越传越广、越传越邪门。 斯派尔船长曾教训他“要是不想一辈子跟着一个难听绰号,就少干这种浑事”。 这句话那时他没往心里去,现在追悔莫及。 就在他进城的第三天,热沃丹各行会突然集体捐出一大笔献金。 温特斯最开始很高兴,亲自接见、感谢各行会的主席。 直到其中一人说漏嘴,说这些都是“送给血狼大人”的钱。 听到这话,温特斯登时变了脸色。 说话那人胆子又太小,竟然被吓到当场失禁。 最后还是巴德给“血狼大人”收拾烂摊子,事后又给温特斯好一顿说教。 总而言之,温特斯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血狼”这个词。 “不过这句宣传语挺好。”巴德笑着接过纸笔:“就改成吃他娘、穿他娘、今年秋天不纳粮吧。” 住在石壁村西头的叶根尼“大眼”小心地在森林多待了一段时间。 确认举着绿旗的骑兵没有回来,他才走出林子,所以回村比较晚。 等他走到村广场的时候,发现村民们都聚在广场上,三五成群地闲聊着。 告示已经念完,而且还念了好几遍。 “怎么回事?都说啥了?”大眼叶根尼紧忙找到他的邻居渔夫兼农民伊利亚 “我也没太听明白。”渔夫伊利亚挠着后脑勺说:“好像是城里的驻屯所换了个新老爷。” “村长换了吗?” “没有。” “镇长换了吗?” “也没有。” “呸,那关咱们庄稼汉什么事?”叶根尼啐了一口。 还留在石壁村的农民都是自耕农。他们有土地、有房屋,没法像长工、佃农那样一走了之。 太平光景,自耕农的生活条件比起底层的无地农民要好得多。 而现在,他们不过是在挣扎活着。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甘愿忍受盘剥,他们只是逃不掉而已。 “新老爷挺好,免了今年秋天的粮赋。”伊利亚念叨着:“吃他娘、穿他娘、今年秋天不纳粮。” “可去他妈的吧!”叶根尼的大眼睛瞪得更加的大:“都他妈快种冬小麦了!还秋天呢!再说前一阵子不是还派征粮队下来割咱们的麦子?” 另一名农夫普希安插嘴道:“新老爷还说要剿匪。” “哪个老爷不说要剿匪?可是哪个真管过吗?土匪不是照样欺负咱?”叶根尼越说越生气,他狠狠一跺脚:“他妈的!什么狗屁新老爷,还是他妈同一条裤子,只不过是裤裆朝后开罢了!操!” 周围的几个农民也被说中伤心事。 土匪、赋税、兵灾,农民辛辛苦苦种地生活,却要一年到头受人欺压。 光是石壁村,就已经有好几户农民被逼得走投无路,离家逃难。不知是当了兵、投了匪、还是死了。 周围一圈的农夫都沉默着。 “对了。”伊利亚高兴地告诉邻居:“新老爷说,以后再也没有磨盘税!随便磨、随便埽、谁想去造就去造!” 叶尼根愣住了。 呆立半晌,叶尼根才开口:“那新来的是个好老爷。” 温特斯的策略不仅是热沃丹“不动”,乡村地区也“不动”。 “之前一段时间太乱。”温特斯向其他人解释想法:“大家都想念原来的生活,大家都渴望安全感。所以我们要先稳定铁峰郡,能不动,就不动。 而且我们也没有管理一个郡的行政经验。马车没坏就别去乱敲,铁峰郡还能正常运转我们就别去乱动。农民种地还用得着我们去管吗?” 不过温特斯很快发现他是在对牛弹琴。 现在能参与决策会议的共有六个人,温特斯自己、巴德、安德烈、梅森、莫里茨和胡安。 胡安学长和安德烈压根不关心这些; 莫里茨中校开会时永远昏昏欲睡; 梅森学长一心念着他的“马拽大炮”构想,满脑子都是“去哪能搞两门真正的大炮回来”。 就更别说莫里茨中校和胡安学长另有目的。 “你知道除了给你收尸,我还有什么任务吗?”莫里茨问温特斯。 “不知道。”温特斯回答:“但我估计和您选择B作战计划有关系。” 莫里茨又指着安德烈和巴德问:“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没维内塔吗?” 温特斯猜到了一些眉目,但他不想说出口。 “是维内塔要他们留在这里。”莫里茨叹了口气:“你们的母国不仅不想接你们回去,还想让你们留在帕拉图。你们回国,维内塔不过多几个尉官。你们留在帕拉图,维内塔就有许多宝贵的抓手和眼线。” “是这样吗?”温特斯问安德烈。 安德烈点点头,他的眼神很复杂。 “都一个样,我不意外。”温特斯已经麻木:“帕拉图人不拿我们当人,维内塔也差不多。” “你倒是成熟不少。”莫里茨微笑道。 温特斯追问:“所以呢?您和胡安学长认为我这笔小买卖是一次很好的投资机会,如果能尽快壮大,就能牵制新垦地军团乃至诸王堡的红蔷薇?所以你们才决定采取备用计划?为了维内塔?” “不是,我帮你是因为我高兴。”莫里茨真诚地回答:“我只是更喜欢B计划罢了。既然能一口气歼灭罗纳德部,就没必要给大家造成更多伤害。” “我也不是,我就是来带你回去的。”堂胡安插嘴道:“我帮你打仗,是因为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你不是求我了吗?” 最后,温特斯悲哀地发现,小小的会议室里,真正关心农民的只有巴德和他两个人。 六人会议彻底变成形式,到最后只有巴德和温特斯两人商量。 “说得对。”巴德赞同道:“马车没坏就别去乱敲,以咱们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够掌控整个铁峰郡。所以一切如常就是最好的。” 所以铁峰郡的乡村地区也暂时“不动”。 不动的坏处,是没有感觉。 不动的好处,也是没有感觉。 大家没有感觉,日子照样过,正是温特斯想要的结果。 市民没感觉、自耕农没感觉,不代表其他人没感觉。 聚集在热沃丹城外的流民、灾民以及温特斯手上俘虏他们的生活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令他们感到深深的不安、焦虑和惶恐。 因为温特斯要“编户齐民”。 第二十一章 编户 “是要杀!还是要放了我们!”亚当少尉猛踢房门,冲着看守者怒吼:愤怒大吼:“痛快一点!干嘛折磨人啊!混蛋!” 可惜,屋外的士兵如同是聋子,对暴怒的少尉俘虏视而不见。 这令洛夫伦西克斯亚当的怒火愈发旺盛,他狠狠撞击房门:“开门!开门!开门!” 房顶都随着他的撞击而颤抖,细细的灰尘落下来,在阳光中飞舞。 外面士兵依旧不言语,只是搬来几根木头把门顶住。 “够啦!”隔壁的罗纳德少校喝止少尉:“省点力气!别把自己搞受伤。” 听到少校的话,亚当喘着粗气停下。 军官俘虏被单独关押在热沃丹外面的一处农舍。 他们既没被杀、也没被放走,每日两餐供应,就这样关着。 最开始,有人认为温特斯是要招降他们,大家还为此相约不当叛徒。 可那位小学弟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 再然后,有人认为温特斯是把用他们换赎金、或是当成谈判的筹码。 但外面的看守也没表现出过这种意思,准确来说,看守根本不与他们交谈。 因此被俘军官们心中的焦躁和不安与日俱增。 “学长!”亚当走到埃佩尔上尉身旁:“你倒是说两句话呀!外面情况怎么样?亚当斯将军什么时候能派兵来?您到底是怎么了?” 农舍很小,只有两间房。罗纳德少校一间,其他尉官一间。 尉官之中,埃佩尔原本就是少校的副手,众尉官自然拿他当主心骨。 可自从上尉被关进来,一句话也没说过。 他变成了只会走动而没有灵魂的肉体,既不忧虑,也不愤怒,唯有麻木。 亚当大喊大叫,埃佩尔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抱着膝盖、望着窗外。 “蒙塔涅那混蛋,究竟是怎么把您弄成这副模样?”亚当心疼又生气,他冲到窗口,对着看守大吼:“把温特斯蒙塔涅叫过来!他到底对埃佩尔学长施了什么邪法!对维内塔人严重的地域歧视言论!” “亚当。”埃佩尔突然开口:“你过来。” 亚当先是一惊,下意识走到学长身旁。 埃佩尔拍了拍地板:“坐下。” 亚当乖乖坐下。 然后,埃佩尔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亚当坐了一会,又气愤地站起来。 “旧语温特斯在干什么,我大概猜到一些。”伊什特万中尉抱着双臂,靠在窗户旁,仔细观察着农舍外面:“旧语很有意思。” 军官们不想被看守听懂谈话内容时,就会换成旧语。 “旧语您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亚当惊喜地问。 伊什特万吐出一个词:“旧语垦荒法令。” “旧语什么?” “旧语军团总部的垦荒法令,就是招募流民开荒。你没发现,这几天以来,外边一个流民也见不到?” “旧语蒙塔涅在搞什么不紧要。”亚当的心思全然在另一件事上:“旧语埃佩尔学长的心智被巫术弄坏了。您带头,我们想个办法逃走!” “旧语逃不掉的,连乘马也没有,怎么逃?”伊什特万轻笑一声:“旧语不过可以试试。” 温特斯不是在故意晾着学长们,而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忙,忙到把学长们都给忘了。 温特斯把手头的全部斥候都派向铁峰郡相邻的白山郡Mont Bange,意为战士,监视新垦地军团的一举一动。 同时,莫里茨中校、胡安中尉和安德烈正在带领骑队日夜巡视进出铁峰郡的大小道路,张网拦截从白山郡和沃涅郡进入铁峰郡的哨探。 温特斯签发了封锁令:未经驻屯所批准,任何人不得离开铁峰郡,任何人也不得进入铁峰郡。 他要尽可能把铁峰郡藏在迷雾里面。 而温特斯当下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城外的流民营地,他甚至吃住都在流民营里。 巴德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城内,负责处理热沃丹的大小事务。 至于理查德梅森上尉,作为军衔并列第二高的军官,梅森学长整日不见踪影,每天大清早便骑马出城,入夜才回来,据说是在寻访铸钟匠。 流民营地,气氛肃杀。 大批逃难农民来到热沃丹乞讨,而热沃丹不允许流民进城,只在城外每日放粥,甚至临时修筑城墙以阻挡流民。 守在城外的灾民用几根木棍支起帐篷勉强住下,他们越聚越多,最终自然形成一处巨大、肮脏又泥泞的营地。 这所谓的营地,根本没有营墙或是“边界”这种东西。 但是现在,它有了。 莫里茨和堂胡安攻入热沃丹之后,第一时间派兵控制住了流民营。 巴德抵达热沃丹之后,更是加大了对流民营的控制力度。 原本没有边界的流民营地,如今周围有两圈用木桩、绳索围成的“墙”。 两圈墙之间大约有六米的间距,披坚执锐的士兵在其中巡逻。 任何擅入两墙间空地的流民都将被处以鞭刑,再犯绞死这是巴德亲自制定的规矩。 “不准逃!不准吵!发粥时不准抢!”这是巴德给流民们定的三条规矩,而惩罚手段很单调,只有两样:首犯三鞭、再犯绞死。 空地的木桩上挂着的尸体,就是最直白的警告。 连安德烈和堂胡安都感觉巴德做得太过头了,更别说是温特斯、莫里茨和梅森。 但是巴德坚决要这样做。 罗纳德少校拿流民没什么好办法,他挑选年轻力壮的男性当兵,剩下的就扔在城外,每天发放一些煮了又煮的麦粥。 他只是在拖延。 而温特斯和巴德,要彻底解决问题。 “叫什么?”温特斯头也不抬地问。 面前的逃难农夫战战兢兢地回答:“彼得。” 在彼得身后,衣衫褴褛的灾民排成长队,看不到尽头,一直延伸到流民营地深处。 倒不是他们自觉排队,而是鞭子和棍棒打在身上太疼。 听到农夫自称彼得,温特斯头痛欲裂,因为这是他今天遇到的第十四个彼得。 也是没办法,从平民百姓到王公贵族,人人都是翻来覆去地用那些常用名。 更别说有些教会贵族还会限制选择,规定属民必须从经书里挑名字。 许多农夫一生都不会离开他们的小村庄,人口有限,名字重复也没什么。 但是温特斯现在要编户齐民,名字重复便成为困扰他的大问题。 好在他已经想到办法。 “你是哪个镇、哪个村的人?”温特斯问农夫。 “清风镇。”农夫小声回答:“石壁村。” 他不敢大声说话,因为流民营实施军法,严禁喧哗。 谁敢大声吵嚷,立刻就会被抓出去抽鞭子。 全靠这般酷烈手段,不到三百的士兵才暂时压制住人数几十倍于他们的流民。 这不是长久之计,温特斯必须赶在爆炸前泄压。 看着面前的农夫因为常年劳作而晒得黝黑的面庞,温特斯无奈道:“你长得黑,你就叫彼得布莱克Peter Back。” 名为彼得的农夫愣住,好一会才点头。 温特斯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行潦草字母:“你是清风镇、石壁村的彼得布莱克,不要和别的彼得布莱克搞混。” “大人”彼得怯生生地问:“还有别的彼得布莱克吗?” “有。”温特斯轻哼一声:“有的是。年龄?” “什么?” “你多大?!” “三十一。” “家里有地吗?” “没有,我给克瓦老爷种甜菜。” “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也没有孩子,对吧?” “没有。” “父亲、母亲,还在吗?” 彼得的鼻子发酸:“都不在了。” “节哀。”温特斯叹了口气:“好好活着,会有活路的。” 彼得不明所以,愣愣地点头。 温特斯又拿出一块小木牌,在上面写下清风镇、石壁村的彼得布莱克,递给对方。 “这上面是你的名字,以后要凭这个领吃的。”温特斯指了指身后:“去那边,把这个给那人看,去清风镇的营地。” 彼得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傻站在原地。 “过去!”温特斯不自觉瞪起眼睛。 这下彼得懂了,他跑向前面。 他忍不住掏出小木牌看,上面有一行字母,还有一串数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彼得心想,有人教过他认名字,但他总是记不住。 没往前跑几步,他便被另一名士兵拦下。 对方蛮横地抢过他的木牌,看了一下,又粗暴地塞回给他。 “清风镇的!去最南边那片营区!”士兵粗声粗气地告诫道:“走错可是要吃鞭子!” 清风镇、石壁村的彼得布莱克一直走到最南边。 再次被检查木牌后,负责把门的士兵放他进入了清风镇营区,还塞给他一大块黑面包。 在营区里,他意外见到了他的同乡另一位彼得。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称“鱼眼彼得”的同乡也在流民营地里。 “你叫啥彼得?”鱼眼抢着问,他高兴地说:“大人说鱼眼难听又拗口。所以我现在不叫鱼眼,叫彼得费雪Fisher啦!” “我现在叫彼得布莱克。”彼得布莱克略带自豪地回答。 在另一边,又一个农夫来到温特斯面前。 “叫什么?”温特斯头也不抬的问。 “彼得。”农夫小声回答。 温特斯的胸腔最深处传出一声呻吟,他的头更疼了。 必须分开流民,绝不能让他们扎堆,这是六人团的一致看法。 对于流民而言,数量就是勇气。 一个灾民可能胆小怕事,但一百个灾民敢洗劫村庄,而一万个灾民就能掳掠城市。 必须要把流民分开,但是又不能分得太散碎,否则不便管理。 按照出身地划为十六个分营,就成为最合理的策略。 而且和同乡待在一切,流民会比较有安全感。 温特斯不知道白狮是如何具体“编户齐民”,他只能按照他的思路来办。 “把百姓像编筐一样编起来”,首先得知道有多少百姓。 温特斯将城外所有流民以家庭为单位,按照男女、年龄、出身地、身体是否健全、家庭成员和财产五项登记造册。 他手下所有能读会写的士兵,都被调来登记流民,包括温特斯也亲自上阵。 他还从城里各家商行借来三十三名记账员和抄写员。 “血狼”开口,商人们高高兴兴把他们的雇员送了过来。 温特斯还临时给一些聪明伶俐的士兵上课,教会他们看最基础的单词。 例如把守清风镇营地的士兵,他压根不会读把一名能读写的士兵送去看门太浪费。 但他仍旧能很好履行职责,因为温特斯就教会了他认清风镇这个词。 流民离开大营地,经过甄别、登记之后,进入各镇分营。 这套流程虽有磕绊,但是总体有序。 随着众人逐渐熟悉手上的工作,效率也变得越来越高。 而且比起肮脏污浊的流民营,按照临时军营规划的新营地明显更舒适。 温特斯甚至亲自带人给每个营地都挖了厕所防疫可是重中之重。 进入分营之后,第一时间给流民发吃的。 不是稀粥、而是面包,肚子吃饱,就不会惊慌。 反正流民也没什么财产,他们的所有财产都背在肩上、提在手里,哪里有吃得去哪里倒是有点像游牧的赫德人。 温特斯痛恨重复性劳动。 给流民起名起到头昏脑胀、写字母写到都快不认识单词的他忍不住想:“要是流民都能读写该多好!他们自己动手写,我看一眼就行了。” 但是很快,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怎么可能人人都能读会写?那得是在天堂吧? “或者我把战士们都教会?”温特斯又想出一个替代方案:“让他们来干这活,我就不用干。” 他正这样想着,夏尔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 “您怎么还在这里?”夏尔撑着膝盖,喘着粗气问:“您忘了今天谁来?” “怎么?”温特斯反问,他手上动作却不停,准确地把一张登记纸放进十六个木匣之一。 “纳瓦雷小姐今天来热沃丹!” 温特斯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撞得向后倒去。 “夏尔!”温特斯扶起椅子,把夏尔按到座位上,又把羽毛笔塞进夏尔手里:“你来!” 说完,他跃上马鞍,飞也似地疾驰而去。 虽然,还没站稳脚跟就急匆匆把家眷带来热沃丹非常不理智。 但是,温特斯实在太想安娜,安娜也想温特斯。 所以皮埃尔来热沃丹会合时,顺便也把女眷们护送过来。 温特斯本来该去迎接,可他见到安娜时,安娜已经在驻屯所的军官宅邸等着他。 “您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前来,我和姐姐实在倍感荣幸。”凯瑟琳笑靥如花,向温特斯屈膝施礼。她不愿离开姐姐,也跟着来了热沃丹。 这种程度的冷嘲热讽,温特斯已经可以做到无视。 他直直走到安娜身旁,使劲抱住安娜。 凯瑟琳惊呼一声,愤愤地踢了温特斯小腿一下,转身离开房间。 “你不该过来,这里太危险。”温特斯紧紧抱住爱人。 安娜揽住爱人的脖颈:“可是你不是在这里吗?” 温特斯在马厩找见皮埃尔和斯佳丽。 长生和博塔云也被带到热沃丹,斯佳丽在给长生把奶,皮埃尔陪着妹妹。 斯佳丽见到温特斯,第一句话:“博塔云不下奶,我想给长生喂羊奶和牛奶喝。” 长生已经有一点小马驹的模样,褪去几分刚出生时那种脆弱感。 温特斯抚摸着长生:“好呀,我去找。” “喝羊奶长大的马?”皮埃尔打趣道:“还能骑吗?再找一匹带驹的骒马吧。” 把斯佳丽留在马厩,温特斯和皮埃尔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个事,只能你去办。”温特斯对皮埃尔说。 “我去。”皮埃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温特斯没说旁的,他和小杜萨克之间,什么也不必多说。 他不需要解释事情有多重要、为什么一定要皮埃尔去。 皮埃尔也不会抱怨他舟车劳顿、往返热沃丹和狼镇,一直没闲下来过。 “贝里昂索亚。”温特斯说出一个名字。 “铁匠、厨子。”皮埃尔点头。 “他被蓝蔷薇扣着,也就是在阿尔帕德手里。”温特斯看着皮埃尔:“我要你去确定他的位置。” 皮埃尔平静地点头。 阿尔帕德手上有大量杜萨克骑兵,所以沉稳机敏又是杜萨克的皮埃尔,是唯一适合这项任务的人。 “你想带谁去?” “瓦希卡,再挑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杜萨克。” “还需要什么?” “金币,很多的金币。” “去找巴德中尉,需要什么都可以去找他。” “是。” “千万小心。”温特斯捏了捏皮埃尔的肩膀:“确认位置就好。不必强行救人,我会亲自去的。” “请放心。”皮埃尔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温特斯少有的说“给我上”而不是“跟我上”,但是他已经不是百夫长,他必须适应让下属独立去做某样事,他也得学着信赖、依靠下属。 温特斯本想再嘱托几句。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匹红鬃色的战马驰入驰入庭院,骑在上面的正是安格鲁。 “百夫长。”安格鲁滚鞍下马,交给温特斯两封信:“B先生要给您。” 两封信,一封带着新垦地军团的标志,另一封上面画着黑十字意为十万火急。 温特斯先看的是新垦地军团的信,看着看着,他的眉梢轻轻挑起。 然后他扫过一眼黑十字信笺。 “怎么了?”皮埃尔有些担忧地问。 温特斯把信递给皮埃尔。 第一封信来自枫石城、新垦地军团总部。 没有说明收信者是谁,只用了热沃丹驻屯所这个称呼。 内容很简单,军团总部要求热沃丹驻屯所上交今年秋季应缴纳的粮赋。 第二封信来自莫里茨少校。 内容更简单:白山郡、沃涅郡的新垦地军团部队,正在集结。 第二十二章 抗税 以热沃丹现有的仓储,交足枫石城要求的定额绰绰有余。 但是 “不交!妈的!一颗粮食都不交!”安德烈气得大叫:“送一张纸过来,就想让我们乖乖交粮交钱?下次他要命,是不是也得给他?” 温特斯摆弄着一柄小刀:“我看,即便交上粮食,亚当斯也照样会出兵。” 在拒不交粮这件事上,六人不需要讨论就达成一致。 不交粮容易,问题是接下来该如何? 当下局势堪称内忧外患。 外面,沃涅郡和白山郡,至少八个大队的敌军正在集结。 里面,流民是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热沃丹同样暗流涌动。 温特斯对于北八镇没有任何掌控力,而他在南八镇的影响力是基于庄园主阶层的支持。 平叛部队一到,热沃丹会再次夹道欢迎,南八镇乡绅们也将迅速匍匐在新垦地军团脚边。 说到底,只有狼镇百姓真心实意拥戴温特斯。 剩下的都是墙头草,谁赢就跟谁走。 夺取热沃丹之战,他们小鱼吞大鱼,吃的太撑。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军团的拳头就挥了过来。 造成眼下局面的第二责任人,堂胡安中尉漫不经心道:“我和中校不是没有考虑。搬空仓库,让出热沃丹,退回狼镇。他想来,就让他来嘛。” “他来就退,他不来就占住热沃丹。这样的话,最坏也不过是原计划的结果。”第一责任人莫里茨中校也不着急。 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 好在几人不至于被热沃丹这种边陲小城迷住眼睛。 安德烈猛地拍桌,恶狠狠地说:“咱们占不住,也不给他们留!一把火烧光热沃丹!粮食都带走,我们退到狼镇和黑水镇!两百公里赤地,补给线够他受的!敢来就吃掉他们,咱们打进白山郡和沃涅郡去。” 听到这话,梅森学长笑不可抑:“犯不着这样,枫石城这次没有不惜代价消灭我们的意思。不仅不能退,还要打。打疼他们,应该能安稳到明年五月。” 学长今天回来以后一直闷闷不乐,开会也心不在焉,这还是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安德烈被笑得气恼:“您为什么这样说?” “道理不是显而易见?”梅森支着下巴,反问:“明年五月有什么?” “有什么?”安德烈追问。 温特斯已经想通梅森学长的意思:“麦熟!” “就这么简单。”梅森理所当然地说:“我若是亚当斯将军,绝不会在今年冬季大举动兵。帕拉图人打赫德人专挑冬天,是因为冬天荒原路好走,而且冬天是赫德人牧群最脆弱的季节。在帕拉图境内,可正好相反。” 见其他人都专心致志地听着,梅森学长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他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冬季适合防御,不适合进攻。如果亚当斯将军尚存理智,明年五月份才是他出兵的好时机。麦熟,补给压力就小。我们弃城撤退,他们可以割我们的麦子。我们坚守不退,他们便把我们歼灭。 我们的士兵缺乏训练、士气低下,亚当斯将军的部队同样需要训练。与其急匆匆来打我们,不如今冬整训部队,明年麦熟再出兵。亚当斯将军财力、储粮和兵力都远胜我方,无论如何考虑,时间都在他那边。” “就是这样。”梅森学长一摊手,尴尬地笑了笑。 会议室里很安静。 “说得好!”温特斯拍桌,为学长喝彩。 拍桌、敲杯、跺脚是陆院和军队常用的炒热气氛的方式,温特斯手边没有酒杯,跺脚又有失体统,所以只能拍桌。 巴德和堂胡安第一时间响应,安德烈和莫里茨随后跟上。 几个人把桌子拍得隆隆响,如同马蹄声一般急促。 一楼的士兵和员不明所以地看向二楼会议室,不知道的还以为军官们在拆房子。 “我们是陶罐,亚当斯是瓷瓶。”温特斯有些伤感地引用一位前辈的教导:“瓷器不会和陶罐碰。” 莫里茨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亚当斯那般精明的家伙,肯定不愿意和我们咬牙血拼。依我看,他是做两手打算。若我们不堪一击,他便顺势收复热沃丹。若我们这陶罐确实有点硬,他就等到明年,搬出铁锤来砸我们。今年冬季的动作,大不了当成演习。” 温特斯拍板定音:“不能让出热沃丹!” 既然目的已经明确,接下来就是围绕它制定作战计划。 温特斯搬出一幅还没完工的大比例尺地图,是他根据杰士卡中校的地图集绘制而来。 莫里茨中校突然想起什么,对温特斯说道:“既然如此,有个人你得见一见。” “什么人?” “当然是来送信的人。”莫里茨中校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我把他抓过来了。” 温特斯去见那个新垦地军团的信使。 留在会议室的堂胡安热情地揽住梅森学长的肩膀:“前辈,咱们步炮不分家,以后应该多在一起喝酒。” 梅森和温特斯关系紧密,胡安也曾与温特斯并肩作战,而且还是温特斯的直系前辈。 但是堂胡安和理查德梅森之间是真的不熟。 梅森是炮兵科出身,而胡安是步兵科出身,两人只有一层校友的关系。 再加上胡安天性别扭,懒得与别人亲近,所以两人称不上有多要好。 胡安突然这般热情,令梅森很不适应,他连连点头。 胡安打趣道:“您不妨数数,他们仨都是骑兵科,骑兵一下子占住三票。我们步兵科和炮兵科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凑足三票与他们形成战略均势。” 梅森又回到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不在焉地点头。 “您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我帮您分分忧?” “唉。”梅森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没什么。” “怎么啦?说说看嘛。” “我今天抽空回了趟牧场。” “牧场?”胡安微微皱眉:“然后呢?” “该死的罗纳德!”梅森的声音都带着颤抖,心里的悲痛和愤怒再也无法按捺,他拍桌大骂:“把我呕心沥血培育的种猪全都他妈给宰了!” 在驻屯所的监狱里,温特斯见到了新垦地军团的信使。 出乎他意料,来送信的竟然是一位校官。 对方背靠着墙,正在打盹,仿佛他不是身处潮湿阴暗的监狱,只是家中客厅小憩。 见到温特斯过来,校官神色自若地打招呼:“日安,蒙塔涅上尉。” 温特斯没见过对方,想来对方也不曾见过他。 “又该如何称呼您?”温特斯反问。 “施蒂贝尔佐尔坦,少校。”施蒂贝尔少校笑着说:“就不用敬礼啦,不然我还得还礼。” 温特斯点头。 “军团总部的公,不知你收到没有。”施蒂贝尔少校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收到了。” “收到就好,虽然不是亲自交到你手里,我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施蒂贝尔面带微笑:“那你的答复又是什么呢?” 温特斯拖过椅子坐下,干脆地回答:“不交。” “蒙塔涅上尉。”施蒂贝尔少校拍了拍制裤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问:“你是想当军阀吗?” “军阀?军阀要割据自立、盘剥人民、看机下注。我可不想成为军阀。”温特斯冷笑:“在新垦地,最大的军阀不正是凯亚当斯?” 牢房里的空气都变冷三分。 “无论如何,亚当斯将军维持住了新垦地行省的秩序,他没让战火烧到新垦地来。”施蒂贝尔叹了口气:“你觉得新垦地的人民很悲惨吗?不妨去看看烬流江两岸那里曾是帕拉图最富饶的土地,你就会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 温特斯没有接话。 “亚当斯将军在招募流民开荒,他在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施蒂贝尔少校冷峻地看着温特斯:“交足定额,你想在铁峰郡过家家,随你。” “一粒麦子、一勺面粉,我都不会交。”温特斯直视少校双眼:“亚当斯将军想要,让他亲自来取。” “亚当斯将军把战火挡在新垦地之外,而你却想在新垦地燃起熊熊大火。”施蒂贝尔少校眯起眼睛:“你知道你要杀死多少人吗?亚当斯将军迄今为止杀的人,甚至不会有你将来杀的零头多。” “你不必和我说这些!不付出鲜血,就没有胜利。你我都清楚这一点。”温特斯直视少校的双眼:“我的人若是不愿意为我而死,你们会知道的。我的人若是愿意为我而死,你们也会知道的。我倒是想问你,又有几个人愿意为亚当斯将军而死?” 施蒂贝尔嗤笑一声,叹息道:“看来,我是没法说服你。” 温特斯没有说话,倏然,他的余光看到施蒂贝尔少校左手的拇指按住了无名指。 温特斯的身体就像被猛地投入冰水,全身寒毛竖起。 他几乎不经思考,瞬间进入施法状态,全力发动裂解术,把所有的“魔力”都灌进施蒂贝尔少校的头颅。 “砰”的一声,施蒂贝尔少校的颅骨被扯碎。 鲜血和脑浆溅到温特斯全身。 守在外面的莫里茨听到异响,冲进监牢。 他眼前的景象异乎寻常惨烈:信使的头骨被扯成几瓣,耷拉在肩膀上。滑腻的大脑裸露出来,但是只剩下半个。死者的心脏还没停止搏动,红色浆液从动脉血管断面一股一股往外涌。 而温特斯站在尸体面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莫里茨皱眉走到尸体旁边,着手检查死者。 “这个人。”温特斯沉思着:“可能是施法者。” “理由?”莫里茨摸向尸体上衣的暗袋,试图找到施法材料。 温特斯摆出一个手势左手拇指按住无名指,给莫里茨中校看。 他的手势,是联盟施法者的标准法术手势。 莫里茨停下动作,眉心拧得更紧。 温特斯已不再使用手势施法,因他只用两项法术作战,没必要加上手势,他现在追求的是速度和爆发力。 莫里茨中校更不需要手势施法,他只用一门法术作战。 也许正是温特斯这一点点的速度优势,在刚刚救了他。 然而他现在并不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施法者。 莫里茨看穿温特斯的想法,沉声说:“用不着纠结,杀了就杀了。做得对,宁可错杀,也不能给他机会。” 亚当斯将军注定收不到蒙塔涅上尉的答复。 或许没有答复,本身就是明确的答复。 内战,不仅没有任何温情可言,甚至比纯粹的敌我厮杀更加残酷。 罗纳德少校的告诫,飞快地被温特斯验证。 虽然火已经烧到靴子边,但是事情还得一样一样做。 眼下的头等大事是处理流民营地。 就在军团总部公送达的第二天,城外的全部流民终于被全部甄别、登记,并根据出身地被分置在十六个小型营地里。 巴德拿着厚厚的登记册,突然问温特斯和其他人:“你们知道什么是末日审判书吗?” 宗教方面的问题,向来是温特斯的知识盲区。 但即便是其他人,同样不知道末日审判书是什么,只觉得听起来很吓人。 “大约五百年前,有一位国王下令清查全国所有的庄园、工具、牲畜和人口数量,丈量全国所有的草地、牧场、农田、森林、鱼塘面积并估算它们的价值。” 巴德缓缓说道:“最后的结果汇编成一本书,便是所谓的末日审判书。它的真实名称其实是土地赋税调查书。但因为国王派出的清查官员如同末日审判般严厉而得名,所以人们称它为末日审判书。” 巴德讲得很认真,堂胡安和安德烈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你们猜猜看,一本末日审判书,贵族们使用了多少年?”巴德又问。 “一百年?”安德烈试探着问。 “不,是五百年,直到现在帝国还在使用末日审判书。”巴德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登记册厚厚的书脊:“这就是我们的末日审判书。” 耗费巨量时间和精力的统计结果显示,热沃丹城外的流民,总人数为22173人。 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性有6873人,占比31; 十六岁以上的女性有8869人,占比40; 十六岁以下的儿童有6431人,占比29。 这一本册子,就代表22173张嗷嗷待哺的嘴、代表22173个饥肠辘辘的胃。 但是,它也代表22173双能劳动的手。 关键是要如何让他们重新参与生产。 “人口已经统计完毕。”温特斯把小刀拍在桌上,自豪而兴奋地宣布:“接下来就给他们发耕地!” “发地?”巴德合上书页,眼神冰冷而坚定:“不发!一亩地也不发!” 第二十三章 屯垦 太阳刚刚升起,清风镇流民营地便陷入骚乱。 平端长矛的士兵拉成网,严厉地将流民从帐篷里驱赶出来,强迫后者在空地上聚集。 彼得布莱克和彼得费雪也在其中。 巴德站在空地前方的马车上,等待流民到齐。 他手中握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面没有旗帜,而是用麻布袋罩着。 衣衫褴褛流民们静静地伫立,他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眼神里是麻木。 见营地内的人已经全部被带过来,巴德放平旗杆,缓缓取下罩在旗杆顶端的麻布袋。 流民们忍不住低呼。 肮脏的粗麻布被扯掉。 一副黄金铸就的大型圣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十二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纵横镶嵌在圣徽之上,反射出动人心魄的晕光。 不乏眼力好的人已经认出它是什么。 “这是圣徒阿道斯的圣徽!圣物残片就保存在其中!”巴德双手立旗杆于身前,扫视人群,厉声催逼:“信奉唯一救主之人!立刻跪倒行礼!” 人群前方的一位老妇人最先匍匐在地上, 如同巨浪卷过,其他人纷纷随她跪倒,就连士兵们也单膝跪地。 “我们在天上的主!”巴德高声念诵起主祷。 众人低声跟读:“我们在天上的主。” 巴德继续念诵:“愿人们尊” 他诵读一句,众人就跟着读一句:“愿人们尊” 众人齐声祈祷,声音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宏亮,许多人甚至流下眼泪。 连其他营地的流民也纷纷涌到各营围栏旁边,想要一瞧究竟。 “直到永远!”诵毕,巴德划礼:“起身吧!” “直到永远!”众人随着划礼,站起身来。 巴德把圣阿道斯徽记交给身旁的伊什甘水镇的伊什。 甘水镇的伊什神色激动,紧紧握着旗杆,不让它倾斜半分。 在城破之日那场暴乱中,热沃丹大教堂先是被洗劫,而后又被纵火。虽然火灾很快被扑灭,但是教堂里的贵重祭器也被抢夺一空。 巴德手中的圣阿道斯徽记,便是从罪犯手里追缴而来。 “遵循主的旨意之人,你必将得救!”带领众人祈祷的巴德,自然而然地开始向众人布道:“很多个世纪以前先知分开海洋,带领人民进入荒野” 他的布道词很简单,只是讲述经书里记载的“先知分开海洋,带领人们在荒野中游荡四十年,最终抵达“流着奶和蜜之地”的故事。 巴德不是新教徒,也不是旧教神职人员,他无权代行仪式。 但是当他布道的时候,所有人都聆听。 布道结束,绿心修道院的佃户的儿子吉拉德村的巴德,注视着流民们的双眼,面无表情宣布后者的命运: “昨日,铁峰郡军管政府已通过济贫法令。根据法令,全体流民即刻起受军法约束,军管政府将向你们提供粮食!房屋!农具!还有土地!” 巴德不容众人思考,他的声音冷漠而无情:“但从今日开始,你们将不再是完全的自由人。你们的身份等同于农奴,从此在屯垦农场内耕种和开荒!” 即便是最无知的流民,此刻也大吃一惊。 人群先是喃喃私语,声音不断扩散开,营地里越来越嘈杂。 巴德厉声大吼:“安静!” 人们猛地闭上嘴巴,营地霎那间变得鸦雀无声,这是棍棒教育的余威。 “先知带领人民在荒野行走整整四十年,方才进入应许之地。”巴德如同布道一般,不容置疑地向流民宣判:“蒙共和国和主之洪恩,你们只需要七年!” 流民们都有些不知所以,就连士兵们也在仔细听着。 秋风掠过营地,把巴德的声音送到每个人耳中:“在主的见证之下,共和国与你们立下契约。作为农奴劳动三年之后,你们将自行转为佃农,不再受军法约束。再以佃农的身份劳动四年,你们将有资格赎买土地,恢复完全的自由身份,成为真正的自耕农。” 巴德打开审判书,交给从热沃丹带来的布告员:“点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来。亲吻圣徽,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宣誓效忠!” 布告员双手接过审判书,他只是靠在市民大会上唱票、在集市念告示的赚份外快,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他喉结翻动着,艰难念出第一个名字:“石壁村的彼得布莱克!”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彼得布莱克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没想到第一个被点到的就是他,他也根本没听清那位神父在说什么。 他只是模糊地听到“发粮食”、“发土地”和“当农奴”。 “好好活着,会有活路的”。 彼得布莱克突然想起那位不认识的先生说过的话。 他费劲咽下一口唾沫,身体僵硬地走上前去,亲吻黄金宝石打造的圣徽,宣誓效忠。 “临水村的彼得坎贝尔!”巴德念出第二个名字。 没人走出来。 巴德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临水村的彼得坎贝尔!” 一个年轻男人不情不愿地走出人群,他干瘦干瘦的,眼睛却很大,正滴溜溜地转着。他的嘴有点歪,因此被登记为坎贝尔。 年轻男人磨磨蹭蹭走到马车旁,却不愿亲吻圣徽,他偷瞟“神父军官”的脸色,支支吾吾地说:“大人,我不是农民,我是热沃丹人,我不会种地。” “那你为什么登记时自称是农民?”巴德面无表情地问。 年轻男人答不上来。 他本是热沃丹的闲散无赖,城破那日想趁乱发财,便在肩膀系上红绳上街抢劫。 哪知攻城的军队迅速转头镇压暴乱、恢复治安、围捕趁火打劫者。 他害怕,便跟着流民出城,躲进流民营。甄别环节被他蒙混过去,登记时他报的身份是佃农。 见对方不说话,巴德和气地问:“你不想去种地?” “大人。”无赖男子硬着头皮回答:“我不会种。” “可以。” 无赖男子大喜过望:“谢谢大人发善心!谢谢” 巴德指着对方,看不到一丝情绪:“把他抓起来!” 伊什把旗杆甩给旁人,一脚踢倒无赖男子,几下就把后者结结实实捆绑起来。 年轻的无赖这下彻底慌神:“大人!我愿意去农场干活!我愿意去啊!” “让他闭嘴!”巴德喝令。 带着铁手套的伊什狠狠一记耳光,无赖男子被打得登时昏厥。 “不接受济贫契约,就是罪犯。”巴德无情地向已经昏死的无赖下判决:“根据济贫法令授予我的权力,我判处你二十年劳役。把他带走!” 伊什把化名为彼得的热沃丹无赖一路拖出营地,如同在拖一具尸体。 “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巴德再次看向流民:“要么,去屯垦农场种地!七年之后,拿回自由人身份;要么,去服二十年的劳役,二十年后再自由!想要如何,你们自己选!下一个!” “石壁村的彼得费雪!”布告员颤抖着喊道。 刚才还在怜悯彼得布莱克的彼得费雪,此刻却吓得快要尿裤子。 他咬紧牙关挪动脚步,旁的他没听明白,只听懂两个词“七年”、“土地”。 他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长工,再差也不会失去更多。 彼得“死鱼眼”费雪走到马车旁,低头亲吻圣徽,宣誓效忠。 在彼得布莱克和彼得费雪的带头之下,其他人无论自愿或不自愿,都顺从地接受了他们的命运。 即便他们想反抗,也做不到。 温特斯和巴德对流民的控制分为三阶段: 一阶段包围,不让一个流民走脱; 二阶段甄别、登记,找出那些混入农民的匪徒、流氓,拣选出流民里的工匠和自耕农,登记剩余的无地农夫; 三阶段分流,把流民大部队拆散,阻断各部分相互呼应、勾连。 到了第三阶段,两万余流民被分流为十六营。 每营多则两千人,少则不到九百,其中接近三分之一是小孩。 虽然各营流民仍旧远超巴德手上士兵的数量,但是凭借三个百人队,已经可以轻松镇压任何一处单独营地。 而且许多逃难农夫拖家带口,就算想反抗,也要顾虑家人,他们是没有战斗力的。 拖家带口的农夫们并不抵触这份“契约”,他们迫切想为妻儿老小找到口吃的。 有农夫心中不愿,但被点到名字以后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走到马车旁、亲吻圣徽、宣誓效忠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做。 巴德看着流民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来,他想起昨天在驻屯所的会议室,他对伙伴们说得话: “发地?发什么地?我们不是在建造乌托邦!” “自耕农要有地,我们哪有地给他们?耕地都有主,没主的那是荒地!自耕农要有房,我们哪来房子给他们?自耕农要牲口、犁具,我们同样给不了!” “我们不可能让流民摇身一变成为自耕农!更别说我从没想过要这样干!” “别想着拯救世界,扮演救世主比当一个纯粹的坏人更遭怨恨。农民能接受你像贵族那样对待他们,但他们不能接受你是个好人!” “他们能接受一个神作为救世主,但他们不能接受一个人做为救世主!” “你给他们发地、发粮,他们也许会短暂的把你视为神!但当有一天他们发现你是人的时候,就会立刻唾弃你、背叛你。” “所以我们所作所为,都要从我们的利益出发。只有这样,将来有一天他们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才能够不发怨言地接受。” “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压榨!那我就是要压榨他们!” “别想拯救所有人,那是唯有神才能做到的伟业。”巴德攥着拳头,直视温特斯的双眼:“能拯救一半的人,我们就可以安心地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清风镇营地的流民尽数宣誓,巴德命人把公张贴在营地的告示板上。 次日一早,清风营便将动身向铁峰郡南八镇迁徙,其他十五个“营”也会依次开拔。 巴德要把流民们尽数带到狼屯镇、黑水镇、五獒镇、牛蹄谷和小石镇去。 那里是铁峰郡最西南端、最荒凉的土地,也是离敌人最远的地方。 他知道绝大多数流民根本没听全他在讲什么,他也没时间仔细地给流民们说明。但是没关系,他们慢慢会懂的。 “走!”巴德踩镫上马,接过圣阿道斯徽记:“去下一个营地。” 相比流民营的肃杀和沉闷,温特斯那里的气氛则比较轻松。 大战在即,流民营的大小事务由巴德和梅森接手。 温特斯的精力全部投入到重新整编军队上。 其中最主要的内容,是把抓来的罗纳德部俘虏真正变成他的兵。 原本,蒙塔涅驻屯官想要拣选精壮流民入伍,但很快他就发现完全无需这样做。 因为罗纳德少校已经替他完成了这项工作。 罗纳德麾下的部队,就是由流民中最强壮的成年男性组成。 而且前热沃丹驻屯所的军官们,还对这些“新兵”进行了基础的军事训练。 募兵、练兵,可敬的罗纳德少校一手包办,为温特斯省下不少事。 原本属于罗纳德的四个大队,现在共有四个去向。 三个百人队被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带走; 还有一小部分目前在狼镇的“劳役农场”就是出城征粮被温特斯伏击那些。 萨木金带领狼镇各村的民兵负责看管他们,按照温特斯的安排,想来他们应该正在砍树、盖房子。 另外一小部分在撤退路上开了小差,那时候他们还是罗纳德的兵。 剩下的都被温特斯俘虏,共计人数1178人。 温特斯先是将出身热沃丹的士兵统统剔除。 而后,又补充进少量流民中的精壮。 最后,他把自己的旧部委任为新部队的十夫长和百夫长。 按照温特斯的编制方法,新部队被重整为一百支箭,1200人。 如果是常备军,这个规模已经可以使用方阵战术。 但是温特斯手上缺少火枪,所以这一百支箭全都是长矛手。 在过去的帝国军制中,会将不同封地、郡、州招募的士兵单独编为团Regt。 “团”不仅是军事编制,也是募兵和行政单位,很符合温特斯这支部队的现状。 所谓温特斯给这1200名士兵的暂定番号为铁峰郡步兵团,暂定下辖十个百人队。 除此之外还有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的三个百人队“旧部”,编制在步兵团之外。 温特斯原本打算把这些有过战斗经历的士兵掺进新部队里,但是新垦地军团的反击来得太快,来不及让新部队形成战斗力。 那么与其松开五指,不如攥紧拳头。 所以温特斯暂时没有大动他麾下目前最可靠的三支百人队,只是抽调其中一部分老兵充任铁峰郡步兵团的军事。 他的部队如今有了血肉,也有了骨骼,但这支军队仍旧是行尸走肉,甚至不足以称为军队。 他们不过是一群混口面包吃的流民罢了。 这支军队缺少灵魂。 接下来,温特斯必须得让这些士兵真正成为他的“战士”。 第二十四章 授田 曾经的罗纳德驻屯部队如今的新编铁峰郡步兵团,被蒙塔涅指挥官一路带向热沃丹西南。 他们走在乡间土路上,视线所及皆是荒凉的野地。 唯有铁峰孤独屹立在前方,如同一位友人。 士兵们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令他们有些忐忑不安。 投降之后,他们过得还算不错。没挨过打,也没受饿,更没有任何人被处决。 于是他们温顺地接受“蒙塔涅驻屯官”的权威,如同羊群换上新的主人。 又能怎样呢?无非是换个人发面包罢了。 温特斯领着新铁团向锻炉乡走了半个小时,才重新看到一些人烟。 于是队伍停在一座小山坡前。 百夫长和军士在行列间奔跑、斥骂,把队形变成横平竖直的模样。 温特斯骑在马背上,检阅着他的部队。 一千两百人,一百支箭。说起来不算多,也就是三十乘四十。 但是也绝不少,如果是一千两百名战士,那将是一支不可轻侮的力量。 整队完毕,该指挥官说点什么了。 温特斯下马,站在山坡上大家都能看到他的地方。 “你们当中,没有土地的人。”温特斯不需要嘶喊,但是他的话语能很好地传达给士兵们:“向前一步走。” 士兵们面面相觑,塔马斯如今的百夫长、曾经的十夫长、温特斯的狼镇老兵、本汀家的长工面无表情向前跨出一大步。 其他人陆续跟着跨出一步。 “你们当中,为他人耕种过土地的。”温特斯的声音在山坡上反射回荡:“向前一步走。” 还是塔马斯和其他百夫长带头,士兵们又跨出一步。 “你们当中,想拥有、耕种自己的土地的人向前一步走。” 所有人整齐地向前跨出一步,好像是森林在平移。 温特斯没有排练过,更没有和旧部串通好,像这种小场面他压根不需要提前准备。 新铁团是他倾注全部心血的部队,其中的每一名士兵、军士和百夫长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 他刻意剃掉出身热沃丹的士兵、刻意排除自耕农家庭的士兵、刻意没把任何杜萨克老兵调进来。 新铁团的一百支箭、一千二百人,全部都是无地农民出身。 温特斯对这支部队的期望,甚至要比对巴德、安德烈和梅森那三支百人队的期望还要高。 “坐。”温特斯摆摆手:“坐下说。全站着,后面的人都被前边给挡住了。” 老兵们干脆利落地席地而坐,其他人也陆续坐好。 “为什么不愿意给别人种地?”温特斯问。 没人回答,意料之中。 温特斯指着前排一名士兵:“你,起来,你说。” 那名矮个士兵不知所措站起来。 “你叫什么?” “彼得。”矮个士兵紧张地回答,他急忙又说道:“彼得布尼尔您给起的” 温特斯走到对方身边,又问一遍:“为什么不愿意给别人种地?” 彼得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地开口:“当长工只有只有工钱” 彼得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他惊讶地发现,传进他耳朵的声音很大。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只是有些不稳,忽高忽低。 这是菲尔德中校曾经展示出的法术技巧,不是增幅施法者的声音,而是稳定给外部声源增幅。 温特斯还做不到菲尔德那样高明,但是也足够。 “有工钱不好?” 彼得垂下头,盯着鞋尖:“雇工攒不下钱。” “雇工为什么攒不下钱?” 彼得答不上来。 “我曾见过这样的事。”温特斯让彼得布尼尔坐下,向着其他士兵说:“一队雇工保护一支车队去热沃丹。这是他们一年之中唯一能攒下的机会,所以他们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庄园主信守承诺,在热沃丹把赏钱和工钱结给了他们。” 士兵们默默听着,他们听到的是他们的切身经历。 “你们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温特斯问:“雇工们攒下钱了吗?” 还是没人回答。 当山坡上变得安静时,温特斯平静地开口:“没有,一分也没有。他们把钱在酒和女人身上花得一干二净。” 太阳被一片乌云遮住,有一些士兵垂下了头。 “这是否该责怪他们?”温特斯的扫视着人群,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避开视线:“当然!谁叫他们拿到钱就忍不住花掉?” 山坡上变得愈发死沉,甚至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但你们须知道!”温特斯大喝:“这正是庄园主想要的结果!他们明知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渴望着哪怕片刻的享乐!却故意在热沃丹结清工钱!他们有意地让事情变成这副模样,却责备农民道德低劣!” “你们难道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你们难道没想过?”温特斯追问,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士兵们:“庄园主想要的,是奴隶世世代代做奴隶,佃农世世代代做佃农。雇工当一辈子雇工,等到他们老了、没力气干活了,就一脚踢开,再雇年轻力壮的。” 所有士兵都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 “你,站起来。”温特斯强硬地把一名前排士兵从地上拉起来:“你来说!你没有土地,为什么不去开荒?” “荒地荒地是官厅的要买”那名士兵惊慌地四下张望求助:“随便开荒犯法。” 温特斯按下回答的士兵,又拉起另外一名士兵:“为什么不去买?” “买买不起。” “为什么买不起?”这次是问第三名士兵。 被问者答不上来。 “说!为什么买不起?”温特斯瞪起眼睛。 被问者还是答不上来。 “为什么?!”温特斯问第三遍:“买不起?!” “俺们没钱!”被提问的士兵颤抖着回答。 “不止是因为你们没钱。更是因为土地太贵!地价被推得越来越高,就连自耕农也买不起新的土地。只有庄园主,只有他们有钱买地。所以他们的土地越来越多,而其他人只能为他们劳动。” “我不会对你们掩盖我的意图。”温特斯看着这些贫苦出身士兵的双眼:“我起兵造反,就是要砸碎新垦地军团在这片土地上的不公平统治,再在他们的尸体上建立起一个新的共和国。一个让大多数人都能活下去的共和国!这就是我的理念,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山坡上鸦雀无声。 “你们现在可能还听不懂,但是慢慢会明白的。”温特斯在心底轻叹,他笑了笑,朗声道:“我今天带你们来,不是为给你们讲大道理,更不是为给你们讲废话、空话、粪话!我带你们来,是要让你们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 他在人群中注入一丝不安的情绪和一丝期待。 “来!”温特斯大喝:“想拥有自己的土地的人,全都给我站起来!” 一千两百名士兵齐齐起身。 “开步!走!” 温特斯跃上马背,走在最前方。队列跟在他身后,沿着道路向着坡顶开进。 当士兵们站在坡顶时,成片的农田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半农田还长着荒草,另一半农田的土壤已被翻起,土地因此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黄绿和深黑。 许多拉着带翼板的重犁的挽马正在田地里艰难迈步,将更多的撂荒农田重新开垦,为越冬作物的种植做准备。 士兵们渴望地看着山坡下的农田没有农民不想要更多的土地。 “愣着干什么?”温特斯骑马在人们面前走过,笑声豪迈又痛快:“你们每个人每个!从给我当兵那一刻起,领受二十公顷!只要我还活着,这些土地就是你们的,谁也抢不走!” 士兵们呆立在原地,因为他们被这个消息砸得头晕,也是因为他们听不懂二十公顷是什么意思。 帕拉图农民更习惯于用旧制计算土地。 二十公顷?好像很多? “二十公顷!”温特斯用马鞭指着下方的农田:“就是两芒斯!十九个邦尼尔!二十万平方米!” 芒斯,是土地征税单位,它的标准是足够养活一个农民家庭。不是那种三五口的小家庭,而是几代同堂的二十多人的大家族。 在新垦地,拥有半个维尔格特即五公顷土地,足以称为中农。 两个芒斯?所有人都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给士兵的土地,必须比给流民的多! 很功利,但这便是现实。 流民只要干七年活,就能赎买土地当自耕农,那还有谁肯来当兵? 按巴德的规划,每名士兵给十公顷,大概一个芒斯。等他们服役期满,就可以领受这些土地。 而温特斯直接拍板给二十公顷! “我是维内塔人,还是你是维内塔人?仗还没打赢!用不着现在就抠抠索索。”温特斯反问伙伴们:“杜萨克和农民的区别是什么?” “没区别!”他自问自答:“就是地多!地多,多到他们能自备战马武器!地多,多到他们心甘情愿纳血税!” “而这个世界上,最能征战善战的就是自耕农!不是骑士!更不是市民!”温特斯不容反驳推动二十公顷政令:“就给二十公顷!” “走!”温特斯大手一挥:“下去看看!” 队伍开下山坡,朝着山坡下的庄园走去。 有许多人从地里、房子里跑出来,朝着士兵们奔来。 “那那不是我家的婆娘!”有士兵惊喜大喊:“是我家的!” “还有我家的!” “我家的呢?” 政令是给每名士兵二十公顷,却不可能立刻到位。 更何况士兵都在服役,给他们也是撂荒。 但温特斯想让他们看到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二十公顷。 所以他把士兵的家属从流民中筛选出来,带到锻炉乡。 锻炉乡所有庄园的土地,如今都握在温特斯手里。来源或是租赁、或是赎买、或是威逼利诱。 接下来很简单,他把土地发给士兵的家属们,再把农具、挽马和种子发下去。 剩下的事情便不用他操心农民种地还用得着他来教? 那些孤苦伶仃的士兵羡慕地看着其他士兵拼命向家人挥舞胳膊。 他们不敢出声呼唤,因为军纪约束着他们。 “不用拘束着!”温特斯高声下令:“给我喊出来!” 队伍里先是沉默。 “珍娜!”突然有士兵呼喊他的妻子。 一时间,许许多多的名字同时飞向四面八方。 士兵们的家人也呼喊着他们的名字,有女人捂着脸大哭,有士兵也在偷偷抹眼泪。 “爹!”塔马斯冲着天空大喊:“娘!” 士兵们看着百夫长声嘶力竭大吼,但是没几个人知道,塔马斯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人世。 铁峰郡步兵团在农田间的土路上重新整队,士兵的家人注视着他们。 温特斯向所有人宣读二十公顷法令。 这份政令很简单,参照杜萨克的授田制度,每丁授田二十公顷,每丁一期服役七年; 立功,缩短服役时间; 晋升,授予更多的土地; 战死,土地直接由家属继承; 畏战、叛逃、违背军纪,除本人受刑外,视情节轻重扣除乃至完全剥夺授田。 随后,夏尔和海因里希带人给每名士兵发三枚银盾和一张契纸。 “三枚银盾,是你们的第一期军饷。纸上,印着完整的二十公顷法令。” 温特斯缓缓骑马从队列前方走过,再次检阅他的部队:“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兵。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没有失败,这些土地就是你们的,谁也拿不走!” 铁峰郡步兵团的士兵们望着蒙塔涅指挥官,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 温特斯不指望一眨眼就能让农夫变成战士,他们还需要锤炼。 只有经过锤炼,他们才能从铁坯变成武器。 温特斯也不指望靠着“二十公顷”就能立刻赢得士兵们的忠诚。 只有当士兵们在自己的田地里流下汗水的时候、只有当士兵们扶着犁在田里走过的时候、只有当士兵们亲自割下沉甸甸的麦穗的时候。 他才能真正赢得他们的忠诚。 温特斯同样很清楚,如果他失败,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必须要竖立敌人,必须把敌人变成像“人”但绝不是“人”的东西。 这是温特斯从白狮那里学来的手腕,这是残酷又现实的马基雅维利主义。 “土地,我给你们了。”温特斯深吸一口气,凛声质问:“可如果有人不答应,怎么办?!” “如果有人想把土地再次从你们手里夺走,怎么办?!” “如果有人想把你们再次变成农奴、雇工、佃户,怎么办?!” “你们答应把土地再次交出去吗?” “不答应!!!”塔马斯厉声大吼。 “只有你不答应是吗?”温特斯冷笑:“别人呢?你们都是软骨头,活该受欺负?受压榨?世世代代当长工?” “不答应!”士兵们开口。 “我听不见。” “不答应!!”士兵们喊出声。 “我!听!不!见!” “不答应!!!”新生的自耕农们声嘶力竭地大吼。 “好。”温特斯扬起马鞭:“那就随我去战斗!去保卫你们今天得到的一切!要来夺走你们土地的魔鬼,把他们统统杀光!” 第二十五章 鸢花 离开热沃丹,沿着大路向东跋涉两百公里,就能抵达鸢花堡。 鸢花堡是白山郡的首府,位于白山郡中部的平原上,因漫山遍野的鸢尾花而得名。 就在温特斯为士兵们指明敌人时,其中一位敌人鸢花堡驻屯所分管情报的哈德森上尉走入堡垒深处的一个神秘房间。 房间内外如同两处世界,外面秋高气爽,里面却水雾弥漫、温暖舒适。 这是一间单人浴室,大约两米宽、三米长的浴池里面,一个男人惬意地泡着澡。 不过以哈德森上尉的视角,他只能看到一颗犹如鸡蛋般光滑的头。 世人皆以蓄发为美,越是浓密、秀亮便越美。为求美观,许多人甚至不惜重金购置假发。 所以,只有一种情况会导致一位男士变成光头。 那就是他悲剧性地秃了顶,又自暴自弃将剩下的头发也剃得精光。 从这件小事来看,他的心肠一定如铁石般冷酷无情。 “上校。”哈德森上尉汇报道:“浮桥已经准备好了。” 被称为上校的光头男人点头,没有说话。 “伍兹中尉选了几处架桥地点,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们研究去吧。”光头上校慢悠悠活动着肩膀:“对了,铁峰郡那小子,最近在干什么?” 哈德森上尉表情复杂:“据线人说,叛军首领蒙塔涅最近在敛财。” “敛财?说说看。”光头上校突然来了兴致。 他转身看向哈德森中尉,一张被毁掉半边的面出现在哈德森眼中。 巨大的暗红色疤痕组织覆盖他的左颊,仿佛是有人把他的左脸先炸碎、再拼好。 无论第多少次看到这伤疤,都能让哈德森上尉发自内心感到害怕。 上校究竟是如何在这种程度的重伤中幸存则更令人好奇。 可惜光头男人从不谈起此事,旁人也不敢问。 “据说他向热沃丹商人逼捐。还搞出不少记名债卷,强迫热沃丹商人认购。反正是闹得满城风雨。”哈德森上尉无可奈何地叹气:“真是令陆院蒙羞。” 光头上校哈哈大笑,水面都在跟着颤抖。 他反倒为叛军首领开脱:“没办法,谁让铁峰郡太穷。他要养兵,又没钱,那就只能从商户身上刮。” “维内塔人。”哈德森上尉轻笑一声。 “还有别的情报?他总不能就在忙着刮钱吧?” “叛军首领蒙塔涅还在修葺城墙、深挖壕沟。看样子,他是要在热沃丹与我们硬碰硬来一仗。” “他兵少,倚城坚守是最合理的策略。”光头上校咂嘴道:“不过他打定主意缩进龟壳,倒是有些棘手。” 哈德森上尉颇为不屑:“我看他不行,据说攻破热沃丹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妻子先接进城。指挥官完全是贪图享乐之徒,部队怎么可能有战斗力。” “那罗纳德是怎么输的?”光头上校冷笑反问。 哈德森上尉哑然,他斟酌着用词:“冒进、轻敌、运气不好” 光头上校又一次哈哈大笑:“你不如干脆说,罗纳德是个废物。” 哈德森上尉神色尴尬。 “可罗纳德不是废物,否则也不可能以少校衔任一郡的军事主官。”光头上校抓着头皮,沉吟道:“而且看那小子的抗税宣言,他不像是贪图物质欢愉的人。” “说实话,属下觉得也不该。他可是海蓝出身,怎么可能进了热沃丹就开始放纵享受?但从他的行为来看,他确实是腐化了。” 光头上校露出一丝笑意:“说不得是故意在迷惑我们。” “确有这个可能性。” “不过也无所谓。”光头上校又舒舒服服躺进水里:“他就一千多士兵,而且还都是俘虏。八个大队从两面夹击,就算他有再多心思,也是白搭。” 哈德森上尉点头。 俄而,他又开口道:“而且情报显示,叛军内部的权力倾轧很严重。想来叛军的战力已经进一步衰弱。” “倾轧?”光头上校眉毛一挑:“这才哪到哪?就开始玩起了争权夺势?” “是,就是倾轧。叛军首领蒙塔涅排挤叛军指挥官杰拉德的巴德和理查德梅森。他剥夺了两人的军权,打发两人去迁移流民。 而另一名叛军指挥官安德烈亚切利尼则是长期不露面,推测已在内部火拼中身亡。叛军如今完全是由温特斯蒙塔涅一人独裁,年轻气盛不懂分享权力,这也正常。” 光头上校完全也不关心其他内容,他眉头紧锁,追问:“迁移流民?怎么回事?” “线人汇报,蒙塔涅正在驱赶热沃丹周围的流民前往铁峰郡西南地区,他把巴德和梅森两人打法去做这件事。” 光头上校猛地从水里站起来,不顾身上什么都没穿:“线报,拿给我看。” 哈德森上尉对此习以为常,早已移开视线,他取出一份誊抄过的信纸,递给上校。 光头上校打开窗户,不顾秋风寒凉,借着窗外的光线眯起眼睛仔细阅读线报。 过了好一会,他关上窗户,把信纸递还给哈德森上尉。 “难怪赶在秋冬也要出兵打他。”光头上校喟然长叹:“再不动手,他就要成气候了。” “您的意思是?” “拟一封信给齐柏尔佐尔坦上校。”光头上校走出浴池:“提前出兵。” “提前?提前到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光头上校瞪起眼睛,他的左颊肌肉僵硬不受控制,令他的表情有些狰狞:“那小子派了不知多少哨探过来。我们什么准备好,他比我们还清楚。要打,就要快,趁着天气还暖和,打他个措手不及!” 热沃丹,军官寓所。 因为温特斯让罗纳德少校的家人继续住在驻屯官宅邸,所以安娜和凯瑟琳只能暂住未婚军官寓所。 安娜面前摆着一本账册,她支着下巴,正在写写算算。 温特斯太缺人。能干体力活的人,他有很多。而能干智力活的人,他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甚至没有能准确丈量土地、计算面积的下属,给士兵的授田目前仍是“把土地、耕畜、谷物发给军属,能种多少是多少”的粗放模式。 所以温特斯的私人账目、新驻屯所的账目以及所有的公账,目前都是安娜在管。 除了她,也没人能管。 凯瑟琳唉声叹气在房间里踱步,搅得安娜也心神不宁。 新垦地行省位处边陲,民风保守,城市风俗对未婚女士的禁锢甚至比乡村地区更要严厉。 凯瑟琳到了热沃丹,反而没有在狼镇过得轻松。 “你要是闲着,凯特,就来帮我算算帐。”安娜忍不住开口。 “好啦,蒙塔涅夫人,”凯瑟琳倒在姐姐身上:“你这个假夫人,比真夫人还上心。” 安娜脸颊霎那间泛起红晕。 她目前的公开身份是蒙塔涅上尉的妻子。 因为未婚同居太过耸人听闻,可如果是妻子,那就没人会觉得奇怪。 虽然从程序上来说,两人不仅没有订婚,甚至还没有和彼此父母正式见面。 “倒不是我上心。”安娜红着脸说:“而是账目太多,我已经有些管不过来了。” “那就不管。”凯瑟琳撒娇道:“他的私账让你管也就算了,公账也让你管,这也太吝啬了,就不能去雇几个会计?” 安娜轻轻叹了口气:“他雇不到。” “对呀,他这门生意,哪有正经人家肯为他工作。”凯瑟琳越说越生气:“就只能可着你用。” 风轻拍着窗棂,安娜放下羽毛笔,抱着妹妹,说:“你应该回狼镇去,那里安全。” “他不是催促你也回狼镇吗?你为什么不走?” “我走了,这里就更乱了。”安娜摇了摇头:“人人都把我当成蒙塔涅夫人,那我就真的成了蒙塔涅夫人。我若在这时离开,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的意志崩溃了。” 凯瑟琳轻哼一声,带着一丝醋意埋怨道:“你怎么对我就没这样好过?” “谁说的?”安娜使劲弹了妹妹额头一下,笑着说:“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都在忍耐你?” 凯瑟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她生气地问:“忍耐我?” “好好好,那是你忍耐我。” “你不走,我也不走!”凯瑟琳赌气道:“你不是一直忍耐我吗?那你就继续忍耐我吧!” “你留下可以,但你得找点事情做。”安娜拿出一个正面例子:“你应该学学小米切尔女士,她每天过得多充实。” “你让我去和那个野丫头学?”姐姐每次提到斯佳丽,凯瑟琳都特别委屈:“她成天到晚都待在马厩里,哪有体面人家女儿该有的模样。” 自从那次激烈的冲突之后,凯瑟琳不再使用“小骚蹄子”这个词,转而用“野丫头”代指她的敌人。 “不,她过得很好,我还很羡慕她。” 凯瑟琳气急败坏:“你你你你让她给你当妹妹!然后你们姐妹争夫,那才好呢!” 安娜不为所动,她沉思着,突然拿出信笺匆匆写下几行、折叠、封好,摇铃轻唤:“麦德林太太?” 不过多时,用黑纱束着头发的麦德林太太推开房门:“纳瓦雷小姐?” 米切尔夫人留在庄园,但她放心不下安娜、凯瑟琳和斯佳丽,便请麦德林太太和另一位嬷嬷来照顾三人。 “有件事还请劳烦您。”安娜把封好的信递给麦德林太太:“请把这封信送给夏尔先生,就是温特斯先生的侍卫。另外还请叫一辆马车来。” 麦德林太太寡居,按风俗可以抛头露面,做事方便。 她接过信,点点头,又关门离开。 安娜站起身,摘下袖套,对妹妹说:“好啦,我们也该装扮一下,出门访客。” “去见谁?”凯瑟琳惊讶不已。 她们在热沃丹没有认识的亲朋,而最近的纳瓦雷商行分行在枫石城。 安娜偏爱安静,连带着凯瑟琳也没什么机会参加热沃丹的社交活动。 “这些账目的数量,确实已经逐渐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而且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多。”安娜打定主意:“既然雇不来会计,那就自己开班培训。” “您发什么疯?”凯瑟琳被姐姐的想法吓得花容失色:“我们两个可是女人,怎么可能和外面的男人随便接触?哪怕是M先生的部下也不行。” “当然不是我亲自教。”安娜微笑着安抚妹妹。 凯瑟琳长长舒一口气,又挑起眉梢:“那谁来教?” “请一位资深会计就好。”安娜拍了拍妹妹的后背:“我们去拜访一下老普里斯金夫人。正好,我也该适当露露面。” 与此同时,马厩里,皮埃尔正在同妹妹告别。 斯佳丽在帮长生喝奶,博塔云不带驹,见到长生甚至会用蹄子踢。 小长生只喝到七天母乳,在之后博塔云就彻底断奶。 不得已,温特斯给小长生找来几名“奶妈”:一匹正在带驹的骒马、两头羊。 带驹的母马脾气极为暴躁,也不让小长生喝奶。 目前,小长生全靠喝羊奶活着,而产奶的母羊还没有他长得高。 所以不得不先把母羊架起来,再让小长生去喝,这个过程必须有人从旁协助。 这活之前有温特斯来帮忙,现在温特斯军务缠身,便都落在斯佳丽一人身上。 “喝羊奶长大的马驹,以后还能骑?”皮埃尔打趣道。 斯佳丽眉心蹙起,使劲瞥了哥哥一眼:“怎么不能骑?长生可好着呢。” “我要走了。” “去吧。” 皮埃尔嘴唇开合,最后还是艰难说道:“百夫长让我去找铁匠,爸爸也在那边,说不定能找到爸爸。” 斯佳丽没有回头,眼泪一直流到她的下颌,她尽量装作平静地说:“去吧。找不到也别难过,爸爸如果活着,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爸爸可比我厉害。”皮埃尔笑着说道:“我把瓦夏也带上了,说不定能把老谢尔盖叔叔也找回来。” 斯佳丽用手背擦掉眼泪:“你们要小心。” “我最放心不下你。”皮埃尔第一次拿出哥哥的口吻:“你呀,以后不要再和小纳瓦雷女士闹别扭了。” 斯佳丽气恼地转身,把手上的羊奶甩向哥哥。 “那个狐狸眼要是不来招惹我!”斯佳丽委屈地说:“我难道会去主动招惹她吗?你向着她,你去找她给你当妹妹吧!” 说着,斯佳丽生气地抓起草叉。 皮埃尔就这样被赶出马厩。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正遇到出门送信的麦德林太太。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无人处,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二十六章 线报 经由线报,没有头发的盖萨阿多尼斯上校确认温特斯蒙塔涅就在热沃丹。 白山郡的四个步兵大队随即悄无声息离开鸢花堡,向西朝铁峰郡疾行。 与此同时,沃涅郡的平叛部队也已整装待发。 大战在即,敌人来势汹汹,热沃丹同样阴云密布。 市政委员们再次被凶神恶煞的士兵“请”到政厅。 胆战心惊来到议事堂,铁匠邵伊惊讶地发现前市政委员、烟草商老普里斯金也在场。 看到老普里斯金,邵伊提在喉咙的心脏往下落了两寸。 他以为老里普斯金与血狼达成了某种协议。 而消息灵通的市政委员知道:今日清晨,宪兵闯进普里斯金家抓走了老人的孙子,小小普里斯金至今生死不知。 老普里斯金拄着拐杖闭目养神,表情平静。 可他的拇指却几乎把拐杖的漆刮掉一层。 委员会已到齐,不等众人交流,一身戎装的血狼提着军刀走进议事堂。 一些市政委员下意识在发抖。 为尽可能表示善意,温特斯与市政委员见面时从不佩戴武器。 这次,他带来一柄马刀。 而且他一开口便杀气腾腾:“之前说要办一次公审,拖到现在也没举行。不是因为我忘了,而是因为要收拾的人越来越多,不如攒到一起,来场痛快大清算。” 个别胆小的市政委员已经快要掉眼泪。 “玩阴谋诡计,很过瘾吧?以为我一无所知,是不是很得意?”温特斯把马刀拍在桌子上:“来!把他给我带出来!” 海因里希押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议事厅。 见到这一幕,老普里斯金的拐杖从手中脱落。 年轻男子正是老普里斯金的孙儿,小小普里斯金。 “说。”温特斯好整以暇地开口:“告诉诸位可敬的先生,你最近在忙什么?” 年轻男子衣服虽有些脏,但看不见血迹,可他的脸色却异常苍白。 “我”年轻男子双膝打战,费力地吞咽着口水:“我” 议事堂里鸦雀无言,人们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老普里斯金猛地站起来:“你到底干了什么!你” 老人的话没能说完,他剧烈地咳嗽着,旁边的人紧忙扶着他坐下。 海因里希将年轻男子推向会场中央,后者跌坐在地上。 “藏匿狼屯镇的本汀伪镇长,是不是你?” “是。”年轻男子颤声回答。 “给新垦地军团通风报信,是不是你? “是。” “暗中准备武器,秘密夺取城门。”温特斯冷笑:“我都没想到你们有这么大的胆子。” 年轻男子的头几乎垂到地上。 议事厅一片哗然,老普里斯金胸口发闷,险些当场昏厥。 自打攻入热沃丹,皮埃尔就在找大本汀。 温特斯进城之后,更是派人全城搜捕。 然而翻遍市内的旅店、妓院、酒肆,既找不到活人,也找不到尸体。 那便说明肯定是有人故意藏匿大本汀,而且是能动用相当资源的人。 大本汀既没钱、也没权,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关于温特斯蒙塔涅的情报除开温特斯的部下,他大概是热沃丹里最了解温特斯的人。 同时,温特斯接到报告:哨骑巡检过程中发现蹄印,有人试图穿越封锁。 谁想要温特斯蒙塔涅的情报?名单一张纸就可以写下。 而谁又有意愿、有能力给外界送信?名单再次缩小。 凡走过,必留痕迹。 顺着痕迹回溯,两条线最终在老普里斯金的孙子身上交汇。 温特斯耐心地等待着。 而现在,已经到了可以收网的时候。 “还有谁参与普里斯金先生的可爱计划。”温特斯的目光扫过市政委员们:“自己站出来。” 还有其他人?铁匠邵伊心中惊呼。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被误会。 突然,坐在邵伊身旁的市政委员艰难地站了起来。 “噢,原来只有他一个。”温特斯微笑。 话音刚落。另一个市政委员也站起来。 温特斯轻轻挥手,海因里希带领宪兵冲进委员之中,将另外四人从座位拖走。 没动铁匠邵伊,没动站起来的两人,也没动老普里斯金。 铁匠邵伊惊骇地发现,市区的十二名市政委员,竟有半数参与这场阴谋。 村区的九名委员则无人被带走。 邵伊又是愤怒又是庆幸,他愤怒这样的大事竟没人向他透露一点风声,他也庆幸没人向他透露任何风声。 “我对诸位没有任何奢望。我胜,你们继续过日子。我败,你们照旧给新垦地军团当顺民。”温特斯扶着军刀,他的语速很慢:“就这一点点要求,你们也做不到,是吧?”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风扫过众人,铁匠邵伊突然很冷,冷到他上牙和下牙都在磕磕碰碰。 没人敢猜眼前被称为狼之血的男人能做出什么,一众市政委员终于明白老普里斯金说过的话“他撕破脸皮、大开杀戒,你们就满意了吗?” “大人。”老普里斯金起身,他仿佛一瞬间变得苍老:“请您严厉处置我的孙儿。但还请您明察,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阴谋。热沃丹将竭力为您供应军资,我也愿捐出全部家产,还请您慈悲。” 温特斯失笑:“你们真以为我看得上你们那点钱?抬上来!” 夏尔带人抬着数个沉重的小0木箱走进议事厅。 “我强迫过你们认购债券,但只是借,不是抢。无非为闹出点动静,演给观众看。” 温特斯将木箱一个接一个踢倒,金币和银币流淌出来:“你们的钱全都在这里,一枚银币也不少。不满意?那好,现在就还给你们。” 温特斯之所以强迫热沃丹的大商人认购债券,一是为制造假象;二是为引蛇出洞;三是为赎买锻炉乡的庄园土地筹措资金。 第三项花得钱远比预计的要少,根本没动用靠债券募集来的钱。 “还请等您取胜之后,再偿付给我们。”老普里斯金的身体愈发佝偻。 老普里斯金没参与孙子的阴谋,也确实不知情。 但是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他的孙子哪来的威望令半数市区委员马首是瞻? 一定是打着他的旗号行事。 老人心里很清楚,眼下能指望的只有血狼的仁慈。 他此刻坐在市政厅议事堂,而不是法庭乃至刑场边上,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仁慈。 “好!既然您这样要求,那我却之不恭”温特斯提起军刀:“从此刻起,热沃丹进入戒严状态。不准进!不准出!市民所需的生活物资,自有驻屯所负责转运。” “先生们,为我祈求胜利吧。”温特斯玩味地笑道:“若我战败,你们的钱也要跟着我一起死了。” 盖萨上校的部队进军神速,不到两天时间走了五十公里,抵达安雅河东岸。 上校提前派遣辎重军官在沿途各村镇募集物资,所以他的部队可以轻装前进。 抵达安雅河之后,白山郡军队马不停蹄着手架设浮桥。 安雅河是铁峰郡和白山郡的天然分界线,因为她温和慈祥、极少泛滥,所以得名“母亲”。 注:安雅Anya,在帕拉图方言里意为母亲,直译就是母亲河。 沿河两岸大小村镇错落,但在铁峰和白山两郡交界河段,渡河主要还是靠船。 安雅河上原本有一座桥,位于漫云谷。 漫云谷离鸢花堡只有五十公里,离热沃丹却有一百五十公里。 因此温特斯攻占热沃丹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将漫云桥摧毁。 叛军能毁桥,平叛部队就能架桥。 毕竟是平叛,有条件要平,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平。 盖萨上校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浮桥南边的山坡上,这里可以将两岸动向一览无遗。 “看来叛军不打算据河防守。”上校颇为失落地对百夫长们说:“又变得麻烦一些。” 一众百夫长嘿嘿直笑。 哈德森上尉给上校搬来行军椅。 听到这话,他毫不留情地回顶:“您还盼着他据河防守?” 光头上校撑着把手,缓缓坐在椅子上。 “当然。”他伸直腿,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的伤疤都在跟着颤抖:“据河防守可以挡住我,但齐柏尔那边就能一拳打死他。” 得知热沃丹失陷,盖萨上校当即派兵去抢漫云桥。 不过他晚了一步,桥已经被毁掉。 于是盖萨上校转而派工兵测量水深、准备浮桥组件、在边界村镇堆积物资。 他准备这场战役的时间甚至早过枫石城下达命令。 “我和齐柏尔是两个拳头打人,如果我们两军在热沃丹城下会师,那叛军就已经输了。” 盖萨上校懒洋洋地开口,给百夫长们上课:“他唯一的胜算,是集中力量打退一个拳头,另一个拳头也就不攻自破。” “不,我看他没有胜算。”哈德森上尉轻哼一声。 “还是有的。”盖萨上校注视着正在搬运浮箱的士兵:“你们不如想想,如果你们是蒙塔涅,你们会先打我,还是先打沃涅郡的部队?” “先打齐柏尔上校的部队。” “为什么?” “因为齐柏尔上校的经验、智力和道德水平”哈德森上尉斟酌着用词。 盖萨上校一鞭子抽在上尉身上:“你不如干脆说齐柏尔是个废物!” “话不能这么说。”哈德森上尉有些尴尬。 盖萨上校咂嘴道:“我离他远,齐柏尔离他近。从常理来说,不该舍近求远。所以我这里要快要猛,而齐柏尔那里要慢要稳。” “您也觉得他会先去打沃涅郡部队?” “他只有一千出头的降兵。”盖萨上校冷笑着摩挲头皮:“靠常理,怎么赢?” 钉锤镇位于热沃丹西北,距离热沃丹一百四十公里,在沃涅郡境内。 沃涅郡投入戡乱作战的四个大队目前就驻扎在这里。 光头上校口中的“废物”齐柏尔佐尔坦上校正在给下属们开会。 军帐里死气沉沉的,大部分百夫长都站着听讲。 齐柏尔上校摆弄着一枚小小的施法者徽记,漫不经心地说:“线报显示,叛军首领温特斯蒙塔涅还在热沃丹。按时间来看,秃子那边应该已经动了。” 通讯和协同,一直都是战争的关键问题。 热沃丹、鸢花堡和铁骑城三者最近也有一百五十公里,远则两百公里。 沃涅郡部队和白山郡部队全靠飞马传信,单程最快也要一天。 所以两支部队的协同只能靠默契。 帐篷内没人开口,因为百夫长们都清楚,齐柏尔上校不听下属说话。 齐柏尔上校的疑问句,其实是肯定句。而他的肯定句,其实是祈使句。 “那我们也出发吧。”齐柏尔上校把施法者徽记别在胸口:“明天早上开拔。” 一众百夫长低声应是。 浮桥顺利竣工,白山郡军队当日便渡过安雅河。 当夜,他们在小镇漫云谷借宿。 除了房屋被占用的居民之外,镇上其他人并不抗拒白山郡军队的到来,因为他们谁也不支持。 硬要说的话,镇民还是更倾向于“官军”,叛军炸毁漫云桥令他们非常不满。 漫云桥是镇民们集资修建,每年能收不少过桥费补贴公用。说毁就给毁了,也没人征得过他们的同意。 漫云谷镇长劳军之余,还试探着询问能不能借用一下军队的浮桥。 安雅河两岸村镇彼此间联系十分紧密,比起热沃丹,漫云谷与河对岸的村镇更像一家。 漫云桥被毁,给两岸的百姓都平添不少麻烦。 盖萨拒绝了漫云谷镇长的请求,但是他给老镇长算了一笔帐。 光头上校用数学工具证明,如果雇佣他的部队再修一座桥,无论从时间还是金钱上,都远比雇佣其他建筑匠、石匠和木匠优越。 “我麾下有一流的工兵军官、可靠的劳力,保证把桥修得结结实实、经久耐用,这仗打完就可以动工。”盖萨上校揽着老镇长肩膀,拍着胸脯保证:“作为中间人,你也可以拿到薪酬当然,是保密的。” 漫云谷镇长受宠若惊,拼命点头。 当白山郡驻屯官努力把他的业务范围向铁峰郡拓展时,一队骑兵正在白山郡境内横冲直撞。 盖萨上校的四个步兵大队刚渡过安雅河,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就在他屁股上点了一把火。 第二十七章 计划 双溪镇隶属白山郡,位于安雅河东岸,与漫云谷隔河相望。 她是一个宁静的农业小镇,只有二十二户常住人家。 今夜,这份宁静注定要被铁蹄踏碎。 一队骑兵悄悄接近镇子,天黑后暴起发难。 马蹄声隆隆如雷鸣,镇长夫妇被吓得从床上掉下来。 不顾老妻阻拦,老镇长冲出房门要去敲钟。 他光着脚,刚跑上街,便听得破空声从身后响起。 他惊恐转头,只见雪亮刀刃迎面而来。 老镇长扑倒在尘土中。 “大军戡乱!与你等无关!”安德烈沉着脸甩掉刀上的血,厉声警告门窗后面的镇民:“出屋!就死!” 小小的镇子几乎被蹄声压垮,镇民也不知究竟来了多少骑兵。 如果来者闯入家门烧杀抢奸,他们或有抵死反抗的意志。 可来者只是占住街道,声势又极为骇人,他们实在生不出勇气拼命。 见没人再敢上街,安德烈方才收刀入鞘。 他的右胳膊有些不灵活,反复几次才对准。 一名十夫长飞驰到他身旁,敬礼汇报:“长官,守军都已投降。” 切利尼中尉冷冷吐出一个词:“烧。” “仓库都是空的。” “有什么烧什么。” 十夫长再次敬礼,打马离去。 安德烈选择突袭双溪镇,因为这里是白山郡军队的辎重堆积地。 他过河的时间远早于敌人。 白山郡驻屯军还在纠合兵力,温特斯就已集中麾下战马和能骑马的人,交由安德烈统领,从安雅河上游乘船渡河。 一俟确认白山郡军队进入铁峰郡,安德烈亚切利尼这条战争猛犬便自行松开笼头。 不过双溪镇的突袭收获非常有限。 仓库里没有什么东西,辎重都已经被白山郡驻屯官带走,只留下一个十人队看守。 见骑兵杀到,八名守军非常干脆地缴出武器投降。 “百夫长!”另一名十夫长疾驰而来,隔着十几米就在大喊:“纸上写得啥,俺们看不懂啊!” “瞎叫唤什么?” 他的老部下讪讪闭上嘴,双手把一卷纸递给百夫长。 安德烈接过纸卷,借着月色看起来。 右胳膊不自觉轻微颤抖,令他看不清楚纸上的小字。 月色昏暗,更是累眼睛。 安德烈看得心烦意乱,他把纸卷扔还给部下,按住右臂恼怒地说:“看个屁!凡是写着字的纸,统统都给我带走!” 十夫长敬礼,打马离开。 安德烈的左手紧紧抓着右臂,用力到手指都泛白。 对安德烈,温特斯只有两点要求,其余都由他自行发挥。 第一,不要损毁老百姓的财物,烧掉农夫镇民的房子伤不到白山郡驻屯所。 第二,要随时搜集白山郡各镇保管的档案、地契、卷宗和邸报。 因此夺取物资仓库之后,安德烈的骑兵第一时间撞开镇公所大门。 接下来他们却犯了难,因为没人识字 好在切利尼中尉有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 不认字?那凡是带字的纸统统拿走。 梦魇般的骑兵呼啸而来、扬长而去,如同一场短暂而清醒的噩梦。 留给双溪镇一具尸体,以及熊熊燃烧的仓库、镇公所和治安所。 待到马蹄声彻底消失,镇民们才胆战心惊地走出家门。 他们围在镇长的尸体旁,为这位一向尽职尽责的老人哀悼。 对于双溪镇而言,今晚的灾祸已经结束。 但是对于白山郡而言,这场蹂躏还远远没到尾声。 温特斯原本凑足骑兵一百,安德烈二话不说淘汰其中大半,仅留下四十六骑,还不到一个分队。 只是这四十六骑,每人都配有一匹战马和四匹从马。 为方便取水灌溉,沿河两岸聚居地都紧靠河流,而且分布密集,这给切利尼中尉省下不少事。 安德烈亚切利尼骑兵队如同摧枯拉朽的狂风,一夜横扫安雅河东岸的十一座大小村镇。 当晚,光头上校当晚便得知白山郡遭袭。 河对岸火光冲天,想藏也藏不住。 但盖萨没下任何命令,吵醒他的传令兵反而被狠狠训斥一顿。 训斥过传令兵,上校又倒回床上。 白山郡士兵也继续在民宅和帐篷里呼呼大睡,直到天亮。 次日清早,起床号一响,哈德森上尉便给盖萨上校送来简报。 简报被盖萨随手扔在桌上,他先去屋后撒了一泡尿。 “小破镇子,也没地方泡澡。”上校先生踱着步子,哈欠连天走回来,向下属抱怨道:“不泡澡,我浑身都疼。” 哈德森上尉颇不以为然:“安雅河就在边上,您到河里随便洗洗就得了。” “泡澡必须得用热水!”盖萨上校勃然大怒,头皮都被挤出皱纹:“凉水那能叫泡澡吗?” “好,是,您说得对。”哈德森上尉敷衍地支应,他把简报递给上校:“叛军的声势搞得不小。” 不过一晚,安雅河东岸烽烟四起。 大小村镇不是已经被叛军骑兵突袭,就是在周围发现了叛军骑兵的踪影。 “这小王八蛋,使得全是赫德蛮子的战法。”盖萨上校一目十行扫过简报,又往桌上一扔,抻了个懒腰,问:“早上吃什么?” “白面包、红汤、煮鸡蛋。”哈德森上尉语速飞快,他追问:“不管他真的能行?派一点人回去,总不该让叛军为所欲为。” “我问的是大头兵早上吃什么?” “粗面包、杂菜汤。” “那还不错。” “真的不管他?”哈德森上尉又问了一遍。 “管他干嘛?”盖萨上校用蘸水毛巾擦擦脸、又擦擦头皮,权当洗漱。 “叛军可是在劫掠我们的村镇!” “让他抢。”盖萨上校嗤笑一声:“别看二三十个村庄同时告急,其实就是一小股马队。连我手上都没几个骑兵,叛军又能有多少?” “即使只有三十骑兵,也不是各村镇能挡住的。” 盖萨大马金刀一坐,示意哈德森端早餐上来:“这就是叛军愚蠢的地方,他使得是赫德蛮子的战法,但他不是赫德蛮子。蛮子杀人、烧村、抢东西。凭叛军那点骑兵,若是敢这样干,各村镇民兵就能把他们耗光。” “您是说,任他抢?” “任他抢!他越抢,就越不可能占领白山郡。叛军又不会占领白山郡,我们怕他做什么?” 哈德森上尉叹了口气:“您是驻屯官,您说了算。” 上尉转身要走。 “你等等,我倒有个问题。”盖萨上校支着下巴,问:“线报里说,叛匪巴德和叛匪梅森的兵权已经被剥夺?” “没错。”哈德森上尉面无表情点头。 “叛匪切利尼身死?” “推测身死。” “叛匪蒙塔涅在热沃丹。” “对,据说还在推销他的债卷。” “这就奇怪了。”盖萨上校的笑容颇为玩味:“那白山郡里这支骑队是谁在指挥?” 哈德森上尉轻哼一声:“可能是叛匪蒙塔涅新近提拔的人,据说他手上有不少杜萨克。” “依我看,你的线报问题不小。” “是热沃丹城内大户送来的情报。”哈德森上尉皱起眉头:“他们不至于投靠叛匪。” “行吧。”盖萨上校哈哈一笑:“传令下去,吃饱喝足,继续向热沃丹进军!” 虽然屁股上着了火,但盖萨上校根本不为所动。 留下两个百人队驻守浮桥,白山郡大军再次开拔。 拳头没有改变路线,仍旧挥向热沃丹。 而这一切,都被温特斯看在眼里。 因为他就在漫云谷。 准确来说,是在漫云谷与驼松街之间的森林。 而且他带着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的部队目前被整编为第一、第二、第三百人队。 宣布热沃丹戒严之后,温特斯星夜赶赴漫云谷,与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三支百人队汇合。 安德烈的骑队能够牵制住白山郡大军,当然是最好。 如果骑兵队做不到,那温特斯就亲自上阵。 铁峰郡的纵深远比白山郡大,漫云谷离热沃丹150公里,离鸢花堡不到60公里。 屁股上的火要是不足以动摇白山郡驻屯官,那就再狠狠捅上一刀。 所以白山郡大军离开漫云谷之后,温特斯又耐心地等待了整整一天时间。 直到尾随敌人侦察的夏尔返回。 “下营了!”夏尔的声音难掩兴奋:“不出您所料,他们在三十公里外扎营,就在驼松街和漫云谷之间。” “走!”温特斯提起军刀,踩镫上马:“随我击破浮桥守军!” 林地里的士兵纷纷起身,军令严禁开口说话,于是战士们使劲捶打着胸膛。 “砰!” “砰!” “砰!” 沉闷的声音如同天神擂响战鼓,鸟雀被惊得成群飞起。 进入铁峰郡就是到了敌境,温特斯托测白山郡驻屯官不会强行军。 所以漫云谷和驼松街之间的六十公里,他们会分成两天走完。 现在,白山郡大军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 他们距离鸢花堡大约九十公里,距离热沃丹则是一百公里左右。 他们正位于热沃丹到鸢花堡路线的中点稍微更靠近鸢花堡。 选择这一时机发动,温特斯几乎是在挑逗白山郡驻屯官。 因为他们的位置刚刚好。 如果再走一天抵达驼松街,说不定白山郡指挥官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直奔热沃丹去了。 目光扫过他最精锐的部队,温特斯举起军刀,林中的擂鼓声霎那间消失。 向着浮桥的方向无声劈下,温特斯蒙塔涅一马当先冲出森林。 他的旗手海因里希第二个冲出森林,三支百人队紧随其后。 三对二,还有温特斯这样一名强悍的施法者,浮桥的守军一触即溃。 温特斯没时间追击残敌,过河之后,他一把火将浮桥烧得干干净净。 盖萨上校带领部队再回到漫云谷时,迎接他们是浮桥遗骸以及留守部队残兵。 他们在河边找到负责防守浮桥的马特中尉。 马特中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脸色惨白,身体一个劲发抖。 他盯着他的靴尖,嘴里念叨着:“厉害真的好厉害” 马特中尉抵抗到最后一刻,眼见守军彻底溃败,他纵身跳进安雅河才逃得一条性命。 “毛毯。”盖萨上校看向哈德森上尉:“还要酒。” 盖萨先给他的百夫长裹上毛毯,又倒满一杯烈酒。 他挠了挠后脑勺,严肃地问:“你能否确定,昨晚带兵突袭的是温特斯蒙塔涅?” 马特中尉一口气喝干整杯烈酒,握着空酒杯的手仍在止不住颤抖:“不能确定。” 盖萨上校等待着百夫长继续往下说。 马特中尉喉头翻动着,明明刚喝下一整杯酒,他嘴里还是发干:“那个家伙杀人就像打靶子,根本没有感情杀、杀、杀到处都是血宫廷法师也不过如此吧?” 盖萨上校的脸色变得凝重,他默默给百夫长又倒满一杯酒。 “我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蒙塔涅。”马特中尉又是整杯灌下:“但那个人应该是只能是他” 中尉猛地抓住上校的手,酒杯摔在石滩上,他眼中满是恐惧:“您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那个家伙能冲进方阵把您杀了!他肯定能做到这点!您一定要小心!” 盖萨上校拍了拍百夫长的手:“放心,你好好休息,放心吧。” 马特中尉又回到他的世界里,眼睛盯着靴尖,嘴里小声念叨:“好厉害怎么会这么厉害” 盖萨上校走到一旁,忍不住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搞得?”哈德森上尉紧咬着牙:“能把马特给搞废掉?” “什么搞废掉?”盖萨上校瞪了下属一眼:“等回鸢花堡,我带那孩子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再泡泡澡,自然就好了。” 盖萨上校向麾下的百夫长们通报过:叛军首领温特斯蒙塔涅据信是一名强力施法者。 但是任谁也没想到会强到这种程度,能把一个大活人吓成这副模样。 就在河畔空地,盖萨上校临时召集全体百夫长开会。 说明最新情况之后,上校使劲抓着下颌胡须,分析道:“跟据描述和战场勘察来看,蒙塔涅的作战模式很单一,全是直接杀伤。他应该是不会使用毒烟术等间接杀伤法术,所以除火枪手继续集中使用之外,其他反魔法作战配置统统解除。” 百夫长们沉着脸点头,马特的惨样令他们也不禁胆寒。 “军官和军士身上能标明身份的物件,一律拿掉。军旗也收起来。”盖萨上校眯起眼睛,向百夫长们下令:“你们都去换成便服,脸上搞得脏一点。从此刻起,只以小军鼓和军号传递命令。” 让军官混进士兵之中,必然会降低指挥效率。但也降低了军官被施法者优先击杀的可能性。 这是一个取舍问题,没有百夫长会质疑盖萨上校的判断。 “作战继续吗?”哈德森上尉眯起眼睛,笑容冷峻:“长官。” “继续!蒙塔涅也许是个不错的施法者。但我看他的脑子,肯定是与赫德蛮子打仗时被搞坏了。先用这套玩意收拾罗纳德,现在还想再用它对付我。” 光头男人一拍大腿,肆意大笑:“真是他妈的瞧不起人呐!” 他的百夫长们扶着刀剑,同样面带笑意、眼露凶光。 盖萨上校猛地起身,恶狠狠下令:“此战,我们的目标仍旧是叛军首领温特斯蒙塔涅一人。击毙他,叛军自然土崩瓦解。放走他,叛军还会卷土重来。热沃丹,不去也罢!他敢进白山郡,那就别走了!” “Uukhai!”百夫长们捶打胸甲,齐声大吼。 安雅河西岸。 白山郡士兵扯下马车蒙布,半数的辎重马车装着的不是粮食,而是另一座浮桥的预制构件。 新浮桥以两倍于第一座浮桥修筑的速度向着东岸延伸。 盖萨中校带来两座浮桥,就等叛军首领入彀。 白山郡,已经成为陷阱。 温特斯暂时还不知道这一点,他正忙着抢邸报。 齐柏尔上校暂时也不知道这一点,他正被一座堡垒挡住去路。 第二十八章 甫一渡河,温特斯立即指挥部队直奔鸢花堡。 他走大路、唱凯歌、旌旗鼓号一应俱全,堂而皇之地行军,丝毫没有掩饰踪迹的欲望。 安德烈的骑队也赶来与他会合。队伍里有步有骑,声势更加浩大。 然而局势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乐观。 剑还悬在头顶,系着剑的线随时都会断掉。 战场此刻被迷雾笼罩,能看到得越多,离胜利就越近。 温特斯手上的侦骑已经尽数部署,安德烈的骑队也出动大半。 因为不断夺取军马并集中使用,所以比起新垦地驻屯军,温特斯反而拥有骑兵优势。 除三骑前驱探路之外,其余骑兵都在密切监视白山郡驻屯军的动向。 根据温特斯的筹算,如果敌军回援,他至少能赢得两天的时间差。 首先,白山郡驻屯军返回漫云谷需要一天。 其次,他们没有桥。 毁桥容易造桥难,修桥比造还麻烦,至少能再拖一到两天。 这是一着险棋,因为没人敢担保敌军指挥官究竟会如何决策。 战争是博弈的艺术,温特斯已经落子,接下来轮到对手。 对手如何应对,那是对手的事情,他没法控制。 但战局危如累卵,不行险,赢不成。 “掉头回援?”温特斯在地图板上写写画画,心中默想:“还是咬牙杀向热沃丹?” 手里信息太少,他对白山郡上下情况了解很有限。 罗纳德少校那里,一句话也套不出来。少校压根不开口,他拒绝与叛军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 温特斯只能从公开渠道获取情报。 他知道白山郡驻屯官是一位上校,名叫盖萨阿多尼斯,仅此而已。 至于对方性情如何、作战风格什么样、资历几许,他一概不知。 就听说盖萨上校似乎很喜欢钱,而且善于敛财。 “盖萨阿多尼斯。”温特斯默念对手的名字,琢磨着:“阿多尼斯?上古语中英俊的意思。似乎是位美男子?” 心中分神,手劲使得太大,石墨条“咔哒”折断。 对此,温特斯习以为常。他收好断条,又取出一根新的。 用石墨条绘图、速记远比羽毛笔方便,就有一点不好石墨太脆,稍有不慎便会折断。 温特斯挺直腰板,将四周的地形都记在眼里,继续在地图板写画。 马鞍颠簸,他笔下的线条也歪歪扭扭。 行军路上条件有限,晚上还要再重新绘制详图。 占领热沃丹后,蒙塔涅绘图员终于不必再为石墨发愁。 热沃丹货架的石墨被他扫荡一空,他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所以现在无论到哪里,温特斯都会尽可能记录周围的地形。 杰士卡中校的地图集已经很久没更新,他正在努力填补约翰杰士卡的十二年空白。 夏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报信:“哥!前面就是鹿角镇!” 温特斯叹了口气,收起地图板:“后边有消息吗?” “呃。”夏尔挠了挠头:“还没有。” “好罢。” “那鹿角镇怎么办?”夏尔兴奋地问:“打吗?” “废话。”温特斯微笑着抽出手杖,敲了夏尔脑袋一下:“来都来了,哪有见肉不吃的道理?” 新垦地行省整体上是欠发达地区,铁峰郡属于欠发达地区的欠发达地区,是欠发达的比较级形式。 同属边疆行省,白山郡比起铁峰郡要富裕得多,她是贫穷大家庭中境况较好的小家庭。 最明显的地方便是道路。 进入白山郡,温特斯马上就感觉到“路”要好走许多。 铁峰郡主要是夯土路,有些地方连夯土路也没有,走得人多了就是路。 而白山郡竟然有硬路面的固治道,一看就是军队的手笔。 没想到敌人的指挥官素未谋面的盖萨上校居然还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驻屯官,这令温特斯颇为羞愧。 毕竟蒙塔涅驻屯官自领还没给铁峰郡百姓真正做过什么实事。 温特斯心里暗暗较劲:等什么时候能松一口气,他也要给铁峰郡铺上硬面路。 虽然对“英俊”上校心生敬意,但并不妨碍温特斯攻破英俊上校治下村镇。 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走一趟。铁峰郡的财政目前有些吃紧,能补贴些家用总是好的。 所以温特斯毫无心理负担地炸开了鹿角镇的大门。 这也是白山郡不同于铁峰郡的第二点: 比起温特斯治下的“光棍”小镇,白山郡城镇不仅人口更多,且不少镇子筑了城墙。 安德烈的骑队奈何不了有城墙的镇子。 等与温特斯合兵之后,别说是有墙的小镇,就算是鸢花堡两人也能敲一敲。 温特斯手上有二十具“破城钟”,专门带来砸龟壳。 鹿角镇修筑一圈木墙是为防备土匪流寇,从未想过某天会面对一支军队。 警钟刚刚响起,民兵还在奔走集结,城门就“轰”的一声被炸开。 一队骑兵呼啸冲入鹿角镇,镇民被吓得四散奔逃。 鹿角镇的民兵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武器。 他们走出家门,却发现镇上的人早已跑得精光,到处都是陌生的士兵。 于是他们二话不说转身回屋,搬家具、堵房门。 对于“突袭、抢劫、走人”的流程,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已经颇有心得。 摧垮意志比挥刀砍杀更能发挥骑兵的作用。 三十骑兵能驱赶数百平民落荒而逃;百骑环绕,则可裹万众。 安德烈的骑兵先去查封辎重仓库,然后占领镇公所和治安所。 等温特斯进城的时候,活已经办完了。 还是老样子,辎重仓库里面空空如也,连耗子都没有。 温特斯和安德烈一商量,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头,敌人恐怕是早有准备。 “想拖垮我们,那他是痴心妄想。”安德烈冷笑:“人还能被活活饿死?” 除武器、弹药和七天干粮之外,攻入白山郡的部队什么都没带。 温特斯手上这支部队的情况类似罗纳德突袭狼镇的部队,同样是舍弃辎重换取速度。 但是白山郡远比铁峰郡富饶,就地征募粮食要容易的多。 温特斯也有些奇怪,他再次向漫云谷方向派出三名骑兵,侦察敌情。 夏尔哭丧着脸跑过来,拿着几份邸报。 “没找到新的,最新也是上个季度的。”夏尔说。 邸报,也叫纪闻,是新垦地军团向下辖单位公告式的官方通报。正常一个季度一期,有紧要大事时也会增刊。 温特斯最早知道新垦地军团有这种信息渠道,还是在与梅森学长初次相见时。 他如饥似渴地需求着情报,而邸报是最好的公开情报来源。 不过邸报买不来,只能去新垦地军团的地盘抢。 温特斯接过邸报,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没关系,都带着。旧邸报也有用,有多少拿走多少。” 夏尔抬手敬礼,转身要走。 “等等。”温特斯叫住夏尔:“让你把鹿角镇的生意人都找过来,怎么不见人?” 夏尔苦着脸说:“镇上的老百姓混在一起,甄别不出谁是商人。” “这还不简单?带着火把去,把人叫到一起,一个接一个商铺问。懂了吗?” 不自觉站出来,就他们的商铺都烧光,带着火把去。” “懂了,懂了。” “事前同他们讲清楚,就是问两句话,不会害他们性命。” “是。”夏尔使劲点头,走了。 温特斯找了个光线好的地方,继续看邸报。 “不都是旧的吗?”安德烈的右手揣在怀里:“还有用?” “有用。”温特斯头也不抬地回答。 “有什么用?” “纪闻的内容主要是政策、战争、议院的辩题、民事刑事案件,还有些宗教庆典的消息。”温特斯翻过一页:“目前来看,新垦地军团名义上还是效忠诸王堡。因为邸报里对诸王堡的称呼还是至高无上的共和国。” “亚当斯,墙头草一样的东西,就想着见风使舵、看机下注。”安德烈不屑地轻哼,又问:“可这不都是上个季度的?” 温特斯理所当然道:“要是军团与诸王堡裂的话,应该有增刊吧?” 安德烈哈哈大笑。 “咱们也应该办一份邸报。”温特斯边看边说:“这东西还是蛮有用的。” “好啊,回去就办。” 温特斯叹了口气:“如果我们能占住热沃丹的话。” 温特斯又往后翻了一页,突然眼前一亮:“南山镇农夫偷割军马场草料,军事法庭判处两人苦役?” 安德烈的耳朵也一下子竖了起来:“军马场?!” “南山镇。”温特斯咀嚼着这个名字,取出地图集:“好像就在白山郡!” 两人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图地翻找。 “还真在白山郡!”找着找着,安德烈忽地狂喜大喊:“就在南边!” 温特斯接过地图,他先是惊喜,后是疑惑:“地图没标明?白山郡有军马场,那敌军为什么不见有骑兵?” “军马都被征走了呗!而且这地图太老,没标明也正常。”安德烈一拍大腿,发自内心的高兴:“咱们说什么也得去拜访一下。适龄军马可能没有,但马驹、种马也是好东西嘛!” “好。”温特斯被安德烈的喜悦所感染,微笑着说:“去拜访一下。不过铁峰郡好像没人操持过军马场,得把军马场的职员也抓走。” 安德烈不以为然:“梅森学长不是养过猪、管过劳役牧场?让他去弄嘛。” 四目对视,两人不可抑制地大笑,越笑越开心。 夏尔押着鹿角镇的商户,远远就看到蒙塔涅上尉和切利尼中尉面对面蹲着,不知在傻乐什么。 “上尉!我把人带过来了!”他大声提醒。 温特斯和安德烈急忙起身,整理仪容。 好在鹿角镇商户们被吓得要死,也人没注意到两人的失态。 “先生们。”温特斯轻咳一下,对战战兢兢的商人们和善地说:“买卖人消息灵通。叫你们来,是因有些事情想问。只要诚实回答,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鹿角镇商人们点头如小鸡啄米。 “从你先说。”温特斯的手杖指向在场年纪最大的商人。 对方不明所以:“您您还没说想问什么?” “不用管我想问什么。”温特斯的语速不紧不慢:“你只管说,听到我想问的,自然就会放你走。” 老商人哑口无言,好一会他才又壮着胆子问:“从哪说起?” “就从最近、最大的事说起。” 老商人嘴唇开合,费了好大力气才开口,一开口就惊到温特斯和安德烈:“赫德蛮子又来了。” “继续说。”温特斯不动声色与安德烈对视。 从安德烈紧绷的脸颊和惊疑的眼神中,他看到和自己同样的情绪。 老商人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九月中旬差不多是巴德和梅森百人队“全军覆没”的时候,赫德劫掠大军再次东侵。 显然,年初攻入帕拉图的赫德部落抢得盆满钵满,令其他部落万分眼红。 “蛮子从烬流江两岸同时杀过来,数都数不清啊!”老商人越讲兴致越高。 “嗯。”温特斯淡定地点点头:“往下说。” 什么“同时从两岸杀过来”? 什么“数都数不清”? 在场没有比温特斯更了解赫德诸部内幕的人。 分明就是两伙赫德劫掠战团,分别从烬流江南岸和北岸进入帕拉图。 因为赫德诸部自身也在互相攻杀,所以两伙抢劫犯干脆分开行动,免得碰面闹出流血冲突。 而且怎么可能“数不清”?三大部有多少家底温特斯早已猜出大概。 哪个部落敢倾巢出动?不怕被抄了老营? 不过这条情报依旧非常有价值。 老商人谈性愈浓,继续大讲他也是道听途说、不知倒了几手的消息: 北岸的蛮子杀进江北行省,听说与“叛军”打得不可开交; 南岸的蛮子杀进镜湖郡,被英明神武的亚当斯将军以及诸王堡派来的援兵击败。 镜湖郡隶属新垦地,位于行省最北端、毗邻镜湖,地理条件优越、交通方便,是新垦地最富庶、人口最稠密的郡 温特斯摩挲着下巴,这半真半假的消息变得越来越有价值。 赫德诸部大举东侵劫掠,不仅没有诱发红蓝蔷薇的新一轮大战,反而缓和了局势。 没有什么比“共同的敌人”更能团结帕拉图人。 最有趣的是“诸王堡派来的援军”,根本就是红蔷薇的部队开进新垦地。 “看来总归还是亚当斯的头更痛一点。”温特斯觉得有些滑稽,他面无表情点头:“继续往下说。” 换成其他商人,讲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 什么“诸王堡有一名将军被暗杀”、“听说是为女人”、“血夜”,讲得有鼻子有眼,讲述者仿佛就跟着刺客经历全程。 做烟草、陶器、羊毛生意的商人们大倒苦水,新垦地的经济作物运不出去,都压在他们手里。 做进口买卖的商人跟着抱怨,外面的东西进不来,他们的生意也惨淡至极。 两方人越讲越激动,为争夺“谁更悲惨”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大打出手。 新垦地一向靠卖出农作物、购入不能生产的东西为生,而两条生命线如今都被战火阻断。 温特斯拿着小本子,边听边记。 鼓点般的急促马蹄声传来,侦骑军士冲到温特斯面前滚鞍下马,附耳向温特斯汇报。 鹿角镇商人们见证了叛军指挥官的情绪变化,从平静冷漠到开怀大笑。 侦骑军士只说了一句话:“他们来了。” 温特斯的回答只有一个词:“好!” 白山郡驻屯军掉头回援,天大的好事。 如果那位盖萨上校头脑发热,朝着热沃丹猪突猛进。 那温特斯就只能放弃热沃丹,然后抄了鸢花堡看看能否弥补损失。 热沃丹兵少、人心不齐、城防不堪一击、军械也极度匮乏。 新编步兵团全员都在用短矛,因为找不到长而直的矛杆,也没有足够多的钢铁。 只有骨干士兵才配发刀剑头盔。 火枪从罗纳德那里缴获来几十杆,然而以新编步兵团的兵员素质根本发挥不出威力。 他们只敢端在手里打,而不敢下巴贴在枪托上开火。 弩更少,一只手就能数完。 单体弓倒是从武库里抄出上百具,但罗纳德都不用这玩意,温特斯更不可能用。 温特斯手上的无地农民,能开弓放箭的人压根没几个。 这种部队只能打顺风仗,一群人大喊大叫冲上去。 要是他们觉得能打赢,一个赛一个勇敢。 要是他们觉得打不赢,眨眼就能跑得精光。 以热沃丹的情况,若是被两路大军合围,就算老元帅来指挥也是死局。 而且老元帅从一开始就不会打这种仗。 想赢,就必须牵制一路、打一路,打垮一路,另一路也就不敢再来。 从一开始,温特斯的计划就是牵制白山郡,迎头痛击沃涅郡。 但若他没能牵制住白山郡驻屯军,对方不管不顾奔向热沃丹。 那温特斯就只能采取备用方案: 让出热沃丹,撤到圣乔治河以南、撤到狼镇,乃至撤到大荒原去。 反正他在热沃丹没什么瓶瓶罐罐,丢掉、砸碎也不可惜。 热沃丹的仓储早就被清空。粮食大多给巴德带走。钱,温特斯花得一干二净。 只要敌人敢去热沃丹,他就敢打鸢花堡。 彼此互捅一刀,看看谁流得血更多、谁更疼无论温特斯怎么算,都是白山郡更疼。 安娜不肯提前撤走,为此温特斯把小狮子留在热沃丹。 如果局势恶化,他请求小狮子带着女眷们直接进入无人区,托庇于赤河部。 小狮子意外被温特斯托付家人,鼻子有些发酸,难得给温特斯一次熊抱。 好在上述种种都没有发生。 温特斯舍得在热沃丹的瓶瓶罐罐,看来盖萨上校舍不得他在鸢花堡的瓶瓶罐罐。 “好!收拢部队,准备开拔。”温特斯抚掌大笑,向安德烈和部下们说:“剩下就看A先生和B先生的本事了。咱们想想办法,试试能否再带着这位英俊上校散散步。” 白山郡部队转头回援的消息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留在铁峰郡境内,监视白山郡驻屯军的杜萨克第一时间把情报送回热沃丹。 温特斯也派出侦骑乘船渡河,往热沃丹带去消息。 至于白山郡部队,盖萨上校也派出传令兵,给沃涅郡驻屯官齐柏尔上校送信。 在信里,盖萨上校说明了他的计划:“关键非在热沃丹,叛军长着腿,随时可以弃城而走。关键在于歼灭对方的主力部队,关键在于击杀叛军首领温特斯蒙塔涅”。 “消灭二者中任意一样,叛军必将不攻自破。” 所以盖萨上校敦促齐柏尔上校“暂时撤出铁峰郡”,继续在两郡边境“牵制叛军大部”,等待白山郡方面的消息。 “成败不在一时,如我部歼灭敌之主力,则热沃丹传檄可定。如我部未能歼灭敌之主力,再行两路合围不迟”。 盖萨派出传令兵,便立刻指挥部队,向着漫云谷急行军。 因为信息传递不可避免的延迟。 当温特斯得知敌人班师回援,白山郡部队的第二座浮桥已经接近贯通。 与此同时,盖萨上校的传令骑兵也抵达沃涅郡驻屯军大营。 见到传令兵时,齐柏尔上校正心烦意乱。 沃涅郡和铁峰郡之间由森林和山丘隔开,再适合伏击不过。 所以齐柏尔上校极其小心谨慎,生怕钻进叛军圈套。 结果叛军没有任何布置,却在森林尽头用“锤堡”挡住他的去路。 情报里说,锤堡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木质堡垒,低矮又老旧。 但是他面前的这座“锤堡”,可完全不是情报里说的那个“锤堡”。 挡住他的锤堡虽然面积不大,然而深壕、高墙、棱堡一应俱全,活脱脱一座袖珍版星型要塞肯定是有人推平旧锤堡,又造起一座新的。 最可恨莫过于叛军居然还有大炮。 虽然看起来像木炮,但木炮也不是齐柏尔手下这群新兵能挡得住的。 对方架在墙上的木炮打出两轮交叉霰弹,沃涅郡的新兵就哭爹喊娘地溃败下来。 齐柏尔上校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绕过这块硬骨头,直取热沃丹。 “秃子让你来干嘛?”齐柏尔上校没好气地问传令兵:“他到哪里了?按时间来算,我应该见到他,而不是你!” 传令兵有些尴尬地回答:“盖萨上校,他他回白山郡了。” “什么?”齐柏尔勃然大怒。 传令兵连忙把信交给齐柏尔上校:“上校说,让您先回沃涅郡等着他的命令。他让您来,您再来。” 对方居高临下的口吻,令齐柏尔上校怒不可遏,但他不想和一个小小传令兵计较。 他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 信纸是真的,上面的花纹由特殊工艺制作,没法伪造; 藏在句首段末的暗号也没错; 而且齐柏尔认识盖萨的笔迹。 确认这封信不是假的,令齐柏尔上校愈发暴怒,他拍案怒喝:“他是个上校,我也是个上校!盖萨阿多尼斯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传令兵不敢应声,把头垂得更低。 帐篷里的其他军官也是如此,没人敢触齐柏尔上校的霉头。 “秃子还说了什么?”齐柏尔上校喝问。 “上校说说如果他毙杀匪首蒙塔涅,热沃丹也就不用打了。” “好哇!好哇!”齐柏尔怒极反笑:“功劳他拿,苦活我干,是吧?是不是?” 帐篷里愈发安静。 “传令!第一大队继续围困锤堡!”齐柏尔大吼:“第二、三、四大队,随我前往热沃丹。” 沃涅郡的百夫长们大惊失色。 “不行!”萨莱上尉沃涅郡首席百夫长情急之下竟直接顶撞长官:“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齐柏尔上校拳头紧紧攥着,冷笑反问。 萨莱上尉自知惹恼了驻屯官,但他必须得阻止对方愚蠢的计划:“长官,临阵分兵是大忌,光凭我们四个大队的兵力,不足以对叛军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还请您三思啊!” 齐柏尔上校的拳头一下一下砸着桌板,就像在敲击众人心脏。 “叛军主力已经被匪首蒙塔涅带走。”齐柏尔咬牙切齿地问:“你的意思是说,剩下一堆歪瓜裂枣,我也对付不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属下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萨莱上尉急得快要落泪:“如果我们留下一个大队围困锤堡。就等于叛军用六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的兵力,牵制住我们四分之一的兵力。那样,我们就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可言了!还是按照盖萨上校的计划,更加稳妥。” 齐柏尔上校猛然拔出佩剑,狠狠劈向行军桌。 剑刃深深陷入桌板,桌板下方的支架撑不住,碎成几段。 “天杀的秃子!”齐柏尔胸膛剧烈起伏着,破口大骂。 帐篷里就像死一样寂静,其他人连气都不敢喘,只能听见上校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齐柏尔上校才平静下来。 “撤!”他恶狠狠地下令:“撤回钉锤堡去!” 帐篷里的几名尉官松了一口气。 “是,我这就去通知大家。”萨莱上尉高兴地抬手敬礼,转身离开。 齐柏尔上校拿出钱袋,点也不点就丢给盖萨的传令兵。 “滚吧。”齐柏尔上校坐回椅子,他现在甚至比刚才还生气。 他看到盖萨的传令兵打开钱袋,似乎在清点钱币。 这令齐柏尔上校的怒火愈发炽热,但他不想为难一个普通传令兵。 于是他闭目养神,干脆眼不见为净。 下一秒,传令兵手里的银币一闪,飞向齐柏尔上校的额头。 速度接近每秒两百五十米的银币轻易切开皮肤,与齐柏尔的头骨对撞。 坚硬的头骨被撞开一个缺口,银币钻了进去,在柔软的脑组织中翻滚,形成一个瞬时的巨大空腔。 最后撞击到颅骨另一侧,又反弹回来。 齐柏尔身体一滞,猛地向后仰倒。 帐篷内的其他军官尚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就在几个呼吸间被金币和银币依次点名。 传令兵垂下头,向着死去的军官们默哀。 哀悼很短暂,传令兵取下尸体上的佩剑他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入营时都被搜得干净随后把油灯放在帐篷旁边。 火蔓延得很快,中军大帐迅速被烈焰吞没。 传令兵提着佩剑离开帐篷,滚滚声浪扫向四面八方:“驻屯官已死!投降不杀!” 令人胆寒的军号声则从四面八方传来,作为对这一记爆音术的回应。 “中校得手了!”堂胡安的面部肌肉都兴奋到抽搐,他一跃而起,拔剑大吼:“杀!” “杀!”铁峰郡步兵团的士兵们呐喊着壮胆,咬牙冲向敌人的军营。 第二十九章 轻视 铁峰郡步兵团第二百人队的士兵彼得布尼尔不知道往哪走,他的百夫长塔马斯也不许他多问。 布尼尔在旧语里意为矮子,见他生得矮小,某位听见“彼得”头就痛的军官便愤怒地用这恰如其分的副名给他登记。 出发前,每人领到一根木棍,矮子也领到一根。 百夫长严令所有人像马戴嚼头那样咬住木棍,不准掉出来,掉出来就吃鞭子。 没有战前讲演,面庞阴沉的百夫长只吐出一句话:“你们值不值三百亩,就看今天!” 言罢,他一挥手。 咬住木棍,矮子扛起长矛出发。 队伍在森林里行进,没有道路可言,稍有不慎就会失散。 矮子这队士兵曾跟着百夫长趟过两次老林,当时不知有什么目的,现在想来大概是在为今天做准备。 树木茂密的枝叶不仅加大行军难度,而且给了很多人开小差的机会。 矮子眼睁睁看着前面的同伴丢掉武器,跑进栗子林不见踪影。 但是矮子没跑,他不敢,而且他惦念着那三百亩地。 于是他加快脚步,跟上更前面的人。 队伍最终在一片树林停下,不知是哪里,也不知要干什么,更看不见敌人。 百夫长让所有人卧倒,他一个接一个俯耳告诉: “号声一响就给老子往前冲,见到没有红围巾的人就给老子狠狠杀!三百亩!记住!三百亩!” 要动真格的了,矮子趴在地上,口干舌燥,手脚发麻。 他就是个胆小本分的农夫,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连猪都没杀过,更别说杀人。 杀人可是要下地狱的啊! 但是,三百亩,那可是三百亩做梦都不敢想。 他渴望听见号声,又害怕听见号声。 不知等了多久,催命般的冲锋号终于传进他耳朵。 林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不少人握着长矛脑子一热就冲了出去。 矮子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他的手脚不听他使唤。 他是真的怕,怕得要死。 给上一位大官当兵的日子里,他只得到每天两块黑面包。 所以放下武器投降时,她一点负担也没有。 相反,不用打仗令他倍感轻松。 给现在这位大官当兵,除了面包以外,他还得到三枚银盾。 银币此刻正藏在他贴身的暗兜里,硌得他肋骨发疼。 可是三枚银盾哪有命值钱?打仗可真的是会死人的! 矮子可不确定他能上天堂,他不是很虔诚,也从未给教堂捐过钱粮。 就算主宽容,允许他上天堂,但能晚去还是尽量晚去的好。 更何况他已经把三枚银盾揣进怀里了 他还领到一张授田纸,他把那张薄纸和银盾小心地放在一起。 矮子想要地,想要得发疯,可是他还没真正领到土地。 三百亩只存在于描述中,矮子没有立过界碑、划过沟垄。 也没有人指着一块地,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这里就是你的地,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就是你的。” “万一是在骗你?”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拼命说服矮子:“谁知道会不会真给你发地?哪有老爷会好心?躲着,就在这里躲着!等仗打完再出去!” 另一个声音则不停念叨着:“三百亩,那可是三百亩!拼了啊!” 突然,矮子后背火辣辣的疼。 他回头,百夫长塔马斯怒不可遏的脸出现在他眼里。 手握葡萄藤鞭子的塔马斯狠狠抽打趴在地上的矮小士兵,咆哮如雷:“孬种!废物!冲啊!用你的猪眼睛看看!咱们要赢了!冲上去就赢了!冲上去就是白拣三百亩!白给你三百亩你都不要!” 矮子被打得惨叫不止,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小团,不住地求饶。 百夫长塔马斯一下一下狠抽,藤鞭都承受不住,“嘎吱”一声断成两截。 塔马斯的胳膊也在颤抖,他把剩下的半根藤鞭砸向矮小士兵,伸手就要拔刀:“给你三百亩你不要!好!操你妈!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矮子手指抠着泥土,挣扎着爬起身。 疼痛、羞耻、贪婪、恐惧、仇恨他的脑子快要被搅成一锅烂粥。 “啊!!!”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嚎叫从矮子胸膛传出,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双眼血红、赤手空拳冲出森林:“杀魔鬼!三百亩!” 其余怯战者或是被矮子的狂热所感染、或是害怕军法、或是念叨着三百亩、或是都有,纷纷喘着粗气站起来。 “前面都是魔鬼!来抢你们土地的魔鬼!杀!杀魔鬼不算杀人!”塔马斯提着军刀厉声咆哮:“谁他妈不上,老子在这就弄死你!” “杀!”人人面目狰狞,呐喊着冲向魔鬼所在之处。 堂胡安从不害怕打仗,相反,打仗能让他亢奋到成瘾。 但是此战,他第一次感到焦虑。 敌人的布置很有章法,营盘以双层木栅环绕,步哨更是早早就撒出去。 为了隐藏行迹,胡安不得不将出击阵地设立在一里地之外。 但他还是撞上了敌人的哨兵,万幸对方的哨兵也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示警就被击杀。 超过一里地的冲锋距离,不说跑到地方士兵还剩多少力气,仅是在森林跑一里而不偏离方向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堂胡安在豪赌,天平的一边是鲁莽突袭的种种劣势,天平的另一边是敌军士兵脆弱的战斗意志以及莫里茨凡纳苏。 原定计划是等待敌军分兵,再于锤堡和热沃丹之间的野地打一场伏击战。 但是敌军指挥官异乎寻常的谨慎,打起仗来一板一眼。 这令堂胡安吃不准对方是否还会分兵。 通过观察敌军对锤堡的几次失败进攻,堂胡安中尉断定敌军士气低下、缺乏战斗意志。 于是他决定采用更危险的作战计划不管敌人是否分兵,就在锤堡前方歼灭他们! 成功拦截盖萨上校的信使更是给他一个天赐良机。 堂胡安没有提议“借机斩首”,或许是他没想到,或许是他不愿意。 但莫里茨中校自己提出了这凶险的计划。 莫里茨以中校之尊,自愿冒生命危险去刺杀敌军指挥官,让所有人倍感意外的 堂胡安更是感动至极。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莫里茨一如既往地散漫笑着:“既然他们能派施法者伪装成信使暗杀,我们也可以试试嘛。” 胡安提着军刀在林间狂奔,心中默念:“可不要出事,中校。” 冲出森林,豁然开朗,果不如他所料,只有寥寥几人跟着他准确跑到敌人军营旁边。 铁峰郡步兵团的阵型经过一里地的越野冲锋之后已经支离破碎。 不少士兵跑出森林、站在路上发现敌人军营离着他们还有三四百米。 还有士兵竟跑到了锤堡后边。 “操!想什么呢?”胡安怒骂:“拔木桩!” 他第一个冲向木栅,其他士兵如梦初醒跟了上去。 用随军携带的木桩以两拳间隙插在地里,尖头冲外,就是木栅教科书一般的临时营地防御工事。 敌军有内外两圈木栅。 堂胡安刚在外圈木栅上拔出两人宽的缺口,营地里的敌军就跑了过来。 有敌人朝堂胡安等人开弓放箭。 敌人的弓的力道很弱,箭歪歪扭扭地飞着,但是仍旧吓得铁峰郡士兵惊慌不已。 箭矢嗖嗖从身旁飞过,他们纷纷转身逃跑。 “污秽到极点的愤怒脏话!”堂胡安气得大骂:“老子都没跑!你们跑什么?督战队在哪?” 督战队没回应他,因为督战队也跑偏了。 堂胡安哇哇大叫,他举起军刀,一把拽倒一名逃跑士兵,竟是要亲自督战。 林中传来不似人声的嚎叫,所有人不分敌我都为之一惊,连堂胡安也愣了一下。 嚎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一个矮小士兵赤手空拳从枝叶间冲出任谁也想不到,令听者无不胆寒的战嚎竟是来自这样一个矮小男人。 矮小士兵闯入两道木栅之间,发疯般拔着木桩。 敌人朝他射箭,他也不躲。 “杀魔鬼!”他拔掉一根木桩,就大吼一声:“杀魔鬼!” 逃跑的铁峰郡士兵有不少停下脚步,犹豫起来。 趁此机会,堂胡安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他一刀劈死逃兵,厉声叱令:“谁敢逃!就地格杀!” 森林里跑出越来越多的铁峰郡士兵。 大部分人最开始就没跟着堂胡安冲锋,趴在地上很容易,站起来很难。 所以他们趴在地上,想就这样捱到胜利或失败。 全赖百夫长和军士们的斥骂、鞭子和三百亩,惊恐的士兵们才起身投入战斗。 生力军裹挟着想要逃跑的士兵杀向敌营,对于缺乏意志的部队,人数就是胆量。 眼见身旁都是自己人,最怯懦的士兵也凭空生出三分勇气。 铁峰郡士兵一窝蜂跑向栅栏,跟着矮小士兵拔木桩。 “喊!给我老子他妈喊起来!”堂胡安怒吼。 情绪激烈到极点,但事堂胡安的思维异常冷静。 他心知敌我双方都是乌合之众,全凭一股气势打仗。 只要能表现得像是能打赢,就真的会赢! 堂胡安高举还在滴血的军刀,引导士兵们呐喊:“杀!杀!杀!” “杀!”铁峰郡士兵拔下外圈木桩。 “杀!!”铁峰郡士兵拔下内圈木桩。 “杀!!!”铁峰郡士兵如洪水般涌入敌营。 “沃涅郡驻屯官已死!”堂胡安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投降不杀!” “死!”铁峰郡士兵红着眼睛吼叫:“杀!” 负责防守锤堡的理查德梅森带领他的炮队赶到时,铁峰郡步兵团已经突破栅栏,杀进敌营。 双方在帐篷和火堆间混战。 没有制服,几乎很难分清敌我。 绝大多数互相拼杀的士兵都没有盔甲,锋利的刀剑轻轻一划就见血,长矛朝着胸膛一戳就能要命。 惨叫声、喊杀声和求饶声中,有人声嘶力竭地疾呼:“戴红围巾的是叛军!红围巾!叛军!” 在木栅缺口旁边,梅森找到了焦虑的堂胡安。 后者让两名士兵抱着他的腿,将他举高,正在一脸凝重地观战。 “B先生在哪?”梅森见面便问。 “不知道。”胡安紧咬着嘴唇。 “战况怎样?!” “他妈的!”堂胡安俊俏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他紧紧揪着衣角:“没有口子逃跑,全都堵在里面!要杀红眼了!” 恐惧会使人被“战或逃”的求生本能占据,若是真杀红眼,输赢可就不好说了。 胡安跳回地上,劈头盖脸问学长:“您的炮呢?” “还能打的带来了。”梅森指了指他的兵抬着的一截截原木似的东西。 “好!等一会看我信号,一齐放!哪里人多往哪打,别管误伤,只管轰!”胡安挥舞胳膊,喝令他还能指挥的士兵:“其他人跟我来!” 说着,胡安就沿着木栅向北跑,士兵们不明所以跟着他。 “你干嘛去?”梅森冲着学弟背影大喊。 胡安头也不回:“我去开营门!” 温特斯故意放出风声,说梅森上尉和巴德中尉负责迁移流民,已经离开热沃丹。 实际上只有巴德去迁民,梅森则暗中带兵修筑“新”锤堡。 在此期间,梅森还改良了木炮。 原有的木炮要用长直粗大木料,还需要以铁圈箍紧,造起来终究太麻烦,而且实测也用不了几次。 于是炮兵上尉彻底放弃追求,直接造一次性的木炮。 大木料难以获取? 那就用小的,直径一尺的木头凑合用。 箍铁圈太麻烦? 那就不箍,反正也是一次性。 木料细又不箍铁圈,容易炸膛? 那就减少装药。 最后得到的便是这些如同一截截原木般的“木炮”。 说是炮,实则就是大号木质火门枪。 甚至打得都不是铅子、铁砂没那么多铅铁可以浪费而是碎石子。 想要打死敌人比较困难,主要是听个响,再给敌人喷成满脸花。 极致的“偷工减料”虽然导致木炮威力可悲,但成本也是低到不能再低说到底就是木头里钻个洞罢了。 所以梅森上尉一口气搞出上百具,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造。 如今,限制梅森炮队规模的已经不是炮的数量,而是火药供应不上。 沃涅郡驻屯军营地周围找不到能架炮的高地,一次性木炮的射程又近。 梅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环顾四周,实在找不到地方架炮。 他咬了咬牙,下令:“端着打!” “炮兵”们愣住,没人有动作。 即便减少装药,这些粗制滥造的木炮偶尔还是会炸膛。 端在手里放炮,等于是在抓阄自杀。 见没人有动作,梅森上尉从部下手里夺过一门木炮:“我来!” 他端着木炮,踩在一些能踮脚的东西上,勉强站到一个较高的位置。 可端着还是太低,梅森干脆扛起木炮。 他的部下被吓得不敢说话,端着放炮,炸膛可能也只是断手;扛着放炮,炸膛是要出人命的。 胡安已经绕到营地北侧,打开了营地的大门,正在朝着梅森拼命挥舞旗帜。 “点火!”梅森大吼。 士兵不敢动作。 “给我点火!”梅森怒喝。 一名脸上带着大块红色胎记的“炮兵”默默点燃手中木炮的引线,推开他的老长官,扛着木炮站在垫脚石头上。 “轰”的一声,硝烟喷涌而出,火药爆炸的气势远非人力所能及。 营地里厮杀的人们都被这声巨响惊到。 梅森箭步穿过硝烟,看见脸上有红色胎记的旧部还活着,猛地松一口气。 “红胎记”面无血色,一侧耳朵淌出鲜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扔掉还在冒烟的木炮,挤出一丝微笑,又开始拼命咳嗽。 梅森突然意识到他是何等愚蠢,放炮打人有个屁用,就这木炮的射程,能打几个人? 能弄出响就够了! “放到地上打!”梅森手舞足蹈地命令部下:“都给我放到地上打!” 一连串的轰鸣声在栅栏外响起,血战的旋律都被震得停顿一拍。 硝烟弥漫,两军士兵都搞不清楚是哪边在放炮。 “沃涅郡败了!驻屯官死了!”营门处,胡安指挥着身旁士兵齐声大吼:“投降不杀!跑啊!” “胜利!”梅森也指挥着他的部下齐声呐喊:“胜利胜利!” 铁峰郡士兵很快明白怎么回事,他们狂热地跟着大吼:“胜利胜利!” “跑啊!往北跑!回家!”有沃涅郡士兵指着营门哭喊。 双方的凶悍和血勇仿佛都在刚才的那个停顿里被抽干,沃涅郡士兵们纷纷朝着营门的方向、朝着家的方向逃跑。 铁峰郡的士兵们也没有阻拦,刚才他们还可以疯狂用长矛往对方身上捅,但不知为何这会他们却没法再捅下去。 “还没败!”沃涅郡的首席百夫长萨莱上尉悲愤大喊:“还没败!回来!” 莱萨上尉举起军刀,想要阻拦这股溃败的洪流。 忽然,莱萨身后人群里的一名小兵射出一枚暗色的银币,正中莱萨后脑。 莱萨仆倒在地上,咳出几口血,意识便湮灭了。 温特斯那边,他还不知道锤堡的战况。 隔着上百公里,他不可能遥控部队。 同时对胡安学长的军事才能,温特斯拥有充足的信心。 广阔的战场被大致分为东线和西线,温特斯负责东线,而堂胡安拥有西线的绝对指挥权。 神秘男子A和神秘男子B的存在,才是温特斯最厉害的秘密武器。 堂胡安那边刚刚取得大捷,而温特斯这里却遇到一点小麻烦。 温特斯发现白山郡的敌人来得好快。 在鹿角镇时,他收到“敌军掉头回援”的消息。 还没等他离开鹿角镇,又一名侦骑回来报信“敌军在架浮桥,进度飞快”。 结合白山郡境内的情况,温特斯断定对方是早有准备。 三支百人队迅速在鹿角镇广场集结。 面对士兵们,温特斯毫不留情地下令:“把缴获的东西都扔掉!” 士兵吃不饱、穿不暖、承受严厉的军法、还要上阵拼命,抢劫是他们仅有的几项发泄手段之一。 或者说,战后抢劫已经成为士兵“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权利”。 温特斯对此深恶痛绝,但他也没法一下子根除这项传统。 他能约束士兵不去强抢、纵火、奸淫,至于小偷小摸,他暂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进鹿角镇这等富裕地方,士兵们都发了点小财。 有的士兵甚至已经换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和旧衣物搭配在一起,看着滑稽又悲伤。 听到温特斯的命令,大家都好大不情愿。 “扔掉!”温特斯罕见地重复命令。 他的旧部百夫长和军士们再无迟疑,纷纷从背囊里取出钱币、布料、银刀叉、精致的小瓷器等零碎玩意,毅然决然地扔到地上。 有百夫长和军士们带头,其他士兵也纷纷照做。 但是他们真得很舍不得,有人甚至一边扔、一边哭。 另一边,安德烈正带着骑队扫荡鹿角镇的面包作坊、酒馆以及所有可能储备食物的地方。 安德烈提着军刀踹开面包师的房门,下令:“把面包统统拿走!” 凶神恶煞的骑兵立刻动手给面包师抄家。 “大人!这不是我的面包!”面包师哭天抢地:“我是替别人烤的!您拿走,我怎么交代啊!” 安德烈冷冷扔给面包师一包银币。 面包师掂过钱袋,忍气吞声的点点头。 温特斯那边,见士兵们清理掉所有累赘物品,他走进队列里挨个检查。 六名士兵背囊里还有“战利品”,被他找了出来。 “扔掉。”他第三遍重复命令。 那六人乖乖扔掉抢来的东西。 回到队伍面前,温特斯直接告诉部下:“敌人正在朝我们杀来,他们誓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行军速度就是生命。除武器、干粮和弹药,什么也不许带!用不着贪这些小利,鹿角镇公库的钱正由马队带着,战后人人有份!” 士兵们转悲为喜,特别伤心的那几个一下子破涕为笑。 安德烈的骑队回到镇广场,把征来的面包、咸肉等能携带的吃喝发给众人。 甩掉累赘、补充食物,温特斯一挥手,部队离开鹿角镇,继续朝着鸢花堡进发。 温特斯不知道胡安学长那边战况如何,但他牵制敌军的时间越久,西线转圜的空间就越大。 因此即使知道敌军早有准备,温特斯还是选择按原计划继续佯攻鸢花堡,尽可能拉扯敌军注意力。 他离开鹿角镇时,侦骑来报:“敌人的浮桥已经贯通。 温特斯没说话。 他带领部队走出鹿角镇不到五公里,又有侦骑来报:“敌军轻装疾行,先头部队距离鹿角镇只有十五公里。” 白山郡驻屯军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犬,朝着温特斯直追过来。 “好嘛。”安德烈也琢磨出味道,他哈哈大笑:“感情人家就等着我们往外线跳,想把我们吃了。” “不用再往前去。没猜错的话,白山郡各镇民兵已经开始集结,我们无论往哪去都要碰壁。”温特斯看着地图,眉心紧锁。 安德烈打了个哈欠,一点也不在意他已被包围。 “白山郡的驻屯官他该不会以为我没有任何准备就冒冒失失跑进他的地盘吧?”温特斯蒙塔涅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气得发笑:“这家伙,真他妈的瞧不起人!” 第三十章 钟声 数以百计的士兵正迈着大步向鹿角镇疾趋。 令人感到奇怪,纵队里看不见持戟披甲的军士维持秩序,也看不见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华丽制服的军官。 除了士兵,只有士兵。 一骑逆向而来,骑手眯着眼睛,努力在士兵里寻找着长官。 某位光头男性不耐烦地冲着骑手挥了挥胳膊。 骑手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跑到上校面前,下意识抬手敬礼。 盖萨气急败坏打掉对方的手:“说多少遍了?不许敬礼!” 上校也换上了粗布衣服,脸上胡乱抹着炉灰。 但是无论穿什么,他光秃秃的脑袋都太过引人夺目,所以他又搞了顶脏兮兮的麻布自由帽。 乍看上去,这光头佬倒还真像个粗鲁庄稼汉就是身材过于富态了一点。 “叛军就在鹿角镇和鸢花堡间的大路上!”骑手急急忙忙开口:“好多军旗!少说上千人!” “假的!”盖萨不屑一顾:“叛军要真有一千精兵,还用得着铤而走险?摆开架势和咱们打不就完了嘛?” 骑手挠了挠头。 “不过叛军的骑队倒是正经不错。”盖萨两眼放光,声音里满是艳羡:“能搞到手的话,也不枉咱们忙活一回。” 军官们的坐骑都被盖萨集中起来,加强给他的斥候。即使如此,盖萨的骑兵规模也远比不上对手。 非是白山郡不产马,而是战马早就被统统征走。 “那我去吩咐下去,让大家尽量别伤到战马?”骑手试探着问。 “你他妈是傻嘛?”盖萨气得七窍冒火、五脏生烟:“不杀马,怎么对付骑兵?仗还没打赢,就想先分战利品?” 骑手嘿嘿傻笑。 盖萨扶着额头叹息:“派去各镇的信使回来了吗?” “近的回来一些,远的还没有。”骑手收住笑容,正色回答:“您放心吧,各镇民兵应该已经在集结。至于底下的村庄农民鬼着呢!我们都征不到粮食,我不信叛军能征到。” “去临郡的桥拆了吗?” “都拆了。” “好!能跟随匪首来白山郡的叛军,一定都是老兵和主力,杀一个少一个。”盖萨冷笑:“一个也别放过。” 白山郡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天然具有封闭性。 温特斯目前就位于白山郡的腹地鹿角镇和鸢花堡之间。 侦骑回报,敌军先头部队距离鹿角镇已不足十公里。 温特斯仔细考虑过,如果由他指挥敌军,他会在抵达鹿角镇后展开阵型,从三个以上的方向包抄。 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只要陷入溃败,跑都跑不掉。 不过温特斯并不是很着急。 他将三支百人队的代理百夫长和代理军士召集起来。 一共十二人,排着队,每人从温特斯手里领走一份地图。 “地图里有大学问,这是约翰杰士卡中校告诉我的。”温特斯示意众人坐下。 他的部下坐在他面前,就像平日里上晚课一样。 温特斯支着下巴,依次与他的旧部对视:“你们当中认识我最久的,一年多;跟我比较晚的,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就想学明白地图,那是白日做梦。”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微笑道:“只要肩膀上扛得是脑袋,不是石头。拿着地图不迷路,学三个月绰绰有余。” 一名狼镇出身的代理百夫长忽地笑出声,资历尚浅的代理军士们不明所以。 “巴特夏陵!”温特斯扬起剑眉:“你笑什么?” 巴特夏陵是狼镇南新村人。他身材高大,脸盘长得四四方方的,很容易在人群里把他找出来。 狼镇民兵队抽签的时候,第一个抽到的就是他。因此温特斯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大块头。 大荒原之战期间,他就被提拔为军士。现在,他已经是代理百夫长。 巴特夏陵拼命憋住笑,涨红了脸回答:“报告百夫长,什么也没有!” “放肆!你笑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制止部下冒犯上级的举动之后,温特斯重回正题。 “我不会向你们隐瞒战况形势很危急。”温特斯不紧不慢地分析:“敌军正在朝这里合围,兵力至少六倍于咱们。这里是敌人经营多年的老巢,附近的村庄、城镇,没有一个会帮助我们。” 轻松的气氛逐渐消失,温特斯新近提拔的指挥员们的表情不自觉变得严肃。 “不能硬拼,拼不过。就算能拼过,咱们这点家底也要拼得精光。”温特斯继续说道:“牵制敌军的目标已经圆满完成,是时候凯旋了。” 他敲了敲手里的地图:“给你们这东西,明白什么意思吗?” 巴特夏陵抢着问:“要分头撤?” “没错!”温特斯点点头:“就算是撤退,也得有章法。一起走,靶子太大,很容易被咬住。敌军指挥官就盼着我把部队聚在一起他倒是想得美!” 众人哄笑。 “听好!”温特斯眼中闪动着寒芒,笑容冷峻又自信:“进攻讲究分进合击,这次我偏偏要反着来,化整为零、先散再聚地撤退。敌军指挥官小瞧我,以为靠这钟旧把戏便能把我堵在白山郡。那我就给老前辈免费上一课!但是此战的成败,归根结底还是系于你们之手!” 十二名新晋指挥员闻言挺直腰板,等着领受命令。 “巴特夏陵!”温特斯点了第一个名字。 “是!” 温特斯把夏陵叫到身旁,给后者发下一支箭,指着地图讲解道: “你带三个十人队,跟着切利尼中尉的马队行动。你们要先往卤水镇去,再从这里折向南,沿着这条河道一路往南走,去南山镇!去把白山郡的军马场给我抄了!” “是!” “人、畜,只带长腿的东西,其他的都给我烧干净!离开南山镇之后,沿着山麓向西,避开村庄、城镇。到这里!”温特斯点了点地图上的木笛镇:“我安排了船在这里等着,只要你到河岸,就有人接你过安雅河。” “是!”巴特夏陵豪迈地大笑,抬手敬礼。 温特斯递给夏陵一枚马首棋子:“复述一遍你的路线。” 巴特夏陵接过棋子,在地图上完整地走了一遍。 “不错。”温特斯给了部下肩膀一拳:“下一个!” 另一名代理百夫长走上来。 温特斯发下一支箭、一枚棋子,继续在地图上讲解:“你也带三个十人队,只管给我往西南走。走这里的夹沟,一直走到尽头。这片区域村庄比较密集,你要借着夜幕冲过去,直奔安雅河。只要到这里,就有船接应你” 十二名代理百夫长和代理军士依次接过铁箭,温特斯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条路线。 来白山郡之前,温特斯搜罗船只,一共在安雅河上布置了四处渡河点安德烈就是这样过得河。 按照原定计划,只要他带领部队能抵达其中任意一处,就可以把他的三支百人队都撤走。 四处渡河点就是四套撤退计划,这下倒是统统派上了用场。 “你们每个人都由我精心挑选,你们每个人的本事都是我手把手教会,你们的每条撤退路线皆是我亲自制定。 你们将带领二三十士兵在敌区行动,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我不确定你们能否活着回到铁峰郡。” 言到此处,温特斯笑中带泪: “但是我们的军队要壮大,你们早晚都将指挥更多的士兵、承担更艰巨的任务。我不可能永远在身旁监督你们、指挥你们。 这就是你们第一次试炼!失败,那就是失败,没有第二次机会。通过,你们就证明了自己有资格继续往前走!是金子还是黄铁,炼一炼就知道了!解散!” 白山郡驻屯军刚刚开进鹿角镇,盖萨上校就大吃一惊。 “消失了?”盖萨瞪着眼睛,大骂斥候:“他妈的!什么叫消失了?” 哈德森上尉铁青着脸回答:“叛军的部队卷起军旗,跑了。” “往哪跑了?”盖萨拍案大吼:“活人还能钻进地缝里去吗?” “关键就是不知道往哪跑了!”哈德森也咬牙切齿:“就像就像在同时往四面八方跑!” 盖萨当即率领先头部队直奔蒙塔涅部最后出现的位置,果不其然扑了个空。 当天晚些时候,十几个村庄、城镇同时派人来报信,说是见到了“叛军的踪迹”、“叛军就在他们那里”。 幸好盖萨上校已经没有了头发,否则不知要掉多少。 白山郡的军官们聚在地图前,哪座村镇有敌情,他们就插上一枚小旗子。 插到最后,他们心情复杂地发现小旗子几乎插遍了附近每一座村庄和城镇,覆盖了每一个方向。 盖萨上校头痛欲裂,他胸腔的深处传出一声呻吟,双手使劲地按压着颅骨。 “都是假的,释放烟雾罢了。”哈德森上尉冷静判断:“用小股部队制造假象,吸引我们注意力,掩护大部队撤离。” 其他百夫长纷纷表示赞同。 “那他的大部队在哪里?”盖萨上校闭着眼睛问,他脸颊上的巨大伤疤止不住地抽搐着。 “这” “找!”另一名百夫长恼火至极:“肯定能找到!人吃马嚼,我不信他藏得住!” 乱哄哄的吵嚷声中,工兵中尉伍兹小声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全都是真的怎么办?” 伍兹中尉身材偏矮,炮兵科出身。白山郡没有炮兵编制,所以他目前在城防处任职。 因为伍兹勤恳可靠,所以上校很信任这位年轻的工兵中尉,揽来什么工程都让伍兹去干。 但也因为伍兹是炮兵科出身,所以他在军事会议上很少发言。 “十几处村镇同时传来敌情。”哈德森上尉不得不打击一下炮兵科的学弟:“怎么可能都是真的?难不成蒙塔涅还能把军队切成十几瓣?” 伍兹低下头,不再说话。 盖萨上校突然哼哼冷笑。 “这小子,说不定真是给我来了一手化整为零。”他有些感慨地说。 “化整为零?他就不怕部队一旦散开,再也收不回来?” “他若是敢这样干,肯定是有所依仗。”盖萨上校抚掌大笑:“年轻人,不得了啊!” 哈德森上尉以及帐篷里的一众百夫长脸上都有些发烫。 上校对敌人的夸赞就像刀割,白山郡尉官们比被鞭子抽还疼。 有人不服气的开口:“属下还是觉得叛军做不到化整为零。” “为什么?”盖萨上校平静地问下属:“我让你们各带本队人马分头行动,你们能做到吗?能不能?” “能!”百夫长们齐声回答。 “那为什么叛军不能?”上校微笑着。 “那是因为我们受过完整的军事教育和训练。”哈德森上尉整理着语言:“作为委任百夫长,我们有独立指挥部队行动的能力。叛军哪里能有这么多军官?” “是呀,我也奇怪我猜三十年前疯子理查更奇怪。”盖萨上校摩挲着下巴,哂笑反问:“叛军哪来这么多军官?” 断定蒙塔涅部化整为零,盖萨上校当机立断分头追击。 他以百人队为单位派出追击部队,哪里有敌情就去哪里。 “叛军分头跑,你们分头追。”盖萨上校故意激怒他的百夫长们:“白山郡可是咱们的地盘。要追不上,那就是你们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讲的。” “您等着就好。”哈德森上尉冷哼一声,抬手敬礼。 其余百夫长也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抬手敬礼,各自带领百人队出发。 说大话很容易,可到真正带兵追击的时候,哈德森上尉才发现他究竟是在面对何等艰难的任务。 他所追击的敌军规模很小,从留下的踪迹来看,至多不过三四十人,正面交战他有绝对自信。 但对方压根不交战,就是跑。 而且他们的越野速度快的惊人,简直不要命地在跑。 前一刻还在东边村子,下一刻西边几公里外的村子又传来警报。 搞得哈德森上尉弄不懂到底是敌人的速度快?抑或那是另外一股敌人。 更加令哈德森抓狂的是,他的敌人对于白山郡内地形的熟悉程度,竟然比他这个正牌驻屯军上尉还要高。 对方经常会钻进某处他都不知道的山沟里,再从一处莫名其妙的地方钻出来,绕得哈德森上尉晕头转向, 所以他同样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是没有目的地盲目逃窜,还是每一步都是计划好的 牛已经吹出去了,哈德森唯有咬紧牙关,死不松口地追在敌人后面。 哈德森或许能咬牙坚持,可他的士兵却坚持不下去了。 穿林越岭走了一天,士兵们说什么也不肯再动弹。 “大人,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走不动了。”精神和肉体都濒临崩溃的一名士兵带着哭腔向哈德森说:“我真的不行了,您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哈德森一样是筋疲力尽,扫视着东倒西歪的部下,他痛苦地叹息一声:“好,那就休息一会吧。” 白山郡南部一处无名山沟里,巴特夏陵也在带领三支十人队行军。 切利尼中尉的骑队已经赶往南山镇军马场,夏陵要去那里和骑队汇合。 三十余人的小部队无比煎熬地走着,他们也濒临极限,每走一步都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有战士再也扛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整支小部队也跟着停下来。 巴特夏陵快步过去,想要拉起部下。 “百夫长,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走不动了。”对方哭着说:“我真的不行了,您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别说丧气话。”夏陵喘着粗气回答,他拿出水囊递给对方:“少喝一点水。” 坐在地上的战士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地猛灌。 夏陵同样渴得喉咙冒火,但他还能忍:“别喝太多,会出事的。” 战士“嗯嗯”地答应着,把水囊里最后一滴水都挤了出来。 “怎么样,喝了水,还能走吗?”巴特夏陵代理百夫长问。 战士垂下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巴特夏陵拼命回想他的百夫长碰见这种情况会怎样做。 可夏陵难过地发现,他的百夫长的办法他学不来:他的百夫长能面不改色给成百上千人演讲,几句话就能激起所有人的斗志。 但巴特夏陵自认没这个本事,他在百十来人面前讲话小腿都会发抖。 巴特夏陵不是温特斯蒙塔涅,巴特夏陵只能用巴特夏陵的方法。 “老弟,我嘴笨,也不知该说什么” 巴特夏陵舔舐着干枯的嘴唇,艰难将心里的想法变成通顺的话语:“我跟你说说心里话。我也累,我也走不动。但是家里还有三百亩地在等着我,在白山郡抢得钱我还没分到手。要是留在这里不回去那他妈可太亏了,简直亏到外祖母家。” 听到土地、听到钱,战士们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你说是不是?”巴特夏陵看向部下们,他是在说给所有人听:“地和钱还没领到,要是死在这,那不等于是白干一年活不去领工钱吗?走罢,再坚持坚持。” 说着,巴特夏陵向坐在地上的战士伸出手。 后者也握着代理百夫长的手。 巴特夏陵使劲一拉,把战士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支只有三十七人的小部队重新上路,大家依旧疲倦,但是步伐却比之前更坚定。 “坚持住,再往前走一段路。”巴特夏陵挥舞着胳膊,努力鼓舞士气:“等和切利尼大人的骑队会合,咱们就有马骑了。” “百夫长!”有战士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俺不会骑马?咋办?” 碰见有人拆台,巴特夏陵气得不行:“你怎么这么多废话?给你他妈绑马背上!要不给你拖着走!” 战士们哄笑起来。 “百夫长!”又有战士开口问:“我要是死在这里,蒙塔涅大人会把地发给我老婆孩子吗?” 夏陵百夫长本想直接回答“当然会”。 但他过了脑子之后,决定换一个回答方式。 “老弟。”夏陵对明显年纪比他大不少的士兵笑道:“你要是有老婆孩子,那你更得活着回去。你琢磨琢磨,你要是死在这,你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你孩子管另一个男人叫爸,那人睡你老婆、打你孩子,种得还是你拿命换来的地你他妈亏不亏啊?” 哄笑声猛地爆发,整个山沟都被欢快的气氛所填满。 巴特夏陵终于迈过门槛的时候,他的百夫长也没闲着。 温特斯蒙塔涅身处一件简陋的草房,正在和一个被绑住的男子说话。 他疑惑地给对方喂水:“学长,您怎么敢带着八十人就来追我呢?我又不是孤身一人,我这可是骑队啊!” 温特斯手上的骑兵已被重新分配: 一半分给安德烈,去抄军马场; 另一半由他带领,想办法在白山郡制造一些混乱,吸引敌人注意力,为其他小股部队的撤退拉扯空间。 被结结实实捆住的沃辛顿少尉一边喝水,一边不服气地说:“那是我运气不好,撞到了你。你的部下可就没有你这样幸运了!其他人肯定能追上他们!” “好!没错!您说得对!”温特斯无可奈何地问:“要再吃点吗?” “要!”沃辛顿少尉饿得不行。 温特斯又拿出面包,掰成小块喂给学长。 “有没有肉啊?”沃辛顿大嚼着面包:“再给我来口水,这面包也太干了!” 沃辛顿同是步兵科出身,比温特斯高两级。在陆院的时候两人虽不亲近,可也算脸熟。 被学弟抓了,沃辛顿彻底放飞自我,有吃就吃、有喝就喝。 温特斯又取出水囊给沃辛顿喂水:“学长,吃好喝好,一会上路。” 沃辛顿口腔里的面包渣混着水猛地喷出,异物呛进气管,令他剧烈地咳嗽:“你你真要杀我?” “哎呀!您想哪里去啦?不会的!”温特斯使劲给沃辛顿拍打后背。 “那你要干嘛?”沃辛顿胆子大了起来:“要杀要放,给个准话!” “军官是珍贵的战争资源,我怎么会随便杀您呢?”温特斯微笑道:“您就跟我回铁峰郡,学编筐去吧。” 将嘴里塞着破布团的学长绑上马背,温特斯吹了声口哨。 正在休息的骑兵们纷纷起身,一言不发地跨上马背。 “俘虏都留在这里,咱们也该走了。”温特斯纵声大笑:“我猜,那位盖萨上校这会应该在往安雅河赶,想在河岸堵住咱们呢!” 温特斯猜得没错,盖萨上校确实正在赶往安雅河。 盖萨想得很清楚,不管蒙塔涅部如何化整为零,最终都要回铁峰郡。 要回铁峰郡,就要渡过安雅河。 但是铁峰郡和白山郡交界的河段宽达一百五十余公里。 盖萨的部队半数正在追击敌军,他手上只剩千余人,根本无力控制如此宽阔的河岸线。 所以盖萨命令沿河各村镇民兵严密巡查安雅河,他则率部去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地方漫云谷。 准确来说,是漫云谷的对岸。 因为第二座浮桥在白山郡部队过河之后,就被盖萨下令拆除,目的是防止蒙塔涅部再次利用浮桥过河。 当盖萨在安雅河东岸苦苦等待的时候,温特斯已从上游悄然渡河,并顺路拜访了漫云谷。 到漫云谷之后,温特斯照旧召集镇上父老到广场开会。 首先,温特斯向漫云谷镇民声明权利。 简单来说就是告诉大家:漫云谷这块地方,以后还是热沃丹说得算。 然后,温特斯照价赔偿漫云桥当然,用得是从白山郡各镇公库抢来的钱。 效忠热沃丹还是效忠鸢花堡,漫云谷的镇民并不是很介意。 而漫云桥被焚毁可是他们的切肤之痛,得知蒙塔涅驻镇官将当场赔偿漫云桥,漫云谷镇民欢喜若狂。 教堂钟楼连响十二声,以示庆贺。 不过温特斯也告诫漫云谷镇长:虽然钱赔给镇民,但是桥不能重建;如果重建,他就会再派人来烧;下一次,可就没有赔偿了。 漫云谷镇长赌咒发誓,绝对不会拿这笔钱去修桥。 “我知道大家不方便,忍一忍,先用这笔钱造些渡船。”温特斯拍了拍镇长肩膀:“等条件允许,我亲自来为你们造一座桥,不收钱。” 漫云古镇长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解决漫云谷的问题,温特斯命部下收拾行装,他要连夜赶回热沃丹他竟有些“想家”。 夏尔跑过来,面色古怪地报告:“有人要见您?” “说吧。”温特斯叹了口气:“又是哪位要打官司?又是哪位要请愿?” 温特斯成为漫云谷名义上的主人,名义上的义务也落在他肩上。 热沃丹巡回法庭随着旧驻屯所一齐退出舞台,温特斯不得不亲自为漫云谷裁定三起民事诉讼。 镇上比较有名望的绅士还联名向他请愿,请求尽快恢复热沃丹巡回法庭的运作。 虽然琐碎政务令温特斯疲倦,但他的心情却倍感舒畅。 这一战,他赢了。 他为新生的铁峰郡政权赢得了活下去的权利,至于其他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 比如鸡毛蒜皮的诉讼和纷至沓来的请愿。 夏尔露齿大笑:“不是漫云谷的人要见您是河对岸的” 安雅河西岸,盖萨上校终于同他的对手面对面相见。 盖萨只带两人,乘坐小船来到西岸。 “叛军首领”同样只带着两人。 盖萨仔细打量着对方面前的男子很年轻,身体内蕴藏着旺盛的生命力; 与其说是英俊,倒不如说有一种不同于英俊的魅力; 虽然穿着便服,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军人; 马鞍的左侧挂着一柄马刀; 右侧则挂着一支手杖,杖头是骏马的身姿。 “你就是温特斯蒙塔涅?”盖萨上校眉梢微微扬起,笑着问。 “是我。”面前的年轻男子温和地笑着,他反问:“您是盖萨阿多尼斯?” “正是。”盖萨骄傲地挺直腰板。 面前的年轻男子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他努力想忍,但无论如何忍不住。 盖萨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委屈地说:“你别看我现在长这副模样,我以前也是长得很英俊的!”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男子连连道歉。 肃杀的空气被笑声冲淡,谈话氛围倒像是两位校友在路上相遇,随口聊天。 “您要见我?”年轻男子问:“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就是心里好奇,忍不住想见见把我耍得团团转的后辈。”盖萨哂笑道:“唉,一代后浪推前浪,当真不得了。” 年轻男子轻轻颔首,没有接话。 “其实我还担心,你万一是个煞星,直接把我弄死怎么办?”盖萨上校咂嘴道:“不过我也活够本啦,不见一面,就算能再活三十年也不甘心。” “暂时结束了,血已经流得够多。”年轻男子平静地说:“今天不需要再流血。” “可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想过。” “怎么办?” “不告诉你。” 盖萨上校哈哈大笑:“听你的意思,热沃丹那边已经分出胜负了呗?” 年轻男子微微点头。 盖萨上校叹了口气,又略带好奇地问:“你的骑队,是由安德烈亚切利尼指挥吧?” 年轻男子再次微微点头。 “那谁在指挥热沃丹的部队?” 年轻男子微笑着,没有任何表示。 “理查德梅森,杰拉德的巴德。”盖萨咀嚼着这两个名字,摇头苦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年轻男子还是微笑着。 “好啦,心满意足,我要走了。容我问一个私人问题。”盖萨上校指着年轻男子的手杖,问:“怎么?腿上有伤吗?” 温特斯在这场谈话中第一次被问得愣住。 他现在不需要手杖也能正常行走,但他还是随身带着这柄手杖,就像强运还在他身边。 “感谢关心。”温特斯轻轻点头:“有一点小伤。” “马压得?” “是。” “我也有类似的伤。”盖萨上校叹了口气:“夏天还好过,冬天才叫难熬。要是酸痒难受,就泡在热水里,能缓解不少。” 温特斯没有说话,他缓缓抬手,敬礼。 盖萨抬手还礼,他笑着说:“要是哪天不打仗,你来鸢花堡,我带你泡泡热水澡,舒服着呢。” 温特斯笑着点头。 盖萨潇洒一摆手:“走啦!” 船被撑离岸边,缓缓向着对岸漂去。 温特斯目送这位初次见面、却又似老友般的敌人,直至船上的人影小到看不清面目,也打马离去。 河岸又恢复宁静,安雅河依旧在静静流淌。 两天后,鸢花堡。 “什么?南山镇军马场被抄了?”盖萨阿多尼斯拍案而起,左颊的伤疤几乎快要变成紫色,他仰天大吼、悲愤至极:“敢抢我的马?!蒙塔涅小儿!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第三十一章 改编 没有径直返回热沃丹,温特斯在驼松街短暂停留,收拢部队。 赶着马群的安德烈和巴特夏陵最早返回。 七百余骒马分成几群,各自由醋劲很大的儿马子带着。 光是快步走,马群就能扬起漫天的烟尘,奔跑时更是气势惊人、蔚为壮观。 “他妈的!发了!”这是安德烈与温特斯见面的第一句话。 前者热泪盈眶地抓住后者肩膀,就差抱头痛哭。 在南山军马场的收获远远超出温特斯和安德雷最大胆的想象。 白山郡不以产马闻名,再往东的雷群郡才是盛产骏马的地方所谓雷群,即“万马群行、势如雷霆”。 所以温特斯没抱太高期待。 能弄来一百匹马,他心满意足。 要是搞到两百匹马,那就该热热闹闹设宴庆祝。 结果安德烈一口气带回七百多匹骒马,还有数百月龄不等的马驹。 大一点的马驹跟着母马走,不能长途跋涉的小马驹则用车拉着。 不光是马,连马倌都被安德烈绑了过来。 没有马倌,仅凭安德烈的人手根本带不动如此规模的马群。 于是乎,铁峰郡大地出现这样一番奇景:战战兢兢的马倌放牧着马儿,铁峰郡骑兵又放牧着马倌。 可怜某位光头中年男子辛苦积攒多年,却是一朝为人做嫁衣。 “唉!没意思!都是母马。”安德烈万分遗憾:“拿去打仗太可惜,正经战马那是一匹都没有!” 瞧瞧,人的贪欲是何等可怕。 不久前,安德烈还为缴获三匹军马笑得合不拢嘴。 现在一口气夺取上千马匹,他反倒长吁短叹起来。 温特斯倒是没生出不知足的想法,白捡上千匹马,他高兴还来不及。 但庞大的马群也让他有些忧虑:“马上就要入冬,得赶紧给马群准备过冬的地方和草料。上千匹马,有大有小我们恐怕照料不过来。” 安德烈还是一如既往地乐观:“就让梅森学长去养嘛。” 切利尼中尉从来“不管养、只管骑”。 “光有梅森学长估计不够。”温特斯会心一笑:“把巴德也叫上。” 蒙塔尼上尉同样“不管养、只管骑”。 担子就这样轻巧地推了出去,上尉和中尉一身轻松,高高兴兴去看小马驹了。 在驼松街等了一天,温特斯的百夫长和军士陆续来与他会合。 曾经化整为零的部队,如今重新合零为整。 战士们的肉体疲惫至极,可斗志却比出发时还要旺盛。 “怎么样?”温特斯问他的另一名百夫长盖尔。 “想睡觉。”对方老老实实回答:“想吃肉。” 温特斯哈哈大笑:“回热沃丹,杀猪宰羊!” 发出十二支铁箭,只回来九支。 还有三支箭可能会回来,也可能永远也回不来。 在驼峰街留下接应人手,温特斯最后一次凝望白山郡的方向,再次出发。 还是没有径直返回热沃丹,温特斯带领部队绕路去了锤堡铁峰郡步兵团目前所在地,与梅森、胡安和莫里茨顺利会师。 并非是温特斯不着急回家,他想安娜简直想得发疯。 但是战后的烂摊子比打仗本身更麻烦:伤员需要救治、战场需要打扫、缴获物资需要清点、士兵的功劳也亟待确认。 以上种种都不算大问题,因为军队自有一套流程应对。 眼下最让温特斯头疼的问题莫过于俘虏。 “别说谢谢。”堂胡安中尉怡然自得把腿架在桌上:“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帮你打仗的,你也不用刻意送礼感谢我。骏马、黄金随便来一点就好啦。” “真的很谢谢你,学长。”温特斯表情复杂。 原定作战计划是牵制白山郡敌军、击退沃涅郡敌军。 东线的牵制任务,温特斯执行得很完美。 然而西线却被堂胡安硬生生打成围歼战。 齐柏尔部全军覆没,死掉一些、跑掉一些,剩下一千三百多人全被抓了俘虏。 沃涅郡或许还剩一点驻防兵力,但是野战部队已被扫荡一空。 如今的沃涅郡如同被剥掉蛋壳的鸡蛋,露出内部脆弱的蛋白。 表面上,沃涅郡已任凭温特斯宰割。 实际上,过沃涅郡再往北可是枫石城直辖区军团的心脏。 换句话说,通往枫石城的道路已经打开,军团的心脏赤裸裸暴露在温特斯的兵锋之下。 而温特斯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刺激新垦地军团。 新垦地军团是一架笨拙、庞大而官僚化的机器,可是一旦它面临生命危险,它的反击将会迅猛而激烈。 “那就这样吧!反正打都打完了。”温特斯也是债多不愁,他大笑着向堂胡安和莫里茨致敬:“学长、中校,一千人围歼两千人,这仗打得漂亮!” 莫里茨中校沉默地抿着酒。 “你也不看看是谁指挥的。”胡安的表情同样冷淡,但他眼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也够痛快的,在维内塔,就算校官也没机会指挥这种规模的部队。” “你要是留下来,以后想指挥多少,就指挥多少。” 堂胡安冷哼一声,俊俏的五官浮现出几分寂寞:“我就是在等你父亲的消息。我绑不住走你,中校也绑不走你,看看军团长还有什么办法吧!等新的命令下来,我还是要回维内塔的。” 提起家里,温特斯满心愧疚,他没法面对家人。 他叹了口气,对梅森学长和莫里茨中校说:“得给军团写一封信。” 还是由温特斯动笔,他斟酌词句、边写边念,其他几人听着。 军团此战被砍下一只爪子,但温特斯的语气比上次还要谦卑。 他以私人信件的口吻,向亚当斯将军剖胸明心:自被分配至帕拉图那刻起,他便对这片土地满怀感激之情,他也从未有过背叛帕拉图的想法。 对于误伤临郡友军,他表示遗憾;对于失踪的沃涅郡军官,他愿意协助寻找;缴获的沃涅郡武器,他也愿意退还。 最后的署名是“忠诚的共和国卫士,WM” 总而言之,这封信笔质朴、情感真挚,实乃温特斯自上学以来最好的一篇习作。 “写这东西有啥用?”堂胡安十分不耐烦。 “让亚当斯将军面子过得去,当然,如果他能被这封信骗到就再好不过。”温特斯笑着回答,随手把稿纸递向身后。 夏尔接过稿纸誊抄小码头工人目前身兼温特斯的卫士、书、宪兵、通信员等职务。 温特斯话锋一转:“军团的施法者刺客和中校的突袭给我们提了个醒,应该建立一道安全壕,防止类似情况再出现。” “安全壕?”梅森比较关心这个话题,莫里茨的斩首突袭实在太可怕,令他也心有余悸:“怎么建?” 温特斯解释道:“首先,指挥员不应直接与任何信使见面。信件收发必须经过一层传递,隔绝施法者伪装成信使刺杀的机会。再然后” “再然后我也没想好。”温特斯笑道:“群策群仪,咱们得一起查漏补缺。” 梅森想了想,补充道:“军官制服、头盔、绶带、束腰、流苏、滚边,这些东西太显眼。放到你和中校面前,简直是活靶子。” “不明显一点,军官怎么指挥士兵?”安德烈反问:“不明显一点,大头兵还以为军官逃跑了。” 温特斯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礼服和上阵穿的制服最好是彻底分开。制服不需要太华丽,但是也得让战士能一眼辨认出谁是军官。” “这是矛盾的。”梅森一摊手。 “别考虑那么多了,咱们什么时候有钱给部队发军服,再考虑军服什么样不迟。”安德烈打着哈欠一摆手,问温特斯:“你真要把缴获的武器还回去?” 铁峰郡只能制造农具级别的武器,例如两米左右的矛。 随着钢堡金属产业的兴盛,热沃丹仅有的武器匠绍沙早已荒废锻剑手艺,他现在全靠买现成的钢堡剑条做生意。 至于造甲胄和枪械更是想都别想。 铁峰郡军队全靠缴获来的兵器、盔甲自我武装。 所以听到温特斯说要归还缴获物资,安德烈非常敏感。 “我倒是想还。”温特斯语气轻松:“敢来要,那就还给他喽。” 其他几人笑起来。 温特斯收敛笑意:“还有件事,我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又是那件事?”堂胡安皱起眉头。 “没错。”温特斯环视其他军官,一字一句地宣布:“改编军队!现在正是时候。” “刚打完仗就要重整军队?”安德烈并不赞同:“也太急了。” “不,就是刚打过一场胜仗才好。”温特斯态度坚决:“再打几仗反而不好改编。现在我们的军队是一张白纸,但已经稍微有了一点军队的模样,时机最好!” 铁峰郡军队的编制极度混乱,这是温特斯的一块心病。 为了减轻内部阻力,温特斯自领驻屯官,至今顶着驻屯所的招牌行事。 理论上所有部队都由驻屯所下辖,实际上驻屯所什么权力也没有,只是空壳子,士兵们各听各的。 骑队由安德烈指挥,步兵直接听命于温特斯,梅森则管着他那的一小队工兵兼炮兵。 而且不同的部队编制大相径庭。 步兵里,既有旧巴德、切利尼、梅森百人队这些采用旧编制,但是战力最强的部队。 也有铁峰郡步兵团这种采用新编制,但是战力差强人意的部队。 骑兵、炮兵则完全是安德烈和梅森的私兵,没有编制可言。人数可多可少,全凭指挥官性子来。 后勤更是乱得一塌糊涂,下面不够就要,上面还有就发。全靠美德和廉洁硬撑,严重缺乏制度约束。 温特斯不止一次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问题。 温特斯也不止一次言辞激烈地指出:这种混乱现状之所以能维持,完全是因为军队规模太小。等军队的规模继续扩大,早晚要吃到苦头。 能参与决策的一共有六名军官,堂胡安和莫里茨不表态,而巴德、安德烈和梅森顺利被温特斯说服。 改编军队的事情已经写上日程,然而新垦地军团不给机会。 温特斯刚起草改编计划,白山郡和沃涅郡便气势汹汹打了过来。 “危机暂时解除。”温特斯目光炯炯:“但军团早晚还会再来。要改编军队,就是现在!”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我什么时候不支持你。”安德烈一拍大腿:“那就改!” 梅森也点头:“现在的情况不像话,确实该捋一捋编制。不理清编制,我们永远都是叛军。” 堂胡安中尉和莫里茨中校对视一眼。 “你们不用考虑我和中校的意见。”胡安耸了耸肩:“你们是帕拉图军官,我们又不是。” 就这样,夏尔默默在会议记录上写着:“巴德中尉缺席,A和B弃票,剩余三人全员通过决议。” “船小好掉头,部队规模小也有小的好处。”温特斯掏出厚厚一沓稿纸,兴奋地说:“我建议恢复军团的编制!” 堂胡安险些被口水呛到:“你这就要和你老子平级?” “不不不。”温特斯脸红地说:“我不是要当军团长。” “还客气什么。”安德烈又一拍大腿:“决定是你,就你来当。” 温特斯脸更红了,连连摇头:“军团只是名义上的编制,不是真得要搭出一个军团的架子来。炮队和骑队不可能归进步兵团的指挥体系,所以需要更高一级的军团编制。” “那空着位置?” “就空着。” 温特斯给其他人分发写有改编内容的纸张:“在军团之上,应该再成立一个军参议会,负责统筹一切军政、军令内容,就和现在的六人决议会一样。” 不成的六人决议会换块招牌,变为合规的军事参议会,没人有反对意见。 如果从编制上来看,军事参议会委员比军团长级别还要大。 只有莫里茨轻轻出声:“不要给我和胡安挂名,我们还是维内塔军官。” “那就继续叫A先生、B先生。”温特斯不以为意。 莫里茨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骑队和炮队不需要过多改编。”温特斯看向安德烈和梅森:“只需定员、定额、编写章程即可,条例你俩自己负责写。” 安德烈苦着脸,他灵机一动:“我去找巴德写!不就结了吗?” 梅森也是苦笑不已:“我手上一门炮也没有,我定哪门子员?” “咱们也没有军团,不也定了军团的编制嘛。”温特斯安慰学长:“先定编制,大炮早晚会有的。” 梅森学长叹了口气,在草纸上胡乱勾勒着大炮的线条。 “真正需要大刀阔斧改编的是步兵。”温特斯的神情变得严肃:“军队早晚要打堂堂正正的硬仗,现有编制根本不足应付一次真正的会战,必须要改!” 在温特斯的改编计划中,“团”作为征兵单位将与地区挂钩,依旧保留。 为便于补充兵员还有后勤管理,百人队名义上依旧由团直辖。 但是战术上,百人队应该被编成“营”作战。 “营”的规模接近于目前的大队,但与大队不太一样。 “一个营的最低标准,应该是能单独组成方阵作战。”谈到步兵战术,温特斯两眼放光:“千人乃至三千人的大方阵太笨重。帕拉图常备军在荒原上普遍采用五百人的小方阵作战,效果很好。” 堂胡安来了兴致:“五百人的小方阵碰到骑兵怎么办?能顶住冲击?” “能。”温特斯上半身不自觉倾向胡安学长,讲述他在荒原的作战经历:“五百人的小方阵,赫德骑兵照样冲不进来。而且方阵变小,火枪手就能发挥威力。特别是两个方阵之间的区域,简直是杀戮区” 在场的军官里,只有胡安和温特斯是步兵军官。 聊起步兵战术,两人坐在石头上都能聊一整天。 其他人对步兵兴致缺缺,梅森学长漫不经心地画着大炮,莫里茨上校一直在悄悄打盹,安德烈也困得不行。 倒是温特斯和堂胡安,两人隔着桌子都快要脸贴脸。 说到兴头上,温特斯拿来草纸随手画出地图、用棋子代表两军,给学长又是讲解、又是推演。 堂胡安也听得眉飞色舞,时而赞叹、时而感慨、时而扼腕叹息。 “你俩哪天有时间单独比划!”安德烈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先把正事搞完!” 温特斯和胡安同时瞪向安德烈,倒把后者看得心虚。 安德烈小声说:“我好饿,快点开完会,吃晚餐去。” 堂胡安瞥了一眼安德烈,鼻腔发出一声轻哼,微微摇头。 “我把百人队扩到120人,如果一个大队还是六个百人队,就不合适了。”温特斯说回正题:“所以改用营的编制,每营四支百人队,共计480人。” “只有四队?那剑盾、火枪、长矛如何搭配?”胡安皱起眉头。 “不设剑盾手,每营火枪一队、长矛三队。”温特斯解释道:“剑盾手培养太难,装备要求又高。约翰杰士卡中校就干脆不设剑盾手,效果也很好。” “火枪和长矛,一比三?” “我手上的火枪太少。”温特斯深深叹息,笑道:“否则我都想提高到一比一,每营两队火枪手、两队长矛手。” 堂胡安疑惑不解:“一半的火枪手?肉搏战怎么办?” 温特斯脸上笑意更浓,他拿过白纸,给胡安边画边讲解:“如果火枪手采取轮转射击战术,则在进入肉搏战之前,就可以大大削弱敌军。即便进入肉搏战,也可以在长矛手之间布置火枪手,这样” 胡安兴致勃勃地伸出脑袋去看。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安德烈忍无可忍,拍桌质问。 “好好好,说正题。”温特斯敷衍安德烈,轻轻拍了拍胡安学长肩膀:“有空再给你讲。” “一言为定。”胡安遗憾地说。 温特斯继续讲解改编内容:“简单来说,我要增设营作为战术单位。每营四个百人队。其他不变。” “营不就是大队?”安德烈没弄明白。 “不,人数相同,但不太一样。”温特斯解释:“营拥有更多的军官,但是下辖的部队更少。” “那就再别用百人队和大队这套上古帝国编制。”安德烈大喜过望:“就用连嘛。也别叫百夫长、大队长。就叫连长、营长。” “百夫长不是很好听?”温特斯不明所以。 安德烈嗤笑道:“那些连陆院的大门都不知道朝哪开的家伙,也敢自称百夫长?我气都快气死了。百夫长这个头衔,他们暂时不配。就叫连长,挺好!” 团和连,都是过去维内塔雇佣兵的组织名称。 内德元帅军事改革时,刻意使用百人队、大队、军团这些上古帝国编制名称,与雇佣军队做区分。 安德烈在这件事上特别坚持,温特斯也有些觉得要改就彻底改。 于是他划掉草稿上的百夫长,写下了连长。 温特斯收拢稿纸,严肃地做总结:“改来改去,其实都不要紧。真正要紧的就是一句话,我想最后说军事决议会拥有一切军事权力。” “这是当然。”安德烈不以为意。 “我的意思是,即便有一天,军事决议会通过违背我的意愿、或是你的意愿的决议。”温特斯盯着安德烈:“我们也必须服从,你能做到吗?” “你我还用得着讲这些?”安德烈亚切利尼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永远都撑你。” 这不是温特斯想要的答案,不过他也没什么可不满意的。 “还有件事,一定要改。”温特斯面露微笑:“不过应该阻力不大,毕竟咱们的军队是白纸一张,还没被那些所谓的传统弄脏。” “什么?”堂胡安不解。 “约束纪律、缴获归公。” 堂胡安摇了摇头:“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看你的本事了。” “梅森学长?”温特斯轻唤。 沉浸在简笔画世界中的梅森被猛然拉出。 “怎么了?”梅森下意识盖住纸上的炮车:“开完会了?” “我想请你提前回热沃丹。”温特斯说:“我带大部队,随后就到。” 梅森眉梢扬起:“提前回去?有什么事?” “两个事。”温特斯轻敲桌面:“想请你回去之后,在市广场搭一处绞刑台,能绞死很多人那种。” 在座的其他四人略有惊讶,连莫里茨都醒了过来,疑惑地看着温特斯。 “公审大会,不是一直没办?”温特斯支起下巴:“攒到一起,算算总账。” 莫里茨眨了眨眼,轻轻点头。 “另一件事?”梅森看着温特斯的眼睛。 “另一件是好事。”温特斯大笑:“想请您筹备一次凯旋式。” 第三十二章 审判 长号吹奏胜利的旋律,欢呼声震耳欲聋,人人争相一睹英雄的尊容。 一千五百余年前,一场盛大的凯旋式正在柏泰河下游平原上一座恢弘城市内正在举行。 凯旋式,顾名思义是为庆祝一个人的凯旋。而能够赢得一场大凯旋式的人,被尊称为凯旋者。 大凯旋式以游行作为开幕,手脚戴着镣铐、衣衫褴褛的男女走在最前方,队列长到望不见尽头。 他们是俘虏、是战败者、是凯旋者的战利品,他们当中一部分将被处决,剩下的将被变卖为奴隶。 俘虏仇恨又恐惧地看着道路两旁欢欣鼓舞的人们。 马车满载着缴获的武器、盔甲、异教偶像和金银珍宝走在俘虏身后。 这些战利品同样是凯旋者丰功伟业的明证。 高举画板、雕塑和告示牌的旗手走在第三位,骄傲地向所有人讲述那些伟大的战役和凯旋者的辉煌胜利。 身着红边白袍、佩戴金铁指环、斜披紫色绶带的元老院成员是盛大的游行队列的第四序列。 即便最有权力的元老,此刻也须徒步行走,向凯旋者致以最高的敬意。 因为在凯旋仪式上,凯旋者仅在众神之下,高居万人之上。 大凯旋式即将迎来高潮,凯旋者将要出场。 人们激动到战栗,所有人都沉醉于近乎癫狂而迷幻的庆典气氛之中 终于,骑着高头骏马、身披赤红色战袍的军事保民官们昂首踏入永恒之城。 他们戴着月桂编成的花冠,这是胜利之人的殊荣。 他们是凯旋者的忠诚部下,为凯旋者前驱开路。 在场之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喧嚣广场竟安静到可怕,人们在等待着凯旋者的身影。 安静只是刹那,沉默立刻被隆隆的轮声碾碎。 四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的战马牵引着一辆灿烂辉煌的战车驶入广场。 一个男人立于战车之上,象征胜利的桂枝在他的左手,象征权柄的鹰杖在他右手。 欢呼声如海啸般响起,狂热的呐喊从每个人的胸膛里传出。 这欢呼声响遏行云、直达九霄,高居圣山的神明也会被惊醒。 但是凯旋者没有任何表情。 他穿着纯紫色的刺绣华袍,其上每一道花纹都由金线缝制,夺目耀眼。 那是王的装束,此生唯有今日,他可以穿上。 他的脸庞被涂成红色,主神朱庇特的冠冕戴在他的头顶。 那是神的桂冠,此生唯有今日,他可以佩戴。 在这为他一人举办的神圣庆典上,他同时被授予神性和王权。 此时此刻,凯旋者成为共和国的国王,与万神并肩。 他盛大辉煌的凯旋式将记录在胜利之书中,只要永恒之城存在一日,就将永远流传下去。 而凯旋者这一头衔终将成为比国王更加尊崇的称号皇帝。 一名奴隶则在凯旋者的时刻告诫:“记住!记住!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终有一死。” 这次辉煌的凯旋式过去一千五百多年以后,在永恒之城以南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名为热沃丹的城市也在准备凯旋式。 仪式的主角自然是得胜归来的温特斯蒙塔涅。 按规矩,凯旋式应该请全城市民欢宴。不过温特斯一贯勤俭节约,所以省了。 按照另一条规矩,凯旋式还应该向全城人赠送礼物。可是温特斯没钱,所以也省了。 反正一切铺张浪费的布置被温特斯统统裁撤。 但当温特斯骑着骏马,昂首迈入热沃丹时,他的情感与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凯旋者是一致的。 上一次他进入热沃丹,市民明面逢迎,实则无人认为他能长久在这座城市存在。 而这一次,他堂堂正正击败了新垦地军团的讨伐部队,以征服者的身份走入这座城市,没人能再质疑他。 温特斯的要得便是如此。 他要宣示他的胜利,他要告诉所有人:风暴没能摧垮他,反而令他的根须扎得更深。 如果说在此之前,温特斯分配新垦地军团的土地尚有偷窃嫌疑。 那经此一役,铁峰郡的所有权便通过“征服”的方式转移到他名下,任由他处置和分配。 温特斯、安德烈、堂胡安、梅森以及全体军官士兵都在享受这一刻。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有权得到喝彩。 士兵们不仅在享受胜利,也被“胜利”所震撼。 热沃丹人受到的震撼比士兵更加强烈。 即便在热衷于征服和庆典的上古帝国,公民一辈子可能也见不到一次凯旋式,更别说是今日生活在新垦地边陲的热沃丹人。 看不到尽头的俘虏队列、装满一辆辆马车的缴获军械、被夺取的精美军旗、威风凛凛的骑兵这些东西紧紧抓住热沃丹人的双眼。 游行长队里的每一样事物都在告诉他们“胜利!毋庸置疑”。 兴奋的情绪会相互传染。当身处狂热的漩涡中,一个人将很难再保持理性。 有热沃丹人忍不住欢呼,欢呼者都是最贫困的市民。 哪怕仅仅是为磨盘税,他们也盼望血狼取胜。 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欢呼喝彩,热沃丹顿时变成沸腾的海洋。 安娜、凯瑟琳和斯佳丽也在人群之中。 热沃丹民风保守,因此三位女士都戴着很大的礼帽,用薄薄的面纱遮住五官。 尽管如此,温特斯还是一眼就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安娜。 二人四目相接,安娜克制地微笑着,轻轻向温特斯施礼。 温特斯渴望走进人群,用力拥吻安娜,再在安娜的尖叫声中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带走。 他也克制地朝着安娜眨了眨眼。 接下来的情景恐怕不会很好看,他其实不希望安娜在场。 “但是你早晚都要见到我的真正面目。”温特斯悲伤地想,他害怕让安娜生出失望、畏惧乃至厌恶,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双手:“早晚都要见到的。” 就这样,温特斯骑马走得远了。 安娜眉心轻蹙,她察觉到爱人微妙的情绪变化,却不知为什么。 凯瑟琳则完全是人来疯,大街上的气氛令她也兴高采烈。 兴奋至极的凯瑟琳竟一把抱住宿敌斯佳丽,像是要和后者跳舞。 这可把斯佳丽吓得手足无措,她气恼又惊恐,再也不顾上礼貌。 “狐狸眼!”斯佳丽拼命推开凯瑟琳:“你要干什么?!” “游行!凯旋!庆典!”凯瑟琳开心地笑着:“当然是庆祝啊!野丫头!” 游行队列一直走到市广场,热沃丹人也跟着往广场聚集。 士兵站着整齐的队列、俘虏们被圈在一小块区域,市民有些三三两两站在后排,有些拼命往前挤,市广场转眼间变得满满当当。 直到此时,不少热沃丹人才猛然想起:除了凯旋式,新驻屯所还准备了行刑台。 没有大宴全城的环节,因此凯旋式以献俘、献旗作为结束。 温特斯、安德烈和梅森走上高台,战士将缴获的军旗一面接一面扔在高台前。 被敌人视若圣物的军旗就这样落进尘土里,每面军旗至少代表一支百人队被成建制地消灭。 台下每丢一面军旗,战士们便齐齐大吼一声,一声比一声嘹亮,穿云裂石、直达天穹。 紧接着,俘虏被带上来。 按传统,被献上的俘虏地位越高越好。至少要处决一个,才可以饶恕其他人。 温特斯没将沃涅郡仅剩的四名军官带过来公开羞辱,所以献俘礼从简,俘虏被饶恕性命,然后押走。 献俘礼和献旗礼毕,广场上人们的情绪仍旧高涨。 温特斯示意夏尔可以进入下一阶段。 夏尔点头,快步离开。 没过一会,夏尔和海因里希带人押着一队囚犯走过来竟是要马不停蹄地开公审大会。 不过大多数人并不害怕,反倒更加兴奋。 很多热沃丹人虽然住在城市,实际上日子过得比农夫还辛苦。 他们没有热沃丹市民权,只是因为没有土地,不得不来到城市谋生。 生活疲倦而乏味,围观行刑是难得的消遣。 每逢处决犯人,就算没有德高望重的士绅带头,广场也会热闹得像集市一样。 男女老少都会穿着最好的衣服来观刑。 女士按习俗必须要表现出怜悯慈悲,所以她们都是捂着眼睛从指缝看。 更别说这次市政委员使出十二分力气配合温特斯。 眼看更加刺激的部分要来了,热沃丹人正高兴着,突然发现有些异样。 “唉?那不是我家邻居吗?”有一个人大喊:“泡泡眼?” “那个最左边那个!好像也是我邻居!”另一个人大喊。 二十个囚犯被押上行刑台,台下至少还有近百囚犯。 广场上的热沃丹人竭力辨认着,发现这上百囚犯居然也全是热沃丹人。 里面既有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也有没有正经营生、住在贫民窟、靠偷鸡摸狗和打零工为生的人。 人们吵吵嚷嚷地议论,有人疑惑,有人说“活该”,还有人大声抱怨。 “轰!” “轰!” “轰!” 接连三声炮响,广场的人群顿时安静。 行刑台边上,一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男人踢开还在冒烟的二代木炮,示意手下搬走。 “半个月前,热沃丹曾发生过一场骚乱。”温特斯走到台上,直视黑压压的人群。 以一对数千的讲演,只有温特斯能办到,也只有他不怯场。 广场很大,回声干扰严重。 为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温特斯词句间隔拉得很长:“这些人都曾在那场骚乱中抢劫、纵火,乃至行凶杀人,并且人赃俱获。 他们都在肩上系着红绳,所以很多人认为是我的战士抢劫杀人。所以今天,就按军法审理他们。” 温特斯的声音洪亮沉稳,平静中蕴含着威严和力量,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广场上鸦雀无声,他们当中许多人是那场骚乱的受害者。 堂胡安带兵攻城那日,城外流民加上城内流氓作乱,许多店铺被砸抢、房屋被付之一炬,就连热沃丹大教堂也先被劫掠、后被纵火。 这也是为什么莫里茨中校坚决要求留在热沃丹止暴平乱。 温特斯继续向着广场上的众人宣布:“按照帕拉图军法,军事主官拥有全部审理权和裁定权。 作为本郡最高军事主官,我温特斯蒙塔涅、帕拉图共和国陆军上尉、军事决议会委员,做出如下判决。” “伤人及盗窃者,鞭刑、劳役抵罪!杀人者,绞!”温特斯扫视广场:“即刻执刑!宪兵!送他们上绞架!” 广场上响起一片惊呼,热沃丹人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手段会是这般暴烈。 市政厅挨着广场,在市政厅二楼的窗边,凯瑟琳也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望向姐姐。 安娜轻咬朱唇,眼神凝重。 “正义和审判。”凯瑟琳握住姐姐的手,小声说:“不算杀人。” 一旁的斯佳丽连连点头。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安娜也紧握着妹妹的手,难过地说:“我只是心疼他他的天性并非如此。” 被一句话判处死刑,有的犯人吓得当场昏厥,还有犯人大小便失禁、跪地求饶。 更有犯人大声叫屈:“大人!我不是兵啊!真不是!” “我们不是兵!不该受军法!”立刻就有脑子活泛的犯人跟着哀求:“大人!让热沃丹法庭审判我们吧!求求您了!” 温特斯大步走到犯人身旁,他使用扩音术增幅附近空气的震动,以此放大犯人的声音。 “你不是兵?”温特斯问。 “不是,大人,真的不是。”犯人声泪俱下求饶。 “那你为何在肩上绑红绳?” 这个犯下纵火、抢劫和强暴罪行并被当场抓获的犯人喉头翻动,不敢回答。 不用温特斯示意,海因里希对着犯人下颌狠狠一肘。 犯人的臼齿都被打得松动,鲜血和口水从他口中喷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供述:“那天见大人的军队都绑着红绳所以我也绑上了” 犯人的话,都清晰地传到广场上众人的耳中。 犯人身上挂着木牌,写着他犯了什么罪,所以温特斯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渣。 “你不是兵?”温特斯问。 “不是!求您发发慈悲!” “可以把你交给热沃丹法庭,但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犯人拼命点头。 “抢劫。”温特斯沉着脸问:“你是否服罪?” 犯人不说话。 海因里希立刻拖着犯人走向绞绳。 “认!”犯人大喊:“我认!” “纵火,是否服罪?” 犯人的心防已经彻底崩溃:“认罪!” “强暴。” “服罪!都是我干的!”犯人哭喊着。 广场的人们愤怒至极,纵火和强暴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死法不比绞死痛快。 但是眼见恶性重犯暂时苟且性命,市民们心里都有些犯堵。 温特斯也不废话,他直接喝令所有犯人:“你们当中,不是兵,而且认罪的人。向前一步走!不是兵,就交给热沃丹法庭审理。” 犯人们齐齐向前,还有人走了两三步。 “可以!把你们交由热沃丹法庭审判!” 犯人们猛地松一口气,有几个犯人大悲大喜,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 “宪兵!”温特斯下令:“请热沃丹的法官上来。” 铁峰郡位于帕拉图边疆,常年使用习惯法。成法很少,且大多与税收相关。 所以热沃丹的法官是由有市民权的市民选举而来,每四年选举一次,一次选举三人。 热沃丹之外的轻罪和民事案件则是由各镇镇长和驻镇官审理。 一位六十多岁的清癯老人颤颤巍巍走上行刑台。 老人的衣着考究,看得出来家境殷实否则也不会被选举为法官。 “海菲茨先生。”温特斯径直质问:“你是热沃丹的三位现任法官之一?” “是。”老人硬着头皮回答。 “他们的案件归你审理。” “是。”海菲茨法官也有些为难:“热沃丹法庭很小,恐怕要要审很久。” “不必麻烦。”温特斯眯起眼睛:“冒充军人行凶犯罪,按习惯法该如何判?” 海菲茨法官一愣,他犹豫地回答:“应该交由本郡驻屯所审判。” “请大点声。” 老法官清了清嗓子:“冒充军人犯罪!交由本郡驻屯所审判!” 老法官的声音传遍广场每一处角落。 处刑台上下的犯人自以为得救,眨眼间又跌回万丈深渊。 “按军法。”温特斯冷冷扫过一众犯人:“伤人犯罪者鞭刑、劳役!杀人纵火者,斩!即可行刑!” 广场先是安静,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绞刑台上搬来几块树墩,立刻变成为斩首台。 死刑犯此刻再想要绞刑留下全尸也已经来不及,而那些被判鞭刑和劳役的犯人心中满是庆幸,庆幸犯下的不是重罪。 哭喊着的死刑犯被硬生生拖到树墩旁。 红胎记男人得令,点燃木炮。 炮声一响,台上的犯人便身首异处,然后下一批人被拖上去。 “我要做临终忏悔!大人!发发慈悲!”有死刑犯死命挣扎惨嚎:“我要见神父!给我找个神父来啊!” “晚了。”温特斯冷漠下令发炮:“下地狱忏悔去罢!” 又是一声炮响,又是四名罪犯身首异处。尸体被拖走,下一批罪犯被拖上来。 处刑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浓稠的鲜血透过木板缝隙,连成线地滴落到地上。 广场上的热沃丹人只感觉口干舌燥、手脚冰凉,他们既觉得痛快,又觉得害怕。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人头滚滚的杀法? 平日里一次绞刑都够念叨半年,而如今处刑台上已经砍下十二颗头颅,还在继续拖犯人上去。 军队的方阵里,士兵们也在沉默地看着温特斯不光是杀给市民看,更是杀给他的战士看。 市政厅二楼,刚刚还在安慰安娜的凯瑟琳已经晕了过去。 安娜和斯佳丽抱着凯瑟琳,苦笑对视,她们两人的脸色也同样惨白。 广场之上,老普里斯金更是绝望至极他还是低估了血狼的暴烈。 老普里斯金的长子英年早逝,身后仅留有一子,而他的小儿子又不堪大任。 于是老普里斯金便把希望都寄托在长孙身上,没想到长孙却比小儿子更能招祸。 铁匠绍沙搀扶着老普里斯金,绍沙意外发现老人身体竟是这样的轻,而且还在不住地颤抖。 第一批犯人斩首的斩首,鞭刑的鞭刑。 温特斯点头,第二批犯人被拉了上来。 热沃丹市民不认识第二批犯人,但是广场上的士兵们却是心里一惊,因为他们认识这些人。 第二批犯人是逃兵、怯战士兵和战役期间抢劫、奸淫的士兵。 如果第一批犯人是按照温特斯的意愿随意处置。 那第二批犯人的处理方式是真正的“公审”。 温特斯、梅森、海菲茨法官以及一名士兵代表组成临时法庭。 允许受审士兵自行辩护,允许呈上证据,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审判。 杀几个重罪犯只是前菜。 把军事法庭覆盖到士兵阶层,才是温特斯在众目睽睽面前“公审”的真正原因。 军事法庭不是新鲜玩意,但是只有军官才有资格被军事法庭审判。 士兵没有资格上军事法庭,士兵违令犯罪的处置完全由军事主官决定。 战时,百夫长就可以直接处决士兵;非战时,大队长可以直接处决士兵。 没有审判,没有成法可依,轻判、重判全凭军事主官决定。 温特斯要整肃军纪,就得先有军法。 没有真正的军法,就没有真正的军纪。 还是像旧帕拉图陆军那样使用约定俗成的习惯军法其中许多军法甚至是从游牧时代传下来那就永远不会有一支新军队。 没有真正的军法,任凭温特斯再努力,能得到也不过是一支旧军队比较好的形态。 于是乎,这片大陆历史上第一部成的军法在温特斯蒙塔涅手上诞生了。 采最好的巴德不在场,在场的几名军官又没有人采好。 所以这部军法被温特斯简单直白地命名为军法典,堂胡安则偷偷叫它蒙塔涅军法。 这部初创军法严格划分执法权和司法权的界限: 宪兵可以执法,他们可以逮捕士兵、军官; 但是审判和起诉必须交由军事法庭; 每个团的军事主官都同时兼任军事法庭庭长,法庭的其他成员从军队各阶层抽调,至少要包括一名士兵; 团级军事法庭负责审判轻罪,重罪则交由军团一级的高级军事法庭审理; 只有极少数情况下,允许军事主官不经审判直接处决士兵例如临阵畏战、叛变。 连一级的军事主官必须每月至少向士兵宣读一次军纪,而军纪卷才是离士兵比较近的军事纪律,也是温特斯最初目的。 可以概括为:一切缴获归公;轻罪轻刑;偷窃、怯战、抢劫、强暴等重罪重刑;其他。 关于战后掳掠的问题,温特斯考虑过很久。 大部分时候,士兵抢劫是因为他们不抢劫就活不下去发得粮食不够、军饷又长年拖欠。 不抢劫,士兵就要饿死。抢着抢着,就变成了习惯。 而很多将军乐意见到这类事情发生,因为士兵去抢劫,无形中就减小了补给压力。 但温特斯和堂胡安、梅森讨论后一致认为,这项“传统“还是尽早丢掉的好。 刑罚卷则严格规定轻刑和重刑的范围,简单来说:鞭刑以下都是轻刑,包括最普通的额外体力劳动;重刑只有一样绞死。 温特斯取缔了肉刑,因为他认为与其使罪犯变成残废,不如保留罪犯的劳动能力。 而此刻在热沃丹广场上的公审,就是军法典的第一次实践。 趁乱抢劫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认罪伏法,他们的授田被剥夺,并被判处死刑。 但是鉴于锤堡之战这些士兵趁乱抢劫时,并没有成军法明确规定“抢劫死刑”。 所以他们罪减一等,降为剥夺授田、五年苦役。 大部分逃兵并不认罪,坚称他们不是士兵;但是当与他们同一支箭的士兵出庭作证时,狡辩也就没有意义。 逃兵没有减罪的余地,绞刑。 这是军法典第一次发挥效力,温特斯心中不忍,但他仍旧面无表情下达了绞刑命令。 逃兵被一个接一个推下行刑台边缘。 温特斯看着他们的身体自然下落,又猛地被绞索拉住。 他们的颈骨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冲力,被瞬间扯断。意识湮灭,只留下一具具尸体随着绞索轻轻摆荡。 在温特斯所知的范围内,这些尸体属于有史以来第一次经由审判后处决的逃兵。 从结果来看,无非是个死。但从过程上来看,这些死亡也许意义非凡。 温特斯在心底深深叹息,他面向战士们,向他们第一次宣读军法典。 士兵们认真地听着,他们不需要完全听懂,因为以后还会一次次念给他们听。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部严厉但公正的法典拥有不可侵犯的效力只要看看那些随风摆荡的尸体便好。 热沃丹市民们也在沉默地听着。 他们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成的军事法,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会把军纪规定得如此之“好”。 军队不掳掠、不惊扰平民,他们最是乐见其成。但他们不禁怀疑:真得有军队能做到法典所说得那样好吗? 看到随风摆荡的尸体和台上正在宣读法典的年轻男人,热沃丹人心中涌出一丝希望或许能吧。 初版的军法典第一次完整被公开宣读,它还不完善、它还有漏洞,但它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同时也是一大步。 热沃丹广场上安静极了,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见声音。 “为血狼!”前代理百夫长,现铁峰郡步兵团第一连连长塔马斯突然涨红了脸:“山呼三次!” “wooah!wooah!”塔马斯大吼着引导。 “Uukhai!”士兵们跟着呐喊。 “wooah!wooah!”其他连长、军士也随着塔马斯拍打胸膛引导众人。 “Uukhai!!”呐喊声更加整齐,更加响亮。 “wooah!wooah!” “Uukhai!!!”十二个连队的士兵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Uukhai!!!” 这是一千五百多年前那位凯旋者也不曾得到过的震天欢呼。 而温特斯一如千五百年前那位凯旋者,平静地接受。 “把第三批犯人带上来。”温特斯对海因里希说。 事情还没完,还剩一批人需要收拾。 海因里希得令,押着第三批犯人走出马车。 搀扶着老普里斯金的绍沙感觉到老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都是在热沃丹有头有脸的市民,六位市政委员和老普里斯金的孙子赫然在列。 海因里希押着第三批犯人走向刑场。 老普里斯金突然箭步冲向处刑台,铁匠绍沙万万没想到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这般矫健,连忙跟上去。 温特斯也注意到前方的小小骚乱,看到老头跑过来,他以为是要请愿。 只见老普里斯金从怀里取出一条紫色绶带,老泪纵横地大喊:“本人约翰普里斯金,代表热沃丹全体市民,愿推举温特斯蒙塔涅上尉为铁峰郡军事保民官!” 温特斯哑然失笑。 然而广场上情绪正热烈,老普里斯金提前安排好的人手开始配合着欢呼:“保民官!保民官!” “保民官!”士兵们也在无意间被引导,开始跟着一声声齐呼:“保民官!” 他们其实不知道保民官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在热烈地呐喊,应该是好事吧? 温特斯听得清楚,老普里斯金说得明明是“军事保民官”,接过到最后广场上所有人都在一声声呐喊“保民官”。 军事保民官和保民官完全是两样东西,温特斯都不知道从何向广场上数以千计正在欢呼的人解释。 连安德烈和梅森学长都在起哄跟着喊。 温特斯举手示意安静,欢呼声渐渐消失了。 军事保民官这个称呼被老普里斯金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显然是有所考虑。 军事保民官介于军团长和百夫长之间,既不大也不小,正适合铁峰郡的部队规模。 老普里斯金的心思他怎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名义推举温特斯为军事保民官,就是要彻底摘掉驻屯所、驻屯官这层外皮,直接向温特斯效忠。 所图?无非要换他孙子一条命罢了可温特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宰了老普里斯金的孙子。 “我”温特斯缓缓开口:“我愿同时推举安德烈亚切利尼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广场上的人们欢呼。 “我愿同时推举理查德梅森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 “我愿同时推举杰拉德的巴德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气氛达到顶点。 “把第三批犯人给我带上来!”温特斯一挥手。 老普里斯金的笑容僵在脸上。 十七个热沃丹士绅战战兢兢被带上处刑台,台上的血还没干涸,踩上去就是一串血脚印。 短短几步路,他们走得如临深渊。 “跪下。”温特斯冷冷开口。 十七人眨眼间统统跪倒,站在血里的就直接跪在血里。 温特斯抽出佩剑,放在小小普里斯金先生的肩膀上。 老普里斯金眼前发黑,几近昏厥。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与新垦地军团暗通款曲、传递消息,还谋划攻击城门,帮我的敌人夺取热沃丹。” 小普利斯金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体似筛糠、痛哭流涕。 “我尊重忠诚,所以我不责备你们。”温特斯没有使用扩音术:“毕竟你们那时候效忠的还是新垦地军团,而我自领驻屯官,从未要求你们宣誓效忠过。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至今仍是我的敌人,我还是要杀你们。” 十七人里有人哭出声。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温特斯面带微笑:“向我宣誓效忠。” 他从未打算在热沃丹大开杀戒。杀掉十七个人容易,再想统治热沃丹可就难了。 小小普利斯金一把抓住温特斯的佩剑,使劲亲吻着发誓,丝毫不在意手掌被利刃割破。 其他人也连滚带爬过来,纷纷照做。 温特斯收剑入鞘,从地上拉起小小普里斯金,随口说道:“机会只有一次。” 小小普利斯金浑身一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拼命点头。 “不许哭。”温特斯拍了拍老普利斯金孙儿的肩膀,举起后者的手,面带笑容向着广场上的人群挥舞:“要笑!” 小小普里斯金硬生生把泪水从眼眶里憋了回去。 广场上的人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新任保民官用剑搭在老普里斯金先生的孙子的肩上,又把后者拉起来,朝着广场挥手。 他们看到小普利斯金先生在笑,笑得开心极了。 “百夫长,干啥呢这是?”处刑台前方,彼得矮子布尼尔悄悄问塔马斯。 “什么百夫长?叫连长!”塔马斯其实也不知道在干啥,他硬撑着回答:“这都看不懂?册封骑士嘛!” “保民官!”塔马斯又猛地吼了一嗓子助兴。 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是新的战吼或是欢呼口号。 他这一嗓子下去,他连队的士兵也跟着喊起来,最后广场上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 一声接一声的“保民官”再次响彻云霄。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夏尔跑过来,心疼地说:“哥,看来今天不请大家好好吃一顿是不行了” 第三十三章 土地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庆典的最后必须以大吃大喝收场,无可违逆、无可阻挡。 温特斯本想少花钱、多办事,但广场上的气氛刚刚被推向高潮。 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振臂高呼的人们“我没钱,大家各回各家,散了吧。” 眼见荷包大出血已是不可避免,温特斯的笑容越来越伤心。 老普里斯金颤颤巍巍跑上行刑台,确认孙儿真的安然无恙,第一个动作竟是流着眼泪狠狠抽了孙儿一记耳光。 耳光打完,老普里斯金一句话也不和孙儿说。 他擦干眼泪,露出笑意,恰当好处为财政紧张的新晋保民官排忧解难:“大人,热沃丹各行会祈求能以您的名义来操办一场大宴,还盼您赐给我们这一殊荣。” 老普里斯金看得一清二楚,游行队列里面俘虏、军旗、缴获的武器不少,可金币和银币那是连块角子也没见着。 温特斯大悲大喜,心情舒畅地握住老人家双手:“普利斯金先生,热沃丹的市长,我看还是你来做。” 作为军管行省,热沃丹没有市长,只有驻屯官。老普里斯金更是很早以前就明哲保身,连市政委员都称病辞退。 但在此刻,他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没问题,我来做!” 于是就在广场上开宴。 猪和羊直接牵到空地上宰杀,热沃丹的两名屠夫忙得不可开交。 牛和马是温特斯下令保护的宝贵耕畜,幸运逃过一劫。 像热沃丹这样的边陲小城,没什么珍馐琼浆,但是大家都把最好的拿了出来。 烤架在广场上支起,城内仅有的几口大铁锅也被搬了出来。 奶酪和熏腊肉不停地往外搬,面包更是敞开供应。 更难得的是啤酒! 也不知道老普里斯金使出何种手段,一贯吝啬的啤酒商寡妇艾伦太太也慷慨解囊。 就像滚铁环一样,酒桶一个接一个滚入广场。不得艾伦太太揭开盖子,已经有好些个酒徒捧着瓶罐在恭敬等候了。 热沃丹人纷纷贡献出家里的桌子,在广场上摆成长龙。 军人加上市民,广场已经装不下,所以桌子一直顺着街道延伸出去。 小孩子在大人间乱跑,女人们在交换城内的大事小情。 有醉汉硬拉着满脸不情愿的老婆跳起舞来,引得一阵呼喊和哄笑。 而这一切名义上由新晋保民官提供,实则都是热沃丹各家行会出钱。 温特斯很满意,因他省下一大笔开支,成功完成“少花钱、多办事”的这一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老普里斯金和士绅们很安心,热沃丹的市民们也很高兴。 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温特斯穿过热闹的广场,穿过人群和长桌,见到安娜。 两人面对面站着,似乎又多出一层隔阂。 温特斯想拥抱安娜,但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爱人。 安娜扑进温特斯怀里,她用力地抱着温特斯,好像生怕爱人飞走。 “也许你了解我越多。”温特斯努力克制着情感:“你就会越失望。” “我想了解更多的你。”安娜贴在爱人胸膛上,无声流着眼泪。 温特斯使劲地抱住安娜,仿佛要把安娜抱进身体里。 市政厅的房顶是观看这场盛宴最好的位置。 所以温特斯把安娜带到这里。 两人撬开门锁,手拉手溜上屋顶,一如温特斯带逃课的安娜去佣兵凉廊。 安娜内心小鹿乱撞,她不知要去哪,一路傻傻地跟着,结果来到了房顶上。 房顶没有周围建筑的阻挡,风大,所以有点冷。 “你先坐一会,我马上就回来。”温特斯脱下外套给安娜披上,飞也似地跑开。 “别走!你要干什么去?”安娜惊慌地阻拦,但是温特斯已经不见人影。 纳瓦雷女士就这样被留在空无一人的屋顶,披着一件尉官外套,孤独站在秋天的冷风中。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温特斯兴冲冲捧着两杯啤酒回来了。 纳瓦雷女士当真是又气又恼。 温特斯浑然不知,非常纯真地傻笑着把啤酒递给安娜。 结果被安娜抓住胳膊,狠狠一口咬下。 “这是怎么啦?”温特斯竭力不让啤酒洒出来。 “谁让你带我来喝酒?”安娜很委屈。 “你不都十八了吗?”温特斯抿了一小口啤酒:“哇,这酒好苦。” 按教会规定,少女十二岁可以嫁人,海蓝女性一般是十五岁结婚,十八岁喝一点酒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话音未落,温特斯的胳膊上又多出一排牙印。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坐在屋顶上,小口啜饮着苦啤酒。 “我还是喜欢甜的。”温特斯评价道。 安娜轻轻“嗯”了一声。 温特斯解释道:“热沃丹的啤酒为长期保存,加了啤酒花,所以才会发苦。” “嗯。”安娜凝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就算这些苦的,也是喝一点少一点。”温特斯长长叹息:“这些都是去年酿的。今年的大麦之前被驻屯所征收,后来被我拿到。我不可能拿粮食去酿酒,农民也不愿出售粮食。所以今日就是最后的畅饮,再之后热沃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喝不到啤酒了。” 安娜挽住爱人胳膊:“你做得已经很好。” 温特斯又是一声长叹:“还能做得更好。” “你没法拯救所有人的。” “这话。”温特斯轻轻笑着:“我是第三次听到。” “前两人是谁。”安娜好奇地问。 “巴德,还有一位大智者。”温特斯深吸一口气,拂去阴霾,挺起胸膛豪情万丈地说:“看着吧,安娜。一年最多两年,我就会让热沃丹乃至铁峰郡恢复原本的模样。我要让城市重现繁荣,让乡村恢复生机。相信我,见证我。” 安娜轻轻蹭了蹭温特斯的肩膀:“我不是因为你有何等成就才才来到这里的。你可能想要建功立业,我只想你过得好。” “我怎么配得上你” “你知道就好。”安娜不满地轻哼一声。 宴会逐渐接近尾声,广场上有市民取来乐器,演奏助兴。 一位市民抱着风笛,鼓着腮帮吹奏起来。 风笛的声音锐利,但风笛手的曲子很悠扬,很快穿透了广场喧嚣的杂声。 一个女声开始跟着哼唱,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轻声唱起来: “我拥有的金钱, 都已分给我的伙伴; 我造成的伤害, 最终只伤害了我自己; 我所追寻的智慧, 早已烟消云散; 所以斟满这杯马镫酒, 愿欢愉永远陪伴你们左右; ” 按帕拉图人的风俗,当离别的友人踩蹬上鞍,送行人将为离别者捧上最后一杯酒。 这杯离别酒因此被称为“马镫酒”,土生土长的帕拉图人都会唱这首名为马镫酒临别歌。 安娜依偎着温特斯,静静地聆听着、注视着广场上的众生这是一幅何等生机勃勃的众生画卷。 她惋惜地说:“我应该把画架带来。” “像你这样在室外画画的,我倒是第一次见。”温特斯打趣道。 安娜却很认真地给温特斯讲述她在狼镇偶然间看见五个男人和一头瘦牛犁地的事情。 “那一幕并不美,但是很令人”安娜苦恼地思考着形容词。 温特斯轻轻握着安娜的手:“既震撼、难过,又感觉很平静、自然、祥和。对吗?” 安娜微笑着点头:“嗯,很复杂的感情。所以那一幕也很美。我想把它画下来,才要你给我作画架。” 温特斯也很触动:“完成了吗?” “只有素稿。”安娜脸颊微红:“我没有颜料。” “我去给你找颜料。”温特斯带着深深的愧疚:“对不起。” 安娜更紧地挽着温特斯手臂,没有说话,只是蹭了蹭爱人的肩膀。 温特斯灵光乍现,从怀里取出地图本和一小捆石墨条:“要不然先拿这个做小草稿?” 安娜不解地接过两样东西,展颜而笑。 温特斯重回家庭生活,与安娜你侬我侬、甜甜蜜蜜,好不惬意。 而在热沃丹西南方一百公里外的黑水镇,巴德却是心力憔悴。 由于信使还在路上,巴德既不知道他已经被推举为“军事保民官”兼“保民官”,也不知道温特斯在热沃丹大宴全城。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巴德都承担着这场战役最难的任务:确保流民营的稳定,还要把他们带到南八镇去。 温特斯是去与看得见的敌人拼杀,巴德则是坐在火药桶上,想方设法不让火药桶爆炸,并且他还面临着人力和物力的严重短缺。 铁峰郡所有的资源都被投入作战,能分给流民营的少之又少。 巴德仅有四十名士兵、十匹马,连握刀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是识断字的人。 而他面对的却是两万多名流民。 但巴德这位佃农的儿子、修道院的仆人,一如既往不叫屈也不抱怨,不声不响地将问题解决掉。 他从狼镇和圣克镇调来农兵,补充现有人手。 他又流民营内部选拔卫兵,以流民制流民;施行残酷的连坐法,并在十六个流民营内部分别维持有限自治以平衡压力。 靠着巴德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地工作,没有一个流民无故失踪,更没有发生任何暴乱。 在迁移过程中,流民营对沿途各村镇秋毫无犯,周围的农庄逐渐放下戒心,甚至送来粮食慰问。 但是有一个问题,巴德自己没法解决土地。 所以带领流民营抵达牛蹄谷和黑水镇之间,巴德便扎营不动。 他下令流民打造农具、整备犁耙,没有铁就用木犁,没有耕畜就用人力。 南八镇流言四起,庄园主们惴惴不安。 撂荒的地都在各庄园手上,流民营又不开荒现在开荒也不可能赶上农时所以巴德中尉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但是除了整备农具,巴德什么动作也没有。 他没有收缴庄园的田产,也没有命令流民直接下地干活,他甚至不见前来拜访的庄园主。 眼看越冬作物的播种窗口期一天比一天少,他仍旧按兵不动。 他在等待,等待热沃丹的胜败。 终于,令人煎熬的等待过后,曙光终于从地平线出现。 “巴德中尉!”安格鲁大喊着跑进巴德的帐篷:“赢了!大捷!” 小马倌兴奋到战栗,巴德的神态还是如往常一样沉稳。 他接过信,从头到尾读过一遍,终于忍不住连说了三声“好”。 巴德收到的是温特斯与堂胡安会师之后,向他发出的第一封信。 后续的捷报还在路上。 “安格鲁!”巴德大喝。 “是!”小马倌猛地立正。 “打着军旗!去附近的所有村镇,把这场大捷给我传扬出去!”巴德高声大笑。 “是!”安格鲁转身要走。 “回来!”巴德叫住小马倌:“传捷报的事情你安排别人去就行。我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安格鲁收起笑容,郑重地直视巴德中尉的眼睛。 “你去黑水镇。”巴德眯起眼睛:“把所有的庄园主都给带过来。” 流民营需要有点骑兵才好管理,于是温特斯把安格鲁派给巴德。 在温特斯看来,两人性格契合。让安格鲁跟着巴德,小马倌能学到不少东西。 也确实是这样,巴德和安格鲁有许多相似的部分,但巴德更坚韧、更成熟、更有决心。小马倌对于巴德中尉逐渐从畏惧变成敬佩,巴德在小马倌心目中的位置已经仅次于温特斯。 巴德下命令,安格鲁绝无任何质疑。 小马倌重重抬手敬礼,转身走出帐篷。 安格鲁的动作很快,黑水镇的庄园主或是自愿、或是不自愿,统统被带到流民营。 在黑水镇这小地方堪称“名门望族”的庄园主们,此时胆战心惊地等着年轻中尉下判决。 “时间紧迫!我不打算和你们废话。”巴德单刀直入、快言快语:“我有两万人,我养不起。所以要你们的土地种粮食,可以给你们一些地租作为补偿。等将来开垦出荒地,再把你们的土地还给你们。”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黑水镇庄园主们还是被重磅消息砸得头晕。 “阁下,可否容我冒昧问一句?”黑水镇最大的庄园主理查硬着头皮开口。 “说。” 理查壮起胆子:“依我看,您等于是要让所有流民变成您或者说是新驻屯所的农工和佃户。” “没错,就是这样。”巴德也不遮掩:“流民必须给我们干七年活,才能恢复自由。将来也不会白发土地给他们,他们必须赎买。” “那您何必这样麻烦呢?”身为大庄园主的理查提议:“让流民来给我们当佃农,由我们来给驻屯所交粮不就好了吗?” 巴德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庄园主们莫名其妙。 擦了擦眼泪,巴德霎那间沉下脸:“你他妈想得美!” 帐篷里的庄园主都跟着这怒喝颤抖了一下。 巴德毫不遮掩地表明态度:“农民给你们继续当佃户,把劳动力束缚在你们的庄园里,根本发挥不出这些劳动力应有的作用!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被人压榨,与其肥了你们,我宁愿是由我来压榨他们。” 温和宽厚的巴德瞪起眼睛,同样能吓得人双膝战战:“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正在和新垦地军团打仗。我们要粮食!要兵源!没有粮食和兵源,我们就会被消灭!就会被杀!” “所以,谁不给我们粮食,谁不给我们兵源,谁就是我们的杀身仇敌!”巴德的目光扫过众人,庄园主们纷纷垂下头:“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我们绝不会手软!你们答应,那就给你们点补偿。你们不答应,我就要你们家破人亡!” 刚才还忍不住吞咽唾沫的庄园主们,如今嘴里发干发苦。 巴德拿起一沓地契,都是热沃丹驻屯所的档案:“你们有多少土地,我们一清二楚。有没有偷垦,你们比我清楚。 我甚至用不着查你们偷垦!来年的不动产税,翻五倍!要觉得不够,就翻十倍!交不出来,清缴你们的田产! 告诉你们,生死面前没有善恶,我们有得是办法治你们。现在和你们好说好商量,是我们的仁慈。 铁峰郡有十六个镇,无论如何我都要在黑水镇把这件事办下去,否则其他十五个镇不是有学有样?你们自己想清楚。同意,就来签契约。不同意,就回家,洗净脖子等死!” 理查苦涩地说:“大人,我们的家产也是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出来的。我们劳动、购买土地、置办家业,难道还有罪吗?” “你听不懂是吗?”巴德抽出军刀,指着理查,问:“这是生和死的问题。我们不是要杀你们,你们却杀我们!让劳动力都继续给你们当佃农?谁给我们兵?谁给我们粮?没兵没粮,我们就会死。你还不是要杀我们?” 理查连连后退,拼命摇头。 “我告诉你们,我是在救你们。”巴德一刀插进地里,指着外面的流民营,厉声喝问:“外面有两万多个饥肠辘辘的人,不让他们种地,等他们吃光存粮那天,就会去吃你们!你们是不懂?还是在装不懂?” 理查被问的哑口无言。 “而且也不是说平白夺走你的土地。”巴德的语气变得温和平稳:“等荒地开垦出来,再把你们的土地还给你们。所以才要和你们立契约,就是要保障你们的私人财产。况且你们的地现在不也是在撂荒?再好的地,两年不种也就荒废了。我们来帮你们养护土地,还给你们补偿,天底下哪找这种好事?” 他的越说越和善亲切,完全不像刚才的慷慨激昂:“若真是想抢,我还用得着在这里你们费口舌?灭你们满门,没人继承的地自然收归驻屯所。不是更简单?” 理查已经搞不清面前这个人是魔鬼还是天使,其他庄园主也是如此。 “你不必再说。”理查艰难地开口:“刀柄握在您手里,您说了算。这份契约我签了,但希望您能别忘记您的承诺。到时候,还是要把地还给我们的!” “我知道你们不信,所以我带来一样东西。”巴德取出一个木匣。 打开盖子,里面是金光灿灿的圣阿道斯徽记。 庄园主们被吓了一跳他们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我在真圣徽的残片面前起誓。”巴德的手放在圣阿道斯徽记上:“若我违背契约,就让我永堕地狱,就让我的灵魂永永远远被地狱之火焚烧!即便是主的宽恕也无法将我救赎!” 这誓言太重太狠太毒,恐怕教宗亲自赦免也不行。 理查一咬牙,走到桌旁,在件上签下他的大名,正式将他的土地拱手交出。 有他带头,其他庄园主也都上前牵字。 “诸位,你们将永远收获我的感激。”巴德深深鞠躬,起身时,随口问道:“有没有考虑过搬家到热沃丹呢?” 第三十四章 铁峰 欢宴次日,清晨,新编成的三个步兵营在热沃丹军营操场上整齐列队。 “那日有人对我说,打了胜仗,他想吃肉、想睡觉。我答应他,回热沃丹,杀猪宰羊!”温特斯站在台前,向全军发问:“昨天,杀猪没有?” “杀啦!”战士们回答。 “宰羊没有?” “宰啦!” “那大家伙吃饱没有?喝足没有?睡够没有?” “饱啦!”有战士喊。 也有战士起哄:“还想再吃一顿!” “还想再吃一顿?”温特斯大笑:“我也想呀!羊杂碎白汤,好喝!烤猪肉,好吃!” 战士们哄笑起来。 “可是不行!”温特斯话锋一转:“咱们既吃不起,也喝不起!再办一次昨日的宴席,铁峰郡政府就得破产!” 温特斯拿出钱袋、倒空给展示给战士们:“看看!一片银角子也没有了。” 事情其实很严肃,但温特斯轻松的语气化解掉不少焦虑。 “所以。”温特斯重重地说:“咱们得种地!不种地,就没有面包吃!” 战士们这才明白,原来是要给他们发地,大家兴奋又紧张。 “授田第一年,百废待兴!农具、耕畜数量有限。”温特斯宣布:“因此在今年,农具、牲口、种子和口粮都将以连为单位分配,集中使用!打仗时,你们是一个集体;划分、耕种土地时,你们仍旧是一个集体!一个连就是一个村,听懂没有?” “是!”战士们齐声呐喊。 “那好!”温特斯豪迈大笑,右手一挥:“全都种地去吧!能种多少,就给我种多少!” 当温特斯解散军队的时候,在热沃丹西南百公里外,巴德也在讲演。 “不要管三圃还是两圃!”他站在马车上,向成百上千饥寒交迫的人们播撒希望:“今年不需要休耕!凡是能翻出来的地!统统种上!” “小麦!大麦!荞麦!有什么种什么!” “不划田埂!也不分田到户!没那个时间可以浪费!” “犁具、耕畜,统一分配!男人拉犁!女人小孩播种、耙地!想吃东西,就必须劳动!” “熬过冬天!坚持到明年夏收!”巴德的声音坚定有力:“你们就能吃饱了!” 越冬作物的种植通常是在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 眼下已是十月二十日,必须争分夺秒赶在降温前种下越冬作物。 “让流民重新种地”,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有多难只有巴德知道温特斯知道一部分。 因为什么东西都缺。 缺铲子、缺耙架、缺犁具、缺耕畜凡是能想到的物资都极度匮乏。 不仅恢复农业生产很困难,如何保障流民的生存同样是大难题。 流民是人,他们要吃、要喝、要有房子住。 眼看即将入冬,而流民们缺少御寒衣物,那他们就需要大量燃料取暖。 此等棘手局面,任凭谁主事都得焦头烂额。 但是巴德的嘴角却久久挂着笑意,因为在他看来,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问题已由温特斯解决。 政权赢得了活下去的资格,剩下的困难都是小问题。 而且办法嘛总是比困难多。 四十老兵、三百从流民里选拔的民兵,这就是巴德手上的全部人马,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流血的仗,蒙塔涅保民官打赢了!赢的很漂亮!”巴德冷冰冰地训话:“不流血的仗,要靠我们来打。若我们打不赢,那其他人的血就是白流!” 气氛肃穆而庄重,所有人的身体紧绷。 “甘水镇的伊什!” 伊什已经不是曾经的胆小农夫,他抖擞精神,大声应答。 巴德下令:“带你的人,拿上蓝山庄园的财产详单,去给我一一清点。农具,拉回来。房屋,暂时封存!待日后分配!” “是!长官!” “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伊什领命,带上一队人马,立即出发。 因为巴德成功实现“和平交接”,所以各家庄园的财产得以完好保留。 在蓝山庄园主人理查玛塔带头示范下,庄园主们配合地提供了农具、房舍等固定资产的清单。 如果暴力清缴,一定会导致损耗,不可能像现在这般顺利这便是巴德宁可给钱也不原意强抢的原因。 房舍、农具,都是巴德亟需的东西。 房舍是各庄园提供给雇工、佃户的住所,大多已人去屋空。 这些房屋虽然破旧,却正好可以给流民栖身。 各庄园的农具同样是宝贵资源。 换句话来说,巴德要“借鸡下蛋”。 还是那些土地、还是那些工具、还是那些房子、还是照样耕种产粮。 但是劳动的人要换掉,收税的人也要换掉。 一队接一队人马被派出去清查物资,只剩小马倌安格鲁没领到命令。 安格鲁一声不响地等待着。 “安格鲁。”巴德轻唤安格鲁到他身旁:“你去一趟热沃丹。” “送信让别人去吧!”安格鲁有些着急:“我留在这里帮您!” 巴德叹了口气:“这件事就得你去。若非条件不允许,我都想亲自去!” “好!我去!”安格鲁重重点头。 “你去送一封口信。” “什么?” “去找你的百夫长。”巴德严肃地说:“管他要东西!” 安格鲁发愣,他的百夫长就是温特斯蒙塔涅。 “要什么?”安格鲁小声说。 巴德示意安格鲁坐下,苦笑道:“有什么要什么!光靠旧有农具远远不够,还得造新的。告诉那家伙,别光顾着设宴庆祝,倒是也来给我帮帮忙!” 安格鲁不敢说话,拼命点头。 巴德越说越无奈,他嘱咐小马倌:“记得告诉你的百夫长别再造犁车了!犁够用,都是开垦好的地,拿木犁凑合都行! 他是不是只认识犁车?倒是多造点别的农具!给我送点斧子来也好啊!送来一堆犁车,我这里又没有耕畜,难不成拿人拉犁车?重型犁车那是人能拉的吗?” 安格鲁从没见过巴德中尉叫苦叫累,这些埋怨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隐约感觉,巴德中尉似乎已经将他视为蒙塔涅百夫长,所以才会倒出满肚子苦水。 “让锻炉乡那边多造小型农具。”巴德的话还没完:“别造纯铁的!浪费!造包铁的!先够用,再考虑耐不耐用。” 铁峰郡唯有锻炉乡能造重型犁车,其他村镇的铁匠都是从锻炉乡进货。 例如狼镇的老铁匠米沙,米沙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法干重活,所以他只管修、不管造,偶尔打一点小件铁器。 温特斯接管锻炉乡之后,便命令锻炉乡的铁匠们全力打造犁车。 在他看来,种地不要犁要什么? 但实际情况是流民营这边,犁的数量比牲口还多。 重型犁车是给马用的,要双马甚至三马才能拖得动。 如果纯靠人耕,犁越轻巧越好,压根用不着这类重犁。 巴德不在,即便有人知道温特斯的命令有问题,也没人敢纠正他。 错误就这样延续下来。 而温特斯那边还高兴着呢,他觉得他办了件正确的好事。 “还有,仗打完了,马匹就不要再集中使用。”巴德絮絮叨叨地说:“别管战马还是驽马,现在种地最优先!把马匹分发下去,还能节省草料。安德烈肯定不同意,给他留多几匹马,过几天他就能想通” 巴德叮嘱了很多,都是这段时间他想告诉温特斯却没法传进后者耳朵的话。 “记住了吗?”巴德问安格鲁 安格鲁猛地点头,又猛地摇头。 “我都说了哪些?” “犁车!”安格鲁咽了口唾沫:“还有马!” “不要犁车!要马!”巴德长叹一声:“行了,你去吧。” 流民们的生活掀开了新的一篇。 那位高举圣阿道斯徽记命他们宣誓效忠的军官,真的给他们发了土地、农具和房子。 他们已经不再是“流民”,而重新取得“农民”的身份。 仅这一点,就是他们过去想也不敢想的。 但他们的生产方式又不同于普通自耕农和佃农。 比起常见的地主与佃户或是政府与自耕农模式,他们口中的“新政府”采用了一套崭新又落后的制度。 新政府没给他们按人头分配土地,而是集中使用农具、耕畜和种子,以“营”为单位集体耕种一大片土地被称为“农场”。 之所以说这套制度落后,因它完全是在照搬封建庄园模式。 贵族庄园一如今天的农场,土地之间不用沟垄田埂划界,领主的土地和佃户、农奴的土地交错布置。 佃农和农奴耕种自家份地的时候,也要同时耕种领主的土地。 如此来看,新农民与新政府之间的关系倒是近似领主与农奴。 新农民的权利受到限制,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劳动。 土地也不划界,全都统一耕种。 不少老人还记得过去在贵族庄园里干活的日子,所以很轻易便接受现状反正都是给老爷种地嘛。 但这套制度同时也是前所未有的新制度: 它意味着一个政权越过层层中间人,直接与最底层的农民达成“协议”。 没有领主,没有包税官,也没有老爷和老爷的老爷。 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即便农民还是给“老爷”种地,也是在给最大而且是唯一的老爷铁峰郡新政府种地 巴德并非不知道“分田到户,农民才有干劲”这件事。 他也很清楚“流民今年会拼命干活,不是因为他们勤劳,而是因为他们饿怕了。等他们能吃饱那天,集体劳动的模式就会令他们懒惰”。 但他决定采用这种方式,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没办法,流民营没有条件“分田到户”。 资源太匮乏,必须集中使用。 想分田到户,得先“分田”。 分田就要划界,划界要用垄沟田埂,抢种麦子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搞这套东西? 而且巴德手上压根没有能丈量土地、计算面积的人才。 量地算面积不是简单的活,土地崎岖不平,形状更不会是四四方方。想给多边形求面积,至少得先学过几何。 更别说田埂垄沟还会占用本就宝贵的耕地面积。 生长在耕地紧张的联省,巴德见过那些土地被割成一个个不相连小块的农夫,田埂垄沟占据的面积都快达到耕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乃至更多。 他手上还缺少牲畜、农具。 为了让仅有的牛、马和农具发挥最大作用,必须集中使用它们。 巴德不缺人力,所以“人歇,犁不歇”才是当下的理想状态。 在黑水镇安顿好部分流民之后,巴德带领剩下的流民继续向狼镇和五獒镇迁移。 仅凭一个黑水镇,安置不下全部流民。 但是黑水镇为狼镇和五獒镇开了一个很好的头。 为什么要把流民迁移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这也是温特斯和巴德长时间讨论得出的一致意见。 “北八镇虽然更富裕,但是人心不向我们,而且无险可守。圣乔治河以南的八个镇才是我们的核心地盘。”温特斯是这样总结的:“流民越往西南迁移,离新垦地军团的触角越远越好。即便更加靠近赫德人的势力范围,也是值得的。” 所以巴德优先在狼镇、黑水镇和五獒镇安置流民。 如果安置不下,再按照就近原则分流到其他城镇辖区去。 就这样,在黑水镇取得一次大胜之后,巴德再次踏上漫漫征途。 前方还有很多艰险在等待着他,他知道这一点,而且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此时此刻,温特斯蒙塔涅在干什么? 如果巴德知道答案,他或许会被气死温特斯在喂奶。 准确来说,温特斯在给小长生喂奶。 “混小子!又没人跟你抢!”温特斯快要被抓狂,他使劲拉着长生的脖颈,竭力试图阻止长生将整个脑袋浸进牛奶里:“你也不怕呛死!” 一旁的斯佳丽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 安娜也在,她矜持地笑着,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马厩。 因为是头生胎,并且难产,长生的妈妈不让它喝奶,后来更是干脆不产奶。 温特斯不得不给长生找来两头母羊当奶妈后面又找来一头母牛。 长生9月21日出生,到现在正好一个月。 马驹生下来就有十六颗牙,其中有四颗是切齿,类似人的门牙。 而四周大的长生已经长出另外四颗切齿,吮吸的力量也越来越大。 长生嘬得三位“奶妈”太疼,导致无论是母羊还是母牛,都不允许长生再直接喝它们的奶。 无奈之下,斯佳丽只好先挤出奶,再用桶装着喂给长生。 新的问题随之出现长生不会从桶里喝奶。 斯佳丽来热沃丹的时候,也把家中犬下的那窝狗崽带来两只。 前一阵子备战,热沃丹的马匹都被征用。长生只有小狗作伴,每天与小狗玩耍,致使他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小狗而不是小马驹。 它又正是需要大量喝奶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饿着。 所以每次斯佳丽把奶桶摆在长生面前,长生都会迫不及待将整个脑袋都伸进桶里。 甚至连鼻孔都浸到液面以下,喝着喝着就会呛到。 鉴于长生的“教父”温特斯已经回到热沃丹,斯佳丽便把解决这项问题的艰巨任务交给温特斯。 温特斯倒是不感到意外。 在温特斯小时候,伊丽莎白曾偷偷从花园里捡回一只刚出没几天的小猫。 艾拉不敢让母亲知道,便央求温特斯帮她。 温特斯一直都是妹妹的“提线木偶”,而且他也不忍心看着小猫死去,便想尽办法给小猫喂奶。 那个时候他就发现:初生的小猫不懂如何从盘子里喝。 小猫嗅到奶香,使劲啃着盘子边缘,就是不知道怎么喝。 后来还是他偷偷从小姨的丝绸衣服上剪下一块,把丝绸裁成絮,用丝絮引流给小猫喝,才让小猫活下来。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小猫自然而然学会了;因为温特斯剪破绸衣,艾拉被她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那只小猫也从此留在温特斯家中,被起名为“小将军”。 所以温特斯自信满满地接下教长生喝奶的任务,安娜得知此事,也要跟过来看。 “马厩又脏又臭。”温特斯劝阻安娜:“给马驹喂奶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更多了解你一些。”安娜轻声回答。 于是便出现眼前的尴尬场景,温特斯果不其然地失败,长生一如既往潜泳式喝奶,两位女士笑眼盈盈。 直到把牛奶喝得只剩个底子,长生的鼻孔才彻底露出来。 “以后给这坏小子拿盘子喝!”温特斯恨恨地说。 “那长生喝不到奶怎么办?”斯佳丽问。 “饿着!饿得扛不住自然就学会喝奶了。” 斯佳丽眨了眨眼睛:“好吧。” “不好意思。”温特斯叹了口气,苦笑看向一旁的铁匠绍沙:“让你见笑了。” “不敢,保民官大人。”绍沙陪着笑:“很有趣!我以前也干过蹄铁匠,很喜欢马!” 铁匠绍沙是被温特斯召来见面。 温特斯要恢复农业生产,最急需的便是铁质农具。 因此,作为热沃丹地位最高的铁匠,且没有参与此前的叛乱阴谋,绍沙很为温特斯所倚重。 温特斯此前曾下令,铁匠绍沙求见的话不许阻拦。所以夏尔也没多想,直接把绍沙带到马厩来。 马厩里有温特斯、安娜、斯佳丽和长生,气氛私密而亲昵。 绍沙误闯进来,其实也很尴尬。 见温特斯和绍沙要谈公事,安娜便对斯佳丽说:“小米切尔女士,我有一样礼物要给你,跟我来吧。” 说罢,安娜轻轻施礼,拉着斯佳丽要离开。 “我来介绍一下。”温特斯拦住安娜,笑着对绍沙说:“这位是我夫人。” 他又斯佳丽:“这位是我妹妹。” 安娜脸颊猛地腾起红云;而斯佳丽的眼睛则有些黯淡,但很快又恢复为平时野性而充满活力的模样。 “我夫人的意见对我很重要。”温特斯向绍沙认真地解释道:“所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当着她们的面说。也省得我再去复述一遍。” 绍沙万万没想到凶名赫赫的“血狼”家里居然还有一位更厉害的“母狼”。 而且从外表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位一打眼就知道是名门闺秀的蒙塔涅夫人有镇住丈夫的本事。 可绍沙又真真切切听到蒙塔涅保民官亲口所言“我夫人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一名合格帕拉图男人绝对不会听从老婆的意见,除非他打不过他老婆想到这里,绍沙竟对血狼大人生出三分怜悯,又对外表温柔体贴实则武力惊人的蒙塔涅夫人生出三分敬意。 看铁匠绍沙发愣,温特斯点醒对方:“你不是说铁峰郡有铁矿吗?我让你写份报告出来,如何了?” 绍沙慌忙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羊皮纸:“保民官大人,我也是第一次写报告,所以写的不好,请您” 温特斯利落地接过羊皮纸:“我看,你说。” 绍沙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说:“铁峰郡只所以叫铁峰郡,就是因为西北边那座铁峰山。而铁峰山叫铁峰山,就是因为有铁矿。 开边以前,这里是赫德人冶铁的地方。三十年前我岳父一家迁居到此的时候,那座铁矿也在开采。不过现在我们用的都是钢堡出产的条铁,那座铁矿也就荒废了。” 安娜认真地听着,斯佳丽也听得入迷。 “还有储量?”温特斯只问他最关心的。 “有。”绍沙连连点头:“我岳父说有,矿脉没断,还很富裕。” “那为何不采?” 绍沙挠了挠头,诚恳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十四年前才移居到热沃丹,那时候铁峰矿已经停产。所以都是我岳父告诉我的,如果有什么纰漏,还请您见谅。”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温特斯下意识皱起眉心。 绍沙被吓得一颤,连忙点头:“是!是。” 安娜注意到绍沙的情绪变化,她记在心里,但没有动作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绍沙继续讲道:“我岳父说,铁峰矿的矿石不行,炼出来的铁发脆、爱生锈。而且锻炉乡的铁匠们用小炉子冶铁,买矿要花钱、买炭要花钱,费时、费钱又费力。 还不如直接买钢堡的条铁来得实惠。钢堡条铁走水路运来,很便宜,而且质量一等一。用钢堡条铁打的物件,稍微卖贵一点,大家也愿意买。也就没有锻炉主人再去冶铁。” 温特斯沉思着开口:“就像剑条一样,你们不是也只买钢堡剑条吗?” “确实就像钢堡剑条一样。都买现成的,便宜又好用,因此没人再费时费劲锻剑。”绍沙苦笑道:“不瞒您说,我的锻剑手艺也都荒废掉了。以前我也是顶好的剑匠,现在就只会做漂亮的剑柄和剑鞘。” 温特斯爽朗大笑,笑声舒畅又快意。 他不是笑绍沙,而是因为铁峰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难道不正该畅快大笑? “绍沙先生,能否请你岳父到我这一叙?”温特斯收敛笑容,正色问铁匠绍沙。 绍沙的表情有些复杂:“大人,我的岳父八年被砸坏后背,现在瘫痪在床。所以才招我做女婿,继承他的锻炉” “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情。”温特斯拍了拍绍沙的肩膀:“那我亲自登门拜访。” “不敢当不敢当”绍沙慌忙辞让。 但是温特斯不容他拒绝,约定好时间,便把绍沙送走。 安娜也带着斯佳丽离开了马厩,临走前她示意温特斯一会来找她。 “夏尔!”温特斯高声唤道。 刚送走绍沙的夏尔慌慌张张跑过来:“怎么啦?哥?” “以后纳瓦雷小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看到夏尔不知所以的模样,温特斯气不打一处来:“不要直接带客人找我!” “噢好的。”夏尔笑着立正,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是!” “走罢。”温特斯挥了挥手,大笑:“把卡洛斯索亚给我叫过来!” 第三十五章 铁匠 “你到底会不会冶铁?”温特斯严肃地问卡洛斯索亚大铁匠贝里昂的弟弟。 晴空霹雳般的质问令卡洛斯有些慌神,他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会大人,不是说好要救我哥回来再开炉?” “我问你是会?”温特斯眉心微微皱起:“还是不会?” 卡洛斯被逼到墙角,硬着头皮开口:“会!” 见卡洛斯的闪躲态度,温特斯就猜出这小子大概率是学艺不精。 其实卡洛斯还有一层心思,他既不愿在他哥回来之前就拿出本事,又害怕不证明自身价值没人去救他哥。 “你放宽心。”温特斯叹了口气:“无论你是否出力,我都会救你哥。我已派人去寻找贝里昂,很快就会有消息。你也步比害怕,你哥是我的旧部,他和我的情谊远比你想得要深。所以皮埃尔才会带着你、保护你,所以我也不会为难你。” 卡洛斯鼻子发酸,重重点头。 索亚家三兄弟,卡洛斯的父亲和二哥已经不在,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他大哥能平安回家。 温特斯叹了口气,没有小铁匠,小铁匠应该也能行应该吧。 时不我待,温特斯带着卡洛斯,当即提上礼物,前去拜访铁匠绍沙的岳父。 绍沙老岳父名叫波尔坦,他有很多荣誉:热沃丹首批定居者、热沃丹的第一位铁匠、热沃丹铁匠同业行会首任会长 热沃丹还只是圣乔治河畔的几间草房时,火焰就已经在波尔坦的锻炉里升腾。 他的锻炉的历史,甚至比“热沃丹”这个名字还要悠久。 波尔坦不改白手起家的本色,无论攒下多少家产,他依旧每日亲自在铁砧旁做活,因此得到“勤劳、精明和硬朗”的美名。 因为嗓门大、有责任感、做事雷厉风行,铁匠波尔坦更是逐渐成为热沃丹首屈一指的人物,说话分量丝毫不亚于另一位士绅领袖烟草商老普里斯金。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八年前那场意外事故而终结。 年过半百的波尔坦被吊梁砸断后背,他再也无法感受到他腰部以下的身体。 精明强干的大铁匠,从此变成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废人。 热沃丹人为他遗憾、惋惜,但是哪怕使所有人的叹惋合到一起,再放大一百倍,也抵不上老人精神和肉体的痛苦。 也就是那个时候,在波尔坦锻炉干活的年轻铁匠绍沙,被老波尔坦收为女婿。 铁匠绍沙成为新任锻炉之主,老波尔坦深居简出,甚至每周的礼拜也见不到他。 但是今天,老波尔坦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军事保民官温特斯蒙塔涅。 温特斯与绍沙约的不是这个时间,但他一向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便提前到访。 绍沙和老波尔坦都万分惊讶。 “还有尊贵的先生来看我这等死的瘫子。”老波尔坦努力想撑起上半身:“实在倍感荣幸。” 老人很瘦弱,就像一层挂在骨头上的皮。常年卧床导致他的肌肉变得萎缩,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垂。 看到现在的老波尔坦,谁也不会相信他曾是一位高大健壮、声若洪钟、大笑大骂的铁匠汉子。 绍沙连忙伸手去扶岳父。 “不必麻烦,让老人家怎样舒服怎样来。”温特斯言辞坦率:“其实我也是有事相求,才会登门拜访。” “您尽管问。”老波尔坦神色平静:“我知无不言。” “我想知道一切关于铁峰矿的事情,矿井在哪?储量如何?矿石品质如何?还能开采吗?您是最了解铁峰郡和热沃丹历史的人,冒昧来请教您,还望老先生不要介意。” 听到“最了解铁峰郡和热沃丹历史”,老波尔坦的情绪有了一丝波动,但涟漪眨眼间就消失在水面下。 “千头万绪,老朽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温特斯干脆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示意其他人也坐下:“那我来问,还望您不吝回答。铁峰矿还能开采吗?” “能。”老人点点头:“铁峰山就是山包铁,赫德人只是把浅层矿脉采尽,再往深处开采他们不会。当年我们来这里的时候,从山北面打了三口斜井,就是所谓的铁峰矿。” 温特斯点头听着,又掏出小笔记本:“那为什么后来不开采了。” 老波尔坦深深叹了口气:“铁峰矿的矿石是铁匠们口中的毒矿石。您可能不明白,但绍沙和这个小家伙应该能懂。” 老人用下巴指了指卡洛斯。 虽然温特斯没介绍卡洛斯,但小铁匠还是一眼就被老人看出身份。 “毒矿石就是不好的矿石。”卡洛斯越说越小声:“炼得铁也不好,要去毒性。” 听见“去毒性”这个复合词,老波尔坦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神色。 但老人也没点透,继续讲道:“冶铁以赤铁、黑铁、磁铁最佳,纯净一点的菱铁也可以,褐铁也能用。可若含黄铁和晶铁太多,冶出来的铁就不好。发脆,容易折断。” 温特斯边听边记,老人口中的铁匠行话太多,他一知半解。 但是老人谈兴正浓,温特斯觉得还是不要打断为好。 老波尔坦追忆往昔:“铁峰矿也算得上富矿,就因为矿石毒性太大,所以只有最初那几年我们用铁峰矿产出的矿石冶铁。后来钢堡的铁条进来了,铁峰矿也就一点点衰败下去了。” “还有可能恢复开采吗?”温特斯严肃地问。 “当然可以。”老人淡淡笑着:“矿石就在山里,有什么不能采?” “不瞒您说,老人家。”温特斯坦诚相告:“我想重启铁峰矿,开炉冶铁。” “何必呢?”老波尔坦半靠在床头:“买钢堡条铁不是很好?” 温特斯据实回答:“钢堡条铁买不到了,现在铁峰郡所有铁匠用得都是存货。继续这样下去,我就是在等死。” 话音一落,小小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钢堡索林根位于蒙塔共和国,坐落在遮荫山脉之中。 因此钢堡的铁器、条铁进入帕拉图的运输方式是“水路”,一路顺流而下直到烬流江。 运抵铁峰郡还需从烬流江再次出发,先到镜湖,然后沿着大角河逆流而上,一直到铲子湖的铲子港卸船。 太平日子,当然没问题,但现在蓝蔷薇和红蔷薇在打仗。 蓝蔷薇势力横亘在红蔷薇控制范围和蒙塔共和国之间。 想运到烬流江? 蓝蔷薇这一关,钢堡的货物就不过了阿尔帕德只要脑子没有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截断钢堡对红蔷薇的铁器输送。 更悲催的是就算过了蓝蔷薇一关,还有红蔷薇一关,诸王堡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若即若离的新垦地行省获得铁器供应。 即便能再过红蔷薇一关,还有新垦地军团! 铁峰郡目前正处于三重封锁之下,一层比一层严密。 别说是现成的条铁,就是一粒铁渣也运不过来。 而温特斯眼下要用到铁的地方可太多太多。 种地要农具,农具要铁; 温特斯得给流民、士兵盖房子,要工具,工具也要铁; 他还必须尽可能重新武装他的军队总不能让士兵们就一直拿短矛打仗吧? 他想要盔甲、想要剑矛、想要火枪,全都要铁。 打赢胜仗的温特斯悲哀发现:这片土地能造桌椅、能造陶罐、能种粮食,还能磨面粉、做纸,但是一斤铁、一尺毛纺布、一幅盔甲都不能造。 铁峰郡是彻头彻尾的落后农业边疆郡,她的商业不甚发达,只有规模很小的手工业。 大庄园经济导致除了庄园主阶层,所有人都很贫穷。 铁峰郡在过去,是靠着出售农作物,再买进那些她无法生产的东西为生。 而如今,铁峰郡与外界的物流渠道已经被掐断。 摆在温特斯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坐吃山空,安静等死;要么奋力一搏,自给自足。 “原来是这样。”老波尔坦沉思片刻:“那我能理解您要重启铁峰矿的急迫心情,只是这件事并不容易。” “这件事,不光是为了我的生存。”温特斯认真地说:“有一位智者告诉我,钱流转的次数越多,钱就越多。不知您是否听过?” “没有,钱不应该是越流转越少吗?”老波尔坦的声音低沉。 温特斯一有机会便传播这套流转理论:“对于个体而言,钱越流转越少。码头工人领了工钱,去买面包。面包师赚到钱,又去磨坊买面粉。钱每次转手,都会减少一些。最后落进农民钱袋里只有很少一部分。” 他原引用安娜的话:“但是面包师挣到钱,就能养活他的家人。磨坊主挣到钱,也能养活他的家人。钱的每一次流转,都让城市乃至国家变得更加繁荣,从这样来看,整体的财富等于是在增加。 比起被吝啬鬼和老财主装进罐里深深埋起来。钱,还是要多多流转的好。流转次数越多,就越好!” 小铁匠卡洛斯迷迷糊糊,中年铁匠绍沙若有所思,而老铁匠波尔坦越听越震撼。 保民官所说的这套东西,他也曾经有过朦胧的想法。但是总结成条理清晰、简洁明确的字说明,他从未做到过。 “想要让钱多流转。一,要减小流通渠道的阻力,便是促进商业;”温特斯侃侃而谈:“二,就是要开源!钱就像水,得有源头才能持续流淌。” 他直直注视老波尔坦的双眼:“我要冶铁,就是要开源。我不仅要冶铁,凡是能搞的生产,我都要搞。哪怕造比别人成本高,也比买强! 我不屑于掩饰我的想法。我做这些,首要目的是自救、自强。在这过程中如果能为铁峰郡万千百姓谋福祉,我也会尽力而为。 铁峰郡如今在我的权威之下,不说造福一方,但至少我不会比新垦地军团做得更差劲!” 房间里变得极为安静,绍沙和卡洛斯大气都不敢出。 “当真英雄出少年,我这老头子是真的有点害怕。”老波尔坦苦笑着摇头:“这些钱越流转越多的思考,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吧?那位智者,您说自己吧?” “不,不敢居功,真的是一位智者告诉我的。” “这位智者是谁?”老波尔坦眼中有些期盼:“我能否与他相见。” “改日我亲自带那位智者登门拜访。”温特斯脸颊微红,自豪地告诉老人:“这些都是我夫人讲给我听的。” “啊?母狼?那位女武神?”绍沙心里一惊,暗道:“难道蒙塔涅夫人不仅仅是能打?” 老波尔坦的笑容愈发苦涩,苦涩之后又是洒脱:“哈哈哈哈!英雄不仅出少年,也出少女!” 温特斯也跟着大笑。 “其实您说的这些,我也曾有过类似想法。”老波尔坦使劲坐直身体:“当年我便仔细考虑过,铁峰矿竞争不过从外面买的钢堡条铁,倒不全是因为质量不好。” “因为贵,成本高,对吧?”温特斯立刻会意。 “没错。”老波尔坦点头:“如果够便宜,哪怕质量差一点,钢堡条铁也绝对竞争不过铁峰矿钢堡条铁可是跨过整个帕拉图才运到热沃丹,光是运费就不知几许!怎可能争不过他们?” 老人越说语速越快,他又变回曾经那位嗓门宏亮的大铁匠波尔坦:“要是铁峰郡的冶铁能像钢堡一样,变成一门大生意。热沃丹也会更好、铁峰郡也会更好。 可买矿要花钱、买炭要花钱、平炉要花钱、雇人要花钱,样样都要花钱。种种加起来,到最后还不如买钢堡条铁省心省力!” 大铁匠波尔坦激动地斥骂:“特别是炭!炼铁得用好木炭,而树林都是军团的。想砍树烧炭?钱拿来!钱钱钱!驻屯所就他妈在乎钱!卖地换钱、卖树换钱、卖矿换钱,军团从来没想过,扶持一门产业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而言多重要!” 绍沙被吓得脸色惨白,虽然铁峰郡换了太阳,但是直斥新垦地军团仍旧是一件不敢想的事情。 这种侮辱旧权威的行为,本质仍旧是蔑视权威。极容易招致新权威的反感和打压,哪怕是在批判新权威的敌人前朝公爵也不是一介平民能公开批评的。 “说的没错!”温特斯简直是遇到知己,他不吐不快:“新垦地军团根本不在乎人民的死活,他们要的是钱、粮和兵。他们不能代表新垦地人民的利益,因他们眼中唯有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的一切行动,从出发点上就是为榨取更多、更多!” 绍沙和卡洛斯被晾在一边,温特斯竟和瘫痪在床的瘦弱老人有惺惺相惜之感。 “我当年仔细核算,如用石炭冶铁,成本就能大大降低。那铁峰矿出的铁就能和钢堡条铁比一比。”老波尔坦心底的痛苦、悲伤和绝望都被勾出来。 他老泪纵横,喃喃道:“那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研究如何用石炭冶铁。我废寝忘食地买炭、搭炉子、筛矿可是呢?我却活活砸成一个废人。这就是神明对我的恩赐,这就是命运对我的回报” 温特斯也不知道其中还有如此曲折。 “请您放心。”温特斯只得尽力安慰老人:“新垦地军团已经滚蛋了!铁峰郡现在归我管辖,铁矿、木炭,都不要钱!还望您不吝相助,帮我重振铁峰矿。” “人一老,就容易自说自话。”老波尔坦抹掉眼泪,努力挺直脊梁,正色问温特斯:“您想重启铁峰矿?” “没错。” “树木、铁矿都是您的?” “对。” “还要有人力,很多人力,您有吗?” 温特斯轻轻咳嗽一声:“有的,我有一千多名俘虏。” 堂胡安抓到一千多沃涅郡俘虏,这些俘虏既不能放,也不能杀,更不能直接授田募兵因为养不起。 温特斯拍板决定,给俘虏东西吃,但他们要无偿干活三年。 名义上,俘虏因为与铁峰郡敌对而服劳役,实际上就是三年期限的奴隶。 目前俘虏都已经被带到锻炉乡,在军队的监督下,和温特斯的士兵们一起抢种越冬作物。 等冬小麦、冬大麦种完,温特斯打算把俘虏编成伐木队和建筑队,去给流民盖房子。 从中挑选人手去铁矿干活,没有任何法理和逻辑问题。 “那就可以干了!”老波尔坦又恢复那股雷厉风行的架势:“有矿、有炭、有人,还怕什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先砸他一锤子!出什么问题,再解决什么问题!” 温特斯越与老铁匠相处,越觉得对脾气:“说得好!先砸他一锤子!” “绍沙!”老波尔坦伸手要去拿桌上的纸笔。 绍沙紧忙将纸笔送到岳父手里,温特斯看到,桌子上有厚厚一沓羊皮纸,纸上满是字迹。同时还有很多草图和凌乱的稿纸。 “你去锻炉乡,去把冈察洛夫给我叫过来。”老人在纸上写下潦草的字迹:“当年斜井就是他带人打的,矿脉的门道,他最熟!” 绍沙身体一颤,他咽了口唾沫,小声说:“老冈察洛夫死了,前年死的。” 老波尔坦笔下一滞,呆呆地问:“他怎么死的?” “老死的。”绍沙试探着补充:“前年的时候,我和玛丽告诉您来着,就升天节前一天。那时您在写书,不让我们烦您” “保罗呢?保罗维尼修斯?”老波尔坦嘴唇哆嗦着,问:“他还活着吗?” “老维尼修斯先生也死了,喝酒喝死的。”绍沙说:“他的锻炉,现在是他的小儿子在管。” “都死了!我们都到岁数了!”波尔坦老人先是大哭,而后大笑:“我也快死了!那就更加不能耽误时间!” 老波尔坦挣扎着在书桌上翻找着,最后找出一副地图,交给铁峰郡的新主人:“阁下,这是二十八年的地图。能不能对得上,我也不知道。你去锻炉乡,随便找一位老铁匠,照着这幅地图,让他带你去找矿井。” “放心。”温特斯笑着接过地图:“只要有地图,我就能找到。” 老波尔坦遗憾地说:“可惜我是个残废,不然一定跟您去!困在这破床上,就让我留在热沃丹,为您招兵买马。咳,我做梦都想看到铁峰矿的冶炉重新冒烟那天!请您一定要让我在死之前看到!那我死也无遗憾了。” “说起炉子。”温特斯大笑起来:“我还给铁峰郡带来一样新东西,一样能彻底改变铁峰矿的东西,也是我的底气!” 绍沙瞪大眼睛,而老波尔坦也被吊起胃口。 “就是他。”温特斯拍了拍卡洛斯的肩膀。 “他?”绍沙不解。 温特斯重重地说:“这个小家伙知道如何用高炉冶铁!” “他?他懂?”绍沙大吃一惊,他还以为保民官身旁的小孩是随从:“这么年轻的大匠?” “有高炉自然是最好。”老波尔坦有些失望,显然他是不信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懂高炉:“没有也没关系。” 老人叹了口气,回想起当年的日子:“当年我们都是用老式平炉冶铁,也是铁峰郡的铁打不过钢堡条铁的原因钢堡的铁都是用高炉炼出来的,省时省力。我也试着搭过高炉,可是没有成功。” “没关系。”温特斯倒是笑容洋溢:“试试看嘛。” 卡洛斯快要哭了。 临别的时候,温特斯问老波尔坦:“我听您刚才说,您试着用过煤炭冶铁?” “石炭也有毒,用石炭冶铁,好铁矿都被搞坏掉了。”老波尔坦又是一声长叹:“所以我一直想去除石炭的毒性,但也没能成功。” “哪来的煤炭?”温特斯眉毛微挑:“临郡产煤吗?” “铁峰郡有石炭。”老波尔坦理所当然地回答:“就在小石镇。小石镇就是小石炭镇,不过是湿石炭,要排水,开采有些困难。” 温特斯轻呼一声,向老人行礼告辞。 绍沙一直把保民官送到门外,温特斯随口问绍沙:“老波尔坦先生写书?” “嗯,在写关于铁匠活的书。”绍沙点头。 “等我回去,给老波尔坦先生做一副支架,他就能写得轻松一点。”温特斯想了想,笑着说:“还得做一副躺椅,这样老人家也能躺得比较舒服。” “不敢,不敢。”绍沙慌忙推辞。 “做完,我就给你送过来。”温特斯又嘱咐:“雇一名仆人,每天多给老人家按摩四肢。我也曾卧床养伤很久,全靠有人给我按摩四肢,肌肉才不至于萎缩。” “按摩四肢就有用?”绍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疗法。 “有用。” “我这就安排。”绍沙感激地低头致意:“谢谢您。” 温特斯拍了拍绍沙胳膊,带着卡洛斯离开。 骑马走在路上,温特斯突然开口:“卡洛斯!” “在。”卡洛斯一激灵:“是!” “牛我可是替你吹出去了。”温特斯和善地笑道:“你可不要让我丢人现眼。” 卡洛斯也跟着笑,笑比哭还难看。 “行啦,逗你玩的。你小子有几斤几两,我不用称都知道。”温特斯用鞭杆轻敲小铁匠肩膀:“尽力而为吧。” 卡洛斯拼命点头,他猛地想起什么,忙说:“要想打高炉,土窑不行,得用耐火的砖。您还得给我找一位烧砖匠过来。” “还要砖匠?热沃丹只有石匠,我上哪给你找砖匠去?没有砖匠,就你去烧砖!” “我不会” “就这么定了。” “是。”卡洛斯刚爬出深谷,又掉了回去。 记忆仿佛由丝线串联,将温特斯的思绪牵引到几个月以前。 温特斯沉吟着对小铁匠说:“我手上还真有两名烧砖匠。” “哪有?”卡洛斯兴奋不已。 “你认识。” “谁?” “窑匠肖恩,还有他的弟弟肖平。”温特斯轻笑:“就是在狼镇时,给老米沙和你打下手的兄弟俩。” “他俩是烧砖匠?”卡洛斯大惊:“他俩不是拉风箱的吗?” “我这就派人接他们过来!” 眼见搭建高炉的最后一个障碍被排除,卡洛斯又哭丧着个脸。 “不。”温特斯纵声大笑:“我要亲自回一趟狼镇!” “接个烧砖匠不用您去。”卡洛斯索性道:“要不然我去接。” “我不光要接肖恩兄弟。”温特斯的笑意愈盛:“我还要接一位神父过来!” 第三十六章 学校 温特斯向来是说做就做,他立刻就想动身去狼镇接卡曼和窑匠兄弟。 但稍加思考之后,他决定还是次日出发。 热沃丹距狼镇直线距离接近三百里,是实打实出一趟远门。温特斯手头有很多与狼镇相关的事务,能一次办妥就省得再折腾。 “夏尔。”回到驻屯所,温特斯便着手安排这次出行:“去找安德烈,让他把要给巴德送去的马匹准备好,明天一并带过去。” 夏尔点头答是,快步离开。 安德烈从白山郡抢到母马、马驹过千,加上铁峰郡原有的三百多匹马,驻屯所一下子便有了总数接近一千五百匹的旁大马群。 安德烈和梅森正在带人建马厩、割草料,为马群过冬做准备。 梅森暂时不知道他已经被“推举”为马场场长温特斯还在寻觅与学长说这件事的良机。 按照巴德的意见,铁峰郡的马匹暂时不再集中饲养。 只留下最好的战马,其他次一等的战马和乘马都分发到各军屯村、农场。甚至不带驹子的母马也被挑选出来,准备一并发下去。 条件艰苦,不管什么马都得下地干活。 安德烈是好大不乐意,不过既然温特斯点头,他就没意见。 梅森倒是松一口气,一千五百匹马要是都留在热沃丹过冬,必定要饿死、冻死一大批实在是养不起。 分散下去虽然有风险,但也能大大减轻对草料和马厩的需求。 “要给巴德中尉送去的铁器,这次也一并送过去。”温特斯叫来他沉默寡言的旗手:“你去仓库点齐、装车,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点头,沉默等待着下一项命令。 “去监狱。”温特斯像是笑了一下:“明天把大本汀那家伙也带上。” 海因里希再点头。 “就这些,去吧。” 海因里希抬手敬礼,无声离开。 夏尔活泼灵动,海因里希沉稳,这两个“孩子”温特斯打心眼里喜欢、信任。从一开始两人就是他的宪兵,后来兼任他的卫士、勤务员、传令 温特斯想放这两个孩子出去,去承担更大的责任。可他舍不得,夏尔和海因里希照料他生活的大事小情,切实提高了他的办事效率和生活质量。 但堂堂男子汉,怎能给人当一辈子侍卫?这是温特斯的朴素想法。 他决定尊重两个孩子的想法,先问他们的意见,再决定他们的去向。 想到这里,温特斯忍不住长叹。他无意识把玩着那柄小刀,遗憾身旁能独当一面的人实在太少。 何谓“独当一面的人”? 就是军事决议会下达命令“去造马厩”、领命离开、再回来时马厩已经竣工、整个过程不需要多过问的人。 除温特斯本人以外,只有巴德、梅森等寥寥几人有这种独立筹划、独立执行、独立决策的能力。 连安德烈都被拉出来当主计官使唤实在是缺人。 甚至温特斯的私人账单以及驻屯所的账册目前还是安娜在管理。 新驻屯所的人力资源和旧驻屯所压根没法比。罗纳德少校手下有二十多名军官,温特斯这边全算上只有六人,其中某位神秘英俊男子一向不管事、另一位神秘英俊男子则是懒得管。 热沃丹并非没有财计高手,老普里斯金显然也能把帐管得井井有条,但温特斯不信任老烟草商。 有本事的人,不能被信任;温特斯信任的人,没有这等本事。 到最后,只能由“蒙塔涅夫人”来管。 “会计学校的事情,也得抓紧办。”温特斯下意识用小刀在桌面划出一道道白痕:“得把能信任的人培养、锻炼成有本事的人才行。” 设立速成会计学校是安娜的建议,温特斯欣然记下,但是现在来看这件事比想象得还要紧迫。 “那让谁去筹办会计学校呢?”温特斯的头又开始疼。 思来想去,只能他自己来。 “场地、经费、生源、教师”温特斯在纸上一项一项写着办学校需要的东西。 突然,他深吸一口气,猛一拍桌:“反正都是这些东西,我为什么不顺便把军事培训班也扩大化呢?” 此前,温特斯的军事课堂主要形式是晚课。 天色一黑,其他战士吃过晚餐准备睡觉。温特斯挑选的军士和十夫长就聚集起来,听温特斯授课。 那可真是一段辛酸往事,温特斯每天都能被气得半死。来上课的人全是睁眼瞎,最基础的单词也要当场现教。 更大问题是态度不认真,全然不当一回事。还有人把温特斯拿来演示战术的棋子顺走不少。 只经历一次晚课,温特斯就彻底抛弃掉和风细雨的授课方式,义无反顾高举起棍棒教育的大旗。 背不下来字母表? 揍! 分不清东西南北? 揍! 认不出地图标识? 揍! 藤鞭都不知道打断多少根,来上课的战士背地里都偷偷管夏尔叫“再来一根”。 因为每次温特斯打断一根藤鞭,夏尔就会立刻再递上一根新的。 塔马斯、巴特夏陵、萨木金他们都是靠温特斯硬生生用藤鞭揍出来的“百夫长”。 既然能办速成会计学校,那再办一所速成军事学校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温特斯越想越高兴。 “步兵科要有!我来当科主任。”温特斯在纸上写着,自言自语:“骑兵科也要有!安德烈嘛还是巴德来吧。炮兵科,梅森学长!虽然现在一门炮也没有” 步、骑和炮,内德史密斯军事体系的经典三学科。 温特斯呆呆地望着纸上的三个单词,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头蹦出:“或许我可以超越老元帅的桎梏”。 这个想法令他自责你怎么胆敢与老元帅相提并论? 但是,这个想法也令他兴奋到战栗。 温特斯意识到他是在另起炉灶,他面对的是一张白纸。所以他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他使劲地划掉步兵、炮兵和骑兵三个单词。重新拿来一张白纸,用最肃正的字体先写下: 步兵、骑兵、炮兵。 三大分类是基础。 他咬着笔杆,回忆着群岛之战里一场接一场围城、大荒原之战里对边黎的进攻,重重在纸上写下第四个单词工兵。 在内德史密斯军事体系里,工兵、炮兵不分家,炮兵科负责一切步兵和骑兵之外的事情。 这没什么问题,因为那个时代炮兵规模很小;对于许多诸侯而言,养一支炮兵太贵。所以他们麾下不设炮兵,打仗时再从外面雇佣炮队。 把炮兵变成军队的常设兵种,与步骑并列,已经是内德史密斯的一次跨越。 而温特斯蒙塔涅打算把步子迈得更大他要把工兵从炮兵中分离,单独设为一门学科。 他经历过的每一场攻城战都在提醒他,工兵在战争中的作用已经愈发不容忽视。 像古时候那种两军摆开阵势在野外会战的机会,如今已经少得可怜。攻城战才是主旋律!工兵有资格独占一门。 写下工兵之后,温特斯沉思着又写下第五个单词辎重。 诸共和国如今的军事体系是“军团长”指派谁去管辎重,谁就去管辎重。主要是炮兵科的人,因为大炮少、炮兵多,你们不去管谁管? 一些倒霉的骑兵和步兵军官也会被派去运输辎重,例如曾经的杰士卡大队。 既然工兵被拿出来,那后勤也应该被拿出来单独培养。 这样的话,炮兵就是单纯的炮兵。炮兵军官也再不必为各种杂务所扰,他们只需要安心摆弄大炮就好。 温特斯又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折起白纸,夹进他的小笔记本里。这是一件大事,他要和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等同伴商议。 相比之下,速成会计学校完全是小问题。 “请安娜负责规划会计学校。”温特斯心想:“我出面执行就好。” 次日清晨,一支车队驶出热沃丹。 温特斯带着四百多匹马、七大车斧铲耙犁以及一名死囚,动身前往狼镇。 没有什么仪式可言,就是梅森、安娜、绍沙和卡洛斯等寥寥几人来送行。 “平平安安。”安娜细致地抚平温特斯的领口和衣襟:“一路顺风。” “这有什么?”温特斯畅快大笑:“以前那时候,我一个人骑着马,两天就能往返狼镇、热沃丹。现在反倒麻烦了,一点也不自在。” 能出城透透气,温特斯简直是心花怒放。小狮子说什么都要跟着去他也闷得不行。 安娜轻轻冷哼,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掐了一下温特斯的腰上软肉,痛得后者倒吸一口凉气。 “早点回来。”安娜的笑容如同圣女般纯洁无暇。 温特斯拼命点头。 两人的动作很微妙,旁人不知发生什么。但是短暂的一幕还是被一直偷偷留意的铁匠绍沙发现。 在他看来,就是雌狼轻轻一动手指,血狼浑身战栗、当场求饶。 这令铁匠绍沙更加同情保民官大人,也更加钦佩蒙塔涅夫人。 温特斯来到绍沙和卡洛斯面前,他觉得中年铁匠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 “你们两个加把劲。”温特斯笑着说:“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看到至少足够试作一次的矿石和木炭。” “请您放心!”绍沙和卡洛斯重重点头。 昨天下午,按捺不住的温特斯带上地图直奔铁峰。沿着矿渣铺成的道路,他很顺利便找到废弃的矿坑。 就像老铁匠波尔坦所说,铁峰山整个就是一座“铁山”。站在山上拿把铲子往地上插,不等铲子头没入土里,铲子的尖已经碰到坚硬的石床。 所以铁峰山光秃秃的,一棵树也不长。山脚下还好一些,因为风化的岩石碎屑都被吹到山脚下,形成土壤。越往高处去,铁峰越荒凉,只有零星的几蓬杂草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下顽强生存。 历史上铁峰山曾经几次易手。无论是赫德人还是帕拉图人,都不会放过这样一座天然铁矿。 因此铁峰上的表层露头矿很久以前就被采干。 七十年前,赫德人中的苏塔部再次占据这里。苏塔部顺着矿脉挖掘竖井,逐步开采浅层矿床。铁峰山上现在还存有他们的旧冶炼炉遗迹。 再之后的三十年前,这片土地又被帕拉图人夺回。 被逐出这片土地的苏塔部伤心地唱着:“失我铁峰山,使我刀剑不锋利;失我九曲河,使我六畜无藩息。” 苏塔部失去铁峰山被迫西迁,最后在荒原上残酷的部落混战中被碾碎,最终被特尔敦部吞并。曾经强盛一时的苏塔部,就此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令人唏嘘。 赫德人的往事不必再提,光阴的书页已经翻篇。 三十年前铁匠波尔坦移居到这里,便靠山吃山。他采掘矿石冶铁,锻造农具,再出售给新移民。 新迁移到这里的农民正极度需求农具,铁器供不应求。铁匠波尔坦抓住时机,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 有了钱,就开始有追求。为获取更上等的矿石,铁匠波尔坦带人凿斜井入山体两百步,再向两侧延伸工作面。 这里的矿脉被夹在石英层中间,开采难度更大。 但是比起赫德人的竖井、提篮、以奴隶为主要劳动力的开采方式,老铁匠波尔坦的时代采矿效率却大大提升。 锻炉乡变得繁荣兴盛,铁峰郡甚至在向临郡出口铁器。 之后的风向又发生一些变化经过数年的磋商和辩论,塞纳斯联盟正式宣告成立。 诸共和国彼此降低关税,开始更加广泛地通商。促进商业繁荣,这对诸共和国而言是好事,对锻炉乡和铁匠波尔坦却是坏事。 钢堡出产的廉价铁器和条型铁料经水运进帕拉图,把还停留在手工作坊阶段的帕拉图铁匠打得溃不成军,迅速占领了帕拉图的铁器市场。 老铁匠波尔坦就是“溃不成军者”之一。 再后来就是温特斯看到的模样帕拉图铁匠几乎没人再冶铁,都买现成的钢堡条铁;也没人再锻剑,都买现成的剑条。 这对于联盟整体而言可能是好事,但对如今的温特斯而言却是坏事,天大的坏事。 他要改变这种现象。 温特斯已经派人去探明矿道情况,同时他命令绍沙和卡洛斯小规模开采矿石,准备试作高炉。 一次性就能让被废弃铁峰矿恢复运作是不可能的,但凿出几百公斤矿石拿来试作难度不大。 因为“采矿”这件事本身,上千年来都没有发生什么飞跃式的进步。 千百年前奴隶和今天的矿工都是扛着凿子、锤子下井,凭一双胳膊“叮叮当当”地凿。无非是铜凿子变成铁凿子,铁凿子变成钢凿子罢了。 据老铁匠波尔坦说,还有一种先用火烧、再用水浇的“裂解法”。但是在通风不畅的矿井里,这种干法经常弄出人命,所以很少有矿主会用。 温特斯最后来到梅森面前:“学长,热沃丹就拜托给您了。” 胡安沉迷打、安德烈沉迷遛马、莫里茨中校沉迷酒精,巴德不在、温特斯一走,热沃丹城内可靠的决策者只剩下“理查德梅森军事保民官”。 “放心吧。”梅森无奈苦笑:“不会出什么事的。” 其实梅森学长最近也沉迷于他的新炮车和铸炮计划。不过学长责任心强,而且很好说话,不像另外三人那样说撒手不管,就真撒手不管。 温特斯无言向学长抬手敬礼军事决议会一共六个人,三个人不干活,剩下三个人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梅森庄严抬手回礼但他脑子里想得还是他的新炮车。 “如果车轴足够结实。”梅森的思绪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或许没有减震的结构也能行?” 简单的告别之后,温特斯踩镫上马,最后向几人颔首致意。 安娜捧着酒杯走到温特斯马前,送上临行前的马镫酒。 一饮而尽,温特斯扬鞭启程。 第三十七章 丰收 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迟。 眼看已经要到十一月,洒在田间地头的夕阳还是能给人一丝暖意。 梦幻似的纯净蓝天被抹上一层苍茫暮色,笼罩着农舍、原野、河流以及远处隐没在淡紫烟霭中的森林和山脉。 黑夜临近,河东、河西两村的农夫早已回家喝麦粥 但是在曾经的米切尔庄园、如今的狼屯镇第一“丰收”农场的土地上,还有人正在劳动。 一位老汉敞开外衣,倔强地昂起满是皱纹的额头,双手牢牢把住犁车,赤脚片走在前面。 两匹挽马奋力拖动犁车,走在老汉更前面。它们的口鼻喷出湿润的热气,汗水汇聚在它们的肋板上,成股滴下。 在马儿身后,深深插入泥土的犁刀在田地里划出一道长沟。 深层的土壤被翻出来,大块草皮顺着翼板在空中旋转,最终倒扣在垄沟旁边。 犁刀前方有一对车轮,车轮可以减轻挽马的负担,并且使犁刀正正好好入地九寸,不多不少。 这便是重型犁车,它有车辕、车轮以及用于翻土的有壁犁铧。 它笨重、迟钝,每次转弯都十分费劲。为了尽可能减少整地时犁车的掉头次数,自耕农的土地都是狭长形状,像斑马条纹那样并列着。 缺点说完,再说优点。没旁的,就是能开垦难以耕作的厚重黏土。 帕拉图的土地又黏又重,石头还多。在重犁诞生和普及之前,这种地是不折不扣的烂地。只能看着长树长草,无法发展定居农业,最多拿去放牧。 所以古共和国人轻蔑地称呼生活在这里的渔部落为“牧猪民”,因为后者的重要食物来源之一便是将猪赶进森林里散养,等秋季再去狩半野化的猪。 可以说古帝国人向蛮荒拓张版图的历史,就是一部重犁的开枝散叶史。 马拉重犁比起牛拉重犁还有另一项优点速度更快。 老汉掌着犁,转眼工夫就已经走到百米外。 光是翻土远远不够,还要“耙地”以使土壤变得松散透气。 所以老汉身后跟着十几个半大小子。他们前一半带着木棍和镐头,一路打碎大块的板结泥土;另一半拖着形似钉板的耙架走在后面,耙架像梳头一样刮过地表,板结土块被进一步打碎,农田也稍微变得平整。 耙地通常也由马拉耙架完成。但是丰收农场的人力远比畜力充裕,宝贵的马匹都拿去拉犁了,耙地的活自然留给力气尚未长成的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们的身后,是他们的父母。 一名矮小的中年农夫斜挂装着种子的小筐,有节奏地甩动胳膊。种子从他的指缝间漏出,如同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均匀地撒播在疏松的泥土里。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撒播”,全凭手撒。 看起来,撒播是项轻松的活,因矮小中年农夫几乎没流汗。他在秋日斜阳下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是一位骑士正在巡视庄园。而其他人不分老少,都早已汗流浃背。 实际上撒播才是最困难的工作,需要高超的技巧。唯有种子撒得均匀,麦子才能长得均匀。 其他农活可以偷懒,干得不好还可以重来。可如果种子撒得不均匀,没有第二次机会。 播种这活过去一向由扶犁老汉亲自把关。可他现在年纪太大,手变得不稳,于是老汉心情复杂地将种筐托付给长子,自己去扶犁了。 四名成年农夫拉着一截原木滚子,走在播种者后面。 滚子碾过的农田变得平整,种子被卷进土里,土壤则被适当压紧,便于日后的收割。 几位提着水壶的妇人在最后,她们不时地弯下腰,给撒过麦种的地方浇水。麦种尝到水,才会发芽生根。 浇水也是个耐心细致的活,多浇不行、漏浇也不行,所以交给女人们来做。 两匹马、一副犁还有一群勤劳的人在原野上缓缓推进,麦种就这样被播撒下去。 比起荒凉寂寥的大地,种子很渺小。但它是生命,而生命能够成长。终有一日渺小的种子将以黄金般的身躯挺立在大地上,并孕育出新的生命。 到那时,这片死寂的旷野也将化为金色的海洋。 农场的围栏上坐着三个男人,入神地望着这平凡而恢弘的一幕。 三人从左到右依次是巴德、温特斯和小狮子。 “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容易种的庄稼是什么吗?”巴德忽地开口问。 “黑麦?”小狮子好奇的问。 “不,是人。”巴德轻轻叹息:“你们要生养众多,在地上昌盛繁茂。人这种庄稼,撒到地里不去管,它也会顽强地生长下去。” 温特斯和小狮子咀嚼着这句话,陷入沉思。 “新垦地军团耽误了我们太久时间。”巴德感慨地说:“根本来不及好好整治田地。眼下要尽可能快耕、广种,也就顾不得精细了。” “这还不精细吗?有前锋、有中军、有后卫,如同是在行军打仗。”温特斯郑重给出评价:“比杀猪还有意思。” “正常种地不会这样种,都是一次只干一样活。先翻地,细致一点要翻三次。再耙地、播种、镇压。最后浇蒙头水。”巴德耐心解释:“现在赶时间,人力又充裕,才能这样干。” 温特斯回到狼镇,巴德便带他来农场看看成果。 温特斯附近有几名农夫,正在掘土挖沟。 目光所及之处,还能看到另外三套犁车。都在很远的地方,小得像地上爬的蚂蚁,但它们也在缓慢而坚定地前进着。 第一丰收农场,序号“第一”由巴德编制,名字“丰收”则是流民们自己所起,承载着他们最深切的期盼。 “那是在干什么?”温特斯看向近处的掘土者 “挖排水渠,防止农田涝水。” 挖排水渠的农夫手里多是木具,铁器只有一把镐、一把锹,有人甚至拿着牛胛骨当锨用。 温特斯叹了口气:“要是能有更多的铁家伙就好了。” “所以你又给我送来三十辆重犁车?”巴德似笑非笑。 “我不是还带来一百把斧头吗?”温特斯脸颊微微发烫:“锻炉乡那边还有条铁,现在是铁匠不够用。与其回炉重铸费时费力,不如直接造新的。再说造都造了,熔掉太可惜。今年用不上就留着明年用,反正犁这东西早晚都能派上用场” 巴德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温特斯愈发心虚:“我正在想办法重新启用铁峰矿。放心,镐会有的,铲子也会有的。到时候一人发两把,扔一把留一把。” 巴德继续微笑点头。 “行了。”温特斯一声长叹:“我是傻逼。” 听到这话,小狮子放肆大笑、前仰后合,险些倒栽下围栏。 “你笑什么?你懂种地?”温特斯大怒。 “我还真懂。”小狮子眼睛弯得像月牙有几分他姐姐的模样:“我在赤硫岛上种过七年甘蔗,年年受奖。” 温特斯的怒气被顶回肺里,他已濒临吐血。 别说下田干活,珂莎的宝贝外甥连花都没种过。在去年来狼镇以前,他甚至没碰过犁。那个时候的他,只比认为“面粉是从口袋里长出来”的蠢蛋好上一点。 一旁的巴德晃着腿,悠然开口:“其实嘛,我对种地也是一窍不通。” “嗯?!” 巴德理所当然地说:“我很小就进绿心修道院当仆从,一天农活都没干过。放羊、养马我还懂一点,田里的活我一无所知。” 温特斯是真的快要吐血:“那你还说得头头是道?” “我不懂。”巴德正色回答:“但是我会问。” 他指着远处那位掌犁的敞衣老汉:“关于种田的一切知识,都是我向那位老人家学来的。而那位老人家认识你的时间,比认识我还久。” 温特斯想起来这位曾在狼镇广场上,为他解释“什么是农时”的老人家。 一句话,温特斯便明了巴德想说什么,他也收敛喜怒,恢复正色。 “没必要这样严肃。”巴德笑道:“说实话,换别人来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出色。我就是想随便闲聊两句,过去我们不也是一聊就能聊很久吗?” “好啊。”温特斯笑着,但他其实有点难过,因他感觉与巴德生疏了。 小狮子也竖起耳朵听着。 “你看,你不懂农活,这其实很正常。”巴德的语气诚恳:“但是热沃丹能连一个懂的人也没有吗?锻炉乡的铁匠几十年来都靠打造农具养家糊口,他们能不懂吗?” 巴德越说越恳切:“可是呢?所有人都看着你把原料、人力和时间拿去造犁车,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不对,你应该去造锹镐耙铲这些小件农具。没有一个人。” 听着巴德的声音,温特斯想起安娜对他说过的话语。 那日,安娜示意温特斯送走铁匠绍沙之后去找她。在花园里,安娜也是认真地告诉他:“刚才你轻轻皱一下眉头,那位铁匠先生被吓得发抖,你发现了吗?他们已经够害怕你了,不要让他们更加害怕你。我不懂政治,但是如果商行的职员对雇主只有恐惧,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那时的温特斯想向爱人解释,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想过恐吓别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安娜却摇头,她用指尖轻抚爱人眉心的皱纹:“你只是不自觉的皱眉,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要发火。但别人不知道,在外人比如那位铁匠先生看来,你就是在动怒。你看,你现在又不自觉地皱眉了。” “我有吗?”温特斯讶然。 “有。而且即使你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生气的样子。所以妈妈教我的第一课就是笑,一个好生意人永远都要笑。”安娜笑着,轻轻扯起温特斯的脸颊:“不许板着脸,不许皱眉,要笑!” 那时的温特斯确实是在笑着,但此刻的温特斯却陷入沉默。 气氛一点一点变冷,小狮子不由自主裹紧身上的衣服。 巴德耐心地等待着。 “巴德,你为什么要这样和我说呢?”温特斯的眼神很痛苦:“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和我说呢?” “你难道不是应该狠狠捶我一拳,直截了当说你现在就是倒行逆施也没人敢纠正你!迟早要完吗?”温特斯发自内心感到难过,他甚至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这种情绪在他心中积压已久:“我难道是什么独裁者或是暴君?你难道是我的封臣、我的下属?你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浴血兄弟啊!连你也要拐弯抹角才能说这些话?这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就这样不信任我?一点点权力就能让人变成这样子?” 这原本应该只是一次朋友的劝诫,只划开皮肤,不伤及血肉。巴德也不曾想过温特斯会直接一斧劈开血肉、露出骨髓, 他眼里闪着泪光,同样痛苦地说:“温特斯蒙塔涅,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独裁者!而独裁者轻易就会变成暴君!再继续下去,你就要在共和谷里当皇帝了!我不阻拦你当皇帝!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当皇帝!不仅是为你我的事业,更是为你着想!你明不明白?我简直是心急如焚!” 温特斯喘着粗气,使劲一推小狮子:“你!走远一点!” 小狮子乖乖离开。 温特斯和巴德对视良久,两人忽地大笑,笑中带泪。 温特斯擦着眼泪,无奈地问:“那怎么办呢?” “我他妈要是知道,我不就直接办了吗?”巴德吸着鼻子,罕见骂脏话:“还用得着和你说这些。” “既然有军事保民官和保民官?”温特斯笑着问:“是不是还得搞个元老院?总是顶着驻屯所的门牌,确实名不正、言不顺。” “得了吧。”巴德冷笑,没好气地说:“芝麻绿豆大的地方,穷的鸟不拉屎,也配组建元老院?把十里八村的老农民召集起来制衡你?那不是自讨苦吃?现在这样挺好,你一人独断才能做事。 皇帝、元老院,现在琢磨这些有什么用?哪天军团大兵一来,铁峰郡说不得就要化为齑粉。真到那天,我就得跟你逃去维内塔做小买卖!” 巴德一锤定音:“走一步,看一步,饭还没吃就想着拉屎,那能行吗?新垦地军团随时都可能弄死咱们,先活下去,再说别的!” “一言为定!要是哪天真的穷途末路,咱们又侥幸活下来,就跑回海蓝做买卖去!”温特斯大笑,他突然想起他的小母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就算要做买卖,也轮不到咱俩唉,其实我外祖父据说也是蛮有名气的商人来着” “驻屯所这块牌子,我看暂时还是继续用。”巴德打断温特斯,他有太多事情要说:“挂着这块牌子,大家名义上还能过得去。若是换牌子,就是逼着其他人重新宣誓效忠。恐怕很多人特别是北八镇,他们是不乐意。” “那就继续用。”温特斯轻笑:“不过北八镇好些个筑坞砌垒、收敛流民的庄园主,我正在准备收拾他们。” 巴德缓缓说:“庄园主想要的是流民返乡,继续给他们当雇工、佃农。这与我们的需求有根本冲突。以前庄园主愿意支持你,因为你能带来秩序。当他们意识到我们在凿他们的根基时,翻脸是迟早的。总得打杀一场,但能怀柔,还是尽可能怀柔的好。” “我也舍不得打,打起来,瓶瓶罐罐都要砸碎。”温特斯笑着跃下围栏:“那位掌犁的老人家,我把他请到热沃丹去怎么样?给我当个农业顾问。没人敢教我,那我就多问嘛。” “没问题。”巴德也大笑:“我今天本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谁让你扯到暴君和独裁者那里去的?” “这件事其实憋在我心底很久了。”温特斯叹了口气,转眼再次展露笑颜:“时候不早了,走!回米切尔庄园。吃晚餐去!” “不我就不去了。”巴德眼底浮现一丝愧疚:“米切尔夫人她甚至帮我说服其他庄园主交出土地。她是真正高尚的好人,我不敢见她。” 不远处,小狮子等得不耐烦,嚷道:“说完没有?走罢!饿啊!” “那就也不去了。”温特斯将巴德拉下围栏:“去劳役营随便吃点。” 后者苦笑着点点头。 三人骑上马,很快走远了。 丰收农场的土地上,许许多多更加饥饿的人仍在辛苦劳作,期盼着未来的丰收。 第三十八章 工场 伊万以酗酒和家暴而“享誉”热沃丹的前军士终于领悟到生活的真谛:生活不是高峰和低谷,生活是低谷以及更深的低谷。 他是温特斯第一次与新垦地军团交战时俘获的第一名敌人,从这点上来说,囚犯伊万的存在即是温特斯正式举起反旗的见证。 从被俘那刻开始,伊万的经历可以概括为:被胖揍、被审讯、被押送、被监禁,以及最主要的经历被强迫编草鞋。 没有暴力胁迫,上头的态度简单明确:不干活,没吃的。 管理俘虏被温特斯交给萨木金负责,那时一共只有三名俘虏。 为防止有人心怀怨恨在草鞋上动手脚,伊万三人被萨木金要求必须给草鞋留下特殊记号。 萨木金很诚恳地告诉伊万:“如果鞋的质量有问题,那你就会遇到问题。” 伊万拼命点头。某一刻他真的认为他要死了,侥幸活下来令伊万变得异常惜命。 萨木金从南新村请来一位懂编鞋的老人。老人教俘虏们一天,留下几副支架还有一大捆灯芯草和亚麻,摇着头走了。 头两天,伊万完全是靠喝水维生。他编的草鞋还没穿就要散架,自然换不来吃的。 绝境中的人偶尔能迸发出令自己也惊叹的力量。第三天,开始掌握到诀窍的伊万成功编出一双鞋。 虽然他编的鞋质量仍旧不及格,但萨木金还是发给伊万两小块黑面包,以资鼓励。 第五天,伊万领到了正常分量的黑面包。 伊万之后的生活,就是在不断精进编鞋技艺的同时,与他的前同事一个接一个重逢。 那段时间温特斯致力于摧毁热沃丹驻屯军的微观结构,凡是被他伏击的征粮队,新兵缴械投降就可以走人,但老兵和军士他一个也不放过。 狼镇监牢越来越拥挤,即便多次扩建,仍旧被热沃丹的军士们塞得满满当当。 典狱长萨木金初时还坚持单独囚禁、以防串联。后来抓的实在俘虏太多,也就不甚讲究,一间牢房塞四五个人变为常态。 这令伊万甚至有些怀念刚被俘时住单间的日子。 随着囚犯数量猛增,伊万逐渐脱离一线编鞋岗位,开始以传授其他人编鞋技术换面包吃,他的生活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善。 也就是在这个阶段,“劳役营”生产的草鞋变得供大于求。原本是一双草鞋换一天饱,很快变成三双草鞋换两天饱,然后是两双草鞋换一天饱。 人就两只手,编鞋再快也有极限。伊万不是商人,但他意识到继续发展下去要么饿死、要么累死。草鞋需求已然饱和,必须找到等价于更多面包的新玩意才行。 反正都是“编”,伊万想到编筐、编席、编篮子。他向萨木金请愿,希望能请一位篾匠来传授技艺,还想批点芦苇、麦秆、细柳条之类的原料。 前一天请愿,第二天囚犯们就被转移。 走出军营的时候伊万吓得快要尿裤子,他还以为是要去刑场。但他们只是被带到森林深处一座隐蔽的营地里。 也就是在这座营地里,伊万崩溃地碰到另一位俘虏阿斯科中尉。 阿斯科受命协助巴德、梅森剿匪,结果刚出热沃丹就被拿下。其实阿斯科早就被押到狼镇,只不过他住单间,所以伊万一直没见到中尉。 “您怎么也被抓了?”伊万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热沃丹也没了?” “我是被坑了。”阿斯科中尉倒是很镇定:“别担心,叛军现在急匆匆转移我们,就说明罗纳德少校要来了很可能已经来了。我估计再坚持几天,少校就能来解救我们。” 伊万听到这话,既高兴,也有点遗憾。 他其实还是挺想试试编筐、编席,因这是他浑浑噩噩的人生中唯二满怀着希望去做某件事另一件事是结婚。 伊万等着罗纳德少校的出现,他等了很久很久。 等到被带回化作焦土的狼镇、等到萨木金请到篾匠师傅、等到柳条和麦秆批下来罗纳德少校都没有出现。 伊万开始学习编筐和编席,曾经沉着冷静的阿斯科中尉却情绪几近失控,还得伊万出言劝解。 “您别再喝酒、吃肉了,那些都要算工时的。”伊万小心翼翼地建议:“您还是来跟我学编筐吧,做得多的话还能抵工时。” 阿斯科醉眼朦胧地看着前军士、现新手篾匠:“叛军胜,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叛军败,我自然重获自由。编筐?喝酒!喝酒!” 粮食紧缺,哪有那么多酒给中尉喝?伊万默默编织麦秆,看着中尉用掺水的私酿酒试图灌醉他自己并为此背上更多的“工时”。 伊万没像中尉想那么多,他头脑简单,他只是饿怕了,而且学乖了。那个凶蛮粗暴的伊万军士没能活下来,侥幸活下来的是胆小怕死的囚犯伊万。 罗纳德少校最终还是出现在伊万面前,但他同样是以俘虏的身份来到劳役营。不光是少校,原热沃丹驻屯所军官凡是活着的都来了。 伊万已经变得麻木,现在就算亚当斯将军带着镣铐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感到一丝意外。他被提升为教员,负责教他过去的长官们编筐。 阿斯科中尉的意志彻底瓦解,中尉先是想要自杀,被从吊绳救下来之后他戒了酒,老老实实和伊万学编筐。 低谷和更深的低谷才是真,日子就这样平淡过去。 这一天,伊万一如既往领来麦秆分发给各囚室。而后他去到仓库,着手检查各囚室前一天的产品。 为防止其他囚犯心怀怨恨暗中做手脚,伊万坚决要求保留“记号措施”。哪件东西做得不过关,那就顺着“记号”回去找人、扣口粮。 现在的伊万,不光能吃饱、偶尔吃肉,还能领到一份薪水。 谚语说“麻雀虽然很小,但是也有血液、脏器和骨骼”。 随着规模的扩大,萨木金的劳役营渐渐分化出许多“器官”,宛如一个小型社会。 例如伊万,他现在只负责教学和质检,不再像普通囚犯那样终日干活。 编筐、编鞋需要大量原料,萨木金便派遣那些表现良好的囚犯去砍枝条、收麦秆作为奖励。 干活勤劳的囚犯负责轻巧、重要的活,他们偶尔能得到麦酒和肉,还能在劳役营墙内放风。 技艺不精、态度不佳的囚犯则处于劳役营社会最底层,终日枯坐囚室。 无形之中,筐的制作被分成好几道工序,每道工序都由不同“层次”的囚犯负责。 在劳役营,人命是很轻贱的。如果存心觅死,只要不做工就行,很快便能饿死。 管理劳役营的萨木金可没有类似“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的执念。他的态度向来是“想死尽管去死”,剩下的自然都是愿意活着的。 劳役营最初的运作磕磕绊绊,还有过囚犯藏起工具试图杀死守卫越狱的事情。但它持续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从萨木金的角度来看是如此。 编织品产量稳步提升,并逐步细分出大筐、小筐、阔口、窄口等不同样式。 萨木金用马车拉上筐,找附近村庄的农民换粮食。 最开始马车只去狼镇各村,因为近。但狼镇农夫对筐的需求很快趋于饱和,而劳役营的制筐能力却与日俱增,萨木金不得不将马车派往邻镇。 狼镇的两位篾匠已经被挤垮,他们实在拼不过免费的原料、不要钱的人工和“一个人只做一样活”的制作方式。 一位篾匠被萨木金收编,来到劳役营做监工。另一位篾匠家里有地,编筐编席本就是补贴家用。 而黑水镇和五獒镇的篾匠们眼看着也要步入狼镇同行的后尘。 劳役营的名声传得很快,甚至有圣克镇的行脚商赶着马车来进货。 萨木金无情地摧毁着农村地区“一家一户”式的生产传统,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只是在竭力维持劳役营的运作罢了。 伊万虽然是萨木金的“帮凶”,但他也没能从更高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说真的,他只是在做活换口粮、抵扣工时,再顺便赚点钱罢了。 伊万检查过前一天的产品,挑出其中明显质量不合格的马马虎虎的他甚至都给放过去,但有些囚犯实在是太过分。 查验完毕,他照例去各囚室巡查。如今的伊万与其说是囚犯,不如说是半个看守。 一名真正的看守走过来,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伊万老弟!” “怎么啦?哈米尔长官?”伊万听见声音就知道是谁。 “萨木金长官让你过去。”哈米尔小声附耳提醒:“蒙塔涅大人来了,点名要见你。” 伊万惴惴不安地走向营所,一路不停地胡思乱想。最终,他走到萨木金的办公室外,犹豫好久才艰难敲门。 “请进。”是萨木金长官的声音。 伊万咽了口唾沫,推门而入。他见到萨木金长官和“蒙塔涅大人”正在开心地闲聊。 温特斯闻声转身,再次见到这个以酗酒和打老婆出名的热沃丹军士。 温特斯仔细打量前军士对方已经瘦得脱形,能看到的脖颈、肩膀、手腕全都是皮包骨头,旧衣服穿在身上就像破布挂在树枝;唯独一双手特别粗大,指关节高高地肿着。 “你就是那个喜欢打老婆的伊万?”温特斯微皱眉头,问。 伊万在梦中都会因为这个声音惊醒,这个声音的主人曾把他像死狗一样拖出房间,一拳砸碎他三颗槽牙。他浑身一颤,不敢回答。 这倒是伊万冤枉温特斯了。那天晚上揍伊万的明明是皮埃尔,温特斯只是问话,他明明还让皮埃尔轻点来着。 不过伊万的记忆早已混淆,所以他认定是温特斯,而这个误会可能到死都不会解开。 见对方的瑟瑟发抖的模样,温特斯叹了口气。 他颇为感慨对囚犯说:“你夫人可真的是了不得。听说你还活着,你夫人抱一个小孩、牵一个小孩,天天堵在驻屯所门口请愿,请求赦免你。每天从早堵到晚,我也不知道她吃什么、喝什么,简直是烦不胜烦。” 听到温特斯的话,伊万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如同灵魂被击碎。 “你们夫妻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温特斯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我听说你每逢酗酒必打老婆,打得街对面邻居都能听到。就这样,你夫人还不离不弃的。而这样好的老婆,你又隔三岔五就要打。到底你中了邪,还是她中了邪?” 伊万深深地垂下头。 温特斯转身看向萨木金:“这是你们帕拉图人的什么特殊风俗吗?酗酒、打老婆、对方还要寻死觅活地救?” “您怎么能用你们呢?”萨木金委屈极了:“我家也是十年前才迁过来的呀!” “行吧。”温特斯笑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对着囚犯敲了敲:“这是第一份赦免名单,里面原来没有你。按我的想法,就该继续关着你,什么时候干够工时,什么时候放你走。” 伊万想咽唾沫,但他嘴里发干。 “但萨木金说你挺勤快的,态度不错。”温特斯拿起羽毛笔,在名单的最后面草草写下囚犯的名字,冷淡地说:“也是看在你夫人请愿的份上你自由了。” 伊万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还站着干什么?”温特斯剑眉轻挑:“走吧!” 萨木金站起身,拍了拍伊万的肩膀,把后者送到门外,对后者说:“赦免的事情明天会正式宣布,到时候有马车拉你们回热沃丹。” 伊万感激地点头。 “去吧。”萨木金摆了摆手:“收拾一下去吧。” 温特斯注视着萨木金出门又回来,虽然他表情很平静,心情却有些波澜。倒不是为那个囚犯,而是为萨木金。 萨木金索普金是他的狼镇旧部,是他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部下之一。他只有三十几人的时候,萨木金就已经是十夫长,是他早挑选出的三名十夫长之一。 另外两名十夫长是瓦希卡和塔马斯,后者如今已是成为铁峰郡步兵团的第一连长。 如果萨木金也去热沃丹,那第一连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但当时狼镇有大批俘虏需要人控制,而萨木金是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他也一直负责管理囚犯。 所以萨木金便留在狼镇,他错过了热沃丹之战,错过了锤堡之战,也错过了部队整编。 对于萨木金,温特斯很愧疚。 他回狼镇有很多事想做,最初找烧砖匠肖恩、肖平兄弟的动机反而落到次要位置。 他想来看看巴德、他想把卡曼拐走、他想在狼镇公审大本汀、他想找罗纳德等人聊聊以及,他要把萨木金带到热沃丹去。 “这种事情,我都见多了。”萨木金嘿嘿笑着走回来:“村里人都知道,夫妻打架若是上去劝,反而会被两人一齐骂。您其实根本不用帮伊万老婆说话。既然那婆娘找您请愿,若被打死也是她活该。” “她别来堵门就行。”温特斯苦笑:“天天堵在驻屯所门口,搞得我都得翻墙走。” 萨木金大笑。 温特斯看着萨木金,感慨道:“用几十个人管几百个人,还能有产出。这劳役营你管得真的很好超出我想象的好。” “胡乱瞎搞,您不责备我就好。”萨木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最近也有让我头疼的事,不知该怎么办。” “什么?” “人太多。”萨木金指着监区,无奈地说:“已经有人开始拉帮结派热沃丹人、北八镇还有南八镇。上周刚斗殴一次,我都怀疑是不是我让他们吃的太饱了!” “你能触及到这点,就说明你比所有连长都强。”温特斯已经不是满意,而是惊喜,他有心提点萨木金:“我想起一件以前不懂、现在能看出一点眉目的事情。你知道海蓝的码头吗?” 温特斯娓娓道来海蓝码头上的蒙塔人、瓦恩人和帕拉图人的竞争、倾轧和争斗。 萨木金仔细地听着,反问:“您的意思是,码头工人更上面的人刻意把他们分成三伙,要他们互相斗?所以我这里也应该” 温特斯翻过纸,在背面画出一个三角形:“不一定是刻意,更有可能是放任。海关不想直接管理全体码头工人,也不想看到码头工人抱成团。于是帮派和结社填补上了这个空间。” 说着,温特斯把三角形分为三层,分别写上海关、帮派和码头工人。 “这样做,好处有什么?”温特斯引导着问。 萨木金咬着嘴唇:“呃人斗人,管着容易?” “坏处呢?” “真正干活的人少了。”萨木金苦思着:“还有很危险。小团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控。上周的斗殴,打残两个,我又绞死两个,一下子少了四个能干活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温特斯放下笔。 “现在能管得过来,我觉得还是让囚犯都明白到劳役营里只有一个拳头的好。要是管不过来,我再想办法分开他们。” “很好,真的很好。”温特斯端正坐姿,收起笑容,点名:“萨木金索普金!” 萨木金就像坐在烙铁上一样猛地站起来:“到!” “赦免俘虏,表面上是应热沃丹和北八镇的请愿。”温特斯一字一句说道:“实际上,我才不在乎什么俘虏。我来这里,是要把你解放出来!” 温特斯从怀中取出一支铁箭,语气庄重:“一支铁箭就是十支小箭,现在被称为一个连,共计一百二十人。这支铁箭是你的。” 萨木金看着铁箭,鼻子有些发酸。 “部队已经编成,很难再直接融入进去。所以我打算另设一个宪兵连,你来当这个连长。” “我”萨木金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您还记着我,百夫长。” “不,我现在不想让你当宪兵连长了。”温特斯手上猛一发力,铁箭“砰”地崩断。 温特斯将断箭拍在桌上:“一百二十人,太委屈你!我给你一千两百人!” “一千两百?”萨木金呆住。 “就是一千两百人。”温特斯豪气大笑:“但不是一千两百士兵,而是一千两百俘虏,来自沃涅郡的俘虏。热沃丹无人,我不得不亲自掌管大劳役营。可现在来看,你有资格扛起这个重担。你的正式职务还是连长,但手下的人将是其他连长十倍。收拾行装,后天跟我回热沃丹!” “那那狼镇的劳役营怎么办?” “没被赦免的都迁走,和你要接管的一千两百俘虏并在一起。统统带到锻炉乡去,那边是部队的驻地。” “热沃丹的军官俘虏们,怎么办?”萨木金神色苦恼:“也带到锻炉乡去吗?是不是离热沃丹太近了一些?” 提起这事温特斯也头疼:“他们还是继续留在狼镇,你分一些可靠人手给巴德中尉,让巴德中尉先管着他们。” 萨木金抬手敬礼。 温特斯叹了口气,他无意隐瞒真实想法:“一千两百人,我不知道你能否管好这等规模的大劳役营。我要重新开采铁峰矿、我要组织伐木队。还有很多事都指望用这批俘虏来干。所以这个位置很重要,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萨木金倾着身体,抿着嘴唇,眼神也很紧张。 “别绷着脸,这么严肃干嘛?”温特斯轻松地笑着:“你跟我一路打过来,连你也怕我吗?” 萨木金挤出一丝笑容,但是脸颊还是很僵硬。 “但我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亲自来干,你早晚都要分担我的责任。我觉得你已经可以去挑战更重大的职责,你也是我的旧部里第一个承担这种责任的人。放手去干,我来给你兜底。” 温特斯随手把两截断箭扔给萨木金,无奈地笑道:“要是在大劳役营干得不好,你就去找个铁匠把这支铁箭拼上,回来继续给我当宪兵连长。” 萨木金握着铁箭,沉默许久,起身敬礼。 温特斯也站起身,庄重回礼。 离开劳役营的时候,温特斯一身轻松,他又了却一桩心事。 他还没来得及公审大本汀,也没来得及和罗纳德少校谈谈,但是这些都是小事情。 安排好萨木金的去处之后,温特斯来狼镇只剩下一件大事把亲爱的卡曼神父拐到热沃丹去。 这件事,温特斯刻意留到最后,他甚至到现在还没和卡曼单独说上话。 因为他很清楚,想把卡曼拐到热沃丹关键不在卡曼身上。 第三十九章 教堂 这是温特斯回到狼镇第四天的清晨,也是一个周日的清晨。 温特斯惬意在镇上散步,不时从焦土里捡出一两枚钉子。 正要去望弥撒的人们看到驻镇官,离得很远就挥手问好,温特斯也同乡亲们打招呼。 早年间并村设镇时,狼镇镇中心除了镇公所只有教堂准确说是先有教堂,才有镇中心。 狼镇人民绝大多数以种地为生,仅有的一点手工业分散在各村。 吉拉德使出浑身解数才使狼镇成长为温特斯初来时见到的模样。 例如铁匠作坊吉拉德几次灌到米沙不省人事,才成功说服老兄弟把作坊从杜萨村搬到镇中心来。 命运弄人,狼镇人筚路蓝缕三十年,一轮兵灾,毁得干干净净。 好在温特斯回到这里,亲手将她重建。 接下来,又一轮兵灾,温特斯的辛苦也被付之一炬 不过谚语说得好:别往井里吐痰,终有一日你将饮到井里的水。 目前“二毁狼镇”的主要责任人都在劳役营编筐赎罪,而这座温特斯深爱的小镇已经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 冷冰的锻炉窜起火苗,叮叮当当的脆响又从铁匠铺传出。关键部件和图纸还在,所以锯木坊很快复产。 监狱在军营的废墟上拔地而起费大力气夯实的平地没道理弃用。 萨木金学习着他的百夫长做事,他做得很好 就是卡曼神父可能有点不开心,因为他的教堂刚刚重建,就又被一把火烧得精光。 按理说,烧了也没什么,再造就好。狼镇有工具、有人手、有木材,烧掉正好造个更漂亮的。 问题在于卡曼是经过正式祝圣的旧教神职人员,而萨木金萨木金是新教徒。 因此萨木金能够以客观冷静的态度评估狼镇教堂的重要性毫无疑问排在重建清单的最后一位,不时还要被插队。 萨木金给卡曼神父盖了间四面没墙的棚子,算是暂时提供给旧教徒们一处礼拜的地方。 卡曼没有来找温特斯讨说法,温特斯也没向卡曼致歉或解释。 回到狼镇的第一天,温特斯便派人护送窑匠肖恩兄弟去热沃丹。剩下几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米切尔庄园盘桓。 卡曼对温特斯爱答不理,米切尔夫人倒是很高兴温特斯能回来。 温特斯陪米切尔夫人聊天,主要讲皮埃尔和斯佳丽的事情:皮埃尔在荒原上的经历?斯佳丽最近又在忙什么? 不时也聊一些联省和维内塔的近况,以及塔尼利亚群岛上的趣闻妙事、风土人情。 温特斯与卡曼最初相识的时候,卡曼的嘴角常年挂着温和的微笑,而温特斯总是不耐烦的模样,懒得理睬前者。 如今两人的相处模式完全颠倒过来:卡曼每次见到温特斯都异常焦虑,以至于显得暴躁;温特斯却笑眯眯地主动向神父问好。 但“跟我去热沃丹”这话,温特斯一次也没提过。 教堂旧址传来钟声,这是仪式即将开始的通告。 温特斯听到钟声便走回劳役营,萨木金等在门口。 “俘虏集结完毕没有?”温特斯笑着问。 “都准备好了。”萨木金敬礼。 “不错。”温特斯把手里的钉子交给萨木金:“这都还能用,怎么不回收?” 萨木金哭笑不得,敢情血狼土里刨食一样在地里翻找半天,原来是在捡破烂。 萨木金强忍笑意,严肃回答:“是,我这就安排人捡。” “算了。”温特斯叹息一声:“我找了一早上,应该被我找光了。” 另一边,卡曼神父见信众已经差不多到齐,便开始主持进台礼。 卡曼内穿长白衣,外披深绿色的天鹅绒绣花祭披,圣带绕过颈后垂在胸前,看起来倒是神圣庄严。 他划礼,刚要开口,看到温特斯高高兴兴走进“教棚”。 卡曼深深呼吸,继续主持进台礼。 下一刻,他还没出口的话语被“右!左!右”的号子声呛回喉咙。 俘虏们站成纵队从劳役营里开出来,一排接一排,就像一条长蛇朝着教堂新址爬过来。他们一直走到木棚外,在守卫们的口令引导下依次席地落座。 狼镇的旧教徒们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惊慌失措,纷纷四下张望。 任凭卡曼修养再好也忍不下去了。 他怒气冲冲走到温特斯面前,咬牙切齿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特斯就坐在这间简陋教棚的第一排,见卡曼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心想:“你跟我开口说话,那可就是我赢了。” 对于卡曼的问题,温特斯堂堂正正回答:“望弥撒。” “你是魔法师,你望个屁!”卡曼的脸都涨红了。 “小点声。”温特斯责备道:“信众听到你骂人多不好。” “温特斯蒙塔涅!你以为你是魔法师,我就对付不了你!是不是?”卡曼紧咬牙关,脸颊都在抽搐:“你以为你可以一次次挑战我的忍耐极限,是不是? “不是因为我是施法者。”温特斯伸手揽住卡曼肩膀:“而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才对付不了我。” 卡曼狠狠打掉温特斯的胳膊:“我才不是你的朋友!” “可我是你的朋友呀!”温特斯努力拿出最真诚的笑容。 “你到底要干什么?!”卡曼几近抓狂。 “你真想知道?” “说!” “我要赦免劳役营的大部分俘虏。”温特斯正色回答:“宣布赦免令之前,我想要让他们听一次弥撒,给他们一点宗教的劝诫,免得他们日后再干坏事。” “就这些?”卡曼像被浇了一桶冷水。 “就这些。” “真就这些?” “真就这些。”温特斯据实相告:“带俘虏来,绝对没有第二个目的。” 卡曼冷笑转身,半信半疑回到祭坛。 主持过前面的仪式,终于到讲道环节的时候。卡曼叹了口气,放下提前准备的讲稿,开始向信众讲述“圣玛窦蒙召”。 “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悔改”顺应今日的突发情况,卡曼布着关于新生、悔改和得救的道理。 他所穿的绿色祭披恰好也有“希望和新生”的含义。 温特斯仔细地倾听着、观察着。但他不是在听内容,而是在听声音;他不是在观察圣坛,而是在观察卡曼的神态。 四面无墙的棚子拢音效果很差,俘虏们又是在棚子外面就坐,一直坐到几十米外。 卡曼必须要以很大的声音布道,才能让后排的信徒听清楚。 卡曼布道的声音也确实宏亮清脆、神圣庄严,即便坐在最末尾的俘虏也在认真聆听。 但是作为资深演讲者,温特斯肯定这种程度的声音绝不是凭人力能轻轻松松发出来的,至少也得涨红脸、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才行。 由此,温特斯判断卡曼一定是在使用类似扩音术的神术布道;或者反过来说,神术同样能够实现扩音术的效果。 温特斯甚至想当场用纸笔记下来这一发现,他使出很大的劲才克制住右手伸向笔记本的冲动。 就这样,仪式顺利地进行。 领圣体的时候,温特斯也微笑着走到祭台前,没有像过去那样存心回避。 温特斯现在想得透彻没有必要故意拿出无神者的姿态,那样反而是落了下成;该吃吃该喝喝,他就当白吃小饼干来着。 倒是卡曼,见到温特斯过来领圣餐,他特意拿出一块没经过祝圣的饼干给温特斯,也不给温特斯喝“圣血”。随便把温特斯打发走了,令温特斯颇感不公。 仪式结束后,温特斯让俘虏们在空地上列队集合,狼镇的教徒们在不远处围观。 帕拉图有以战俘为奴的传统奴隶制其实不配被称为传统,史书上记载的上古国家个个都蓄奴。只不过当其他人一点点抛弃奴隶制的时候,帕拉图人将它延续了下来。 从实用角度出发,帕拉图人抓赫德人为奴尚可理解。他们要削弱赫德诸部,又不能“迁蛮内附”,那么光杀男人就意义不大,女人和小孩才是关键。 但是帕拉图人对帕拉图人下手同样不留情。过去帕拉图贵族打私战,没钱赎身的战俘要么当农奴、要么被卖到海外去。在毛纺织业兴盛以前,奴隶才是帕拉图的主要出口商品。 所以温特斯的俘虏虽然不情不愿,但他们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被强迫劳动的处境毕竟没被卖到海外去,还不算太惨。 见即将蒙赦的俘虏都到齐,温特斯站到马车搭成的讲台上,高声质问他们:“你们是否认得我。”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俘虏们纷纷低下头,无人敢对视,也无人敢回答。 谁能不认识血狼?就是血狼把他们抓到这里来的。 “那知道我为什么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你们吗?” 还是没人敢开口。 温特斯停顿片刻,替俘虏们回答:“因为你们打了败仗,对吧?” 这句话算是说到俘虏们心坎里,他们大部分都是后期被伏击的征粮队成员。早期伏击的征粮队经甄别后,大部分俘虏都直接释放。 “大错特错!你们劳动,那是因为不劳动就活该挨饿!你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们打了败仗!”温特斯厉声呵斥:“抬起头,都看着我!你们站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曾经强抢老百姓的粮食!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不收拾你们,就只有你们能活下去,其他人都得饿死!” 绝大多数俘虏的表情都是茫然而疑惑。 这番道理几个人能听懂?温特斯不知道,或许还是“打败仗当奴隶”这套逻辑更容易被接受。 温特斯心底叹了口气。大本汀今日逃得一条性命,继续在巴德的那里坐牢。巴德坚决反对公审大本汀,因为只要温特斯还披着驻屯所的外衣,他就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审判“尽职尽责的本汀镇长”。 他要建立的政权的合法性究竟在哪里?神授?武力?民意?这是温特斯苦苦思索的问题。 但是温特斯今天不是来给囚犯开会的。 “我所俘虏的敌人当中,凡是在征粮过程中犯下杀人、强暴等重罪的人。”温特斯指向劳役营外面的绞架,声音令所有俘虏不寒而栗:“皆已抵命。” “我所俘虏的敌人当中,凡是在征粮过程中犯下伤人等轻罪的人。”温特斯不容置疑地宣布:“继续服刑。” “剩下你们!剩下你们这些平庸的恶人!我给你们机会重新取得自由,我将给你们机会回到家人身边。” 温特斯大手一挥,萨木金带人抬出火盆,火盆里放着六把烙铁。 “但是机会,只给你们一次!”温特斯指向火盆,冷漠而威严:“想要的,走上前来。” 俘虏们面面相觑,没有敢动弹。 萨木金大步走到第一排的一名瘦小俘虏面前:“你!想不想回家?” “我?”俘虏惊慌吞咽口水,怯生生地支吾:“想。” 萨木金拖着俘虏走回火盆旁边,拿出烙铁。烙铁的头竟然是圣徽的形状,已经烧得发红。 “扯开他上衣。”萨木金冷冷命令部下。 两名强壮的守卫立刻按住俘虏,第三名守卫扯开后者上衣。 萨木金面无表情地下手。 烙铁无情地扣在俘虏左胸,离得近的人都能听到类似肥肉碰到热锅的吱吱声。俘虏惨叫声令人不忍听闻,围观的狼镇人都下意识移开视线。 萨木金不是要杀掉俘虏,所以他只是接触一秒左右便拿开烙铁。俘虏的左胸膛上留下一个圣徽的烙印。 守卫将俘虏拖到边上,给他涂抹松节油、蛋黄和玫瑰油做成的烫伤膏。 “机会只有一次。”萨木金替他的百夫长向俘虏们发出最真实的威胁:“再敢拿起武器反叛,等着你们的就是从圣徽插进的利剑!谁不愿意,就回去继续服刑!下一个!” 俘虏们有所动摇,但还是没人敢出头。 只见后排过来一个人囚犯伊万走出队列,战战兢兢站到火盆旁。 他不要旁人把住他,而是先是对着圣徽烙铁发誓、后自行坦露胸膛,闭上眼睛等着萨木金动手。 萨木金点点头,没说什么,只烙了半秒钟左右便松开手。 “都照着他来!”萨木金指着前排另一名囚犯,喝令:“你,下一个!” 有萨姆金在,温特斯就不用事事亲自动手。他下了马车,见脱掉祭袍换上常服的卡曼朝他走过来。 “这是在干嘛?”卡曼皱着眉头问。 “给囚犯们留个纪念,提醒他们不要再站到我的对立面,总不能直接放走吧?”温特斯诚实回答,他笑着说:“我还特意选了一个大家接受度比较高的符号。” 不远处,俘虏们起誓、被烙痕、最后被带到旁边疗伤。惨叫一声接一声,空气中弥漫着很香的烤肉味,令人作呕。 接受度比较高的符号?卡曼不解,然后他看到了俘虏身上的圣徽烙痕。 他先是愤怒,然后是无奈,最终深深叹息一声。 “你不再让他们做奴隶,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善事。”卡曼望着空地上的俘虏们,自我开释道:“这圣徽,用在这里很合适。”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动手呢。”温特斯有点遗憾。 卡曼不屑地冷哼一声。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成为七镇保护人的吗?”温特斯突然随口问道。 “不想知道。” “没关系,我同意告诉你。”温特斯漫不经心地说:“我伏击征粮队,把俘虏带回各村给老百姓辨认。哪些杀人、纵火、糟蹋妇女?哪些偷窃、伤人?这本来是甄别俘虏的笨办法,但做得多了,我就成了七镇保护人。所以圣乔治河以南的七个镇愿意支持我,而北边的八个镇对我若即若离。就是这样。” 卡曼又一次深深叹息。他直视温特斯双眼,仿佛要看到温特斯的心底,温特斯也丝毫不避让地迎上视线。 “蒙塔涅先生,我敬重你,我也知道你是好人。”卡曼严肃而郑重地告诉温特斯:“但我立过守密誓言,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神术的秘密。即便没有誓言约束,我也不愿意告诉你。你也不要试图探求,因为这不是你们能触摸的领域。希望你理解。” “你这么着急干嘛?”温特斯笑着反问:“我也没问过你呀!我问过你吗?一句都没问过吧?” “你就别装了。”卡曼又变得暴躁:“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问我,我好直截了当地拒绝你。你回狼镇不就是想从我嘴里撬出神术的秘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休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关于神术的东西!” “我确实很好奇神术的原理。但我这次回狼镇,真的是来接窑匠肖恩兄弟的!”温特斯大呼冤枉。 他也收敛表情,郑重而严肃地开口:“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以我父母的坟墓起誓,我绝不向你询问任何神术的机密在不经你允许的情况下。这样如何?” “不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卡曼冷哼。 “说不定哪天你自愿告诉我呢?”温特斯笑眯眯的。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卡曼语出惊人。 “我不信。” 作者有话说: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神术来自对唯一救主的虔诚信仰。神术并不属于我,而是主经我手施为。你懂不了的。”卡曼冷冷对温特斯说:“你这个不信者想使用神术?先皈依再说。” “原来是这样吗?!”温特斯兴高采烈:“我现在就皈依!你教我吧!” 卡曼捂着胸口,弯下腰,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你”卡曼看着温特斯欲言又止,表情复杂地说:“你你变了。” “都是瑞德神父教得好。” “难怪。”卡曼咳嗽着:“难怪如此。” “卡曼兄弟,我要回热沃丹了。”温特斯拉住卡曼的胳膊,依依不舍地说:“临别之际,我送你件礼物吧。” 卡曼使劲甩开温特斯的胳膊:“不用了,你赶紧走人就好。” “别呀,这件礼物我想了很久才想好。”温特斯眨着眼睛:“我送你一座大教堂。” “热沃丹大教堂嘛。”卡曼冷笑:“圣阿道斯徽记都被你拆下来了,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这你可真的冤枉我了。”温特斯先是惊讶,然后委屈到极点,他苦笑:“热沃丹大教堂被暴徒抢劫、纵火,是我的人救下来。遗失的圣器也是我的人追缴回来。” 他的话语如炮弹般打向卡曼:“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缺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没把哪些金银圣器给熔掉!圣阿道斯徽记是在巴德手上,但那只是借用,打了欠条的!是拿它做善事!这次来狼镇,我就是要把圣阿道斯徽记带回去!” “卡曼神父,我们也是血里火里一起走过来的。你怎么能在不加甄辨的情况下,对我提出如此严重的指控?”温特斯捂住胸口沉痛总结:“我太伤心了!” “你没毁热沃丹大教堂?” “没有!” “你没有夺取热沃丹大教堂任何财物?” “没有!” “你没有伤害任何神职人员?” “没有!”温特斯补充道:“虽然主教死了,但那是因为他惊慌失措跑到房顶避难,不小心掉下去的。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的人杀的。” 卡曼站了好一会,艰难开口:“对不起” “没关系,我非常乐意原谅你。”温特斯大笑着揽住卡曼肩膀:“虽然狼镇的教堂被毁了,但我搞来一个更大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不怎么样。”卡曼再次打掉温特斯的胳膊,冷冷驳斥:“教堂是教会的财产,不是你的礼物。主教职务怎么容你私下授受?再者说,狼镇是我的教区,我怎么可能随便离开?我离开狼镇,狼镇的信众怎么办?” “再从热沃丹派过来一个嘛。”温特斯不以为然:“至于热沃丹主教的职务热沃丹目前我说了算,我可以推举你。” “噢?蒙塔涅先生。原来您不是狼镇驻镇官,而是我们的教宗大人?”卡曼生气地反讽:“你说推举就推举,你说了算吗?” “好吧。这份礼物你不愿接受,我不勉强你。”温特斯遗憾地拍拍卡曼肩膀:“我今天就回热沃丹了。” 卡曼冷笑,摆了摆手。 温特斯颔首致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卡曼注视着温特斯的背影,直到后者骑着马消失在视野中。直到此时,他才惊讶地意识到:温特斯真的走了。 过了好一会,夏尔跑过来:“卡曼神父!” “我就知道还没完!”卡曼既生气又觉得好笑:“又怎么了?” “我哥让我告诉你,米切尔夫人也跟我们去热沃丹。今天就走。” 一口血涌上卡曼的喉咙:“什么?!为什么没人和我说过?” “我哥说,您要是这样问,就让我这样答复你。”夏尔清了清嗓子,学着温特斯莫名其妙的语气:“你是谁?为什么要和你说?” 第四十章 监狱 拜访罗纳德和其他学长是温特斯的最后一桩心事。 对“我们凭什么统治铁峰郡”的思考使温特斯意识到:这些被俘的校友里不会有人站到他这边。如果有,那也一定是怀着不好的心思。 温特斯自认是凭借“武力”击败旧统治者,从而“征服”铁峰郡。 若是他旗帜鲜明地反叛新垦地军团,朝四面八方送出战斗檄,说不定还能有一两位野心勃勃的帕拉图军官前来投奔。 不过那样做的话,讨伐大军可能下周就会来登门拜访寒冬将军也挡不住。 亚当斯将军头疼的问题很多,温特斯不想成为最令将军阁下头疼的那个问题。 所以他尽可能示弱,刻意拿出甘居一隅的姿态。沃涅郡野战部队被堂胡安扫荡一空,但是温特斯没派任何成建制部队越界。 相反,他向枫石城送信解释,还象征性地上缴一包金币作为拖欠税款。他至今都还挂着热沃丹驻屯所的门牌。 这种温和态度对内部也有好处:统治压力小、能够最大化认同,并继承旧驻屯所的权威。 就像北八镇,他们并不真心拥戴温特斯,温特斯眼下也没精力对北八镇施行直接统治。 因此温特斯以驻屯所的名义颁布政令。彼此在面子上还说得过去,北八镇也就装聋作哑认了。 当然,总有特别“勇猛”的家伙不服管教。温特斯最近忙秋耕,没工夫理睬苍蝇,暂且冷眼旁观蚊蝇起舞。 “等闲下来一些的时候。”温特斯摩挲着剑柄:“看看咱们谁家的榔头更硬。” 但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也有明显坏处,如果敌人瞧不起温特斯,那潜在的盟友就更瞧不起温特斯。 更不要说从任何方面来看,新垦地军团都占据着压倒性优势。在许多人看来,铁峰郡新政府能否撑到明年这个时候都未可知,他们当然不会轻易下注。 温特斯能实打实依靠的唯有他的同伴、他的旧部以及那些分到土地的战士。可即便是他的旧部和战士,心里也难免会不踏实,全靠他的威望维系着。 所以他干脆放弃招募被俘校友的心思,老老实实经营他真正的根基。 温特斯骑马走着,心中不免怅然,因他渐渐想通贵族制度为什么会出现:“要获取大部分人的支持,就必须惠及大部分人才行,这样太难了。还不如只惠及一小部分人,再以武力征服大部分人来的简单。骑士?骑士不就是铁锤查理有战马、有侍从、有采邑的兵吗?” 走着走着,他来到狼镇北面一处远离村庄、农场的营地外。 守卫看到是温特斯过来,立刻放下吊门。 这处营地很有意思,它的吊门不是朝外而是朝内,因它是一座监狱。留在狼镇的战士们都称它为狼林监狱。 自从发生过一次令人不愉快的越狱事件后,军官俘虏们统统被转移到狼镇。萨木金不想让军官与普通俘虏接触,于是专门建造了这座监狱用于关押军官。 罗纳德少校正在写信,听到外面有马蹄声,一抬头发现温特斯走到门边。 “你怎么来了?”罗纳德放下纸笔,展露笑颜。 “快要入冬了。”温特斯提着包裹走进囚室,也笑着回答:“尊夫人托我给您带大衣和毛毯来。” 他又从携包取出一支烟斗和一大包切好的烟叶,歉意道:“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了,今年都没人种烟,请您别嫌弃。还有两罐糖,也在包里。” “我就不客气了。”罗纳德拿过烟叶,从身旁的箱里翻出他的烟斗,装填起来:“哈哈,我的存货可是早就抽完了” 等罗纳德填好烟叶,温特斯自然得接过烟斗,给前辈点火。 “您夫人还住在官邸,其他学长在热沃丹的家眷也是。”温特斯将烟斗递还给前辈:“薪水都照着以前的发,每家每周都会送面粉和副食过去,请不必担心。” 温特斯的语气不带任何施舍和怜悯,如同在和前辈聊家常。 罗纳德接过烟斗,惬意地抽上一口,缓缓吐出来:“长生怎么样了?” “别提了。”温特斯提起长生就头疼:“长生喝羊奶、和狗玩,整天像小狗崽一样摇头晃脑、蹦蹦跳跳,甚至还想学狗叫,算是彻底被带歪了。” 罗纳德笑得流眼泪,擦掉眼泪他微笑道:“你能来看我,就说明你的仗打赢了。” 温特斯点头。 “过程如何?”罗纳德好奇地问:“能给我讲讲吗?” 温特斯接过纸笔,拿出两枚棋子面对面坐下,给前辈推演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十分热烈。 罢了,罗纳德忍不住赞叹:“你的仗,打得越来越俊了。” “您过奖。” “你的军队有一把剑和一把匕首,你的敌人都盯着你这把剑,却没察觉藏在身后的匕首,吃败仗也不奇怪。” 温特斯想起堂胡安和莫里茨,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是匕首,藏在身后那把才是剑,致命的剑。” “旧语年轻真是可怕的力量。”罗纳德有些感伤,又问:“沃涅郡的齐柏尔中校怎么样了?” 温特斯默然。 罗纳德长长叹息,反而安慰温特斯:“上古语唯有逝者不罹刀兵之灾,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别太挂在心上。” 两人又闲聊几句,都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温特斯起身:“您有什么信,需要我捎回去吗?” “正好有三封。”罗纳德小心地取出两张信笺,又将桌上的第三张信笺匆匆写完,一齐递给温特斯:“拜托交给我夫人。” 罗纳德没漆封、没折上,就敞着递给温特斯。 温特斯一眼也不看,仔细帮前辈折好信笺,放入怀中:“一定送到。等我回热沃丹,给您送些棋盘、书籍之类的消遣东西来。” “再好不过。”罗纳德笑着点头,轻轻指了指隔壁:“尉官们住的那边,你最好也去看看。亚当少尉情绪有些不对,得你劝解。” “我这就去。”温特斯转身走向牢门。 罗纳德沉默着,直到温特斯的一只靴子踏在门槛外,才轻轻开口:“谢谢。” 罗纳德到底在感谢什么?感谢对他家眷的照顾?感谢对他的尊重?感谢没说任何试图招降的话? 温特斯也不知道。他颔首致意,离开了,囚室的门又一次关上。 尉官俘虏那边,情况和罗纳德又不一样。罗纳德住的是单人囚室,而尉官们住在几间并列的大囚室里。 温特斯其实还俘获一些白山郡和沃涅郡的尉官,但他把那几位学长暂时留在热沃丹,没和铁峰郡的俘虏们放到一起。 埃佩尔和阿斯科这两位动过自杀念头的人住在一间,像是熟练的篾匠那样,沉默地编着筐。 伊什特万和亚当住一间。前者靠墙坐着,眼睛望向窗外蓝天;后者则躺在草席上蒙头大睡。两人手脚上都戴着镣铐,一次失败越狱的小小纪念品。 其他军官俘虏大多也是如此无精打采地靠坐、漫不经心摆弄着麦秆和柳条。除了埃佩尔和阿斯科,没有人在认真编筐。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军官俘虏们刹那间变得警觉,连亚当也猝然坐直身体,只有埃佩尔还在专注编筐。 因这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看守脚上都是草鞋、木底鞋和皮底鞋,而走廊里明显是一双镶着铁钉的军靴。 然后,亚当便看到某位可恨的学弟出现在他眼前。 不等温特斯说话,亚当猛地撞向牢门,木栅都被撞得发颤:“温特斯!要杀还是要如何!你来个快的!别侮辱人!” “班长好!”温特斯抬手敬礼:“按军衔该您先给我敬礼,但您永远都是我的班长!” “你少来这套!”亚当疯狂摇晃着牢门,镣铐哗啦作响:“你放我出去,决斗!我跟你痛痛快快分生死!” 温特斯一笑置之,转而向其他学长敬礼问好。没人回应他,唯有埃佩尔学长点点头,继续编筐。 温特斯默默将装着葡萄干和烟草的纸包放在牢门口,每间囚室门口放一包。他也没说话,反正就是给东西。 亚当死死盯着温特斯,怒不可遏大喝:“凭这点小恩小惠!你就想收买我们?” “你做梦!”亚当狠狠一脚踢飞纸包。 纸包被踢出一处巨大的破口,翻滚着撞在走廊对面的木栅上,深绿色的葡萄干和烟叶撒落一地。 饶是温特斯的阈值已经提升不少,仍旧被勾出火气,他瞪向亚当:“你干什么?” 亚当先是一愣,而后愈发暴怒:“你配问我?!” “看管你们的战士没有葡萄干吃,我也没有葡萄干吃。”温特斯面无表情捡起一粒葡萄干:“你不想要,就退回来。别浪费东西。” 亚当已经愤怒到癫狂,又开始撞击木栅:“侮辱维内塔人的恶毒脏话!” 温特斯吹掉葡萄干上的灰尘,擦了擦,吃掉。不再理睬疯牛一样的亚当,转身走到埃佩尔的囚室外。 和亚当同住一间囚室、手脚上也戴着镣铐的伊什特万拉住亚当,冷冷开口问道:“温特斯,你把我们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温特斯诚实回答:“我关着你们,是因为我不能放走你们。军官是宝贵的战争资源,放走你们就等于资敌。我不能放,也不愿杀,所以只能关着。” “你说什么?”亚当狂笑着:“你说你不愿杀?” 温特斯微微皱起眉头,反问:“班长,你想我杀了你?” “你来啊!”亚当咆哮如雷:“杀了我!我绝不出一声!开门!决斗!” “够了!”久久不发一言的埃佩尔忽地大喝。 埃佩尔的声音仿佛有奇效,亚当虽然瞪着眼睛、喘着粗气、脸色血红,但他闭上了嘴。 在尉官俘虏之中,仅埃佩尔和阿斯科能挣到全份面包,其他不愿干活的俘虏只能领到半份。亚当饿得头晕眼花时,是埃佩尔每次都把面包分给亚当。所以埃佩尔开口,亚当心有不忿也乖乖服从。 “少丢人现眼!”埃佩尔沉声呵斥:“想死,就去自杀。人真想死,谁拦得住?给我坐下!” 亚当被训得鼻尖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憋屈地走回墙角,席地而坐。镣铐磕碰,发出冰冷的声音。 “温特斯。”伊什特万靠着牢门,玩味地笑问:“你不会是指望用这种方式招降我们吧?” “你说哪的话呢?我从没想过用劳动改造你们。”温特斯也笑了:“我不可能用你们,因我不信任你们。你们就是曾经的我,你们的一切都与帕拉图牢牢捆绑着。若我有一日攻破枫石城,或许能有资格请求你们帮我。现在?还是算了吧。让你们干活,是因为我的战士都要辛苦种地,如果你们不劳动就有吃喝,对我的战士太不公平。” “好呀。”伊什特万笑道:“若是你攻破枫石城,记得回来找我。” 温特斯也微笑点头。 亚当还是没忍住,讽刺地问:“干活?那你就让我们编筐?” “没错。” “气急败坏的含混秽语!”亚当一下子跳起来:“你就是想羞辱我们!编筐!编筐?编筐是女人的活!” 温特斯挑起眉毛,反问:“女人的活?你见过篾匠?” 亚当下意识想说“见过”,但他翻阅记忆发现他确实没见过。维护尊严的欲望使他想硬撑着回答“见过”,可更深层次的自尊令他不愿撒谎。 他沉默下来,气势瞬间矮了一截。 “篾匠有男有女,但主要还是男人在干,谁说是女人的活?”温特斯的气势却在慢慢攀高:“让你们编筐,因这是最简单、轻松的活,一天编一个筐就有面包吃,偶尔还有酒肉,外面哪有这等好事?你去劳役营看看,看看那里的俘虏一天要编多少筐才能填饱肚子!” “来!”温特斯拿过一个半成品,利索地编了三层。他编的歪歪扭扭,但他确实编出来了:“我绝不强迫你们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都能做,你们凭什么不能做?” “话是这样说,但你拿点木匠、铁匠活来给我们干干,也比编筐强呀。”伊什特万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木匠活?铁匠活?”温特斯冷笑:“给你把斧子,你会不会劈在我的战士头上?学长,我明明告诉你,我不信任你。我的人的命在我眼中比你们的尊严重要,所以你们就只能编筐。 我也想问你们一个曾困扰我很久的问题除了杀戮和毁灭,你们还会干什么?你们还能干什么?你们还想干什么?” 伊什特万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这个问题令他身体僵硬、胸膛像是被大锤敲了一下,直发闷。 平日思考越多的人,对这个问题的反应越强烈。 倒是亚当没什么感觉,他梗着脖子大喊:“那我也不编筐!” “你不想编筐?”温特斯冷冷反问。 “就不编!” “好!我给你换个活!”温特斯言罢便走。 临走前,他在埃佩尔学长的囚室门口短暂停留:“铁峰郡各镇档案多有遗失,档案以前就是您在管,巴德那边想请您协助。如果是军团重返铁峰郡,他们也需要这些档案。” “不必开解我。”埃佩尔低头编着筐:“让巴德过来和我详谈。” “谢谢。”温特斯头也不回地离开监牢。 拜访过狼林监狱,温特斯便要踏上回热沃丹的旅程。 他来的时候带着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他返程时队伍规模更庞大。 于是温特斯让萨木金带着俘虏们缓行,他自己则带着米切尔一家以及“会计学校预备学员”们先行一步。 巴德按照“诚实、聪明、懂算数”三级递增标准从各镇农场挑选出三十名青年,年纪最小的不到十六岁、年纪大的二十二岁。最好的苗子既诚实又懂算术,资质最差的就只有诚实。他们将成为会计学校的第一批学员的一部分,因为温特斯从热沃丹以及军队家属中也在努力招募生源。 当温特斯把米切尔夫人送上马车的时候,卡曼一如曾经狼镇百人队出征时那样,牵着一匹从马和一匹驮马,来到镇广场。 “别问!”卡曼眼里带着怒火:“我也不答。” 温特斯面无表情点头,心里却很高兴。 卡曼和爱伦米切尔究竟是什么关系?温特斯暂时还不清楚,但他确信不是男女之情。甚至仅仅是对此假设,温特斯都有冒犯两位可敬的人之感。 两人可是差着很大的岁数呢!米切尔夫人四十有半。至于卡曼?温特斯对卡曼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 温特斯所知有限,但有一点他可以确认,那就是卡曼一直都在默默保护米切尔一家。这种“想要保护”的情感很强烈,甚至已经到了奋不顾身的程度。 温特斯察觉并利用了这一点,已经令他感到内疚。对他而言,卡曼能去热沃丹就足够,他不想窥探卡曼的私隐。如果卡曼不愿说,他就绝不主动问。 “皮埃尔和斯佳丽都在热沃丹,米切尔庄园也变成农场。米切尔夫人留在狼镇也就没什么意义,不如到热沃丹还有人作伴。”温特斯严肃地解释:“而且我想米切尔夫人也更喜欢在城市生活。” 卡曼冷笑,没有说话。 温特斯整理着马具,随口说道:“信不信随你。不管你去不去热沃丹,我都不会把米切尔夫人一个人留在狼镇。” 他说的是实话,斯佳丽想念母亲,爱伦也想念子女,就当接爱伦到热沃丹暂住也好。 卡曼轻哼一声,踩蹬上马:“我不会让你得知任何关于神术的秘密,趁早死心。” “你放心。”温特斯一语双关。 温特斯回想起施法者之父安托万洛朗的伟业,态度一如既往乐观:守着一位神官还怕撬不开口?再者,谁说非得要卡曼“主动开口”才行呢? 返程的路上,温特斯与卡曼并肩骑行,他轻轻用针戳卡曼:“教士的派遣不是得经过教宗同意?” 卡曼艰难辩解:“我本来也不属于狼镇教堂,狼镇教堂的正式主祭是安东尼神父。我的行动比较自由。” “你走了,狼镇的信徒怎么办?” “我会写信给大区主教,再从热沃丹派一名教士。” “那你打算接受热沃丹大教堂了?” “我不是去当热沃丹主教的” 问着问着,卡曼开始装聋作哑。无论温特斯如何用针戳他,他都一律无视。到最后卡曼干脆不骑马,而是躲进学员的马车里,彻底回避温特斯。 “未能体验抑制型神术。”温特斯颇为遗憾在他的法术书上记录着,他咬着羽毛,又写下一条记录:“致死型神术需要用更安全的测试方法。” 萨木金那边的情况也很有趣。 劳役营的俘虏原则上有两个去向:继续服刑和接受赦免。 而接受赦免的俘虏里面其实也可分成两类,像伊万以及前宪兵军士古拉希这些热沃丹人,他们自然是想回热沃丹、回到家人身边。 这不,两人已经约好结伴回家,路上也有个照应。 还有许多俘虏是无地农民出身,他们不是热沃丹人,也不知道家人如今身在何方。 “您带上我吧,萨木金长官。”一名叫黎曼的俘虏找到萨木金,可怜巴巴地乞求:“我没地方可去,也不知道上哪能弄口吃的。眼看就要入冬,我真的没地方可去求您带上我,让我继续在您这做工。” 萨木金曾经也是无地农夫,他无言看着黎曼粗麻衣服下面隐约可见的圣徽烙痕。 “蒙塔涅保民官以前总对我说会有出路的。”萨木金拍了拍黎曼的肩膀:“我去向保民官大人申请。告诉大家没有地方可去,就都留在我这里,以自由人的身份。” 温特斯离开了,萨木金也离开了,但狼林监狱的事情还没完。 温特斯走的第二天,前少尉亚当便被带去砍树。 秋风寒凉,砍树辛苦。亚当手脚上还戴着镣铐,胳膊很快就高高肿起来。伐木工生涯第一天,他咬牙坚持。 然后是第二天和第三天。 第四天,埃佩尔给巴德捎话,请巴德将亚当调回来编筐。 亚当也开始学编筐的时候,温特斯正好回到热沃丹。 “怎么样?”温特斯与梅森学长来了一次贴面礼:“出什么事了吗?” “能出什么事?”梅森学长笑着回答:“都好好的。铁峰矿那边已经刨出两三吨矿石,卡洛斯和绍沙正在忙什么焙烧?好像是叫这个。肖恩兄弟的砖也烧得很顺利。要不是卡洛斯坚持等你回来才肯开炉,下一步我都替你干好了。” 温特斯听完,恨不得使劲亲梅森学长一下。 他再次熊抱学长,几乎是热泪盈眶:“我就知道只有您能靠得住!” 梅森被勒得直咳嗽,无奈地笑道:“不过还有个事得你亲自处理白山郡那边派人过来了。” 第四十一章 盐铁 安全起见,温特斯不应与任何敌人当面接触。但白山郡的信使身份特殊,温特斯不能不破例光头盖萨派来一位温特斯的直系班长,巴拉茨尤萨斯。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学长的授衔仪式上,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年过去。 短暂的寒暄过后,学长直说来意:“盖萨上校想要回他的马。” “不行。”温特斯干脆回答。 “你大概不知道。”学长无奈吁叹:“我这位上校长官也很喜欢钱。” “也?”一丝地域歧视的味道被温特斯嗅到。 “没人不喜欢钱,所以我不是来找你白要。”学长轻描淡写揭过,郑重告诉温特斯:“你手上的马,盖萨上校可以拿出物资交换只要你同意。” “秘密协议?”温特斯心思一动。 “当然是秘密的。” “拿什么换。” “你们要什么?”学长反问。 “你们有什么?”温特斯原话奉还。 双方无法互信,谈话一时间陷入僵局。 “行了。咱们不用继续试探。”学长爽快地说:“我实话告诉你,白山郡不可能拿粮食、武器、弹药这些军资和你换马匹。但是我们有一样东西,你们很需要。” 温特斯不置可否。 见温特斯没反应,学长也不打哑谜:“不是别的,是盐。人没有马可以活,人不吃盐却会死。没有足够的盐,这批马你也养不好。 白山郡将继续封锁安雅河,从正常渠道铁峰郡不会得到任何食盐供应。但是我们可以单独提供盐给你。你拿着盐,在铁峰郡里能当硬通货使。” 温特斯惊讶诧异,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别的呢?” “你想要什么别的,可以再商量。你想要钱的话,也不是不行。” “新垦地军团的马场。”温特斯轻笑着说:“军团还没来找我要,倒是盖萨上校急得不行。” 巴拉茨学长没有接话。 “容我考虑一下。”温特斯起身告辞:“您先在热沃丹住几天。” “沃辛顿少尉还活着吗?”学长突然开口问。 沃辛顿就是带着一支百人队追赶温特斯,结果反被俘虏的白山郡军官。 温特斯据实回答:“他活着,而且很好,放心吧。” 离开巴拉茨学长所在地,温特斯直奔他的住处单身军官的联排寓所。 在凯瑟琳的惊呼中,温特斯径直闯入安娜的卧室。 见面第一句话,温特斯问:“家里没盐了吗?” “嗯?”小睡的安娜被吵醒,尚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晕乎乎地认出床边的人是谁之后,安娜高兴地伸出双臂:“你回来啦!” 此刻的安娜如同还没断奶的小猫咪一样可爱,比起平时的沉静矜持反差太过强烈,任凭谁也要被激发出无限的保护欲望。 温特斯忍不住抱起小猫,又问一遍:“家里真的没盐了吗?” “我不知道呀。”安娜倚在温特斯肩上轻轻揉着眼睛,小声嗔怨:“你还没说想我呢。” 凯瑟琳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羞得转身就走。 事情还是得找相关的人,于是温特斯叫来军官寓所的厨娘,直截了当地询问:“厨房还有盐吗?” “有的,大人。”厨娘是位很健硕的妇人,木讷地回答:“还有好几罐呢?” “市面上还能买到盐吗?”温特斯追问:“价格又如何?” “还能买到,不过一直在涨价来着。”厨娘长得很壮,圆脸宽肩膀、腰身粗壮,但越说话声音越小。 安娜悄悄碰了碰温特斯的靴子。 心有灵犀一点通,温特斯尽可能地微笑:“什么时候开始涨的?已经涨多少?” “就不久前才开始涨价。”雇主的表情陡然发生变化,令厨娘有些摸不着头脑:“具体涨多少我也不知道我提前买了好几罐。” 继续问也没问出更多有用的,安娜打开首饰匣拿出一枚银戒指感谢厨娘,后者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温特斯的情绪低落下去。他撑着额头,眉心又不自觉皱起:“我还是得亲自上街看看才行。” “怎么啦?”安娜拉住温特斯的手。 温特斯便把白山郡和盐的事情讲给安娜听。 “没有盐了?我我不知道。”安娜也很惊讶,她认真地说:“确实该上街看看,当面问问买盐的人和卖盐的人。” “我这就去。”温特斯抓起上衣和佩剑。 “盐是一门很大的生意,我不了解。”送温特斯出门的时候,安娜犹豫地提醒爱人:“但如果大家都害怕涨价断货而急着买盐,商铺里有多少盐都会被抢空的。” “我知道严重性。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温特斯轻轻握了握爱人的手,出门离开。 当天稍晚一些时候,温特斯和梅森、安德烈、莫里茨在驻屯所的会议室见面。 巴德在外安顿流民,堂胡安打未归,决议会目前就剩他们四人。 温特斯告知同伴们白山郡方面的提议。 “威胁咱们?”安德烈勃然大怒:“他不卖更好!冬歇的时候把军队召集起来,打过安雅河去!我倒要看看光头佬有什么本事!” “抢也是个办法,先当备案记着。”温特斯笑着说:“其实比起以盐换马,白山郡愿意交换这件事本身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看起来,新垦地军团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嘛。估计是亚当斯将军墙头草的姿态,搞得各郡跟他也有些离心离德。” 莫里茨漫不经心瞥向温特斯,却发现温特斯也在看着他。 温特斯摊开双手,无奈向老长官解释:“实在没法子就只能抢像赫德部落那样。” “我只是有点好奇。”莫里茨哂笑:“别理睬我,你们说正事就好。” 会前温特斯先是找到老普里斯金,通过老普里斯金召集热沃丹盐商调研,对盐的事情他已有大致了解: 铁峰郡确实不产盐,吃盐全靠从隔壁的白山郡买。两郡虽然只隔着一条安雅河,但自然禀赋却是天差地别。 铁峰郡仅有一些农夫们口中的“咸地”。咸地土性不好,既不能种庄稼、又不能熬盐,最大的用处就是农闲时可以带着牲畜过去“舐地”。 白山郡则坐拥上等盐井,卤水镇产出的井盐供应着整个新垦地行省。盐被称为白色黄金,白山即为白色黄金之山。 简要说明之后,温特斯总结道:“白山郡那边确实是在赤裸裸地威胁我们。” “不仅如此。”一直沉默的梅森学长突然出声:“新垦地是军管行省,食盐也是军管。盐商得先给枫石城缴税,然后才能到卤水镇买盐,其实就是变相抽人头税。” “不能从外面买盐?”安德烈急着问。 “军团不许外面的盐进新垦地。”梅森长长叹息:“我以前管的劳役牧场就有很多私盐贩子,最轻判的都丢掉一只胳膊盐不光是盐,它还是军团的钱袋子。” “那他妈更得打他了!”安德烈一拍桌子,瞪着眼睛看向温特斯:“干吧!一不做二不休,把白山郡也打下来!” 梅森又叹了口气:“不行。” “为什么不行?”安德烈又瞪向学长。 “没有粮食。”梅森也摊开本子,愁云满面开口:“热沃丹的仓储大部分都交给巴德去安置流民。粮仓里剩下的储备根据我的计算不足以撑到明年夏收。” 安德烈呆呆愣住。 梅森问安德烈:“你知道青黄不接是什么意思吗?” 安德烈摇头。 “没关系。”梅森拍了拍学弟肩膀:“过几个月你就知道了。” “之前不是说维持最低限度食物供应能撑到明年粮食下来吗?”温特斯也有些讶异:“怎么又不够了。” 梅森学长慢条斯理地回答:“之前勉强是够的,再添一千三百多张嘴就不够了。” 温特斯瞬间醒悟是俘虏,沃涅郡的俘虏。 农业的底层逻辑很简单有播种才有收获。 虽然没有统计数据支撑,但温特斯敢断定大批雇工、佃农逃难已经导致新垦地的粮食总产量骤跌。 眼下局面尚能维持,一是因为自耕农普遍还守着土地;二是因为庄园本就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三是因为上一季度的存粮还没吃光。 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大饥荒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饥荒会进一步加剧动荡,到那时自耕农也得逃难,接下来就将是更大的饥荒黑到看不见一丝光。 本着“给大家找活路”的质朴想法,温特斯想要让流民重新回归农业生产。 然而疯牛已经跑出牢笼,正在横冲直撞、践踏大地,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关回去的? 撒手不管流民,温特斯就只需要喂饱一千五多名士兵和军属,凭热沃丹的仓储绰绰有余,但他决定干一把大的。 所以从他决定扛起更多责任那一刻起,新政府的财政就在向着破产的终点一路狂奔。 温特斯不得不勒紧腰带过日子。 全军上下不分等级,一律按人头定额分配食物。配额有限,胃口再小的人也只能吃六分饱。至于流民营,那边人均得到的粮食就更少。 所有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流民和士兵不仅要耕地播种,还要想方设法搞吃的:挖野菜、采野果、捕鱼、狩 因此堂胡安一出去打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温特斯也从不回家用餐,都是留在驻屯所与部下们开伙。 唯一的好消息是温特斯已经彻底麻木。之前一睁眼三十几人吃喝拉撒时,他每日忧心忡忡;如今一睁眼两万多人吃喝拉撒,他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按照梅森学长的估算,通过压低消耗速度,现有仓储应该能坚持到明年夏收。等到夏粮收获,境况就能大大好转。 也只有等到新政府真正收上粮税,这个小、贫穷但顽强的政权才算是踏入正轨。 但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胡安学长痛痛快快打出一场大捷,他打得很过瘾,无形之中却在粮库底下又划开一千多个小口子。 俘虏也是人,而且全都是能吃能喝的成年男子。 粮食,不够了。 会议室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闷,连莫里茨的眉宇间都不自觉挂上愁绪。 “都板着脸干嘛?”温特斯爽朗大笑:“咱们是在顶着海啸把浪推回去。有困难很正常,没有困难才不正常。正是因为难,收益才大!等到明年粮食收获,现在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温特斯使劲咧嘴笑着:“不要皱眉。我们成天沉着脸、皱着眉,让战士们怎么想?他们只会更担心。所以要笑,不能愁。” 梅森无奈叹了口气,解颜而笑。 安德烈却是哭笑不得:“你就别笑了,你笑起来比皱眉还吓人。” “话是这么说,但缺粮的问题总得解决,还有盐的事。”梅森正色道:“不然真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就得乞讨去。” “怎么解决?那他妈还用说嘛?”安德烈呲牙笑着:“抢!” 莫里茨剧烈咳嗽起来,使劲捶打着胸膛。 “你们别拿我说得不回事!我也是仔细考虑过的!”安德烈委屈至极:“只要肯下手抢,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而且抢来得多快?辛辛苦苦地攒呀、攒呀攒到最后也就两百多匹马。抢呢?一口气就抢到上千匹!不比刨土种地轻松痛快?” “没错,说得对!”顺毛捋烈马的工作,温特斯已经很熟练:“我这就记下来备用方案。” 安德烈气呼呼地坐下了。 梅森摆弄着羽毛笔,沉吟道:“粮食的事就两条路可走,开源或是节流。节流是不可能啦,再节流大家都得饿死。” “还是能节流的。”温特斯打定主意,下了狠心:“等秋耕结束就把沃涅郡的俘虏沙汰一遍,太老、太小、太弱的俘虏统统放走,让新垦地军团去头疼吧。” “放回去?”安德烈瞪起眼睛:“我看不如都杀了!他们可知道咱们的内情!你现在放他们回去,明年他们就会提着武器再来打咱们!” “有利有弊。都杀掉,明年来的敌人就会更加拼命。还是每人发一点路费放走吧。” “还要发路费?”安德烈失笑。 “放俘虏回去,对俘虏而言不一定是好事。沃涅郡照样缺粮食,老弱病残就算回去也可能会被饿死。”温特斯叹了口气:“我建议我们举手表决。” 安德烈有些不耐烦:“表决?搞这么麻烦干嘛?你说要放,我还会反对吗?那就放掉。” 但温特斯坚持要举手表决。 最后的结果:神秘男子A弃票,温特斯、安德烈和梅森都同意。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 “至于开源。”温特斯苦思着说:“打、捕鱼这些事情,各军村、农场都在做。冬天要来了,没什么可采集的。说来说去,还是得买粮食。” “从哪买?”梅森疑惑地问。 “从自耕农手里买。先在铁峰郡买,再去沃涅郡买。”温特斯轻敲桌面:“萨木金就搞得不错。” 温特斯仔细讲了萨木金是如何组织囚犯劳动,用产出的鞋、筐去各村庄换吃的事情。 铁峰郡的自耕农手上有没有粮食? 有! 秋收刚过,怎么可能没粮食? 旧驻屯所刮得越狠,农民藏得越厉害。没藏好的农民都已经离家逃难,剩下自然都是手里有粮的农民。 温特斯不愿强征,也不想强征。过去一年里,征收队与农民的“捉迷藏”已经将征收成本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今年秋天许多自耕农甚至不再在原有的土地上耕种,而是跑到那些未登记的荒沟里开垦他们已经被逼成惊弓之鸟。哪怕温特斯发布公示表态不会强征粮食,农民也不信。 不能强征,那就只能交换。农民的需要交换很多东西,他们也乐于交换。 “盐和铁。”温特斯重重地说:“农民没法生产这两样东西,所以他们最想要这两样东西。” “盐?”安德烈瞪起眼睛:“你要把马还回去?” “当然不!”温特斯哈哈大笑:“落进老子口袋里,怎么可能给他还回去?他做梦!拿马换盐就是喝毒酒解渴,他以为我走投无路,那我还非得凿出一条路不可!” “那怎么办?” “没盐,重点就得落在铁上。” “铁峰矿?” “没错!”温特斯看向梅森学长,目光如炬:“学长,宜早不宜迟,咱们明天就开炉冶铁。不管能不能成,先敲出第一锤子再说!” “没问题,我这就去准备。”梅森一直静静听着两位学弟对话,还是忍不住提醒:“但是盐的事情,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铁峰郡终究不产盐。” 温特斯语出惊人,轻松地说:“其实盐的事情,我倒真的不是很担心。找你们之前,我就已经解决了。” 梅森、安德烈和莫里茨齐齐望向温特斯,神情错愕。 “我和小狮子聊了聊。”温特斯也不卖关子:“安德烈、学长,你们还记得冥河西岸那些牛羊舔舐的岩盐吗?” 去年打仗的时候,帕拉图远征军刚过冥河,帕拉图牧羊人便急吼吼把牧群赶到冥河西岸,就是因为西岸有岩盐。 温特斯把玩着小刀,神清气爽地说:“我找热沃丹盐商谈话的时候,他们告诉我除了从白山郡买军盐,过去还有一条从赫德荒原走私岩盐的路子。 商队带着货去荒原贸易,再驮着盐回来。后来帕拉图陆军下狠手封锁赫德诸部,这条路子也就被掐断了。” 多亏老普里斯金市长出力,否则盐商绝不会告诉温特斯这些隐秘的事情。 “笑着说话果然有用。”温特斯总结,使劲挤出笑容:“一定要多笑。” “岩盐?”安德烈发愣:“牛羊能舔。人能吃吗?” “赫德人就吃岩盐,小狮子说的。”温特斯理所当然地说:“赫德人能吃,咱们就能吃。盐砖在赫德诸部还是一种货币呢。” 安德烈长长舒一口气,不把马交出去他怎么都行。 “赤河部白给我们岩盐?”梅森微微眯起眼睛。 “当然不。”温特斯叹了口气,无奈苦笑:“我们拿铁换。” 梅森的表情变得严肃,他低沉地问:“那不等于是在给狮子镶铁牙?赫德人可不和我们一条心。赫德人占据铁峰山几十年,怎么可能不知道铁峰矿?但小狮子和你提过一句吗?” “我明白的,学长。两杯毒酒摆在面前,一杯喝下立刻就死,另一杯喝下慢慢死。”温特斯轻轻摇头:“还是得喝慢性的,活着才有机会。” 梅森也忍不住重重长叹:“是啊,活下去才有机会。” “其实,老铁匠波尔坦先生有个好办法。”温特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说铁峰矿的铁料不好、发脆,锻兵器很难,但是铸成铁锅正好。没必要卖钢给赫德人,卖锅就行。” “赤河部能同意?”梅森哑然失笑。 “谈生意,要谈嘛。”温特斯一摊手,笑谑道:“他们的岩盐不卖给我们,也没有别的卖家。我们自己都没有钢,又哪来的钢给赤河部?就这玩意,爱要不要。生意做不成,那我们大不了去白山郡抢。” “就应该直接去抢!”安德烈一下子来了兴致。 “你和小狮子说了吗?”梅森问温特斯:“锅的事情。” “还没说,就说要用铁和他换。他反正是蛮高兴的。”温特斯长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冶出来铁才行。要是没有铁,我们就真得改名叫铁峰部,再涂个花脸,去白山郡找光头佬打草谷了。” 梅森也长叹:“是啊,说到底还是要有一门支柱产业才行。” “没事,别愁。”温特斯展露笑颜:“现在不比咱们只有五六镇子的时候强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盐和铁的事情都解决,应该就直接散会,但温特斯不让安德烈和莫里茨走,非要继续开会不可。 “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开会吗?”安德烈忍不住问温特斯。 “再坚持坚持。”温特斯拿出庄重的语气:“我觉得盐这件事暴露出两个问题,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什么问题?”安德烈抢白:“问题是没盐?” “第一个问题。”温特斯一字一句地说:“铁峰郡目前无法在脱离外界的前提下独立生存,很多东西都要从外面购入。新垦地军团已经在封锁我们,只是时间尚短,还没能显现出威力。” 梅森猛地坐直身体,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本以为温特斯是想闲聊两句,没想到会说起这些。安德烈也不再嚷嚷要走。甚至莫里茨都睁开眼睛,好奇听着。 “铁峰郡所需求的各种物资,凡是能自行生产的,就要想办法自行生产。凡是不能自行生产的,那就去贸易、走私、去抢。”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安德烈咂嘴道:“左右不过这么回事。” “第二个问题。”温特斯轻轻拂着刀刃:“我们这个军人政府,不知道老百姓需要什么。盐在涨价,可直到被敌人提醒我才发现。这说明我们的眼睛、耳朵都是堵着的。得打开才行,不然即便解决盐的问题,还会有其他问题冒出来。” “怎么打开?”梅森问。 “我有一个粗略的想法把热沃丹的商人还有各镇的农民召集起来,听听他们的需求。过去,领主特别荒淫无道的时候,老百姓会请愿开诉苦会,我们也可以开嘛。”温特斯笑着说:“不过诉苦会不太好听,就叫协商会,怎么样?” “那不就是郡议会嘛?” “也不是,郡议会有权力。但我现在不想分权出去。咱们表决吧。” 照样,还是一票弃权,三票通过。 “不光要听老百姓说什么。”温特斯摩挲着下巴:“也得告诉老百姓我们想说的。安德烈,记得鹿角镇的邸报吗?” “马场不就是邸报上看来的吗?”安德烈回答。 “我想在热沃丹也办一份邸报也不一定要叫邸报,就是定期通告,贴到各村镇去。海蓝有一伙情报贩子,专门卖手抄的海蓝小报,仿照着他们来搞就行。” 温特斯快意大笑:“不光要取得胜利,也要让更多人得知我们的胜利嘛。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在为他们争取利益才行。” 安德烈惊慌失措地摆手:“随你便,你别让我写就行,随你便。” “学长。”温特斯一把握住梅森的手:“我知道,您是最靠得住的人。” 梅森不动声色抽出手:“舞弄墨我也不会呀” “中校?” 莫里茨已经睡着了。 “你们都?”温特斯一拍桌子,气得不行:“我去找巴德!” “巴德的事够多了,又离这么远,哪顾得上热沃丹。”梅森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你还是自己来吧。” 小狮子很快得到温特斯的开价。 “小狮子,你哥要不要铁锅?”温特斯兴冲冲拉住小狮子的手:“加钱,铁炉子也给你搞出来!” 白山郡的巴拉茨尤萨斯学长也很快得到温特斯的答复。 温特斯抱着一副马鞍,痛哭流涕地告知学长:“您说的没错,没盐,确实养不起好马。所以我忍痛下令把马都给宰了。这副鞍子您拿回去给光噢不是,给盖萨上校拿去留个念想吧。” 一天之后,在安雅河东岸焦急等待的光头男子终于见到返回的信使。 “我的马怎么样?”盖萨上校急不可耐地问巴拉茨:“他答不答应?” 巴拉茨取出一副马鞍,哭笑不得:“那小家伙胡扯一通,就是不答应。” “好说好商量找他换,不答应。”盖萨气急败坏:“他想逼着我动手抢吗?” “那倒也不是。”巴拉茨咂了咂嘴:“那小家伙问您有没有别的想换的,烟草、甜菜、麻油,存货有限、量大从优。” 巴拉茨最后补充道:“秘密协议。” 第四十二章 熔炉 天气正在转凉,生气闭蓄,草木枯黄。 不仅是普通人逐渐不愿出门;遍体鳞伤的红蔷薇与蓝蔷薇也各自休兵,返回巢穴舔舐伤口、积蓄力量,以待来年。 满目疮痍的帕拉图终于得到短暂的喘息机会,人们缝补衣装、准备冬储,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安宁与祥和。 而在帕拉图西南边陲,偏僻贫瘠的铁峰郡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打着绿色旗帜的传令骑兵正在前往各个村镇,送去第一期通讯公告。 第一届铁峰郡协商会议也在紧张筹备当中。 流民农场和军屯仍在争分夺秒整地、播种。眼看就要入冬,天长越来越短,大家反而干得越来越凶。 耕畜累得扛不住,那就用人轮班拉犁;白日不够用,那就夜里点起篝火继续。 人类的心态总是很奇妙,机会一点点变得渺茫,人们反而更加不愿撒手。若是单论干劲,秋耕开始那段日子可是远远不如最后这几天。 流民和授田士兵正发狂一般猛干,旧自耕农则来到一年当中最惬意的时光。 自耕农的越冬小麦、大麦和黑麦多是九月末、十月初播种,如今长势喜人。 麦苗成群结队破土而出,农田里绿油油一片,好似刚刚修建过的草坪,给秋冬交际的时节添上一抹难得的生机。 事实上,自耕农的麦田处于巨大的危机中。 问题并非出在长势不好,而是长得是在太好了。今年是暖冬天,部分播种早的麦田已经开始拔节。 等再过几天,到了真正降温的时候,拔节早的麦苗全都要被冻死。 法尔默老人温特斯从狼镇请回的“农业顾问”对此忧心忡忡。 对策? 温特斯没有,但是他知道哪里有。 他已经第一时间派出信使,召集附近各村、镇的种粮大户来热沃丹商讨对策。 “大人,要是大家都想不出好法子怎么办?”法尔默老人依然忧心如焚。 “没事的,老先生。”温特斯已然是债多不愁,他说笑道:“真到闹饥荒那天,我还有安德烈亚切利尼呢。” 帝国历559年10月30日,温特斯返回热沃丹第二天,一个平凡又特殊的日子。 平凡,因为今天太阳照旧升起、也将照旧落下。 不平凡或许值得隆重纪念,因为就在今天,温特斯将正式开炉冶铁。 经过梅森学长、窑匠兄弟以及从热沃丹泥瓦匠的辛苦努力,高炉已经竣工。 冶炉选址在铁峰山上的一处平坦台地,远离人烟又离矿坑很近,便于获取矿石。 按照卡洛斯的要求,炉体以双层耐火砖修砌,高度超过四米。远远望上去如同一樽巨型长颈插花瓶摆放在山腰。 若非卡洛斯坚决要等温特斯回来才肯点火,梅森学长早已进行到下一步。 “牛我都替你吹好了,放心大胆去干。”即将要动真格的,温特斯大笑着,使劲拍打小铁匠后背:“怕个什么?抬头挺胸!” 卡洛斯上牙直打下牙,他费力地吞咽口水,拼命点头。 人人都能看出来,小铁匠已经紧张到极点。 卡洛斯提前三天斋戒,今晨还特意洗过澡、换上一套新衣服。而且他不允许任何人说“熄灭”、“失败”这些词,谁说就跟谁急。 诚实来讲,温特斯对小铁匠的本事没抱太大希望。 若是小铁匠哥哥贝里昂说“能行”,温特斯敢毫不犹豫压下全部筹码; 可是卡洛斯索亚嘛光看他能和瓦希卡这种大聪明一见如故,温特斯就有一种不祥的直觉。 但他真心盼望着小铁匠能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直觉是错的。 开炉冶铁是一件真正的大事,锻炉乡的铁匠们得知消息,都想来开开眼界。 不仅是铁匠,热沃丹有地位的市民们乃至小狮子都想来一探究竟。 温特斯没同意,全都搪塞了回去。 尤其是亦敌亦友、敏锐聪颖的小狮子,虽然温特斯有些愧疚,但还是坚决要求胡安学长带小狮子去打。 一方面他不想泄露技术秘密;另一方面,温特斯不想丢人现眼。 所以“点火仪式”非常冷清,参加者仅有寥寥几人。 梅森学长兴冲冲地来了,安德烈被学长一并拉过来。 莫里茨不在,生命之水近来断供,中校先生整日无精打采、易常焦虑,而且他也不喜欢公开露面。 除了四位军事保民官,就只有铁匠翁婿波尔坦和绍沙在场。 回到热沃丹,温特斯立刻上门拜访波尔坦老先生,请后者做他的顾问非正式、没头衔也不会登记在案,正合老铁匠的心意。 同样受邀成为顾问的人,还有波尔坦的老对头,烟草商兼市长老普里斯金。 再加上从狼镇请来的农夫法尔默老先生,温特斯有了一个小小的顾问团当然,唯一指定首席顾问当然是“蒙塔涅夫人”。 老铁匠曾许愿,希望能从窗户看到冶炉的黑烟。温特斯更进一步,直接请老人来参加点火仪式。 老铁匠欣然应允,先坐马车后坐担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来到铁峰山脚下这也是老人八年来首次离开热沃丹。 对了,还有卡曼。 年轻的司铎此刻正一手捧着金钵,另一手拿着小扫,不情不愿地给高炉施撒圣水。 帕拉图人对“赐福仪式”有一种病态的热爱。人可以赐福、武器可以赐福、农具可以赐福反正泼点圣水总没有坏处。 于是温特斯给卡曼讲了好一番大道理,生拉硬拽把卡曼带来给高炉开光。 只见卡曼漫不经心淋了两下,钵中剩下的圣水往炉壁上干脆一泼,回到温特斯身边:“行了,完事。” “不诵几句经?”温特斯眨着眼睛。 “诵经?我再给你刻个圣徽上去好不好?”卡曼现在是一点就着:“哪本经书和福音管烧火,你告诉我。” “行,那就这样。”温特斯也不强求:“这件事若是能成,铁峰郡百姓将获益不尽。谢谢,卡曼先生。” 卡曼抿着嘴唇,死死盯着温特斯看了好一会,赌气似地扭头回到冶炉旁,扶着炉壁施按手礼,口中念念有词。 前置工作卡洛斯早已准备好。木炭在炉腔里的整整齐齐码成漏斗形状,只等温特斯点火。 温特斯也不准备“讲两句”,待卡曼的赐福仪式结束,他缓缓闭上眼睛,进入施法状态。 再睁眼时,他手上的火把“噗”地一下腾起火苗。 在众人的注视下,温特斯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两头牛悠然咀嚼着半消化的草料,不紧不慢地拉动风箱。 随着源源不断的空气鼓入炉腔,木炭逐渐烧到炽红,站在几米外也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 见火候已到,卡洛斯从上方,往高炉里填入初炼铁矿和石灰石。 从旧矿坑中开采出的原矿石经过筛选、焙烧、粉碎和清洗,便能得到初炼铁矿卡洛斯这样称呼。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漫长枯燥的等待中,只有暗红色的炉渣和少量金黄色的铁浆落入炉底。无论卡洛斯如何虔诚祈祷,就是不见铁水流出来。 卡洛斯急得发疯,梅森学长也颇为失望,安德烈已然不耐烦。 温特斯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压根就没指望能一次成功。 “你小子非要等我回来才开炉。”温特斯对小铁匠打趣道:“难道是怕我不在,梅森上尉揍你?” 卡洛斯马上就要当场哭给温特斯看。 “阁下,留索亚先生在这里就好。早年我们用块炼炉的时候,一开炉就是一整天,没这么快。”老铁匠波尔坦很淡定。 他向温特斯提议:“您没必要在这里等着,不如我陪您去一趟锻炉乡,给您介绍几位我的老伙计,如何?” 温特斯觉得老人家说的没错。成与不成,明天都能知道结果,干等着也没用。 “那就有劳您。”温特斯笑着点头。 梅森学长抱着好大希望过来,听说明天才能出结果,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那我先回去了。”梅森学长没精打采地告别:“马场那边在组织人手割草,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安德烈也要走。 听到“马场”这个词,温特斯急忙拉住学长:“您就陪我去一趟锻炉乡,马场那边的事情不急这一天。” 说着,温特斯无声给安德烈一个眼神。 安德烈会意,立马改口:“就是!就是!去锻炉乡找找。那边说不定有人懂铸炮呢!” 不让梅森学长走,其实是因为他俩到现在还没敢和学长提起关于马场主官的事情,眼下正是好机会。 安德烈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梅森更加痛心:“我问遍了,锻炉乡没人懂铸钟铸炮。” “万一是他们藏着掖着呢?”温特斯拉着学长不放手:“有波尔坦先生陪我们去,他们的态度会不一样的。” 梅森叹息一声,无奈地答应下来。 一行人前往锻炉乡,留下卡洛斯带几名小工守着高炉。没人围观监督,卡洛斯终于松一口气。 锻炉乡就在铁峰山脚下,紧靠着圣乔治河,离高炉很近。 在路上,老铁匠波尔坦跟几位保民官聊着关于冶铁的大事小情。 “冶铁的原理其实很简单,把木炭和铁矿放在一起,点火烧就好。”老铁匠波尔坦靠坐着,提到冶铁就神采奕奕:“从我知道最早的时候开始,铁匠就是这样干的。” “听起来越简单。”温特斯有点感慨:“做起来可能就越难。” “没错。”老铁匠拊掌大笑:“同样是铁和炭放在一起烧,有人能炼出上好海绵铁,有人能炼出钢,有人却只能弄出一捏就碎的焦黑疙瘩。冶铁不难在原理,而在于工艺也就是秘方、经验和过程。” 紧接着,老铁匠波尔坦又聊到块炼炉和卡洛斯的高炉的区别。 块炼炉之所以叫“块炼炉”,就是因为它是“一次炼出一大块铁”。 “铁这东西没有脚,不会自己走出炉子。”老铁匠努力比划着:“所以用块炼炉的话,每炼出一炉铁,就得把炉墙拆开一次,取出铁再砌回去。” 梅森一下子来了兴致:“就不能把铁熔成水像青铜和黄金那样,让它自行流出来吗?” 能熔铁水就能铸炮,学长的思维很直接。 “做不到,块炼炉的炉温不足将铁熔成铁水。铁不是黄金、青铜,熔起来困难至极。像我们这等普通铁匠用的锻炉,也就能让铁稍微变软一点。距离熔铁水可还远得很。” “炼铁的过程中铁没被熔化?那铁是怎么炼出来的?”温特斯好奇地问。 “呃其实我也不知道。”老铁匠波尔坦有点尴尬,苦笑着回答:“铁匠能冶铁,但为什么铁矿和炭放在一起烧就能出铁?没人知道。为什么铁被烧会变软?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魔法吧。” 温特斯大笑不已。 老铁匠波尔坦建议梅森:“铸远比锻难。随便哪个铁匠都能锻,但懂如何铸的铁匠少之又少。如果您想铸炮,最好还是用青铜。” “可我上哪找铜料去?”梅森有些失望。 “猪耳朵做不成丝钱包。”老铁匠爱莫能助:“没有草,就没有砖。” 梅森重重叹了口气。 “都会有的。”温特斯宽慰学长:“大不了从外面买铜料回来。” “不过。”老铁匠波尔坦的语气犹豫不定:“有小道消息说,北面的皇家铁匠发明了一种能够烧铁成水、浇铸的法子。有人管那种铁叫铸铁。只是传言,具体是如何做到的我也不清楚。依我猜想,应该要用很厉害的冶炼炉才行。” “真的?”梅森惊喜不已。 “不知真假” 许久没吭声的安德烈突然闷闷开口:“刚才那座炉子能不能搞成都不知道,您就别琢磨什么铸铁这种见不到影的事情啦。要我说,还是趁早考虑炼不出来铁该怎么办” “回去再研究。”温特斯语气轻松,他向老人家请教:“您还是继续给我们讲讲冶铁炉的事情。” 老铁匠波尔坦诚恳地回答:“其实我也不懂高炉,否则我一定亲自帮您操办。索亚先生冶铁一板一眼、有章有法。就算不是行家,也是跟行家学习过。初见面时,我对索亚先生只有一成把握,现在至少有五成。” 老铁匠嗟叹道:“索亚先生虽然年纪还小,但本事已经远胜于我。我这一辈子嗨,算是白忙活。” “怎么会呢?”温特斯笑着摇头:“依我看,小索亚先生的冶炉是搭了起来,但问题还在后面呢。” “说来说去,高炉到底是什么东西?”安德烈打着哈欠:“刚才那座砖塔就是高炉?感觉也没什么嘛?” 老铁匠波尔坦又给安德烈说明一番。 简要来说,块炼炉就像一个杯子,顶端开口用于投料。用一次就得拆一次,然后再装回去; 高炉则是一个带水龙头的杯子,上面投料、下面出铁,可以持续不断地冶炼。 老铁匠用了一个粗俗却形象的比喻:“高炉就像一个人,上边不停地喝水,下面不停地撒尿。块炼炉则是一次喝一大杯水,一天尿一次,当然比不过一直喝、一直尿。” 安德烈笑得车厢都在跟着发颤。 “等秋耕结束,把路重新修一下如何?”温特斯若有所思:“按军团大路的标准修,修成硬面固治道。” 老铁匠波尔坦身体不便,只能坐马车。温特斯想要多向顾问请教,于是也坐马车,他还拉上了安德烈和梅森学长。 车厢不算小,但装进三名军官便很拥挤。温特斯和安德烈顶着膝盖,难受极了。 而且热沃丹和锻炉乡之间路况很差,一路颠簸得厉害,倒是唤醒了温特斯的修路执念。 “冬天修路?”梅森下意识地问。 “也就冬闲有时间。” “人手恐怕不够。” “一点点来,暂时只修热沃丹到锻炉乡。剩下的路有时间再慢慢修。”温特斯扶着额头:“大事小事千头万绪,乱得像线团。咱们就一项一项来吧。” “那差不多。”梅森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些不对劲:“谁来修?” 梅森看向温特斯,温特斯默默看向窗外; 梅森又看向安德烈,安德烈也默默看向窗外。 “炮兵科为什么叫炮兵科?”梅森神情复杂,嘟囔着:“我看就该叫杂兵科!” “学长,您不妨想想看。”温特斯一本正经地狠拍马屁:“全军从上到下,除了您,还谁有这个能力?” “就是。”安德烈同样义正词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行啦,少捧杀我。这事我管了。”梅森长叹一声:“但我有个要求。” “您尽管说。”温特斯正色坐直,毕竟学长很少主动提要求。 “找点铜料来,我不信搜遍铁峰郡凑不出百公斤铜料。”梅森也看向窗外:“铸不成大的,先铸个小的玩玩吧。再不放两炮,手艺又要荒废了。” 温特斯坐着马车去锻炉乡时,热沃丹会计学校的学员们正在上他们的第一堂课。 没有纸笔,学员们每人带着一块浅方盘,盘上撒着细沙,用木棍在细沙上勾勒; 没有教材蒙塔涅夫人还在编写; 没有职业的老师,讲课人是从普里斯金商行请来的最资深的记账员。 也没有专门的场地,所以暂用市政厅的议事堂作为教室。 按照蒙塔涅夫人的安排,第一堂课上既不教算术,也不教读写,而是讲“复式记账法”的逻辑。 “老师”嗓门有点放不开,磕磕绊绊地讲着:“复式记账法其实很简单,左边一栏、右边一栏,一栏记支出、一边记收入” 这位资深记账员已经年过半百,然而直视数十人的双眼授课还是头一遭,难免紧张。 议事堂是双层建筑,一层是市民辩论、议事的场所,二层给旁听者落座。 安娜此刻就坐在议事堂二楼,支着下巴旁听。 她对狼镇、热沃丹和铁峰郡其实没有很深的感情,对于会计学校也是如此。是为了那个人,她才会不辞辛苦、忙前忙后。 但是现在,她的思绪里絮绕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自豪?得意?骄傲?似乎都不是,又好像都是一点。 安娜想不清楚,这令她有些苦恼,更多是迷茫。 不过确实很有意思,由女性开办学校,招收男人来上课,大概在铁峰郡乃至新垦地的历史上都是首开先河虽然是她藏在温特斯身后来着。 “在复式记账法里,每一笔交易会被同时作为收入、支出被记录在两本账册上。每本账册都是其他账册的查账依据,环环相扣复式记账法不是为了方便,而是为了克制人的贪婪。永远不要生出邪念,切记!那是魔鬼在向你低语” 安娜用审视的目光旁听着。 “这位教师不是很称职,需要换一位。”安娜心想:“不应该找最资深的记账员来,应该找声音最洪亮的记账员来。” 安娜重新戴好礼帽,准备离开议事堂。不经意间朝楼下学员座位的一瞥,令她险些惊呼出声。 她看到斯佳丽穿着男人的衣服和裤子,头发也剪得像男人一样短,脸上脏兮兮的,正坐在“教室”角落里听课。 虽然从外表上看斯佳丽就是一名稚气未脱的男孩,但安娜可以确定那个男孩就是斯佳丽米切尔。 安娜一阵晕眩,她知道小米切尔女士胆子很大,但是没想到能大到这等程度。 下课,斯佳丽正想悄悄溜出议事堂。 一位头上裹着黑纱的女子拦在她面前是麦德林太太,米切尔夫人的女仆。 斯佳丽想假装不认识麦德林太太,但是麦德林太太显然认出了她。 于是斯佳丽被当场带走。 麦德林太太没有带着斯佳丽回去见米切尔夫人,而是将斯佳丽带到位于驻屯所附近的军官寓所。 斯佳丽以为要被蒙塔涅先生训斥,然而等着她的是“蒙塔涅夫人”。 “你这傻姑娘。”安娜心疼地抚摸着小米切尔女士的头发:“你怎么能舍得剪掉呢?” “没事,还会再长出来的。”斯佳丽肆意地吸着鼻子。 “米切尔夫人知道吗?” 斯佳丽下意识打了一次寒颤,可怜巴巴地乞求:“您千万别和我妈妈说,妈妈准得气昏过去。” “你能一直瞒下去吗?” “瞒得越久越好” “为什么要剪掉头发?”安娜惋惜、痛心又不解:“为什么呀?” “我要上课。”斯佳丽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也要学记账。” 安娜本想反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但想起初到米切尔庄园时见到的尴尬一幕,她心中有几分了然。 情窦初开的少女、倔强的性格、脆弱而微妙的自尊心安娜仿佛在照镜子。 她没有生气,只是更加心疼,一颗种子在她心中萌发。 “如果你真想学记账的话。”安娜拉住斯佳丽的手,温柔地问:“能不能让我来教你呢?” 第四十三章 锻炉 锻炉乡有七座锻炉,这件事已经二十多年没变过。 “七座锻炉”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实打实存在的七座锻炉,同时也代表七家作坊。 自打二十年前梅杰里波尔坦迁炉到热沃丹,彼得冈察洛夫一跃成为锻炉乡首富。 老冈察洛夫有三个儿子长到成年,全是干活的好手,而老冈察洛夫也很能积攒家业。 父子四人齐上阵,把作坊搞得红红火火。 十年前,老冈察洛夫更是不吝重金,从钢堡请来匠师打造了锻炉乡第一具水力锻锤。 从此之后,他家作坊里“咚咚当当”的声音就没停过,其余作坊更加比不过他家。 老冈察洛夫前年于睡梦中安然离世,目前锻炉由他的大儿子打理。 除开兄弟三人,冈察洛夫家还有九名助手、学徒,是锻炉乡公认的头号作坊。 锻炉乡最小的作坊则是维尼修斯家。 年轻时,保罗维尼修斯也是顶呱呱的铁匠,手艺比波尔坦还棒。 当年冶铁,就是波尔坦、维尼修斯、冈察洛夫三人合伙修起第一座冶炼炉。 后来波尔坦迁炉到热沃丹,保罗维尼修斯则开始酗酒。 老维尼修斯的身体被喝垮、精神也随之残碎。五年前他死了,人人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 现在维尼修斯家只剩下小维尼修斯和两名未成年学徒,勉强支撑着作坊。 得知三位保民官到访锻炉乡,七家作坊的主人都急忙赶来镇公所迎接。包括冈察洛夫三兄弟,还有小维尼修斯。 作坊主们吃惊地发现:老波尔坦先生居然也来了。 差不多已有十年没人见过老波尔坦,许多人都说他死了,但就是没人参加过他的葬礼。 冈察洛夫三兄弟、小维尼修斯等年轻一代的锻炉主人纷纷来向老波尔坦问好。 波尔坦老了,他的伙伴们也老了,都老得再也干不动活。 有的人把锻炉传给儿子、女婿,有的人的锻炉被转手卖掉。 锻炉主人齐齐换了一茬,现在全是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在管事。 温特斯陪在老铁匠波尔坦身旁,留心观察着各个作坊主,尤其是冈察洛夫家。 锻炉乡的七位作坊主皆归属于一家同业行会,铁峰郡铁匠行会。 不仅是他们,其他下级村镇铁匠例如狼镇铁匠老米沙也都是这家行会的成员。 铁匠行会的第一任会首自然是老波尔坦,如今名义上的会首是绍沙。 但是绍沙没有岳父那样高的威望,他的锻炉也不在锻炉乡,所以锻炉乡的铁匠们都以冈察洛夫家马首是瞻。 温特斯坦然自若打量着冈察洛夫三兄弟:老二、老三看模样都是急性子,大哥倒是很稳重。 至于小维尼修斯这人看起来很疲倦,肩膀和脊背都塌着。而且一晃就过去了,没给温特斯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温特斯到锻炉乡其实没什么正事,就是顺路过来瞧一眼。 毕竟锻炉乡是郡里唯一能制造大型铁器的地方,温特斯还是蛮好奇的。 他还打算去附近的军屯村转一转,看看秋耕情况。 “阁下,您的冶炉进展如何?”大冈察恭维地笑着,主动来向保民官问候。 冈察洛夫的长子身材高大、臂膀健硕,唯独眼睛有点小,一笑起来眼睛就看不见了。 听到大冈察的问题,其他作坊主们都竖起耳朵等着回答。 “我估计是要失败了。”温特斯轻笑道。 此话一出,气氛骤冷。 倒是温特斯的语气轻松:“问题不大,再来就好。” 大冈察讨好道:“我父亲总说,越是失败,我们都等着您成功的消息。铁料更便宜,对于我们这些铁匠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我们都等着您成功的消息。” “承你吉言。”温特斯矜持地笑了笑。 作坊主人们也都陪着笑,小小的镇公所被笑声填满。 安德烈站在温特斯身旁,发出一声冷哼。 锻炉乡的作坊主团体与新政权的关系可以用两个词概括:外热内冷、公事公办。 对于仅下辖两个村子的锻炉乡而言,七座锻炉显然太多。 因此锻炉乡产出的铁器要靠其他村镇消化,锻炉乡也主要生产那些小铁匠铺不便制作的大型铁器。 锻炉乡要卖铁器,温特斯要买铁器; 锻炉乡害怕“叛军”痛下杀手,温特斯也不想看到锻炉乡的锻炉熄火。 双方由此形成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无言默契。 简单聊过几句后,温特斯提出想去参观各家作坊。 大冈察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一口答应。他既然同意,其他作坊主也就没人反对。 铁匠作坊大同小异,哪怕最大的冈察洛夫作坊和狼镇老米沙的小铺子也没有本质区别都是紧绷脸颊的男人围着炽热的金属劳动。 作坊里无非是那几样东西:锻炉、铁砧、模板以及各种专门的小工具。 唯一有趣的玩意是水力锻锤。 从十年前老冈察重金请来钢堡匠师打造第一具水力锻锤开始,水力锻锤就在锻炉乡遍地开花。 因为这东西的原理和机械机构并不复杂,看一眼就能明白。 最大的问题是成本,建造、维护都要花钱,像狼镇老米沙那样的一人小铺子玩不转。 还没进镇子,温特斯就看见河畔那一座座水车,所以他才主动要求参观作坊。 “阁下,请看。这就是我父亲从钢堡请名匠来打造的锻锤。已有十年了,但仍旧是锻炉乡最好的锻锤。”大冈察自豪地介绍一具锻锤。 温特斯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这锤头,挺重的吧?” “当然,三百公斤的锤头。” “嚯,三百公斤,了不得!”温特斯眨着眼睛,好奇地询问:“能不能让它动一动?动起来一定更了不得吧?” 大冈察自是答应,他带领几名学徒一番忙活,作坊外面直径足有三米的水车开始缓缓转动。 巨大的力量通过铁轴、减速齿轮以及一连串曲柄和连杆传递。 最终,沉重的锤头被唤醒,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一下接一下砸向铁砧。 一名学徒夹着炽热的、明黄色的钢块放在锤头下方,便随着敲击的闷响,条铁先被墩厚,然后被一点点砸扁。 “犁铧就是这样造的。”大冈察讲解道:“接下来的弯折、钻孔、开刃都得靠人工。” 温特斯背着手连连点头,口中啧啧称奇。 其实他是在掐脉搏计时,他的脉搏跳七十下大概一分钟,锤头重复了一百零四次上下运动。 “劲够大的!”温特斯随口问:“怎么调整力量。” “呃”大冈察挠了挠头:“调整水量。” “你家只造犁刀?”温特斯在冈察洛夫作坊参观一圈,没发现犁车,只看到有犁刀。 “重犁车造起来太麻烦,所以我们七家作坊各造一部分。”大冈察小心地解释:“我家锻锤比较好,专门造钢犁铧。还有专门造轮子、车架的作坊。” “斧子、镰刀之类的小件呢?” “那些都是各家单独造。” 七家作坊参观完毕,温特斯没再多停留。 这是他与锻炉乡作坊主们第一次见面,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还可以。 时候差不多,老铁匠波尔坦有些疲倦,打算返回热沃丹。温特斯则拉着安德烈和梅森学长,准备去附近的军屯村瞧瞧。 三方就此别过。 温特斯几人骑着马刚离开锻炉乡,安德烈立刻沉下脸来。 “这帮王八蛋,一个个皮笑肉不笑。”安德烈咬着牙:“我看他们是不知道厉害。” 梅森学长也叹了口气。 “这很正常。”温特斯倒是理解作坊主的心态,他难得有些落寞:“我们现在是征服者,谁都不会立刻向我们效忠。更何况,他们发自内心认为我们不会存在很久。 如果那位大冈察洛夫扑通一声下跪发誓,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有一把刀正架在他脖子上。” “那他妈就给架上!”安德烈哈哈大笑:“咱们这就掉头回去,我保管让那孙子痛哭流涕地跪下宣誓。” “行倒是行,但是没意思。”温特斯轻夹马肋,呼唤随行的骑手们:“走!去军屯村!” 而在锻炉乡里,刚刚将不速之客送走的作坊主们也聚在一起。 “我之前以为叛军首领怎么也得有三四十岁。”一个作坊主到现在还很惊讶:“居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可有二十岁吗?” “小心你的嘴。”大冈察冷声道:“要叫保民官大人。” “嗨!什么保民官?跟他娘过家家一样。”那作坊主戏谑地反驳:“赶明我打块牌子,刻上热沃丹公爵,那我还是热沃丹公爵了?” 几人跟着放肆哄笑,但是大冈察没说话、也没笑。 另一名作坊主难过地叹气:“不过说真的,等叛军被剿灭,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此言一出,其他作坊主都有些唏嘘。 自打“叛军”攻入热沃丹,锻炉乡的生意可是一天比一天兴旺。 各作坊再也无需担心销路,他们能生产多少铁器,“叛军”就要多少铁器。 更难得是叛军买卖公正,一律当场结清钱货,绝不拖欠。 作坊主们每每想到这等好日子恐怕不能长久,都长吁短叹。 “别想那么多,也别乱说这种话。”大冈察沉声开口:“小心枫石城大军一来,把你们统统当叛党吊死!” 气氛又再次转冷,作坊主们又随口闲聊了几句,也就散了。 小维尼修斯先生一直待在边缘,没有参加这场谈话。 锻炉乡的作坊主都是“大冈察一伙”的,而从小维尼修斯父亲开始,他家就和冈察洛夫家不对付。 见其他人离开,小维尼修斯也跟着走出镇公所。没走出几步,他就被大冈察从身后叫住。 “承福!”大冈察主动打招呼:“维尼修斯先生!” 小维尼修斯勉强笑了笑:“承福。” “您考虑的怎么样了?”大冈察客客气气地问:“就是之前我和您商量的那件事。” 小维尼修斯仿佛被针重重刺到,他整个人的身体猛然紧绷,怒火从双眼喷出:“别想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买走我家的锻炉!” “何必呢?你家不是还在外面欠着一大笔款子?不卖锻炉,你打算如何还清欠债?就算卖掉锻炉,你也可以到我家当雇工。凭你的手艺,我保证你赚得钱不会比现在少。”大冈察好言好语相劝。 “冈察洛夫!你们父子已经搂得够多了!为什么盯着我家锻炉不放?”小维尼修斯勃然大怒:“我告诉你,你贪得无厌,早晚要吐出来!” “我也不想买你家锻炉。我有三兄弟,我家却只有一座锻炉。我总得为弟弟置办点家业吧?”大冈察笑了笑,眯着眼睛,语气中已经带着三分威胁:“你不卖,我也有办法买。只是到那时候,可就不是价格了。” “去你妈的!”小维尼修斯啐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离开。 大冈察轻蔑地笑着,无奈摇了摇头,也踱着步子走人。 镇公所又变回冷清模样,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锻打声:“咚、咚、咚” 来到军屯村以后,温特斯的心情可比在锻炉乡时要舒畅太多太多,他甚至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进村子,立刻就有人牵马去喂。得知“保民官们”到访,村里的男女老少纷纷撂下农活赶来问好。 婆娘们特别喜欢俊俏的当然是相对农夫们而言蒙塔涅上尉,扭着腰身、端着方盘使劲往温特斯面前挤,争相献上盐和面包。 温特斯被裹在女人堆里,动弹不得。 按照迎客礼仪,他必须得品尝撒了盐的面包才行。然而他刚伸出手,手背就被人摸了一把。 滚烫的女人的手摸得温特斯的身体猛然绷紧。紧接着,又有一只手从身后摸上他的大腿。 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恐怕要被当场吃掉。 纯洁的蒙塔涅先生哪里经历过这等架势,险些应激进入施法状态。 还是一连长塔马斯冲进人群,将温特斯解救了出来。 温特斯眼泪汪汪:“这是要干嘛呀?” 塔马斯随手抓起一块面包:“快撤!百夫长!” 摆脱过于热情的迎接者,温特斯、安德烈跟着塔马斯来到第一村外面的农田梅森学长不幸失踪。 因为没人擅长起名,所以各军屯村按照序列被简单粗暴地命名为第一村、第二村 塔马斯一溜烟地跑开,很快又提着两个布袋回来,袋子不停的往外滴答水,在田埂上留下两条湿印。 “酸奶渣!”塔马斯高高举着布袋,隔着老远就在兴高采烈地喊:“我给您拿了酸奶渣来。” 于是三人坐在田埂上,一边从口袋里拣酸奶渣吃,一边闲聊。 面前农田里的麦苗呈现出一种很有趣的梯度。 西边是最先播种的麦田,在那里麦苗已经钻出土壤两尺高,一片郁郁葱葱。 自西向东,随着播种时间越来越晚,麦苗的高度也依次递减。 一直到最东边,那里刚刚播种,所以田地里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黑色。 “秋耕怎么样?”温特斯问。 “能翻的地都已经翻了出来。”塔马斯使劲咽掉奶渣,态度恭顺:“能长出多少就不知道了。有些地播种太晚,怕过不了冬。” 温特斯咀嚼着奶渣:“尽力而为就好,今年不给你们具体划地,就是想让你们尽可能多垦多种。” 糖很贵,所以农家奶渣不怎么放糖,吃起来酸溜溜的,有一点点爽口。 “锻炉乡有什么异样吗?”温特斯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塔马斯认真地回答:“那些作坊主目前还算老实,没发现他们往北八镇倒腾武器。” “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也没有,您放心好了,都盯着呢。” 为什么流民被安置在离敌人尽可能远的地方,却把军屯村设在锻炉乡? 温特斯有很多层考虑: 首先,锻炉乡位于圣乔治河以南,依托河流作为天然屏障,能挡下许多窥视; 其次,锻炉乡离热沃丹很近,一旦有情况,部队可以快速集结; 第三,锻炉乡只有两个自然村,其他耕地都为庄园占有,赎买起来很方便; 最后也是温特斯最隐晦的想法以军屯钳制、监视锻炉乡。 锻炉乡作为郡里的铁器制造“重镇”,不可能不牢牢握在手里。 十二个军屯村如今层层包裹着锻炉乡和铁峰矿,形成一层“人”的屏障。 无论是走私铁器还是乔装刺探,都得先瞒过军属的眼睛。 两袋酸奶渣很快吃完,温特斯起身抻了抻懒腰,“咔哒咔哒”的声音从他的全身关节传出。 “行了。”看天色已经不早,温特斯打了个哈欠,对一连长说:“今晚就在你这里住。明天再去其他村子看一看。” “好!”塔马斯高兴至极:“我这就去安排住处。您晚上想吃什么?” “那得看你有什么。” 当天稍晚些时候,温特斯见到了衣衫不整的梅森学长。 更晚一些时候,卡洛斯送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卡洛斯的高炉果不其然失败了。 好消息,卡洛斯成功炼出了铁。 第四十四章 冶炉 三位军事保民官疾驰回冶炼场时,卡洛斯正在带领小工“拆毁”冶铁炉,绍沙也在。 卡洛斯脸上满是炉灰,他又出汗,灰加汗搅合成泥,脸上弄得和小花猫一样。 但是脏兮兮的脸蛋难掩卡洛斯的喜色,小铁匠一扫颓色,飞奔到温特斯面前,手舞足蹈地邀功:“成啦!大人!成啦!” 卡洛斯已经激动到讲话都不利索。 “绍沙!”温特斯召来中年铁匠:“你来说。” 温特斯和老铁匠波尔坦去锻炉乡时,绍沙没跟着,而是留下照看冶炉。 一看就是一天,从清晨到黄昏,就没有任何“铁水”流出来。卡洛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绍沙也有点心烦意乱。 因为害怕把炉子烧炸,两人决定停火。 他们用淋湿的牛皮堵住所有进风口,闷熄炉膛内的火焰,并决定破拆冶炉看一看什么里面情况。 经检查,流出口被凝固的铁浆和炉渣赌住,一大坨铁裹夹着炉渣卡在炉膛下部,如同难产的婴儿。 卡洛斯成功从矿石中提炼出铁,正如老铁匠波尔坦所说“把木炭和铁矿放到一起烧”就行。 然而小铁匠很快遇到第二个难题:铁是有了,但卡在炉膛里取不出来,怎么办? 答案只有一个:拆! 于是便有了温特斯眼前这一幕:六七个小工挥舞镐头和锤子,正满头大汗地凿墙;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炉壁下方被破开一处巨大的豁口。 敲开炉渣,红热的“铁”暴露出来不过目前这一大坨铁仍旧卡在炉膛里动弹不得,得把洞口继续扩大才行。 “好不容易砌的,就这样拆了?”梅森惋惜地问。 看见辛苦修筑的高炉被人蛮力拆毁,学长心里很不是滋味。 温特斯的眉心不自觉拧成结:“这不是就大号块炼炉?我怎么感觉还不如块炼炉?!” “我成功了!”小铁匠那边压根听不到别人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念叨着:“我成功了!” 温特斯刚睡下就被叫醒,正是心情恶劣的时候。 看到小铁匠疯疯癫癫的模样,他终究没能按住火气,冲着后者屁股踢了一脚:“哪成功了?!” 温特斯没使劲,但此刻卡洛斯如同木桩,一推就倒。 直到重重摔在地上,卡洛斯才变得清醒,积蓄在心头的压力和情绪突然溃坝,他竟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能踢人家呢?”梅森责备道:“他又不是你的兵。” “我没使劲。”温特斯委屈至极。 梅森叹了口气,蹲下轻拍卡洛斯肩膀:“你都快是个成年人了,哭什么嘛?” 温特斯一声长叹,也来到小铁匠身旁:“好啦好啦,我向你致歉,我不该动手打人” 温特斯已经很久没道过歉,他还有些不适应。 一旁的铁匠绍沙目睹保民官给小铁匠道歉,惊到合不拢嘴。 倒退四十年,老爷打你就是打你,道歉?是不是还想再挨一记耳光? 保民官和小铁匠的人格是平等的这对绍沙而言,实在难以想象。 “这哪配当老爷?一点也没有老爷该有的威严和风范!”绍沙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屑地说。 “就应该是这样!老爷难道不是已经被赶跑了吗?”绍沙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大喊。 无人知晓中年铁匠内心世界的波澜,这仅是一桩小插曲。 温特斯和梅森搀扶起小铁匠,后者仍在抽泣。 “要不然。”温特斯想了想:“你也踢我一脚?咱俩扯平?” 卡洛斯破涕为笑,鼻涕泡吹出好大一个。 他倒不是因为被踢才哭。他实在积攒了太多压力和负面情绪,一时间控制不住便统统化作眼泪,屁股上的靴子只是导火索罢了。 毕竟,他才十七岁。 而温特斯又无意间把他当作成人看待,给卡洛斯肩上压了太多的担子。 安德烈嗤笑:“这小崽子,泥捏的吗?还带出水的?” “能笑就好。”温特斯拉住小铁匠的肩膀,言语中有万般无奈:“你呀算了,等你哥回来再说吧。” 大哭一场、狠狠宣泄过后,卡洛斯的精神状态倒是比之前好上不少。 他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抽噎地说:“我我真的能炼铁,我真的成功了。” “这算哪门子成功?别用手擦!小心眼翳!”温特斯掏出手绢,给小铁匠擦眼泪:“炼一炉铁就要拆一座炉子?也就是我能不计代价搞冶铁。真要是做生意,还不得被你赔死!” 绍沙回过神来,在一旁解释道:“不用拆,只拆一部分就好。索亚先生和我的想法是改造这座冶铁炉,用它提炼炉底铁。” 听绍沙比划着解释半天,温特斯搞清了两位铁匠的意思将错就错。 简单来说就是卡洛斯和绍沙的“高炉梦”被残酷现实砸得粉碎。高炉是搞不成了,至少目前这座冶铁炉肯定是有问题。 至于是哪里出了问题?两位铁匠暂时还没搞清楚。 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修成的冶铁炉总不能浪费不是? 于是俩人一合计,决定舍弃梦想、拥抱现实,将错就错把这座“高炉”改造成底吹炉用。 原始的块炼炉多是从顶部或是腰部鼓风,底吹炉顾名思义就是从底部鼓风。因为炉身越大,从顶部鼓风效果就越差。 俩人也不准备让“铁水自流”,太麻烦。干脆让炼出的铁都沉在炉底,一次性取出,即为“炉底铁”。 铁水不能自行流出,就不能连续作业。所以每炼一炉铁,就要拆一次炉子。这种大跨步式倒退也有一项优点,那就是简单。 温特斯沉吟着反问:“你们两位的意思我听懂了。虽然原计划是要买一匹马,但你们准备给我牵一头驴回来。” 卡洛斯抽噎着拍马屁:“您的比喻真恰当。” 其实按照卡洛斯的想法虽然他不是有意为之,牵过来一头驴比牵过来一匹马好。 小聪明很害怕:如果他真得把高炉搞成功,温特斯就不会救他大哥回来了唉,小聪明。 温特斯强忍着再踢小铁匠一脚的冲动,问绍沙:“你的意思是,要把这座冶铁炉当成大号块炼炉用,是吧?” “也不能这么说,大人。”绍沙也迅速加入拍马屁的队伍,毕竟冶铁炉试作失败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绍沙挤出谄媚的笑容:“底吹炉还是要比老式块炼炉强上不少的。硬要说的话,底吹炉应该是高炉的爸爸。虽然我们没能牵来高炉,不过勉强算是把高炉的爹给您牵来了” 炉壁上的缺口已经开到足够大,一大坨还在冒火的“东西”被从炉膛里钩了出来。 温特斯等人走到近处一瞧究竟。 温特斯没见过冶铁工坊,但是眼前这坨“东西”和他认知里的“铁”可相去甚远。 面前这坨东西边缘发红光、内部越发黄光。看起来疏松多孔,质地很不均匀。硬要说的话,确实有点像烧红的铁。 至少上面散落着一些黑色碎渣,就像是洒在面包上的芝麻。 “这就是铁?”温特斯眉心微皱。 绍沙弯腰仔细观察半天,一锤手掌:“没错,就是铁!有点像海绵铁,又有点不像!来!给我斧头!” 边上的小工紧忙给绍沙递上一柄斧头。 “几位大人,请靠后一点。”绍沙请求道:“其他人也站远一点,索亚先生你留下!” 包括温特斯在内的闲杂人等都自觉后退到四五米外。 绍沙在铁坨上选了一个好位置,把斧刃按在铁坨上,双手扶住斧柄,对卡洛斯大吼:“索亚先生!来!” 卡洛斯也擦干眼泪,利索地拿起一柄铁锤。 小铁匠先是在斧背上轻敲三锤。等斧刃嵌入铁坨半寸,稍微能吃住劲的时候,卡洛斯站稳脚跟,卯足力气,“嘿”的一声闷哼,抡足铁锤狠狠砸在斧背上。 一旁围观的温特斯竟在这一记重锤里看出一丝双手剑术发力的味道。 疏松多孔的铁坨应声被劈开一处大豁口,更加灼热、耀眼的核心部分暴露出来。 卡洛斯手上不停,继续一下一下猛砸。他的铁锤很稳,每次都能准确落在斧背上。 火星四溅、熔渣飞舞,绍沙置若罔闻,稳稳地扶着斧头。 这一刻,卡洛斯不再是爱哭鼻子的小孩子,绍沙也不再是大腹便便、谄媚圆滑的市政委员。 两人如今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铁匠。 铁锤与斧头的敲击声极富韵律和美感,如同是在打拍子。温特斯甚至忍不住想跟着鼓掌。 中年铁匠和年轻铁匠配合紧密,很快便把还在燃烧的大铁坨分割成八块小铁坨。 “可以啦。”绍沙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走到温特斯面前:“海绵铁刚出炉的时候比较好搞,等一会变凉就硬了。太久没亲自上手干活,让几位保民官大人见笑。” 绍沙穿的棉料衣服已经被飞溅的铁渣烫出一个个小洞,不过他的笑容很畅快。 温特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绍沙是一名能抡锤、能弯折金属的铁匠。在此之前,他其实都是把绍沙同老普里斯金那类商人划到一切。 “干得挺好。”温特斯赞许道,紧接着又问:“分成小块?为什么?” 绍沙回答:“一大坨铁,不好处理。分成小块,锻打更方便。” “锻打?接下来还要锻打?”温特斯继续追问。 不懂就讨教算是温特斯的好习惯之一,他是不在意面子这码事的。 “铁里面夹着渣,锻打的过程中能把炉渣弄干净。”绍沙耐心给年轻的保民官解释:“就是先锻成薄板,炉渣会自然剥落。接下来折叠,再锻成薄片千锤百炼就是这个意思。” “锻?”温特斯立刻联想到水力锻锤,半开玩笑:“是不是接下来还得交给锻炉乡那些作坊去锻?” “对呀。”绍沙理所当然地回答:“锻炉乡有水锻,干这个活最合适不过。光靠人锻,这一大坨铁不知道要锻到何年何月。 虽然近些年都用钢堡条铁,但是锻铁手艺是铁匠基本功,应该不会这样快丢掉。再不济,还可以请我岳父的老兄弟们出来指导指导” 安德烈和梅森在一旁好奇地摆弄铁坨,小铁匠自豪地给两位军官讲解。 只有温特斯和绍沙两人立在阴冷的秋风中,严肃地讨论着“锻”这件事。 “锻不是免费的吧?”温特斯眯起眼睛。 “当然不免费。”绍沙给温特斯介绍铁匠内部的规矩:“最简单的办法把所有的铁料交给锻炉乡的作坊主,别的您不用管。直接跟他们换熟铁,大概能换一半铁料重量的熟铁。” “一半?”温特斯惊诧莫名:“我们辛辛苦苦炼出铁,他们一过手就要拿一半?这他妈也太黑了吧?” 绍沙神色万般无奈,他小声说:“能拿一半,那还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您炼出来的不是铁,而是铁料。里面有很多有毒的炉渣,不经好好锻打是没法用的。” 温特斯气得发笑:“那我还不如造几具水力锻锤,自己来搞!什么狗屁钢堡名匠水力锻锤,老子看一眼就能再造一具出来,造一百具!” “也可以呀。”绍沙点点头:“不过您仔细想想看除了索亚先生,你手下就没有别的铁匠了。就算我来帮忙,光靠我和索亚先生也忙不过来。您还是把铁料交给锻炉乡的作坊,专心冶铁的好。” 温特斯第一次发现绍沙的口才居然也是了得。 “会计学校都办了,我再办个铁匠学校不就完了!”温特斯指着那几个正在清理炉膛的小工:“我把他们都培养成铁匠!” 绍沙的表情变得严肃,他缓缓问:“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把他们都培训成铁匠。” “恐怕不行。那些小工都是冬闲的农民,家里有地。您就算让他们来铁匠作坊干活,他们也不会答应。而且学徒期是没钱赚的。” “谁愿意来,我就培训谁。学徒期没钱?那我就给学徒也发工资!” 绍沙脸色愈发凝重,他郑重地告诉保民官:“您如果这样做。我可以向您保证,全铁峰郡的铁匠立刻就会造反!就算不造反,他们以后也绝对不会站在您这边。” 绍沙的话像是在威胁温特斯,温特斯第一时间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是,绍沙是在告诫他。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因为绍沙已经将自己视为他派系的一员,才会用直白到像威胁的话当面告诫他。 “为什么?”温特斯诚恳地问。 “能打铁的人,不是铁匠。”绍沙也诚实地回答:“只有铁匠行会认定是铁匠的人,才是铁匠。铁匠行会有一套完整的学徒晋升规矩,这套规矩是行会的基石。您要办铁匠学校,就是在砸行会的根。” 行会!温特斯摩挲着下颌。在帕拉图生活太久,他都有点忘记由行会主宰的城市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海蓝有上百家同业行会,同产业的行会又逐渐合并成公会,公会以上又有行会总会。 在主权战争以前那时还没有维内塔共和国,尊贵的海蓝共和国势力仅限于海蓝城及周围海蓝的总会主席一职便由执政官兼任。 准确来说应该是:海蓝总会主席自动当选执政官。 主权战争以后,维内塔大小商业城邦与内陆贵族领地合并成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海蓝总会主席也依旧由共和国大执政官兼任。行会地位之崇高由此可见一斑。 不是城市孕育行会,而是行会建造城市。城市也不属于市民,城市属于行会。 没想到在共和联盟的边缘、贫穷又闭塞的铁峰郡,居然也搞行会这一套? 温特斯摇了摇头,转而露出笑颜,问中年铁匠:“您也来给我当顾问好不好?绍沙先生。记名的,就算哪天我战败,也不会追究到你。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向你请教。” 绍沙有些受宠若惊,他重重点头:“荣幸之极。” 绍沙又建议道:“铁匠行会这件事您最好和我岳父谈一谈。铁峰郡的铁匠行会就是由他一手创办。” “好。”温特斯哑然失笑。 那边,梅森高兴地拉着卡洛斯走过来。 “再加把劲,我看搞出来铸铁炮也没问题。”学长豪情万丈地展望:“伪帝的铁匠也不比我们多长眼睛或是手嘛!” 卡洛斯听得直发愣。 “出了多少料?”绍沙问卡洛斯。 “炉温不够,我觉得出来的应该是熟铁、不是生铁。按投料估算,能有四百公斤左右的熟铁。”卡洛斯又慌忙补充:“也不能算的太好,就算两百五十公斤出料就行。具体多重,得上称量一下。” “用了多少炭?”绍沙又问。 “初炼矿和木炭,三对一。”卡洛斯心算了一下,回答。 “三对一什么意思?”温特斯问,又进入到他不懂的领域。 “就是三份木炭、一份矿石体积。”绍沙解释,他笑着说:“那还真挺好!我岳父说他们冶铁的时候,要用六份、七份炭,才能炼一份矿石。” “什么时候能再开炉?”温特斯关心的是产能。毕竟对于他而言,木炭是不要钱的。 “炉壁要重新修补,我还想和绍沙先生把冶炉改造一下。”卡洛斯掰着手指头:“大后天应该能重新开炉。不过那个时候就需要更多的人手采矿、炼矿,还需要更多的人手烧炭。” “没关系,我让萨木金给你准备。”温特斯拍了拍卡洛斯的肩膀:“这段时间你也别闲着。这次虽然失败了,但下次说不定就能成功呢?” 听到温特斯的话,卡洛斯惊恐地瞪大眼睛。 “学长,你给冶炉选的位置不好。”温特斯看向梅森学长:“您看看锻炉乡的铁匠工坊,个个都靠着河!不靠着河,哪来的水力?” 梅森大吃一惊:“啊?还有这个说法?冶铁炉还要水力?” “水力鼓风!这件事我也是去过一趟锻炉乡才发现。”温特斯得意大笑:“锻炉乡的工坊全都用水力鼓风。这里却用牛来拉风箱。牛是耕畜,本就紧张。继续扩大规模,上哪找牛去?必须得靠着河才行。” 梅森学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特斯拉着小铁匠走到山边,指向山下的圣乔治河:“我给你找到一处好地方。看到没有?就在那里!去给我再搭一座冶铁炉!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一定要把高炉搞成不可!” 温特斯大笑着拍了拍小铁匠肩膀:“我其实没指望你真的能炼出铁。按我的想法,你如果没成功,那我就重新启用波尔坦老先生那个年代冶铁炉。成本高也无所谓,总之要冶出铁。不过既然你成功了,那就再接再厉吧!” 卡洛斯呆若木鸡、欲哭无泪。 “大人,那现在这座冶铁炉要拆掉吗?”绍沙冷不丁地问。 “为什么要拆?”温特斯莫名其妙地反问:“咱们现在要的是数量,不是质量。这座冶炉不是能用吗?凑合着使唤不是也行?” “恐怕会有问题。”绍沙艰难解释:“铁峰郡的锻炉数目是铁匠行会限定死的。可以少,但不能多,每一座锻炉都有主人。您要是想再开炉,就得去再买一座锻炉。” 温特斯的眉心又不自觉拧起:“那这座冶铁炉是怎么回事?” 绍沙这才披露实情:“索亚先生这座冶铁炉,是我岳父拆掉他的锻炉之后才建造的,用得是我和我岳父的锻炉名额。所以没有问题。我家的作坊里,现在已经没有锻炉了。” 温特斯无言,他向绍沙抬手敬礼:“谢谢。” “不敢当不敢当。”绍沙慌忙鞠躬回礼。 “我这座是冶铁炉,你们用的是锻炉。”温特斯沉吟着反问:“不能玩一点字游戏吗?” “不行。”绍沙苦笑:“行规的章程定得很死,凡是使用燃料和火焰对铁和铁矿进行加工的熔炉、锻炉、冶炉都归在锻炉里,受到数量限制。每个锻炉的名额如今都有主人。光是一个锻炉名额,就值一大笔钱。 只有铁匠行会认定的铁匠,才是铁匠;只有在铁匠行会注册的锻炉主人,才能开作坊。” “他妈的,还挺严谨。”温特斯又好气、又好笑:“谁定的规矩?” 绍沙的笑容愈发苦涩、无奈:“我岳父波尔坦先生。” 一直没说话的安德烈突然不屑地啐了一口,拔出马刀,递给绍沙看。 他面无表情地问:“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绍沙吓得直哆嗦,拼命点头。 安德烈恶狠狠冷笑:“那我们想开几座冶铁炉,就开几座冶铁炉!” “把刀收回去,绍沙先生是朋友。你威胁他干嘛?”温特斯用手肘捅了安德烈一下。 安德烈嗤笑,但还是乖乖收刀入鞘。 “看来啊。”温特斯叹了口气,笑着告诉绍沙:“还是得找你岳父谈一谈。” 第四十五章 行会 二十九年前,春日里的普通一天。 一个疲倦的年轻人走入新垦地一处无名聚落。 年轻人个子很高、面黄肌瘦,穿着很旧的用麻袋缝成的衣服。 他没有鞋,但是没关系。他的脚底板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哪怕踩上锐利的碎石也不会痛。 两把钳子、一柄铁锤就是他的全部财产,此刻都装在挎包里斜背着。 一路上,年轻人就是靠着这几样工具给人修理物件换取食宿。 虽然他能凭一双胳膊扭曲钢铁、塑造金属,但他不是铁匠,因他尚未出徒。 而且由于不同意延长学徒期,他已经与师傅闹翻,恐怕再也不能出徒了。 没出徒就不是认证铁匠;不是认证铁匠就不能行业;不能行业,哪怕他的本事比师傅还大也要饿死。 年轻人的师傅吃准了他,师傅等着他低三下四地来道歉认错,并再当四年没有工钱的学徒。 而年轻人选择背井离乡,穿越整个帕拉图,前往未知的新垦地寻觅机会听说那里还没有铁匠行会。 为此年轻人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新垦地。 可是很不幸,他来的有些晚,他去到的每处定居点都已经有铁匠做活的身影。 年轻人走呀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终于,在这处偏远又荒凉的聚落,他没有发现同行的存在。 年轻人抱着挎包在屋檐下捱过第一晚。第二天,他用其中一把钳子换来一顿热食和一块木板。 喝光盘子里最后一滴汤水,他在木板上郑重刻下: 铁匠波尔坦梅杰里修理、锻造和冶炼 二十七年前,夏日里的普通一天。 波尔坦和他的两名助手正在铁匠铺后院里忙碌。 三人各持工具,齐心协力拆开一座半人高、泥土砌成的冶炼炉。 这是波尔坦梅杰里来到新垦地的第三个年头。 曾经的无名聚落已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热沃丹。 曾经只有一块木板、一把钳子和一柄铁锤的年轻铁匠学徒,如今也有了一间小小的铺子,热沃丹的居民都尊敬地称呼他为“铁匠波尔坦”。 打破冶炉后,波尔坦小心翼翼从炉膛里夹出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海绵铁,就像夹着一件宝贵的瓷器。 “成了!”保罗维尼修斯波尔坦的助手欣喜若狂,大笑着对空气胡乱挥拳:“咱们搞成了!” 另一名助手,沉默的彼得冈察洛夫虽然没出声,但是眼神中也难掩喜色。 “还没成呢!”波尔坦嘴上是这样说,笑意已经在他的脸上漾起。 三人立刻把海绵铁转移到铁砧上,波尔坦执钳,另外两人抡锤,着手锻打海绵铁。 伴随着有节奏的锤击,疏松多孔的海绵铁逐渐变得紧致密实,一点点显现出“铁”的模样。 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数次将铁坯回炉加热,三人终于将这一小块海绵铁锻成熟铁锭。 “成了。”波尔坦抹掉额头的汗,笑着向两位伙伴宣布。 保罗维尼修斯高兴得快要发疯,他一把抱住朋友们的肩膀,大笑:“有了铁,咱们就能放开手脚干了!” 没有铁,铁匠就无法施展拳脚;不冶铁,波尔坦三人就能修修补补,靠回收一点废铁做活。 “用的炭还是太多。”彼得冈察洛夫抿着嘴唇,喜悦已经有些消散:“冶炉也得换地方,这里离铁峰矿太远了。” “嗨呀!你怎么总扫兴?咱们先好好庆祝一下!”保罗维尼修斯心花怒放:“走!喝酒去!我请客!” 三人也不关门,就这样开着下流玩笑、勾肩搭背走出铁匠铺。 到街对面的小寡妇艾伦家里买了啤酒,他们惬意地坐在屋檐下,一边喝酒、一边畅想未来。 与此同时,三名打着绿色旗帜的骑兵飞驰而过,卷起一路烟尘。 保罗维尼修斯猝不及防吃了满嘴灰,气得他大骂:“驴日的东西!还他妈想给老子加点佐料?” 彼得冈察洛夫凝望着骑兵的背影,久久不发一言。 三名骑兵中为首的军官径直走进镇公所,敲钟集合居民,并向众人宣读告示: “根据帕拉图大议事会所通过之决议新垦地行省正式收归军管依照托尔德协议,新垦地行省的所有森林、河流、土地、矿藏产权皆属于军管政府旧有拓荒政策即刻失效” 铁匠三人来得有些晚,保罗维尼修斯生得矮小,站在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他焦急地问朋友们:“诶?说啥呢?听不清楚啊!” “管他干什么?”波尔坦抱着胳膊:“鸟叫得再欢,咱们也得凭手艺挣面包吃。” 彼得冈察洛夫沉默不语。“要变天了。”他想。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诸王堡。 六名蒙塔共和国的谈判代表神情严肃,沉着迈入大议事堂第一会议室,六名帕拉图谈判代表以及来自联省、维内塔和瓦恩的旁听代表正在等候。 第一会议室里的代表们要商讨一件将会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 统一诸共和国商法、货币和度量衡,废除关卡、过境税和消费税,实现商品在联盟内部的自由流转,并达到最终目的成立大塞纳斯关税同盟。 二十一年前,秋日里的普通一天。 寡妇艾伦的酒馆里,波尔坦、保罗维尼修斯和彼得冈察洛夫三人喝着闷酒。 “梅杰里,你拿个办法!”保罗维尼修斯打破沉默,拍桌嚷道:“我们都听你的。” 波尔坦摇了摇头。 彼得冈察洛夫默默抿着啤酒。 这是波尔坦梅杰里来到新垦地的第九个年头。 小寡妇艾伦已经变成寡妇艾伦,波尔坦的两鬓也有一两根白发钻出。 六年前,波尔坦把锻炉迁到铁峰山脚下、圣乔治河河畔的新址,从此生意一日比一日兴隆。 保罗维尼修斯和彼得冈察洛夫也不再是波尔坦的助手,他们有了自己的锻炉、助手和学徒,但三位好友还是在一起做生意。 波尔坦三人专司冶铁,炼出的铁料直接卖给其他铁匠,免得自己麻烦。 最开始是附近村镇的铁匠远道买铁料。后来有的铁匠为省运费,干脆把锻炉迁到波尔坦三人的作坊旁边。 在波尔坦作坊周围,人烟逐渐稠密。因为锻炉众多,所以附近农夫都管这处铁匠村落叫“锻炉乡”。 波尔坦很喜欢这个名字,但他不知道这个名字还能存在多久。 他饮尽杯中酒,沉着脸开口:“锻炉乡的铁锭在临郡已经卖不出去了,上个月炼出的铁料今天还压在库里。钢堡的条铁眼看就要把咱们挤垮,继续下去,咱们就是等死。” “这还用说?”保罗维尼修斯急躁地抢白:“都怪什么狗屁条约!” 因为诸共和国互不相让,成立“大塞纳斯关税同盟”的尝试最终宣告失败。但胎死腹中的关税同盟计划还是留下一些遗产。 例如:在安托万洛朗将军的强烈建议下,诸共和国同意从官方层面统一度量衡当然,统一货币没戏。 以及:诸共和国原则上同意降低关税,并一致同意现阶段以“双边条约”作为“大关税同盟”的代替品。 帕拉图与蒙塔于一年前签署双边关税条约后,钢堡的条铁和铁器如同溃堤一样涌入帕拉图。 对于帕拉图人而言,他们能买到更便宜的铁器,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波尔坦这些冶铁匠而言,情况已经坏到不能再坏。 好日子才过了六年,难道就这样到头了吗? “如果我有办法。”波尔坦咬了咬牙,沉声问两个伙伴:“你们愿不愿意支持我?” 彼得冈察洛夫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保罗维尼修斯急不可耐地答应:“你就说吧!” “行会!我们要搞自己的铁峰郡铁匠同业行会!” 此时此刻,冬日里的普通一天。 “阁下,请容许我卖个关子。”面对深夜来访的蒙塔涅保民官,老铁匠波尔坦强撑着坐起身体:“您知道行会的核心是什么吗?” 温特斯似笑非笑:“垄断。” “没错。”老铁匠波尔坦坐在温特斯为他打造的躺椅上,语速平静而缓慢:“行会的核心就是对内民主、对外垄断。那您知道我二十年前为什么要拉着铁峰郡的铁匠们成立行会吗?” “我猜。”温特斯轻笑:“您是想垄断铁峰郡的铁料来源,把钢堡的条铁挡在外面。” “是的。”老铁匠波尔坦也不否认:“很卑鄙吧?” “不,很正常。”温特斯笑着摇头:“行会就是干这个的,若是不这样做,那才叫奇怪。我更好奇您为什么会失败?” 老铁匠波尔坦沉默着。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温特斯摩挲着刀柄:“应该是出了叛徒。” “我的一位生意伙伴选择站到另一边。”老铁匠波尔坦挤出一丝笑容:“行会嘛,内部民主。直到表决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一点。” “冈察洛夫先生?” “是。” 温特斯笑了笑。 老铁匠波尔坦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说道:“您现在遇到的问题,无非是一快、一慢两个解决方法。快的办法不用我多说。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没有一个锻炉乡的铁匠胆敢公开反对您。不过行会是城市的根基,动了铁匠行会,其他行会就会人人自危。” “若是我想来快的,也就不来请教您了。有什么办法,还请您直言。”温特斯微笑,如果老铁匠打算利用他来报复铁匠行会,他不介意当一回刀。 “容我再问您一句。”老铁匠波尔坦绕开话题:“您知道彼得冈察洛夫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反对我吗?” “不知道。”温特斯配合着老铁匠。 老铁匠波尔坦一声长叹:“因他认为,我们的铁打不过钢堡条铁,归根结底就一个原因他们的铁确实更好更便宜。垄断弥补不了质量和价格的差距。靠垄断拖延失败,到最后只会败得更惨,还不如老老实实认输。” “其实冶铁的生意被挤垮,我不生气,大不了我回去打铁就好。”老铁匠感慨地说:“真正让我无法接受的是朋友的背叛。可您知道比朋友的背叛更难受的是什么吗?老冈察洛夫的背叛是对的。 我越想,越是认同老冈察洛夫。钢堡能赢是因为他们的条铁真的好。想靠铁匠行会把钢堡条铁挤走,那就得用大笔贡金收买新垦地军团。到最后,铁匠们挣到手的钱只会更少、铁器也会卖的更贵。钱都流入新垦地军团的口袋,还不如干脆投降。” 温特斯有些惊讶,他静静听着,因为老铁匠的话显然没说完。 “但是这十年来,我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老冈察洛夫说得对,但是也不对!如果我们的铁料也能又便宜、又好?如果我们有一天也能像钢堡那样生产钢铁?如果投降,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老铁匠波尔坦重重地总结:“这就是我十年来的想法。垄断不是不行,前提要以堂堂正正击败钢堡为目标的垄断!要找到更省力的开采方法、更好的冶炉、更廉价的燃料钢堡怎么做,就怎么学!最后再击败钢堡!” 老铁匠波尔坦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有些喘不过气。 温特斯想了想,问:“您是抱着这个想法,才去研究如何用煤冶铁?” “是的,不过失败了。”老铁匠瘫坐在躺椅上,惨淡一笑:“想与钢堡掰手腕,铁匠行会不够格。垄断锻炉已经让铁匠们心满意足。铁匠行会的存在不是为更多的生产,而是为更少的生产。这就是他们与钢堡的本质不同。 铁匠行会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改良,而钢堡却一天比一天更强。或早或晚,铁峰郡的铁匠行会将被钢堡彻底挤垮。所以我很早以前就不抱任何希望。” 他死死盯着温特斯,目光炯炯:“而现在,我不知道的是比起铁匠行会,您是否拥有更强的意志和能力与钢堡掰手腕?” “我为什么没有?”温特斯反笑。 “您确实没有。”老铁匠波尔坦斩钉截铁地说:“您甚至没意识到您没有。” “从何说起?”温特斯不明所以。 老铁匠冷冷地问:“谁为您采矿?” “暂时是雇来的农民,后面应该用俘虏也就是奴隶。” “矿石要钱吗?” “不要。” “炭呢?” “也不要。” “外面的铁料进不来。”老铁匠眯着眼睛问:“铁峰郡还有别人能冶铁?” “没有了” “原料都不要钱,用的人工是奴隶,您还垄断了铁峰郡的铁料。”老铁匠波尔坦冷淡地说:“我实在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改变现状!” “很简单。”温特斯哈哈大笑:“因为我可不打算在铁峰郡待一辈子。我要打仗!我要武装军队!我要去捅翻新垦地军团!所以我要很多很多铁,越多越好!” 温特斯回到住处时,天已经蒙蒙亮。 一天一夜他几乎没有休息,上午在冶炉、下午去锻炉乡和军屯村,晚上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叫醒,然后马不停蹄回到热沃丹拜访波尔坦老先生。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会。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门外等着他小狮子。 “你不是和胡安前辈打去了吗?”温特斯脑子昏昏沉沉的:“回来的好早。” 小狮子露齿微笑:“有事情,我就先回来了。” “什么事?”温特斯打了个哈欠:“不管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不,已经是今天了。” 小狮子的笑容愈发玩味:“我倒无所谓。不过明天再告诉你的话,我担心你可能会后悔有人在等你。” 温特斯如同摸到烙铁,瞬间变得清醒,他紧张到濒临窒息:“不会是那位来了吧?” “哪位?”小狮子笑着,故意反问。 “你” “别废话了。”小狮子忍不住大笑,开门进屋:“过来吧,等着你呢。” 温特斯胸口发闷、头疼欲裂,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 站了好一会,他才咬着牙、硬着头皮、忐忑不安地走进住处。 一个男人正坐在会客厅等他。 温特斯如蒙大赦,他仿佛瞬间被抽尽全部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 但是下一刻,他的精神和肉体又骤然绷紧。 坐在会客厅的男人虽然变了模样变得削瘦、憔悴、还缺少一条左胳膊,但是温特斯绝不会认错那张面孔 是博德上校。 其他人甚至来不及开口,温特斯已经箭步冲到博德上校身旁。 他握住上校空荡荡的衣袖,猛地回头看向小狮子。 “没关系的,温特斯。”博德上校笑着开口,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还是一如过去般轻松随和:“要不是他们帮我截掉胳膊,我很可能也没法坐在这里。” “你瞪我干嘛?”小狮子回瞪温特斯:“博德先生说得没错。” 温特斯百感交集,他抱住博德上校,哪怕是强忍着,热泪仍旧夺眶而出。 博德上校用他仅剩的右手拍着温特斯后背:“哎,哭什么嘛,没事了” 博德上校这样说着,两行眼泪也划过他的脸颊。 博德上校是白狮的“礼物”。 白狮还送来另一件礼物,是一句话。 “烤火者要来了。”小狮子说。 第四十六章 秋狝 “烤火者要来了。” 一句话便让屋子里的空气冷得像冰。 “猴屁股脸?”温特斯的眼神如同猛兽般危险:“他知道我在铁峰郡?” “他?”小狮子慢条斯理地拨弄刀穗:“他应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小狮子耸耸肩:“抢劫。” 烤火者的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秋高马肥,九、十月份正是赫德人传统的劫掠、征战季节。 早在初春,帕拉图常备军大败而归的时候,诸部首领就在琢磨秋天抢一把。 到六月份,又有新消息传来帕拉图人内讧了!诸部首领更加喜出望外,纷纷秣马厉兵,准备干一票大的。 海东部的灰眼睛、苏兹部的健食者都各自组织起劫掠战团。 对赫德人而言,“劫掠”和“打仗”本就是一个词。战利品的多寡关乎首领的声望,战利品的分配更是与地位直接挂钩。 一方面,赤河部刚刚同主儿勤部大战一场,吃下去的肉还没消化干净;白狮提前表态不参与秋季劫掠,但他同意借道给其他部落; 另一方面,烤火者亟需一场收获丰厚的劫掠重拾威信;可他的号召力不比从前,于是他务实地加入健食者战团,与苏兹部合兵。 八月末,两大战团已经集结完毕。 九月初,战马吃饱最后一轮草籽和野豆,两大战团同时挥师东侵。 因帕拉图最富饶的土地都在烬流江两岸,所以两大战团也是一南一北。灰眼睛走北岸,烤火者和健食者走南岸。 双方口头约定“弓马不过河”,免得见面不愉快。 划分好抢劫范围,赫德人欢天喜地闯进帕拉图,然后然后就被迎头痛击。 事实证明,联盟政府的几十次调停、斡旋还不如赫德人的一枚马蹄有用。 不等赫德劫掠战团的先锋跨过界河,上一秒还在你死我活的红蓝蔷薇已经默契调转枪口。 在江北行省的一道川渡口,灰眼睛战团被阿尔帕德拦腰凿穿中军。 灰眼睛很识时务地舍旗逃命,底下的小部落自然也是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阿尔帕德带骠骑兵追出界河三十公里,一直杀到尽兴才回师。 反倒是战后清扫零散的小股赫德劫掠者花得时间更久、更加耗费精力。 而在烬流江以南,健食者、烤火者战团也在镜湖郡被新垦地红蔷薇联军设伏击退新垦地军团由亚当斯将军统领,红蔷薇部队指挥官未知。 因为伏击圈提前暴露,帕拉图联军没能大量杀伤赫德蛮子;再加上帕拉图联军缺乏骑兵,无法有效扩大战果。 所以烤火者和健食者仅是碰了一鼻子灰,全须全尾逃回了荒原。 帕拉图联军也没敢轻易追击在追击这件事上,帕拉图人过去吃了太多亏。 或许是蛮子的来势汹汹令内战双方生出一丝同仇敌忾的情绪。两场战役之后,红蓝蔷薇之间倒是暂时安生下来。 没有爆发新一轮大战,帕拉图大地静静迎来冬天。 帕拉图是暂时消停了,但是大荒原可没消停。 肉没吃着,还被崩掉牙,光这一件事就不知道又要引发多少吞并、倾轧。但没人是被波及,因为所有人本就都在局里。 “我哥收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消息。”小狮子轻飘飘地说:“特尔敦部又在重新集结部众。” “然后呢?” “烤火者要是没被马踢傻,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诸部开战。他的人马也不足以再去镜湖郡硬碰硬。我哥认为他也许是想就近碰碰运气,所以让我提醒你一下。” “白狮怎么知道特尔敦部的事?”温特斯看似是随口问。 “你爱信不信。”小狮子嗤笑:“赤河部自有消息来源。” 温特斯郑重向小狮子行礼:“谢谢。” “用不着谢。我哥说了,若是你能挡住特尔敦部,给你赊账也无妨;若是你连特尔敦部都打不过,那交个朋友就好,做生意就算啦。” 小狮子亲昵地揽住温特斯的脖颈,揶揄道:“今年杂事多,秋围没打,所以冬围会搞得大一点。我哥邀请你去打围子,有人想见你来着。” 温特斯头皮发麻,没拒绝也没答应。 温特斯清楚白狮的意思: 帕拉图与赫德诸部的攻守关系已经逆转,虽然帕拉图整体实力还是远远强于赫德诸部,但是他们现在抽不出身来; 反倒是赫德诸部,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每年秋天打草谷的“好日子”; 今年九月的大劫掠只是开场,只要攻守态势没有发生改变,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劫掠战团来到帕拉图; “一百公里缓冲区”的协议也变成一纸空,没有赫德部落会继续遵守缺乏武力背书的约定; 如果这一次铁峰郡挡不住特尔敦部,那下一次烤火者就会带着更多劫掠者来。 “要打仗了。”温特斯想。 一大清早,备战令已送递各军屯村。 第一村的彼得矮子布尼尔跑来找连长,哭丧着脸问:“连长?为啥又要打仗啊?” 一连长塔马斯已经收拾好行囊,正在打裹腿,他微微瞪了一眼矮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再敢瞎叫唤,我撤你的军士!” 因为锤堡之战表现优异,矮子彼得已被擢升为军士。 听到连长的威胁,他反倒十分高兴:“哎呀呀!您现在就撤吧?自从我当上军士,走到哪都好像有人在盯着咱后背看,浑身不自在。您抬举我,我一辈子记得您的好。可俺就是个庄稼汉,真没有当军士的本事哇!” 塔马斯撂下裹腿布,一把抄起葡萄藤鞭杖。 矮子彼得想跑,又不敢。他紧闭双眼,身体瑟缩着,下意识往相反方向歪斜,等着连长的鞭子抽下来。 阴干的葡萄藤硬韧兼具,挨一下,火辣辣的疼。锤堡之战时矮子被藤杖抽出的伤,现在都没好利索。 矮子闭眼提心吊胆等了好久,也没听见鞭子的破空声。 塔马斯的胳膊高举在半空中,看到矮小部下的胆怯模样,他反倒下不去手。 他扔掉葡萄藤鞭,继续打裹腿,语气依旧冷若冰霜:“你算老几?说升就升、说贬就贬,连长给你当?要不干脆把军事保民官也给你当?” 矮子不敢再说话,使劲摇头。 “这是军队,升不由你,降也不由你!不习惯?再厮杀几场你就习惯了!”塔马斯打好裹腿,严厉地呵斥:“告诉你,不仅升降不由你,连生死都不由你!三百亩地白给你的?当兵,能遇上一个拿你的命当人命的长官,你就庆幸去吧!” 矮子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犹犹豫豫地问:“连长您是在说您自己吗?” 塔马斯二话不说,再次拎起葡萄藤鞭杖。 矮子彼得又吓得缩成一团。 塔马斯飞起一脚踹向下属:“我是在说蒙塔涅军事保民官大人!我是在说血狼!” 矮子被踢倒,飞快地爬起,心想:“蒙塔涅大人咋个样我哪知道?我就见过你。” “回去准备吧。”塔马斯恶狠狠道:“敢迟到,请你吃鞭子!” “可是俺那还有不少地没翻、没种呐!”矮子可怜巴巴地请求:“连长,宽限两天行不行?宽限两天我就都能种上!一天也行。” “剩一点尾巴不用管,留给娘们和老头子们去种。” 矮子难过地说:“俺家没有娘们,也没有老头子,就我一个” “我不也是光棍一个?那还能咋办?撂荒呗!”塔马斯罕见流露出一丝惆怅:“甭管啦!要是能活着回来,现在种上的地就够咱们吃饱了。人就一张嘴,能吃多少?少贪小便宜,收拾行装是要紧事。” 矮子彼得抠着衣角,垂头丧气地“噢”了一声。 “楞着干嘛?”塔马斯又瞪起眼睛:“滚去准备行装!” 从连长家被轰出来,矮子彼得回到自己的家。他的家,任谁看到都要笑话。 这算是什么“家”呦? 一间破烂板房,四面漏风;麦秆铺的房顶塌下去一大块,好似老奶奶的豁牙。 得亏现在是秋天,雨水少。要是到夏天,嘿,就等着看瀑布吧! 东倒西歪的柳枝在板房前后围出院子,许多枝条还有牛羊啃食的痕迹。 一块刻着铁峰郡团一连彼得布尼尔的木板正正当当钉在院门上,向路过的人们自豪宣示就算是间烂包窝棚,它也是有主的! 这板房原本是紫苏庄园给长工住的地方。长工住的房子用料、做工都很差劲,几个月没人打理就破败下来。 好房子都优先分配给有家小的士兵,于是烂板房就落在光棍汉彼得布尼尔头上。 房子的新主人一心扑在土地上,也就没时间翻修它。 所以房子和院子里一切东西都是旧的,唯独牛棚是新盖的。 牛棚里有一头很瘦的六岁公牛,肋骨一根根凸着、肚子瘪瘪的。没日没夜地干活把人累坏了,把牛也给累坏了。 瘦牛这会正在将胃里的精料一点点呕出来,仔细品味。 矮子彼得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这院落破吗? 破。 但是对于矮子彼得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好、更美、更可爱的房子和小院了! 因为这里属于他,实打实属于彼得布尼尔。自打离开娘胎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房子。 他总觉得像在梦里,不敢醒来,可院门上钉着的木牌坚定地告诉他:这就是你的。 矮子彼得打量着他寒酸又亲切的屋子。什么都很好就是缺个娘们,缺少点生活的滋味。 孤零零一个老爷们生活,日子难免过得很随便。 矮子彼得如此,他的连长塔马斯也如此从地里回来就往床上一躺,懒得动弹就不吃东西,衣服发酸也一样穿着。 若是家里有个娘们,那可就不一样喽:衣服有人给洗、吃喝有人做好、屋里院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次看见其他士兵的妻子到田里给丈夫送吃喝,看到夫妻亲昵地依偎在田边,矮子彼得都嫉妒到眼睛快要流出血来。 矮子彼得沉默靠坐在床头,期盼有一天也能娶上老婆。可紧接着,他又想起这次集结命令。 三百亩地很好、房子也很好他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但这些都是要用命来换的。 矮子彼得不想打仗,他怕死,很怕死。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好了,他还没修补屋顶、还没把篱笆好好插上。庄稼刚种下去,还得除草浇水。 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但同样是因为舍不得眼前的一切,他不得不去打仗。 不去打仗,这些东西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至今都能梦见被绞死逃兵的无神双眼。 矮子彼得叹了口气,从墙上取下牛辕,慢吞吞走到牛棚,给瘦牛套上辕。 “好伙计,再辛苦一回。”矮子彼得摩挲着瘦牛的头顶,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也舍不得你啊。” 矮子彼得扛起犁具,牵着瘦牛走出家门。一想到还剩不少地没耕完,他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 最终还是小农思想占据上风,连长的嘱咐被抛在脑后。 “我再使使劲,出发前应该能把剩下的活干完。”矮子彼得盘算着:“至于行装,晚点再准备也不迟。” 要去耕自家的地,矮子彼得心里无比畅快。 生存还是死亡?这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彼得布尼尔已经去不想这些事啦。 他看到不少战友抱着同样的心思,也牵着耕畜从家里迈向农田。 第一军屯村是一副光景,第二军屯村又是另一副光景。 巴特夏陵正在给二连的授田兵训话。 战士们站成笔直的队列,姑娘媳妇和老人孩子站在不远处围观。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弄得小广场上乱哄哄的。 “够啦!”巴特夏陵皱着眉头呵斥围观军属:“你们这帮家雀!要看就看,别叽叽喳喳的!谁再敢出声,我就拿鞭子抽你的丈夫、儿子!试试看呀!”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战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对于“当众讲话”这件事,巴特夏陵已经愈发得心应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小腿发抖,也敢放开嗓子、脸不红、心不慌地喊了。 摆平军属,巴特夏陵向战士们讲话: “集结令下来了,你们都知道。但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吗?知道为什么要让大家扔下农活,拣起长矛、火枪吗?” “我告诉你们!赫德蛮子要来了!” “蛮子来,就是要抢你们的牲口、杀你们的孩子、日你们的老婆!” “你们哪个愿意老婆被人日。”巴特夏陵粗野地大吼:“那就把老婆贡献出来,让大家日一遍,你就不用去打仗了!” 广场上鸦雀无声,许多战士面露不忿。哪怕他们愿意去打仗,也不想受这种侮辱。 巴特夏陵现在已经逐步成长到能够调动听众情绪,见想要的效果达到,他话锋一转: “都听好!老子话说的难听,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赫德蛮子住哪?住在大西边!从那到这得走上十天十夜!” “蛮子他妈的辛辛苦苦来一趟,是来做客的吗?他们是你们揭不开锅的二表哥、给两袋面粉就能打发走的吗?” “他们是来发财的!就从你们身上发财!他们要抢、要烧、要杀!” “抢你们!烧你们!杀你们!” “不信?!”巴特夏陵一把扯开上衣,坦露出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这些全是蛮子给我留的!” 不光是战士被吓到,围观的军属里也传出几声惊呼。 “咱们就别他妈在这废话啦!”巴德夏陵慢慢系着扣子,冷冷地解散队列“回去各自收拾行装!准备两个星期的干粮!愿意跟我去杀蛮子的,后天一早集合!” 战士们沉默地抬手敬礼,队列在悄无声息中解体。 与此同时,第三军屯村,一名三十多岁的士兵匆匆回到家中。 “妈妈!”一进门士兵便在大喊:“给我准备点儿子粮吧!” “哎呦?怎么啦?”士兵的妈妈颤颤巍巍跑出来,惊恐地问:“又要打仗啦?” 士兵的妈妈是一位很瘦的老妇人,脸上和胳膊上的皱纹就像蛛网一样密集,艰苦的生活使她提早衰老了。 “您就别管啦!”士兵从墙上摘下马刀,大步走进卧室。 儿子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墙传进母亲耳中:“去给我准备儿子粮吧。” 杜萨克出门服役,临行前母亲把干粮塞进背囊里这就是“儿子粮”。这个词,只有杜萨克会说。 可四肢健全的杜萨克已经尽数被征召,留下来的都是逃兵役者。 为了不去打仗,这位三十岁出头的杜萨克带着母亲,隐姓埋名背井离乡。然而命运弄人,辗转流落到此地,他又要再吃儿子粮。 老母亲流着眼泪,和面去了。 十二座军屯村,正在发生许许多多相似又不同的故事。 原因只有一个要打仗了。 第四十七章 备战 新垦地行省的西侧,以大角河作为天然边界。 横渡大角河,再往西走一百多公里,便是特尔敦部的越冬草场。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数以万计的特尔敦人持续朝此地迁徙,使得越冬草场的帐篷已经多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就算帐篷再多,也看不见万马奔腾的景象,最多是三三两两的骑手在天边飞驰。 毡帐远离毡帐、牲群远离牲群,彼此冷淡地保持着距离,如同黄绿色大海上的一处处孤岛。 之所以会呈现出这般模样,一方面是因为赫德人的社会形态,另一方面则是生存所迫。 赫德人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层: 科塔即脱产武士、军事贵族; 哈阑意为黔首,贵族们的属民; 惕合儿奴隶。 因为生存环境恶劣而凶险,所以黔首和奴隶的生活水平、政治地位并无差别。 大贵族的奴隶肯定比普通黔首吃得报、穿得暖,而且地位更高。 同时,社会的扁平化导致阶层流动性很不错。 毕竟一个赫德人今天可能是黔首,明天说不定他就会被掳走当奴隶,成功实现阶层跨越。 而哪怕是贵为“三大部”的特尔敦部,它的组织模式仍旧是“一群小军事贵族效忠于一名大军事贵族”。 一名小军事贵族再加上他的伴当、侍卫、属民和奴隶,就是一个微型部落。 而烤火者既是小军事贵族们的效忠对象,也是实力最强的军事贵族。 草场能承载的牲畜有限,赫德家庭必须得拉开距离放牧;距离的扩大又会使得统治成本激增。自然而然就会演化出这种松散的社会形态。 对于赫德社会而言,这是生存所需;但是对于统治者而言,这是权力的分散。 烤火者想要做出改变。他已经听说白狮正在“编户齐民”,他也想要像白狮那样重整特尔敦部。 可如今他的威望大不如前,尤其是失去祭天金人一事,已经招致许多非议。烤火者每每看到科塔们窃窃私语,都感觉科塔们是在取笑、讽刺他。 白狮的编户齐民本质是在压缩小军事贵族的权力空间这点烤火者看得清楚。 不过游牧生活有一项特质:牧民的财产要么长着腿、要么能用长腿的驮着,随时可以跑路。 如果科塔们在烤火者这里过得不开心,他们随时可以带上全部身家拍拍屁股走人,换一个部落继续当科塔,或是干脆自己自立。 当然,这种形同叛逃的“搬家”肯定有手续问题,擦屁股也很麻烦,甚至可能引发诸部混战。 但是真到利益受损的时候,科塔们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所以烤火者不敢轻举妄动,他必须先稳住特尔敦部,再一点点从科塔们手中榨出权力。 想重建威望,最快的法子就是打胜仗。 对于赫德人而言,没有什么问题不能用战利品解决。如果不能,那肯定是因为战利品不够多。 而烤火者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目标。 “特尔敦子弟们!”烤火者威风凛凛走进大帐:“人到齐了吗?” 大帐内的科塔们不再吵嚷,纷纷向烤火者施礼。 烤火者召集科塔们议事,名义上是要“划分越冬草场”。 与帕拉图的协议已经没有任何约束力,特尔敦部再无须维持百公里缓冲区。 如此一来,等于特尔敦部凭空多出一大片丰饶越冬草场,科塔们都在眼巴巴等着烤火者给大家分肉。 烤火者环视大帐,先说起另一件事:“入秋那一仗,你我都在场,财货、女子没掠到多少,反倒累坏不少骟马。是我的号令有错,你们可以怪我。” 烤火者自行揭短,众科塔们也不敢随意接话。 “子弟们还是掠到不少东西的。”一名老成的科塔谨慎地说:“这都是烤火者你的恩泽。” 烤火者冷笑:“真正鲜嫩肥美的羊腿没吃到。一点点碎骨头和边角肉,哪够子弟们分?” 烤火者大帐议事的真正目的,科塔们心知肚明,但没人愿意表态。 还是烤火者的亲叔叔第一个站起来,直白质问:“烤火者,你就直说罢。打草谷,我们都愿意去,但是你得讲清楚脉络。就像马群随着头马走,你说明白往哪去,我们才好跟上你。” “很简单。两腿人虽然吃了败仗,但还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烤火者粗声粗气地说:“刀对刀、箭对箭的硬拼,你我不一定能取胜,就算取胜也要死伤许多。” 特尔敦部的科塔纷纷点头。 三十年的颓势不是一场胜仗就能彻底扭转的,真要摆开阵势再打一仗,肯定是帕拉图人赢。 “所以咱们得走回祖父、先祖的路。要像狼群捕黄羊一样,先撕咬那些小的、弱的,避开大的、壮的。”烤火者呲着牙齿:“等小的、弱的都被吃光,大的、强的也就可以宰了” 科塔们都觉得这话在理,但也都觉得烤火者说不出这套话。有科塔心中暗道:一定是烤火者的“额赤格”给他准备的说辞。 额赤格即父亲,烤火者的生父已经亡故,能被烤火者尊称为额赤格的只有那位三十年前逃到荒原上的“通译”。 “你就说怎么办罢!”烤火者的叔叔粗暴地打断侄儿:“别讲道理啦!” “好!”烤火者也不磨蹭,他凛声道:“今年冬天暖和,牧草没全枯,马群掉膘不多,还有再战的余力,两腿人也决计想不到你我还会再出兵。 诸科塔回去点齐人马,今年越冬草场就按照出力分,出力多就拿肥的近的,出力少就拿贫的远的。没别的要说,掷豆定议罢!” 说完,烤火者一拍桌子,两名奴隶抬进来一尊金瓶和两只碗,两只碗中分别装着红豆和黑豆。 烤火者率先从两只碗里各取一枚豆子,走到金瓶旁边。“当啷”一声,一枚豆子从他手上落入瓶中。 其他科塔也依据身份和实力,依次拾豆掷瓶。 实力不够的科塔没资格掷豆,有资格掷豆的科塔也不允许弃票,每个科塔都必须选边站。这便是掷豆定议,简单粗暴但高效的赫德人的表决方式。 烤火者背对着金瓶,等到掷豆结束后才转过身来。 他上下摇晃金瓶三次,一口气将瓶内豆子倒入陶盘。 红豆和黑豆颜色分明,盘子里除了两枚黑豆,其他都是红的。 “天神见证!”烤火者大吼一声,狠狠砸碎陶盘,宣告仪式完成。 当特尔敦部开始集结人马时,百公里外的铁峰郡也在动员部队。 集结命令第一时间发往各军屯村。满载军械的马车隆隆驶出武库,紧跟在传令兵身后。 铁峰郡步兵团的兵器、盔甲原本是集中保管,如今已经下放到个人。 为了尽可能减小后勤压力,温特斯要求战士们自行准备两周的干粮。 一时间军屯村炊烟四起,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磨面、和面、烘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二连长巴特夏陵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手下的光棍实在是太多了。 铁峰郡步兵团由投降的铁峰郡驻屯军整编而来。早在罗纳德少校征兵时,他便刻意挑选没有家小的流民入伍。 因为没有家人拖累的流民更危险、没有家庭拖累的流民需要的口粮也更少。 新步兵团自然继承这种结构,所以绝大部分士兵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日里,大家可以凑合吃一口。真到要准备两周干粮的时候,个个手忙脚乱包括巴特夏陵自己。 巴特夏陵在村里走了一圈之后,当即叫停一家一户式的军粮制作方式。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他集中起来。二连长见过瑞德老圣人如何组织士兵烤干粮,他决定仿照那时的做法,统一为本连所有士兵准备干粮。 和面、磨面等体力活由男人做,精细活例如烘烤、调水交给二村仅有的几位妇女。 村广场搭起临时烤炉,众人齐心协力、挥汗如雨,气氛如同庆典。看到这热热闹闹的景象,巴特夏陵却突然感到一丝凄凉。 二连长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温特斯同样很忙。 处理铁匠行会的事情,温特斯全权交给铁匠波尔坦、绍沙翁婿去做。 作为一手创办铁匠行会的人,老铁匠波尔坦对行会知根知底。既然选择“来慢的”,那就没人比老铁匠波尔坦更适合操刀。 经过与老铁匠的交流,温特斯的视野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铁匠行会。他安排夏尔和绍沙配合,对铁峰郡的所有行会进行暗中摸底统计。 不过这些事情都要为战争让路。温特斯安排好步兵团各连的集结路线,倒在床上睡不到两个小时,便又被夏尔叫醒。 附近各村的长老和公认擅长种地的农夫已经被召集到热沃丹,正等着保民官去议事。 说来无奈,面包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样一样做。 虽然战火近在咫尺,但是温特斯第一个要解决的还是暖冬导致的农业灾害问题。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件事甚至比防备赫德蛮子更重要。 暖冬虽然罕见,但不是没发生过。关于麦子提前拔节,农夫们七嘴八舌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例如在麦田里办集市。 一名圣克村的农夫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在麦田里办一场集市,麦苗拔节的问题就能轻松解决。 温特斯看似认真地听着,不时“嗯嗯”点头。其实他的心思早已经飞到荒原上,他的脑海里全是铁峰郡的地形。 相比于主政一郡,行军打仗才是他更擅长、更舒适、更有安全感的工作。 这场会议,博德上校也在。 对于温特斯的“叛乱”,博德上校不置可否,两人相处一如既往融洽,就仿佛温特斯还是远征军的百夫长一样。 温特斯也没有主动询问。 在温特斯看来,博德上校恐怕也很是挣扎迷茫: 失去左臂,拖着残躯回到祖国,却发现祖国已死;两个新共和国究竟哪家能代表帕拉图,尚有争议;温特斯蒙塔涅毫无疑问是在叛乱,可正是因为这位叛乱的旧部,他才侥幸从荒原生还。 所有的情感和恩怨都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温特斯没本事开解上校,只能留给上校自行解决。 温特斯请上校也来参加会议,上校没有反对。于是会议室的角落里多出一位默默聆听的独臂中年人。 博德上校就这样陪着温特斯,先开民政会、又听热沃丹市民请愿,接下来视察热沃丹仓储情况。 仓库还没检查完,城外传来消息萨木金带着狼镇劳役营刚刚抵达市郊。 于是博德上校又同温特斯马不停蹄出城,去给萨木金交接“大劳役营”。 之前的时候,沃涅郡的战俘被打乱分配到各军屯村协助秋耕,同时也是用军屯村的力量监管战俘。 现在各村士兵重新集结,战俘也不能继续留在各村,同样要再次集中起来。 一摊子事情忙完,等温特斯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博德上校回到热沃丹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一整天上校都好像是温特斯的影子,几乎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许多人还以为这位独臂中年人是保民官的随从或是侍卫。 但这一天还没结束,安德烈和梅森正在驻屯所等着温特斯开会。 博德上校跟着温特斯参会,堂胡安和莫里茨就没有出席温特斯暂时不想让上校知晓两位维内塔军官的存在。 莫里茨中校本就懒得开会,堂胡安则已经带轻骑进入荒原侦察。两人每逢投票必弃权,缺席也不影响决策。 发下去的战马该如何集中?辎重堆积地选在哪里?将近三百公里场的河岸线如何防守?是否要征召民兵问题一样接一样讨论、决策之后,议题就只剩下一个:要不要向新垦地军团通报敌情。 “报个屁!”安德烈嗤笑:“不说军团那边信不信。他们要是反问你们是怎么知道蛮子的动向,我们怎么回答? 另一伙蛮子告诉我们的。 叛军勾结蛮子!剿他!” 一人扮演两个角色之后,安德里总结:“妈的,最后一定是军团和蛮子一起打我们。” “也不能这样说。”梅森学长无力地反驳。 “不能这样说?”安德烈冷笑:“我们是叛军,赫德人是蛮子。叛军打蛮子,谁死了军团都不亏。你瞧着吧!” 安德烈越说越激动:“要我说,不仅不该向新垦地军团通报,还应该想办法把蛮子往沃涅郡引。若论富庶,沃涅郡不是比铁峰郡富裕的多?让他们去狗咬狗!正好牵扯军团的精力,免得琢磨我们。” “不用故意往沃涅郡引,猴屁股脸自己就会去。”温特斯沉思着:“上一次,他攥拳头打过来,吃了亏。这一次,他肯定要伸开手掌,多点进攻。让我们顾此失彼。新垦地的边境线有七百多公里长哪一公里都不安全。” 听到这里,一直无言旁听的博德上校突然感慨道:“攻守易势了。” 温特斯、安德烈和梅森都看向上校。 博德上校苦涩地问年轻人们:“这些年来一次也没动过特尔敦部,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温特斯摇头。帕拉图陆军的决策流程,他们这些外来者哪里能知道。 “因为他们最老实、最听话。”博德上校颇为苦涩地说:“为了维持赫德人内部均势,我们打北岸赫德,放南岸赫德。现在轮到他们撕咬我们了。” 阴云压城、风雨欲来,当温特斯、巴特夏陵以及很多很多人正在废寝忘食地备战时,热沃丹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男人回到了他的家。 正在哄孩子睡觉的阿克西妮亚听到有人在敲门。 天已经黑了,只有浪荡的、想来占便宜的醉汉回来敲她的门。 阿克西妮亚想装成没人在家,但是敲门声不急不慢地继续响着。 阿克西妮亚有些害怕,她先是把两个孩子藏进衣柜,然后拿着火钳,小心地走到门边。 “谁呀?”她问。 “是我。”一个疲倦的声音回答。 阿克西妮亚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猛地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丈夫伊万。 火钳掉在地上,蹦跳了一下,不再动弹。 没有拥抱、没有热泪、也没有笑颜,阿克西妮亚静静地站着。 十七岁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嫁给伊万。前一年的秋天,她的父亲强暴了她,然后被她的哥哥和母亲用车辕活活打死。 于是阿克西妮亚沉默地从王桥镇远嫁到热沃丹。婚礼次日,新婚丈夫便将新婚妻子毒打一顿。生了孩子以后,暴力的次数少了一些,但他仍旧无法原谅她使他蒙受的耻辱。 相亲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对身材高大的伊万或许有一些好感。但是现在,她已经没有爱情可言,只剩下一种女人的怜悯心和对生活的习惯与麻木。 阿克西妮亚有些认不出门外的人是谁:门外的人个子很高,但是很瘦很瘦,如同能被风吹倒的芦苇;后背有些不自觉地驼着,肩膀也垮了下去。 门外的人似乎是她的丈夫,又似乎不是。 “我”门外的人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艰难开口:“你为我向保民官请愿了吗?” 阿克西妮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静静站着。 门外的人的喉结费力地上下翻动:“谢谢。” 有几滴滚烫的东西滴在阿克西妮亚的手背上,是眼泪。 滚烫的眼泪划过脸颊,坚强的阿克西妮亚咬着手背,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门外的人抱住阿克西妮亚,像是在发誓地说:“我我再再也不会打你了” “你说过这句话的。”阿克西妮亚痛苦地呢喃:“你以前也说过这句话的。” 门外的人浑身战栗,眼泪同样夺眶而出。他抓起妻子的手,放在胸膛的圣徽烙痕上。 “这是最后一次说了。”他发誓。 第四十八章 公告 清晨,铲子港被马蹄声惊醒,三名打着绿帜的陌生骑兵风驰电掣般闯入小镇。 他们先是鸣钟集合居民,而后将三张告示贴在教堂大门上,也不宣读——自有识字镇民会给其他人念——就干脆离开,往下一座村庄去了。 …… 铲子湖位于热沃丹西北,是铁峰郡境内最大的湖泊。 民间传说,古时候圣徒阿道斯为教化帕拉图人,当众展示神迹,只用一铲子便挖出一座湖。 从此,这里的帕拉图人皈依公教,这座湖也得名为铲子湖。 坐落在湖畔的港口小镇,自然也跟着叫铲子港。 铲子港百姓主要以务农和打鱼为生,兼有一部分人经商、卖力气。 从下游运来的商品,要在这里卸货。铁峰郡卖出的农作物,许多也是在这里装船。 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铲子港日积月累发展为铁峰郡境内仅次于热沃丹的富裕城镇。 …… 陌生骑兵离去后,镇民渐渐围聚在告示前。有一位衣着得体的老先生眯着眼睛,故作深沉地诵读起来。 告示一共三篇,说了三件事,内容简单直白。 …… 第一篇,《劝农》。 今年冬暖,早麦拔节。蒙塔涅保民官督令各镇长、村长即刻组织人力[压麦苗]、组织[牛羊卧地],不得延误。 [压麦苗],即用碾子、滚木压平麦苗。 发育过剩的冬小麦被碾压之后,不仅无害,而且有益,来年春天会长得更结实。 从圣克镇请来的种田能手说的“在麦田里办集市”,就是这个道理——温特斯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搞懂。 只不过办集市是用人来踩踏麦苗,而温特斯更进一步,直接命令各村镇拿碾子、滚木“压麦苗”。 [牛羊卧地]是另一位有名气的农夫“阿拉托尔”告诉温特斯的法子。 冬小麦刚冒芽的时候很娇嫩,不能碰也不能踩,稍有不慎便会被连根拔起。 可现在不一样,经过近一个月的生长,小麦的根已经发育得非常牢固。 哪怕是牛羊啃食也伤不到土壤下的根系,啃掉头茬麦苗反而有利于来年小麦发育。 而且入冬后草木尽枯,牛羊吃干草容易掉膘。 让大牲口去啃食鲜嫩麦苗,不仅能帮助牲畜们过冬、存膘,还能让牲口践踏麦田,兼有“碾苗”效果。 而且牛羊粪尿留在田地里,来年麦子的长势会旺盛,堪称一举三得。 这位名叫[阿拉托尔]的农夫被强行带到热沃丹,一路上担惊受怕、战战兢兢。 亲眼见到血狼,他才明白原来保民官召集众人不是为勒索,而是真得要“保民”。 阿拉托尔的心里除了侥幸之外,还有感动。 也是他也不再藏着掖着,把压箱底的农活小秘密统统倒了出来。 处置得当的话,暖冬导致麦子拔节的“灾难”,反而可以成为助力——温特斯的意外收获。 …… 《劝农》之后,便是《备战》。 “备战令”的内容更加简单直白,温特斯以[驻屯军最高指挥官]的身份,通报铁峰郡各村、镇: 前日,驻屯军抓获蛮人哨探。蛮人哨探供认,今年暖冬、草料丰沛,蛮人将会二次袭扰新垦地。 这部分内容前面是假的,后面是真的——温特斯无意多费笔墨解释情报来源。 蒙塔涅驻屯官即令各镇的[驻镇官]和[代理驻镇官]:封锁道路、盘查可疑人员,布置岗哨。 最重要的是:即刻征召民兵队;并于大角河沿岸以及各村镇内部设置烽火台。 一旦发现蛮子动向,必须立刻举烽火示警,热沃丹将出兵救援。如有延误军情者,严惩不贷。 烽火台限定三日内准备完毕,驻屯所到期检查。延误者,同样严惩不贷。 民兵队、烽火台都是应急手段。 大角河隔绝荒原与新垦地,据河防守或许是个好办法。 但边境线实在太长,温特斯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他的兵力又太少,且机动性远远比不上来去如风的赫德轻骑。 民兵队能顶得住特尔敦蛮子吗? 温特斯不乐观,可是若有一丝希望,他也得试试。 征召民兵队的方案由温特斯亲自制定,一共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各村、镇组建民兵队,负责本地防御。 各村镇会乖乖听话吗?当然不会——温特斯对此有心理准备。 像木笛镇、抚远镇这些距离边界上百公里的城镇,蛮子不杀到他们面前,他们不会有任何感觉。 更别说温特斯无法给各地民兵提供任何武器、辎重。 一阶段计划执行起来就够令人头疼,但一阶段的难度和二阶段计划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至于二阶段计划是什么,尊敬的蒙塔涅保民官压根就没在《备战》告示里提及。 现阶段,各村镇如果能有序组织起民兵队,温特斯就已经别无所求。 …… 比起前面两篇告示,第三篇告示听起来似乎不怎么紧急。 第三篇告示没有名头,内容为: [命令各村镇选拔民意代表,准备前往热沃丹参加“诉苦请愿会议”,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新政府希望对铁峰郡人民的疾苦进行调查,民意代表的路费和食宿费都将由新政府提供。] 通篇就说两件事,一是要召集代表开请愿诉苦会,二是保证报销食宿。 说协商会,铁峰郡平民听不懂。但是说起“请愿诉苦会”,生在皇帝权威下的老人全都明白。 后一条听起来很滑稽可笑,但却是烟草商[老普里斯金]强烈建议加上去的。 …… 三篇告示不长,老先生很快就念完了,周围的镇民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再念一遍呀!老善人。”有迟来的镇民起哄:“我们来得晚啦。” 老先生微微皱起眉头,清了清嗓子,再次从头念起来。 迟来的镇民们仔细听着,三篇告示简短直白,用词和语法通俗易懂,甚至已经通俗到“粗俗”的程度。 为了写出这三篇告示,温特斯可谓绞尽脑汁。巴德不在,他身边连个合格的笔杆子都没有。 头痛欲裂的时候,温特斯灵光乍现,想出一个终极解决方案: 找来六名目不识丁的老农,起草的告示先念给他们听;老农们听不懂或是听出歧义,那就改,一直改到六人里五人能听懂为止。 例如“赫德人特尔敦部的侦察兵在铁峰郡边境触摸”这句话,改来改去,改到最后变成“蛮子要杀过来了”。 老先生念完第二遍,又有人起哄要再来一次。老先生没理睬,摇着头走了。 镇民们更加激烈地议论起来。 农夫们关心小麦拔节,渔夫和商人们关心民兵队——因为铲子港早已有民兵队,诉苦请愿会反倒暂时没人在意。 “波塔尔镇长来啦!”有人高声提醒:“让一让。” 人群让出一条路,一名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杜萨克阴沉着脸走到告示前。 杜萨克波塔尔既是铲子港镇长,也是代理驻镇官。换而言之,在新垦地行省的政治体制里,他就是铲子港的实际统治者。 他不住在镇里,而是住在堡垒一般的“波塔尔庄园”。 成年杜萨克无论身份地位,都已经被征发。但是没人知道波塔尔镇长阁下用出了何等手段,竟使他不在征召名单之内。 镇民们屏住呼吸,鸦雀无声看着。波塔尔镇长走到教堂大门前,一把撕下三张告示。 波塔尔站到台阶上,将三张告示揉成一团废纸,瞪着眼睛痛斥: “碾压麦苗?全是他妈胡言乱语!那是叛军头目要害你们!” “蛮子要来?铲子港西边可是铲子湖!蛮子来?来个屁!” “民兵队?用得着叛军管?咱们铲子港早就有民兵队了!” “父老乡亲,我告诉你们!民兵队?狗屁!叛军是要抓你们当兵!” “都散了吧!” 人群讪讪地离去。 镇长波塔尔见目的已经达到,立刻招呼随从牵马过来。 他小心翼翼将三张告示团成的“废纸”揣进怀里,跳上马背,朝着镇外的波塔尔庄园疾驰而去。 作为第一批定居者,波塔尔被安置在铁峰郡时,小股蛮子过河掳掠还是常事,经常有独居的新移民被灭门。 所以波塔尔庄园建造之初便有一丝堡垒的味道——壕沟、围墙一样不少,坚固的石头大宅完全就是城堡主堡。 见老爷回来,把守庄园大门的佃农们紧忙放下吊桥。 波塔尔马不停蹄奔入庄园,吊桥又缓缓升起。 比起其他因兵灾变得破败的村镇,波塔尔庄园反倒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庄园周围不拘荒地还是农田,都已经被开垦出来,麦苗已经长的很茂盛。 早在其他村镇的佃农、雇工纷纷逃难时,波塔尔便联合铲子港的庄园主们控制住了本镇的无地农民。 后来,他又把其他地方来的流民收拢起来,分发食物。被流民们尊称为“波塔尔大善人老爷”。 波塔尔不吝马力,一路飞驰回到城堡般的大宅门外,劈头盖脸问他大儿子:“阿尔法先生在哪?” “在楼上。”波塔尔的大儿子慌忙回答。 波塔尔把缰绳扔给儿子,箭步冲入大宅,一路跑上二楼小会客厅。 小会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位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倚靠在窗边,正在看一封信。他身穿浅绿色猎装,腰带下垂悬着一柄朴素的小剑。 单看五官的话,年轻男子的样貌算不得英俊。 但是他的笑容很亲切,使人不自觉生出好感。再加上他身材很好——手指修长,四肢结实又匀称。 波塔尔的小女儿和几位年轻女仆已经被这位“阿尔法先生”迷得神魂颠倒。 见到波塔尔急匆匆走上二楼,阿尔法先生收起信笺,微笑着开口:“明天晚上,还会再有一船武器和火药送到铲子湖。” 波塔尔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太好了!” “还劳烦您派人去接应。”阿尔法先生礼貌地补充。 波塔尔一激动,竟忘记来找阿尔法先生的本来目的,他拍着胸脯保证:“阁下,请您放心,我亲自带人去!” “热沃丹那边有什么动向吗?”阿尔法先生问。 波塔尔如梦初醒,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叛军送来三张告示。” 波塔尔想摊开告示,但手指太笨拙,一不留神便撕开一道大口子。还是阿尔法先生接手,将揉成一团的三张纸重新展平。 “这……怎么写得……”阿尔法先生通读告示之后,不禁笑出声:“怎么写成这个样子?” 波塔尔立刻附和:“说明叛军不得人心,都是一些文盲无赖。” 其实对于波塔尔而言,他倒觉得告示写得蛮好。至少连他这种仅仅认识浅显单词的大老粗也能看懂。 “叛军或许不得人心,但他们可不是文盲无赖。”阿尔法先生出言纠正,他手指轻叩窗台,眯起眼睛,问:“你觉得叛军首领说的是真的吗?” “哪件事?放牛羊去啃麦苗?”波塔尔不屑地冷笑:“闻所未闻。” “赫德人还要再来的事情。” “这个嘛……可能是真的。今年冬天的确不如往年冷。不过也可能是假的……谁知道呢?” 阿尔法先生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叛军首领要各村镇组建民兵,我们正好以民兵队为掩护,编练流民。至于烽火台,可以布置一些。既然赫德人可能会再来,也要准备一下。派人给热沃丹送信,问叛军索要武器、粮食,就说民兵队需要。” “叛军能给吗?” “能给自然好,不给也无所谓。” “好的。”波塔尔使劲点头。 “去吧。” 波塔尔行礼,转身离开。 阿尔法先生望向窗外,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叹。 …… 与此同时,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黑水镇镇公所,传令骑兵正把温特斯的亲笔信和三张告示交到巴德中尉手里。 巴德揭开漆封,仔细看过信,又一目十行地看完告示。 他也重重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各农场之间奔波,处理各种大事小情。 他这里,比温特斯那里还要缺人,几乎什么事情都要他一手操办。 他既要管理农具、耕畜、种子等生产资料的分配,还要对各农场秋耕情况进行监督和检查。 不到一个月,安置的流民和本地农民就已经爆发数次械斗。全赖他第一时间赶去调解、裁决,矛盾才没有进一步激化。 天气越来越冷,各农场需要修补房屋、采伐燃料,还是得他安排筹划。 巴德几乎是肉眼可见变得疲倦,甚至开始显得衰老。 眼看各农场逐渐走上正轨,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好好休息一下,可是…… 多想无益,巴德平静地接受现实。整理好情绪,他打开窗户,高声呼唤小马倌。 正在后院刷马的安格鲁闻声跑进镇公所,毛刷还在手里拿着。 “把发到各农场的马匹重新收上来。” “收上来?”安格鲁不明所以:“不是说要让马儿在各农场过冬吗?” 巴德把信笺和告示递给安格鲁,他心中难过,但语气波澜不兴:“收上来之后,就近安置在黑水镇的农场。让马匹去啃麦苗。我再拨给你一些精料。” 安格鲁虽然这段时间在学识字,但读信还有些吃力,看了告示之后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时间太紧了。”安格鲁苦涩地说:“马儿上不了什么膘。” “能上多少上多少吧,把伊什叫过来。” 安格鲁抬手敬礼,跑出门备鞍去了。 不大一会,满头大汗的伊什走进镇公所。 “您叫我?”伊什正在劈柴。得知中尉要找他,急匆匆地跑过来。 “把各农场的成年男人都集中起来,准备武器。”巴德板起脸,严肃地说:“我们要自己保卫自己了。” 第四十九章 条铁 一块条铁静静躺在库房,它没有思想。可是如果它有的话,它一定期待过会作为何样事物走过一生。 是开垦土地的犁吗? 还是收获庄稼的镰? 门开了,光照进来,条铁被匠人从库房取出。 它被丢进炉膛,深埋于炽热的木炭下。风箱呼呼作响,烈焰灼烧着条铁的身躯。 不知忍受了多久,条铁终于脱离火狱。旋即它又被匠人夹上水力锻床,反复捶打。 很快,条铁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根小臂长、两头尖、中段约合人握粗的铁锥。 铁锥刚一成型就被铁匠扔到学徒脚边,不等学徒们下一步动作,匠人已经去取另一根条铁。 铁锥由学徒接手,它的内部仍蕴藏着惊人的热量。 它的表面被学徒涂上肥皂:颜色发黄,放回锻炉;颜色发白,埋入热砂降温。 铁锥被反复调整,直至颜色介于金色和银色之间,学徒方才将它丢进油缸; 炽热的铁锥触碰冷油,顿时发出“呲呲”的声音。 转眼间它便从亮黄色消退为血红色,被学徒们从油缸夹出,晾在空气中; 铁锥的颜色继续渐变,血红色黯淡下去,紫罗兰色一点点呈现出来。 它又再次被浸入油中,缓慢冷却。 学徒们干着这样活的时候,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擦着汗、挺着肚子、瞪着眼睛在学徒中巡视、斥骂、纠正错误。 淬火与回火向来是名匠的不传之秘,下料时机判断全凭眼力、经验以及秘诀。 若是有匠师愿意教学徒这两样手艺,要么是他喝多了,要么学徒是他私生子。 遍观铁峰郡,最擅长这两门技法的不是别人,正是刀剑匠兼市政委员——绍沙。 如今,绍沙掏出压箱底的本事。学徒们虽然挨着骂,可心里却是乐开花。 光是学会辨识钢铁的三种颜色,就足够他们受益一生。 铁锥完成淬火和回火,继续被传递给刚入门的学徒,开刃。 在等级森严的铁匠行会,年轻学徒没资格学习更高明的技巧,只能老老实实磨铁。 脚踏砂轮飞速旋转,火星四溅,铁锥被打磨得尖锐无比。 刀剑极少用砂轮开刃,因为剑刃一不留神就会被搞坏。然而现在没时间弄精细活,自然是怎么快就怎样来。 历经焚烧、锻打、淬火、回火和开刃的铁锥被送往镇公所,木匠正等着它。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铁锥被砸进一根粗大木棒,一端深深埋在木头里,另一端锋利的尖头暴露在外面。 它被木匠用钉子和绳索草草固定,然后被送往镇广场,与它的同胞兄弟们汇合。 这一刻条铁明白了它的命运,是武器。 …… 炉火通红、重锤轰响,锻炉乡好似被驭者拚命抽打的烈马,已经全力开动。 没人再造犁和镰了,无论匠人还是学徒都像发疯一样在打造兵器。 刀剑太耗时、斧戟太废料。杀人的东西,越简单越好。 刺槌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没别的原因,就是造起来容易。 顾名思义——具备刺击能力的棒槌。 用不着好钢,也用不着好木料。一根铁锥和一根做农具的木棒,固定在一起就是刺槌。不如长矛,至少比削尖的木杆强。 刺槌本身就是最简陋的兵器之一。 锻炉乡赶制的刺槌,在刺槌的家族里面也是最简陋的,没有之一。 使用粗木棒,牺牲重量和灵活换取结构强度;铁锥来不及牢牢固定,等于再用结构强度换取时间。 铁峰郡肯定有人不相信“蛮子要杀过来了”,但是铁匠们确信无疑。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蒙塔涅保民官怎么可能订购这等粗制滥造的兵器? 在这等紧迫到窒息的情况下,不会有人在意一座锻炉所有权的易手——除了大冈察洛夫。 大冈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反正小维尼修斯去了一趟热沃丹,回来的时候手续都办利索了。 无声无息之间,维尼修斯家的锻炉已经被交易给绍沙,公示、投票等流程统统从简。 大冈察吃了一次闷亏,毕竟铁匠行会名义上的会首,还是绍沙先生嘛。 至于绍沙的背后?大冈察用膝盖也能猜出是谁。 此时此刻,那人就站在他面前。 “保民官大人。”大冈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三百具刺槌、六百枚铁锥都已经装车了。” “不错。”军事保民官点头。 年轻的军事保民官一身戎装,手握马鞭,腰佩长刀。不知为什么,大冈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多谢大人夸奖,实不敢当……不敢当。” “七位锻炉主人,跑了五位。他们都携家带口躲进热沃丹,只剩你们三兄弟和小维尼修斯先生肯留下。”军事保民官露出一丝笑意:“你真的挺不错,希望以后还能用得着你。” 大冈察额头直冒冷汗,脊骨也凉飕飕的。直至走到很远,他也没缓过劲来。 温特斯无意敲打大冈察,只是后者表现不错,他随口提醒一句。 至于大冈察怎么想,那是大冈察的事情,温特斯管不了,也不在意。 锻炉乡的广场上,一支车队已经整装待发,负责押运的部队是塔马斯的第一连。 “不必节约马力,越快送到巴德中尉那里就越好。告诉巴德中尉,这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源源不断送过去。”温特斯叮嘱塔马斯:“到地方之后,拉车的马就留在那里。把分散给各农场的马带回来。” “是!”塔马斯重重敬礼。 温特斯给一连长扶好头盔,叹了口气:“别再给我丢人了。” 塔马斯委屈到鼻子发酸,他再次敬礼:“是!” …… 就在今天下午,一连长被温特斯当众狠批。 若非新编制不便随意掉换序列,一连长塔马斯现在已经是十二连长塔马斯。 因为温特斯亲自检查之后发现,各连的军粮准备情况简直是一塌糊涂。 尤其是一连的一名矮个士兵,就带来一块面包,离“两周”的标准差出十万八千里。 轻微发酵的面团经两次烘烤,既轻巧又不占地方,才是军粮。面包这种蓬松的食物连干粮都算不上。 温特斯不收拾战士,他收拾连长,尤其是一连长。 按军团传统来说,各连队的序列和战力息息相关。一连的战斗力最强,所以才他才是第一连。 结果一检查,就数第一连的备战情况最差劲。 反倒是二连长巴特·夏陵办得非常漂亮。 二连平均每人携带有三周半的干粮,而且没出现“有的战士多、有的战士少”的情况,殊为难能可贵。 温特斯当场拿出一枚金十字勋章,挂在二连的军旗上。 [注:安德烈的那枚,温特斯的那两枚已经被熔掉] …… “行了。”温特斯摆摆手:“走吧。” 塔马斯上马,再次抬手敬礼,打马离去。 温特斯目送马车辚辚驶出锻炉乡,直至车队消失在夜幕后。 他拨不出兵力给巴德,一个连也给不了。 铁峰郡因河为界,如果兵力充沛或是有一支船队,那么最佳策略显然是据河防守。 然而他既没有兵,也没有船队。 他必须得攥紧五指,狠狠给烤火者鼻梁一拳。哪怕是一个十人队的兵力差距,都有可能左右这一拳的成败。 所以他不能分兵给巴德,巴德和流民营只能靠他们自己。 一位独臂的中年军人站在温特斯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独臂军人轻声问:“一个兵也不给,巴德中尉那里真的能行?”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温特斯沉默良久:“我信任巴德,他也信任我。” 风轻轻地吹着,捎回远处锻锤的闷响。 “我上一次看到这种程度的信任。”独臂军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追忆往昔的笑意:“还是在一柄锤和一面盾之间。” 温特斯放声大笑,拉住独臂军人的胳膊:“行啦。上校长官,您就别诅咒我们了。咱们回热沃丹吧,米切尔夫人今晚宴请您,忘啦?” “我是真不想去。看到那位女士,我害怕。” “还有能让您感到害怕的女人?” “至少眼下就有一位。” …… …… 博德上校回到帕拉图已有三天。 依照帕拉图人的习俗,像博德上校重获自由、返回故土这等喜事,必须要邀请亲朋好友设宴庆贺、以示与过去的厄运一刀两断才行。 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温特斯还是想为上校好好接风洗尘。 思来想去,这件事唯有请米切尔夫人帮忙。 温特斯很愧对米切尔夫人,吉拉德生死未卜,他又派皮埃尔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他还利用过米切尔夫人。 米切尔夫人从未对他表现出过一丝一毫责备,令温特斯更加愧疚。 所以最后是由安娜出面请米切尔夫人帮忙。 而爱伦·米切尔欣然应允,于是便有了这场“家宴”。 爱伦·米切尔夫人是东道主,博德·盖茨上校是主宾。 男宾有温特斯、梅森以及卡曼神父。 安德烈不在,他和堂·胡安一样,已经带领侦骑进入荒原;莫里茨中校回避博德上校,也没来赴宴。 女宾有安娜和凯瑟琳,斯佳丽不在。 因为斯佳丽自作主张剪掉头发,米切尔夫人不许她上餐桌。 倒是正好遂了小野猫的心意,此刻斯佳丽正躲在厨房放肆偷吃,哪盘菜都没能逃脱她的“毒手”——爱伦显然没能预料到这一点。 宾客仅有六位,爱伦选了一张两米长的餐桌,不疏远也不拥挤。 爱伦还开了两瓶从狼镇带来的酒。在如今的热沃丹,酒可是稀罕玩意。 主宾祝酒聊天,大家刻意不谈关于战争、政治和赫德人的事情,气氛愉快而亲密。 博德上校的诙谐风趣的小故事一个接一个,餐桌上的笑声就没停下来过。 在座的三位男士,谁更擅长行军打仗或有争议。 但要是论起讨女人欢心,把温特斯、巴德、安德烈、梅森、堂·胡安和莫里茨六人绑在一块,也不够博德·盖茨一个人打。 虽然荒原的灾厄将上校几乎折磨成小老头,却没能碾灭他的幽默感。 聊着聊着,轮到点心上桌。 一名主人六名客人,应该是七份点心,但是端上来只有六份。 爱伦不动声色地递给其他人,她自己则没拿:“说到点心,这两日城里的面粉可是一会一个价。” 温特斯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面粉涨价了?” “是的,那些穷苦信众连面粥都喝不起了。”卡曼神父冷冷反问:“涨的很厉害。这事归不归你管?你能给个解释吗?” 博德上校不再讲笑话,他默默品尝着点心,仿佛在餐桌上隐身。 “这个……我会去查查。”温特斯正色对米切尔夫人、卡曼颔首致谢:“谢谢两位提醒。” 卡曼嗤笑一声,不再看温特斯。 “这还不简单嘛?”梅森学长酒量很差,他醉眼朦胧,意识模糊地说:“听说赫德蛮子要杀过来。附近村镇凡是有点家产的,全都跑进热沃丹来啦!这是有城墙呀!面粉能不涨价吗?你们说?能不涨吗?” “那你们就干看着?”卡曼神父皱起眉头质问。 “那怎么办?限制价格?价格会涨的更高!限制购买?人人都会去抢着买!” 学长吸着鼻涕,摆弄着酒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得开仓卖粮!可我们有粮食吗?我们也没多余粮食!仓库里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还得拿粮食去跟赫德人打仗!你催逼我们,我们的难处你知道吗?卡曼神父!” 学长不仅酒量很差,酒品也不怎么样……至少这一刻的梅森绝不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长。 卡曼被呛得说不出话,神父也不想与醉汉辩论。 而博德上校那边,已经把点心吃完了。 “我会和普里斯金市长商量一个解决办法。”温特斯笑着安抚卡曼和学长:“总会有办法的,放心吧。” 见梅森学长已有六分醉意,温特斯心思一动,问学长:“您的那座牧场现在怎么样了?” “哪座?”学长略显迟钝。 “就是我第一次拜访您那座。” 温特斯不提还好,一提刚好戳中学长的伤心事。 酒劲、积郁、情绪被宴会气氛所感染,梅森学长竟然直接哭了出来,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用力过猛了吗?温特斯也有点惊慌。 温特斯感觉有人在桌子下面踢他,他抬起头,正对上安娜的灿烂笑容。 大事不妙! 温特斯面无表情挠了一下安娜的脚踝。 大纳瓦雷女士手上一个不稳,险些洒出半杯酒。 凯瑟琳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两人。 紧接着,温特斯的胫骨被更用力地踢了一脚。 强忍剧痛,温特斯揽住学长肩膀,安慰道:“我就是想问问,您那些培育的种猪怎么样了?” “都没了,不是和你说过吗?”学长擦了擦鼻涕。 温特斯当然知道,因为有受害者堂·胡安的证词。上次学长喝醉撒酒疯,拉着胡安整整讲了一晚上种畜选育。 “没了也没关系,可以再培育。”温特斯引导着学长。 “唉,不一样的。”学长醉醺醺地说:“改良品种,最快是用公畜,效果最直接是母畜。我那里既有公畜、也有母畜,都是辛辛苦苦选育出来的,现在都没了……罗纳德……养猪吃肉,没问题,可是哪有宰种猪吃肉的?我好恨……” 温特斯一边听,一边点头。 安娜却有些气恼,晚宴上谈什么母猪、公猪呀?她明明已经示意温特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坏东西却像听不到、看不见一样,继续引着梅森先生往下说。 安娜忽然听见妹妹开口:“不能再从外面买吗?” 有女士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梅森学长谈性更浓,他打起精神解释道:“猪大多是一家一户散养,缺乏育种的意识和条件。一口气养很多,才有更多的机会从中选优培育。” 凯瑟琳嫣然一笑,好奇地问:“那不能再重新养很多吗?” 小纳瓦雷女士在某些方面,要比她的姐姐敏锐得多。例如……显然M先生是在有意诱导梅森先生谈论某些事情。 “恢复畜群的规模……要花很多年。”学长愈发惆怅伤心:“怀胎要时间、幼崽长大要时间,唉。” “那育马呢?”温特斯问。 第五十章 前路 当最后一滴酒也饮尽时,辞厄宴就该结束了。 依照帕拉图习俗,米切尔夫人送给上校一副新马镫和一双新靴子作为礼物。 博德大笑着换上新靴,又用力将旧鞋掷出窗外,以示从此彻底摆脱厄运。 说来有趣,温特斯用奔马之国的方式为博德上校接风洗尘,然而在场的帕拉图人其实就上校一个。 意识模糊的梅森上尉被海因里希送回寓所,临走时还在念叨他的育种经验。 而博德上校想和温特斯单独谈谈。 离开米切尔府,两人漫步在圣乔治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陆院的逸事。 “走不动啦。”博德上校看着岸边的两块大石:“坐一会。” “好呀。”温特斯早就不想走了。 坐下来之后,温特斯慢慢伸展左腿,无意识地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感觉你跟个老头子似的?”博德上校调侃道:“起身坐下直哼哼。” 温特斯敲了敲左膝,轻松地回答:“冥河西岸那仗,这边被马蹄踩了一下。本来好得差不多了,最近天气转凉,莫名其妙又开始发酸发痒。” 博德上校沉默许久方才开口,语气中满是内疚:“还没同你道谢。那晚若不是你折返回来救我,我已经死了。” “用不着谢。”温特斯指着后脑,笑着说:“这里挨了一锤,那晚好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讲给你听。” “算了。” “谢谢。” 温特斯笑了笑,没说话。 温特斯变了,博德上校也变了。 曾经的上校魁梧、热情、大声地笑、狠狠地骂,像是雄壮的公马; 如今的独臂军人沉默、安静、削瘦到撑不起衣服,外表先于年龄衰老,而心灵比外表更沧桑。 虽然他仍旧保有一种积极的幽默感,但想走出来是很难的这一点温特斯最能理解。 两人坐在大石上,听着河水在黑暗中翻涌,又是久久无言。 还是博德上校先开口,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诙谐,打趣道:“难怪那时候我说要把女儿嫁给你,你抵死不从。原来是你这匹儿马已经有笼头啦。” 温特斯呼吸骤停:“千万别向纳瓦雷小姐提这事。” “怕什么?” “不是怕算了,我正式请求您。” “放心。”博德忍俊不禁,拍了拍后辈肩膀:“先生们的事情怎么可能说给女士听?” “没错!说得对!” “你们这些幼年学校出身的小家伙。”博德的眼神涌上三分怜悯:“从小到大接触女人太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您没上过幼年学校?” “我那时候连预科学校都没有!”上校爽朗大笑:“我二十岁入学院,成年礼都办完啦。” “时代不一样。”温特斯无力地自我辩护。 博德上校笑得更加开心,像是随口发问:“特尔敦部的事情,你有什么计划吗?” “刀剑挥过来盾牌挡,弓箭飞过来盔甲挡。”温特斯拿起几块小石子,用飞矢术发射石子,又用偏斜术扭曲石子的飞行方向:“计划没有,想法倒是有。” “能给我讲讲吗?” “没什么不能讲的。”温特斯笑了起来,他用手指在半空中勾勒地图:“我想根据河流走向和分布,把铁峰郡分成上、中、下三部分。” “按上下游分?” “不,按流域分。”温特斯解释道:“所以下铁峰郡只有狼镇、黑水镇和五獒镇。” 博德上校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巴德中尉。” “下铁峰郡地广人稀,两万多流民都安置在那里。巴德管着。” “这样看来。”博德上校沉吟:“中铁峰郡就是圣乔治河以南的剩余地区?” “对,南八镇的剩余五镇是中铁峰郡。圣乔治河以北是上铁峰郡。”同思维敏捷的人交谈就是省事,温特斯直白补充:“上铁峰郡最富裕,人口也最多。严格上来说,坐落在圣乔治河北岸的热沃丹也属于上铁峰郡。” 博德上校望着半空,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副地图,连说带笑:“我看你这是洋葱分法,一层包着一层。” “如果对上新垦地军团,确实像洋葱。越往外越危险,越往里越安全。”温特斯也不否认,但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可是如果对上赫德人,那就像洋葱被一刀切开,侧翼完全暴露出来。” “下铁峰郡那里,你不派兵?” “不派。”温特斯面无表情:“那里交给巴德。” “上铁峰郡呢?” “也不派,北八镇并不效忠于我。”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派兵帮他们?”博德上校似笑非笑。 “不是。”温特斯坦诚相告:“因为他们不效忠于我,我难以在上铁峰郡获取补给、动员人力。那里不适合作战,所以不派兵。” “你打算如何?”博德上校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一枚石子从温特斯手中飞出,刹那间又在半空中炸裂:“我想在中铁峰郡决战。” “主力会战的前提,是参战双方都有进行主力会战的意愿。”博德上校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特尔敦人要在中铁峰郡决战?” “我不知道。”温特斯幽幽地说:“而且如果我是敌酋,我会竭力避免主力会战。” “蛮子部落多、派系多,建制零碎。坏处是打大仗时容易一触即溃。好处嘛。”上校长长叹息:“灵活,几十轻骑就是一支军队。” 温特斯轻松愉快道:“所以此役重点不在于指挥我的部队,而在于指挥特尔敦人的部队。要让他们在我选定的战场,与我开战。” 博德上校先是愣住,随之皱起眉头,最后朗声大笑。 “我算是知道阿尔帕德为何那么喜欢你了。”上校使劲拍打温特斯的肩膀:“年轻人果然可怕,敢想敢干,我是真的老啦!” “您先别着急夸。”温特斯颇为无奈:“该如何调动敌人,我还没想妥当。实在是无论如何结果都不可能更坏,我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博德上校故意板起脸:“确定战略以后,想尽办法靠近战略目标的过程就是战术。若是我来指挥,我连“指挥敌人”这个想法都不会有;就算有,我也会用种种理由否定掉。你已经有了方向,这还不够好吗?” 长辈的夸奖比责骂还难以承受,温特斯紧急转移话题:“您说阿尔帕德?怎么?” “很欣赏你。” 温特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石子:“没发现。” “他把酒壶都给了你,还不够欣赏你?”博德上校挑眉反问:“我还是准尉的时候,就没见过那酒壶离过他身。” “有这回事?”温特斯失笑,他一直以为酒壶是阿尔帕德随手扔给他的。 “当然,人人都知道阿尔帕德将军的幸运酒壶,那是他的护身符!” “护不了身啦。”温特斯不禁莞尔:“报废了。” “报废?”博得上校瞪起眼睛。 “为我挡了一枚铅弹。”温特斯指着左胸:“在这里。” 博德上校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笑过之后,上校擦着眼泪说:“既然提到阿尔帕德,还有旁的事我想问你。” “请问吧。”温特斯在心底轻叹。 “塞克勒将军是不是你杀的?”博德上校脸色一变,眼神凌厉。 “是我杀的。”温特斯痛快承认。 “为什么杀?” “理由很多,但是归根结底就一条,我想杀他。” “想杀就杀?”博德上校质问。 温特斯平静回答:“没错,想杀就杀了。” “还想再杀别人吗?”上校冷笑着问。 “之前想。” “现在呢?” “淡了。” “什么淡了?” “仇恨淡了。”温特斯皱了皱鼻子:“而且我发现杀一个人不顶用。杀掉塞克勒,还有泰克勒。杀掉阿尔帕德,还有瓦尔帕德。杀一个,后面有十个等着接班,没劲。” “杀一个人不顶用,所以要杀更多?”博德上校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觉得呢?”温特斯反问。 “我觉得?”博德上校怒目圆瞪,大吼:“我觉得你是野心家!窥见机会,便不择手段地夺取权力!想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哪怕为此要杀掉成千上万的人也不在乎!” 温特斯深深吸气,长长叹息,笑着问上校:“您说,一个动物长得像狼、叫声像狼、走路也像狼,那它是不是狼?” “不是狼,难道还是犬吗?”博德上校冷笑。 “对呀。所有人都会把它看成狼,也都会像对狼一样对待它,那它是什么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博德上校咆哮如雷:“你少在这跟我拐弯抹角!我就想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不是狼?那你告诉我,你哪里和狼不一样。” “想要干什么?”温特斯苦涩地说:“我要是也能知道就好了。” “老子他妈揍死你小子!”博德上校猛地站起身,用力挥舞着独臂。雄健野蛮的公马从沧桑的躯壳里冲了出来。 “您打不过我。”温特斯把上校按回石头:“息怒息怒,我和您慢慢说。” 博德上校大口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 等上校喘匀气,温特斯才开口。 他望着夜幕下的黑色河水,有些怀念地回忆道:“最开始,我装成强盗去伏击征粮队,不让热沃丹来狼镇强征粮食。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装成强盗?”上校嗤笑。 “我也不能真当强盗吧?”温特斯理所当然反问:“我可是有任命的驻镇军官,有必要与热沃丹公开敌对吗?” “然后?” “然后我发现仅仅保护狼镇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其他镇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如果整个铁峰郡都烧起来,狼镇也一定会化为灰烬。” “所以你的地盘越来越大” “所以我开始思考问题的根源。”温特斯低头拨弄着手心的小石子:“问题不在平民百姓,也不在那些执行命令的士兵,甚至不在罗纳德少校这种直接下命令的人。 人们痛恨征粮征丁的士兵,顺便痛恨热沃丹城里的老爷,因为他们直接接触到的就是这两层。 而真正的问题出在更高级别的决策者那里,但是决策者隐藏在代理人背后,所以总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公爵大人是好的,公爵的仆人是坏的。” “所以你要对付亚当斯将军?”博德上校眯起眼睛:“战争开始之后,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结束战争。就算你真能击败亚当斯将军,你想过你要如何收场吗?” 温特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吟吟地说:“不瞒您您也别笑话我。我最开始是真的抱着一点救世主的情怀夺取热沃丹和铁峰郡的。 “救世主?”博德的鼻腔深处传出一声闷哼:“那现在呢?” 温特斯有些意兴阑珊:“现在我意识到:正是我的拯救,导致铁峰郡人民不再需要拯救。” 温特斯干脆正对上校而坐、直视上校双眼:“如果没有我,如果铁峰郡还在新垦地军团的掌控下,您觉得现在会是什么样?” 博德上校转头看向河水,不与温特斯对视,也不说话。 “那我替您说。征粮继续!征丁继续!农民逃难!田地荒芜!去年和今年的存粮早晚要耗尽,然后就是饥荒、匪患和叛乱,接踵而来是更大的饥荒!” 博德上校也忍不住叹息。 “我说的可有假?”每说一句话,温特斯的声音就提高一分:“您说我要杀成千上万的人?是啊!说得没错!亚当斯将军亲手杀的人,恐怕还没有我杀的零头多!” 温特斯指着远处的热沃丹广场,气势陡然拔高:“就在那里,我斩首数十人、绞死数十人。在更北边锤堡北边!齐柏尔上校,许许多多的学长,他们全是因我而死!” 他瞪着眼睛,质问博德上校:“用剑夺走性命是杀人,用饥荒和战乱夺走人命就不是杀人?亚当斯将军的手干净,我的手上是血,所以他比我高尚?是呀,要是亚当斯将军肯做戏,还有人要称颂他悲天悯人呢! 操!太阳底下哪有这种道理?!我告诉您,亚当斯将军才是最大的刽子手!统治帕拉图共和谷的老爷才是最大的刽子手!我把血沾在手上,而他们把血抹在别人身上!” “我以前用这句话回答过,我现在还用这句话回答。”温特斯站在博德上校面前,低头直视上校双眼,一字一句宣告:“没错!会死很多人。但如果我的人愿意为我而死,我的敌人会知道的。我的人如果不愿意为我而死,我的敌人也会知道的。我倒想问问,又有多少人愿意为我的敌人而死?” 博德上校下意识想要辩护,他艰难开口:“新垦地军团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农民饿死?据我所知,亚当斯将军不是也在招募流民开荒吗?” “可是他办成了吗?他没办成!”温特斯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好意思,我办成了。 亚当斯干不了的事,我干;他不敢干的事,我敢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我愿意干。要不是猴屁股脸来搞事,明年五六月份你就能看见荒地变成金色麦海。” 博德上校的气势被彻底压制。 沉默良久之后,他大大方方承认:“你确实做的很好。亚当斯将军最多招募流民中的精壮当兵、让剩下的流民去开荒。 至于收缴庄园主的土地、房屋、耕畜,重新分配给流民。亚当斯将军不能、不敢也不愿做这事他和他的部下本身就是大庄园主。” 温特斯却没有获胜的喜悦,他静静坐回大石上,把石子一枚一枚射向河水。 “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结束。”温特斯的声音里是深深的沮丧、挫败和迷茫:“可是我不知道,我又能给人们带来什么。” 中校默默地听着。 “我现在不过是使铁峰郡回到以前的面貌,里外里等于什么都没改变。因此北八镇同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温特斯撑住额头:“我不仅理解他们,我还认为他们这样做合情合理。 对他们而言,我取代新垦地军团,就是换个人收税罢了。北八镇现在是这样认为的,早晚有一天,南八镇也会是这种看法。” 上校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一语双关:“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恩赐。” “前提是随时能夺走性命。”温特斯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听起来很通透:“在直面死亡前,人不会将生存视为一种恩赐,只会将生存视为理所应当。这不是傲慢,而是天性使然。” 他笑着问:“要是我知道自己的死期,我还会在这里和您聊天吗?我早就去找纳瓦雷小姐结婚生孩子去了。” 博德上校仰天大笑。 这两个直面过死亡的人最能理解:当死亡临近时,很多现在不重要的事情,会变得很重要;许多现在很重要的事情,又会变得不重要。 温特斯真诚地向博德上校说出他的迷茫: “现在的情况是,我从军团手上救下铁峰郡,却发现铁峰郡不需要我也能过得很好。” “我认真反思过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想着恢复生产。就该吃仓库里的粮食,静候饥荒出现。” “等到所有人都开始饿肚子。我们就给每个饥肠辘辘的人发一把武器,带着他们攻进白山郡、沃涅郡,像蝗群一样吃光一切、喝光一切。再裹挟更多流民攻向其他地方,最后轰轰烈烈的成功或是失败。” “真要那样,倒也痛快。”温特斯惨然一笑:“比现在不上不下地吊在铁峰郡,痛快得多。” “为什么不这样做?”博德上校认真反问:“你不是想当救世主吗?燃起一场焚尽世界的大火,你就是流民的救世主。” “因为我不愿意。”温特斯不屑地回答:“我才不想当救世主,我也不是救世主。我是刽子手我绝不否认这一点。” “那你想怎样?” “我也不知道!可我对谁也不能说这话,我就像举着火把走在成千上万人前方的人,若是我说我不知道往哪走了,然后将火把踩灭。那他们怎么办?” “不能和别人说,但可以和我说?” “是啊,就只能和您说。”温特斯一摊手:“毕竟您是旁观者。” 博德上校一声轻哼。 “不过我不担心。”温特斯洒脱地笑着:“老元帅当年不也是被迫参加叛军?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要往哪走吗?他就知道最终会走到哪里吗?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说什么?”听到这话,博德上校登时便急了。他从大石上一跃而起,指着温特斯气急败坏地问:“铁峰郡不够、新垦地不够,帕拉图也不够?你还想当元帅?!你怎么不去当皇帝?” 博德上校气得直哆嗦。 “您别急,我就是举个例子。”温特斯拉着上校坐下,耐心安抚:“说不定明年红蓝蔷薇分出胜负、胜利者大军压境,我就逃回维内塔去做小买卖了呢?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博德上校气呼呼地甩开温特斯的胳膊。 “总而言之,我想停一停、想一想。”温特斯正色告诉上校:“在弄清楚我能给人们带来什么之前、在彻底赢得铁峰郡的忠诚之前,我不会再拓张了。如果连铁峰郡都不能归心,我又凭什么去攻打其他郡?我想先看清该往哪里走,再继续往前走。” 博德上校冷笑:“你还不算被野心冲昏头脑。” “我也想问您一句,您所效忠、挂念、在乎是什么?是政府?是军队?是共和制度?还是人民?”温特斯反问。 博德上校答不出来。 “我想请您留下帮我。”温特斯真心实意给博德上校深深鞠躬。 “帮你?”博德上校闷哼:“我堂堂共和国上校,跟你来当叛军?” “不帮算了。”温特斯直起腰,坐回大石上。 一老一小谁也不看谁,就这样无言地坐着。 坐了很久很久,二人面前,河水平静地流淌着。 “我要回诸王堡。”博德上校蓦然开口。 “我给您准备马匹。”温特斯干脆点头,他不意外也不失落:“安排人护送您您放心,是真的护送您,不是要杀您。” 博德气得给了温特斯一巴掌:“你小子,现在好狠毒哇!” “我不杀您,您怎么能说我狠毒呢?”温特斯委屈极了。 “有这个想法就够狠毒了!” “好罢,行吧。您什么时候动身?” “招募不成,就要赶我走?”博德上校气得发笑,又给温特斯后背一巴掌。 “都随您,我倒想让您多住两日。”温特斯也有些不舍:“反正您什么时候想走,我什么时候给您安排车马护卫。” “就这几日吧。” “好。” “我要回诸王堡。” “没问题。” “我和你们这些外邦单身汉不一样,我的妻女还在诸王堡。”博德上校喟然长叹:“得接过来。” 第五十一章 烽火 次日,得知博德上校的决定,梅森很高兴。 因为宿醉,学长颅腔里面空落落的疼。 他心直口快道:“好!太好了!这下咱们终于不再是一小撮外邦人指挥一大群的帕拉图人了。” 梅森学长打心眼里盼望着上校能入伙。 作为帕拉图地方政权的铁峰郡新政府,领导者尽数是维内塔人和联省人,成分着实尴尬。 也就是现在地盘小、人口少、血狼的威名尚可震慑蠢蠢欲动者,新政府才没有被人抓住这一点痛打。 而博德盖茨的加入将使决策层的帕拉图人浓度从0突破至143,堪称“上校的一小步、新政府的一大步”。 不过军人浓度仍旧是百分之百。 除开以上原因,学长还有一点点私心。 巴德不在、温特斯不管、其他人看不见,热沃丹内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全都压在梅森一人肩上,导致学长发际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后退。 能多一位帮手分摊庶务,学长求之不得。 可梅森没有主动邀请过博德上校。 博德盖茨是什么人? 论地位,他是第六军团首席大队长,距离军团长的位置只差半步;未来某一天,他拿到将军指挥棒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论背景,他出身帕拉图名门;博德家族同阿尔帕德家族的历史一样悠久,都能追溯到帕拉图上古七大部落时期。 想招募他参加“叛军”?可能性微乎其微。 梅森不知道学弟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上校,虽然他很高兴,但他心里总是有一点点不踏实。 博德上校参加决议会,没有仪式、更不需要介绍温特斯几人都曾是他的部下。在桌子旁边添一把椅子,就算走完全部过场。 温特斯做开场白:“决议会的总票数此前一直都是偶数。上校参会,咱们再也不用担心出现平票的情况了!” 梅森学长有气无力地鼓了鼓掌。 莫里茨中校不在场温特斯还没找到机会告知上校A、B两位先生的存在,会议室里一共就温特斯、梅森和博德上校三人。 “等等,我还没答应跟你造反。”博德上校靠在椅背上,嘲笑道:“你先别着急把我算进去。” “怎么能叫造反呢?”温特斯疑惑地问:“我们可都是有任命的帕拉图共和国军官。” 博德上校轻哼一声,没搭理温特斯。 “温特斯今早兴冲冲跑来告诉我,说您入伙了。”梅森开玩笑:“原来是谎报军情吗?” 博德上校扬起眉毛:“入伙?你们是强盗不成?要不要再发个誓?” “您要是想宣誓的话没有任何问题。我给您借一件圣遗物来。”温特斯热情推荐:“圣阿道斯徽记怎么样?据说里面藏着一块真圣徽残片。” “少打马虎眼,我昨晚可没喝多。我可以留在铁峰郡阿尔帕德那里,我不想去;诸王堡派那些蠢货议员,我也懒得伺候。”博德上校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严肃:“但是有两件事,我必须要问清楚。” “请问。”温特斯整衣危坐:“凡是能回答的问题,我不会向您说谎。” 博德上校紧紧盯着温特斯,试图从后者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出端倪:“你和赫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敌对关系。”温特斯摊开手掌。 “我问的不是特尔敦部。”博德上校的身体不由自主前倾:“我问的是赤河部!是那个与我们血战、将我俘虏、又把我放回来的赤河部!” “两年前我无意间救过白狮亚辛的亲弟弟,就这么简单。” “亚辛欠你人情,所以把我也放回来?” “您别总想拿我当替罪羊。”温特斯支着下颌,轻笑说道:“在帕拉图、在边黎、在冥河,我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您心里不得劲,应该去找亚诺什、阿尔帕德和塞克勒发火。何必找我们几个小小的百夫长追责呢?” “少搪塞我!我不是打了败仗拿你撒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我也堂堂整整回答您。”温特斯收起笑容,同样直视博德上校:“白狮放我走,或许是为还人情。因为那时我孑然一人,什么都没有。放您回来,则明显是在帮我。目的无外乎三点。 “第一,如果我能站稳脚跟,他可以通过我与外界进行贸易;第二,铁峰郡反抗新垦地军团,无论谁胜谁败都是在消耗帕拉图的力量;第三,铁峰郡紧挨着特尔敦部的势力范围,而我与烤火者有旧怨,他可以利用我牵制烤火者。 一举三得,为什么不这样做?而白狮目前所付出的,无非是您一个奴隶罢了。既然他把您送回来,我难道还要说不,再把您送回去吗?” 博德上校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紧紧绷着脸颊,不发一言。 梅森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他轻轻拉扯温特斯,示意学弟不要这样咄咄逼人。 温特斯不理睬学长,继续说道:“我没向赫德人出卖过帕拉图的利益,也没有出卖过帕拉图人的利益。我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但如果赫德诸部从我的行为中渔利,虽然非我所愿,但我也不会就此罢手。新垦地军团出兵打我,我总不能因为赫德人会获利就不还手吧?” 博德上校哑口无言。 静坐了好一会,他深深叹息,又问:“第二个问题。既然你和赤河部有联系,荒原上那些俘虏,你有办法把他们弄回来吗?” “有办法!而且我会竭尽全力营救他们奴隶当中也有我的部下。”温特斯拿出一柄小刀:“我与白狮有过口头协议,以物资交换俘虏。只要给我机会,我将打通前往赤河部的商路,一点点把人换回来。” “物资交换俘虏?”博德上校皱眉问。帕拉图对于荒原长期维持封锁,用物资交换俘虏,无非就是走私。 “不然如何?”温特斯反问:“不拿货,拿金银换吗?不仅我没有金银,而且金银在荒原上有什么用?白狮重实利,绝不会用人换钱。” 博德上校再次哑口无言,他咬着牙告诫温特斯:“白狮和赤河部,比其他赫德部落全加起来还要危险。”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在给狮子喂肉。”温特斯坦言:“但把老兵们交换回来,也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终究是我的生存更重要。” 上校追问:“换回来之后呢?继续让他们给你打仗?” “没错,我最初的确是这样想的。”温特斯叹了口气:“但见到您之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家庭、有亲人。他们不是木偶、兵器,更不是我的工具。所以就这样吧。” 温特斯下定决心,笑着对上校说:“去留自由。愿意留下,就继续给我当兵;有伤残的,我给他们分地;想回家的,我给他们发路费。怎么样?您满意吗?”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博德上校轻哼一声。 他用仅有的右臂整理仪容,起身,郑重向温特斯抬手敬礼:“这件事如果你能办成,我替所有流落荒原不能回家的帕拉图老兵、我的部下,向你道谢!” 温特斯领受了这一礼,抬手回礼。 一直紧绷精神听到现在,梅森学长心头的大石方才落地。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博德上校的动机之后,学长不安的感觉减轻了些许。 但是紧接着,他的精神又绷紧。 因为学长听到上校对温特斯说:“我要向你索要一样东西。” “您要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温特斯先是满口答应,又紧忙声明:“要钱可没有,财政紧张着呢。” “我要个官职。” “什么官职?” “最高的官职。”博德上校冷笑:“哪个官最大,就给我好了。” 气氛骤然变冷,梅森下意识缩起脖子。他性格温和、不爱争斗,最不想看到就是争权夺力、内部火拼。 “您不必这样。”温特斯眨了眨眼。 “不必怎样?”博德上校装糊涂:“我堂堂上校,要个高官做怎么了?” “不必替我们几个考虑未来。我们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自愿承担无法全身而退的风险。” 空气不再冷得吓人,但会议室里仍旧很安静。 “你们是天真还是勇敢?”博德上校深深长叹:“这雷,你们几个小小尉官顶不起。拿我当盾牌,到了山穷水尽那天就把我交出去,你们几个说不定还能换个校官做?不是很好吗?” “您太悲观了。”温特斯微笑着推荐他的备用计划:“大不了您也跟我们去维内塔嘛,反正做生意也不多一个合伙人。” 博德上校的火气又涌上来:“傻小子,真到那天,你以为维内塔会护着你吗?” “那就往海外逃,去西边。”温特斯在空气里画了个圈:“听说一直往西走,就能抵达远东。” 博德上校撑着桌面,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官职无非就是一枚玺印,我给您刻一个出来不就行了吗?”温特斯真诚地解释:“而是您的要求最大的官职,这个有点” “你都说是一枚玺印。”博德上校吹胡子、瞪眼睛:“连一枚玺印你也吝啬?” “我这里最大的官职是元帅。”温特斯试探着地问:“那我给您刻一枚元帅玺印?” 上校呼吸至少停滞了一拍。梅森学长盯着膝盖,拼命忍着笑。 博德胸口发闷,艰难开口:“千把人、还没有马蹄大的地盘,就已经有元帅了?那是不是还得有个军团长?” “都有。编制上,占位置的。”温特斯笑眯眯地问:“要不然您挑一个喜欢的?” “算了,算了。”博德上校涨红了脸,努力平复呼吸:“我年纪大、脸皮薄,丢不起这个人。” 在梅森学长眼中,上校的姿态和神情在谈笑间变得自然,之前那种旁观者、外来者的格格不入的感觉渐渐消散。 “还是说正事。”梅森学长引导话题转向正式事务,他苦笑着说:“铲子港那边给我们送来一封公。” 听到铲子港,温特斯的精神陡然集中,他的眉心不自觉皱起:“说什么?” “波塔尔镇长说民兵队已经招募完毕,但是急需粮食和军械,希望咱们能给他们拨一点。” “波塔尔?管我要军械和粮食?”温特斯摩挲着刀柄,失笑道:“我有一记裂解术他要不要?” “那我就这样答复他?”梅森学长笑着问。 “告诉他谨守光辉河东岸,有敌情就点烽火,援兵自然会去。”温特斯嗤笑:“依我看,他恐怕还不想让我们过去!” “好。”梅森学长立刻着手起草回信。 见博德上校不说话,温特斯向上校解释:“不是我不帮忙,而是那个波塔尔,他就没安好心。” 博德上校静静地听着。 温特斯离开椅子,取来一副地图铺在桌上,拉着上校站在近处研究。 “中铁峰郡的河岸线接近八十公,下铁峰郡的河岸线超过百公里。”对于铁峰郡的地形,温特斯信手拈来:“唯独上铁峰郡,需要防守的河岸还不到二十公里。河面最宽、水流最急,是最容易防御的位置。” “这是什么湖?” “铲子湖。” “冬天枯水,实际湖面有地图上画得这样大吗?” “比这个还大,这是老地图了。” 博德上校摩挲着胡须,问:“既然是港,那一定有船。为什么不征用?” “全被混账镇长扣下了。”温特斯的眉心越锁越紧:“之前,波塔尔就一直在囤积粮食、招徕流民、对热沃丹的指示阳奉阴违。 论军械,不好说。论粮食,恐怕他比我还充裕。看在维持一镇安宁的份上我没动他。” “可这混球。”温特斯冷笑:“却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博德上校俯身查看地图,喃喃自语:“地图接缝处有大学问这话还是听约翰杰士卡说的,论图上作业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可惜了。” 温特斯心念一动:“您知道杰士卡中校在哪里吗?” “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博德上校苦笑着摇头,上校的指尖划过沃涅郡和铁峰郡的边界:“这张地图的接缝处两郡交界处的河岸线,考虑过吗?” “考虑过,那边是山林。” “山林也能走马。” “但是热沃丹没法派兵。”温特斯也是无可奈何:“否则不等赫德人来,咱们和军团就得先打起来。只能让铲子港的民兵多加警惕。” 博德上校没再说什么,重重坐回椅子,笑着问温特斯:“之前听你们讨论是否向临郡通报,通报了吗?” “通报了。”温特斯有点苦涩地回答:“不过没说情报来源,军团那边没理睬我、也没给回,估计是不相信吧。” “我倒有个想法。”博德上校的笑意愈发高深:“如果情报来源是我呢?” 温特斯一下子坐直身体,片刻迟疑后也笑容满面:“那得编个好故事才行。” “还用得着编吗?就说我从特尔敦部逃出来,带回来特尔敦人正在集结劫掠者的重要情报不就行了?”博德上校哈哈大笑:“正好,也让我风光风光。” “那” “我亲自去一趟沃涅郡和白山郡。”博德上校自然地说。 连正在起草回信的梅森学长都猛地站起来,温特斯更是拉住上校的手:“那就有劳您了。” “小事情,对付赫德人打草谷才是大事。”博德上校摆了摆手,又问:“白山郡的首席军官还是盖萨阿多尼斯吗?” 温特斯惊喜不已:“您认识那个光头?” “我比他高一级,他进学院的时候就是我带的他。”博德上校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盖萨受过重伤捡回条命,才变成那个样子。原本也是很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可惜了。” “原来那光头说得是真的。”温特斯心想,他拿出十二分的谦卑,请求上校:“您能不能先去白山郡呢?我和盖萨上校有一笔小生意,还想请您帮忙牵针引线” 当天中午,来自白山郡、目前在热沃丹吃牢饭的沃辛顿少尉便重获自由。 博德上校与沃辛顿单独交谈了几句。 得知面前的独臂上校独自跨越百公里无人区,历经艰险从荒原上逃回帕拉图,沃辛顿少尉感动得痛哭流泪,心头更是涌上无尽的敬意。 进一步得知博德上校还是带着重要军情回来,沃辛顿当即就想返回白山郡。 温特斯从抢来的马群中挑选了一匹公种马和一匹母种马作为礼物,让沃辛顿少尉带回白山郡。 “拜托您给盖萨上校带句话。”温特斯对沃辛顿学长真诚地说:“当年亚当和夏娃也只有一男一女,结果生出了今天这么多的人。耐心等待,一对马也能再次变成一群马。” “你还是自己和上校说吧。”沃辛顿少尉神色复杂:“我怕上校揍我。” 从荒原返回的博德上校仅仅在热沃丹短暂停留,又重新踏上跋涉之旅。 温特斯则在忙另一件事情筑城。 准确来说,是扩建热沃丹。 和普通农庄不同,士兵被征召走之后,军屯村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温特斯干脆下达坚壁清野令,将十二个军屯村的家属尽数撤到热沃丹,让士兵们能安心打仗。 热沃丹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军属和前来避难的平民,立刻变得十分拥挤。 幸好现在天气渐凉,否则说不定会生出一场大疫。 而且温特斯和老普里斯金一致认为,未来一定会有更多的平民涌入热沃丹铁峰郡的村镇都没有围墙,面对赫德骑兵就是砧板上的肉。 温特斯干脆拍板筑一座新城,能容纳所有避难者的新城。 老普里斯金建议在原有城墙的基础上扩建城市,而温特斯力主在圣乔治河以南筑新城。 温特斯给出的理由是“背靠着河岸修城墙,能够尽可能减少工程量。” 这个理由很充分,老普里斯金也不反对。 于是当特尔敦部的野火即将烧到头发的时候,温特斯在忙着搞土木工程。 坐落在圣乔治河南岸的新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堡”。 因为它本质就是背靠着河岸的半圈城墙、壕沟,内部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倒是防御工事修得很下本毕竟蛮子要来了。 还有一个有趣之处:按照温特斯划分上、中、下铁峰郡的方法,旧热沃丹城区完全处在圣乔治河北岸,所以热沃丹毫无疑问属于上铁峰郡。 但新城却建在圣乔治河南岸,这意味着热沃丹的一只脚迈回了中铁峰郡,如同一个在门槛上跨立的小孩。 上午开会、中午送走博德上校和沃辛顿少尉、下午去监督施工,一直到深夜温特斯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寓所。 衣服都没脱,他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就在温特斯失去意识时,铲子港下游四十公里左右也就是沃涅郡和铁峰郡交界、地图接缝处,赫德人趁着夜色放出羊皮筏子。 人乘筏子、马洑水,趁着夜色渡过了温特斯所说的“最容易防御的位置。” 对温特斯而言,他闭上眼睛好像还不到一秒钟就被夏尔叫醒。 “哥!”夏尔焦急地摇晃温特斯:“快醒醒呀!” 温特斯痛苦至极,头很痛、呼吸也不顺畅:“怎么了?我睡了多久?” “铲子港点起烽火了!”夏尔心疼地给温特斯倒水喝:“你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铲子港?”温特斯撑着额头,问。 “对。” “烽火?” “是!绝对是烽火!我确认了!” “不用管。”温特斯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又倒回床上:“睡觉。” 夏尔愣了一下,温特斯已经睡着了。 第五十二章 接触 对温特斯而言,他闭上眼睛好像还不到一秒钟就被夏尔叫醒。 “哥!”夏尔焦急地摇晃温特斯:“快醒醒呀!” 温特斯头很痛、呼吸也不顺畅:“怎么?我睡了多久?” “铲子港点起了烽火!”夏尔扶起温特斯:“你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铲子港?” “对!” “烽火?” “是!绝对是烽火!我确认了!” “不用管。”温特斯又倒回床上:“睡觉。” 夏尔愣了一下,温特斯已经睡着了。 “哥!”忧心如焚的夏尔试图二次摇醒温特斯,他又急又气:“那镇长可能不是好东西,但铲子港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的友军啊!铲子港要是失守,不就等于放赫德人进门?你快醒醒” 连续两次被强行唤醒,温特斯如同一具木偶,缓慢地从床上坐起。 夏尔不敢再说话。 温特斯拄着膝盖、撑住额头,胸膛内传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水。” 夏尔急忙端水过来,温特斯一饮而尽。 冷水令温特斯的胃也变得不舒服,但意识清醒许多。 “不用管铲子港的烽火。”温特斯随手点亮油灯,嗓音有些沙哑:“它自己会灭掉。” 夏尔刚想问,却听见楼下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来人箭步上楼直奔温特斯的住处,先敲门、后进房间是海因里希。 “长官。”海因里希沉稳地汇报:“铲子港方向的烽火刚刚消失了!恐怕是那里的烽火台已经被拔掉。” “怎么可能被拔掉?”温特斯无奈地发笑:“那是铲子港的人自行熄灭的。” 不仅夏尔疑惑,海因里希也面露不解。 “沿途的烽火塔还在吗?”温特斯问。 “还在。” “接下来也会依次灭掉。”温特斯倚坐在床头,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是神情笃定:“紧接着铲子港的信使就会过来,通报热沃丹蛮子已被歼灭、铲子港安然无恙,放心吧。” 见夏尔和海因里希无言呆立,温特斯叹了口气,指着床和椅子:“坐。” 两人乖乖坐好。 “见过群狼围吗?” 夏尔点头,海因里希摇头。 “冬天物稀缺,狼必须结伙捕杀大动物才能生存。”温特斯耐心地给他最信任的侍从们讲解:“但狼群不会莽莽撞撞冲上去。而是先尽可能地接近物,然后观察、挑选目标通常是弱小、老弱的个体,最后才是动手。” 夏尔反应很快:“您的意思是猴屁股脸在试探?” “无论是不是试探,兵力都不会很多。”温特斯打了个哈欠:“否则安德烈和A先生那边不会没有消息。” 夏尔急切地反问:“可要是切利尼中尉那里出了纰漏怎么办?或是更严重的情况,他们被消灭了” “有可能,想到这点很好。”温特斯拿枕头靠在背后,欣慰地提醒:“但别着急,先不要考虑考虑特尔敦蛮子如何打仗,先思考他们如何维持军队。你们知道赫德人是怎样集结的吗?” 这次夏尔和海因里希齐齐摇头。 “和帝国贵族没什么区别,小科塔带着护卫、属民和奴隶仆从去找中层科塔,中层科塔再带着人马去找大科塔也就是猴屁股脸。这个过程要花多少时间?” 夏尔和海因里希再次摇头。 “我也不知道。”温特斯哂笑。 夏尔呼吸一滞,海因里希的脸色也略微涨红。 “但不会很容易,因为赫德人要自备军粮。”温特斯神色陡转:“现在天气转冷、牧草枯黄,马匹每天从早吃到晚都会掉膘,行军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草越枯,每匹马每日需要的草场面积就越大。如果你们是猴屁股脸,你们会把很多战马集中到一处吗?” “不会。”夏尔摇头。 “你呢?”温特斯问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费力地开口:“也不会。” 温特斯引导着两人:“那如果你们是烤火者,你最合适的策略是什么?” “把马分散开吃草。”夏尔抢着回答:“一块地方的马越多,就越吃不饱。而且要慢慢走,不让马匹太累。最好是能走一路吃一路就像放牧!” 海因里希默默点头。 “那你们说,铲子港遭遇的蛮子会是特尔敦部的主力吗?” 夏尔犹豫地回答:“应该不是吧?” 温特斯不置可否,继续问两侍从:“如果你们是我,你们的第一步棋要怎样走?” “趁着他们没集结,过河主动打他们?”夏尔试探着问。 温特斯一声长叹,使劲敲了夏尔脑袋一下:“我让你先思考什么?特尔敦人最缺少什么,就要让他们更加缺少什么!” 夏尔抱住脑袋,痛得流眼泪。 “毁掉牧草。”海因里希小声回答。 温特斯又一下子坐起,赞许地点头:“不错,怎么毁?” “火。” “对。”温特斯拍了拍海因里希的肩膀:“这便是对付特尔敦人的第一步。敌人兵多、我们兵少;敌人强、我们弱;敌人攻、我们守。 必须先想尽办法削弱敌人,我们才有一战之力。猴屁股脸不是叫烤火者吗?正好给他烤烤火两位中尉就正在无人区里做这件事。” 夏尔苦着脸问:“那铲子港那边?就不管?” “不用管。”温特斯一摆手:“铲子港镇长是杜萨克老兵,手里又有上千流民精壮。他最近不是正忙着训练流民?两个大队的民兵在手,要是连河口都堵不住,那就趁早死吧。” “他死就死了,铲子港的人怎么办?”夏尔于心不忍:“要不要先把部队集结起来?” “就算要出兵支援,也得等到天亮。夜间强行军,不是在往狼嘴里送肉?”温特斯又敲了夏尔脑袋一下:“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就算要明天打仗,今晚也得好好休息。” 夏尔抱着脑袋“哦”了一声。 “我告诉你,铲子港那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援军。”温特斯冷笑道:“他们怕我趁机出兵占领铲子港。前有蛮子、后有叛军,仗可就难打啦。所以咱们干脆不动,让他们专心对付赫德人。仗打得如何,明早就知道。” 夏尔和海因里希抬手敬礼。 温特斯解着衣服扣子之前睡觉时他因为太疲倦没脱衣服说道:“我估计铲子港的信使正在朝热沃丹来呢。肯定是大胜仗,驻屯所不必担心、千万不要来帮忙,哼。” 夏尔和海因里希见温特斯要睡觉,便准备离开。 温特斯叫住两人:“等这一仗结束,我打算办一所军事学校。学员嘛暂定是百夫长一级的军官。你们想不想去?” 夏尔和海因里希都愣住了。 “你们俩总不能一直给我当卫士。”温特斯笑着说:“想不想带兵?” 夏尔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就给您当卫士,当一辈子。” “先别急着回答,慢慢考虑。反正得先解决猴屁股脸这摊子事。”温特斯把两名侍从推出房门:“除非蛮子杀进热沃丹,否则不许再打扰我睡觉!” 夏尔和海因里希没能从冲击中恢复,两人面面相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方才踮着脚尖轻轻走下楼。 凌晨,铲子港。 阿尔法先生翻身下马,提着剑走进镇教堂。他的面容隐藏在头盔下,板胸甲上满是血迹。 教堂是铲子港最高、最坚固的石头建筑,大烽火台便设在教堂钟塔上,战时这里自然成为指挥所。 阿尔法先生穿过祭坛进入旋转楼梯,直奔屋顶。 波尔塔镇长正在屋顶上。 刚一见面,阿尔法先生便直截了当诘问波尔塔:“我是不是说过,不经我同意、不准点燃大烽火台?” 他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听起来有些发闷。 “见到河岸那边的烽火,看守大烽火台的几个小子慌了神,就把大烽火台点起来了。”波尔塔指着面前几个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我也在教训他们。” 烽火是一套系统,具体到烽火台有大有小、有分有总。 河岸边布置的是小烽火台,铲子港教堂上设的是大烽火台。 大烽火台不动,信息就会被控制在铲子港以内;大烽火台被点燃,热沃丹便将接到示警。 打发走看守烽火台的人,波尔塔急切地问:“战况怎么样?” “能解决的都解决了。”阿尔法先生摘掉头盔,甩掉头发上的汗水:“有一些残敌跑进山林里,还有一些趁乱突围往东跑了,加起来大概有十几个吧。” “蛮子居然真的来了!”波尔塔咬牙切齿地一锤大腿,他真心实意向阿尔法先生道谢:“多亏有您在。” 阿尔法先生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波尔塔对于防备蛮子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按照他的逻辑,九月份的时候赫德人被杀得大败,怎么可能还敢再来? 反倒是阿尔法先生很认真,铲子港在光辉河沿岸的防御和烽火台都是由他亲手布置。 今天晚上收到烽火警报后,也是阿尔法第一时间前去支援。 时间,关键是时间。 时间不站在特尔敦人一边: 光辉河水面宽阔,羊皮筏子每次过河都会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需要再用马驮回上游,如此便耽误许多时间; 时间也不站在铲子港人一边: 特尔敦人挑选的渡河地点距离铲子港有四十公里远。成年人就算不停地走,四十公里也要走一天才行。 因此这是一场赛跑,时间只青睐速度更快的一方。 所以阿尔法选择抢跑时间同样青睐提前准备的人。 铲子港民兵被阿尔法划为六队,分配在沿河各处。通过仔细地筹算,阿尔法使得铲子港民兵距离河岸上任何一点的路程都不超过两个小时。 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不必多言,坏处是铲子港的防御变得极度虚度。 如今铲子港的注意力都放在河岸上,就等于把后背袒露在热沃丹的刀尖下。 要知道铲子港距离热沃丹不足四十公里,而热沃丹可是有骑兵的 “信使派了吗?”阿尔法夹着头盔。 “派了。我已经告诉热沃丹,我们这边很安全,不需要任何支援。”波尔塔擦着额头上的汗:“要不然还是把部队收回来吧?今晚吃了败仗,赫德蛮子应该不会再来。而且我们越是不让叛军来,叛军恐怕越是会过来。眼下还是对付叛军更紧要。” “把民兵派到各处都花了很大力气,收过来更困难。”阿尔法摇了摇头:“如果赫德人观察到我们的动作,再渡河怎么办?我们没能摧毁他们的船。” 波尔塔急躁地问:“那叛军来攻击我们又怎么办?” “叛军首领拎得清轻重。”阿尔法笑了笑:“他不是卑鄙的人。” 凌晨,热沃丹北门外。 “开门!开门啊!”一名风尘仆仆的骑手疯狂拍打大门:“我有紧急军情要向驻屯官报告!” 热沃丹的城墙很矮,但也不是随便就能爬过去的。 “吵什么?”城头的十夫长呵斥来人:“找军事保民官阁下,等到明早再说!” “我有紧急军情!”骑手大喊:“我是铲子港的信使!” “那也不行!”十夫长回答:“谁知道你是不是蛮子的奸细?” “那你放吊篮下来,我爬上去!” “没有吊篮。” “放根绳子下来,我把信送上去。” “没有绳子。” 铲子港信使傻站半天,突然指着城头大骂:“你是诚心不让我进去,紧急军情,你延误得起?” 城头的十夫长也不废话,一挥手,七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来者。 “蒙塔涅保民官说。”十夫长看着城下的信使:“谁打扰他睡觉,格杀勿论。” 后半夜温特斯睡得很踏实,因为没人再来打扰他。 但是他仍旧没能睡很多,习惯使得他天一亮就自然醒了过来。 梳洗一番之后,他打起精神去安娜的寓所用早餐。 “蒙塔涅夫妇”目前公开分居,早餐是他难得能和安娜共处的时间。 不过餐桌上泾渭分明,女眷们的食物还算丰盛,而温特斯的餐盘里只有两块黑面包铁峰郡军队的标准配给量。 凯瑟琳支着下巴看着温特斯,用半是敬佩、半是玩笑的语气说:“您还真是够以身作则的。” 温特斯尤其不擅长应对小纳瓦雷女士,所以他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安娜轻轻踩了一下妹妹的脚,给温特斯倒了一点温水。 “今天还要在南岸待一整天吗?”安娜轻声问。 温特斯内疚地回答:“最近应该都是。” 夏尔敲门进来,附耳向温特斯报告:“铲子港的信使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一直等到现在。要见吗?” “不见。” “他带了信来。” “不收。” “打发他走?” “让他给波尔塔带句话。”温特斯啃着硬邦邦的黑面包:“送二十个脑袋过来。” 第五十三章 赈济 时隔数日,热沃丹的市政委员们再次齐聚一堂。 委员里大半是旧面孔,也有一些新面孔。 市长老普里斯金坐在前排闭目养神,他的次子前些日子被推举为市政委员,此时也坐在父亲身旁。 关于保民官召集市议会的目的,市政委员们心里有数——无非是要解决面粉的问题。 赫德蛮子没见着,面粉涨价倒是不含糊。穷人连面糊都吃不起,可面粉价格仍旧一路高涨。 贫民阶层怨声载道,家境殷实的市民也有点吃不消,事情已经严峻到不得不解决的程度。 保民官没到场,市长也不发话,委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家的磨坊最近没少赚吧?” “嗨!面粉这么贵,卖都卖不出去,赚什么呀?” “行啦行啦,少装模做样。价高卖不出去,贱卖你肯吗?” “市里那么多磨坊粮铺,你干嘛跟我过不去?” “瞧着吧,一会血狼来了,准得拿咱们开刀。” “无非就是限价嘛,他让限价,那我就限价卖呗。” 房门猛地敞开,市政委员们登时噤声。 在众人的注视下,戎装佩剑的温特斯提着两个圆滚滚、长着毛的东西走进议事厅。 卡曼神父满脸不情愿地跟在温特斯身后。 “特尔敦人的首级。”温特斯随手把两颗头颅掷在地上:“铲子港昨天晚上打了一仗,小胜。” 两颗脑袋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最后在绍沙脚边停下。 绍沙一低头,正对上死者空洞无神的眼睛。明明没什么气味,绍沙却闻到扑鼻的腥黏恶臭。他强忍着呕吐欲望,竭力挪开视线。 夏尔和海因里希抬着一箱带血的赫德头盔、扎甲、弯刀走入会场——都是从铲子港索要来的。 温特斯简单说明铲子港昨夜的战事之后,礼貌地告诉市政委员们:“还有十八枚首级,已经送往各镇传览。你们当中还有谁不相信蛮子要杀过来,可以站近点看。” “已经看到了,阁下。”绍沙尽可能不看脚下,急切请求:“这尸体……还是拿走吧。” “那好。”温特斯命令夏尔和海因里希:“拿头盔和铁甲给诸位委员看一看,首级就算了。” 把盔甲武器给市政委员们传看一圈,没耽误太久时间。 “这些东西都会放在热沃丹广场向公众展示,你们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广场上看。”温特斯示意部下收起战利品:“今天召集你们,不是要给你们看脑袋,而是为解决面粉涨价的事情。” 言罢,温特斯拍了拍卡曼神父的肩膀。 卡曼叹了口气,走到台前向众市政委员划礼:“全赖诸位先生平日的慷慨捐赠,热沃丹修道院一直以来才能够向贫苦信众发放麦粥。请领受我的礼拜。” 市政委员们没人敢再坐着,紧忙回礼。 教会管着大家死后的事情,众人对神职人员天然有三分敬畏和尊重。 卡曼神父神情肃穆如同布道:“但是近来面粉麦子价格暴涨,修道院也无力再赈济信众。在贫民区,摘树叶、挖草根充饥已经是常事,甚至有信众在出售子女。热沃丹现在如同坐在火山上,只要有一点火星,流民暴乱的情况就会重演。 [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还希望诸位先生们在这个艰难时刻能不吝伸出援手。” 温特斯接上卡曼的话:“我草拟了一道法令,大家看一看、议一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提出来。” 写在白纸上的法令草案在市政委员们间传阅。草案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限制面粉、小麦、大麦、黑麦的售价。 市政委员中不乏磨坊主、粮商或是参股粮食生意者,众人都对限价政策有心理准备。靴子真的落到地板上,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 “大人,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文字。”老普里斯金颤颤巍巍站起身,恭敬地询问:“请容我问一句,您可是要限价?” “您请坐,普里斯金先生。”温特斯点头:“是的,我是要限价。” “不行!”老普里斯金忽然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大喝:“限价绝对不行!” 议事堂里的市政委员们被吓得一哆嗦。 “说说看。”温特斯抱起双臂:“为什么不行?” 老普里斯金拄着拐杖,脊背挺得笔直:“城里的人越来越多、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涨价是理所应当的!” 温特斯没开口,倒是卡曼神父忍不住出声:“那就不管了吗?” “您可以限价,商户也可以不卖!越限价,商人越不卖。市面上买不到,面粉就会流入黑市。到那时,实际粮价反而将被推到更高。” 卡曼神父无言以对。 “想解决粮价问题,只能用我的办法。” “说。” 老普里斯金重重吐出一个词:“抄家!” 议事厅里一片哗然,市政委员们或惊、或疑、或怒。 老普里斯金的话语掷地有声:“马蹄就在头顶上、弯刀就在脖子边,谁敢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谁就是罪犯!就该罚没财产、抄家灭门!” 有市政委员忿然作色,有市政委员惊慌失措,还有市政委员屁股已经离开座位、几乎要当场逃跑。 温特斯环视大堂,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突然拍案大笑。 卡曼、夏尔、一众市政委员都不明所以,甚至老普里斯金也不明白。 “老普斯里斯金先生,这种办法就不要再提。我若是想杀人早就已经动手,还用得着召集你们议事?”温特斯前俯后仰、纵声大笑,他指着堂内众人:“瞧瞧,都以为是我和你提前串通好,在演戏。” 老普里斯金转身回顾,其他市政委员不敢对视,纷纷低头。 “老夫向圣彼得起誓,今日之事从未同保民官大人提起过。”老普里斯金瞪着其他市政委员:“你们这群鼠目寸光的蠢货。热沃丹是缺粮,但绝不至于一马尔特黑麦要用一公斤白银买!” 老普里斯金越说越光火,脸庞涨得像血一样红,胡子尖都在发颤:“今年麦子本来打得就少,粮价高企,穷人早就吃不起面包了! 你们可倒好!蛮子还没来呢,你们就敢肆无忌惮地涨价!真把下城区的人逼上绝路,你、我,咱们还有命吗?用不着蛮子动手,热沃丹马上就要内乱……” 议事堂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老人家雷霆般的咆哮声。 “可以了。”温特斯示意老普里斯金打住:“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不想耽误时间。您有什么办法就直接提吧。” 老普里斯金向保民官深深鞠躬:“请您没收投机倒把者的全部家产,粮价问题自然解决!” “不好。”温特斯摆了摆手:“换个办法。”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 “说。” 老普里斯金咬着牙说:“请您调拨军粮,赈济贫民。” 夏尔对老普里斯金怒目而视,刚刚松一口气的市政委员们又绷紧精神,连卡曼神父都有些意外。 温特斯倒不生气,他平静地问:“光靠我的军粮够吃几天?军粮耗尽,我的兵吃什么?” “请设济贫仓!”老普里斯金右手按着胸口:“由阁下的军队、热沃丹市政府两家共同出粮,分摊赈济贫民的责任。” “你能代表热沃丹?” “我是热沃丹市长,当然可以代表。”老普里斯金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市政委员们:“如果有哪位认为老夫没资格,请现在站出来。” 温特斯冷笑:“我愿意出粮,热沃丹的诸位愿意出粮吗?” “当然是不愿意!”老普里斯金光明正大地回答:“所以不能白拿,而是以借贷的形式购买,价格参照往年。军队出一马尔特,热沃丹市政府便出两马尔特。收入济贫仓的粮食都视为热沃丹市政府的债务,日后再慢慢归还。” “有买就有卖。”温特斯摩挲着下颌:“眼下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卖?放出多少粮食就能被买走多少。到时候面粉价格还是下不来。白白发出去?有多少粮食够发?” “募集粮食只是第一步!关键在第二步!”老普里斯金又一次深深鞠躬,朗声请愿:“我,普里斯金,愿请大人以工代赈!” …… …… 夏尔怀揣博德上校从白山郡送回的信件,顶着初冬寒风迈过教堂桥,抵达南岸。 原本仅有树林、荒地和农田的南岸,如今已经变为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正在劳动的男男女女超过三千人,除了一千三百余名沃涅郡俘虏,更多是从热沃丹以及附近村庄雇佣来的无业者、农夫。 工地上每两百人划为一队,指定正副两名队长,负责不同的工段。 男人挖壕、筑墙,妇女传土,实在干不动活的老人则被集中起来负责做饭。 另外还有几支队伍负责平整土地、砍伐树木。 进度倒数的五支队伍仅能领到半额食物,其他队伍可以领取足额食物,前三的队伍甚至还有肉类供应。 “分队绩效”是一个懒办法,但短期内很有效。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每支队伍都在埋头苦干。 除了“食物”,人们拼命干活的理由还有一样——“蛮子要杀过来了”。 温特斯再妙笔生花,也不如二十枚特尔敦人血淋淋的首级有用。 面对腐烂、发臭、面容扭曲的蛮人头颅,哪怕是最麻木、最大胆、对新政府命令最不以为然的铁峰郡人也真切意识到:“蛮子真的要来了”。 温特斯“传首十五镇”的影响有好有坏。 好的方面:再也不用他敦促劝诫,铁峰郡的农夫们如同过冬的松鼠,自发开始拼命挖地窖藏粮食财物。 坏的方面:各村镇凡是有些钱财的人,统统拖家带口前往热沃丹避难。导致热沃丹的粮食和居住空间变得更加紧缺。 所以南城的修筑不仅要更大,还要更快。 夏尔找到温特斯的时候,温特斯正在和梅森上尉、老普里斯金市长以及铁匠邵伊交谈。 “情人林要尽快清理掉。”温特斯嘱咐梅森学长:“砍不光就烧光。” “我这就安排人。” “情人林也要砍吗?”邵伊有些不解。 情人林是热沃丹南郊的一片稀疏小树林,因为总有情侣在里面幽会,所以被称为情人林。 “木料拿来筑城,树枝拿来烧火。”温特斯轻轻敲着地图:“总之不能留给特尔敦人用。邵伊先生,锻炉乡也要立刻撤离。” “好,好。”邵伊先是点头,由连忙问:“撤到哪里?” 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脚下:“就撤到这里,把能搬走的东西都转移到‘南城’来。” “大人。”老普里斯金恭敬地询问:“我看已经竣工的城墙,似乎只有两米高?” “没错,就是两米高。”温特斯回答。 “是不是太矮了一点。”老普斯礼金面露难色:“只有两米高的话,似乎翻过来也可以。” “矮有矮的好处。城墙矮,修起来才快。咱们要筑的城太大,若是筑高墙,不等我们竣工,特尔敦人已经杀过来了。”温特斯安慰老先生:“放心吧,我有分寸。” 听到蒙塔涅保民官这样说,老普里斯金也就不再多言。 温特斯拿起石墨条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小星星,指着小星星,笑道:“按我最初的设想,不光要有城墙,还要在城外修筑三座星型堡垒,分别遮蔽三面城墙。那样才叫固若金汤。” 梅森学长赞同地点头,老普里斯金和邵伊听得云里雾里。 温特斯扔掉石墨条,叹息道:“不过咱们没时间,所以这些都省了。希望敌酋的水平和上次差不多。那样的话……我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您和这次来的蛮子酋长交过手?”邵伊来了精神。 “交过手。” “那……”邵伊犹豫地问。 “我那时只是百夫长,所以那一战并非由我指挥。”温特斯大笑着拍了拍邵伊肩膀:“但是那一役——我军大胜!” 邵伊也跟着笑。眼看真的要打仗了,邵伊心里实在没有底,所以他才渴求任何一条利好消息,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也好。 “普利斯金先生。”温特斯随口问道:“市政委员和粮商们的情绪如何,满意吗?” “不满意。”老普里斯金恭顺回答:“但是目前的条件,他们尚能接受。“ 老普里斯金[以工代赈]的策略,最高明之处在于理清了产权。 正在修筑的南城显然也是热沃丹的一部分,那么热沃丹市为这项工程出资就理所应当。 赈济的过程变为[热沃丹举债从军队、粮商处购入粮食,再作为报酬发给前来做活的无业者]。 军队和粮商付出了粮食,换来了债权。只要热沃丹市政府没破产,债务可以慢慢还。 热沃丹市政府欠下一屁股债,但是得到了一座新城区。好像也没亏? 无业贫民通过干活得到粮食,避免了无偿发放或低价出售可能引发的挤兑现象。 三方都吃了一点亏,但也得到了一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温特斯忍不住问老普里斯金:“您是如何想出以工代赈这个法子的?” “不是我想出来的。”老普里斯金微微低着头,笑着问:“大人,你可知热沃丹是怎样繁荣起来的吗?” “这里是郡首府,当然繁荣。” “不。”老普里斯金轻轻摇头:“是热沃丹先繁荣起来,而后才成为郡首府。而热沃丹繁荣的原因,就是热沃丹大教堂。” “嗯?”温特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老普里斯金回忆道:“这里最初只有几十户定居者时,公教会决定在这里修筑一座大教堂,作为铁峰郡主教的座堂。 大教堂整整修了十二年,十二年间工匠们、商人从四面八方云集到此处。等大教堂竣工时,热沃丹也已经从一座不起眼的小村镇变成铁峰郡最繁荣的城镇。” 温特斯仔细地听着,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长期的、大型的工程,能够使一个贫瘠的地方变得繁荣。” “我的感觉是这样。”老普里斯金捋着胡须:“不瞒您说,我也算走南闯北。在我见过的许多城镇,她们的中心都是城堡或是教堂。 修教堂、修城堡的工程要持续数年乃至数十年,工匠们就近安家落户,商人也随之而来。一座村庄可能因此变成一座小镇,一座小镇可能因此变成一座繁荣的大镇。依我看来,大概是这样的。” “很有意思。”温特斯眼睛发亮,他笑着说:“您的想法当真很有意思,等赶跑了特尔敦人,咱们再好好聊聊。” 老普里斯金欣然应允。 见几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夏尔赶紧把信递给温特斯。 “博德上校的信。”夏尔小声说。 温特斯不动声色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怎么样?”梅森学长问。 老普里斯金和邵伊不知道博德上校是谁,两人识趣地告退。 温特斯却叫住老普里斯金和邵伊:“两位无需回避,这信和你们两位也有关系。” 邵伊面露不解,而老普里斯金静静聆听。 “白山郡的光头上校同意了。”温特斯大笑:“把没来得及运出去的货物清点一下,白山郡会拿粮食和盐同我们交换。” 第五十四章 烈火 火。 一直烧到天边的火。 季风助威,大火烧成一条线,朝着东边席卷而去,眨眼间已经扩散到视野之外。 被困在火场内的野兽发疯一样四散奔逃,旱獭老鼠被本能驱使着朝更深处挖掘。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雾霾被西风裹挟,一直飞向几十公里外的铁峰郡。 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啐着嘴里的黑灰,面无表情驱马走在烈火焚烧过的焦土上。 空气炽热、余烟呛人,马儿焦躁不安喷着响鼻,安德烈的部下同样咳嗽不止。 纵火不用太多人,安德烈将部下分成五队,分别前往无人区各处。 “那边火头小了。”安德烈指着东北面的一处山坡:“去补一下。” 两名骑兵敬礼,跃马而去。 火灾在草原上并不罕见,一次雷击、一次疏忽大意,都可能导致火神降威。 然而对赫德人而言,故意纵火引天神之怒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与烧到天上的森林大火不同,草原大火的火头很低,远远看上去就像一道矮墙。 森林高高的植被阻碍了风的流动,而草原空旷无垠,狂风可以带着烈火肆无忌惮席卷大地。 尤其在大风天气,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恐怖。 惊慌逃窜的动物或是被爆燃的火头追上,或是跑着跑着一头栽倒。 安德烈的战马踏到一块石头,石头焦黑的表面被马蹄蹭掉,露出内部暗红色的嫩肉。 安德烈盯着“石头”仔细辨认——应该是一头小羚羊。可怜的小东西生在春天、长在盛夏,还没等经历过第一个冬天就葬身火海。 轻轻拉扯缰绳绕过小羚羊的尸体,安德烈四下环顾,曾经生意盎然的草原如今已经被烧成炼狱般的死境。 大地满目焦黑,仅有几处尚未燃尽的暗红色余烬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队骑兵正朝着安德烈疾驰。 “是长官A。”卫士急忙向安德烈汇报。 堂·胡安带着骑队一路飞奔到安德烈面前。 “走吧!”胡安中尉大大咧咧对学弟说:“蛮子已经朝这边来了。” 安德烈握着缰绳,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不够。” “不够?”堂·胡安不明所以:“什么不够?” “烧得不够。” 堂·胡安先是吃惊,而后狂笑,最后仰天大笑:“至少烧了几十万公顷的草场,还不够?草原这么大,怎么可能都烧干净?够啦。” 说完,堂·胡安招呼铁峰郡的骑兵们:“前面是火场、后面是敌人。咱们朝北边走,绕过火场,经沃涅郡回铁峰郡。” “遵命!”骑兵们齐声回答。 铁峰郡在上游,沃涅郡在下游。越往下游去,[大角河-光辉河]的水量越大,越难横渡。 所以温特斯安排骑队重点焚烧上游——也就是下铁峰郡和中铁峰郡边境的草场。 铁峰郡的骑兵中队人手有限,上铁峰郡以及更往北的地方也就无暇顾及。 “走吧。”堂·胡安拉着安德烈的衣袖:“你还烧上瘾了不成。” “烧得不够。”安德烈眼神冰冷:“火很好,但是风向不对。” “什么意思?”堂·胡安松开手 安德烈用马鞭指着火场上的浓烟:“夏季风朝西,冬季风朝东。而我们在东边、赫德人在西边。这样烧,只能烧掉牧草、烧到铁峰郡,烧不到赫德人。” “那怎么办?”堂·胡安哂笑:“总不能请主赐福显灵,调转风向吧?” “学长。” “什么事?” “想烧到赫德人,就得去赫德人的更西边。”安德烈的表情很平静:“把你的骑队的战马都给我。” “你想干什么?”堂·胡安沉着脸:“你他妈疯了是吧?” 安德烈没回答。 “西边?”堂·胡安伸手一指,喝问:“蛮子就像一张网扫过来,到处都是赫德轻骑,你怎么过去?” 安德烈没回答。 “就算能突破那张网,再往西去还是蛮子的地盘。”堂·胡安抓着安德烈的衣领,咄咄逼问:“向导没有、语言不通,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你怎么生存? 安德烈还是没回答。 “没有后方、没有支援、甚至没有计划!”堂·胡安厉声呵斥:“这是什么狗屁作战!一步走错就是全军覆没!鲁莽、愚蠢、一窍不通!” 安德烈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跟我去吗?” “去。” …… 焚烧草场的浓烟一直飘到几十公里外,铲子港也笼罩在雾霾之中。 铲子港镇长波塔尔咳嗽着走进教堂,大声抱怨:“妈的!什么鬼天气?到底是哪里起火了?” 阿尔法先生坐在祭坛前的座椅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张告示。 听到波塔尔的粗鄙之语,阿尔法先生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圣徽:“注意言辞,波塔尔先生。” 波塔尔镇长紧忙划礼。 “您这是在看什么?”波塔尔镇长谄媚地笑问。 “这个?”阿尔法先生扬了扬手上的告示:“《备虏指南》,热沃丹今早送过来的。” 特尔敦人的首级被送往各村镇传览,一并送到各村镇的还有《通讯公告》和《备虏指南》。 铲子港因为首级比较多,所以没有“传首”,只有公告和指南。 在临时增刊的《通讯公告》里,叛军将铲子港的胜仗向着铁峰郡各村镇乃至临郡热烈宣扬。 不过在公告中,执笔者刻意模糊“铲子港政府”和“铁峰郡政府”的界限……这大概就是掌握话语权的好处吧。 “咱们拼死拼活打仗,结果被叛军拿来邀功。”波塔尔粗声粗气地大骂:“真他娘的憋气!” “也不能算邀功。不是还表扬了铲子港人吗?”阿尔法先生轻轻敲着纸面:“倒是这备虏指南有点意思。” “有意思?”波塔尔镇长脑子有点糊涂。 阿尔法先生拿出之前的几份公告,笑吟吟地说:“虽然不确定执笔人是谁,但对方编顺口溜的本领可是越来越厉害啦。” 波塔尔镇长更加莫名其妙。 “[藏好粮,备好枪;蛮子来,莫惊慌];[与他躲、与他绕,就是不与他硬拼];[蛮子少、围杀他,蛮子多、躲着他]……”阿尔法先生的笑意几乎藏不住:“其实是主权战争时期‘森林乞丐’的战术,被编成顺口溜。” “噢。”波塔尔似懂非懂地回答。 波塔尔知道“森林乞丐”,也知道“战术”,可这两个词放到一起他就不知道了。 然而指南的内容波塔尔一听就懂,无非是告诫农民们藏好粮食财务,赫德蛮子过来就往森林里逃。 “发下去。”阿尔法先生把指南递给波塔尔:“贴到各村。” “发下去?不截留了?”波塔尔大吃一惊。 此前热沃丹送来的公告,除非传令骑兵自行送往各村镇,否则铲子港一律截留不发。 “这份指南不用截。”阿尔法淡淡地笑着:“我可写不出来这东西。” …… 肆虐的大火令特尔敦部上下一片惊慌。 烈火刚刚起势的时候,远在五十公里外的特尔敦人便发现端倪——大荒原地势平坦,冲天而起的浓烟藏都藏不住。 烤火者匆忙召集诸科塔于大帐议事。 特尔敦部的行军方式如同迁徙,根据麾下马匹数量,每名科塔都占据着数公里乃至数十公里的宽度。 此时此刻,整个特尔敦部如同一条长蛇横卧在两百多公里长的草场上, 所以一时间能赶来大帐的仅有寥寥数名首领,多是烤火者的血亲和嫡系。 “歹毒!好歹毒的心肠!”烤火者的叔叔一进帐篷就大吼:“两腿人就不怕烧到自己身上吗?” 对于赫德人而言,纵火等于断绝所有生灵的活路,是四马分尸的大罪。草原的土层本来就薄,火一烧、风一吹,土就更少了。 烤火者沉着脸席地而坐,一言不发。 “泰赤,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老通译出言训斥烤火者的叔叔:“你先坐下,我们商议个道理出来。” 泰赤——烤火者的叔叔对于老通译倒是有三分尊敬,听到这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随便找了个位置气呼呼地坐下。 见人来的差不多,烤火者脸色铁青地开口:“帐篷里不是我的血亲,就是我的伴当。你们都是我的鞭子、影子和箭,有什么想说直接说罢,不要遮掩。” “还有什么好说的?”泰赤怒不可遏地大吼:“草场被烧得精光,那你我慢吞吞地走还有什么用?要么撤、要么绕,要么直接冲过去!” 帐篷里的其他首领也低低出声赞同。 赫德人不带面粉、不用火药,马匹的体能就是他们最宝贵的战争资源。 比起牛羊,马又格外精贵。吃不好、喝不好,一匹马七天就能掉近百斤膘,速度快得可怕。 为了节约战马的脂肪,烤火者谨慎地控制着行军速度,确保马群能一路走、一路吃。 烤火者甚至下令不准挤马奶——因为挤奶也会导致马掉膘。 少了马奶这项食物来源,特尔敦人不得不从越冬草场赶出数以千计的母羊跟随劫掠战团行动。携带羊群行军,同样拖慢了特尔敦部的速度。 而母羊也是宝贵的牲畜,长途跋涉难免走一路、死一路。烤火者把羊群带出来,就没打算再带回去。 少了数千只母羊,特尔敦部未来几年就要少上万只羊羔。 换而言之,十一月末劫掠的成本远远比九月中旬劫掠的成本高昂。 烤火者乃至特尔敦部是在豪赌。 “撤、绕、冲。”老通译扬声道:“泰赤说得没错,就这三条路可走!” 老通译话锋一转:“先说绕,你我往哪绕?” “往上游绕或者往下游绕。”泰赤不假思索回答:“还能往哪绕?” “我去前面探查过。”老通译沉声说:“火烧得很大,往上游绕就要进山了!” “那就往下游绕。” “下游是划给其他首领的路线。” 泰赤闷哼一声:“你就直接说,绕不行,不就得了?” 烤火者事先约定的“行军路线”不仅是路线,也是“劫掠范围”。 上游比下游更容易渡河,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因此烤火者在分配行军路线时存了几分私心。 烤火者将[保兀儿]——即血亲、嫡系——的行军路线定在上游; 又将[阿黑塔]——即那些本来自成一部,被迫或自愿依附特尔敦部的小首领们——的行军路线定在下游。 帕拉图人在上游的草场大肆纵火,正好挡在烤火者和他的亲信的路线上。 “绕路不行。”老通译直截了当反对:“这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一旦绕路说不得要绕出上百公里。耽误时间不说,阿黑塔们会怎么想?” “嘿呀!”泰赤狠狠一拳砸在大腿上,唾沫一直喷到帐篷另一侧,他破口大骂:“两腿人是怎么得知你我的动向?到底是哪个乌鸦都不吃的烂肉泄密?找出这个烂肚肠的背叛者!万箭射死他!” 烤火者攥紧了拳头,帐篷里人人不寒而栗。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老通译见状,立刻出言缓和气氛:“总而言之,新垦地的叛党已经得知你我要去劫掠。无论他们是如何得知,他们就是知道了。 你我现在就像埋伏在草丛里的狼,没等接近羚羊就被发现。羚羊要跑啦,狼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省下力气,看着羚羊逃走;要么追上去,搏一搏。怎么选,大家议一议。” 烤火者铁青着脸,其他人——不管是他的堂兄弟还是亲信——根本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烤火者的亲叔叔、一手扶持烤火者坐上“汗位”的泰赤先开口。 泰赤看着侄儿,不留情面地说:“够啦,烤火者。你我东边的两腿人知道你我要去,其他地方的两腿人一定也知道。远远就被羚羊发现的狼,就不该再白费力气去追。 你我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就是死了几匹马、死了几头羊,现在回越冬草场还来得及。阿黑塔们要去便让他们去,你我就此回去罢!” 帐篷里的其他科塔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烤火者或许需要一次大劫掠来重新树立威信,但是其他科塔们不需要。 比起虚无缥缈的战利品,科塔们更在意自家被累死的马、被吃掉的羊——即便他们是烤火者的血亲伴当也如此。 烤火者垂眼紧盯着拳头,一句话也不说。 “烤火者,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泰赤的暴脾气按捺不住,大喝:“你要是不说话,那就掷豆定议!” 大帐里的气氛骤然降温。 烤火者抬起头,冷冰冰地开口:“你们谁想掷豆定议,站起来。” 自是没人敢站起来,就算泰赤都继续坐着。 “已经有过一次掷豆定议,用不着第二次。我意已决,穿过焦土,直奔两腿人的地盘。”烤火者抽出一支箭,举在头顶上,猛一发力折断:“谁再敢败坏军心,有如此箭!” 泰赤怒气冲冲地闷哼一声,偏过头不再看烤火者,但是也没有多说话。 帐篷里的其他人也垂下头,表示顺从。 “诸科塔不必担忧。”老通译笑着说:“叛党不过烧了几十公里宽的草场,你我几步就能走过去。等过了河,到了叛党的地盘,自然有的是吃喝。叛党能烧无人草场,还能烧自家的土地吗?” 这话令大帐内的其他人稍微宽慰,一众保兀儿打起精神,齐齐按着左胸称是。 与此同时,铁峰郡锻炉乡第一军屯村。 绰号“矮子”的彼得·布尼尔被四五名士兵按住,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那是我家,别烧啊!啊!别烧!求求您了!发发慈悲!啊……” 一连长塔马斯看着面前的草棚,咬着牙下令:“烧!决议会有令,统统烧掉!” 矮子彼得的哭号凄厉无比,没人忍心动手。 塔马斯夺过一支火把,亲手点燃矮子彼得的破烂板房。 火焰盘旋着从墙壁升上屋顶,最终将整座板房吞噬,矮子彼得的哀嚎已经不似人声。 “走。”塔马斯举着火把:“去烧我家!” 第五十五章 交锋 稀疏的星辰在拂晓的蓝灰色天空中闪烁,灰白色的雾气在大角河上翻滚盘旋。 若是没有人类的存在,这一切不过是初冬时分的寻常清晨。 但是宁静的景象下杀机四伏。 “啵。” “啵。” 如同鱼尾拍水的划桨声在河面回荡。 俄而,一张羊皮筏子从浓雾中显露出轮廓,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 这些羊皮筏子很小,每张仅能载五六人。 五六人之中,两人满头大汗地划着桨。剩余几人则手持角弓跪坐,下半身动也不敢动地四处张望着。 每个人的脸上和眼里都糅杂着恐惧、兴奋和贪婪。 没有烽火、没有喊杀声、也没有箭矢和铅弹,八张羊皮筏没有遭受任何抵抗,顺顺利利渡过大角河,正式踏入铁峰郡、狼屯镇境内。 “甘泉!成功了!”一名年轻的赫德人[石箭]难掩喜色,压着嗓音对另一名年轻的赫德人说:“两腿人没发现你我!” 被称为[甘泉]的年轻赫德人脸上有一道贯穿鼻梁的刀疤,他压着嗓音呵斥出声者:“闭嘴!” 前者立刻不再说话。 甘泉走到另一名老赫德人身旁,附耳下令:“秃尾!清点人数。吹号,让剩下的人过来。” 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赫德人[秃尾]点点头,摸出一枚鹿骨笛,搭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呜呦……呜呦……” 秃尾吹奏的声音如同鹿鸣,响动不大,但是穿透力很强。 河对岸,另一名年轻的赫德人[青马]正在焦急地等待。 突然,青马听见有鹿鸣声从浓雾后传来,便得知甘泉等人已经成功渡河。 “赶马入水!”青马立刻跑着、喊着命令奴隶和属民:“赶马入水!” 马群动了起来,两百多匹马仅仅小步慢走,那轰隆的声音也别想藏住。 “快呀!快呀!”青马用刀鞘狠狠抽打慢吞吞的奴隶和属民,三角眼凶光毕露:“别叫马饮水!赶它们走!马不是盐做的,化不了!快走!奸猾懒鬼!” 初冬的河水冷彻骨髓,马儿拥挤在一起,不情不愿地走入冰凉的河水中。 赫德人吆喝着,挥动长鞭驱赶马群。 马群的首领——一匹浅红色、白鼻梁的大块头儿马子率先游了起来。 儿马子不是第一次游泳。 大角河的河水冲击着它的结实身躯,儿马子则拼命呼吸着,胸膛撑得比平时还要大,身体漂浮在水中,脖子和脊背露在水面上。 其余马匹跟在首领身后,分开水流,慢慢地往前踱步,直至四蹄踩不到河床,便开始蹬踏着划水。 十几名赫德人分乘三张皮筏,跟在马群后面。人人手上都拿着套马杆和套马索,以备万一。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匹白额老马气力不够,游着游着忽然失去平衡。 白额老马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放了横,它脱离了马群,被河水裹挟着冲向下游。 皮筏上的赫德人紧忙抛出套马索,然而变故发生的太快,白额老马转眼间已经消失在浓雾中。 青马气急败坏,三角眼中怒火熊熊燃烧:“瞎眼的蠢材!别往前划!让马群斜顶着水流洑水!别叫水把马冲走!” 下游不远处,刚才过河的八张羊皮筏子又划了回来。往返过程中这八张筏子不可避免地往下游漂流了数百米。 白额老马正好从他们面前漂过,但是马儿已经不行了。 划桨的赫德人无言地看着白额老马在幽暗的河水中沉浮。 第一趟运人,第二趟运马,第三趟运马鞍、武器、盔甲,第四趟、第五趟还是运人。 整整折腾五次,才把百十来名骑手、两百多匹马从大角河西岸运到东岸。 这支特尔敦部百夫队的首领是“赫勒灰”,意为甘泉。 三角眼的青马和另一名年轻人[石箭]是甘泉的“伴当”,也就是这个微型部落的脱产武士。 其他人都是甘泉的属民和奴隶,例如老奴隶[秃尾],甘泉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便被甘泉的爷爷赐给甘泉。 论血统,甘泉的身世显赫。他的烤火者的大伯父的孙子,也就是烤火者的堂侄。 但是论实力,甘泉手上东拼西凑也不过百十来骑、两百多匹马,而且部下有老有少,战力十分寒酸。 对于赫德人而言,做先锋是一项极高的荣誉,照例可以多分战利品。所以按照常理来说,不管怎样也轮不到甘泉打头阵。 可谁让甘泉是烤火者的血亲? 烤火者照顾这个没分到什么财产的侄儿,让甘泉做了先锋之一,并且把甘泉的行军路线安排在大角河上游。 铲子港夜战后的第二日,甘泉便带着他的百夫队悄无声息抵达了下铁峰郡的边界。 从大角河上游横渡的难度,比起铲子湖下游要容易的多。 甘泉先是寻到一处水流平缓的位置,随即连夜准备皮囊和木筏,于翌日清晨借着浓雾掩护,成功强渡界河。 甘泉是特尔敦部第一个率部成建制渡过界河的“图鲁科塔”——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一点。 [注:图鲁科塔大致相当于百夫长] 相比铲子湖下游那次失败的突袭,甘泉的渡河过程简直顺利到出奇,帕拉图人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狂喜之后,深深的疑惑随之而来。 甘泉、青马、石箭和老奴隶秃尾不得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还用得着想吗?”青马急不可耐地嚷道:“烤火者命你我劫掠村庄,分散两腿人的兵力。马上鞍、弓上弦,见两腿人便杀不就行了么?” 老奴隶秃尾声音沙哑地反驳:“青马,那你可知道哪里有两腿人的村庄?你又可知两腿人的军队在何地?你我会不会一头撞上?” 青马被问得哑口无言。 帕拉图人整整压制赫德诸部三十年,对于帕拉图内部的情况,赫德人两眼一抹黑。 这三十年来,赫德人了解帕拉图内情的唯一渠道就是通过走私商队打探消息。 然而大多数走私商队都有帕拉图显贵背景,给出的情报也是半真半假。 甘泉只知道他所在之处是两腿人地盘最偏远的一处“草场”,至于草场上有多少人口、多少村子、多少城镇,他一无所知。 “用不着担心那么多!害怕狼咬人,难道就不打围子?”甘泉舔着牙齿,眼中凶光闪动:“你我可是先锋,烤火者命令你我把声势搞得大大的。派人去给烤火者送信,告诉他,你我已经过河。你我撒开网,先找到两腿人的营盘再说。” 见那颜已经下令,秃尾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甘泉一面命人去给烤火者送信,一面命人藏好羊皮筏,带领百余名骑手向着有人烟的地方疾驰而去。 战场区域一旦扩大到数百公里的长宽,各支部队独立决策的能力就变得至关紧要。 而这一点,恰好是赫德诸部的强项。 …… 甘泉毫发无伤从大角河上游横渡,进入下铁峰郡的同时。 另一名特尔敦那颜“塔尔台[胖子]”也在从大角河下游渡河,进入中铁峰郡。 塔尔台是烤火者正娶妻子的亲族,按照路线,他需要在大角河下游、铲子港上游渡河。 通用语中所谓的“路线”,赫德人称为“札撒黑”。在赫德语中,札撒黑同时也有“军令”、“法令”、“命令”的词义。 由此可知,对于赫德人而言,[路线]和[军命]本就是一个词,路线和准时也是赫德人军事行动中最为重要的概念。 大首领定好路线之后,所有小首领都必须严格按照路线行动。 未经允许偏离路线的行为将会遭到严惩,逾期不至也会被严惩。 之所以会有这种军事习俗,是因为赫德人的围猎传统。在围猎过程中,任何一支小部队偏离路线都会导致猎物冲出包围。 因而在长达一个月甚至三个月的围猎中,各部队必须严格按照路线行进。 赫德人是这样打猎的,也是这样打仗的。 烤火者给他的先锋官们指定了渡河区域,那科塔们便要在指定的区域渡河,因为别的区域是其他科塔的“路线”。 赫德诸部没有帕拉图常备军伐木为桥的工程能力,甚至懂如何搭建浮桥的人才都不多。 所以胖子塔尔台的渡河方式与甘泉大同小异:先是一小队弓手借着浓雾抵达东岸,占据一处“登陆场”。 然后皮筏返回西岸,再去载更多的人。 区别只在于胖子塔尔台更加谨慎、更有经验、手上的兵力也更多。 这次出兵胖子塔尔台带出三支百人队,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壮儿郎。 第一次渡河,胖子塔尔台在大角河两岸拉起两条皮索。 通过牢牢固定在两岸的皮索,羊皮筏子就可以拉着皮索过河而不至于被冲向下游。 第一次渡河花得时间有点多,第二次渡河便很快。 太阳升起,雾气渐渐散去的时候,羊皮筏已经往返两次。 贴身奴隶“察罕[白]”恭敬地向塔尔台报告:“那颜,对岸已经有百十名儿郎了。” 塔尔台因生得胖而得名,这不是什么好名字,塔尔台平日也最恨别人叫他“胖子”,所以他的伴当、属民、奴隶当面都称他为“那颜[首领]”。 “放出哨兵了吗?” “放出去了。” “可!”塔尔台捋着软鞭下令:“送马群过去吧。” “嘿哈。”察罕按胸行礼,便准备离开。 “不!先别送!”胖子塔尔台眯起眼睛,双眼几乎变成一条缝:“先送十匹过去,放轻骑出去,看看更远一点地方的情况。” “嘿哈。” 于是十匹马送过去了,又耽误一些时间。 东岸的特尔敦人来不及给马备鞍,直接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放马而去。 没等马蹄声走远。逐渐变得淡薄的雾气后面突然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战吼:“[通用语]拔剑!” 仿佛有成百上千的男人同时在咆哮:“Uukhai!” “有埋伏!蠢货!哨兵该死!”胖子塔尔台大骂不止:“把儿郎撤回来。” 为时已晚,河对岸接连响起两声沉闷的炮响,尖锐的军号声穿透薄雾,响彻大角河两岸。 一连长塔马斯跃出田埂,提着猎猪矛冲在最前面。 令塔马斯不曾想到,居然有人比他还靠前:一个矮小的身形平端猎猪矛,嚎叫着冲进雾气中。 自从那座破烂的板房被烧之后,矮子彼得便没再说过一句话。他不哭、也不笑,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即便是一连长塔马斯向矮子三番五次保证,等打败赫德蛮子就会给他重建房子,也没能让矮子的眼中泛起任何光彩。 然而此时此刻,矮子彼得如同发疯一般嚎叫着杀向河岸,令他的战友们大吃一惊。 那座屋顶有个大洞、四壁漏风的烂板房被烧毁时,彼得·布尼尔的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但是现在,那块缺失的部分被仇恨和愤怒填满。 彼得·布尼尔不敢恨给他姓氏的“血狼”,不愿恨待他如同兄弟的连长,他只能去恨赫德蛮子。 天杀的赫德蛮子! 该死的赫德蛮子! 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把你们全杀光! 渡河的百余名特尔敦人背靠着河水聚成一团,雾还没有散去,他们只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 “散开!不要挤在一起!”一名红翎羽小首领声嘶力竭大吼:“散开!” 除了红翎羽以外,东岸的特尔敦人没有一个人披甲——穿着盔甲坐船,落水就沉底,手上的武器只有角弓和弯刀。 人人都向往岸边、往更安全的人堆里挤,连开弓的空间也没有。 红翎羽发了狠,一个接一个把部下拽出人群:“散开,搭弓!” 喊杀声越来越近,有特尔敦人顶不住心理压力,松开弓弦,朝着惨白色的雾气射出箭矢。 箭矢被白雾吞没,也不知射没射到人。 其他特尔敦人也接连开弓放箭,哪里有声音就朝哪里射。 对岸的特尔敦人则在拼命划桨、拖拽皮筏过河。 红翎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赫德人一般认为前十二箭是一名弓手最“好”的箭,再往后弓手的力量逐渐衰竭,无论是准头、威力还是开弓的速度都会差很多。 然而因为顶不住心理压力,特尔敦人的“好箭”已经全都浪费在射击雾气上了。 “停!”红翎羽气急败坏挥鞭抽打部下:“看到两腿人再射!看到人再射!” 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伴随着部下的惊呼,站在人群前的红翎羽被一名从白雾中冲出的矮小的帕拉图士兵狠狠地搠倒。 猎猪矛没能刺穿甲片,红翎羽完全是被蛮力砸断肋骨,硬生生被推得扑倒。 红翎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而那名矮小的帕拉图人发疯一般朝着红翎羽后背一下下猛砸,如同是在虐杀不共戴天的仇人。 特尔敦人已经看得呆住,哪怕是赫德人也没见过这样凶残的煞星。 “射他!啊!”红翎羽隔着扎甲被砸得口吐鲜血,他甚至听到脊骨断裂的脆声:“射他!” 特尔敦弓手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张弓搭箭。 “死!”又一名高大的帕拉图人从白雾后跃出,没有丝毫犹豫地扑向特尔敦人。 高大帕拉图人的猎猪矛直奔面前的特尔敦人的咽喉,仅仅是在喉管处稍微迟滞,一直刺到脊骨上。 特尔敦人惨叫着抓住矛杆。 高大帕拉图人试图抽回猎猪矛,特尔敦人却不肯松手。 如果是一名新兵,这个时候大概会傻傻地和特尔敦人拔河。 但是这名高大帕拉图士兵是一连长塔马斯,见矛杆被握住,他当机立断舍矛拔剑,不再理睬喉咙上插着长矛的蛮子,挥刀砍向其他人。 事情之发生在一瞬间,越来越多的铁峰郡士兵冲出白雾。 看到河岸边的上百名特尔敦人,第一连的士兵大多先是发愣,然后才呐喊着地杀向敌人。 双方在薄雾之中展开混战,穿着皮袍的是赫德人、穿着布衣的是帕拉图人,人人面目狰狞、紧咬牙关。 而已经癫狂的矮子布尼尔还在一下一下猛砸着红翎羽,猎猪矛的矛尖已经被砸得断裂,矮子继续用断矛砸。 红翎羽惨叫不止,不停地抠着土试图爬起,但是他的下半身已经不听使唤了。 狂风呼啸而来,薄雾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 遮挡视野的雾气已消失,河对岸的胖子塔尔台当即喝令部众放箭。 箭矢像冰雹一样打到东岸,不分敌我地飞向正在厮杀的双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巴特·夏陵带着第二连赶到战场。 一看岸边的战况,巴特·夏陵大呼不好。 赫德蛮子无路可退,一连则是士气旺盛,岸边的双方已然杀红眼。 而对岸的蛮子显然不打算救援部众,而是要尽可能杀伤帕拉图人。 “连长,咱们上吗?”军士[九指]摩拳擦掌问。 “上个屁!”巴特·夏陵大吼:“吹撤退号!” “撤退?” “让你吹就吹!” 撤退的旋律响起。 一连长塔马斯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大吼着命令周围的战士:“撤退!” “撤退!”一连的军士也跟着重复命令,拉着身边杀红眼的战士脱离战场。 塔马斯经过彼得·布尼尔身旁,发现后者还在一下一下砸着一名红翎羽的后背。 而那名红翎羽奄奄一息,居然还没死。 塔马斯一脚踹翻矮子彼得,掀开红翎羽后颈的甲帘,给了濒死的红翎羽一个痛快。 “够了。”塔马斯沉着脸呵斥,拉着失魂落魄的矮子彼得退往出击阵地。 东岸的特尔敦人全凭着一股意志在战斗,猛地失去敌人,竟然也变得不知所措。 “[赫德语]筏子!”有一名特尔敦人丢掉武器,惊喜地大喊:“[赫德语]筏子来了!” 这一声呐喊如同发令枪,还活着的特尔敦人争先恐后奔向还没靠岸的羊皮筏子。 “[赫德语]别把我留在这!”有重伤的特尔敦人哭喊着哀求:“[赫德语]别把我留在这里!” 但是无人理睬,绝境中突然出现一丝,还活着的特尔敦人全都变得不管不顾。 “[赫德语]完了!”暴怒的胖子塔尔台朝着河水狠狠丢出马鞭。 “[赫德语]投降免死!”第二连的士兵操着生硬的赫德语,拉成松散的横队冲向岸边:“[赫德语]投降免死!” 巴特·夏陵没有冲在最前面,他留在河岸边地势高处,皱着眉头观察着战场形势。 军士“九指”按照巴特·夏陵的命令,第一时间砍断了连接两岸的皮索。 特尔敦人的羊皮筏子猝不及防之下,被河水卷着推向下游。 失去抵抗意志的特尔敦人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对岸的特尔敦人见大势已去,象征性地放了几轮箭,也不再浪费箭矢。 几具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沉默地被河水带走。 两军在中铁峰郡的第一次正面交手,最终以防守者的小胜而告终。 第五十六章 嘉奖 瞭望塔上的哨兵远远就看到一队骑兵朝着大门疾驰而来。 警钟敲响,提着武器的守军直奔营墙,正在营垒外面挖掘壕沟的平民则蜂拥向营门。 这是一座伫立在牛蹄谷镇外的小型营垒,长宽不过五十米。 营垒内外两层土墙,正墙两米冒头,子墙刚好一米,只有前后两道门。 一时间守军要出去、平民要进来,营门处堵得水泄不通。 “赫德人从哪里过的河?”一连长塔马斯急得焦头烂额,爬上营墙大吼:“不准堵门!让我们的人先出去!” 外面的平民一心要入营,没人理睬他。 塔马斯狠狠一跺脚:“退开!让他们先进来!” 士兵避让到两侧,人群如潮水般涌入营地,不大的营盘被挤得满满当当。 塔马斯心急如焚,却听见瞭望塔上的哨兵喊道:“连长!是蒙塔涅军事保民官的军旗!” 塔马斯望向来者,见一面血红色的旗帜在矛尖上飘扬,这才舒一口气。 军团的连队旗是蓝色四象限,赫德人则用青色马尾旗。 整个铁峰郡唯有一人会用血红色旗帜,那是从大荒原带回的军旗,是独一无二的个人军旗。 塔马斯跳下营墙,着手安抚平民。额头上的汗还没擦干净,他便听见雷霆般的咆哮声从营墙外传来:“搞什么东西?塔马斯!巴特·夏陵!给我滚出来!” 温特斯抵达牛蹄谷镇时,已是伏击战的次日中午。 牛蹄谷营垒的情况令他很不满意。从听到警钟响起,到他奔驰到营墙外,仍有大批平民拥堵在营门处,没有被收容进营垒内。 前后营门全是人,塔马斯也无计可施,最后还是狼狈地翻墙出营。 “巴特·夏陵呢?”温特斯板着脸问一连长。 塔马斯飞快地回答:“在河岸,二连在监视蛮子的动静。” 温特斯指着乱哄哄的营垒,压着怒意喝问:“我若是赫德人,你还有命吗?” 塔马斯有苦说不出。 温特斯一言不发,打马绕着营墙行走。 塔马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夏尔翻身下马,同情地拍拍一连长的后背。 夏尔小声告诉塔马斯:“上尉是来嘉奖你的。听说你俩打了胜仗,他比自己打胜仗都高兴。” “百夫长怎么亲自来了?”塔马斯低声反问:“热沃丹那边呢?” “放心吧,有梅森上尉坐镇。” 谈话间,温特斯已经绕着营垒转了一圈,又回到正门。 “百步?”温特斯问。 “是!”塔马斯敬礼回答:“长宽百步。” “太小了!”温特斯跳下马鞍,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塞两个连还可以,怎么可能装得下周围的平民?筑营的时候就不考虑之后的事情吗?” 塔马斯垂头丧气地站着。 温特斯本想再教训两句,但又想起他麾下的连长没有一个接受过完整的军事培训。 能修出这种双墙一壕的标准军营,实际上已然是他们观摩、自学、融会贯通后的超水平发挥。 再训几句,怕是要把这些“野路子”指挥官的自信心和尊严都给打没了。 “这仗打得不错。”温特斯心里叹了口气,拿出一份嘉奖状:“阵亡的战士收敛了吗?伤员在哪里?我带了卡曼神父过来。” 塔马斯捧着嘉奖状,眼泪没绷住,流了出来。 …… 温特斯的突然到来引发了一场小小骚乱,不过骚乱平息的也很快。 塔马斯和巴特·夏陵仔细说明了伏击战的经过。 “原本是想等战马送过来再动手。”巴特·夏陵遗憾不已:“对岸的蛮子狡猾的很,一次只送十匹马过来。咱们的人都藏在河堤下面,经不住仔细搜查。” 温特斯盯着地图,用圆规比量着,问:“对岸的赫德人有多少马?” “少说五六百匹。” “五六百匹?真是阔气!”温特斯扔掉圆规,也有点遗憾:“唉,我现在连一百匹马都凑不出来。” “怎么会?”塔马斯不解地问:“不是刚从巴德中尉那里领回来两百多匹马?” 温特斯一想起这事就头疼:“全被切利尼中尉和A中尉带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军事保民官之间互相埋怨,小小的连长可不敢多说话。 安德烈和堂·胡安带着一百多骑兵、五百多匹马,头也不回地朝着西边去了。 对于安德烈和胡安学长的决策,温特斯默默接受。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 温特斯打起精神,问两名连长:“你们怎么知道赫德人要在滂沱林渡河?” “都是二连长提议在对岸布置潜伏哨。”塔马斯急忙回答:“要不然也没有这次胜仗。” 温特斯点了点头。 塔马斯和巴特·夏陵是温特斯最看重的两个连长。后者思维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前者宽厚温和,能服众。 温特斯麾下的连级指挥官都是从血与火之中历炼出来,他们只缺一点系统性的学习。 温特斯用石墨条在地图画下一笔:“十一连、十二连正在朝牛蹄谷来,加强你们。 “牛蹄谷要布置四个连?”巴特·夏陵惊讶地问。 “没错。”温特斯在牛蹄谷上画了一个圈:“你们现在的营垒太小。我建议你们直接围绕牛蹄谷筑垒,把牛蹄谷镇完全包起来。” “您下令就好了。”塔马斯憨笑着说:“还建议什么呀?” “不,你们才是前线指挥官。你们需要视具体情况临机决断,我只能给你建议。”温特斯从怀中取出两份委任书:“四个连就是一个营。从现在开始——塔马斯,你就是第一营的代理营长。” 塔马斯像弹簧一样离开椅子,嘴唇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巴特·夏陵。”温特斯把委任书递给二连长:“从现在开始,你是第一营的代理副营长。” “百夫长!”塔马斯突然开口:“我……” “嗯?”温特斯剑眉微挑。 “还是让巴特当营长吧……”塔马斯垂下头:“……我没有带一个营的本事。” 温特斯把委任书扔在桌子上,抱着胳膊问:“你是军事保民官,还是我是军事保民官?” “您是……” “那你废什么话?”温特斯把委任书甩在一连长身上:“我让谁当,就是谁当。巴特·夏陵,你不服气吗?” 巴特·夏陵忙不迭喊冤:“百夫长,这……这怎么能是我不服气呢?我什么也没说啊!” “那是你不服吗?”温特斯看向一连长:“塔马斯先生?” 塔马斯默默拣起委任书,抬手敬礼。 “给你们补充兵力,还要给你们两个任务。”温特斯一边在地图上做标记,一边说:“第一,疏散牛蹄谷附近的村庄,粮食、财物就地掩埋,把所有的人、牲畜、马车都集中到牛蹄谷镇。” “马车也要?” “一辆马车也不准落下!” 塔马斯和巴特夏陵连连点头。 “第二,在滂沱河沿岸布置烽火台,控制滂沱河北岸。” “那……下铁峰郡就不管了?”巴特·夏陵神色凝重地问。 “只要下铁峰郡的赫德人不过滂沱河。”温特斯斩钉截铁地回答:“就不要理睬他们。” 塔马斯指着地图问:“小石镇那边还有一座桥,怎么办?” “我已经派第三连去疏散小石镇,你们不用担心。” “是。” 温特斯看着他的部下,心中有些难言的滋味,他叮嘱两人:“热沃丹离牛蹄谷近百公里,这里的成败将由你们两个扛起来。赫德人工程不精、兵甲不利,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机动性。要有定力,切记不要被他们牵着走。” “是!”塔马斯和巴特·夏陵郑重地敬礼。 “行啦,别这么严肃。”温特斯的眼角浮现一丝笑意:“我是来嘉奖你们的。” 于是就在牛蹄谷镇的广场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嘉奖仪式。 在战士们和平民们的注视下,一名叫做彼得·布尼尔的矮小战士第一个领受嘉奖。 新政府财政困难,所以奖励方式很简单,就是给更多的授田。 彼得·布尼尔因为作战勇敢、率先杀入敌阵、并斩获敌方一名红翎羽,所以他的授田从三百亩提高到六百亩(注:40公顷),简单粗暴、直接翻倍。 听到“三百亩”一词,围观的农民和镇民已经在窃窃私语——三百亩已经足够令普通农夫眼红。 当“六百亩”在广场上回荡的时候,人群齐齐发出惊叹,甚至压过了经魔法增幅的声音。 就连一连长塔马斯最初得知奖励力度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虽然矮子彼得是塔马斯手下的兵,但塔马斯还是苦劝温特斯三思、克制。 为此,温特斯给塔马斯讲了一则陆院的经典笑话:“据说疯子理查曾经威胁内德元帅,说要派‘十万大军’讨伐联盟。老元帅不卑不亢地反驳,说联盟也能召集十万大军。” “于是疯子理查说,‘那我就派二十万大军’。”温特斯微笑着问塔马斯:“你猜老元帅如何回答?” “联盟也能召集二十万大军?”塔马斯试探着问。 “那是不可能的,联盟动员不出二十万部队。老元帅说……”温特斯拍了拍一连长的肩膀:“‘那我们就每人开两枪’。” 塔马斯想了半天,怯生生地问:“属下不明白,您能不能再解释一下。” 温特斯叹了口气,旁边的二连长巴特·夏陵插话道:“百夫长的意思是说,要是人人都能干掉一个红翎羽,这仗咱们早就打赢了!” 所以六百亩多吗?当然不多。但是对于孤苦伶仃的彼得·布尼尔而言,可以说是多得过分了。 围观者大惊失色,其他有斩获的战士兴高采烈,唯独矮小的彼得·布尼尔脸上看不到一丝喜色。 他麻木地接过嘉奖令,动作好似牵线木偶。 一连长塔马斯气得想打人,咬着牙呵斥部下:“矮彼得,你摆脸色给谁看?谢礼啊!” 彼得·布尼尔听到连长的话,僵硬地给军事保民官敬礼。 “怎么,领了地,你不高兴吗?”温特斯倒是不生气,只是有些奇怪。 “没有。”矮彼得摇了摇头。 温特斯扬起剑眉:“没有什么?高兴?还是不高兴?” 矮彼得沉默好久,突然带着哭腔哀求道:“血狼大人,您答应过要帮我重新把家盖好,您可一定不要食言啊!” 如不是正处于大庭广众之下,塔马斯早就狠狠一脚踢过去。 ‘血狼’这个词是大忌讳,蒙塔涅百夫长的旧部都知道,塔马斯在心里拼命祈祷百夫长今天心情不要太差。 或许是祈祷应验,塔马斯听到血狼朗声大笑:“给你盖一间更好的!” 塔马斯心里的大石刚刚落地,又猛地提起来——因为矮小的彼得·布尼尔执拗地、抹着眼泪说:“不!俺就要原来那间!” 也许百夫长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塔马斯心想,他看见温特斯·蒙塔涅取出笔记本写下一份欠条,郑重地交给士兵彼得·布尼尔:“就按照原来的给你盖一间,你我击掌为誓。” …… 那边,嘉奖仪式开得正热烈。这边营垒的地牢里,特尔敦部俘虏正在被挨个提审。 如果仅是送嘉奖令,派一名信使足矣。而温特斯来到牛蹄谷不仅带着卡曼神父,还把小狮子也带了过来。 小猎人贝尔不在,小狮子是温特斯身边仅有的能说两门语言的人。 随着经验越来越丰富、视野越来越广阔,温特斯对于情报的重视程度也越来越高。 战场如同被迷雾笼罩,被动获取情报已经无法令温特斯满意。 昨日拂晓的伏击战,最终是铁峰郡一方控制战场。渡河的百余特尔敦人死伤近半,还有口气的都被抓了俘虏。 属民阶层和奴隶阶层的特尔敦人没有什么死忠可言。用不着刑讯,吓唬几下他们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都吐了出来。 等小狮子讯问结束,正赶上温特斯带人过来。 小狮子开门见山告知温特斯:“你们俘虏的都是‘兀鲁斯’,就是寻常部众,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总共有多少人?”温特斯不禁皱眉。 “三个图鲁,三百多骑手,还有一些伺候人的仆役。” “这不是很有用吗?”温特斯的眉心缓缓舒展:“他们的指挥官是谁?” “别乞·塔尔台。”小狮子耸了耸肩:“这个人我知道。烤火者正娶妻的亲族、烤火者的‘那可儿’,也就是烤火者的亲从。” “亲从?” 小狮子叹了口气,比划着解释起来。 想要把赫德社会隶属关系梳理得井井有条,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就连赫德人自己也搞不清楚。 以烤火者和塔尔台关系为例:塔尔台是烤火者的外亲,血缘关系不如烤火者的叔叔泰赤; 但泰赤是半独立的首领,对于烤火者的命令可以选择性服从。而塔尔台几乎没有独立性,烤火者甚至可以决定塔尔台一家的婚配。 “独立性”也是一项弹性指标,而非硬性数值。随着双方的实力对比、亲疏关系和信任程度的改变而改变。 简单来说,特尔敦部是一个大派系,烤火者部是大派系里实力最强的小派系。 [泰赤派系]与[烤火者派系]差不多是并列地位,[塔尔台派系]则是[烤火者派系]的下属分支。 塔尔台派系本身也是一个小型部落,塔尔台也有自己的侍卫、伙伴、属民和奴隶。 温特斯懒得给烤火者整理家谱,他直截了当地问:“对岸的塔尔台吃败仗,烤火者在特尔敦部的控制力会被削弱,我说的对不对?” 小狮子歪着头,想了想:“差不多吧。” “好!”温特斯抚掌:“这就够了。” 第五十七章 凯歌 夜已深,但是塔尔台睡不着。 不仅塔尔台睡不着,塔尔台的亲信同样睡不着。 塔尔台部的红翎羽们彻夜难眠不是因为昨日拂晓那场败仗——奴隶死了可以再抓,属民跑了可以再收,马没丢、甲没丢,塔尔台部就不算伤到根基。 而是因为他们被堵在河岸上,动弹不得。 何去何从,大小头目已经吵了两天。 “那颜!诸位贵人!”老奴隶察罕苦苦劝告:“看看脚下,全是黑的!连块巴掌大的草皮都没有!这是死地!快走吧!趁着还能走!” 察罕说着,弯腰抓起一把土,声泪俱下:“诸位贵人睁开眼呵!两腿人发了狠,连草根都被烤得焦枯!天寒地冻,孩子们寻不着取暖的柴禾,只能烧湿马粪!眼睛都被熏得害了病,还怎么劫掠?” 老奴察罕想走,可塔尔台部的“贵族”们不想走。劫掠的收获关乎他们的地位和财富,甚至他们的生死也系于劫掠的成败。 立刻就有人呵斥老奴察罕:“乌鸦为什么胡乱叫嚷?烤火者命你我从此渡河,可是想走就能走的?烤火者不杀你,却会杀佩箭筒的!” 另有一名须发斑白的红翎羽开口:“走不得,但也不能干耗着。不如换一条路,去上游或是下游。” “其他部的路,是你我能走的?”刚才说话那人愈发怒不可遏:“父亲呵父亲!不要不说话!是走!是打!你下个决断啊!” 原来说话的是塔尔台的儿子。 “脱朵格,不要急。”塔尔台瞥了一眼长子,眼皮跳了跳:“你们说得都有道理。” 塔尔台想走吗?也不想。现在松口,那百十个属民、奴隶不是白白折损? 但他也觉得耗不起——两腿人实在太狠毒,竟将西岸烧成焦土。赫德人打仗靠牲畜,牲畜打仗靠吃草。没有草吃,又如何劫掠? 本以为先锋是难得的肥差,如今却进退两难,塔尔台也追悔莫及。 “我看东岸的两腿人,数量不如我们多。昨天那一仗,他们损失也不小。”塔尔台环顾四周,手里的肉干都快被拧成肉松:“明天把子弟们分成左右翼,分别从上游和下游渡河,我的旌旗留在这里钓着对岸的人。” “若是被识破怎么办?” “被识破也无妨,去一个马那么远的地方渡河。他们若是跟着去,你们就继续钓着他们。他们只有两条腿,走不远。 若是他们没识破,你们就等着我从这里佯渡,再从背后夹击他们。” [注:“一个马那么远”指牧马走一天的路程,大约10k左右] “若是还不成呢?” “还不成,你我就走罢!你我已经竭尽全力,烤火者也怪罪不得你我。” 塔尔台部的红翎羽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陆陆续续同意了塔尔台的计策。 察罕是塔尔台的贴身奴隶,他的地位是塔尔台权威的延伸。虽然忧心忡忡,但察罕无法反对塔尔台的话。 塔尔台部的红翎羽们划定左右翼,也就不再多争执,各自回帐篷睡觉去了。 察罕也回到住处,他没有帐篷——头人以下的特尔敦人都没有帐篷。 入冬天气转凉,白天冷,晚上更冷,普通部众只能拿烧热的石头揣在怀里取暖。 察罕的儿子和孙子这次也随军出征,父子二人守着篝火,也没睡。 “怎样?父亲?”察罕的儿子问。 察罕摇了摇头。 看着儿子和孙子被烟雾熏红的眼睛,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裹着皮袍躺下了。 察罕的孙儿使劲地拨弄马粪蛋,怨气冲天地说:“仗打输,你我死。仗打赢,头人们分财货。他们就像好不容易尝到血的狼,当然不肯轻易松口。” “住口!”中年赫德人低声呵叱儿子:“被那颜听见,拔掉你舌头!” “他一天不拔,我就要讲一天。”察罕的孙儿梗着脖子同父亲犟嘴:“往来的人都说,在赤河部就算是寻常部众也能分到财货。可是塔尔台头人?什么东西都装进他的马鞍袋里,一枚马掌也不给部众们分!” 中年赫德人说不过儿子,恼火地教训道:“赤河部是赤河部,特尔敦部是特尔敦部。” “金人都没有了!还算什么特尔敦部?!”察罕的孙儿越说声音越大。 “住口!”中年赫德人暴跳如雷,抡圆臂膀,狠狠抽了儿子一个嘴巴。 “轰!!!” 好似惊雷在耳畔炸开,这一记嘴巴震得大地都在颤。 马群惊恐地嘶鸣,察罕老人猛地跳起来,矫健地不像个老头子。 “什么声音?!”察罕老人眼睛瞪得像牛一样。 “我……”中年赫德人手足无措:“……打了他一记嘴巴……” “不是!”察罕老人厉喝:“不是!” 红光一闪。 “轰!!!” 震雷这次就在察罕祖孙三人脚边炸响,看不见的破片在空中飞舞,一股气浪瞬间将察罕推倒。 察罕的脑袋撞上某样硬物,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塔尔台部营地三十米外,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温特斯提着军刀,厉声下令:“准备!” 温特斯身后的黑暗中蹲伏着十八名勇士,每个人的嘴唇都是青紫色的、身体地发抖。 而在温特斯身前,是四名精心挑选的魁梧战士。 为了避开特尔敦人的哨岗,二十二名勇士跟随温特斯从上游两公里外抱着羊皮囊泅渡过河。 赫德人恐怕想不到,他们在无意间教会了敌人如何利用羊皮囊获得浮力。 四名魁梧战士各自将一枚巴掌大的铁色榴弹举到齐眉高,一条长长的引线从铁球顶端延伸出来。 温特斯在四人背后走过,他没有敲火镰,但是四条火药捻已经开始燃烧。 “掷!”温特斯大喝。 如同古代投掷铁饼的竞技者,四名魁梧战士大步助跑,身体旋转整整一圈,使出全身的力量将榴弹推向塔尔台部营地。 嘶嘶作响的榴弹消失在黑暗中,温特斯的咆哮声甚至压住了沉闷的爆炸声:“再来!” 小铁匠卡洛斯用铁峰矿矿石冶出的铁质量很差,发脆。但是温特斯找到了脆铁的用处——制造榴弹。 通过改良工艺,铁峰郡产榴弹的重量被压缩到1kg以内。 重量变轻,就不必再使用“链球式”投掷法——那种方法实在太危险,稍有不慎榴弹就会飞到友军头上。 人皆奔走、马尽嘶鸣,塔尔台部营地一片混乱。 御寒装具的塔尔台部用棍绳把马群布置在营地外圈挡风。 强光、硝烟和巨响,任意一样都可能导致马失去控制,更别说是三样一齐刺击马的感官。 一匹被逃跑本能占据的惊马疯狂踢打周围的马匹,冲破绳缆,朝着夜幕狂奔。 更多的惊马在营地里横冲直撞,践踏人群,将恐慌情绪传染给更多的马和人。 “别慌!”塔尔台声嘶力竭地奔走呼喊:“打开绳栏!散开马群!” 隆隆的军鼓声盖住了塔尔台的绝望呐喊,眼前的景象仅仅是瞄上一眼都会让塔尔台部部众膝盖发软。 数以百计——不,数以千记的火把如滔天巨浪般漫出河堤,直扑河岸,浮上水面,朝着西岸压了过来。 竟是要强渡大角河! “怎么?怎么会?”塔尔台抓住身旁一名想要逃跑的奴隶,红着眼睛,语无伦次地逼问:“防着我们!两腿人要防着你我才对!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过河?” 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奴隶面露凶光,狠狠推开那颜,挣扎着跨上一匹没有笼头也没有鞍的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父亲!”塔尔台的儿子带着两名亲卫,一下子便在四散奔走的人群中找到了塔尔台:“怎么办?” “假的!”塔尔台猛然醒悟:“两腿人绝没有这么多兵,那些火把全是假的!” “咱们怎么办?” “拔刀!上马!去河岸!”塔尔台面目狰狞地咆哮:“上来一个杀一个!” 与此同时,大角河东岸,巴特·夏陵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像人声,仍在竭力大吼:“喊啊!都喊啊![赫德语]塔尔台已死!” 昨日拂晓之战,两军杀伤几乎相当。 今日前夜,温特斯又带走二十名最好的军士、老兵。 巴特·夏陵手上只剩一个连多一点的士兵,能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是把牛蹄谷凡是能走路的男女老少尽数拉了出来。 战士们乘着门板和原木扎成的筏子,狠命挥舞胳膊划桨,朝着河对岸驶去。 而被动员出来的平民们没有渡河搏杀的勇气,他们能做的只有呐喊。 “喊啊!都他妈给老子喊!” 七零八落的喊声响起来了:“[赫德语]塔尔台已死!” 这喊声里有稚嫩的童声,有老人含混的喉音,还有娘们的尖嗓。 “喊啊!喊啊!”巴特·夏陵已经快要急出眼泪:“再不喊,血狼就要死了!一!二!三!” 人们逐渐放开嗓门:“[赫德语]塔尔台已死!” “一!二!三!” 生硬的呐喊汇成一个声音,直冲云霄:“[赫德语]塔尔台已死!” “没死!”塔尔台气得哇哇大叫,发狂般抽打着胯下的战马:“老子没死!老子在这!” 营地外围,双眼如鹰隼般的温特斯拔出军刀,刀锋直指格外引人注目的肥硕赫德壮汉:“在那!” 二十二名勇士也不再隐藏行迹,摘下长矛罩布,一跃而起。 “那人就是塔尔台!”温特斯如同进入另一个人格,压抑很久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被统统释放,他痛快、肆意、残忍地狂笑着:“诸位!随我来!” 可是还不等温特斯踏出第一步,便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不行!” 是夏尔。 “干什么!”温特斯暴怒大喝。 “您不能去!” “甲也没有!马也没有!您不是百夫长了!我才是!”塔马斯拦在温特斯面前,高举长矛怒吼:“跟我上!” 塔马斯一马当先冲向敌人营地,没有喊杀也没有战吼,二十名勇士无声地跟在塔马斯身后,如同一柄漆黑的匕首直插敌人心脏。 “松手!” “不!” 温特斯咆哮如雷,猛一发力,夏尔的右肩被硬生生扯得脱臼。 夏尔一声惨叫,左手仍旧死死攥着右腕,没有松手。 也许是被夏尔的惨叫声唤醒,温特斯慢慢变得安静、沉默,呼吸和心跳也逐渐恢复平稳。 夏尔隐约感受到的温特斯狂热情绪的消退,他试探性地收起一点力,但依然在警惕着 “行啦。”温特斯蓦然开口:“松开吧。” 夏尔这才乖乖松手,抱着右臂垂头站着。 温特斯反手掷刀入地,默默给夏尔接上右肩。 “你说。”温特斯望着正在呐喊冲杀的塔马斯,意兴索然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再也没机会亲自上阵了?” 夏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思来想去,他小声回答:“至少这次不行。一连长说的对,咱们泅渡的时候没带盔甲、战马也没带……要是您出什么意外,那……那可怎么办啊?!” “是啊。呵,宫廷法师,难怪。”温特斯突然想起一位老者:“这次就算了。” 夏尔一个劲地点头,心想:“最好以后都算了。” “把你的矛给我。”温特斯甩了甩手腕。 “您要干嘛?”夏尔警惕地抱住长矛。 温特斯不由分说拿过长矛,他平复呼吸、助跑四步,身体如同流水般顺畅地发力,掷出长矛。 矛尖如流星般划过战场,绳栏边缘一名骑马红翎羽眨眼间被掼落马。 “记上。”温特斯意气风发地宣布:“此战,温特斯·蒙塔涅手刃一敌。” 夏尔深吸一口气,对着沉静的河水欢呼:“温特斯·蒙塔涅!手刃一敌!” 载着援军的木筏触碰到西岸,战士们跳进齐膝深的河水,呐喊着冲向敌营。 …… 西岸的搏杀没有持续很久,初时还能见到一些火光,最后火把的亮光也彻底黯淡下去。 但是马蹄声和呐喊声时断时续,一直到天明。 留守东岸的巴特·夏陵焦心地等待着胜败结果。 不仅是巴特·夏陵,上千名牛蹄谷的平民也留在河堤上,久久不肯离去。 许多人在低声祈祷着。 终于,当晨曦微露的时候,有人惊喜高喊:“军鼓!” “是军鼓声!” “小军鼓!” “我也听见了!” 是军鼓!巴特·夏陵难掩激动之情,一路奔向河岸边,站在河水里,忘我地欢呼。 牛蹄谷的平民们也跑到河岸边,挥舞着帽子和手绢,发自内心地欢呼着。 大角河西岸,温特斯催促鼓手:“进行曲!使劲敲!再大点声!” 塔尔台部已被击溃,部众四散而逃,敌酋塔尔台本人更是被塔马斯生擒。 “可惜了。”塔马斯左臂、左腿负伤,脸色有些惨白:“马跑了不少,只收拢到两百多匹。” “方圆几十公里的草甸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让巴特·夏陵弄点麦苗、清水,再弄几匹发情的母马。不到天黑,跑掉的马就能全都再找回来。”温特斯大笑着说:“看来切利尼中尉说得没错。抢,就是比什么法子都快。” 军鼓手涨红了脸,使劲敲着进行曲。 用河水洗去征尘和血迹,等待凯旋的战士们轻声跟着哼唱。 温特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思索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少了唱词。 军队的进行曲、集结曲、突击曲……全都有曲无词。战士们只能跟着哼哼,却无法痛快地唱出来。 “来呀!来呀!都起来!”温特斯不假思索,一段新的‘顺口溜’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形:“有人崇拜亚历山大!跟着唱!” 战士们不明所以,参差不齐、磕磕绊绊地复读:“有人崇拜亚历山大。” “有人敬仰海克力斯!” “赫克托尔、莱山德!” “英雄之名数不清!” “但哪怕是最伟大的英雄!” “也比不上帕拉图的志愿兵!” 塔马斯跟着百夫长,热烈的歌唱着,但是最后一句他没有听清,于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补上了最后一句。 欢快的歌声逐渐汇聚,最终响彻大角河两岸。 “有人崇拜亚历山大! 有人敬仰海克力斯! 赫克托尔、莱山德! 英雄之名数不清! 但哪怕是最伟大的英雄! 也比不上血狼的近卫兵!” 第五十八章 兼职 甘泉——烤火者的堂侄、特尔敦部图鲁科塔——尚不知道塔尔台部已然全军覆没。 甘泉更不知道塔尔台部的近千匹马绝大部分都被狡猾的两腿人用发情骒马、清水和麦苗拐走。 比起被迎头痛击的塔尔台部,甘泉部攻入下铁峰郡的过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大角河上游压根无人设防。 但是甘泉也有甘泉的烦恼——他找不见人。 循着汇入大角河的溪流向上游追溯,甘泉很快便找到第一座村庄。顺着道路继续往下走,他们找到了第一座城镇。 但到处都是死气沉沉,房屋全部被废弃、财物尽数被带走,听不到犬吠、看不到人烟,空荡荡的村镇安静到恐怖。 甘泉部的红翎羽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新生代,从未见过此等阵仗,顿时不知所措。 “秃尾,你服侍我祖父。”甘泉叫来老奴隶:“你来说,怎么办?” [注:甘泉的祖父,就是烤火者的父亲] “帕拉图人没法像诸部一样迁徙。”老奴隶[秃尾]握着念珠,耷拉着眼皮:“他们只是躲藏了起来。” “藏在哪里?!”年轻红翎羽[青马]的三角眼凶光闪动。 老奴隶秃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首领甘泉的靴子:“可以在村庄内外找寻湿润、松动、颜色更深的土壤。” “为什么?” “农民不可能把所有粮食、财物都带走,当是就近掩埋。” 首领下令,部众四下搜寻,很快就在院落里、牛棚下、田埂间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没有铲子,特尔敦人用手刨、用木板掘,将这些藏得不够仔细的暗窖统统挖了出来。 暗窖里多是粮食,也有农具、铁器、瓶罐、布匹……农户凡是来不及带走的物件都被埋在里面。 甘泉部部众眉开眼笑、欣喜若狂。 一众特尔敦人先是和面烤馕,美美饱餐一顿。然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特干,一副要掘地三尺的架势。 人人喜气洋洋,然而甘泉却是愈发不满意。 看见部众为了一卷麻布、一面盘子、一把厨刀争吵乃至殴斗,甘泉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对于穷苦的特尔敦人而言,一枚钉子、一张草席都是好的,甚至帕拉图人懒得埋起来的东西也是好的。 但是甘泉想要的不止这些。 “嚯呀呀……看看这是什么?”石箭大呼小叫跑到甘泉面前,两只手小心翼翼捧着一样事物:“我从没见过这宝贝!像是石头,可是又和水一样!透明的!” 石箭捧着的东西一尺见方、晶莹剔透,表面光滑细腻如同瓷器。看着像是水晶、可是又不太像。 “这是什么东西?”青马诧异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哪来的。” “南边有座好大的帐庐,我从房子的墙上拆下来的。” “这是琉璃。”老奴隶秃尾垂下眼皮,他的双眼如同枯井般黯淡无光:“两腿人称它为[通用语]玻璃。” 老奴隶秃尾的通用语发音有些别扭,应该是很多年没说过的缘故。 “琉璃?”石箭惊呼:“琉璃不应该是彩色的吗?” “像这样透明的、平整的琉璃,我也未曾见过。”老奴隶秃尾沙哑地说:“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可以献给烤火者大汗。” “很珍贵?!”石箭眉开眼笑:“那座大帐庐里有一整墙呢!我这就去都拆下来。” “好啊!”青马高兴地说:“我也去。” 甘泉铁青着脸,从石箭手力夺过玻璃板,狠狠砸在地上。 玻璃板撞到石头,粉身碎骨。 石箭的神情从惊愕变为伤心,他跪在地上,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问甘泉:“你做什么?” “这是两腿人砌墙的东西!”甘泉一把推开石箭,刀疤脸格外狰狞,他大吼:“你等还拿着当宝贝!” 石箭和青马被甘泉的举动震住,都僵在原地。 青马的三角眼垂着,好言劝慰:“你我掠到如此多的粮食、财物,比套马还容易,这不是很好吗?” “哪里好?”甘泉恶狠狠地瞪着青马:“两腿人留下来的,都是他们不稀罕带走的东西!他们把最肥美的肉带走,留下一堆腐臭骨头,你等却当成珍宝吮吸!” “为什么这样说呢?”石箭反问:“粮食、黑钱,不是很好吗?” [注:铁在荒原上可以作为通货使用,因此赫德人称为黑钱] “那你等就不想要奴隶吗?你等不想要女子吗?你等不想要金银吗?”甘泉大发雷霆:“现在这点东西就让你等满足了吗?掳来的财货献给那颜、献给烤火者之后,你我还能剩下几多?” 青马、石箭逐渐明白了甘泉的意思,两人不再言语。 老奴隶秃尾的神色波澜不兴,他按胸行礼,问甘泉:“科塔,现在的掠获还不够吗?” “不够!”甘泉大吼:“远远不够!” “科塔想要什么?” “奴隶!金银!更多的财货!” “得到这些之后呢?”老奴隶秃尾抬起头,看着甘泉的双眼。 甘泉被盯得发虚,叱骂:“你这老奴!是何用意?” “那就烧掉村庄吧。”老奴隶秃尾俯首:“将部众分为两股,小部藏起来,大部纵火后佯装撤走。先等两腿人回来救火,然后再尾随过去。就像打猎一样,循着兽径就能找到猎物的藏身地。” 青马和石箭闻言,两眼放光。 思索片刻后,甘泉决定按照老奴隶秃尾的办法来。 百余名部众分为两翼。 左翼七十多骑由青马、石箭率领,带着大部分马匹和战利品,纵火之后声势浩大地离开。 右翼三十多骑由甘泉亲自率领,藏在村庄附近的山坳里,只在山坡上留几处暗哨,吹角为号。 帕拉图人的村庄的材料以草木为主,火一起来烧得飞快。没过多久,整座村庄便被火海吞噬。 黑色的烟雾直冲天际,十几公里外的都能看到。 甘泉如同布下圈套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 等着…… 一直等到农舍被烧成赤地、大火转小最后自行灭掉,也没听到暗哨的号角声。 甘泉勉强按捺得住,青马和石箭那边忍不下去了,他们派骑手来问情况,结果被甘泉痛骂一顿。 冲着信使发泄过怒气,甘泉找到老奴隶秃尾:“你出的主意,你说,怎么办?” 老奴隶秃尾摇了摇头:“这个村子的两腿人的头目的意志很坚韧。” “意志坚韧?”甘泉磨着牙,恶狠狠地说:“那就烧树林!我就不信逼不出来他!” 老奴隶秃尾拨动念珠:“纵火焚林也是一个办法。” “烧!” “我这就去准备火种。” 反倒是甘泉有些犹豫不决:“你确定这个办法能把两腿人逼出来?” “不确定,这是科塔的办法。”老奴隶秃尾费力睁开昏花的眼睛,问:“科塔想要活的奴隶还是死的奴隶?” 甘泉瞪起眼睛:“什么意思?” “火是天神之威,凡人无法控制。纵火焚林,也许不等两腿人跑出来,就被活活烧死了。” “那怎么办?” 老奴隶秃尾平静地说:“这里还有其他村庄,这个村庄能忍耐住,下一个村庄未必可以。科塔可以一个一个村庄烧过去。” 甘泉思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 “纵火烧林并非不可以。”老奴隶秃尾看着甘泉的靴尖:“但是科塔可否想过飞禽走兽的幼崽、雏鸟也会被统统烧死?不管什么原因,妄动大火,魂灵都要在荒原游荡一百年才会再次被万灵接纳。” 甘泉很不甘心:“那我来这座村庄一次,什么虏获也没有?” “科塔不是拿到很多东西?” “破烂物件算什么虏获?”甘泉勃然大怒。 老奴隶秃尾低下头:“那请科塔在这里继续等候。如今天寒地冻,两腿人不如诸部子弟坚韧,早晚要生火取暖、烹饪食物。科塔在高处布置哨岗,看到哪里有炊烟升起便找过去。” “倘若还是不行怎的办?” “那就去烧下一个村庄。”老奴隶秃尾的语气平淡:“科塔是猎人,猎人只要耐心,总会有时机。” 于是甘泉继续等待,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 最初因为劫掠而神采奕奕的甘泉部部众,渐渐变得哈欠连天。甘泉本人同样疲倦。 正当甘泉安排部众轮流休息的时候,山岗上的暗哨连滚带爬跑过来:“科塔!烟!有烟雾!” 甘泉猛地抖擞精神,箭步冲上山坡。 夕阳的余晖下——虽然很不明显,能看到数缕紫色烟雾从远处的树冠升腾而起。 甘泉观察了好一会,确定那是烧火的烟雾而不是夜晚的薄雾。 留下几人记录、指示方位,甘泉部的右翼人马驰出山坳,朝着烟雾的方向飞奔而去。 刚刚踏上村庄的焦土,近处传来一段一段的号角声。 一个暗哨疾驰而来:“科塔,有人鬼鬼祟祟想要靠近村庄!” “在哪?” “在那!”暗哨指着农田与森林的边界。 甘泉对着老奴隶秃尾凶恶大笑:“两腿人意志坚韧?他们忍不住出来了!” 老奴隶秃尾按胸行礼,深深地垂下头。 甘泉看了下方位,烟雾在西北方向,而人影在偏西南;烟雾远,人影近。 “先去近的。”老奴隶秃尾建议道:“远的不急。” “好,就去近的。男的杀掉!女的留下!”甘泉狞笑拨转马身:“我赏赐你们每人一个女奴!” 三十多名骑手调转方向,朝着西南方向狂奔。马蹄践踏麦田,一些刚出芽的麦苗被连根刨起。 森林与农田的交界,一名女子两手各提一桶,正沿着田垄往村庄走。 马蹄声响起,赫德蛮骑呼啸而来,女子吓得丢掉木桶,转身朝着森林逃去。 赫德人追赶得急,女子顾不得矜持。她扶着头巾、拼命地奔跑着。长裙被风卷起来,露出两条白皙的光腿。 马背上的甘泉部部众忍不住吞咽口水。 “别杀她!别放箭!”甘泉狞笑着高喊:“跟她玩玩!让她带着你我去老营!” 如同是野猫玩弄老鼠,甘泉部部众一面发出怪叫恐吓女子,一面放慢马速。 林地边缘植被稀疏,女子根本藏不住身形,她朝着森林更深处逃命,身上的衣服被刮得破烂,裸露出更多的肌肤。 一众特尔敦人愈发兴奋,叫得更加大声。 女子的体力逐渐枯竭,跑得越来越慢。 甘泉狂笑着抽出一支鸣镝,踩镫起立,开弓放箭。 鸣镝伴随着尖啸声飞向女子后背,骑射准头有限,这一箭只是落在女子处,但却将可怜的女人吓得跌倒。 女子爬起身,继续逃命,跑得比刚才还要更快一些。 一众特尔敦人放肆大笑,唯独老奴隶秃尾不言不语。 这些特尔敦人大部分也是奴隶,平日里受尽欺辱压迫。但在向更弱势的存在施暴的过程中,他们的一切愤恨仿佛统统得到释放。 “散开!”甘泉大声叫喊着:“别让她跑掉,从两翼裹着她!” 后面的甘泉部部众向着左右两侧提速,三十多名特尔敦人慢慢展开成扇形。 前方,衣服已经烂成一条条的女子脚下不稳,再次摔倒,跌入一片枯叶中。 甘泉心痒难耐,催动战马追了上去。 “反正老秃尾会说两腿人的话。”甘泉心想:“先把她抓起来,再审……” 当甘泉的精神亢奋到极点时,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其余特尔敦人只见首领战马的膝盖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战马嘶鸣着栽倒,而他们的首领被硬生生甩下马鞍,在半空中翻滚着飞向前方。 紧接着他们看到枯叶中跳出一个人影,那人提着一根大棒,残忍地槌击他们首领的脑袋。 颅骨先断,木棒后折。 特尔敦部的嫡系后裔、烤火者的堂侄、野心勃勃的赫勒灰“甘泉”就这样一命呜呼。 就像听到号令似的,数十道人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就像是从地里蹦出来一样——事实上他们还真是从地里蹦出来的。 鬼影手上都拿着一根带尖头的木棒,见到骑马的人就刺、就砸。顷刻间已经有数人落马。 “有埋伏!”特尔敦人惊恐大喊:“快跑!” 特尔敦人纷纷猛刺马勒、狠抽皮鞭,驱使战马加速突围。 不等跑出十米,冲在前面的两个特尔敦重蹈甘泉的覆辙——林地里还有其他绊马索,天知道那个女人把他们引到了什么地方! “走不脱了!杀!”一名特尔敦人拔出弯刀,疯狂地劈砍着。 另一名特尔敦人摘下号角,想要求援。 “咻。” 伴随着尖锐破空声,想要吹号的特尔敦人惨叫不止,他的左手和左脸被标枪钉在一起。 剧痛之下,牛角号也脱了手。 掷出标枪的是一名威严的中年人,他从容不迫地拔出另一杆标枪:“[通用语]小心蛮子鱼死网破!套他们的马!”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带着一群手持各式农具的男人钻出灌木丛。 青年人在中年人面前敬礼:“少校!我们来了。” “这里不用你们。”中年人指着特尔敦人来的方向:“从东边绕过战场,如果有蛮兵追过来,阻击他们。” “是!”青年人抬手敬礼。 “埃佩尔先生。”中年人郑重回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小心。” 埃佩尔点点头,举起刺槌当旗帜,带着民兵们消失在树林中。 …… 与此同时,在村庄西北面,森林更深处的地方,阿斯科中尉正在纵马狂奔。 他沿着河谷,风驰电掣般冲进一处隐蔽的营地。 “谁生的火!”阿斯科勒马暴喝:“谁生的火?” 见来者不是蛮人,营地里的人们逐渐聚拢过来。 这座隐蔽的营地几乎像一座小镇那样大,但是里面只有女人、老人和小孩,一名青壮男人也没有。 “大人。”一名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是我。” 面对一名老妇人,阿斯科有气没处撒,他大吼:“罗纳德少校严令,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准生火!你们左耳听,右耳漏出去了?灭火!马上!” 人群鸦雀无声。 一名四十多岁的农妇尖酸地抱怨:“我也生了火。实在太冷了!小孩子都冻得生病。不生火,连口热食也吃不上,这位大人您能挨住,我们可挨不住!” 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跟着抱怨。 妇孺们被单独安置在此地。她们十几个人挤在一座帐篷里,不许生火、不许离开、甚至不许大声说话。大家早就满腹怨言。 “蠢货!”阿斯科气得大骂:“你在这里生火,冒出烟!离着五公里都能看到!这个营地暴露了!若不是我们引开蛮子,蛮子已经杀过来了!就因为你们生火,你们的丈夫、儿子正在和蛮子拼命!” 阿斯科听到有人发出惊叫,然后他便被婆娘们团团围住。 妇孺们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消息: “我儿子安全吗?” “我爸爸呢?” “男人们那边怎么样?” “村子怎么冒烟了?” 阿斯科被吵得头昏脑胀,他大吼:“别吵了!” 没人理睬他。 阿斯科心一横,轻刺马肋,挤出人群,甩下一句“收拾行装,听命令更换营地”之后便匆匆离开。 …… 而在森林另一端,战斗没有拖延太久。 特尔敦人赖以为战的弓箭、快马和弯刀在森林里发挥不出威力,混战靠的是数量和坚韧的精神。 冒进的三十余名轻骑被很快消灭,后续跟来的七十多名骑兵被民兵击退。 “还能走的马都牵走!还活着的赫德人也带走!尸体留下。”罗纳德少校拄着标枪,指挥狼镇民兵打扫战场。 “马尸怎么办?”有人问。 “把能拿的肉都拿走,剩下的就扔在这。”罗纳德少校催促道:“速度快!我们要赶快走!” 衣服烂成一条条的亚当少尉解开头巾,把裙子一直卷到腰上,两条大腿露在外面。 他拎着一柄斧子,骂骂咧咧肢解马尸:“是啊,速度快,不快点打跑赫德人,咱们怎么回去编筐去?” 刚才兴奋到战栗的特尔敦人如果看到“裸足女子”原来是这样一个满嘴脏话的帕拉图汉子,心情一定会很复杂。 幸运的是他们用不着看,因为他们几乎都死了。 埃佩尔从亚当身边走过,低声教训:“少说废话。” 亚当气哼哼地闭上了嘴。 三名原驻屯所军官带领两百余名狼镇民兵很快把战场打扫干净。 几十名特尔敦人被扒得赤条条的躺在地上,袍子、靴子、弯刀、弓箭全都被二次利用。 “耳朵要割吗?”埃佩尔问罗纳德。 罗纳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人给我们记功啦。” “割呀!”亚当气哼哼地说:“一个耳朵减一百工时,不是很公平?总不能让我们干白工吧?” 埃佩尔不理睬亚当,继续问:“伤员送到哪?” “送到妇孺营地。” 听到[妇孺营地]这个词,有民兵试探着问:“大人,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和老婆孩子团聚呀?” 其他民兵也竖起耳朵。 “赫德蛮子一天没离开铁峰郡。”罗纳德和颜悦色向着众人解释:“咱们就一天不能合营。你们放心,只要男人营地没有被消灭,妇孺营地就是安全的,你们的妻子、孩子、父母也是安全的。” 民兵们神色中都有些失望。 拄着斧头的亚当看不过眼,厉声叱骂:“让你们和老婆孩子团聚,你们他妈还能有心思打仗?一个个不都哄孩子、睡老婆去了?你们是舒坦,蛮子一来,全都洗干净脖子等死吗? 这是打仗!要命的东西!他妈以为是郊游?蛮子不走,谁敢私入妇孺营地,当着你老婆孩子面绞死你!谁不信,就试试!” 狼镇民兵们不说话了。 “长官!”远处有人高喊:“这里有个活口!会说我们的话!” 罗纳德少校精神一振,快步走过去。 一名老赫德人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串玫瑰经念珠,正闭目养神。老赫德人脸上沟壑纵横,看样子年纪已经很大了。 刚才的战斗没有波及到他,因为他压根没进包围圈,远远便下了马。 罗纳德少校上下打量着老赫德人:“你会说通用语?” “你们叫通用语吗?”老赫德人慢慢睁开眼睛,生硬地说:“我年轻时还叫帝国语。” “嚯,还真会说。”亚当少尉啧啧称奇:“哪学的?” “不用学,我自然会说。” “叫什么?” “赫德人叫我‘没有尾巴的马’,就是秃尾。帕拉图人叫我……”老赫德人似笑非笑:“扫罗神父。” 第五十九章 数灶 塔尔台家覆灭后的几天时间里,特尔敦部的大队人马接二连三杀至大角河西岸。 一时间西岸人马嘶鸣、沙尘四起,牛蹄谷平民都说“冬天打雷了”其实是万马践踏大地的滚滚雷霆。 而且因为冬季风的缘故,特尔敦人处于上风口,牛蹄谷处于下风口。 蛮子烧牛马粪便的烟雾和马蹄卷起的尘土搅成一团,被西风吹向东岸,呛得铁峰郡人从早咳嗽到晚。 光是蛮子烧火的烟就这般可怕,那等蛮子过河还了得? 牛蹄谷人心惶惶,不少平民甚至想要弃家逃难,就连战士们的意志也不免有些动摇。 但是看到教堂钟塔上飘扬的血红旗帜,大家心神又安定了下来血狼还在牛蹄谷,我们怕个什么? 牛蹄谷如今是两军对垒最前线,所以温特斯一直没走。 特尔敦部大军杀至,温特斯麾下的部队也陆续抵达牛蹄谷。 最先赶来支援的是第十一、第十二连。 第二批援军是萨木金率领的“义勇大队”不过其他连队的战士一般叫他们“编筐大队”。 因为义勇大队从俘虏中招募,全都是萨木金精挑细选的、最擅长编筐的俘虏也是服从性最好的俘虏。 俘虏大队的名字不好听,所以温特斯亲自授予番号“义勇大队”。 他已经同沃涅郡的俘虏们签订了一份新契约: 斩获一枚特尔敦人首级,战后恢复自由身;斩获两枚特尔敦人首级,允许称为授田士兵;两枚以上的首级,按照现役士兵的标准积功。 牛蹄谷原本由1连、2连驻防,加上后面赶来的11连、12连以及编筐大队,总兵力已经接近千人。 如果把牛蹄谷的平民再算成辅兵,那军队规模就能瞬间膨胀到五千。 按规矩虚报一下,说温特斯蒙塔涅亲率两万大军与特尔敦部十万铁骑隔河对峙显然是很合理的。 为了监视敌情,温特斯动员人力在大角河东岸修筑了一连串的瞭望塔。 此时此刻,他正在其中一座上面,凭栏隔河眺望对岸的特尔敦人。 “你们说。”温特斯拄着手杖,忽地笑问身后几人:“赫德人是不是穷的只剩马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温特斯头戴一顶破帽子、脸上蒙着三角巾,如同剪径大盗,丝毫没有“保民官阁下”的模样。 其他人穿戴也差不多,都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说来也是温特斯自作自受,大角河西岸草甸被他一把火烧得精光,就算没有人类活动风一吹都会卷起漫天尘埃。如今有了特尔敦部大军相助,沙尘暴更是如虎添翼。 “除了马,还有牛、羊!”巴特夏陵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当然最值钱还是马!百夫长,蛮子给咱们送了一份厚礼,咱们可得好好感谢他们啊!” 按塔马斯和巴特夏陵最初目测,塔尔台部马匹数量当在五百匹到六百匹左右。 可是打完仗一清点,居然数出近千匹马,简直是天降横财。可怜塔尔台辛辛苦苦攒出一点家底,全都落入温特斯的口袋。 利润丰厚的抢劫业务间接导致温特斯麾下的军官们都有点“游牧化”趋势。 攒呀攒呀,攒来攒去还是紧巴巴的,温特斯甚至凑不出一百匹战马。 打场胜仗,一口气就能抢到近千匹虽然有好有孬。还繁育个什么劲?抢不久得啦?多痛快? 温特斯不得不纠正二连长:“特尔敦人的确送了一份厚礼,但最贵重的礼物不是马。” 巴特夏陵恭敬地颔首:“属下愚钝,请您明示。” 温特斯轻轻扬着下颌:“是那个大胖子塔尔台,他一个人的价值,就顶一千匹马。塔马斯,做得好。” 塔马斯憨笑着挠了挠头。 奇袭塔尔台部一战,塔马斯生擒敌酋,做得比温特斯还好毕竟如果是温特斯动手,塔尔台活下来的可能性会降低一些。 “特尔敦人不知我方虚实,我们却已经摸清特尔敦人的底细。”温特斯指着对岸声势浩大的特尔敦连营:“彼处人再多、马再多,也不过是来给我们送礼的罢了!” 军官们哈哈大笑。在场除了军官,还有牛蹄谷的镇长。 镇长先生尴尬地挤笑,对岸的蛮子光是用马踩都能把牛蹄谷夷为平地,他是真的笑不出来。 “镇长先生,你别哭丧着脸嘛。”温特斯笑着对牛蹄谷镇长说。 牛蹄谷镇长心里一颤,笑得更难看了。 温特斯斜靠在围栏上,哂笑着问:“你觉得我是在吹嘘,对吧?” “不敢,阁下,不敢。”牛蹄谷镇长拼命摇头。 “不敢,就是有这个心思喽?”温特斯的眼睛笑弯弯的。 对方笑着问,牛蹄谷镇长却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他也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位杀神。 “来。”温特斯招了招手:“站到栏杆边上。” 牛蹄谷的镇长战战兢兢走到围栏旁边,他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顿觉天旋地转。 瞭望塔五米多高,下面是松软的河滩,可是在牛蹄谷镇长眼里却如同百米悬崖一样高。 牛蹄谷镇长感觉背后传来一股推力,他尖叫起来,然后发现自己还活着。 “你叫什么?”温特斯揽着牛蹄谷镇长的肩膀,笑着问:“吓我一跳。” 年近四十的镇长被血狼搂着,面无血色,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澎湃属下属下心潮澎湃以致惊叫” “噢?习惯就好。”温特斯热情指着对岸的马群:“怕你看不懂,给你讲解讲解。看到那里了吗?是特尔敦人在饮马。” “看看看看看到了。” “据我观察,特尔敦人每天饮马三次,应该是没有鲜草吃的原因。”温特斯微笑着问:“你说说看,正在河水的马群里有多少马?” 牛蹄谷镇长眼泪汪汪:“这这这属下实在不知啊!” “那我告诉你,差不多有一百匹,而且每次饮马都是这个规模。据我推测,应该是马太多的话饮水不便,所以特尔敦人以一百匹左右为一群,轮流饮水。” “阁下英明!” “少拍马屁,认真听。”温特斯笑眯眯的:“这些可都是军事机密。” 牛蹄谷镇长哭丧着脸,点头如同捣蒜。 “接下来到了重点。”温特斯左手揽着牛蹄谷镇长肩膀,右手取出小笔记本:“统计沿岸瞭望塔的记录,特尔敦人昨日共计饮马402次或许有遗漏、重复,但大致是准确的。你说说看,对岸现在有多少蛮子?” 牛蹄谷镇长如同被五雷轰顶:“我我我属下,属下哪里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温特斯安抚镇长,他想起什么,认真地补充道:“忘了告诉你,虽然有穷有富,但是从统计学上来看,特尔敦主力部队平均每人31匹马。再算算?” 牛蹄谷镇长拼命摇头。 温特斯收起笔记本:“那我直接给你答案,对岸特尔敦人的兵力当在四千上下。这和我军俘获的敌酋塔尔台供出的情报能够相互印证。那你知道我军在牛蹄谷有多少人吗?” 牛蹄谷镇长咽了口唾沫,摇头。 “四个连,加一个大队,不到一千人。这些可是军事机密。”温特斯拍了拍牛蹄谷镇长肩膀:“镇长先生,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替我保密呀。” 牛蹄谷镇长再也绷不住,双膝发软跪坐在地,抱着血狼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痛哭,大呼饶命。 塔马斯和巴特夏陵上前拽开牛蹄谷镇长,两人合力将后者架了起来。 “刚才大家都笑,你不笑。”温特斯目光变得森冷:“为什么不笑?” 牛蹄谷镇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谈话没法继续。 不消温特斯下令,巴特夏陵对着牛蹄谷镇长腹部就是狠狠一拳,帮后者止住眼泪。 谈话可以继续。 温特斯靠坐在围栏上,佩剑放在膝盖上:“你不笑,因为你害怕。你当然应该害怕,敌四、我一,怎么算都是必败无疑。 我不妨告诉你,敌方大酋长的亲军还没来,等烤火者亲军抵达,就是七对一。嚯,死定了。所以你不笑,你甚至觉得我们笑起来很滑稽。” “没有没有”牛蹄谷镇长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哭喊道:“属下从没有这样想过” “没有?”温特斯扬起剑眉,抽出佩剑:“来,亲吻剑刃,发誓你没说过必败无疑、趁早逃命,发誓你没有在教堂里大放厥词,发誓你没有暗中结党对抗我。发誓,你就可以走。” 牛蹄谷镇长全身战栗,不敢出声。 “嗯,还算诚实。”温特斯收剑入鞘,神色变得轻松,又恢复笑意:“你当然可以这样想,也可以这样说,甚至你在餐桌上这样说我都可以原谅你。但你不能当众讲,因为你是镇长。在人民面前,你代表着我的权威和立场。” 温特斯拉着牛蹄谷镇长坐在围栏边上:“镇长先生,你不妨想想看,敌众我寡,若是我整日嚷嚷此战必败,会是如何?若是我哭丧着脸,会是如何?” “这一战的凶危,我比你更清楚。”温特斯拉着牛蹄谷镇长的胳膊,浅笑道:“但我们要笑,不能哭。我笑,你都哭。我哭,你还不得吓死?” 军官们放声大笑,牛蹄谷镇长也挤出一丝笑容。 温特斯看着镇长,言辞恳切、语气温:“我笑,是要给战士们做榜样。我希望你也给牛蹄谷的平民做榜样,不要再搞小圈子对抗我了,好不好?” “好!好!属下再也不敢了!”牛蹄谷镇长的三角巾都被眼泪打湿,他拼命点头。 “你同意就好。你前天不是把老婆孩子都送去热沃丹了吗?”温特斯和善地说:“我都给你接回牛蹄谷了。你不是还藏了三匹马准备逃跑吗?也都充公了。” 牛蹄谷镇长两眼发黑,全靠温特斯扶着才不至于一头栽到瞭望塔下面。 温特斯耐心地解释:“大战当前,你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不好。你是镇长,守土有责。你一跑,其他人也都跟着往热沃丹跑,那牛蹄谷就没法守。像现在这样,守得住,一起活;守不住,一起死,就很好。” 牛蹄谷镇长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别哭。”温特斯安慰镇长:“放心,对阵特尔敦部,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至今战绩全胜。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牛蹄谷镇长眼睛都哭肿了:“战绩全胜。” “好,知道就好,就这样告诉牛蹄谷的大伙”温特斯拍了拍对方胳膊:“你可以走了。” 牛蹄谷镇长还没有从冲击中恢复,直到巴特夏陵示意他,他才如梦初醒。 牛蹄谷镇长如蒙大赦,一步三回头离开。当他一只脚踏上梯子的时候,听到保民官的温和声音: “镇长先生。” 牛蹄谷镇长如同被炽热的木炭烫到,他的身体陡然绷紧,脊背发凉:“在!阁下!” “这一仗打完。”温特斯微笑着摆手告别:“你交一份辞呈上来。” “这王八蛋,您真的没必要和他废话。”望着牛蹄谷镇长的背影,巴特夏陵愤愤不平地说:“阳奉阴违、哄抬物价,鼓动镇民对抗我们。就该把他当众五马分尸!” “他想逃到热沃丹去,我们守得越好,他越走不了。”温特斯倚坐在栏边:“所以他想方设法破坏我们的备战进程,这就是为偷一把麦,烧掉一座仓。” “怎么能有这种人?” 温特斯轻轻叹息:“这种人还不少呢,应该说到处都是这种人。” 几名连长一时气闷。 “但是终究还是好人多。”温特斯发现气氛不太对,笑着开解几人:“人就像汪洋大海,虽然有一些脏水,但还是向善的人更多。” 塔马斯、巴特夏陵、萨木金几人互相交换眼神,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温特斯失笑:“不信我?” “不是不信您。”塔马斯硬着头皮站出来:“我们几个都没见过海。” 温特斯深呼吸一口气,订正说辞:“人的善意就像大草原,虽然有时会被一把火烧成焦土,但早晚会重新焕发生机。” “这我们就懂啦!”巴特夏陵喜笑颜开。 温特斯召集连长们,不光是为观敌。 “马车征集的如何?”温特斯收敛笑意。 “能征收的都征收了。”塔马斯立刻回答,他又小声补充:“就是强征马车搞得农民们怨气有点大。” “做好记号,登记造册。告诉他们,有借有还、有损有赔。” “是。”塔马斯抬手敬礼。 巴特夏陵握着剑柄,问道:“牛蹄谷附近的村庄要烧掉吗?” “不用,这边暂时不用烧。”温特斯笑着摇头:“也不能都烧掉,老百姓还要过日子呢。现在烧一间,将来就要赔一间。烧在房子上,痛在我心里。” 连长们善意地笑起来。 随即,温特斯给各连重新布置任务。 当天下午,铁峰郡步兵团的四个连开出牛蹄谷,分别在河岸修筑小型壁垒。 另有一支伐木队在牛蹄谷周围就近采伐树木,打造木筏、小船。 牛蹄谷的壁垒已经基本成型,新的防御工事将牛蹄谷镇完整地包裹起来,接下来就是继续加固这部分工作被交给平民。 萨木金的义勇大队驻守牛蹄谷镇,目前他们的主要工作还是编筐。 当天黄昏,大角河西岸的山坡出现了一杆前所未见的青色马尾大纛。 烤火者来了。 第六十章 情报 大纛巡河,每至一处,特尔敦人无不声嘶力竭欢呼。 只听对岸的战吼好似闷雷,一声接一声,先由远及近,然后由近及远。 牛蹄谷居民纷纷跑出家门想弄清是怎么回事,而当他们知道这“雷声”是什么的时候,又被吓得魂不附体。 有人甚至惊呼着“是号角!世界末日的号角!”连滚带爬前往教堂避难。 “原来这里就是哈米吉多顿?”教堂钟塔上,温特斯微笑着问身旁的卡曼:“场面是不是也太小了点?” 诚实地说,看见牛蹄谷的乱象,就算是温特斯也觉得有点辱教。 卡曼轻声叹息,抬手划礼,冷淡反问:“世界就是凡人目光所能及之处,此战对于他们而言难道不是末日之战?” “能活下来就不是。可如果人人都只想自己活命,那就谁都活不成。巴德那边将男人和妇孺分营,效果显著。既能妥善保全妇孺老人,又能让男人生出战斗的勇气。” “嗯。” “这事得你帮忙。” 卡曼轻轻冷哼,传达出某种‘果不其然’的藐视情绪。 他凝视着镇广场上四散奔逃的人,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是帮你。” “好的。”温特斯拄着手杖往楼下走:“对了,巴德那边抓到一个俘虏,自称是什么‘扫罗神父’,有空得你帮忙甄别一下。” 卡曼没理睬温特斯,然而他手中的圣徽在不经意间滑落,直直坠向大地。 …… 教堂门口,夏尔和海因里希已经备好马,正在待命。 萨木金披挂整齐,扶剑敬礼:“义勇大队随时可以鸣钟备战。” “别着急。”温特斯踩镫上马,神色轻松:“就算是下午打仗,上午也要让大家好生休息、养精蓄锐。更何况今天不会开战。” “那……您干什么去?”萨木金竟有一点慌张。 温特斯拉动缰绳,轻夹马肋:“猴屁股脸在那边耀武扬威,我去看看热闹。” 战马小跑起来,萨木金追在后边,焦急大喊:“就带夏尔和海因里希吗?那您再带几名护卫!您等等我也跟着去!” 温特斯朗声大笑,策马离开牛蹄谷。 …… 青色马尾大纛在西岸行进,向着敌我双方宣示“可汗”驾临战场。 温特斯在东岸并肩缀着,一直跟到对岸的马尾大纛掉头、战吼声平息。 “看。”温特斯扬鞭指着对岸:“猴屁股脸折返了。” “咱们也回去?”夏尔问。 “地图。” 海因里希从鞍袋小心翼翼取出大地图,交到军事保民官手里。 环顾四野,温特斯找到一些能辨认方位的标志物,他笑道:“嚯,差不多快要到锻炉乡了。” 夏尔惊呼:“锻炉乡?那不得有二十公里?” “是二十三公里。”温特斯在地图做上记号:“一轮战吼就是一处营地,让你俩计数就是这个原因。” “营地?猴屁股脸的营地居然绵延二十公里?!”夏尔愈加惊愕。 “赫德诸部牲畜多,间距不拉开,马吃草的地方都没有。”温特斯卷起地图,跟着靴子,使劲敲了左胫骨几下: “虽然西岸已是焦土,但烤火者不来,特尔敦部中层头领仍旧不敢轻易变更行军路线。但是现在猴屁股脸来了,特尔敦部这群饿狼也要蠢蠢欲动啦。” 大概是因为河水太冷,从泅渡突袭塔尔台部那天开始,温特斯左腿的旧伤就重新发作,不得已他又要拄杖行走。 “现在回去?” “不急,再往前去,过了这道山岗就是锻炉乡。走,去看看。” 温特斯跃身上马,疾驰而去。夏尔和海因里希随后跟上。三人翻过山坡,朝着锻炉乡去了。 …… 特尔敦部大帐,大小首领尽数被召集议事。 天窗被牛皮蒙住,大帐里光线昏暗,唯有火光照明。 那颜、科塔们围着营火坐成一圈,以示军议不分主从贵贱,人人皆可畅所欲言。 “不能再拖!”烤火者叔叔泰赤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帐庐:“强攻、迂回,要拿定主意!” 赞同声此起彼伏: “泰赤说得对!” “带来的那点干草早就吃空了。牲灵如今都在刨草根吃,哪里能吃饱?” “草根?两腿人一把火,草根都被烧焦了!” 有一名两鬓斑白的青翎羽站起身说话:“子弟们送信来,说两腿人在上游的防御很松懈。甘泉、绰马罕等儿郎都已经过了河,既然两腿人在这里挡着,那你我应该躲开他们,绕到上游或下游去。” 大帐内又是一阵赞同声。 对于“不战而走”这种事,赫德人毫无心理负担。在赫德文化里,更没有对“逃跑”的道德约束。 利则进、不利则退,打不过就跑,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实际情况总是比合理情况更加滑稽。 此刻出现在大帐里的特尔敦贵族,全是没能过河的首领。他们没能过河,是因为对岸有守军挡着。 按理来说……你在下游堵着我,那我绕到上游劫掠不就行了? 但是特尔敦贵族不能绕行,他们可以小范围的迂回,但是不能上百公里的大范围机动。 他们并非死脑筋、不松口、不想绕路——事实上,他们想得发疯。 例如泰赤。 听闻别人攻入新垦地大发横财,再看看自家日渐消瘦的牛马,泰赤的心呦,就像被按在烧红的铁板上煎一样疼。 但是泰赤不能走,因烤火者的军令约束,他不得不留在这里。 特尔敦人的行军路线不仅仅是“怎么走路”那么简单,同时也是分配利益的方式。 泰赤如果去别的地方劫掠,那就等于是去挤别人家的羊奶。 烤火者议定行军路线,也唯有烤火者可以修改。 凡是诸科塔能决定的事情,他们一言九鼎;凡是诸科塔不能决定的事情,任何越界尝试都会招致最严厉的惩处——头狼不会允许任何狼群成员挑战他的权威,哪怕是头狼的亲叔叔也不行。 大帐里的特尔敦贵族们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等了三天,终于等到烤火者。 人人都在等着烤火者发话,然后赶紧离开面前这块硬骨头,去更容易下口的地方大快朵颐。 烤火者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提问:“塔尔台是生、是死,你等可否知道?” 没人知道。 有科塔告知烤火者:“活着的人里没有,死的……两腿人把尸体都拖走了。” “你等收容的塔尔台的人,都交给我。”烤火者粗声粗气地说:“我要向他们问话。” 也没人反对,毕竟塔尔台部没几个活人了。 “那塔尔台的马匹、财货呢?”有科塔问。 “你等留着吧。” 原来只是交几个人出去,那便更加没人反对。 大帐内再次安静下来,众人都在等烤火者发话,说更关键的东西。 烤火者沉吟道:“你我……” “大汗!”帐外箭筒士的急迫喊声打断了烤火者的话,大帐内正在举行军议,箭筒士不敢进来:“对岸派了信使过来!” “什么?”烤火者遽然而起,三步就迈到帐门处,一脚踢开帐帘:“在哪?” 大帐里也如同炸锅,众科塔纷纷起身,彼此交头接耳地询问、打听。 “闭嘴!”烤火者大喝。 大帐里猛地安静下来。 于是撤掉蒙布,敞开天窗,大帐里陡然变得明亮。烤火者回到上座,诸科塔分坐两侧,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信使被带上前来。 刚进大帐,信使便一骨碌跪倒,恨不得把脸都埋进地毯里。 烤火者没说话。老通译会意,用通用语询问:“你是何人?” 信使开口,说得却是赫德语。但他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细,根本听不清。 一众特尔敦贵族交换眼神,最后还是泰赤捺不住火气:“没卵的骟马!给我大声说话!” “塔尔台头人!我是塔尔台头人家里使唤的!” 使唤的,就是奴隶。家里使唤的,就是比较受宠信的奴隶。 烤火者的脸色阴沉下来。 “塔尔台?”老通译的眼睛眯缝着,替烤火者问:“塔尔台是死是活?” “不不不……不知道。” “他怎么过的河?”老通译问押送信使的箭筒士。 “坐木筏。” “就他一个人。” “是。” 泰赤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喝问信使:“两腿人要你来干什么?” 信使战战兢兢伏在地上,颤声回答:“送口信。” “什么口信?说!” 信使喉结翻动,不敢开口。 “说!!!” 信使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大喊:“对岸的头人……罗纳德头人要请大汗渡河和他打一仗……他保证不阻拦大汗渡河……” …… 特尔敦人那边在举行军议,牛蹄谷这里温特斯也在举行军议。 比起特尔敦部,温特斯的会议规模很小,五名连长加他自己,一共六个人。 “我找了个俘虏,给对岸的猴屁股脸送了个口信。”温特斯微笑着宣布:“以罗纳德少校的名义,邀请猴屁股脸渡河与我决战。” 塔马斯、巴特·夏陵、萨木金等连级军官先是大惊失色,然后莫名其妙。 巴特·夏陵咽了口唾沫:“那……那蛮酋会答应吗?” “我也不知道。”温特斯在桌子上展开地图:“反正我向猴屁股脸保证。他渡河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截击他。” “啊?”塔马斯大吃一惊:“那蛮子真渡河怎么办?” “那当然要击敌半渡!”温特斯理所应当地回答。 小房间里先是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您是想要激怒蛮子的酋长?”萨木金眨着眼睛问。 “如果这样就能激怒猴屁股脸,说明他没什么长进。”温特斯的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若是蛮酋不回应呢?” “没反应也是一种反应。” 塔马斯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用罗纳德少校的名义?” 温特斯眺望窗外,语气中有几分无奈“咱们跟猴屁股脸的仇实在太大。若他得知对手是我、是你们,那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就很难用常理揣度。” 房间里再次爆发出剧烈的大笑。 “要我说,弄口锅,再熔一点金子浇在上面。拿到河边去,冲着对岸的蛮子那么一招呼。”巴特·夏陵狡黠地笑道:“说不得蛮子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杀过来了。咱们就趁机给他们当头一棒,把他们统统敲死在河岸上。” 温特斯不置可否,瞟向其他人:“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有人点头。 塔马斯摇头,低声说:“我觉得这样不好。对岸的蛮酋上次在您手上吃过大亏,若是让他知道咱们这边有您坐镇,他一定会更加警惕。” “蛮子哪有这样聪明?”巴特·夏陵反驳。 塔马斯不吭声了。 “如果你们是猴屁股脸,知道河对岸是我,你会如何决策?”温特斯有心考校几名部下:“好好想想,每个人都要回答。” 巴特·夏陵心思敏捷,还是第一个开口:“要是蛮酋,我觉得他会不管不顾杀过来。要是我的话……我会避开您,去打别的地方。” 巴特·夏陵说完,许久没有第二个开口的人。 见部下回答不踊跃,温特斯开始点名:“塔马斯,你是一连长,你先说。” “我……”塔马斯咕哝着:“我的话……撤回荒原去。” “为什么?”温特斯不解。 塔马斯越说声音越小:“……我不敢和您打仗。” 温特斯哭笑不得,没有藤鞭,他抄起手杖给塔马斯一记棒喝:“我是让你拍马屁吗?!” 塔马斯也不敢躲,结结实实吃了一棍,磕磕绊绊地说:“我是想说我……我又打不过您,所以……所以能不打还是不打……” 话音未落,塔马斯又吃了一棍。 温特斯缓缓开口:“撤回荒原,积蓄力量,择日再战,也是一个合理决策。”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塔马斯高兴地接上话茬。 温特斯重重叹息一声:“萨木金,你说。” 正在瞧热闹的萨木金如遭雷击,他苦思半天才开口:“我觉得可以留下一点人牵制您,然后再去我们防守薄弱的地方偷袭。也可以去沃涅郡过河,再走陆路进入铁峰郡。” 无名连长各自说完,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强攻、撤兵、迂回三条路。 “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温特斯扶着手杖:“只要被烤火者得知我在这里,他的决策过程就会发生变化。无论如何都和他一无所知时不一样。特尔敦人的优势是什么?” “兵力。”巴特·夏陵抢答:“他们人比我们多很多。他们都骑马,机动能力也比我们强。” “兵力,机动。就是这两样。”温特斯赞许地点头,继续问:“那我军的优势是什么?” “地形,咱们凭河防守。只要河不结冰,他们就过不来。”巴特·夏陵再次抢答。 “还有呢?” “吃的。”萨木金轻声说:“咱们还有吃的。西岸被烧了,特尔敦蛮子拖得越久,吃的东西就越少。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对,时间也是站在我们这边。拖得越久,特尔敦人越难受。”温特斯点头:“还有一样东西,我军占据绝对优势。” 巴特·夏陵苦思冥想,说了“武器”、“战术”等一大堆东西,温特斯都摇头。 塔马斯小心翼翼地说:“还有您,您指挥,咱们就占绝对优势。” 然后一连长又吃了一棍,温特斯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手杖都被打断。 “你等着。”温特斯把断杖拍在桌上,恨恨地说:“你等我下次弄根灌铅的手杖过来。 见几人答不上来,温特斯拿出一盒棋子:“特尔敦人不知道我们的虚实,我们知道特尔敦人的底细——除了时间和地形,情报才是咱们最重要的优势!” 他在地图上摆好一颗颗棋子,以马首棋代表特尔敦人,以城堡代表铁峰郡部队,双方态势一目了然。 南线,特尔敦人已经攻入下铁峰郡,正在狼屯、黑水、五獒三镇肆虐。 北线,特尔敦人攻击铲子港失利,开始转向沃涅郡。 中线,烤火者率领的特尔敦部主力被挡在大角河西岸。 而铁峰郡主力部队驻扎在圣克镇,同时分兵驻守牛蹄谷、小石镇和锻炉乡。 地图里代表热沃丹的圆圈上面,一枚棋子也没有。 温特斯收起笑容,表情变得严肃。众人知道他要下命令了,也肃然正坐。 “撤下我的个人旗帜。” “是!” “不经我的允许,作战计划严禁向连级指挥官以下传达。” “是!” “烤火者身边有人能够使用通用语,作战计划及部队番号一律改用代号。” “是!” “从现在开始。”温特斯重重一拳砸在地图上:“作战计划‘暴风雨’,正式启动!” 第六十一章 对峙 暴风雨的前夜并不总是宁静。 青色马尾大纛的到来如同擂响战鼓,蛰伏的特尔敦人行动起来。 河堤的岗哨整夜都能听到西岸嘈杂的人声、锤子敲打声和车轮转动声。 与此同时,特尔敦轻骑四出,一寸一寸地扫荡河岸。 温特斯布置在对岸的潜伏哨不是被迫撤离,就是不幸牺牲。 一张柔性的、无形的、却又密不透风的网在大角河西岸张开,将外界的视线尽数截断。 显而易见,特尔敦人正在赶制渡河器械,可能是羊皮筏子,也可能是浮桥,甚至可能是战船。 没人知道特尔敦部究竟在打造什么,但有一点很明确——烤火者要去对岸,并且他不在乎对岸的人知晓此事。 铁峰郡军民同样在日以继夜备战。 邻水的苇草、灌木、树林尽数被砍伐焚烧,一座座瞭望塔和墩台拔地而起,严密把控制每一尺河道,不给敌人任何匿踪渡河的机会。 局势好似两头猛兽对峙,没有低吼咆哮、也没有呲牙炸毛,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吓不倒的。 所以两头猛兽拿出真正的搏命姿态:身躯低伏、肌肉紧绷,死死盯着敌人、默默积蓄力量。 悄无声息间,气氛变得凝重。就连老兵也不自觉开始紧张,更不必说平民百姓。 要说还有谁能吃得香、睡得稳,似乎只有温特斯·蒙塔涅。 至少在面庞憔悴、神色疲倦的牛蹄谷民意代表中间,温特斯是唯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 “先生们。”温特斯开门见山:“你们都是本镇的可敬绅士,是牛蹄谷真正的当家人。大敌当前,召集诸位来此只为一件事。” 听到这话,有代表面如土色,有代表双眼无神,有代表神情麻木。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加税、加征。 镇公所安静到能听见脉搏的跳动,大家都在等靴子落地。 温特斯稍微停顿,环视众人,清晰地吐出一个词:“厕所。” 大厅里有一半人认为自己听错了。 另一半人不安地挪动屁股,认为保民官是要增设新税种——厕所税。 “从今日凌晨起,牛蹄谷正式归入军管。”温特斯和颜悦色向代表们说明:“军管要行军法。军法,严禁随地便溺、倾倒粪尿。” 他训诫道:“我看到有人在窗台架两块木板,直接蹲上面拉撒。此类行为从此一律禁止,违者罚金、鞭刑、苦役。望诸位以身作则、认真传达。听懂了吗?” 临时会议就说这一件事,很快便结束。 民意代表们晕晕乎乎走出镇公所,站在街边你瞧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哪怕蒙塔涅保民官下令把税收到三十年后,他们都不会如此惊愕。 但缙绅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保民官郑重其事召集他们,就真的只是为了“挖厕所”。 “这这这……”一个高瘦民意代表的脸憋得通红,小声抱怨:“这什么东西啊?蛮子就在河对面,不想着打仗,教我们挖厕所?哪有将军的样子!这也能打仗?我看呐,牛蹄谷迟早要完!咱们还是想办法去热沃丹吧。” 另一名矮胖民意代表不以为然:“你懂什么?临危不惧、指挥若定,这才是名将的风姿。我看这血狼是有真本事的,名不虚立。” “我不懂,你就懂?”高瘦代表不服气地反问。 “我还真懂。”矮胖代表得意地说:“想当年,我也是亚诺什将军的亲从。若不是胳膊中了一箭,说不定我也……” “什么狗屁亲从!逮到机会就开吹。”高瘦代表毫不留情地戳穿对方,他嘲讽道:“就是奴仆罢了!你要是亚诺什将军亲从,你还能在这里?” “那你甭管,反正就是比你懂。”矮胖代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顶到高瘦者面前:“我告诉你!亚诺什将军打仗的时候,每天不管别的,只检查民夫能不能吃饱。照你说的,亚诺什将军也不会打仗?” 高瘦者和矮胖者素来不和,一有机会就要吵架,偶尔还会动真格的。 旁边一位老成民意代表拉开两人,温言和稀泥:“都对,你们说的都对。保民官阁下说得也对,牛蹄谷原来就不到三百人,现在呢?好几千人!真闹出瘟疫,咱们谁也躲不掉。阁下让挖厕所,那就挖嘛。厕所还能堆硝,不也挺好?” “他还要把男人和女人隔开!”高瘦者怒从心头起,嚷道:“我一家人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居?还要把我的房子给别人住?凭什么?” “小点声!你不要命啦?”老成代表赶紧拦住对方:“让人听到你和我说这些,我都要受牵连。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呢!” 矮胖代表恨恨地说:“别拦着他,也别劝他。就让他和血狼对着干,看血狼收不收拾他!” 说完,矮胖代表甩手就走。 “你干什么去?”高瘦代表突然有些害怕——怕对方要去告状。 “挖厕所!”矮胖代表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他代表顿觉无趣,也各自散去。 来见温特斯的萨木金正巧见证这场小小闹剧。 “百夫长!这些家伙实在不知好歹。”萨木金愤懑地向温特斯报告:“您教他们防疫,他们还敢抱怨你!我以前还把这些先生看成可敬的人,现在才发现他们都是混球。” 温特斯笑了笑,又拍了拍萨木金胳膊:“有正事?” ‘百夫长还是心太软。’萨木金心想:‘等着,我来。’ 心里这样想着,萨木金立正回答:“我手下有个坏小子,渡河侦察,刚回来。” “渡河侦察?”温特斯眉心隐约浮现一道纹路:“我没给你们派过渡河侦察任务。” 侦察,非最可靠、最得力的人不能胜任。因为一步踏错,侦察敌情就会变成给敌人送情报。 “他……他自己去的。”萨木金的脸上写满无奈:“那小子,唉,鬼机灵,水性也强。他弄了件赫德袍子装在筐里漂到对岸,人潜泳过的河。” 温特斯重重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带他来见我。” “那小子。”萨木金垂下头,捏着帽子说:“受了重伤,人已经快不行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就一个劲重复‘木头’、‘木头’。” “还活着吗?”温特斯撑着桌面,一下子站起身。 “剩一口气。” “带我去见他。”温特斯顾不上左腿的僵硬感,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夏尔!” “我在这!”正在刷马的夏尔急忙跑过来。 “去找卡曼!” …… 是一个男孩私自渡河侦察。 男孩眼睛大、耳朵大、脑袋也很大,鼻尖上有一小块疤,是个一打眼就招人喜欢的机灵鬼。 看模样……还不到十五。 但萨木金说这“男孩”其实已经年满十七,只是过去吃不饱所以长得瘦小。 看看他手上的老茧,就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男人。 现在,他的生命可能要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因为他身中三箭,一箭左臂、一箭左腿,都是贯穿伤。 左臂和左腿这两箭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从后背入、从前腹出的第三箭。 奄奄一息的年轻男人,嘴唇还在以很微小的幅度开合。 只有贴到近的不能再近,才能勉强听到一个词“木头”。 温特斯、卡曼、伤者,房间里没有第四个人。 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刚刚在温特斯和卡曼间爆发——因为后者不同意使用神术。 “听我说,不是我不愿施救。”卡曼虽然脸色难看,还是耐心向温特斯解释:“神术……神术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温特斯强压着怒气:“神不是万能的?” “主当然是全知全能!”卡曼也动了火气:“但我是有局限的!” “我又不是要你让死者复生!他还活着!他没死!他还活着啊!”温特斯咬着牙,甚至低三下四地哀求:“我请求你、我祈求你!我只求你修补他的伤口,就像你对安德烈做的那样!我求你!求你!” 卡曼犹豫、挣扎,死死盯着温特斯的眼睛,想找出温特斯偷取神术秘密的意图。 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反而更加确信温特斯是发自内心相救这个小孩子。 卡曼反复挣扎、挣扎、挣扎,异常艰难地吐出字句:“切利尼没有伤到脏腑!” “脏腑怎么就不行?!”温特斯大吼。 卡曼的情绪也濒临失控,他发泄一般吼回去:“不行就是不行!脏腑就是不行!切利尼止血及时,这孩子已经失血过多!强行使用神术,他可能会直接死!懂吗?!懂吗!!!” 温特斯尚存三分清醒,他也意识到,他此刻的举动等于是在借机窥探神术奥秘。 “我不问!我什么也不问!也不看,也不听!”温特斯紧紧抓着卡曼的胳膊:“你就救他,你就只是救他!还不行吗?” 卡曼不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很不公平,最不公平的不公平!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他也是信徒!他也是你的羔羊啊!” 卡曼定住心神,冷冰冰地说:“你就当我不想救吧!” “用神可能会死,可不用神术一定会死!”温特斯竭力压制住情绪,维持着理性:“总得试试!” “就算没有当场死,接下来几天之内他也会死。”卡曼抽出胳膊,眼神冷峻:“你若真是为他着想,就该让我为他准备临终忏悔。而不是让我延续他的生命,让他在痛苦中挣扎数日再蒙主洪恩!” “你什么意思?”温特斯如同被背叛。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是为他脑子里的情报,才让你救他?”温特斯的肩膀和指尖都在发抖:“你是这样以为的?” “你如何想,只有你自己知道。”卡曼硬着心肠,握住圣徽,避开温特斯的视线。 “大腿那一箭就够他失去行动能力!肚子中那一箭能直接要他命!”温特斯的情绪如同山洪般爆发,他悲愤大吼: “就算是这样,他都挣扎着游过大角河!能冻死人的大角河!你怎么还不懂?是他想活着!就算是很痛苦,他也想活着!不是我要让他承受痛苦,而是他想活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想活着!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啊!” 卡曼背对着温特斯,看不见他的表情。 系着圣徽的金链在卡曼的后颈勒出一道深深沟壑。最终金链承受不住,被硬生生扯断。 卡曼猛地转身,抡圆胳膊,狠狠给了温特斯一记右勾拳。 在拳头砸过来的瞬间,温特斯下意识进入施法状态,但他压制住反击和防御本能,紧咬牙关,硬生生挨下这一拳。 温特斯被打得踉跄,他慢慢恢复平衡,活动着下颌,问:“你还想再打吗?我可以让你再打一拳。” 卡曼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到最后还是没有挥出第二拳。他走到床榻边,放下圣徽,庄重地清洁双手。 温特斯自觉回避。 外面的指挥官和战士听见房间内两人激烈争吵,也早就自觉回避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门外这下只剩温特斯一个人。 温特斯扶着下颌,默默坐在门外。疼劲渐渐消退,开始有一丝肿胀的感觉。 萨木金听见争吵平息,又看见温特斯出门,于是小心翼翼的走过来。 看到温特斯肿起的左脸颊,萨木金大惊失色:“怎么……他……卡曼……卡曼神父揍您了?” “你过来。”温特斯招呼萨木金。 萨木金不疑有他,乖乖走到温特斯身边,然后结结实实吃到一靴子。 “揍我?”温特斯怒到极点,反而开始发笑:“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揍我。” “那您这……怎么搞的?”萨木金彻底迷茫。 温特斯想了想,回答:“卡曼神父施救的交换条件,就是我要不还手挨他一拳。” 还有这种交换?萨木金是不信的,但他使劲点头:“原来是这样,属下明白了。” 温特斯扶着脸颊,慢慢活动下颌:“希望这小子能撑过来,别让我白白挨这一拳。” 萨木金站直身体,收起表情,郑重地敬礼:“百夫长,我替那小子谢谢您。” 温特斯回礼,不以为意地说:“一拳换一个活命的机会,还是挺划算的。” “能打您一拳,卡曼神父也是……”萨木金想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个词:“值得纪念一辈子。” “他能救回一条命,那才值得纪念一辈子。” “放心吧,百夫长。”萨木金信誓旦旦地说:“这小子命很大,每次都能死里逃生。他很顽强,就像杨树柳树一样顽强,枯枝插进土里都能发芽。编筐也是一把好手。” “他叫什么。” “叫克劳德。” 说话间,卡曼推门走出房间,他冷冷看着温特斯:“我修补了他的脏器,处理了他左臂和左腿的伤口。腹腔的伤留了一个小口,可以排出脓血。” “修补脏器?”萨木金瞪着眼睛惊呼。但马上他就被温特斯的眼神噤声。 “谢谢。”温特斯对卡曼说。 “别谢我。他运气很好,没有当场死亡。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勉强延续他的生命。死亡只是晚一点来,在蒙主洪恩前,他将承受难以想象的折磨。”卡曼盯着温特斯:“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温特斯泰然自若地对视:“你也不必后悔。” 卡曼面无表情地走了。他小瞧了这位名叫“克劳德”的年轻男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望。 当天晚上,仅过去四个小时,克劳德便从昏迷中恢复意识。 “木头。”克劳德气若游丝:“蛮子在搜集过火的木头,还在从更远的地方拖回木头来。” 第六十二章 黯淡的月亮斜挂在半空,满天繁星闪耀。 特尔敦人抬着羊皮筏子入水,细细簌簌地划向东岸。 真正的深夜反而不是潜袭的好时候,万籁俱寂,白日里微不足道的声音会被轻易觉察。 因此特尔敦人选择在天亮前出击。 流水潺潺,鸟雀盘旋着啼鸣、狼群在荒野呜咽。特尔敦大营嘈杂的劈砍、敲击、人马嘶鸣仍在持续。 就这样,桨声融入大自然的背景音,几乎无法分辨。 不知不觉间羊皮筏子已经漂过河心,大角河东岸一片宁静。 除了几只乌鸦,特尔敦人没发现有任何生灵被他们惊动。 然而就在河堤顶上,还有两双眼睛正在注视这一切。 “多少张筏?”塔马斯趴在河堤顶上,眯着眼睛辨认数量:“看清楚没有?” “连长。”彼得[矮子]布尼尔趴在连长旁边,怯生生地回答:“俺是雀蒙眼。” “雀蒙眼?多吃点下水。”塔马斯想也不想地说:“我以前晚上也看不清楚,还是跟着血狼吃了一段时间下水杂碎治好的。” 特尔敦人还在岸上时,河堤瞭望塔的哨兵已然察觉到对岸蛮子的异动。 驻守这段河岸的第一连迅速整备出动,眼下就在河堤后面藏着。 几句话的时间,筏子离河岸越来越近,小矮个彼得额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连长,蛮子上来了。”彼得口干舌燥、手心发凉,忍不住催促:“您倒是赶紧让大家伙也上来呀!” 塔马斯不再盯着面前的河道,转而望向上游和下游:“别急,等他们上岸再说。” “等蛮子上岸就晚了。”彼得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塔马斯斜了部下一眼:“你想指挥第一连?” 小矮个彼得一下子泄了劲。 “咱们手上就两杆钩枪,还是拿来打信号的。蛮子不上岸,你够得着他?” 彼得蔫蔫地应着:“噢。” 教训过部下,塔马斯的注意力又回到敌人身上,他的眉头越拧越紧:“不对劲,有点不对劲,十张筏子?” “十张……多还是少?” “少,太少了。”塔马斯抓挠着两鬓的胡须,大惑不解:“十张筏子也想占住河岸?蛮子搞什么名堂?” “您问我。”小矮个彼得声若蚊蝇:“我也不知道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塔马斯和彼得的意料——蛮子的羊皮筏压根没靠岸。 在离河岸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羊皮筏上的蛮子几人合力抬起一样事物扔进河里。 “这是在干啥?”彼得看不清楚,心里着急。 塔马斯能看清楚,但是同样不知所以。 塔马斯苦苦思索,猛然发现羊皮筏不再顺水漂流,一道灵光乍现:“是锚!蛮子在下锚!” “锚?”彼得恍然大悟,又疑惑地问:“羊皮筏也有锚吗?” “现在有了。”塔马斯的眼神一点点变得严峻。 “那咱们怎么办?连长。” “再等等,看看蛮子想干什么。” 九张羊皮筏锚定在河道里,一张羊皮筏子朝着河岸漂荡。 塔马斯琢磨出一点味来:朝着岸边来那张羊皮筏应该是哨兵,重点显然落在河里的九张羊皮筏上。 不能再等了,见对方没有上岸的意图,塔马斯决定主动出击。 “把马都牵来。”塔马斯低声吩咐彼得:“我带骑队先冲,蛮子发现我以后,其他人再动。” “不行!”小矮个彼得一下子急了:“骑队就六个人,太危险了!您不能死!您还是大家一起上,安全。” “用不着。”塔马斯冷哼:“蛮子不会和我们硬碰硬的。我试试能不能抢在他们逃跑前抓个俘虏问话。” …… 经过短暂的布置,当夜空透出一点深蓝色的时候,塔马斯率领五名骑手跃出河堤,向着登陆点发起冲锋。 擂鼓般的马蹄声刚一响起,岸上的蛮子立刻撑开羊皮筏,逃之夭夭。 塔马斯策马冲击河里追击,但是水一没过马膝,他的坐骑就不肯再往前走。 眼看着蛮子的羊皮筏划进深水区,塔马斯狠狠一拳锤在大腿上。 乘坐另外九张羊皮筏的特尔敦人开弓搭箭,射向岸上的骑手。 一时间,箭矢伴随着尖啸声飞向塔马斯几人。 羊皮筏不稳当,特尔敦人都是跪坐着放箭。再加上水面起伏,射术再精也发挥不出来。 但是塔马斯不打算检验运气,他吹了一声口哨,带着部下迅速离开河岸。 当第一连的大部队抵达河岸,战况变得有些古怪。 河里的蛮子上不了岸,岸上的一连战士也下不了河。 双方隔着十几米宽的水面“交战”,反倒是人数占据优势的铁峰郡一方隐约吃亏。 因为铁峰郡步兵团都是“纯队”,按编制[第一连]是长枪连队,所以战士们手上此刻只有长矛和短矛。 反观特尔敦人一方,虽然“射击平台”的稳定性很糟糕,但人人都是弓箭在手。 彼得·布尼尔平端猎猪矛,胡乱叫喊着冲到河岸。 冲锋过程中彼得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迈腿、落脚、再迈腿、再落脚……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身旁一个战友也没有,而十几米外的蛮子都在朝他射箭。 没有一丝迟疑,彼得转身就跑。 逃跑对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种本能,受欺负、忍气吞声、逃避……二十三年的人生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逃掉,因为迎面追上来的战友挡住了他。 “布尼尔军士,算我求求您。您下次发发慈悲,冲锋时慢一点。”有人喘着粗气发牢骚:“知道您是六百亩,您勇猛、你不怕死,可是您也得等我们跟上您吧?” 前几日的嘉奖仪式之后,战士们带着敬畏、羡慕和嫉妒给彼得·布尼尔军士起了一个新绰号——[六百亩]。 新绰号不胫而走,不仅传到其他连队,还扩散到平民中间。才过去几天时间,“六百亩”在牛蹄谷就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家都说:“别看布尼尔军士长得矮,平时也蔫了吧唧,可一打起仗他就会变得像野兽一样凶狠”。 “闭嘴!”有十夫长呵斥前面说话的战士:“放尊重点!” 另一名战士慌慌张张问彼得:“过不去啊!咱们怎么办?军士?” 自打能记事以来,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问彼得·布尼尔“咱们怎么办”。 彼得想咽唾沫,却没有口水。他嘴唇开合几次,到最后也没能发出声音。 那名惊恐的战士又问了一遍:“怎么办?军士?” 若是论惊慌、害怕的程度,彼得比问他“怎么办”的战士还要魂不附体。 赫德人惯用响箭,响箭穿透空气会发出尖啸,从身畔掠过时极为恐怖。因这种声音提醒听者:死神镰刀只是偏了一分,下次你不会这样走运。 彼得跑在最前面,又戴着头盔。特尔敦人看出他是头目,乱箭向他攒射。 箭矢挟啸声像冰雹一样打过来,彼得想跑。他想跑回河堤、跑回牛蹄谷、跑回他的那间小窝去。 “您倒是拿主意啊?”那名战士问了第三遍。 他已经急得快要流眼泪,其他人也眼巴巴看着彼得。 彼得嘴唇哆嗦,费力地发出音节:“撤。” 十夫长和周围的战士立刻振臂招呼其他人:“撤!撤退!” 没有弓弩火枪等远程武器,站在岸边就是瞪眼干挨打,照理应该撤退。 然而连长塔马斯不知去向,无人临阵指挥,不得军令又没有人敢撤退。 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声“撤退”的呼喊不亚于天降甘霖。战士们搀扶着伤者,跟随彼得·布尼尔军士迅速退回河堤。 见岸上的人退却,羊皮筏子上的特尔敦人如同打了一场大胜仗。他们拍打胸膛,狂吼怪叫,做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动作。 看见蛮子脱裤子朝自己撒尿,一名性格暴躁的十夫长怒不可遏,大骂不止。 “怎么办?布尼尔军士?”十夫长红着眼睛问彼得:“咱们就干看着?” 彼得没说话,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一支箭上。 那是一支颤抖着的箭,它锋利的箭头深深刺入一个人的血肉当中。人因为痛苦发颤,所以箭也跟着颤抖。 彼得的“灵魂”如同那支箭一样在战栗。 他意识到有很多个瞬间,只要他多走一步、少走一步,也会有一支箭刺入他的血肉……或许是很多支。 “怎么办?军士?”暴怒的十夫长吼着问。 “箭。”彼得的意识茫然一片:“取……取下来。” “您的意思是优先救治伤者?”另一名年纪稍大的十夫长问。 “对。”彼得麻木地复述:“优先救治伤者。” 年纪稍大的十夫长抬手敬礼,组织担架队去了。 “然后怎么办?”刚才那名十夫长怒气冲冲问:“蛮子就不管了?” 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彼得“怎么办”,今天这个问题却一次又一次出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为啥都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彼得·布尼尔头昏脑胀,他突然想到:“我平时都是问谁‘怎么办’?” “对了……连长!”彼得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不迭问众人:“连长在哪?” “连长好像中了箭!”有人回答:“我看到骑队跑北边去了。” “现在就您最大了。”另一人回答。 “现在就您最大了”,听到这句话,彼得·布尼尔如同被五雷轰顶。 小矮个彼得胆小懦弱,因为自己也承认自己是懦夫,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胆小懦弱。 彼得抬起头,近百道目光迎面而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近半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无论往哪里看都会同其他人对视。 仅仅是一个瞬间,彼得从膝盖到胸腔都在战栗,是实打实的发抖而不是精神层面的战栗。 他深深低下头,不敢抬眼看众人。 “等……等连长。”彼得盯着鞋尖,扯着衣角,某种无形的东西几乎快要将他压垮:“等连长回来……” “您说什么?能大点声吗?”有人试探着问。布尼尔军士说话声太小,根本没人能听清军士在说什么。 彼得习惯于服从,而“能大点声吗”如同命令,他下意识提高音量重复:“等连长回来!” “是。”一连的十夫长和战士们齐声回答。 彼得被吓了一跳。 对于大家而言,等连长塔马斯回来就是最稳妥的办法。 “那咱们就干看着?”暴躁的十夫长指着河面,怒火冲天地问:“您可是六百亩啊!就让蛮子白白羞辱咱们?羞辱您?” 第一连已经后撤到弓箭难以杀伤的地方,特尔敦人看样子不打算浪费箭矢。 一部分特尔敦人收起弓箭,似乎在忙着什么;其他特尔敦人则持弓戒备,不时挑衅河堤上的铁峰郡人,动作很是粗鄙。 “你生气,我们就不生气?问题不是没有家伙什吗?”另有一名圆脸十夫长按捺不住,出言教训前者:“不然咱们像蠢驴一样跑到岸边,给人当靶子?要我说,还是赶紧派人回牛蹄谷,向保民官大人请求支援。” “才几十个蛮子,就找保民官要支援?你不嫌丢人,我他妈还嫌丢人!” “至少也要讨几杆枪过来!”圆脸十夫长问彼得:“您说呢?军士。” “嗯。”彼得·布尼尔下意识点头。 “好。那我让人去……嗨,这样吧。”圆脸十夫长总觉得不放心,干脆一摆手:“军士,您要是同意的话,我亲自去。” “嗯。”彼得点头。 圆脸十夫长抬手敬礼,朝着瞭望塔的方向急匆匆地走了——应该是去借马。 “就算能讨到火枪,咱也不会用啊。”另一名灰眼睛十夫长哂笑着说:“你们会用火枪吗?” 众人都摇头。 团里会用火枪的人都被编入火枪手连,即便如此蒙塔涅保民官也没凑足一个连的火枪手,又补了一些脑子比较灵光的人进去才勉强够数。 “其实也不用火枪。”灰眼睛的十夫长掂量着长矛,打趣道:“干脆把这玩意掷过去,既能扎死蛮子,咱们回营的时候也能省点力气。” “嗯。”彼得点头。 灰眼睛十夫长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武器弄丢了可是要吃鞭子的,说笑而已。” “嗯。”彼得机械地点头。 灰眼睛十夫长眼珠一转,微笑里泛起几分狡黠:“还是留着长矛吧。” …… 筏子上的特尔敦人发现土堤上的两腿人再次朝河岸逼近。 为首的红翎羽紧忙呼唤子弟们戒备。 除了几人在忙更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特尔敦人全数持弓搭箭,等待号令。 天已经朦胧地亮起来,红翎羽取出一支红羽箭,斟酌角度射了出去。 箭划过一道弧线,插在河滩上,红色的箭羽露在外面。 两腿人这次没有奔跑、冲锋,而是拉成松散的横队,缓缓朝着河岸逼近。 最诡异的地方是……他们都没有拿武器。 ‘难不成是来谈判的?’红翎羽不解:‘还是来投降的?’ 不管对方是来干什么的,当两腿人迈过红箭羽的那一刻,红翎羽一声暴喝,挽弓放箭。 其他特尔敦人随着红翎羽发动,“铮、铮”的弓弦振声响成一片,稀疏的箭羽飞向两腿人松散的横队。 两腿人同样甩开两条腿,奔跑起来。 一名个子矮小、戴着鬃毛装饰的头盔的两腿人冲在最前面。 红翎羽认出此人,急忙呼唤手下攒射之。上次冲锋就是此人带头,显然是两腿人的头目。 然而那矮小两腿人跑起来就像疯马一样,没等放出第三轮箭,他已经冲到水边。 特尔敦部的羊皮筏距离河岸只有十几米远,只见那矮个两腿人奋力甩开臂膀,朝着羊皮筏凶狠掷出一样事物。 那样事物如同一道灰色流星掠过水面,红翎羽躲闪不及,被正中脑门。 先是剧痛,然后鲜血糊住眼睛,红翎羽失掉平衡,落进河里。 其他两腿人也赶到河岸,纷纷朝着羊皮筏子抡圆胳膊投掷。还有两腿人甩着好像是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甩到呼呼作响时再投掷。 “石头,是石头。” 红翎羽恍然大悟,这是他沉入河底前最后的意识。 第六十三章 试探 太阳升到树枝的高度,两名骑手在河堤上策马疾行。 前面带路塔马斯突然减速,后边的温特斯见状也猛地勒停战马。 “那里,百夫长。”塔马斯遥指大角河一处回弯:“蛮子就是在那里下的锚。” 战马不安地倒着腿,仿佛是能嗅到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 温特斯轻扯缰绳,检视、评估着面前的堤坝、斜坡、沟谷和河流。 沉思片刻之后,他取出一本封皮已经发黑的地图册,勾画几笔又放回鞍袋:“走,下去看看!” 温特斯只是双腿稍微发力,灵性的战马立刻心领神会。 檀黑色、白星额、身躯高大细长的混血骏马从土堤一跃而下,撒欢似地飞驰向河岸,扬起一阵灰尘。 塔马斯没有这等马术,他小心翼翼地斜着溜马下坡,急急忙忙跟上。 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鸟儿声声啼叫,河水平静地流向北方。 若不仔细留意石缝间的红黑色血迹,完全看不出几个小时前这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问:弓箭与石头近距离对决,谁赢? 答:人多的赢。 特尔敦人被当场砸死的大概没有,但是被砸伤很多。见战况不利,他们毫不犹豫割断锚绳,借水漂流逃回西岸。 战后清点,一连捞出三具尸体,都是溺亡,其中一具尸体头戴红翎羽盔;下游的二连报告六具浮尸。 总计毙敌九人,伤敌不详,缴获角弓两把,回收箭簇八十二支;己方三人重伤,若干轻伤。 单看数字,这场战斗仿佛儿戏。 然而对于参战者而言,他们是冒着随时会失去生命的危险在竭力杀戮彼此——这件事,唯有那些真正面迎矢石、膝盖颤抖、牙关紧咬战斗过的人才能明白。 所以这是一场胜仗,虽然不大,但毋庸置疑。 天亮之后,温特斯才得知一连的这次小规模遭遇战。 倒不是因为他要睡懒觉,而是因为第一连传令兵回到牛蹄谷时,他已经奔赴另一处战场。 昨晚可不仅仅只有一连见血,而是接连爆发三场战斗。另外两场遭遇战都在十二连的防区,规模更大也更激烈。 三股特尔敦人马,渡河时间相差不到两个小时,渡河距离跨越近四十公里。 温特斯仅往返就换了五次马,骑行超过六十公里。 所以此时此刻,向来寸步不离的夏尔和海因里希都不在温特斯身旁——两人离开马鞍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了,被温特斯勒令休息。 来到岸边的温特斯下了马,沿着河滩踱步走着。他的目光掠过水面、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谷的地平线。 见百夫长在观察地形,塔马斯不敢打扰。他学着百夫长,也向四周张望,可看来看去无非是水、草、石头和土。 忽地,温特斯停下脚步。塔马斯看到百夫长弯下腰,似乎在捡什么东西。 稍微打量几眼,温特斯把东西递给一连长,云淡风轻地说:“骨箭。” 塔马斯定睛一看——是枚打磨过的骨质箭头,不过箭尖已经崩断。 作为经历过大荒原之战的老兵,塔马斯知晓一些敌人的内情。虽然赫德诸部仍旧广泛使用石箭、骨箭,但至少特尔敦部是有铁箭头的。 因此塔马斯有些摸不着头脑:“特尔敦蛮子也用骨箭、石箭?他们不是有铁箭吗?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用他们的箭头?” “箭簇回收了多少?”温特斯问。 “箭头完好的只有八十多支,还有一些箭杆。”塔马斯颇为无奈:“石箭头、骨箭头射到石头上的全都磕坏了。” “没有铁的?” 塔马斯仔细回想之后,认真回答:“没有铁的。” “别人不清楚。”温特斯踱步沉思着:“烤火者的亲领人马应当是有铁箭头。” “您是说……昨晚来的不是蛮子的精锐?” “为什么不派精锐来?”温特斯反问:“先锋强渡为什么不派精锐?” “我……我不知道。”塔马斯额头开始冒汗。 “你已经是代理营长,你需要往下想。” 塔马斯迟疑着开口:“可能是为了试探我们,或者是想消磨我们。” “嗯。”温特斯点头:“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那……里面呢?” “我也不知道。”温特斯的眼角浮现一丝笑意:“战争就是欺骗的艺术嘛。” 塔马斯彻底陷入迷茫之中。 温特斯却改变话题:“蛮子昨晚在这里下锚?” “是,就在这里。” 温特斯所在位置正是河湾的拐角处,河水呈顺时针流向。 河湾外侧的西岸水速急、河床深,河湾内侧的东岸水速缓、河床浅。 “特尔敦人眼光不赖,是个好渡口。”温特斯点评道:“从这里过河甚至不用把人送到岸边,送进浅水区就行。剩下几步路,走着都能上岸。昨晚除了下锚,特尔敦人还干了什么?” “不太清楚。”塔马斯羞愧难当:“我的马中了两箭,发疯一样跑出去好几公里。昨晚那仗是布尼尔军士指挥,据他说,蛮子好像在从水里拖什么东西出来。” “拖东西出来?”温特斯摇了摇头:“我看是先垂进去、再拖上来——应该是在测量水深。” “量水深?”塔马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问:“特尔敦蛮子难不成是想现学现卖?也在大角河上筑一座桥?” “猴屁股脸应该不至于这么蠢。”温特斯微笑:“特尔敦人若是在河上打桩筑桥,无异于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 “为啥?”塔马斯的心情一波三折。 “时间。”温特斯平淡地说:“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粮草一天比一天少,他们的时间不多。不过这里确实是一处好渡口。” “我派人重点监视这里!”塔马斯立刻抖擞精神。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在这里过河?” “我……这……”塔马斯哑口无言。 “单从地形来说,中铁峰郡适合强渡的位置超过四十处。”温特斯耐心给一连长兼代理营长讲解:“竭尽全力,我们也许能控制住这四十多个地方,然而这种心理也可能被特尔敦人反向利用。” “那……咱们怎么办?” 温特斯的口吻一点点变得正式:“我们想方设法欺骗误导特尔敦人,特尔敦人也在竭尽全力欺骗我们。我问你,烤火者还在对岸吗?” “在?”塔马斯已经不敢回答。 “为什么?” “那个旗还在……” “我在牛蹄谷,牛蹄谷升我的旗帜了吗?”温特斯的语气冷静到不到一丝感情: “烤火者可能已经不在对岸,特尔敦人的精锐可能都已经悄悄拔营;这几次突袭可能是障眼烟雾,也可能确是在为强渡做准备;至于昨晚来的敌人,可能是故意改用骨箭的精锐,也可能只是一群奴隶杂兵。就算是吃进嘴里的情报,也可能是毒肉丸子。” 塔马斯竭力试图跟上百夫长的思路:“那……该怎么办?” “没办法。”温特斯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情报永远都是残缺不全、真真假假、纷繁复杂。老元帅说过——指挥者的职责就是通过有限的、真假不知的信息,做出正确的判断。” “幸好有您在。”塔马斯舔了舔嘴唇,真心实意地说:“用不着我考虑这些,不然我肯定会发疯的。” 以往听到如此生硬的马屁,温特斯都会板起脸训斥一通。 但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随意地把靴边一块小石子踢进河里。 “怕要让你失望啦。”温特斯颇有些意兴阑珊:“我也没这个本事。例如我就判断不出河对岸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摸不住烤火者想搞什么花样。” 听到无所不能的百夫长说出这种丧气话,塔马斯心头竟蓦然生出一阵惊恐。他的额头和后背渗出汗珠,心脏怦怦乱跳,不由自主口干舌燥、手心发凉。 但是当不安超越阈值之后,塔马斯反而变得没有任何感觉。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像地基一般踏实。 “您往哪指,我就往哪打。”塔马斯发自内心的坚定:“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干。” “工具心态要不得。” “我愿意给您当工具。您就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既然猜不出来,那干脆就不去猜。”温特斯纵声大笑:“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塔马斯咀嚼着这句话。 温特斯注视着一连长的双眼问:“暴风雨计划的第一阶段是什么?” 塔马斯条件反射般回答:“据河阻截!不放一人过河!” “时间不在敌人那边。”温特斯的话语清楚明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猴屁股脸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只管守住中铁峰郡的河岸线。不仅不能被他牵着走,还要逼迫他去走我们划的路,就这么简单。” 塔马斯抬手敬礼。 他郑重地请求:“昨夜一战,第一连因为够不到蛮子,吃了些亏。请您给发些火枪、弓箭,就算来再多蛮子,我也一定守到援军抵达。” “你们吃亏,是我的疏忽。”温特斯轻声笑了起来:“老元帅手札里写,剑盾手如果缺少弓弩、火枪的掩护,就要配发标枪。手札里还写‘剑盾手要带六块石头’。以前我想不通石头拿来干什么,以为是笔误,现在算是明白了。” “没有弓箭火枪的话,您给发点麻绳也行。”塔马斯急切地说:“我已经在让一连的人练习投石索。” “不错,继续练。其他连队也要让他们练。”温特斯拍了拍塔马斯的肩膀:“另外,我还给你准备了八十名弓手——你们每个连都有八十名。能不能管住他们,就要看的本事了。” …… 在卡曼神父和牛蹄谷教堂司铎的协助下,牛蹄谷城内的男女老幼顺利被分为男子、妇女两营。 温特斯在镇内单独划出一片区域供妇孺居住,甚至为此不惜修筑一座小型内城,严禁成年男性进入。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妇孺安全,另一方是为了物理隔绝妇女营和男子营。 “蛮子就在对岸。大敌当前,谁敢胡作非为、败坏公序良俗,一律按通敌绞死。”温特斯公开告知牛蹄谷平民:“先生们,拿出勇气,你们的儿女、妻子和母亲指望着你们。守卫牛蹄谷,就是守卫她们!谁怯战、畏战,就是在背叛所有人。” 如果是热情开放的海蓝,强行隔绝男性和女士一定会惹出不小的乱子。 不过铁峰郡地处帕拉图边境,环境闭塞、民风保守。 温特斯[隔绝男女]的政策反而得到交口称赞——尤其是在女士们和中年以上的老头子之中。 因为就在避难人潮涌入牛蹄谷后不久,避难者聚居的临时窝棚区里就发生了一起震惊牛蹄谷人的轮奸案。 罪犯飞快走完全部审判程序,被公开绞死。 按照帕拉图当地的习惯法,先由受害者的父亲代受害者在每个犯人的胸膛插上一把匕首——因为不会立刻死,所以不算杀人。 接下来由蒙塔涅保民官亲自拉下操纵杆,扯断了罪犯的颈骨。 虽然“审判迅速降临”,但是这起恶性案件对牛蹄谷人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 一时间,牛蹄谷镇的原居民视避难者为洪水猛兽——小小的镇子猛地挤进数千人,不光是恶性案件,小偷小摸也变得多起来。 原居民甚至不愿意让避难者进入教堂祈祷。 而避难者同样愤愤不平,他们都是附近村庄有家有业的农民,无奈离开家逃到镇上。 如今住着低矮的窝棚、吃着粗劣的食物,还要受到镇民的冷眼。 矛盾一夜之间激化。 先是几句口角,然后四五个半大小子互殴,紧接着镇上的年轻人和农家的年轻人回去呼朋引伴,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 双方操持器械,眼看就要大打出手,连镇长和各村村长也制止不得。 彼时温特斯在巡视河防,最后还是萨木金出面解决事端。 对付乌合之众,萨木金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他先派出骑队,三十名骑手仅一次冲锋便将两伙人分开。 骑手像挥舞马刀一样抡着藤鞭,抽得广场上的对峙双方哭爹喊娘。 然后萨木金放了一轮枪——没装铅弹,彻底驱散众人。 蒙塔涅保民官回城之后,被驱散的人群又被宪兵队挨家挨户搜捕出来。 “不是喜欢斗殴吗?”面对数百名鼻青脸肿、无精打采的私斗者,温特斯冷冷下达判决:“我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战场。” 第六十四章 宽度 火烧了起来,木墙草顶的农家长屋霎那间被火焰吞没。 当[中铁峰郡]和[上铁峰郡]尚存最后一丝安宁时,其他地方却并非如此。 沃涅郡,钉锤镇,橡树村。 手无寸铁的男人和女人被麻绳捆成串,鞭子无情抽打在背上,他们跌跌撞撞离开家园,一路哭声。 上百被掳的帕拉图平民里看不见一个老人,因为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要么被留在房屋被火海吞噬,要么被直接杀害。 路上除了被掳者,还有载着粮食和器物的马车、驮着衣帛和财货的从马,以及……欢声笑语的特尔敦人。 再往前走,过了前面那片小树林,这些帕拉图人就将彻底踏上不归路。 忽然,一个年轻的帕拉图男人挣脱束缚。他在身上藏了一把小刀,趁着蛮人不备悄悄割开了绳索。 年轻男人第一时间想给身后的妇人解绑,却被妇人含泪推下道路。 马蹄声和唿哨声从身后传来,年轻男人也流着眼泪,踉踉跄跄跑向树林。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蹄声越来越近。 恐惧占据了男轻男人的脑海,他本能地回头去看,一道黑影迎面而来。 在母亲的尖叫声中,年轻男人被一骨朵兜头打倒。 打倒年轻帕拉图男人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赫德人。 在其他赫德人的催促之下,年轻的赫德人下了马。他颤抖着拉开弓弦,指着地上的人的心口,背对众骑,闭着眼睛松手。 角弓“铮”的一声,其他赫德人纷纷欢呼喝彩。 年轻的赫德人睁开眼睛,发现箭偏了一些,插在地上。他没有声张,默默回收箭簇,踩蹬上鞍,打马跟着其他赫德人走了。 这个年轻的赫德人是拥有四十户人家的小首领[圆光]之子,[圆光]则是青翎羽那颜[红月]的友伴和臣属。 青翎羽[红月]拥有六百户人家,在特尔敦部内称得上是一家小有实力的外系部落。 依照赫德人行军打仗的传统,烤火者将特尔敦部划为左右翼。 左翼多为不可靠的外系那颜,共计万骑有余; 右翼则以金人氏的嫡亲那颜为主,近八千人,由烤火者亲自统帅。 依照战前议定的路线,特尔敦两翼将如同鸟儿张开翅膀,分头劫掠新垦地行省。 左翼从下游渡河,大致是从[沃涅郡]、[枫石城]进入新垦地。 右翼从上游渡河,大致是从[铁峰郡]进入新垦地。 另有一翼人马佯攻镜湖郡,牵扯帕拉图人的力量。 表面来看上游贫瘠、地广人稀,下游富饶、人烟稠密,让外系那颜去下游劫掠是一种恩惠。 实际上恰恰相反,按照烤火者的设想:虽然下游更肥,但是渡河也更难,而且帕拉图人的主要战力就部署在下游 九月中旬那次大劫掠,就连南岸赫德诸部的联军都没能在镜湖郡讨到好。 让外系那颜去下游牵扯帕拉图人,自己则带领嫡系人马劫掠上游,再根据战况伺机北上、东下或后撤——这便是烤火者的原定计划。 特尔敦人很顺从地接受了这明显是在厚此薄彼的战略,就连外系那颜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亲疏有别,难道肥肉不给亲人吃,给外人吃?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总如计划的那般顺利。 当铁峰郡表现出极为坚韧的意志,顽强将特尔敦右翼挡在大角河外时。反倒是特尔敦左翼在[沃涅郡]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破坏,甚至威胁到了枫石城辖区。 因为自知战力不济,又没个带头的大首领,所以左翼诸那颜干脆放弃了“打一仗”的想法。 还没等进入新垦地,特尔敦左翼便一哄而散。大大小小的那颜、科塔分头行动,各凭本事过河,谁抢到就算谁的。 有的那颜甚至悄咪咪赶着牲群掉头,脚底抹油,不声不响回家去了。 另一方面,沃涅郡军事长官并未如叛军首领蒙塔涅所建议那样——疏散村庄、收缩兵力、重点布防。 他把部队部署在两百多公里宽的河岸线上,整体结构就像鸡蛋,“外壳硬、里面软”,内部有一个骠骑兵中队负责清扫散碎敌人。 很难说他的决策是坏的,而温特斯的决策就是好的。 因为温特斯是在[沃涅郡兵力空虚]的前提下做出判断。 兵力不足则无法有效据河防御,所以温特斯建议沃涅郡让出河岸、疏散乡村、谨守堡垒、城镇,尽可能减小损失。 但实际情况是[为了来年的讨伐叛军作战,六个步兵大队正在沃涅郡秘密集结]——温特斯当然不知道这一点。 如果布置妥当,说不定沃涅郡也可以像中铁峰郡一样,把特尔敦蛮子挡在河外。 然而特尔敦人来得远比沃涅郡军事长官预料的要快,沃涅郡的部队还没就位,特尔敦左翼先头部队已经渡河。 特尔敦人俟一闯入沃涅郡,就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散开。 缺乏骑兵的沃涅郡守军陷入“打得过,追不上”的被动处境。 若是摆开阵势、堂堂正正交战,兵力劣势的帕拉图军照样能打得特尔敦人抱头鼠窜。 但是赫德人向来“不羞遁走”,哪里抵抗顽强他们就避开哪里,这个地方来了援军他们就去其他地方。 沃涅郡只有百十来名骠骑兵,最先一批攻入沃涅郡的特尔敦蛮子却有十四个图鲁(百夫队),千余骑。 一个中队的骠骑兵根本无力对付如此多的蛮骑,稍有不慎还会反过来被吃掉。 沃涅郡指挥官硬着心肠,没有从沿河防线抽调任何部队增援,反而严厉敦促各部队加急赶赴部署位置。 至于已经进入沃涅郡的特尔敦人,沃涅郡指挥官的应对策略为[待敌人西渡光辉河、撤出沃涅郡时予以截杀]。 对于身负一郡安危的军事长官而言,这或许是最合理的决策。因为只要河岸防御崩盘,将会有更多、更多、更多的蛮子涌入沃涅郡。 可是对于缺乏保护又未能及时疏散的村庄而言,这无异于一场大灾难。他们如同没壳的鸡蛋,特尔敦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橡树村的惨剧由此发生。 当锤堡骑队赶到橡树村时,村庄已经从地图上被抹去,只剩下焦黑的残垣断壁和一点忽明忽暗的余火。 作为铁峰郡的门户,温特斯在锤堡留有一小队人马驻防。 看到北边冲天而起的浓烟,锤堡指挥官当即率领骑队驰援,但还是晚了一步。 嗅到死亡的焦臭气味,战马们焦躁地喷着响鼻。 锤堡指挥官是一个半边脸被红色胎记占据的阴沉男人。 “搜。”他惜字如金、言简意赅地命令。 侦骑们散开,分头寻找幸存者和蛛丝马迹。 “找到一些尸体,都被烧得不成样子。活人没有。”有些上年纪的军士回报,老军士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一个也没放过,不是杀了就是掳走了。” 长着红色胎记的男人脸色愈发阴沉。 “村西的路上有新鲜的辙印和蹄印!”又有侦骑回报:“蛮子应该是往西去了!” “多少?”男人问。 “看不出来。”侦骑摇头:“人和牲口的足迹混在一起,至少百人百骑。” “追!”胎记男人下令。 “长官,不行!等等!”老军士急忙横马拦在胎记男人马前:“咱们人太少,拢共才十八骑,追上也没用!” 胎记男人不说话,死死盯着老军士。 老军士是杜萨克出身,在场十八名骑兵里资历最深,就连他也被看得胎记男人盯得发怵。 他硬着头皮劝阻:“赫德蛮子如果有一个百夫队规模,那就不是咱们能对付的。蛮子能在这里出现,就能走陆路进铁峰郡。当务之急应该是向热沃丹报信。 况且这里是沃涅郡,咱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若是被人瞧见,说不得会把屎盆子扣咱们身上!” “这人没死!”另一名侦骑远远大喊。 胎记男人和老军士闻声,立即催马靠拢过去。 只见农田里躺着一个满脸鲜血的年轻男人,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弱起伏,几乎看不出和尸体有什么区别。 老军士费力地下马,摸了一会年轻男子的脖颈,抬头看向胎记男人:“还活着。” “带走。”胎记男人一扯缰绳:“撤。” …… …… 铁峰郡,牛蹄谷。 依照蒙塔涅保民官的命令,镇广场上竖起近百根“劈砍桩”,把广场占的满满当当。 所谓劈砍桩,就是一根结实原木,一半打进土里,另一半露在地上。 无论是军事贵族还是普通士兵,学习剑术的第一课都是劈砍木桩、练习发力。 谚语说“劈三天木桩,呆瓜也能上战场”就是这个意思。 “发力”一词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仅是[保持剑身与挥舞轨迹一致]这样一件小事,实际都需要持之以恒的练习。 剑身的姿态不对,那就是用剑面拍人,不光没法发挥威力,而且很容易导致刀剑折断。 还不如干脆用棍棒——反正棒槌是不分角度的。 所以温特斯改良了劈砍桩,在原本光秃秃的木桩上增加一根横杆。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从来没有摸过武器。”温特斯手握一杆刺槌站在高台上,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这点很好。” 牛蹄谷的成年男子之中,凡是能骑马、能射箭、能使火枪的都已经被挑走,剩下就是广场上这些“什么也不会的棒槌”。 发给这些人的也是字面意义上的“棒槌”武器——刺槌。 “学过如何使用武器的人往往自以为是,不肯接受新知识,所以还不如你们这些白纸一张的人。”温特斯威严地扫视广场:“听好,战阵搏杀不需要多,只学一招就够。” 温特斯先演示武器握法:“右手握在尾处,左手握在中段。” 然后他走到劈砍桩前,演示步伐。 最后演示使用方法:先是一拨——将横杆打偏,然后顺势踏出一步突刺。 “仅此两个动作,练吧。”温特斯松开双手,刺槌被深深刺入木桩里,杆尾颤抖着。 广场上的牛蹄谷平民先是不知所以,而后在军士的呵斥下僵硬地练习起来。 温特斯走下高台,萨木金跑过来问:“这还来得及吗?百夫长?” “来不及,所以我只让他们练习两个动作。”温特斯甩着手腕,反问:“信不信,如果真要他们上阵,就算只有两个动作他们也会忘得精光。到最后就是抡着棒槌乱打。” “信。”萨木金嘿然一笑:“我初阵的时候就是拿着长枪使劲拍人,到最后也没想起来长枪是带尖的。既然来不及,那让他们练这些有用吗?” “有没有用?可能有一点用,也可能没用。但是练了就比不练有用。” 萨木金点点头,又问:“有几个牛蹄谷人见给他们发刺槌,来找我说他们放枪,想去火枪队。您的意思是?” “不准。”温特斯神色冷淡:“早干什么去了?” “是。” “渡河的侦骑回来了吗?”温特斯已经是第五遍问。 “还没有。”萨木金试探着问:“要是没回来,还要再派吗?” “派。”温特斯坚定地说:“继续派更多。我亲自去!” 特尔敦部的试探性攻击越来越频繁。 第一天是三次,第二天是六次,第三天就是十二次,第四天、第五天都是十六次。每次少则出动三、四十人,多则出动上百人。 时间不仅局限在拂晓,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深夜。 出击地点的间距也越来越大,往南能到滂沱河交汇处,往北能到锻炉乡。 特尔敦人不光测量水深。看准时机,他们还会偷运小股人马上岸,窥探中铁峰郡虚实。 仅是头三天,驻防牛蹄谷的四个连和驻防锻炉乡的两个连就已经疲于奔命。 烤火者在打什么主意,温特斯心知肚明。 特尔敦人的战术如同“斗牛”,在场地四周挥舞红旗引诱公牛追逐、奔跑,等到公牛精疲力竭的时候再发难。 敌人兵多,而且都是骑兵。温特斯兵少,以步兵为主。 战场又如此宽阔——光是中铁峰郡就有八十公里河岸线。 以特尔敦部的机动能力,他们要是不利用战场的宽度做文章,温特斯反倒会不安。 温特斯的应对策略就一个词:“增兵”。 一方面,他着手调动驻扎在圣克镇的另外五个连。 另一方面,就地扩军。 根据《托尔德协议》授予驻屯官的权力,温特斯大笔一挥,铁峰郡所有的成年男性都被临时征召——现在,大家都是民兵了。 而且温特斯很乐意与特尔敦人继续这种低烈度战争。 烤火者想要消磨铁峰郡人的精力。 而温特斯消磨的是烤火者的时间。 拖得越久,拖得越长,对于温特斯便越有利。 局面看似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光洁的白纸上却有一小块黑斑:连干草都没得吃,只能刨草根的特尔敦人哪里来的底气继续耗下去? 温特斯很在意这一点。 频繁的试探性进攻同样牵扯特尔敦人大量精力,导致特尔敦人对于河岸的防御也出现漏洞 统计沿岸瞭望塔的记录,特尔敦轻骑的巡逻频率这三日以来正在显著下降。 于是温特斯开始派遣斥候渡河侦察,不惜代价地渡河侦察。 “回来了!”夏尔大喊着策马飞驰:“人回来了!” “在哪?”温特斯问。 “在医疗所,卡曼神父那里。” 在临时被征用为医疗所的牛蹄谷教堂,温特斯见到了负伤返回的英勇斥候。 “百夫长!”直至亲眼见到温特斯,斥候方才开口:“空的!特尔敦人大营是空的!蛮子的主力已经不在河对岸!去向不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唯有温特斯一点也不惊讶:“接下来……找出他们去了哪里就好。” 第六十五章 战机 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寒三郡十九州。 信使星夜兼程赶赴热沃丹、铲子港、沃涅郡和白山郡,传递最新军情。 中铁峰郡内部,传令骑兵在各城镇间频繁往来,路上的巡防部队数量也陡增。 战争的封锁令民众日益渴望外界消息,因此从牛蹄谷被军管那日开始,临时军令部每天上午都会在镇广场张贴公告,通报敌情、战况、斩获和阵亡名单。 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男人们全靠听战情解闷,女人们则焦急地翻检阵亡名单。 公告原本没有名头,民众称之为“战争通讯”。 自战争通讯诞生之日起,镇广场便总是有人群聚集,不时还能听到“再念一遍”的请求。 所有人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战争通讯,看完今天的就眼巴巴等着明天的。 今天的战争通讯比平时张贴得晚,这令早早守候在公告板旁的民众们十分不满。 公告刚一贴上,人群便聚集上来。 虽然来得晚,但是也更长,往日都是一张半,今日整整三张纸。 [敌酋亲军去向不明]——第一条就引起众人的恐慌。 如同实心炮弹犁进纵队,人群好似沸腾的水壶一样炸开锅。前面的人大呼小叫不止,后边的人拼命打听发生了什么。 经过慎重考虑,温特斯决定向民众通报真实敌情。 因为坏消息就像秃顶,哪怕假发再厚也有露馅那天。与其束手无策坐看流言四起,还不如堂堂正正告知军民。 “别吵了!”公告前一位须发皆白的拄杖老人大喝:“告示还没念完!你们不想听,我就走!” 老人是牛蹄谷小有名气的医生、绅士,每天热心肠给不识字的大家伙读信、念公告,在镇民间颇有威望。 听到老医生的呵斥,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老医生眯缝起眼睛,瞄着公告板,上半身不自觉有些向后仰。 “写的什么呀?老善人?”有急性子按捺不住问。 老医生紧紧握着手杖,眼中有光闪动:“下一篇通讯,是蒙塔涅保民官的亲笔信。” …… 铁峰郡,铲子港,教堂。 阿尔法斜靠在长椅上,一字一句地朗诵着:“……若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回答,那就是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不惧一切恐怖去夺取胜利!不论前路如何艰险去夺取胜利!因为没有胜利,就只有灭亡……” 牛蹄谷的老医生说得不准确,并非只有这一篇文章是温特斯·蒙塔涅所写。 实际上,《战争通讯》的所有字句都是温特斯斟酌词句、咬烂不知道多少根羽毛笔写出来的。 只是其他通讯都以临时军令部的名义发布。唯有这封公开信,温特斯署上了他的大名。 这封公开信也是《战争通讯》刊登的第一篇带着“感情”的文章。 此前的内容都是机械式的战况通报,没有情绪也没有温度,如同钢铁人偶吐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但这封公开信不同,字里行间中都能感觉到执笔者的慷慨激烈。 波塔尔镇长默默听完全文,问:“就这些吗?” “还有个标题。”阿尔法翻了翻前面几页公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告铁峰郡全体军民书——押韵的本事长进不少,命名能力倒是一如既往贫乏。” “告铁峰郡全体军民?”波塔尔镇长察觉到异样:“那就是所有村镇都能收到这份公告?” “应该是。”阿尔法掸了掸公告:“我们都能收到,其他村镇当然也能收到。” 波塔尔镇长猜得没错,这正是第一份发往全铁峰郡的《战争通讯》。 此前受限于印刷能力,《战争通讯》只在牛蹄谷和热沃丹有限张贴。 全赖梅森学长想出一个办法:温特斯前一晚写好内容,快马送往热沃丹。利用热沃丹的印刷设备连夜刊印,再发往全郡乃至临郡。 波塔尔镇长咂咂嘴:“除了这几张告示,叛军还给我们送来五十匹马,三百把带铁尖的大棒……” “那叫刺槌。”阿尔法纠正对方,他笑道:“不过‘带铁尖的大棒’这个说法倒也贴切。” “好,刺锥……刺槌。”波塔尔的神色有些微妙:“之前管他们要武器,不给。现在又突然这么大方,实在搞不清楚他们想干什么……” “之前不给,是因为他可以随时出兵支援铲子港。现在给武器、战马,就是在告诉我们——铲子港以后只能靠自己。”阿尔法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轻叹:“温特斯·蒙塔涅要舍命一搏了。” …… 深夜。 温特斯·蒙塔涅顶盔贯甲,扶剑肃立在大角河岸,一面血红色的军旗在他背后猎猎作响。 不是东岸,而是西岸。 一座横跨大角河的浮桥静静卧在他面前,数以百计的士兵、战马正通过浮桥抵达西岸。 每个走过浮桥的人,都会向等候在桥头的军事保民官敬礼致敬。 这支船队已经被温特斯藏在手里很久很久…… 守铁峰郡的重点在于守河,守河的重点应该在于守河道,而不是守河岸。 羊皮筏子的水战能力可悲,为不致倾覆,特尔敦人乘坐羊皮筏甚至都是跪姿。 小筏子一撞就翻。大筏子倒是稳当,然而行动不便,最怕纵火船。 不客气地说,戈尔德干海盗时那艘桨帆船[好运号]放到大角河都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温特斯有船吗? 没有,因为铁峰郡的船都在铲子港,尽数被镇长波塔尔扣下。 但当得知特尔敦部要借暖冬发动第二轮进攻时,他第一时间命萨木金着手打造木筏、小船。 海军在帕拉图也有大用处——这是第五、第六军团在冥河之战的惨痛教训,他从未忘记。 可是温特斯一次也没用过这支船队。 强攻塔尔台部他刻意使木筏,而闲置小船。 特尔敦部大队人马抵达大角河之后,他在河岸布防,让出河道。 特尔敦人采用疲敌战术,一夜惊扰西岸二十余次,所有人的精神都要快绷断的时候。几次“放船入水”的命令就在嘴边,又被温特斯咬牙咽了回去。 这支船队一直藏到手里,藏得很苦很苦。 今夜,终于可以拿出来给特尔敦人看一看。 再次确认那杆青色九马尾大纛只是在虚张声势、烤火者亲军已经动身,温特斯当即下令铁峰郡各连队撤出沿河堡垒,由萨木金的“奋勇大队”和“成年兵”接替。 原本由萨木金的“奋勇大队”负责的牛蹄谷城防,转由从牛蹄谷临时征召的“壮年兵”接手。 通过移花接木的方式,温特斯挪出一支机动部队。 这支部队的规模并不大,包括他在内共计六百四十七人。 拣选的标准唯有一条——骑在马背上不会掉下来。 从塔尔台部夺取近千匹赫德马,各连队的加急训练内容便多了一门马术。 这支临时拼凑成的“骑兵团”看起来非常古怪: 一小部分人用的是帕拉图人利于拼杀的长蹬马鞍; 另一部分人用的是赫德人利于骑射的短蹬马鞍; 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就没有马鞍,仅仅在马背上绑了一层软垫,拿简陋的铁圈、木圈充当马镫。 这些人里面既有马背上长大杜萨克,也有赶鸭子上架的步兵团战士,还有从镇民、村民中征召来的能骑马的成年男人。 安德烈和堂·胡安专断地带走骑兵中队,令铁峰郡的困境雪上加霜。 但温特斯从未有过一句抱怨,样样称心如意、事事顺风顺水的仗他还没有打过。 因陋就简,一把长矛两头磨尖用才是常态。 没有战马就夺取战马,没有骑兵就训练骑兵,没有马鞍就拿毛毯顶上。 “骑兵团”已经全员过河,萨木金带人开始拆除浮桥。 温特斯踩着马镫,另一只手扶住鞍头,回过头注视着男人们或坚毅、或冷静、或惊惧、或疲倦的面孔。 没有花言巧语,他开门见山:“你们都知道了,蛮酋的亲军已经动了起来。他们也许正在向北运动,前去攻打铲子港、沃涅郡。如果是那样的话,中铁峰郡暂时安全。” 冬季的夜很安静,连虫鸣也没有,只能听见人和马的粗重喘息。 “但特尔敦人更可能往南走,因为越往北去,渡河越难。”温特斯的冷静地分析着铁峰郡的困局:“往南走,从下铁峰郡渡河,再走陆路绕到牛蹄谷背后——赫德人最擅长的大迂回。 到了那个时候,等着我们的将会是前后夹击。西岸的特尔敦人牵制住我们,迂回到东岸的部队再像铁锤一样把我们砸碎。绞索已经收得越来越紧,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抢先击破西岸的特尔敦人。 特尔敦人虽多,却分散在沿河百里;将虽广,却貌合神离、勾心斗角;来势虽汹汹,然我等亦有一战之力。” “你们有人是新近授田的军人,有人是世代服役的杜萨克,有人被征召的平民,有人前几日还是俘虏。以前你们是谁已经不重要,从此刻起,你、我、他,我们都为生存和家园而战的勇士。” 温特斯伸手指向河岸边的一艘小船:“谁没有勇气打这一仗,就坐上小船回东岸——不会有任何追责。因为我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死在一块——他竟害怕同我们一起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死一般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逐渐走低。 曾在镇公所门外争吵的高瘦民意代表和矮胖民意代表也在其中,因为两人会骑马,所以都作为“壮年兵”被征召。 听到可以坐船回去,高瘦民意代表额头不受控制地沁出汗珠。 他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公告里“斩敌九人、伤敌若干”的“小孩打架”战报。 可是轮到他上战场时,他的心脏里流动的已经不是鲜血,而是液态的恐惧。 真的意识到自己会死和看着公告里人死,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他想挪动脚步,但是脚跟就像被冻在地上一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动弹不得,荣誉?尊严?不愿被矮胖子瞧笑话?女儿和儿子的笑颜浮现在他脑海,襁褓里的小孙女的哭声在他耳畔回荡。 一只手拉住高瘦代表的肩膀,捏了捏,又松开——竟是矮胖代表。 矮胖代表同样面色惨白,但是轻轻对高瘦代表点了点头。 高瘦代表眼睛有些湿润,他也点点头。二十几年的老对头无言中生出某种共情。 “从今夜起直至世界末日,我们的勇敢将会被永远铭记。”见无人出列,温特斯踏镫上马:“出发!” 高大的檀黑骏马微微地晃了一下,温特斯稳稳坐在马鞍上,如同长在上面似的,策马向北。 骑手们纷纷上马紧随而去。 “你跟紧我,我照应你。”矮胖代表急急对高瘦代表说。 说完,他灵巧地把笨重的身躯放上鞍子,仔细整了整上衣的褶子,随即猛刺马肋冲了出去。马刀鞘随着跑动的节奏摆动,在月光下映着黯淡的光泽。 高瘦代表擦了擦眼泪,也放马跟上。 …… 轰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根本藏不住。 骑队在西岸疾行,东岸的烽火台、瞭望塔、礅堡依次举火,既是敬意、也是标识距离。 温特斯飞驰在最前方,他的掌旗官海因里希高举军旗在后。 许多刚学会骑马的人根本不敢直起腰,他们紧紧伏在马颈上,时而有人从马背上摔落。 骑手们不仅要警惕坑洼,还要提防践踏到落马同伴。 一些战马上载着两个人——一个会骑马的和一个不会骑马的,马鞍上还牵着几匹从马。 众人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上那面旗帜。 特尔敦人最凶猛时一天一夜间袭扰二十三次,最远的两个渡河点相差近六十公里,其中几次甚至已经将小股轻骑送上岸。 铁峰郡的守军疲于奔命,可与此同时,特尔敦人的营地也被拉扯得零散。 对于进攻者而言,战场自然越宽越好。然而兵无常势,攻守关系一旦调转,就将暴露出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战机。 温特斯·蒙塔涅的责任是抓住它。 对岸瞭望塔上火盆的数量由一个变成两个。 “散开!”约定的信号已出现,温特斯拔出马刀:“就是这里!” 翻过山坡,一座小小的特尔敦营地映入眼帘。 温特斯纵马而下。 骑兵们呐喊着跟上。 而那些刚学会骑马的战士们翻身下马,抽出武器,迈开僵硬的双腿,杀向四散奔逃的特尔敦人。 第六十六章 争夺 战火不仅仅在沃涅郡、在中铁峰郡肆虐,下铁峰郡也在进行着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争。 这场战争没有闪亮的盔甲和猎猎作响的旌旗,也没有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故事,更没有任何礼仪、规则和仁慈。 只有一群为了生存和家园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 特尔敦人视他们为猎物和牲畜,肆意夺走他们的财产、自由乃至性命。 他们不得不抛弃家园,躲入山林只求活路。可是即便如此,特尔敦人也不肯放过他们。 他们没有援军、没有后方、甚至许多人连一把真正的武器也没有。 他们也并非战士,只是靠着辛苦劳动果腹的农民、手艺人和商贩。 这场战争对于他们没有名誉、尊严和光荣可言。 唯有生存,生存就是胜利。 正如巴德释放罗纳德等人时所说:“没有士兵、没有军队,这里只有农民。你、我、所有人都要用——也只能用农民的方式去战斗。 …… 铁峰郡,狼屯镇,金顶山脉北麓的荒野森林。 嘴巴紧紧闭着,双眼警惕地张望,名为的特尔敦武士持弓牵马,小心翼翼走在林间小径上。 森林本来没有路,走的生灵多了,便踩出一条路来。 可惜这条路并不安全,所以石箭让一个小奴隶走在前头。 小奴隶手执一根长棍,他先用长棍检查是否有陷坑,而后才敢迈步。 另有三十几个属民、奴隶跟在石箭身后,为尽可能少弄出声响,所有人都是牵马步行。 金顶山脉北麓地势起伏、巨木参天,走在其中视野会受到极大阻碍,这令看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特尔敦人很不舒服。 距离在石箭大约“一牛犊”那么远的地方,青马和他的人马也在向着森林更深处进发,只是双方谁也看不见谁。 甘泉死后,原本属于甘泉的财产——马群、属民、奴隶和战利品被石箭和青马瓜分。 虽说甘泉还有个两岁大的儿子,但是在弱肉强食的荒原,拉不开弓的男人没有继承权可言。 在石箭和青马两翼之间还有一支中军,人马近两百,由图鲁科塔统领。 左右翼和中军大致呈扇形排布,悄无声息向着猎物逼近。 这是一次围猎,围猎由秃犬执箭,战利品也都是秃犬的。 石箭和青马本不愿意来,但他们地位低微、实力弱小,没有资格说不。 心里不情愿,脚下便拖拉。石箭磨磨蹭蹭挪着腿,每一步都踩在前面的小奴隶的靴印里——他是真的有点怕。 甘泉死得比较痛快,他死于一次漂亮的伏击,所以没来得及明白什么叫做“农民的方式”。 而石箭和青马已经“品尝”过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上午食用过从“埋藏不仔细”的暗窖里挖出的粮食的人,下午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轻者上吐下泻,重者面色血红、呼吸困难而死。 比起人中毒,更可怕的是马中毒。 看似普通的干草垛混着致命的红豆杉树叶、嫩枝,只要尝到一口,马匹都会迅速四肢抽搐倒毙。 许多马匹嘴里还在咀嚼着,不明不白就死了。 投毒、陷阱、埋伏……特尔敦部部众逐渐变成惊弓之鸟,他们不仅不敢再拿干草喂马,就连粮食也要让掳来的妇女先试吃。 但是这些战术短时间内很难伤及特尔敦部筋骨。 战争的猛犬肆意蹂躏大地,特尔敦人焚烧村镇、践踏农田、摧残妇女、杀死能找到的每一个帕拉图男人,冲天的烟柱即便是在中铁峰郡也清晰可见。 下铁峰郡人同样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不,是虐杀他们能抓到的每一个特尔敦人作为报复。 被巴德和罗纳德等正牌军官伏击的特尔敦人甚至可以算是幸运儿,因为落入民兵手里的特尔敦人将会被字面意义上地剜心剖骨、斩首弃尸。 哪怕巴德和罗纳德三令五申也无法制止这种行为的蔓延。 因此,带着三十几人走在危机四伏的密林小径,石箭每走一步都仿佛在离一具残破的尸体更近。 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一连串扑腾声和马嘶声突然从石箭身后传来。 石箭顿时脊背发凉,下意识想要上马狂奔。 他身体僵硬地等待片刻,没有听到令人丧胆的喊杀声。 回头望去,一匹甘草黄短尾马仰头倒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喷出热气。 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但是它的右前腿已经陷进土里,一直陷到膝盖。 “拔出来!把马腿拔出来!” “躲开!小心它尥蹶子!” 甘草黄因惊吓和疼痛变得狂躁,旁边的特尔敦人在它周围无可奈何地打转。 就在这个时候又生出异变。 一个中年奴隶惨呼一声,仿佛眨眼间矮了一截——他也和甘草黄似的,一条腿陷进地坑里。 其他特尔敦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一人和一马抬出陷坑。 一个老奴隶摸索着甘草黄受伤的腿和踝,庆幸地说:“没折,没大事。” 老奴隶牵着甘草黄往前走,后者悲鸣不止,右前腿根本不敢着地。 看样子甘草黄虽然没有折断马蹄,也它得养一阵子才能再骑。 反倒是踩中陷坑的中年奴隶伤得更重:一根尖锐的木锥穿透他的靴底,在他的脚底板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看见好好一人一马弄成这副惨样,黔首和奴隶的情绪更加消沉。 最初,特尔敦人遇上的是插满刺锥的大陷坑和猎熊夹子。 大陷坑和猎熊夹子很致命,不过也很容易觉察。 尤其是猎熊夹子——白得几斤好铁,特尔敦人高兴还来不及。 可是接下来特尔敦人就笑不出了,因为他们遇到的陷坑一天比一天隐蔽、用料也一天比一天简单。 到如今已经全都是“一个土坑、一根木锥”的小陷阱,还有尺寸和老鼠洞差不多、专门针对马匹的陷坑。 也许贵人们还认为两腿人只是羔羊一般的温顺猎物,但是普通的部众已经很清楚,帕拉图人绝对不是羊——至少此地的不是。 石箭看着受伤的奴隶和受伤的甘草黄,不仅不恼火,反而有点高兴。 正当石箭盘算着什么时候,三名骑手穿林而来,为首的竟是图鲁科塔本人。 石箭众人急忙行礼。 “做什么?弄出这大动静?”秃犬阴沉着脸问。 “我的人踩了陷坑。” “踩陷坑有什么打紧?速速行军。” “可……”石箭犹豫不定:“得派些个人带受伤的回去。” 秃犬眯缝起眼睛,握住镶金的刀柄:“谁受了伤?” 听到这话,踩到陷坑的中年奴隶惊慌地爬起身。他忍痛站直,血从靴底淌出,流进土里。 “速速行军。”秃犬喝道:“耽误围猎,我定杀你。” 石箭忍气吞声的施礼。 对于赫德人而言,男子气概是权威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石箭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秃犬明显冲着他来,他若是落下一丝口实,都可能会被当场格杀。 石箭留下伤者和伤马,继续向前行进。虽然刚刚踩上陷阱,但他们还是得沿着这条小径走。 因为路旁也可能有陷阱,而且有现成的小径不走,去走林间野地反而会耽误时间。 这里不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往哪走都行。这里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原始森林,稍微不小心都会迷路。 石箭不情不愿地往前走着。 秃犬没有善罢甘休,反而得寸进尺。他就如同这些部众真正的主人一般,骑马走在队列后边督军。 顺着小径走到底,是一座河谷。 河谷东西走向,两边都看不到任何人烟。 秃犬迎风嗅了嗅,喝令石箭带人向东。 狗鼻子就是比马鼻子灵,刚刚转过一个弯,一座位于在河谷南岸的隐蔽营地暴露在特尔敦人面前。 营地四周是用树枝插成的篱墙。篱墙内既能看到帐篷,也能看到桦树皮和麦秆铺成的屋顶,甚至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 这就是猎物,这就是特尔敦人来到此地的原因——帕拉图人的密营。 “呵!两腿人的密营!”秃犬大喜过望:“你等藏好形迹,等着右翼和中军过来。若是惊动到两腿人,定斩不饶!” 留下几句威胁,秃犬便去动身寻他的部众。 …… 躲入山林、筑营隐匿,留下一座座空荡荡的村镇…… 对于两腿人断尾求生的举动,特尔敦人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赫德诸部都是就是这样干的。 每逢战事,赫德部落里的成年男人要尽数出征。 首领们就会集中所有的牛羊、财货、妇女和毡帐,再择一偏远隐蔽处安置,这就是所谓的老营。 男人在外厮杀时,老幼妇孺就躲在老营等候音讯。而真到需要抛弃老营的时候,诸部首领也绝对不会犹豫。 所以对于诸部来说,清抄老营是战争的重要环节之一。 因为战阵搏杀没有什么战利品可言,肥壮牛羊、美丽的妇人、辉煌的宫帐都在老营里。 在石箭看来,此地的两腿人无非是用很多座小型营地代替一座集中所有财富的老营。 将大小村镇的浮财抄掠一空后,不满足于收获的特尔敦人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森林。 特尔敦人如同围猎一般划定范围,追踪觅影、搜山检野、挖地三尺。 密营虽然隐蔽,但它不长腿。一缕青烟、一群飞鸟、一条人畜踩出的小径乃至一次糟糕的运气都可能导致营地暴露。 随着密营接连被找到,一些特尔敦头领抢来的财货已经装满大小鞍袋,用所有的马都驮不动。 那些空手而归的头领嫉妒得眼睛发绿——例如秃犬。 …… 对于眼前这座“老营”,石箭兴趣平平,他分不到战利品。 秃犬没有讲明,但是石箭很清楚秃犬什么都不会分给他,这就引出第二个原因——秃犬饿得发疯,而石箭已经吃得很饱。 不知等了多久,石箭听到有号角声从前方传来。 上百特尔敦轻骑冲出森林,直扑密营,为首的正是秃犬。 又有号角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青马也带人杀向密营。 石箭命人吹响号角,踩蹬上马,不紧不慢跑向密营。 …… 刀光剑影,人嚎马嘶。 两伙人正在一座简陋的营地内拼死搏杀,一伙人少,一伙人多。 人少的一方手持长矛、弓箭和弯刀,张弓搭箭、驰骋冲杀;人多的一方拿着刺槌、标枪乃至连枷、镰刀等农具,以密集阵型作战。 不消说,前者是特尔敦人,后者是下铁峰郡的民兵。 在这场数百人对阵数十人的战斗中,罗纳德指挥的民兵们已经稳稳压制着特尔敦人。 民兵推着车轮、抬着门板,以一种笨拙但却不可阻挡的方式缓缓碾向特尔敦人的营地——没错,这场战斗并非发生在河谷的密营,而是秃犬的营地。 如果是在过去,特尔敦人早就快马加鞭逃之夭夭。 但现在不行,因为他们的战利品可都在营地里放着呢。 特尔敦人好似推车上坡到一半的旅行商人,被窥伺已久的狼一口咬在屁股上。 他若是撒手打狼,车就没了;可若是继续推车,屁股就要没了。 罗纳德眉头紧锁,注视着山坡上那一小队从未参与战斗的特尔敦甲骑——现在的他更应该被称为罗纳德少校。 埃佩尔上尉想出了一个诡异、笨拙的战术,他称之为“车轮战”。 简单来说,就是用一根粗大长矛串起车轮。 前进的时候,车轮可以推着走。敌人的骑兵一过来,立刻放下车轮。 车轮、长矛和大地间形成三角结构,等于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拦马桩。 如果战场上出现诡异的一幕: 民兵们汗流浃背、哼哧哼哧推着马车的车轮向前“推进”; 特尔敦轻骑弓强马快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外面射箭。 “你在等什么呢?”罗纳德少校心想。 “就是现在!”特尔敦红翎羽拔出弯刀,猛刺马肋,带头冲锋。 只有一副臂甲的亚当少尉咆哮着抡圆刺槌,迎着红翎羽的弯刀砸了上去。 刺槌本质上就是带铁尖的棍棒,为了保证强度,用了非常粗的木料。 红翎羽骑马,亚当步战。前者居高临下劈砍,理论上占尽优势。 然而当刀、槌对撞那一刻,红翎羽只感觉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巨力从兵器上传回。 红翎羽手掌发麻,虎口被生生扯裂,连手腕也被扭伤。 更加出乎红翎羽意料的是,他的弯刀深深砍进对方的古怪兵器的木柄里,动弹不得。 这一幕同样出乎亚当的意料。 按理来说,长杆兵器的木柄应当反复刷油、晾晒甚至加上铁套确保其不会被砍断。 亚当来不及抱怨刺槌的质量,他大吼一声,用上全身的力量狠狠向下一扯,红翎羽的弯刀应声脱手。 亚当顺势一记自上而下的踏步突刺,直戳红翎羽右肋。 槌尖对甲片,火星四溅。 扎甲上最终只是留下一处凹陷,但是冲力经由甲叶传递到人体。 红翎羽的肋骨登时折断四根,他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朝着马鞍另一侧倒下去。 粗制滥造的刺槌同样走到了它的极限,刺槌木柄前端“砰”地一声炸开,铁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战马受到惊吓,发狂般奔逃。红翎羽的左脚卡在马镫里,惨叫着被战马拖走。 “这什么破烂!”亚当咆哮如雷,气急败坏地将手里挂着把弯刀的木棒砸在地上。 第六十七章双生 长夜漫漫,仿佛看不到尽头。 白星额檀黑战马口中喷出白沫、双耳紧紧向后缩着,它的长颈伸向前方,心脏仿佛要撕开肋骨从胸膛里跳出来。 马背上的温特斯竭力稳住身体,拼命呼吸,靴子深深踏进马镫里。 每击破一座营地,跟在他身后的人都变得更少;每翻过一座山坡,都会有骑手身体一歪,直挺挺从马鞍跌落。 耳畔的蹄声越来越稀薄,前方轰隆的雷鸣却越来越震耳欲聋。 或许突入前面两处宿营地时,温特斯还占据一丝奇袭的优势。 可是越往前去,特尔敦人准备的就越充分。他们已经通过逃走的人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即使没人通风报信,白刃相交的声音也早就传进他们的耳朵。 再也没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有一场接一场的硬碰硬拼杀。 纵马跃上山岗,上百名特尔敦骑兵赫然出现在温特斯眼前。 海因里希紧跟在温特斯身后奔上山丘顶,敌骑发现了温特斯的旗帜,于是从对面的山坡上疾驰而下,直扑向他。 特尔敦人的宿营地不修墙壕,死守无异于束手待毙。有的科塔当即遁走,但这股骑兵的头领选择主动迎战。 温特斯勒住马,解下头盔。 头盔里面用棉布和丝绸缝的内衬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战马也是如此,汗水从两侧马肋止不住地向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环顾清点部下,只余二十八骑,几乎人人带伤。夏尔不在其中,塔马斯也不在其中,很多人都不在其中。 也许还有一些人落在后面,不过他们应该是赶不上了。 牛蹄谷的矮胖代表和高瘦代表也在其中,他们是二十八骑里仅剩的平民。 “你们留下。”温特斯对矮胖代表和高瘦代表说。 说完,他甩了几下衬垫里的汗水,扣上头盔、搭好挂钩。 矮胖代表越过温特斯的肩膀往后看,特尔敦骑兵散开阵型,海浪似地涌上山坡。 他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但是温特斯已经拔出军刀、驱马走下山岗。 矮胖民意代表瞪着温特斯的背影,忽地高高扬起马刀,用刀背狠狠砍向马臀,咬着牙驰下山岗。 高瘦民意代表恍恍惚惚跟着跑了一路,连马刀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直至山岗上唯剩他一个人,他才如梦初醒恢复知觉。 一丝的庆幸感涌上他心头,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感。 他呆立半晌,突然大喊大叫着策马冲下山坡。没等跑出一沙绳,他又猛地勒停乘马,最终还是没能再往前迈动一步。这个儿子都已经有了儿子的中年男人哭了出来。 双方的距离快速缩短,温特斯盯上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敌人。 那人骑乘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挥舞着一把弯刀,镶金的刀鞘在腰间摇晃。 特尔敦人并不都有刀剑,总是拿着长矛的特尔敦人冲在第一排。温特斯就用这种方式分辨谁是特尔敦人的头领。 那个特尔敦人也认出温特斯是一位劲敌,他催逼战马加速,朝着温特斯杀过来。 特尔敦人屁股离开马鞍,上半身微微倾斜、高举弯刀。 温特斯把马刀收在肩膀处,同样蓄势待发。 骑兵交错而过只在瞬息间。但是在那个瞬息间,人和马的力量将汇聚到一起——不仅有自己的,还有敌人的。 仅仅是劈刺角度不对,马刀都能一下子从手里飞出去,手腕也会脱臼。 温特斯的骑战本领除了在军校里学的那点,更多来自离开象牙塔后的实战经历和练习。对于骑马劈刺的技术,他已经有很深的造诣。 错身的瞬间,温特斯和那个特尔敦人同时挥出武器。 温特斯后发先至,他的马刀精准斩在对方的刀尖上。只一击,那特尔敦人的手掌和胳膊便被打得发麻。 特尔敦人胸口发凉,他死死抓着弯刀,想要转回后背格挡。同时拼命狠抽缰绳,试图拉开距离。 但是已经晚了,双方大约错过半个马身,温特斯的弯刀划过一道弧线又绕回头顶。 他踩着马镫站立,探出身体冲着对方的后背狠狠追砍,同时将刀柄使劲向后拖带。 那特尔敦人的后背被斜着劈出一道可怕伤口,他就像一袋毫无生气的面粉,重重从鞍上滑落。 温特斯不再去管那人,一轮对冲之后,双方在小山坡上混战。 他的盔甲尤其显眼,第二、第三个特尔敦人没头没脑地朝他冲过来。 温特斯给了第二个敌人一记裂解术,那人的鼻腔、耳道、眼底登时涌出鲜血,身体软塌塌地栽倒。 第三个敌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继续催马挺矛刺向温特斯。 温特斯使出全身的力量收紧缰绳,将将躲开这记直奔心口的突刺。 火星四溅,矛尖擦着他的左肋划过,在他的胸甲上留下一道轻微的凹痕。 左臂顺势夹住矛杆,温特斯朝着对方弯下去的、包在皮制护颈的脖子斜着劈下。 他的军刀已经卷刃,所以这记本应致命的挥砍被硬皮革制成的护颈挡下。但对方仍旧被钝击的力量砸得两眼发黑。 劈砍不好用,温特斯便把钝了的军刀插进对方胸膛。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对方本能地双手攥住刀身,惨叫着从马鞍上跌落。 温特斯松开手,换上了对方的长矛。用法术杀敌可能更快,但是这一夜还远未结束,他得省着点魔力。 特尔敦骑兵已然发现这名甲士勇武惊人,没有人再敢来主动会他。 温特斯在混战的人群里看到了一束摇晃着的红翎羽,他夹持长矛、猛刺马肋,径直冲杀向红翎羽。 沿途的特尔敦人避之唯恐不及,纷纷退让。 那名红翎羽惊觉自己和勇武甲士之间再无一人,毫不犹豫拍马逃跑。 见到这一幕的特尔敦人意志动摇,也脱离混战,向着四面八方飞驰。 温特斯催动战马,继续追击。就在此时,他骑乘的白星额檀黑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马儿的前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它“扑通”一声跪倒,胸膛猛地撞在地上。它的躯体因为惯性往前滑了一小段,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登时变得血淋淋的。 仿佛是大地突然塌陷,温特斯先是一沉,紧接着便从马鞍上被甩了出去。 天旋地转,他翻滚好几圈方才停住。一股热流顺着额头淌进耳朵,颅腔里面也在嗡嗡作响,肩膀、胳膊、脖颈……到处都很疼。 温特斯挣扎着起身。马儿倒在地上,张着嘴,四蹄微微抽搐,用悲伤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说“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已经跑出一段路的红翎羽见帕拉图甲士坠马,大喜过望。红翎羽大声吆喝,吹着唿哨喝令部众返回。 近半已经逃跑的特尔敦骑兵也振作精神,调转马头杀了回来。 温特斯拄着长矛,吃力地走到马儿身旁,他没给这匹战马起名字,他的情绪隐藏在头盔下面,无人知晓他是流泪、愤怒、悲伤还是麻木。 战场不需要一个有感情的人,有了感情就会显得软弱。战场上需要的是一个麻木的、无情的、包裹在铁甲里的杀戮机器。 周围的铁峰郡骑兵发觉温特斯有危险,纷纷舍掉面前的敌人,奋不顾身冲过来援护温特斯。 特尔敦人瞧见这一幕,更加断定这落马的甲士是贵人,也接二连三拼命抽打坐骑杀向温特斯。 箭矢伴随着尖啸声飞来,或是落在土里,或是磕在盔甲上又被弹开。 温特斯不再看马儿,他紧紧握着长矛,放在膝盖上猛一发力,将长矛从中间折成两端。 红翎羽还在奇怪对方为何莫名其妙折断长矛,然后只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疼痛感比视觉来得迟,红翎羽心口一阵碎骨般的剧痛,仿佛是有一柄骨朵抡圆砸中他的胸膛。 红翎羽也坠了马。 周围的特尔敦人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那甲士折断长矛后,将上半段以难以置信的威力掷出,将他们的科塔掼在地上。 更多的马蹄声正在从远处靠近——落在后面的夏尔、塔马斯等人陆续抵达战场。 没有什么东西能再阻碍特尔敦人溃败。他们伏在马背上,像惊鸟一样逃离了这块死地。 红翎羽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那甲士拄着另外半截长矛向他走过来,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 其实温特斯说的是“现在只剩你和我了”。 击破这股战力较强的特尔敦百夫队之后,温特斯稍作停留以收拢掉队的部下。 塔马斯给温特斯牵来另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伤员留下。”温特斯踏镫上鞍,声音清冷通透:“给对岸发信号,让他们过来接人、打扫战场。” “是。” 骑队短暂休整、更换马匹之后,再次向敌人所在之处突击。 …… 铁峰郡,热沃丹,米切尔别院。 米切尔别院的房子前面架起很多铁锅,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东西。 房子里面则几乎快要变成裁缝铺子,女人们正将募集来的未染色麻布、棉布裁剪成条。 房子后面架起许多晾衣杆,一条条煮过的布带迎风招展,好似衣服上的流苏。 安娜像已婚的女士那样用丝巾束起头发,梳理着别院内外的一切——以及另外三处差不多规模的“铺子”。 “不好啦!蒙塔涅夫人,柴禾快要没有了。”一个头发上、脸颊上沾满烟灰的小女孩慌慌张张跑过来找安娜。 可能是眼睛进了灰尘,小女孩一边说话,一边揉眼睛。 “别急,慢慢说。”安娜拉着小女孩走到一边,拿出手绢仔细帮后者擦拭,耐心地问:“怎么会没有?梅森上尉昨晚不是送来两车吗?” 梅森昨晚确实派人送来两车木柴,但是被在这里做活的妇人偷偷拿回家一些。 其实每个人拿的也不多,也就一捧。可是你拿一点,我拿一点,今天就不够烧了。 小女孩不敢说,安娜心思剔透,也大概想清楚是怎么回事。 “她们不敢来找我,所以让你来是吗?”安娜温柔地问。 小女孩点点头。 “这件事不怪你。”安娜摸了摸小女孩的脑瓜:“回去吧。我来解决。” 小女孩乖乖地走了。 热沃丹最近也在推行男女分营制度,但是进展的很不顺利。温特斯不在,梅森压不住城里的士绅商贾。 无奈之下,梅森只好退而求其次,只在前来避难的家庭中实行有限的男女分营。 所以像米切尔夫人的宅邸、纳瓦雷姐妹的宅邸都住进来许多妇人女孩。 安娜正想到梅森,梅森就从院外走了进来。 “梅森先生。”安娜欠身施礼。 “蒙塔涅夫人。”梅森摘下制帽。 “是有温……”安娜眼睛微微发亮询问,但她至今直呼温特斯的名字还是有些害羞,于是改口道:“是有蒙塔涅先生的消息吗?” “抱歉,没有。”梅森带着一丝歉意摇头。 其实是有的,可是“温特斯渡河作战至今消息全无”这种话梅森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他宁愿等有确切结果再说。 安娜的眼神有些黯淡,她礼貌请求道:“如果有什么消息,还请您第一时间告诉我。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一定,一定。”梅森心虚地回答,他转移话题道:“米切尔夫人和小凯瑟琳女士呢?” 安娜感觉有一点点疲倦——那人一走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明明离得很近,却连一封信也不寄回来。 她勉强维持着微笑:“她们在准备另一场募捐。” “你们是真的帮了我们大忙。”梅森发自肺腑地称赞,不吝溢美之词:“如果由部队准备,不知道要准备到什么时候,而且质量也残次不齐。像这样一包三个的干净包扎带,我见所未见。” “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确实有一些。”安娜打起精神,回到蒙塔涅夫人的角色:“现在制约这座小‘铺子’的不是人力,而是原料和工具。这里需要更多的锅——四口铁锅已经不敷使用,也需要更多木柴。原料同样不足,募捐得到的布料有限,而且不是长久的办法……” 梅森拿出本子,一边听一边记,频频点头。 “眼下就这些。”安娜扶住裙边,微微屈膝:“劳烦梅森先生费心。” 梅森尊重地颔首回礼:“都是我应该做的。布料的话,可能有点麻烦。锅和木柴好解决,我先给你送几车过来。” 没什么其他事情,梅森便告辞离开。 安娜望着天际线,思绪已经飘到遥远的南边。 “温特斯,你在哪里?”她想。 第六十八章前夜 温特斯·蒙塔涅在哪里?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萨木金。 天快放亮的时候,焦急等待一整夜的萨木金终于看到对岸挥舞的火把,他立刻派出小船接送人员渡河。 夜战就是混战,双方凭着勇气和技力胡乱拼杀,没有阵型可言。 在这种情况下,步兵一旦被骑兵冲垮,等待步兵的只有屠杀。 因此温特斯下令:唯有看到信号,沿岸的守备部队才允许过河。 温特斯也不指望靠征召来的平民打硬仗,能把救治伤兵、打扫战场、收拢掉队及失散者的活干好都很难。 “赢了。”萨木金怀揣着无限的喜悦乘船抵达西岸,没过多久就被巴特·夏陵的坏消息砸得头晕目眩。 “百夫长不在这里。”巴特·夏陵赶走其他人,附耳告诉萨木金。 “你说什么?”萨木金悚然一惊。 “小点声。”巴特·夏陵眼神凝重,脸颊紧绷:“这件事还没几个人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 “西岸的几处战场我都跑遍了,找不到百夫长。”巴特·夏陵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但是夏尔和海因里希也不在,应该没出事。” “塔马斯在哪?”萨木金追问。 “在我那。” “他不知道百夫长在哪?”萨木金大怒:“他干什么吃的?” “他受伤了,挺重的。”巴特·夏陵低声说。 萨木金紧紧攥着拳头,环顾四周,猛地一锤大腿:“唉!” 西岸的情况目前极为混乱。 昨夜,温特斯历经七战,连拔十六营,所当者破,所击者溃。 特尔敦部的头领们也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只见溃败的部众一波接一波逃过来。于是保存实力的念头占据上风,纷纷先走为上。 到最后,温特斯战旗所到之处,特尔敦人莫不望风披靡。 温特斯麾下同样有大批骑手掉队、失散。比起战死,反倒是坠马者受伤更多。 厮杀声消散以后,局势反而更加失序。 一些被击溃的特尔敦人如同乌鸦般在战场游荡,从死者身上搜刮财物、扒衣服。 还有遁逃的特尔敦头领觉得有机可乘,带领部众又悄悄折返回来。 铁峰郡的伤员和骑手遗体散落在沿岸各处,能自行到河岸等船队救援都算幸运的。 有骑手坠马时摔断了腿,动弹不得。若不是搜救队沿途寻找就只能在绝望等死——不止一个伤员如此。 “有个伤员说……百夫长是去追击蛮酋大帐的人马。”巴特·夏陵咬着牙:“我觉得有点道理。咱们把还能战人的凑起来,派去接应百夫长。你觉得如何?” “连长!”一名侦骑疾驰而来,冲到巴特·夏陵鼻子前才将将停住。侦骑滚鞍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有六七十骑蛮子正沿着河滩朝往这来!” 巴特·夏陵闻言,眼睛像鹰一样瞪了起来。 萨木金望着这座临时渡口的纷乱景象:被源源不断带回的伤员、伏在尸体上哭喊的父亲和儿子、来不及送到对岸胡乱堆积着的刀枪和盔甲…… “特尔敦人的事情先等等!”巴特·夏陵看向萨木金:“你手上还有多少会骑马的人?” “不用去接应百夫长。”萨木金下定决心:“百夫长总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胜利也靠每个人尽职尽责。蒙塔涅保民官有他的责任,夏陵连长也有夏陵连长的责任,我也有我的。” “少他妈拿百夫长的话压我!”巴特·夏陵勃然大怒:“真的出意外……你想过百夫长真出什么事……铁峰郡会是什么下场?” “我把我手上所有敢战的人交给你。”萨木金正视巴特·夏陵双眼:“还是按照原计划,你来截击想杀回马枪的蛮子,打扫战场交给我。” 巴特·夏陵原本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抿住嘴唇,双眼瞪着。 萨木金顺着对方的视线回首望去,只见西南方向两股浓烟升腾而起,颜色一白一灰——是下铁峰郡。 下铁峰郡升过白色烽烟,也升过灰色烽烟,但一白、一灰两道烽烟却是前所未有。 巴特·夏陵收敛怒意,逐渐变得沉静:“来了。” “嗯。”萨木金望着两道烟柱:“来了。” …… 下铁峰郡,大角河畔。 “别都倒进去!”小马倌安格鲁拼命推着风箱,大声呵斥:“会熄火的!一点点烧!” 烧栎木会冒出白烟,掺入腐烂树叶就会再变成灰烟。 面带惊慌的男人们围着两座硕大的土炉在奔跑忙碌,恨不得把所有木柴、烂树叶一口气倒进炉膛。 未能充分燃烧的木头、腐殖质化作浓烟,经由两座长长的烟囱收束,朝着天空飞去。 这处距离河岸不到一里地的据点一直藏到今天才第一次使用,再往北面,还有很多两座烽火炉的隐蔽据点。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有两道烽烟升起——特尔敦人“渡河”,不是指那种百十人的小规模浅渡,而是指数以千记的特尔敦汗庭主力渡河。 “十骑长!不好了!”一骑冲入营地:“蛮子轻骑看到了烽火!杀过来了!” 安格鲁扔下风箱,抓起来者的衣领,生气地问:“我是让你去看蛮酋的汗旗过没过河!过了没有?” “过了!马尾旌旗!少说几十杆!” 安格鲁松开手,喝令其他人:“撤!” 安格鲁骑上红鬃,其他人各自骑上早已备好鞍的马,扬长而去,只留给特尔敦人一座空荡荡的营地。 …… 下铁峰郡,狼屯镇,罗纳德部的密营。 罗纳德少校正在和神秘的扫罗神父交谈。 自称[扫罗修士]的老赫德奴隶“秃尾”能够使用赫德语、通用语、旧语和教会上古语,而且他了解帕拉图、联省乃至帝国的风土人情。 但是除了圣秩和“扫罗”这个名字,所属修会、生于何时何地、何人为他祝圣……老奴隶一句也不提。 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只回答“公教会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军官们不相信面前的老奴隶是所谓的“扫罗神父”,仍旧像对待奴隶和俘虏一样严密监管着老奴隶,老奴隶也不以为忤、逆来顺受。 很快,老奴隶便展现出他的价值——比他更了解特尔敦内幕的“帕拉图人”,恐怕寻遍新垦地行省也找不到。 小到审问俘虏、辨识敌人所属,大到诸科塔的脾性、特尔敦部的惯用战术,老奴隶秃尾无所不知。 [伏击秃犬部]的情报便是由老奴隶主动提供,过程也正如老奴隶所说:虽然秃犬部的营地附近还有另外两伙特尔敦人,但是谁也没来驰援秃犬。 因为“秃犬以前是烤火者的侍卫,仗着烤火者的信任作威作福,特尔敦部的其他领主很乐意见到秃犬的死”。 老奴隶在罗纳德指挥的小部队里的地位水涨船高,人们逐渐改口称他为“扫罗神父”,甚至开始让他主持弥撒。 “我至今也不是很理解。”扫罗神父淡淡地问罗纳德:“你、埃佩尔先生还有亚当先生,何必为一群田舍汉拼死拼活?躲进坚固的要塞,特尔敦人抢够了自然会离开。很多年前,帕拉图的贵族们就是这样做的。” “修士。”罗纳德正在磨石箭头,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共和国里已经没有贵族了,我的父亲是普通商人。” “主造物的时候,没有单独创造过一类名叫贵族的人。”扫罗神父捏着念珠,垂目如同深潭:“你们被塑造出来,以暴力的形式服侍政权。不仅抵御外敌,同样镇压内部,这种行为和贵族有一致性。” “不是公民吗?” “公民下面还有奴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由人阶层的公民也是贵族。他们的地位比一部分人低,也比另3一部分人高。” “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罗纳德放下箭头,又拿起另一枚折断的石箭头:“不过正如你所说。但我们并不是被皇帝、国王和大公塑造,是国家塑造了我们。所以我们不忠于王冠,而是忠于国家。至于国家是什么……我也没想通。我只是循着内心的指示在做这些事情。” 脚步声响起,亚当少尉气喘吁吁跑过来。 “烽烟,两道。”亚当撑着膝盖,咽了口唾沫:“一白一灰,来了。” “是呀,来了。”罗纳德一下一下磨着箭头。 …… 中铁峰郡,滂沱河沿岸。 难民营的巴德也看到了两道升起的烽烟。 “让大家准备好。”巴德对伊什说:“特尔敦人要来了。” …… 大荒原。 十几名特尔敦箭筒士亡命飞驰,一刻也不停地抽打胯下的战马。 一名箭筒士惊恐地回头,而后带着哭腔大喊:“[赫德语]还在后面,跑不掉了!烧掉!烧掉!” 他的话语混杂在风声和蹄声里,听起来有些呜咽。 为首的箭筒士大骂:“[赫德语]烧?哪来得及?跑!” 箭筒士们已经不知逃了多久,从黑夜一直逃到白天。 这些箭筒士都是烤火者的宿卫,原本有七十人。 追击者只有三个人,刚出现在身后的时候,箭筒士们分出一半的人马阻击,没有成功。 又分出一半的人马,追击者仍旧死死咬在他们身后。 箭筒士们彻底不敢再战,埋头朝着西面狂奔。 “[赫德语]分开!”另一名箭筒士大喊:“[赫德语]分成两翼!” 为首的箭筒士紧咬牙关,点了点头。 …… 新垦地,枫石城,新垦地军团总部。 军团行政官克洛伊上校的办公室被狠狠一脚踢开,博德上校怒气冲冲闯进来,两个魁梧的卫兵也没能拦住这个有些单薄的独臂老军人。 博德上校懒得寒暄,一进门就不容闪躲地喝问:“到底怎样?拿出什么结果没有?!” 克洛伊上校示意两名卫兵退下,赔笑对博德上校说:“刚开完军情会,正想找您说呢。” “说!” “沃涅郡已经成了烂摊子,一天能派十二个信使来求援。镜湖郡边境也不安稳……” “行?还是不行?”博德上校拍案大吼:“一句话,痛快点!” “九月中旬那仗之后,征召的守备部队解散大半,目前还在集结。军令部的意思是稳妥起见,从枫石城出兵,走北路。先击退沃涅郡的赫德人,再进剿铁峰郡……” “那边江郡、白山郡、雷群郡的守备部队?”博德上校的眉心紧紧拧起来:“你们不能动,他们也不能动?!” “必要时可以接收铁峰郡难民,暂定的作战计划……还是沿着安雅河一线设防。”克洛伊上校的神色复杂:“学长,铁峰郡的情况……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如果再被赫德人突破安雅河,进入白山郡……那真的就是被赫德人用一把刀插进了腹心……” 克洛伊上校絮絮叨叨地讲着道理,博德上校一言不发。 到最后克洛伊上校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地坐着。 “对了,您不是要回诸王堡吗?”克洛伊上校强笑着对博德上校说:“军团这边已经给您安排好了车马、护卫和证件。诸王堡那边很欢迎您回去,还说要请您进入新的陆军委员会任常设委员,还要晋升……” “哈哈哈哈。”博德上校忽地仰天大笑,笑得异常欢快、舒畅,令克洛伊上校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您?”克洛伊上校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 “到最后……”博德上校哈哈大笑着说:“……你们到底还是有野心无气量、有大略无雄才!他妈还不如阿尔帕德那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家伙!” 克洛伊上校一怔。 “不用你们的车马、护卫、证件。”博德上校站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给我三匹马,一袋军粮,我自己能走。” 一个小时后。 枫石城的吊桥缓缓落下,一名独臂老军人纵马出城,扬长而去。 …… 差不多同一时间,在枫石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特尔敦部的越冬草场,也有故事正在发生。 赫德人称越冬草场为“冬窝”,一般是选在地势较低的河畔,或是选在群峦环抱的山谷。 总而言之,哪里更好过冬就去哪里。 特尔敦部贵为三大部,自然占据着最好的越冬草场之一。所以他们的越冬草场挨着烬流江,大概是荒原上地势最低、冬天最暖和的地方。 今年的冬季虽然来的有些迟,但它终究还是来了。一眼望过去,越冬草场已经尽是枯黄之色,看不到一丝翠绿。 在这片黄绿色海洋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坡,山坡背风处扎着七顶毡帐,毡帐外面用马车围成一圈。 七顶毡帐、几十头牛、百十来匹马、几百只羊,赫德社会里一个“小部落”差不多也就这么大。 这种微型部落通常以血缘关系维系,供养两三名脱产武士,属于某个大部落的一个小家族,打仗的时候可以拉出几十个属民、奴隶。 因为分散越冬的原因,部落里的自由民不住在这里,而是分布在方圆十几公里草场上。 但是此时此刻,山坡上足有数百匹马正在安静地吃草,远超七顶毡帐的家庭该有的马群的规模。 营地里有人在宰羊、烧石头准备吃食:把新鲜羔羊肉装入羊皮囊,倒一点水和盐,再将炽热的石头放进去,最后将羊皮囊扎紧。 营地外面静静躺着二十几具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 一个男子从山坡上走下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风吹得紧,男子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张俊俏的脸庞露在外面。 男子一把扯开帐帘,精致的五官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甚至显得狰狞:“妈的,我都他妈尿血了!到了吧?还要再往西?” 毡帐里坐着另一个高大男子。高大男子正在用军刀刮胡须,没答话。 “美个什么劲!”俊俏男子气不打一出来:“给谁看?有人看?” “就今天。”高大男子放下军刀:“不用再往西去了。” “好啊!”俊俏男子高兴极了:“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高大男子脱掉不合身的袍子,从鞍袋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套骠骑兵制服,仔细摘掉灰尘、抚平褶皱:“到哪算哪。” 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走出毡帐时,已经换上了全套骠骑兵军装。 集结号的旋律在山坡下回荡,骑兵们从营地各处集结、列队。 稍晚些时候,近百名骑兵策马离去,大火从山坡下升腾而起。 …… 直到西岸战场打扫干净的时候,温特斯才带着夏尔、海因里希返回大角河畔。 萨木金紧绷着的脸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压在他胸口的无形大石猛地碎掉。 不等萨木金汇报战果,疲倦到摇摇欲坠的温特斯从马鞍袋里掏出一大团毛线似的带血的东西,扔给萨木金:“找人洗干净。” 萨木金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弄清楚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他猛然瞪大眼睛:“这……您怎么把这东西抢过来了……” 不等萨木金再说什么,马背上的温特斯已经一头栽倒。 众人七手八脚扶起保民官。 “两道烽火,一白一灰。”巴特·夏陵汇报道:“特尔敦人的主力绕行下铁峰郡,他们来了。” “好。” 人们只听见军事保民官说出一个词,然后发现军事保民官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六十九章 滂沱 开战没有仪式感可言。 号角声和军鼓声回荡在滂沱河两岸,特尔敦骑兵冲进浅滩,杀向北岸的铁峰郡民兵。 巴德深吸一口气,拔出一支扁头箭,搭在弓上。 他沉下肩膀、伸直左臂、半旋肘部,把重心放在左腿同时探出上半身,以一种略显别扭的姿势拉开弓弦,一直拉至耳畔。 为了驾驭这把一百四十磅的硬弓,巴德的双臂、后背、腰腹没有一处不在发力。 只见他的背肌高高隆起,腰腹紧紧绷着,两臂血管暴胀,持弓的左手更是已经惨红。 射箭的过程漫长又短暂,弓弦和弓身因为应力发出细碎的声音,巴德的身体也在微微发颤。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是在瞄准,因为他的视线与箭并不在一条直线上。 他的目标也不是固定的靶盘,而是骑在马背上飞驰的敌人。 他甚至不是在握弓,更接近于用虎口抵住弓身、以手指辅助。 某个瞬间,仿佛是心脏忽地停顿、又像有一股冷风拂过脊梁,巴德遵循着直觉放松右手。 弓弦如琴弦般奏响,霎那间推箭离弓。 箭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飞行方式掠过水面,正中十米外纵马骑射的特尔敦骑兵。 仅仅是短暂的迟滞,扁而锋利的箭头便穿透衣袍、皮肤和血肉,从左肋下深深刺进肺部,直至能量耗尽。 空气涌入胸腔,鲜血和肺泡倒灌气管,中箭的特尔敦人一下子便失去力气。他扼着喉咙从马鞍跌落,一头栽进齐膝深的河水。 战斗的序幕就由这一箭拉开,望见敌人坠马的民兵无不兴奋欢呼。 巴德没有看到这一幕,因为他不关心战果如何。 只有初次上阵的民兵才会先放出一箭,眼巴巴瞅着箭羽尾迹,射中辄欢呼、失手便懊恼。 中箭者还坐在马背上时,巴德已经拔出另一支箭,再次开弓。 如果民兵的箭术都能有巴德一半的本事,打退这百余名特尔敦骑兵应当不是难事。 可惜,大多数民兵没有。 所以甫一交战,四倍于敌的铁峰郡民兵却反被特尔敦人隐隐压制。 若不是巴德提前在河岸插满栅栏和拒马,他的人早就被特尔敦骑兵一轮冲锋摧垮。 民兵弓手的射箭方式与巴德大同小异:四指扣弦,身体前倾,成捆的箭矢插在脚边,射一支取一支。 特尔敦骑兵则完完全全是另一种射法:踩蹬起身,弓和箭同时拿在左手,拇指扣弦;如疾风般掠过阵前,在飞驰中连续射出数支箭矢,一击脱离。 冰雹般的箭矢伴随着如雷蹄声袭来——骑射的声势着实骇人。 若非流民营军法森严且有督战队押阵,不少民兵早就落荒而逃。 “孬种!怕个什么?!”手提藤鞭的伊什在民兵之间行走,厉声叱喝。 他发了狠,使劲鞭笞躲在挡箭牌后边瑟瑟发抖的怯战民兵:“想想你们的老婆孩子!不准躲着!怯战者绞!” 在各级军士的督促、威逼乃至恐吓之下,胆怯的民兵也站起身,哆哆嗦嗦地反击特尔敦人。 对于民兵而言,弓箭也是奢侈品,半数民兵手上只有简陋的投石索。 投石索也有一点好处——不缺弹药,河滩上到处都是石头。 不时有民兵被流矢命中,惨叫着求救,立刻有专人把他抬到战线后方去,避免影响士气。 不时也有特尔敦人落马,等待他们的命运可要悲惨的多。不仅无人救援,甚至会被闪躲不及的骑兵踏得肚肠横流。 “开满弓!别他妈浪费箭!”看到有的民兵轻飘飘放箭出去,伊什的怒火快要窜出头顶:“不要瞄着人!射蛮子的马!朝蛮子前方两个马身的位置射!” 两军正在争夺的这片浅滩没有官方名字,铁峰郡人只管它叫“徒涉场”或是“滂沱河徒涉场”。 曾几何时,马掌伊万的匪帮就是在这里伏击狼镇车队。 如今又轮到巴德带兵在这里抵御特尔敦人。 此地反复染血,并非巧合。 作为支流,滂沱河的水量虽然不如大角河,但是沿岸山林密布,适宜渡河的位置并不多。 长久以来,想过滂沱河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经由小石镇,那里地势平坦、河道狭窄,有跨河桥;要么走黑水镇和牛蹄谷之间的浅滩——即“徒涉场”。 从地形上来看,徒涉场是中铁峰郡的大门。特尔敦人要攻、铁峰郡人要守,围绕这片浅滩的残酷争夺在所难免。 咬牙挺过最初几轮箭矢交换,铁峰郡民兵的人数优势逐渐发挥出来。 为了追求射速,特尔敦人骑射的准头和力道都有限。 铁峰郡人投石和步射的准头、力道也不怎么样,但是民兵人多。 当战斗以一种交换伤亡的形势进行时,也就是胜利的天平滑向铁峰郡一边时。 这支特尔敦百骑队的头领、图鲁科塔[嚼尸]驻马南岸观战,局势一目了然:两腿人能守无非是靠着拒马和栅栏,刀对刀、枪对枪地拼杀,两腿人立刻就会溃败。 见“驱兽”战法没有奏效,嚼尸召来麾下的亲信红翎羽耳语几句,后者当即引着十几名甲骑从右手侧绕向浅滩边缘。 特尔敦甲骑一出阵,便引得铁峰郡民兵的阵阵惊呼。 因为这些甲骑身上披挂的不是诸部常见的扎甲,而是整套的黑色四分之三板甲。 伴随着南岸传来的号角声,特尔敦轻骑收缩队形,重点向甲士进攻的方向倾斜箭羽,压制帕拉图人。 特尔敦甲骑在三十步外翻身下马,提着盾牌和绳索逼近河岸。 他们停留在戟、矛等长柄武器的攻击范围之外,像套牛一般套住拒马和栅栏,再借用战马的力量将木桩连根拖走。 民兵掷出的石头、射出的箭矢难以伤到甲士要害。 特尔敦甲士仗着板甲坚固,也对矢石不躲不避,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冲击着民兵的心理防线。 巴德修筑的栅栏没有横着的梁,形似竖起来的拒马桩,一根是一根。缺点是很容易被拔倒,优点是不会被成排拔倒。 巴德在心底轻轻叹息,上次他见到这些黑色四分之三甲时,穿着它们的还是卡斯特麾下的手枪骑兵。 “吹号,第二节。”巴德放下弓,吩咐身旁的号手。 像是在呼应号角声似的,尖锐的军号声也在北岸响起,甚至压制住了沉闷的号角声。 铁峰郡民兵的阵型发生变换,被单独编为一队的熟练长弓手换到左翼,开始压制特尔敦弓骑。 一个特尔敦甲士不管不顾地拔除栅栏和拒马,对军号声丝毫不理睬。他穿着两腿人最好的甲胄,除非腾格里不保佑,否则弓箭绝难伤到他。 不需要无须很大的缺口,只要能容三马并行,骑兵就能冲进两腿人之中。到那时,他就能拿到第一个杀进敌阵的功劳。 忽然,风雷之声在耳畔响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头顶传来。哪怕隔着头盔,这股巨大的力量仍旧将特尔敦甲士打得颅骨开裂、七窍流血。 特尔敦甲士眼前一黑,缓缓倒进河里。钝击没有当场杀死他,他最终在昏迷中死于呛水窒息。 那甲士到死也没明白是什么杀死了他,但是观战的嚼尸看得清清楚楚。 对岸的两腿人举起一根根像用在悬肉祭天仪式那样长的木杆,就像拍苍蝇一样,将他的数名精锐甲士活生生拍死。 [注:大约六米] 嚼尸终于明白对面的栅栏为何不加横梁——有了横梁,长杆就没法通过栅栏的间隙拍击。 还活着的几名甲士狼狈地逃离河岸。长杆的攻击范围也有限,只要拉开距离就安全。 甲士们一撤退,战斗又变回双方互相投石、射箭。 “暂退吧!科塔!泰赤让你我来探明水情,不是让你我来拼杀的呀!”跟随嚼尸的红翎羽苦劝道:“再拖延下去,本族子弟都要折干净了!” 嚼尸摇了摇头。 徒涉场里的特尔敦轻骑如同蜂群,看似胡乱奔跑、实则蕴含着某种秩序。在号角声中,他们又一次重新聚集起来。 只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再从右翼突破,而是集中力量向着左翼突击。 徒涉场约有百步宽,步兵还不至于被骑兵耍得团团转。 巴德也调整阵型,将最好的长弓手换到己方右翼(对应特尔敦人的左翼)。 特尔敦人列成三行,忽地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拒马桩,竟依稀有几分帕拉图骑兵集团冲锋的气势。 至少有一半帕拉图人认为特尔敦人是想用人命趟平拒马阵,剩下的帕拉图人——主要是老兵——认为特尔敦人想自杀。 但这次气势惊人的冲锋最终仅仅是在拒马阵前方划了一道弧线,这股特尔敦骑兵转了个弯又跑回南岸。 与此同时,趁着帕拉图人的注意力都被左翼声势浩大的冲锋所吸引。几个特尔敦骑手不声不响疾驰到右翼,把被敲死的甲士的尸体都给拖走了。 特尔敦人就这样退回河岸,消失在树林间,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来过。 民兵们面面相觑,怔怔地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操!”伊什猛一拍腿,大骂:“蛮子是他妈舍不得那几套板甲啊!” 伊什身旁,一个中年农夫畏缩地问:“伊什大人,咱们……咱们赢了吗?” “老爸爸,咱们赢了!”伊什大笑着搂住中年农夫的肩膀:“笑啊!唱啊!欢呼啊!” 伊什想让民兵们喊出曾经令赫德人闻风丧胆的战吼:“Uu!Uu!——khai!!!” 他挥舞着胳膊,鼓动众人的情绪,喊到嗓子破音:“来呀!都跟着来!” 帕拉图人庆祝胜利的战吼不同于冲锋,冲锋时只有一声[Uukhai],而得胜时的战吼是前后呼应的两声[Uu]和一声[khai]。 伊什爬上箭塔,大吼着引导众人:“Uu!Uu!——khai!!!” 胜利来得太不真实,很多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刚刚打赢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场胜仗。 最初没人开腔,渐渐地众人开始小声念诵。随着民兵们打开嗓子,欢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 “Uu!Uu!”这是伊什的引导。 民兵们则高举武器,热泪盈眶地回应:“khai!!!” “Uu!Uu!” “khai!!!” 这吼声震耳欲聋、响遏行云,河水和森林也在跟着颤抖。远处大群大群的飞鸟收到惊吓,飞向天空。 正在撤退的嚼尸和他的部下们也听到了这欢庆胜利的战后。嚼尸表情渐渐变得阴沉,而他的部众们眼神则有些灰暗。 响彻云霄的战吼声中,安格鲁飞驰到巴德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中尉,蒙塔涅百夫长给您的信。” 巴德结果信笺、揭开漆封,快速扫视着。 安格鲁看着四周欢呼雀跃的人们,有些感慨地说:“总感觉……有一点点军队的模样了。” “再打赢一仗。”巴德收起信笺,叹了口气:“他们就能上战场了。” 这就是特尔敦部对于滂沱河防线的第一次进攻,以突然猛攻的方式开始,以荒诞不经的方式结束,留下三十几具尸体以及两倍于这个数量的伤者。 防守徒涉场的民兵或许认为他们可以松一口气,甚至认为他们已经胜利了。 但是当天晚上,特尔敦人就发动了第二次突袭。 第七十章 时间 铁峰郡特尔敦会战的考证将会是一个大难题。 因为缺乏字工作者,铁峰郡军方没能留下什么书面记录。 新政府也没有把旧军官体系“写战史”的好习惯继承下来。 残存的指示、命令和信件更是充斥着密语和暗号,令人不知所云。 至于特尔敦人?他们压根就没有字这种东西。 对赫德人而言,战争记忆是老萨满在篝火旁吟唱的浪漫主义英雄史诗,杂糅着大量的即兴创作、经典致敬以及完全虚构场景。 或许在未来,一些亲历这场会战的人将会发表他们的回忆录。 但是我们都知道,回忆是最不可靠的记录,因为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需求扭曲、粉饰记忆。 甚至说谎者也不一定是在说谎,因为他们发自内心认为记忆里的东西就是真的。 唯有一期期印在草纸上的战争通讯能够帮旁观者模糊勾勒出战争的全貌。 高明的宣传家擅长把噩耗说成一般的坏消息、把坏消息说成尚可接受的不好消息、把不好消息说成好消息、把好消息说成辉煌胜利。 温特斯显然不擅长此道,因为他诚实地在战争通讯里告知全铁峰郡:特尔敦人已占领滂沱河徒涉场。 巴德率民兵部队击退第一轮进攻的当晚,特尔敦人的第二轮攻势接踵而来。 在此之前,巴德已经挡下多次小股特尔敦轻骑的试探。 与偏居一隅的狼镇不同,黑水镇和五獒镇与中铁峰郡仅有一水之隔,往来便利。 及至特尔敦人攻入下铁峰郡,已有大批黑水镇和五獒镇的民众被疏散到中铁峰郡境内。 掳掠黑水镇和五獒镇的特尔敦人所获有限,便想偷偷进入其他部落的场中铁峰郡试试运气,均被巴德麾下民兵轻松击退。 然而,当特尔敦人发动真正的攻势时,巴德肩上的压力陡增。 一小撮鬼鬼祟祟想“偷”的劫掠者,显然与坚决要夺下徒涉场的特尔敦骑兵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轮攻势仅仅是先锋的试探。 当晚的第二波进攻,特尔敦人不仅投入了更多的百骑队,而且集中了一批披甲兵下马步战,狠狠撕咬拒马、木栅的薄弱处。 弓箭和投石在夜战中难以发挥威力,特尔敦人盯着一点猛打,战斗变得易常惨烈。 赫德蛮子的响箭伴随着可怕的尖啸声,有几次甚至是贴着伊什的耳朵飞过。 筋疲力尽的伊什高高举起拍枪,不自觉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腰腹手臂一齐用力,自上而下抡起拍枪,朝着木栅栏外面劈头盖脸拍下。 他也看不清蛮子在哪,就是朝着有人影闪动的地方砸。 临时赶制的拍枪以栎木为芯,用亚麻布一圈一圈缠在栎木上面增加韧性,最后刷桐油和沥青。 因为来不及烘干木芯,所谓拍枪极为沉重,用起来比推石碾子上坡还费劲,但是威力也更加惊人。 拍枪快要落地的时候,枪杆猛地将一股反震的力量传回伊什双手,震得伊什双手发麻。 “咔嚓”一声,拍枪断成两截。 伊什仿佛还听到一声惨叫、一声头盖骨被砸碎的脆响。更有可能所有的声音都是幻觉,因为战场太嘈杂了,他根本什么也听不清。 拒马桩已经被拔掉许多,双方之间只剩下一道薄薄的木栅栏。 铁峰郡民兵使出吃奶的力气狠敲栅栏外的蛮子,不仅用拍枪,还用长杆的连枷。 连枷原本不过是一种干农活的工具,敲杆如今却沾满了脑浆。 同时,弓手和投石手也在咬牙切齿朝着栅栏外面倾斜矢石,大部分人看不见蛮子在哪里,就是朝着大概的位置拼命掷石放箭,仿佛射得越快,他们就越安全。 特尔敦人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隔着栅栏,不停的朝着有人影的地方放箭。 伊什发现他的拍枪断了,不过好像又没断。 因为裹在木芯外面的亚麻布勉强连着两段枪杆,这杆拍枪现在就像断掉的胳膊,前边那一小段耷拉着。 拍枪变成了大号连枷,伊什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喘着粗气再次举起枪杆。 又一缕尖啸声由远及近,但是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飞向远方,而是钻进伊什的左腿里。 意识已经迟钝的伊什怔了一会,才明白他中箭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抡着枪杆砸向木栅外面的蛮子,重重倒在石滩上。 身旁的民兵目睹军士负伤,手忙脚乱把伊什抬到战线后方。 小马倌安格鲁看见抬到后面的伤员越来越多,而特尔敦人的攻势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上预备队吧!中尉。”安格鲁策马冲到巴德身旁,再次请求道:“再这样下去战线要崩溃了!” 观战的巴德仿佛没有任何感情:“还不到时候。” “他们撑不住的。” “他们还能撑住,我知道他们的极限在哪。” “那让骑队上!”安格鲁死死攥着刀柄:“我带人从侧面冲一轮。” “还不到时候。” 安格鲁还想争辩,却被巴德示意噤声。 巴德眯起眼睛,侧耳聆听着。很快,安格鲁也听到了。 沉闷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距离越来越近。 安格鲁的瞳孔猛地扩张马蹄声不是来自河对岸,而是来自于他们背后! 是援军?还是 “击鼓!”巴德大喝:“预备队!上车阵!” 今晚没有援军,只有敌人。 东南方向,通往小石镇的道路上,成群结队的骑兵正在翻过山岗,直直冲向徒涉场。 长矛闪着寒光,马蹄声如同骤雨。 在赫德语里“打仗”和“抢劫”是一个词,这意味着战争其实是一种经济行为。 因此赫德人打仗最不愿意硬碰硬,因为即便打赢也是赔本买卖。迂回、包抄、拉扯,利用四条腿的优势在运动中歼敌才是赫德人本事。 如果赫德人选择硬碰硬,那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例如一支从上游偷渡过河的“奇兵”。 带领这支骑兵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和巴德交过手的百骑长“嚼尸”。 嚼尸之前的使命根本不是攻占徒涉场,而是打探军情。以百骑兵力攻打徒涉场,属于嚼尸自作主张。 打赢自然是大功一件,打不赢嘛那就得将功赎罪。 上一次被击退,嚼尸扔下了三十几具尸体。这次从山林密布的上游泅渡,又有不少部下被河水卷走。 还没抢到什么战利品,百十来个部众先折损近半。若不能发一笔横财,很难说等待嚼尸的将是什么。 就是怀揣着这种强烈动机,嚼尸一头栽进陷坑。 跟着嚼尸的特尔敦骑手纷纷勒马,但还是有人反应不及,重重践踏到陷坑里的嚼尸和战马。 被部众的战马踏碎胸椎的时候,嚼尸方才想通原来两腿人在背后也布置了防御。 科塔生死不明,其他特尔敦骑兵一时间惊慌不已。 一个红翎羽咬牙切齿大吼:“赫德语嚼尸死了!我就是科塔!快快去杀两腿人!杀呀!” 红翎羽带头踏着嚼尸的躯体和战马越过陷坑,从背后杀向徒涉场。其他特尔敦人下意识跟上这个敢于下命令的人。 “规模比我想象中要小。”巴德注视特尔敦骑兵再次迎头撞上车阵:“安格鲁!” “是!”安格鲁精神抖擞。 “走暗道出去,给我去捅特尔敦人腰眼!” “是!”安格鲁陡然来了精神,一把抽出马刀,飞奔回他的部下身旁。 算上安格鲁,骑队不过三十人,个个早就备好马鞍,只等着出击。 “潘塔莱耶维奇!”一名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挥舞着父亲传下来的杜萨克马刀,兴奋地问安格鲁:“轮到咱们了?” “你站到最后边去。”安格鲁板起脸,神色严肃,少见地拿出长官派头:“跟紧队伍,一会不要吓尿裤子。” 巴德手下的骑队人员来源很复杂,既有十六七岁的未成丁的杜萨克,也有家境殷实懂骑马的富农,还有两个庄园主家的子弟自愿报名参加。 安格鲁的舌头很笨拙,他不懂如何用言辞鼓动士气,时间也不允许。 他拔出马刀,看了看面前或沧桑、或稚气未脱的面孔,吸了吸鼻子,说:“跟着我,我冲在最前面。我死了,你们继续往前冲。” 说罢,他轻轻用靴跟轻轻磕了磕红鬃,头也不回地扎进河畔林地。 围绕拒马和栅栏的攻防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特尔敦人、帕拉图人大家都是人,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都想转身逃跑。 双方就靠一口气紧紧绷着,哪边先露出颓势,接下来就会是多米诺骨牌般的溃败,因为谁也不敢后退一步。 男人们咬着牙、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忍受着痛苦和折磨竭力试图杀死彼此。 特尔敦人听到营地后方传来的厮杀声,便知道是包抄的侧翼奇兵来了,士气大振。 一个名叫“熊”的魁梧的特尔敦甲士哇哇大叫,迎着挥舞的拍枪和连枷冲到栅栏边。 铁峰郡民兵只看到一个裹在铁甲里、肩膀上绑着两面盾牌的、熊罴般的东西一把抱住栅栏,就像是棕熊拔树一样嘶吼着硬生生将一棵木桩连根拔起。 民兵惊恐地挥起连枷打向这人形野兽,可是对方恍如没有痛觉,也不拿武器,就直接抱起手中的木桩,咆哮着突入栅栏防线内。 “熊”完全凭着一身蛮力挥舞手中的三米多长的原木,闪躲不及的铁峰郡民兵被打得胸腔塌陷,根本没人能近“熊”的身。 “赫德语破阵!破阵!”其他特尔敦人被激得两眼发红,嚎叫着挤向小小的缺口:“赫德语天神在上!” 蹄声如雷,一连串战马踏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栅栏边上的特尔敦人还以为哪家贵人争功心切。 几个红翎羽气急败坏、破口痛骂,然而骂声还在嘴里面就已经变成了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一匹红棕色的战马如同飞马般漂浮在水面上,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他们。 还有源源不断的骑手鱼贯跃出河岸的灌木丛,他们的战马都仿佛不会沉进水里,踏着水面从侧后方杀向特尔敦人。 正在围攻栅栏的特尔敦人再一次品尝到最经典的砧锤战术。 “Ура!”安格鲁怒吼着,手起刀落劈掉半个脑袋死者到最后也没回过神来。 披挂着毛毡护胸的红鬃一路冲撞特尔敦人,丝毫没有任何减速。 沿途的特尔敦人惊叫着避让,当他们能避开红鬃,避不开黄鬃、白鬃,避不开其他奋力催动战马冲锋的铁峰郡骑手。 被劈死、被撞死、被踏死,特尔敦人的意志崩溃了。 他们是驯马氏族,下马步战本就非他们强项,跟别说结结实实吃到一次侧翼冲锋。 特尔敦人四散奔逃,安格鲁挥舞马刀,无情地驱赶他们走向深水区。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急,原本只是被本能驱使着逃跑的特尔敦人发现冰冷刺骨的河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膝盖。 他们已经快要站不稳了,而那些凶恶的骑兵还在驱赶更多特尔敦人逃进深水区。 终于,一个、两个接连有体力不支的特尔敦人维持不住平衡,惨叫着被河水卷走。几次沉浮之后,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河床上的特尔敦人越来越少,安格鲁毫不犹豫地下令:“不抓俘虏!杀光他们!” 正当安格鲁夹紧马肋,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冰雹般的蹄声从南岸传来。 特尔敦的指挥者派出了另一队骑兵,直取安格鲁骑队的后背。 “退!”安格鲁一扯缰绳,带领部下沿着原路撤回了北岸。 追击的特尔敦骑兵想跟着安格鲁冲上北岸,却接二连三马失前蹄、落入水中。 要到明天早上,铁峰郡民兵着手拆除水面下的木桩和桥面的时候,特尔敦人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入栅栏的特尔敦甲士“熊”终于力竭,安格鲁一轮冲锋击溃了其他特尔敦人。 除了“熊”,再没有特尔敦人穿过那道栅栏间的空隙。 “熊”抱着木桩,大口喘息着,勉强支撑着身体。 一个民兵试探着靠近这个熊罴一般的蛮子,后者没有动作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突然间,所有民兵都大胆起来,抡着拍枪、连枷、棍棒从四面八方打向“熊”。 “熊”被乱棍击倒,民兵们没命地打着这熊罴般的蛮子,如同是在发泄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 许多人边吼边打,要知道他们刚刚在搏杀的时候,可是紧紧咬住牙,一声也发不出的呀。 “够了!”巴德冷冷制止众人。 民兵们接二连三停手,许多人停手之后就是呆呆地站着,还有人哭了。 也许是盔甲坚固、也许是生命力顽强、也许是回光返照,“熊”居然还没有死,他的喉咙里传出一声叹息般的呻吟。 “他也是个勇士。”巴德摘下制帽:“给他个痛快,不要割他的耳朵和头。” “我来吧。”腿上箭头已经取下的伊什一瘸一拐地走到垂死的特尔敦人身旁。 他拔出匕首,画了个礼,解下“熊”的护颈,割开了“熊”的喉咙。 割喉的声音很难听,鲜血汨汨流出,有的民兵忍不住吐了出来。 “你们会习惯的。”伊什擦了擦匕首,说。 与此同时,巴德那边收到了一封信,由一名绿盔缨的传令骑兵快马送来。 “让大家准备撤离。”巴德把信递给回到营地的安格鲁:“蒙塔涅上尉来了。” 徒涉场东北面,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 温特斯带着大部队抵达了“战场”。 但是他选定的这处战场很宁静,他的“部队”里大部分手上拿的也不是兵器,而是锹铲镐筐。 “就是这里。”温特斯勒停战马,回望身后成百上千张面孔:“开始吧。” 第七十一章 空间 “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罗纳德的声音在幽静的森林回荡:“你们来到这里,是因为那片小小的河滩上有你们的女儿!妻子!母亲!” 站在罗纳德面前的是成百上千满腔怒火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年纪大的四五十岁,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岁。 他们当中的一小部分人有刀枪弓箭,大部分人只有连树皮还没来得及削去的棍棒。 但是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死死攥着手里的武器,攥到指节发白。 “赫德诸部如同蹩脚的小偷。”扫罗修士曾经断言:“出发时信心十足、欲壑难填。可是一旦真的抢到什么好东西,他们又会心惊胆战,稍有风吹草动便将夺路而逃。特尔敦人返程的时候,就是特尔敦人最脆弱的时候。” 正如扫罗修士所说,大发横财的特尔敦头领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掳掠来的妇女、牲畜和财货运走。 罗纳德眼睁睁看着特尔敦人选定渡口、划分营地、收拢羊皮筏子…… 与此同时,还有勇气战斗的下铁峰郡男人也在源源不断从各处密营赶赴此地。 扫罗修士力劝罗纳德隐忍下去,等到特尔敦人半数渡河。 但是对于罗纳德而言,特尔敦人半渡就意味着成百上千帕拉图人被掳走。 他等不到那一刻,他现在就要出击。 “只要过了那条河。”罗纳德的颧骨用鲜血涂着两道条纹:“你们的女儿、妻子、母亲就会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进荒原,成为异教徒的奴隶!永远、永远、永远也无法返回!” 血纹覆面本是帕拉图氏族的习俗,意味着涂面者背负着莫大的耻辱。然而此时此刻,不分血统、宗教和籍贯,森林里的男人尽数涂着血纹。 离开陆院以后,罗纳德常年从事文职,阵前演说不是他的强项。 他从亚当手中接过骑矛,简短地结束动员:“谁想把妻女送给赫德蛮人,就留在这里。谁想杀赫德蛮子,就随我来!” …… 当下铁峰郡人咆哮杀向渡口的时候,在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处,特尔敦部先锋、大那颜、烤火者的叔叔[泰赤]也在猛攻徒涉场。 时间和空间,何等平凡又何等神奇的东西。 它们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但是战争的双方又都在拼命地争取它们。 罗纳德争分夺秒,他必须赶在敌人援军抵达前打垮渡口的蛮子,否则被歼灭的就是他。 泰赤同样如此,每耽搁一袋烟的时间,特尔敦部的大迂回威力就减弱一分,他要赶在铁峰郡军队有所反应之前攻占徒涉场。 而抢夺时间本质上又是在争取空间,这便是战争奇妙之处。 经过前两次进攻,泰赤已经确定徒涉场守军并非精锐——四五百人、没有甲士、甚至连一杆火枪也没有。 随着更多人马陆续赶到,泰赤手上的兵力占据了压倒性优势。 攻城拔寨并非赫德诸部所长,但是泰赤见得多了,也积攒出一些经验。 面对拒马、栅栏、壕沟,诸部族人视为四肢延伸的战马不仅没用,反而会成为拖累。 因此泰赤集中披甲者下马步战,分左右翼强攻拒马阵,并以强弓步射掩护。 同时,泰赤挑选了三支百骑队,穿山过林从上游泅渡过河。 一方面截断徒涉场的后路,另一方面佯攻上游的城镇,牵扯铁峰郡人的兵力。 第三波攻势,泰赤势在必得。 也正如泰赤所料想的那样,徒涉场的守军虽然顽强,但是人马太少、顾此失彼。 甚至包抄的奇兵还没赶到,防守徒涉场的两腿人就已然溃败。 但是[杰拉德的巴德]恐怕不会同意“溃败”这个说法。 特尔敦人来势汹汹,巴德便依照原定计划组织部下有序撤退。 之前的伤员天亮前已先行撤离,巴德亲自率领大部分民兵和新添的伤员退往东北边的旷野。 剩余民兵则由安格鲁率领,断后。 特尔敦人突入营地之后,安格鲁引火焚烧工事和沿岸树林,带着他的骑队载着不会骑马的民兵,沿着道路奔向小石镇方向。 这个时候,昨晚就抵达战场的温特斯在干什么? 他在杀人。 “骑矛!”温特斯向后伸出手。 原本拿着短标枪的夏尔立即解下骑矛,默契地递到温特斯手里。 温特斯举起骑矛,猛地向下一挥,矛头上的燕尾旗猎猎作响:“推他们下河!” 他的吼声回荡在山林和河面。 号手吹响进攻的旋律,各步兵连队的小军鼓随之敲响。 战士们平端长矛,踏着急促的鼓点,大步压向敌人。 连接徒涉场和小石镇的道路,是一条被土崖与滂沱河夹住的狭路,“山河表里”说得便是此等地形。 就在这条最宽处不到三十米,最窄处不到十米的狭路上,意图迂回包抄的三支特尔敦百骑队迎来了他们的末日。 战况好似小巷抓贼。 堵在南边的是驻扎在小石镇的第五连,堵在北边的是温特斯亲率的第六连。 还没死的特尔敦蛮子被困在河水、土崖和两座长矛森林中间,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困兽犹斗,特尔敦蛮子三番五次冲击第五连和第六连的阵线,均以失败告终——温特斯的战士,可不是几个敢死的特尔敦人就能撼动的。 最前排的军士、十夫长身披甲胄,特尔敦人的弓箭也难以伤到他们。 一些绝望的特尔敦人扑向滂沱河,想要蹈水回到西岸。 其他特尔敦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下水,他们就是泅渡到东岸,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的滋味没人想再品尝一次。 况且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特尔敦人溺死。现在再游回去?还不如死在利刃下得个痛快! 还有特尔敦蛮子心一横,干脆抛弃战马,攀上道路东侧的土崖,逃进山林。 温特斯看着慌不择路的特尔敦人往河里跳、向土崖上爬,回头给军号手下达指令:“冲锋步法。” 军号手先是微微发愣,很快回过神来,鼓起腮帮、满脸涨红,吹响另一段旋律。 听到冲锋曲,各连队的小军鼓陆续反馈,鼓点节奏猛然加快,从每分钟八十拍陡增到一百二十拍。 南北两条阵线都有不少战士因未能及时反应而脱节,导致阵线变得松动、混乱。 不过战意瓦解、一心只想着逃跑的特尔敦蛮子已经没有利用战机的能力。 失位的战士快步追上横队,战线重新变得完整而坚不可摧。 对此,温特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用兵作战基本有两类形式: 一种是百十人规模的混战,没有阵型和秩序可言,其势如同疾风骤雨,较量的是勇气、武艺和指挥者的嗓门; 另一种是千军万马在旷野摆开阵势,勇者不能独进、怯懦者不能独退,靠的是纪律、意志和协同。 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温特斯仅有过一次,那还是在边黎城下。 而且那时他只是个建议者,决策者和执行者另有他人。 自从狼镇建军以来,温特斯没打过真正意义上的“会战”,他的部队自然也没能积累任何大规模会战的经验。 恰恰相反,温特斯麾下的连长、军士全是打出来的老兵——即“野路子”。 他们精通的是前一种作战方式:百十人、有限战场、突袭或反突袭、短时间但是高烈度。 就像提着一个有短板的木桶去救火,温特斯暂时考虑的不是如何补上短板,而是如何更好的利用现有的木桶装更多的水。 温特斯的口袋越收越紧,仿佛是有什么屏障碎裂了,急不择途的特尔敦人纷纷舍弃战马,爬向矮崖。 比起泅渡,逃进山林里活下来的机会总归要更大一些。 矮崖不到三米高,有一个瘦小的特尔敦奴隶几次蹬踏就已经摸到崖顶。 这个瘦小的特尔敦奴隶名叫[猴子],人如其名,他的灵敏也好似猴子一样。 猴子自以为得救,他悬在崖边,摸索着崖顶的草皮,想找一处能借力的地方攀上去。 突然间,一阵钻心剜骨般的疼痛从手上传来,然后是第二下。 猴子惊恐地失去了右手的知觉,剧痛之中,他甚至能感觉到鲜血在从手腕向外喷涌。 猴子凄厉地惨叫,握着残破的手腕重重跌落,他的右手还留在矮崖上。 劈断猴子右手的是一柄不甚锋利的小斧头。 在此之前,这柄斧头大部分时间里都靠在一座土灶边上,偶尔劈些柴。 握着斧头的是一个和猴子年纪相仿、同样瘦小的帕拉图少年。 很巧,这个名为“保罗”的少年也有一个昵称“小猴子”,他的妈妈会这样叫他。 小猴子的妈妈被蛮子掳走了,他的父亲把他送到滂沱河北岸,又回到了下铁峰郡参加民兵。 而小猴子劈断了一个蛮子的手,劈了两下。 蛮子惨嚎着坠崖,小猴子看到那只干瘦、残破、沾着血的手正在微微抽搐,好像还连在它的主人的手腕上。 除了复仇的快意,小猴子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恐惧。 他瞪着眼睛、大喊着——仿佛被砍断手的人是他一般——抡起斧头劈在断手上,狠命地劈了好几下。 直到被另一位年长民兵一耳光抽醒。 年长民兵也没时间跟小猴子说什么,给了后者一耳光之后,年长民兵便抡起刺槌,砸向露出崖边的蛮子脑袋。 接二连三有特尔敦人从矮崖上跌落。或是尸体被推下来,或是活人被打下来。 温特斯面无表情——民兵姗姗来迟,可总算还是到了。 如果说铁峰郡步兵团仅仅是欠缺大规模会战的经验,那临时征召的民兵就是完全没有正面作战的能力。 民兵只适合以乱打乱、痛击落水狗。 第五连和第六连在大路上结阵作战时,民兵则被温特斯派进山林去围堵逃窜残敌。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活着的特尔敦人的意志彻底崩溃,纷纷扔掉弓箭长矛,匍匐在河滩上哭喊、哀求。 帕拉图人听不懂蛮子在说什么话,但是不会看错蛮子想做什么。 军号手看向蒙塔涅保民官,军鼓手也看向蒙塔涅保民官,很多人有意无意地看向军旗下的身影。 但是温特斯紧紧抿着嘴唇,直到特尔敦人尽数被推进滂沱河,也没有说一句话。 留下一小部分民兵打扫战场、监视河岸,温特斯带领第五连、第六连以及其他民兵,马不停蹄直奔[徒涉场-小石镇]山路的最北端。 在那里,另一场惨烈战斗正在进行。 看到从滂沱河上游漂下来的一具具浮尸,泰赤就知道了那三支百骑队的下场。 对于赫德诸部而言,三支百骑队不仅仅是三百人这样简单,一个百骑队的覆灭几乎等同于一个家族的消亡。 即便泰赤已经见惯了这种事情,仍旧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不过现在泰赤没时间哀悼那三个科塔,因为他撞上了一堵墙。 那是一堵横跨东西、结结实实挡住他去路的墙——以及壕沟。 “哪里来的墙壕?!”泰赤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抓住一个青翎羽的已尽,咆哮如雷:“徒涉场之后就是没有遮拦的跑马地!这是你告诉我的!这是你赌咒发誓过!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那颜!我昨天渡河探查的时候,这里……这里……”青翎羽面如土色,急得甚至带了一丝哭腔:“这里真的没有这道城墙!真的没有!我对着天神起誓!我折箭发誓!若是我说谎,乱箭射死我!万马践踏踩死我!一定是两腿人!一定是他们,是他们连夜修起来的城墙!” 暴怒的泰赤抡起大拳头,一拳打翻那青翎羽:“浑话!疯话!两腿人难不成是一夜筑墙!” 青翎羽咽下一口血水,恍然大悟:“对!是!一夜筑墙!不是筑墙,是一夜筑城!他们一定是使了妖法,就像传歌咏者唱的!妖怪!两腿人请来了妖怪,一夜筑城!” 泰赤再也听不下去这等疯话,狠狠踢在青翎羽下颌上,后者登时昏死过去。 然而就算泰赤把青翎羽当场劈死,他前方那堵墙仍然是实打实存在的。 墙沉默地旁观着这场闹剧,无言的态度仿佛是最恶毒的嘲讽。 就在泰赤的人马撞上墙的时候,在西南方向百公里处,争夺渡口的战斗也进入最惨烈的阶段——短兵相接。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七十二章 间奏 突袭,剧作家的法宝,历史学者一笔带过的内容。 档案和史料往往重点记录突袭的成果,对于准备过程却轻描淡写。 仿佛将帅只要威风凛凛地下令“突袭”,剩下的一切就都会水到渠成。 然而突袭的重点实际上不在于战斗打响以后,而在于出击之前。 高风险的作战行动需要细致周密的谋划和侦察:工事如何?地形如何?哨卫有多少?从哪个方向进攻能出其不意? 突袭赫德诸部的营地更是难上加难。 因为赫德人知道自家营盘防御薄弱,所以往往布置大量骑哨和流动哨,哨卫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密。 以步兵进攻,除非是命运女神垂青,否则等不到抵近就会暴露行踪。 唯一的办法是动用大批骑兵,以速制速、以骑击骑,抢在赫德人有效组织之前击溃他们。 很可惜,罗纳德没这条件。 他手上仅有几十匹缴获的马匹,大半不堪用。而且为了躲避特尔敦人骑哨,他将出击阵地布置在渡口两公里之外。 两公里,太远了,冲锋就是徒耗体力。 所以罗纳德选择了另一种“突袭”方式——走过去。 当然也不仅仅是“走”这样简单,准确地说是“从河滩走过去”。 目睹上千帕拉图人鱼贯走出森林,沿着河岸缓缓逼近,青翎羽[朵歹]下意识下想要逃跑。 倒不是朵歹胆小怯懦,而是对于游牧为生的赫德人而言,逃跑几乎是一种本能。 一种常年在猛兽环伺的环境生存培养出的本能。 就像马一样。马看似很胆小,哪怕是地洞窜出一只兔子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可如果它花时间分辨来的是什么,那下次就不是窜出一只兔子,而是被熊剖开肚子。 不管怎么样,逃跑准没错。 敌强我弱,逃跑是应该的;敌弱我强,先逃跑看清情况,然后可以再掉头杀回去嘛。 朵歹弄不清楚两腿人的意图,更担忧森林里还有伏兵。 渡口的特尔敦部众差不多有三个百骑队的规模,但是“三百部众”不等于“三支百骑队”。 这些部众分属于十几个不同的家族和头领,心不合、力不齐。 如果硬碰硬,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反过来说,如果暂时逃跑,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帕拉图人只有两条腿,不仅追不上他们,也带不走任何女子财货。 一旦拉开空间,以马代步的特尔敦人轻易就能掌握主动权。 到那时,三百特尔敦轻骑对付一群被妇孺拖累的帕拉图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捏格儿(作战计划)”很美,但是走起来很麻烦。 很完美,但是做起来很麻烦, 一来,朵歹驱使不动别家子弟——诸科塔已经在争抢羊皮筏子,一个一个都想先把自家掠获送过河。 二来,朵歹也舍不下他掳到的东西。 此地帕拉图人的手段,朵歹已经领教过了——从来是带不走就统统烧掉,狠辣又无情,甚至还不如特尔敦人爱惜财货。 若是朵歹前脚强迫诸科塔扔下家当,后脚两腿人一把火将东西都给烧了,那事情可就麻烦喽。 “手推车、吝啬商人与狼”的剧目在大角河畔的渡口再次上演。 究竟是要屁股上的肉?还是要车里的货?两难抉择摆在青翎羽朵歹面前。 曾经有一位伟大的军事家写下这样一条军事原则:“如果进攻想要取得胜利,就要攻击敌人防守薄弱的位置。” 某些时候,这条格言也可以反过来使用。 例如罗纳德带领民兵攻打的渡口,特尔敦人的防守力量不算很强,可是防守的意志却丝毫不薄弱。 亲卫很快给朵歹带回消息——附近的森林已经找遍,没发现有伏兵。 也就是说……眼前这群帕拉图人是孤军?朵歹忽然觉得胜算很大。 另一边,罗纳德同样对胜利坚信不疑。 两军主将都怀着必胜的信心,那战斗的爆发就不可避免。 犹如牧羊人将混在一起的羊群轻易区分开,特尔敦头领就这样把部众编排。 朵歹亲率披甲精锐,择地势高处下马观战。特尔敦甲士席地而坐,静静等候战机。 无甲的属民、奴隶分别由头人领着,十几人一伙。 他们或是远远掠阵放箭,忽地又直直冲上去,轮番试探、拉扯帕拉图人。 这种战术或许能够驱散乌合之众,但却无法动摇罗纳德率领的“哀兵”。 正是因为有这些满腔怒火、自愿参战的男人,罗纳德才敢放手一搏。 铁峰郡民兵靠河结阵,以拒马和栅栏抵挡蛮子的冲击。 他们的北侧是内凹的河道,东侧是一处因为河岸塌陷出现的土台。 土台的形状有点像梯田,高度大约有一米左右。越靠近河岸落差约大,越靠近内陆落差越小。 铁峰郡民兵没有占据土台,这导致他们处于不利的位置。 反观特尔敦人在土台之上驰骋骑射,倒是占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便宜。 见帕拉图人的阵型没有松动的迹象,观战的青翎羽[朵歹]收起白色马尾旌旗,打出了红色马尾旌旗。 如同是散而复聚的蜂群,特尔敦轻骑重新集结,在铁峰郡农夫的拒马阵前方列成横队。 虽然罗纳德少校实战经验不多,但他不可能认不出这是什么,他大吼提醒部下和民兵:“蛮子要用泰基斯战法!” 肃杀的号角声中,特尔敦战线的最右端率先动作,其他头领依次跟随。 特尔敦轻骑如同是一条长蛇,以逆时针的方式环绕拒马阵飞驰,死死勒住帕拉图人。 与此同时,特尔敦一方的披甲重骑仍旧蓄势待发。 罗纳德的拒马阵被特尔敦轻骑“裹”住,轰雷似的马蹄声压得人近乎窒息。 西面八方传来的不仅仅是蹄声,还有响箭的刺耳尖啸。 一个扶着门板的中年农夫不声不响地栽倒,一支无羽箭插在他的后颈上,还在微微颤抖。 特尔敦人环绕拒马阵驰射,没有任何死角,铁峰郡人的盾牌已然失去大半效用。 环绕、骑射,这就是帕拉图人口中的“泰基斯战法”。 其可怕之处不单是无射击死角,更使得帕拉图人无时无刻不处于特尔敦弓骑的射程之内。 一击脱离式的掠阵骑射,留给骑手的射击窗口极其短暂,每次掠阵至多不过放三四箭。 而环绕拒马阵飞驰的特尔敦轻骑却可以无限制地施射,直至把箭囊射空。 面对泰基斯战法,最好的策略莫过于给战士披甲,并用大量投射武器还击。 盔甲和远程武器……这两样东西罗纳德手上都很缺少。 民兵用猎弓和投石索艰难反击,每个特尔敦人落马都要十条下铁峰郡人的性命来换。 目睹民兵接连中箭倒下,罗纳德少校几乎快要咬碎牙齿。 泰基斯战法意味着一刻不停歇地奔驰,特尔敦人的战马的体力正在迅速消耗。 下铁峰郡人的拒马阵摇摇欲坠的同时,特尔敦轻骑也逐渐显露颓势。 终于,罗纳德看到越来越多的特尔敦战马就连跃上膝盖高的土台都极为吃力。 “风笛手!”少校大吼。 民兵没有军鼓,更没有军号,只有两把风笛充当传令工具。 风笛手听到命令,深吸一口气,使劲夹住气囊。他们不会吹军用旋律,所以少校只要他们能吹出动静,越响越好。 轰隆的马蹄声、响箭的尖啸、垂死人类的呼喊和惨叫……嘹亮、锐利的风笛声穿透了战场的嘈杂,传进每个人耳中。 这种声音实在太过奇特,以至于没有人会听错。 特尔敦人不明所以,而铁峰郡的农夫们紧紧握住武器——风笛一响,就是总攻的时刻。 “亚当·奥尔托拉尼少尉!”少校厉声暴喝。 亚当用一声咆哮作为回应。 拒马阵朝着河道的一侧的拒马忽地被搬开,亚当带着他的部下——所有见过血的民兵——冲出拒马阵,踏着沙滩和河水,凶狠地插进特尔敦轻骑的奔流之中。 与此同时,另外一部分民兵抬着尖木桩涌出拒马阵,在拒马阵与河水之间树起一道屏障。 好似天崩地裂的一斧头斫下,缠绕在帕拉图人身上的巨蛇霎那间被一劈两断。 尖木桩外面的特尔敦轻骑茫然地回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被困在尖木桩、河道、台地和帕拉图人之间的特尔敦轻骑霎那间从“包围两腿人”变成“被两腿人包围”,肝胆俱丧。 又有反应不及的特尔敦轻骑没能勒停战马,一头扎进这块死地。 对于泰基斯战法,与赫德人互相攻杀上百年的帕拉图人同样了解。 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受害者的帕拉图人比赫德人更加了解泰基斯战法的优劣所在。 泰基斯战法的核心在于“环绕”,而且一定是逆时针绕行。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即便有些人能左右开弓,左手也不如右手有力。 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必然朝战马左侧放箭更舒适。 同样的道理,掠阵驰射,骑手反而要顺时针绕行。 不是罗纳德被迫在此地布阵,而是罗纳德挑选了这处战场。 靠河结阵,压缩了特尔敦轻骑的活动空间。 土台更是陷阱。 看似特尔敦人居高临下占尽优势,可是一旦特尔敦人使用泰基斯战法,这处落差一米的台地就将变成一道单向阀门。 道理很简单,逆时针奔行的时候,特尔敦人是从落差高的河岸端跃下,再从落差低的内陆端跳上去。 一米高的土台看着很不起眼,跳下去也容易。但是要想再跳上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被包围的特尔敦轻骑便是如此,一米多高的台地,平时说不定还能驭马一跃而上。 但是现在他们的战马已经严重体力不支,别说是一米高的台地,就是半米高的障碍战马也不肯往上跳。 根本不给蛮人思考的时间,亚当已经带着农夫们冲杀上来缠斗。 他们半数拿着刺槌,半数拿着长杆套索。 一个人套住骑马的蛮子,就会有另外两三个人过来合力将蛮子拖下马。蛮子只要落马,立刻就会乱棍敲死。 所谓的特尔敦轻骑,并不是专门从事厮杀的脱产武士,他们中绝大多数也只是奴隶和普通牧民。 仗着战马远距离放箭,这种事情许多人都能办到。 面对面、刀对刀,你一下、我一下地近距离搏杀,那是另一码事。 失去战马的赫德人与帕拉图人没有任何区别,满腔仇恨的帕拉图人比赫德人更勇敢、更狠辣、更无情。 西边的特尔敦人想要救援,被守在尖木桩旁的下铁峰郡农夫们挡下。 东边台地上的特尔敦人拼命拉弓放箭,但是他们射出再多箭,也救不了落入陷阱的特尔敦人。 如果能把特尔敦人拖入肉搏战,人数更多、战意更高昂的下铁峰郡人不可能输。 慌不择路的特尔敦轻骑或是往河里冲,或是舍马爬走,还有特尔敦人试图踏着人马尸体冲上台地。 “把尸体搬走!”亚当咆哮着抡起长矛,将踩踏尸体的特尔敦轻骑打落马:“搬走尸体!” “使劲吹!”罗纳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瞪着眼睛冲风笛手大吼:“再使劲吹!” 风笛的声音陡然增大三分,竭力为这场血腥演出伴奏。 罗纳德望向马尾旌旗的位置,他在等待特尔敦指挥官的判断。 是壮士断腕?还是乾坤一掷? 河岸的高地上,青翎羽[朵歹]又冒出了“逃跑”的念头。 朵歹着实没想到对方还有这等手段,他承认他输了一箭,但是他又没输——因为他的部众中陷阱的并不多。 罗纳德的位置视野有限。但是朵歹看得清楚,对方张开血盆大口,少说吃掉近百部众。 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显着变化,朵歹觉得还是先撤退,再从长计议为妙。 还没等朵歹下令,六个甲士已经踏蹬上马,大吼着朝着拒马阵猛冲过去。 朵歹可以逃跑,因为他的部众死伤不多,可其他头领不是这样。 不等号令便冲出去的那六个甲士,他们的部众、父兄、奴隶,都陷在拒马阵中。他们若是逃跑,那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朵歹气得破口大骂,剩下的甲士纷纷侧目。 “那颜!”一个甲士冲着朵歹质问:“两腿人快撑不住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赫德诸部,甲士不仅是“披甲的士兵”这样简单,盔甲本身就是权力阶级的象征。 能装备盔甲的特尔敦人,绝大部分都是头人子弟、伴当和亲卫。 朵歹身旁的甲士不是他的雇员,而是他的股东。 到底是退避三舍还是放手一搏,朵歹难以决断。 其他甲士见朵歹畏首畏尾的模样,大声催促起来。还有甲士负气上马,看样子是要自行行动了。 “那你我就去冲杀一番!把生死交给天神!”朵歹一咬牙、一跺脚:“但是也不能随便乱冲!你等跟紧我,从那些木叉叉之间杀进去,先斩了两腿人的头领!” 甲士们兴奋地吼叫着,各自提枪上马。 朵歹率领二十余名甲骑冲下山坡,阵型如同箭簇,直至罗纳德的所在。 这是一支真正的重装突击枪骑兵,帕拉图常备军里已经不再有这个兵种的编制。 因为在火枪威力越来越强的今天,重装枪骑兵的成本和效用难以匹配。 但是在这片战场,这队全员披甲、部分人甚至装备马铠的重骑兵就是最硬的铁锤。 罗纳德看着披甲赫德人呼啸冲下山坡。 最后的时刻来了——罗纳德的心里没由来钻出这样一句话。 重骑兵的冲击力如何化解? 一用工事挡,二用人命填。 拒马已经变得残破,那就只能用人命填。 填死蛮子甲骑,胜;被蛮子甲骑摧垮,败。 “最后的时刻来了!”罗纳德拔出马刀,以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语气向着他身旁的所有人嘶吼:“拿起武器!为了你们的家族!为了你们的血裔!帕拉图共和国!万岁!” 农夫们可能听清了罗纳德在说什么,也可能没听清,他们很可能根本不在乎帕拉图共和国,但是所有人都怒吼着“万岁”,扶着拒马桩等待决出生死那一刻。 特尔敦重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刺向罗纳德,在最后一刻…… 在最后一刻他们突然拐了个弯跑了。 下铁峰郡的农夫们如坠云里雾里,不知蛮子究竟搞什么鬼。 “老鼠!懦夫!”罗纳德回过神来,立刻狠狠地羞辱特尔敦人:“滚回去钻娘们的裤裆去吧!” 朵歹听不到这话,罗纳德也不是骂给敌人听的。 他的听众——下铁峰郡的农夫们发泄式地大笑,冲着蛮骑的背影吼出各种污言秽语。 正面冲撞拒马阵无非是同归于尽,在罗纳德砍来,蛮子显然在试探、牵扯。 面对第一次冲锋,热血上涌的农夫们或许有拼死的勇气。但是面对第二次、第三次冲锋,罗纳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在罗纳德少校绞尽脑汁回想着最恶毒的脏话羞辱敌人、竭力维持农夫们的士气不堕的时候。 蛮子甲骑并未如他料想那样——调转方向再冲过来,而是一溜烟地跑了,越跑越远。 不仅马尾旌旗跑了,拒马阵周围的其他特尔敦人也扔下尸体和同族逃之夭夭。 农夫们先是发愣,沉默,然后声嘶力竭地欢呼。在他们看来,这场仗已经赢了。 罗纳德的心在滴血,他几乎站不稳。 必须摧毁渡口的特尔敦人的建制,才有机会救走被掳的妇孺。不彻底击溃特尔敦人,这一仗就不算赢。 同样,两难抉择摆在罗纳德面前: 撤退,最稳妥的办法; 前进,占领渡口,或许能打赢、但一定跑不掉。 只能据营坚守,否则带着一群老弱妇孺行军,民兵部队将会被活活拖死。 就在罗纳德下定决心的时候,“咚咚”的战鼓声从河面上传来。 罗纳德终于明白蛮子为什么逃跑了:一支船队正在逆流而上,特尔敦人的渡口已经被攻占。 特尔敦人只有筏子,没有船。 船意味着…… “援军!”奋战至此刻的下铁峰郡人热泪盈眶,互相拥抱着、呐喊着:“援军!” 稍晚些时候,罗纳德见到了这支船队的指挥官——萨木金。 坐船一起上岸的,还有罗纳德派去求援的埃佩尔上尉。 在特尔敦人修筑的简陋营地,蛮子掳走的帕拉图人尽数被解救出来,重逢的家庭欢天喜地,抱头痛哭。 罗纳德仿佛感受不到这种喜悦的气氛,他单刀直入问萨木金:“你带来多少人?” 面对罗纳德少校这个曾经的“敌人头子”,萨木金总感觉不适应。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于是干脆不称呼对方。 “就您看到的。”萨木金一指渡口,三十几艘简陋的小船停泊在那里:“这些船。” 得到这个回答,罗纳德的表情很痛苦:“温特斯呢?” 听到对方直呼百夫长名字,萨木金微微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 “他就派你来。” “就派我来。” “太少了!太少了!温特斯到底在干什么?!派来这点人有什么用?!”从希望的山巅坠入绝望的深谷,罗纳德少校的情绪变得失控,他指着四周欢乐的人群大吼: “看看!看看他们!赫德人再回来,他们怎么办?更多的赫德人再杀过来,他们怎么办?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守不住也逃不掉!温特斯!他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萨木金先是一怔,然后静静等着罗纳德发泄完。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抱怨的。”萨木金收起客气的笑容,冷淡地对罗纳德说:“温特斯·蒙塔涅上尉流的血、撒的泪、扛的重担,比你多的多的多的多!你可知道他的牺牲?你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你何来的资格指责他?” 被一个连军官都不是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阶级的……叛军当面顶撞,而且扪心自问叛军说的还有些道理,罗纳德一时间胸闷气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您别着急。”埃佩尔上尉紧忙打圆场:“蒙塔涅上尉也给我们想了办法。” “什么办法?”罗纳德没好气地问。 “保民官阁下派我来,自然是做了周全的考虑。”萨木金不卑不亢地说:“保民官阁下在中铁峰郡血战特尔敦汗帐,得知您求援仍旧不惜分兵,这其中的分量还请您了解。” 罗纳德沉默片刻,收起怒意,认真地问:“蒙塔涅上尉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把你们……”萨木金抬手指向西边:“都运到河对岸去。” …… [黑水镇渡口之战]就此画上句号,虽然这场战役规模不大——三百骑兵对阵千余步卒,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一次正面对决。 萨木金说温特斯在与特尔敦汗帐“血战”,他有些夸大的情感在其中。 因为中铁峰郡压根见不到这种正面交战。 [泰赤]倒是非常渴望选好地点、排开阵势,锣对锣、鼓对鼓,堂堂正正打一场主力会战。 可是温特斯不给特尔敦人机会。 就在泰赤想要一场主力会战想得发疯的时候,温特斯还在埋头筑他的墙——以及编更多的筐。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七十三章 削弱 二十六年前,一个闷热的午后。 陆军军官学院大礼堂,一位老军人正在授课。 理论上能容纳全体军官生、教职员的大礼堂挤得满满当当。不仅陆院上下齐聚一堂,许多委任军官也赶来听讲。 老军人的身份不言自明,正是内德·史密斯——联盟陆军元帅、联盟军的缔造者、陆军军官学院的校长。 “……今人认为十一抽杀是野蛮的军法。但在上古帝国,抽杀只是严酷,并不野蛮。”内德校长停顿片刻:“不同时代、不同社会,战争的道德标准也不同。不可用今天的标准去评判过去的事情,更不能为过去的道德标准为今天的行为开脱。” 或许会令某些初次见面的人失望,内德·史密斯并没有所谓的“名将风范”。 相反,他看起来更像是昏暗小铺子里的老铁匠:指节粗大、手掌糙黑、还有点驼背,因为眼睛有些花了,所以总是不自觉地微微后仰。 内德校长看着一张张稚嫩面孔:“战争是有道德的,战争又是不公平的。它追求以强凌弱、以众击寡、以多胜少……” 鸦雀无声的大礼堂内,一个年轻人突兀地站起来,眼神里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叛逆与倔强,大声、不服气地问:“那不能以强凌弱怎么办?” 坐在前排的教职员纷纷回头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提问者的好友——另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使劲拽着他,想让他坐下。 但他硬是不坐,梗着脖子,直勾勾盯着台上的联盟元帅。 “如果敌强我弱。”内德校长示意教职员们不必紧张,诚恳地回答:“最好想办法变成敌弱我强时再打。” 多年以后,有些人还记得礼堂里这一幕,也有些人把它忘了,还有些人把提问者错记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提起这件事,是因为二十六年之后,那个年轻人的儿子恰好面临着“敌强我弱,又不得不战”的危局。 …… 敌强我弱该采取什么战略?温特斯不知道,因为陆军军官学院不教战略。 内德元帅设置联盟陆军军官学院的课程时,将所有课程分为“军事学”和“普通学”两大类。 如果说数学、文法等通才教育的课时是[十]的话,那战术课时就是[六],战史方面的内容只有[一],而战略相关的课程则是[零]。 确切地说,因为战争规模有限,迄今为止尚无人能清晰界定“战略”、“战术”和“大战术”。 当一场会战就能决定战争胜负的时候,想要区分战略、战术和大战术之间的微妙差异是很困难的。 温特斯对于战略的认知并不完善,自然也没有战略可言。 但是面对全员骑兵的特尔敦人,温特斯制定了基本的作战原则。 温特斯将其提炼为三个词:[削弱、限制、消灭]——即“暴风雨”。 拨转时针,把时间倒退回温特斯刚刚得知特尔敦部要来打草谷时。 “我回想了所有我知道的战例。”他这样给手下的连长们阐述暴风雨作战:“以寡击众、以少胜多,没有不依仗地形的。” “我方也有地形优势,大角河是天然城墙,而下铁峰郡的河道如同筛网。大角河、狼镇河、黑水河、白水河、滂沱河,每过一条河,特尔敦部的战力都会被削弱一次。每走一公里路,特尔敦部都要分兵掠地。” “能否保卫铁峰郡、乃至歼灭特尔敦部主力,成败就系于能否迫使特尔敦人改变进攻方向,迫使特尔敦人走我方给他们划定的路线,迫使特尔敦人进入我方给他们挑选的战场。” “削弱、限制、歼灭,这就是暴风雨作战。” …… 大沙漏第二十六次翻转,夏尔叫醒了火堆旁的温特斯。 “第七连也到了。”夏尔轻声说。 “时间。” “凌晨一点一刻。” …… 时间,时间,每一秒都无比宝贵。 路况合适,步兵每天能走24公里,舍弃一切辎重强行军可以将这个距离翻倍。 乍听起来24公里很近,48公里也不远。 然而世上不知有多少常胜将军就死在这短短一天的路程上,以致丧师辱国、身败名裂。 发生在中铁峰郡的会战,根本上也是对于时间的争夺。 特尔敦部的大迂回策略,就是要趁着守军部队被吸引在大角河沿岸,绕到温特斯的背后两面夹击。 战机由此出现。 温特斯抓住时间差,在烤火者打出右勾拳的时候一剑刺向对方胸膛,将分散的、总数当在二十个百骑队上下的特尔敦人击退。 虽然不是击溃,更称不上歼灭,但暂时解除了来自西翼的威胁,给了部队重新捏成拳头的机会。 就在温特斯击退牵制之敌的次日正午,特尔敦先锋第一次攻打徒涉场。 在那个时间点上,铁峰郡步兵团的十二个连队有九个部署在大角河沿岸,这九个连队普遍缺员、筋疲力尽,正在收拢。 一个连驻防小石镇,战力比较完整。 剩下三个连作为总预备队,原本驻扎在圣克镇,正在赶往小石镇和徒涉场。 而特尔敦人好似一支箭,箭尖已经抵住中铁峰郡的心口,后续部众正快马加鞭赶来。 如果徒涉场被突破,那温特斯两渡大角河就全然是一场徒劳。 他分散在各处的连队将会被特尔敦人逐一击破,正如他击退分散的特尔敦人。 区别在于特尔敦人可以骑马逃跑,温特斯的部下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是巴德带领流民营顶住了敌人第一波和第二波进攻,为温特斯又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在这一天时间内,温特斯在徒涉场后方构筑起了第二道防线。 与此同时,铁峰郡团的十二个连队以及牛蹄谷、小石镇、圣克镇的所有民兵都在朝着徒涉场集结。 所以泰赤其实冤枉了他的青翎羽,因为温特斯的确是“一夜筑墙”。 至于两腿人是如何一夜筑起长达十余公里的垒墙,泰赤目前仍旧一无所知。 泰赤更不知道的是,温特斯还在修筑第三道墙。 …… 第五连的战士在沉默中行军,一列纵队,没有鼓点也没有口号,就连军旗也是卷起来的。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五连长[兰尼斯]。 今天晚上月相圆满,对于双方而言都是适合厮杀的好日子。 前方隐约传来蹄声,似乎有骑兵正在靠近第五连的纵队。 兰尼斯举手示意,旗手展开军旗,宪兵立刻取出一支箭转身递给身后的战友。 每名战士接到箭以后,都会第一时间传给身后的人,同时抛下一切多余物品,只带着武器盔甲向军旗处靠拢。 没有任何口令,第五连在无声中结成方阵。 兰尼斯侧耳静听,蹄声愈发趋近,由此他确定对方就是冲着第五连来的。 “击鼓!”兰尼斯打破缄默。 骤雨一般的小军鼓声响起,昭示第五连的战士们,位置已经暴露、即刻准备战斗。 来者在方阵前方驻马,止有十几骑。 “什么人?”兰尼斯喝问。 “是我。”温特斯回答。 兰尼斯驰出方阵,沉稳地给温特斯敬了个礼。 “还能战吗?”温特斯问。 “最好能休息两个小时。”兰尼斯如实回答。 “调转方向,去牛蹄谷。”对于自己的旧部,温特斯不需要客套:“塔马斯正在构筑第三道防线,你暂时归他指挥。” “是。”兰尼斯再次抬手敬礼。 给兰尼斯分派了向导,温特斯最后看了一眼老部下,策马离去。 第五连再次回到行军队形,改朝西南方向进发。 …… 如果是摆开阵势正面对决,五公里乘五公里的空地就足够容纳一场十万人规模的宏大会战。 特尔敦人乃至所有游牧部落的难缠之处在于,他们可以凭借机动性把五公里变成五十公里,乃至一百五十公里。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于遁走、确定能赢再出击,这就是高机动力带来的大战术优势。 譬如特尔敦人这次大迂回,单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就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公里。 如果是走两千公里,人类或许还能同马匹比拼耐力;可如果是跑两百公里,那无论如何也快不过马。 温特斯从一开始就把战场选定在中铁峰郡,就是因为中铁峰郡足够小。 特尔敦人要绕行一百五十公里,而内线作战的铁峰郡部队只需要走五十公里,以行程优势来弥补速度劣势。 为此,温特斯弃守了狼镇、黑水镇和五獒镇。 这项决定听着不难,实则比千万吨山石还要沉重。 现在,随着特尔敦人绕了一百五十公里路、跨过五条河,艰难跋涉抵达中铁峰郡。 暴风雨作战的第一步,“削弱”已经实现。 …… 与以往赫德人避战、帕拉图人求战的情况不同。此时此刻,最渴望堂堂正正干一仗是特尔敦人。 泰赤想和两腿人刀对刀、枪对枪拼杀,想得发疯。 一道墙拦住了他——准确来说是两道墙。 一道墙较短,挡在徒涉场和小石镇之间的山路上。 另一道墙很长,阻拦特尔敦人进入牛蹄谷。 两道墙都很矮,差不多一人高,成年男子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爬过去。 问题在于,人能爬过去,那马呢? 铁峰郡人将长的墙称为[盾之墙],将短的墙称为[匕首之墙]。 而特尔敦人一律称之为拦马墙,因这两堵墙压根不是拿来挡人,而是用来拦马。 特尔敦部诸头人聚帐军议,认定只有三个办法:破墙、囊土、绕路。 绕路当即被否决,再绕只能继续往南绕,走小石镇过河。 且不说耽搁时间,小石镇的桥也已经被拆毁,到了那里难道还要再修桥吗? “尔等莫再藏私,把披甲和羊皮囊都交出来。”泰赤恶狠狠吐出一口唾沫:“不啃骨头,没有骨髓吃。”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七十四章 死地 暴风雨计划的要旨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迫使特尔敦人进入骑兵难以发挥威力的战场。 如何做到这一点? 温特斯的策略简单直白——将其他路线全部堵住。 防守必须依托山川河流之险,无险可守的滂沱河徒涉场又该如何? 那就唯有平地起山川。 墙,就是人造之山。 两段工事之中,[盾之墙]由巴德统筹修筑,早在温特斯动员疏散[下铁峰郡]民众时就已经破土动工。 而巴德使用的人力正是黑水镇的和五獒镇的避难平民。 征召难民筑墙不仅仅是为满足军事需要,也是一种管理和赈济的方式。 [盾之墙]的总长度约为18公里,多在地势不平坦、大军难以通行的地段,筑墙方式为传统的“挖土成壕、夯土为墙”。 通往牛蹄谷和通往小石镇的大路,巴德特意空了出来——按照温特斯的要求。 所以泰赤其实冤枉了他的部属。 那青翎羽没撒谎,他渡河探查两条大路,的的确确什么都没看到。别说是墙和壕,大路一马平川,连个水沟也没有。 特尔敦部第二次攻打徒涉场当晚,温特斯率领大部队抵达战场,使用木桩、筐、泥土以及全新的土工作业方式,一夜筑起近4公里长的[匕首之墙]。 等到第二天,特尔敦部大军渡河,便出现了泰赤眼前的景象:一道算不得高的矮墙挡住他的去路,墙的两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属民和奴隶或许会因为“妖魔帮助两腿人一夜筑城”的流言心生畏惧,诸科塔、那颜倒是有些见怪不怪。 虽然特尔敦贵胄仍不清楚两腿人究竟是如何一夜筑起十几公里长的墙,但是多年的仗打下来,更坚固的城防建筑特尔敦贵胄也见过。 问题在于,如何击破它? …… 特尔敦骑手驮着装满土的羊皮囊,轮番冲到壕沟旁,投下土囊。 铁峰郡民兵以弓箭还击,同时投掷灌满灯油的猛火陶罐,可还是无法阻挡土囊越堆越高。 这道围墙实在是太矮了,矮到成年人使使劲就能翻过去。 特尔敦蛮子当然不会看不到这点。 骑手从正面囊土攻城的时候,另有甲士悄悄迂回接近墙体,互相配合着攀爬上墙。 墙上的哨塔看到这一幕,立刻鸣钟示警,挥动旗帜示意位置。 一个特尔敦甲士刚刚爬上墙头,只听耳畔有风声响起,下一刻便被兜头一记连枷击碎颅骨,头破血流地跌落。 围墙另一侧,一个老实巴交的民兵难以抑制地兴奋大喊:“我杀了一个!” 大部分民兵半个月前还只是普通农夫,比起残酷的近身肉搏,拿着连枷打翻墙的“小偷”他们更有勇气。 没等老实民兵高兴太久,接二连三又有特尔敦甲士跃过围墙。 刚刚“斩获一级”,老实民兵的胆子壮了起来,大喊着举起连枷打向蛮子。 然而特尔敦甲士不慌不忙地举起盾牌,以一个很小的角度迎上连枷。 枷头仅在盾牌上留下一道刮痕,特尔敦甲士大踏步向前,举起手中的弯刀凶狠斩下。 愣在原地的老实民兵反应不及,脖颈近乎被劈成两段,当场死亡。 见到同伴的惨烈死状,其他民兵一哄而散。 特尔敦甲士凶恶大笑,他的贴身奴隶却不受控制地跪地干呕。 不过特尔敦甲士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的奴隶也呕不出来了,因为他俩都死了。 杀死特尔敦甲士的是一杆骑矛,握着骑矛的人是巴特·夏陵。 巴特·夏陵没在尸体旁多停留,他还要追杀其他特尔敦甲士。 古代的军事家这样描述赫德人:“这些野蛮人的下肢短小无力,因为常年骑马而萎缩,以至于根本无法长时间行走,更不要说是下马步战。” 这当然是一种完全不属实的误解,必要时赫德人当然可以徒步拼杀。 然而误会之所以会出现,正说明赫德人会竭力避免下马步战,以至于他们的敌人几乎见不到。 赫德人一旦失掉战马,就离开了他们最有力的武器。 譬如这些先登的特尔敦披甲精锐,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竟是自己成了两腿人,而两腿人骑着马、夹着枪朝他们冲锋。 巴特·夏陵带着三个十骑队,一次冲锋便将翻墙过来的十几个特尔敦甲士击溃。 于是特尔敦甲士迈开两条腿逃命,而帕拉图骑兵高高举起骨朵,冲着特尔敦人的后脑勺砸下去。 这一幕不仅发生在巴特·夏陵的防区,还同时发生在另外三处地势平坦、适宜骑兵进攻的防区。 …… 虽然只是一道矮墙,但温特斯和巴德也做过仔细规划: 一方面因地就形,尽可能减小工程量;另一方面因山就势,尽可能选取骑兵难以通行的位置筑墙。 只看地图,很容易将铁峰郡视为平原。 实际上铁峰郡位于金顶山脉北麓,她是群山最后的涟漪,地势起伏,适宜大规模骑兵部队通行的地方有限。 基于此,温特斯将主力连队部署在三处“咽喉地段”,而他自己坐镇[匕首之墙]。 第二连、第四连以及民兵辅助支队的防区正是最适合骑兵展开的要害——因为铁峰郡的主干道就从此地通过。 …… 泰赤还有其他特尔敦那颜看不到墙的另一侧发生了什么。 这堵墙不仅挡住了战马,也阻断了特尔敦人的视线,使他们无法得知防守方的部署。 马尾旌旗下,几个特尔敦青翎羽只能看到翻墙过去的甲士要么头破血流爬出来,要么一去不回。 泰赤环顾四周,诸那颜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即便诸那颜不说话,泰赤也知道诸那颜想什么。 冬春季节在边黎和冥河的大战,特尔敦部折损不少部众,许多头领直到现在还没缓过劲。 完全月,马群上足膘,特尔敦部想和苏兹部合兵抢掠一番。 结果呢?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再到这次出兵,烤火者明明说是来打草谷、宰肥羊,怎么就开始搏了命? 完全月那次劫掠,勉强算是不赚不亏;杀牲月这次劫掠,要是一块骨头、一块骨头这样啃下去,那抢再多东西也要赔本。 [注:完全月,阴历八月;蔚蓝月,阴历十月] 如同小偷陡然发现偷窃变成抢劫,又好似抢劫犯惊觉点子扎手,许多特尔敦头领也萌生退意。 想要理解这种心态,就必须牢记一个事实:对于生产力水平低下的赫德诸部而言,战争动机更多来自经济而非政治。 总而言之,打草谷变成填城壕,特尔敦贵族心里好大不情愿。 赢不赢暂且不说,就算赢了又如何?赚吗?赔呀! 特尔敦部右翼军目前基本可以分成两派。 一派是有所收获的头领,他们已经吃得饱肚,只想赶快把掠获送回部落,所以出工不出力,对填城壕兴致缺缺; 另一派是颗粒无收、还倒贴不少战马和牛羊的首领,他们自然是想打过河大抢特抢。 可是两腿人的抵抗太激烈、太坚决了,照这样打下去,那颜们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据泰赤所知,后一派的诸头领正在互相串通,想要烤火者出面重新分配前一派的掠获。 瞧瞧看吧,温特斯治下的铁峰郡南北分裂,特尔敦人内部同样矛盾重重。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又离奇,与其说这场战争是两名棋手对弈,倒不如说是一条瘦小的护院犬在同一头瘸腿的恶狼殊死搏斗。 围墙另一侧的战况如何,泰赤不知道,不过囊土攻城倒是很顺利,羊皮土囊堆成的缓坡眼看着就可以跑马。 “谁想要先登?”泰赤回头问那颜们。 先登不仅有厚赏,按规矩还可以最先挑选战利品。但是眼下这个情况,恐怕骨头不好啃,所以没人理睬泰赤。 泰赤的长子见父亲受辱,忿然作色,拔起马尾旌旗,吼道:“你们是老鼠或是鸟雀吗?这般怯懦?额父!我上!” 诸那颜有的恼火,有的冷笑,均默不作声。 泰赤瞥了一眼长子,点了另一个平时与他不睦的那颜:“兀良和,你去冲杀一番。” 名叫[兀良和]的青翎羽心知泰赤存心寻衅,也不说话,就按胸施了一礼,带着他的旌旗回到自家部众处。 兀良和寻思墙另一侧有多少两腿人都不知道,贸然过去岂不是赌命? 于是他唤来手下一个不太喜欢的图鲁科塔[速别赤],让后者带着本部人马过去试试水深。 兀良和特意叮嘱速别赤,情况不对就撤回来。 速别赤倒是欣喜若狂,临阵射出第一箭对赫德贵胄来说不仅是莫大的荣耀,赏赐也极为丰厚。 对于那颜的担忧,速别赤倒是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两腿人的弓箭绵软无力,显然执弓者都是农夫黔首之流,能坚守至此无非是仗着矮墙。 特尔敦铁骑一旦跃过矮墙,马蹄践踏之下,两腿人哪有不落荒而逃的道理? 就是带着这种自信,速别赤挽弓在手,纵马疾驰,咆哮着冲上墙头。 然后他惊恐地想要勒停马,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前方有什么东西。 惯性不允许速别赤这样做,他的战马嘶鸣着从墙头一跃而下。 以围墙接近两米的高度,速别赤的战马还能稳稳站住,堪称是难得的神驹。 有的特尔敦骑手躲闪不及,同样跟着跳下墙,摔折了战马的腿。 反应快的特尔敦骑手纷纷拨马转向,或是干脆舍马跳下土坡,冲上斜道的百骑队顿时人仰马翻。 泰赤的神情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 速别赤跃过了一面墙,绝望看到了另一面墙——准确来说是三面。 兀良和驰到泰赤面前,大骂:“泰赤!两腿人修了夹墙!你早就知道吧?!” 赫德人口中的夹墙,就是通用语中的“多层城墙”,也就是“瓮城”。 第二道围墙上的巴德第一次下达了火枪射击命令:“开火!” 第一排火枪手毫不犹豫扣动发射杆,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三轮排枪过后,速别赤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瓮城里的其他特尔敦人也不剩几个活口。 兀良和折损人马,诸那颜并不意外。反倒是接二连三响起的火枪声令马尾旌旗下的众人一惊。 火枪数量有限,被温特斯集中使用。因此这是铁峰郡一方首次动用火枪队。 泰赤侧耳倾听排枪射击声,猛地睁开眼睛:“两腿人的火枪手,打得好整齐!” 空气中传来的不是散碎的爆豆响,而是整齐划一的齐射声,如同擂鼓。 泰赤竭力回想着,上一次他听到这种火枪声,是在哪里来着? 他想起来了,是在边黎西北面的一处小堡垒上。上一次,特尔敦部也是在墙壕上撞得头破血流。 “究竟是两腿人都懂这等射法。”泰赤苦思:“还是遇见了仇家?” “有火枪的两腿人?不是寻常的两腿人,一定是宿卫一般的精锐。”另一名青翎羽问:“还要再填城壕?泰赤?你我不如先退,再定夺。” 泰赤沉着脸:“再等等。” 诸青翎羽面面相觑,无人知晓泰赤要等什么。 墙的另一侧,反而是巴德等到了温特斯。 “我的判断有误,不该动用火枪队。”巴德疲倦地对温特斯说:“枪一响,特尔敦人就要退了,应该再等等的。” “没事。”温特斯取下头盔,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示意身后其他骑手卸掉马鞍袋:“他们无论如何也要退了……把这些挑起来,给他们看看。” 青翎羽、红翎羽以及普通的特尔敦部众震惊地看到插着头颅的长杆一根接一根从矮墙另一侧树起, 长杆不仅挑着头颅,还有挑着带血的盔甲和马尾旌旗。 其他那颜纷纷回望泰赤,而泰赤脸色铁青、紧紧攥着缰绳、牙齿咬得咯咯响。 中铁峰郡的西侧河岸线大约80公里宽,匕首之墙和盾之墙加一起大约22里宽。 特尔敦人调转主攻方向之后,温特斯缩短了需要防御的宽度。 但22公里也还是太宽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条防线到处都是漏洞。 特尔敦人的优势在于机动性,铁峰郡方的优势在于地形。 所以温特斯重点防守几处咽喉要地,其他地方则以骑兵对骑兵。 特尔敦人可以派遣小股精骑翻山越岭迂回,温特斯也能出动骑兵反清扫。 奇兵覆灭,泰赤选择退兵。 其他几路进攻、佯攻的特尔敦人也无功而返。 温特斯命民兵将特尔敦丢弃在外面的土囊都收走,毕竟羊皮可是好东西。 白天的战斗在盾牌之墙发生,夜晚的战斗则由匕首之墙发起。 “为什么敌将不守河岸,反而让出河岸,在内陆布防?”对这个问题,泰赤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上他就明白了——至少说,他认为他明白了。 地形决定了盾之墙和匕首之墙大致呈l型结构。 如果[l]的尺寸小一些,小到火枪和火炮的射程之内,那么两堵墙之间的空地就有了一个术语称呼“杀戮地带”,也叫“杀戮场”。 虽然匕首之墙和盾之墙的尺寸以公里计,但这两道墙的相对位置仍旧意味着一种夹击态势。 墙不仅是防御敌人的盾牌,也是发起进攻的出击阵地——围城战术课的内容。 当天晚上,泰赤得知有大队人马从“长墙”出击,不仅不吃惊,反而大呼三声“好”。 [注:“长墙”和“短墙”是特尔敦人对“盾之墙”和“匕首之墙”的称呼] 他早就算准对方一定会趁夜突袭,而且一定是从短墙攻过来,长墙的鼓噪出击必然是诱敌。 无论如何,只要对方选择离开工事野战,就是给特尔敦人机会。 依照泰赤的布置,分散扎营的各头领逐渐收缩,吸引两腿人的深入。 泰赤的本部精兵则守在矮墙附近,等待伏击矮墙出动的突袭部队。 果不其然,长墙鼓噪出击之后,矮墙也有了动静。 火把接连点起来,人喊马嘶声不绝,泰赤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从背后响起奔雷般的马蹄声,泰赤才意识到出了差错。 温特斯既不是从匕首之墙出击,也不是从盾之墙出击。 他在上游特尔敦奇兵曾经泅渡的位置架设浮桥,率领骑队穿越山林,朝着蛮子后背捅了下去。 一夜混战,特尔敦人尽数撤到滂沱河南岸,泰赤仅在北岸保留少量精兵控制徒涉场。 铁峰郡一方最终控制战场,从这个角度来说,是特尔敦人输了。 但是特尔敦人输的时间很短暂,天一亮,他们就重新攻入北岸。 而铁峰郡方的部队已经再次收缩回两道墙之后。 第二天的攻势比第一天还要凶猛,如果是第一天只是囊土和迂回的话,第二天特尔敦人开始使出蛮力破墙。 温特斯同样不再保留余力,投入预备队死守盾之墙,同时以骑队突击特尔敦人侧翼。 铅弹飞舞、战马纵横,到当天下午,前一刻还在凶猛进攻的特尔敦人忽然如潮水般退走。 黄昏时分,脸色惨白的传令兵给温特斯送来一个坏消息。 “阁下,蛮人……蛮人拆毁了滂沱河北岸的拦马墙。”年轻的传令兵几乎站不稳,带着哭腔说:“顺着峡谷小道往西边去了!” 传令兵找到温特斯时,温特斯正在医疗所处理伤势。同为骑队成员,同样负伤,牛蹄谷的高瘦代表和矮胖代表也在场。 “操!”矮胖代表——他叫[“胖子”南多尔]——登时头晕目眩,抓住传令兵衣领颤声问:“蛮人怎会知道峡谷小道?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谁出卖了我们?!” 传令兵眼中带泪,拼命摇头。 “那个小道?”胖子南多尔的情绪濒临失控:“那个小道那么窄!大军怎么通行?” 高瘦代表——他叫[雅科布·格林]——也面如土色,摇摇欲倒。 温特斯缓缓开口:“水浅了,自然就露出更多的干岸,能走更多的兵马。” “不会的!那条小路夏天根本不会露出来!冬天水再浅也就能走一人一马!怎么可能容大军通行?!阁下!”胖子南多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握住温特斯衣角:“赫德蛮子一定没过去几个人!来得及!现在去还来得及!” “恐怕来不及了。”温特斯靠在树干上,轻轻摇头:“要是连特尔敦人的主力部队都过不去,我还在上游筑坝拦水干什么?” “那……白费了?”胖子南多尔彻底失神,悲怆地喊道:“咱们在这拼了命、流的血,全白费了?还是没挡住……” 高瘦的雅科布·格林回过神来,一把拉住老对头,恭敬地问温特斯:“阁下,您说的……水坝,什么意思?” “水坝。”温特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慢慢躺在松枝和枯叶中,仿佛有千斤的担子从肩上卸下来:“就是水坝。” …… 滂沱河上游八十公里处,小石镇境内。 峡谷间,由木桩、石笼和泥土筑成的简陋水坝已经蓄满了水,只留一个小豁口向外泄水。 从水坝出发,沿着河道往下游走十公里,河道将会与另一条河道交汇。 再往下走,才叫滂沱河。 而这条被水坝拦截的河,是滂沱河的支流[汇清河]。 即滂沱河下游的水量来自支流[汇清河]和干流[滂沱河] 冬季本就是枯水期,温特斯又截断了[汇清河],滂沱河的水量已经达到了三十年以来的最低点。 …… 牛蹄谷,西南方向,旷野。 牛蹄谷的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动员起来。在一营长塔马斯的带领下,彻夜不修地筑起另一道墙。 这里,才是温特斯给特尔敦人挑选的死地。 第七十五章 风雨 中铁峰郡,小石镇。 山道之中,手执赤旗的传令兵策马疾行。 “赤旗!”瞭望塔上的哨兵远远便望见飞驰而来的赤旗,大喊着敲响警钟:“赤旗!” 警钟声先于马蹄声传到镇中心,驻守小石镇的第七连连长[李维]冲向镇广场。 三匹喷着白沫的战马在广场停住,为首的青色战马忽地一仰,后腿打着弯栽倒。 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传令兵滚下马鞍,险些被当场压断左腿。 “军令?”李维大步流星奔到传令兵身旁。 传令兵立刻去拿马鞍袋,但是鞍袋已被战马压住,筋疲力尽的传令兵无论如何拔不出来。 李维一把推开传令兵,站稳脚跟、腰腿猛然发力,硬生生将数百斤的马尸抬起。 旁边的宪兵眼疾手快将鞍袋卸下。 李维劈手夺过鞍袋,抽出军令,撕开漆封。信笺上没有字母,只有一个鲜血抹成的红叉。 李维不会读写,然而这符号他不会认错。 小石镇无分镇区、村区,所有还能走路的人都被动员起来。 爆炸的轰鸣在峡谷激荡,拦截汇清河的水坝被逐层破拆,蓄足势能的河水咆哮着奔涌向下游。 …… 中铁峰郡,热沃丹新城。 斜阳西陲,前军士[伊凡]站在箭塔上,瞭望着地平线上的动静,潮湿的热气从他的手心渗出。 他在等待着滂沱河的消息。 热沃丹坐落于河谷中央的坚实土地,四面都是平坦的原野,除了正在修筑的城壕工事以外,无险可守。 铁峰郡步兵团的主力连队尽数奔赴滂沱河,热沃丹的城防已经完全由城市卫队接管。 无论伊凡愿意与否,作为前城市卫兵、军士,他再次拿起了武器。 对战争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很容易对蒙塔涅保民官生出盲目的信任。 可伊凡不同,他领略过战争最喜怒无常的一面,他深深畏惧着它。 而且他很清楚,这场战役的胜败不在于热沃丹,而在于百公里之外的激战。 但是伊凡不知道滂沱河战况如何——没人知道,热沃丹市民和前来避难者无不焦渴地等待着新一期《战争通讯》。 伊凡的余光看向新城中央的广场。在那里,结束一日劳动的男男女女正排着长队领取报酬——食物。 理查德·梅森也在广场上,他带着助手依次走过发放食物的摊位,随机拿走面包检查。 最初,按照传统,参与工程的民众的报酬以粮食的形式发放。 但是前来热沃丹避难的民众既无磨盘、也无炊具,拿到粮食还要拿去再换成面包,最后肥了磨坊主和面包师。 再三考虑之后,梅森决定效仿第二连制备军粮的方法:统一生产面包,再以面包的形式发放“报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统一生产面包的模式看似让民众得到实惠,实际上又给了蛀虫偷工减料、上下其手的机会。 换做别人或许会被蒙蔽,然而理查德·梅森上尉比起炮术,更精通统计学。 梅林临时征召会计学校的学员,着手在热沃丹的面包生产之中推行一种全新的、需要大量算力的检验方法——抽样检查。 规模的扩大既是蛀虫的机会,也是理查德·梅森实践统计学的机会。因为总量和样本量越大,统计抽样的误差就越小。 对于数学工具一无所知的蛀虫接二连三被揪出,虽然还可能有漏网之鱼,但是绞架下摇荡的尸体足以暂时震慑宵小。 又有一辆马车载着烤好的面包驶过木桥,梅森看见来者,快步走过去迎接。 梅森牵住马笼头,歉意地说:“有劳你们亲自过来,我派一位车夫给你们。” 驾驶马车的是两位女士,男孩打扮的斯佳丽握着缰绳,戴着一顶大礼帽的安娜坐在斯佳丽身旁。 安娜轻轻点头,而斯佳丽冲着梅森上尉敬了一个略显滑稽的军礼 战火没有蔓延到热沃丹,这里是风暴的中心,享受着铁峰郡最后的安宁。 热沃丹最终还是没能贯彻男女分营制度。不过借助公教会的力量,梅森暂时把避难民众当中的妇孺都统一安置在旧城区。 烤制面包需要大量人力,安置在旧城区的妇孺们也承担起了相当一部分烤制工作。 梅森知道纳瓦雷女士亲自过来想问什么,他的歉意更深:“抱歉,还是没有温特斯的消息。” 安娜的眼中涌上几分失落,旋即打起精神,坦荡微笑着说:“我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 斯佳丽也有些失望,小米切尔女士竭力不表现出来。她眺望着远处,问:“上尉先生,城墙修好了吗?” “共计128处工段,已经有113处竣工。”梅森严谨地回答。 “如果城墙修好了,赫德人最后又没有来。”斯佳丽略带遗憾地坐回车夫座:“那该多可惜呀。” 梅森淡笑着摇了摇头:“米切尔小姐。使赫德人不来这里——正是修筑这座新城的意义。” …… 上铁峰郡,锤堡。 交流好书 关注vx公众号 【】。现在关注 可领现金红包! 锤堡镇一共有两座锤堡,旧锤堡是一座老旧的高塔木堡。 新锤堡由理查德·梅森上尉营建,目的是为了应对沃涅郡的进攻,位置更靠北。 新旧两座锤堡一前一后横亘在[沃涅郡-铁峰郡]之间的主干路上,牢牢扼守着铁峰郡的门户。 但是新旧锤堡存在一个设计问题:因为缺乏关墙结构,两座锤堡仅能阻挡大军通行,难以防御小股敌人穿插。 此时此刻,负责防守锤堡的“胎记”连长蹲在一团马粪旁边,眉心深深拧成一个结。 “肯定有赫德蛮子过去了。”老杜萨克军士戳了戳马粪:“都冻硬了,至少是昨天晚上的。看蹄印,人马不多,可能是从沃涅郡被赶进咱们这里的蛮子。” “点燃烽火。”胎记连长冷淡地下令,他默默地想:“上铁峰郡也不安宁了。” …… 下铁峰郡,大角河畔。 萨木金的船队不仅攻占了渡口,还夺取了大量的羊皮筏子。 依靠小船和缴获来的羊皮筏,罗纳德少校带领民兵和妇孺渡过大角河,于西岸下营。 局势发生了奇妙逆转: 明明家在东岸的下铁峰郡人,跑到了西岸修筑营地; 而从西岸过来的特尔敦人,因为没船,站在东岸大眼瞪小眼。 留下了一部分羊皮筏,萨木金带着船队又奔赴下游战场。 临行前,萨木金告知罗纳德少校:“特尔敦人右翼军总兵力当有七到八个千夫队。 烤火者在西岸至少留下了两个千夫队的兵力牵制,这部分特尔敦人虽然已被击退,但是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蒙塔涅保民官希望您知道,您不仅需要防备东岸的敌人渡河,更要小心西岸特尔敦人的突袭。” …… 大荒原,特尔敦人越冬草场。 特尔敦部丰饶肥美的越冬草场,如今已经变成生灵涂炭的火场。 在荒原上,小范围内风向飘忽不定,但大范围内季风的规律不可违抗。 春夏季风自东向西,秋冬季风自西向东,这是两山夹地数千年来未曾改变过的铁律。 安德烈亚·切里尼和堂·胡安带领骑兵队先是向着西面狂飙猛进,饿了就去宰特尔敦人的牛,渴了就去挤特尔敦人的羊的奶,战马累死就去抢特尔敦人的马。 而后掉头折返,借季风之威沿途纵火焚烧草场。 如同干草堆里落入一颗火星,在无雨而干燥的冬季,炽焰一旦蔓延起来便不可收拾。 滚滚浓烟笼罩在特尔敦部越冬草场上空,散布在各处的特尔敦人纷纷驱赶牛羊、载着家当逃难。 可是他们又能往哪逃呢? 火烧不死人,烟也能呛死人。就算能侥幸逃出火场,越冬的草地也已经被焚成焦土。 山坡上的堂·胡安望着他亲手创造的地狱景象,神色略显凝重:“或许咱们弄得太过火了,一把火烧过去,赫德人没吃没喝,明年还会再来的。” “有吃有喝,他们也会再来的。”安德烈闷声回答:“走吧,绕开火场,咱们回家。” …… 中铁峰郡,滂沱河徒涉场。 徒涉场的河水又被血染红,这处兵家必争之地再次易手。 特尔敦人留下近百甲士驻守徒涉场营地,温特斯则亲率四个主力连以及民兵辅助部队前后夹击将其围歼。 比起特尔敦人之前打得赢就跑、打不赢就走的作战方式,防守徒涉场的特尔敦人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 这场战争不再是迅速决出胜负、一击脱离的低烈度冲突,它展露出了更加残酷的一面。 “在此筑营。”温特斯换了一匹战马,把二连长巴特·夏陵叫到面前:“给你两个连队和四个民兵百人队。不准放走一个特尔敦人,也不准放进来一个特尔敦人。” 右臂负伤的巴特·夏陵艰难地用左臂抬手敬礼。 “水涨起来了!”夏尔疾驰而来,兴奋地大喊:“水涨起来了!” 夏尔一直冲到温特斯和巴特·夏陵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水已经没过了第二根石柱!” 二十年前治理滂沱河的时候,石匠们在小石镇下游打下五根石柱,用来标明水位。 水一旦没过第二根石柱,就意味着因为枯水暴露出的峡谷小道将再次被水封死。 “让四连修好峡谷里的拦马墙!”温特斯毫不犹豫下令:“既然进去了,就别让特尔敦人再出来。” 夏尔和巴特·夏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条军令该以什么形式下达。 “夏尔,你去,就传我的口令。”温特斯重新扣上头盔。 夏尔抬手敬礼,策马离去。 第七十六章 绝路 河水正在上涨,滂沱河的鱼儿最先察觉到这件事。 由于流体本身的粘性和内部阻力,奔涌的河水离开堤坝不过一公里,浪头就已经几乎看不见。 但是毫无疑问滂沱河的水位在上涨——以一种非常不起眼的方式。 “看!那颜!看那些鱼!” 泰赤瞪着眼睛,河道里像是气泡一样的东西不断出现。 暗流搅起了河底的淤泥,逼得冬季原本蛰伏在深水区的鱼儿不断上浮换气。 特尔敦人缺乏标志物和水文数据,令他们难以判断情况,水位上涨究竟是正常波动,还是…… “你说两腿人筑了水坝?”泰赤沉着脸,喝问另一名部下:“为何你等未曾发现?” 被叱问的红翎羽百口莫辩:“那颜,上游百公里都被子弟们细细翻检过,确实没有找到水坝的踪影!” “住口!”泰赤大吼:“那涨水难道还是因为两腿人朝河里撒尿吗?!” “那颜……”红翎羽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说:“既然两腿人能一夜筑城,说不定……” 对方话音未落,泰赤已经狠狠一鞭抡在对方脸上:“住口!” 红翎羽结结实实吃到一鞭子,被抽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左膝跪地,不敢再多言语。 如果想凭借河水的冲击力破敌,水坝的位置自然是离敌人越近越好。然而离得越近,水坝也就越容易暴露。 两者取舍,温特斯最终拍板在上游八十公里处筑坝,拦截汇清河的河水。 如此远的距离,等水坝释放出的河水流到下游,已经是只有暗流、不见浪头。 牺牲冲击力,换来的是隐蔽和突然性。 作为滂沱河的支流,汇清河的河道位于滂沱河北侧。 换而言之,对于在南岸掳掠的特尔敦人而言,汇清河是一条藏在滂沱河背后里面的“隐形之河”。 原本能容四马并行的峡谷侧道,眼看着收窄成仅能两马通行的狭路。 如果滂沱河水位继续上涨下去,这条通道必将恢复到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径。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来:两腿人夺取了徒涉场,击溃了留守峡谷入口的后卫,正在修筑新的拦马墙,看样子是要把特尔敦部的后路彻底截断。 事已至此,泰赤也知道中了圈套。 “一夜筑城?一夜筑坝?”泰赤脸色铁青,瞋目裂眦,反而止不住发笑:“两腿人的头领以为我是蛮牛蠢驴!他给你我划了道路,你我就要乖乖的走?!” “可否让子弟们先掉头?”一名老成青翎羽小心翼翼请求:“兔子也知道多留几条暗道。至少先夺回峡谷出口,守住退路,再行前突?” “呔!哪里还来得及?!”泰赤的儿子怒不可遏:“这小道还没有绊索宽!子弟们哪里施展得开?如今的办法,只有骑上快马,奋力向前,从峡谷另一头冲杀出去!” “往前冲杀!”泰赤捋直马鞭,不容反驳地定议:“去‘回曲河’边,到了河边就有办法!” “可是?”那老成青翎羽不甘心。 “什么可是?!”泰赤瞪着眼睛直视对方:“我已说过,到了河边就有办法!” [注:特尔敦人口中的‘回曲河’即帕拉图人口中的‘大角河’] 见大那颜如此说,其他特尔敦首领皆抚胸答是。 …… 下铁峰郡,黑水镇。 徒涉场再次易手引发了连锁反应。 按照特尔敦人汗帐的军令,掳掠“那条河”以南的部众应当作为援军,第二批攻入北岸。 特尔敦人所谓那条河就是滂沱河,过去或许有名字,但是时过境迁连特尔敦部的老人也记不住那条河究竟叫什么河了,所以干脆就以“那条河”相称。 谁知大部人马刚渡河,徒涉场转眼又被两腿人占住。 攻入铁峰郡的特尔敦人被切割成两部分,二者难以取得联系,留在下铁峰郡的特尔敦人中间一时谣言四起。 有的头领在观望,有的头领想逃跑。还有的头领认为是立功的机会,驱使部众赶赴那条河。 在大大小小的头领里面,[青马]和[石箭]堪称是最不起眼的两个。 因为从地位上来看,他们算不得正儿八经的“贵族”阶层,他们是贵族阶层的打手。 在扁平化的赫德社会,他们的身份介于贵族和属民之间。比下有余,比上还有些不足。 此时此刻,就是这两个不起眼的特尔敦人,正在做一件他们此前不曾想过的骇人行为——他们在割“秃犬”的脑袋。 赫德人随身佩戴的小刀本事用来割肉吃的,割头颇为不便。 青马和石箭笨拙地干着这件事,又是锯、又是撬,两个壮汉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秃犬的头与身体彻底分离。 帐篷里面一片狼藉,桌碗在厮打过程中尽数打翻,酒和血水溅的到处都是,令原本干净的毛毯都变得泥泞。 气喘吁吁的青马望着秃犬的首级,忽地嚎啕大哭:“你这秃狗!骟马!为什么要逼我等!” 一边哭,青马一边拼命用小刀去划、去刺,满腔悲愤和怨恨倾泻而出,秃犬原本就狰狞的面目被彻底毁成烂肉。 石箭瘫坐在地上,看着陷入癫狂的青马,神情疲倦至极。 两人原本是来贿赂秃犬的,最终却酿成一起仇杀。 自打秃犬渡河,青马和石箭就被牢牢盯住。 秃犬丝毫不隐藏想要吞并青马和石箭的部众的贪欲,处处为难二人。 尤其是在秃犬的老营被偷袭焚毁之后,一无所获还赔掉不少老本的秃犬干脆以主人的身份占了青马和石箭的营地。 青马和石箭对于收获心满意足,他们只想尽快回家。 秃犬试图驱使两人去“那条河”的行为激化了矛盾,而秃犬在接受贿赂时公开羞辱青马的行为则是导火索。 这场特尔敦人的内部斗争暂时的赢家是青马和石箭,毕竟是秃犬身首分家,而青马和石箭的脑袋还好好留在肩膀上。 接下来不出意外,秃犬的那可儿们将会杀死青马和石箭,再去瓜分三个死者的财产。 “停下来吧!”疲倦的石箭突然开口。 青马置若罔闻,仍旧一只手扯住秃犬的头发,另一只手持刀拼命往秃犬的脸上捅。 秃犬的眼睛已经被变成带着血丝的奶糕一样的东西,令人作呕。 石箭站起身,狠狠给了青马一拳:“别发癫了!” 青马重重跌坐在血水中,平时凶狠的三角眼里面满是绝望:“他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小点声!”石箭一呲牙,恶狠狠踢了同伴一脚:“别惊动秃犬的亲卫!” “秃犬的亲卫?”青马仿佛落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神陡然变得凶残:“杀!把他们都杀了!” “你喝马酒喝的醉掉了吗?你我就两人,如何能对付他们?!” 青马腾的一下站起来,径直就要往外走:“一个一个杀!” “杀了他们又如何?”石箭狠狠一推同伴:“你我跑得掉吗?” “就说是两腿人杀的!” “能瞒得过谁?” “那你说怎么办?”青马歇斯底里大喊:“那你说你我怎么办?!” “闭嘴!”石箭猛地按住青马,他咬了咬牙:“逃!只有逃,才有活路。” “如何逃得掉?”青马濒临崩溃。 “就你我!”石箭绞尽脑汁盘算着:“除了从马和吃喝,什么财货都不带。没日没夜地跑!跑回草原就能活!” “就算跑回草原,你我也无处可去!”青马悲呼:“烤火者不会放过你我的!” 青马猛地拉住石箭,肩膀都在发颤:“你我降了吧!降了两腿人!当奴隶也好,当骑手也好,两腿人会给你我一条活路的。” “别犯蠢了!”石箭的情绪逐渐变得冷静:“两腿人也不会给你我活路。” “被挑在木杆上千箭射死、被装进皮囊里万马踏死……”青马看着手中的配刀:“不如自己来个痛快。” “特尔敦部容不下你我了,独行的马不能活。”石箭已经下定决心,他死死捏着同伴的肩膀,恶狠狠道:“赤河部!白狮!你我去找白狮!” 青马的身体猛然变得僵硬,被惊得连话也说不出。 稍晚些时候,火焰吞噬了这座营地,其余特尔敦人忙着抢救财货牲畜,一时间竟无人察觉石箭和青马已经逃亡。 …… 中铁峰郡,牛蹄谷境内,滂沱河东岸堤坝。 绝路之中的石箭和青马舍弃一切,只为一线生机。 而此时此刻的泰赤就连那一线的生机也看不到。 “到了河边就有办法。”这是泰赤的原话。 特尔敦人的南面是河道,北面是山谷,再往北是森林,往东去的退路已经被堵住。 因为泰赤的保证,特尔敦部的头领们按下不安和惶恐,率领自家部众沿着河谷一路向西。 越往西去,越接近滂沱河与大角河交汇处,滂沱河两岸的地势就越低,逐渐低到能够攀爬。 泰赤一边派遣精干骑手轻装上山,去北面探查敌情。另一边催促部众,奋力向西疾行。 然而到了岸边,泰赤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河面上,一支船队正在往返巡曳。 特尔敦人没有船,只有筏子。 那么河上那些划桨小船属于谁,自然不必多说。 泰赤能感受到一道道目光正在刺痛他的后背。 “办法?”每个特尔敦头领都在用眼神问:“办法在哪里?” …… 牛蹄谷,第三道防线。 塔马斯收到了一封信——特尔敦人送过来的信。 信是用炭黑写在羊皮上。 “写得什么东西?”塔马斯把信递给五连长[兰尼斯],他不认字:“我看着像通用语。” 兰尼斯接过羊皮,草草看过两眼,眉毛轻轻挑起:“确实是通用语……蛮子那里或许……有咱们的人。” 因为箭伤,塔马斯的肩膀高高肿起,抬胳膊都很费力。他疲倦地问:“说了什么?” 兰尼斯不紧不慢卷起羊皮:“蛮酋请降。 信被立即送往温特斯处,又很快被送回来。 没有回信,只在羊皮上多写了一个词: “不准”。 第七十七章 困兽 从难民营赶到前线的巴德,第一时间来见温特斯:“特尔敦人要投降?” “是。”温特斯俯在图纸上勾画,左手拿起水囊递给巴德,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没同意。” 战友之间不需要寒暄和客套。 巴德接过水囊,呷了一口清水,静静等待温特斯的下文。 温特斯丢掉炭笔,叫来传令兵拿走地图。 临时指挥所内再没其他人,他也就不需要再隐藏倦意。 他走向帐篷角落的水桶,用冷水使劲洗了把脸:“烤火者称愿意归还所有掠获,献上三千匹马,就此罢兵——保留武器、旗帜,体面地投降。哼,赫德人也开始玩这一套了!” 临时指挥所设在一处能俯瞰东南方向的高地上,从这里能看到第三道防线,以及更远处的森林。 不时有传令兵策马而来,用口信的方式向温特斯汇报,又带上答复匆忙离去。 “特尔敦人没有动作?”巴德俯瞰地图,研判着两军态势。 温特斯微微摇头,眉心不自觉皱起:“没有动作……所以我有些想不明白猴屁股脸在搞什么鬼。” 当下特尔敦右翼已经被分割成三部分: 一部分在大角河西岸,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击退; 一部分在滂沱河南岸,也就是下铁峰郡; 汗帐精锐则被困在大角河、滂沱河以及第三道防线围城的方寸之地。 形势对于铁峰郡军来说一片大好,只要能围歼汗帐精锐,剩下的乌合之众将不战自溃。 “就算是兔子掉进陷阱,也要垂死挣扎一番。猴屁股脸被困在死地里,反倒请降示弱。”温特斯向巴德说出心中的疑惑:“假设是猴屁股脸处在我的位置,你觉得他会接受他开出的条件吗?” “不会。”巴德顺着温特斯的话往下说,帮助温特斯理清思路。 “也就是说。”温特斯无意识摆弄着一柄小刀:“猴屁股脸在做一件他明知不会成功的事。” 巴德稍加思索:“烤火者另有目的?” “必然是这样。” “拖延时间?” “为什么?”温特斯将桌面的几滴水气化,以此刺激精神:“时间拖得越久,墙就越高、壕沟就越深,特尔敦人面对的防线就越坚固。” “或许是想先示弱麻痹我们,然后再卯足力气打穿防线。” “可是依我看,以特尔敦人的骑兵优势,不如以快打快,抢在墙壕体系尚未构筑完善前突击……” 话音戛然而止,温特斯蓦地沉默。 片刻之后,他轻轻开口:“要么,特尔敦人在等待援军里应外合,把我们歼灭在这里。” 巴德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断温特斯。 温特斯陷入冥思苦想,他双手撑住桌面,紧紧盯着地图:“援军……援军……如果特尔敦人有援军,援军又从哪里来?西岸?南岸?北面?” 巴德叹了口气,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 温特斯回过神来,茫然望向好友。 “你多久没睡觉了?”巴德问。 “一天?两天?”温特斯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好像小睡过几次,我也记不清了。” “这样不行。”巴德的神色愈发严肃:“第二诫,[为将者心力交瘁、筋疲力尽]。” 温特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对暗号似地答出下一句:“[就会忽视真正重要的事情]。” “睡觉去吧。”巴德把大衣递给温特斯:“我守着这里。” 温特斯本要说什么,转念一想,抱起大衣走向帐篷里间。 他打定主意说道:“总之以不变应万变。不管特尔敦人在搞什么鬼,只要口子扎紧,就赶特尔敦人出来!” 巴德望着温特斯的背影,又环顾指挥所,眼神有些复杂。 这座指挥所只有四顶帐篷,可谓简陋至极。但是此时此刻,它发布的命令调度着上万人的行动,做出的决策关乎铁峰郡的生死。 毫不夸张地说,这四顶帐篷就是铁峰郡军的大脑和核心。 可它却面临着严重的人力短缺:能读会写的文员两只手就能数出来,受过专门训练的职业军人除了温特斯和巴德更是一个没有。 之所以铁峰郡军队尚能正常运转、没出大乱子,完全是因为所有东西都装在温特斯的脑海中,凭着温特斯的脑力在计算。 “这样下去不行。”巴德蓦地开口:“你需要助手。” “你不是来了吗?”温特斯展开行军床,慢悠悠回答。 “很多助手,很多很多助手。” “是啊。”温特斯重重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而巴德拿起纸笔,凭借记忆开始撰写一份名单。 …… 中铁峰郡,第三道防线。 四名壮实农夫正在使用一台打桩机。 四人喊着号子扳动转轮,明明已是寒风凛冽的冬季,他们却干得汗流浃背。 转轮的轴上缠着粗大绳索,绳索另一端系着一块大石。转轮收紧绳索,大石也被缓缓拉起。 石头被抬升一段距离之后,农夫们砸开卡笋。 大石猛地下坠,重重砸在木桩上。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只用了六七下,便将一根四米长的原木打进地里,地上只露出两米左右的木桩。 木桩打好,农夫们便不再管它。 另有一些农夫走到打桩机旁边,十几人齐心协力把这架简陋的机械搬动两步。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 众号【】 看书还可领现金! 然后换上另一组农夫,开始打另一根木桩。 西南方向,一座山坡的背后,泰赤窥视着远处简陋但是高效的机械,脸色发青。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至少有八架打桩机正在同时施工。 一根一根木桩打下来,山谷里已经树起一连串间距两步左右的“木桩墙”。 巴德的到来给了温特斯短暂的休息时间,与此同时,泰赤则带领亲卫穿越森林,抵近探查敌情。 在三百步的距离上,泰赤终于看清对方是如何“一夜筑城”: 先打木桩,之后将柳筐似的东西套在木桩上; 在木桩前方取土,往柳筐里填; 一个筐填满土,再套上另一个新筐; 如同木签串肉,木桩一连被套上六个筐;前四个筐先套再填土,后两个筐先填土再套; 木桩之间的宽大空隙被装满土的柳筐填充,两腿人再将浮土盖在墙体外面,使其浑然一体,看不出里面的奥妙; 最终,土墙竣工,取土挖出的坑也就成了壕沟。 “看懂了吗?”泰赤咬着牙问儿子。 “看懂了,那木桩子是脊骨,柳筐是肋骨,泥土是血肉皮囊。”泰赤的儿子舔着嘴唇回答:“要想拆这墙,只能拖倒木桩。木桩一倒,墙也就跟着倒了。” “那木桩入地至少三步深,如何拖得倒?”泰赤瞪起眼睛。 泰赤的儿子也瞪起眼睛,神情与父亲如出一辙:“一匹马拽不倒就用两匹,两匹马拽不倒就用四匹。” 泰赤看着儿子的模样,苦叹了一声:“怕是两腿人盼着你我如此来呀。” …… 筑墙的建材无非是泥土、木材和石头。 以千秋万代计,最好使用石头,即石灰砂浆或是火山灰砂浆。 但是温特斯并非要修教堂,他要修的是野战工事,速度才是关键。他的选择只剩下土和木头。 木头筑墙最简便,原木一根紧挨着一根打进土里就是墙。 然而这种方式需要数以十万计的木材,温特斯没有。他的选择只剩下土。 泥土的问题在于不牢固,会发生滑动。 如果只是单纯将土堆起来,土堆将自然形成一个坡度。所谓的“六尺墙角八尺壕,正墙要满七尺高”便是这个缘故。 只是坡度如果太大,就失去了阻拦战马的意义。因此自古以来以土筑墙,最关键的技术在于“束土”。 夯土是一个办法,可惜还是不够快。 用羊皮囊和麻布袋盛土垒墙是最理想的方式,可惜温特斯既缺少羊皮囊,也缺少麻布袋。 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有什么用什么。 苦思之下,温特斯另辟蹊径,改进了沃邦中校在赤硫岛上修筑甬道的工程方式。 赤硫岛甬道是“以笼束土”,温特斯则“以筐束土”。 因为筐的结构强度不如笼子,而且难以像笼子那样整整齐齐堆叠。 所以温特斯在筐结构的基础上,额外打入一根木桩作为“主心骨”。既是增加墙体的强度,同时也能将土筐牢牢固定住。 这种强度的“墙”,抵挡炮击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拦住战马没有任何问题。 比起普通垒土墙,以筐束土能将墙体修得更陡峭,使战马连借力的地方也寻不到。而且不挑建材,烂泥碎石都可以用。 修筑效率比羊皮囊、麻布袋束土慢,可远比夯土、砂浆等方式快。 …… 泰赤望墙兴叹的时候,另一边的温特斯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温特斯的身体忽地直直坐起,他怔怔盯着帐篷的蒙布,动也不动。 巴德听到声响,走进里间帐篷:“怎么了?” “我梦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温特斯回答。 巴德吃惊地看到温特斯的额头沁出冷汗。 温特斯甩到大衣,一跃而起,冲着帐篷外面大吼:“给我备马!召集所有连级指挥官!” 小小的指挥所顿时一阵骚乱。 “怎么了?”向来沉稳的巴德看到温特斯的模样,也有些惊诧莫名。 “我可能知道特尔敦人要干什么了。”温特斯紧紧攥住巴德的胳膊:“不能再拖了!要快!” 第七十八章 匕现 西风裹挟着炽热毒烟席卷大地,恐怖的爆燃声接二连三轰响。 熊熊炎火从河岸向着内陆蔓延,烈焰咆哮着烧尽枯叶、灌木和松柏,最后汇聚成漂浮在树冠上的火焰之海。 无论特尔敦人有何盘算,被围困的他们并未第一时间选择突围。 温特斯同样没有贸然发起总攻,战场由是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一把火,一把来自水面的大火——萨木金的船队借夜色掩护登陆,纵火马入林,一举点燃了数处沿岸林地。 执行坚壁清野的过程焚毁了沿岸大部分树木,唯独留下两河交汇处这块林地,就是为了等待总攻时见奇效。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分散的火场迅速连成一条线,十里河岸被火光映得血红。 泰赤的营地乱作一团,火还没烧到这里,但是狂风已经送来灼人的热浪。 被吓得发狂的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逃亡,甚至不管不顾冲进人群。 靠近林地的一个奴隶只听背后有蹄声传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一头成年牡鹿一头撞倒。 牡鹿折断脖子,当场毙命;没有披甲的奴隶也被十二根分叉的鹿角贯穿,随着血液汩汩流出很快便没了呼吸。 但是这个关头,没人顾得上一头牡鹿和一个奴隶的生死。 营地里的特尔敦人都在咒骂大喊、奔走乱跑,试图抢救自己的家当和性命。 “备鞍!快备鞍!” “把东西都带上!” “滚开!” “等不得了!赶马!赶马!” 人惊慌失措,马更是躁动不安。马的感官远比人敏锐,它们早早就嗅到风中的异样气息。 一匹战马毫无征兆地甩掉骑手,尥蹶子乱踢乱蹬,四周的特尔敦人连滚带爬躲闪。 “套住它!套住它!” “呀!这畜生!” “躲开!”混乱之中又有特尔敦人大吼:“马惊了!” 另一匹受惊的战马横冲直撞而来,有避让不及的奴隶被结结实实被撞上,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惊马也受到很大的反冲力,它嘶吼着高高扬起前蹄。 就在这个当口,两根套索一前一后套上惊马将其勒停。 一个头发花白、膀大腰圆的壮汉猛扑上去,双手环住惊马脖颈,夹在腋下。 壮汉全身发力,一边将惊马头颅压低,一边从侧面猛推惊马。 关节结构导致马有竖力、没横劲,所以人与兽的角力只持续不到数息。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暴喝,惊马硬生生被特尔敦壮汉“摔”倒。 受惊的战马悲鸣倒地,不住的乱踢乱蹬。 壮汉死死压住惊马的脖颈,既不让马起身,也不给马咬人的机会。 其余特尔敦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捆住惊马的四条腿,控制住了这发疯的畜牲。 众人瞧清使出驭马绝艺的壮汉是谁时,不禁放声欢呼。非是旁人,正是泰赤。 泰赤双手撑地,艰难支起笨重的身躯,仿佛在无声地说:“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不必这厉害的多。” 泰赤的亲卫——也是刚刚抛出绳索套中惊马的人——跑过来搀扶,粗声粗气地说:“那颜神力,不减当年。” 泰赤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不长毛的话以后说,派去找其他头领的人回来没有?” 亲卫摇头。 “额父!诸科塔——不肯汇合!”泰赤的儿子呐喊着飞奔过来:“快走罢!额父!” 虽然特尔敦人的营地地势较高,但是由于森林的遮挡,他们难以直接观测火情。 可夜空都已经被烧红了,呛人的烟雾也越来越浓,显然说话间大火正在飞速靠近。 而泰赤的部众还在奔走收卷,或是抢救财货,或是收拢战马。 “汇合来不及了。”泰赤发了狠,咬着牙下令:“只带弓矢兵甲和吃喝!旁的都舍了!速速随我去避火。” 特尔敦人以家族为单位分散扎营,一时间泰赤能掌控的也只有他的直属部众。 泰赤的儿子先是一愣,然后大吼着冲进营地,抽打收卷财货的部众:“都舍了!” …… 第三道防线背后的一座山岗,温特斯以及指挥部的其他人正在观火。 火势比他预想要好,看来萨木金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 火海像是漂浮在树冠上的半透明红雾,焰头杂糅烟尘窜向空中,仿佛轻纱随风招展。 轰雷般的爆燃声接二连三传来,夹杂着几缕被活活烧死者的惨叫。 地狱般的景象令指挥部里平民出身的文员面露不忍之色,有的人偏头不去看,有的人捂住耳朵不想听。 温特斯经历过几次火攻,他很清楚被烧死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死者都是死于毒烟——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再也站不起来。 他的指挥部刚刚经历一轮扩编,补充进来一批原本隶属巴德的行政人员。 这些能读写、懂算数的文员将温特斯从一部分机械式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至少他不再需要亲笔写每一道命令、每一份备忘录,只需口述即可。 也使得温特斯能把精力集中到更关键的事情上。 巴德望着熊熊燃烧的森林,面露忧色,喃喃自语:“我们把特尔敦人逼上绝路,他们要拼命了。” 温特斯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按照原定作战计划,大火将是总攻的信号,至少应该等到第三道防线乃至第四道防线完全竣工再动手。 到那时即便特尔敦人想要鱼死网破,铁峰郡的部队也可以依托工事、堡垒层层阻滞敌人,直至后者耗尽锐气。 如果有条件,更应该与特尔敦人尽可能拖时间,等到后者人困马乏。 而现在笼子还没扎紧,猛兽却被惊动,等待铁峰郡人的必将是一场血战,甚至可能是功亏一篑。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温特斯紧紧攥着拳头,一枚持盾女神刻像握在他的手心:“特尔敦人的反扑不会有之前预计的强度——我反倒希望我错了。” “不要考虑错还是没错。”巴德对温特斯说:“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这是一个需要冒的风险。” 温特斯的战马垂下头,喷着响鼻,不停地用前蹄刨地。或许是因为马儿嗅到刺鼻的烟尘,也或许是因为它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情绪。 留巴德坐镇指挥部,温特斯带领夏尔和海因里希离开山岗,沿着战线策马奔行。 在原定作战计划中,第三道防线不仅仅是“墙”这样简单。 墙和壕沟是一切防御工事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可以增筑棱堡、箭塔、胸墙。每过一天时间准备,这道防线酒会更坚固一分,温特斯的把握也就更多一分。 “准备好了吗?”温特斯扪心自问,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因为把守各处山谷、狭道、隘口的战士、民兵甚至妇人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眼看着不可一世的赫德蛮人一步步被围困在这尺寸之地,铁峰郡人对于温特斯逐渐生出一种狂热的崇敬。 又因为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温特斯的样貌,所以狂热崇拜的对象转移到了他的赤旗上。 温特斯沿着战线骑行,男男女女见到赤旗穿过夜幕无不激动欢呼,仿佛见到这面旗帜就意味着胜利。 这种情绪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害的——温特斯冷静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不仅不能压制这种狂热情绪,相反,他必须竭力维持它。 战阵厮杀拼得不仅是兵甲和体力,还有勇气和意志。 如果一支军队坚信己方必胜,就意味着他们能够承受更大的伤亡、忍耐更多的痛苦、坚持到更久的时间,就意味着他们真的能够取胜。 温特斯从未学过如何成为一名将帅,老元帅面对千军万马的山呼时是否会生出同他一样的迷茫?他不知道。 闪耀在史书里的名将面对同样的狂热情绪,究竟是坦然接受,乃至顺理成章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 还是会对此感到不安,时刻警醒自己“凡人皆有一死”? 从小到大,温特斯的榜样都是他的养父。他望着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的背影,在缺乏指引的情况下摸索着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当他真正将将触碰到养父的背影时,他才发现他对于养父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安托尼奥从来没有迷茫过吗?还是他只是不表露出来呢?温特斯不知道,他从未和养父谈起过这些事情。 他渴望得到安托尼奥的指导,但是两人相隔千里,所以他只能模仿着安托尼奥的样子: 收敛情绪,沉默地接受欢呼和致敬,沉默地回礼,什么都不流露出来。 …… 火一直到天亮还未燃尽,特尔敦人在拂晓发起了攻击。 一时间全线告急,求援的传令兵像冰雹一样纷至沓来,仿佛每一个连队、每一处防线都在被特尔敦部的汗帐精锐全力攻打。 这显然是赫德诸部的看家本领:先佯攻或是干脆分兵,牵扯防守者的兵力;一俟防守者露出软肋,分散的赫德骑兵就将凭借机动性再次聚拢,全力凿击一点。 这次不再有特尔敦人出工不出力,他们已经被逼上绝路; 铁峰郡人同样清楚胜败只在此时,小石镇和牛蹄谷的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甚至妇女和小孩也在战场上搬运土石、搜集箭矢乃至亲自操持武器。 须发里还挂着烟灰的特尔敦人抬出简陋的攻城梯、攻城锤以及大盾——没有贸然突围并不代表他们闲着。 只是匆匆打造的攻城器械本就不多,又被大火焚毁过半。 所以大部分特尔敦人还是使用旧战法:甲士提盾步战,弓手下马掩护,其余人等掘土填壕、拆毁墙壁,小股骑兵从艰险处偷渡迂回。 第一连和第十二连驻守的大路首当其冲,至少被四个特尔敦百夫队轮番冲击。 赫德人或许野蛮,但绝非是仅有本能的走兽。 此前攻打第二道防线受挫的特尔敦人,这次针对拦马墙的弱点——墙体低矮专门打造了攻城梯。 十几个特尔敦甲士摆出盾牌阵,合力搬运能够抵挡箭矢的大盾,缓缓逼近壕沟。 弓矢无法射穿木盾,甚至铅弹也会卡在木头里,缺乏棱堡结构的拦马墙又难以施展侧射,守墙的战士只得眼睁睁看着盾牌阵逼近壕沟。 待推进至壕沟五步以内,盾牌阵的侧面展开,两队特尔敦甲士抬着攻城梯呐喊着冲向拦马墙。 其他特尔敦人则以大盾为掩体,向着守军开弓放箭。 拦马墙高度只有两米,攻城梯轻而易举架在墙头,甚至连壕沟也一并跨越过去。 防守拦马墙的战士手持利斧、推杆,竭力将攻城梯砍断、推倒。 盾牌阵展开的瞬间,手臂负伤顶着高烧坐镇指挥的塔马斯大吼下令:“掷!” 等待多时的掷弹手们先点燃药捻,再把药捻另一端塞进榴弹内,朝着特尔敦人的盾牌狠狠砸出。 以往温特斯使用榴弹都是“先插药捻、再点火”,受过大量训练的精锐这样使用或许不会出问题。 然而当把榴弹配发给民兵之后,[先插药捻再点火]的战术动作却引发了一连串事故。 有民兵甚至在慌乱中将没点着的榴弹直接投掷了出去,被特尔敦人捡走反过来丢到铁峰郡人头顶。 付出过血的教训后,掷弹手的投掷流程彻底更改为“先点火,再插药捻”。 嘶嘶作响的榴弹飞向盾牌阵。 一枚榴弹砸在盾板上,咕噜咕噜滚落进壕沟里; 一枚幸运儿榴弹从盾牌间隙飞进人群之中; 更多榴弹没有直接飞往盾牌,而是投向盾牌阵刚刚展开、缺乏保护的侧翼。 特尔敦人也没有丝毫迟疑,或是用脚踩、或是用刀砍,三下五除二将药捻熄灭。 两腿人火器厉害——特尔敦人对于此事已经有清楚的认知。 尤其是刚刚投掷过来的“黑雷”,爆炸时如同轰雷,“人马俱碎”,他们之前攻打第二道防线时不知吃了多少亏。 铁峰郡人用鲜血交学费时,特尔敦人同样以生命为代价在学习,双方都被战争逼迫着,在杀戮彼此的技艺上突飞猛进地成长。 塔马斯看得清清楚楚,有几个特尔敦人甚至背着水囊,见到榴弹飞来立刻一袋水泼上去,榴弹登时哑火。 塔马斯气得猛砸大腿,咆哮着下令:“把药捻砍断一半!听我口令再掷!” 就在此时,盾牌阵突发异动,特尔敦人接二连三逃命般跃出盾牌阵。 那枚飞入盾牌阵的幸运儿榴弹原本也逃不脱熄火的命运,一个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手疾眼快,抽出小刀砍向火药黏。 然而盾牌阵里面太过拥挤,小刀的刀穗意外被其他人的腰带刮住。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猛地拽下小刀,可是火药黏转眼间已经快要燃尽,来不及了。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惊恐地向后躲闪,口中大喊:“[赫德语]黑雷!黑雷!” 其他特尔敦甲士一听到这个词,纷纷发出垂死野兽般的惨叫,缩着脖子、舍掉大盾、不管不顾地逃向远处。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绝望地看着火药捻烧进“黑雷”内,片刻迟滞之后,黑雷在他的注视下爆炸。 一面大盾被气浪掀翻,以榴弹爆炸的位置为圆心,两米以内血肉狼藉。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被炸断双腿,胸甲上也惊现几处凹陷,他咳着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断断续续哼唧着。 又是几枚“黑雷”被掷进来,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回想着母亲和儿子的面庞,闭上了双眼。 塔马斯当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他沙哑着嗓子大吼:“开火!放箭!给我狠狠的打!” 更多的榴弹、铅子和箭矢从缺口飞入盾牌阵,把血肉碎块搅了起来。 特尔敦人的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紧接着他们的指挥者派出另一支百夫队带着更多大盾和攻城梯,发动第二次进攻。 又一次被顽强击退后,特尔敦人换上第三支百夫队,然后是第四支。 第五次进攻时,特尔敦人押上了全部人马。 前面四次进攻,他们已经翻过了拦马墙,将战斗变成肉搏厮杀。 最后是塔马斯打开暗门,带领骑队冲出拦马墙,从侧翼扫荡并截断墙外之敌,才将其特尔敦人击退。 面对第五次进攻,塔马斯已经做好撤到下一道防线的准备。 然而特尔敦人撤退了。 同一时间,在塔马斯堡垒北面三公里,另一处可通行大军的溪谷。 甲胄上满是血污的泰赤的儿子正在指挥部众拆毁拦马墙。 特尔敦人三进三退,没等到第四次进攻,防守此地的帕拉图人放弃了阵地,顺着溪谷退走。 泰赤年岁渐长,身体发胖,已经上不得阵。 他一具一具检视过阵地上帕拉图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致命伤在后背。 “[赫德语]好硬的骨头。”泰赤叫来儿子,半是敬佩、半是凝重地感慨:“[赫德语]好硬的骨头。” “[赫德语]我的那可儿都折了两个。”泰赤的儿子啐出一口污血:“[赫德语]烤火者这头骟猪!子弟们都要被拼光了!我看他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心思!” “[赫德语]住口!”泰赤呵斥:“[赫德语]他是你的汗王,还是你的叔伯兄弟,你须照看他才是。” 一番血战过后,泰赤的儿子心中的火气愈来愈旺:“[赫德语]什么猪狗不食的汗王!您是爷爷的幼子,按规矩,您才应该继承汗位!” 泰赤登时举起短马鞭,狠狠给了儿子一记。但是看着独生子满是硝烟和鲜血的脸,他又下不去手了。 “[赫德语]休得再提此事,否则我也保不住你!”泰赤冷着脸训斥。 先找到木桩,然后用几匹马一齐套住、拖倒。 木桩一倒,固定在木桩上的筐和土也尽数倾倒。 就用这个办法,泰赤的部众拆毁了大片拦马墙,使得溪谷再次能容大部队通行。 与此同时,攻打其余位置的特尔敦人马也纷纷赶来集合。 此次决死突围,特尔敦部没有佯攻,全都是主攻,哪里凿穿就集中兵力打哪里。 而且除了战马、武器和随身携带的吃喝以外,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正是赫德人战力最强劲的时候,因为此刻他们不受任何财货拖累,一心求活。 诸科塔大致到齐之后,泰赤也不再等最后的那几人,率领一众特尔敦人马向前挺进。 冲出这道封锁,特尔敦骑兵就将能够肆意驰骋在中铁峰郡的大地上,无可阻拦、无可抵挡。 可是越往前行进,泰赤越觉得不安。 溪谷里寂静无声,甚至听不到鸟雀的鸣叫。风中满是寒意,两侧的山势愈发陡峭,杀机四伏。 泰赤急忙传唤前驱轻骑头领,然而那科塔还没来,山坡两侧抢先响起一声炮鸣。 一面赤旗在溪谷顶端升起。 然后是令赫德人熟悉又魂飞魄散的战吼:“Uukhai!!!” 数十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从山坡上滚下来,越滚越快,最后以无法闪躲的速度撞进特尔敦人的队列中。 这些“火球”是由枝条编成的球形笼筐,里面填充干草、树脂和灯油,不能爆炸,杀伤力有限。然而它可以有效截断特尔敦人的部队。 特尔敦部顺着溪谷行军,形似长蛇。火球呼啸而下,特尔敦人瞬间被分割成几截。 落在后面的特尔敦头领见势不妙,毫不迟疑掉头开溜。 “[赫德语]烂肉!后路已经被截住了!”泰赤气得破口大骂,他疯狂挥舞马鞭,大吼着给惊慌失措的部众下令:“[赫德语]往前冲!往前冲!杀!天神注视你我!” “[赫德语]火牛!”有特尔敦甲士忽地惊恐大喊:“[赫德语]火牛!” 泰赤循声望去,第二批冲下山坡的竟是上百头着火的疯牛。 火牛冲阵的威力丝毫不亚于战马,甚至比战马更加凶暴,因为发狂的牛绝不会在长矛面前停下来。 特尔敦人有勇气与帕拉图人决一死战,但是没人敢站在发狂的公牛面前。 群牛践踏大地,蹄声轰隆,特尔敦人四散奔逃。 泰赤想要搏命,却连一个能与之厮杀的对手也找不到。 温特斯冷峻地注视溪谷里的惨状,等待着战机——现在着急下去,很容易被疯牛误伤。 兵书上说要围住三面、放开一面,防止敌人殊死一搏。 而温特斯选择反过来使用这条格言,在温特斯看来与其将有限的兵力像撒盐一样配置在战线上,不如主动给特尔敦人一条路走,再利用地形迎头痛击后者。 说起来使用火牛、火马,还是他从赫德人那里学来的战术。 除了赫德人,还有能舍得将宝贵的马匹和耕牛当成一次性使用物品? 此前他不用这种战术,因为太不稳定。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 众号【】 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特尔敦人曾经使用火马冲阵,面对秩序森严、配备大量火枪的大方阵,火马没有发挥任何用处。 受惊的牲畜无法用常理判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发狂的火牛会不会掉头反冲本阵。 但是在“两山夹一沟”的地形里使用火牛冲阵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因为火牛本能地会顺着山坡往下冲。 而且目标越是跑动,牛越会追上去,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特尔敦人就是火牛的头号目标。 见特尔敦人已被冲散,温特斯点点头,夏尔会意摘下军号。 锐利的冲锋曲在溪谷回荡,赤旗下压,等候在反斜面的民兵齐声呐喊,端起长矛、刺槌冲下山坡。 主力部队都被布置在防线各处,这次伏击的主力是民兵中的“壮年兵”和“成年兵”——也就是民兵中战力最强的一部分。 这些民兵打硬仗不够,打混战勉强,最擅长追杀逃敌。 “[赫德语]朝着那赤旗!”泰赤拔出弯刀,声嘶力竭地呼唤亲卫以及甲士:“[赫德语]跟我杀!” 直到此时此刻,泰赤仍旧没有放弃最后一搏的想法。对方全军压上,就意味着对方主帅本阵守备空虚。 战马难以在上坡的地形发挥冲力,然而四条腿总比两条腿快。 斩将、夺旗,在泰赤看来,这是他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身临绝境的特尔敦人也被激发出凶性,甲士纷纷扯掉甲胄、割断马鞍,以减轻战马的负重。 贵胄、亲卫、那可儿……所有敢战的特尔敦人集合起来,在泰赤的带领下逆流而上,向着赤旗的位置决死突击。 温特斯也注意到了这一小股特尔敦人的异动。 “你先走。”温特斯拔出马刀,转头对巴德说。 巴德叹了口气,也拔出马刀。 泰赤紧紧抱住战马脖颈,以减轻马匹的阻力。战马喷着白沫,膝盖颤抖,竭尽全力爬到半山腰。 泰赤忽然听到儿子在背后大喊。 原来是掉头逃跑的头领正在拼命挥舞马尾旌旗,含意很明确:后路没有被截断。 不消泰赤下令,其他特尔敦贵胄调转马头便跑,他们的亲卫、伴当也随着主人逃走。 决死的血勇霎那间消散大半,泰赤忽然明白对方的毒辣之处: 他瞧的清楚,绝大部分敌人都是没有头盔、没有铠甲、连刀剑也没有,只提着一根木棒的“奴隶”; 若是四面包围,特尔敦子弟拼死一搏,或许还真的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是一旦有路可逃,特尔敦子弟便只想着逃了; 溪谷狭窄,又能逃出去几人?逃跑的人都丢掉武器、丢掉盔甲,甚至连马鞍也舍掉了,就算逃出去又如何再战? 泰赤痛苦地哀嚎三声,猛一扯缰绳,也跟着儿子逃跑了。 温特斯收刀入鞘,此战毫无疑问大胜,可是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巴德也是如此。 往往越担心什么,什么就会发生——这支特尔敦部的“汗帐精锐”,兵力远远比应该有的……要少…… …… 当夜,狼狈退回封锁线以内的特尔敦人第二次请降。 这一次很有诚意:泰赤带着另外两名青翎羽,亲自请降。 他们终于见到了对方的主帅,一个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年轻的多得多的冷峻男人。 即便如此,三名身份显赫的特尔敦贵胄仍旧不敢直视对方——他们已经被打得彻底失掉勇气。 “[赫德语]子弟离散,愿请将军宽限几日。”泰赤舔着嘴唇,卑躬屈膝,再无往日威风做派:“[赫德语]容我收容子弟,特尔敦部愿交出武器,归附将军。” 担心对方没有懂赫德语的奴隶,泰赤三人还特意带了通译。 “你们认识我是谁吗?”温特斯用审视的目光扫过三人,问。 “[赫德语]不敢……不认识。”听了通译的翻译,泰赤佝偻着回答。 “我也不认识你们是谁。”温特斯冷冷眯起眼睛:“但是我认识猴屁股脸……哼,也就是你们的酋长,烤火者。” 通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在泰赤几人的眼神催促下,才如实地把“猴屁股脸”这个词翻译成赫德语。 泰赤下意识抬起头,却与对方的直接对视。 一瞬间,泰赤仿佛从头到脚被看透,浑身寒毛束起,冷汗沁出后背。 另一个青翎羽恍然大悟,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指着温特斯惨叫般惊呼:“[赫德语]你……你是……你是……” 第三个青翎羽茫然无措,不知所谓。 直到他听见同伴吐出那个名字“[赫德语]你是帕拉图巴拉秃儿!!!” 他膝盖一软,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过去。 “拖延时间,等烤火者来救你们?”温特斯一脚踢翻身旁渗着血水的木箱,厉声喝问:“以为我不知道尔等的心思?” 泰赤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是仍旧能感受到对方的语气中蕴含的雷霆震怒,他下意识一抖。 “就不奇怪为什么烤火者去哪里了吗?来吧!”温特斯冷笑着说:“见见你们的大酋长。” 温特斯又狠踢了一脚木箱,一颗已经不成人样的头颅翻滚出来。 和头颅一起滚出来的,还有一面已经被血和脑浆纠缠在一起的青色马尾旌旗——可汗的信物。 认出温特斯的那名青翎羽看到青色马尾旌旗,眼前一黑,也软软瘫倒。 泰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头颅。 这颗头颅像是被猛兽撕扯过,又像是从内部爆炸开,鼻子眼睛都耷拉在外面,仿佛经历过世间最惨痛的折磨。 但是那青色九马尾旌旗做不得假。 泰赤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温特斯静静看着伤心欲绝的特尔敦人、烤火者的亲叔叔,忽地放声大笑:“别装了,他俩是真信了,我看你没有。通译,翻译给他听!” 通译已经被连番剧变惊得瞠目结舌,他战战兢兢把话翻译过去。 泰赤擦干眼泪,缓缓站起。 “烤火者死,或是你们死,二选一。”温特斯撑着手杖,缓缓在行军椅坐下,靠在椅背上,平淡地说:“你是聪明人,能理解我说的话。” 泰赤听了通译的话,思索片刻反问:“[赫德语]若我部投降,拔都会绕过我部?” “不杀你们,也不贩卖你们为奴。”温特斯直视泰赤:“若烤火者杀了我,你还可以再回去当你的那颜。反正无论如何,我都要会解决你们,再去解决烤火者。时间宝贵,现在就给我答复。” “[赫德语]我如何能相信拔都不会违背誓约?”泰赤严肃地问。 “我可以与你们举行仪式。”温特斯眯起眼睛:“库尔希塔希仪式。” …… 泰赤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温特斯也是如此。 既已谈妥条件,温特斯当即随泰赤孤身进入特尔敦营地,与特尔敦人盟誓。 当温特斯在两千余鸣特尔敦部的残兵败将见证下,与泰赤举行库尔希塔希仪式时,特尔敦部真正的汗帐精锐已从锻炉乡强渡大角河。 烤火者搭了一座浮桥。 而热沃丹此时此刻,并无一兵。 第七十九章 新城 大角河,浮桥畔。 一个身穿赫德袍子的瘦弱男人盯着靴尖,对另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说:“汗王夸奖我们……你们做的很好,罢兵之后就给你们发毡帐、牛羊……还有女奴……” 明明得到奖赏,男人们为何如此痛苦? 他们没有喜悦、也没有得意,大部分人的眼神中只有麻木,还有寥寥几人脸上写满愤怒与不甘。 另一个蒙着面的干瘦男人一把扯掉围巾,狠狠啐了一口。 啐唾沫的声音不大,但是穿赫德袍子的瘦弱男人却仿佛被马蜂蜇到。 他猛地抬起头,扫视面前众人,歇斯底里大喊:“真有胆子你们逃跑啊!你们不干啊!跟我怨什么?恨什么?你们拿我当赫德人的狗,可有谁他妈在乎我!你们……” 扯掉围巾的蒙面男人走出人群,一直走到穿赫德袍子的男人面前,冷冷地说:“够了。” 每个直视蒙面男人脸庞的人,都会被深深震惊。 因为原本应该是蒙面男人的鼻子的地方,只有一块惨不忍睹的疤痕和两个漏风的窟窿。 再仔细看,蒙面男人的头发里面,也找不到应该有的耳朵。 蒙面男人不是有先天缺陷,他的鼻子、耳朵都被割掉了。 赫德人不剁手、也不切脚踝——他们还要留着它们干活。所以对于逃跑的奴隶,他们会切下一块不妨碍劳作的器官或是施以炮烙,直至死刑。 穿赫德袍子的瘦弱男人不敢与蒙面男人对视,他身体一颤,刹那间收声,眼泪涌上来:“上尉……” 蒙面男人重新裹上围巾,目光变得黯淡:“我早就不是你的上尉了。” 宽阔的大角河上,一座浮桥横跨两岸。 天堑变成通途,数以百计的甲士、战马正在经行浮桥进入铁峰郡,到处都是赫德语的吆喝声、斥骂声,唯有这一小群人说的是带帕拉图口音的通用语。 衣衫褴褛的男人里面忽然有人跪地嚎啕大哭,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痛。 他为什么哭呢? 是因为明明已经回到故土,却不能回家? 还是因为他亲手修筑了这座浮桥? …… 烽烟尚未传递到牛蹄谷、求援的骑手还在策马疾驰,但是温特斯已经从泰赤口中得知那座浮桥的存在。 技术扩散是战争的副作用之一。 大荒原之战,大批帕拉图远征军的随军工匠被俘,特尔敦部由此掌握了使用预制件架设浮桥乃至更高深的技术。 那彻夜不休的敲击声,温特斯如今终于能明白是在做什么了——是在准备浮桥构建。 温特斯的谈判筹码是一道选择题:泰赤可以选择相信那枚头颅属于烤火者,也可以不相信。 如果泰赤不相信烤火者已死,那温特斯无论如何都会先杀尽泰赤部,再掉头对付烤火者; 或者……泰赤选择相信烤火者的死讯,放下武器投降,温特斯得到时间,而泰赤和他的部众留下性命。 二选一,泰赤毫不迟疑选了自己。 谈判的前提是信任。泰赤信任温特斯吗?恐怕不。温特斯同样如此。 但是溺水之时,哪怕是仇敌抛来的绳索也只能死死抓住。 既然下定决心背弃烤火者,泰赤当即将烤火者的计划和盘托出,态度之果断令温特斯都感到意外。 特尔敦部缺乏草料,战马难以长途跋涉。 所以从最开始烤火者就仅派出部分主力迂回,他的直属部众则退到没被焚毁的草场等待战机。 或许是船队的存在打乱了烤火者的“捏格儿”,抑或许烤火者本就存了更阴暗的心思。 当泰赤带领本部人马突进至大角河东岸,并且牵制住温特斯全部兵力的时候,烤火者的汗帐精锐并没有出现。 烤火者在哪里?泰赤已经不在乎。温特斯大致能猜到,但他必须先平定泰赤部残兵,而后才能腾出手对付烤火者。 击掌盟誓,温特斯孤身随泰赤进入特尔敦残兵的营地。 泰赤手持可汗的象征——青色九马尾大纛以及烤火者的首级,向特尔敦人宣告了烤火者的死讯。 首级是假的,但大纛却是真的。 可汗大纛原本被烤火者留在西岸大营充当疑兵。二渡大角河之战,特尔敦部西岸大营被温特斯击破,守卫大纛的箭筒士携旗出逃。 温特斯追击箭筒士五十里,最终从一具尸体下面夺得这杆大纛。 凭着货真价实的青色九马尾大纛和泰赤的承认,假首级也变成了真首级。 特尔敦人被动地接受了烤火者已死的消息,他们已经被连番痛击打得丧失战意,劫掠的贪欲消散,只剩下苟活的本能。 温特斯则以“赫斯塔斯”的身份与泰赤当众盟誓,约定不加害投降之人。 受降仪式很简单,温特斯亲自坐镇特尔敦大营,特尔敦人一个接一个走出营地,在他的旗帜前方留下武器、盔甲和战马,领走一块面包。 俘虏被押送到滂沱河南岸——如今没有多余的人手看押他们。 温特斯给泰赤一百匹马、五十把弓,仍旧让泰赤约束着部众。 做完这些事情,温特斯才召集麾下全体指挥官、村长、镇长以及乡绅代表。 大帐内鸦雀无声,空气冷的如同冰窖,喜气洋洋走进帐篷的众人都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传进帐篷——幸存的铁峰郡人正在庆祝胜利。 在一连串询问的目光中,温特斯平静镇定地告知众人:“此战还未胜,特尔敦部的汗帐精锐可能正在攻打热沃丹。” …… 热沃丹,又是平淡的一天。 近几期《战争通讯》迟迟没有送回来,人们虽然急切想得知最新战况,但是大家还得照样过日子。 相比滂沱河的消息,北岸的警情更为市民所关注。 据说有小股蛮人骑兵溜进北八镇,正在乡村地区烧杀掳掠。 热沃丹已经全面戒严,市民们风声鹤唳,面粉的价格又开始上涨。 反倒是逃难来热沃丹的农夫、镇民对此类消息早就有些麻木,他们凭力气干活换面包,面粉价格上涨也与他们无关。 新城的城墙已经大体竣工,但是难民一刻也闲不下来。 依照梅森保民官的规划,各劳工队着手在新城外围增筑凸面堡,并在新城内部修建房屋、铺设道路和下水管线。 原本一座大军营似的“新城”,倒是真的有了一些城市的烟火气息。 新城宛如一座大工地,埋头苦干的难民里面有一个很不起眼的独耳男人。 独耳男人很少说话,以至于很多时候别人都以为他是哑巴。但是他干活卖力,所以是不是哑巴也就无所谓了。 这天中午派发面包的时候,独耳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碰面,交谈了几句。 当天晚上,升任临时治安官的伊凡匆忙赶到军官寓所,小心地喊醒梅森保民官,忧心忡忡地汇报:“长官,有人失踪了!” 此时此刻,伊凡口中的独耳已经抵达二十公里外的锻炉乡。 他也不叫独耳,过去他叫[伊尔斯],或许还有些沃涅郡人记得这个小有凶名的匪徒和走私犯。 “大盗伊尔斯”因为抢劫军车被通缉,最终他逃进荒原,不知去向。但是他的家人都被连坐。 现在,他更多时候用赫德语名字[布鲁合],意为红犬。 红犬单膝跪地,盯着靴尖,正在叙述热沃丹新城的详情:“……驻守热沃丹的头领名叫‘梅森’……”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烤火者和老通译。 “梅森?”烤火者打断红犬:“什么意思?” 红犬绞尽脑汁解释:“意思是摆弄石头造房子石头匠人、建筑匠人。” “怎的?他是石头匠人?”烤火者问。 “两腿人的姓名与诸部不同,已经失去了具体含义。”老通译睁开眼睛,慢吞吞开口道:“你继续说,拣重点——先说城防。” 红犬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热沃丹南岸原本没有城,如今这座城是石匠头领新修筑的,人畜、财货、粮食尽数收在里面。” “人丁多少?财货多少?”烤火者眯起眼睛。 “人丁好几千,有男有女。他们逃难到新城,值钱家当都随身带着。而且还有很多粮食,从临郡运来的粮食都存在南岸的新城,供给新城的人丁,还朝着南边输送。” “城墙有多高?” “不高,很矮,只有一人半高。”红犬用树枝指着城墙与河道连接处:“且有一处弱点,就在这里。” “弱点?”烤火者瞪起眼睛。 红犬献计似地说道:“石匠头领靠着河岸,只修了半圈城墙。朝着河道那一侧没有高墙也没有壕沟,我猜想……可以涉水过去。” “天这般冷,如何涉得了水?”老通译立刻沉声呵斥,又问:“守城的人有多少?” “并无守军,守城的人都去了南边。”红犬使劲摇头,忽地抬眼看向烤火者,又很快垂下:“大汗可以速速进军,趁着守城的人反应不及,一举攻进去。” 老通译眼里浮现一丝不满,但他不动声色。 “他们发现你没有?”烤火者问红犬。 “绝没有!” “发现其他人没有?”烤火者又问。 “也没有。” “很好,你下去休息罢。”烤火者拿出一块金牌,扔在红犬面前。 红犬拣起金牌,又奉还给烤火者:“谢大汗,我不愿要金牌。” 烤火者沉下脸来:“那你要什么?” “愿做大汗家门内的奴隶!做您白天看望的眼睛、夜里听闻的耳朵!” 老通译眯缝起眼睛。 烤火者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那便准你留在我身边,做个门内奴婢。” 红犬几乎快要把头迈进一对靴子之间,拼命谢恩。 “下去罢。” 红犬千恩万谢地走了,离开烤火者和老通译是视线之后,他的笑容迅速消失,仿佛刚才那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他。 当天深夜,刚刚抵达锻炉乡的特尔敦汗帐主力,马不停蹄奔向热沃丹新城。 与此同时,重新集结的铁峰郡部队也向着热沃丹开进。 第八十章 梅森 夜色深沉,不知是何时何地。 肩扛长矛、火枪的士兵喘着粗气,只管跟住前边的战友大步奔行。 道路另一侧由驮着盔甲的马匹占据,不时有失控的马闯入行军队列,惹来一阵惊呼与咒骂。 “这样不行。”巴德环视众人,眉心拧成一个结:“先头连队都快要跑到圣克镇,后边的民兵还没出牛蹄谷。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战士找不到弹药马车,运盔甲的驮马队找不到战士。” 温特斯提着马灯,一言不发在地图上勾画。 在场除了两名正式军官,还有能召集来的所有连级指挥官、民兵委任队长。 人人都知道夜间强行军危险,可是不快能行吗? 这支规模近万的部队——将民兵也算在内的话——的绝大部分辎重都在热沃丹。 滂沱河之战便是靠着[热沃丹-小石镇-滂沱河]这根大动脉输送给养,前线才有吃、有喝、有弹药。 若是热沃丹丢了,用大动脉栓塞都不足以形容,而是心脏直接被剜掉。 更别说热沃丹还是军属的疏散地,民兵或许对此缺乏同情,但是那些家人身在热沃丹的战士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回去。 “汗流浃背的士兵、口吐白沫的战马,这样的部队没法打仗!”巴德重重地说,看似他在说给部下听,其实更是说给温特斯听: “这种状态,五百骑兵就能把咱们全军都冲垮。在热沃丹有确切消息之前,应当视热沃丹已经沦陷,以此为基础制定下一步作战计划。” 众人默默听着,这里只有两名真正意义上的军官,而能够支配这支军队的人只有一个。 “修正目的地,让第二营、第三营去圣克镇集结重整;让骑马步兵大队从王桥镇过河,走北岸去热沃丹。”温特斯蓦然开口,清晰地下达命令: “让塔马斯的第一营折返,带牛蹄谷民兵去[铁峰山口]筑垒,钉死铁峰山口。” [注:铁峰山口即牛蹄谷与锻炉乡之间的狭路险地,温特斯在第60章实地侦察过那里的地形] 其他人还没能反应过来,巴德已经取出笔记本,将口头指示转录为书面命令。 “其他民兵部队如何安排?”巴德一边问,另一边手上不停。 “没有具体命令的部队,一律向圣克镇集中。”温特斯折起地图,递给巴德:“把地图交给各代理营长。动员各村镇的传令兵派出去了吗?” “都派出去了。” “再派,集结地就设在圣克镇。从圣克镇和王桥镇征集粮草,战后等价赔偿。” “这件事我去办。”巴德点头,他现在名义上还是圣克镇的驻镇官。 两人一问一答,将军队的部署飞快梳理清楚。 部下们得到命令各自返回本队,只留下温特斯、巴德以及几名卫士。 巴德看着温特斯,不知道该如何说些什么。 从得知热沃丹受到威胁那一刻开始,温特斯的情绪就逐渐变得冷静抽离,甚至像是被剥离了属于人类的情感。 似乎是某种应激反应或是自我保护意识,温特斯绝不谈起对热沃丹的担忧。 这反而说明热沃丹有温特斯视若生命的珍宝,乃至于他无法想象失去它们会是什么样。所以他只能用无尽的战况推演占据思维,不再去想其他事情。 巴德为挚友感到难过,他想说些宽慰温特斯的话语。 但是却是温特斯先开口问:“船队出发了吗?” 巴德微微一怔:“萨木金派来信使,他已经出发了。” “好。”温特斯点头,转身走进内帐。 巴德再看温特斯时,后者已经倒在行军床上睡着了。 …… 拂晓时分,热沃丹出现在特尔敦部前锋的视野中。 热沃丹坐落于河谷中央的坚实平地,也是河谷平原地势最低的位置,四面开阔、无险可倚。 特尔敦人居高临下,对于热沃丹一览无遗:南北两城隔河相望,中间由一座木桥连接。 此时此刻,城墙四周灯火通明,显然防守者正在严阵以待。 烤火者倒是不觉得意外,大军一旦动起来就必不可免会暴露——渡河时他们就已经被沿岸哨塔发现。 猛兽捕猎都要先悄悄接近,但最后的冲刺才是决定能否大快朵颐的关键。 烤火者指着南岸由灯光勾勒出的城墙轮廓,哈哈大笑:“[赫德语]好生矮小,也配叫城墙吗?” 亲卫们也跟着放肆地大笑起来。 眼前的“城墙”着实矮的可怜,也就一人多高,和农民的篱笆也差不了太多。 不说和坚固的名城重镇比,和那些豪族庄园的围墙比都有些矮了。 荒原之战,烤火者本部人马损失惨重。如今的宿卫、夜卫、箭筒士,有不少都是新提拔上来的。 这些年轻的特尔敦贵胄无不渴望证明自己的勇猛,立功受赏。 烤火者弯弓搭箭,朝着天空射出一支鸣镝:“[赫德语]天神在上!” 头领们如同脱缰的猎犬,各自引着本家人马,呼啸冲向热沃丹。 特尔敦人窥视热沃丹的时候,梅森也看到了地平线上的黑色剪影。 “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呀。”梅森在心里无可奈何地抱怨某人。 然而战战兢兢的守城者,梅森却热情洋溢地搬出另一套说辞:“蒙塔涅保民官已经在滂沱河畔全歼蛮人大军!现在来的只是些游兵散勇罢了!” 热沃丹的城墙大约两米高,夯土结构,内侧搭了木架子用以站人。 大敌当前,诸城的劳工队直接被征召入伍,成为光荣的守城民兵。分派岗位的方式倒也简单,你修哪段城墙,就去哪段城墙防守。 城中唯一有战斗力的人马——以武装市民为主的城市卫队则被梅森握在手里,没有填到城墙上。 “老普里斯金先生。”梅森温和地安抚身旁的市长:“不用太担心。” 老普里斯金也算见过大风浪,然而面对山呼海啸般杀来的蛮子,他的膝盖照样不受控制地颤抖。 得知蛮子从锻炉乡渡河,老普里斯金力劝梅森撤到旧城去,把南岸的新城一烧了事。 可是梅森坚决不同意。 无奈之下,老普里斯金含泪告别家人,舍命陪着梅森保民官站上了新城的城墙。 特尔敦人眼看就要冲到城墙边上,梅森倒开始不紧不慢给老普里斯金市长解释他的决策依据:“新城有近万民众,辎重也囤积在这里。一烧了事,就等于断了蒙塔涅保民官的后路。” 老普里斯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一烧了事,这些辎重难道就不会落入蛮子手里,就不是断了蒙塔涅保民官的后路?” “您知道为什么是我留在热沃丹吗?”梅森笑着问老市长。 老普里斯金心一横,也懒得拍马屁了:“不知道。” 梅森咂咂嘴,叹了口气:“因为我最擅长守城。这座城市由我一手规划,我对它有信心。” 老普里斯金欲哭无泪:这么矮的墙、这么几个人,哪来的信心?我的老天! 另一边,烤火者与老通译山坡上观战。 热沃丹四周的土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漆黑,不是秋冬季节常见的黄褐色。 老通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琢磨好一阵才看出端倪——太秃了,大地光秃秃的。 城市周围不可能是光秃秃的,市民朝着城市边缘迁居的过程就是城市生长的过程。 然而南城周围一片白地,房屋、树林、村落……什么都没有。 老通译四下张望,发现他身旁也是如此:找不到一棵能用的树、找不到一束能喂马的草。 “或许是块硬骨头。”老通译没由来生出一个念头。 城外,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城内,一伙难民正鬼鬼祟祟靠近新城西门。 “站住,干什么?”把守大门的伊万军士厉声喝问。 “是保民官要我们过来的,给您几位送酒。”为首难民嬉皮笑脸,脚下的步子却一刻不停。 伊万根本不接话,见对方还往前走,他直接掏出哨子,鼓起腮帮子吹响。 “他妈的!”为首难民从怀里抽出短刃,扑向卫兵们:“杀!” 其他混入城内的特尔敦部[归附众]也纷纷暴起发难,扑向卫兵们。 “奸细!”伊万大吼示警,提起盾牌、抡圆阔剑,迎上为首的奸细:“保护城门!” 卫兵甲胄齐全,但是人少;归附众人多,然而只有短刃。双方白刃相交,战成一团。 另一边,梅森听到了西门传来的哨声。 梅森踏蹬上马,回头笑着对老普里斯金说:“这里就交给你了,市长先生。” 说罢,他便带领警卫员和城市卫队奔向西门。 “老夫……老夫……”哪怕是面对蒙塔涅保民官,老普里斯金也不曾如此狼狈。情急之下,老头甚至喊出了破音:“老夫没打过仗啊!” 山坡上,观战的烤火者看到城墙南边火光晃动、大门洞开。 “得手了!”烤火者难掩兴奋之色。 老通译神色诡异,不置可否。 沉闷的号角声穿透战场,一队披甲骑兵脱离大队,直扑有人挥舞火把的城门。 其他特尔敦骑兵继续绕着城墙纵横驰射,牵扯防守者的注意力。 以骑兵冲击城墙——哪怕是矮墙——也是很愚蠢的行为,缺乏攻城器械的特尔敦人,最理想的策略莫过于里应外合。 九月中旬,第一次劫掠失利的时候,烤火者就已经在筹划第二次劫掠。 特尔敦部的[归附众]潜入铁峰郡和沃涅郡的时间则更早,比第一次劫掠还要早。 所谓归附众,是指因为各种理由逃进荒原、归附赫德诸部的非游牧民,最常见的来源莫过于罪犯。也唯有通过归附众,赫德诸部才得以窥探帕拉图的内部情形。 归附众既已得手,接下来便将由最精锐的披甲宿卫突进城墙,扩大战果。 得到如此殊荣的特尔敦贵胄名叫[乃牙],来自烤火者母亲的家族。 “[赫德语]天神在上!”乃牙咆哮着,一马当先冲进城门:“[赫德语]一个不留!” 其余特尔敦披甲者怪叫着、嘶吼着、残忍地狂笑,紧跟在科塔身后杀进城门。 然而……两腿人呢? 乃牙惊觉前面还有一堵墙,猛地勒停战马。后面的甲骑躲闪不及,撞了上来。 借着火盆的光亮,乃牙才意识到面前不是另一堵墙,而是一连串首尾相连的马车。 “[赫德语]埋伏!”乃牙的眼角都快要睁裂,绝望大吼:“[赫德语]退出去!” 门闸重重落下。 寒芒一闪,乃牙脸上多了一个血窟窿。他的双手无力地向后甩了一下,整个人先慢后快马鞍上栽落。 “开火。”莫里茨中校带着三分醉意,转头命令绍沙军士。 铁匠绍沙——已经被临时委任为军士——带着哭腔大喊:“开火!”然后扣下发射杆。 其他市民火枪手也纷纷咬着牙、屏住呼吸,按下发射杆。 失去速度的骑兵就是活靶子,特尔敦披甲兵陷入恐慌。几个特尔敦人踩着马背往城墙上跳,想要翻到城墙外。 另一名魁梧的特尔敦甲士凶性大发,直接跳向马车,杀进市民火枪手里,一刀便将面前的帕拉图人的肩膀砍断一半。 热沃丹市民哪见过这等常年,平时最能吹嘘的市民被吓尿了裤子,还有人干脆丢枪逃跑。 莫里茨一抬手,谁也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反正那个魁梧蛮人当场倒毙。 莫里茨又一抬手,跑在最前面的市民膝盖剧痛,扑倒在地。 “别跑!”大腹便便的铁匠绍沙一边哭,一边填装火枪:“跑了就能活吗?杀蛮子啊!” 另一面,梅森已经带领骑队将偷袭西门的奸细绞杀干净。 特尔敦部的归附众攻打的是西门,但是刚刚打开的却是南门。西门是诱饵,南门也是。 劳工队以军法管理,每天清点人数。知道每天烤多少面包,就知道各劳工队有多少人。 接连得知有劳工失踪,梅森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城内有特尔敦人的奸细。 但是难民实在太多,而梅森的人力又太少,难以展开甄别。如果大规模找奸细搞得城里人心惶惶,更加得不偿失。 “留几个活口。”梅森甩掉马刀上的血,稍微平复因为剧烈运动而不稳定的呼吸:“伊万军士!” “是!” “把守好西门。” “是!” “先生们!南门的绍沙军士还在等着我们。”梅森邀请似地笑着说:“别让他等急了。”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 众号【】 看书还可领现金! 话音刚落,他已经策马离去。其他骑手也纷纷跟上。 而在城墙外,特尔敦骑兵发现一个天大的问题。 那就是烤火者嘴里“好生矮小”的城墙,实际上不仅不矮,反而高的难以逾越。 这是一座“墙壕一体”的城墙,这是一座理查德·梅森上尉专门为特尔敦人准备的城墙。 第八十一章 火炮 闸门落下,吊桥升起,攻入城门的特尔敦甲士被困在死地。 钢刃碰撞的脆响穿透马蹄声,一直传出很远;城内不时有火光一闪一闪,想是枪口的红焰。 “城内应是有夹墙。”烤火者面有愠色:“那归附众在哪?抓他过来!” 大箭筒士二话不说,立刻带人去寻红犬。 老通译倒是不怎么吃惊,稳稳坐在马鞍上观望战况,笃定道:“看来守城的人马着实不多,否则不会用此等险招。” 先登百人队被伏击,看上去局势对特尔敦人不利。 然而[一囊水能解渴,一池水能溺死人],突入城内的特尔敦人都是最凶悍勇猛的披甲宿卫。他们身陷绝境,必然舍命拼杀。 想要一口吃掉先登宿卫,守军也得崩折几颗门牙。里应外合之下,反倒是破城的良机。 诱敌入瓮是一招险棋,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老通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守军会主动放敌人入城。 哪怕是据守多层墙体的大型堡垒,理智尚存的指挥者也不会冒这种险,更不必说眼前的小城只有一圈简陋、低矮的土围墙。 “名叫石匠的叛军军官,你究竟是胆大包天?”老通译心想:“还是狗急跳墙?” 如果梅森本人听到老通译的问题,他大概只会无奈地笑一笑,不做回答。 战况接下来的变化令烤火者愈发盛怒——城墙低矮、壕沟也不深,可是特尔敦部众止步于壕沟边缘,徘徊不得进。 在烤火者的位置观察,南门内侧红光频闪,厮杀声也多从那里传来,城墙沿线则几乎看不到枪口火光。 这意味突入城内的宿卫仍在与守军搏杀,并且吸引住了守军大批人马。 城外的其他百骑队正该乘此机会直抵城下,与先登宿卫内外夹攻,一举夺城。 可是各支百骑队停在壕沟边缘,就是不肯往前再走。 在烤火者看来,热沃丹城墙不过一人多高,哪怕披挂盔甲翻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真正站在壕沟边缘的特尔敦人,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前方,土墙与壕沟浑然一体,墙体与壕壁是连贯的平面,没有“墙角”作为分界线。 站在平地上看,这道城墙只有一人多高,很不起眼。 可是一旦下到壕沟里面,壕沟的深度叠加在墙的高度上,原本一人多高的城墙顷刻间就会猛增到两人多高——那可就不是人类能随随便便爬过去的了。 理查德·梅森一手设计的热沃丹城防工事:墙高2米,壕沟深25米、宽4米。壕沟底部铺着连串的尖木桩,下去就别想再上来。 壕沟外侧的特尔敦人听着城内的枪声和惨叫,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只能朝传出声音的位置胡乱放箭。 攻入城内的披甲宿卫翻墙出来,坠入壕沟底部,不是当场摔死,就是被尖木桩活活插死。 特尔敦人围着城墙打转,急切寻找能落脚攀爬的地方。 一个年轻而鲁莽的特尔敦人情急之下,狠狠抽打战马,冲向壕沟。 战马吃痛,踏着城壕边缘高高跃起。 骑者在半空中踩上马背,惊险地跳进城墙。可怜的战马终究无法挣脱坠落的规律,重重落入沟底,当场被木桩插死。 其他特尔敦人吃惊又敬佩,却没人效仿。 很快,跃入城墙的鲁莽年轻人又满身是血地爬上墙头,刚刚探出上半身,又被看不见的手拖拽回去,几声哭嚎之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一道城墙如同两个世界之间的大门,外面的特尔敦人对于墙内在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他们放箭、咒骂、呼喊,城墙全盘收下,仅仅回应以沉默。 没过多久,城墙里面的厮杀声逐渐沉寂,壕沟边缘的几个红翎羽心一沉。 很快,黑洞洞的枪口从墙头探出——解决掉入城之敌的梅森终于腾出手来对付城外的蛮子。 旧时代的城墙修得高大,不仅是为给攻城者增加难度,更因为高度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道理很简单,连小孩子都懂:从越高的位置抛掷的重物,杀伤力越强。 但是随着火药武器慢慢应用在围城战中,军事工程师们很快就意识到:高耸的城墙不仅脆弱,而且不利于火器发挥威力。 火药推动的弹丸速度远比箭矢快,威力也更大,甚至能连续贯穿人体。 除开炮弹飞行过程中的下坠,炮弹的飞行轨迹越行于地面,火炮的杀伤效能越好。从发扬火力的角度考虑,城墙或许矮一些更好。 于是乎,墙壕一体的矮墙逐渐走到舞台中央。 这种设计算不上新玩意,旧时代城防体系的外围工事——子墙、小外墙、羊马墙都有类似的结构。 但是将墙壕一体结构应用在城墙主体上,却是完完全全属于新时代的突破。 这道城墙是理查德·梅森使用新时代的设计,为停留在旧时代的特尔敦人准备的“礼物”。 不甘心的特尔敦人还试图继续用弓箭杀伤墙后的守军,然而两声轰雷浇灭了他们的所以战意。 攻防双方的焦点地段——南城门外,两股气浪裹挟着碎石和铁渣扫过大地。 负伤的战马惊恐地嘶鸣,狂奔逃跑;中弹的骑手被甩下马鞍,衣服上焦黑的洞口逐渐被血液浸透。 站在木架台上,只在墙头露出半个脑袋的火枪手们也随之开火。 “[赫德语]大雷!”硝烟弥漫、惨叫连连,有人在惊呼:“[赫德语]两腿人有大雷!” [注:赫德人称火药武器为‘雷’,火枪一般被称为大雷,火炮被称为小雷,所以投掷榴弹被叫做黑雷] 距离实在太近,停留在壕沟附近的特尔敦人,几乎是被守军顶着脑门轰了两炮。 没人比特尔敦人更懂火炮的杀伤力,大荒原之战他们亲口品尝过攻坚的血水。 火炮、城墙以及坚定的防守者——这座城池虽然算不得固若金汤,但也绝非特尔敦人能予取予夺的鱼肉。 另一个红翎羽眼见事不可为,咬牙下令撤兵。 号角声响起,攻打南门的特尔敦人纷纷拖着尸体和伤者撤退,其余佯攻的特尔敦人听到号角声也迅速脱离。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热沃丹新城陷入久久的沉默,直至蛮人的蹄声逐渐远离。 “赢了吗?”有民兵怯生生地问。 “赢了!”梅森怜爱地拍了拍他的第三代木炮。 刹那间新城欢声雷动,劫后余生的人们又是哭、又是喊。 对于绝大部分前一天还是劳工的民兵而言,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做,但这并不能冲淡他们的喜悦和幸福感。 狂热的情绪漫过圣乔治河,惶惶不安等待消息的旧城市民也被传染。 北岸的旧城区家家户户敲打门窗,欢呼的声音又飘过河岸传回南城。 守候在热沃丹大教堂的信徒们齐声祈祷,赞美救主。 而热沃丹真正的救主此时此刻还在仔细检查他的大炮。 一代木炮的结构是原木裹铁管,用不了几次就会报废; 二代木炮更进一步,就是一根中空的木桩,一次性使用; 而三代木炮是真正意义上的火炮,甚至已经不该再被称为“木炮”。 得到锻炉乡的全力支持,第三代木炮是以熟铁裹锻出炮身,过程接近于锻打枪管。 原型枪管紧接着再用铁箍、皮带缠绕预紧,最后敲进新鲜有韧性的原木芯部,进一步降低炸膛的可能性。 虽然熟铁、皮革、木头三层结构导致火炮变得笨重,但在守城战使用却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错。”仔细检查过后,梅森没有看到哪里有裂缝或是漏气。 于是他命令部下用油脂浸润炮膛给火炮降温——三层包裹结构导致炮身散热很差。 炮兵上尉先生望着“漂亮的女儿们”,略有几分得意地心想:“我真是个天才。” 与此同时,在圣乔治河北岸,安娜与凯瑟琳、米切尔夫人来到热沃丹大教堂。 凯瑟琳紧紧握着安娜的手,仿佛害怕一松开手,姐姐就会消失。 安娜也是如此,一点点体温从凯瑟琳的掌心传递给她,提醒她至少还拥有妹妹。 纳瓦雷姐妹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争,但站在如此近的距离却从来没有。 仅仅是隔着河岸远眺,两位女士的心都在紧紧揪着。偶尔,甚至还会有一些不好的可能性跃入脑海。 但是她们没有、也不能表现出任何忧虑。 因为在其他人眼中,她们一位是蒙塔涅夫人,另一位是蒙塔涅夫人的妹妹,她们的任何负面情绪都会被解读、放大,然后在这座小小的城市传播。 在这一点上,凯瑟琳比斯佳丽、甚至比安娜做的还要好。 斯佳丽很少掩饰她的情绪,她对父亲、兄长和温特斯几乎挂在脸上。在她看来,坦率地表达情绪并不意味着软弱。 凯瑟琳则很快适应了这份负担。安娜忙于协助梅森管理妇孺营地的时候,是凯瑟琳陪米切尔夫人与热沃丹的女眷们接触,微笑着给后者注入信心,再将这份信心向更大的范围扩散。 因为安娜不喜欢这类场合,大纳瓦雷女士很容易对沙龙、茶会、恭维话和礼貌的微笑感到疲倦——小纳瓦雷女士恰恰相反。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分别继承了母亲的一半。 米切尔夫人带着安娜、凯瑟琳跟随人流,一直走到教堂的祭坛。 安娜陪着米切尔夫人将蜡烛仔细地摆在祭台上,默默祈祷。 在世界边陲的这座小小城市里,米切尔夫人如同母亲一样,将安娜和凯瑟琳庇护在羽翼下。 “您在祈祷什么?”凯瑟琳问。 米切尔夫人怜悯地望着两个孩子:“我祈祷……你们永远不需要变得坚强。” …… 特尔敦人的第一轮攻城受挫的时候,温特斯的第一轮反击也已经展开。 他目送萨木金的船队驶离牛蹄谷,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第八十二章 敌人 大角河上,满载石块的小船顺河漂流,朝着下游的浮桥驶去。 与此同时,在热沃丹南郊的旷野,被特尔敦人咬住尾巴的杜萨克[图林]正策马狂奔。 图林不停回头观望,见赫德蛮子穷追不舍,他的靴刺加倍用力扎向马肋。 战马[墨蓝黑]受剧痛刺激,发狂般使出力量,蹄子叩得大地“咚咚”作响。 图林踩镫起身,尽可能减小墨蓝黑的负担。 墨蓝黑的四腿修长有力,蹄腕完美无瑕,是三十年前从北方带来的盾河骏马的血裔。 平日里,图林爱惜极了墨蓝黑,就连鞭子也很少用。 可是此时此刻,墨蓝黑的腹部和两肋已经到处都是混着血的汗。 特尔敦人的战马长得矮小,论速度绝不是墨蓝黑的对手。 但赫德人的战马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坚韧,它们紧紧追在墨蓝黑身后,就是不肯放弃。 战场犹如被迷雾笼罩,两军都派遣了大量斥候找寻敌人踪迹。 侦察骑兵图林便是与特尔敦哨探不期而遇。见蛮子人多,图林果断退走,特尔敦人却反跟了上来。 双方越过旷野、跨过溪流、翻过一道又一道山岗,从热沃丹南郊一直追逐到圣克镇境内。 特尔敦人想要活捉图林,图林也在将特尔敦人引向伏击圈。 图林驰过一片荒废的农田,穿过两排桦树围成的乡间小路,援兵终于来了。 十余名铁峰郡骑兵从左右两翼包抄特尔敦人,为首者胯下一匹红棕色的精悍良驹,正是小马倌安格鲁。 “[赫德语]是大胡子!”有特尔敦人看清了来骑的样貌以及标志性的马刀,不禁惊呼。 杜萨克蓄胡须、留额发、戴银耳环,一眼就能与普通的帕拉图人区分开。 长年的战争令赫德人对这些骑术精湛、作战凶狠的两腿人印象极为深刻,赫德人设置专门给杜萨克起了一个仇视与敬畏参半的绰号——“大胡子”。 特尔敦红翎羽本想撤退,但见围上来的骑兵不多,又生出几分大胆心思。 他打了个唿哨,招呼手下向他靠拢。 战马纵横驰聘,弯刀嗖嗖作响,安格鲁带领杜萨克们与特尔敦人交错拼杀。 不久之后,烤火者与老通译得知了这场小规模遭遇战的消息。 烤火者目光炯炯,沉声质问面前的红翎羽:“[赫德语]两腿人的大帐就在南边的城镇?你亲眼所见。” “[赫德语]那里到处都是黔首和车辙印,做不了假。”红翎羽脸色惨白、呲牙咧嘴地回答:“[赫德语]还有好多大胡子!” 小规模的骑兵战较量的是马术和刀术,杜萨克最擅长此道。红翎羽丢了半只耳朵,若不是衣袖里缝着铁片,连胳膊也要被劈掉。 烤火者赏了红翎羽一枚金牌,又许给对方两帐篷财货奴隶。 红翎羽千恩万谢地退下之后,烤火者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赫德语]竟然已经到了南边?怎会来的这样快?” 老通译扯着胡须,眉头也仅仅拧着:“[赫德语]泰赤的部众很可能已经扬灰了!” “[赫德语]怎会?”烤火者大惊失色:“[赫德语]这才几日?” “[赫德语]否则不足以解释对方的为何回援这般迅速。”老通译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 烤火者一拍大腿,眼中凶光闪动:“[赫德语]来便来了!正好一举杀光他们。到那时此地就任你我劫掠!” “[赫德语]若对方火烧尾巴似地一头扎过来,那就大战一场。对方刚与泰赤的部众大战一场,又疲倦又饥饿,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碾死。”老通译在帐篷内踱步:“[赫德语]可对方停在南边的城镇,并没有着急回援。把一头牛逼到悬崖上,牛也会顶人,不能鲁莽交战。” “[赫德语]那又该怎的办?”烤火者急不可耐地问。 “[赫德语]狐狸藏在土穴里,想要皮毛就得逼它们出来。”老通译站定脚步,笃定说道:“[赫德语]绳子上最大的疙瘩还是这座小城。如果南岸的城池告急,对方不想来也得来。” 烤火者猛地站起身:“[赫德语]我这就派部众攻城!” “[赫德语]不能拼得太使劲,但要把声势造足;对方的大帐既然在南边的小镇,那就派几支百骑队绕去对方侧后,截杀他们的丁壮、焚烧他们的粮车;还要再派部众搜集粮草、召集分散的部众……”老通译缓缓补充。 烤火者不停地点头。虽然平日里他唤老通译为额赤格[父亲],但二人终究还是主奴关系。 然而此刻在老通译面前,烤火者倒真像是领受父亲教诲的儿子。 与此同时,安格鲁也带着图林赶到温特斯的指挥所。 温特斯的部队在圣克镇集结,指挥部就设在圣克镇的教堂内。 刚一进教堂,图林便着急地汇报:“长官!热沃丹还没有沦陷!” 因为教堂的回声结构,图林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空灵,内容更是不亚于福音。 指挥部内的其他人精神为之一振,俯瞰地图的温特斯蓦然抬起头,示意图林仔细说。 热沃丹已经被特尔敦人团团围住,南岸到处都是巡曳的特尔敦哨骑。 城内外的消息传递被完全截断,绕经北岸的信使还没回来,图林是温特斯麾下第一个突破封锁的斥候。 图林不敢卖关子邀功,他环顾众人,一五一十地高声讲起来:“蛮子巡逻的人马多,属下没能进城,只是在西面的山坡远远看了一眼。但是我敢保证,城墙上插着的还是咱们的蓝军旗,绝不是蛮子的马尾旗!” 指挥所的文员有不少是热沃丹市民,他们的家人都在城内。 听到此处,文员们忍不住放声欢呼,几日来沉积的阴霾一扫而空。 声浪向着教堂外面扩散,将“热沃丹仍在坚守”的消息传递了出去。 正在小镇四周修筑壁垒的战士和民夫们扔下工具,也跟着发疯似地大喊大叫,发泄胸中积郁的情绪。 狂热的海洋里,唯有一人还保持着冷静克制。 温特斯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缓缓问图林:“热沃丹的城防是否还完整?” “完整!”图林想也不想地回答:“城墙都好好的呢。城内也没见起火。我还看到桥上有马车行人走动,好像在搬运东西!” 巴德大步流星走进教堂,一进门便高兴地问:“听说热沃丹安然无恙?学长果然是有本事的!” “安然无恙。既然学长守住热沃丹,我们的选择也就更多了。”温特斯无意识摩挲着一柄无格小刀,陷入沉思。 巴德见状示意众人仅剩,教堂内重新陷入安静。 温特斯站在祭台下思考,阳光透过教堂墙壁上的马赛克玻璃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照得斑驳。 部下和文员们虔诚地望着这一幕,有的人在心中默默祈祷。 “巴德。”温特斯一字一句地说:“征发铁峰郡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人。” …… 打着绿旗的传令兵奔向四面八方,他们携带着两份命令。 第一份命令,征召中铁峰郡、上铁峰郡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为民兵;凡参战者皆给田一顷,战死者三倍。 第二份命令还在抄录时就已经传遍圣克镇。 它没有正式名称,所有人都带着一丝恐惧和战栗轻轻念叨它的绰号——割头令。 即铁峰郡上下无分男女、老幼、兵民,凡斩获敌人首级一枚,并有头盔、衣帽为凭证,皆给田一顷。 土地是温特斯的资本,也是温特斯仅有的资本。但是当需要使用它的时候,温特斯绝不吝啬。 …… 梅森也收到了温特斯的传信——绕经王桥镇过河的信使终于抵达热沃丹。 “这写的什么东西呀?”梅森拍案长叹,将信笺递给莫里茨:“是维内塔人的特殊拼写方式?” 草草创制的暗号太过简单,难以承载大量信息。 可是被截获的风险不能不考虑,所以温特斯的信是用密语写成。 梅森看不懂。 无精打采的莫里茨中校接过信,瞄了一眼又干脆递了回去:“不是。” 粮食匮乏导致无人酿酒,所以这段时间以来莫里茨产生了严重的戒断反应。 此刻他正摆弄着一个小银酒壶,酒壶里是热沃丹最后的一点烈酒。 中校全神贯注地观察酒壶的每一个细节,仿佛仅仅靠着接触就能解渴。 只有梅森知道,中校留着最后的烈酒是上阵用的。 “蒙塔涅保民官还说了什么?”梅森无奈问信使。 “保民官说。”信使回答:“去找A和B。” …… 一般来说在军队内部,A指代的人物是堂·胡安中尉,B代表莫里茨。 堂·胡安已经失踪有一段时间,但是梅森知道还有一位A,而且这位A女士此时此刻就在热沃丹。 A女士——安娜·纳瓦雷接过信笺,看着乱码似的字母,微微蹙起眉心。 凯瑟琳也从姐姐肩膀探头偷瞄,然而她也一头雾水。 “温特斯写来的。”梅森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只有你能明白。” 听到坏东西的名字,安娜的娥眉舒展开,她矜持又略带一丝害羞地回答:“那我大概明白该如何解读。” 随后,安娜简单解释了其中缘由,越解释脸颊越红。 因为温特斯写给安娜的信总是会被人偷看,所以有次安娜玩笑似地说起这件事时,温特斯告诉了安娜一种密写方式。 “古时候有一位统帅,他会把军令中的每个字母按照顺序向后推移几位。”温特斯还以为是在解决问题:“如此一来,原本的语句就会变成混乱的字母。” 凯瑟琳轻轻哼了一声。 安娜拿起信笺,又变得疑惑:“但是这封信有些奇怪,不像是序列的密写方式……为什么只有十个字母?我……哦!我懂了……” 一旁的梅森和凯瑟琳都不明所以。 安娜急促地解释道:“这是另一种加密方法,我只是和蒙塔涅先生随口提过……不是只有十个字母,而是一到十。我们还需要一本书,蒙塔涅先生提过是什么书吗?” 梅森连忙回答:“他说去找A和B。” “一定是一本他也有、我也有,至少不难寻找的书。B?是什么?”安娜的余光扫过神龛,刹那间想明白了所有关节。 她微笑着指向圣徽:“是经书。” 从热沃丹大教堂借来“对开本”之后,信的内容很快被破解。 这是一封完完全全的军事通讯,温特斯简明扼要描述了滂沱河之战的经过和结果,冷静地分析了军队目前的困境——补给短缺;苦战之后没能得到休整,师老兵疲。 接下来,温特斯告诉了梅森学长他的下一步战役规划,而热沃丹暂时不会得到支援。 冰山的冷峻情绪只在信的最后碎开一处边角,温特斯痛苦而克制地写下两个词“对不起,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梅森无可奈何地摊手:“打仗,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梅森的声音越说越小,很快就收住。因为他看到翻译这封信件的安娜眼圈微微泛红。 很快,安娜便整理好情绪,她像米切尔夫人一般不失风度地微笑着:“是呀,打仗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 同一时间,大角河上。 站在船头的萨木金已经能依稀看到浮桥的掠影。 横贯两岸的浮桥像是水面上的一条丝带,看起来那么的脆弱。 作为大荒原之战的亲历者,萨木金亲眼见证过赫德人以浮木、皮筏冲击冥河大桥,并将其毁掉一半。 现在的情况完全颠倒过来,轮到萨木金带领船队冲击特尔敦人的浮桥。 “水太少了。”萨木金在心底说。 现在正值冬季枯水期,大角河的水量减少、流速变慢,更别说浮桥后面还有铲子湖这个大蓄水池。 载着石头的小船能否摧毁浮桥?萨木金不敢保证。 毁掉浮桥之后特尔敦人会不会重建?萨木金不敢去想。 如果能在特尔敦蛮子架设浮桥的过程中第一时间拦截,浮桥决计架不成。 现在特尔敦人同时占据两岸,哪怕摧毁浮桥,只要他们有工匠有材料,也能再建起来。 萨木金的心头涌起阵阵懊悔和自责,蒙塔涅百夫长把船队交给他,给予了他莫大的临阵指挥权。而他却错误地将所有船只集中在滂沱河之战,没有分出一部分船只控制河道。 萨木金以为特尔敦人已经用尽底牌,可就是这种想法酿成大错。 温特斯没有责备萨木金,温特斯只责备自己没有提前叮嘱萨木金,这令萨木金更加痛苦、羞耻。 “洗刷耻辱的方式。”萨木金望着越来越近的浮桥,下令击鼓:“只有摧毁它。” “哪怕用命。”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补上最后一句。 防守浮桥的特尔敦人发现了顺流而下的小船,他们叫嚷着、奔跑着,手提带铁钩的长棍跑上浮桥——双方都在战争中学到很多。 河岸附近的营地里,蒙着面的上尉猛地站起身,如鹰隼般望向河道方向。他一把扯掉围巾,用手拢在耳孔倾听。 其他俘虏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是军鼓声!”上尉的瞳孔扩散,干瘦的身躯好似被注入无尽力量:“小军鼓!” 其他俘虏也为之一惊,众人忍不住吵嚷。 “小军鼓?” “咱们的人来了?” “在哪?” “会来救咱们吗?” “安静!”上尉大吼,俘虏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上尉突然想起什么,狠狠一拳砸在大腿上:“坏了!” “怎么了?”另一名俘虏问。 上尉来不及解释,伸出双脚,厉声下令:“给我把它劈断!” 一副铁镣束在上尉的双脚,俘虏们明明有斧头,却无人敢动手。因为谁帮了上尉,上尉的下场就是众人的下场。 暴怒的上尉再次下令:“动手!” 还是无人敢动。 “动手!” 终于,另一名反复挣扎的俘虏不再思考,他表情狰狞、歇斯底里地大吼:“拼了!你们难道愿意给赫德蛮子当一辈子奴隶吗?!” 另一边,萨木金亲自击鼓,桨手们奋力划桨,满载石头的小船朝着浮桥急速撞去。 特尔敦人准备看起来并不充分,只是在河岸不停放箭。萨木金的船队在河心行驶,尽可能远离河岸。 忽然,萨木金瞟到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从北岸跑出来,冲着他挥手、大喊、蹦跳。 鼓声贯耳,萨木金听不清那些人在喊什么,只能看到对方拼命挥舞双手。 “是被俘虏的兄弟吗?”萨木金痛苦地想:“可我没有余力救你们啊!” 岸上的俘虏们其实在只在喊一句话——“别过来!” 然而河上的船队速度反而越冲越快。 蒙着面的上尉急得双眼血红,他抄起斧头:“来不及了!跟我来!”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向岸边一处特尔敦人的帐篷。 其他俘虏略有迟疑,但是很快也纷纷拿起工具甚至是石头,跟着蒙面上尉冲向特尔敦人。 与此同时,伴随着酸倒人的绞盘转动声,打头小船的桨手惊恐地看到一条长蛇从水面跃起,拦住去路。 不,不是长蛇!萨木金一眼看出是什么东西——是一条横跨两岸的粗大缆绳。 缆绳呈自然下垂状态,近岸的处的缆绳悬在水面上,远岸处的缆绳半浸没在水中。 打头的小船猝不及防,船头撞上缆绳,不受控制地打旋。 旋转过程中,满载石头的小船像树叶一样摆荡,猛地倾覆。 临时打造的小船都是平底船,吃水虽然浅,但没有浅到可以从缆绳上漂过去,更不要说现在都是满载状态。 “去岸边!”萨木金全力大喊下令:“去河岸边!” 话音未落,又一艘小船撞击缆绳倾覆。其他小船的桨手紧忙调转方向,朝着河岸边漂流。 近岸位置的缆绳悬在水面上,小船都带着斧头刀剑,可以砍断它们。 然而特尔敦弓手也在岸边,见船队靠近,纷纷开弓放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挡箭板也不足以遮蔽,不断有桨手中箭落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令萨木金绝望——河道又接连升起第二条和第三条缆绳。 纵使缆绳不是铁索,三道缆绳也足以摧毁整个船队。 “撤退!”萨木金咬着牙下令。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像是突然失去束缚似的,第一道缆绳猛地收缩,而后软软塌塌漂浮在水面上。 砍断缆绳的蒙面上尉又重重一斧砍死扑上来的特尔敦人,自己也险些栽倒。 他撑起身体,对还活着的部下大吼:“下一条!” 萨木金看到西岸的异动,知道有人在舍命帮忙。 “别辜负他们!”萨木金重重敲响战鼓:“划桨!冲啊!” 船队又回到原航线,桨手喊着号子挥动双臂,满载石头的小船朝着浮桥猛撞上去。 特尔敦人猝不及防,第二道、第三道绳索也蒙面上尉被劈断。 背后有马蹄声传来,上尉没有理睬,他直勾勾看着小船冲向他亲手修筑的浮桥,心满意足。 船上的萨木金注意到了这个蒙着脸、拄着斧头、孤独站在岸边的奇怪男人。 萨木金站起身,远远地抬手敬礼。 蒙着脸的男人的围巾下浮现一抹淡淡微笑,郑重回礼。 十余艘小船突破拦河索,毅然决然撞向浮桥。个别特尔敦人还能坚守岗位,更多的特尔敦人丢掉长杆转身就跑。 “[赫德语]你们的人真是拙劣……”河岸上,一个男人注视着人马奔逃的混乱景象,转身对其他人无奈道:“[上古语]帮帮他们吧……还好现在是枯水期。” 轰隆的战鼓声中,桨手跳船求生,先头的小船狠狠撞上浮桥。 浮桥瞬间绷紧,像是痛苦的巨人一般微微发颤。 数根固定浮箱的锚索被扯断,小船随之倾覆,浮桥又大幅度地回弹。 “好!!!”萨木金、蒙面上尉同时大喊。继续撞击,浮桥早晚承受不住。 然而就在此时,静静流淌的大角河掀起波澜。 最开始只是几丝涟漪,紧急着涟漪增幅成波浪。 在两岸所有人的注视中,波浪肉眼可见变得越来越汹涌,浪头越来越高。 平底的内河船根本无法抵抗这等大浪。 “操!这是……”萨木金悲愤大骂。话还没说完,他所乘坐的小船便被一人高的浪头打翻。 浮桥也被“海浪”荡起,又重重拍在水面上,扯断十几根锚索。 河水将人和碎木板卷进水底,余波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浪头逐渐降低,暴怒的河水正在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 特尔敦人目睹此等“神迹”,纷纷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蒙着面的上尉来不及多思考,他甩掉衣服,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萨木金会游泳,但呛了两口水之后,他只剩下胡乱挥舞胳膊的本能。很快,他便失去意识。 就在萨木金越沉越深的时候,一双铁臂从身后环住他,将他拖向水面。 意识模糊的萨木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用手指抠他的口腔和喉咙,紧急着他感受到了空气。 “呼吸!”陌生人急促地说。 萨木金本能地猛吸入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部撑爆。他的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意识也随之变得清醒。 然后萨木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没有鼻子、没有耳朵、被烙毁一半的可怕的脸。 “你是谁?”萨木金挣扎着想起身。 “莫罗。”被毁容的男人声音低沉:“丹泽尔·莫罗,上尉。” “桥?”萨木金仿佛找到意识的锚点,他一下子站起身,急切地看向浮桥。 “浮桥受了点损伤,但都能修。”莫罗上尉冷冷地说。 上尉说得没错,浮桥虽然有多处损坏,但还是横在河面上,仿佛在嘲笑萨木金。 “操!”萨木金顿时头晕目眩,他膝盖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拼命地狠捶沙地:“操!操!” “省点力气吧。”莫罗上尉只是说话,并不伸手阻止:“赫德人的搜索队要来了,不走就等死吧。” 萨木金置若罔闻,铁打的男儿忽然抱着膝盖痛哭失声。 “哭什么?”莫罗上尉感受不到萨木金的悲痛,他只是冷笑:“靠你的笨办法,本来也不可能彻底摧毁浮桥……我有更好的办法,带我去见你的长官。” 萨木金猛地抬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你还有摧毁浮桥的办法。” “当然。”莫罗上尉冷冷望着浮桥:“那浮桥就是我修的。我无时无刻不再想怎样毁掉它。” …… 另一边,梅森召集热沃丹市政委员和各级民意代表,宣读了温特斯的来信的一部分。 “蒙塔涅保民官那边刚刚苦战,需要几天时间修整集结。”梅森上尉总结道:“所以咱们这段时间都没有援军,只能靠自己。” 议事堂内一片哗然,虽然打退一次特尔敦人的进攻令市民们信心倍增,但是没有援军的消息放出来仍旧动摇了众人的意志。 “蒙塔涅保民官同意如有必要。”梅森停顿片刻:“放弃南城。” 又是一颗榴弹丢进鸡窝,热沃丹市民大声赞同,避难者的民意代表忧心忡忡,还有人公开反对。 “安静!”老普里斯金市长使劲敲打桌子。 议事堂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 梅森仔细地解释道:“就算是不得已要舍弃南城,也要有个方略。物资要搬到北边来,老幼妇孺要有地方安置,搬不走的东西也要想办法毁掉……” 梅森的语速平缓、语气温和,但他的温和与平静中蕴含着一种力量。 议事堂内越来越安静,众人无不仔细倾听。 “您就说该如何办!”蒙塔涅保民官的头号拥戴者——铁匠绍沙第一个回应:“咱们都听您的。大敌当前,谁不听!就收拾他!” 众人乱哄哄的,老普里斯金见状干脆说道:“同意绍沙委员所说的人,为梅森保民官欢呼三次!” 三次欢呼,一次比一次响亮。 老普里斯金重重落锤:“三呼通过!” “既然都听我的。”梅森站起身,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就先把妇孺撤到北岸吧。” 撤离工作进展很快,因为大部分妇孺本来就被安置在北岸。 撤离妇孺之后,轮到搬走物资。 热沃丹城内的男人——不分市民还是避难者,都被编成民兵分队,来到南岸搬东西。 河上只有一座桥,一时间堵得水泄不通。 梅森见状,下令在北岸留下必要的防御人手之后,其他民兵和城市卫兵都在南岸集中,按次序搬运物资。 桥梁净空之后,梅森下令将桥梁拆毁。 没有用炸药——因为火药很宝贵; 也没有用灯油——因为燃油也很宝贵; 每一块木头都被仔细收好,以备再次使用——勤俭持家,非常有梅森的风格。 “我决定了。”梅森站在惊慌失措的众人面前,微笑着宣布:“绝不放弃南城。” 第八十三章 观光 热沃丹,南城。 “学得好快。”梅森注视着特尔敦人扬出的沙土,心情沉重地想:“温特斯说得没错,无形的技术扩散,比有形的损兵折将危害更大。” 炮兵上尉心里是这样想的,情绪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扭过头,严厉呵斥面如土色的部下:“大炮在哪里?怎么还没就位?” 特尔敦人选择从城西掘壕逼近,而梅森的火炮此前布置在南门。 三代“木炮”为防止炸膛,采用铁、皮、木三层结构,直接导致炮身笨重、搬运困难。 被质问的临时军士左看右看,迟疑片刻才确认保民官是在对他说话。 军士的额头一下子沁出冷汗:“我……我不知道……”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梅森陡然提高音量大吼。 不仅是被质问的军士,周围的民兵都被吓得一抖。 军士拔腿要走,又觉得走之前应该先敬礼。可他并不是军人,只是临时获委任的热沃丹市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敬军礼。 军士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后行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屈膝礼,转身跑走。 军士手下的十几个民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梅森板起脸,继续巡视城墙。他痛骂那些惊慌失措的民夫,鞭打躲在墙后的懦弱者,偶尔给予勇敢者几句称赞。 虽然没人喜欢被侮辱呵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奇怪的安定感在民兵中间扩散。 太安静了,战场上太安静了。 除了圣乔治河的流水声,只有特尔敦人的掘土声。 绝大部分站在城墙后面的民兵口干舌燥、手心发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颈动脉“砰砰”跳动。 在这种情况下,能听见保民官中气十足的骂人,个别民兵甚至感动到想哭。 温和、安静的保民官变成行走的脏话机器,一方面是梅森刻意为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梅森的心情确实不佳。 他与特尔敦部上一次交手时,后者的攻城水平还停留在三十年前: 楯车、云梯、抛石机;囊土、掘城,甚至妄图拿人命堆平棱堡。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头破血流,上万特尔敦骑兵被千人驻守的小小堡垒崩折四颗门牙。 此次攻防,热沃丹的城墙比起曾经的桥头堡要薄弱许多,特尔敦人展现出的技术能力却大跨越式提升。 他们开始使用专门的土工作业工具——仅仅是这一点就比拿羊皮囊装土更令梅森嗅到危险气息。 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马车源源不断驶来,特尔敦人好一番折腾,卸下四门火炮。 为了装卸这四门火炮,特尔敦人组装了一台小型起重机。 远远瞧上一眼,梅森大致能断定对方用的是六磅长炮。他不会认错,因为六磅长炮是他在边黎之战使用过的型号。 从边黎撤退时,缴获的轻重火炮都被秘密钉死沉河。 这些火炮究竟是从何而来?是特尔敦人审讯俘虏后,从河底起出;抑或是新获取的,梅森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特尔敦人拥有了火炮。 至于特尔敦人是否具备使用火炮的能力? “很快就会知道了。”梅森心想。 临时委任的各民兵队长被梅森召集开会。 民兵队长当众既有原本的村长、镇长,也有热沃丹的市政委员,还有庄园主和普通农夫,都是民兵们自行推举出的有威望的人选。 从这个角度来说,热沃丹的民兵部队天然拥有一定程度的凝聚力,因为各级指挥官都是自下而上选举而来。 “军官”不需要用行动获取权威,他们是先有权威才被委任为“军官”。 自下而上结构也有缺点——最高指挥者对于军官队伍缺乏约束能力,毕竟保民官又不是选举而来。 想要发挥出部队的凝聚力,前提条件是各级指挥官必须做榜样,这也最是令梅森头疼的地方。 首战奇袭失利,特尔敦人在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发动任何进攻。 然而他们挖掘堑壕、步步紧逼给守军带来的心理压力,可能比直接攻击城墙更大。 尤其是特尔敦人有四门大炮的消息不胫而走,令新城内部愈发人心惶惶。 梅森目光扫过一众民兵队长,后者有的须发已经花白,有的还是毛头小伙子。但无一例外,他们不是一言不发盯着靴尖,就是在闷头抽烟。 还未开战,气氛却沉重到仿佛已经败了。 一位脸上有红色胎记的民兵队长打破沉默,起身询问道:“阁下,蛮子既然有火炮,那是否要进一步加厚城墙?” 前军士、现民兵队长[伊万]虽然没有说话,但也一个劲地点头配合。 大规模备战开始之后,作为曾经的治安卫队成员和驻屯军军士,俘虏伊万被重新征召。 伊万默默与妻儿告别,又一次走进军营,重新拿起武器。在此前几次战斗中,他的表现很可靠,因功被提升为民兵队长。 梅森看了一圈,在场两个态度比较积极的人,一个是自己的旧部,另一个是从惩戒营出来的俘虏。 “我知道你们怨恨我,因为我把你们哄骗到南岸,强逼你们守城。”梅森没有接部下的话,而是直视众人,坦荡地点破众人的心思:“你们或许还怨恨蒙塔涅保民官,因为他不来救援热沃丹。” 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大多数民兵队长就是这样想的。明明可以安全撤到北岸,如今却被留在南岸守城,人人心中都有怨言。 梅森礼貌地说:“先生们,我只告诉你们两件事。如果我们舍弃新城,就等于断绝蒙塔涅保民官的后路,所以新城要守;如果蒙塔涅保民官仓促来救援,他也会全军覆没,所以他暂时不能来。” 被委任为民兵队长的平民基本属于受教育的乡绅阶层。梅森说的两个道理,大多数人其实明白。可是轮到自己头上,他们也是真的不愿意。 “我说的话,你们听懂了吗?”梅森温和地问。 “听懂了。”胎记男人和伊万异口同声回答。 “听懂了吗?”梅森又问了一遍。 一众民兵队长陆陆续续应声。 “既然听懂了,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告知诸位。”梅森的神色变得严肃:“你们已经受军法约束,怯战和临阵脱逃都将被严惩,包括但不限于死刑和没收财产。现在是战时状态,没有辩护也没有庭审,哪位以身试法,将由我亲手处决。” 众民兵队长的心底钻出一缕寒意。梅森的语气平静,但是坚决如钢铁,哪怕是最怯懦的人也不会对他的决心有所怀疑。 众人再次答是,这次比上次声音大了一些,也整齐了一些。 给部下注入一些勇气和畏惧之后,梅森才开始说正事:“原有的城墙是按照防火枪的标准设计的,既然特尔敦人搬出火炮,城墙也需要加厚。不麻烦,在相应位置的城墙后方堆土即可。伊万先生,你负责去办。” “是!”伊万连忙起身敬礼。 “特尔敦人目前只有四门火炮,可是我听到民兵之间流传,有的说特尔敦人摆出了四十门大炮?”梅森思考片刻,笑着说: “火炮没什么好怕的,倒是流言越传越吓人。这样好了,各民兵队轮流到西侧城墙,参观特尔敦人的火炮和我军的火炮。亲眼看见是什么东西,也就会觉得不过如此。我给你们排出日程表,各队轮流换岗去看看。” 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民兵队长们纷纷答是。 “依我看,特尔敦人拿出这副阵势,反而说明他们的主攻方向不在热沃丹。”梅森用朋友之间闲聊的语气,向众人娓娓道来:“以热沃丹的城防强度,他们犯不着使用这种费时费力的堑壕攻城法。” 不少民兵队长一下子竖起耳朵,他们太需要好消息了。 见勾起众人的注意力,梅森觉得光使用语言不够。他抽出一张白纸,招呼众人靠上来。 梅森耐心地一边画图,一边解释道:“……以特尔敦人目前展示出的土工作业能力,他们完全可以抵近壕沟,以楯车做掩护掘土填壕。热沃丹的城墙缺乏凸角,堑壕逼近实属多此一举。 特尔敦人挖掘堑壕抵近,说明他们并不急着攻城。但他们劳师远征,附近又没有补给可以搜刮,应该是着急的。这就说明其中有蹊跷……如果我是特尔敦人首领,我就会使用……” 梅森越说越来劲,众民兵队长越听越奇怪。因为梅森保民官仿佛不是守城的最高指挥者,兴致勃勃地给攻城的赫德蛮子出谋划策。 “……城必破。”梅森意犹未尽地扔下石墨条,对部下们笑道:“所以你们看,特尔敦人的水平也就是这样——学了个半吊子,看得人着急。没什么好担心的,热沃丹有人有粮,不说守十年半载,守一两个月总没什么问题。” 一众民兵队长懵懵懂懂点头,他们也没听明白梅森保民官是如何推导出“守一两个月没什么问题”的结论。但是保民官侃侃而谈、信心十足,这份自信心也一定程度上投影到他们心中。 天色不早,梅森打算留民兵队长们共进晚餐——虽然所谓的晚餐也就是一块面包、一碗汤的标准配给。 一名传令兵跑过来,附耳对梅森说了几句话。 “哦?”梅森神色如常:“带他过来吧。” “可是。”传令兵有些犹豫。 “带他过来。”梅森用了命令的口吻。 传令兵敬了个礼,大步流星走了。 “特尔敦人派了使者来。”梅森微笑告知一众民兵队长:“目的不难猜,无非是劝降或是勒索咱们,给钱给粮换平安?” 一众民兵队长的心又提了起来,不少人的眼中居然流露出几分希望。 “阁下。”胎记男人猛地站起身,急切地劝阻:“军官不应该直接接触敌人的使者,他们可能是刺客……” 梅森笑着摆了摆手,胎记男人抿着嘴唇坐下,不再说话。 脚步声再次响起,传令兵将特尔敦人的使者带了过来,众人的目光汇集到来者身上。 来了两个人,都身穿赫德人的皮袍,但是走在前面的一看就是赫德人,而跟在后面的袍子穿在身上就有些别扭。 赫德人使者见帐篷里坐满了人,倒是也不怯场,昂首阔步走向梅森,趾高气昂地说:“[赫德语]奉……”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梅森从桌上拿起一把短铳对准使者的脑袋,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咔哒一声,卡榫脱位,簧轮旋转。 火光闪动两次,一次是引火槽,另一次是枪口。 铅弹从额头灌入赫德人使者的脑袋,从后脑钻出,溅起一片白的和红的。 烤火者的使者当场毙命,所有人都愣住了。 跟着使者过来的奴隶通译被吓得失禁,扑倒在地疯狂求饶。 “把他带下去。”梅森指了指通译,仔细地把簧轮枪放回原位:“看看能否讯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胎记男人箭步走上来,架起通译离开帐篷。 伊万默默跟在后面,把使者的尸体拖走了。 “使者?无非是来动摇我们意志、打探我们的虚实。”梅森有些不适地擦掉手上的血点——他还是不习惯做这种事情,缓缓说道: “赫德人有一个规矩,杀了他们的使者,城破之日所有人要么被杀、要么沦为奴隶。” 停顿片刻后,梅森再次开口:“我再告诉诸位先生一件事,赫德人还有一个规矩,不杀他们的信使,城破之日照样所有人要么被杀、要么沦为奴隶。不要心存侥幸,我们与特尔敦人之间没有任何妥协可言,只有生与死。” 民兵队长之中,一名刚刚还在幻想与赫德人议和的庄园主,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刚刚确认了一件事——这位前一秒还在亲切地讲解围城战术的保民官,下杀手不会有丝毫犹豫。 再想起之前对方提到过的“军法”,庄园主情不自禁又咽下一口唾液。 又有一名传令兵飞快跑来,向梅森汇报了另一件事,梅森微微点头。 众人的精神再次绷紧。 “好消息。”梅森展露笑颜,众人恍惚间看到和善的保民官又回来了:“蒙塔涅夫人给咱们送来了热食!” …… 圣乔治河畔,小船载着整桶整桶滚烫、香浓的肉汤从北岸运到南岸。 肉汤特意用水桶装着,来领汤的民兵可以很轻松地提走,带回各队分餐。 眼下已经入冬,天寒地冻。守在南岸的民兵原本只有硬邦邦的冷干粮吃,得知有肉汤喝,无不欢呼雀跃。 安娜戴着网纱和小礼帽,穿着朴素的深蓝色骑手服,老市长普里斯金陪着她来到南岸。 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梅森说:“蒙塔涅先生讲过许多打仗时想喝一口热汤的故事……桥拆得仓促,不知是否给您添了麻烦……” “[胃乃大军之足],怎么会麻烦呢?”梅森大笑着回答:“大冷的天,大家能喝上一口热汤,比我说一百句鼓劲的话都有用!” 安娜愈发窘促:“我的意思是……” “请放心,不会的。”梅森笑着微微摇头。 “那每天给大家送汤怎么样?” “再好不过!” 老普里斯金先生与梅森打过招呼,又护送安娜乘船返回北岸。老市长原本想陪梅森在南岸坚守,但是被梅森劝阻,因为旧城的防御离不开他。 高瘦的伊万踱着步子走到梅森身旁,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询问:“阁下,要不要……把船也都烧了……” 梅森仰天大笑:“真到那个时候,没有船,游泳也能回北岸。难道还要把大家的双手、双脚砍掉吗?拆桥是表明态度和决心。把船留着,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 与此同时,在大角河上,浮桥上游的七公里处。 蒙着面的莫罗上尉和萨木金正在带领士兵和民夫,往大角河的河床里打下木桩。 两人前一天才死里逃生回到牛蹄谷,又马不停蹄投入到另一项工作之中——在大角河上修筑水坝。 在水量较小的汇清河修筑水坝,尚且可以使用装满石头的笼子粗暴堆积的方法。 但在大角河不行,虽然大角河比不上冥河广阔浩渺,但也是一条丰水期能破百米宽的大河。 想要截断铁峰郡的天然屏障,必须使用另一种施工方式。 在本地渔夫的指引下,莫罗与萨木金找到一处距离浮桥适中、河道最窄的位置。 他们在河床先打下两排平行的木桩,木桩之间一根挨着一根,紧紧贴在一起,尽可能不留缝隙。 “下一步要在两排木桩之间斜着打木桩,把两排木桩分割成一个个三角形。”莫罗以树枝为笔,在沙滩上绘制示意图,给萨木金讲解:“不必等平行木桩延伸到河岸,现在就可以进行。” “好!”萨木金满眼都是红血丝,他已经很久没休息了:“我这就安排人手。” “现在的人手还不够。”莫罗一下一下敲着沙土。 “蒙塔涅保民官已经同意全力支持您的计划,要多少人给多少人。” 萨木金亲自去了一趟圣克镇,带回了温特斯毫无保留的支持——包括人手、粮食以及即将到来的罗纳德部军官。 “温特斯·蒙塔涅吗?保民官?呵。”莫罗冷笑了几声,扔掉树枝:“罢了!只要他杀赫德人,都随他!” 萨木金没有言语。 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在逃脱特尔敦人的追捕以及修筑水坝的过程中,莫罗展现出的顽强意志和能力令萨木金深深敬佩。 但莫罗对于蒙塔涅百夫长的态度又令萨木金无法接受。 所以对于对方冒犯的言语,萨木金选择暂时装聋作哑。 “计划要加快,不用等木桩完全竣工。每分出一个三角形区域,就往里面倾倒石头。”莫罗站起身,望着河床附近施工的民夫:“先倒大石头,然后是小石头,最后用泥沙填补。一边插木桩,一边倒石头。” 萨木金也跟着站起来。他还是有些担忧,忍不住问:“您真的确定这样做能行?” “不信我?那你让温特斯·蒙塔涅自己来。”莫罗冷冷地说:“他能在冥河修桥,筑个水坝也没什么难的吧?” 萨木金又不说话了。 莫罗静静站了一会,开口道:“我用的办法,本质上是石匠修桥墩的办法——围堰、抽水、灌砂浆。现在不是要筑能屹立一百年、一千年的石头大桥,所以不需要抽水、也不需要砂浆,只要打下围堰固定石头即可。” “谢谢您。”萨木金重重敬礼。 莫罗也不回礼,只是转过头看着河面,背对着萨木金,不屑地冷笑。 没人看到,他干涸的眼眶有些红了。 …… 与此同时,在曾经的锻炉乡——如今的一片焦黑废墟,老通译秘密会见了一行神秘来客。 神秘来客一共五人,为首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岁的金发绿眼睛男人,另有四名戴着铁面具的侍卫。 金发男人漫步在残垣断壁之中,不时兴致勃勃地在焦土里翻拣出一些小玩意。 老通译陪着金发男人“散步”,四名侍卫站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保护。 “[旧语]看起来,他们走得很匆忙。”金发男人拣起一根被烧得扭曲的小汤匙,轻声对老通译说:“[旧语]伯爵阁下。” 老通译对伯爵阁下的称呼不置可否,完全没有被触动,他冷淡地说:“[旧语]这次劫掠,特尔敦部最重要的优势是突袭,而铁峰郡的叛党显然早早就知道特尔敦人要来。” “[旧语]那么是谁告诉他们的呢?”金发男人微笑着问。 “[旧语]您说是谁告诉他们的呢?”老通译反问。 金发男人瞪大了茫然的绿色眼睛。 “别装傻了?”老通译不耐烦地换成了通用语:“除了你们的小宠物,还能有谁?!” “[旧语]不,不,您说得不对。”金发男人耐心地纠正对方:“[旧语]谁会把狮子当成宠物呢?[把猛兽当成宠物的人必将丧身于猛兽之口]。” 老通译眯起眼睛,停下脚步:“既然不是来伸出援手,那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旧语]观光。”金发男人笑着回答。 老通译啐了一口。 “[旧语]观察,评估……其实就是观光。”金发男人真诚地说:“[旧语]您好奇我们来干什么,也有人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这里在发生什么。世界实在太大,所以[一条晚来的真消息比一百条及时的假消息更有用]。” 老通译闷哼一声。他虽然称帕拉图现政权为叛党,但是他对于金发男子也没有什么尊敬可言。 “[旧语]并非不向您伸出援手。而是……”金发男子迟疑片刻,轻轻吐出一个称呼,他说得如此小心,仿佛仅仅是提到这个称呼都会被察觉:“[旧语]陛下……是很仔细的人。若是想让至尊为您的小小生意注资,您的生意也要先能够存续下去。可是现在嘛……” 金发男子环顾四周的焦土和废墟,耸了耸肩,一摊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通译默不作声,甩下一句话:“[旧语]等着瞧吧。” “[旧语]好呀。”金发男子微笑着回答。 第八十四章 割头 乡间土路,一支小型车队正在艰难跋涉。 三辆大车里装着粮食以及镐头、铁铲等农具,由征来的几匹骡马拉着。 除了领路的骑兵佩戴统一的马刀和臂甲,车队里其他成员携带的武器五花八门。 裹着针织羊毛披风的富人肩扛火枪,身穿粗麻布长衫的穷汉手里只有斧头乃至棍棒。 前天他们还是普通平民,今天他们已经成为士兵,无分贫富贵贱,都在向着已知又未知的方向挪动脚步。 恐惧、渴望和茫然……各式各样的情绪同时在人群中蔓延。 辎重、人力和马车正在源源不断从中铁峰郡各地往圣克镇汇聚,这小小的车队便是其中一股支流。 “不要拖拖拉拉的!”带领这支车队的骑兵看样子是杜萨人,左臂裹着厚厚的白布,他前后巡视、高声催促:“走得越慢!死得越快!加快步伐!” 呵斥如同无形的鞭子,临时征召的民兵们的步伐似乎变得快了一些。 队伍中有人小声嘟囔:“说得轻巧,你骑着马,我们走路……” 还有人忍不住出声抱怨:“走走走!就是走!早知道这样,俺就不跟着来了!” 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图林]在心底叹了口气,对众人的牢骚全当没听见。 没人比杜萨克更清楚——当差就没有不发牢骚的。哪怕最勇猛的战士也难免如此,更何况是这些被临时征发的平民。 与赫德蛮子拼杀中负伤之后,图林便被蒙塔涅保民官特别下令调离作战一线,改为执行一些更安全的任务,例如征发民兵。 图林挺直腰板,眺望四周的地平线,总有一丝不安感萦绕在心头。 中铁峰郡已经成为战场,而战场就没有地方是安全的。 “歇一会吧?军士老爷!”队伍里有一个年轻农夫冲着杜萨克大声请求:“都走了快半天了,实在走不动了。” “是呀,是呀。”一时间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歇一小会。” “歇个屁!”图林瞪起眼睛,拿出老兵的架子,严厉斥责:“在这地方歇,碰到蛮人,统统都得被砍开瓢!谁他娘的想死,我帮他一把,少连累旁人!” 没人说话了。 见队伍安静下来,图林又用和缓的语气安抚众人:“前面就是兵站,再走一小段路就行。那里不仅安全,还有吃有喝。等到了兵站,我让你们歇个够……” 就在图林绞尽脑汁给车队鼓劲的时候,西面的荒坡背后惊起一排排鸟雀,隐隐约约能听见敲鼓的声音。 图林悚然回望,心中惊呼:“不好!” 只见成群结队的骑手跃出荒坡,朝着图林的车队直冲过来。 新征召的民兵不明就里,有的人还以为是己方骑兵,朝着对方挥手。更多民兵呆呆站立,不知所措。 “敌袭!”图林大吼,拔刀出鞘:“所有人都到我里这来!” 民兵们这才意识到来的是赫德蛮子,哭喊与咒骂轰然爆发。 众人向路旁的沟渠和树林撒腿狂奔,根本没有几个民兵理睬图林的命令。 “军士!”另一名骑兵驰到图林身边:“怎么办?” 图林怒不可遏,大骂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下令:“撤!” 祸不单行,前方的道路上也出现骑兵的身影。看来是一次两面夹击,只是北边那股骑兵的马蹄声被西边的遮盖住了。 图林和部下跃过沟渠,纵马奔入森林。 埋伏在荒坡的赫德骑手瞬间便将车队冲垮,肆意砍杀没来得及跑掉的帕拉图人。 图林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然而转头拼命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就在此时,跟在图林身后的骑兵忽地大喊:“不对!好像是咱们的人!” 图林驻马回望——第二队骑兵没有分散追杀民兵,而是直直插进赫德骑队。雪亮的马刀划着弧线,向着赫德蛮子的头颅和肩膀劈下。 赫德蛮子用陌生的语言惊恐喊叫,一如刚刚的铁峰郡民兵。 图林看得真切,己方骑兵数量远比赫德蛮字少,仅仅是占了突袭的便宜。一旦蛮人回过神来,谁赢谁输还不好说。 “别跑了!”图林竭力想要喝止逃跑的民兵:“回头拼了!” 还是没有几个人理睬他。 图林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把缰绳缠在负伤的左臂上,靴跟狠刺战马,咆哮着扑向最近的赫德蛮子。 与图林一同来执行任务的几名骑兵也毫不犹豫,各自拔刀提矛,跟随军士回马迎战。 民兵当中也不全都是只顾逃命的人,一些勇敢的民兵同样在与赫德蛮子殊死搏斗。 图林踩蹬站立,发狂般劈砍敌人,马刀每两次挥舞的轨迹都呈交叉状。他的战马墨蓝黑也暴怒地撕咬、蹬踢着赫德人的矮小战马。 双方在沟渠旁边、树林边缘和马车附近混战,坠马的赫德人大部分被民兵殴毙,不时有枪声响起。 见两腿人不多,一些逃跑的特尔敦骑手折返回来。他们不敢肉搏拼杀,于是远远地放箭。 岔路的东面又有轰隆的蹄声传来,这一次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震耳欲聋。 图林认不出第二批骑兵,但是他绝不会错认第三批骑兵——引领冲锋的是一匹红鬃骏马。 “是雷日克!”图林逼退身旁的赫德蛮子,高举马刀,面目狰狞狂吼:“是安格鲁!杀!杀!杀!” 双方本来就战得难解难分,安格鲁的生力军甫一加入战斗,特尔敦百骑队当即溃败。 安格鲁和图林一路追杀,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到车队遇袭处。 虽然特尔敦骑兵被击溃,但还有一个烂摊子要解决。 “让伤员坐大车先去下一处兵站,那里有医生。”刚下马鞍,安格鲁立刻开始安排打扫战场:“比约恩、勒克莱尔,你们两帐人进森林,把逃走的民兵都找回来。” “连长。”名叫比约恩的十骑长脸色发苦:“我那帐兄弟,还能动弹的就剩俩了。” “把缴获的赫德马收上来。”安格鲁不容置疑地下令:“你自己从民兵里面挑人,把你的帐补满。你们俩都是!” “是!”两名十骑长不敢怠慢,抬手敬礼,跑着离开。 “把死者登记清楚。”安格鲁又看向图林。 “是!”图林先答是,又问:“遗体怎么办?” “暂时就地掩埋,以后再好好收敛。” “是!” 解决一连串收尾问题,安格鲁方才有一丝喘息的时间。 但是还有另一个大问题在等着他——他也不认得第二股骑兵是谁。 最先发动突袭的是特尔敦部的人马,最后赶来救援的是安格鲁的骑队。 而第二批出现的骑兵是全然陌生的第三方,既没穿军队制服,也没有亮明旗号。 安格鲁这边在清扫战场,陌生骑队那边也在自顾自收拢人手、救治伤员。 一队来历不明的骑兵出现在中铁峰郡,令安格鲁尤其感到不安。不过在安格鲁看来,既然对方杀特尔敦人,那就可以暂时划为友军。 陌生骑队在路旁空地集结、休息,也不派人来找安格鲁,似乎是在等着安格鲁主动过去交涉。 安格鲁打起精神,带领两名军士主动靠近陌生骑队:“主赐福你们,朋友。请问诸位从哪里来?” 一名身穿猎装的中年人走出来,似笑非笑地问:“也不说声谢谢吗?” 中年人虽然穿着打猎便服,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军人气质无法遮掩。 安格鲁认真敬了个礼:“万分感谢阁下伸出援手,能否告知番号?” “你不用问这些。”中年军人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温特斯·蒙塔涅在哪里,我要见他。” 安格鲁眉梢微微挑起,略加思索后,干脆回答道:“那请您先跟着我的骑队行动,这次巡防结束就能见到蒙塔涅保民官。” 来历不明的骑队,直接带去见温特斯太危险。安格鲁决定先派信使回去送信说明情况,暂时带着对方巡防。 中年军人的几名侍从颇为不忿,倒是中年军人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取出一封信:“送信的时候,顺便把这封信给蒙塔涅上尉。” “是。”安格鲁接过信封。 “不要耽误时间。”中年军人微微瞪起眼睛:“现在就派!” 安格鲁条件反射似地回答:“是。” 与此同时,图林也遇到的一点问题。 民兵当中几名年纪比较大的乡绅来到图林面前,卑躬屈膝地向他请愿——想回家。 腥锈的血液溅到脸上、垂死的伤者在呻吟、残缺不全的尸体散落在荒野上……如果说之前众民兵心中还存有几分贪念,这一场厮杀下来算是彻底被吓破胆。甚至有民兵直接跑掉没回来,当了逃兵。 “不行。”图林断然拒绝。 “您是万里挑一的勇士,我们比不了!我们是真没有打仗的本事。”一名年过半百的地主苦苦哀求:“就算到了战场上,我们也只能跑!只会坏事哇!” “是啊!”另一名乡绅声泪俱下:“钱、粮,您要什么都行……” “你们都是十夫长、临时军士。”图林已经有些不耐烦,那种杜萨克的凶狠劲泛上来:“放你们走,其他人还能留下吗?当逃兵死路一条!谁敢跑,我他妈亲手劈了他!” 几个乡绅被吓得一哆嗦。 “你们用屁股想想。”图林的态度稍微缓和,冷冷教训道:“保民官是何等人物,你们什么样他不清楚?他能指望你们上阵杀敌吗?真到战场上,你们也就是挖壕沟、修土墙,干点体力活!路上危险是因为有赫德蛮子截杀,等到了前线大营,千军万马保护着你们,赫德人还能再杀到你们面前?你们说,是不是?” 又是威胁又是说理,图林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几个乡绅打发走了。 乡绅们回到满怀期待的民兵中间,把图林的话又复述了一边。 民兵们失望透顶、绝望至极,有的人当场痛哭,还有一些人交头接耳,准备连夜逃走。 图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第一时间想去告诉安格鲁·拉尔夫洛维奇连长。 可不等他起身,安格鲁先来找到他,同行的还有一个陌生中年军人。 图林顾不得还有外人,抢着把事情说了。 安格鲁神情变得严肃,中年军人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后者反而觉得很有趣似的,饶有兴致地看着安格鲁的反应,令图林不禁气结。 “这个情况。”安格鲁挠了挠头,苦思着说:“百夫长和我说过怎么办,还举过一个例子……” 中年军人愈发觉得有趣。 “百夫长说怎么办?”图林急躁地问。 “确立信用。”安格鲁回答。 民兵和骑兵被召集起来,安格鲁从怀中拿出写着“割头令”的公告,当众再次宣读了一遍。 骑兵欢呼雀跃,民兵还有些懵懵懂懂。 当众讲话,安格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善意而羞涩地提醒:“赶紧去割吧,天色黑了就不好弄了。” 骑兵队的成员大笑着一哄而散,民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走哇!”图林见没人动弹,很是着急。他粗声粗气吆喝,挥舞着马刀鼓动众人:“再不去都让人抢了!” 见还是没人敢动弹,图林气得直骂脏话。 他骂骂咧咧走开,不一会拖回一具尸体。他咬着牙,一刀一刀割下首级, 有民兵当场吐了出来。 图林提着首级,恶狠狠冲着民兵大吼:“一顷!不要?” 此时此刻,民兵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割头令是动真格的。 反应快的人已经跑向特尔敦人的尸首。刚才呕吐的民兵,嘴角的食物残渣还没擦干净,跑得比谁都快。 中年军人笑不出来了,他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中年军人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不少人居然喉头翻动,眼中也满是吃惊的目光——以及期盼和遗憾。 “和你的人说明白。”安格鲁见情况有点失控,走过来对图林说:“只准割自己杀的敌人,割取自己人和友军的首级一律绞死……还要有头盔、帽子作为凭证……” 这些内容都在公告里写着,刚刚宣读过。可是看着民兵的狂热劲,安格鲁后悔没有多读几遍。 “是!”图林照旧下意识答是,他想重新召集众人,可是已经召不回来了。 不远处,两个民兵正在面红耳赤地争吵,一个裹着羊绒披风的民兵大吼:“他明明是我打死的!我用火枪打死的!枪眼就在他身上!你有火枪吗?!” 另一个穿着粗麻衣的瘦小民兵不甘示弱:“你只是把他打下马了!坠马的时候他还没死呢!是我杀了他!你家都有那么多地,还和我抢这一个脑袋干什么?” 至于那些被众人胡乱打死的特尔敦人的首级,更是引发多人争执乃至斗殴,如同一场血腥而荒诞的喜剧。 “割头令太过简单粗暴,需要再仔细规定一下。”安格鲁注视着眼前的闹剧,心中有些忧虑:“照这样下去,恐怕前面还在打仗,后面都能为首级打起来。” 图林大骂着跑过去制止争斗:“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原本安静的乡间小路变得如同酒馆一般喧闹嘈杂,却是没人再嘟囔着要回家了。 第八十五章 运气 西风呼啸、人喊马嘶,步伐僵硬的民兵和满载物资的马车从西面八方涌进小小的圣克镇。 仿佛无形之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铁峰郡的人力和物力尽数汇聚到此处。 毫无疑问,圣克镇修道院的教堂正位于漩涡的中央。 一尊双目低垂的圣母雕像伫立在教堂大门上方,默默注视着佩挂利刃的人们走进走出。 “巴德中尉,小石镇白牛村的村长说发给他们的干粮份数不够。” “白牛村的配给量昨天上调过。” “他说还是不够……” “罗兰军士!” “在!” “带名册和宪兵去白牛村驻地,点清人数。” “是!” “报告!”卫兵匆忙走进教堂:“从王桥镇又来了一支车队!” “梅尔辛先生!” “阁下?” “王桥镇新来的车队请您和西奥多克修士负责清点登记。” “请放心,阁下。” 辎重需要入库、加工、分发,民兵需要被派往战线各处,还得有吃、有喝、有住处。 如果不是有巴德支撑局面,铁峰郡大军早就被后勤拖垮。 指挥部已经不再是“温特斯·蒙塔涅加几个传令兵”的配置,它不可避免变得庞大,因为巴德抽调了所有能读写、会算数的平民和士兵。 巴德坐镇修道院的抄经室,情报和信息源源不断送入抄经室,紧接着指示和命令就会下达到各处。 文员们吃惊地发现:哪怕是再小的事项,只要向巴德保民官汇报过,后者都能在需要的时候回忆起来。 因此巴德从来不会发布空泛的指示,他的每道命令都会下达给具体的执行者,并且明确告知对方必须做什么,不给执行者留下推诿的余地。 对此,文员们既感到敬畏,又感到疲惫。 巴德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挥动无形的长鞭,像赶马一样驱策手下的各级文员奋力向前。 指挥部就这样运转起来,集中到圣克镇的人员、物资被有条不紊地登记造册,再统一调配到最急需的地方。 还有一个小插曲:集中办公和大量的书写工作,间接导致石墨条为大家所接受。 原本还有一些老派人士坚决使用羽毛笔,因为石墨条写得不甚清晰,还很容易被蹭画。 但是很快,就连修道院的神职人员们也不声不响地换上了缠着绳子的石墨条。 原因无他,石墨条太方便了。用羽毛笔还得用沙土吸干墨水,石墨条写毕就可以直接发出。 有巴德保障后勤,温特斯便能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战事中。 绝大部分时间,温特斯都不在圣克镇。 他在战场各处巡视,与最前线的民兵交谈,甚至亲自进入特尔敦人的控制区侦察。 他几乎不用膝盖和靴刺策马,而是不停地挥动鞭子。 为此,夏尔专门备下许多从马,看哪匹马快要被累死就立刻换掉。 得知水坝遭到突袭之后,温特斯第一时间赶到了牛蹄谷。 此时此刻,他就在大角河畔,面前是正在朝着对岸延伸的水坝。 前一天夜里,特尔敦骑兵突袭了南岸的工地,杀害了一些民夫、焚烧了一部分木材,后被塔马斯率部击退。 “暴露就暴露了,本来也藏不住,关键是速度和时间。”温特斯拄着手杖,严肃地问萨木金和塔马斯:“你们还需要多少时间?” 萨木金咬着嘴唇,下定决心回答:“三天!三天之后要是还修不完,您毙了我!” “三天不够。”温特斯冷静地否决了萨木金的保证:“照你们目前的进度推算,至少还需要五天。再考虑到蓄水的过程,可能需要一周乃至十天。” 萨木金垂下头。 “在南岸工地重新设营。”温特斯直接给一连长塔马斯下命令:“把你的人带下来。” “是!”塔马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塔马斯的营寨位于牛蹄谷和锻炉乡之间的隘口,东面是铁峰、西面是大角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温特斯之所以将最精锐的第一连和辅助民兵部队部署在那里,为的是阻绝特尔敦人走铁峰西麓进入牛蹄谷。 在水坝的位置重新立寨虽然能保护水坝工地,但是此处地势太低,不利于防守。 温特斯碰了碰一连长的胳膊,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废话:“三连和四连加强给你。” “是。” “再给你们补充一部分民夫。” 萨木金猛地抬起头。 “可以修的慢。”温特斯的手杖轻轻点地:“但是水坝必须维持存在。” 见萨木金有些疑惑,温特斯也不打哑谜:“只要水坝存在,特尔敦人的后路就受到威胁。水坝进度慢,最多无法即使截断敌人后路。 特尔敦人若是撤退,热沃丹的围城自解。但如果水坝失守,那特尔敦人就来去自由,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所以水坝绝不能失守。”温特斯眼神严厉:“听懂了吗?” 塔马斯重重点头,萨木金咬着牙回答:“是!” “水坝既然暴露,这里的争夺必定会很残酷。”温特斯用手杖在沙滩上画出大致地图,仔细给最器重的两名部下讲解:“我将在圣克镇方向发起一次佯攻,分摊你们这里的压力。” 眼下,双方的态势像是套娃: 内圈,烤火者正在围攻热沃丹; 外圈,温特斯的部队正在逐渐控制热沃丹周围的道路。 主动权暂时掌握在烤火者手里,他可以选择打、也可以选择走、还可以选择抢攻热沃丹。 温特斯则落入被动,因为他的部队几乎没有野战能力,机动性也远不如来去如风的特尔敦骑兵。 但束手待毙从来不是温特斯的作风,“没有主动权就去争取主动权”才是温特斯的座右铭。 温特斯夺取主动权的策略有二: 第一,威胁特尔敦人的退路,一旦浮桥被毁,特尔敦人不想拼命也得拼命; 第二,扼守热沃丹周围的交通要道,步步为营推进,不断压缩特尔敦人的活动空间。 只要温特斯的包围网成型,特尔敦人就将被困在圣乔治河南岸的狭窄区域。 到了那个时候,局势就会变成滂沱河之战的复刻,温特斯可以慢慢将烤火者勒死。 但是目前,水坝尚未竣工、包围网还有缺口,特尔敦人仍旧掌握着主动权。 烤火者似乎也嗅到了危险气息。 特尔敦骑兵走小路、穿老林,千方百计绕过封锁、发了疯似地往防线后方扎。 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截断温特斯的补给线,绞杀圣克镇的大军。 作为应对,温特斯设置驻防兵站保护补给线,兼以骑兵对骑兵。 特尔敦人打破袭战,温特斯便打反破袭战。特尔敦人劫杀民兵车队,温特斯的骑队则专门截杀特尔敦轻骑。 战争有朝着消耗战演变的趋势,温特斯看着汇总的伤亡报告,情绪越来越压抑,但是从未有一丝动摇。 望着大角河水绕过未完工的水坝,缓缓向下游流淌,温特斯轻轻叹息:“请替我向莫罗学长道谢。” “是。”萨木金认真地点头。 温特斯与莫罗上尉在修筑冥河大桥时见过几次面,他依稀记得对方是一位风度翩翩、言谈诙谐的学长,身旁总聚集着一圈同僚。 但是两人交情不深,因为莫罗是炮兵科出身,而且比温特斯大很多届。 莫罗拒绝与温特斯见面,温特斯也没有勉强。 一名绿盔缨的骑手从山坡上飞驰而下,送来一封带有红色斜条纹的信。 红色斜条纹,意味着内容十万火急。 温特斯揭开漆封,扫过内容之后,泰然将信笺递给两位部下。 萨木金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让塔马斯先接。塔马斯也没伸手,因为他不识字。 “等打完仗,再慢慢学。”温特斯笑了笑,收起信封:“特尔敦人攻城了。” …… 热沃丹攻城战以一场炮击拉开序幕。 冬季天寒地冻,土工作业难度增加,需要大量的人手。 温特斯可以征调民兵,而热沃丹周边征无可征,因为平民百姓都已经躲进城内。 因此特尔敦人的掘壕工程进展算不上顺利,挖了五天,堑壕最前端距离城墙还有六十多米,而且也没来得及向平行于城墙的方向拓展。 或许是想给热沃丹施加更大的压力,引诱圣克镇方面出击;也可能是干脆打算攻破热沃丹。 无论如何,特尔敦人摒弃了出工不出力的策略,向城墙发动了真正的进攻。 四门火炮一字排开,对准城墙后方的射击塔和城墙上的箭头堡射出实心炮弹。 不少民兵没见过放炮,从城墙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瞧热闹。 梅森左手搭在膝盖上,背靠城墙席地而坐,仔细聆听着二手女儿的轰鸣。 四门火炮以固定的间隔依次发射,这意味着特尔敦人懂得将火炮编组使用。 而且特尔敦人的运气不错,未经校射第二发就直接命中射击塔。 射击塔的挡箭板被打断,尖锐的木屑伴随着撞击声四处横飞,刚刚还在兴高采烈瞧放炮的民兵又被吓得躲回墙后。 梅森不为所动,他早就下过命令:敌人靠近城墙之前,射手不准提前上射击塔。 第三发炮弹从城墙上方飞过,第四发炮弹直接命中城墙,炮弹深深陷入墙体内部,城墙表面的浮土簌簌滑进壕沟。 “角度还是不够弹开炮弹——也没想到特尔敦人有火炮。”梅森一边在心里记数,一边命令身旁的军士:“上射击塔。” “啊?”军士面露难色,显然刚才的炮击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 “特尔敦人的火炮还在装填,你快上快下他打不着你。”梅森无可奈何地给第一次上阵的军士解释:“我看那枚炮弹没打对穿,你上去,把炮弹给我拿过来。” 军士将信将疑,不情不愿地去了。 梅森耐心地数数计时,他要看看特尔敦人能够以什么频率开火。 比起精准与否,装填速度更能代表炮手的水平——当然,前提是别把大炮搞炸了。 大约六分钟之后,又是四声雷鸣。六分钟一轮射击,装填速度有点慢。 对于六磅长炮的性能,梅森很了解:三分钟、四分钟一轮射击比较正常,熟练炮组两分钟一轮射击也未必不能做到。 第二轮射击,特尔敦人的火炮没有炸膛。 又过去六、七分钟,四声雷鸣再次依序响起,仍旧没有炸膛。 热沃丹的城防工事的设计目的,是为抵御骑兵冲击。所以城墙的立面比较陡,炮弹砸在上面能够“吃上劲”。 特尔敦人可不是乱打的,他们的十二次射击,始终对准一座箭头堡猛轰。 连续被外力击打,箭头堡被砸塌了一角,大块的泥土随之崩落进壕沟。 虽然墙体目前仍旧完整,但是特尔敦的炮组已经证明了他们有能力威胁到城墙。 梅森叹了口气,取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土灰。 军士把炮弹捡了回来,邀功似地捧给梅森:“阁下,刚才别提有多危险了……” 梅森接过炮弹,掂了掂,露出一丝微笑:“铁炮弹。” 军士以及周围的民兵都不明所以。 “在大荒原上,铁是金银一样的货币,特尔敦称铁为‘黑钱’。特尔敦人现在等于是在用钱来打我们。”梅森耐心给身旁的民兵解释其中奥妙: “如果是石头炮弹,说明特尔敦人准备的很充分。但他们现在用的是铁炮弹——特尔敦人没有铸造铁炮弹的能力,这些铁炮弹应当是远征军遗弃在荒原上的,用一发少一发。” 一众民兵恍然大悟。 梅森翻转查看炮弹,想要找到铭文之类的标记,但是没有找到。 他随手把炮弹往地上一扔:“我估计再过一段时间,特尔敦人就要换成小石子当霰弹,改用抵近射击战术了。” 民兵们似懂非懂点头,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 “那咱们就只能干挨轰吗?”有一名瘦高的年轻军士壮着胆子问:“阁下?” “当然不。”梅森平淡地笑着:“也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如何给对方教训?梅森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以炮制炮。 一门三代木炮被推上墙头,梅森像是在鼓励一样,轻轻拍了拍炮身。 这是他手头质量最好的一门三代木炮,可以发射大约四磅重的实心炮弹。 三代木炮是在裹锻铁管外面裹皮绳和铁箍预紧,最后再用木头固定。 从设计上来说,它的功能是发射霰弹,但也并非不能打实心弹。 梅森伸直胳膊、束起拇指,根据他的估测,特尔敦的火炮距离城墙大约在一百米上下——所以炮击才如此之准,几乎很少射失。 四门火炮一字排开,火炮掩体用厚木板搭建。 如果梅森是进攻方,他不会把火炮推到如此近的距离。一百米,已经进入了霰弹的杀伤范围。 厚木板能抵挡火绳枪的射击,或许也能扛住霰弹的暴风雨,但是对方显然没有考虑到守军以炮制炮的可能性——更有可能是故意给守军留机会。 梅森花了很长时间调整角度,然后才是装填流程:火药、木垫板、棉絮和麻絮依次塞进炮膛。 驱散围观的民兵,梅森点头示意部下可以放入炮弹了。 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凶恶男人在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拿起铁勺从火炉中取出一枚已经烧得炽红的炮弹。 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呼,民兵们这才明白为什么不准站到近处围观。 隐约冒着火焰的四磅铁弹被放入炮膛,梅森用长杆点燃引火药,飞快地退到远处。 “轰”的一声,炮身猛地震颤,被推离原位。 赤红的火弹射出炮口,带着胜利的期望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从特尔敦人的炮组头顶飞了过去,慢悠悠落在远处,蹦跳了几下,最后归于沉寂——打远了。 巨大的落差令民兵们不自觉发出失望的哀叹。 梅森不为所动,他先是给火炮复位,然后用铅垂线调整角度,再次装填、射击。 第二次射击也没命中,炮弹早早落地,蹦跳了几下便不动弹了——打近了。 有民兵忍不住小声嘀咕:“梅森阁下到底行不行?” 也有老兵自信满满地替保民官作证:“你们懂个屁?我们以前打仗的时候,梅森上尉前三发都打偏了,第四发直接命中!这就叫炮术!试射,懂吗?” 梅森正忙着用铅垂线调整射击角,没有听到其他民兵的议论。即使听到了,他也很难给对方解释。 他确实是在校射。 第一次射击,他特意让炮弹落在更远的地方; 第二次射击,他改为让炮弹落在近处; 然后就可以通过两次射击的落点和射击角度,计算出正确的射击角度。 弹道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虽然目前仅有一些经验公式可以使用,但也绝不是步兵科和骑兵科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肌肉棒槌能学会的东西——梅森有一点点骄傲地想。 当然啦,理论计算是一回事,实战还需要一点运气……一点点。 第三次射击,承载梅森希望射击,按照最准确的预设角度的射击,还是没中。 炮弹尖啸着飞出炮膛,落到了远点。 跟计算的有点不一样,理论上来说这一发即便射失也应该落在近处。 梅森毫不气馁,继续校正。 第四发、第五发、第六发,无一命中。 梅森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围观的民兵们已经感到有些无聊,而特尔敦人更是变得麻木。 守军第一次炮击的时候,特尔敦人被吓了一跳,督战的青翎羽急忙命令部众用厚木板护住火炮。 接过几轮射击下来,督战的青翎羽发现两腿人的炮术稀烂,炮弹到处乱飞也没个准头,还不如他手下的奴隶炮手打得准。 青翎羽也就干脆不理睬两腿人的骚扰,专心致志炮轰箭头堡。 守军打了六发炮弹,连根马尾巴毛都没打着。 在此过程中,青翎羽的火炮射击三轮,却是绝大多数都命中箭头堡的墙体。 “是火炮的问题。”第七次射失之后,梅森擦掉额头的汗,认真对脸上有红色胎记的旧部说:“这几门木炮没钻过膛,内管太粗糙,炮弹的轨迹没有规律可言。” “是这样的。”红色胎记男人面无表情地点头——因为脸上的胎记太恐怖,他平日里也没什么表情:“炮膛很烫,要不要先冷却?” “拿油来,冷却一下。”梅森环顾四周,不经意对上了民兵们复杂的眼神,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真的是火炮的问题。” “是这样的。”红色胎记男人点点头,离开炮位去取冷却用的油了。 梅森取出一卷草纸,又开始写写算算起来。 民兵们见状,各自回到岗位,许多人走时还在小声议论。 大家对于保民官的炮术已经不抱希望,不过好在一番折腾下来,守城民兵对于火炮也有些脱敏了——反正威力就这个样,也没什么厉害的。 “特尔敦人对于火炮的运用仍旧非常初级。”梅森记录道:“六磅长炮的优势在于轻量化,配合炮车可以随时移动。但是特尔敦人却将六磅长炮放置在固定炮位上,作为重型攻城火炮使用,主动放弃了机动性的优势……” 梅森一边写算,一边观察并记录弹着点。 忽然,他全身僵硬、瞳孔猛扩,手中的石墨条“啪”地一声被掰断。 梅森来不及再拿一根新的,就拣起半根石墨条,飞快地计算、绘制草图,嘴唇越抿越紧。 红色胎记男人带着部下取来油脂,将炮膛冷却降温之后,见老长官入神一般在草纸上滑动石墨条,也不敢打扰。 红色胎记男人和其他炮手静静地等着。 “尤里卡!尤里卡!!!”梅森一下子跳起来,狠狠将最后的一小截石墨条摔在地上,大笑道:“昂斯!这次双份装药!” 因为脸上硕大的红色胎记而得到绰号“恶魔”的昂斯罕见地质疑了老长官命令:“双份装药,会炸膛。” [注:胎记被认为是魔鬼的吻,女人身上的黑色胎记被认为是哺育魔鬼的R头] “那就先一份半装药试试。”梅森立刻动手给火炮设置新的射击角。 “我来点火。”恶魔昂斯没有再说什么。 火炮在四十五度角时射程最大,这是炮手的经验之谈。 梅森没有再想之前一样选择直接命中对方的射击角,相反,他选择了一个更小的射击角。 装填完毕,恶魔昂斯拿过点火杆,面无表情点燃了引火药。 额外的半份火炮,带来了更高的出膛速度。 炽红的炮弹迸射而出,以前所未有的威力飞向特尔敦人的炮位。 民兵们虽然不懂火炮,但是看了几次也大概明白怎么回事。 “近了。”有反应快的民兵下意识心想。 确实是近了,离炮位还有一段距离,炮弹便已经重重砸在地面上。 在火炮旁边督战的青翎羽哈哈大笑。 但只是瞬息间,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高速飞行的炮弹没有陷进泥土里,相反,炮弹从地面上猛地弹起来,再次朝着前方滑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特尔敦青翎羽惊恐地看着炮弹以一种蹦蹦跳跳的姿态直直朝他飞来。 青翎羽想躲,但是炮弹更快。 暗红色的高温炮弹直接命中青翎羽的左腿,将后者的左腿从膝盖处硬生生砸断。 某一个瞬间,周围的俘虏炮手仿佛听到了烤肉的“吱吱”声,然后他们真的嗅到了烤肉气味——枯瘦的俘虏们下意识流出了口水。 而后,他们才听见青翎羽蛮子的惨叫。 炮弹像是打水漂一样,几次落地、反弹飞入人群,无论是攻城方还是守城方,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守城民兵先是吃惊,然后开始拼命喝彩。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观战的特尔敦人同样大吃一惊。 恶魔昂斯很快便大致想通是怎样一回事:天寒地冻又没有降雨,土壤发硬,炮弹以大角度高速入射,便能够反弹起来而不是陷进土里。 但是恶魔昂斯仍然很难相信这是一次“人为规划”的射击, 他的眉毛微微挑起,神情带着几分惊讶,询问地看向老长官。 “运气好,我也没想到第一次就能命中。”梅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有点发烫:“好像打中了什么人?接下来试试两倍装药?” …… 热沃丹的炮战,以互有胜负谢幕。 另一边,温特斯来了两位客人。 第一位客人自称是从特尔敦部出逃的奴隶,带着重要的情报。 第二位客人不要自称,他叫好运戈尔德,他给温特斯带来了好运气——而这正是温特斯需要的东西。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八十六章 守城 特尔敦人的炮位。 火炮的射击间隔越来越长,准头也越来越差,督战的红翎羽很不满意,毫不犹豫用上了鞭子。 “你他妈怎么就不明白!”身穿光面皮袍的小眼睛奴隶反复解释无果,气急败坏地大骂红翎羽:“要是搞炸膛,那就全完啦!” 一介奴隶竟敢对武士如此无礼,恐怕是吃错了什么药。 但是小眼睛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烤火者的。换而言之,他是烤火者的私人财产,没人敢打杀。 红翎羽的神色变得更加阴沉,他转头看向通译。 小眼睛奴隶一瞪眼,冲通译大吼:“翻译给他听!” 裹着破烂军服的炮手们默不作声,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炮手中除了有三人是归附众,其余都是被俘的帕拉图士兵。 态度比较顺从的、没有逃跑过的俘虏被烤火者挑选出来,单独编为一营,由已经成为的小眼睛奴隶教习炮术,最终有了现在的特尔敦炮队。 小眼睛奴隶过去是第五军团的一名普通炮兵,如今是烤火者宠信的家门奴婢,可谓“一步登天”。 不过,对于自己的新奴隶,烤火者显然也不完全信任,又额外派人监督炮队作战。 站在面前的红翎羽是上一任督战官的次子。 上一任督战官的左腿自膝盖以下被炮弹打断,止不住血,很快就死了。 通译哆哆嗦嗦把小眼睛奴隶的话转述给红翎羽,特意把其中的脏话也翻译了过去。 红翎羽暴跳如雷,也不管别的了,朝着小眼睛奴隶的脸就是狠狠一马鞭,猛地将对方踢倒。 小眼睛奴隶眼冒金星,挣扎着想爬起身,胸口又被重重踏上一只靴子。 红翎羽拔出弯刀,抵住小眼睛奴隶的脖颈,凶狠地说了几句话。 通译飞快地翻译:“大汗让你放炮,你就只管放炮,再敢找由头推脱,劈掉你的脑袋。” 绝望的小眼睛奴隶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大汗!我要见大汗!汗王!” 红翎羽听懂了最后的词,用弯刀拍了拍对方的脸颊:“你见不到大汗了!大汗根本不在这里。” …… 与此同时,城墙后的梅森也在检查第三代火炮的情况。 “报废了。”梅森虽然很舍不得,但还是果断拍板:“送回工坊。” “还能再用几次。”恶魔昂斯冷静地说:“其他木炮打不远实心弹。” 梅森态度坚决:“不行,拼缝已经开裂,送回工坊重锻。” 恶魔昂斯不再言语,带领部下推走木炮。 特尔敦人的火炮数量远不足以摧毁整座城墙,于是他们对准城墙西面的箭头堡猛轰。 热沃丹的箭头堡是从城墙凸进壕沟的三角形堡垒,一种原始的棱堡结构,可以侧击进入壕沟的敌人。 新式三角堡普遍独立于堡垒主体,即便三角堡沦陷,也能继续依托堡垒主体防守。 但是因为工期紧张,热沃丹的箭头堡与城墙是一个整体。 箭头堡沦陷,城墙也会紧跟着被突破。 从清晨持续至下午的炮击将箭头堡轰得遍体鳞伤,陡峭的墙面已经垮塌成缓坡。 特尔敦人在堑壕内调度,依稀能看到摇晃的翎羽。他们静静围观火炮发威,没有主动攻击城墙。 梅森不介意对方一直这样炮击下去。 特尔敦人似乎是指望火炮可以彻底摧毁箭头堡,但是只要天色一黑,梅森立刻就会出动人手修复城墙。 通过连续不断的,梅森成功迫使特尔敦人的火炮后退至两百米外。距离拉远以后,特尔敦火炮的命中率也随之下降。 哪怕是最缺乏信心的民兵,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本事,而非运气。 跳弹炮击,即实心炮弹触地后连续弹跳,如同用石子在池塘打水漂。 虽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大部分炮弹最终却能“阴差阳错”飞入蛮子的炮位。 直接瞄准目标射击,即使射击角度、火药装填量、炮弹自重仅有微小差别,炮弹轨迹也会出现严重变形。 从敌人头顶飞过的炮弹造不成任何伤害,落在敌人前方的炮弹可能陷进泥里。 可是当梅森瞄准敌人前方一段距离,并增加装药量以压低炮弹轨迹,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冬季的土壤坚实,使得小角度触地的炮弹能够被“偏斜”;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炮弹落入敌人前方的一定区域,弹跳的炮弹同样可以造成杀伤; 而,远远要比简单得多。 梅森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就是门槛有点绊脚。 因为如果想要铁球弹跳,炮弹的轨迹需要尽可能平直,即炮弹的速度要快。 目前,梅森掌握的唯一增大弹速的方式就是多装火药。 于是乎仅仅使用不到二十次,质量最好的第三代木炮就以远超梅森预计的速度报废。 恶魔昂斯带人将木炮送到河畔的一排简陋木棚。 这里就是热沃丹的武器工坊,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是工坊内部却感受不到寒意。 仅仅穿着单衣的铁匠们挥汗如雨,沉闷的锻锤声不绝于耳。 大冈察套着一件满是铁屑烫出的小洞的皮外衣,正夹着一大块发黄的铁锭在水力锻锤上锻打。 见大哥已经将铁锭打成扁圆柱,大冈察的两个弟弟立刻抬起凿子一样的工具固定在铁柱正上方。 伴随着锻锤的连续重砸,铁柱上下贯通。随后凿子拆掉,换成铁棍捅进去。 炽热的熟铁锭被“串”在铁棍上,而后继续被锻打成铁管。 冈察洛夫三兄弟全程一言不发,然而配合之默契就如同是一个拥有六只胳膊的巨人在做活。 整套工序完成之后,大冈察把一根大约一尺长、一寸厚的铁管送回熔炉重新加热。 这根铁管需要与另外三根同样尺寸的铁管,才能最终得到长倍径的炮管。 见到恶魔昂斯,大冈察径直询问:“怎么了?” “开裂。”恶魔昂斯简单回答:“报废了。” 前方在轰炮,后方在打铁,双方都没有精力寒暄。 “没办法。”大冈察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壶盐水,大口喘着粗气:“拼的炮管,早晚要出问题。” “保民官阁下让你准备的东西呢?”恶魔昂斯皱了皱眉头,问。 大冈察脸色发白:“准备好了……可是谁能敢用?” “不用你管。”恶魔昂斯冷冷回答。 …… 另一边,特尔敦人的炮位,小眼睛奴隶被逼迫着重新装填火炮。 小眼睛奴隶费力地将炮弹推进炮膛,其他俘虏冷淡地看着奴隶给新主子卖命,没人主动上前帮忙。 俘虏们仅仅是在呵斥和鞭打之下装成很忙的样子,尽可能躲得远远的。 特尔敦部的四门长炮购自赤河部,正是梅森过去用的四门,都曾被钉死然后沉河——确实是二手女儿。 钉死火炮不仅能堵住火门,还会使炮管产生难以觉察的裂纹与变形,不得不用铁箍二次加固。 炮弹入膛很涩,这是危险的信号。 小眼睛奴隶再次检查炮身,发现高温导致黑漆都有些发粘,箍住炮身的铁环也出现了细小的银色裂纹。 “这炮不行了。”小眼睛奴隶彻底慌了神,再没有之前的神气。他看向红翎羽,哀求道:“这门炮真的不能再用了!” 虽然听不懂小眼睛奴隶在说什么,但是红翎羽能看懂小眼睛奴隶的意思。 红翎羽怒不可遏,甩手给了小眼睛奴隶一耳光,拿过引火杆,一把按在火门上。 城墙后的梅森看到远处的敌军炮位腾起两团白烟,炮弹仅仅飞了一小段距离就无力地落在地上,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惨叫声传来。 “阁下,蛮子这是怎么了?”有民兵不解地问。 “可能是炸膛。”梅森微微皱起眉头。 特尔敦人的炮位硝烟弥漫,无论是炮手还是督战的特尔敦甲士,全都被震得头晕目眩。 炸膛火炮的身管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崩落的碎片如同铅弹般向外迸射。 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与红翎羽的额头发生了负距离接触,将后者的头骨砸得凹进去一块之后不知所踪。 炸膛事故如同一声号枪,轻骑向四面八方传递消息,特尔敦大军动了起来。 战鼓隆隆,四辆楯车撤掉伪装,每辆由六七个人推着,并排朝着外墙垮塌的三角堡推进。 大楯车后面又有若干满载泥土的小型手推车,堑壕内的特尔敦弓手也探出身体,朝着城墙放箭。 “击鼓!”梅森下令:“全员登城!” 小军鼓响了起来,民兵们慌忙跑出掩体,爬上城墙后方的木架。 眼见蛮子猛地露出獠牙,腥臭的血水从利齿一滴滴落下,刚刚习惯低烈度炮击战、嬉皮笑脸的民兵霎那间被压得喘不过气。 城墙一片寂静,民兵们口干舌燥,瞪眼看着特尔敦人逼近。 听过梅森讲解战术的各民兵队长这才意识到:原来到最后,蛮子还是使出了他们的看家本领。 特尔敦人利用手头的资源,采用了“杂交式”的攻城法:以堑壕抵近、用有限的火炮集中破坏墙体,然后再使用他们的惯用战术——楯车、填壕、登城。 “哑巴了?怕什么?还以为打仗是玩乐?”梅森沿着箭头堡巡视,厉声呵斥鸦雀无声的民兵:“就算你站在一百米的高墙上,也逃不过以命相搏这一关!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人!都是死人!赢了才有资格活下去!” 特尔敦人的楯车进入三十米,箭头堡上的两门木炮发出怒吼。 羊皮纸包裹的小铁丸离开炮膛,在半空散成一片。 大部分霰弹被楯车挡住,一小部分从两辆楯车的间隙穿过。 有特尔敦人痛叫着松开推车的双手,立刻又有另一双手接替。 “天神在上!”指挥楯车的红翎羽吼叫着:“两腿人的雷没有了!快啊!” 城墙后的民兵听见蛮子齐齐发出一声“呜咔哈”的咆哮,楯车前进的步伐也陡然加速,朝着城墙猛冲。 忽然,一个民兵捂着眼睛惨叫,倒退几步掉下木架,指缝间插着一根箭杆。 担架队慌忙跑过来想抬走中箭的民兵,但是他已经断气了。 又是几声弓弦的铮响,楯车上的甲士箭无虚发,毫不留情地射杀那些探头呆望的热沃丹民兵。 “该死!蠢货!”高瘦、沉默的伊万队长突然爆发,他破口大骂,反手就给身边傻站着的民兵一记大耳光:“都他妈在干什么?等着挨宰吗?打啊!” 没有时间给新兵适应血腥的场面,回过神来的人陆陆续续开始还击。 前一刻钟,民兵们还在看梅森保民官的笑话,躲在掩体内听炮声,许多人以为“打仗不过如此”; 下一刻钟,当民兵们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打仗的时候,他们才见识到战争真正的暴烈模样,而许多人已经死了。 箭矢和铅子在空中飞舞,枪声和哀嚎此起彼伏,但是攻城战还远远未到最残酷的时候。 “留在这干什么?!”梅森冲上箭头堡,叱令正在装填的炮手:“带炮走!去侧面打!” 两组炮手七手八脚抬着木炮朝箭头堡两侧转移,而楯车已经抵达壕沟边缘。 双方的距离不足六米,仅仅隔着一道壕沟,甚至彼此能看清对方颤动的胡须尖。 特尔敦甲士的硬弓重箭在这个距离简直准得出奇,有的热沃丹民兵甚至仅仅是在垛口露出半只持弓的手,下一刻都会被一箭贯穿。 见箭头堡上的民兵被压制,梅森推搡、踢打那些躲在城墙后面不敢抬头的民兵:“站起来!去炮手的位置!去两侧!去啊!” 依靠楯车和弓手掩护,特尔敦人用小推车不断将泥土和木柴倒进壕沟。 还有带着镐头的特尔敦人用绳索不声不响下到壕沟底部。 “蛮子在拔木桩!”三角堡侧面的哨兵声嘶力竭地示警:“他们在掘墙!” “液态火!”梅森大吼:“昂斯!” 听到登城的小军鼓声,匆忙从工坊赶回箭头堡的恶魔昂斯立刻带人从掩体内抬出一箱箱陶罐。 最前线的特尔敦百骑长只见接连有黑不溜秋的东西从城墙后面抛出,黑不溜秋的东西落地即碎,像是陶器。 一名甲士箭术惊人,凌空射中一枚陶罐,陶罐内有液体洒落。 意识到对方要干什么的塔黑惊恐到面目狰狞,他冲出楯车,绝望大叫:“上来!” 已经晚了,几支火把丢进壕沟,一层蓝色火焰在壕沟底部蔓延。 又是成捆的干草被抛入壕沟,这些干草甚至比普通的干草烧得更加猛烈,护城壕顷刻间化为火海。 理查德·梅森拎起裹着火药的干草,一捆接一捆抛向城外,直至浓烟滚滚、焦臭弥漫。 垂死者不似人声的惨叫很快消失,特尔敦人进攻的步伐被火势暂时阻断,但他们并没有如守军预想地那样撤走。 特尔敦人钉在壕沟边缘,用重甲弓手压得城墙上的民兵不敢抬头,就是不退。 浓烟遮挡视野,梅森转移到箭头侧面,终于看清特尔敦人在干什么——借着浓烟和楯车的掩护,他们竟然是要在护城壕边上挖堑壕。 与此同时,一道烽烟冲天而起——是北岸的旧城区。 。手机版网址: 第八十七章 拉锯 “[赫德语]这是怎的回事?”长着狮子鼻的红翎羽甲士在热沃丹山谷边缘驻马,不满地问前方的青翎羽:“[赫德语]烤火者不是说他已经攻下城池了吗?哥哥?” 与红翎羽容貌相仿,同样长着狮子鼻的青翎羽甲士眉头紧皱:“[赫德语]我如何知道?你挑几个好手,过河问清楚。” 二人的位置居高临下,南岸城墙接连喷涌出的白色硝烟一览无遗。 只是横亘在他们与战场之间的,除了大地,还有一条宽阔的河流。 小狮鼻低声应是,又有些迷茫地问:“[赫德语]那你我当下该如何?” “[赫德语]烤火者似在苦战,也是该着他。”大狮鼻微微眯缝起眼睛,沉声说道:“[赫德语]但他若败了,你我也落不到好。你带子弟去,把北岸的两腿人吓他一吓。” 小狮鼻打了个唿哨,拨马转身,朝天放出一支鸣镝。 随行的百余亲信部众纷纷下马,不情不愿地卸掉鞍袋。 无论乘马还是从马,每匹马的鞍袋都装得鼓鼓囊囊——都是他们的“战利品”,而且仅仅只是随身携带的部分。 沿着大路向北,在看不见的地方,更多的赫德人正押解着奴隶和掳获向热沃丹移动。 特尔敦部的左翼军来了。 …… 热沃丹旧城,安娜在一片混乱的市政厅内找到了老普里斯金市长。 “我看到有烽火。”安娜竭力保持着镇定和沉稳:“市长先生。” “是的,烽火,蒙塔涅夫人。”老普里斯金的皱纹变得更加细密,他撑着桌面费力站起身:“留守锤堡的哨所发现有蛮人来袭,就点起了烽火……万幸小伙子们都撤回来了,锤堡的居民也一早就疏散了……” “锤堡?是在北面?” “没错。”老普里斯金的眼神里满是疲倦:“是从沃涅郡来的蛮人,唉。” 市政厅已经宛如军营,慌张的市政委员们抬出成捆的武器,发放给同样慌张的市民们。 可是绝大部分青壮年男性都被带到南岸守城,除了半支维持治安的城市卫队以及近期入城锤堡居民,留在北岸的男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小。 就连老普里斯金这样走路都要用拐杖的老人面前也摆着一柄短剑。 “爷爷!”一个穿着镶甲皮衣的年轻男人冒冒失失推门而入:“我把朋友们都带过来了!” 看见市长办公室内还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士,小小普里斯金不禁呆住。 “这位是。”老普里斯金轻咳一声:“蒙塔涅保民官的夫人。” 小小普里斯金的膝盖下意识颤了颤,他慌忙行了个礼,飞快离开,走时还小心地关好了门。 安娜不明白为何对方看到自己如同老鼠见猫,但她心思剔透,很快便猜出大概。 不过眼下那些事情显然都不重要,安娜看向老普里斯金市长:“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老普里斯金本想说“没有”,但他还是回答:“我已经派人去找梅森保民官求援,不过恐怕一时间也过不来。所有市政委员包括我都要上城墙,如果您能帮忙稳住城内平民那就再好不过。” “请放心。”安娜轻轻点头。 “或者……”老普里斯金心思一动:“可否请您再给我找来两百——三百位健壮的妇人?” …… 热沃丹新城。 整座城市的每一杆火枪都被调往西墙的箭头堡,布置在南墙和东墙的木炮也在西墙集中。 箭头堡后,民兵正在争分夺秒修筑瓮城。 箭头堡上,梅森亲自指挥两门木炮,使用实心弹猛轰特尔敦人的楯车。 火枪手则被配置到箭头堡两翼,拉开距离侧击敌人。铅弹和箭矢你来我往,不断收割走鲜活的生命。 “啊!!!”一名魁梧的民兵大吼着助跑,奋力朝楯车掷出榴弹。 榴弹脱手那一刻,他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气,剧烈地喘着粗气。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令空气都凝结成固体:飞出城墙的榴弹又原路飞入城墙,尚未燃尽的火药捻还在嘶嘶作响。 引线留得太长了!被蛮人捡起榴弹扔了回来! 炮车旁的梅森被恶魔昂斯一把扑倒。其他民兵绝望地惨叫,连滚带爬躲开。 掷弹民兵也想逃,可是下肢却僵硬到无法动弹。 他身后的老军士破口大骂,狠狠推开他,抓起榴弹又朝着墙外扔去。 还没离手,榴弹爆炸了。 老军士和掷弹民兵当场被炸死,横飞的破片又重伤三人。老军士的右臂被炸断,碎肉溅得到处都是。 呛人的硝烟散去,有人在呕吐。 梅森爬起身,大吼着下令:“抬走!” 担架队慌忙跑过来,抬走了死者和重伤员。有一个担架队的成员在地上捡碎肉,怎么捡也捡不完。 “击鼓!”梅森亲手点燃木炮的发射药:“开火!” 军鼓声和枪炮声再次响起,战斗仍在继续。 “阁下!”负责骑队的中年杜萨克经过反复心理斗争,下定决心来到梅森面前:“让我带骑队出去冲杀一轮。” 骑队队长明明是自告奋勇,膝盖却在微微发抖。 梅森的脸庞被火药燃气熏得发黑,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对方:“没人能接应你,出城必死无疑。” 杜萨克咬着牙回答:“我知道。” “你不怕死,所以我更加不能让你白白去送死。”梅森擦掉脸上的烟灰,异乎寻常地冷静:“不必出城反击,出去也没用。” 随着更多兵力的投入,热沃丹守军逐渐反过来压制住了特尔敦人。 梅森召集麾下的民兵队长,重新部署防御。 许多民兵队长神情恍惚,显然尚未适应流血与死亡。 “听好,不要怕特尔敦人挖堑壕。”梅森用佩剑猛击地面:“他们挖得再快,也不可能有我们快!大不了再修一道城墙!土工作业,蛮子还嫩了一些。” 不少民兵队长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梅森指着东边和南边:“特尔敦人不会死打一处,南墙和东墙的部队守好你们自己的位置,别伸长脖子光顾着看西墙如何!” 防守南墙和东墙的民兵队长们拼命点头。 “阁下,旧城的烽烟?”有人欲言又止。 “旧城的安全不用你们担心,蒙塔涅保民官和我早有准备。”梅森断然回答,眼中有火光闪动:“只要能坚守城墙,形势就有利于我们,而不是特尔敦人!” 梅森猛地拔出佩剑,民兵队长们被吓了一跳,都不自觉倒退半步。 “看到了吗?”梅森厉声喝道:“肉搏战,蛮子一次冲锋就能把你们全宰了!拿着火枪、站在二十米外、冲着敌人扣发射杆,有什么难的?” 这时,恶魔昂斯快步走到梅森身旁:“阁下,手炮布置好了。” “走!”梅森一下子来了精神。 …… 热沃丹,北城。 小狮鼻带领部众绕着城墙驰行一圈,不仅没找到可以利用的缺口,反倒发现城墙上至少有近千守军。 他打算抵近探探情况,但是刚刚进入城墙一箭地范围,守军的小雷便立刻开火。 小狮鼻不想冒险,又退了回去。 北城的防守者已经紧张到极点。能拿起武器的男人全都上了城墙,能找到的旗帜也全都插上城头。 此时此刻的北城,只有一半的守军是男人,另一半是涂黑了脸、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 见蛮骑只是稍作试探便离开,城头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大口喘息。 小狮鼻回到山谷边缘,把看到的东西同兄长说了。 狮子鼻兄弟身旁只有百余部众,攻打上千守军驻防的城池无异于自杀。 “[赫德语]你我等其余部众前来会合罢。”大狮鼻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稳妥为上。他们兄弟此次劫掠收获颇丰,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命丢了。 大狮鼻又问弟弟:“[赫德语]可派人去河对岸了?” “[赫德语]派了,还没回来。”小狮鼻闷闷不乐地问:“[赫德语]哥哥,若是烤火者想分享你我的掠获,你我又该如何?” 大狮鼻冷笑:“[赫德语]烤火者想吃肉,结果啃在骨头上,怪得了谁?马有四条腿,人有两条腿。若他处置不公,你我也不必留在特尔敦部。” “[赫德语]好哇!”小狮鼻本就对烤火者此次划分两翼的方式心怀不满:“[赫德语]金人氏仗势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我早就……” “[赫德语]先不必说这些!”大狮鼻喝止弟弟,吩咐道:“[赫德语]就在此地下营,让子弟们出去寻些吃喝回来。” 大小狮鼻财货抢到不少,吃喝带的却不多,全靠一路搜刮补充。 百余名赫德骑兵找到一处避风地放下掠获,随后分头前往附近有人烟的地方劫掠。 当天晚上,温特斯派往北岸的骑马步兵大队突袭了这处营地。 大小狮鼻的首级被割取。 …… 热沃丹新城,西侧城墙箭头堡外,特尔敦人的堑壕。 随着守军调集更多火枪手,特尔敦人在对射中逐渐落入下风。 火枪手只需要弹药和勇气,弓箭手除了弹药和勇气之外还需要体能。 而且面对重型火绳枪的近距离射击,穿不穿盔甲只有快一点死和慢一点死的区别。 红翎羽[塔黑]的伴当和侍卫接连身亡,令他肝胆俱丧。 可是督战的百骑队就在后面,塔黑不敢退走。他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烤火者将来的赏赐一定能有许诺的那般丰厚。 塔黑的属民和奴隶正在奋力挖掘堑壕,他们都以放牧为生,对于刨土的活干得并不习惯。 按理来说,这种活原本也用不着他们做。 因为奴役俘虏干活、驱赶妇孺填壕沟才是诸部的惯用手段, 但是城外一个两腿人也抓不到,那就只能让部众动手。 城墙上的大雷接连轰响,钉着铁片和牛皮的楯车就像草席一样脆弱。实心铁球穿透楯车之后,仍旧可以打碎血肉。 塔黑命令部众往楯车里堆土,楯车逐渐变成土车,暂时将致命的大雷挡在外面。 已经没有部众再敢持弓与两腿人互射,哪怕科塔们开出再高的赏格也不行。 好在两腿人也不敢主动出击,双方近距离对垒,谁也奈何不了谁。 随着堑壕越挖越深,似乎两腿人也发现继续对射没有任何意义。枪声变得越来越稀疏,大雷也不再轰鸣。 塔黑躲在逐渐加厚、加高的土墙后边,这块小小的空间居然开始让他感觉到安全。 诡异的沉默过后,又是一声沉闷的雷鸣。 但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实心铁球撞击楯车的震颤——什么也没发生。 “[赫德语]打偏了?”塔黑心想。 没有,一枚黑漆漆的铁球带着风声,如同巨大的冰雹从半空中砸进楯车后方,深深陷进地里。 塔黑瞪大了眼睛,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大雷无论如何也打不到。 “[赫德语]抛进来的?”塔黑心里一惊:“[赫德语]两腿人中有这等力士?” 接着是第二枚,这枚铁球比前一枚多了一根麻绳。 塔黑的胸膛几乎挣破,他嚎叫着跃向堑壕:“[赫德语]黑雷!” 太迟了,榴弹“轰”地一声爆炸,带走了塔黑。 …… 热沃丹新城。 西侧城墙后方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十二根怪模怪样的短粗铁管斜指天空。 它们看样子像臼炮,可是口径太小、管壁也太薄。 梅森小心地拿出一枚改造过的榴弹,比起普通的榴弹,梅森手里的榴弹的药捻多了一层额外的保护。 点燃药捻之后,梅森立刻将炮弹放入短管炮。 恶魔昂斯也紧接着点燃短管炮的导火索,两人随即远远退开。 短管炮轰响,榴弹被射向天空,不知所踪。 “就这样用!”梅森环顾四周的部下:“看懂了吗?” 炮手们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跟着梅森保民官学过如何使用一代、二代和三代木炮,然而这种发射榴弹的家伙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负责观察弹着点的炮手跑过来报告:“没中!” “近了远了?”梅森问。 “近了!还偏右!” “弄两杆小旗给他。”梅森指着负责观察的炮手:“用旗子说话,省得来回跑。” 恶魔昂斯点头。 热沃丹的铁匠作坊没有能力铸造整根炮管,更没能力直接锻出整根炮管。 所以他们只能先锻打出短的铁管,再拼接成长的炮管,费力还费时。 而梅森最缺的就是时间。既然如此,炮兵上尉决定干脆省掉熔接工序,直接将一尺长、一寸厚的短铁管改造成发射榴弹的臼炮。 改造工作早在攻城战第一天就开始进行,今天却正好派上用场。 “特尔敦人挖堑壕、推楯车、垒土墙,想遮断直射火力。”梅森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对部下们说:“好啊!请让他们尝尝臼炮的滋味!” …… 发射榴弹的臼炮能够轻松将四磅重的榴弹打到二十米外,而且弹道弯曲,炮弹可以飞过楯车再落入堑壕。 它们成为压断特尔敦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攻打新城的特尔敦人展现出远超寻常赫德部落的坚韧,但是他们也没法做到一边被炮轰、一边挖堑壕。 梅森自忖,如果由他指挥攻城,应该可以采取一些反制手段。臼炮也并非没有缺点,它们对于使用者和敌人同样危险。 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令攻守双方精疲力竭。 特尔敦人抛下死伤者和楯车,任凭督战骑兵挥舞屠刀,不管不顾地溃败了。 守军同样无力追击,甚至连庆祝的欢呼声也没有。 随着天色逐渐转黑,战场变得安静,只能听见被抛弃的垂死的特尔敦人用听不懂的语言痛苦呻吟。 有胆大贪婪的民兵悄悄爬出城墙,想要割取蛮子的头颅,意外与打算搜刮死者财物的特尔敦人遭遇。双方都吓了一跳,胡乱喊叫着逃走。 梅森派人将特尔敦人的楯车烧毁,并尽可能回填敌人的堑壕。 第二天,攻城战再次打响。 特尔敦部动用了更多的人马,在正面掘壕逼近的同时,分兵走河道试图绕过城墙。 从河道偷袭的特尔敦人遭到船队的拦截。 梅森将二代木炮架在小船上,朝着洑水的敌人倾泻致命的石子和铁块。 强行游到岸边的特尔敦人发现浅水河床遍布着尖木签——理查德·梅森怎么可能留下漏洞呢?他们很快被杀死在海滩上。 第三天,特尔敦人终于打通了堑壕与城壕。 梅森也使用最后的措施。 伴随着一次令大地都震颤的爆炸,热沃丹新城的东北方向,圣乔治河的河岸被炸开一处巨大的豁口。 汹涌的河水灌进城壕,掘墙的特尔敦奴隶来不及逃走,不是溺亡就是被射杀。 护城壕变成了护城河——或者说,它从最开始就是护城河,只是一直没有灌水。 第四天,城外静悄悄的。 梅森派人出城查看,发现城外已是人去营空。 “蛮子败了?”老普里斯金如蒙大赦。 “不。”梅森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喜悦:“恐怕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阁下。” “特尔敦人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逼迫温特斯出击。他们最想要的是温特斯,其次才是我们。” “您的意思是?”老普里斯金半是惊恐、半是喜悦:“蒙塔涅阁下发起进攻了?” “特尔敦人主动撤围。”梅森平静地说:“说明真正的会战已经打响了。” 与此同时,在大角河畔的水坝硬寨,塔马斯和萨木金也发现围攻他们的特尔敦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就放水!”塔马斯当即拍板。 “水还没蓄满!”萨木金不同意:“现在放水,谁也不敢保证能摧毁浮桥。” “等不得了!”塔马斯大吼:“特尔敦人撤走,说明百夫长那里已经打起来了!现在就要放水!” “拆毁水坝吧。”沉默的莫罗上尉忽然开口。 萨木金看了看两人,艰难同意。 梅森和塔马斯的推测没错,最后的决战早在一天以前就已经拉开序幕。 第八十八章 狭路 时间倒退回两天前——热沃丹攻城战和水坝攻城战最激烈的阶段。 在野外巡梭的特尔敦轻骑又惊又喜地发现,一直凭借坚营硬寨缓步推进的敌军主力终于选择主动出击,而且是倾城而出。 武装人员和辎重马车源源不断开离各处营寨,最终在平原上汇聚成三支纵队。 三支纵队齐头并进,如同三股浩荡激流,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奔赴热沃丹。 “真是……太……”在山岗上俯瞰军势的众人之中,有一位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难以形容……” 这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形容词的绅士不是别人,正是牛蹄谷的民意代表,生得瘦高的[雅科布·格林]先生。 作为军中仅有的读过文法学校和大学的知识分子,雅科布·格林已经成为温特斯的暂聘私人书记官,负责代替温特斯起草公告和通讯。 此前,雅科布·格林更多经历的是战争残忍血腥的一面。 而此时此刻,当千军万马在眼前缓缓展开,雅科布·格林又发自内心为战争壮丽宏伟的另一面所震撼。 瘦高的雅科布先生旁边的矮胖子像个将军似地点评道:“能走出这种纵队,确实配得上一支大军的称呼了。” 不必多说,矮胖的先生正是[南多尔·克雷洛夫],牛蹄谷的另一位民意代表。 南多尔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负伤,又拒绝回家休养,于是也被调到指挥部保护起来。 按照矮胖的南多尔先生自己的说法,他已经因为养伤错过一次会战,不想再错过另一次。 按照往常的相处方式,瘦先生肯定要与胖先生呛上几句。 但是现在的雅科布·格林完全沉浸在热血沸腾的情绪中,因此对老对头的话置若罔闻,他猛然间抓到几个火花:“战争……人类最终极的暴力……奇观般的伟力具现……” 胖先生南多尔听得迷迷糊糊,他心思一动,使劲撺掇老对头:“那你倒是写出来,写一部史诗!醉酒的竖琴手在酒馆弹唱的史诗。” 瘦先生一怔,蓦然涌起一种强烈写作欲望,转眼又生出莫名的恐惧:“我……我怕我写不出来……” “怕啥?有总比没有强。”南多尔流露出几分遗憾和悲凉:“世上打过多少仗?恐怕数不清吧?可是能被记住的又有多少?都被草草一笔带过了。一想到我自己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彷徨的雅科布·格林渐渐变得坚定:“我尽力而为,克雷洛夫先生,让我们的儿女和孙辈记住有人在这片土地上洒过鲜血。” “记得给我的身高加三寸。”胖先生悠悠地说。 …… 得知圣克镇的两腿人终于被引诱出来,烤火者大喜过望。 “[赫德语]两腿人已然中计,他们如今便是踩中陷阱的狐狸。”环视大帐内的诸科塔,烤火者放声大笑:“[赫德语]宰了他们,此地任你我取夺!奴隶、女子、财货,尽数赏赐给尔等!” 大小科塔齐齐欢呼,唯独老通译不发一言。 …… 三支纵队向着热沃丹快速挺进,特尔敦人的轻装骑兵则如同鬼魂般在军队附近游荡,试图窥探虚实。 安格鲁率领骑队四面出击,奋力将敌人的探马从行军路线驱离。 铁峰郡骑兵返回纵队的时候,模样如同神话传说中的猎首武士: 旗帜、武器以及死不瞑目的头颅悬挂在他们的马鞍前部,还有人带着从死人身上砍下的金银饰品回来。 眼见同族尸首分离,特尔敦人也变得更加残忍。 他们砍下铁峰郡人遗体的头颅,用长矛高高挑起,展示给行进的铁峰郡民兵,甚至冲到纵队近处耀武扬威。 上万人的大军沿着铁峰郡山脚滚滚向前,越往前走,斥候之间的骑战就愈加惨烈。 两军的骑兵在平原、山岗、破碎地形追逐搏杀,不死不休。 温特斯将指挥部放在马鞍上,文书、抄写员、传令兵全都配备复数的战马,他到哪里,指挥部就到哪里。 在先头部队距离热沃丹仅剩不到二十公里的时候,温特斯也终于等到敌人的消息: “左路纵队前军与蛮人先锋遭遇!” 温特斯不但不紧张,反而有一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全军停止!让左路纵队与右路纵队向我靠拢。” 他指着道路两侧平坦、空旷的田野:“不必再往前走了,就在此处与特尔敦人决战。” …… 前哨战上午打响——特尔敦部的一个百骑队被左路纵队的前军击退。 温特斯得知消息立刻叫停部队,依照他的命令,左路纵队与右路纵队开始向中军收缩。 铁峰郡每五百人为一营,由一名委任军官指挥。 实地勘察过战场之后,温特斯派出传令兵,引导各营进入他指定的位置。 牛蹄谷人组成的第三营属于左路纵队,他们刚刚进入指定阵地,就看到红色袖标的后勤兵赶着马车过来。 绰号叫猴子的干瘦农夫捅了捅身边的同伴,挤眉弄眼地说:“看,吃的来了。” “好啊。”名叫道格的敦实农夫的回答有气无力:“我好饿。” “我看打仗也没什么稀奇。”猴子忍不住抱怨:“不就是一个劲走路吗?” 道格没有吭声,他现在一心只想填饱肚子。 马车的蒙布扯下,民兵们大失所望,车上载着的不是面包和啤酒,而是成捆的工具:十字镐、铁锹、凿子…… “别歇着了!”委任营长走过来,喝令民兵:“都站起来!” 工具发到手里,民兵们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命令在阵前挖掘壕沟。 “壕沟每二十米空出两米!”委任营长在阵地前沿给民兵划壕沟的位置:“要能容两马、三人并行!” 民兵们拎着工具,都有些不情不愿。 “大人,能不能先发些吃的。”有民兵不满地嚷嚷:“走了一天,饿得不行了。” “面包在后面,马上就来!”委任营长凶狠地训斥:“都少他妈懒洋洋的!告诉你们,现在少挖一捧土,将来就要多掉一斤肉!” 第三营是“青年兵”,即装备和训练较差的民兵,大部分时候都是拿来当民夫使用,所以挖掘壕沟这类工作众人也习惯了。 可是猴子眼见,他看到阵线第二行的“壮年兵”不仅没有挖壕沟,而且还在分发食物。 猴子立刻出声质问,他跳着指向后方的壮年兵:“凭啥他们不用干活?他们还有吃的?” 民兵们闻声回望,发现壮年兵都在休息吃喝,一下子炸了锅。 “嚷嚷个屁!”委任营长跳上马车,一把抽出马刀:“都给老子闭嘴!再他妈瞎喊,军法处置!” 第三营在军法的威慑下迅速安静下来。 见部下们都闭了嘴,委任营长冷冷开口:“他们不用干活,是因为他们要上阵拼命!你们谁不服,我送你们参加壮年兵。” 民兵们鸦雀无声,猴子心中不忿,按捺不住梗着脖子站出来:“您送我过去吧!” “可以。”代理营长也懒得和新兵废话:“还有谁要去?” 猴子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好友,道格放心不下好友,举起了手:“我陪他去。” 两名青年兵当即被送进壮年兵的队列,第三营的阵地重新归于平静。众人闷头干活,面包也很快送了上来。 铁峰郡大军在旷野紧张地布置阵型、挖掘战壕。 太阳逐渐越过最高点,向西偏斜,风中隐约能听见轰隆的战鼓声。 首先跃出地平线的是随风飘散的马尾旌旗,紧接着是模糊的骑兵剪影。 这时人们才发现,随风传来的不是鼓声,而是马蹄践踏大地的震动。 蹄声越来越响亮,民兵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伸长脖子张望。 “看什么?”第三营的营长呵斥部下:“继续干活!” 民兵们更加卖力地挖掘壕沟,第三营营长眺望敌人的身影,久久沉默。 特尔敦人来了。 …… 特尔敦的先锋部队占住北侧的山岗,没有贸然发动进攻。 双方间距大约四、五公里,隔着一道山岗,在彼此视野范围外隐隐对峙。 随着时间推移,温特斯的后卫部队陆续赶到,特尔敦人也源源不断抵达战场。 天快黑的时候,温特斯听见特尔敦人的阵地传来海啸般的欢呼声。 正在阵地前沿散步的温特斯随口对夏尔说:“大概是猴屁股脸到了。” “来就来呗。”夏尔小声嘟囔着:“天杀的蛮子,瞎叫唤什么。” 晚餐时间在军营散步已经变成温特斯的习惯,通常他谁也不带,但是今天夏尔和海因里希一定要跟着。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温特斯感觉有些疲倦,于是就近找了处营火小歇。 聚拢在营火周围的民兵也不认识这个穿着旧大衣的年轻男人,只以为他也是民兵,便给挪动屁股给温特斯几人让出一小块地方。 寒风呼啸,民兵们紧紧裹着身上的衣服,尽可能靠近营火取暖。 “把咱们拉到荒郊野地来,连帐篷也没有!”有民兵满腹牢骚,边拨火边抱怨:“冻死个人!” “行啦,有火烤就不错了,抱怨什么?”另一个上了岁数的民兵闷声闷气地教训。 铁峰郡一时间根本凑不出足够上万人使用的帐篷,所以部队只能靠篝火取暖。 发牢骚的民兵瞥见温特斯穿着大衣,羡慕地伸手摸了摸:“老弟,你这大衣可真不错!暖和着呢吧?” “是挺暖和。”温特斯笑了笑:“去年在双桥市买的,羊绒呢子。” “那得挺贵吧。” “有点贵。” “真好。”发牢骚的民兵叹了口气,更加用力裹紧身上打地铺用的褥子:“真好呀。” 上了岁数的民兵听到“双桥市”这个词,试探着问:“听您的口气,您是老兵?” 温特斯点点头:“算是吧。” “看您岁数可不大。” “入伍早。” “那您说这一仗。”上了岁数的民兵不安地问:“咱们能打赢吗?” 温特斯拨动篝火,叹了口气:“不好说。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过我觉得咱们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您给我们说说……那个割头令。”发牢骚的年轻民兵小声问:“是真的吗?真能割一颗头给一顷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不兑现的例子。” 发牢骚的年轻民兵一下子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问:“那我要是割十颗头,我不就发财了吗?也成地主了!” 温特斯想了想,给众人讲了“老元帅的十万士兵每人开两枪”的笑话。他颇有冷面笑匠的风采,营火边上的民兵听罢哈哈大笑。 “杀一个敌人其实挺难的。”温特斯诚实地说:“否则也不可能给一顷那么多。如果随随便便就能得到一顷土地,新政府不是亏大发了吗?” “说得也是。”发牢骚的年轻民兵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呆坐片刻,他憧憬地喃喃自语:“不用十顷,能得一顷地也好呀。” 温特斯打量一老一小两位民兵,善意地询问老者:“老人家,您两位是亲属吗?” “他是我爷爷。”年轻民兵大大咧咧回答。 老人瞪了孙儿一眼,有些讨好地对温特斯说:“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 夏尔忍不住哼哧哼哧直笑,温特斯不知该如何作答。 “您能写文书吗?”老人试探着问。 “什么类型的文书?” 老人咽了口唾沫:“遗嘱。” 营火周围的热闹气氛一下子变冷,众人沉默下来,只能听见木柴噼啪的燃烧声。 老民兵忙不迭解释道:“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要蒙主洪恩,家里的地我打算留给这小子,再给小女儿留一点。怕以后的说不清楚,所以想立个遗嘱。” “哎呀,您瞎说啥呢!”年轻民兵不耐烦地不让爷爷再说了。 温特斯从怀中取出笔记本和石墨条,看向老人:“是由您口述,还是我来草拟?” 在年轻男人打开大衣的瞬间,老人无意间看到对方里面的衣服上的流苏和饰带。 老人愣住了,于是温特斯又问了一遍。 “您……请您草拟吧。”老人恭敬地说。 温特斯借着营火微弱的光线,一边念,一边运笔如飞。 不识字的民兵们敬佩地看着,大家对于有学问的人天然有一种尊重。 不知不觉间,营火周围聚集的民兵越来越多,几乎快要围成一堵人墙。 温特斯写毕,在“见证人”后面完整地签上全名,递给老人。 老民兵划了个礼,说着感谢的话,双手接过他的遗嘱。 民兵们羡慕地看着老头,又用巴望地看向有学问的年轻男人。 温特斯尚不知道,新垦地的继承法可谓一团乱麻:习惯法与铜表法混合使用,旧法律与新规定自相矛盾,如果逝者是信徒,还要被教会再插一脚。 大家伙虽然不清楚遗嘱到底有没有用,但是看着老头宝贝似地把小纸片揣进怀里,他们也想要一份——至少心安啊! 温特斯抬头,一下子对上了众人期盼的目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有谁想要写,一个一个来……” 铁峰郡人拥有的东西是如此之少:一份地、一间屋、几件衣服…… 温特斯在火堆旁边坐到很晚,还帮忙写了几封家信,直至最后一个民兵心满意足地离开,直至战场边缘响起警钟声。 紧接着枪声和喊杀声接连从东西两个方向传来。 营火旁的民兵们不禁悚然,慌张地四下张望。 “没什么大事。”温特斯慢慢活动着酸胀的关节:“特尔敦人不想让我们好好休息,老把戏了。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起身离开,夏尔和海因里希紧忙跟上。 众人注视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年轻老兵消失在黑暗中。 没过一会,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夏尔跑回营火边上,把一件旧大衣扔给发牢骚的年轻民兵。 “借给你穿,打完仗再还回来。”说完,夏尔就走了。 年轻民兵看了看来者,又看了看手里的大衣,莫名其妙:“那人谁呀?” “不知道。”老民兵沉默片刻:“你也不需要知道。” 不立FLAG啦请假一次 在场的人,无论是柳家众人,还是考察团的人,皆尽噤声。 一个是城中城项目的开发者,魏老魏长山。 一个是江城首富夏远侨。 最后,更是连副市长宋建峰也来了。 这场面可不为不大,饶是考察团的人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大场面。 恰巧这时,柳老太太在接到楚风打人的信息后,也匆匆赶到了城中城现场。 当她看到这三个人,脸瞬间就吓白了,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候这三个位高权重的人,就劈头盖脸的指着楚风大骂 “废物,你真是柳家的废物,竟敢打聂少董,还不给聂少董跪下道歉,要是因为你破坏了城中城的考察工作,柳家不会放过你!” 这话一出,全场顿时一静。 不管是魏长山,还是魏黛儿,亦或夏远侨,都不善的盯着柳老太太。 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但凡不是看在楚风的面上,他们绝不可能帮柳家,整个江城的脸,都被这柳老太太丢尽了。 “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魏黛儿冷斥了一声。 “啊?” 柳老太太整个人都是一呆,看了看魏长山,又看了看夏远侨,见二人面色不善,她顿时低下头,尴尬的退到一边。 柳老太太不出声,其他的柳家就更不敢出声了,个个老实的像鹌鹑一样。 夏远侨冷冷看向聂正宇“你想要灭我江城的家族?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魏长山也冷声道“这城中城是我开发的,但凡有人想破坏这工程,我不会放过他。” 宋建峰也不悦道“聂少董,你这不给面子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 看着三个人,聂正宇脸色无比难看。 如果只是一个魏长山,他并不畏惧,但是有首富夏远侨和宋建峰在,他哪敢嚣张,就是他爸来,都不敢甩脸子。 “误会,都是误会,我气不过那废物打了我一巴掌。”聂正宇把矛盾转移到楚风身上。 但这话,几乎瞬间就激怒了夏远侨和魏长山,魏黛儿更是直接怒声道“楚……楚先生,你说怎么处置他?” 这话一出,众人都诧异的看向楚风。 柳家也没想到,魏家竟对楚风叫“楚先生”,这是不是太恭敬了,楚风只是废婿啊。 就连柳婉仪也狐疑的看了眼楚风。 楚风摆摆手道“别问我,问我老婆,是他先招惹我老婆的。” “柳婉仪小姐,你说,怎么处罚这聂正宇?”夏远侨看过来道。 “我?” 柳婉仪愣了愣,她哪知道怎么处罚聂正宇。 再说了,聂正宇可是西南地产的少董,她不敢处罚。 一旁魏长山眯着老眼,阴测测道“城中城项目刚开发,见点血正好喜庆!” 说着,他还瞥了眼楚风一眼,似征求意见。 楚风平淡的点点头。 柳婉仪没注意楚风,摇摇头道“算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懂了!只要柳婉仪小姐不生气就行了。” 魏长山点点头,直接掏出电话打了出去。 一旁的夏远侨也仿佛接到信号,同样拿电话打了出去。 考察团的队伍中,鲁元海皱了皱眉,悄悄拿出了电话,拨打给了古德。 而这一幕,被柳婉仪看到,有些发愣。 什么情况? 自己都不计较了,这些大佬打电话做什么? 柳家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到是聂正宇看到,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正在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是他爸打来的。 “孽障!你都做了什么?好几个大佬把告状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指名道姓说你惹了惹不起的人,你他妈惹了谁啊?” 拿着电话的聂正宇,脸色狂变,猛地看向楚风。 第八十九章 晴天 晨曦微露的时候,战士们开始祈祷。 安格鲁细心地为红鬃洗刷脊背,低声诵读着杜萨人代代相传的咒语: “……那铁柱顶端立着一个铁人,铁人拄着一根铁杖,吩咐铁器、钢刀、利剑以及各式各样的兵刃:‘去,回到你们的母亲大地那里,躲开主的仆人和我的友伴,躲开我的战马。箭杆回到森林去、羽毛回到飞禽身上、鱼鳔回到鱼身上’…………” 在营火旁苦捱一整夜的民兵聚集在随军神父身边,领受最后的圣餐礼。 诵经声在紫色的薄雾里低回、飘荡,人们的脸上都映着模糊的蓝光。 …… 同一时间,铁峰的另一侧,大角河畔。 部分木桩被拆除的水坝已经变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溃。 戴着面具的莫罗上尉正在布置炸药,他是最后留在水坝的人。 岸边,赤身裸体的男人们齐心协力,吼着号子将巨大的三角形木筏推下河。 其他民夫推着小车,有条不紊地给木筏装载石块。 在众人视野之外,一队骑着赫德马的剽悍武士正朝着水坝疾驰而来。 …… 金乌跃出地平线,大地的模糊轮廓逐渐变得颜色分明。 站在特尔敦人控制的山岗上,铁峰郡军的排兵布阵一览无遗。 “呵,两腿人的主将若是以为护住两翼就能野战。”登山观敌的烤火者不屑一顾:“那我看他是吃了腐肉,发了疯。” 顶盔贯甲的特尔敦部贵胄们附和着,放肆大笑。 居高俯瞰,山下蚂蚁般的小人摆出了一个巨大的箭簇阵。 箭簇阵的西侧是铁峰山麓,遍布针叶树和灌木;箭簇阵的东侧是茂密的原始森林。 小人们在大路及其两侧的农田展开,扼守着山与林之间的平野。 对方的两翼看似安全,然而实际上无论是山地还是森林,都无法彻底阻止骑兵包抄。 平坦空旷的农田更是无险可守――除了对方在阵地前方临时挖掘的壕沟。 特尔敦汗庭迅速行动起来,数支精干的百骑队偃旗息鼓离开营地,各寻道路绕向箭簇阵后方。 老通译望着山下的敌阵,眉头紧锁。 从前锋遭遇到中军对峙,对方明明有充足时间占据他所在的山岗――地势更高、更容易防守。 然而对方却仍旧选择在平地结阵,为什么? 老通译想不通,但是他没说话。他有点累了,自从渡过大角河,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从特尔敦人的角度看,铁峰郡军的阵型如同箭簇;而从铁峰郡军的角度看,他们的阵型更类似倒着的字母T。 温特斯以营为单位布置阵线,共计二十七个营被分为左翼、中军和右翼三部分。 其中,中军是战力最强的纵队,各营采用鱼鳞式排布,彼此错落掩护, 左翼和右翼由和构成,整体位置后缩,两线列阵――青年兵在前,壮年兵在后。 为了尽可能防止被敌人迂回,温特斯谨慎地挑选此地作为战场。 “在山上结阵,等同于任由敌人包围我军。若是特尔敦人选择围而不攻,则我军的补给难以维持,势必自溃。” 给部下们说明阵型时,温特斯解释过为什么要在平地结阵: “山下列阵,虽然地形不利于我军,但是敌人右翼的近半人马不是被我军击溃,就是被困在下铁峰郡。敌酋的兵力有限,难以发起有力迂回。” 环视部下们或跃跃欲试、或闪躲不安的双眼,温特斯把匕首插进地图中央:“这处山与林之间的狭地,就是最合适堂堂正正击溃特尔敦人的战场。” …… 梅森站在热沃丹大教堂钟塔顶端,竭力眺望远方。 热沃丹的围城已经解除,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欢庆的人群。 唯一连接两岸的桥梁在攻城战之初被梅森拆毁,万幸木料都完好保存了下来。 梅森用小船、木料和残存的桥桩在河上架起一座临时浮桥,马匹、武器和民兵正源源不断通过浮桥抵达南岸。 炮兵上尉一贯沉稳冷静,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焦虑情绪几乎凝成实体。 “剩下那两个分队究竟什么时候能到?!”梅森咬牙切齿地问。 骑马步兵大队的指挥官咽下一口唾液:“应该不会太久。” 温特斯的骑马步兵大队总人数接近五百,编为四个分队。 因为热沃丹此前战况不急,骑马步兵大队第一时间赶来热沃丹,而是去清扫渗透进上铁峰郡的小股特尔敦劫掠者,梅森对此也持支持态度。 然而分散兵力容易,再想集结可就难了。 忽然,教堂的大钟鸣响。 钟声一声接一声,是修士们在庆祝围城战的胜利。 梅森对着骑马步兵大队的指挥官大吼:“不等了!” “是!”对方大吼着回答。 try{ad1(&039;gad2&039;);} catch(ex){}宪兵上街驱散市民,热沃丹迅速回到戒严状态,守城民兵在广场重新集结。 梅森直截了当告知众人:“我需要志愿者。” 随着梅森的目光扫过,热沃丹民兵纷纷低下头。他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无人愿意再以身涉险。 “阁下,我骑不动马、也提不动刀了。”老普里斯金拽着孙儿走到梅森面前:“让他跟您去。” “算他一个。” 激烈思想斗争之后,伊万也举起了手。 …… 角声满天,骑兵的剪影在视野边缘跃动――特尔敦人开始进军。 如同牧人分开混杂的羊群,特尔敦诸贵胄各自率领部众走下山坡,向着铁峰郡人缓缓逼近。 望着漫山遍野的蛮子,位于阵线左翼的和口干舌燥、手脚冰凉,太阳穴的血管“砰砰”地搏动。 割头领赏的贪欲被一桶兜头浇下的冰水熄灭。 猴子和道格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死亡。 特尔敦人停留在火炮的射程外,展开成很宽的横阵。 一个特尔敦轻骑用长矛挑着头盔驰到阵前,示意谈判。 …… 战场中央。 “缴纳贡金。”老通译复述着显然不会被对方接受的条件:“大汗保尔等不死,就此罢兵。” 烤火者没有到场,一个青翎羽代他前来。 当然,谈判的真正目的是要探探对方虚实,实际主导者是不起眼的老通译。 烤火者没指望对手能投降。不过万一对手当真同意纳贡,反倒更好。 劫掠是战利品从下往上集中,贡金是战利品由上向下分配。但凡有可能,诸部首领都更愿意收取贡金。 老通译打量着面前的奇怪组合:身材高瘦、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以及他的两名全副武装的侍卫。 前者神情紧张,攥着缰绳的左手用力到关节发白,右手却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反倒是两名侍卫的姿态更加舒适放松。 老通译注意到:高瘦男人不时偷瞟左边的侍卫,却又强忍着不敢有大动作。 他与青翎羽说了几句,青翎羽立刻装模做样地大声呵斥。 “图曼大人问你们。”老通译仔细观察着:“既然谈判,为什么不用真容相见?反用替身的鬼祟伎俩?” 高瘦中年男人――雅科布?格林闻言一惊。 “不用真容,是怕吓到你们。”温特斯慢条斯理摘下头盔:“你们不也在用同样的把戏吗?通译先生。” 单单只是听到对方的声音,老通译的脊背就没由来蹿出一股寒气,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对方头盔下的面容一点点展露。 等到彻底确认对方身份的时候,他反而没什么感觉,变得麻木了。 一旁的青翎羽不明所以:“此人是谁?” “那个帕拉图冠军。”老通译简单回答。 无需再解释,对于特尔敦人而言,帕拉图冠军有且仅有一个。 青翎羽下意识倒吸一口气,战马感受到骑者的惊慌,扬起前蹄嘶鸣不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瞬间,老通译想通各处关节,他失控地大笑:“你以为你能赢?” “无论谁赢。”温特斯不为所动,冷冷回答:“你们先死。” 仇敌相见,无需多言。 温特斯轻扯缰绳,策马离开。 另一名骑着黑马的侍卫从鞍袋掏出一颗仅有一只耳朵的惨不忍睹的头颅,掷在老通译马前,紧跟着温特斯离开。 老通译用不着数耳朵――他甚至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地上的首级属于谁。 红犬已经死了,对方来到这里不是因为热沃丹,更不是因为反间计。 对方来到这里,是为了彻底了结一切。 …… 返回中军的路上,另一名参加谈判的骑着黑马的甲士问温特斯:“可看清蛮子有多少把刀?” “能看到的,当在四千上下。”温特斯沉吟道:“反斜面可能还藏着人马。” “我看也差不多。”黑马甲士戴着头盔,声音很闷:“一万五千步兵――半数是刚刚拿起武器的农民,剩下那一半仅仅跟随你打过一仗――与至少四千赫德蛮子野战,你真有赢的把握?” “不是还有你?”温特斯反问。 黑马甲士冷冷轻哼了一声。 …… 大战并未立刻爆发。 特尔敦人停在火炮射程外,再不前进一步――其实是他们多虑了,因为温特斯一门大炮也没有。 大部分特尔敦人都处于下马休息的状态,许多人甚至解下了马鞍,就这样与铁峰郡军不近不远地对峙着。 如果烤火者一怒之下压上全军,这场会战或许能够痛痛快快结束。 烤火者的耐心显然有所长进,可温特斯也不再是曾经那个鲁莽的百夫长。 “传令下去。”温特斯也不着急:“各营轮流出动各连,继续挖掘堑壕。” try{ad1(&039;gad2&039;);} catch(ex){}干坐着休息的猴子和道格领到工具,稀里糊涂跟着连长走进堑壕,重新干起刨土的活计。 “这他妈哪是打仗啊!”猴子的紧张劲早已烟消云散,骂骂咧咧地挥动镐头:狗日的蛮子,又不来打,又不走。老爷们也是的!蛮子不来打咱们,咱们就去打蛮子嘛!挖坑!挖坑!挖坑!没完没了的挖坑!” 没干几下,猴子就懒得再动弹。道格倒是一如既往不爱说话,只顾闷头干活。 周围的“壮年兵”根本懒得理睬这满腹牢骚的毛头小子,在壮年兵的连队里,两个被塞进来的穷小子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无论烤火者的目的何在,温特斯的应对策略可以用一句话说明:你不来攻,我就继续堡垒化阵地。 铁峰郡人挖掘堑壕的行动很快引发连锁反应。 数百特尔敦骑兵如离弦之箭杀出本阵,径直冲向铁峰郡中军。 未出动的特尔敦人也纷纷上马,原本松散的特尔敦军势霎那间蓄足力量、嘎吱作响,随时可能射出致命一击。 “黄旗。”温特斯平静下令。 一面黄色三角旗迅速升上旗杆,向全军示警。 庞大的步兵军阵如同苏醒的巨人,顷刻间活了过来。 “黄旗!”各营传令兵竭力呐喊:“黄旗!” 民兵们面面相觑,但是温特斯的营长和连长知道他们该做什么。 “拿起武器!”第一条战线的指挥官挥舞藤杖:“动作快!” 在咆哮和叱骂中,第一条战线的青年兵慌忙站起身,准备迎敌。 “来啦!蛮子来啦!”堑壕里的猴子一把扔掉镐头,大叫着向堑壕外爬去。 一道黑影迎面而来,“啪”的一声,猴子被一记藤鞭硬生生打回壕沟。 提着藤鞭的连长大吼:“继续挖沟!没有命令,不准乱动!不准出声!” 猴子疼得满地打滚,血液、眼泪和鼻涕窜的到处都是,惨叫不止。 “闭嘴!”连长大怒,当即抽出军刀:“想死吗?给我闭嘴!” 猴子哪里听得到连长在说什么,仍在哭喊。 看到连长的眼神显然是动真格的,道格情急之下抓起一把土塞进好友嘴里,呛得猴子剧烈咳嗽起来。 类似的事情正在战场各处发生。 全赖各级指挥员的执行力,铁峰郡军才没有陷入无序和混乱。 因此,当第一条战线的青年兵进入战斗状态时,第二条战线的壮年兵仍旧稳稳坐在地上休息,连挖掘堑壕的工作都没有停下。 而且每名指挥员都在反复强调一个词――安静。 不准战吼、不准助威、不准呐喊,这就是大军阵的战斗方式。 “长枪!”命令声在中军各处响起:“放平!” 数以千计的战士整齐放平超长枪,矛尖直指敌人,远远看上去就如同麦浪翻滚。 特尔敦骑兵在中军楔形阵的尖部一分为二,如同被利刃展开的水流。 他们掠阵而过,施展骑射本领,贴着壕沟边缘驰向铁峰郡军左右翼。 “开火!” 铁峰郡军的火枪手还以颜色,接连有特尔敦骑兵中弹落马。 “绿旗!左右翼!”温特斯见敌人转向两侧,下令道:“让轻兵出阵!” 温特斯手上不单没有火炮,连火枪也不多。 相比撒盐似地配置,他更偏好集中使用火枪手,所以仅中军有完整的火枪手连队。 两翼的肉搏部队则只能依靠使用弓箭、标枪和投石器的轻兵提供掩护。 直面特尔敦骑兵冲锋之威,两翼的青年兵阵线有些动摇。若非面前还有一条壕沟作为屏障,许多民兵说不定已经扔掉武器逃跑了。 全靠连级指挥官和军士的控制,第一条战线才没有当场崩溃。 绿色的方形旗帜升上旗杆,小军鼓声响起。 数百轻步兵从第一条战线前方壕沟的通道奔出,奋力将标枪、石块投向特尔敦骑兵。 另一部分能驾驭长弓的成年人则留在壕沟后面,引弓射箭。 轻兵特意挑选十六、七岁半成年人充任,虽然力气还没长成,但却是最勇敢也是最鲁莽的年纪。 有胆大包天的轻兵甚至想直接拖走特尔敦人的尸体,或许是情急之下忘了只要首级就行。 被轻兵纠缠住,特尔敦骑兵也没法好整以暇地射杀壕沟后的民兵。他们兵力太少,不敢直接冲阵,只能稍作试探。 望着铁峰郡军纹丝不动的第二条战线,山岗上的老通译面无表情。 沙砾会被风轻而易举吹散,但若是装进口袋里,哪怕是炮弹也奈何它们不得。 老通译极目远眺,太阳已经升上树梢――真是不错的晴天。 。 第九十章 破阵 大角河,水坝。 信号旗升起。 “敌袭!”观察哨发疯一样冲下山坡,竭力呐喊:“骑兵!” 延伸至西岸以后,水坝便遭遇两面夹击。 因此塔马斯在西岸滩头增筑了一座小型堡垒,由他亲自坐镇。 泄洪在即,西岸的防御兵力已经大半撤离。催命般的警钟声中,留守的战士提着武器匆忙奔上墙头。 “给东岸发信号。”西岸堡垒上,塔马斯啐了一口:“情况不对就提前毁坝。” 河谷边缘的地平线接二连三有骑兵跃出,来者也不重整队形,径直向水坝冲来。 为首的骑兵身材高大魁梧,坐在矮小的赫德马背上仿佛是狗熊骑兔子。 坝头堡墙头,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熟练地挂好火绳,架稳枪身,屏息瞄准。 敌人越来越近,眼看已经闯进百步。 少年刚想按下发射杆,火绳却被他身旁的军士长——彼得·矮子·布尼尔一把扯掉。 耳畔传来塔马斯营长的惊呼:“别开枪!是自己人!” 然而有几个火枪手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直接抠动发射杆。 沉闷的枪声回荡在河面,墙头喷出数股白色硝烟。 “[极度愤怒的粗鄙之语]!”安德烈亚·切里尼中尉的咆哮穿透硝烟,传遍堡垒:“哪个王八蛋冲老子开的枪!” …… 铁峰山脚下,两军列阵的战场。 反复试探过后,特尔敦人已经大致摸清对方虚实。 虽然对方的左、中、右三翼旗帜和人数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是中翼军容更严整,面对骑兵冲阵也没有丝毫动摇。 从特尔敦本阵居高临下俯瞰,能看到墙似的白色烟雾从阵线中央的箭簇阵逸出。 “[赫德语]那里。”一名青翎羽神色凝重:“[赫德语]怎会有如此多的小雷?” 另一名青翎羽低声接话:“[赫德语]而且打得好生齐整。” 对于小雷,诸部头领都谈之色变。原本可以凭借甲胄坚固冒着箭羽反复冲阵的勇士,如今只会被胡乱飞来的铅子打死。 相比过去,今天的诸部头领已经很少再亲自冲锋陷阵。 对方大阵中央的精锐不容小觑,不过两翼的战力就明显有些不够看。 仅仅百骑掠阵,两翼的战线就发生了松动,也没有看到齐射的白烟。 按照特尔敦贵胄的本意,他们并不愿意与两腿人硬碰硬。 然而大军一路所过之处,村庄尽数被提前焚烧、人口尽数被提前迁走。对方宁可把家园化为焦土,也不让特尔敦人拿走任何东西。 汗庭正处在断粮边缘,军心也不稳——老营遭袭的流言不胫而走,越弹压传播得越厉害。 部众在头领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有人说是海东部干的,有人说是苏兹部偷袭,还有人说是赤河部动了手。 对于另一方是哪家部落,人们各执一词。但是有一点共识很明确:越冬草场一定出了大事,否则汗庭不会遮遮掩掩。 在这种情况下,热沃丹未能一举攻破,欲求决战又不得,冬季大劫掠实际已经宣告失败。 摆在特尔敦部面前的仅剩一条路——撤退。留得一条命在,总有机会重来。 可实在太不甘心了!真真的太不甘心了! 特尔敦汗庭自烤火者以下所有人都知道该跑了,但又没人舍得吐掉已经含在嘴里的肉。 反观另一方,温特斯可以继续等待。只要水坝竣工蓄水,后路受威胁的特尔敦人将不得不撤退。 在微妙的时间节点,温特斯决定主动出击。 当他推下全部筹码的时候,他也在逼迫烤火者做出选择:断腕存身?或者……同样压下全部筹码博取彻底的翻盘。 无论受到何种原因驱使、经过何种博弈,双方已经来到这片不过两公里宽的战场上。 决战就这样打响。 …… 持弓挎箭的特尔敦轻骑三五成群,在壕沟前方驰骋。 他们时而挽弓疾射,时候凶狠突击,忽远忽近、忽聚忽散,好似乌鸦在尸骸上空盘旋。 除了“乌鸦撒星”的轻骑,还有数队披甲骑兵轮番冲击铁峰郡军两翼。 重装甲骑的战术又与无甲轻骑迥异,他们排成密集的队形,如滔天巨浪一般拍向铁峰郡人的军阵。 许多初阵民兵被吓得险些当场尿裤子,得亏温特斯麾下已经有一批见识过蛮人战法的老兵。 “怕什么?都他妈是吓唬人!蛮子不敢直接冲进来!”军士恨铁不成钢地痛骂,殊不知上次被吓得膝盖发软就是他们。 依靠基层指挥官和军士的约束,两翼战线没有直接瓦解。 见未能动摇两腿人,前队特尔敦甲骑当即掠阵横过,次队再冲。又不能入,则后队继续重复。 观战的温特斯蓦地开口:“给各营发吃喝下去。” 四周的文员和警卫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执行这句话。温特斯见没人动作,转头看了一圈,还是没人动。 温特斯这才想起来,巴德留在圣克镇组织后勤,不在现场。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温特斯口述安排,再由巴德将口述内容转化成书面命令或指示发出。 两人配合默契,使得指挥部运作效率大大提高。但是目前巴德缺席,温特斯不得不重新适应。 “去找后勤车队的负责人,让他把食物和饮水分发给各营。”温特斯把夏尔找到身旁,沉思着补充道:“优先给两翼的第二线,然后中军,最后两翼第一线。” “这个时候开伙?”有人疑惑地问。 “特尔敦人的本阵还在休息,显然不打算现在发起总攻。”温特斯解释道:“轮转冲阵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目的在于疲敌。” “那他们在等什么?” “奇兵。”温特斯眯着眼睛看向太阳:“也可能是时间。” …… 大角河畔,特尔敦人的浮桥。 早在数天以前,驻守浮桥的特尔敦头领[智隼]就已经发觉水位正在变化。 智隼派遣轻骑向上游一路追溯,很快便找到异常的根源——一座拦河大坝。 如果说一天建好浮桥还在智隼的理解范围内,那么凭空出现的拦河大坝彻底超越了他最狂野的想象。 无论怎么样,问题要解决。 不仅顺流漂下的冲击物能对浮桥造成损伤,大幅的水位变化也能。 浮桥本质是用木板连接固定的浮箱,水位发生变化,连接浮箱的结构也会受损。 留守浮桥的智隼不懂桥梁原理,但是浮桥横梁接连扭曲、断裂他能看得到。 很可惜,智隼既无力解决桥梁的结构问题,也没能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几次攻打水坝都以失败告终,烤火者先是派来援兵,又匆忙将援兵调走。 于此同时,几乎所有留在西岸的特尔敦人马都在赶去汗帐合兵,按照他们的说法:“烤火者逮住了狡猾的两腿人”。 手头的人马越来越少,水位却变得越来越浅,智隼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拆桥。 他思前想后,把利害考虑得很清楚:浮桥被毁是迟早的事,他无力阻止;与其束手等两腿人毁桥,不如自己拆;只要造桥材料还在,将来再架一座浮桥也没什么难的。 拆除浮桥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因为在之前的叛乱中损失了不少帕拉图奴隶,所以拆桥进度十分缓慢。 忽然门内奴婢兴冲冲跑过来,给智隼报喜:“[赫德语]那颜!河水又涨啦!不用拆桥啦!” 智隼的心跳停了一拍,反手狠狠抽了贴身奴隶一记耳光:“[赫德语]蠢货!” 智隼赶到浮桥,只见原本清澈的河水已经变得浑浊——暗流将河底淤泥翻搅上来,不断有鱼跃出水面。 平静的大角河霎时间变得狂躁凶猛,河水流速几乎是肉眼可见在加快,河心出现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漩涡。 河岸,一个特尔敦哨骑狼狈朝着浮桥奔来。 哨骑扯掉外袍,卷在手里拼命挥舞示警,声嘶力竭大喊:“[赫德语]船!大船……” 哨骑根本用不着再喊了,因为智隼已经能够亲眼看到。 来自莫罗上尉的礼物——一艘满载土石的巨型三角木筏冲出河湾,一边旋转,一边顺水漂流,速度越来越快。 莫罗特意将冲击木筏设计成三角形,因为它总有一个角能撞上浮桥。 特尔敦人惊呼着、奔跑着,眼睁睁看着三角形木筏打着旋朝他们撞上来。 拦河绳索被卷住然后扯断,布置在浮桥前方的阻拦桩也被撞得七零八落。 “[赫德语]木杆!”智隼红着眼睛,狠狠抽醒那些呆立的奴隶和黔首,喊到嗓子沙哑:“[赫德语]把它顶出去!” 智隼亲自上阵,带领十几个部众合力抱起一根原木,试图抵挡那条可怕的三角筏。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待变成肉泥那一刻。 三角筏顺流而下,突破层层阻拦,直挺挺撞在特尔敦人的“攻筏锤”上。 智隼虎口开裂,血流如注,呼吸都滞住了。 四个特尔敦人被掀入翻腾的河水,惊恐地喊叫着,很快就没了声音。 因为突破拦河索损失了相当一部分速度,受到同样大小的反作用力的三角筏也被别开。三角筏冲上河滩,最终搁浅。 智隼跌坐在地,拼命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他的部众又是喊、又是笑,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抱头痛哭。 但几乎是在一瞬间,浮桥又重归死寂。 智隼顺着部众的视线看去——第二艘三角筏冲出河湾,然后是第三艘。 紧跟在两艘三角筏出现在特尔敦人视野里的是……一座风车。 无论特尔敦人如何擦眼睛、打耳光,那漂浮在水面上的都是一座实打实的风车。 面对巨型三角筏,特尔敦人还有拼死浮桥的斗智。 但是面对超过三层楼高、如同狰狞巨人一般的水磨风车,特尔敦人的勇气被彻底碾得粉碎。 萨木金手持火把,乘坐小船,亲自护送着“风车”,防止它在某处岸滩或是河湾卡住。 打仗确实需要一点想象力,而萨木金的想象力比其他人的加起来还多。 他将上游的一座水磨风车的风轮拆除,再拆掉石头底座,涂满沥青之后直接推进河里,用四艘小船载着。 艨艟巨舰似的风车就这样被带到浮桥面前,拦河索、阻截桩在它面前都像是侏儒的玩具。 “去吧!”萨木金点燃火把,狂笑着朝风车掷出:“去给他妈的猴屁股脸问好! 顷刻间,刷满沥青的风车变成一团火球。 驾驶小船的战士们割断声索,风车彻底摆脱束缚,撞向下游的浮桥。 特尔敦人无力地看着燃烧的城堡越来越近、越变越大、摇摇晃晃可就是不沉。 任什么都无法阻止这庞然巨物,任什么都无法阻止浮桥的毁灭。 来不及下桥的特尔敦人慌不择路地往河里跳,却被浮桥和风车对撞时激起的巨大浪花倒卷回来,粉身碎骨。 有特尔敦人被粘在滚烫的沥青上,惨叫着变成火人。 紧绷的缆绳接二连三断裂,连接浮箱的桥板眨眼间变成碎片。 轰隆一声巨响,大桥震颤了一下,几乎没给风车造成什么阻碍便被拦腰斩断。 风车继续漂向下游,而两片桥身随着河水摆荡沉浮,火势一直蔓延到缆绳和桥面上。 智隼直到最后一刻才被贴身奴隶拖回东岸,眼前却是一片天灾般的景象。 死里逃生、精神崩溃的奴隶疯狂地朝着浮桥的残骸磕头膜拜。 “[赫德语]灭火!”智隼指着浮桥残余的两部分,艰难吐出话语:“[赫德语]灭火啊!还没全完!” 忽然,河谷西岸轰雷般的马蹄声响起。 智隼悚然,瞬间挺直身体,望向传来蹄声的方向。 只见一伙骑着赫德马、身穿袍子的剽悍武士正疾速驰来,为首的武士是如此之魁梧,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狗熊骑兔子。 智隼松了口气,身体瘫软,仿佛被抽干全部力气。 他整理思绪,抓住贴身奴隶的胳膊,飞快地吩咐道:“[赫德语]你赶快过河!去给大汗送信!告诉大汗!桥已经毁了,我会尽全力修缮!快去……” 然而智隼没有注意到,那群朝着他们冲过来的“特尔敦人”,为首的武士戴的是正儿八经的骠骑兵制帽。 …… 主战场。 太阳缓缓攀上树梢,又爬到天空顶端,此刻正在朝着西面滑落。 特尔敦人已经看穿铁峰郡军手中没有火炮。 于是数以百计的轻骑以稀疏阵型停留在一箭地之外,时不时掠阵放箭,使出各种手段阻止铁峰郡民兵休息。 直到此时,老通译才大致弄懂对方为什么不占据山岗结阵。 如果占据山岗结阵,铁峰郡军就将陷入来自四面八方的、无间断的疲扰,哪边真是一刻也休息不得。 目前的情况则是:铁峰郡军控制着山与林之间大约两公里宽的通道,特尔敦轻骑难以迂回到侧面,只能在正面反复掠阵。 “环骑疏哨”的疲敌战术变成了“半环疏哨”,效果实在有限。 他甚至依稀看到,铁峰郡的部队似乎在轮流退至战线后方休息。 不过这些都是小道,特尔敦人没有松口的打算,而铁峰郡人也不会轻而易举被恫吓。 此战胜负,最终还是要真刀真枪地决出。 天相正在逐渐朝着对特尔敦人有利的方向转变——上午光线的方向不对,风向也不对。 但是现在,天时易手了。 中军的温特斯也隐约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风向在改变,西南正在变成西北风;太阳西垂,特尔敦人冲锋时不会再迎着日光。 最关键的是,持续的疲敌战术使得精神紧绷的左右翼青年兵变得麻木而困倦。 特尔敦人的阵线上隐约有烟尘升腾——虽然很不起眼。 “要冲阵了!”温特斯甩掉手杖,猛地站起身:“让两翼第二线准备!把轻兵收回来!通知西山伏兵上马!” 昏昏欲睡的猴子和道格被军士踢醒,壮年兵的战线骤然绷紧。 从看似杂乱无章的、毫无规律可循的特尔敦轻骑的散阵中,斜地里冲出一队甲骑。 “还来?”第一条战线的青年民兵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对方反反复复冲阵、掠阵吓唬人,始终不敢逾越壕沟一步。 恐惧逐渐消退之后,许多青年兵反过来生出一丝懈怠心理。 然而特尔敦人这次没有再掠阵横过,为首的甲士咆哮着纵马一跃,竟直接飞过拒马和壕沟,在一片惊呼声中冲进四散闪躲的民兵,挥舞长枪挑飞数人。 其他特尔敦甲骑没有这等马术、也没有这等战马,他们老老实实拽倒拒马和鹿宕,从壕沟之间的缝隙穿过,跟随头领冲杀。 与此同时,特尔敦部的本阵也陡然活了过来。 疲敌?骑射?鸦群? 铁骑突阵才是特尔敦部的看家本领![一点既破,则无论众寡,全军长驱直入,虽十万众而不能敌]。 左翼的战线已经被凿开一处缺口,接下来特尔敦人会不惜代价将缺口扩大,投入决定性的突击力量,席卷整条战线。 与此同时,军阵西侧的山林里,看到旗语信号的安格鲁踩蹬上马。 在安格鲁身后,杜萨克、帕拉图人、新教徒移民……温特斯的骑兵已经蓄足势能,等待一次决定性的反冲锋的号角。 第九十一章 总攻 最初,可能只是下意识地闪躲。 面对体型远大于自身的巨兽,人的本能反应是避让。更何况巨兽背上还有一个更加危险的、嚎叫着、杀戮着的人型野兽。 然而个体本能的躲避,转眼间便导致连队阵型的瓦解。 跃过壕沟的凶悍甲士舍弃断矛,拔刀疯狂砍杀,周围的民兵扔掉武器,连滚带爬后退。 “青年兵”原本就是这支军队最脆弱的部分。 “壮年兵”至少经历过[滂沱河之战]的洗礼,青年兵则是彻头彻尾的平民,只接受了最简单的训练。 青年兵也可以列成看似坚不可摧的战线,让弓弩、火枪等远程武器发挥作用。 但当那一刻真的来临时,他们没有直面冲锋的意志和信念。 “[赫德语]破阵!”特尔敦骑兵狂吼着,趁乱将拒马和鹿砦推进壕沟,鱼贯涌入战线:“[赫德语]破阵!” …… 中军,有人皱眉问:“赫德人在嚎什么?” “破阵,意思是[击破敌人的军阵]。”长年行走荒原的老商人谨慎作答,并补充道:“已经很多年没听过……差不多三十年。” …… 与此同时,闷雷般的战鼓声在山下奏响——烤火者的本阵朝着铁峰郡的中军压了上来。 成百上千的特尔敦骑兵缓缓推进,速度很慢很慢,但是强烈的压迫感却令铁峰郡人近乎窒息。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毫无疑问就是现在。 一头恶狼已经狠狠咬住温特斯的左手,可是只要温特斯敢偏一下视线,另一头恶狼就会毫不犹豫扯断他的喉咙。 之前的漫长对峙仿佛都是在这一刻积蓄势能。 当黄铜号角吹响,战争的所有美好伪装顷刻间便被撕得粉碎。究极的暴力将如山洪一般轰然爆发,肆无忌惮在大地上横冲直撞。 眼见左翼危殆,中军被钉死,指挥部里的所有人都看向蒙塔涅保民官。 哪怕最悲观的铁峰郡人也不曾预料到,战斗才刚刚开始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现在右翼抽调部队还来得及!”有人按捺不住,冒失地开口。 特尔敦人重兵云集在左翼和中军。此时此刻,右翼的部队几乎是在闲坐。 温特斯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旁骑着黑马的男人沉声训斥:“闭嘴!多看!动?蛮子就在等着你动!” 虽然谈判时黑马骑者也在场,但他以及他的侍从与铁峰郡人泾渭分明。刚刚说话的人就是黑马骑者的侍从之一。 “让你见笑了。”黑马骑者回过头对温特斯说。 温特斯注视着左翼的战况,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准确来说,他就是没有任何情绪,而且并非他主观意愿如此。 温特斯从来都不是激情澎湃的统帅。阿尔帕德是,安德烈也是,但温特斯不是。 安德烈会严厉地鞭打怯战者,也会坐在火堆边上同部下轮流分享一瓶酒,笑着骂着吹嘘打趣;阿尔帕德仅仅是踏入战场,就能够振奋全军士气。 他们热情如火、闪耀夺目、无所畏惧。士兵视他们为偶像和神明,一边恶毒咒骂他们,一边随他们冲锋陷阵。 安德烈和阿尔帕德能做到的,温特斯也能做到,无人可以质疑他的勇气。 但是他从骨子里就与另外两人不同。 因而面对鲜血和死亡,他变得沉默而抽离。经历越多,就越是这样,如同是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将一部分情感彻底封闭。 在温特斯身旁不远处,下定决心要写出一部史诗的高瘦先生[雅科布·格林]一边浑身战栗地瞭望战场,一边偷偷观察温特斯·蒙塔涅的神情,暗自揣度着后者内心世界。 …… 因为民兵训练程度极为有限,所以铁峰郡军各连、营的阵型并非常备军惯用的“方阵”,而是更接近于古典时代的“横阵”。 即120人的连队布置为[15列][8排]的形式,每个营的四个连并列, 总计480人的营展开成[60X8]的阵型,营级横阵的两侧使用拒马和栅栏保护。 作战时所有人面朝同一方向站立,全部行动都跟着军旗走。 8排纵深对于民兵而言显然有些单薄,但是温特斯需要尽可能占据宽度。 因为战场的总宽度接近一公里,比起正面被突破,被迂回更加致命。 况且临时征召的民兵也不可能执行古帝国军团的轮转战术,接战之后只会发生两种情况:“一拥而上”和“一哄而散”,纵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 内外夹击之下,最先接敌的[小石镇第四连]几乎是一触即溃。 一路长途跋涉至此的民兵,没人从一开始就打算逃跑——要逃何必等到现在? 仇恨、权威、欲望……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动机踏入战场。没人是“普通”的,每个人的悲欢离合如能整理成文字,都将是一本厚重的史诗。 但是身处战场的巨型漩涡,他们又是极端的渺小和无力。 先是一点崩溃,然后是连,紧接着是营。 特尔敦骑兵用弯刀和长矛驱赶溃军逃向相邻的营,但是他们很快遭遇到第一层阻碍——营与营之间的栅栏和木桩。 …… 左翼,第二道战线。 目睹地狱降临人世,猴子和道格掌心发凉、四肢瘫软。 两条战线的前方都挖有一道壕沟。 溃兵先是逃向东、西两侧,被栅栏和木桩阻拦。于是逃向后方,又在第二道壕沟边缘顿足。 接连有慌不择路的溃兵直接跳进壕沟。 狞笑的蛮人高举弯刀劈下,站在壕沟前哭喊求救的年轻人的头骨瘪了一块,瞬间失去力气。 猴子眼睁睁看着比他还小的孩子的尸体掉进壕沟,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 军士[鲁西荣]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被触动。他挽开长弓,一箭射进狞笑蛮人的腮帮:“搬开拒马!” 蛮人坠马,还没死透。老军士开弓搭箭,不知为何转身射向另一个蛮人。 猴子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看。 挖掘壕沟的时候,连长特意命令每隔二十米留出两米不挖作为通道,要能容三人、两马并行。 通道的入口用拒马和鹿砦堵着,进入战线后两侧还有栅栏的约束,直达战阵的最后方。 轻步兵就是通过它们在战阵中移动,食物和饮水也是通过它们送到各营。 把守通道的民兵撤掉阻碍物,溃兵终于找到生路,发狂般涌向通道。 一前一后两条战线相隔五十米列阵。短短五十米,就是生和死的距离。 蛮人在两道壕沟之间肆意杀戮,逃得慢的溃兵接连惨死。 通道的入口,人和人互相挤压,不断有被压迫者发出惨叫,不断有溃兵被挤进壕沟。 人群的后方,蛮人正在挥舞弯刀疯狂砍杀。 “拿起武器!”猴子听到连长在咆哮:“冲击本阵的溃兵格杀勿论!” 他又听见连长愤怒大骂:“轻兵在哪里?妈的!在哪!” 轻兵慌忙赶过来了,他们站在壕沟后面,竭尽全力射杀敌人。 可是特尔敦人还是源源不断从缺口涌入第一条战线,仿佛无穷无尽。 随着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特尔敦人拖倒营与营之间的屏障,朝着东西两侧平推。 缺口变成溃疡,第一条战线已经摇摇欲坠,第二条战线同样军心动摇。 一举破阵的特尔敦悍将扔掉钝刃,接过一把新刀,勒马四顾。 突然,他狠抽坐骑,径直冲向第二条战线的通道。周围的特尔敦甲士毫不迟疑,紧紧跟上。 披挂胸当的战马横冲直撞,通道入口的溃兵躲闪不及,尽数被推进壕沟。 特尔敦悍将突入第二道壕沟,眼看就要透阵而出,一道黑影挟风声向他靠近。 猴子看到连长手执一条长的惊人的大枪,大吼着劈向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蛮子头目。 特尔敦悍将反应速度远超常人,身体向后一仰,将将躲开。 拍枪擦着甲叶正中马鞍,枪杆登时折断。紧接着战马也后腿一弯,悲鸣倒地。 老军士鲁西荣被自己人挡着没法放箭,急得大骂不止,抓起一块石头就砸:“蠢货!愣着干什么?杀啊!” 其他民兵回过神来,连枷、长棍劈头盖脸打过去,长矛胡乱朝着栅栏另一边戳刺。 特尔敦人的骑矛和弯刀也从栅栏的缝隙反戳回来。 双方隔着一层栅栏互相杀戮,都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狂吼乱叫。 特尔敦骑兵披挂重甲,棍子砸上去、长矛刺上去不疼不痒。 铁峰郡民兵只有身上的布衣,骑枪一扎就是一个恐怖的血窟窿。 猴子的双眼因为惊恐而瞪得溜圆,鼻孔也扩张数倍,呼吸激烈到耳膜一鼓一鼓。 到处都是人,猴子根本看不清哪里才是蛮子。他把长矛架在栅栏的横杆上,拉风箱一般来回乱捅。 脚下踩到什么滑腻腻的东西,猴子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这时他才看清踩到的是一截肠子,而肠子的另一端连着身旁一个惨嚎的同乡的腹腔。 “妈!”猴子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支撑他走到这里的贪欲被彻底压垮。 和虔诚根本不沾边的猴子一边呕吐,一边拼命划礼:“救我!救救我!” “别他妈捅人!”连长拔河似的抓着一杆骑枪与蛮人角力,大吼:“杀马!捅他们的马!” 从栅栏上方伸出另一柄弯刀,朝着连长挥下。 猴子的连长好像是忘记了还可以闪躲,他就这样死死地握着枪杆,眼睁睁看着刀刃落在他僵硬的身体上,将他的左肩剁掉一半。 刀卡在骨头里,猴子的连长踉跄着倒地,惊慌的民兵七手八脚将他拖向后方。 猴子的连长犹在凄厉大喊:“捅他们的马!” 两道栅栏中间,那特尔敦悍将已经换上另一匹马。他也在声嘶力竭地下令:“[赫德语]拔栅栏!拔掉栅栏!” 然而除了身旁的几个亲信,几乎没有部众回应他。 当战斗进入极度血腥和无序的状态,身处其中的人类往往会反反复复做同一件事,简直像着了魔一样。 放箭的人会不停地放箭、放箭、放箭…… 劈砍的人会不停地劈砍、劈砍、劈砍…… 戳刺的人会不停地戳刺、戳刺、戳刺…… 因为重复做一件事能够给人带来安全感。 当人面临终极的威胁只剩下本能时,哪怕再微弱的安全感也像上瘾一样令人无法摆脱。 这就是所谓的“杀红了眼”。 人们不会因为杀戮而“红眼”,他们是太害怕了以至于失去思考能力,只剩下重复杀戮动作的反射动作。 …… 左翼第一条战线距离彻底崩溃只差一步,但是特尔敦骑兵的势头也被迟滞。 从始至终,温特斯都没有给两翼下达任何命令。 这不是使用[扩音术]就能如臂使指掌控的连级战斗,上万人的军队已经完全展开,通讯难度随着战场范围扩大而陡增。 任何超过两句话的命令如果没有提前预置信号,就只能靠人力传递。 即便能够高效通讯,未经训练的民兵也没有能力执行复杂的战术机动。 温特斯没有命令给两翼部队,因为两翼的任务早已提前下达: “坚守” 舍弃机动性,舍弃进攻能力,用堑壕和拒马把自己包围起来,摆出铁桶般的阵势,打最残忍的消耗战。 烤火者可能选择围而不攻,分兵断绝温特斯的粮道;也可能选择同温特斯正面对决。 无论烤火者如何选择,温特斯都有相应的预案。 但一次真正的决战才是温特斯想要的——恐怕也是烤火者想要的。 在帝国语中,[会战]一词派生于[屠杀],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主力会战的性质。 它是最残忍地解决方法,也是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这场不知道该算作战争还是战役的[铁峰郡-特尔敦之战]已经带来太多的折磨。 双方内心深处都渴望着痛痛快快、真刀真枪地彻底了结一切。 …… 左翼,第一条战线。 虽然特尔敦部在大荒原之战损失惨重,但是烤火者真正的家底——汗帐宿卫之凶悍,仍旧远非铁峰郡此前见过的任何蛮人能比。 身披重甲的骑兵一连拔掉七道栅栏,在两条壕沟之间的狭窄战区轮番往复冲杀,铁峰郡的民兵几乎是在失去工事掩护的瞬间就会陷入溃败。 左翼的前排战线仅剩最西侧的营和最东侧的半个营还勉强凭借工事坚守。 甲士冲阵的时候,负责掩护的无甲骑手也在源源不断涌入壕沟。 不知不觉,两条壕沟之间的地带变得越来越拥挤。 腰佩箭筒、头戴金盔的宿卫首领勒住战马,一把扯掉汗淋淋的头盔,喘着粗气环顾战况: 往东打、往西打,都很顺利;可是南边的下一道壕沟却迟迟夺不下来。 而且这些壕沟就像细口瓶——进得轻松,出不去; 战鼓还在轰响,宿卫首领愈发不安,疾驰叱骂:“[赫德语]莫要再进了!往南去!去打第二条壕沟!往西去!绕到两腿人后背!莫要再进了!” …… 左翼,第二条战线。 猴子所在的营,战斗也已经进入白热化。 那特尔敦悍将又是鞭打、又是生拉硬拽,将还活着的甲士接连带走。 猴子本以为仗打赢了,但是很快,蛮人带着套索返回。 特尔敦甲士得到有效的指挥,他们将绳索固定在马鞍上,用长矛挑着套栅栏和拒马,一口气就能拖倒一排。 与之相对应,猴子的连长已经因重伤退出战斗,猴子所在的壮年兵连队一盘散沙。 眼见栅栏要被拔光,军士鲁西荣绝望大吼:“和他们拼了!” 言罢,他举起连枷,主动冲出栅栏。一些被鲁西荣的勇敢之举所鼓舞的民兵也跟着杀了出去。 猴子热血上涌,他也想勇敢地冲锋,可腿却不听使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猴子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人。 然后,他看到自己好友正在爬栅栏。 从小到大,猴与犬之间都是猴子出主意、做决定,犬是可靠的跟随着和执行者。 虽然没明讲过,但在内心深处,猴子实际认为自己是高一等的主导者,而少言寡语的好友是次一等的附属者。 猴子呆呆注视着自己眼中的附属品咬着一根断矛,手脚并用几下爬上栅栏,旋即一跃而起,兔起鹘落将正在大呼喝令的蛮人头领撞下马背。 …… 战场西侧,铁峰山麓。 安格鲁终于看到了约定的赤旗。 “全体上马!”安格鲁拔出马刀,用尽全力大吼:“向前!向前!!向前!!!” 骑队不再掩藏行迹,冲锋曲已经吹响。 骑手先是加速,直到进入树木稀疏的地带才开始放开战马飞驰。 他们不是骑兵——也从来没有用“骑兵”称呼过他们;他们甚至不是真正的骑队——真正的骑队被安德烈带走了。 他们是农夫、是商人、是工匠、是杜萨克、是新近学会骑马的笨拙骑手、是从没想过上阵杀敌的普通百姓。 无论他们是什么,此时此刻,他们都紧夹双腿、俯低身体,发出最恐惧也是最勇敢的呐喊:“向前!向前!!向前!!!” 铁峰郡最勇敢的人们呼啸冲下山坡,将攻打左翼的特尔敦人马拦腰斩断。 第二条战线也在同一时间发起反击,拒马和栅栏被推入壕沟,壮年兵各营以无序的混战姿态扑向已经消耗太多体力、被困在两条壕沟之间的特尔敦骑兵。 但战斗会这样结束吗? 不,眼见铁峰郡军的伏兵发动,看到帕拉图冠军亮出了他的底牌,烤火者也射出了藏在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 号角震天,战马的铁蹄仿佛要撕裂大地——不是来自于前方,而是来自于背后。 迂回的特尔敦骑兵抵达战场,特尔敦本阵也随之发动。马尾旌旗林立的地方,全身乃至战马都披挂着重甲的骑兵终于出击。 他们的目标不是已经被鲜血浇灌过的铁峰郡左翼,也不是温特斯所在的铁峰郡中军。 他们的目标,是“静坐”至今的铁峰郡右翼。 与此同时,躲藏在北侧山岗反斜面的千余名骑手冲下山坡。 这些新来的特尔敦人少有披甲——他们也确实是新来的,而且不是“汗帐精锐”。 他们是之前在西岸被温特斯击退的残兵。 烤火者将所有甲骑都摆在明面上给温特斯看,却将这千余名轻骑一直藏到现在。 千余名轻骑也没有跟着去打铁峰郡军右翼,而是直奔铁峰郡中军而来。 特尔敦人发起了总攻。 这不是结束,这是结束的开始。 第九十二章 终局 战场西侧,铁峰郡郡左翼。 垂死的战马在悲鸣,温热的血液甚至令大地变得有些泥泞。 甲胄坚固的特尔敦宿卫极其难以杀死,哪怕被拖下马鞍,他们也继续挥舞弯刀,狂吼着拼杀。 混战中,没人顾得上找甲叶缝隙。 民兵抡起刺槌和连枷,胡乱朝着坠马的蛮人挥打,直至将其活活殴毙。 因此,绝大部分特尔敦甲士死于钝击。 他们尸体的皮肤虽然青紫,但是完整,几乎找不到锐器伤。死亡的根本原因是皮下组织和器官的大量出血。 这是一种痛苦而缓慢的死法,问题是效率太低。 而特尔敦人的利刃落在缺乏甲胄保护的民兵身体上,只要一下就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 猴子和另外两名民兵如同醉汉打架般压着一个强壮的蛮人,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杀死对方。 因为光是按住蛮人,他们就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蛮人拼命挣扎,他们更加不敢松劲。 耳畔传来军士鲁西荣的暴喝:“滚开!” 紧接着,骑在蛮人身上的猴子被军士一脚踢翻。 只见鲁西荣抡起一柄钝伐木斧,冲着蛮人的头颅狠狠劈下。 斧头没能砸穿头盔,但是蛮人的鼻腔和眼底都溢出血来,登时不再挣扎。 鲁西荣又抡起一斧劈在蛮人的脖颈,确保后者不会死而复生。 攻打左翼的特尔敦骑兵已经被分割成两部分: 大半被困在两道壕沟之间;小半被挡在第一道壕沟外。 拦腰斩断特尔敦一翼的,正是安格鲁率领的骑队。 安格鲁的马刀早已被他扔掉——弧刃的马刀利于劈砍,但是对抗甲士还不如直刃剑好用。 寒光闪闪的弯刀斜着斩过来,换上骨朵的安格鲁迎着对方的兵刃还击。 武器相碰的瞬间,弯刀被磕得失位。 安格鲁顺势一骨朵砸中对方手臂,特尔敦甲士惨叫着驱马逃走。 没时间追杀敌人,安格鲁轻扯缰绳,红鬃嘶鸣着冲向另一个蛮骑。 情况不是很妙,铁峰郡骑队正逐渐落入下风。 论马战,铁峰郡骑手远不是骑术娴熟的赫德人的对手。只是冲锋的时机恰当好处,惊得不少特尔敦人慌忙逃窜。 现在,突袭带来的心理优势正在迅速衰减。 许多逃走的特尔敦骑兵见战况没有一边倒,又转头杀了回来。 “瞄准他们的马!”战场边缘,一名铁峰郡骑手挥动手旗,竭力大吼:“开火!” “咚咚咚咚。” 一连串沉闷的枪响,也看不清有多少特尔敦骑兵中弹。 “装填!”手持小旗的分队长濒临喊破音:“看什么?快装填!” 还在眼巴巴找战果的骑手们被惊醒,慌忙掏出弹药,手忙脚乱地重新装填。 一些铁峰郡人的马术实在太差劲,安格鲁因此让他们携带火枪,下马作战。 枪声一响,特尔敦骑兵马上就觉察到战场边缘那一小撮人。 一个红翎羽大声呼喊着,策马冲出混战区,十几个特尔敦骑兵也跟了上去。 铁峰郡的骑马火枪手还没来得及重新上马,就被特尔敦骑兵杀散。 安格鲁见状,也立即脱离混战,带领附近的部下绕过战场,前去救援。 …… 战场东侧,铁峰郡军的右翼。 “所有人!听口令!立正!”沙哑的呐喊在第二道战线各处响起:“向后——转!” 铁峰郡民兵忠实地执行了这道口令,虽然有人是逆时针转,有人是顺时针转,但无论如何他们转过来了。 于是乎,在特尔敦轻骑错愕的目光中,铁峰郡右翼军的第二条战线完成了一次标准的战术动作——[向后转]。 没有出现特尔敦人预料的混乱场景,各连、营干净利落地前后翻转。 顷刻间,迂回背袭变成了正面硬碰硬,这次轮到正在加速冲锋的特尔敦人迟疑不决。 特尔敦头领[白牡牛]紧咬牙关,催动战马提速:“[赫德语]杀过去!冲垮他们!” 转过来又如何?不还是被前后夹击? 白牡牛带领部众绕了不知多远的路、跑废了不知多少乘马,他如何能允许自己就这样被吓住。 白牡牛拼命举高旌旗,声嘶力竭战吼:“[赫德语]天神注视你我!” 蹄声轰隆,部众根本听不清头领的呼喊,指引他们的唯有旌旗。 然后,白牡牛的战马踩中了陷坑。 准确来说,是一道绵延在铁峰郡军阵后方的陷马坑群。 作为铁蒺藜的替代品,温特斯严格按照操典布置陷马:每个土坑直径一尺、深度两尺、底部装有削尖的木桩;相邻陷坑间距一米;整体陷坑呈棋盘式交错排列。 陷马坑群的纵深目前为五十米,如果烤火者按兵不动,它还会继续加强。 马背猛地一坠,白牛被甩下鞍子,他本能地抱住脖颈、蜷缩身体,才没有折断脊骨。但仍被摔得头破血流,旌旗也脱了手。 紧跟在头领身后的特尔敦人也接二连三踩中陷坑,折断蹄腕的马儿此起彼伏地悲鸣着。 幸运地穿过陷坑群的特尔敦人回首四顾,惊觉族人没有跟上,纷纷勒停战马,巡梭不敢向前。 “[赫德语]不准停!”白牡牛抓起旌旗,撑着旗杆费力起身,绝望大喊:“[赫德语]冲啊!杀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定意义上来说实现了白牡牛的愿望。 虽然他的部众不敢强冲两腿人的军阵,但是两腿人的军阵朝他们冲了过来。 战旗下压三次,小军鼓如冰雹般奏响。 右翼第二道战线的各营彻底展开,也不管前方仍在厮杀,呐喊着杀向迂回的特尔敦轻骑。 …… 战场中央,铁峰郡军中军。 骑着黑马的男人终于开口:“是时候了。” 真正的白刃战不会持续太久,而且极端不可控。 一面旗帜的倒下、一名士兵的逃跑、一次奇怪的安静……任何微小的迹象都可能引发连锁的溃败。 战斗一旦进入到这个阶段,支撑双方继续留在战场上的,不是杀戮的本领,而是坚韧的意志。 但意志又是无形的,谁也说不准它什么时候会垮掉——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下一秒。 眼下,铁峰郡军的左翼并未取得压倒性胜利。 特尔敦骑兵虽然被分割、包围,但仍在顽强拼杀。双方僵持不下,到底谁会先崩溃,无人敢下判断。 铁峰郡军的右翼则同时呈现出两种趋势。 烤火者最后一刻才派出的重甲骑兵正摧枯拉朽般横扫右翼第一道战线。 骑者和战马都披挂甲胄的重骑兵简直就是刀枪不入的怪物,这些骑兵甫一突破壕沟,立刻就将“青年兵”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面对具装甲骑,民兵束手无策。每被突破一道栅栏,就会有一个半营彻底溃败。 在右翼第二道战线,壮年兵各营同样在屠杀坠马的特尔敦人。 知道前方有陷坑,反而使得迂回的特尔敦轻骑不敢随便行动。 滞留在后方的特尔敦人试图绕过陷坑带,却发现星罗棋布的陷坑一直绵延进树林。 失去战马的特尔敦人则被迫与铁峰郡民兵步战,后者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很快将前者逐退。 铁峰郡战力最强的中军,则被千余特尔敦轻骑纠缠住。 烤火者在想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劣马对优马,优马对中马],烤火者用一部分主力钉死铁峰郡军左翼,用战力最差的部众牵制铁峰郡中军,最后用最强的部队摧毁铁峰郡军的右翼。 一旦右翼的第一条战线陷入总崩溃,第二条战线的壮年兵也独木难支。 只要击溃铁峰郡军的右翼,接下来无论是[夹击左翼]还是[侧击中军]本质没有任何区别,无非是换一种宰杀方式。 战局正在无可逆转地朝着有利于特尔敦部的方向倾斜,除非……还有另一支生力军的存在。 “你还在等什么?”骑着黑马的男人又问了一遍,语气变得严厉:“你的右翼就要彻底崩溃了!” 温特斯紧紧注视着前方,北边的北边,那座小小的山岗。 几名骑手正沿着山脊策马飞驰,最终他们停了下来,取出一面黄色旗帜用力地挥舞。 “特尔敦人已经用光了他们的预备队。”温特斯终于确认了这一事实,他看向黑马骑手:“如果说在这场会战当中存在一个决定胜负的终极时刻,看来就是现在了……盖萨上校。” 盖萨·阿多尼斯上校掀开面甲,露出带着恐怖伤疤的脸颊,快意大笑:“我就是为了它来的。” 好运戈尔德为温特斯带来了好运,只不过这次的“好运”没有头发。 中军后方的军帐接连被拖倒,身穿华丽制服的骑兵们牵着骏马鱼贯而出。 从大得离谱的熊皮帽子、绣着横条饰带的鲜艳上衣以及桀骜不驯的神情就能知道,他们是骠骑兵——可不是安德烈那种贴牌货,而是真正的帕拉图骠骑。 除了骠骑兵,还有少量穿着半甲的枪骑兵。 这支骑兵是戈尔德带来的好运,是博德上校送来的援军,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力量,也是温特斯敢于主动与特尔敦部野战的根本原因。 “叫你的部下让开路。”盖萨重新扣下面甲:“我去会会敌酋。” “不。”温特斯轻轻摇头:“你们应该去左翼——再给我留五十个好手。” 盖萨的面庞隐藏在头盔下,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听到他重重回答:“好。” 布置在中军左侧的两个营快速收拢,让出一道缺口。 战士们抱着木板跳进壕沟,以身体作桥桩,搭出数座可以允许骑兵通过的桥梁。 无需多言,盖萨高举战刀,策马来到骑兵们的最前方:“随我来!” “Uukhai!” “Uukhai!!” “Uukhai!!!” 帕拉图骠骑兵用三声震耳欲聋的战吼回应。 盖萨一马当先跃出壕沟,来自雷群郡、边江郡、白山郡乃至更远的行政区的勇士们紧随其后。 铁峰郡郡的总体布阵,使得从中军出击的骑兵能够进攻两翼的敌军的侧后方发起冲锋。 雪亮的军刀犹如一场钢铁风暴,军刀所指之处,特尔敦人望风披靡;战马所过之处,只留下特尔敦人的残缺尸体。 特尔敦部的右翼——也就是攻打铁峰郡左翼的部队——所承受的东西终于超过的他们的极限。 就像是一根弦断了,又像是多米诺骨牌的倒塌,特尔敦部的右翼迎来了总崩溃。 “哈,原来是这样。”山岗上的老通译不仅不生气,也不吃惊,反而抚掌大笑,前俯后仰:“这哪里是什么箭簇阵?这分明是两个摆在一起的斜线阵!” 铁峰郡军的中军,温特斯和声细语地问道:“特尔敦人之前喊的那句‘击破敌人军阵’的战吼,您能教我一遍吗?” 行走荒原多年的老商人不敢怠慢,紧忙一字一句地重复:“[赫德语]破阵……破阵。” 温特斯咀嚼了几遍,点了点头,扣上了头盔。 夏尔见状,立刻扯住温特斯的缰绳,急得面红耳赤:“不行!巴德中尉说了!您不能上阵!胜败已经不靠您了……” 温特斯深深地看了一眼夏尔,夏尔不再说话。 “我和敌酋有一点私人恩怨想要解决。”温特斯询问盖萨留下的五十个好手:“你们愿意跟我去吗?” 为首的骑兵傲慢地回答:“总不能让您把敌人全杀了。” “那就跟我来。”温特斯拔起骑枪,裹挟魔法之威的声音响彻中军:“各营!让开道路!” 中军的矢锋阵为声音的主人让开了道路,赤红色的战旗猎猎作响,一队骑兵透阵而出,径直杀向烤火者的旌旗所在之处。 为首的骑兵咆哮着赫德人的战吼:“[赫德语]破阵!破阵!!破阵!!!” 其声裂石穿云,听到明明属于本方的战吼,却是特尔敦人如同红海一般被分开。 与此同时,梅森终于赶到战场。 热沃丹骑队和骑马步兵大队跟随梅森驰上山岗,所看到的景象令所有人的胸腔都在不自觉战栗。 数以万计的人类和战马已经彻底展开,在山下舍生忘死地搏杀,如同前所未有的巨幅油画。 铁峰郡军的左翼正在调转方向,由一群衣着鲜艳的骑兵充当刀锋,以大回转的方式朝着右翼的混战双方狂飙突进。 中军的阵型也已经完全解体,蚂蚁般的小人冲出壕沟,杀向同样蚂蚁般大小的蛮人轻骑。 “这……蒙塔涅保民官在哪里?”恶魔昂斯也失去了冷静:“咱们又该去哪?” 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友军,梅森带来的四百骑兵扔进战场就像一杯水倒进水缸,一时间根本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梅森眯缝起眼睛,仔细俯瞰半天,忽地狠狠一拍大腿:“妈的!来晚了!这仗都打完了!” “什么?打完了?” “甭管了!”梅森抱起一门手臼炮,回首向部下们高喊:“见到蛮子就打吧!” 言罢,他纵马冲下山岗。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九十三章 武器 当铁峰郡军的左翼和中军如铁钳一般扼住右翼敌军的时候,等待特尔敦部的唯有毁灭和死亡。 直接导致特尔敦人的士气彻底崩溃的[爆破点],则是汗帐大旗的轰然倾倒。 面对帕拉图冠军的兵锋,烤火者……逃跑了。 战斗在那一刻画上句号,剩下的部分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追击。 特尔敦溃兵肝胆俱裂,朝密林里钻、往荒山上爬,慌不择路逃向四面八方。 筋疲力尽的铁峰郡民兵无力再追杀逃敌,真正的追击者是帕拉图骠骑——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正是骠骑兵最擅长的部分。 骠骑兵骑乘热血种良驹,行动迅捷如风,他们驱赶着特尔敦溃兵一刻不停地逃跑,双方很快就都消失在地平线处。 直至夜幕降临,血腥的一天才仿佛宣告结束。 活下来的民兵想要返回营地休息,却发现营地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铁峰郡军的营区就是战场,这块山与林之间的平坦农田上遍布着尚未收敛的遗体和垂死求救的伤者。 血流得实在太多,以至于空气闻起来有一股甜腻的腥味。 民兵们徘徊在战场边缘,不知该去哪里,不知该怎么办。 劫后余生的亲朋好友相见,许多人忍不住抱头痛哭。更多人则是翻找着尸体、流泪呼唤着家人的名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梅森见到了巴德。 一贯礼貌保持社交距离的梅森学长二话不说,先使劲给学弟一记熊抱,倒是令巴德有些不适应。 战友重逢,真是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梅森吸了吸鼻涕,笑着先开口:“真想弄点肘子肉吃。” “是啊。”巴德温和地笑着:“我也是。” 巴德也是刚到战场,他还带来了完整的后勤支队。 此前,巴德一直都在战场南边十公里外的[犬舍村]坐镇。 按照温特斯和巴德拟定的作战计划:温特斯指挥主力部队寻求正面决战,巴德则在战场后方寻找合适位置,修筑营垒、堆积辎重,为可能出现的最坏局面做准备。 所幸,这次不需要备用方案派上用场。 当从通讯骑兵口中得知会战胜负已分时,巴德立刻带领辎重部队赶赴前线,终于在黄昏前抵达战场。 等待巴德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烂摊子。 “千头万绪。”巴德苦笑着总结:“焦头烂额。” 说话间,一名白袖标的宪兵大步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请示:“保民官,担架队逮住两个偷割蛮子首级的民夫,怎么办?” 梅森不由得皱起眉头。 窃取[战利品]不仅严重违反军纪,在道德层面的恶劣程度更甚。 巴德的反应却十分平淡:“把人带过来。” “人犯”很快被带到巴德和梅森面前。 单看模样,两名犯人都是扔进人群找不出来的农夫,面对“保民官大人”甚至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一会背在身后、一会垂在腿侧。 他们先是惊恐地看向周围的军人,很快又紧盯着地面,不停地吞咽口水。 “把手伸出来。”巴德走到犯人面前。 被宪兵推搡了几下,两名农夫迟疑地伸出满是粗黑硬茧的手掌。 巴德看过农夫的手,又问:“私自割取蛮人的首级,你们认吗?” 两名农夫没有回话。 押送人犯的宪兵火冒三丈,举棍要打。 巴德制止宪兵,又和气地问了一遍:“你们有没有去割特尔敦人的首级?” 一名农夫脸色惨白,点了点头。另一名年纪小一点的农夫也流着泪点头。 “每人五鞭,公开行刑,现在就办。”巴德下达判决:“五鞭以后,让他们跟伤员马车回圣克镇去,解除对他们的征召。” 两名农夫被押走了。 偷窃斩手,天经地义;偷窃战利品,绞死也应当。 五鞭显然太过轻判,梅森既不理解,也不赞同。 但在场都是巴德的部下,学长得维护学弟的权威,因此梅森没有表露出任何反对态度。 巴德明白学长在想什么,他出言邀请:“学长,既然您来了,我带您巡视一下营地?” 梅森一口答应。 两人各牵了一匹马,没带任何随从,绕着营地四周慢慢走着。 巴德把后勤支队的营地立在战场南侧,紧挨着道路。 辎重部队的民夫采伐树木,点起篝火,又是烧水、又是烤饼干。 在漆黑的夜幕中,营地里的一团团篝火如同灯塔一般明亮温暖。 不时有民兵提着武器、拖着疲倦的脚步,麻木朝着火光走来。 巡逻的宪兵对此已是司空见惯。 宪兵塞给血战余生的来人一块面包,替对方裹上一张毯子,将对方带到营火旁边,又去接引其他人。 举着火炬的骑手前去寻找失散的战士,载着伤员的马车辚辚驶向后方。 不知不觉间,梅森和巴德走到战场边缘。 或许是心理作用,梅森总觉得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些鲜血的气味。 战场已经被黑夜笼罩,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四下移动。那是巴德组织的担架队,正在寻找伤者。 “轻伤员暂时留在临时营地,重伤员送回犬舍村,日后再送往圣克镇。”巴德给学长讲解他的布置:“卡曼神父正在赶过来,我请他就地设置医疗所。越早接受治疗,伤员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高……” 梅森仔细地听着。 相较于会战本身,战后的收尾工作才是真正的折磨。单是救治伤员一项,就足以令人伤透脑筋。 结束一天的血战,胜利方与失败方在黑暗中喘息;不能自行活动的伤者和尸体一同被遗弃在战场上,浑水摸鱼的歹徒趁夜前来洗劫财物——这些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铁峰郡军的伤员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因为至少还有人关心他们的生命,并竭尽全力想让他们活下来。 从伤员的收治,巴德又讲到特尔敦部的俘虏。 “学长,您还不知道吧?”巴德轻声说:“在滂沱河以南,还有超过两千名特尔敦俘虏等着我们处理。” 梅森大吃一惊:“两千俘虏?滂沱河之战的俘虏?” “是,滂沱河之战的俘虏。甚至可能不止两千,因为此前投降的仅是[泰赤]一部,下铁峰郡还有为数不少的特尔敦部游兵散勇。” 梅森哑口无言。 巴德继续说道:“而且泰赤部究竟算不算俘虏,还不好说。因为我们没能有效掌控他们。我们把他们留在滂沱河南岸,然后一头扑向烤火者。现在烤火者被解决,如何处理泰赤部变成了首要问题。” 梅森重重叹了一口气。 巴德又抛出另一条重磅消息:“之前与热沃丹的通信被截断,没能及时告诉您——此战,新垦地军团提供了援兵。” 梅森顿觉头晕目眩,他怔怔地问:“那些骠骑兵?他们是新垦地军团的人马?” 巴德沉思着说:“依我看,他们并不能代表新垦地军团的官方立场。” “那又是怎么回事?”梅森脊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些人是……”巴德微微皱眉:“博德上校请来的[志愿者]。具体怎么回事,还要等博德上校回来。至于那些人是否有其他诉求,暂时不得而知。” 梅森思前想后,又重重叹了口气。 “然后就是[割头令]。”巴德凝望战场,又看向梅森:“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件事。” “这样一比较。”梅森苦涩地说:“轻判两个窃贼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巴德摇了摇头:“我反倒觉得……最后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这样说?”梅森不解。 “新垦地军团、特尔敦俘虏……都是外部力量,外力是打不垮我们的。可[偷割首级]折射出的东西,是埋藏在内脏的榴弹,威力足以让我们粉身碎骨。” 梅森咀嚼着学弟的话,再次陷入沉默。 “偷割首级的案子,我已经处理了不下三十起。绞死了七个人——不是因为偷割特尔敦人的首级,而是因为割取自己人的首级冒功。” 巴德冷静地陈述事实:“下铁峰郡被特尔敦人摧毁了。中铁峰郡呢?也元气大伤。这才是最大、最严峻的问题。不重判那两名农夫,是因为死得人已经够多了。铁峰郡现在需要很多东西,但恐惧绝不包含在其中。” “我们赢了。”梅森有些伤感:“我们也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不!”巴德的语气变得严肃:“您说错了。” 梅森错愕的抬起头。 “我们就是赢了。”巴德坚定地宣告:“我们赢得了生存的权力,这才是最关键的。” 梅森先是一怔,随后“破忧为笑”。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是啊!我们赢得了活过今晚的权力,其他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 “对了。”梅森突然想起某人:“温特斯在哪?把烂摊子甩给我们,他人呢?哪去了?” 这次轮到巴德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 凌晨时分,盖萨上校回到临时营地,开口就要见温特斯。 他得到同样的答复:“我们也不知道蒙塔涅上尉在哪。” 温特斯在哪,这大概要问烤火者。 …… 拂晓,中铁峰郡,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赫德语]大汗,前面是河!”箭筒士气喘吁吁地回报:“[赫德语]好像到河边了。” 烤火者同样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问:“[赫德语]狼崽子……那狼崽子还在后面吗?” 大箭筒士侧耳聆听片刻,咽下一口唾沫:“[赫德语]好像没追上来。” “[赫德语]好,好,暂歇一会。” 四名箭筒士加上烤火者,一共五人藏在河畔的树林歇马。 有箭筒士耐不住口渴,跑到河畔猛喝起来。大箭筒士——也就是侍卫头领则拿头盔舀了些水,奉给烤火者。 威名赫赫的特尔敦大汗,此刻身旁就剩下四个人了。 烤火者啜饮冷水,脸色铁青。 忽然,烤火者猛地回头看向背后的两名箭筒士。目光相交,那两名箭筒士飞快地低下头。 烤火者缓缓转身,不动声色换了位置,使每个箭筒士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直到死亡真正来临之前,没人知道自己究竟是懦夫还是勇士。 至少烤火者原本以为他有勇气与帕拉图冠军当面决一死战。 但是,当烤火者真的看到那面滴血赤旗无可阻挡地靠近,当烤火者真的看到汗帐的宿卫人马俱碎……他害怕了。 恐惧在某个瞬间像雪崩一样降临,烤火者发自内心地害怕,怕得要死。 所以他逃跑了,仓皇逃窜。 虽然战败已是不可避免,但直接导致特尔敦部总崩溃的,毫无疑问是烤火者临阵脱逃。 可汗放任他的旌旗被夺取,部众又怎么可能还有拼死的意志? 然而夺取旌旗并不能使对方收刀入鞘,黑夜也无法阻挡对方的脚步,在噩梦般的亡命奔逃中,烤火者的侍卫一个接一个消失。 直至最后只剩下包括他在内的五人。 可他最终还是甩掉了那头狼,“最后还是我赢了”,烤火者精神胜利般心想。 权力能使任何人看起来不可侵犯、高高在上,从越远的地方看,越是如此。 但当那层光环被剥离,只剩下一个人类的形象的时候,他又会立刻变得弱小而易受伤害。 穷途末路的帝王往往形同最卑微的奴隶,令曾经崇拜他的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所谓英雄气度,与权力并不挂钩。 拥有权势,新入门的奴隶也会来顶礼膜拜、誓死效忠;失去权势,最亲近的箭筒士也变得不可靠起来。 “[赫德语]先在这里歇马。”烤火者间接重申地位:“[赫德语]等到晚上,再顺着河往下游走。过河,就能回特尔敦部。” 四名箭筒士俯首同意。 “[赫德语]你等都是我最亲近的卫士。你等不弃我,我也会重重赏赐你等。” 三名箭筒士称谢,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唯有大箭筒士直截了当地对烤火者说:“[赫德语]大汗,不必如此作态。只要我有一条命在,一定保护你回到草原。” 这话语听起来是在表忠心,可说话方式本事就是对权威的侵犯——烤火者平日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但他现在却被这些东西占据脑海。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回应,河滩远远传来一连串马蹄声。 烤火者几人立刻躲藏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蹄声越来越近,大约有十几骑。 听蹄声像草原的马,但是烤火者几人不敢断定,因为两腿人也大量使用缴获的马匹。 直至来人到近处,看清对方身上穿着的是斜襟的袍子,烤火者几人才松一口气 一名箭筒士轻轻吹了一声唿哨——烤火者没有来得及阻止。 来人停了下来,也吹了一声唿哨回应。 双方确认身份,而且藏也藏不住了。烤火者心一横,走出树林。 “[赫德语]你等是哪家部众?”烤火者扬声问。 “[赫德语]大汗?”为首的来者惊喜反问:“[赫德语]是大汗吗?” 烤火者停下脚步,手扶上弓梢:“[赫德语]你等是哪家部众?” “[赫德语]我是……”为首的来者主动迎了上来,靠近烤火者几人:“[赫德语]我是您的门内奴婢啊!” 烤火者发狂般大笑,抽出弯弓朝着来人就是一箭:“[赫德语]归附众!叛徒!裹在草离牛都不吃的腐肉!” 烤火者的突然举动,令他身后的几个箭筒士大吃一惊。 为首的归附众当场被射落马,其他归附众也干脆扯破脸皮,大声呼喊:“放响箭!放响箭!叫其他人来!大鱼!是大鱼!” 十几骑归附众包了上来,对着烤火者接连放箭,显然不打算活捉。 “[赫德语]凭你们?也想杀我!”烤火者狰狞大吼,站定不动,挽弓还击。 四名箭筒士持弓参战,用身体给烤火者当盾牌。 无论是箭筒士还是烤火者,都是真正的好手。 五人箭无虚发,反倒把归附众杀得狼狈而逃。 一阵更响亮的马蹄声传来,这次少说有几十骑。 见逃跑的归附众又折返回来,烤火者心知不妙,大吼:“[赫德语]上马,走!” 回头一看,马呢? 马已经被刚才那些归附众牵走了。 轰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来骑径直朝烤火者冲来。 烤火者拔出弯刀,绝望大吼。 …… 一头盔冷水泼上来,烤火者恢复了意识。 “醒了?” “好像是醒了?” “[赫德语]还认得我吗?”说话的人拍了拍烤火者的脸颊,声音中糅杂着仇恨和揶揄:“[赫德语]大汗?” 烤火者脑子昏昏沉沉的,后脑勺湿漉漉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赫德语]大汗听不出来?我是……”说话的人掀开头发,露出一侧光秃秃没有耳廓的耳洞,亲切地自我介绍:“[赫德语]红犬呀!” 听到这个名字,烤火者悚然惊醒:“[赫德语]这里就是冥河?” “[赫德语]不,这里是大萨满乔治的河流。”红犬随口说道:“圣乔治河。” “[赫德语]可你死了!”烤火者暴怒大吼,咳出几颗血块:“[赫德语]额赤格也欺骗我!” “[赫德语]我本来是活不成,不过有人认为我或许还有用,所以我就活下来了。”红犬慢吞吞拔出匕首:“[赫德语]你看,我这不就来见你了吗?你不该逃跑的,不逃跑你还能像个勇士一样死去。” 烤火者还想说什么,然而其他归附众死死按住了他,令他无法出声也无法挣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红犬用烤火者听不懂的语言说道:“临阵脱逃的大汗死在我们这群最低贱的奴隶手里——多么恰当的死法!” …… 晨曦微露的时候,温特斯回到了战场。 彻夜追击,跟随他的骑兵接连掉队。因为战马失蹄,他终究还是没能亲自讨取敌酋。 返程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个人。 不是夏尔,也不是海因里希,而是雅科布·格林,那位想要写一部史诗的高瘦先生。 看到蒙塔涅保民官亲自冲锋,雅科布·格林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甚至连武器都没带。 他只想要站得近一点、更近一点,在这种狂热情绪的驱动下,即便夏尔和海因里希都掉了队,雅科布·格林仍旧紧跟在保民官马鞍后。 阳光穿透树梢,洒向战场,将枕藉的遗体、被鲜血凝固的土壤、死者最后一刻的扭曲表情纤毫毕露地照映出来。 雅科布·格林这样记录道:“……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有赫德人的,也有我们的人。蒙塔涅保民官竭力阻止坐骑践踏遗骸。他失败了,于是他下了马。就在这时,我看见他哭了……这是真的吗?被称作[血狼]的杀戮机器也能够有那种情感吗?抑或是记忆欺骗了我……可那一刻,边走边哭的无助男孩、闪着泪光的眼睛,却又给我留下那样深刻的印象,永生也无法遗忘……” 第一章 人头的经济原理 第1438章 这是大新闻! 有的记者跃跃欲试,还想要继续询问相关的感情问题,但是看到厉霆晟冷若冰霜的脸,瞬间将话咽了回去。 之后的问题,记者们只敢询问有关工作与来意大利商务会谈的问题。 但是能问出厉霆晟可能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者正在追女人,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远在临川的许若晴看到厉霆晟专访视频的时候,正在同苏九儿在火锅店吃饭。 苏九儿啧啧了两声“还挺会说啊,竟然让那些记者自己去翻他过去的专访。厉霆晟的专访有多少?估计翻到猴年马月他们也翻不到真正的结果吧。” “那可不好说。”许若晴倒了一杯饮料,喝了几口,将盘子里的牛肉丸都倒入火锅中“他今年年内在某次发布会上就说过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不过大家都不在意罢了。” 虽然那次发布会上,她有被厉霆晟拿去挡枪的嫌疑。 苏九儿“???” 苏九儿“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呢!” 许若晴毫不在意地夹起一颗丸子,送进口中。 牛肉丸外焦里嫩,真好吃! 服务生端来两瓶饮料,是许若晴与苏九儿刚刚点的。 两人都不敢再碰酒,在不让两个女人喝酒的事情上,厉霆晟与沈谦达成了一致。 “放这里吧。”许若晴轻轻地说道。 她打开饮料,给苏九儿倒了半杯“这家店的苹果汁特别好喝,你尝尝。” 苏九儿一边喝着果汁,一边刷着微博“现在微博上都在讨论厉霆晟的女朋友是谁呢。” 许若晴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果汁“他们怎么说的?” “让我看看”苏九儿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地滑动“呃,他们猜测能让厉霆晟花重金在拍卖会上拍下来一款五百万包的女人,肯定是端庄优雅知名豪门的千金小姐。所以亲爱的你,被三振出局了。” “噗——”许若晴被重金五百万给吓到了,甚至没有在意后面的话。 “多少?”她问。 苏九儿回答“五百万。” 许若晴“” 许若晴“那款包价值五百万?” 虽然包挺好看,设计感与质量都符合她心中的顶级款社交场合专用包包。 但是五百万 这么多钱不如直接给她! 她完全可以不在意什么包包! 苏九儿见许若晴一副肉疼的样子,忍不住抛了一个白眼给她。 “我亲爱的好朋友,好闺蜜。请你认真地想一想,真的让你花五百万买个包,你又不是买不起!重点是态度,态度!男人给你花多少钱,代表他有多看重你,懂了吗?” 许若晴“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觉得五百万更划算。” 苏九儿“你没救了,太不浪漫了。” 许若晴放下筷子,自己拿起手机,想要看看吃瓜群众们是怎么说的。 微博上讨论的很热闹 “呃,所以安娜与厉霆晟没什么关系吧?” 第二章 洗牌 凌晨,万籁俱寂,夜行动物的一天由此开始。 一只野兔悄悄离开刺槐丛中的浅浅土穴,沿着已经重复走过许多次的隐蔽小路外出觅食。 不过野兔不知道,它的兽径早已被发现。 天亮以后,两名穿袍子的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来检查昨天下的套子。 野兔装死,黄褐色皮毛使它看起来如同一蓬枯草,但却骗不过猎人。 “[赫德语]那里!哥哥!”走在后面的少年惊喜大喊。 走在前边的青年也看到了猎物,他抿住嘴唇、取下短弓,示意弟弟安静。 晚了,野兔已经被吓到。 它拼命扑腾,跃起又落地,试图摆脱后腿的束缚。 绑住野兔右后腿的东西,是一根富有韧性的皮绳,没那么容易弄断。 可踏中陷阱的猎物也是一只强壮的成年雄兔。垂死挣扎之下,它竟将固定皮绳的树枝硬生生拔掉。 甫一重获有限的自由,野兔立刻拖着绳索和木棍扎向灌木丛。 “[赫德语]兔子要跑了!”少年大呼小叫。 青年深深吸气,挽开短弓,闪电般射出一箭。 虽然手里的弓是用树枝做的劣品,虽然搭上的箭连尾羽也没有,但青年还是射中了猎物。 少年兴高采烈跑进灌木丛,把野兔捡了回来。 兄弟二人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少年搜集枯枝败叶生火,青年将猎物剥皮开膛,直接动手烤野兔。 毫无疑问,青年和少年是赫德人——当然啦,他们自己不会这样认为。 在青年和少年的认知中,并不存在“赫德人”的概念,他们只是“泰赤”头领的属民。 滂沱河之战结束以后,铁峰郡方并未直接监禁泰赤部人马,而是仅仅将后者驱逐至滂沱河南岸,仍旧由泰赤本人管着。 那时候,温特斯决定一切以歼灭特尔敦汗帐为最优先,抽不出多余力量处理泰赤部。 于是泰赤部降兵被“放置”在下铁峰郡,温特斯给驻守徒涉场的两个连队的任务只有一句话:不要再让泰赤部进入中铁峰郡。 泰赤本人也算配合,没在铁峰郡军与特尔敦汗帐会战时搞什么小动作——准确来说,泰赤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中铁峰郡的战况。 作为交换,这段时间泰赤部降兵的吃喝都是由铁峰郡方面供应。 铁峰郡人自己都只能吃黑面包,能提供给泰赤部的当然也只有黑面包。 可赫德诸部的日常饮食主要是粥饭和奶制品,偶尔打猎有收获可以吃肉。日复一日啃干粮,赫德人的胃也扛不住。 为了稳住降兵,铁峰郡方面每天都会提供一定分量的肉类。 只不过那些肉都进了头领们的肚子,底层的属民和奴隶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例如下套抓兔子。 野兔几乎没肥肉,不能烤太久。 见火候差不多了,青年便用佩刀将兔肉分成小块,又取出装有湖盐的小皮囊,给弟弟蘸着吃。 少年撕扯着兔腿,吭叽着问:“[赫德语]哥哥,你听说了吗?” 青年慢慢咀嚼着兔头,仿佛要将每块骨头都咬碎、把所有骨髓都吸出来:“[赫德语]听说什么?” “[赫德语]白羽还有德吉……那几人每晚都会像麻雀一样嘀咕好久。” 青年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赫德语]你我也该去入伙。”见哥哥不置可否,少年有些着急:“[赫德语]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你我还是跟着白羽,想办法跑吧!“ 青年还是没说话。 少年使劲扔掉兔腿骨,满腔怨气道:“[赫德语]你就不想回家吗?哥哥?那颜再也不是雄鹰了,他被那头狼夺去了魂魄!白羽说,泰赤那颜要把你我都献给那狼……” 青年啐掉碎骨头:“[赫德语]闭嘴。” 见哥哥有些不悦,少年乖乖收声。 “[赫德语]如果你都能知道白羽在想什么。”青年捡起弟弟丢掉的兔腿骨,用草叶擦了擦,放进嘴里咬得吱嘎作响:“[赫德语]那颜很快也会知道的。” 少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青年继续说道:“[赫德语]要回家,得先有马。没有马,你我就算累死也走不过茫茫草原。而马都在头领们手里。” 受降之日,温特斯命人收走了降兵的战马和武器,仅给降兵留下随身佩刀。 因此青年猎兔用的弓和箭都是用树枝临时做成的,很不合手。 但温特斯又特意给泰赤本人留下了一些马匹和兵刃——用于镇压特尔敦人。 “[赫德语]那……那咋办?”少年一下子就蔫了。 青年看了一眼弟弟:“[赫德语]闭上嘴、睁大眼睛。我来想办法,你不要胡乱掺和。” 少年又活了过来,缠着哥哥要问个究竟。 不过青年知道弟弟藏不住事,所以坚决不肯透露。 被磨得没办法,他才稍微提了一句:“[赫德语]又不是只有泰赤那颜,南面还有其他头领……还有武器和战马的头领……” 兄弟二人正准备熄灭营火,北边的山坡下忽地拐出一队骑手。 那队骑手看到火光,径直驰向兄弟二人。 青年一瞧来者的高头骏马、紧身装束和骑马姿态,就知道对方不是本族人。 “[赫德语]逃!”青年拽着弟弟撒腿狂奔。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两兄弟很快就被骑手追上并围住。 为首的骑手解下三角巾,有些纳闷地问:“你们跑什么?” 青年明显感觉到弟弟的体重一下子压在他身上,实际上他的腿也情不自禁发软。 因为他看见的是一张几乎刻在骨髓里的面孔。 正是这张面孔的主人夺走了泰赤那颜的魂魄;也正是在这张面孔马前,青年交出了武器和战马——他弟弟口中的“狼”来了。 温特斯瞥了一眼还在发愣的翻译。 翻译紧忙拨马向前,将保民官的话翻译给两个赫德人听。 青年赫德人没什么反应,倒是看起来年纪还小的赫德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这又是干什么?”温特斯哑然失笑,看向翻译。 翻译听了好半天,颇为尴尬地回答:“阁下,他说想要给您当门内奴隶,为您开门、牵马、提刀、端酒……后面的没太听清楚,大概都是类似的杂事。” 温特斯听罢,很想给小赫德人一鞭子。 这种甘愿为强权当奴隶的心态令他说不出的反感,但是想到赫德社会的状态,他也没法苛求什么。 温特斯摇了摇头。 翻译立刻向对方转述保民官的态度,还贴心地补充解释:“[赫德语]血狼大头领的部落不要奴隶,也没有奴隶。” 小赫德人先是陷入迷茫,很快回过神来,又热切地问了几句。 “阁下。”翻译更加尴尬:“他问您,如果您不要奴隶,那您要不要侍卫?马夫?” “你这家伙,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温特斯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翻译的后背。 “没说啥呀。”翻译挠了挠头:“就是如实翻译您的话。” 大多数文员刚见到蒙塔涅保民官时,都会不自觉带着一丝敬畏和恐惧。 不过跟温特斯来到下铁峰郡的翻译属于“资深”文员。在温特斯身旁行走久了,恐惧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亲近感。 温特斯收起笑意,看向一大一小两个赫德人,严肃地说:“回家去吧,如果活不下去再来找我,不过不要带着刀剑来了……泰赤头领现在在哪?请带我去见他。” 翻译用赫德语复述过这段话以后,青年赫德人抚胸鞠了个躬,伸手示意方向。 “他说跟着他走就行。”翻译说:“他会带您去营地。” 两个赫德人走在前面,温特斯一行骑手跟在后面。 “阁下,我实在弄不明白蛮人在想什么。”作为随行人员之一,雅科布·格林先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之前恨不得杀光咱们的难道不是他们?现在又主动要给您当奴隶?难以理解!” 温特斯想了想,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还是简单回答:“为了生存。” 雅科布·格林先生很想继续聊下去,不过见保民官没什么兴致,也就没有继续这一话题。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泰赤部的营地。 眼前的景象与格林预期中肃杀、阴暗的蛮人巢穴大相径庭。 因为已经不需要再打仗,所以泰赤的部众都在想方设法搞吃的。 各种动物的皮毛胡乱晾在树枝上,禽类和鸟类的绒羽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有赫德人正在打磨骨箭头,还有赫德人提着钓竿往外走。 在距离营地一箭远的地方,海因里希打出了血狼的个人旗帜。 泰赤部营地的气氛陡然一变,外出的赫德人拼命往回跑,营地内的赫德人想看热闹又不敢靠近。 温特斯带着一小队骑手,礼貌地在营地入口处等待。 周围的赫德人越聚越多,雅科布·格林这才意识到降兵仍旧是半个敌人,他下意识扶上剑柄。 “阁下,要不然我们直接进去吧?”格林低声询问。 “不必担心。”温特斯安抚随行的文员:“不能直接进去——我们需要尽可能维护泰赤的权威。” 很快,营地内响起阵阵号角,泰赤带领一众科塔、那颜走出营地。 温特斯也翻身下马,在部众们眼里,泰赤是以一种对等的姿态将帕拉图冠军迎入营地。 对于胜利者而言,这或许有些不公平;如果安德烈也在场,说不得还要发脾气。 好在温特斯一向不在乎这些东西。他已经取胜,无需继续折辱泰赤。 更何况温特斯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特尔敦部的彻底崩溃。 一进入内帐,主宾就彻底卸下面具。 双方原本便是敌人,现在仍旧是。与其维持虚假的礼节,不如直奔主题。 泰赤扬手驱走手下的头领,温特斯也颔首示意部下安心。大帐内只剩下温特斯、泰赤以及双方的通译。 “[赫德语]你能大摇大摆走进这里。”泰赤费力地在软榻坐下:“[赫德语]说明特尔敦部已经完了。” 温特斯与泰赤隔案而坐,平静地陈述:“烤火者的确死了。” 泰赤重重叹了口气。 温特斯观察着对方——虽然泰赤对烤火者的败亡也有一部分责任,但对方此刻的悲怆倒不像是假的。 泰赤的神态、身材以及大嗓门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而现在他像是一瞬间生出白发、爬满皱纹,变成垂暮的老人。 老赫德人问:“[赫德语]烤火者死了,我的部众你是如何打算?杀光?” “的确有过这个计划。”温特斯诚实地回答。 译员表情僵硬,不知是否应该翻译这句话,但是泰赤的通译已经附耳告知泰赤。 “[赫德语]你的伏兵已经到外面了?”泰赤冷笑:“[赫德语]为什么不动手?” “反复考虑过之后,我认为使你和特尔敦部继续存在,更有利于我的利益。”温特斯停顿片刻,缓缓开口:“所以我不仅会放你们走,而且会归还你们的战马和武器,再给你们一百车粮食。除此以外,我还会将烤火者的遗体提供给你。” 赫德诸部虽然风俗各异,但是[将战死者的遗体送还家属]这一行为,无论在哪个氏族都能得到重酬。 在个别氏族,归还遗体者甚至可以继承死者的财产和妻儿。 拿到烤火者的遗体,即代表有权给烤火者治丧,一定程度上等于拥有分配烤火者遗产的权力。 温特斯直视泰赤:“我对你和你的部众只有一个要求——尽快返回大荒原。” …… 与此同时,[青马]和[石箭]回到了特尔敦部的越冬草场。 大火给特尔敦人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因为后者根本没有扑灭火灾的能力,只能逃亡。 人能骑马逃走,可是牲畜呢?帐篷呢? 来不及赶走的牲畜被呛死,来不及带走的财物被焚毁,特尔敦人带着仅剩的财产,不得不再次迁徙。 比起天灾——绝大部分特尔敦人仍旧认为火灾是天神降怒,更加危险的是其他部落。 此刻的特尔敦部迫切需要一支大军,只有这样才能吓退诸部觊觎的目光。 然而大军已经被烤火者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下守灶的头领们不得不召开“大会”议事。 有守灶的头领坚决要等烤火者回来,也有守灶的头领含蓄地表示或许可以暂时投奔海东部、苏兹部……或是干脆各走各路。 大头领们在大会争执不休时,青马和石箭竭尽所能找来一切能寻到的小头领、小头目。 青马和石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大部落愿意为特尔敦部的小部族们提供草场和庇护——那部落名为“赤河”。 第三章 一瓶是水另一瓶是沙 北方,遥远的北方。 翻越遮荫山脉,穿过神圣帝国,朝着地平线的尽头前进,直至波涛汹涌的狭海,就能抵达真正的北方。 维内塔人抱怨阴冷潮湿的冬天,从箱底找出长袖衣物; 帕拉图人咒骂寒风刺骨的冬天,躲进门窗紧闭的房屋。 殊不知命运对于塞纳斯人已经足够温柔——巍峨的遮荫山脉阻挡了南下的冷空气,庞大的内海是天然储热池,所以两山夹地几乎全年不会结冰。 而在真正的北方,寒冬之神将展示出残酷无情的另一面。 漫天的暴风雪席卷一切,世间万物全部变成苍茫的白色,动物呼出的水汽在毛发上冻结,保存体温变成关乎生死的大事。 就在这等滴水成冰的天地中,有一群人正在举行仪式。 冰湖被凿出一条水路,一名赤身裸体的男孩颤抖着走进冰水。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男孩奋力游向水路的尽头。 围观的人很多,但是无人伸出援手。 水面不断析出薄冰,若不是手持长棍的侍卫们及时敲碎冰面、捞出浮冰,锋利的冰碴就能要人命。 母亲们闭上了眼睛,而男人们在低声议论:成人仪式通常在十五岁举行,即便如此也常有不幸发生,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游过冰河实在太早了些! 但男孩终究还是游到对岸。当他走出冰水时,围着冰河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 祖父走到男孩面前,解下肩头的披风为男孩系好。 随后,祖父亲手为男孩在腰畔挂上了一柄镶有红宝石的短剑。 短剑、披风和剑带——在参与仪式的人们的认知中,当一个男孩得到这三样东西,就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年轻人、一名战士。 从这一刻开始,男孩获得了作为“自由人”的完整权力。 接下来,宾客应该为男孩献上贺礼。 但是男孩的祖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摘下头顶的铁王冠,随手放在男孩头上。 “卡尔,我做了一个梦。”祖父揉了揉男孩细软的金发,眼神中满是慈爱:“我梦到——你终将得到这一切。” 一个梦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仅是祖父给予孙儿的美好祝福。 但在这黑云压城的时刻,老国王预言式的话语让人们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观礼的贵族们依序将礼物堆放在男孩脚下。 他们还有一场关于生死存亡的仗要打。 …… 绝大多数公教和新教信徒并不知道极北之地还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也不关心。 而在地理知识稍微好一些的人眼中——例如温特斯·蒙塔涅——极北之地的居民毫无疑问是野蛮人。 这种认知的普及,很大程度是因为帝国“长期以来刻意使用[野人]和[蛮族]的形象扭曲北方的‘邻居’”。 贬低敌人是帝国一贯的叙事方式,将北境诸国描述为“蛮人”与强调塞纳斯联盟是“叛党”如出一辙。 事实上,自从四百年前公教会向[狭海沿岸]大规模派遣传教士,北境社会就迅速摆脱[部落-大区]的原始形式,诸部进入封建时代。 毕竟传教士不仅带着经书,还带着先进的技术与文化——不拿出点好东西,如何说服蛮酋皈依?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很快脱离了公教会的预期。 经书、文化和神术,凭此三样法宝,公教会开疆拓土无往而不利。 但是在北境……他们玩脱了。 与一触即溃的旧异教不同,北境的泛神信仰展现了出超乎想象的顽强生命力。 因为公教会进军北境时,狭海两岸仍旧处于半神行走于人间的“神话时代”。 北境的祭司们吸纳了公教信仰中的“正邪大决战”、“天国与地狱”、“永生”等元素,理顺了原本乱七八糟的北境神话,重新构建了一整套信仰体系。 通常来说,话语权越是弱势的一方,越是趋向保守。 例如诸多王朝鼎盛时都可以海纳百川,衰败时却往往落入“看谁都像叛徒”的惶恐;宗教崛起时强迫异教徒改信,衰落时就开始争论谁更虔诚。 如果世上真有神迹的话,北境泛神信仰的涅槃重生算得上其中之一。 信仰之战打了两百年,公教的神官对决北境的半神,一神宗教讨伐泛神信仰。 以北境诸国王陆续皈依为标志,公教会赢了。 然而时任教宗庇护二世没有时间庆祝,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异端。 问题就出在[第二代传教士]身上。 第二代传教士,泛指最早皈依公教的北境人。 他们大多是半路出家,没有受过完整的神学教育,而且使用北境人的语言传教。 须知“经文译错一句都可能导致羔羊走上歧路”,更不要说二代传教士是用异种语言“转述”自己理解的教义。 恰恰又是土生土长的二代传教士为公教会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信仰之战的两百年间,屡次碰壁的二代传教士群体痛定思痛,逐渐将公教教义与北境传统相结合以辅助传教。 圣徒崇拜逐渐取代一神崇拜、新的礼拜堂在旧的祭祀场址建起、泛神信仰的节日转化为公教节日…… 靠着各种各样的“本地化”策略,二代传教士们大获成功。 然后……他们被教宗庇护二世统统打为异端。 如果说在前两百年,泛神信仰和公教会的斗争模式还是字面意义上的“说服”。 那么之后的两百年间,就是“武器的批判”彻底取代“批判的武器”。 因为北境公教化的两百年,也是[部族-大区]结构被粉碎、封建国家成型的飞速发展的两百年。 与此同时,曾经饱受蹂躏、支离破碎的神圣帝国也再次统一在一面旗帜下,史称“鹰堡王朝”。 [注:同今天的执政王朝不是一家,鹰堡王朝已经绝嗣,目前帝国的皇冠属于烈阳王朝] 战争仍在继续,只是领主取代了教士,刀剑取代了经文,越来越多的政治因素掺杂在教派斗争中。 到最后,“讨伐异端”已经变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剩下两个强权打着圣战的名号互相攻伐。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两百年间,帝国诸侯与北境“野蛮人”完全和平的年份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但是这一切即将走入尾声——或许如此? …… 男孩的成人仪式已经过去三天。不,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小男人“卡尔”怀抱祖父的披风,呆呆地站在床边。 而亲手为他系上披风的祖父躺在床上,已经不再呼吸,鲜血将床单都浸红了。 一门四十八磅重炮射出的霰弹将冲锋的老国王打落马下,老人还没抬回来就已不在人世。 不过对老国王而言,在最后的冲锋中死去或许是最好的死法,使他不必亲眼目睹军队崩溃、国家灭亡的悲伤景象: 崭新的铸铁炮摧毁了旧时代的城墙,长矛和火枪击溃了盾牌与剑刃,纪律严明的军队战胜了勇敢无畏的军队; 身披重甲、挥舞页锤、如半神般杀戮的战士主教被“无名小卒”阵斩; 营级方阵、轻型火炮、兼顾冲击力和速度的中装骑兵大放异彩。 走廊传来靴刺撞击地面的声音。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富有磁性的、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卡尔十一在哪?” 声音的主人看到了床上的老国王遗体,蓦地停下脚步。 他取下头盔,露出淡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张俊朗的面庞。 如果是在某位伯爵夫人的宴会,这张脸庞的主人一定是已婚和未婚女士们的宠儿。 只是对于指挥一支军队的将军而言,这张面庞有些过于年轻了。三十岁?或许还不到? 淡金色头发的年轻将军向着老国王的遗体深深行了一礼。 “你是王孙?”淡金发弯腰,温和地问小卡尔:“其他人在哪里?” 小卡尔摇了摇头。 淡金发嗤笑一声,吩咐随行武官:“抓回王宫总管,为卡尔十一准备国王的葬礼。” 随行武官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去执行命令。 另一名副将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栗色头发。 栗色头发颇为无奈道:“康格里夫公爵才是总司令,无论如何,你应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好呀,你去。”淡金发漫不经心的回答:“我还有别的事。” 栗色头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去为好友善后了。 “有件事,原本想让卡尔十一亲自动手。”淡金发看了看小卡尔:“现在只能你来。” 小卡尔被带出城堡,他惊恐地看着,看着银装素裹的城市被血和火玷污。 攻入城内的帝国士兵肆无忌惮地抢劫、纵火、强暴,这支军队刚刚在酷寒的冬季打了一场艰苦的围城战,士兵们积郁的负面情绪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被引爆。 城市中央的广场,一座临时处刑台已经搭起。 平日里圣洁而不可侵犯的神职人员,如今像羊群一样被驱赶着走向处刑台。 大斧毫不留情地落下,“异端神官”一个接一个身首异处。 淡金发显然不喜欢他看到的东西,但他显然也并不打算阻止。 有昏了头的帝国士兵冲入淡金发的卫队,却在看到淡金发的旗帜的瞬间清醒过来,跪地行礼。 淡金发畅通无阻地带着小卡尔离开城市。 出城后,他们转向西北,没走多远就到了岸边。 狭海就在眼前。 淡金发招了招手,侍从取出一方朴素的木匣,小心翼翼地奉上。 淡金发解开护颈,摘下挂在脖颈的钥匙,郑重地打开木匣。 蚕丝和棉花的中央,赫然躺着两个瓶子。 两个很普通的瓶子,材质无非是玻璃; 但又是两个很精致的瓶子,因为玻璃没有一丝杂色,是纯净的透明的玻璃。 “去。”淡金发看向小卡尔:“装一瓶海水,再装一瓶海沙。” “你可以放心,陛下不会杀你的。只是你的余生,都要住在永恒之城了。不过永恒之城可比北境好得多……”淡金发的态度没有一丝虚伪,他有些出神地说:“至少不像这里那么冷,真冷呀。” 卡尔抱着披风,望着汹涌的狭海,望着海的另一侧时隐时现的陆地,低声回应:“我喜欢冷。” 装满狭海之水和狭海之沙的玻璃瓶被严密漆封,重新放回木匣。 紧接着,一支精悍的骑兵护送着木匣向南飞驰。 跨越千山万水,穿过重重阻隔,木匣被送进帝国的心脏——无虑宫。 而装满狭海之水和狭海之沙的透明玻璃瓶,最终被一双手轻轻摆放在一张朴素的书桌上。 “陛下,恭喜。”纳尔齐亚伯爵放下玻璃瓶,深深致礼:“绵延两百年的大北境战争,已经由您画上句号。而极北航线——也将彻底贯通。” 坐在书桌后的男人放下笔,做了一个平时从来不做的动作——他慢慢转身,看向那副悬挂在背后的画像。 一位威严的戎装老人与他四目对视。 …… 与此同时,在南边很远的地方。 堂·胡安正在气急败坏地“批判”温特斯·蒙塔涅。 无论遥远的北方正在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身处铁峰郡的人们而言,都无异于来自未知土地的梦呓。 铁峰郡人不知道世界的模样,也没人在乎。 如今铁峰郡人最关心的问题是——生存。 吃的在哪?喝的在哪?住的地方在哪?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大腿都磨烂了!两边!尿尿都疼!”堂·胡安气愤不已地从尸体上拔箭簇:“哪有这么使唤人的呀!” 安德烈假装没听见,翻来覆去地检视绣金外套的破洞。 安德烈的面前,是一处遍布尸体的营地,第一骑兵队正在打扫战场。 因为赫德诸部“天女散花”式的组织结构,泰赤并不能完全控制下铁峰郡的特尔敦人。 实际上,在泰赤部人马攻入中铁峰郡时,还有一部人先期渡河的特尔敦人没有与泰赤汇合。或是因为通讯不畅;或是干脆已经抢够本,不打算再冒险。 总而言之,这部分特尔敦人处于单独行动的状态,因为没船过河同样滞留在下铁峰郡。 又因为没跟着泰赤行动,这部分特尔敦人自然也没有投降。 一日不把这部分特尔敦人清扫干净,温特斯就一日没法组织下铁峰郡难民返乡。 温特斯让泰赤派人去招降——只要交出掠获就可以安全离开。如果谈不拢,清剿的骑队接着就来。 铁峰郡的骑马分队目前全部投入到剿灭特尔敦残部的“大会战”中,安德烈和堂·胡安的骑兵队当然也不例外。 安德烈看着天边,摸了摸下颌的胡茬:“学长?” “嗯?”堂·胡安正在挨个给尸体补刀,确保没人装死。 “好冷,我有点想家了。” 堂·胡安抬起头,忽然绽放笑容:“我也想了。” …… 两个海蓝人想家了,第三个海蓝人呢? 温特斯想不想家,旁人还不得而知,毕竟他身边没人可以倾诉。 但是有一点很确定——家里有人想他了。 温特斯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门后的人。 第四章 父与子 “怎么了?”见温特斯握住门把手没有动作,莫里茨的神情有些复杂:“你找我回来,该不会就是想让我帮你顶雷……” 温特斯义正词严地回答:“当然不是。身份不明的法术使用者的情报还是得您亲自说明。” “早晚有这一天。”莫里茨轻笑了一下,悠悠道:“逃不掉的。” 中校看似坦荡,实则是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俗称——死掉的老鼠不怕冷。 逃不掉的,温特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醇厚的男声从房间里传出:“请进。” 温特斯僵硬地推开房门,尽可能镇定、轻松地问候:“布卡·奇诺上校……您的化名起得可真够随意。” 跟在后面进门的莫里茨中校却是郑重地立正,严肃地抬手敬礼:“中将。” 维内塔共和国陆军中将,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颔首回礼,然后看向温特斯。 究竟是什么时候,父亲意识到儿子已经站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一定存在某个契机,雄狮察觉幼崽已经长齐鬃毛,父亲发现儿子长大成人。 当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来时,涌入父亲心中的情感不单只有欣慰和喜悦,同时还有悲伤和愤怒。 有的父亲选择从容地拥抱,有些父亲一辈子也无法承受。 安托尼奥就是这样注视着温特斯·蒙塔涅,从左看到右,从头看到脚。 仿佛是一位工匠在注视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又仿佛一头雄狮在注视它的挑战者。 温特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也立正站好,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 安托尼奥却没有回礼,他把手搭在温特斯肩头,带着千般万般情绪,而又如释重负地说:“唉……我老了。” 温特斯这个小混蛋是没法理解安托尼奥的情感的。他还年轻,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更没有当过父亲。 除非某天,他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们——安格鲁、夏尔、贝尔——击败,他才能体会到安托尼奥此刻内心波澜的万分之一。 不过很可惜,小家伙们尚未到“叛逆期”,见到温特斯都老实得像狗崽,只知道使劲摇尾巴。自然温特斯也不可能理解安托尼奥。 “您……您别这样。”温特斯尴尬地不行:“中校还有事要向您汇报。” 说罢,温特斯用求援的眼神看向莫里茨。那眼神里蕴含的信息很明确:救命! 对于自己特意被找过来的原因,莫里茨心知肚明。 他后退半步,礼貌地询问:“将军,稍后我再来拜访?” 房间内全然安静。 “不必。”安托尼奥摆了摆手,坐回桌旁的座位,并示意温特斯和莫里茨也坐。 温特斯内心长舒了一口气。 在温特斯很小的时候,安托尼奥对他说过一句话。具体词句温特斯已经忘得干净,只记得意思大概是“我们是男子汉,男子汉之间不交流情感”。 安托尼奥是这样做的,温特斯也是这样学的。 苦修式的军事院校教育又强化了这一点——在纯粹由男性组成的社会,软蛋可是要受欺负的。 因此,面对养父突如其来的情绪流露,温特斯有些茫然无措。 他曾预先设想过很多种情况,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安托尼奥会说出那句“唉,我老了”。 好在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捱过,温特斯老老实实坐好,把离开赤河部以后的经历拣选着给安托尼奥讲了——删去了一些比较狂妄的部分。 在讲述过程中,温特斯小心地留意着安托尼奥的表情。 他其实很害怕,他害怕养父会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不就是在过家家吗?” 温特斯不在乎旁人如何评判自己——或者说,他选择不去在乎。但他希望能得到养父的认同,哪怕是最微小的赞许。 安托尼奥没有做出任何评判,他只是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提问。 安托尼奥唯一给出的表扬是:“你的兵不错,虽然装备和训练很差,但是精气神很好。” 温特斯的事情讲完以后,安托尼奥看向莫里茨:“身份不明的法术使用者,在铁峰郡?” “是的。”莫里茨的语气变得很正式:“非自然现象的表达形式与[赤硫岛报告书]描述的情形一致。据此推测,特尔敦部能够支配高阶法术使用者。” 温特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组词:“赤硫岛报告书”。 他看向养父和老上司,显然在座三人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赤硫岛报告书]。 莫里茨继续说道:“但是很奇怪,接下来的两次主要会战,特尔敦部均未得到任何高阶法术使用者的支援。” 得知“凭空出现的大浪掀翻了铁峰郡船队”以后,莫里茨·凡·纳苏中校就消失了。 准确来说,莫里茨开始自由行动,不再听从梅森的调配,也不再给铁峰郡军提供直接的支援。 梅森最初还很是恼火,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戏称“中校进入了捕猎状态”。 温特斯对于莫里茨的决策倒是很理解,因为他也有同感。 虽然直接参战的法术使用者也很可怕,但未知的法术使用者才是最危险的。 任何高价值目标一旦出现在隐藏的法术使用者面前,很可能连反应都做不出就被击杀。 因此在与烤火者的主力会战中,直至最后一刻温特斯才参与突击,事后巴德被气得快要发疯,连带夏尔也被狠狠教训。 考虑到特尔敦部可能有法术使用者,巴德坚决禁止温特斯参与任何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行动,温特斯还写了保证书。 当然,事后证明保证书就是废纸——巴德不在,梅森也不在,又有谁能管得住血狼呢? 安托尼奥沉吟着问:“有没有可能是赫德诸部的祭祀一类人物?神术?” “有可能。但从实际表现形势来看,更可能是魔法师。联省的施法者,或者是……”莫里茨停顿片刻,缓缓说出一个专有名词:“[背誓者]。” 安托尼奥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尽快完成报告书的撰写,我亲自带回海蓝。” “是。” 养父和中校的谈话内容已经进入温特斯的未知领域,他能猜出大概,但还是想再多听一些。 不过安托尼奥和莫里茨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安托尼奥看向温特斯,温特斯心里一紧,迅速转移话题:“我知道一个人,那人应该了解特尔敦部的内情!法术使用者的底细大概率他也清楚。” “哦?什么人?” “烤火者的顾问,平日以通译的身份在特尔敦汗帐行走。”温特斯努力回想着对方的姓名,很快放弃:“至于真实姓名……暂时不知道。” “人在哪? “可能混在俘虏里面,也可能还在潜逃,还有可能死了。”温特斯笃定道:“但是他绝对出不了铁峰郡,就在两河之间。” 温特斯紧接着解释:“那人通用语说得极好,换身衣服就是随处可见的老人。首级和俘虏还没全部甄别,逃亡的特尔敦人也没抓干净,所以那人的去向不明。不过他早晚会被抓出来——活见人,死见尸。” 房间内又是一阵安静,安托尼奥摇了摇头:“那些事以后再说,还是先说你吧。” “还是您出现在铁峰郡更令我吃惊。”温特斯直到现在也无法完全接受,甚至好像在做梦:“第三军团怎么办?与联省的局势缓和了?您……您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 “我不来。”安托尼奥叹了口气:“还有谁能带走你?” 糟糕,温特斯担心的来了。 “你这小子,真是狠心。”安托尼奥责备地看着温特斯:“把你妹妹、把你姨母全都扔在海蓝,你……你让我怎么说你?” 温特斯低着头,没法回答。 他最害怕的终究来了。直到这一刻之前,他还可以用“海蓝一切都好”来自我说服。 但是当养父真的来到他面前,责问他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给出任何回答。 如果安托尼奥说出“跟我回家”。 怎么办? 如果安托尼奥质问“难道帕拉图人比你的家人还重要?” 又该怎么办? 他可能真的会跟养父回维内塔,因为对于温特斯·蒙塔涅而言,没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但是他又不能离开铁峰郡,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行。 因此直到那一刻到来前,温特斯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选择,他只能期盼养父不要说出那句话。 莫里茨识趣地告退:“稍后我再来拜访。” 温特斯一把拉住中校,他的语速很慢、很艰难:“我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行。” “为什么?”安托尼奥问。 “莫里茨中校可以作证。”温特斯祈求地看着养父,如同自知犯错的幼童:“不是我在自矜自傲,而是事实如此——如果我现在离开,铁峰郡就全完了!” “一郡之地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崩溃。”安托尼奥的眼神很严厉:“把铁峰郡还给新垦地军团,他们有能力接手。” “新垦地军团不会饶恕我的部下,新垦地军团也不会兑现我的承诺。”温特斯执拗地顶了回去:“新垦地军团没法像我做的那样好……他们不是缺乏能力,而是没有办法像我那样做。” 莫里茨叹了口气,认真地对中将说:“蒙塔涅上尉说的话,我在一定程度上认同。” “还有很多事情,我还没做完。”天平的一边是家人,另一边是战场的累累尸体,温特斯快要被撕碎了:“那些战死的人,他们的遗属还没有得到抚恤。流落荒原的战士们,还没有被赎回来。下铁峰郡被我烧成了白地,中铁峰郡被我砸得粉碎……至少应该让他们恢复原来的样子……” 安托尼奥看着儿子:“这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是我把他们送上战场,是我送他们去死。我知道他们会死!两翼一定是一场屠杀,我还是把他们放在那里——我知道特尔敦人会杀死他们,我一开始就知道。”内心从未愈合的伤疤被一点点揭开,温特斯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那些人,他们是因为信任我才去打仗,可我做了什么,我把他们的血肉喂给了狼……” 安托尼奥想拥抱儿子,但他又没法这样做了。 “不能哭。”安托尼奥说:“如果要走这条路,你就不能哭。” 他沉默很久,缓缓开始讲述:“老元帅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他说‘俗语告诫将军,要像爱儿子一样爱护士兵,士兵才会甘愿为你效死。可是如果将军真的像爱儿子一样爱护士兵,他又怎么忍心让他们去打仗呢’?” “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笑。”安托尼奥也笑了一下,他的思绪逐渐沉浸在回忆中:“你父亲也在笑,我也在笑。” “可现在呀,孩子。”安托尼奥看着温特斯,眼神中是难以言说的痛苦:“我后悔让你走上这条路了。” …… 与此同时,在遮荫山脉另一侧,帝国的心脏——无虑宫。 胜利的消息已经传回永恒之城,城内的大街小巷都悬挂起彩旗以庆贺胜利。 每条跨街的绳索上都系着十三面三角小旗,代表两年多来帝国军在北境取得的十三次胜利。 各教堂的大钟也一齐敲响十三次,召唤信众们前来瞻望胜利弥撒。 无虑宫的大宴会厅灯火通明、花团锦簇,大大小小的宫廷贵族齐聚于此,为伟大的皇帝陛下献上贺词。 而这些不过是先期的小小庆祝罢了,因为赢得胜利的人还没回到永恒之城, 当将军们带着战利品和俘虏归来时,必将有一场更加宏大、壮美的凯旋式和献俘式。 陛下会驾着四匹白马的华美战车亲临大竞技场,蛮人的战旗、武器和财宝会被掷在他的台阶下。 然后将会是载入史册的无尽盛宴,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将收到礼物。 所以不分贵族和平民,永恒之城的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一场梦幻般的大凯旋式。 大宴会厅内高奏凯歌,觥筹交错的时候,宴会的主角却独处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 门打开了一条缝。 “陛下。”纳尔齐亚伯爵在门外:“亲王殿下来了。” 不需要皇帝有什么动作,纳尔齐亚伯爵已经理解了陛下的想法。 门完全打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房间。 只看样貌,年轻人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高挑、英俊、潇洒,仪态和风度说明他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 不过仅此而已,他的年纪毕竟还小,在胡须代表男子气概的帝国,嘴上没毛办事始终不牢。 但当人们知道青年的父亲是谁、当人们知道青年是帝国的法定继承人时,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顷刻间就变得神圣而不可侵犯起来。 不过很有趣的是,如果说油画上的老人与画像前的皇帝有九分神似,那么传到年轻人身上就只剩一分了。 人们都说,是因为皇后家族的血统太过强大。当然,也有更加阴暗的流言在下水道悄悄传播。 门完全地关上,只留父子二人独处。 房间很暗,只点了一盏灯。 年轻的亲王眯起眼睛,却不敢用抬起头正视书桌后的父亲:“陛下。” “过来。”皇帝开口。 年轻的亲王向前挪了几步。 “到我身边来。”灯影中的人似乎在笑。 亲王有些惊讶,稳稳地走到书桌旁边。 虽然皇帝面对亲王仍旧不苟言笑,但是亲王敏锐察觉到此刻的父亲变得有一点情绪化……一点点。 皇帝站了起来,在他的指挥下,年轻的亲王坐上了皇帝的座位。 不是宝座,加冕的宝座摆在正厅里。 但凡是靠近最高权力的人都知道,无虑宫角落的小办公室里的这把朴素到极点的椅子,才真正代表着执掌帝国的最高权力。 “感觉如何?”皇帝饶有兴致地询问。 年轻的亲王不安地挪动身体:“很硬。” “的确很硬,很硌屁股。”皇帝今天似乎谈性高涨,甚至还为儿子解释:“但是如果用软垫的话,久坐就会出汗,很潮湿、很不舒服。” 皇帝和颜悦色,儿子却愈发惶恐。 伟大的父亲是儿子最大的阻碍,在年轻的亲王眼中,父亲神性的一面要远远压倒人性的一面,他更习惯那一面。 但当神化身为人的时候,当帝王变成父亲的时候,年轻的亲王却有些不适应了。 皇帝的指尖划过书桌上的凹痕、刻印:“这面书桌的材料来自一艘战船,从我的父亲开始,才将它作为日常办公所用。” 亲王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面不单有墨水的污痕,还有幼童刻的歪歪扭扭的字母,是一方很陈旧的书桌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父亲。”皇帝与书桌后的老者对视:“就坐在这里办公。从天亮开始,一直入夜。中午的时候,他会在花园里走一走。晚餐以后,他会去街上散步。” 亲王当然听过上任皇帝的故事,不过他更熟知的部分是:自从一次失败的刺杀以后,上任皇帝的散步范围便不再离开无虑宫。 “每天如此,如果他不是在外巡视、征战,如果他不是在接见臣属,他就会在这里办公。”皇帝看向儿子:“每天如此。直到很晚很晚,他才会休息。” 原来上任皇帝很勤政吗?亲王并不是很了解。 “可你知道人们叫他什么吗?”皇帝问。 问到了亲王了解的地方,但是亲王不敢回答。 皇帝平静地说:“理查,疯子。” 理查三世,丢失遮荫山脉以南全部领土的疯子皇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我小的时候,人们尊称我的父亲为勇士、美男子和虔诚者。但当他死的时候,人们称他为疯子。”皇帝问:“你认为我死以后,人们会称我为什么?” “大帝。”亲王回答。 “不。”皇帝在笑:“他们会称我为——亨利,背叛神圣誓言的人。” 第五章 绝罚 离开安托尼奥,莫里茨没由来地问温特斯:“你知道[所罗门的判决]吗?” “把孩子劈成两半的那起疑案?”温特斯虽不明白中校想说什么,但还是认真回答:“好像见过壁画。” “不爱孩子的母亲同意将孩子劈成两半,深爱孩子的母亲宁可把孩子送给别人。”莫里茨第一次在温特斯面前拿出年长者的态度,他感慨地说:“但是你应该知道,后者放手的时候会有多难过。” 最终,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并未以父亲的身份强行要求温特斯随他回维内塔。 相反,他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像是全然理解温特斯内心的挣扎,安托尼奥选择不让温特斯面临“二选一”的抉择。 他只是告诉温特斯,维内塔“可能会”干涉帕拉图内战。 因为养父的到来,温特斯终于甩掉铁峰郡的信息桎梏,得以了解联盟内部的大形势: 近一年来,维内塔与联省在群岛的对峙逐步降温,因为双方都在起炮台、修堡垒、大兴土木。 现如今,无论是联省还是维内塔,如果要将对手彻底逐出群岛,都必须一块硬骨头接一块硬骨头地啃。 这一现象几乎是主权战争后期的复刻,老元帅曾经专门创造了一个军事术语来描述它——[要塞化]。 塔尼利亚飞速“要塞化”的结果,便是想在群岛取得军事突破的成本随之飙升,甚至高到了双方都付不起的程度。 既然在群岛难以有所作为,开辟新战场向联省施压就成了维内塔督政府内部的主流思路。 河流终究要入海,维内塔与联省角力,抓手无非四处: 群岛和内海——这是双方目前争夺的焦点; 远海贸易路线与殖民地——打击联省的海外贸易,看似是不错的施压方式。但是见效太慢,而且双方在海外的利益很大程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有另一处更加凶险,双方“头顶着头”的位置——奔流河。 奔流河是两国界河,维内塔第四[翡冷翠]军团,目前正与联省第二[奔流河]军团隔河对峙。 增兵奔流河可以直接给联省本土施压,可是一旦擦枪走火,就意味着维内塔与联省彻底撕破脸破、全面开战。 而这……又是督政府内部最不愿意看到的。 “大执政官到底在搞什么?”温特斯忍不住抱怨:“不想打仗,又使劲挽袖子。等真要挽袖子的时候,又犹犹豫豫的。这……这不等于是在火药库办烛光舞会?” 安托尼奥眺望窗外:“有些人准备武器是为了使用它们,有些人准备武器是为了不使用它们。” “那您觉得呢?”温特斯小心翼翼地问:“维内塔与联省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战吗?” “我们是武器。”安托尼奥淡淡地说:“武器尽量不要思考。” 温特斯本想反驳,却鬼使神差地“噢”了一声。 “但如果能和平解决,还是不要打仗好。”安托尼奥叹了口气:“联盟内部也有呼吁降温、呼吁和平的声音。再过几个月,就该轮到瓦恩举办[联大],到时候德贝拉大执政官和联省国务秘书都会出席……” 联大,联盟代表大会的简称,四年一度,由各加盟国轮流举办。 安托尼奥的瞳孔中有一丝亮光:“如果大家有机会坐下好好谈谈,说不定一切都能和平解决——那样就再好不过。” 总而言之,唯一适合维内塔发力,又不会与联省正面冲突的抓手,正是帕拉图内战。 而且维内塔有充分的理由干涉帕拉图内战:债务违约。 甚至债务违约都是表象,最核心的问题是:维内塔执政议会绝不愿看到一个亲联省的帕拉图政府的出现。 “那维内塔准备干涉到什么程度?”温特斯问。 “视情况而定。”安托尼奥回答。 “看情况?这也太模棱两可了。” “就是‘视情况而定’。”安托尼奥毫不避讳地告诉温特斯:“实际上五人团还在等明年的联大。德贝拉想先谈,再做决定。依我看,联省那边也是如此,就连塔尼利亚的火药味都被冲淡了不少。” “那您觉得联大……能谈出什么成果吗?” “不知道。”安托尼奥简单地回答,他摇了摇头:“算了,先不必谈这些。还是谈你的事吧。” 温特斯心头一紧。 “如果维内塔干涉帕拉图内战。”安托尼奥给温特斯刨析其中利害:“那第三共和国就会是维内塔的盟友。你可以将铁峰郡交给帕拉图军政府接管。这不是舍弃掉信赖你的人——你可以与第三共和国谈判,为铁峰郡争取最好的条件。” 温特斯已经大概知道养父要说什么。 “在帕拉图,维内塔人的身份早晚会成为你的枷锁,而在维内塔则恰好相反。”安托尼奥耐心地解释:“这将会是‘放下’的最好契机。” 波光粼粼的大海、熙攘的码头、儿时的房间、厨房飘出的香气、半夜时抓门的猫咪……这些都曾出现在温特斯的梦中。 他难道不思念它们吗? 他当然思念它们! 在奔马之国生活的时间越久,对于大海的宝石——海蓝的回忆就愈发强烈。 温特斯摇了摇头:“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安托尼奥把手放在温特斯的肩上:“听好,孩子……” 安托尼奥看着温特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家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的地方。” 温特斯低下了头。 “什么都不要考虑,什么都不要担心。”安托尼奥又说了一遍:“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回家。”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回家”,不知怎么的,温特斯的心理防线几乎被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打碎。 沉默,漫长的沉默。 “可别哭。”安托尼奥松开手,打趣道:“男子汉可不能随便掉眼泪。” 温特斯竭力转移话题:“还是别说我的事情了……您来帕拉图,我现在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第三军团怎么办?” “放心吧,即便没有我,[大维内塔]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我还是……没法接受……”温特斯的语言能力变得有些笨拙:“在我的印象里,您应该会永远地坚守在岗位上……” “原本不该是我,但是除了我,还有谁能把你带回去?”安托尼奥像是自我说服似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志在四方呀。” 如果是两年前的温特斯,应该什么都不会感觉到。 但是此刻的温特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逻辑链条里始终无法整理通顺的一环:养父为什么会来铁峰郡。 在温特斯的记忆和认知中,养父从未有过因私废公。 就为了来找自己,将大维内塔军团扔在塔尼利亚? 温特斯觉得这件事即合理,又很不合理。 除非——除非养父还肩负其他使命。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寻子之旅”,更不是因私废公。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能说得通顺! “您来帕拉图……”温特斯心情复杂,试探着问:“呃,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要说的话,还有一件小事。”安托尼奥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温特斯的心情更复杂了。 “军马。” “啊?” “第三军团需要军马,很多军马。” “军马?”温特斯狐疑地问:“这种小事还需要您亲自来吗?” “帕拉图内战开打以后,维内塔获取军马的渠道就彻底断绝。”安托尼奥不准备多谈此事,他径直问温特斯:“你手里现在有多少战马?” 温特斯原本想要解释,铁峰郡保有的马匹大部分都是缴获的赫德马,与一般意义上的帕拉图军马不同。 而且军马不能直接从高海拔的帕拉图一路赶到低海拔的维内塔,转运过程很是麻烦。 但是关于这些问题,安托尼奥肯定比温特斯更懂。 所以温特斯叹了口气,咬着牙问:“那您需要多少?” 安托尼奥似笑非笑:“三千。” 三千匹,不是拉车的挽马和驽马,而是可以骑乘作战的军马。 把维内塔陆军的战马全都加起来,包括各级军官私人的战马,恐怕也就这么多。 说到底,维内塔与帕拉图自然禀赋迥异。帕拉图可以轻松武装五十个骑兵中队,而维内塔拢共只有俩骑兵大队,第三、第四军团各分一个。 温特斯很想大喊一声“三千匹?我上哪给您找三千匹战马去?三千匹?我还是跟您回维内塔吧!三千匹?您要那么多战马干什么?塔尼利亚的小岛能施展开吗?” 最终,温特斯抑制住了情绪起伏。 他涨红脸,壮起胆子,反问:“那……那您能出多少钱呢?” …… 战争的结束令铁峰郡内部和外部的交通逐渐恢复正常,许多因打仗未能见面的人终于得以相见。 例如温特斯与安托尼奥。 以及,卡曼神父与神秘的扫罗神父。 温特斯着手清理下铁峰郡以后,滂沱河徒涉场重新启用,一小队民兵护送着扫罗神父来到圣克镇。 卡曼神父主动向巴德申请:由他来甄别扫罗神父的身份。 会面在圣克镇教堂的小礼拜间进行,小礼拜间里除了卡曼与扫罗以外没有任何人,卡曼甚至不允许其他人进入隔壁的房间。 不过即便有人趴在门上窃听,他们也听不到任何内容。 因为卡曼和扫罗使用的是手语。 光线从小窗斜着照进来,在圣母的注视下,卡曼和扫罗无声地交流着。 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卡曼已经验证了扫罗的身份。 “我听说过您,扫罗兄弟。”卡曼的态度十分尊敬,与面对温特斯的不耐烦大相径庭。 “我进入荒原的时候,这里还是赫德人的石堆。”扫罗注视着圣像:“请为我联系[革新修会]的兄弟。” “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您。”卡曼的神情古怪,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因为接下来的内容无法用手语表达:“[革新修会],已经不复存在了。” 卡曼本以为扫罗会震惊,会痛哭,乃至会情绪崩溃。 可是为奴几十年的老人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他的声音很沙哑,甚至有些拗口,却很平静:“请问是怎么了?” 卡曼舔了舔嘴唇,左手下意识握住圣徽,他尽可能地放缓语速:“二十五年前,时任教宗庇护五世裁定革新修会为异端修会。” “革新修会已经被取缔。”卡曼甚至不敢直视老人:“革新修会所有离世和在世的修士……全部被施以绝罚。” 第六章 眼泪 有人来,就有人要走。 特尔敦汗庭覆灭还不到十天,残敌尚未彻底剿灭,但是已有许多逃难的平民迫不及待踏上回家之路。 在中铁峰郡与下铁峰郡的大小道路,成群结队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朝着家的方向艰难跋涉。 他们的房子可能已经被烧成灰烬,他们的窖藏的粮食可能已经被劫掠一空,他们为什么着急返乡,谁也说不清楚。 或许每个人内心中都有一个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只要回家,总有办法”。 除了返乡的民众,还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留在圣克镇。 留下来的以青壮居多,绝大多数是“民兵”,其中还有不少人参加了此前的大战。 虽然仗打完了,民兵部队也正式宣告解散,但是仍旧有许多民兵滞留军营,不愿离开。 因为只要留下一天,就至少还能吃上一日两餐。 但是民兵们之所以留下来,很可能还有另一层原因。 “主权战争以前,维内塔的大小商业城邦打仗都依靠雇佣兵。”安托尼奥缓缓讲述:“佣兵团有一种情况很常见——很多老兵虽然咒骂打仗,却一辈子都留在兵团。有些老兵攒够钱卸甲归田,最终还是回到战场。这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安托尼奥接着解释道:“同袍情谊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肩并肩直面过死亡的人们,自然会存在某种纽带。我见过士兵抛弃负伤的同伴,也见过士兵奋不顾身救下战友。无论这种纽带是强是弱,但它真实存在。很多老兵不愿多谈他们经历的残酷战斗,但却怀念着与同帐兄弟一同捱过的日子。” “所以我才说,你的部队虽然训练和装备很糟糕,但是精气神很好。”安托尼奥看向温特斯:“它不是一支互相仇恨、穷途末路、轻轻一推就会瓦解的军队。武器可以买,技巧可以练,但是如果一支军队没有灵魂,那就是没有。就这样解散,未免有些可惜。” …… 不仅有人选择留下,还有更多饥饿的人正从四面八方向着圣克镇聚集。 妇女、儿童、病人、残疾人……形形色色的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因为战争的破坏而一无所有。 圣克镇作为铁峰郡军队的大本营和辎重堆积地,存放着大量的粮食和物资。 被饥饿驱使,这些可怜的人们在圣克镇外搭起帐篷,每日在军营和镇子周围徘徊,从军队指缝漏出的渣子里寻找东西果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的男人找上了军营里的猴子和道格。 “你们俩怎么还没回家?”矮小男人腼腆地笑着,递过来一个油津津的纸袋:“吃烤饼吗?” 道格接过纸袋,没有打开,只是疑惑地盯着矮小男人。 “你他妈谁?”睡眼惺忪的猴子从帐篷里探出头,脸色不善地问。 矮小男人紧忙解释:“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俩为什么不回家。” “管得着吗你?!”猴子从道格手里拿过纸包,打开一看是油饼,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关你啥事?” 矮小男人舔了舔嘴唇,壮起胆子问:“你俩是无家可归吧?爸妈都死了,没房子也没田地,无处可去?” 痛处被戳中,猴子的火气猛地窜上来。 他一下子跳出帐篷,揪住矮小男人的衣襟,恶狠狠大骂:“你他妈找揍!” “不不不。”矮小男人拼命摇头:“有家有室的人都走了,所以我想问问你们俩,是不是没地方去?” 猴子气得哇哇大叫,抬起胳膊就要往对方脸上抡。 矮个男人下意识护住脑袋,缩起脖子,紧紧闭上眼睛。 道格抓住好友的胳膊,用身体隔开两人,他问矮个男人:“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惊魂未定的矮个男人对救下自己的厚嘴唇憨实小伙子顿生好感,他结结巴巴解释道:“鲁西荣说你俩挺不错,所以我来找你们看看。” 鲁西荣此前是猴子和道格的军士。 听到这个名字,猴子的态度一下子软化下来,甚至变得有些怯生生:“鲁西荣军士……是您什么人?” 矮小男人不好意思地回答:“算是我的部下吧。” 猴子的膝盖瞬间有些酸软,脑袋就像被人用铁骨朵砸了一下,嗡嗡直响。 道格拉住好友,闷声问矮个男人:“您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就是想问问你俩。”矮个男人挠了挠后脑勺:“既然没地方去,你们愿不愿意来当兵呢?不是民兵,是铁峰郡步兵团——真正的授田兵。” 猴子身体僵硬,下颌打颤,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道格皱起眉头,问:“请问您是哪位?” “我?”矮个男人回答:“我叫彼得·布尼尔。” 他略带自豪地说:“布尼尔这个尾名,还是血狼大人亲自给我起的呢。” 猴子从尾椎骨升腾起一股寒意,他一激灵站直身体:“一千亩?!你就是一千亩?!那个传说中拿到一千亩赏格的血狼冠军?!!” “不不不,哪有一千亩——其实只有九百多亩啦。”矮子彼得手忙脚乱地解释,他无奈长叹:“这绰号……真是越传越夸张啦。” …… …… 卡曼身穿全覆盖的黑色长袍,头戴状似鸟嘴的面具,弯腰走出帐篷。 帐篷外面的其他人也都用三角巾掩盖着口鼻。 “如何?”温特斯神情严肃,首先出言询问:“是什么?” 卡曼看了一眼温特斯,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冷静地说:“症状有些像[(上古语)艾琛瘟疫],但我也无法断定……还需要回去查阅书籍。” 为了避免恐慌,卡曼特意使用了上古语词汇。 在场绝大多数人听不懂卡曼在说什么,能听懂的人也不明白“艾琛瘟疫”的具体含义。 温特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艾琛瘟疫”究竟是指何事,但他清晰地听到了这个词组的后半部分——瘟疫。 这就够了。 “先离开这里。”温特斯当机立断,留下两名卫士看守帐篷,随即带着其他人原路返回。 温特斯所在的位置,是圣克镇外的一处[窝棚地]。 人天生喜欢扎堆。几根树枝挑起一张布帘,就是所谓的“窝棚”。许多窝棚聚集在一起,就是所谓的“窝棚地”。 如果圣克镇的军队始终不解散,窝棚地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发展到最后的模样,就是双桥军营边上的“窝棚街”——藏污纳垢、无所不包的贫民窟街道。 而眼前的窝棚地,还只是饥民们搭起帐篷、抱团取暖的露营场罢了。 踩着帐篷之间狭窄、弯曲的泥泞小路,温特斯带着卡曼、夏尔几人向外走。 聚集于此的难民看出一行人来头不小,像是畏惧又像是羞愧,纷纷躲在窝棚里。 铁锅里“咕咚咕咚”煮着从战场偷割回来的马肉,透过被风吹开的帐帘,温特斯看到有人在做皮肉生意。 一直走到外面,塔马斯带领第一营的四支连队正在等候。 “包围起来!”温特斯召来代理营长塔马斯和各连指挥官,咬着牙下令:“动静不要太大,但是一个人也不准放走。” 塔马斯抬手敬礼,转身离开。 “[艾琛瘟疫],有什么治疗的方法吗?”温特斯问卡曼。 “火。”卡曼思考片刻:“历史记载,艾琛瘟疫期间,希伯格拉底发现每日与火相伴的铁匠极少染病,最终用火驱散了艾琛的大瘟疫。具体办法是在街头燃烧香料和艾草类植物,焚烧患病者的衣物和床褥……” 温特斯仔细听着,眉心却越拧越紧。 千防万防,可最终还是来了。自上古时代开始,人们就发现瘟疫总是会在战争之后接踵而来。 其中的逻辑不难理解:吃得好、穿得暖、住在有顶棚的房子里,人得病的风险就小;就算得了病,活下来的几率也高。 吃不饱、穿不暖、栖身在拥挤肮脏的窝棚里,好好的人也早晚被折磨死。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窝棚区的问题?”温特斯忍不住自问:“我为什么没有优先给难民安排住处。” 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腐烂、肮脏、拥挤的窝棚区简直是瘟疫的坩埚。每多存在一秒钟,大疫爆发的风险都会提升一分。 “圣克镇周围目前有两处大的窝棚区,还有几处小的。”温特斯拿定主意,在地上划出简陋的地图:“全都要拔掉。” “怎么拔?”卡曼挑起眉毛,问。 “老办法。”温特斯继续勾画着地图:“在窝棚区附近的位置修建新营地。不能太大,否则没有隔离的效果。也不能太小,否则没法快速完工。现有营地里的一切,全部都要焚烧,统统给我烧成灰。” “都烧了?”巴特·夏陵敏锐抓住问题的关键:“那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衣服、被褥可以用热水煮沸以后再使用。”卡曼神父开口:“水也要先煮沸再喝,只是这样一来就需要很多燃料。” “燃料好解决。”温特斯左腿一阵酸痛,他拄着手杖站立:“食物,也先由我们供应。” 巴特·夏陵没说话,只是默默敬礼。 “那我们吃什么?”这句话不用部下问,温特斯也知道。 “不用操心粮食的问题。”温特斯环视部下:“我来解决。” 虽然大家也不知道温特斯有什么办法,但是得到保民官的这句话,还是令许多人放下心来。 有连长担心,一旦士兵们得知窝棚区有瘟疫,而他们还要直面瘟疫。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逃乱,甚至引发营啸或是叛乱。 所以包括巴特·夏陵在内的三名连长倾向于隐瞒。 “没用。”温特斯一句话便终结了争论:“瞒不住的。” 稍后,第一营的全体战士集结列队。他们将是温特斯之外第一批收到通报的人,接下来是全军,然后是整个铁峰郡。 望着刚刚走下战场,伤口还结着疤的战士们,温特斯百感交集。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在流民营、在热沃丹南城,因为严格执行防疫纪律,虽然也有人患病,但最后都被控制住……我不信瘟疫是神明降灾,如果天父是仁慈的,他只会帮助我们,而不会播撒瘟疫……” 说到最后,阵前演讲一贯口若悬河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庞:“我回想起来了。[艾琛瘟疫],二十万艾琛人,最后四分之一都死掉了。铁峰郡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再经不起一次瘟疫。所以……她指望着你们每个人的勇气,所有人都指望着你们每个人的勇气……我还需要你们再战斗一次……” …… “戴好三角巾。”矮子彼得的脸上蒙得严严实实的,反反复复叮嘱:“不要用手去摸,谁反抗就用长矛戳他。别见到好东西就像拿,染上瘟疫不值当……” 队列中的猴子膝盖发软,浑身无力,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没有犹豫,猴子当场应下[首席军士]彼得·布尼尔的招募。 此前与特尔敦部的作战中,铁峰郡步兵团付出了最多的许多生命,承受了最大的伤亡。 战死和因伤致残的战士们要有人替补,步兵团急需补充新鲜血液。 因此不等上边正式批复,各连队就开始自行招募新兵——从这个角度来说,铁峰郡步兵团诞生那一刻起,它就像生物一般拥有了自我延续的倾向。 出乎猴子意料,原本打算回家置地过日子的道格看到好友选择从军,也一同接受了彼得·布尼尔的招募。 那个时候,猴子有些感动,又有些嫉妒:“你都挣到那么多土地,还当兵干嘛?” 然而现在,猴子心中只有愧疚,还有一种患难的情感。因为他的决定,道格也要来干这天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防疫”。 猴子想逃跑。 矮子彼得也想。 他看起来很镇定,那只是因为脸被蒙得严严实实。 其实得知窝棚地有瘟疫那一刻,矮子彼得的膝盖就在打颤,额头也开始沁汗。 但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他就算想逃,也无路可逃。 矮子彼得看到代理营长塔马斯对他挥了挥手。 他转过身,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不过第一连的战士们只能看到布尼尔军士的后背,没有看到伯尼尔军士涕泪横流的脸。 “走!”矮子彼得的喊声濒临破音。 圣克镇外的大小窝棚地已经被各连队用木桩和绳索团团围住,另有一部分民夫正在加紧修筑新营地。 但是不能就这样对窝棚地不管不问。 战士们手持火把和短矛,由人称“血狼冠军”的彼得·布尼尔军士带领,义无反顾走进窝棚地。 被封锁以后的窝棚地,先是陷入慌乱,一片鸡飞狗跳。见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人们又逐渐陷入麻木。 因为饥饿,窝棚地原本就是很残酷的地方。得知有瘟疫出现,人们变得更加冷漠。 母亲的尸体横在窝棚里,小孩子嚎啕大哭也无人理睬。 放任这种情况不管,只会导致瘟疫的进一步扩散。 不分病死、饿死,矮子彼得带人将尸体搬出窝棚地焚烧,死者的帐篷和财物则一律就地焚烧。 猴子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看到没有,布尼尔军士好像哭了。” “放你妈的屁!”眼中满是红血丝、眼眶里蓄满眼泪的猴子破口大骂:“那是烟熏得!熏得!” 第七章 老头、狼、羊和芜菁 铁峰郡,热沃丹。 “没有通行证。”伊万将这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已经有些厌烦:“谁也不能离开。” 被拦下的马车装着一户四口之家以及这个家庭的全部细软财产,体型颇为富态的男主人亲自赶车,女主人则抱着一双儿女藏在车厢内。 消息比瘟疫传得还快,持弓的白马骑士还没驾临热沃丹,但是圣克镇有瘟疫的事情已是人尽皆知。 说来无奈,烽烟四起的时候,铁峰郡的平民惊恐地涌入热沃丹寻求庇护;而当瘟疫接踵而来时,人们又急切地想要逃离拥挤的城市。 “哎呀,走得匆忙,来不及讨要通行证。”男主人讨好地笑着,粗短的手指灵活地塞给伊万一个鼓鼓囊囊小皮袋:“行个方便嘛,长官。” 袋子硬邦邦的,是钱币的触感。 伊万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动心是不可能的,阿克西妮亚和孩子还指望着他。 自从开始备战,热沃丹的物价就只有涨、没有跌。虽然面粉有配给,但是伊万家中已经很久没见过荤腥了。 “先生。”伊万没有接过皮袋,因为口鼻被三角巾蒙住,他的声音有些发闷:“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叫啥,您家应该是挺有钱的” 胖胖的男主人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被狠宰一刀已是不可避免。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是迎上笑脸:“我叫伊万,长官阁下,伊万阿斯塔。” “哦?你也叫伊万。” “这么说来咱们同名?”男主人使劲迎合着对方:“真巧,真巧。” “阿斯塔先生。”伊万的话被打断,思路也跟着断了。他沉默片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整理语言:“您这模样,一看就是有钱的阔佬,指不定还是有学问的人。若是平日走在大街上,您都不会拿正眼瞧我,我说得没错吧?” 男主人越来越糊涂了,他打了个哈哈:“哎呀,伊万老弟您想哪里去啦?” “可是您现在却拿出钱来,主动塞给我。”伊万不理会对方,继续往下说:“您这样做,因为您认为我是有权力的人。至少现在,我有权力放你走。是这样吧?” “啊?”简单的行贿突然上升到哲学辩论,男主人的脑筋一时间转不过来。 “其实我什么权力都没有。只有保民官阁下有权力放你走,我只有权拦下你。现在我收了你的钱,要不到明天日出我就得被吊死。”一股脑把心中所想全都倒出来,伊万长舒了一口气,期盼地看向对方:“您是在要求我行使我没有的权力听懂我说的意思了嘛?” 对于这一家人而言,他们是第一次见到伊万,第一次试图向伊万行贿。 但是对于伊万而言,这已经是他第“不知多少”次面对塞来的钱袋。双方因此形成了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伊万的话,是他对所有行贿者的发泄,也是他的思考成果说服自己不受贿的理由。 男主人则是云里雾里,他不过是想塞点钱打点对方,却被莫名其妙地说教一通。 男主人狐疑地盯着伊万看了好一会,小声地问:“您是要加钱吗?” “不要。”伊万面无表情:“没有通行证,谁也不能离开。” 与此同时,在热沃丹与王桥镇之间的道路上,一队骑兵正在劝阻一行难民。 骑兵仅有十二骑,难民却有上百人。 “热沃丹可是在闹瘟疫啊!”为首的骑兵年纪不大,他拦在道路正中央,挥着胳膊,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竭力大喊:“回去啊!大家!” 难民们不敢冲击骑兵,但也没人愿意就此离开。 僵持之际,一位老人拄着长杖,颤颤巍巍走出人群,哀求道:“老爷啊!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啊!瘟疫俺们没看到,但挨饿是实打实的。蛮人把庄子的粮食都抢了、烧了,俺们是真的捱不下去了。老爷啊!求求您发发慈悲,放我们过去吧!” 一位瘦骨嶙峋的母亲也走出人群,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向骑兵们哭求。 原本不敢有动作的人群随之变得躁动,难民们迈开脚步,走向骑兵队。 “请听我说!”为首的年轻骑兵高喊:“赈济粮马上就到!” 然而嘈杂的蹄声和哭喊盖住了年轻骑兵的声音,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更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年轻骑兵咬着牙挥了挥手,十二名骑兵调转马身,扬鞭离开。 “他们退了!”人群欢呼雀跃。 旋即有人惊呼:“他们又来了!” 只见十二名骑兵排成一条横线,相邻骑兵就像是被铁索连住一样彼此紧靠着,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拍向难民。 还没等骑兵冲到近处,人群前进的势头就被遏制、摧垮。 因为饥饿,抱着婴儿的母亲根本没有力气奔跑。她转过身,用后背对着蹄声,将孩子护在怀里。 预想中马蹄踩碎人骨的惨烈一幕并未发生,骑兵们稳稳在人群外围驻马。 四散奔逃的难民们逐渐停下脚步,为首的年轻骑兵打马向前,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生理稚嫩、但又成熟沉稳的面孔。 “请听我说。”安格鲁清晰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赈济粮马上就到。” 这次大家都听清了。 难民们重新聚拢起来,安格鲁飞快地检视人群:没受伤、没受伤、摔破了胳膊、没受伤 然后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表情痛苦而扭曲。一个中年女人还有几个年龄不一的大小孩子焦急围在中年男人四周。 中年男人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额头上不断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安格鲁心里一阵刺痛,他轻唤身旁的老杜萨克:“巴兰季莫耶维奇?” 在骑兵队,老杜萨克巴兰算是半个军医。老头叹了口气,下马走向受伤的中年男人。 实打实地说,老巴兰并不在乎庄稼佬的死活,他的性格中还带着杜萨克作为“皇帝的鞭子”那种被刻意培养出的残忍。 但当巴兰听到连长使用“本名和父名”的尊称,他便知道小娃娃又心软了。 “大人。”那名最先站出来的老人来到安格鲁马前,鼓起勇气问道:“赈济真的有吗?什么时候能来?” “我不是什么大人。”安格鲁宽慰对方道:“您放心,不是假的,蒙塔涅保民官已经下令调拨军粮发给大家,应该就在” 说着,安格鲁转身回望。 在道路尽头,山岗之上,一辆马车缓缓爬出地平线,然后是另一辆,后面还有更多。 每辆马车上都插着显眼的红旗。 “已经到了。”安格鲁回答。 凡是生命聚集的地方,天然就是疾病的温床。 此前因为战争涌进各城镇的富人,如今挖空心思想要离开。 而受饥饿驱使的穷人,又开始向各城镇聚集,形成第二波人潮。 道理很简单:缺乏安全,人就会朝安全的地方挤;缺乏食物,人就会往有食物的地方去。 温特斯一面阻止进城的人潮人越多,瘟疫越没法控制。 另一面,他又要阻止出城的人潮放任人们离开,瘟疫很可能扩散到铁峰郡各地。 但是有一些人的离去,温特斯无法干涉盖萨上校以及骠骑兵们也要走了。 此次出兵,特尔敦部被分为左右两翼。虽然右翼在铁峰郡被粉碎,但是左翼至今还在沃涅郡肆虐。 特尔敦右翼以烤火者嫡系人马为主,左翼则是外来的归附部落。 这样划分,当然是因为烤火者的私心。但也导致特尔敦没有一个明确的指挥核心,大小头领独立行动,反而更加难缠。 那场温特斯烤火者的主力会战结束之后,盖萨上校原本准备立刻前往沃涅郡。 之所以滞留到此时,是为了等人。 当风尘仆仆的罗纳德少校一行终于赶到热沃丹,已经等得烦躁至极的盖萨上校便要动身了。 温特斯不想让骠骑兵们离开,因为他担心刚刚被控制的艾琛瘟疫被携带出去。 可是问题恰好出现在这里。 艾琛瘟疫刚在窝棚区出现小规模传播,便被卡曼神父察觉,紧接着被温特斯死死扣住。 以至于这场“瘟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疼不痒的玩笑:也没死几个人,应对手段却如此酷烈,是不是反应过激了? 骠骑兵们离开的理由却异常充分,毕竟仗还没打完,沃涅郡正需要他们。 而除了防疫以外,温特斯没有任何理由强留骠骑兵们。且防疫的理由本身在对方看来并不具有说服力。 所以到最后,温特斯还得欢送援军。 问:如何区分帕拉图人和维内塔人? 答:看胡须。 帕拉图人以蓄须为美,仿佛胡须越茂密,男子气概就越充沛。 维内塔人则恰恰相反,上唇、下颌、两腮全都干干净净。澡可以不洗,但是胡须必须剃掉,否则总感觉不舒服。 甚至在维内塔共和国,还有这样一条被写入法律的硬性规定:留驻在海外殖民地、贸易国家的维内塔公职人员和商人必须剃须。 之所以会有这种奇怪法律,完全是为了“区分你我”。 换而言之,维内塔人不仅不打算融入其他国家,而且深深恐惧被其他国家所“融化”,强迫剃须也因此成为一种身份证明。 明眼人只要看到送行现场那几个不蓄须的年轻男子,大致就知道他们从哪来。 欢送会的规模不大,只请了几位热沃丹的头面人物作陪。 按照帕拉图人的习俗,打了胜仗不说盛宴三天,大吃大喝一顿总是应该的。不过铁峰郡条件有限、情况特殊,一切从简,盖萨上校也没挑温特斯的毛病。 看到还活着的罗纳德学弟,盖萨感慨万千,当场抱住学弟使劲亲上。 没错,确确实实是亲吻。 帕拉图人表达兴奋、喜悦、久别重逢、友谊万岁等激烈情感的方式之一,正是“亲吻”,男人和男人也可以进行。 脸贴着脸,嘴唇贴着嘴唇,至于有没有唾液交换,不得而知。 应该是没有吧? 安德烈嫌弃地看着热情拥吻的几位帕拉图籍前辈,担心地问温特斯:“他们不会也要亲咱们吧?” 温特斯的脑海已经被防疫的大小杂事填满,他抬头看了一眼,不带感情地回答:“不,亲吻是亲密行为,而他们对我们怀有敌意。” 安德烈环顾四周,罗纳德等原铁峰郡军官与盖萨上校一行重逢,场面十分温馨感人。一群成年男性又是拥抱,又是亲吻,还有人还哭了。 相比之下,温特斯和安德烈虽然身处人群,却隐隐约约被孤立。没人和他俩搭话,更没人来抱着他俩亲。 安德烈轻哼了一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莫里茨中校、巴德他们都不愿意来了。” “中校和胡安学长的身份还在保密,梅森学长和巴德是事情太忙抽不开身。”温特斯机械地回答,他也抿了一口酒杯里的液体,略微发苦的味道将他从防疫的世界拉了回来。 温特斯话锋一转,碰了碰安德烈的啤酒杯:“关键是这种要命的场面,除了能指望你,我还能指望谁?” 安德烈又轻哼了一声,碰了一下温特斯的啤酒杯。 一口气喝光酒杯里的金黄色液体,安德烈打了个嗝,小声抱怨:“这也配叫啤酒吗?简直没味道嘛。” 温特斯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好像回到了海蓝陆军军官俱乐部,与安德烈坐在二楼靠北、面朝广场的窗台上,吹风、喝啤酒。 温特斯抿了一小口:“嗯。” 安德烈挑起眉毛,歪头看着温特斯:“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温特斯摸了摸脸颊。 “你自己还不知道?” 温特斯想了想:“那我没笑。” 安德烈嗤笑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浅金黄色的液体。 既是为帕拉图人送行,没有酒水怎么说得过去? 但是铁峰郡连粮食都缺,就更别提酒水。老寡妇艾伦的酒窖早就空了,或许个别人家还有几瓶藏酒,可那也不过是些葡萄酒之类的酒水。 最后还是牛蹄谷的矮胖代表先生出了个主意:将干面包搅碎、浸泡、煮热、加酒曲、发酵 最终过滤得到一种像啤酒,又不是啤酒的奇怪液体。 按照矮胖代表先生的说法,当年在亚诺什将军的军队里,大头兵们没酒喝便会用面包酿这种“发酵水”解馋。 也就是送行会上众人正在饮用的东西。 温特斯不是很喜欢酒的口感,反倒是这种没什么“酒味”的奇怪液体他更中意。 两个维内塔人站在一群热切交谈的帕拉图人之中,默默喝着发酵水,一杯接一杯。 一个胖胖的先生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两人面前。 胖胖的男人摘下帽子,略微弯腰,笑容灿烂:“蒙塔涅上尉、切里尼中尉。” “利奥先生。”温特斯颔首致意,倒了一杯发酵水递给对方,不动声色地问道:“如何?” 利奥先生纳瓦雷商行的全权代表接过酒杯,拿在手里却不喝:“已经谈妥了。” “都谈妥了?” 利奥先生收起笑容:“请您放心。” 温特斯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安德烈不明所以,看看温特斯,又看看利奥先生:“谈什么?和谁谈?” 安德烈是与罗纳德等人一道返回热沃丹,错过了很多会议。 听到安德烈的问题,温特斯千头万绪,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可否由我来为切里尼中尉解释?”利奥先生主动请缨。 “劳烦您。”温特斯当然乐意。 “切里尼中尉,您应该知道维内塔的羊毛纺织业。”利奥先生抖了抖身上的羊绒衣料:“一方是我们,维内塔人,纳瓦雷商行有一批羊毛需要运回维内塔、塞尔维亚蒂将军有一批战马也需要运回维内塔,蒙塔涅上尉需要将粮食送进铁峰郡。另一方是帕拉图人,他们掌握着道路和粮食” “行了,我听懂了。”安德烈头昏脑胀,不耐烦地打断对方:“不就是老头、狼、羊和芜菁嘛!” 第八章 买舟东下 一位可敬的维内塔夫人深夜被扰醒,得知女儿消失了,而且是两个,那么她会有何反应? 简直不敢想象。 过去,维内塔人处理此类情况,常用工具是涂满剧毒的匕首。 最近几年,手段变得文明一些,涂毒匕首换成了藏在斗篷下面的簧轮枪。 换位思考,温特斯扪心自问,如果有一个混小子胆敢拐走艾拉,怎么办? 思考的结果是:在向安娜反复确认她没有兄长以后,温特斯的心情变得格外轻松。 总而言之,他一点也不想与利奥先生见面。 但是考虑到利奥先生是跟着养父一起来到铁峰郡,温特斯隐约感觉纳瓦雷夫人的态度或许有所软化。 温特斯与纳瓦雷夫人仅见过寥寥数面,甚至已经记不清纳瓦雷夫人的脸庞,只记得那是一位很温柔、很和蔼、很亲切的女士。 形势……或许不算坏?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温特斯拖到不能再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见了利奥先生。 会面很私密,在一间很小的起居室围着壁炉进行,仅有温特斯、安托尼奥和利奥在场,因为温特斯以为利奥要谈的是“家事”。 但是很快,气氛变得严肃而正式。 原因很简单——利奥根本不是来替纳瓦雷夫人找女儿的,安娜的事情他一句都没提。 “保民官阁下。”利奥先生口吻正式、开门见山,直接确定了整场谈话的基调:“铁峰郡的关税征收标准,能否提供给我?” 面对猝然发问,尤其是毫不相干的话题,人通常没法立刻回应。 为了使谈话能够继续,绝大多数人会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词: “啊?” 或是“嗯?” 抑或是“什么?” 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也是很多人明明已经听清提问,却还要对方再重复一遍问题的原因。 然而这种表现也意味着在谈判落入弱势。 虽然温特斯完全不明白利奥先生在说什么,但对于此类情形,他有一种独特的应对方式。 他一言不发,镇静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等待利奥主动解释。 利奥不打算对峙下去,他很痛快地说明来意:“本行有一批羊毛,想要经铁峰郡运回维内塔。” …… 羊毛,行走的白色金矿,帕拉图最大宗的出口商品。 与羊毛贸易相比,贩马都变成了一门没滋味的小生意。 很多很多年以前,是山前地(注:今联省)的商人们最早开创羊毛贸易。 山前地商人们不远万里,艰难跋涉来到帕拉图,先从牧民手中收购羊毛,再从贵族手中买木做舟。最后,他们驾驶着满载羊毛的大船顺着烬流江一路向东,直抵内海,回到山前地。 羊毛会被送进纺织工坊。船只会被拆解,当作木材卖掉。 商人们算明利润、还清欠债,便带着本钱再次前往帕拉图,迈入新一年的旅途。 这种循环贸易,被称为“买舟东下”,不知有多少商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奔波在[山前地-帕拉图]之间。 源源不断的羊毛喂饱了山前地的毛纺织业,毛纺织业的兴盛产生更多对羊毛的需求。 在海蓝、百花城等维内塔商业城邦垄断内海贸易的年代,山前地的各城市正是凭借毛纺织业挣到第一桶金,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积累财富。 说来有趣,因为转口贸易被维内塔人牢牢控制着,山前地的商人想要做大做强,就不得不另辟蹊径。 万般无奈之下,山前地商人开辟出了一条“工场手工业与商业结合”的发展路线。 他们往往既是工坊主,又是贸易商。而且因为有共同的敌人,山前地的商人远比维内塔诸城邦的商人团结。 不过体量毕竟相差巨大,如果没什么意外,山前地将继续被维内塔诸城邦压制,在万年老二的位置不上不下。 然而命运女神给了山前地一个机会,踏入黄金时代的维内塔诸城邦仿佛自认无所不能,然后诸城邦不约而同开启一项决议——争霸。 维内塔诸城邦混战不休,堡垒攻防技术也在此期间大跨步式发展,山前地则迎来了美好的春天。 等到城邦战争结束,胜利者——尊贵的海蓝共和国——震惊地发现,原本唯唯诺诺的山前地商人早已一跃成为巨型鲨鱼,将原本维内塔商人独占的内海贸易撕扯下大半。 维内塔诸城邦衰落了,而山前地正式迈入黄金年代。 在那个时候——也就是半个世纪以前,山前地公爵领是全帝国最富庶的土地,是皇帝的权杖上最夺目的钻石。 论面积,山前地公爵领简直微不足道。可就是这块小小的三角洲,却提供了帝国每年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税收。 不过,接下来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 主权战争爆发了,这次轮到山前地——也就是联省共和国——被打成赤地。 山前地人的百年积累,尽数化为战火的燃料。 同一时间,维内塔诸城邦在干什么? 答:维内塔人在围观,顺便发了一笔横财。 大批联省的平民和贵族为了躲避战乱,举家逃往维内塔——带着财富、技术和人力。 当内德·史密斯和屠夫公爵在联省血腥拉锯时,维内塔的毛纺织业蓬勃发展起来。 联省人所谓的“联省每打一次仗,维内塔就暴富一次”说得就是这段历史。 总而言之,主权战争结束以后,毛纺织业不再是联省人垄断的产业,新生的维内塔共和国已然可以与联省平分秋色。 维内塔与联省,这对战友与敌人的竞争也一直持续到今天。 …… 可以上种种与温特斯有什么关系? 其实还真有关系。 除了销路和织机,制约毛纺织业的另一大瓶颈便是原料——羊毛。 没有羊毛,织机就要停转;没有羊毛,织工就要饿死。 买舟东下发展到今天,早已不是“小贩从牧民手里论斤收羊毛”的原始形态。 竞争推动商业模式的发展,财力雄厚的毛料商人不再局限于购买羊毛,而是干脆入股羊群,甚至购买牧场。 即便如此,维内塔人与联省人每年照样会为羊毛争得头破血流。 羊毛源源不断从高原运抵内海之畔,化作布料被贩往全大陆。 美酒、贵金属、钢铁、工艺品则逆着羊毛的路线,源源不断流入帕拉图。 假如说塞纳斯联盟是一个巨人,那承载着羊毛贸易的[烬流江/奔流河]便同时是巨人的动脉和静脉。 然而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联盟的大动脉,被切断了。 诸王堡血夜之后,阿尔帕德的军政府占据了帕拉图西北部的“江北行省”,余下烬流江以南和东北部的土地则被第二共和国控制。 双方几轮攻防,哪方都无力突破烬流江。 谚语说:城门失火,护城河里的鱼便会遭殃。 第二共和国和第三共和国隔江对峙,却是维内塔毛纺织商们哀鸿遍野。 羊毛贸易与其他生意不一样。农作物下跌,种植园主可以改种或是不种;瓶瓶罐罐不好卖,工坊可以不生产。 但是羊毛不行。 羊不在乎谁打赢、谁打输,羊只管吃草、长毛、咩咩叫。只要没有死掉,羊就会长毛。 去年的羊毛,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运回国。因为烬流江航运彻底被掐死,今年的羊毛则全部堵在帕拉图。 等到明年入夏,新的羊毛季到来,那可就连存放羊毛的地方也没有了。 不,更可能的情况是——维内塔毛纺织业根本坚持不到明年。 “既然不能走水路。”温特斯听到此处,第一次出言询问利奥先生:“走陆路不行吗?” “您问到了最有趣的地方。”利奥微微睁大眼睛,停顿片刻,偏头看向安托尼奥:“将军阁下,还劳烦您帮忙说明。” 安托尼奥叹了口气:“与联省和维内塔接壤的帕拉图领土都被第二共和国控制着,而第二共和国有很强烈的亲联省倾向。” “这也是最令人气愤的。”利奥先生说了一句俏皮话:“明明是帕拉图打仗,却只有维内塔人受伤。” “您的意思是……”温特斯理清思绪:“第二共和国执行了某种贸易禁运,发往维内塔的羊毛被截留在帕拉图,而发往联省的羊毛可以走陆路,畅通无阻?” “正是这样。”利奥先生点头。 “为什么不直接查抄你们的羊毛?”温特斯微微皱起眉头。 “面子上的事情,总得做足嘛。”利奥先生自嘲般地笑了笑:“依我看,联省的同行们正在等着呢。” “等什么?” “等我们投降。”利奥先生轻描淡写地说:“等我们求着要把羊群的股份卖给他们。” 见温特斯不甚理解,利奥耐心解释道:“羊毛生意风险很大,剃毛要花钱,运输要花钱,养羊也要花钱。土地还可以挂牌售卖,羊若是死了,那就只能卖个肉啦。因此说[家财千万,带毛的不算]。 与其留着羊群碰上一场大疫血本无归,还不如直接把羊群股份卖掉回笼资金。联省的先生们不着急,时间在他们那边,他们可以慢慢等。” 温特斯的眉心更深:“可就凭铁峰郡的位置,能提供什么帮助?这里是帕拉图的最西南端,与维内塔之间隔着整个帕拉图。” “运送羊毛的商队需要走缓冲区入境,还请您允许。至于接下来的部分,您不必操心。”利奥先生礼貌地微笑着:“都已经打通。” 都已经打通?温特斯心中奇怪。 出了铁峰郡往东是白山郡,然后是边江郡,再往东是西林行省,然后还要在穿过东林行省,才能抵达维内塔。 这条路线横跨整整三个行省,打通? 然而利奥话中的另一个词猛然惊醒温特斯——“缓冲区”。 缓冲区是指帕拉图国境线以西的百公里无人地带,再往西,那可就是赫德诸部的地盘。 温特斯的脊背的寒毛陡然竖起,他想猛地站起身,最终却还是稳稳地坐着:“要从缓冲区入境?你这羊毛……是从哪来的?” 从利奥先生胖胖的脸庞,温特斯看出很多种情感:好奇、赞叹、担忧…… 利奥迎上温特斯的目光,笑容愈发灿烂:“就是从您想的地方来的。” 若是哪个连长敢这样说话,温特斯早就一靴子踹过去。他很想一把扯住利奥的衣领,逼后者说个清楚, 不过嘛,因为很多很多原因,他的肢体动作仅限于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利奥。 “你们还从赫德人那里走私羊毛?”温特斯直接捅破窗户纸。 “除了帕拉图人,这世上还有谁更擅长养羊呢?”利奥先生放下笑容,态度变得恭敬收敛:“不是走私,而是收购。去年的羊毛目前存储在诸王堡的仓库里,直接搬运并不划算,而且会惊动联省的先生们。” “从赫德人那里买羊毛。”温特斯反问:“搬运就不费事了?” “请听我解释——今年的羊毛,有相当一部分还在羊的身上。”利奥终于吐出他的计划的冰山一角:“如果可以的话,移动羊更划算。”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你可能不知道,铁峰郡以西至少百里内的草甸……都被我烧光了。” 利奥先生面不改色:“没关系,剪羊毛要在夏季,等到那个时候草就长回来了。” 温特斯稍稍考虑,既然利奥声称已经打通关节,那他需要做的并不多,只不过是放羊毛入境罢了。能帮助维内塔人,顺便讨好纳瓦雷夫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只有羊毛吗?”温特斯摆了摆手,首次露出微笑:“那关税和过境税之类的就算了吧。约定好时间地点,我派人架浮桥接商队过河。” 利奥先生业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不,您最好还是能提供关税征收标准。因为……到时候您就明白了。” …… …… 温特斯既没看到羊毛,也没剪到羊毛。利奥先生只是来打前站,老鼠拉木楔——大头在后面。 不过胖胖的利奥先生实实在在帮温特斯解决了一个问题。 老头、狼、羊和芜菁的问题。 第九章 谈判 视角转回送行会,身处帕拉图方言的海洋,三名使用“海蓝雅音”的维内塔人如同在加密通话。 对于安德烈的比喻,利奥先生显然感到困惑,他看向温特斯。 温特斯叹了口气,给利奥先生说了那道益智题。 “奇妙的比喻。”利奥先生大笑不止:“第一步是把羊带过河?” “没错。”安德烈一下子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的?” 利奥先生仿佛对解题有极大的热情:“第二步?把羊带回来?唔,不行,羊会吃掉芜菁的……” “那当然不行啦。”安德烈颇为得意:“第二步才是关键,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通。” 温特斯的脑仁在隐隐作痛。他已经看出来了,菲利普·利奥从来是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似口若悬河、实则滴水不漏。 如果有必要,这位纳瓦雷商行合伙人可以与安德烈就过河问题讨论三天三夜却不透露一丁点有价值的信息。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头和狼!”温特斯放下酒杯,直白地告诉安德烈:“就是各取所需罢了。” 利奥先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现在轮到安德烈不理解了。 “咱们现在最缺什么?”温特斯问安德烈。 “那还用说吗?”安德烈不假思索地回答:“吃的。” 因为农民逃难导致土地大量撂荒,铁峰郡本就已经站到了饥荒的悬崖边缘。 按照梅森学长的计算,如果严格执行粮食配给制度,铁峰郡或许勉强能坚持到明年夏收。 然而特尔敦部的大举来袭,等于又狠狠往悬崖下推了铁峰郡一把。 现如今,梅森学长终日抱着账本长吁短叹,数枕头上有多少头发成了学长每天早上的必备功课。 温特斯却是没什么感觉了。 去年清点仓库,得知粮食可能不足时,他还有些焦虑。 如今确认粮食一定不够吃,温特斯反倒放开了手脚。 小石镇粮食不够?调拨军粮过去。 热沃丹面粉价格还在涨?那就给全城的贫民免费发面包。 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铁峰郡的储粮别说坚持到明年夏收,这个冬天都过不去。 “原本,我是打算从白山郡买粮。”温特斯看着杯中的金黄色液体——发酵液也是拿面包做的,想来真是奢侈。 “买个屁。”安德烈闷哼一声:“咱哪有钱?直接——嗯,就行了。” 利奥先生眼观鼻、鼻观口,握着酒杯,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仿佛不存在。 “资金可以想办法募集。”温特斯眨了眨眼睛:“再说,咱们不是还有‘那个’嘛。” 安德烈想了想,说:“也不是有钱就行得通。咱们要买,他们不卖怎么办?” 温特斯抿了一口发酵液:“他们一定会卖的。” 安德烈愣了一会,气得发笑:“这……还不是一码事?” “不,从性质上来说,勒索和抢劫是两码事。”温特斯真诚地回答:“如果给钱的话,就不算抢,只能算强买。” “嗨!”安德烈粗声粗气道:“我说呢!部队到现在都不解散,肯定是有事!也好,见识过咱们的实力,谅光头佬也不敢和咱们掰手腕。” 从中铁峰郡和下铁峰郡征召的民兵部队,目前执行的是“去留自由政策”。 即:被征召的民兵如果想回家,可以领一份干粮登记走人;如果不想走,那就继续留在军营,也有一份军粮吃的。 有相当一部分民兵选择暂时留在军营,例如猴子和道格。 温特斯眼神黯淡了一些,不打算过多解释。 倒是一旁的利奥先生主动出声:“依我看,贵军有不少民兵已是无家可归。” “所以呢?”安德烈挑起眉毛。 “没有家庭、没有财产、没有食物的青壮年男性,而且见识过战场。”利奥先生耸了耸肩:“强行赶走他们,恐怕反要出大事。” 安德烈嗤笑一声,直勾勾看着利奥先生:“你说你都谈妥了,这里又有你什么事?” “我?”利奥先生笑眯眯地回答:“我是羊呀——或者说是白菜。” “行啦。”温特斯不愿见安德烈再被利奥先生牵着走,便直接给安德烈仔细解释了一遍。 事情其实不复杂,牌桌目前共有四个玩家: 首先是铁峰郡,铁峰郡持有马匹,迫切需要粮食; 其次是利奥先生代表的维内塔毛纺织商人,他们有钱,亟需羊毛以及运输羊毛的商路; 再次是维内塔陆军,维内塔陆军资金量不详,但是能提供粮食,需要战马; 最后是帕拉图的封疆大吏,他们什么都有,就是不会白白拿出来。 温特斯原本的计划是募集资金、强购粮食。有必要的话,就用马匹交换粮食。缴获的马匹实在太多,反正也养不起。 利奥先生认为这项计划周转太慢,而且是一锤子买卖,无法持续为铁峰郡进口粮食。 利奥则提供给温特斯一个颇具想象力的方案——阶梯式运输。 过去,利奥曾积极投身于维内塔与帕拉图的传统生意:骡马贸易。 正所谓“东来油盐酱醋糖,西来牛羊骡子马”。马贩子都知道,马群不能直接从高海拔的帕拉图赶到低海拔的维内塔。 如果直接用船把马匹运到维内塔,马儿轻则严重掉膘,重则直接病死。 因此常用的方式是:沿着海拔下降的趋势,设置一连串的饲马场,像下台阶似的把马群一路赶下高原。 一来让马儿逐渐适应低地的空气和环境,二来循序渐进给马儿更换饲料。 只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总是有一些马匹处于运输过程”,无法出售。 对于小马贩子还没什么,因为小马贩子一次贩运一群马,做的是一口气买卖。 但是对于大骡马商而言,“总是有一些马匹处于运输过程”就意味着“总有一部分资金被占用”,导致现金流被大大压缩。 久而久之,资金雄厚的骡马商人干脆不再去海拔较高的帕拉图西部买马,而是直接从海拔更低的帕拉图东部地区购马。 虽然价格更贵,但是省出了大量的运输时间,资金回笼更快。 个别手眼通天的骡马商人,甚至能直接从帕拉图的军马场乃至驻军手里买马。 出售马匹的军马场得了钱,再从西部低价购入马匹补足存量,轻松挣一笔差价。 这些信息仅是“帕拉图-维内塔”马匹贸易生意内幕的冰山一角,对于行内人而言算不得秘密,但是对于外行人而言却像隔着一层大山。 若是没有利奥先生的说明,温特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私卖军马。 更令温特斯震惊的情报还在后面,按照利奥先生的说法,维内塔陆军的战马大半都是这样买来的。 最后,利奥先生请求温特斯去问安托尼奥几个问题:“维内塔陆军究竟需要多少马匹?想怎么买?又愿意提供什么?” …… 安托尼奥的帐篷。 利奥并不知道“三千匹”这个数字,但是温特斯知道。 所以温特斯得到的回答是:“三千匹,是考虑到马匹长距离、短时间转运损耗之后提出的数字。铁峰郡能提供的战马越多越好,但是一次交易的量最少要能武装两个中队——也就是四百匹。” 至于维内塔陆军能够放上天平的东西:“钱的话,陆海军的年度预算都在缩紧(安托尼奥深深叹气)。如果是粮食的话……或许可以走另一笔账目。” …… 利奥先生的客房。 “粮食不行。”利奥重重一拍桌子,变得有些激动,胖脸涨得通红:“粮食不是能长途运输的东西,除非走水路!粮食有什么用?军械!军械还差不多!” 随后,利奥给温特斯讲了一套商人们用于估算运费的口诀。 其中有一句“运粮三百里,大哭回家去”。 意思就是“陆路贩运粮食,每走一百五十公里,运费就会与粮食本身等价。贩粮人赔得底朝天,哭着回家了”。 这是行商们的血泪教训——粮食不能远距离贸易,除非走水路。 “您去问问塞尔维亚蒂将军。”利奥沉吟着:“能不能拿军械出来?价格怎么样?” …… 安托尼奥的帐篷。 “军械?”安托尼奥看了看温特斯,陷入沉思:“不行。” …… 利奥先生的客房。 “不行?”利奥冷笑:“那就没得谈了。您告诉塞尔维亚蒂将军,没有军械,就没有战马!” “你先等等。”温特斯叫停了入戏的利奥先生,皱着眉头问:“每次都要我当传声筒?这样吧,你全权代表我,去与塞尔维亚蒂将军谈判如何?” 利奥先生一下子泄了气,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出面那就不是谈判了,也没法谈。只有您出面,才能坐在对等的位置上。” …… 安托尼奥的帐篷。 “咳咳。”温特斯壮起胆子,直视养父:“没有军械!就没有战马!您回去吧,替我给小姨带好。” …… 利奥先生的客房。 “一半粮食。”温特斯告诉利奥:“一半军械,没有商量的余地。” 利奥踱着步子,右手无意识地在脸颊抓挠着。明明是冬天,他却满头大汗:“对半掺?也不是不行,但粮食得折价!” …… 安托尼奥的帐篷。 “您可能不知道,每运一百五十公里粮食,运费就比粮食还贵。”温特斯拿出笔记本,认认真真地给养父算账:“粮食不折价的话,我太亏了。” 安托尼奥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温特斯的脑门。 温特斯愣住了,因为已经很久没人对他有过类似的亲密动作。 “你呀,傻小子!”安托尼奥没察觉温特斯的情绪波动,有点恨铁不成钢:“利奥先生是纳瓦雷夫人的合伙人,可不是你的合伙人!你还没给人家当上女婿呢!” “噢?”温特斯没回过神来:“啊?!” 安托尼奥点拨道:“你以为利奥先生是你的人,实际上他也是谈判的一方。马车满载而来,难道还会空载回去吗?让他别躲在你身后了,摊开谈吧。” 温特斯磨磨蹭蹭往帐篷外走,走到帐帘处,刚要掀开帐帘却停下,他回头看向养父,扭扭捏捏地问:“纳瓦雷夫人……究竟是什么态度……您对安娜……又是怎么看的……” 安托尼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笑意很复杂,夹杂着“终于会拱白菜了”的欣慰和“怎么乱拱白菜”的责备。 安托尼奥放下杯子,轻叹一声:“我怎么看?我还能怎么看?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温特斯垂头丧气地站着。 须知,自由恋爱这种事,一般是婚后生活的调剂品。 上至名门贵族,下到工匠农户,婚姻从来都是财产、地位、权力的契约,而非爱情的终点。 “拐走”一位未婚的适龄女士——准确来说是两位,性质太过恶劣,足以使两个家族结下绵延几代乃至十几代人的血仇,哪怕“补票”也没有用。 纳瓦雷夫人甚至可能会直接派杀手做掉温特斯——这在维内塔是有光荣传统的。 而且温特斯也绝不会说出“是安娜自己来的,不是我诱拐她”这种垃圾话。 “珂莎亲自去给纳瓦雷夫人登门道歉。”安托尼奥又叹了口气:“你也许不知道,她们两人已经快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哎,这都是我们这代人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温特斯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或许会成为一桩能吹嘘一辈子的风流韵事。对于一位女士的名誉而言,却是毁灭性的打击。”安托尼奥伸手烤火,并不直接看温特斯:“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现在请您去纳瓦雷家提亲。”温特斯苦涩地问:“是不是太晚了?” 安托尼奥瞪了儿子一眼:“那也得人家愿意答应才行。” 温特斯一怔,因为他觉察到养父的第二层意思:“您是说,这件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安托尼奥拨弄着炉火:“名义上,纳瓦雷小姐和凯瑟琳小姐目前都在蓝山女修道院,担任见习修女。” 一瞬间,温特斯只想为纳瓦雷夫人高呼三声万岁。 “但是恐怕瞒不了太久。”安托尼奥重重叹了口气:“这件事,你还是得和利奥先生谈。他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他全权代表纳瓦雷夫人。” “可是……”温特斯犹豫地说:“利奥先生一句安娜的事情也没有提。” 安托尼奥似笑非笑:“他没主动提,所以这件事就不存在?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在等着你开口?” 温特斯一时语塞。 他宁愿赤身裸体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斩不断、理不清的麻烦事。 思来想去,温特斯觉得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他小心翼翼坐到养父身旁:“您说……我该怎么办?” 安托尼奥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回答:“那要看你,还有纳瓦雷女士。” “我没明白。”温特斯不解。 “归根结底,这是你与纳瓦雷女士之间的事情。”安托尼奥脸庞浮现一丝怀念的笑意:“如果你们决心结合,那过程如何、结果如何、其他人如何看,就都是无关紧要的。” 安托尼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担心你们两人最终‘相看两厌烦,爱侣变仇雠’。要知道,婚姻生活可不总是那么幸福的。” 温特斯脸颊发烫,反驳道:“您和小姨不就很幸福?” “傻小子。”安托尼奥拨了拨营火,悠悠地说:“那只能说明你不知道我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第十章 连升三级的最快方式 “铁峰郡得到面粉,维内塔陆军得到战马,帕拉图人得到钱和军械。”带着安托尼奥的最终答复,温特斯直截了当质询利奥:“作为中间人,那贵方想得到什么?” “稳定的原料供应。”利奥早有腹稿,不慌不忙地补充:“以及稳定的贸易渠道。” 温特斯皱起眉头,利奥的外交辞令已经使他感到厌烦。 无论他提出什么问题,胖胖的纳瓦雷商行合伙人都能用没有错误的废话来搪塞。他每挥出一拳,却仿佛都落在空处。 盯着利奥恭顺的笑容,温特斯恼火地发现——他并不擅长这类场面。 克制的政治家或许有耐心慢慢摸透利奥的底牌,而温特斯此刻很想掀翻桌子,冲着面前的笑脸狠狠一拳。 那种熟悉的暴怒从胸腔最深处涌出,很快又被压下去。 一次深呼吸之后,温特斯再次开口:“利奥先生。” 利奥微微颔首。 “如果是在一年以前,你现在应该已经被抓进地牢刑讯了。”温特斯感伤而真诚地说:“那可真是好时候。” “是呀。”利奥笑容依旧恭顺:“过去的时光总是美好的。” “你以为我在威胁你?”温特斯继续问。 “我所认为的并不重要。”利奥不卑不亢地回答:“您如何认为才重要。” “这里是帕拉图的远疆,联盟的角落,甚至可以说是文明世界的边缘。在海蓝,拐弯抹角说话被奉为一种语言艺术。但是在铁峰郡,那种语言艺术没有任何意义。”温特斯的目光从窗外移回利奥身上:“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利奥微微偏过头,等着面前身份复杂的年轻人继续说下去。 “你想要什么、你能提供什么,直说就好,我也会直接地答复你。”温特斯的情绪逐渐转冷:“不必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利奥维持着笑容,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谈判永远是越着急越吃亏,划定最后时限也是一种策略,只是不适合用于现在。 不过扪心自问,利奥也觉得对方说得有些道理——这里不是海蓝,这也不是谈判,更何况他并不是来为难对方的。 “请相信,我们是站在您的一方的。”利奥身体前倾,摊开手掌,解释道:“铁峰郡急需粮食,陆军急需战马。想要尽快解决问题,就需要第三方提供周转。” 利奥的策略,说简单也简单。 他将帕拉图地方政府视为“蓄水池”。 水池的一端连着铁峰郡,另一端连着维内塔。一端进水,另一端同时出水。 铁峰郡将战马和资金交付给帕拉图人,维内塔方面也将军械和粮食交付给帕拉图人。 帕拉图方面则就近调拨粮食给铁峰郡,调拨战马给维内塔陆军。 “很有魄力。”听罢利奥的[大计划],温特斯面无表情地评价:“也很有想象力。” “很有魄力,就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利奥立刻读懂了温特斯的弦外之音,笑道:“很有想象力,就是不可能实现。” 温特斯的想法被说中,轻哼了一声。 利奥的计划听起来简单,实则如同天方夜谭。 从铁峰郡到维内塔,要横穿三个行省,途径不知多少郡、镇。 一支商队或许可以伪装成帕拉图商队,不引人注目地行动。然而像利奥所说的如此大的动作,又要牵扯多少军政人员? “我相信你能买通一个帕拉图人,我也相信你能买通十个帕拉图人。”温特斯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但是你能买通所有帕拉图人吗?” 利奥先生笑着,耸了耸肩:“这您不必担心。” 温特斯的眉心一点点锁紧,神情也变得严肃,他审视地看着利奥的眼睛,沉声问:“你不会……真的买通了所有的帕拉图人吧?” “如果您信任我的话。”利奥站起身,幅度不大地弯腰鞠躬:“我愿意代表您,去与计划涉及到的帕拉图人士商谈。” “我要提供什么?”温特斯问。 “战马、资金。”利奥回答:“还有诚意。” “诚意?” 利奥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帕拉图方面,需要一些时间确认物资、打通关节。” “你的意思是。”温特斯已经不是在问,而是在冷笑:“我先把东西交出去,之后有没有粮食运进来,要再看帕拉图人的脸色?” “不不不,帕拉图方面收到陆军提供的辎重以后,会立刻向您交付。只是需要两相确认,信使往返也会耽搁时间。” “那不还是一码事!”温特斯也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我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赖账?” “如果您实在不放心。”利奥先生的胖脸闪耀着十二分的真诚:“敝商行愿意提供担保。” 温特斯本想反驳,却模糊感觉到一丝异样。他缓缓坐好,利奥先生的目光跟着他。 沉思片刻以后,温特斯抬起头:“不对。” “什么……”利奥饶有兴趣地问:“不对?” “你不是要去说服帕拉图人。”温特斯看着利奥:“你是来说服我的!” 利奥先生仍旧笑着,不置可否。 温特斯整理思绪,缓缓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如此大的能量,但我隐约感觉——你已经买通了帕拉图人。我只是想不通,既然如此,你何须来说服我?让商队绕行铁峰郡,是什么难事吗?你们又究竟想要什么?” 利奥轻描淡写地绕过陷阱,认真地回答道:“其实事情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复杂,敝商行——或者说是维内塔毛纺织同业协会的全体成员——归根结底,只是想要羊毛罢了。”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温特斯咬住关键点不放:“为什么是我?” 利奥先生原本又想说出惯用的外交辞令,但是停顿片刻以后,他重新展露笑意:“因为是您,所以是您。” 温特斯的第一反应是利奥在搪塞他,可利奥的神情却又无比真诚,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没有说谎。 再问恐怕问不出什么东西了,除非刑讯。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 “这件事……我现在不能答复你。”温特斯站起身,向利奥告辞:“我需要先与其他人商议,才能给你答复。” 话音刚落,温特斯在利奥脸上看到了一瞬间……奇怪、惊讶、感兴趣。 而且只是一瞬间,短暂到温特斯不禁怀疑是错觉。要知道在整场谈话过程中,温特斯都没有见过利奥流露出任何“无防备”的情绪。 “没问题。”利奥笑着,微微欠身行礼:“静候佳音。” 温特斯本想和利奥谈谈安娜的事情,不过谈话气氛已经变了,他也就没有兴致再聊私事。于是也颔首行礼,径直离开。 稍晚些时候,温特斯带来了答复。 临时决议会——温特斯、巴德和梅森以二比一的票数通过以下内容:“战马,可以先交付一期,也就是两个中队的数量。但是通货不行,铁峰郡的金库里现在一块银角子也拿出不来了。” “没问题,有维内塔那边提供的物资,就足以使水流动起来。”利奥一口应下,忽然又笑得很灿烂:“至于钱的问题……或许还有办法。” …… …… 利奥说得是什么办法,这里暂且不提。 时针向前拨动,重新回到送行会。 温特斯和利奥给安德烈大致解释了铁峰郡、帕拉图和维内塔的“置换贸易”。 一听要把战马交给帕拉图人,安德烈好大不乐意。 “那……要给出去多少啊?”安德烈哭丧着脸问温特斯。 温特斯不想在利奥面前提及机密,就安抚切里尼中尉:“回去再说,让梅森学长跟你仔细说。” 安德烈本欲追问,但看到利奥在场,也明白了温特斯的意思。 心里憋屈,安德烈的矛头便直至利奥:“这又关你什么事?” “我?”利奥先生指着自己,看起来很惊讶。 “就算是谈生意。”安德烈恶狠狠地问:“凭什么是你代表我们去谈?” 不等温特斯开口,利奥已经做出回答,他神情顺从地解释道:“请您放心,我绝对没有出卖几位阁下的利益。我去谈判,是因为只有我去,才有缓和的余地。” “噢?”安德烈不以为然。 “如果阁下您去谈判。”利奥又看向温特斯,笑着说道:“或者是蒙塔涅阁下去面。一旦谈判破裂,那就再无机会。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先出场,哪怕是谈崩了,也可以再由几位阁下挽回局面。您说,是不是这样?” 安德烈咂了咂嘴:“好像有点道理。” 温特斯抿了一口发酵水——场合不对,暂时能先糊弄就糊弄过去,以后再同安德烈解释吧。 利奥先生明白安德烈的敌意,不打算再多聊,找了个理由便告辞离开。 这个谈话小圈子又只剩下温特斯和安德烈两人。 喝空一小桶发酵水后,安德烈松了松绣金的红色绸缎腰带,严肃地说:“不行,我得去上个厕所。”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你该不是要临阵脱逃吧?”温特斯一把拉住安德烈。 “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安德烈一下子就急了:“我是真要上厕所!” 温特斯狐疑地松开了手,安德烈大步流星离开,只留下温特斯一个人在宴会厅里。 两个人痛饮闲聊,异样还不是很明显。 等到帕拉图方言的海洋里只剩下温特斯一个维内塔人,某种孤独感一瞬间涌上心头。 环顾四周,帕拉图籍贯的军官们欢笑放歌、纵情豪饮,热沃丹的绅士们三五成团、各成一圈。 “安娜还在等我吧?”温特斯心想。他想要离开,但又不能离开。 有人在靠近,温特斯本能看向声源:一个光头、疤脸男人和一个有些清瘦的男人拉着另一个高大军人走了过来。 前两人分别是白山郡军事主官“盖萨上校”和原铁峰郡军事主官“罗纳德少校”。 跟着过来的人,温特斯不认识,但显然地位也不低。 盖萨和罗纳德都是校官,身为上尉,温特斯很守规矩地先行军礼。 盖萨一怔,也回了礼。 自从温特斯主动提出返还一千匹马,盖萨对他的态度就软化了许多。 光头上校一高兴,顺水推舟同意了温特斯返还俘虏的请求——温特斯还有三支箭被关在盖萨的监狱里。 陌生军人打量温特斯时,温特斯也在观察对方。 来者身材高大,眼窝深陷,神情中带着几分阴郁。 “这是雷群郡驻屯官,斯库尔上校。”盖萨主动为温特斯介绍,像是担心温特斯不明白,盖萨额外说明:“我带来的骠骑兵,大半都是雷群郡的人。” 温特斯听罢,又单独给斯库尔上校行了一礼。 斯库尔上校没有回礼,他看着温特斯,眼神很复杂:“你是第几期?” “21期。”温特斯回答。 “都到21期了。”斯库尔上校感慨了一句,忽然单刀直入地问温特斯:“齐柏尔是你杀的?” 齐柏尔?温特斯一阵刺痛,可他想不起来是谁。他在记忆中不断搜索,很快意识到这是沃涅郡驻屯官的名字。 果然来了,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 “齐柏尔上校虽然不是我亲手击杀。但作为参战另一方的最高指挥官,齐柏尔上校的确死在我的手里。” 赶快吧,要辱骂、要寻仇,都来个痛快吧。 …… 与此同时,宴会厅二楼的阳台,莫里茨上校正在与一位不期而遇的酒友传递一瓶烈酒。 “战场见面,那就是敌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莫里茨靠坐在墙角,支起腿,迟钝地说:“现在我们成了堂表亲戚,事情就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 莫罗上尉倚墙站着,什么也没说。 …… 斯库尔上校鼻翼扩张,话语即将脱口而出,却又忍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开口。 “别难为小孩子了。”罗纳德的手搭上斯库尔的肩膀:“如果齐柏尔有机会,齐柏尔也不做一样的事情。” 罗纳德是在为温特斯说话,但他的话语却像烙铁一般刺痛了温特斯。 “不必用这种方式为我‘开脱’,也请不要这样做。”温特斯站直腰板,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最后只过滤出简短的一句话:“杀死齐柏尔上校的行为,遵循了我的主观意愿。而不是形势所迫、被逼无奈。” 斯库尔上校的身体陡然紧绷,脸颊都在跟着抽搐。 如果斯库尔是一个鲁莽、单纯、一根肠子通[排泄腔]的家伙,他会大吼大叫、大喊大骂,甚至挥起拳头教训这个不知高低的毛头小子。 但斯库尔不是,恰恰相反,从进入陆院开始,他便以思虑深沉、辩才卓绝闻名。 只是短暂的交谈,斯库尔已经意识到,拷问、责难和质疑是没法动摇面前的人的。 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无力的话:“值得吗?你真的觉得这些都值得吗?” 温特斯也陷入沉默。 路该往哪里走,温特斯不知道。终点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清楚。就连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他都有些模糊了。 然而仅仅是摸索着迈出一步,鲜血便灌满了脚下的足印。 晨曦中尸横遍野的战场,那等惨烈的景象足以使任何人产生自我怀疑。 “值不值得,我也不知道……恐怕要很多年以后才能知道。”温特斯低声回答:“我这样说,不是为了将行为合理化,也不是为了自尊。我只是确定一件事,放任现状继续下去,早晚会出现更大的灾难。” 盖萨上校和罗纳德少校不甚理解温特斯的“狂言”,但是斯库尔上校已经懂了。 “不要谈论这些形而上学的东西。”斯库尔目光灼灼:“我要问你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你还要继续再打下去吗?” 斯库尔咄咄逼人地追问:“你还能继续再打下去吗?” 温特斯忽然意识到,他与斯库尔上校的谈话能够省略到大量的中间内容,直奔主题。 而斯库尔绝对不是想要试探他的决心。 “所以呢?”温特斯反问。 …… …… 两个小时以后。 “所以呢?”安德烈迫不及待地问。 巴德、梅森也全神贯注地等待着,除了A先生和B先生,铁峰郡的决策人员已经全部坐在这张小桌旁边。 “他们要招安我们。”温特斯说。 第十一章 马镫酒 热沃丹。 骠骑兵们整队的时候,斯库尔上校漫步在圣乔治河畔,最后检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石板路被淡青色的烟雾所笼罩,街道中央燃烧着成堆的松枝和艾草,空气中满是奇异的香味——据说这样可以驱散瘟疫。 不断有巨大的原木穿过烟雾的帷帐,从上游漂下。 原木被船工牵引靠岸,手持利斧的男人们早已等候多时。分支树杈被劈成木柴,粗大的主干被送进隆隆作响的水力锯木工坊。 重建家园需要木材,冬季采暖需要燃料。 叛军政府解除了采伐限制,森林上百年来积累的物质和能量正被重新释放。 斯库尔的目光停留在工坊外侧的巨型水车上——一座锯木工坊已经投入使用的同时,还有五座锯木工坊正在搭建。 马蹄声清脆,盖萨上校骑着黑色骏马,快步来到斯库尔身旁。 “在看什么?”盖萨问。 斯库尔嗅着空气里的松木香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盖萨循着斯库尔的目光看去,不禁发笑:“不就是水车吗?” “是水车。”斯库尔回答:“又不止是水车。” 咚! 咚! 咚! 空气中传回有节奏的沉闷震颤。 盖萨隔河眺望,一座座高耸的木塔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嗯,不止是水车。”盖萨砸了咂嘴:“还有打桩机。” 在河对岸,数以千计的普通人正在做一件冬季很不常见的事情——盖房子。 天寒地冻,施工困难,所以那些人打造了大量的工程机械:塔式打桩机、依靠畜力驱动的起重机、可以移动的吊车…… 那些人使用着修筑教堂、堡垒、宫殿等大工程才会用到的巨型机械,盖出来房子却简陋到令人感到可笑。 那究竟算是什么房子? 四根木桩钉上木板就是四面墙,再扣上同样是木板做成的房顶便宣告竣工。与其说是住宅,倒不如说是监狱。 与此同时,在对岸的建筑工地。 “再往我这边来一点!”梅森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他大幅度地挥动胳膊,指挥起重机的操作者:“好了!可以了!放下!放下!慢一点!” 被吊到半空中的房顶缓缓降下,等房顶坐稳以后,带着小锤的木匠便抽走支架,将房顶固定。 不同于正常盖房子“先架房梁、在搭房顶”的流程,梅森负责营建的这些房屋,全都是预先在地面造好房顶,然后再用起重机吊装上去。 最初时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铁峰郡人,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如果有人认为这些房屋看起来像监狱——那他想得一点也没错! 因为这些房子的设计,完全是照搬梅森曾任职的劳役牧场的板房。 更有甚者,为进一步节约建材,热沃丹的这批板房还采用了“联排”的结构。即,房屋紧挨着房屋,一堵墙、两家用,大大节约了木料。 要知道,即便是劳役牧场的板房,也勉强称得上“独栋”。而热沃丹的板房连囚犯的板房都不如。 海蓝的联排房屋是石头建筑,石材坚固厚重,具备很强的隔音能力。 热沃丹的联排板房,两间房屋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除了视线以外什么也没法隔绝。 但正在修筑这些板房的铁峰郡人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进去。每个人为此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争分夺秒紧张施工。 因此除了被疏散到旧城区的妇孺,绝大多数滞留在热沃丹的铁峰郡人仍旧只有无法御寒的简陋帐篷里。 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所以美观和舒适目前还不在考虑范围内。 建筑工地,男人、妇女、老人、小孩——并非建筑工人的建筑工人们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凡是参与过热沃丹备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男女老幼沿用了筑城时期的组织形式。 甚至与守城时“谁修哪段城墙,就去哪段城墙防守”一样,盖房子也是“谁盖了哪些板房,就去住哪些板房”。 统筹筑房工程梅森看着忙碌的施工现场,忽然感到一丝忧虑:“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丢人的作品了。” “阁下?”半边脸被骇人胎记覆盖的[恶魔]昂斯察觉到异样,问道:“您不高兴?工程不是很顺利吗?” “建起来容易。”梅森咂了咂嘴:“将来想拆可就难了。” “拆?为什么要拆?”恶魔昂斯的情绪一如既往冷淡:“不过真想拆也不难,这种木头板房,一把火就能烧得精光。” 梅森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悚然:“坏了!这些房子……以后该不会被叫做‘梅森房’吧?” …… “现在呢?”盖萨问斯库尔:“你还觉得一套上校制服能收买得了他们?” 斯库尔神色淡然:“至少我现在很确定,蒙塔涅上尉绝无可能被收买。” …… “谈判?”安德烈问温特斯:“真的能信任他们?” “信任是一码事。”温特斯叹了口气:“但我总感觉,他们不可能真正接纳我们。” …… “那放任他们不就等于是在养老虎?”盖萨眉头紧锁。 …… 安德烈支着下巴,满不在乎地说:“说来说去,早晚还是要打一仗。” …… “目前来看,动用武力的成本将远超我们能接受的限度。”斯库尔看着河对岸忙碌的人影,看着盖萨:“等到他将土地分配下去,事情还会变得更加麻烦。” …… 温特斯的情绪有些消沉:“他们想谈判,那就谈判吧。铁峰郡现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 “眼下的局势你也知道。”斯库尔重重地说:“无论如何,至少先稳住他们。一定要避免横生枝节,打乱‘更重要’的战略。” …… “不管怎么样,如果能少流血。”温特斯拿定了主意:“那最好还是能少流血。” …… 骠骑兵们已经整装待发,斯库尔上校和盖萨上校踏蹬上马。 除了原定的送行者,还有许多铁峰郡的士兵和热沃丹市民自发前来送行。 温特斯平稳地端着酒杯,缓步走到三位上校马前。 按照帕拉图传统,在有女主人的情况下,“马镫酒”应该由女主人奉上。 不过温特斯坚决要亲自为三位校官送上马镫酒,所以今天就没有喜闻乐见的亲吻女主人环节。 温特斯不愿说那些虚浮的华丽辞藻。他站在马队前方,无比郑重地抬手敬礼。 无论如何,当赫德诸部的入侵时,这些帕拉图骑兵带着他们的马刀来到铁峰郡,温特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 虽然听起来很庸俗,但同仇敌忾永远是建立战友情谊最快的方式。曾经肩并肩浴血奋战过“战友”,如今要分别,总是有些不舍。 安德烈的情绪最激动,眼眶都有点红了。也就是铁峰郡没有酒喝,导致大家尚且比较理智。 要是严格按照帕拉图人的风俗,双方现在早就淌着眼泪、流着鼻涕、醉醺醺地抱到一起说些奇怪的话了。 “行啦,行啦。”盖萨上校打了个寒颤:“你可别说什么肉麻话,我接受不了。” “其实,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铁峰郡多停留一段时间。” “不用担心,打仗哪有生病的?”旧事重提,盖萨颇为无奈:“人聚集得多,自然就会生病。等过些日子难民散去,那个什么亚琛瘟疫自然也就没有了。” 关于这件事,已经进行过多次谈话。之前没法说服盖萨上校,送别时的短短几句话也不可能说服。 温特斯整理情绪,颔首致敬:“谢谢。” “你还是去谢谢博德上校吧。”盖萨上校抓了一把光溜溜的后脑勺,语速飞快:“再说我们也不是来帮你的。赫德人嘛,无论什么都是要杀的……都怪亚当斯将军,什么[拦截战略],完全就是狗屁!铁峰郡要是完蛋了,那赫德人不是绕个弯就从铁峰郡回荒原了?他在沃涅郡的界河拦截还有什么用……还得我们来给他擦屁股……” 温特斯留盖萨上校一个人自我辩解,端起另一杯酒走到罗纳德少校马前。 “很抱歉,少校。” 罗纳德少校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最后,温特斯端着酒杯走到斯库尔上校马前。 斯库尔接过酒杯,注视着面前晚很多期的后辈,长长叹息一声,千言万语最后剩下一句话:“如果你当初来雷群郡……那就好了。” 温特斯没有说话,只是颔首致意。 …… 市政厅二楼的窗户后面,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默默注视着送别的人们。 “你就跟我们走吧,莫罗。”另一名身穿骠骑兵制服的尉官拽着面具男人的衣袖,苦苦相劝:“你还有未婚妻在等你!” 莫罗上尉沉默无语。 骠骑兵上尉知道面前这位同期一旦打定主意,便会顽固的像块石头。 骑兵队随时可能开拔,骠骑兵上尉焦急又气恼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至少得说服我吧?” “还有很多很多人,就像我之前那样被赫德人像奴隶一样驱使着。”莫罗上尉看向那个正在奉马镫酒的背影:“那个家伙说要……不,他说他能把我们的人带回来……所以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 骠骑兵上尉哑口无言,他一跺脚:“那你至少得写封信给杜妮娅!让她知道你还活着!” 莫罗无意识地碰了碰面具,铁面具的冰冷触感传回指尖,他冷淡地说:“还是让她觉得我死了比较好。” …… 尖锐的军号声响起,威风凛凛的骠骑兵策马出城。沃涅郡的战事还没有结束,骠骑兵还要继续挥舞他们的马刀。 然而对于铁峰郡人而言,骠骑兵们的离去就像是某种“标志”,将明天和昨天分割成两段。 虽然还有小股特尔敦人在下铁峰郡游荡、虽然还要防备沃涅郡的敌人流窜进铁峰郡、虽然重建家园无比艰难,但是最黑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人们开始可以期盼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的到来。 随帕拉图骠骑兵一同离开的还有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 安托尼奥军务在身,不可能长时间留在铁峰郡。 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小队护卫,走的时候还是那一小队护卫——外加堂·胡安中尉。 堂·胡安来到铁峰郡,原本是为了带温特斯回维内塔。不过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按照胡安学长自己的说法,九月份的天气还不错,现在的帕拉图实在太冷,他有点想家…… 尊重堂·胡安本人的意愿,温特斯没有强行挽留学长,安托尼奥也没有强令胡安中尉留下。 至于莫里茨中校……在与莫里茨有过一次闭门谈话后,安托尼奥做出了“人事调整”。 莫里茨收到了口头委任,在编制上,他已经不再隶属于第三“大维内塔”军团,而是成为了[维内塔军事顾问团]的一员——也就是理论上将会为帕拉图第二共和国提供援助的军事实体。 温特斯还没有意识到,其实安托尼奥早就把最好的部下派给了他。 …… 安托尼奥、胡安学长、罗纳德、盖萨……许多人一下子离开,温特斯的心里陡然变得空落落的,甚至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他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逗狗、喂马、睡觉,以及更重要的——陪在安娜身边。 不过安娜……安娜有安娜的烦心事。 第十二章 走正步的狗 热沃丹,单身军官寓所的马厩。 热沃丹堂区的[埃蒙德]神父走进马厩,发现除了蒙塔涅保民官,还有另一个带着铁面具的男人也在马厩里,两人正在聊着什么。 “……石桥可比木桥麻烦多了。”铁面具男人的嗓音很低沉:“不过嘛……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手,真要修也不难……” 伴随着连续的奇怪声响,埃蒙德神父听到蒙塔涅保民官的声音从马厩最里间传出: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啦……之前不给报酬,大家还能勉强接受。现在可不行,没人愿意做白工……唉,我还有点怀念特尔敦人了……这件事,能拜托给您吗……” 面具男讥讽似地嗤笑了一声:“我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我有权拒绝?” “当然有啦。” 面具男对于血狼显然缺少铁峰郡人心中的那种敬畏,他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我就当您同意了。工期大概要多久?” 面具男很随意地回答:“两三年吧。” 奇怪的声响停下了,蒙塔涅保民官拎着铲子走出马房:“两三年?!” 不过也恰好是这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站着好一会的埃蒙德神父得以被对方注意到。 “两位阁下。”埃蒙德神父在胸前划礼,抢先出声问候:“日安。” “日安。”温特斯认出了来者是热沃丹大教堂目前的实际管事人,颔首回礼。 “我先告退?”埃蒙德尴尬地问。 “不用。”温特斯摆了摆手:“莫罗上尉和我在谈筑桥的事情,正好也请您听一听。” 随即,温特斯看向面具男:“两三年也太久了。” “你要的是石桥,不是木桥。”莫罗的不耐烦哪怕是面具也遮不住:“以圣乔治河的跨度,修个两三年都是短的,四五年也未必不可能。关键看你能出多少人、多少钱。” 温特斯立刻反问:“要多少人给多少人、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又要多久?” 有其他人在场,莫罗不愿意多说话。他深深叹了口气:“你等……明天,我提交一份书面计划给你。” 说罢,莫罗就要离开。 温特斯却不放过学长:“我还有个问题,冬天这么冷,水下施工会不会有危险。” “水下施工就没有不危险的。”莫罗嫌弃地回答:“等到夏天、雨季,你想修还修不成呢!” 莫罗随即向埃蒙德神父划礼致意,不顾温特斯还有疑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马厩。 目送学长离开,温特斯礼貌地向埃蒙德神父解释:“之前围城战的时候,大桥不是被拆除了?既然要重建,我想不如干脆修一座石头桥。” 埃蒙德神父的表情有些尴尬,因为那座旧木桥其实是热沃丹修道院的财产,外地人过桥还要交钱给修道院。 “能有您这样睿智、仁慈的保民官。”埃蒙德神父摆正位置,毫不吝啬地输出溢美之词:“实在是主对热沃丹的恩赐。” 温特斯拎着铁铲又走进了马房:“您来拜访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埃蒙德神父的视线投向马房内部,门栏后面是一匹纯黑色的小马驹和两只小狗。 小马驹站在马房角落,眼中满是委屈。 两只小狗则在蒙塔涅保民官身旁疯跑,就是跑步姿势有点奇怪——全都是高抬腿。不像狗……更像马的舞步。 埃蒙德也终于弄清楚那个奇怪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原来是蒙塔涅保民官在铲马粪。 “真不愧是您养的猎犬。”埃蒙德较劲脑汁寻找可以赞美的东西:“居然是走正步的。” 正在挥动铁铲的温特斯身体一滞,脸色有些发黑。 “这匹小黑马也好生神骏!” 长生适时地学了一声狗叫。 “神父,您有什么事情。”温特斯停下动作,拄着着铁铲看向神父:“还请直说。” 埃蒙德神父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听说您的夫人也会骑马?” “嗯。” “女士骑大马不方便。”埃蒙德神父热情地推荐道:“我给您带来了两匹修女们骑的‘矮马’,还望您收下。” 温特斯哭笑不得。 原热沃丹堂区主教摔死以后,热沃丹修道院及附属大教堂就暂时由埃蒙德神父打理。 与圆滑、事故的前任主教不同,埃蒙德神父不谙世事、木讷呆板,而且极度虔诚。 依温特斯的观察,埃蒙德之所以会被推举,很可能是其他修士害怕“血狼”,所以才让这位老实人顶在前面。 好在埃蒙德为人不错,对温特斯的安排多有配合。 不过送礼能送到收礼者感到十分不适的程度,热沃丹恐怕就只有他一人。 见对方支支吾吾不肯说主题,温特斯单刀直入:“如果您所求是热沃丹主教的职务——恕我直言,那属于贵教会的内部事务,我无意干涉。您还是把矮马牵回去吧。” 公教会是一个集权的、中心化的、自上而下的组织,虽然教宗远在万里之外,但是下一任主教的人选仍旧要由他决定——理论上。 实际执行情况如何,那便涉及到教会内部权力倾轧,温特斯可不想趟这趟浑水。 “不不不。”埃蒙德神父拼命摇头:“主教任免当有教宗大人谕令,我怎么敢图谋!” 温特斯拄着铁铲,并不搭话,一言不发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您最近好像还缺钱用?”埃蒙德试探地问:“热沃丹修道院再给您捐一笔现款怎么样?对了!修桥,就以修桥的名义捐献!” 温特斯很委屈,他很想质问对方:“修桥铺路是公共开支,你怎么能说是给我钱呢?” 但话语离开唇边时,就变成了:“那你能出多少钱?” 埃蒙德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个重量——黄金的重量。 温特斯清了清嗓子,从身旁提来两张板凳,扶着埃蒙德神父坐下。 然后温特斯自己也坐下,面对面,正色询问:“说吧,你究竟要什么?” 埃蒙德着急地自辩:“我,以及修道院的其他兄弟,我们并不想向您索要什么,只是希望您能尊重公教会的一项神圣的既有权利。” “什么权利。”温特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埃蒙德神父:“能值两匹矮马外加你们的大半家底?” 埃蒙德神父咽下一口唾沫:“内部审判的权利。” …… 一段时候之后。 安德烈牵着两匹袖珍小马走进马厩。 小矮马体高也就一米左右,后背刚到安德烈的腰畔,看起来就像两条大型犬。 “这俩小家伙哪来的?”安德烈一进门就问:“可真是稀罕玩意。” 逗弄小狗的温特斯头也不抬:“你要?送你一匹。” “我可不要,这都是老头子、老太太骑的。”安德烈找了间空马房,暂时把小矮马关了进去:“我骑,那不是骑兔子吗?” “热沃丹修道院的埃蒙德神父送来的。” “那就对了,修女和修士也骑这种马。”安德烈拖来两大捆燕麦秆,挽起袖子给另一间马房铺垫料:“可别小瞧了,这马金贵着呢!比普通马都值钱。养起来也麻烦,交给你养,我估计早晚要养死。” “还是给你养。” “我哪有时间?”安德烈吐掉嘴里的草屑,站在马房围栏外等着烟尘散去。 瞥到正在温特斯脚边打架的两条小猎犬,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真不能给你养,看看你养的都是什么?马学狗叫,狗踢正步,不服不行。” 看着两只高抬腿的小狗,温特斯掩面长叹。 吉拉德·米切尔的猎犬下了一窝崽子,米切尔夫人离开狼镇时,将其中两只狗崽带在身边作伴。 后来,两只小狗和长生养在一起。最后的结果就是小狗走路踢正步,而长生天天学不着调的狗叫。 “罗纳德从下铁峰郡带回来一个俘虏。”温特斯抱起一只小狗放在腿上梳毛:“你知道吗?” 原本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狗,被温特斯抓住的一瞬间变得十分老实,讨好地伸舌头舔温特斯的手指。 安德烈见灰尘已经消得差不多,便把两匹小矮马牵进马房:“听说还是公教会的神职人员?” “是。你见过那人吗?” “没见过,我回来的时候没和罗纳德走一起。”安德烈提起空桶要去给小矮马打水:“怎么啦?” 温特斯摆弄着小狗肉乎乎的耳朵:“公教会要对付那个俘虏。” 安德烈停下脚步,神色讶异:“对付?” “哼,对付都算是友善的说法。更准确的说法是……”温特斯放下小狗,望着小狗一溜烟跑去追咬自己的兄弟,缓缓吐出一个词:“[宗教法庭审判]。” “啊?”安德烈目瞪口呆:“啊?” 温特斯和安德烈生在联盟成立以后,没有经历过帝制时代的宗教压迫。 宗教法庭审判这个词给他们两人的直观感觉,就像是看到一件从箱子最底层抽出来的长霉、虫蛀、沤得发臭的旧外套——既熟悉又陌生,但主要还是不适。 温特斯的眉心一点点锁紧:“从埃蒙德开出的价码来看,只要我点头,热沃丹修道院恐怕立刻就会竖起火刑桩。” “火刑桩?等等?”安德烈扔掉水桶:“他们哪来那么大的仇?那俘虏不是个老头吗?老头也要烧?” “我也不知道。”温特斯苦苦思索着:“按照埃蒙德的说法,对神职人员的审判属于公教会的内部事务。他开了一个很高的价格,希望我‘尊重他们的神圣权利’。” 安德烈的上下颌已经很久没有合拢:“公教会?内部审判?还有这回事?真的吗?” 温特斯摇了摇头:“这个我还是不知道,至少按照埃蒙德的说法——是这样的。” “那……”安德烈愣了一会,不解地问:“既然是内部事务,干嘛还要你同意?一个很高的价格?还要收买你?”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温特斯站起身,踱着步子:“实际上跟我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收买我?要我的许可?” “也能说得通。”安德烈释然:“没有我们点头,谁敢在铁峰郡竖火刑桩?” “要是这样简单就好了。”温特斯笑着说:“你知道埃蒙德给我开了一个什么价格吗?” 安德烈歪着脑袋,挑起眉毛。 温特斯说出一个重量,然后轻飘飘地补充了一个词:“纯金。” 安德烈深深吸了一口气:“要不然你就同意吧,反正是公教会自家的事情,掺和干嘛?跟来也跟咱们没关系嘛!”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开那么高的价码?随口和我说一句,或是先烧再报不行吗?” “……”安德烈被问住了:“那你答应他了?” “我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为了不暴露底牌,我暗示埃蒙德神父——”温特斯随手拿起一根秸秆,短暂进入施法状态刺激精神。 幻痛令温特斯的笑容有些诡异:“得加钱。” 像是半空中有一把无形的剪刀在往复运动,秸秆一寸一寸地变短,精确到两次之间的差异肉眼无法分辨。 温特斯理清了思路,他忽然玩味地笑起来:“会不会是这样——埃蒙德认为我们了解的信息,远比我们实际要了解的信息更多。所以他才会开一个那么高的价格给我们。” “嗯……呃……好像……有点道理……”安德烈琢磨了半天,猛一拍大腿:“妈的,费这个劲干嘛!把那个老头抓过来,审一审不久都知道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温特斯抛出最后一小截秸秆,秸秆在半空中被粉碎。他无可奈何地说:“那个俘虏并不在我手里。” “啊?那个老头不是跟着罗纳德一起回来的吗?” “不清楚,我已经让夏尔去查了。”温特斯走到长生的面前,长生也哼唧唧地伸舌头想要舔他的手指:“就算那个俘虏是随罗纳德一并返回,那他之后的去向我也一无所知。” 安德烈又是一拍大腿:“该不会那老头已经落到了公教会手里?” 温特斯摇摇头:“那埃蒙德给我带来的应该是死讯。” “真是弄不懂啊。”安德烈使劲扯了几把头发,他拣起地上的水桶:“我还是去喂马吧。” “也不复杂。这件事情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庇护那个俘虏的人。”温特斯摩挲着长生细软的鬃毛,思绪已经飘散到很远的地方。 他一点点归纳已知信息:“有动机庇护那个俘虏、有能力庇护那个俘虏。最重要的是,能够导致埃蒙德神父等人认为‘是温特斯·蒙塔涅在庇护那个俘虏’的人……是谁?” 安德烈怔怔站定,脸色古怪,小声地问:“你媳妇?” …… 一刻钟以后。 “卡曼神父!”温特斯狠狠一脚踢开房门:“你又以我的名义干了什么好事!” 第十三章 革新修会 “绝大部分铁峰郡人把你当成我的人,无论事实是否如此,我说的没错吧?” “所以你的行为不仅代表你,还代表我的态度,你能够理解吧?” “刚刚经历了一场很艰苦的战役,铁峰郡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内部倾轧。我不能与公教会正面开展,你应该也清楚。” 除了进门时的先声夺人,温特斯再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他心平气和地与卡曼摆事实、讲道理,连语气都带着任何的责备。 “埃蒙德神父刚刚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温特斯重重叹了口气:“像这种事,你应该先来与我商议。否则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把我置于非常被动的处境。” 卡曼脸颊红到发紫。他僵硬地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弯下腰,声音小得像蝴蝶扇动翅膀:“对不起。” 温特斯其实带着一点捉弄卡曼的心思,毕竟卡曼平日里对他总是爱答不理。 但是看到卡曼因为负罪感鞠躬道歉,温特斯并没有任何得意感,反而很不自在。 “哼,态度这么好,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温特斯赶紧把卡曼按回座位,打趣道:“你该不会真惹了什么大祸吧?” 卡曼闻言,又要站起身。 温特斯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卡曼先生。”温特斯扶着卡曼的肩膀,问:“我们是朋友吗?” 卡曼先是一怔,随后生气地瞪了温特斯一眼。 “咱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就算不是朋友,也很接近了。我绝不会背叛你,也相信你不会背叛我。”温特斯认真地说:“但我现在还不知道被牵扯进什么事情里,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些说明。” 卡曼欲言又止,他挣扎许久,最终放弃:“我曾在真圣徽前立下守密誓言” 卡曼不提还好,一提起“守密誓言”,温特斯反而被勾起兴趣因为上一次卡曼说到守密誓言,还是在谈论到神术时。 温特斯立刻走出房间,命令夏尔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关上门以后,温特斯给卡曼倒了一杯水:“守密誓言?誓能说吗?严谨吗?我可以找找漏洞。” 卡曼不屑地嗤笑一声,没有答话。 “那这样如何?我来提问,你只管回答是和不是。” 卡曼摇了摇头:“不行。” 温特斯又提了几个办法,全部被卡曼否决。 “唔,我明白了。你只要给出任何回应,都会违背誓言。”温特斯愈发感兴趣:“还蛮严谨的。” “这件事不会牵扯你太久。”卡曼艰难的说:“我只是需要争取一些时间。” “假设东方有另一个国家,假设那个国家有另一个异教教会,假设那个国家的那个异教教会也有另一个守密誓言”温特斯打断卡曼,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我们讨论的都是虚构的事情,能不能绕过誓言?” “你能骗得了其他人,但是骗不了自己。”卡曼摇头:“就算是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主。” 温特斯好象没听见卡曼的话,他停下脚步,拿出了最终方案:“没别的办法了,那就这样我来陈述,你不用回答,也不用表态,你只听我说就好。” 卡曼有些恼火:“你怎么还不明白?单是我容忍你谈论这个话题,很可能就已经违背了誓言。” “可能?”温特斯抓到卡曼话语的漏洞:“你说了可能,对吧?既然存在可能性,那说明誓言还是有弹性空间的嘛。” 卡曼生气地闭上了嘴。 “我有些好奇,那你们这些立下守密誓言的人又该如何交流?难不成誓言约束你们只能与另一个立下守密誓言的人交谈?”温特斯如同在比剑中抓到对方的疏漏,连续抢攻:“那我也立个誓言,你是不是就可以和我说了?” 卡曼的肩膀和双手都在发抖。 “算了,今天不谈那些。”温特斯理智地决定不再继续刺激卡曼,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不管卡曼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说道:“罗纳德少校曾在信中提到,他在赫德人手里解救了一名老奴隶,那名奴隶自称是扫洛神父,其他信息不详” 卡曼面无表情地坐着。 温特斯仔细留意着卡曼的神情。对于他而言,卡曼没有起身走人就意味着胜利。 誓言?哪怕誓再严谨,执行誓言的终究是人人就是最大的漏洞。 “自称扫罗神父的老奴隶来到中铁峰郡以后,是你最先见到他”温特斯停顿片刻,一字一句地说:“而你把他藏匿了起来。” 卡曼盯着水杯,没有任何回应,但是他的情绪无形中出卖了他。 温特斯语气平淡,如同正在闲聊:“你想秘密行动,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热沃丹修道院的修士们得知此事,反应之激烈超出你的预想。无奈之下,你借用了我的名义或者说,你想用我的名声吓住他们,为你争取时间” 卡曼盯着杯子里的水,仿佛水中有圣母显灵。 温特斯坐回椅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怎么这么单纯?” 卡曼猛地抬起头,目光猛刺温特斯。 “你既然借用我的名义,就不可能瞒得过我!你看,埃蒙德不就直接找到我这里来了?” 对卡曼的愤怒眼神视若无睹,温特斯好整以暇地点评道: “我之前还以为你在教会享有特殊地位。结果呢?连几个乡下神父都压不住!教会就是这样优待神术使用者?我真是奇怪了,教会是如何平衡权力和神术?你们不造反?” “够了!你把我们当成你们?”卡曼简直是怒不可遏:“圣职者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因神赐分出高低贵贱!” “平等?那圣秩是什么?”温特斯反问:“为什么有人是主教、有人是司铎、有人穷到饿死?” “圣秩是圣事,是使命和责任!当伸手去敲天国大门的时候,人人都是平等的!” “使命?责任?你说这些你自己信吗?”温特斯支起下巴。 卡曼撸起袖子:“虽然情绪很狂暴但是杀伤力很弱的粗鄙之语!” “好啦好啦。”眼看就要亲身体验致死型神术,温特斯迅速叫停:“我又不是来和你辩经的,大辩论不是三十年前就结束了吗?” “我只问你一件事。”一瞬间,温特斯的神色变得冷峻,情绪转化之快令卡曼都有些措手不及。 温特斯冷冷地问:“那俘虏人在哪里?” 一刻钟之后,热沃丹军官寓所。 转了一圈,温特斯居然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温特斯算是弄明白了为什么埃蒙德神父羞愧地向他行贿?为什么热沃丹修道院不干脆先杀后报? 卡曼把人藏在血狼的巢穴里,试问谁敢伸手? “你把人藏在这里?”温特斯惊讶地问卡曼。 卡曼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冷着脸:“暂住。” “我的意思是。”温特斯指着厨房的门,有些难以置信:“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神职人员,你就把人家安置在厨房里。” 卡曼更加羞愧:“这是扫罗修士自己要求的。” 推开门,厨房里暖洋洋的。炉火很旺地烧着,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佝偻在炉灶前,正在削甜菜皮。 温特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铁峰郡教会无论如何也要清算的“异端”,竟然是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并不因温特斯和卡曼的到来感到吃惊,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刻。 他眯缝着眼睛看清来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又继续低头给手里的甜菜根削皮。 温特斯走到锅旁,看了看正在熬煮的浓汤。 “原来今早的汤是您的手艺。”温特斯有些无奈地笑着:“难怪带着些草原的风味还以为是我想太多了。” “胡乱煮罢了。” 温特斯忍不住大笑:“赫德人炖汤可不就是胡乱煮?” 老人也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唯有卡曼尴尬地站着。 “老人家,我有些事情想问。可是他不告诉我。”温特斯指了指卡曼:“那我就只能来问您了。” “请问吧。”老人拿起另一个甜菜根,继续削着皮:“如果您愿意听的话。” 温特斯席地而坐,因为他比老人高大,所以两人目光正好平齐:“您没有立过什么守密誓言吗?” “立过。” “立过守密誓言也可以说?” “可以。” “扫罗修士!”卡曼焦急地出声。 “卡曼修士。”被称为扫罗的老人慢慢削着甜菜皮:“我已经被绝罚。” 卡曼哑口无言,他愤愤地推门离开。 “他不愿意听,走了。”温特斯起身盛了两杯热汤又坐回原位:“也好,我们可以慢慢说。” 老人不置可否。 讯问通常会从姓名、年龄、来历开始,但是温特斯并不在意那些。所以他一开始就直插要害:“为什么热沃丹教会非杀你不可?” 老人沉默片刻:“因为我隶属于革新修会。” 一旦找到线头,接下来就很简单。 “革新修会。”温特斯顺着关键词继续询问:“又是什么?” “革新修会是”老人的手停了下来,温特斯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浮现在枯潭般的双眼中,但仅仅只是一瞬间。 老人继续削甜菜皮:“一个已经消亡的团体。” “没关系。”温特斯抿下一小口热汤:“我有时间。” 人的本性是什么? 对理性的追求?还是无法抑制的盲动? 二元论的形式显然无法有效阐述,但是哪怕对人性最悲观的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对理性的追求会占据上风。 因为探究万物规律是人类的本能,哪怕面对“神”,人类也会想要一个解释。 所以我们能看到如下一番奇景:正统的经院神学的基础是严密的逻辑学,而且在接受其给定前提的情况下,经院神学在逻辑上能够形成自洽。 神术也是如此。 在公教信仰不是教会诞生之初,神术便被视为神迹、主的恩典、主通过圣职者之手传播的福音。 古代帝国原本尊崇多神旧教,极为排斥信仰公教的“异教徒”,屠杀、迫害屡见不鲜。 最初的公教是一个属于穷人的宗教,“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因此面对来自统治阶级的屠刀毫无抵抗能力。 公教想要继续生存,唯有一条路可走:消灭对手,取而代之。 于是乎,原本在穷苦人中传播的公教开始主动贴近权贵,甚至自我改造以迎合统治阶级。 公教会严密的、中心化的组织团体也是这一阶段逐渐成型。 最终,公教被康斯坦丁大帝正式接纳为独尊国教。 从此公教会借助政权的力量,系统性地消灭旧教体系,并将其蔑称为“异教”。 而在公教会与旧教争夺上层人物的战斗中,独一无二的神术出力至伟。 随着公教会的地位愈发稳固,稳固到无法被撼动的时候,公教会的圣职者们终于有余力思考一个问题: 神术是什么? 神术当然是神的恩典,可它又是如何实现的?在逻辑上又是否可证? 神术是完全的神迹?还是施术者一定程度上也参与其中? 如果是前者,就意味着神术可以被剥离;如果是后者,那二者的比例又是多少? 怀疑之火一旦燃起,立刻就会蔓延到不可收拾。 讨论越来越多,针锋相对的观点开始出现,帝国的东部教会和西部教会甚至因此严重对立,史称“第一次争论”。 对于教会而言,这是一次关于真理的辩论。可是对于统治集团而言,这是一次帝国的内出血。 当时的皇帝是戴立克二世,戴立克二世对于神学毫无兴趣,一点也不想看神学辩论。 皇帝要的是相安无事、老老实实。 因此戴立克二世最终颁布米亚敕令,以“你们说的都对,但不准再继续讨论了”的方式强行平息了第一次争论。 如果被百年前与异教信仰苦战、打下公教根基的使徒们听到第一次争论的内容,使徒们恐怕会当场拍案大骂:“我看你们全都是吃饱了撑的!” 可是没办法,人一旦摆脱存在的危机,就会开始思考存在的意义。 米亚敕令暂时平息了争论,但是并未解决根本问题。 被强令闭嘴的圣职者们转头开始查找典籍,希望从历史档案中找到支持己方的论据。 然而卷中找不到关于神术的最初记载完全的空白。 反倒是有人找到了另一样东西关于异教邪术的描述。 虽然大部分关于异教信仰的字都已经被胜利者抹去,但是仍有只言片语证明异教也拥有“实现超乎常理的事物”的能力,只是对于权贵们的价值远不如公教神术。 这一发现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异教也有“神术”,那那就意味着公教信仰变成了空中楼阁。 公教会立刻又分成两派。 一派声嘶力竭大吼“不要再探究了!神术就是神的恩典,是神迹。异教的邪术是魔鬼的黑魔法,是不洁的力量”。 另一派则坚定认为“一定要查清楚,否则公教的教义将永远无法存在逻辑上的漏洞”。 最终又是皇帝出手平息争论。 这一次,戴立克二世没有再和稀泥,他全力支持“神迹派”,对“探究派”展开了残酷清洗。 探究派被打成异端,大部分探究派圣职者被抓捕、审判、施以火刑。 还活着圣职者转入地下,逃往世界边缘逃往皇帝和公教会无法触及的蛮荒之地。 史称“第一次大决裂”。 对于神术的探究从此成为公教会的禁忌,相关内容不允许查阅、不允许讨论甚至不允许提及。 “戴立克二世,还有那个时代的圣职者们,他们可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扫罗老人背对着温特斯,伸手靠近炉膛烤火:“可是你知道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吗?第一次大决裂的回响至今仍未消散。” 温特斯听得入神,他不断抿着热汤,浑然不知杯子已经空了。 “就像戴立克二世所预想的那样,争论平息了下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古帝国毁灭了,人们在他的尸体上建立了新的帝国。公教会时而衰落,时而兴盛,大体还是蓬勃发展。温暖的土地已经尽数皈依,于是公教会开始有计划地向北境派遣传教士。”扫罗老人沉思片刻:“那大概是五个世纪以前吧。” 温特斯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后,那些前往北境传教的修士们发现。”扫罗的在炉火的照映下起伏不定:“北境蛮族的半神们竟然掌握着公教会独有的神术甚至能够实现更加惊人的奇迹。” 第十四章 神术 木柴在炉膛里哔剥作响,明黄色的火焰起伏不定。 “如果你在暗示‘一切神术都源自教会神术’,未免也有些太狂妄了。”温特斯放下杯子:“不过倒像是公教会的一贯作风。” 扫罗将削好皮的甜菜根放在灶台上,将炉火挑得更旺了一些,又添了些柴:“不,恰恰相反。” “哦?为什么?” 扫罗背对着温特斯,没有直接回答:“您见过异教神术,对吧?从您的态度来看,应该说……您亲身接触过异教神术。” 温特斯不是什么虔诚信徒,对于被赫德萨满施救一事并不避讳:“对。” “您也接触过教会神术。” “卡曼不就是你们的神官?”温特斯不假思索地说:“我见过他治愈伤员。” 听到温特斯的话,扫罗摇了摇头:“您觉得二者有什么异同?” 温特斯斟酌着词句:“路径不同,终点相似。” “换句话说,您也觉得它们很像,对吧?” “在我所知的范围里,有一部分很像。”温特斯谨慎地回答:“不过我了解的也不多。” “对于……”扫罗停顿了一下,平静地使用了第三人称:“神官们来说,即便只是‘相似’,也已经是很严重的冒犯。” “异教徒也用嘴吃面包、也用手拿刀叉、也长着四肢、五官。”温特斯微微皱起眉心:“这种明目张胆的抄袭岂不是更加冒犯?” 门被一把推开,卡曼怒气冲冲走进厨房:“撒拉森人不吃面包!也不用刀叉!圣菲利普认为他们是‘第四国’,所以撒拉森人和我们长得一样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温特斯无可奈何地问。 “放任泄密同样违背我的誓言。”卡曼生硬地回答。 “请放心,卡曼神父,我并未破誓。”扫罗缓缓坐回板凳,叹息般地说:“我只是讲一些过去的事,给想听的人。” “那我可以旁听吗?”卡曼立刻请求。 “当然,当然。” 军官寓所的厨房很狭小,只有两张板凳,老人一张、温特斯一张。卡曼赌气不肯走,又拉不下脸坐在桌子或是灶台上,只好干站着。 温特斯瞥到柴堆里还有一张板凳,不过他打算等一会再告诉卡曼:“撒拉森人的来历我就算你圆回来了。那再往东呢?瑞德修士不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他可是远东人。” “远东同样有一个富有、强大的国家信仰公教,他们的统治者名叫[祭司王约翰]。”卡曼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因此他们也是亚当夏娃的后代,自然与我们长得一样。” 温特斯表情变得有点微妙,他怜悯地看着卡曼:“你……该不会是被瑞德那老家伙给骗了吧?” 扫罗老人在场,卡曼不便发作,他压着火气认真解释道:“祭司王约翰是东方三博士的后裔,蒙主恩赐所以不老、不死,[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强大,也更富裕。他的房顶和内壁都以黄金修砌,麾下军队的武器同样以黄金铸成]。帝国历237年,时任教宗曾收到一封来自祭司王的书信,历代教宗也多次派人前去寻找祭司王……” 温特斯越听越离谱,他转过头问扫罗老人:“您信吗?” 扫罗老人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沉默就是最大的蔑视,卡曼有些委屈:“我所说的一切在最高教堂的档案馆里有明确记载。” 温特斯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实在控制不住反驳的欲望:“写在羊皮纸上就是真的?” 委屈、不甘的情绪消失了,卡曼逐渐变得冰冷、严厉:“你现在的想法,已经与誓反教的主张无异。” 温特斯沉默良久,小声提醒卡曼:“你忘了?我不是你的羔羊。” 卡曼气势顷刻间被打散。 “卷宗如果是错的,那么教宗的谕令也可能是错的。教宗的谕令如果是错的,那么福音书也可能是错的。”扫罗老人一边削着甜菜头,一边缓缓说道:“越是权威,越不能被质疑。无论什么时候,人们维护自身信仰的意愿总是很强烈。因为那不单单是在否定教义,更是在否定圣职者存在的意义。” “否定也没什么,人不还是一样活着?”温特斯决定不告诉卡曼另一张凳子的事情:“有人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先有存在,后有意义,现实永远领先于概念’。” 扫罗老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先有物质、后有意识,启蒙学派已经传播到帕拉图了吗?” “我是维内塔人。”温特斯有点不好意思。 扫罗像是笑了一下,继续削甜菜皮:“其实看卡曼……神父,你也应该能明白为什么圣职者们不认为——或者不想认为异教徒的神术来自[第一次分裂]。” 温特斯还没完全理解,等着扫罗继续往下说。 “神术是确凿的神迹,是主的意愿的直接表达。”扫罗老人直白地说道:“如果北境异教神术来自[第一次大分裂],那就意味着异教徒也能使用公教神术,神术的定义就会陷入悖论。” “唔。”温特斯沉吟着问:“就像[善良和全知全能]的悖论?” “是的。” 温特斯看了闷不做声的卡曼一眼:“但有人布道时给出过解答——主降下苦难,是希望人类爱他。” “你如果愿意接受这种解释,那也可以。”扫罗老人叹了口气:“宗教学和宗教向来是两回事,就像政治和政治学。” 温特斯忍不住放声大笑,卡曼的眼角则在微微抽搐。 “所以呢?这一切和你还有革新修会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温特斯收敛笑容,姿势也变得端正:“为什么热沃丹教会要杀你?为什么热沃丹教会迫不及待想要杀你?” “在[第一次大分裂]以后,对于神术的探究就一直是教会内部的禁忌。”仿佛是认可了温特斯,扫罗老人不再绕圈子:“可探索未知是人类的本能,杀是杀不光的。接触到北境的‘邪术’以后,绝大多数圣职者如临大敌,却还有一小部分圣职者感到振奋……” 如同薄雾被暴风一举吹散,温特斯已经醒悟过来:“你们要的就是异教神术!” 老人半垂着眼皮,默认了温特斯的话。 “因为探究公教神术是禁忌,所以通过研究异教神术绕开限制?原来革新修会就是干这个的?”温特斯哑然失笑:“那这名字起得也太显眼了,标榜革新,不等于是在立个靶子给人打?或许……挂上宗教审判所的招牌会更好。” 卡曼站在温特斯看不到的地方,指尖轻颤,瞳孔无意识地剧烈扩散。 “蒙塔涅先生。”扫罗老人放下手中的削皮刀和甜菜头,挺直腰杆,郑重地看着温特斯:“革新修会的名字来自创立它的塞菲尔修士,所以请您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开玩笑。” 温特斯自觉有些失礼:“很抱歉……接下来呢?革新修会创立之后发生了什么?” 老人重新拿起削皮刀:“之后就是向教宗申请谕令。” “然后?”温特斯微微挑起眉毛。 “取得谕令这件事。”老人慢慢削着甜菜皮:“用了两百一十一年。” 温特斯的第一反应不是赞叹教会惊人的工作效率,而是按着扫罗给出的几个时间,拿去对照帝国开拓北境的时间线。 “两百一十一年?”温特斯又不自觉地皱眉:“差不多……是帝国历三世纪中叶?皇帝索取维亚王冠未果,大北方战争开打?那时候北境已经皈依了吧?” “北境皈依公教,那半神呢?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都死了。” “死了?” “没错,死了。”扫罗老人专注地削着甜菜皮:“革新修会杀的,我们杀的。” 温特斯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当他明白其中蕴含的信息的那一刻,他猛地站起身:“你也是神官?你是神术使用者?” 老人微微抬起眼皮,与温特斯目光接触:“革新修会的成员,全部都是神术使用者。” …… “夫人。”用黑纱束着头发的麦德林太太走进客厅:“蒙塔涅先生回家了。” 虽然已经听过无数次,但是每当有人开口叫“夫人”,安娜的脸颊还是会有点发烫。 安娜一下子坐直身体:“他回家了?” 单身军官寓所很小,进门后的走廊与客厅只隔着一面薄薄的木墙。温特斯的脚步声又很特别,安娜总是能轻易分辨出来。 麦德林太太说温特斯回家了,但是安娜确信她没有听到温特斯进门。 “蒙塔涅先生在哪?”安娜拿起大衣:“马厩?” “厨房。”麦德林太太回答。 为了防火,单身军官寓所没有设置单独的厨房,而是一个院子共用一间大的。 安娜来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温特斯正巧推门出来。 安娜本来想问温特斯怎么回家先到厨房,但她看出温特斯的情绪不太好,话出口时变成了:“怎么了?” 面对安娜关切的目光,温特斯挤出几分笑意:“没什么,冷不冷?” 安娜捧着脸,拖着长音,小声撒娇:“冷……” 其实也不全都是撒娇,纳瓦雷姐妹在海蓝长大,从没经历过帕拉图的寒冬。 面对能冻裂皮肤的冷风,安娜偶尔还会出门走动,凯瑟琳则完全成为穴居动物。小纳瓦雷女士甚至推掉了所有舞会的邀约,令热沃丹的年轻男士们每每失望而归。 好巧不巧,卡曼推门走出了厨房。 安娜羞得无地自容,好在卡曼神父也是心事重重。卡曼茫然和安娜划了个礼,箭步离开了。 “你在厨房做什么?”安娜好奇地问:“怎么卡曼神父也在?” 温特斯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安娜能感觉到温特斯心情有些凝重,伸手挽住爱人的胳膊:“好冷,先回家。” 思前想后,温特斯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安娜。 这一刻,他开始有些理解养父所说“你不知道我们付出了什么”的深意。 爱情就能让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接受另一个人的全部吗? 包括所有缺陷与黑暗面? 谁知道呢? 且不说爱情,就算是血肉亲情,儿子就能毫无保留地接受父母做过的“不好”的事情吗? 温特斯很想向安娜坦诚,世上最难过的事情就是不能被任何人了解和理解。 就好像一位中年农夫停下手中的农活,擦了擦额头的汗,望向天边。 路过的人以为农夫在偷懒,可谁敢说一个平凡农夫的内心世界就没有万丈波澜?又有谁知道他的一生经历过什么磨难? 或者逆否命题更容易理解:拥有“知己”是活在世上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但是温特斯不敢说明,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的过程和结果不会很好看,他不想让安娜恐惧他,或者认为他是“坏人”。 温特斯终于明白热沃丹教会为什么一定要杀掉扫罗,还开出那么高的价码——热沃丹教会要杀的不是一个异端神学家,他们要杀的是一个很可能已经失控的神术使用者。 或许自从革新修会被清洗以后,热沃丹教会就一直在等待扫罗。 或许他们曾经派人进入赫德诸部查探,但是没有结果。 所以他们只能守株待兔,如果没有音讯就一直等下去,如果有消息就立刻想办法处决。 温特斯甚至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猜测:卡曼神父或许才是等着扫罗的人。 对付魔法师,最好的武器是另一个魔法师。那么派出一个神官,对付另一个神官呢? 联盟军队内部没有针对施法者的专门清理部门——或者说,温特斯不知道联盟军队内部有没有针对施法者的清理部门。 但是温特斯自我评估后得出结论,如果没有这样一类的执法部门,一旦出现施法者失控的情况,那真是太危险了。 例如温特斯,如果让失控的温特斯走进正在开会的王座厅,没有一个维内塔将官能活着走出来。 联盟没有,或许可以用‘施法者体系建立时间尚短,还不完善’来解释。 那么作为绵延千年的、能驱使神术使用者的组织,公教会内部是否存在一个‘执法’部门? 不过这个推测也有些不通顺的关节。例如:假设扫罗一天不露面,卡曼难道就要一直等下去?公教真的愿意下如此大的本钱,就为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神官? 温特斯又联想到卡曼和爱伦·米切尔夫人的微妙关系……他的颅腔又在隐隐作痛。 回到扫罗老人身上。 庇护一个风烛残年的异端神学家是一码事,庇护一个神术使用者是另一码事。 而且风险和回报远远不成比例,风烛残年的神术使用者虽然已被绝罚,但仍旧虔诚。 在温特斯看来,如果也虔诚可以度量,那扫罗的虔诚程度比卡曼还要深。 卡曼不能容许任何对于教会的攻击,遇到挑衅会像刺猬一样竖起硬针。 扫罗则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异端邪说’,堪称‘我有罪、我改信,但是我的灵魂永远属于主’的典范。 “安娜。”进门的时候,温特斯轻唤。 “嗯。”安娜帮温特斯脱掉大衣。 “以后我再解释给你听,可以吗?” “嗯。” 温特斯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背后抱住安娜,与安娜的身体接触总能给他带来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我想说点能让你脸红的情话,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自己试着想象一下?” “这是走廊。”安娜脸颊泛红:“麦德林太太会过来的。” “那去卧室?我都可以。” “坏家伙!你真是!”安娜咬着牙,使劲踩了一下温特斯靴尖,忽然又有点失落:“利奥先生那边,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十五章 “你的文化课成绩那么好,应该不会海外派遣。”温特斯不死心,他对巴德留在本土还保留一点希望 “我自己申请了海外派遣。”巴德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让温特斯震惊的话。 “什么!”温特斯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巴德,不明白巴德为什么要主动往死路去,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为什么?” “没事,海外派遣也没你想的那么坏。”巴德拉着温特斯的衣服,让温特斯坐下:“你坐,听我给你慢慢说。” “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巴德不紧不慢地从自己家境说起。 “嗯。”温特斯点了点头,这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温特斯知道巴德的父母都是修道院的佃户。 “我的父母都是佃农,他们都是勤劳虔诚的好人,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巴德的神情柔和而庄重。 “我知道。”温特斯又点了点头,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不应该是财产多寡。 “所以其他人都在四处送礼请托时,我没有去。不是因为我不想去,而是因为我没有钱去疏通关系,上下打点。”巴德冷静到残忍地阐述事实。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不忿:“没有钱,不是我父母的错;有钱去送礼,也不是别人的错。这个世界的现实就是如此,我虽不满,也只能接受。所以我去海外,是必然的结果。” “但是你就算不能留在联省,也很有机会去加盟国,去向分配也不是全看钱的呀!”温特斯还是无法接受巴德放弃希望,主动申请海外派遣。 “我没有比别人优秀到可以忽略钱的影响力的程度,我也不是施法者。”巴德继续冷峻地揭开自己的伤疤:“事实上,就算是花了钱去运作的同学,也有许多人还是会被分配到海外,更何况是我呢?总要是有一批人去海外的。” “但你也不能放弃希望!总有机会,不能认命!”温特斯无法否认巴德所说的残酷事实,但他认为尚有机会就不应该放弃。 “我不是认命,我反而是在抗争命运,从走出修道院那一刻我就在和命运对抗,而这次我不想等着别人判决我的命运。”巴德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不去海外的自由,我认了。但我至少要拿到去海外哪里的自由。” “毕竟,海外派遣也分成了许多去处。”巴德轻轻地笑了一声,又回到了不紧不慢地语速:“如果我抱着一线希望,那最后我就只能去海外最差的地方。我主动申请去海外,至少我还可以挑。” 在月亮和烟斗中的微弱火光照映下,巴德的神情平静而坚毅。温特斯知道巴德主动申请海外派遣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他现在觉得这个理由太残酷了。 可是温特斯又不得不承认巴德说的没错,巴德的决策是最坏的局面里的最优解。但他的胸口一阵气闷,心中充满了愤懑、憋屈和无力感。 温特斯往石桌上一倒,心中的千万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骂那些徇私受贿的职员们有意义吗?骂那些请托送礼的同学们有用吗?巴德最后还是得去海外,温特斯最后无力地发出一声长叹。 “不用为我难过,我能从一个修道院的仆人变成陆军军官学校的学员,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巴德用轻松愉快地语气描述自己未来的外派军官生活:“我去海外也是好事,我听说海外派遣薪水可是留在本土的三倍。留在本土我连军服都做不起,到了海外我估计就能很快攒下一笔小钱,帮我爸妈把地赎回来了。” “[粗鄙之语]!”温特斯一声大吼响彻了夜空,惊醒了附近民房里的几只看门狗。巴德这种乐观的心态让他更难过了。海外派遣薪水的确高,可那是要拿命去换的。 巴德拍了拍温特斯的腿,示意温特斯自己什么都明白,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除了虫鸣犬吠就只能听到巴德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没过一小会,附近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戏谑地声音传到了温特斯和巴德的耳朵里。 “好呀你们两个人,值夜岗不好好巡逻躲到这抽烟来了。刚才是你们在乱吼吧?” 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了另外两个扛着长戟的学员,走在前面那个边走边嘟嘟囔囔:“你们这大晚上的嚎个什么劲,来来来,帮我也引个火……” 是在另一个大门值夜岗的两个二年级学员,他们巡逻到附近听到了温特斯刚才喊的那一嗓子。于是过来看个究竟,顺便想要引个火。 等他们两人走到温特斯和巴德面前,看到巴德夏常服袖子上的三条杠时,才意识到躲在这里抽烟的两个人是自己的学长。 军校的结构就是模仿着军队的结构,军队的阶级制度也就是军校的阶级制度。意识到冲撞了学长的两个二年级学员连声道歉:“对不起,班长。我们不知道是你们在巡逻。” 温特斯心情正差,懒得理睬他们。 倒是巴德宽厚地冲他们招了招手,不仅没教训他们,还帮他们对火点烟。不过巴德的烟已经抽的差不多了,没能点着两人斗钵里的烟。 温特斯长叹了一声,无奈地从巴德手里接过了两个学弟的烟斗,使用引燃术点燃了斗钵里的碎烟叶。他干这种事已经是驾轻就熟,但两个学弟估计这辈子也没享受过施法者用魔法给他们点烟,眼睛瞪得溜圆。 “走吧。”温特斯没好气地把两个烟斗往学弟手里一塞。两个学弟连声答谢,忙不迭地逃跑了。 两个人心里也在犯嘀咕:不知道这两个三年级班长中了什么邪,不好好在值班室睡觉跑出来巡逻。 等两个学弟走了,巴德也把烟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觉得休息的也差多了,于是便对温特斯说:“走吧,咱们再去转几圈,别被学弟笑话咱们两个只知道偷懒。” 温特斯躺在石桌上,两腿荡悠悠地悬空。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巡逻,便对巴德说:“再坐一会吧,坐一会咱们回值班室睡觉了。反正最后一晚上了,不巡了。” “那你先在这休息。”巴德也不勉强温特斯,他想最后看看学校:“最后一班岗,以后再想回学校值夜岗也没机会了。我再去转几圈,一会回来找你。” 说完,巴德就提着长戟走了。巴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温特斯什么话也没说。他现在因为巴德马上要被派遣到海外而备受冲击。他现在有了可能明天之后的人生将再也无法和巴德好友见面的实感。 他仰躺在石桌上,听着周围的虫鸣,脑子里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巴德的脚步声又回来了。温特斯听到巴德又回来了,觉得自己在这躺着也没意思,还是跟巴德一起再去绕着学校转两圈吧。 于是他挺直身体从石桌上坐了起来,笑着对巴德说……等等!来的人不是巴德! 第十六章 投机生意 人头卷买卖是热沃丹当下最红火的投机生意。 人头券的正式名称是[帝国历559年铁峰郡军功土地置换凭证]。这名字实在太拗口,任凭谁第一次听到的反应都是:“啊?啥?” 因此在绝大多数场合,人们不约而同使用它的俗称——人头券。 人头券没有公开的交易所,也就不存在普遍认可的实时价格。 但无论是实物首级还是一纸凭证,除了最初流通的那段时间价格起伏不定,剩下的日子里价格都在总体上涨,直到今天。 “血泥之战”的结果传回热沃丹以后,那些当即乾坤一掷收购首级的投机者,身家少说都翻了两番乃至三番。 反应慢一些、性格保守一些的商人,就算下注不多,但也没有赔本的。 一门只有大赚和小赚的生意,一样永远都在涨价的商品,哪怕是再冷静克制的人,内心深处也会泛起贪欲。 一时间,人头券占领了热沃丹人的客厅、卧室和厨房。 在炉火前、在餐桌旁、在床榻上,上至豪商士绅、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人头券。 谈论人头券为什么会涨价,谈论人头券能涨到什么时候,谈论要不要买一些人头券。 …… 老普里斯金的书房。 “你说实话。”老普里斯金磕了磕烟斗,慢吞吞地问:“你究竟屯了多少人头券?” “没多少。”小小普里斯金哼唧着。 “多少?” 见躲不过去,小小普里斯金说了一个数字。 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 小小普里斯金缩着脖子,准备迎接爷爷的雷霆震怒。 没想到,老普里斯金只是填着烟斗,平淡地说了一句:“能用那点本钱弄到这个数,也是你的本事。” 说罢,老普里斯金示意孙儿坐下:“说吧,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父亲可能会对儿子严厉,但一定拿孙儿没有办法。 大概是因为父子之间往往存在无形的竞争,而隔着一代就只剩下“舐犊之爱”。 小小普里斯金密谋叛乱被抓的时候,老普里斯金气得要打断他的腿。 等过一阵子,老头子火气消了,小小普里斯金又成了爷爷的宝贝孙子,只是不许他再参与家族的生意。 普里斯金商行没有在“首级投机”上花太多钱,但却是最早一批收购首级的卖家之一。 早在捷报传回热沃丹时,老普里斯金便把孙儿叫进书房,给了后者一小袋金币,让他去买几颗首级。 小小普里斯金数了数钱,面露难色:“爷爷,就这点?” “这不是做生意。”老普里斯金点拨孙儿:“表个态就够了。” “哦。”小小普里斯金好大不情愿。 不下重注,不是因为老人没看到其中的商机,而是因为普里斯金家本就是热沃丹数一数二的富商,犯不着冒风险去搏。 老头子心里明镜似的:只要血狼履行承诺,赫德首级的价格肯定要涨上天;但想赚钱,就得压低收购价格。 而“低价收购首级”是赤裸裸在压榨那些有军功的士兵,无异于挖血狼的地基。 假如站在桌前的是其他人,老头子一句话都不多说。可是亲生孙子、已故长子的儿子,不能不教导。 “你也上过城墙,打仗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赫德蛮子的箭飞过来,一下子就能要人命。”回想守城战的经历,老普里斯金也有些动容: “当兵的是拼上性命才能取一颗首级,结果被你花几个小钱,轻轻松松就买走了,这公平吗?小打小闹,保民官阁下或许就咬着牙忍了。搞得太过分,血狼可是会掀桌子的!刀在人家手里握着呢!” 小小普里斯金“噢”了一声,神情颇为沮丧。 书房里只有祖孙二人,老普里斯金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再碰买卖?” 小小普里斯金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因为我闯了大祸。” 老普里斯金又问:“你觉得我在罚你?” 小小普里斯金低着头,没说话。 “你父亲去得早,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就是我,我怎么会用这种方式罚你?不许你做生意,放任你游手好闲,最后成为圈养的猪?”老普里斯金看着孙儿,越看越像过世的长子:“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再让你碰买卖,是对你有更合适的安排。” 小小普里斯金不解地抬起头。 “你叔叔胆子小,生性谨慎。普里斯金商行交给他,总不至于被败掉。”老普里斯金叹了口气:“你不是喜欢冒风险?喜欢赌运气?我思前想后,还是另一门生意更适合你。” “什……什么生意?”小小普里斯金虽然莽撞,但他并不傻,很快反应过来:“爷爷,您该不会是让我去……” 想起那一句烙在脑海里的“不许哭,要笑”,小小普里斯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用全身的肢体语言拒绝:“不不不不……我不去,您就让我当圈养的猪吧,我愿意当圈养的猪……或者让我去给叔叔当学徒,什么都行……” “你想的没错。”就算孙儿想变成圈养的猪,老普里斯金也不能容许:“我就是要让你去蒙塔涅保民官那里。” …… 领了爷爷的差事,小小普里斯金便开始琢磨从哪里买首级,怎么买。 彼时热沃丹围城战刚刚结束,赫德蛮子的脑袋,热沃丹守城民兵也没少砍。 有的民兵拖家带口,等不及兑换土地,想卖掉首级应急; 还有的民兵是多人共同一个首级功,不知将来该如何分配土地,干脆换成钱。 愿意售卖首级的民兵不少,愿意购买的人却寥寥无几,原因有二: 第一,没人知道血狼是否会遵守承诺。 毕竟“达成目的前封官许愿,达成目的后翻脸不认人”是老爷们的传统文化。 假如血狼翻脸不认人,那首级就只是发臭、扭曲的人头,一枚铜板也不值。 第二,即便血狼履约兑现首级功,等到新垦地军团平叛那一天,发下去的土地肯定会被收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因此,就算嗅到商机,大多数人还是选择持币观望。蠢蠢欲动,又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对于小小普里斯金来说,这两个问题压根不是问题。 小小普里斯金见过血狼,虽然相处不算融洽,但是他确信血狼绝不会轻易违背誓言。 另外小小普里斯金在爷爷身边行走,接触到不少“内幕消息”。 比如:决定血泥之战胜负的是一次骠骑冲锋——可铁峰郡是没有骠骑兵的; 在比如:仍旧居住在驻屯官府邸的罗纳德夫人遣散了厨娘和佣人; 再比如:爷爷正在统计各家商行积压货物的数目,看架势是要一次性谈成一笔大生意。 种种迹象使小小普里斯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是新垦地军团打算招降血狼叛军? 如果是这样,那[土地合法性]的问题也不再是问题。 小小普里斯金同样确信,血狼一定会在谈判条件里加上“授田合法化”的要求。 那个家伙就是那样的人,残忍、暴烈但是绝不会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小小普里斯金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天赐良机就在眼前,小小普里斯金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突然有了无穷无尽的干劲。 …… 热沃丹,伊勒的金匠作坊。 “二兑十八。”小普里斯金抓着伊勒的胳膊不松手。 “不行不行不行。”伊勒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 “二兑十七!”小普里斯金提高了音量。 伊勒万般无奈:“普里斯金少爷,您还是去别家作坊问问吧。” 小普里斯金放开手,狠狠一拍桌子:“那就二兑十六!” “市面上现在都是二兑十五。”伊勒的表情难受极了。 “可是我要兑的多!” “那也不行,兑两枚亏一枚。这生意我没法做哇。” “金币肯定还会继续涨价,而银币每时每刻都在贬值,到时候想兑你还没门路呢。” 金匠伊勒叹了口气:“那得先看看金币的成色。” “放心!我还能骗你?”小普里斯金高兴地拿出从爷爷那里得到的钱袋:“都是顶好的杜卡特。” “普里斯金少爷,是因为你说要一次性兑很多,我才勉强同意二兑十六。”伊勒直接拉下了脸,他掂了掂钱袋:“这可称不上‘很多’。” “还有呢!”小普里斯金又飞快从背包里抬出一个木匣。 打开木匣一看,里面是金银项链、耳环、纽扣、刀叉…… 伊勒的脸色能难看了:“普里斯金少爷,您是要潜逃?” “当然不是了。”见金匠伊勒的脸黑得快要滴出墨水来,小普里斯金紧忙缓和气氛:“这些金银器就按二兑十五好了。” “二兑十五?”伊勒的鼻腔深处传出几声沉闷的哼音:“器皿熔成钱币可是要收火耗的。” “那就当我质押给你,过段日子再来赎。”小小普里斯金提起背包,试探地问:“对了,你要不要买剑?顶好的钢口,浮雕是魏斯因贝格的名匠的手艺……或者你知道谁想买剑吗?” …… 热沃丹,陶器商梅根的宅院。 一个与小小普里斯金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抱着陶罐走进客厅:“你到底要干嘛呀?这么着急借钱?” “别管了。”小小普里斯金已经等得不耐烦:“保证还你。” 陶罐被带到室外,陶器商的儿子、小小普里斯金的从小到大的玩伴——小梅根举起木槌,傻站了好一阵,最后哭丧着脸回头:“我下不去手。” “我来。”小小普里斯金接过木槌,使劲一抡打破了陶罐的肚子。 银币“哗啦啦”流淌出来。 …… 热沃丹,建筑匠汤姆的家。 “姑姑!”小小普里斯金推门而入:“能借我点钱吗?” …… 最近一段时间,热沃丹的金银币值都存在“兑换差”。 2枚金板或12枚银板能买一马尔特重量的面粉,但是要15枚银币才能换2枚金币。 这是因为战争的阴霾还未散尽,人们普遍更愿意收取利于保存、币值稳定的黄金。 小小普里斯金使出浑身解数,最终搞到六千银板——帕拉图共和国铸造的银币。 有了这笔启动资金之后,小小普里斯金没有直接拿钱买首级,而是先打着普里斯金商行的名义从热沃丹粮商低价购进一批面粉。 他耍了个心眼,先雇了几个流浪汉提着蛮人首级在贫民窟走街串巷叫卖,价格喊得特别低。 可就算价格定得再低,贫民窟的居民们也买不起,更加不敢买。 等到将首级在人们心中的估价成功压低以后,小小普里斯金才开始用面粉换脑袋。 最开始的时候,小小普里斯金是在热沃丹收购首级。 但是他很快发现,因为血狼拨军粮供给民用,热沃丹平民对于面粉的需求量并不大,除非是那种孩子很多的家庭。 热沃丹平民实际上最需求的物资是副食品,例如熏肉、蔬菜。有一些人甚至愿意用一枚首级交换一瓶酒。 相比之下,那些遭受战争破坏更严重的村、镇更加需求粮食,且分布情况极度均衡。 有的村庄的粮窖藏得严密,赫德人一无所获; 有的村庄全部存粮被洗劫一空,农民回到家园,不得已又要逃荒。 小小普里斯金嗅到了机会。 热沃丹平民暂时不缺粮,但是军队很缺粮。因为军队要考虑的是以后,不是眼前。 一方面,小小普里斯金用粮食换马尸,用商行的车队从战场成批拉回战马尸体,再从热沃丹民兵手里交换首级。 另一方面,他不遗余力地雇人在热沃丹宣传“首级无用论”,拼命压低首级的收购价格。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但是小小普里斯金很快发现一个问题:他没钱了。 买粮食、派马车、雇人力,每件事都要花钱。 首级收上来一些,不过钱袋也已经见底。因为小小普里斯金极力压低首级价格,导致收购价一天比一天低,也就没有回笼资金的渠道。 按理来说,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其他投机者入场了。 从“不敢买”到“壮着胆子买”,影响热沃丹商人心态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驻屯所几次发布公告重申《割头令》的有效性。 再比如:普里斯金商行大肆收购首级的举动,深深刺激到了蠢蠢欲动的投机者们。 首级一时间在热沃丹成了紧俏货,怀揣金银的投机者涌入贫民窟和军营,缠着民兵交换那些扭曲、发青的死人头颅。 小梅根跑来找到小小普里斯金:“你跟我借钱是为了买首级?” “对” “那你现在买了多少?” 小小普里斯金说了一个数。 小梅根险些惊掉下巴:“这……你……那你这次不是赚翻了?” 小小普里斯金却有些没精打采:“可能吧。” “那你能不能先还钱给我?”小梅根可怜巴巴地问。 “怎么?你着急用钱?”小小普里斯金知道好友不是嫉妒心强的人。 “首级最近价格涨得很高。”小梅根摆弄着指头:“我也想买几个。” 小小普里斯金灵光乍现,吸了一口气:“还钱恐怕不行,我的钱都变成首级了,没有现金。” “噢。”小梅根有些失望。 “但我还有个办法。” “什么?” 小小普里斯金拍了拍好哥们的肩膀:“我算你入股怎么样?” …… 热沃丹,伊勒的金匠作坊。 “伊勒先生!”小小普里斯金一把推开大门:“你知道我换钱干什么去了吗?” …… 热沃丹,建筑匠汤姆的家。 “姑姑!”小小普里斯金风风火火地跑进房子:“你知道我借钱干什么去了吗?” …… 老普里斯金的书房。 老普里斯金没有批评、没有赞许、也没有惊讶,他慢慢吸着烟斗,一直听到此处才开口问第一句话:“你就这样借来第二笔本钱?” “借来了一些,但是不多。”小小普里斯金不敢表现出任何得意。 “继续往下说。” …… 更多商人开始参与这门投机生意以后,首级的价格在热沃丹水涨船高。 想像之前那样用粮食、副食品换首级变得十分困难,成本也在不断攀升。 小小普里斯金的合伙人们的想法是“卖掉首级,然后去偏远的村镇重新收购。热沃丹外面的首级应该还很便宜,能赚个价差。” “去村镇买首级倒是没问题,但卖首级不行。”小小普里斯金断然拒绝:“首级不是一颗死人头,是一百亩地。一百亩地值多少钱?现在一颗首级才多少钱?以后首级的价格一定会涨得更高,现在卖掉太亏了!” “那怎么办?”小梅根一摊手:“咱们的钱就这么一点。” “或许……还有个办法。” …… 热沃丹,伊勒的金匠工坊。 热沃丹一共有三位贵金属工匠,另外两位此刻已经都被伊勒请到工坊里。 贵金属工匠因为手头有很多顾客寄存的金银,往往会做一点投资。 “等等,你要干什么?”一名方脸金匠皱着眉头问。 小小普里斯金四平八稳地重复了一遍:“请你们入股。” “入股?”另一名长脸银匠瞟了伊勒一眼:“入什么股。” 小小普里斯金讲了他的小小生意。 对于赫德人首级的事情,金匠和银匠当然也知道。 但是方脸金匠很快就摇了摇头:“做生意有赚有亏,赚的时候自然好说,可是一旦亏了我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说罢,方脸金匠站起身,看样子要告辞了。 长脸银匠也赞同地点点头,屁股离开了椅子。 “入股不行。”小小普里斯金大声询问:“那借贷如何?” “借多少?” “很多。” “拿什么抵押?” “赫德人的首级。” 金匠断然拒绝:“不行,谁知道明天赫德人的首级还值不值钱?” 小小普里斯金说了一个利息,很高的利息。 方脸金匠陷入沉默。 长脸银匠问:“你如果还不了本金,利息定得再高又有什么用?”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小普里斯金反问:“我会还不了你的钱?” “普里斯金先生。”方脸金匠的态度明显变得软化下来:“你现在……是您爷爷的意思,还是你在自作主张?” “当然是我爷爷的差事。”小小普里斯金简单揭过,又提了一个更诱人的条件:“我可以把利息再给你们翻一倍——不过有个要求。” 长脸银匠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犹豫地问:“什么要求?” “我可以付你们高利息,也可以用我家的家产抵押。”小小普里斯金豪气十足地提议:“但是还款的时候,要允许我以首级的形式偿还。” …… 老普里斯金的书房。 “他们答应了?”老普里斯金眯起眼睛问。 “没有。”小小普里斯金灰溜溜地回答。 “还不算太蠢。” 小小普里斯金咽下一口唾沫:“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同意借我一笔钱——以首级和梅根家的房契为抵押物。” “哦?” “一是看您的面子,二是……第二天发生了个事。” “什么?” “郡政府发公告,说要把首级全部兑换成[人头券]。” …… 接下来的日子,小小普里斯金的行动变得很简单。 他一边从有余粮的村庄收购粮食,运到那些饥荒的村庄换人头。 另一边干脆用钱从滞留在圣克镇的士兵手里买人头券,骠骑兵是他的大客户。 盖萨带来的骠骑兵是客军,就算砍下再多的人头,也没办法直接在铁峰郡安家落户。 所以绝大多数骠骑兵都拿人头券换酒喝,当然也有一些骠骑兵偷偷藏了几张人头券。 期间,小小普里斯金出售了一部分首级,但是抵押的次数更多。 靠着[买入、抵押、再买入]以及[吸纳股东]的方式,小小普里斯金投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直到被听到风声的老普里斯金叫进书房问话。 …… 老普里斯金放下烟斗,小小普里斯金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从小到大闯过很多次祸,我很少责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老普里斯金问。 “因为您疼我。”小小普里斯金小声回答。 “因为你的曾祖父和我说过一句话。”老普里斯金缓缓复述着父亲的话:“能闯大祸的人,才能办大事。” 老普里斯金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是,能办大事的人,也一样能闯大祸。办大事和闯大祸之间,往往就隔着一条虚线。我早晚会死,这其中的差别你得自己学着把握。” 小小普里斯金沉默好久,才小声回答:“我知道了,爷爷。” “你现在知道也没有用了。”老普里斯金长长叹息:“你自己去找血狼请求宽恕吧。” …… 单身军官寓所,会客厅。 三声敲门声。 “请进。” 小小普里斯金忐忑不安地推开房门,看到血狼穿着一件丑陋的针织外套,姿态放松地半躺于长椅,和一位胖胖的圆脸中年人正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聊着什么。 见他走进房间,血狼坐直了身体。 “您有客人?”胖胖的中年男人识趣地告辞:“那我先回避。” “不用,您得留着,这是您想见的人。”血狼也笑着,看了一眼小小普里斯金:“他就是那个[发音奇怪的海蓝方言]。” 小小普里斯金看到胖胖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哈哈大笑:“原来是我们的小耗子来了!” 第十七章 钱袋和剑柄 普里斯金家的小子很奇怪,他总是能在微妙的时刻给温特斯添那么一点麻烦,例如现在。 客厅里多出一个无关者,原本比较私人的话题就不好再聊。 温特斯无奈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谈话只能等到晚餐时间继续了。 利奥先生之所以出现在温特斯的住处,公开原因是温特斯要为他设宴送行。 利奥已经向温特斯辞别,因为羊毛的转运还需要他亲自协调,纳瓦雷商行的合伙人不日就将离开铁峰郡。 可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利奥也闭口不谈纳瓦雷女士的事情,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利奥能够按捺的住,温特斯却不能眼看着安娜在等待中继续煎熬。 自从离家出走,每每想到母亲可能作何反应,安娜都感觉胸口发闷。 倒是凯瑟琳对于安娜的焦虑嗤之以鼻,小纳瓦雷女士秉承一贯的乐天态度宽慰姐姐:“事情反正已经发生了,我们又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她还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碰到糟心又无法解决的难题,人的本能应对是“不去想”。仿佛只要一天不面对,难题就一天不存在。 然而利奥先生的到来揭开了蒙在伤疤上的纱网,使当事者没有办法继续自欺欺人。 无论是好酒还是劣酒,终究有打开瓶封的一天。 温特斯用送行的名义将利奥先生请到家中,准备坐下来直面问题,然后解决问题。 但是温特斯隐隐担忧纳瓦雷夫人的态度可能很尖锐,可能刺激到安娜。因此他趁着晚宴正式开始前的契机,打算事先与利奥先生聊一聊。 结果还没等进入正题,不速之客来了。 温特斯看着不速之客,眉心微微浮出一条线。他活动了几下领口——毛衣有点勒脖子,纳瓦雷女士的针织技艺显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不速之客丝毫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小小普里斯金看见血狼的表情,肋骨尖都在发颤。 那个动作……是代表抹脖子? 小小普里斯金喉头上下翻动,坐姿都变得更端正了。殊不知此时此刻,他的恐惧源泉其实在搜肠刮肚回想帕拉图人的风俗习惯。 温特斯只恨自己对帕拉图的了解不够深入,真到需要用的时候,竟然想不出来有什么动作在帕拉图文化里代表“差不多了,你快走吧,送客”。 “普里斯金先生。”温特斯和善地问:“你的马拴在院子外面?先放进马厩吧,别冻伤了。” “没有。”小小普里斯金揣摩着血狼的心意,飞快回答:“我是走着来的。” “这怎么行呢,我给你准备一匹马。” “这……这是要流放我?”小小普里斯金心头一酸,连连推辞:“挺近的,一点也不远,我走着回去就行。” 温特斯无计可施,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小小普里斯金看了一眼坐在另一侧、面带微笑的圆脸胖子,又看了一眼血狼,最后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忸忸怩怩、含混不清地说:“我爷爷……哦,不,是我……来找您坦白人头卷……不是,军功凭证的事情……” “军功凭证?怎么了?”温特斯向后靠坐,不解地问:“你的人头券生意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温特斯朝利奥先生扬了扬下巴:“连利奥先生都对你赞赏有加,还说想要见见你。说来也巧,你要是今天不来,你们两人再想见面可就困难了。” 听到这“赤裸裸的威胁”,小小普里斯金险些“哇”地哭出来。他一下子站起身,拼命摇头,手里的杯子落到地上登时摔碎。 温特斯不明白自己的话如何刺激到了对方,他奇怪地看向小普里斯金,又看向地上的碎片。 小小普里斯金慌忙弯腰去捡杯子的尸体。 温特斯哑然失笑,他无奈地离开座位,伸出手帮助普里斯金家的小子收拾烂摊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一直没参与谈话的利奥先生笑眯眯地开口:“我想……这位普里斯金先生是把您当成[屠夫公爵]一类的残暴人物了。” “是这样吗?”温特斯惊讶地问小小普里斯金。 “不是。”小小普里斯金惊恐地瞪大眼睛,头甩得像风车:“不是。” 温特斯想起安娜的话,不禁叹了口气。 把锋利的瓷片一枚枚拣起放进盘子里以后,他看了看小小普里斯金欲哭无泪的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必要这样怕我。只是可惜我这杯子,我就这一套能待客的茶具。” “等我到了枫石城,再给您送一套过来。”利奥先生笑眯眯地说。 “算了。”温特斯颇为失落地倒向长椅:“瓷杯子送给我,早晚还得再摔。” “没关系,我为您准备一套珐琅器。”利奥先生应对自如:“铁胎瓷面,无论怎么摔都不会碎。” 被人与屠夫公爵相提并论,温特斯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自问没像屠夫公爵那样大开杀戒过,勉强也还算宽容、仁慈。 他很想问问小小普里斯金,“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我哪里吓到你了”。不过他知道问了也没用,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钱的人永远都会害怕握剑的人。”利奥先生仿佛读懂了温特斯内心的不平,笑着开解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从来都是如此。” 有钱的人害怕握剑的人,温特斯咀嚼着这句话,不禁莞尔:“您呢?您也害怕握剑的人。” “那当然。”利奥先生坦率地说:“不然我何必跟着‘卡布·奇诺上校’来铁峰郡呢?还不是因为我自己不敢上路。” “所以有钱以后,人就会开始追求权力?”温特斯回忆着历史典故:“就像克拉苏那样?” 利奥微微侧头,因为他并不知道克拉苏是谁。温特斯简单说了说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的生平。 听罢,利奥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大概如此吧,有了金钱就开始会追求权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除非……” “除非什么?” 利奥先生指了指小小普里斯金:“您说他为什么怕你?” 被晾了半天的小小普里斯金心头一惊。 “您不是说了吗?”温特斯瞥了一眼小小普里斯金:“因为我握着剑。” “表面看是因为您握着剑。”利奥先生缓缓说:“本质上,是因为他的生命、财产、地位,您全都可以任意剥夺。无需理由也无需说明,只要凭借剑就行。” 利奥先生的胖脸这次没有一丝笑意,他看着小小普里斯金,问道:“普里斯金先生,您觉得是不是这样?” 小小普里斯金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能说明一切。 温特斯为自己辩护:“我绝无那样做的想法,也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有没有意愿是一码事,有没有能力是另一码事。”利奥先生停顿片刻,真诚地说:“除非能彻底消除这种‘不安全感’,否则他——以及千千万万个他——永远都会害怕您,永远。” 说完,利奥先生耸了耸肩,又回到笑眯眯的模样:“不过……握剑的人想要的东西或许正是‘恐惧’。疯皇理查借了联省银行家的钱敢直接赖账不还,不就是因为他握着剑?哪会有当权者愿意阉割自己的权力呢?” 利奥先生最后的话,其实是随口说来宽慰温特斯的,但是他发现温特斯陷入了沉思。 “我想了想。”温特斯开朗地笑了起来:“确实挺难的。” “我有些事想问问小小普里斯金先生。”利奥眨了眨眼睛:“可以吗?” “当然可以。”温特斯身体后仰靠着椅背,表明退出谈话:“正好他来了。” 血狼和圆脸胖中年前面的交谈,小小普里斯金听得懵懵懂懂,直到听见有事情要问他。 小小普里斯金打起精神,规规矩矩地坐好。 “据普里斯金市长说,贵商行并未在人头券上投入太多资金。”利奥先生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囤到那么多的人头券的?” 小小普里斯金不敢隐瞒,将[抵押-购入-再抵押]的过程全盘托出。 他本来想隐瞒压低人头券价格的事情,但是想起爷爷的告诫——“不要自作聪明”,于是将想尽办法压价的行为也一五一十说了。 一边交待,小小普里斯金一边偷瞄血狼的表情。然而血狼全程沉思脸,好像还在想之前的谈话,导致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直到全部听完,利奥先生才出言询问:“又拿人头券做抵押,又压人头券的价格,听起来有些矛盾。” “压价是最开始的事。”小小普里斯金为自己辩解:“后面想压也压不住了。” “人头券的价格现在已经很高了,你就不打算卖一些吗?”利奥又问。 “手里的人头券太多了,不好卖。”小小普里斯金老实地回答:“而且现在卖,我总感觉亏。” “你觉得人头券还会继续涨下去” “嗯。” “为什么?” “一张人头券是一百亩地,就算按最便宜的低价折算,现在的价格也不算高。” 利奥先生玩味地问:“你就这么笃定一张人头券最后能换一百亩地,而不是编筐打水一场空?” 小小普里斯金深吸一口气,抓住机会猛拍血狼马屁:“肯定能换一百亩!我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点。” 很可惜,血狼还是没什么反应。 利奥先生看了温特斯一眼,哈哈大笑。 “总的来说,你持有人头券明面上是你所有的,实际所有者是接受你抵押的出资人?”利奥先生总结道。 “倒也不是这样。”小小普里斯金不得不解释:“我原本想用人头券偿还,但是他们不答应。所以我最后还是和他们约好用硬通货的方式偿还。” 利奥挑起眉毛,先是不解,然后再次难以抑制地大笑。利奥笑得前仰后合,异常激烈,令温特斯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普里斯金先生,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胆大。”利奥擦着眼泪,摇着头说:“原来你是真的不怕死。” “为什么?”小小普里斯金有些不服气。 “很简单。”利奥直接剖开对方的要害:“铁峰郡的池子太小,经不起你这样玩。” “可人头券的价格还会继续涨的。”小小普里斯金大声嚷道。 “没错。”利奥先生面带微笑:“但只要有一次下跌,就足够你倾家荡产——注意,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家族。等你失去一切以后,人头券的价格涨得再高,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小普里斯金不吭声了。 “像铁峰郡这种小地方,能够参与投机的人本就不多。市场一旦盲动起来,形势变化之快将会超乎你的想象。”利奥好心告诫小小普里斯金:“你能抵押,不是因为你有信用,而是因为你祖父有信用,所以你还会把你的祖父拖下水。” 小小普里斯金不说话,因为他不服气。在他这个年纪,他绝无可能服气。越是直接的批评,反而让他越不服。 利奥笑容依旧,只是不再提点对方,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恭维话结束话题:“不过大胆的行动往往也能取得惊人的收获,风险和收益总是并存的。” 看到小小普里斯金欠揍的模样,温特斯也有点不耐烦。 但是利奥可以袖手旁观,温特斯却不能置身事外——即便是看在老普里斯金的面子上。 温特斯踢了踢桌子,问:“你不服气?” 小小普里斯金梗着的脖子一下子塌掉,他夹起看不见的尾巴,哼唧着:“没,没有……” “我知道你为什么主动来见我。”温特斯端起杯子。 小小普里斯金缩了缩脖子。 “你祖父是有钱的,他害怕握剑的我,你也害怕。你祖父认为你在拔狮子的胡须,所以命令你来认错。”温特斯还是喜欢直白的交谈:“不过你肯定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对吧?” 小小普里斯金没有回答。不过在内心深处,他确实觉得自己无罪。 温特斯重重地说:“我也觉得你什么都没做错!” 小小普里斯金大吃一惊,连利奥先生的笑容也停滞了一下。 “你发现商机并利用它牟利,这是很合理行为。可能你钻了漏洞,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没有定好规则——除了压价那部分。”温特斯目光如炬,看得小小普里斯金不敢对视:“恶意压价收购首级,等同于趴在战士的伤口上喝血,令我气愤至极。如果你是我的部下,我早就送你上绞架了。” 温特斯接着往下说道:“可是压价收购的人不止你一个,并且我也从未禁止首级交易。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我小瞧了人的贪欲。不过我不打算用剑来解决问题,否则也就不必‘人头换券’。至于你的商业策略是否合理,我不知道,也不评判。” 小小普里斯金被血狼的话砸得晕乎乎的,只是呆若木鸡地听着。 “你,还有老普里斯金先生,都不必害怕我。我虽然握着剑,但是并没有滥用的打算,信不信随你们。”不管对方听没听懂,温特斯已经准备送客了:“回家吧,我还有事情要和利奥先生谈。” 小小普里斯金愣愣地弯腰鞠躬,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往外走。 还没等他碰到门把手,房门被拉开了,安娜站在门外。 “噢?”安娜的惊讶仅有一瞬间,她很快收拾好情绪,礼貌地问候:“普里斯金先生,日安。” 听说客厅里有人砸了杯子,在厨房忙碌的安娜第一时间赶回寓所。 轻轻一瞥,安娜看到温特斯和利奥先生两人面前的杯子都完好无损,只有空着的座位面前的盘子装着杯子的碎片。 原来是普里斯金先生摔的杯子,安娜庆幸地想。 小小普里斯金愣在原地,面对闻名遐迩的母狼,他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您好,日安,蒙塔涅夫人。” “时间不早了,请您留下用晚餐吧。”安娜礼节性地邀请。 “好。”脑海一片混沌的小小普里斯金下意识回答:“好。” 温特斯额侧的血管瞬间鼓起三分,他清了清嗓子:“普里斯金先生,你还要留下吃晚餐吗?啊?” “不不不。”小小普里斯金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安娜对小小普里斯金的状态不放心,便请夏尔护送前者回家。 处理好一切以后,她回到客厅,略带嗔怒地对温特斯说:“你干嘛对普里斯金先生那么严厉?” “我?严厉?”温特斯委屈极了:“那小子就是来给我添堵的。” “成年人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成人?小孩子?我也没比他大几岁呀!”温特斯更加委屈。 “可是。”安娜认真地说:“你的责任比他重大得多。” 温特斯竖起的鬃毛被理得平平整整,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 “好。”他高高兴兴地认错:“我不和他计较了。” 安娜拉上披肩,向利奥先生颔首致意,又离开了客厅。 安娜没走多久,单身军官寓所的房门再次被打开。只是听到脚步声,温特斯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干什么?!”夏尔的怒喝在走廊响起:“站住!” 房门被一把拽开,小小普里斯金的半边身子猛地挤了进来,另外半边身子还留在门外——被夏尔拉着。 “阁下。”小小普里斯金抢着大喊:“您是不是说,如果我是您的部下,您早就把我送上绞刑架了?” “你想干什么?” “请让我当您的部下。” …… 老普里斯金的书房。 “血狼怎么说?”老人关切地问孙儿。 “爷爷,我觉得……保民官阁下……”小小普里斯金神色复杂,涨红了脸:“可能比你想的更加……” “更加什么?”老普里斯金皱眉。 “我说不上来。”小小普里斯金放弃了组织语言,他一咬牙:“反正我要跟利奥先生去枫石城了。” …… 单身军官寓所的餐厅。 说是晚宴,其实是家宴。 军官寓所没有仆人,也就没有轮流送上各道菜的流程,海蓝样式的佳肴直接摆满六人长桌,如同一个家庭的寻常晚餐。 坐在桌旁的人只有温特斯、安娜和利奥。 原本凯瑟琳应该在场,可是小纳瓦雷女士何等机灵,她才不会参加这种可能令人尴尬的晚餐呢。 反正我在厨房也一样吃嘛——凯瑟琳如是说。 “利奥先生。”温特斯直截了当地展开攻势:“我想向纳瓦雷女士求婚,请问纳瓦雷夫人会祝福我们吗?” . 第十八章 牵线木偶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这你就不懂了,大有大的好处!反正咱们都来到灵界了,缺什么也不会缺相位蛛丝。”南丁格尔笑着望向相位蜂后,“小蜜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相位蜂后半懂不懂地抖了抖触角,问道“护士小姐,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和法师大人正在搜集相位蜘蛛的丝?” “对呀!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蜘蛛洞吗?”南丁格尔热切地打听。 “浮岛北边就有一个。”蜂后思索着回答,“按照我们蜂族的速度……大概要飞行三个钟头,等我安顿好女儿们,就给你们带路。” “那就辛苦你了。”乔安向蜂后道谢过后,转身诧异地打量南丁格尔。 “你怎么成了‘护士小姐’?” “我救死扶伤,怎么就不能自称护士啦!”南丁格尔双手叉腰,洋洋自得。 “不是,重点在于‘小姐’……你都三万多岁了,还装什么青春少女啊,‘护士奶奶’还差不多。” “你太过分了!我一点都不老好吗?!” 南丁格尔气得暴跳。 乔安不想过于刺激她,转身走向蜂巢那边,连续施展“完全修复术”,复原被烧毁的蜂巢结构。 这时蜂后从巢穴里钻了出来,前肢捧着两团蜂蜡,飞到乔安和南丁格尔跟前,发出心灵感应。 “法师大人,护士小姐,这是我的女儿们采集花粉酿造的蜜糖和王浆,非常美味,你们都来尝尝吧。” “噢!蜂蜜!蜂王浆!好东西呀!”南丁格尔摩拳擦掌,眼睛放光。 乔安白了她一眼“你是构装体,不需要吃东西,也没有味觉器官,尝不出味道,激动个什么劲啊。” “我替你激动还不行吗?”南丁格尔振振有辞的反驳,“小法师!你快把‘神话链接’打开,这样当你品尝蜂蜜的时候,我可以共享你的味觉。” 虽说南丁格尔只有在吃喝玩乐的时候才会表现得格外机灵,不过乔安还是如她所愿共享了味觉体验,而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调羹,分别从两只蜂蜡容器中舀出一勺粘稠的蜜糖品尝。 相位黄蜂酿造的蜜糖呈淡金色,芳香甜美,滋味醇厚。 乔安品尝的时候还顺带施法鉴定了一下,发现相位蜂蜜不光甘甜可口,还有充饥、疗伤、解毒、治病的功效,是一种纯天然的炼金魔药。 接下来品尝比蜂蜜更珍稀的蜂王浆,乔安吃了一勺,咂咂嘴,感觉甜度不如蜂蜜,还有一丝淡淡的辣味。 甜辣口味的蜂王浆,可真奇葩…… 怎么说呢,一般人可能接受不了这个口感,仔细品味过后,居然还有点儿上头! 这蜂王浆,该不会是发酵过后生成酒精了吧? 乔安怀着疑惑开启“内视术”,查看自身状态。结果大大出乎意料,自己的健康状态一切正常,服用蜂王浆过后,竟然还恢复了三道“神话之力”! “服用相位黄蜂酿造的王浆,可以回复神话之力?”乔安惊喜地问蜂后。 蜂后圆鼓鼓的大眼睛溢出得意之色,以心灵感应告诉他,服用蜂王浆的确可以回复“神话之力”,但是每天最多只能回复五道神话之力,过后吃再多蜂王浆也没用。 “真的吗?我再试试!” 乔安曾在云中城一册龙皮古卷中看到过专门用来回复“神话之力”的魔药,比如“神之馔”和“神之酒”,可惜制造这类魔药的工艺如今已经失传,而相位蜂王浆是他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唯一一种可以回复“神话之力”的食材,当然得好好研品)究尝)一下才行! 这真不是嘴馋,而是为科研事业献身! 乔安又舀起一大口蜂王浆塞进嘴里,吞咽下肚过后,头晕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简直闹不清自己到底在吃蜜,还是在喝高度蜜酒。 南丁格尔也觉察到乔安神色异常,关切地问“小法师,你的脸怎么红了?看起来像是喝醉了!” 乔安勉强保持清醒,再次运用“内视术”查看自身状态。 意料之内的是“神话之力”又恢复了两道,然而吓他一跳的是健康一栏出现了警告——他的“虫化”血统,受到相位蜂王浆刺激,正在发生剧烈变异! 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许久,醉意渐渐消退,乔安暗自松了口气,猜测已经有惊无险的度过血脉变异这一关。 从内视结果来看,他在人类形态下的身体属性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超自然能力”一栏,“蜂人”和“巨蜂”形态,替换成了“高等蜂人”和“高等巨蜂”。 乔安怀着好奇变成“高等蜂人”形态,体型和外观与从前相比没有明显的差别,但是身体属性则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从前乔安变成蜂人形态,力量、敏捷和体质三项肉体属性各+2点。 此刻变成高等蜂人,三项肉体属性竟然各自提升6点,还额外提升了6点感知属性! 怀着满腔惊喜,乔安紧接着变成高等巨蜂形态。 从前变成巨蜂,与人类形态相比,乔安的力量和体质各+4点,敏捷+2,感知属性+2,但是智力属性会降低2点。 现在变成高等巨蜂,与高等蜂人形态一样,力量、敏捷、体质、感知+6,智力属性则没有受到削减! 乔安对这一变异——准确的说是“进化”——结果非常满意,连带对蜂王浆、促成自己的蜂类血统发生进化的相位蜂后也平添了几分好感,主动劝她搬家到云端庄园,从此远离锡尔族人的骚扰。 “小法师这个主意真不错,把蜂巢搬到云巨人花园,往后吃蜂蜜和蜂王浆就方便了。”南丁格尔笑着说。 这话落在乔安耳中,越品越不是滋味。 “你给我说清楚,我是那种为了吃蜜才给蜂巢搬家的人吗?凭良心讲,我至于那么馋吗!” “我又没说你是馋猫,何必这么紧张呢!”南丁格尔故作委屈地摊手。 乔安还想跟她好好理论一番,相位蜂后似乎唯恐两人闹翻,连忙插话打圆场。 。阅址 第十九章 人头券 铁峰郡,热沃丹。 要不要卖掉人头券?这个问题几乎困扰着每一位铁峰郡民兵。 功劳越大的民兵越是纠结,伊万也在其中。 “卖掉吧。”阿克西妮亚抱着小儿子,央求丈夫:“至少卖掉一张?” 伊万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在桌上一字排开的五张人头券。 抛开被赋予的价值,人头券其实就是一张印着法令和编号的普通羊皮纸,唯一特别的地方大概只有蒙塔涅保民官的漆封和签名。 伊万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张普通的纸,居然能代表那样大的一笔财富。 “可是卖给谁呢?”伊万犹豫地说:“又要卖多少金币呢?” 阿克西妮亚抱着已经熟睡的孩子坐在丈夫对面,声音带着颤抖:“我只是感觉很害怕。” 阿克西妮亚害怕什么?是害怕某些心怀歹念的人?还是单纯对财富感到畏惧?她也说不出来。 “我想等日子安稳下来,就把这几张人头券换成实打实的土地。”伊万咬着指甲,将真心话倾诉给妻子:“咱们可以到乡下当个富农,再也不用留在城里过有一天、没一天的生活——我也不想再挥剑了。” “可什么时候才能安稳下来?” “我也不知道。” “我害怕。” “那……明天我出去问问。”伊万收起五张人头券,小心地藏在神龛后面:“问问谁愿意买?” …… 类似伊万夫妇之间的谈话,在热沃丹乃至整个铁峰郡都有发生。个别情况下,谈话甚至演变成了争吵和暴力。 当伊万夫妇怀着不安和焦虑沉沉睡去的时候,温特斯正领着利奥先生参观印刷工坊,小小普里斯金也在。 郡政府印刷工坊使用的是经典的古腾堡印刷机,为了满足印刷公告的特殊需求,特意铸了一套超大号的铅活字。 温特斯拿起一份刚刚印出来的公告,检查无误以后,笑着递给利奥先生:“明天,这份公告就会张贴出去。您就要离开铁峰郡了,所以请您来看一眼。” “谢天谢地。”利奥接过公告:“它完成了。” “都是您的功劳。”温特斯向利奥先生表示感谢。 “只是修修补补而已。”利奥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他微微低头:“哪有什么功劳。” 小小普里斯金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偷偷瞟向新印出的公告。 整篇公告只关于一样事物——人头券。 …… 最初推行首级功制度的时候,温特斯没有想太多,仅仅将其作为一项临时激励措施。 毕竟攻入铁峰郡的特尔敦蛮子满打满算就一万多颗人头,全都换成土地发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引入“自由买卖”和“换首级为凭证”两项政策以后,人头券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它变成了蓄水池和火药库,令温特斯都感到棘手。 除了铁峰郡的投机者,还有另一个人对人头券很感兴趣——菲利普·利奥。 利奥饶有兴致地观察温特斯的决策,了解得足够多的以后,他找到温特斯,进行了一次深入谈话。 利奥难得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把实物首级换成纸质凭证?纸质凭证伪造起来比人头要容易的多。” “没什么原因。”温特斯大笑:“民兵卖首级卖得实在太便宜,我看不过眼,就想把首级的价格抬高一些。” “原来是这样。”利奥没有流露什么情绪。 “那时是这样。”温特斯决定如实告诉利奥:“现在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我觉得……人头券或许可以作为一种募集资金的工具。” “如何募?” “据我所见,绝大部分收购人头券的人,并不打算真的把人头券兑换成土地。”温特斯略显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稚嫩的想法:“他们将其视为一种可以增值的商品。” 商业是温特斯完全不懂的领域,他渴望能得到资深生意人的指导:“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以铁峰郡所有未出售的土地作为抵押,发行债券——就像内德元帅以前那样。” 利奥认真听完,反问:“您为什么要发行债券?” “因为没钱。”温特斯一摊手:“铁峰郡处处都要钱,可是金库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利奥没有丝毫客气:“如果您想让人头券的价值和土地价格挂钩。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您是在玩火。” “为什么?” “土地不是黄金,它的价值会浮动。铁峰郡目前的地价稳定,那是因为新垦地军团硬性规定了价格。而且严格控制供给,人为抬高地价。”利奥指了指脚下,问道:“您觉得人头券是什么?” 温特斯顺着利奥的思路回答:“土地?” “没错。”利奥一点点解剖人头券的深层逻辑:“人头券不是一张纸,是一百亩地。每次交易,都等价于一百亩地易手。” 利奥的胖脸有些发红:“您把人头券和土地挂钩,变相降低了土地买卖的难度,导致土地流通性增大。 在此之前,所有土地买卖都要通过新垦地军团。现在呢?土地买卖变成了‘一手交钱、一手交券’,再也不由新垦地军团定价。 更何况市面上一下子多了数千张人头券,等于您一口气拿出几十万亩土地投进市场。我不是在危言耸听,等铁峰郡人醒悟过来的时候,铁峰郡的土地价格将会一溃千里,铁峰郡所有的地主都将成为您的敌人。” 最开始听的时候,温特斯眉头皱的很紧,因为利奥说的问题都是他不曾考虑过的。 但当听到利奥严肃地告诫“你要把铁峰郡的地价搞崩溃了”的时候,温特斯的眉心一下子舒展开。 “等等。”温特斯笑着问:“您的意思是说,人头券继续推行下去,会让地价下跌?让土地买卖更容易?” “当然!”利奥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解释:“就像一个布料商人突然拿出几十万匹毛料,那市面上的毛料价格自然会下跌。” 温特斯点点头,神色变得轻松一些:“那我就能稍微安心了。” 利奥跟自学成才的野猪型经济学家简直说不通:“蒙塔涅阁下——铁峰郡所有的地主都会视您为仇敌。” “我知道。”温特斯考虑着得失:“但是总比直接分配土地激起的反抗要小。庄园主会心存不满,但是更多的人会成为我的盟友,所以我不是很害怕。” 利奥无言,又问:“那您有没有想过,假设地主们大批购入人头券,您想给穷人土地,可是土地最终又落入地主手里呢?” 温特斯被问住了,沉默苦思良久,他抓住利奥先生的手:“那就得您帮我想个办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 第二天,伊万起得很早,他打算找相熟的治安官问问有谁在收购人头券。 离开家门,他裹紧身上的衣服,走向城区的另一端。 途径广场,他看到有很多人聚集在公告板前。此时天刚刚亮,照理不会有那么多人出门。 受好奇心趋势,伊万走向广场。 挤在告示板周围的人绝大部分不识字,但是没关系,市政府的文员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喊。 伊万站在人群外围听了很久,大致听明白三件事: 首先,郡政府要开始清丈土地,明年圣体节一过就给任何想要兑现人头券的人兑现; 其次,郡政府会发行更小面额的人头券,逐步替换掉目前的人头券。 听到这里,伊万跺了跺脚,准备回家。他暂时不打算卖掉自己的人头券了,因为现在的人头券一张就是一百亩,卖出去哪一张伊万都心疼。 他不是很着急用钱,所以准备换成更小的面额人头券以后,再根据需要酌情卖掉。 …… 铁峰郡,漫云谷。 漫云谷镇长原本以为塔马斯的马队便是“筑桥兵”的全部。 直到他发现塔马斯圈出了一座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巨大营地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随着帕拉图一步步踏入深冬,路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行人。可是热沃丹至漫云谷之间的大道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繁忙。 自从马队抵达漫云谷,一连数日,武装押运的车队不断从热沃丹开来。 从早到晚,镇民们都能听见重载马车行驶时的刺耳摩擦声。 塔马斯信守承诺,营垒竣工以后,他便立刻带人采伐树木,架设浮桥。 恐惧萦绕在漫云谷镇长心头,他暗自推测:“运来这么多的辎重,难道是又要打仗了?” 漫云谷的聪明蛋不止镇长一个,开战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富户甚至连夜出逃避难,投奔亲戚去了。 “这叫啥事?”塔马斯哭笑不得:“是不是召集大家伙,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莫罗撂下石墨条,不耐烦地说:“你越解释,他们越不信。都是冬天闲在家里没事做,碰到一点能嚼舌头的事情就说个没完……打仗?他们哪知道打仗什么样……” 说着说着,莫罗发觉自己的话有些太多了,便突然打住,继续埋头绘图。 “不能怪他们。先是征粮,后是征丁,又是和白山郡打,又是和赫德人打,没消停过。”塔马斯有些感慨:“我要是漫云谷的老百姓,我也害怕。” 莫罗继续画着图,没搭理塔马斯。过了一会,他才冷冷地说:“你已经不是平民了……白山郡的人什么时候到?” “明天。” “让你的人少偷点懒,赶快搞定浮桥。” 翌日,抵达河对岸的白山郡军队引发了漫云谷的恐慌。 塔马斯不得不出面说明情况,安抚众人,收效甚微。 白山郡军队的行动与铁峰郡方面出奇一致:先于河岸修筑起一座营垒,然后着手架设桥梁。 浮桥东西对进,比计划中更早竣工。 …… 白山郡方面的负责人是一位名叫[伍兹]的工兵中尉,个头不高,说话和和气气的,没有塔马斯经常能在“军官生”身上感觉到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傲慢。 “塔马斯。”伍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考虑再三,他选了一个不会错的:“先生。” 塔马斯颔首,以肢体语言表示他在听。 “关于贵方约定归还的一千匹马……” “请放心,一匹也不少。” “我相信数量肯定没问题。”伍兹望向马群,眉头紧紧拧成结:“只是贵方掳走的是帕拉图马,这些马——我没看错的话——是赫德马吧?” 二人面前,正在觅食的马儿普遍比伍兹的坐骑矮一拳到两拳。 而且马儿状态也不算好,肚子都瘪瘪的,肋骨一根根凸出来。 塔马斯有些羞愧,他挠了挠头:“您有所不知,从贵郡得到的战马累死的累死,病死的病死,实在不剩几匹。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俘获的赫德马,您看,我骑的不也是赫德马?” 说着,塔马斯拍了拍坐骑的脖颈。 “那为何作为货物的那些战马……”伍兹指向远处的另一群马。 远处的那群马儿明显比两人面前的赫德马体型更大。 塔马斯抢着开口:“我方肯定要把最好的战马优先作为货物交付给贵方,否则岂不是让贵方蒙受损失?归还是归还,交易是交易。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两群马也不能混在一起。” 伍兹弯折着马鞭,问:“盖萨上校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塔马斯拍着胸脯保证:“蒙塔涅阁下已经取得了盖萨上校的谅解。” 伍兹的神色愈发古怪:“蒙塔涅上尉取得上校谅解的时候……上校的意识清醒吗?”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伍兹反复确认盖萨上校知晓此事后,无奈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换个角度想,无论你们吐出来多少,我们都是赚的。” “战马您已经确认过了。”塔马斯收起笑意:“我们的人呢?” “就在对岸,一会就给你送过来。好吃好喝的养着,一颗牙都没掉。”伍兹从怀中取出笔记本:“现在,我们可以谈其他生意了。” …… 漫云谷平民震惊地发现,“叛军”和白山郡军队不仅没有大打出手,反而像是存在某种默契,各自驻守桥头堡,谁也不跨过安雅河。 在对岸有亲属的镇民试着向军队申请浮桥通行证,得到的答复是“只要不携带武器,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浮桥”。 恐慌渐渐平息,自温特斯·蒙塔涅攻克热沃丹之后便被切断的两郡交通,终于恢复。 由浮桥两端的营垒充当交割地点,粮食和食盐向西,马匹、烟草和麻油向东。 . 第二十章 问答 几乎没有人发现,那场鲜血与泥沼的战役结束后,温特斯蒙塔涅陷入了某种消极的情绪。 或者说,温特斯不想让人发现,所以没有人发现。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疲惫感,具体表现为“乍看之下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实际上能做的事情又很少”。 南岸的新城、饥饿的难民、仅存在于纸面上的军事学校、杳无音信的皮埃尔与瓦希卡简直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可他好像又没什么能做的。 热沃丹的储粮一天比一天少,铁峰郡处于饥荒的边缘。 温特斯派遣塔马斯前去恢复与白山郡的交通,组织铁峰郡各商行贩运积压的货物。 但是他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直至明年夏收以前,铁峰郡都必须依赖外部输入粮食。 所以他只能等待。 圣乔治河南岸的新城空有一个壳子,距离温特斯的期望还有很远,需要重新规划和建设。 但是南城如今挤满了无家可归的军属和难民,他们需要的不是工坊和石板路,而是面包和住处。 温特斯继续维持以工代赈的政策,并为难民提供过冬的房屋。 但他仍旧无法解决根本问题难民们并非不想回家,是冬天拦住了他们。只有等到“晚上不会冻死人”的时候,难民们才能重返家园。 所以温特斯只能等待。 温特斯还想重新启用铁峰矿,同样遇到难题。 此前,铁峰矿主要依赖俘虏的劳动。但是因为俘虏群体在热沃丹围城战期间的功劳,温特斯还给了大部分俘虏自由,直接导致铁峰矿的开采陷入人力短缺的困境。 矿工的生活艰难而危险,如果有地可种,没人愿意当矿工。 怎么办?温特斯不知道。 皮埃尔和瓦希卡前去寻找贝里昂和杜萨克们,至今杳无音信。 温特斯想再派人去,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人手。 军事学校的筹建方案,温特斯已经写了满满两卷,甚至选定了校址。 可是计划中的学员如今已经成为军队的骨干,已经走上连级岗位的部下是否愿意回到学校,他也不知道。 每次感到那种溺水般的无力时,温特斯都发自内心痛恨特尔敦人。 铁峰郡的未来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被不受控制的外力推离原有的道路。他试图把马车拉回正轨,却无从下手。 所以在这段日子里,不说和巴德、梅森两位劳动模范比,就连安德烈的生活也比他过得充实。 除开部分骒马和少量公种马被留下来用于繁育,铁峰郡保有的其余战马已经全都作为货物被送往白山郡。 眼下的铁峰郡实在无力保障那些娇贵的温血良马过冬,反倒是缴获的赫德马更适应现状。 虽然手头已经没几匹“像样子”的战马,安德烈还是将骑兵队的规模扩大了三倍。 看到安德烈忙于训练新兵,每天早出晚归,温特斯隐隐感到一丝嫉妒。 反观他自己,好像哪里都需要他,又好像哪里都不需要他。 这些苦恼,温特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即使是安娜。 因为他觉得太不值一提了,为了这些小事感到困扰在他看来等同于亵渎死者。 毕竟他还活着,他还四肢健全。而那么多的人死了,还有那么多人余生都将生活在残疾中。 比起那些失去了一切的人,温特斯实在觉得自己的痛苦不值一提。 冥冥一定没有公平那种东西的存在,温特斯想。如果有,那温特斯蒙塔涅还活着就是最大的讽刺。 他伪装成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模样他本来也应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但他没办法控制住内心的无力感,由此引发的负罪感比无力感本身更加折磨着他。 所以温特斯很少出门,不得已要出门也选在挽上。 他不想看到战士们向他敬礼,不敢看到伤兵们空荡荡的衣袖和裤腿。 此外,他的家事同样在折磨着他。他总能听到逝去的人在质问:“我们因为你而死,你却在为儿女情长所困扰,这公平吗?” 他想送安娜回海蓝,利奥也是这样劝说他的。 “新垦地如今很危险,未来会愈发危险,对一位来自异国、无亲无故的女士而言更是如此。”利奥诚恳地说:“海蓝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够在海蓝对安娜小姐不利。从安娜小姐的利益出发,您应该送她回海蓝。” 利奥的话很有说服力。战争是最不可控制的猛兽,一旦战端再起,温特斯没有办法保证安娜的安全。 但是温特斯舍不得,因为安娜几乎是唯一能让他感受到慰藉的火光。 只是静静坐在安娜身旁,温特斯就感觉没那么痛苦了。 可是这样太自私了。 利奥与温特斯长谈次日,一个阴冷的清晨,巴德回到了热沃丹。 “你怎么回来了?”温特斯笑着问:“下铁峰郡那边的事情不是很多吗?” 老朋友,只是看到你,我就很高兴了,温特斯心想。 “冬天到了,也就没什么事情了。”巴德又变得清减一些:“关于那位异端神父,你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你特意回来一趟,就是为和我商量这事?写信不就行了吗?” 巴德认真地回答:“这件事可大可小,还是得重视起来。”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卡曼求我帮他争取一些时间,他似乎有自己的计划。” “那你的计划呢?” “我只有一个备用计划,我给塞尔维亚蒂将军写了信,请他出面联络联盟魔法作战局。不过一来一回折腾的时间,恐怕比卡曼需要的时间还多。” 巴德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争取时间?” “拖,硬拖。”温特斯无可奈何地笑着:“还能怎么办?反正这里不是帝国,公教会没本事动物。” “拖是个好策略,但硬拖不是。” 温特斯太过于熟悉好友,所以一听到巴德的话,他立刻展露笑颜:“有办法你就说吧,别给我出难题啦。” “其实也没什么。”巴德抬手划礼:“如果将公教会视为一个宗教组织,那么庇护异端的性质就很严重。” “所以呢?” “反而言之,如果将公教会视为官僚机构,那这件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明白,热沃丹的圣职者们不是因为虔信或者对异端的仇恨而执着于消灭扫罗。他们要审判扫罗,只是因为他们的上级曾经命令他们这样做,仅此而已。” “呃热沃丹教会目前的代理主教恐怕还真属于极度虔诚的那类圣职者。而且为人特别死板,恐怕很难变通。” “死板意味着守序,想对付他就更简单了。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吧,我去和热沃丹教会谈。” “好啊。”温特斯发自内心长舒一口气:“那你打算怎么谈?” “教会要审判扫罗,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尊重教会的内部治权。”巴德清了清嗓子,拿出公职人员一板一眼的语气: “但热沃丹驻屯军是新垦地军团下辖的分支机构,从程序上来说,这件事必须先取得新垦地军团的同意,我们没有权限直接应允。总而言之,耐心走流程吧,急不得。” “要是他们真的从军团取得了许可呢?” “别忘了,热沃丹主教不幸遇难,新任主教还未指派。代理主教是否有资格向军团提出申请?这个问题还有待商榷。”巴德面带微笑:“反正你又不打算彻底解决问题,只要拖时间就好。” 温特斯大笑不止。 巴德也温厚的笑着,他注视着温特斯,轻声问:“听说你最近有点不太好?” “哪不太好?”温特斯擦着笑出的眼泪:“我不是挺好吗?” “说你越来越像莫里茨中校了,成天看不见人。” “谁说的?” “梅森学长。下铁峰郡也有传言,说你旧伤复发,快不行了。” 得知有人关心自己,温特斯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叹了口气:“梅森学长应该是蓄意报复。至于别人,随他们说去吧。” “我好不容易回一趟热沃丹。”巴德提议道:“陪我出去走走?” 温特斯下意识拒绝:“外面太冷,不想动弹。” 巴德站起身,拿过两人的外套,看着温特斯。 温特斯只能投降:“好啊,就出去走走。不过不能走太远,我最近腿疼你把我手杖也拿来。” 走出寓所,温特斯才发现巴德是有备而来。 因为,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 “知道你腿上有伤。”巴德笑着说:“我借了辆马车来。” “要去哪里?”温特斯苦涩地问:“你不是要把我拉到下铁峰郡去吧?下铁峰郡的流言很严重吗?” “没有,就是随便转转。”巴德催促着温特斯:“上车吧。” 二人坐上马车,巴德敲了敲车窗,车夫抽动缰绳,马车粼粼驶向圣乔治河。 马车隔绝了外部的视线,稍微减轻了温特斯的不适感。 冒着青烟的火堆将道路从中间一分为二,行人车马各走一侧,井然有序。 巴德忽然开口:“这段时间我认真考虑了塞尔维亚蒂将军的建议。” “哪条建议?”温特斯挑了挑眉:“投靠阿尔帕德的军政府?” “对。” “考虑的结果呢?” “我觉得可以试着接触一下。” “阿尔帕德派系是正统的帕拉图军阀,他们不会容纳我们的。” “能不打仗,还是要争取不打仗。”巴德的眼中闪动着光芒:“即使以局部的让步换取我们在铁峰郡所做的事业的合法地位,那也是值得的。” 如果是别人说这些话,温特斯会认为对方害怕了,想要投降。但是巴德温特斯相信巴德绝对不会有任何动摇。 温特斯双手撑着前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巴德,我真羡慕你,你总是那么坚定,我却” “你说错了。”巴德的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没有人知道要往哪走,没有人知道我们死了以后,刻在我们墓碑上的将会是什么。只是因为还有你在,其他人才不用就纠结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塔马斯、巴特夏陵还有所有你叫的上来、叫不上来的战士们,他们不需要考虑未来如何,他们是依靠对你的信任活下去的。” 温特斯没有说话。 “我时常在想,如果曾经的联省民兵真的了解他们与帝国的力量差距。”巴德也有些怅然:“他们还是否有勇气升起自由旗?” “其他人我不知道。”温特斯吸了吸鼻子:“老元帅是帝国军出身,他肯定了解。” “那他是哪里来的勇气?蚂蚁挑衅雄狮,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温特斯向后靠坐,表情有点微妙:“虽然官方记录没有提到,但我在陆院档案馆看到过一份手札,里面说老元帅参加民兵的过程形同绑架。” “谁知道呢?”轮到巴德开怀大笑:“谁知道呢?” “是呀。不管初衷如何,行动是做不得假的。”温特斯略有感怀。 “说起历史,我大致总结出这样一条规律。”巴德沉吟道:“无论做什么,总是开始的时候精诚团结,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开始的阶段不是困难不存在,而是人主动忽略了困难。” 温特斯默默听着。 “等到取得一些成就,人反而会感到迷茫。因为取得成就的时候,挫折也随之而来。环境略微好转,精神也就懈怠了。更重要的是,盲目的信心渐渐消散,人开始能够客观认识困难。山是那么高,高到只是看一眼就能明白无法逾越。一人、一家、一团体乃至一国,好像没有一个能跳出这道周期律。” “你是来给我上课的?”温特斯笑了笑:“那你觉得该如何跳出所谓周期律?” “我也不知道。”巴德畅快地说:“但我觉得,怎么想不重要,是否感到畏惧、感到迷茫也不要,重要的是继续往下走。也许内德元帅才是最害怕的那个人,但他要是咬着牙走在最前面。” “巴德。”温特斯艰难地说:“我没有害怕,我只是” “看。”巴德敲了敲车窗:“圣乔治河到了。” 两座浮桥横跨在枯水期的圣乔治河上,不断有行人和车马往来于两岸。 河面上除了浮桥,还有六艘打桩船正在紧张地运转着,将一根根木桩打进河床。 “那些就是造大桥的打桩船?”巴德指着河面:“我在下铁峰郡也听说了,热沃丹要造一座宏伟的石头大桥。” 温特斯看了一眼:“是。” “那些船在干什么?”巴德饶有兴致地问。 “莫罗学长的方案。”温特斯努力解释道:“简单来说,在水里打两圈木桩,在两圈木桩间灌进沙石围成水池似的围堰。然后用抽水机围堰里的水抽干,再挖掉河床的淤泥,最后从岩石层开始灌石灰砂浆,桥墩就出来了。” “什么时候能竣工。” “顺利的话,明年开春前就能修好桥墩。莫罗学长计划先铺木桥面暂用,等到明年农闲期再拆到木桥面,修石头拱顶。如果计划不出纰漏,后年就能竣工了。” 马车驶上浮桥,巴德得以近距离观看修筑桥墩的过程。 只见两套水车一左一右架设在一座已经完工的围堰上,不断将水从围堰中提出。 另有几艘小船载着沙石,划向一座正在修筑的围堰。 “门奈省的胜利桥,修了整整五年,跨度还没有圣乔治河大。”巴德评价道:“虽然我知道你的本事,但是就能修好热沃丹大桥,还是令我感觉不可思议。” “不是我的本事。”温特斯纠正道:“是莫罗学长的本事。” 他叹了口气:“而且现在热沃丹最不缺的就是能劳动的人。” 马车经过浮桥,驶入南岸的“新城”。 成排的低矮板房如同犁出的田垄,平铺在三面城墙围出的平地上。 “呵。”巴德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梅森房。” 温特斯也忍不住发笑:“是啊,我真担心哪天梅森学长跑到南岸放一把火。” 为了节约居住空间,梅森房内部没有设置单独的厨房。而是像单身军官寓所似的,几间板房共用一座炉灶。 进了新城,路就不是很好走。 叮叮当当的碎石声不绝于耳,臂膀结实的男人们正在挖土铺路,所以马车只能绕行。 接近板房区时,淡淡的炊烟混杂着好闻的香味飘进车厢。 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在两排板房之间的空地追逐打闹。用方巾束着头发的妇人们聚集在避风的墙角,每人膝间摆着一个木盆,正在用木棒捶打衣物。 温特斯沉默地望着窗外,巴德也没有说话。 出了新城,马车走大路驶向锻炉乡。一连几公里,都能看到正在修路的劳工队伍。 在温特斯的印象里,锻炉乡应该已经变成一座死掉的小镇。因为铁匠作坊都被迁移到热沃丹新城,居民们也避难去了,连房屋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可是当马车越过丘陵,出现在温特斯眼前的景象令他错愕。 五座两层楼高的冶炼炉伫立在锻炉乡的原址,正在喷吐滚滚浓烟。 一条夯土路从冶炼场出发,向着铁峰山方向延伸。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冶炼炉周围忙碌着。 中年铁匠绍沙和小铁匠卡洛斯对于温特斯的到来大感意外。 “蒙塔涅阁下。”绍沙第一个跑到温特斯面前,满头大汗地问候:“您的旧伤好些了吗?” 温特斯不知该如何解释:“请放心,已经没问题了。” 卡洛斯絮絮叨叨地说:“我和绍沙先生一直想请您来冶炼场看看,可是听说您的旧伤发作,也不敢随意打扰您。感谢主的保佑,您现在看起来这么健康,我终于能放心了” “这里?”温特斯微微蹙眉:“什么时候添了这么多冶炼炉。” 看到血狼面露不悦,绍沙心里大叫不好,他急忙解释:“郡政府最近又是筑桥、又是修路,需要很多很多铁器。所以我和索亚先生才雇了一些流民,重新启用铁峰矿。阁下,我们可不是自作主张我们是向郡政府请示过的” “我没怪你。” “不敢。”绍沙擦着额头的汗:“不敢。”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铁峰矿的事情?”温特斯看向巴德,浅笑着问:“梅森学长安排的?你来就是让我看这个?”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巴德反问:“这个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存在,她并不是你的提线木偶,她是很多很多人意志的集合。她既是成千上万分散的意识,又是拥有本能和欲望的个体。你是她的重要一部分,但是她并不属于。你觉得她脱离了你预定的道路,可是你是否想过,从最开始就根本没有道路这种东西?” 其实折磨温特斯的,并不是巴德想的东西,因为他从未认为自己对于“她”有绝对的支配权。但是巴德的话还是触动了他,从另一个位置。 “巴德。”温特斯沉默良久,有些哽咽地问:“我们还是做了一点好事的,对吧?那些人没有白死,对吧?” “我不知道。”巴德转身看向广阔天地:“你应该去问他们我想,他们已经回答你了。” 第二十一章 安排 铁峰郡,热沃丹。 帝国历559年冬季,铁峰郡反击特尔敦部的战役,至今尚未得到正式命名。 但是私下里,铁峰郡人都用“血与泥沼之战”指代那场最终会战。 用得多了,“血泥之战”在广义上也逐渐成为在大角河两岸的全部战斗的代称。 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没人能讲清楚。一个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因为双方流了太多的血,以至于战场从冻得硬邦邦的农田被浇灌成泥沼,所以得名血泥之战。 不管怎么样,巴德返回热沃丹当天下午,温特斯蒙塔涅在血泥之战结束后的第一次踏入热沃丹驻屯所。 执勤卫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血狼走到自己面前,甚至忘记了该如何敬礼。 同样,对于温特斯来说,驻屯所的二层小楼也变得有些陌生。进进出出的人里有许多没见过的面孔,大概是新近聘用的员。 温特斯认得卫兵第二次建军入伍、小石镇人。可不知为什么,他叫不出卫兵的名字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卫兵也认得他。 “谁在?”温特斯问。 “巴特夏陵连长。”卫兵回答完毕才想起补充:“报告!” 温特斯点点头。卫兵抬手回礼,温特斯回礼。 铁峰郡步兵团当中,建制尚且完整的连队都被派往漫云谷,建制不完整的连队则留在圣克镇休整,目前驻守热沃丹的部队只有第二连。 得知百夫长露面,巴特夏陵不等接到传唤命令,主动在第一时间赶到驻屯所。 如今,热沃丹驻屯所这栋不算大的二层砖石楼房才是铁峰郡真正的心脏和大脑,非是郡治所,更不是市政厅。 新驻屯所集中起来的权力远非“罗纳德时代”的旧驻屯所可比,铁峰郡一切军政命令现在都由新驻屯所发出,原有的半自治体系无形间遭受了严重冲击。 温特斯从未在驻屯所里办过公,也就没有专门的办公室。 巴特夏陵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二楼,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推开会议室的门,不出意料在桌上看到了那支熟悉的手杖。 “阁下!”巴特夏陵立即敬礼,视线稍微偏转,他又看到另一个人:“巴德阁下!” “来得很快嘛。”巴德笑着示意二连长落座。 “梅森保民官在哪?”温特斯问。 “中午刚出城。”巴特夏陵仍旧站着:“我去找梅森阁下回来?” “不用。”温特斯正在写着什么:“你也坐。” 巴特夏陵这才坐下,但没有坐得太深,脊骨与椅背之间少说留了一尺。 看到二连长的坐姿,巴德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去叫两个抄写员?”巴特夏陵低声请示。 温特斯头也不抬:“接下来的内容不要透露给任何连级以下的人员。” “是。” “我准备将各连派驻到各城镇过冬。”温特斯看了一眼二连长:“二连去锤堡。” 对于什么时候应该拿出什么态度,巴特夏陵再清楚不过。他收起小心翼翼的模样,严肃认真地问:“那补给还是由热沃丹提供吗?” 给二连长下命令,温特斯永远不需要解释太多:“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自行募集。” “就地募集?”巴特夏陵直言不讳:“恐怕会闹得不太好看。” “不是让你们强制征收。”温特斯停笔:“会给每个连都拨一笔小面值的土地券。” “就是之前公告里说的那种小面额军功凭证?” “对。” “农民会接受?” “他们当然会接受。”温特斯一字一句地说:“只要郡政府允许任何人先垦荒,后缴券。” 会议室变得安静,巴特夏陵站起身问:“您的意思是,明年春耕允许农民先行划地开荒?至于军功凭证置换土地的流程,可以日后再补?” “没错,是这样。” “这恐怕” “会有数不清的侵占行为,郡政府会吃亏,对吧?” 巴特夏陵点了点头。 “如果能让全铁峰郡的农民都认为自己占到了便宜,那这件事就算成功了。”温特斯语气轻快:“吃点亏没什么,硬要算账的话,大抵还是赚的。” 巴特夏陵苦苦思索无果:“除了就地募集补给,还有其他命令吗?您的安排肯定另有深意,但是属下想不清楚” “有,而且很多。”温特斯从来不和部下打哑谜:“郡政府的办事员会和你们一同进驻各镇。他们的任务是统计人口、清丈土地,你们要配合、协助并保护他们。” “郡政府?郡政府哪来的人?”巴特夏陵不解。众所周知,铁峰郡的郡政府就是一个空壳。 一直没说话的巴德回答道:“暂定由会计学校出人,也会从农场抽调一些人手帮忙。” “丈量土地会计学校的学员能胜任吗?”巴特夏陵还是持怀疑态度:“时间恐怕也不够。” 直接派驻屯所的员不是更方便?巴特夏陵很想这样问,但是他敏锐地品出几分深意,所以没有点破。 “正是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要让他们尽快熟悉、锻炼。”巴德耐心地解释:“军队里有演习,今年冬季的检地也可以视为演习。” 保民官的理由很充分,巴特夏陵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得点了点头。 温特斯摩挲着一柄小刀:“算上热沃丹,铁峰郡有十七座城镇。你们和郡政府的人员会被优先派往北八镇。上铁峰郡目前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该结束了。北八镇必须正式纳入郡政府管辖,至少要到能把税收上来的程度。” “是!”刚刚坐下的巴特夏陵一下子站起身:“早就该这样了!” 可是他转念想起什么,略带忧虑地问:“可是铲子港怎么办?铲子港恐怕不会轻易接受咱们的人马进驻。” “铲子港暂时不派人过去,我另有安排。” “是。” “除了保护、协助郡政府,我还有其他任务给你们。”温特斯垂下双眼,看向面前的卷宗:“你们要求补充兵员的申请,我都看到了。我不打算在热沃丹公开募兵,太明显进驻各镇是不错的机会。具体的方案梅森保民官会给你们准备。” “是。” “按目前的编制,一个连满员一百二十人。”温特斯的指尖轻碰桌面:“到了明年,这个数字要变成两百四十。” 巴特夏陵先是发怔,蓦地想通以后兴奋应答:“是!” “还有不少农民活不下去,跑进山林当了强盗、土匪。南八镇,我带你们清扫了一遍。至于北八镇,那时候咱们鞭长莫及。可现在不一样,既然要向北八镇收税,也要向北八镇尽责,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特夏陵一点就通,他呲牙笑道:“说实话,我反倒担心土匪太少,不够杀的。” 巴德轻咳了一声:“能少杀尽量少杀。” “是!” “匪帮最难缠的地方不是战力,而是长了两条腿会跑。为一口吃喝落草为寇的农民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那些惯犯、惯匪。”温特斯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我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去处。” 巴特夏陵循着百夫长视线看去,目光落在铁峰郡东北方的一座城镇铲子港。 “您的意思是?”巴特夏陵咬着嘴唇,试探地问:“围?” “最容易滋生匪患的地方,莫过于两个行政区的交界处。如果铁峰郡的土匪、强盗逃进沃涅郡或是白山郡,那就远远谈不上根除”温特斯的眉心无意间又长出一道深沟:“所以勿必外紧内松,不要让任何匪徒逃出铁峰郡,把他们全都赶去铲子港。”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已经决定了。” “是。” “知道为什么只要你来开会吗?” “属下愚钝。” “十二个连长里你是最聪敏的,也是能力最强的。”温特斯将草拟的备忘录放到二连长面前:“我和你说的事情不会体现在公告上,所以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圣克镇和漫云谷,向其他连长传达命令。” 巴特夏陵猛地起身:“是!” 温特斯此刻有一种“必须尽快完成”的迫切感,这种迫切感使他不自觉变得严厉。看着二连长凹陷下去的脸颊和手腕,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论资历,第一批的十二个连长里你仅次于塔马斯。论功劳,塔马斯还不如你。既然塔马斯当了第一个代理营长,那么第二个代理营长无论如何也该是你的。可直到现在你还是二连长。你觉得委屈,或者是埋怨我,也是应该的。”温特斯面对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愧疚地说: “因为我想让你走合规的程序晋升,而不是像塔马斯那样我直接委任。我在塔马斯身上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先例,所以想在你身上纠正过来。但究其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很抱歉。” 巴特夏陵嘴唇开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任何话语。他抬手,敬了个礼。 温特斯回礼:“走吧,尽快赶到圣克镇和漫云谷。具体的部署我已经写在备忘录里,正式的公告最迟后天就会发出去。” 巴特夏陵点点头,转身走向房门。他刚刚碰到门把手,又被叫住。 “还有个事情。”要处理的问题太多,温特斯的思路也有些混乱,他笑着告诉二连长:“从你的部下里面挑出十个人来,最好是识字、懂算术、年纪小、脑子灵光的,或者是立过功、品质好的。” 巴特夏陵愣住了,他苦着脸回答:“百夫长,您这要求真有点高,我上哪给您找十个年纪小、识字、懂算术、脑子灵光,还得立过功、品质好的战士?” 温特斯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奢求:“尽可能符合要求,或者你挑出十个你觉得最好的战士。” 巴特夏陵的二连现在一共只剩下七名十夫长,挑走十个最好的战士,无异于把连队的脊骨抽掉一半。 “您是准备组建卫队吗?”巴特夏陵咬了咬牙:“要是的话我说什么也给您找出十个来。” “那倒不是。”温特斯的眼中闪动着火光:“我正在筹建一所专门的军事学校让其他连长也按这个标准挑十个人出来。” 巴特夏陵的情绪有些复杂。 虽然民兵生涯不长,但是巴特夏陵从常备军的老兵那里学到很多军官的绰号:皮靴、大白鹅、当官的 这些绰号一方面是讽刺陆院军官们的傲慢做派,另一方面也隐含着崇拜和嫉妒的情感。 巴特夏陵如今也勉强算一个“当官的”,可是他心里清楚:翻遍铁峰郡,真正的军官只有四位,至于是哪四位就不用一一列举。 “军军事学校?”巴特夏陵笨拙地问:“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开始” 温特斯叹了口气:“至少也要两个月以后。至于毕业生,暂定让他们给你们当辅佐官。目前的情况,不可能直接委任他们。” 两个月,巴特夏陵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联想到百夫长今天的反常举动,巴特夏陵不禁起疑。 他试探地问:“您之前一直没有露面,今天一下子布置这么多事项” “我旧伤复发,需要回狼镇休养。”温特斯面无表情:“今天之后,至少两个月都没法出现在公开场合。” 巴特夏陵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冲到百夫长身旁,焦急到结结巴巴:“哪处伤?您的腿伤不是没什么大碍?到底是” “公开的理由是这样。” “那那实际原因呢?” “我要出一趟远门。”温特斯紧咬着牙,恨声说:“被人当刀子使哼,我认了。但是至少,我要见一见握刀的手。赤河部邀请我去做客,正好,我也想拜访一下白狮亚辛。” 一旁的巴特看向窗外,重重叹了口气。 巴特夏陵瞠目结舌。他的理智想要阻止百夫长,可是对方说的话太过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劝阻。 “不必担心,我还有利用价值,白狮不会杀我。”温特斯瞥了一眼巴特夏陵:“而且,也到把那坨金子挖出来的时候了。” 第二十二章 落荒而逃 铁峰郡,热沃丹。 就算年龄相差不大,姐姐和兄长照样会以长辈的心态看待弟弟或妹妹。这使得前者往往下意识将后者视为幼稚和不成熟的个体安娜便是如此。 在利奥先生抵达铁峰郡之前,安娜就已经认真考虑过送凯瑟琳回家。 虽然从没向妹妹吐露心迹,但是安娜明白这场任性的冒险终究要落幕。只是应该以什么方式落幕,她不知道。 尚未散尽的硝烟气味也在时刻提醒她,铁峰郡并不安全。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安娜家长式地为凯瑟琳做了安排:只要道路畅通,就立刻派人护送凯瑟琳回海蓝,无论凯瑟琳是否愿意。 正因如此,当凯瑟琳握住安娜双手,认真地说“你不该继续留在这里”的时候,安娜并不感到意外。 在安娜看来,妹妹想回家再正常不过,因为凯瑟琳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抱怨铁峰郡:太冷、太闭塞、太无聊诚实地说,安娜也有同样的感受。 然而凯瑟琳给出的理由不属于以上任何一项。 小纳瓦雷女士握着姐姐的双手,怜悯地望着姐姐,温柔地说:“安娜,这场梦该结束了。”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安娜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你自己不愿意想清楚,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凯瑟琳的眼睛一眨不眨:“你爱那个男人,爱得发疯,对吗?” 安娜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她又急又恼:“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谁说谁说我” 妹妹面不改色说出的那个词,安娜却因为羞耻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生气地想抽走双手,但是凯瑟琳握得出乎意料地紧,安娜动弹不得。 凯瑟琳并不理会姐姐的辩白,继续说道:“所以,所以你应该离开。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也会得出这个结论。” 安娜蹙眉责备:“你弄疼我了!” 凯瑟琳也责备地看着安娜:“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你稳重、聪明。可是看看你现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傻?果然,女人不能陷入恋情,否则一定会变成白痴” 安娜的身体变得僵硬,她不再试图抽走双手:“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凯瑟琳的声音很清楚:“想要安娜纳瓦雷正式变成安娜蒙塔涅,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办法他和你一起回海蓝。可是他会为了你离开这里吗?” “谁说我要嫁给他?”安娜生气地反问。 凯瑟琳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我要休息了。”安娜起身要走。 “安娜我最亲爱的姐姐,你听好。”凯瑟琳拉着姐姐的手,咬着嘴唇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未婚女士、寡妇、老处女,她们每一个每一个!都比你更适合成为蒙塔涅夫人。” 凯瑟琳平常都用M先生指代温特斯,但是这一次,她罕见地使用了全名:“谁都可以嫁给温特斯蒙塔涅你也可以,但是那会毁掉你。” 安娜被气得发笑:“为什么?” “因为你爱他。”凯瑟琳松开双手,柔声回答:“她们不爱他。” “我”安娜羞耻到极点,又气恼到极点:“这是什么道理?!” 凯瑟琳拢起有些零散的头发,斜靠着长椅,叹了口气。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M先生有了情妇,你如何面对?” 安娜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他不会”可是望着凯瑟琳脸上嘲弄似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安娜纵有千万句反驳也说不出口。 “如果你想做M先生的情妇,我一定不阻止你。”凯瑟琳掩唇轻笑:“你愿意吗?” 安娜抓起身旁的小靠枕,用力砸向妹妹。 “你问我为什么所有女人都比你更适合嫁给M先生?我可以现在回答你。”凯瑟琳抱住姐姐:“因为她们不爱他,所以她们不会要求他拿出对等的情感。在婚姻之中,她们提供生育后代的能力和嫁妆财产、权势。作为回报,那个人攫取的权力越大、拥有的财富越多、所站的位置越高,就越符合她们的需求。” “可是,安娜,我亲爱的姐姐,你不一样。”凯瑟琳紧紧抱着安娜,眼中闪烁着泪光:“你要的是爱情!你要的是爱情呀!” 安娜的眼中也有泪光闪动。 “为了爱情,你可以忍受现在的一切,你可以毫无保留的付出。你看看你!从离开海蓝那一刻你就在付出,不停地付出,无所求的付出,不计代价的付出。你现在完全就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凯瑟琳有些哽咽: “可是你想没想过,有一天爱情消失了,他不爱你了或是你不爱他了,那时该怎么办?你要如何自处?你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我是你的妹妹,除了妈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再忍受你这样继续下去。温特斯蒙塔涅想要你?那就让他回海蓝,堂堂正正地与安娜纳瓦雷成婚。否则,我绝不答应他继续这样欺负你。” 泪水在安娜的眼眶里打转,凯瑟琳的话太过沉重,安娜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她真的如凯瑟琳所说,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反倒不必有什么负担。 可惜,她不是。 凯瑟琳抱住姐姐。大纳瓦雷女士没哭,反倒是小纳瓦雷女士抽泣起来。 屋外冬风呼啸,壁炉柴火哔剥。 安娜伸出双臂,轻轻抱住妹妹,低声安慰:“没事的,不会的” 安娜几乎彻夜未眠。 旭日照亮热沃丹的时候,安娜擦掉泪痕,像往常一样起床梳洗整理。 凯瑟琳经过昨晚的深谈,变得有些病怏怏的,即使是斯佳丽也没能让凯瑟琳露出笑容。 安娜迫切想见温特斯,她不是想索要保证或是发泄情绪。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到温特斯。 但是安娜没能如愿,麦德林太太很快带回消息:“天刚亮没多久,巴德阁下就带着蒙塔涅阁下出了城。” 下午,麦德林太太再次带来消息:蒙塔涅阁下回城以后去了驻屯所。 再之后,温特斯又出了城。直到深夜,温特斯才返回寓所。 “怎么了?”看到安娜守候在客厅,温特斯倍感意外,他察觉到安娜的情绪有些不自然:“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安娜依偎着温特斯,声音很微弱:“没什么。” “我倒是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 温特斯感受着安娜的体温,始终没法说出口,他揉了揉安娜的头发:“算了,我写信告诉你。” “嗯。”安娜有些疲倦。 两人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安娜小声问:“你会跳舞吗?” “宫廷舞蹈是陆院必修课程之一。”温特斯略显窘迫:“不过我恐怕已经忘光了。” “我教你。” 虽然有安娜的引导,但是两人的动作仍旧很难称之为舞步。只是在壁炉前方拥抱着,有节奏地慢慢晃动身体。 “说起来。”温特斯忽然忍不住发笑。 “嗯。”安娜靠在温特斯的肩头,擦了擦眼泪。 “你知道陆院的舞蹈课是怎么上的吗?” “怎么?” 温特斯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陆院没有女学员,所以舞蹈课都是都是和同期搭档,也就是男人和男人跳舞” 安娜破颜一笑。 “所以大家都没什么兴致,应付过去就算完事。”正在努力解释的温特斯听到安娜的笑声,长舒一口气:“不枉我把最羞耻的经历都说了出来,总算是把你逗笑了。” “我才不是被你逗笑的。” “不承认也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 “蒙塔涅先生?”安娜小声开口。 “嗯?” “我们结婚吧。”安娜的声音很微弱,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呀。”温特斯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笑着问:“我现在就去找卡曼神父,请他来证婚?” 冬夜里,只有壁炉辐射出微弱的热量。 沉默很久之后,抱着温特斯的安娜发出一声轻到听不见的叹息:“算了,连戒指也没有,太便宜你了。” 温特斯嗅了嗅安娜的长发,如同自我宣判一般喃喃说道:“是呀,太便宜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娜被温特斯送回房间。 次日,在自己床上醒来的安娜得知:温特斯蒙塔涅已经离开热沃丹,只给她留下一封信。 大角河以西,荒原。 荒原没有下雪,但是枯草枝叶结满了霜。 一支很小的车队行驶在荒原上,护送车队的骑手个个全副武装。但是没有打旗帜,马车也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徽记。 “哥。”骑手里面一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小伙子担忧地问:“你就这样走了,真的行吗?” “走?”一个衣物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靠坐在马车上,扯了扯身上的毛毯,幽幽评价:“明明是逃跑。” “是呀,是逃跑。”温特斯自嘲地笑着,他看向马车上的男子,玩笑中带着几分认真请求道:“中校,请您给我一个痛快吧。” 夏尔并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莫里茨则是微微一怔,随即闭上眼睛小憩,他打了个哈欠:“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尊重对方的选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永远不会错的万能公式。 但是在某些情形下,所谓“尊重对方的选择”,实则只是把两难抉择推给对方罢了温特斯痛苦地想自私又卑鄙,原来这就是我。 “留下,留在危机四伏的新垦地,和你的母亲一刀两断,放弃曾经属于你的一切,而我什么都没法给你。” 这些话,温特斯没有办法说出口。 “回海蓝,等着我,等我有一天可能活着回去娶你。” 这些话,温特斯同样没法说出口。 所以他把选择权交给安娜可能是最合适,也可能是最不应该的选择。 “如果真的有灵魂这种东西,牺牲的男人和女人们得知我在为这种事情自怨自艾。”温特斯不禁在想:“他们或许会后悔吧?” 蹄声打断了温特斯的思绪,三个骑手跃出前方的山坡,向着车队疾驰而来。 莫里茨中校打了个哈欠,换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三骑一直跑到温特斯面前才停下,为首的一人是帕拉图装束,跟过来的两人则是赫德打扮。 赫德打扮的两个骑手滚鞍下马,右手按胸恭敬行礼,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赫德话。 温特斯招呼通译上前。 通译和两个赫德骑手交谈了几句,回禀道:“阁下,他俩是在说帕拉图冠军,泰赤酋长派我们来给您做向导。泰赤酋长已经备下美酒宴席等待您。” 温特斯点点头。他不懂赫德语,不过对方口中的“拔都”他倒是能分辨。 铁峰郡与赤河部之间取最短路线,必然要经过特尔敦部控制区。 对于其他人而言,一头扎进特尔敦蛮人的领地无异于自杀。不过对于温特斯来说,危险程度要小得多。 因为目前特尔敦部的地盘理论上属于泰赤,虽然泰赤也有泰赤的麻烦,但提供向导和食宿总是能做到的。 当此之际,泰赤同样需要温特斯在他和白狮之间斡旋。 温特斯打量着两名向导,隐约有些面熟:“我好像见过他们,那对兔子的兄弟?翻译先生,替我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通译转述的温特斯的话,年幼的向导立刻兴奋起来,年长的向导用眼神示意弟弟安静,拉着弟弟又施了一礼。 “那个大一点的说。”通译笑着转述道:“感谢您还记得他们,他们很荣幸。” “按照赫德诸部的礼节,应该送他们一些礼物或者叫赏赐?”温特斯也笑起来:“不过我们穷得叮当响,金银是拿不出来。夏尔,挑两支枪给他们。” 夏尔应了一声,很快提着两支轻型火绳枪回来。 向导之中的哥哥恭敬地接过火枪。弟弟小声嘟囔了几句,被哥哥瞪了一眼。 “阁下。”通译小声转述:“那个小的说,他们没有火药铅子,您给他们火枪,他们也用不了。” 温特斯大笑,转身嘱咐夏尔:“等向导离队的时候,给他们拿一些弹药。” 两名向导回到马上,他们一边说,通译一边转述:“那个大一点的说,再往前走一牛那么远的路,有三户人家下了毡帐,今晚可以在那里过夜。” “好,让他们领路。” 短暂停留的车队重新启程,向着无边无尽的荒野行进。 不知又翻过几道山坡,莫里茨中校也从坐着小憩,逐渐变成靠着打盹,最后变成躺着大睡。 就在温特斯奇怪中校是怎么在如此颠簸的环境里睡着的时候,莫里茨如同惊醒的野猫般瞬间坐直身体。 “怎么?”温特斯问。 莫里茨皱着眉头,缓缓说:“有人追上来了。” 温特斯侧耳倾听,好一会才分辨出细微的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很快。又是三名骑手的身影出现在身后的地平线上。 看到先头的骑手身穿修士袍,温特斯也皱起眉头:“卡曼?” “卡曼神父?”夏尔惊讶万分:“他来干什么?” 温特斯也不能确定对方就是卡曼,他挥了挥手:“戒备。” 安德烈给温特斯挑选的卫士们纷纷取出马刀,其中几名携带短铳的卫士开始动手装填短枪。 两道山坡之间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后面的三名骑手很快追了上来。 卡曼神父冷淡的声音比人先到:“弄这么大阵仗干嘛?” “解除戒备。”温特斯无奈下令。 已经弹药入膛的骑手们朝天放了空枪。闷雷般的枪声回荡在荒野,惊起成群的鸟雀。 温特斯下马迎接卡曼,他张开双臂,打算给卡曼一个维内塔人的热情拥抱:“我才刚走一天,你就想我了?” 卡曼轻哼一声:“谁让你走的那么不巧,刚走一天,就有人回来了。” 温特斯这才注意到卡曼身后傻笑着的大男孩瓦希卡。 “瓦夏!”温特斯不敢置信,他抓住瓦希卡的肩膀:“皮埃尔呢?老米切尔先生呢?还有你爸爸、贝里昂他们也回来了?” 瓦希卡的肩膀被温特斯抓得生疼,他呲牙咧嘴回答:“百夫长,这事说来话长” “没关系,慢慢说。”温特斯拉着瓦夏往车队走。 卡曼轻咳一声:“你等一下,还有” 话音未落,温特斯的后背已经挨了狠狠一记重击,痛到他呼吸停滞。 来不及思考攻击来自何处,本能已经令温特斯做出反击。 他在一瞬间进入施法状态,下意识要用狂暴的魔法扯碎身后的一切。但是转身过程中,他的余光看到了最可怕的情景。 覆水难收,那魔法呢? 温特斯拼命试图退出施法状态,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和刺痛但是和幻痛又有些微妙的差别。 在卡曼的注视下,温特斯被一把推倒。 “你再敢逃跑。”一柄庸俗的金剑抵在温特斯的咽喉,安娜除下兜帽,流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第二十三章 烈火 江北行省,鲁姆郡,高岭堡。 阿尔帕德家族的老宅已有超过半个世纪的历史,是实打实的“老破小”。 倒不是阿尔帕德家族的先祖囊中羞涩,而是因为在老宅破土动工的时候,帕拉图人还生活在赫德诸部的阴影下,几乎每年入秋都有蛮人前来打草谷。 所以为了兼顾防御和保暖,阿尔帕德家族老宅的门窗又少又小。储藏室、武器库、马厩等核心区域全部被包裹在厚重的围墙内。踏入大门之后,还要经过一条遍布箭孔与枪眼的长廊才能真正走进室内。 整套建筑群与其说是居住场所,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堡垒。 对于设计者而言,坚固和安全才是最要紧的需求,舒适和美观显然不在优先考虑范围内。 也正因如此,来自荒原的恐怖威胁甫一解除,阿尔帕德家族的成员们便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座潮湿阴冷的建筑。 阿尔帕德家族的老宅从此被闲置,只留有几个年老体衰的仆人负责打理房屋。 直到[阿尔帕德·杜尧姆]回到江北行省。 …… 诸王堡血夜,当红蔷薇派议员共同签署逮捕陆军少将阿尔帕德·杜尧姆的命令时,他们一定没预料到局面会彻底失控。 即使个别议员事前感到不安和惶恐,可他们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签了名字、按了图章。 很可惜,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的,除了死亡……还有纳税。 随着时间进入秋季,无论是[帕拉图临时军政府]方面,还是[帕拉图第二共和国]方面,都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现实:己方也许能够取得胜利,但是胜利的代价一定会远远超出预期。 速胜的美梦已经彻底破灭。事实证明,寄希望于对方不战而降或是一触即溃上无异于痴人呓语。 曾经叫嚣“只要我们如何如何,对方就会如何如何”的煽动家,现在全都变成了哑巴。 至于认为内战会很快分出胜负的乐观者们也意识到,战争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结束内战”的呼声开始出现,并且愈发响亮。呼声不仅来自帕拉图内部,甚至盟邦也在表达关切。 瓦恩共和国的首席国务秘书就公开致信“帕拉图共和国”和“帕拉图共和国”,呼吁“用谈判的方式解决战争”。 而今年秋季赫德诸部声势浩大的劫掠刚好给内战双方提供了一个契机。 时隔三十年,赫德蛮人的铁蹄再次踏入帕拉图的土地。即便是前一刻还在杀戮彼此的红蔷薇与蓝蔷薇,也不免生出强烈的同仇敌忾之情。 此后的经过不必赘述——红蓝蔷薇各自击退赫德诸部的劫掠战团,默契地没有扯对方后腿。再之后两军隔江休整,都没再有什么大动作。 秋去冬来,情况似乎有了转机。 诸王堡公开致信[瓦恩共和国国民议会]以及[阿尔帕德·杜尧姆少将],率先表态愿意接受瓦恩共和国首席国务秘书的斡旋,赞同“以谈判的方式结束帕拉图共和国实质上的分裂状态”,“不再让一滴帕拉图人的鲜血无谓地洒落”。 这封措辞极为漂亮的公开信的落款是[帕拉图共和国大议事会议长,格罗夫·马格努斯]。 也就是同一时间,阿尔帕德·杜尧姆离开了军队,离开了前线,离开了军政府的权力中心,回到了他的故乡,鲁姆郡的高岭堡。 他没有在市政官员为他准备的寓所下榻,也没有住进宽敞舒适的新公馆,而是回到了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的地方——阿尔帕德家族的老宅。 …… 冬季白天短,加之阿尔帕德家族的老宅采光不佳,所以还没到五点钟,老宅就已经被笼罩在黑暗中。 仆人悄悄走进书房放下烛台,又踩着无声的步子退了出去。 阿尔帕德出神地凝视着书房的角落,对于仆人的进出全然无知,直到另一名老仆人端着方盘推开书房的木门。 “您的晚餐,我给您端过来了。”老仆人停在门边。 阿尔帕德微微点了点头,老仆人这才迈进书房。 晚餐很简单,只有面包和汤。 家里的老仆人见到少爷——现在已经是老爷——回家,高高兴兴将餐厅收拾得一尘不染。 然而阿尔帕德·杜尧姆当了三十多年职业军人,在军营生活的时间比在老宅生活的时间还长,早就把所谓的贵族做派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目前为止,餐厅还没有被使用过。 老仆人摆放餐具的时候,阿尔帕德忽然开口问:“你看见那个立柜了吗?” “看见了,老爷。” “那个立柜后面有一处暗格,应该是石匠留下来的,要推开立柜才能看见。除了我和克莱因,应该再没别人知道。” 老仆人当然知道克莱因是谁,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因为克莱因海斯勒——阿尔帕德·杜尧姆最亲近的弟弟——已经死在诸王堡血夜。 “老爷。”老仆人岔开话题,垂头禀报:“博德上尉求见。” 沉浸在回忆中的阿尔帕德回到现实,他冷冷看了老仆人一眼。 老仆人紧忙解释:“我已经告知博德上尉,您不见客。但他还是坚持要见您,而且他带来一样东西——您的东西。” 说罢,老仆人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件,毕恭毕敬地呈上。 那是一个方形酒壶,很精致的酒壶。可惜已经不能用了,因为上面嵌着半枚铅弹。 ……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仆人坐在接待室门边,眼睛看着地面,如同木偶。 除了老仆人,诺大的接待室里只有温特斯一人,以及靠墙的一排扶手椅。 温特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墙上的壁画。壁画没有主题,只是一些装饰性的花纹。而且画工很糟糕,大概是出自某位业余画师之手。 出于本能,温特斯对这座堡垒般的宅院远比壁画更感兴趣。 从第二道门到接待室的路上,他注意到房屋中央有一座天井。 帕拉图的房屋为了冬季保暖,很少会有天井结构。温特斯能想到的合乎情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收集雨水。 普通住宅为什么要收集雨水?应对围攻? 再考虑到这座宅院的位置,温特斯推测阿尔帕德家族的祖宅应该属于城堡与住宅之间的过渡型建筑,营建时间不会太早。 虽然岗哨和卫兵不少,但是防备能力在温特斯看来仍旧不算强。 高岭堡不是鲁姆郡的首府,更不是江北行省的行政中心,她只是鲁姆郡治下一座小城。 阿尔帕德回到高岭堡只带了很少随从,但是军政府不可能让这位领袖人物一个人回到故乡。 紧跟着阿尔帕德来到高岭堡的护卫以及军政要员几乎把这座小城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温特斯进入高岭堡的过程很顺利,没有受到任何盘查。 他用不着伪装,因为他本就是正牌的委任军官,他的制服、他的“联省口音”、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他只带了一名杜萨克护卫——瓦希卡,同样是货真价实的杜萨克。 温特斯还给自己写了一份通行证,照着阿尔帕德给他签发的嘉奖令伪造了签名,最后花半个小时刻了个图章。 对于温特斯来说,在军政府治下的地区旅行,最大的风险是被某位学长或是同窗认出。 所谓的“学院派”军官其实是一个很小的群体,两名毕业生见面,只需随口聊几句就能戳破所有谎言。 所以温特斯带着瓦希卡一路刻意避开可能有驻军的城镇,星夜兼程赶到高岭堡。 接待室的门开了,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动作徐缓地走到温特面前,低声禀道:“请跟我来。” 在一条昏暗走廊尽头,老仆人为温特斯推开门,阿尔帕德·杜尧姆就坐在书桌后面。 比起温特斯记忆里那个神采奕奕、生气勃勃、骁勇善战、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的骑兵将军,此刻的阿尔帕德·杜尧姆更容易让人察觉他已经半步踏入暮年的事实。 在温特斯注视阿尔帕德的时候,阿尔帕德也在打量温特斯。 “你入赘了?”阿尔帕德皱起眉头,没由来地问。他的声音不如以前宏亮,不过仍旧中气十足。 老仆人知趣地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温特斯假设过很多次对话,没有一次是以“你入赘了”作为开头。 阿尔帕德与温特斯的关系远远称不上亲密或是熟识,前者是高高在上的少将军团长,后者只是微不足道的百夫长。 所以阿尔帕德的问题令温特斯感到莫名其妙,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尔帕德示意温特斯落座:“博德·盖茨有个女儿。” 温特斯也不客气——他已经不再是阿尔帕德的部下了——坦然坐在阿尔帕德面前:“只是借用了一下博德上校的姓氏。” 阿尔帕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有博德·盖茨的消息吗?” “有,他还活着。”温特斯斟酌用词:“目前……博德上校应该身在枫石城。” 阿尔帕德微微皱起眉头,随后像是释然般叹了口气,不再皱眉。 温特斯想起,博德上校的原职是第六军团首席大队长。话句话说,博德上校是阿尔帕德的副手。他们两人的关系,恐怕比温特斯原本以为的要亲密。 阿尔帕德也没再继续询问博德上校的近况,他瞥了温特斯一眼:“新垦地军官给我送来过一封申斥信,亚当斯说你当了土匪。” 阿尔帕德冷笑着:“他还为此向我问责,要我派人处理你。” 温特斯本来以为自己会愤怒,但他实际上没有任何情绪:“哦?您怎么回复他的?” “怎么回复他?我告诉他——得知温特斯·蒙塔涅还活着,我很高兴。”阿尔帕德轻蔑地说:“亚当斯是个首鼠两端的蠢货,你不用怕他。” 温特斯模糊地感觉到,如果说以前的阿尔帕德是炽热的火焰,那现在骑兵少将就如同是火山里翻滚着的沸腾岩浆。 他没接话,因为他自认与阿尔帕德没有亲近到能够评判人物。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阿尔帕德与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所以阿尔帕德反而对他无比坦诚。 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想问的事情也问完了。阿尔帕德拿出烟斗,一点点压着烟叶,直截了当地问:“说吧,你要什么?” 温特斯也不想云山雾罩地打机锋,简单直接地对话很符合他的心意:“我的一名部下,被您的宪兵抓了起来,现在关押在晓炉城。” “什么罪名?”阿尔帕德微微皱眉。 “逃兵。” “还有吗?” “我从狼镇带出来的其他部下。” “狼镇?”阿尔帕德微微皱眉。 “一个很偏远、很偏远的小镇。”温特斯平静地说:“我是那里的派驻官。” 阿尔帕德深深地看了温特斯一眼:“没问题,你可以把他们都带走。” 温特斯颔首致意:“谢谢。” “就这些?” “就这些。” 阿尔帕德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拿起纸笔写了一张通行证。然后他慢慢烧热火漆,摘下戒指给通行证加上漆封。 “这份通行证可以让你在烬流江以北畅行无阻。”阿尔帕德将叠好的通行证递给温特斯:“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我派人协助你找齐你的旧部。” 温特斯接过通信证,仔细地收好——这份可是真的,他再次颔首表示致谢:“我有住的地方。” 阿尔帕德吸了一口烟斗,像是在说“随你便”。 温特斯起身准备离开。 “你真的没有其他要的了吗?”看着年轻人的背影,阿尔帕德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温特斯隔着衣物碰了碰收纳通行证的位置:“这个就足够了。” 阿尔帕德拿起被几乎被铅弹贯穿的酒壶,注视着酒壶上每一处刮痕和缺口:“只差一点。” “是的。”温特斯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笑:“如果没有它,我应该已经死了。” 阿尔帕德一扬手,酒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温特斯轻松接住。 从温特斯走进书房以来,阿尔帕德似乎是第一次像过去那样笑着:“虽然已经没有用了,但是给你留个纪念吧。” “谢谢。” 温特斯走到门边,不等伸手触碰把手,守在外面的老仆人已经像是预知一般把门打开。 他的靴子刚刚跨出书房,身后忽然响起阿尔帕德的声音:“等等……” 温特斯停下脚步,阿尔帕德起身走向温特斯:“再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我送送你。” 看到“老爷”送一名小小上尉走出会客厅,即使是那个木偶般的老仆人也难掩震惊。 送温特斯出门时,谈话气氛变得很轻松。 阿尔帕德随意地问道:“格罗夫·马格努斯的公开信,你看到了吗?” “请问呼吁谈判的那封?” “是。” “前几天才看到。” “你觉得怎么样?” “写得很好,酒馆里、旅店里,到处都在议论。” “好什么?辞藻华丽,狗屁不通!格罗夫·马格努斯是个卑鄙无耻、喜欢玩弄权术的小人。漂亮话人人都会说,但是他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温特斯很想一问究竟,但是这样做像是在窥探阿尔帕德的情报,所以他没有接话。 一吐为快之后,阿尔帕德忽然问温特斯:“你有合法的妻子吗?” 温特斯面不改色地回答:“有。” “蒙塔涅上尉。” “将军。” “如果你与博德上校的女儿结为合法夫妇,那你就是半个帕拉图人。”阿尔帕德轻轻叹了口气:“你懂我的意思吗?” “明白,但我已经结婚了。” “那你就永远只能是一个维内塔人。” 温特斯郑重地回答:“我以为我是联盟的公民。” “我曾经也这样以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这样以为。”阿尔帕德——这个烈火般的将军竟然流露出一丝感伤的情绪:“但是现实残酷的多,诸共和国水火不容,伟大的联盟终究只是内德元帅的一个美好的梦罢了。” 温特斯不置可否,但是他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或是出于惋惜,或是出于欣赏,或许出于愧疚,或是出于羡慕,阿尔帕德一字一句对温特斯说:“你是维内塔人,就意味着你永远没法在帕拉图扎根。你早晚要回到维内塔,这个决定你可以现在做,也可以等到万不得已时再做。但是越早做这个决定,对你就越有利。” “感谢您的建议。” 谈话到此中止,两人一直走出室内。 经过那条遍布箭孔和枪眼的长廊时,沉默许久的阿尔帕德猝然发问:“塞克勒是你杀的吗?” 对于其他人,温特斯从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但是他给了阿尔帕德一个干脆的答案:“是。” “他死的痛苦吗?” “不痛苦。” “就送你到这里。”阿尔帕德停下脚步。 夜色昏暗,温特斯看不清阿尔帕德的表情,只听到平静的一声“谢谢”。 温特斯抬手敬礼,走向大门。 忽然,他想起什么:“抱歉,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我还有一个部下,也是从狼镇带出来的。但是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我想向您请求一个保证,允许我把他也带走。” “特殊?”阿尔帕德皱眉:“有什么特殊的?” 温特斯露出笑意:“他……是个厨子。” . 第二十三章 普通人与恶魔 江北行省,晓炉城。 晓炉城有两样东西很出名,一个是彩陶器,另一个则是臭名昭著的“石山监狱”。 石山监狱是一座债务人监狱,专门用于收押负债累累的破产者和拖欠税款的穷人。 除非有亲朋好友愿意伸出援手,否则被关进石山监狱的倒霉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在阴暗拥挤的囚室里病死,要么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暴毙。 军政府接管晓炉城以后,石山监狱也被征用,并且不再仅限于收押债务人。 新囚犯的身份包括[逃兵]、[红蔷薇支持者]、[拒绝宣誓效忠的公职人员]等等。他们有两个共同特点:首先,他们被军政府视为罪犯和敌人;其次,军政府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仅是十月份,就有近百名逃兵和逃兵役的农夫被送入石山监狱;十一月份,这个数字上升到两百。 大批新囚犯的收押导致本已十分拥挤的石山监狱变得不堪重负,而军政府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监狱的地方不够用?那腾出地方不就行了? 因此入冬以后,石山监狱典狱官的主要工作就是处决上个月被关进监狱的囚犯,好给下个月被关进监狱的囚犯腾地方。 反正理论上——即承认军政府发布的法令的效力的前提下——被关进石山监狱的“逃兵”、“敌人”和“叛徒”全都已经被判处死刑。 每周的第一天,石山监狱的囚犯都会在极度的恐惧中听候狱卒点名。被点到名字就上绞架,没被点到名字就能再活七天,然后是下次点名。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已经记不清他被关了多久,一周?两周?一个月? 反正在石山监狱这种现世地狱,时间没有意义。 皮埃尔生了病,很重的病。 在石山监狱,人人都会得病,不得病才奇怪。 吃的喝的住的根本不用多说,单说上厕所。 装粪尿的木桶要隔天才能倒一次,而装满它们只需要一天。六十多人挤在只能容纳二十人的空间里吃喝拉撒,污秽的牢房简直是瘟疫的温床。 万幸有一个好心的老头子照顾皮埃尔。 老头子贿赂狱卒,每天都能搞到烧热的石头给皮埃尔暖身子。皮埃尔喉咙肿得吃不下面包,老头子就把发酸的黑面包——监狱只给囚犯这种食物——嚼烂,再用温水泡成糊糊喂给皮埃尔。 老头子是晓炉城本地人,因为欠了一屁股债被关进石山监狱。 老头子对皮埃尔说:“现在我觉得,被骗可能也是主对我的恩典,至少钱没还完之前,没人想我死。啥能比等死更可怕?那个魔鬼就是在故意折磨你们。” …… 那个魔鬼是老头子对于新任典狱官的称呼。 对于囚犯们而言,每周一的“点名”最最煎熬。 当典狱官提着名册走进地牢时,囚犯们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成固体。 典狱官会站在走廊中央,慢慢摊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点名,每个名字重复三遍。 囚犯们面如土色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被点到名字的囚犯或是嚎啕大哭、或是两眼一黑昏倒,彻底崩溃的也大有人在。他们绝不会主动离开牢房,典狱长和狱卒也不会主动进入牢房抓出近乎癫狂的囚犯。 典狱官只是告知其他囚犯“他,或者你们当中任意一个代替他”,并让狱卒准备好火绳枪。 “那个恶魔”的话绝不是苍白空洞的威胁,而是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的客观描述。所以绝大部分被点名的囚犯,都是被其他囚犯强行推出牢房。 至于没被点到名字的囚犯,虽然他们会有短暂的庆幸和喜悦,但是这些情绪转瞬就会被吞噬。 因为他们明白,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只要还在石山监狱,终有一次厄运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到那个时候,他们也被其他人拖出牢房,像垃圾一样被其他人抛弃。 饱受残酷的精神折磨,有些囚犯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甚至个别宁愿犯下自杀这等渎神大罪也不愿再继续活着。 典狱官是不是有意为之,皮埃尔并不清楚,但是那个恶魔显然对于效果很满意。 …… “是的,他就是在折磨我们。”皮埃尔沙哑地回答老头子:“[旧语]罪人已得到应有之惩罚。” “啥?”老头子不明所以:“你说啥?” “是旧语,意思是他把折磨我们当成对罪人执行惩罚——那个恶魔亲口说过的话,当着我们还有那些狱卒的面说的。呵,他大概以为没人能听懂。” 皮埃尔看似在笑,可他眼神中的愤怒与怨恨却令老头子想打冷战:“我们是罪人?我们犯了什么罪?要被这样对待?他以为他是什么?审判天使?他只是一个病态的!掌握一点点可悲的权力就迫不及待施虐的禽兽……” 老头子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个恶魔说了什么上,他吃惊地问:“旧语?老爷说的话?你会说?” 皮埃尔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老头子喜出望外:“那……那你也是老爷喽?嗨!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来头!” 皮埃尔自嘲道:“如果我是老爷,还会在这里等着腐烂吗?” “哎!”老头子拖着长音表示反对,高高兴兴地说:“好马也有拉大车的时候嘛!” 透过地牢的小窗,皮埃尔能够看到监狱另一端的绞刑架,那里永远都悬挂着冻僵的尸体。 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旋在绞刑架上空,仿佛流动的黑云。 “不管什么马,都会死。”皮埃尔的喉咙肿得很厉害,令他说话都有些困难:“在这里,早晚的事情。” 老头子宽慰皮埃尔道:“你就放心吧,那么多次点名都没有你,下次也不会有你的。” “你说的不算呀,老爷子。”皮埃尔苦涩地笑着。 “我可不是乱说的噢!”老头子较真起来:“我是真觉得不会有你。” 皮埃尔有点累了,他背靠围栏,努力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打算小睡一会。 牢房的空间不够让所有人都躺着,所以囚犯们只能蜷缩双腿坐着休息、睡觉。 老头子见皮埃尔不想说话,就没再开口,也阖眼打起盹来。 过了一会,皮埃尔虚弱的声音传进老头子耳中:“老爷子?” “咋啦?” 皮埃尔裹紧身上的大衣,用来取暖的石头早就不热了:“我,我可能熬不下去了,不被绞死,早晚也要病死。” 老头子一只手伸向皮埃尔额头,另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额头:“嘿呦,说啥呐?你烧已经退啦!过几天,过几天你又是个顶个的棒小伙。” 高烧令皮埃尔使不出劲,他艰难地拉起衣袖,没有接老头子的话,自顾自往下说道:“老爷子,你看,这有个臂环,纯银的,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父亲给我的……” 老头子按住皮埃尔的衣袖,老脸一红,很是尴尬:“那个……那个……那个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个呀?”皮埃尔不解。 老头子舔了舔嘴唇,哼哼着:“臂环。” 皮埃尔不敢置信地摸了摸,反复确认好几次,这才惊觉臂环真的不在自己胳膊上了。 不敢与皮埃尔对视,老头子咳嗽了一声,忸忸怩怩地解释:“不是偷,我没偷你。你那个银臂环……我塞给狱卒啦。你暖身子用的石头……还有咱俩吃的面包,都是用那臂环换来的……不然就那几个蛇一样的狱卒,哪能有那么好心?你说是不是?” 皮埃尔愣了片刻,震惊地摸向耳垂:“那我的耳环……” “也塞给狱卒了。” “头发上绑着的那个?” “也是。” “还有……” “都。”老头子很不好意思:“都那啥了。” “这……你……你什么时候……” “有些日子了,你睡着的时候。” 皮埃尔呆若木鸡,突然,他如梦初醒般坐直,飞快脱下靴子,发狂似地在靴子里面摸索着。 “哎。”皮埃尔停下动作,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重新穿上靴子:“臂环什么的……反正也留不住……谢谢你,老爷子。贿赂得好,贿赂得好。” 老头子听出皮埃尔并不生气,急忙讨好地帮助皮埃尔穿靴子:“嘿,我就知道你能想通。金子银子再好,可它不顶饿啊!在监狱里还不如一块面包有用!别愁,实在不行我再想法子帮你弄回来。” “没关系的。”皮埃尔疲倦地倚靠在围栏上,刚才的“剧烈”运动令他的脸色有些发红:“反正我本来也打算送给你。” “啊?” “我算了算我的遗产。”皮埃尔自嘲地笑着:“除了身上这点金银,也就这件大衣了。” 皮埃尔拍了拍身上穿的大衣:“虽然脏了点,但料子是好料子。我死了以后,你拿去穿吧,别浪费了。” “别说傻话。” “我也有事要拜托您。” “你说,你说。” 皮埃尔痛苦地咳嗽着,脸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止住咳嗽以后,他挺直腰板,严肃认真地对老头子说:“我是杜萨克,您应该知道吧?” “当然啦。”老头子挠了挠稀疏的头发:“你们杜萨人……还是挺明显的。” “死之后,我想要一个杜萨克的葬礼,不想要帕拉图人的葬礼。”皮埃尔紧接着补充道:“不是我瞧不起帕拉图人……而是……我就是想……想作为一个杜萨克被埋进土里……” “我能理解你,放心,放心,我也不想死了以后被人胡乱埋了。”老头子隐约感受到皮埃尔话里的分量,不自觉变得正式起来。 但他又挠了挠头发,苦恼地问:“可是,杜萨人的葬礼是啥样的呀?” “这个。”皮埃尔呆住了:“我,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老头子陷入沉思。 皮埃尔沉默良久,忽然拍腿大笑:“那就随便吧!无所谓啦!哪里红土不埋人?我又有什么可挑挑拣拣的?” 他抓着栏杆,挣扎着站起身。 老头子关切地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透过窗户望向远处的绞刑架,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是杜萨克,我绝不会死在绞架上,绝不!” 老头子拉着皮埃尔坐下:“放心吧,我打包票,你肯定不会被点到名字的。那个恶魔点谁也不会点你。” 皮埃尔咧嘴笑了一下,又坐回原位。 “要是有纸笔就好了。”皮埃尔蜷缩起身体,喃喃道:“有纸笔的话,我还想托你转交几封信。” “你还能写?”老头子惊喜万分。 “当然能。” “那你教教我行不行?我想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堂区的牧师教过我一次,可我没过几天就忘了。” “那还不简单嘛。你叫?” 老头子咽了口唾沫:“我叫……”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地牢的门打开了。 臭气熏天的地牢,就连狱卒也不愿意多待。所以仅在几种情况下,牢门会开启。例如每天中午供餐、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的巡检、两天一次的倒马桶时间,以及……点名。 但是现在的时间明显对不上以上任何一种情况。 地牢霎那间变得寂静,囚犯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 老头子和皮埃尔的“座位”在牢房角落,所以他们看不见走廊是什么情况。但是那种强烈的窒息感不会有错。 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不知是因为外面的冷风吹进地牢,还是人类的错觉。 “哒” “哒” “哒” 靴跟磕碰地面的声音。 这种每次迈步都像用靴跟敲钉子的走路方式,皮埃尔同样不会听错。 老头子和皮埃尔都愣住了,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点名。 可今天不是周一!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可是前面全都是人,角落里的皮埃尔和老头子仍旧什么都看不清楚。 点名了,所有囚犯都明白,要点名了。 在皮埃尔左手边,一个平日很不好惹的囚犯已经满头大汗。凶恶囚犯一边哆哆嗦嗦划礼,一边擦汗,嘴里还在不停地诵读祷文。 在皮埃尔前边,另一个囚犯拽着身旁两人的衣袖,疯疯癫癫地念叨:“我已经知道魔鬼点名的规律了!我全都知道了!我已经算出来了!这次没有我,下次也没有……” 而更多的囚犯只是沉默、僵硬地站着。 靴跟撞击地面的声音消失,紧接着是名册被摊开的声音。 所有囚犯都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 魔鬼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迟疑。随即,魔鬼缓缓念出稍显拗口的名字: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先生。” 老头子变了脸色,浑身战栗地望向身旁的年轻人。老头子看到年轻人缓缓坐下,“他害怕了”——这是第一个跃入老头子脑海的想法。 接下来,老头子看到年轻人脱下靴子——这完全脱离了老头子的预料。 “他要干什么?”老头子不明所以。 然后,老头子看到年轻人扯开靴帮,拔出一把刀。 一把刀? 一把刀? 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无柄的刀条,可那确确实实是一把闪着幽幽寒光的利刃。 老头子口腔里的唾液全部消失了,心脏像锤子一样砸向胸膛。他的身体从上到下的每一根寒毛都竖立起来。他想开口说话,想阻止对方,可是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 还有其他几个囚犯也看到了皮埃尔手中的利刃,他们同样震惊,同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先生。”恶魔重复了一遍。 皮埃尔重新穿好靴子,站起身,应了一声:“这里。” “请出囚室。” 老头子感觉自己只是一眨眼睛,利刃就消失在皮埃尔手里。 皮埃尔脱下大衣递给老头子,然后昂首挺胸走向牢门。 囚犯们纷纷为皮埃尔让路,皮埃尔稳稳往前走着,如同漫步在米切尔庄园的游廊。 从没有人在被点到名以后能够如此坦然地走向死亡,囚犯们用敬畏与怜悯交杂的目光看向皮埃尔。 老头子也死死盯着年轻人的背影,他想大喊、想跟对方一起去,但是他终究没能出声、也没能跨出一步。 皮埃尔走到牢门口,恶魔示意狱卒为他开门。 皮埃尔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很虚弱,力量和灵活程度都远不如以往,所以他没有第二次机会,必须耐心而果断。 恶魔上下打量了皮埃尔一番,点了点头。 然后恶魔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笑容,转身看向左手边,谦卑地问:“阁下,是这位先生吗?” 皮埃尔下意识循着恶魔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位身穿校官制服的中年军人。 而那位中年军人正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另一位身穿上尉制服的军人:“是他?” 皮埃尔如同被闪电劈中,他就像刚才的老头子那样战栗、僵硬、寒毛竖起,藏在手心里的利刃险些落地。 而上尉压根没有理睬校官,他箭步来到皮埃尔身旁,紧紧抱住了皮埃尔。 “看来没错。”校官也没恼,点点头。 “那就好。”恶魔笑着答应,笑容甚至近乎谄媚,他低头致意:“那就好。” 这一刻,皮埃尔猛然发现,恶魔根本不是什么恶魔,恶魔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罢了。 一个随处可见的、得到了一点点可悲的权力就迫不及待施虐的、谄媚地向校官制服弯腰的普通人。 “走吧。”校官皱了皱鼻子。显然,牢房的恶臭让他很不舒服。 “走吧。”上尉紧紧拉着皮埃尔:“你父亲、瓦夏、卡曼司铎……还有你母亲、斯佳丽……我们都在等你。” 皮埃尔喉头发堵、胸口发闷。他回头看向牢房,看到了一张张麻木、艳羡、怨恨、痛苦、扭曲的脸。 他使劲咬着舌头,甚至没发觉已经咬出了血。 校官掩鼻走向地牢外,上尉也在催促皮埃尔:“走吧。” 皮埃尔死死地盯着“普通人”的脸,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利刃。 “普通人”微笑看着皮埃尔。 上尉也察觉出皮埃尔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皮埃尔痛苦至极,只要一点火花他就会将利刃狠狠插进“普通人”的胸腔:“我……您……您能再带一个人走吗?就一个,就一个……” 校官听到这话,回了头,微微皱眉:“也是逃兵?” “不,不是,是债务人。” 上尉干脆地问:“欠了多少钱?” 校官哂笑着摆了摆手,“普通人”重新打开名册,客气地问:“请问,那位债务人叫什么?” 皮埃尔愣住了,因为他发觉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老头子的名字。 “福格特!我叫福格特!”老头子冲到栅栏边上,流着眼泪大喊:“我只欠了二十三枚银盾和一片角子!” 第二十五章 老头子和杜萨克 回想童年,老福格特认为自己很幸运。因为他的母亲一共生下八个孩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他一个。 但不幸的是,福格特还有一个当小偷的父亲。 小偷的职业风险很高,一旦被抓住,轻则挨顿痛打,重则丢掉右手。 偷窃的收入与风险也不成正比。帕拉图毕竟不是繁华富庶的维内塔,在奔马之国,几乎没有小偷能够只靠行窃养家糊口。 所以福格特的父亲挣面包主要还是靠打零工,碰到集市、庆典、礼拜等人多的场合才有机会搞搞副业。 打零工也有淡季和旺季。旺季——例如春耕、秋收——的时候,福格特的父亲总是最后被雇佣,雇主实在没得挑才会收留他。淡季的时候,福格特的父亲则永远第一个解雇,因为只要看到他的木头假肢,人们就知道他犯过什么罪。 对于福格特的父亲而言,失去一只手意味着他再也不会被大众所接纳。就连路人看见他迎面走来,也会捂紧钱袋、握住佩剑。 于是福格特的家庭陷入了“因贫致偷、因偷致贫”的死循环,永远无法逃脱。 在老福格特的记忆里,他的童年就是跟随父母在城镇与城镇之间辗转跋涉,农忙去乡下农庄找活干,入冬回到城镇打零工。 当然,还有偷东西。 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成为小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福格特八岁就被父亲派去偷东西——小孩子更灵活、更不引人注目,而且就算被抓住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一直偷到十六岁,福格特不敢再继续了。因为他已经长出胡须、喉结,已经是小伙子了。 成年人行窃被抓住,可就不是教训几句或是扇几巴掌那么简单。每次看到父亲的假肢右手,年轻时的福格特发自内心感到害怕。 所以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福格特向他的母亲告别,从他父亲的掌控中逃离,跑到了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城镇,想要重新开始。 说来有趣,福格特从小偷到大,从来没有失过手。他的本事可不是他那半路出家的父亲能比得了的,他是很厉害的三流小偷,厉害到单凭盗窃就能过得很好。 打算洗心革面、清白做人的福格特,却发现自己连糊口都做不到了。 因为没有一技之长,福格特只能靠卖力气过活。 挖陶土、烧火窑,像牲口一样从早干到晚,挣到的工钱却只能换个温饱。 就在福格特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他的人生迎来了第一道曙光——收留福格特做小工的陶匠把他请到家中,隐晦得表示想要招他做女婿。 明面的理由是“经过反复考察,认定他是个可靠、老实的小伙子”。 实际的理由是陶匠的独女早就对福格特芳心暗许,磨得这个老鳏夫不得不答应。 很难通过老福格特今天的样貌推测二十岁出头的他拥有怎样优越的外形条件,只能姑且认为年轻时的福格特比较符合当时的审美观。 就这样,福格特结了婚,有了一位贤淑可爱的妻子,有了一位待他很宽厚的岳父,未来还能继承一间小小的陶器坊。他相信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走运、更幸福的人。 然后,打仗了。 直到今天福格特都记得很清楚:那年先是春夏大旱,然后秋冬大雪,再然后“阙叶汗”带领着一支前所未有的蛮族大军进入帕拉图。 人们都在惊恐地说“赫德蛮人这一次来,恐怕不打算再走了”。 蛮人和帕拉图人打,帕拉图共和派还和帕拉图保皇派打,福格特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那时的他正因另一件事焦头烂额——战火毁掉了他岳父的陶器坊,他的岳父破产了,还倒欠一笔定金。 福格特东奔西走想借钱,他的岳父欠的定金并不算多,可就是没人肯借给他。外边正在打仗,人人都紧捂着钱袋子不撒手。 福格特在陶器坊的废墟里站了一整夜,决定铤而走险。 …… …… “然后呢?”皮埃尔皱眉问:“你没偷成?被抓了?” “办成了。”老头子低头拨弄着营火:“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好多年没干过那事了,但是本事还没完全生疏。” “那?”皮埃尔咳嗽着:“你的陶器坊在哪?” 老头子故作轻松:“没了,连地皮都被收债的卖掉了。” “那你在哪?” “我被抓了。” “你不是说你偷成了吗?” “我搞到钱了。但我也被抓了起来。” 皮埃尔有点恼怒:“那算什么‘成了’?” 老头子沉默了一会,解释道:“我被抓是因为晓炉城有人指控我偷窃,和我‘做的活’没关系。” “我听不明白。”皮埃尔已经彻底糊涂。 “因为。”老头子抬起头,平淡地说:“我的活是在寒鸦镇做的。” 皮埃尔一开始没能理解:“你的意思是……你是说他们陷害你?” 老头子咧嘴笑着:“也不能说是‘陷害’,因为我罪有应得。” “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复杂的,我去了趟寒鸦镇,搞到一笔能还清欠债的钱。我把钱还给债主的第二天,有人找到市政官,说家里遭了贼、丢了一笔钱。数额嘛,不多不少,刚好有我家的欠债那么多。。” 皮埃尔眯起眼睛:“黑吃黑?” “谁知道呢?”老头子又舀了一杯热汤递给皮埃尔:“再喝一点吧……反正市政官问我还债的钱哪来的,我说不出来。” 皮埃尔接过杯子,放在手里握着。 “好巧不巧,又有一位‘旧相识’揭穿了我的身份。所以,人人都知道了——我是小偷的儿子。小偷的儿子是小偷,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吗?”老头子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过他也没说错,我确实是小偷。” “你没申辩?” “那时候在打仗,判刑很重。不认罪死刑,认罪不用死。” “你认罪了?” “是的,我认了。”老头子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也没说错,我确实是罪人。” 围着营火的两人一阵沉默。 “你不是在骗我吧?”皮埃尔忽然大笑:“从哪听来的故事?” 老头子也笑起来:“我倒希望我是在骗你。”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呢?”皮埃尔问。 “然后?”老头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我就被罚苦役,充军。那时候打仗,军队需要人干活。” “你还当过兵?” “没拿过武器,就是民夫,砍树、赶车、搬东西。” “哦。”皮埃尔有些失望,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热汤,随口问:“那你老婆和你岳父呢?” “都死啦。”老头子呼出一口气:“岳父用绳子自杀了,媳妇紧跟着病死了。” 皮埃尔沉默很久,沙哑着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把陷害我的人全都弄死。。” “你是杜萨克,你有本事。”老头子苦笑自嘲:“我呢?我就是平头百姓,最多再算个小偷,咋也没有杀人的本事。而且我本来就是罪人,这都是罪有应得。” 皮埃尔不屑地轻哼一声。 “等我回家的时候。”老头子一根接一根折断树枝给营火添柴,絮絮叨叨地说:“发现家没了,女儿也不见了,我又开始找女儿。找到女儿之后,日子就一天天过呗,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 “等等。”皮埃尔猛地咳嗽起来:“你还有女儿?” “有啊。” “她在哪?” “在哪?”老头莫名其妙:“还能在哪?” 皮埃尔灵光乍现:“晓炉城?你女儿在晓炉城?所以你才在晓炉城?” “是呀。” “那你怎么?”皮埃尔没有忍心问出下半句——“那你怎么还坐这么久黑牢?她为什么不来赎你?” 老头子看出皮埃尔的疑惑,摇了摇头:“我女儿结了婚、有了孩子,过得很好。她不知道我还活着。我告诉她干嘛?让她拿钱赎我?然后呢?然后多了一个小偷父亲?其实能站旁边看一眼,我就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皮埃尔看着炉火,长长叹了口气。他还没有孩子,没法体会身为父亲是什么感觉,但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那个啥。”老头子抓了抓头发:“谢谢你把我弄出来。” 皮埃尔头也不抬:“没你照顾,我早就死在牢里了。” “光说我的事情了。咱俩在一个窝里挤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进牢里。之前问你,你不说,现在能说了吗?” 皮埃尔小口啜着热汤:“我的事没你的那么曲折。” …… …… 温特斯之所以派皮埃尔去寻找[贝里昂]、[吉拉德]等人,是因为这件事只有皮埃尔能办成。 其他人要么缺乏单独决策的能力——例如那个时候的塔马斯、巴特·夏陵等人;要么抽不开身——例如巴德、梅森。 皮埃尔也是这样认为的。 得知赫德劫掠者攻入帕拉图境内,“过度反应”的帕拉图陆军直接对所有预备役杜萨克下达了动员令。 临时征召的杜萨克们被编成了一个单独的骑兵军团,交由远征军司令部指挥。 诸王堡血夜之后,远征军摇身一变成了军政府。亟需战力的军政府当然不可能放杜萨克们回家,[第一预备役骑兵军团]顺理成章被纳入第三共和国的作战序列。 入冬之后,战事暂歇。为了减轻后勤压力,帕拉图军政府将己方部队拆分到领地各城镇就食、过冬。 这样做还有另一项好处:可以震慑潜在的反叛者,提高军政府对于内部的掌控力。 既然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譬如:分散过冬就是分散兵力,假如红蔷薇突然打过来…… 再譬如:江北行省多了一大群满腹牢骚的杜萨克老兵。 老兵都爱发牢骚,发牢骚也是老兵的特权。老兵们抱怨伙食、抱怨天气、抱怨傻逼百夫长、抱怨靴子不合脚,仿佛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 而杜萨克老兵尤其爱发牢骚。 因为终身服役的特殊制度,临时征召的杜萨克们大部分都是服过七年现役的老兵,很多人已经胡子一大把,有些人甚至连孙子都有了。 征召他们的时候,说是要去他们打赫德蛮子,打跑赫德蛮子就可以回家。 于是杜萨克们不分老幼,或情愿、或不情愿,骑上战马、背上干粮前往野战营地集合。 结果呢? 赫德蛮子打跑了,又要杜萨克们对付自己人?怎么说好的不一样? 效忠于帕拉图共和国的杜萨克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过脏活了。 帕拉图出生的年轻一代甚至已经不知道[皇帝的鞭子]的真正含义,只有老一辈杜萨克还存有当年挥舞马刀砍向“庄稼佬”的记忆。 眼看着时间到了冬天,军政府方面连解除征召令的苗头都没有。杜萨克们满腔怨言,既生气,又感觉被背叛了,而且还很想家。 胆子大的杜萨克当了逃兵,不敢当逃兵的杜萨克们只得每日酗酒浇愁。 军队不供应酒,杜萨克们用臂环、腰带、银马镫找商人换,甚至动手抢。 江北行省的酒馆、旅店、十字路口,到处都是醉醺醺的、想找人打架的杜萨克。 在这种情况下,皮埃尔和瓦希卡的身份几乎天衣无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杜萨克。 离开铁峰郡以后,皮埃尔和瓦希卡从西面的无人区绕行,在赤河部的协助下渡过烬流江,过江再向东进入江北行省。 江北行省的面积与新垦地行省接近,在二十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小撮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是皮埃尔有办法。每到城市、村镇,皮埃尔总是先去酒馆打听消息。碰到正借酒消愁的杜萨克就请对方喝一杯。 杜萨克在帕拉图人中间是异类,他们的发型、饰品、衣着都与后者不同。 两个杜萨克碰头,天然就有亲近感。再加上不间断的烈酒续杯,跟皮埃尔坐到一起的杜萨克们很快就开始抹眼泪、搂肩膀、称兄道弟,恨不得要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告诉皮埃尔。 经过橡林镇时,他从一个杜萨克口中听说“厨艺特别厉害的修蹄匠”的传闻,顺着传闻追溯,从另一个杜萨克口中得知了“修蹄匠”的驻地。 虽然见面才发现对方不是贝里昂,但是意外得知修蹄匠之前曾和“某个年纪不大但是很厉害”的铁匠一起工作过,修蹄匠的厨艺也是和后者学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皮埃尔顺藤摸瓜一个驻地接一个驻地找寻,最终成功与贝里昂碰头。 温特斯给皮埃尔的任务只是“找到人,尽力而为”,虽然贝里昂受到的监管并不算严,但也不是皮埃尔和瓦希卡两人就能解决的。 所以皮埃尔和瓦希卡商议后,决定由瓦希卡返回铁峰郡送信,皮埃尔留在江北行省等待援兵。 其实皮埃尔还有另一个想法——他要找到吉拉德·米切尔。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皮埃尔被抓了起来,并被投入石山监狱。 …… …… 老头子嘿嘿笑着:“我就知道你来头不小。” “所以你才照顾我,对吧?”皮埃尔似笑非笑。 “是这样的。”老头子干脆承认:“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可能主派来救我的。” “不管怎么样,谢谢。” 老头子岔开话题:“你是咋被抓到的?你还没说呢!是有人设卡吗?” 皮埃尔冷哼一声:“设卡?碰到巡逻的宪兵,我和我的同伴一挥鞭子就能把他们甩开,他们想追都追不上。估计都以为是两个醉酒的杜萨克吧。” “那……” “事情办得很顺利……我请了全酒馆所有杜萨克的酒。”皮埃尔脸颊在抽搐:“不知道为什么,人来得越来越多,他们喝醉了开始打架、跳舞、撒酒疯。” “然后呢?” “然后有人提议烧了酒馆。” “……” “酒馆老板被吓得封了门,宪兵一到就把我们全抓了。” 第二十六章 中校和中校 皮埃尔的故事里有一处矛盾,老头子似乎没发现。 在江北行省,士兵酗酒滋事的闹剧每天都会上演。假如不折不扣地执行军法,那么军政府很快就会无兵可用。 因此,只要大头兵没捅出大篓子,通常都是抽几鞭子了事。 皮埃尔并非因为闹事,而是作为“逃兵”被关进石林监狱,其中肯定另有一番原由。 但皮埃尔只是大致讲了被捕的经历,再之前的事情他没有多谈了。老头子比皮埃尔多活了几十年,自然也没有多问。 令老头子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不是皮埃尔的身世,而是另一位神秘人物——那位年轻的上尉。 只是扫了一眼,老头子就看出了谁才是真正的头头。 “来接你的那位阁下。”老头子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人?” 皮埃尔瞥了老头子一眼,迟疑地说:“他是……” 就在此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道光照进来,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站在帐篷外面,鹰喙形状的纯银马刀柄在他的腰畔闪闪发光。虽然他的两鬓已经斑白,身材也有些走样,但是毫无疑问,他仍旧结实的像一堵石墙,永远不会被狂风暴雨摧垮。 “该出发了。”中年男人沉着脸说。 “明白。”皮埃尔单手撑地,费力站起身。 帐帘被放下,中年男人转身离开。 老头子回想中年男人的样貌,又偷偷端详皮埃尔的五官,隐约觉得两人可能有血缘关系。 “你父亲?”老头子试探着问。 皮埃尔没有回答,持续的低烧导致他骤然站起身后只感觉头晕目眩,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掌握平衡。 他挤出一丝笑意,向老头子伸出手:“我们也该告别了。” 走出帐篷,阳光明媚。 皮埃尔和老头子所在的帐篷仅是营地的一角。帐篷外面,是拔营前一刻的忙碌景象。 没有咒骂与呵斥,有老有少的男人们在沉默中拆除营地、装载大车、给马匹加喂细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准备。 几名精悍的骑手打了声招呼,先一步驰出营地,看样子是探路去了。 老头子被带到那位年轻上尉面前,对方和气地递给他一个钱袋:“感谢您的帮助,福格特先生。” …… 潜入江北行省时,温特斯只带了瓦希卡一个。 等到他将要离开时,他的身旁已经多出一支两百余人的微型军队。 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阿尔帕德·杜尧姆名义上还是军政府的最高统帅。有阿尔帕德亲自关照,温特斯没有受到过多刁难和阻挠,顺利找回了自己的旧部。 除了狼镇的子弟兵以及狼镇出身的杜萨克,温特斯还带走了很多大荒原之战期间曾在他麾下作战、还活着的旧部。 人找齐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走。 皮埃尔、瓦希卡等人仍旧作为逃兵被记录在第三共和国的通缉名册内;吉拉德、谢尔盖等人一旦脱离军队,同样会被视为逃兵。 温特斯凭借与阿尔帕德的“私人关系”取得了军政府方面的“谅解”,但是这并不意味军政府愿意看到“逃兵们”大张旗鼓地离开江北行省。 最稳妥的策略自然是秘而不宣地来、悄无声息地走。 然而队伍的规模已经猛增到两百余人,其中还有不少骑兵。一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隐秘。 于是,温特斯下令采办货物车马,伪装成商队离开江北行省。 有部下担忧商队目标太大,一旦被查验就会露馅。 “官僚系统最需要的是‘合规’。”温特斯如此解释道:“要是有人铁了心想戳穿,那么就算是阿尔帕德也保不住我们。可若是没人愿意戳破,那么哪怕只是隔着一层细纱网,我们也是安全的。” 实际上,温特斯根本不需要说明。这支临时编成的队伍里面除了他的旧部,就是他的旧部的爹,归根结底是他的一言堂。 因此,无论其他人是否被说服,见温特斯态度坚决,都自觉维护他的权威,再无人表示反对。 采购货物、车马、补给品的过程中,在晓炉堡住了小半辈子的陶匠兼小偷[老福格特]穿针引线,帮了异乡来客温特斯不少忙。 因为战乱和匪患,晓炉城的彩陶断了销路,各家工坊或多或少都有货物积压。 得知温特斯的商队有意采购,工坊主们恨不得连卖带送,只求赶快清空库存,免得打起仗来卵覆鸟飞。 一番采买过后,假商队竟变得有模有样。 这也正是温特斯拿钱给老福格特的原因。在他看来,老福格特作为中间人出了力,应该领一份薪酬。 可是老福格特坚决不肯接受。 “不不不!我不能要。”老头子使劲摇头:“您把我从黑牢救出来,这份恩情我还不完。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这钱我不能拿。” “老人家,一码归一码。”温特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您为我们工作,我们支付酬金,这很公平。” 老头子倒退一步,划礼:“主会保佑您的,阁下。这钱我不能拿。” 温特斯感觉老福格特不是在客套或是欲擒故纵,便也说了些真心话。 他把钱袋放进老福格特手里,诚恳地说:“老人家,世道不好。我们走了之后,你还得生活呀。” 老福格特垂下头,这次他没有拒绝。上尉的话再直白不过,虽然他的欠债被抹掉了,但是眼下这个世道,一个糟老头子将来要靠什么生活?偷窃吗? 皮埃尔忽然开口:“老爷子,要不然你跟我们走得了。这么大一支商队,不多你一个人。” 皮埃尔的身体远远没有恢复,帐篷外面的冷空气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说道:“我家有个庄园,地方还够用,总有你一口吃的。你死了,也有地方埋你……” 站在旁边的吉拉德心疼又生气地瞪了儿子一眼。 心疼是因为皮埃尔的身体被黑牢几乎弄垮了;生气是因为皮埃尔目无尊卑,在蒙塔涅上尉面前擅自发话许诺。 温特斯和皮埃尔却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自温特斯返回铁峰郡,皮埃尔一直担任温特斯的副官,直到前来江北行省寻人。 但是在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吉拉德看来,皮埃尔的行为是无礼和冒犯——这是父子两代人的认知差异。 忽然,温特斯想了起来,米切尔庄园已经被……征收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皮埃尔和吉拉德,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好时候。 “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如跟我们回新垦地。”温特斯不动声色地绕开关于庄园的内容:“虽然偏僻一些,但总有您落脚的地方。” 老福格特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笑容:“我的女儿还住在晓炉堡,我不想离开她太远。” 老福格特向前一步,紧紧握住上尉的手:“‘谢谢’这个词太没用了……请您相信,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答您的。” 温特斯先是一惊,随后也笑着握住老头子的手:“带上你女儿也可以。” “这事……有点难解释……”老福格特摇了摇头,发誓一般重复着:“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请相信我,请您相信我。” 告别总是很短暂,帐篷被全部收起、大车全部被套上、货物全部被装好以后,就到了启程的时间。 “最后一次检查绳索!”温特斯牵着马,从车队最末尾一路往前巡视:“车上装的是陶器,不是粮食。路上颠簸,小心砸坏了。” 奉命协助温特斯的[埃莱克中校]目睹此情此景,哭笑不得。 埃莱克中校炮兵科出身,曾在冥河之战主持筑桥工程,与温特斯算是老相识。阿尔帕德派他接洽温特斯,正是考虑到这点。 在埃莱克中校看来,既然有阿尔帕德将军签发的通行证,还有他亲自坐镇。温特斯一行人在军政府治下完全可以畅行无阻,哪用得着遮遮掩掩? 因此,看到温特斯不着急出发,反倒在晓炉堡四处扫货,埃莱克中校只能无可奈何地感慨:“不愧是……不愧是……” 从尾至头将车队检查完毕,温特斯把战马拴在第一辆大车后边,敏捷地翻上大车。 不知为什么,温特斯的心情无比舒畅。与坐在车夫座位的吉拉德·米切尔四目对视,他忽然纵声大笑:“米切尔先生?” “怎么了?上尉?”吉拉德变得拘谨很多。 “上次我俩一起押送大车,好像还是去热沃丹?” 吉拉德先是一愣,想起往事,也笑起来:“那……希望这次不要遇到土匪。” “这里是江北行省!不是你们新垦地!”埃莱克中校不悦地催促:“哪有那么多土匪?快出发吧!” “好!”温特斯深吸一口气,大吼:“出发!” 车夫们快活地将长鞭抽得“噼啪”响,飒爽剽悍的杜萨克们大声唱着下流小调。 马车一辆接一辆驶离,只在营地旧址留下一团团苍白色的余灰。 然后,就在当天晚上,商队遭遇了第一伙土匪。 次日下午,遭遇了第二伙。 …… “哎,这事……”埃莱克中校难为情地向温特斯解释:“我真不知道会是这样。” 天色已经全黑,车队在一处平坦空地扎营,并用大车首尾相连围成一圈充当临时工事。 温特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能默默喝汤。 寻常匪帮哪里是温特斯的旧部的对手,杜萨克们一次冲锋就把匪徒砍瓜切菜般驱散了。 只是连续两天遇到土匪拦路,着实让信誓旦旦为江北行省治安状况担保的埃莱克中校有些挂不住脸。 勤务兵也给埃莱克中校端来一杯汤,埃莱克中校端着杯子,沉默良久,不解地说:“可是……真是奇怪,我们的车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到底从哪冒出这么多恶徒?” 还没等温特斯说话,坐在篝火边上磨刀的老谢尔盖重重地哼了一声。 与埃莱克中校接触久了,老谢尔盖也看出中校是个好脾气的人。于是乎,老谢尔盖心里那种对一切都看不惯的讽刺欲望压倒了对于校官制服的畏惧。 谢尔盖——瓦希卡的老父亲——刻意把磨刀的声音弄得很大,满腔怨气都发泄在磨刀石上:“中校老爷,您也不想想,得是脑袋被马踢了多少次的土匪,才能有胆子去抢军队的马车?” “唔。” “反正只要不抢军车。”老谢尔盖故作轻松:“就等于土匪不存在喽?” 埃莱克中校没发火,可他的勤务兵却咽不下这口气。 勤务兵跳起来,一脚踢翻老谢尔盖身旁的磨刀石:“放肆!你是在和一位中校说话!” 老谢尔盖也窜出火来,他提起马刀,像狼一样呲着牙齿,脸色铁青:“小崽子!当心点!” 对峙没有持续多久,温特斯轻咳了一声:“莫罗佐夫先生,请你去检查一下今晚的暗哨。” 老谢尔盖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温特斯给了老谢尔盖一个眼神,点点头。 老杜萨克乖乖地离开了,就是临走时还恶狠狠瞪了勤务兵一眼。 埃莱克中校也示意勤务兵坐下,等老杜萨克走远之后,他才苦笑着说:“你看到他刚才的眼神了吗?真真像狼一样。唉,桀骜不驯的自由人(杜萨克),真不知道老元帅当年是怎么降伏他们的。” 温特斯想了想:“我倒是觉得,看似桀骜不驯的杜萨克,骨子里其实更加崇拜强权。” 埃莱克中校若有所思。 影子投到马车上,有人走向温特斯的营火。光线不好,直至对方走到近处,温特斯才辨认出来人是吉拉德·米切尔。 老米切尔先生的步伐稍显沉重,神色也有些疲倦。 “皮埃尔怎么样?”温特斯直接问道。 “还是低烧。”吉拉德低声回答:“我让他休息了。” 皮埃尔的身体尚未恢复,温特斯不让他骑马,给他专门找了一辆乘用马车。 小米切尔先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而不用挨父亲暴揍了,只不过并不是以大家希望看到的方式。 “去下个镇子请医生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别担心。”温特斯只能尽量安慰老米切尔先生:“卡曼神父也在等着,他一定有办法。” 疲倦的吉拉德点点头,坐了一会便告辞休息去了。 营火旁边只剩下温特斯、埃莱克中校以及埃莱克中校的勤务兵。 埃莱克中校把喝净的杯子递给勤务兵,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要休息了。” “中校?” “怎么?” 温特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有件事需要向您说明一下。” “什么?”埃莱克中校微微挑眉。 温特斯摊开小本子,笑着说:“明天我们往西走。” “往西?”埃莱克中校的眉毛宁了起来:“往西?去哪?” “马头坡镇。” 往西走,到马头坡镇,那是去荒原的路线。 “你去马头坡镇干嘛?”埃莱克中校疑心顿起:“继续往南,走镜湖郡过烬流江,不就到新垦地了吗?最近的路线你不走,你往西去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西边有人在等着——温特斯不可能就这样如实告知。 所以,温特斯选择说明另一部分事实。 他拉着埃莱克中校落座,给中校展示小本子:“您一看就明白……镜湖郡目前已经被诸王堡的部队占领。击退赫德人劫掠战团以后,那支部队一直没撤走。至于其他渡口……都被新垦地军团牢牢控制着。换而言之,我根本没有办法走近路过烬流江,只能往西、绕远,从上游过江。” 温特斯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不瞒您说,来的时候,我就是走西边的路线,从马头坡镇来的。” 埃莱克中校眯起眼睛,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着温特斯手中的小本子。 巴掌大、对开的小本子的两页画着一份地图,虽然尺寸不大,但是炮兵科出身的埃莱克中校一眼就能看出地图上的河流都标注的很准确。 埃莱克中校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路线上,他指着小本子,凛声问:“地图?” “是。” “哪来的。” 温特斯平淡地回答:“我自己画的……参照了一些旧地图。” “让我看看。”埃莱克中校伸手要拿小本子。 温特斯抢先一步收了起来:“就这两页有。” 埃莱克中校缓缓和温特斯拉开距离,抱起胳膊,审视着[冥河的幽灵]——参与过大荒原之战的军官们得知温特斯·蒙塔涅居然还活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私下里都用这个称呼指代后者,意思是“从冥界之河爬出来的人”。 “你会画地图?”埃莱克中校问。 “您不是也会?”温特斯反问:“绘图难道不是必修课程?” “你画了不止一副吧?” 温特斯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在江北行省一路走,一路画。”埃莱克中校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您想听实话?” “当然!” 温特斯双手撑地,向后靠坐,忽然叹了口气:“只是习惯而已。” “习惯?”埃莱克中校显然不信,嘲弄道:“不错的习惯。 温特斯不以为意地说:“您陪我去见一个人,您就明白了。” “去哪?见谁?” “去烽燧堡。我请人查了一下,那人应该就在烽燧堡。” 埃莱克中校皱眉回想烽燧堡的位置,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地图,很快便发现烽燧堡处于目前的营地和马头坡镇之间靠北边一点的地方。 “去烽燧堡?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不是事前计划的。”温特斯停顿片刻:“但是就算绕远路也得去。” …… 三天之后,烽燧堡。 烽燧堡是一座伫立在秃山上的荒凉小镇。 因为烽燧堡地势高、视野好、易守难攻,而且卡在赫德诸部入侵时必然经行的流沙河谷出口,所以第九代帕拉图公爵在这里修筑了一座石头堡垒和一座巨型烽火台,烽燧堡由此得名。 秃山到处都是大块、小块的石头,可以耕作的土地有限。在主要依靠农业生产的乡村地区,耕地少就意味着贫穷。 因为烽燧堡穷到无法供养一位骑士,地理位置又过于重要,所以在过去,烽燧堡是帕拉图公爵的直属领地。 平日,大概有六十名士兵长期驻守烽燧堡。到了秋冬季节,这个数字会变成三百。 靠着军人指缝漏出来的金钱与粮食,烽燧堡的居民日子过得到也还算凑合。 三十年前,阙叶汗殒命,赫德诸部从此一蹶不振,烽燧堡的重要性也逐渐消失。 堡垒不再需要维护,驻军也不会再来。烽燧堡的居民只能埋头耕种秃山的贫瘠土地,祈祷风调雨顺。 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烽燧堡已经彻底破败。许多人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搬不走的穷苦农夫。 连埃莱克中校都为烽燧堡的贫穷所震惊。 “除非造物主施展他的伟力。”中校说:“否则这块贫瘠的土地永远也无法改变贫穷的命运。” 多方询问,温特斯确信烽燧堡小镇——准确来说,只有村子的规模——边缘那间黑洞洞的木屋就是他的目的地。 温特斯和埃莱克中校刚刚走到篱笆旁边,还没等推开院门,木屋的主人已经察觉到他们两人。 “哦,有客人来了。”一个冷淡的男声从房屋内传出。 约翰·杰士卡扶着门框,站到了温特斯的面前。 第二十七章 地图 院子里一共两间木屋,一间住人,另一间充作仓房。没走几步,埃莱克中校便将两间木屋里外瞧了个干净。 除了简陋的桌椅和斗柜,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家具。明明是室内,却像荒野一般空旷。 结满蛛网的油灯被丢在墙角,灯盏早就已经干涸。太阳西斜,木屋里没有任何光源,黑漆漆如同山洞。 埃莱克中校不禁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住这?” 约翰·杰士卡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动脚步,最后坐回餐桌旁的方凳,反问:“这是我家,不住这,我住哪里?” “校官就住这种地方?” “伤退只能领半薪。”约翰·杰士卡不带情绪地回答:“况且半薪也有三个季度没领到了。” 温特斯侧目看向埃莱克中校,埃莱克中校脸色有些发黑。 “怎么可能?”埃莱克中校半是惊诧、半是怀疑,急躁地追问:“怎么可能三个季度不给你发薪金?” 约翰·杰士卡冷哼一声,没有接话,不过他那轻蔑的神态就是最直白的回答——你爱信不信。 诚实地说,在踏入这处小院以前,温特斯也不知道再见杰士卡中校会是怎样的情景。 为了不使场面变得尴尬,温特斯预想了很多对话。可是当他真的看到杰士卡中校黑洞洞的眼窝时,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约翰·杰士卡“看”向温特斯,生硬地问:“喝什么?” “水就可以。” “也没别的。”约翰·杰士卡偏了偏头:“院子里有口井,要喝自己去打。” 温特斯拎起水罐,径直走出木屋,重新打了一罐新鲜的井水,顺便还把杯子洗了一遍。与杰士卡中校相处,他习惯性地省略掉了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和礼仪。 回到木屋,温特斯给杰士卡中校和埃莱克中校各倒了一杯清水。 “他之前是你的部下?”话刚出口,埃莱克中校就后悔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这是哪门子蠢问题?不然他为什么绕路也要来拜访你……噢,是这样,既然是你的部下,走到哪画到哪也就说得通了。” “哦?”约翰·杰士卡稍微提起一些兴趣。 测绘是门艰深的学问,温特斯自认连门槛都没摸到,不想多谈。 温特斯故作轻松地问:“院里那口井连围栏也没有,您平时自己打水?” “镇子另一边有对农民夫妇,他们每天到我这里来一次,给我弄些吃喝。”约翰·杰士卡简洁地解释道。 比起自己的日常起居,前陆军中校显然更关心别的的事情:“这里消息不灵通,直到刚才我都以为你在冥河西岸战死了。说说,讲点我不知道的事情。” “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约翰·杰士卡不以为然:“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中校,还是等合适的时候再讲吧。” “合适的时候?”约翰·杰士卡的眉心拧了起来。虽然前陆军中校以耿直著称,但这并意味着他心思迟钝。 “有外人旁听,你不方便讲?”约翰·杰士卡干笑了几声,直接向埃莱克中校下了逐客令:“我眼睛不好,就不送你了。” 饶是埃莱克中校对于[独眼杰士卡]难以相处的名声早有耳闻,饶是埃莱克中校天生一副好脾气,照样被呛得下不来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温特斯不得不为前任上级转圜:“埃莱克中校不是外人,如果不是埃莱克中校出手相助,我找不到您这里来。” “哦,是这样。”约翰·杰士卡淡漠地回应着。 根据温特斯对于前任上级的了解:就算约翰·杰士卡不带感情地发表客观评价,旁人听起来也像在嘲讽;这是约翰·杰士卡的天赋和本能,不单独针对任何人或事。 温特斯歉意地向埃莱克中校颔首,代替杰士卡中校赔罪。 埃莱克中校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半是挖苦、半是佩服地说:“看来海外派遣也没能改变你一分一毫。” 约翰·杰士卡轻哼了一声,不为所动。他拿起桌上的半成品木模,摸索着继续下刀。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埃莱克中校好奇地问。 “挣面包。”约翰·杰士卡冷淡地回答。 天色昏暗,埃莱克中校观察了好一会,方才看出对方在雕刻棋子:“屋里太暗了,你也不弄盏……” 埃莱克中校的声音戛然而止。约翰·杰士卡下刀虽慢,但却极为精准,精准到令埃莱克忘记了对方已经看不见了。 “为什么不弄盏灯?”约翰·杰士卡的情绪平静到近乎残忍:“瞎了也好,省灯油钱。” 木屋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木屑与木胎分离的声音。 “我还是想不通。”埃莱克中校一拍膝盖,忍不住发问:“怎么可能不给你发放薪金?阿尔帕德将军签发过特别命令:对于远征军中因伤退役的军官和战死军官的遗属予以厚抚。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该是这样……等我回去查清楚。” 约翰·杰士卡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棋子。 温特斯摆弄着水杯,也不发一言。 在沉默中,埃莱克中校逐渐回过味来。他缓缓站起身,眯起眼睛俯视同期,犹豫不决地问;“你该不会是……没有签署宣誓书?” 约翰·杰士卡不屑地嗤笑了几声。 真相大白!签署誓书、与诸王堡伪政府划清界限是所有在新军政府任职的军官都必须走一遍的流程。 在军政府治下,拒绝宣誓效忠的后果可不仅仅是“停薪”这样简单。 约翰·杰士卡没有被关押、被审判、被处决,说不定已经是看在他双目失明的份上给予的优待。 埃莱克中校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是张纸而已,犯得着较真吗?何必呢?唉,没被处死都算你命大……” 约翰·杰士卡放下手里的刻刀和木胎,同样站起身,“平视”埃莱克中校,一字一句地表明态度:“首先,我效忠于帕拉图共和国,也只效忠于共和国;其次,我不认为阿尔帕德·杜尧姆及其领导政治派系能够代表帕拉图共和国。” “诸王堡大议事堂里那群脑满肠肥的议员就能代表?”埃莱克中校反唇相讥:“你信不信,就现在——此时此刻,那群肥猪正在热火朝天地商量怎么把帕拉图打包卖给联省呢!” “如果你们不从内部分裂帕拉图,又怎么会给联省可乘之机?”约翰·杰士卡的声音清冷、平稳:“无论理由如何,阿尔帕德的行为都是叛乱。” “明明是诸王堡背叛了我们!” 这种争执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说服对方。 约翰·杰士卡重新拿起刻刀,继续雕刻棋子。埃莱克中校气呼呼地坐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整杯冰凉的井水,额头不住地冒着汗珠。 又是一阵沉默。 埃莱克中校一拍大腿,气急败坏地盯着同期:“算了!随你便吧。但是,你得跟我回橡林堡。我给你找个能住人的地方。” 埃莱克中校取出手帕擦干额头,环顾空荡荡的房间,恨声说:“既然你认定军政府是叛党,不如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不过,不能是在这里——住在这种破地方,你捱不过今年冬天!” 对于同期兼战友的好意,约翰·杰士卡并不领情,他针锋相对地反问:“那你们能撑到明年冬天吗?” “什么意思?”埃莱克中校冷沉着一张脸。 约翰·杰士卡一挥胳膊清空桌面,用手指蘸着杯中的水在桌面勾画。 太阳即将沉到地平线下方,万丈霞光高悬,而木屋里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约翰·杰士卡就在黑暗中一笔接一笔画着,他不是在给别人画,而是在给自己画。一笔一划都极为认真,仿佛要把山川河流都投射到这方小小的木桌上。 虽然看不清具体线条,但是温特斯从大致轮廓判断,杰士卡上校应该是在绘制帕拉图地图。 “新垦地行省、西林行省、江北行省……”约翰·杰士卡信手拈来,在黑暗中隔空标识地图:“往北去是蒙塔共和国,顺着烬流江东下是联省和维内塔。” 约翰·杰士卡的地图画得很大,不仅包含帕拉图共和国,将联盟另外四国也囊括其中。 将万里疆土勾勒在方寸间,且维持了相当程度的精度的地图,在此之前恐怕只在皇帝的书桌上出现过。 凭借这副无形又有形的地图,温特斯也是第一次宏观且直观地审视帕拉图内部和外部的态势。 “烬流江,烬流江是一切的关键。”水痕已经干涸,但是约翰·杰士卡仍旧准确地指出了那条贯穿两山夹地的流烬之江、奔腾之河:“不突破烬流江,任凭阿尔帕德将军的马刀再锋利,也只能被困死在江北行省这西北一隅。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埃莱克中校痛快地承认。 “那你们突破烬流江了吗?” “没有。” “不能突破烬流江,就只能沿着烬流江北岸向东攻略。”约翰·杰士卡拿出棋子,一枚一枚放到无痕无形的地图上。他的双眼看不到光亮,他的肉体被困在斗室之中,但是他的思维从未如此自由。 约翰·杰士卡冷峻地陈述着:“从古至今,奔马之国都是[北岸穷、南岸富]。就算一直打到与联省接壤的边境,你们能掌控的土地越不会超过帕拉图的三分之一。而帕拉图的精华部分——烬流江两岸的城镇群,你们同样无法染指。我说得可有错?” “没错。”埃莱克中校缓缓点头。 “也就是说,即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诸王堡也控制着两倍于你们的土地,三倍于你们的人口。作为一名职业军官,你认为你们是否有胜算?” “人口、土地、财富……你只计算这些,却忽略了最重要的部分。”埃莱克中校直截了当地反驳: “打仗靠的是人!一头雄狮可以制服一百只绵羊!第五军团和第六军团——共和国最精锐的常备军全部掌握在军政府手中。更别说绝大部分职业军官也站在我们这边。诸王堡那群蠢猪只知争权夺利,他们如何能赢?” 约翰·杰士卡沙哑地笑着,温特斯甚至从笑声中听出了怜悯:“只要有充足的金钱、武器和人口,士兵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有充足的训练,新兵也能被锻造成精锐的常备军。三十年前,老元帅就是这样赢得了主权战争。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拥有武装的平民不是军队,被武装起来的平民只是军队的原料]。”埃莱克中校也引用了一句老元帅的名言:“军队岂是一朝一夕就能锻成的?别忘了,诸王堡手里没几个军官,老兵更是少得可怜。” “可他们有一个人,有那个人就足够了。” “谁?” “塞克勒……准将。”约翰·杰士卡重重地吐出一个名字,他斩钉截铁地说:“掌握两倍以上的兵源、土地、财富,只要塞克勒的脑子没问题,这一仗他都不可能打输!他一定会把这场战争变成残酷的消耗战,一点点收紧你们脖颈上的套索,直至你们最终被绞杀。他会赢……但是帕拉图会输。” 埃莱克中校先是一怔,蓦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和鼻涕不断地往外流淌。 哪怕是一贯冷静的约翰·杰士卡,也因对方突如其来的大笑感觉莫名其妙。 约翰·杰士卡逐渐从惊诧、不解变得严肃:“你笑什么?” “笑什么?我笑你只会算军事帐,不会算政治账。这是你的问题,也是塞克勒的问题。”埃莱克中校费了好大劲才收住笑意,他擦着眼角,残忍地说出真相:“塞克勒已经死了。” 水杯落地,因为是木头材质,所以又蹦跳了几下。 约翰·杰士卡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过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开口:“怎么死的?” 温特斯轻咳了一声:“说来话长。” “谁知道怎么死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他确实是死了。”埃莱克中校满不在乎地说: “或许是死于政治阴谋——篡夺了大议长宝座,马格努斯下一步就是要掌握军队,定然视塞克勒为眼中钉、肉中刺;也可能是死于暗杀——毕竟他背叛了共和国的所有军人;搞不好还可能病死的,谁知道呢?反正他死了,这件事确凿无疑。至于怎么死的,我们并不关心。” “什么时候死的?” “有段日子了。” 约翰·杰士卡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道晴天霹雳,他枯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在为塞克勒哀悼。 过了一会,约翰·杰士卡抬起头,有些疲倦地说:“请走吧,今天得知的事情对我已经够多了。就不送你们了。” 埃莱克中校站起身,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塞克勒的关系不一般……你还是跟我回橡林堡吧?只要我头上还有房顶,也一定有你住的地方。你这里实在没法过冬——连火都没法生!你要是舍不得老家,等开春我再送你回来,行不行?” 约翰·杰士卡摇了摇头,像是在重复:“走吧,离开吧,让我自己待一会。” 埃莱克中校无奈地戴上帽子,招呼温特斯:“那我们走吧,明天再来拜访。” 温特斯没有动作。 “怎么了?”埃莱克中校问。 杰士卡中校和埃莱克中校激辩时,温特斯没有插一句话。他久久注视着方桌上那副无形的地图,如同一尊石雕。 帕拉图军政府所在的江北行省被包裹在帕拉图共和国、蒙塔共和国和大荒原之中,内外交困、四面受敌,俨然是死局。 但是死局并非没有阵眼,烬流江防线也并非固若金汤,与江北行省的西段隔江相望的新垦地行省很可能就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走上游,绕行新垦地行省渡过烬流江,那么诸王堡的沿江防线就将形同虚设,军政府的剑锋可以直插红蔷薇的腹心。 埃莱克中校所说的“政治账”和“军事帐”更是给了温特斯一记当头棒喝。 帕拉图内战已经不单单是一场军事斗争,参与角斗的也不仅仅只有红蔷薇和蓝蔷薇两派。 联省蠢蠢欲动,维内塔也已是箭在弦上。蒙塔、瓦恩的态度暧昧,甚至远在遮荫山脉另一侧的帝国都可能在虎视眈眈。 单纯以军事作为出发点,实在太过单纯。 但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在战场上掰手腕分胜负。 温特斯的思绪回到身体,他看向杰士卡中校,诚恳地说:“来拜访您之前……我其实也想过,如果您过得不好,我就接走您。” “接我走?”约翰·杰士卡哑然失笑:“去哪?去维内塔?” “不是去维内塔——当然,您如果想去维内塔,也可以为您安排。” “好不容易回家,我不想再走了。” “哪去新垦地怎么样?新垦地行省,铁峰郡。”温特斯停顿片刻,补充道:“我的地方。” 约翰·杰士卡咀嚼着“我的地方”这个词,忽然冷笑:“你的地方?” “这个描述不太准确,但也差不多。” 约翰·杰士卡的表情变得严肃,双手泛起青筋。 他挺直身躯,用黑洞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温特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吐出词句:“我!不!去!” 小小的木屋又一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比前几次都安静。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清晰可闻,风掠过屋顶的发出阵阵尖啸。 温特斯握住老上级的手:“不去不行。” 第二十八章 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约翰·杰士卡说“我不去”,是真的不想去。 温特斯·蒙塔涅说“不去不行”,也是真的不去不行。 无视前上司的反对,温特斯在镇上雇了一辆马车,当夜便载着杰士卡中校离开了烽燧堡。 除了中校用一口木箱就能装走的私人财产,温特斯还贴心地带上了一直以来照料中校起居的农民夫妇。 被请入马车的时候,杰士卡中校已经不再处于怒不可遏的状态,他冷静地质问前下属:“作为一名‘自由人’,我还有没有权力为自己做决定?” [注:此处的自由人指的是联盟社会内部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少数公民] “按照当下普适的道德伦理,自杀是重罪,协助自杀同样属于帮凶。”温特斯随手抓起一面盾牌:“卡曼神父说的。” 杰士卡中校冷哼了一声,过去那种辛辣的语气又回来了:“上尉,你的道德标准倒是很有弹性嘛。” “请您坐好扶稳。”车厢外面的温特斯礼貌地轻声关上了车门,转头看向埃莱克中校:“咱们这就出发?” 目睹全部过程的埃莱克中校悠悠叹了口气:“当年我们还在联省读书的时候,约翰·杰士卡的难搞就是出了名的……也亏是你能和他正常交流。” 温特斯拍了两下车轮,不禁莞尔:“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夸奖。” 赶车的杜萨克会意,“咻”地吹出一声启程的口哨,手上缰绳轻抽,马车就在五名骑手的护卫下先一步出发了。 “这么着急要走?”埃莱克中校笑容玩味:“怕我拦着你。” 温特斯反问:“那您的意见又如何呢?” “哼,我能有什么意见?”埃莱克中校解开缰绳,踏蹬上马:“反正他也不是我们的人了,意见?你还是去问问诸王堡有什么意见吧!” 中校的意思不难理解,温特斯配合地笑了几声,也跨上坐骑。 正当两人要出发的时候,埃莱克中校回望了一眼荒凉的烽燧堡,有些伤感地说:“留在这种地方,那个瞎子捱得过今年冬天也捱不过明年冬天……谢谢。” “走吧。”温特斯轻刺马肋,两骑一前一后消失在夜幕中。 …… 烽燧堡的插曲并未耽搁“商队”的行程,温特斯与商队重新汇合之后,便带领着商队继续向西。 途径各城镇时,这支持有军政府通行证的商队总要采购一些当地特产或积压商品,同时尽可能售出车队携带的货物。 那做派仿佛是一支真正的商队,而非是一群借用商队身份掩护的逃兵。 一来二去,这种反常举动再次引发埃莱克中校的怀疑。 又是一次卸货、装货的忙碌场景,埃莱克中校踱着步子靠近眉头紧锁、正在写写画画的温特斯,轻描淡写地问:“你不着急回家吗?” 温特斯抬起头,他的眉心无意识保持着三条皱纹,连礼节性的笑容都很难挤出来。 他重重扣上硬皮本,略显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您要问什么,但我没有那种想法,您可以相信我。” “那这是在……”埃莱克中校指了指身后:“干什么?“ 埃莱克中校身后是商栈的仓库,上百名车队人员和本地商行的雇工正在挥汗如雨地卸车、装车。 “正如您所见。”温特斯一边试图蹭掉手上的石墨,思绪万千地回答:“做生意。” “做生意?”埃莱克中校显然不接受这可疑的说法。 “没错,做生意。”温特斯痛苦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直接摊开硬皮本递给埃莱克中校:“我没钱了。” …… 毫无计划的花钱方式注定温特斯·蒙塔涅将会周期性处于破产边缘。 这点在军校时期还不是很明显,因为学生时期的人们基本都处于周期性的破产状态。 走出象牙塔以后,恶果开始逐步显现。温特斯几次独掌财政大权,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花光、用光、精光的结局。 毕竟,珂莎和安托尼奥也没有专门教导过温特斯如何理财。 按照小蒙塔涅被提前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与其学习如何让钱生钱,不如想办法娶一位善于财计的妻子……或者寡妇。 此次也是一样,用商队作为身份掩护是个不错的策略,问题就出在钱上。 温特斯原本只是来营救几名旧部,可是队伍规模最后膨胀到两百余人,大大超出预计,花费也随之暴涨。 购置载具、采办货物、人吃马嚼,样样都要钱。 温特斯·蒙塔涅又是个花钱没数的家伙,带来的半马鞍袋金币如流水般用得干净,安娜给的本票也全都兑掉了。 在人生地不熟的江北行省,他连抵押借贷的路子都没有,没钱寸步难行。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温特斯有些扭捏地问:“要不贵方……暂借一些……周转……” 埃莱克中校被气得发笑:“你要人,我们给了;你要通行证,我们也给了;怎么?还得给你掏回家的路费?” “是借。” “不行!不可能!”埃莱克中校一挥手。 “那就没办法。”温特斯耸了耸肩:“只能像现在这样,沿途卖掉一部分货物筹措资金。” 他认真地给埃莱克中校算起了帐:“由于战乱和匪患,江北行省各地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积压和紧缺。本地的商品运不出去,外地商品运不进来。因此,对于我们这种……这种畅行无阻的商队,存在着一个微妙的盈利空间……” 埃莱克中校是炮兵科出身,不是商科出身。一番生意经听下来,他是头昏脑胀、心烦意乱。 “行了,我知道了。”眼见话题越带越偏,埃莱克中校直接叫停了谈话:“我只告诫你一点。越快离开江北,你就越安全;拖得越久,越有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 说罢,埃莱克中校转身就要走。 然而温特斯一把拉住埃莱克的手腕:“留步!中校,我还有一项提议!” “什么?”埃莱克中校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贵方愿意提供一些……薪金,我可以协助贵方将省路沿途的匪帮统统……”温特斯停顿了一下,这片刻停顿的含意无需赘述:“不需要金银,实物冲抵就行。面粉马料,都可以。” 埃莱克中校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军政府治下一点小事情,还不需要‘友军’帮忙。” “友军”一词被埃莱克中校咬得特别重,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温特斯并不感到意外地摇摇头,翻开账本,继续算起他永远也算不清楚的账目。 确认军队代表和蒙塔涅上尉的谈话结束了,杰拉德和谢尔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杰拉德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反倒是老谢尔盖毫不介意,喜气洋洋地高声问候:“阁下!” 温特斯看出老米切尔先生有心事,笑着说道:“听起来好别扭,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吧。” “那哪行呢?”老谢尔盖使劲摇头。 杰拉德·米切尔犹豫再三,还是用了保守的称呼:“上尉大人。” 阔别重逢的喜悦消退后,吉拉德发现很多事情都变了。 毫无疑问,吉拉德·米切尔是一名勇士,哪怕死亡也不能将他吓倒。 然而身处急速变换的社会环境中,他又像风中摇曳的芦苇一般无助和恐惧。 不久之前,吉拉德是新垦地军团委任的镇长,尽忠职守的杜萨克,一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此时此刻,他却与“叛军”为伍,而且所谓的叛军正是他的至爱亲朋。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叛军”的一员。 老谢尔盖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他秉承着杜萨克及时行乐的朴素思想,从不多想。 吉拉德·米切尔恰恰相反,他能取得过去所拥有的一切,正是因为他比同伴们思考的更多。 可越是思考,吉拉德就越不安——对此,温特斯完全理解,并且足够宽容。 不过,如何适应当下的现实……或者说“自处”,终究还是需要老米切尔自己想通顺。 温特斯也就没有细究称呼问题,而是直接问道:“皮埃尔的烧退了吗?” “退了。”吉拉德感激地点头:“吃了您给的特效汤剂,他现在已经睡着了。” “其实是助眠药,有些镇痛的效果,不是什么特效汤剂……不过按照皮埃尔目前的状况,多睡觉应该有利于恢复。”温特斯简单解释了几句,又问:“几时能出发?” 吉拉德收起笑容,严肃地回答:“至多两刻钟,只要车装好,立刻就能走。” 温特斯随手将令人恼火的账本塞回携具:“现在就把斥候放出去,装完车就尽快出发。” 吉拉德和老谢尔盖下意识敬礼答是。 回过神来,想起过来搭话的原本目的,老谢尔盖小声问道:“阁下,太阳过了顶,到天黑也走不出几里路。有几个老哥们撺掇我来问问您,今晚……要不然就在这里休息?连着在野地住了好几天,大家都有点熬不住。” “真熬不住了?” 老谢尔盖拍了拍肚皮:“岁数大了嘛……但只要您下命令,我肯定是没二话。” 温特斯考虑片刻,耐心地向两名“老部下”解释道:“咱们耽误了太久,所以现在要尽可能追时间。连续露营的确辛苦……不如这样,出发前尽可能多买些鲜肉、鸡鸭,让贝里昂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 老谢尔盖眼睛亮起来,高高兴兴敬了礼,转身要走。 吉拉德却另有心事,有些忧虑地问:“请问……埃莱克中校对我们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好像很不高兴地走了。” 听到吉拉德的问题,老谢尔盖也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不是对你们不满……放心,你们的事情已经妥善地解决,军政府方面不会追究你们。”温特斯斜靠着马车,语气轻松地说:“埃莱克中校不高兴,是因为我向他发出一项提议。” “什么……提议?” 温特斯大笑:“我暗示他,如果他肯为我们提供一些后勤方面的支持,我们可以帮助军政府把盘踞省道的匪帮清理一遍。” “喔。”老谢尔盖似懂非懂地使劲点头。 “就是这样。”温特斯一摊手。 “喔!”老谢尔盖更加用力地点头。 “埃莱克中校。”吉拉德骤紧眉头:“应该不可能答应……” 温特斯颇为遗憾:“他没答应。” 老谢尔盖忽然猛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抢着开口道:“阁下,您是在暗示埃莱克大人吗?” “暗示?”吉拉德不解地看向老伙计。 “您就别白费苦心了,埃莱克大人那种大人物是不会懂的!”老谢尔盖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星子:“土匪又抢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哪能知道土匪祸害老百姓的厉害?” …… 小到村庄,大到城镇,都没有办法做到完全自给自足,人们总是需要与外界进行一定程度的物质、信息交换。 伴随战乱出现的匪患使得“出远门”变成一项高风险行动,各地之间的物质、信息交换也随之衰减。 收获的经济作物被积压在仓库里慢慢腐烂,几步之遥的村外小路也变得不再安全。 上到神职人员、商人、地主,下到贫农、佃户,人人自危。原本半开放的城镇纷纷竖起围墙,农民则尽可能聚居、结社以求自保。 这种如今普遍存在的恐慌情绪,温特斯原本也不甚理解。 直到他一路与许许多多的人坐在火堆旁交谈、分享食物之后,他才逐渐明白“虽然匪患不像饥荒那般致命,但是对于‘安全感’的摧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不再有兵役]和[不再有土匪]两个选项之间,男人、女人、穷人、富人、老人、小孩……人们总是压倒性地选择[不再有土匪]。 …… “埃莱克中校。”吉拉德拉住老谢尔盖,试图打圆场:“他也很难帮上什么忙,毕竟杀土匪、抓强盗这些事情也不归他管……” “是啊,‘不归他管’。”温特斯有些意兴阑珊,他不打算和两名老杜萨克讨论官僚系统的弊病,于是笑着说道:“也就是随口向埃莱克中校提了一句,毕竟咱们车队就像没罩住的鲜肉,苍蝇总是会闻着味来的。怎么都是打,要是能从第三共和国那里挖点钱出来不是更好?” “这就对了嘛!”老谢尔盖一下子来了精神,全然不顾身旁的吉拉德神色变得异常尴尬,兴高采烈的迎合道:“我就知道您不做亏本买卖!” 万幸,温特斯又有了一批客人——当地的三位商会理事前来拜访——给了吉拉德借口拉着老伙计告辞。 “这是我们本地享誉全郡的烟熏香肠,还有些其他特产。”为首的中年商人气喘吁吁提着两篮熏肠,陪笑讨好道:“大人,还请笑纳。” 温特斯也不客气,示意卫士全部收下。 看到面前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的军人气质,再看看周围全副武装的侍卫,前来拜访的三名商人愈发认定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一定有军队背景。 “如果没有您来这一趟,真不知道本镇有多少诚实商人要破产。”中年商人继续示好:“可否让我们尽尽心意,帮您解决住宿?” “不必,我们今天就走。” “这么急?”中年商人瞪大眼睛。 温特斯简明扼要地回答:“赶时间。” “您要往哪去?是往西边吗?” 温特斯没有回答,只是抱起了胳膊。 中年商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同另外两名理事无言眼神交流之后,咬着牙大胆问出了口:“如有冒犯,请您千万海涵,请问……请问您是谁家的商队?” 谁家的商队? 这个没由来的问题令温特斯莫名其妙,他眯起眼睛,盯得三名商会理事脊背发凉。 忽地,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个秘密,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中年商人一听有戏,忙不迭点头:“一定!一定!” 温特斯示意中年商人附耳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是那位将军的私产。” “哪位?那位?那位!”中年商人眼睛瞪得圆圆的。 “对,就是那位,最大的那位。”温特斯轻轻吐出一个姓氏:“阿尔帕德。” 随着年轻男子的发音结束,三名商会理事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钟,一种“原来如此!”、“难怪如此!”、“我就说嘛!”的快感令他们的头皮阵阵发麻。 “不信?”温特斯挑起眉毛:“要不要给你们看看通行证?” “不敢!不敢!”三名商会理事连连摆手。 “看看嘛,不当事。”温特斯从怀中取出通行证,特地把阿尔帕德的漆印展示在外面。 三名商会理事哪敢真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辨认,一个劲请求年轻男子收回通行证。 “看完了?”温特斯收起信笺,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凛声质问:“你们打听军机,有什么企图?” 温特斯的语气一变,四周的卫士们也按着刀柄靠近,将三名商会理事围在中间。 “没企图,绝对没有。”中年商人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本地商会推举我们出来……是想求大人一件事……” “说。” “您知道……近来路上都不太平……能不能……”中年商人舔了舔嘴唇:“能否让我们的车队跟行您的车队?您只要再多等一天就好,一天!就一天!给我们一天装车的时间。本地商会原意为大人献上一笔……感谢。” “就这事?”温特斯哑然失笑。 “对对对,就这件事。”中年商人情绪上涌,忽然声泪俱下:“求您发发善心,对您可能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们却是生死存亡哇!” 其他两名商会理事见状,也跟着猛打感情牌,乱抹鼻涕眼泪。 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奇怪,三位本地有头有脸的社会贤达放声痛哭,周围的护卫和雇工都不忍不住驻足观瞧。 “好了,意思到了就行。”温特斯最看不得人哭:“后面那两位先生哭起来都不见眼泪的。” 中年商人收起哭腔,尴尬地赔了几声笑。 考虑片刻之后,温特斯给出答复:“不行。” 中年商人还想说些什么,被温特斯用手势打住。 “第一,我的时间很紧迫,不可能等你一天半。”温特斯手指轻轻叩击着肘节:“第二,就算让你们同行,你们也跟不上我们的行进速度。” 如果是报酬的问题,或许还可以讨价还价。可是温特斯给出的理由很实际,中年商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那……那就这样吧。”中年商人稍微整理仪容,毕恭毕敬地告辞:“感谢您愿意屈尊为我们解释,本镇同业公会愿为您奉上一笔礼金,聊表谢意……” “没给你们做事,怎么能从你们那里收钱呢?”温特斯打断了中年商人的客套话。 “而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盘踞在贵镇周边的匪帮其实就两伙人,剩下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他取出地图册,拉着中年商人坐下,热情洋溢地推销道:“我有一个提议……”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二十九章 不存在的记录 帕拉图共和国 江北行省 某处巡防骑兵中队驻地 骑队中队指挥官劳伦佐上尉的拇指摩挲着通行证,他不动声色检查着羊皮纸中部的花体签名,试图找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花体签名的内容很简短——[阿尔帕德·杜尧姆]。 提供通行证的军官自称是“埃莱克中校”,此刻就坐在书桌另一侧侧。 虽然还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但是从指尖和腿部的动作来看,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不像假的。”劳伦佐上尉心想。他见过阿尔帕德将军的签名,因为他的委任状上边-有个一模一样的。 不过漆封嘛——劳伦佐上尉忍不住摸了一下——他没见过真的,也就无从辨别假的。 劳伦佐上尉偷瞄了校官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回通行证,毕恭毕敬地问:“您……是要过界河?长官。” “对。”中校礼貌但冷淡地回答。 对方的态度令劳伦佐上尉感到一丝丝不悦。 “哼,人也是真的。”他一边努力维持笑容,一边恼火地想:“假的不可能有这么讨厌。” 此处需要一点小小的补充说明:现任第三共和国陆军军官[劳伦佐·丹]中尉半年以前还只是个普通公民,他是在上轮募兵浪潮中获得委任的大批低级军官当中的一员。 具体过程也很简单:他的老父亲慷慨解囊,为军政府捐赠了两百乘马外加一笔可观的现金;劳伦佐·丹就摇身一变,从庄园主家斗鸡走狗的小儿子一跃成为货真价实的陆军上尉。 然而命运总是不尽如人意。 虽然拿到了阿尔帕德·杜尧姆亲自签署的委任状,但当劳伦佐·丹真的进入军队,他发觉自己还是低人一等,而且处处受排挤。 院校出身的军官鄙视他们的新同僚,甚至不屑于遮掩他们的鄙视。 当新晋军官们兴奋又紧张地踏入橡林堡的军官俱乐部时,老军官们一言不发地搬了出去,转头就成立了一所新俱乐部——凭陆院毕业生戒指入内。 类似的事情遭遇几次之后,仅仅是面对正统派军官的“礼节性笑容”,劳伦佐·丹心头都会涌上一股屈辱感。 因此,看到对方脸上熟悉的微笑,劳伦佐上尉确认,面前的校官毫无疑问是只公鸡——新晋军官们给院校出身军官起得绰号。 站在校官身后的年轻侍从一定也是只公鸡,虽然没穿军服,但劳伦佐闻得出来。 “看模样年纪比我还小,恐怕毛还没长齐。”劳伦佐有点嫉妒地想。他还在打量着年轻侍从,不料对方主动开口。 “请问。”年轻侍从礼貌地问道:“还有问题吗?” 劳伦佐有点慌乱。心中虽有万般不满,但他尽可能不表现出来:“这个嘛……” 有什么问题? 一支想去赫德人地盘的商队本身就是问题! 虽然帕拉图共和国已经事实分裂,但无论红蔷薇还是蓝蔷薇都全盘继承了第一共和国对于赫德诸部的政策。 封锁令仍旧有效,走私行为依然是绞刑起步的不赦重罪。 按照法律,劳伦佐上尉应该当即拿下面前的二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不过……即使是封锁最严厉的时期,即使是这片土地上还只有一个共和国的日子,往来于帕拉图与赫德诸部之间的商队也从未真正消失过。 越是封锁,走私的油水就越多;越是禁运,贸易的利润就越大。 持有某些大人物签署的通行证便可以在边境畅行无阻——这是帕拉图军政系统内部心照不宣的秘密。 劳伦佐·丹虽然资历尚浅,但他早就从长辈口中得知过游戏规则。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年轻侍从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自称是埃莱克中校的军官神态自然,任由侍从代替他发言。 “那个……”劳伦佐上尉咽了口唾沫,挑了个不疼不痒的疑点:“车队里怎么有受伤的人?好像还有残疾人?” 年轻侍从想了想,回答:“路上遇到了一些匪徒。” “噢,难怪,难怪。”劳伦佐上尉满脸关切:“附近镇上有位不错的医生,我这就派人去请。” 年轻侍从眉心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感谢您的好意,伤员已经得到了妥善医治。” 劳伦佐撕下一张纸条,一边写,一边殷切地问:“药品呢?药品可还够用?” 年轻侍从和校官对视了一眼,校官微笑着点点头。 年轻侍从轻轻颔首:“谢谢,足够。” 劳伦佐把新写的纸条和通行证递还给对方,拍着胸脯许诺:“界河对岸也有成伙的盗匪,如果两位有需要,我可以派些人手护送你们,保证车队一路平安。” 年轻侍从目光扫过纸条,原来是劳伦佐以他的名义另写了一张通行证。 “下边的人可能认不得阿尔帕德将军的通行证。”劳伦佐热情地解释道:“所以我也写了张条子,两位也一并带着,免得出岔子。” 年轻侍从笑着点了点头:“谢谢。” “小事,小事。”劳伦佐上尉起身送客,同时招呼军士集合人手。 “护送就不劳烦了。”年轻侍从礼貌但坚决地拒绝。 见对方不是在客套,劳伦佐立刻叫回军士。 他坚持要亲自送两位客人离开驻地,一路反复保证无论有什么需求他都可以帮忙解决。 年轻侍从礼貌地推辞,校官则压根没有理睬劳伦佐。 校官和年轻侍从本来已经走出巡防骑队驻地,又见劳伦佐大步跑出来。 “两位是要走马头坡镇过河?”劳伦佐气喘吁吁地问道。 已经上鞍的年轻侍从听到这话又翻身下马:“是的, 劳伦佐一拍大腿,懊恼地说:“马头坡镇不能走了!镇子毁了,桥也没了。现在要想过界河,得走剑鞘湾。” 听到马头坡镇已经毁于战火,年轻侍从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他向劳伦佐致谢,并主动伸出手:“劳伦佐上尉,希望有天我们还能再见。” 劳伦佐满脸笑容地握住对方的胳膊:“当然,肯定再见……等回到橡林堡,若是有机会,还请老弟帮我说几句好话哇……” 劳伦佐守在驻地门外,热情地目送两名客人。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因为笑得太多、太久而变得僵硬酸痛的脸颊才松弛下来。 “[粗鄙之语增强语气]!公鸡!”劳伦佐啐了一口,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 帕拉图共和国 江北行省 剑鞘湾渡口 两根缆绳横跨界河,往来只能靠一艘木筏摆渡。 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商队的人和车马才全部从东岸转移到西岸。 “我就送你到这里。”埃莱克中校有点伤感地同后辈告别:“再往前去,我也帮不了你了。” 温特斯也有些不舍,但他振作精神,打趣道:“您要和杰士卡中校道别吗?” 埃莱克中校意兴索然地空挥了一下鞭子:“算了,看到他的那张脸就厌烦,他看到我恐怕更生气……你把他看顾好就足够。还有,出了界河可就是赫德蛮子的地盘,你真有把握平安回去?” “放心,原路返回罢了。”温特斯主动伸出手——比起军礼或是脱帽礼,互相握住手和手臂是一种更亲密、平等乃至于神圣的礼节——他畅快地笑着辞别:“那么,希望我们有机会再相见,埃莱克中校。” 埃莱克中校也紧紧握住温特斯的手掌,不过他是又气又笑:“别!我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寻找皮埃尔,温特斯只花了不到七天;但是为了将部下带出江北行省,温特斯用了一个多月。 在帝国历560年第一个月份的最后一天。 温特斯·蒙塔涅再次跨过界河。 …… …… 荒原 按照赫德三大部同帕拉图共和国的约定,双方彼此间约百公里的区域应当作为无人地带,“赫德人不牧羊,帕拉图人不耕作”。 不过,当帕拉图人在征讨赤河部的战役中遭遇惨败之后,“不放羊、不耕作”的约定立刻就失去了强制力。 入秋开始,许多小部落便陆续迁入无人区。他们多则几十户,少则十几户,互不干涉,各自前往之前探明的越冬草场。 其中有这样一个部落,这个部落有六十几户人家,不大也不小。部落首领名叫飞羽,属于石山氏。 飞羽是长子,依着赫德人的规矩,成年以后他从父亲那里得了一份牛羊和毡帐,便支出一户独自生活。 因为飞羽善于射箭,分肉和裁决也很公平,友伴和牧人自然而然聚集在他周围,最终逐渐捏合成了一小支部落。 飞羽是自立门户,所以其他部落的赫德人因此称呼他的小股人马为“飞羽部”。 飞羽部选定的越冬草场距离帕拉图界河大约六十公里,是一处南北走向的山谷。 如果不出意外,飞羽部今冬将会一直待在这处避风山谷内。 等到牛羊把枯草吃净,第一场春雨降临,他们才会离开此地,前往高山的夏季牧场。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飞羽部来了一批客人。 飞羽严禁部众踏出山谷半步,因为他的客人不是普通的诸部百姓,走漏任何风声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飞羽的客人来自东边,他的客人来自帕拉图。 客人中有一位年轻的男子,自打来到飞羽部的越冬牧场,年轻男子每天只做一件事,那便是:站在山谷最高处,望着东边,苦等。 不知太阳落下多少次,又升起多少次,年轻男子等呀等,终于望到了地平线上骑者的身影。 他兴奋地大叫一声,跳上马背,跃马冲下山坡,风驰电掣般奔向来者,一路疾驰到那个男人面前。 年轻男子一把抱住那个男人,失声痛哭。 “怎么了?”那个男人——指温特斯·蒙塔涅——受宠若惊,也礼貌性地轻轻抱住年轻男子,羞愧又关切地问:“小狮子?” 年轻男子——指小狮子——泣不成声:“你怎么才回来?” “发生什么了?”温特斯陡然警觉起来。 “你还有脸问?”小狮子哽咽着大骂:“山谷里的耗子都被我打光了!” …… 飞羽部的越冬山谷 温特斯站在毡帐门外,想进又不敢进。 部下们识趣地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血狼。 莫里茨中校失踪了,吉拉德·米切尔镇长失踪了,就连最正直可靠的卡曼神父也失踪了。 温特斯的指尖搭在帐帘上、又放下来,再搭上、再放下,反反复复三四次,直到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毡帐内传出:“进来吧。” 温特斯推开帐帘,安娜在等着他。 万幸,他看到的是笑颜。 …… …… 未知的时间,未知的地点,从未被正式记录的谈话 “坐过来一点。” “……” “再坐过来一点。” “……” “坐在这里。” “……” “这里。” “……” “大衣脱掉。” “……” “(眼神的无声命令)。” “……” “里面的。” “……” “(又一次眼神的无声命令)。” “(细细簌簌的脱衣声)。” “(类似洗手的声音)。” “……” “(温热的毛巾擦拭皮肤的声音)。” “(很小心很小心的呼吸声)。” “(毛巾继续擦拭皮肤的声音)。” “……” “(毛巾继续擦拭皮肤的声音)。” “……” “(毛巾继续擦拭皮肤的声音)。” “……” “(轻轻的喘息)换上干净的衣服吧。” “(穿衣服的声音)。” “(浣洗毛巾的声音)。” “(从背后伸出双臂拥抱的声音)。” “……” “……” “……” “……” “一个多月,我还以为你又逃跑了(捉弄的轻笑)。” “(无声的对不起)。” “(小声)其实看到你回来时候的样子,我就知道了,这一个月你过得很高兴……” “……” “(小声)就算是在铁峰郡,也没见到你那样高兴过,就像鸟儿飞出了笼子……” “……” “(狡黠地笑着)对吧?是很高兴吧?” “(愧疚)对不起。” “(细微的拥抱声)为什么要对不起?(小声)我喜欢看到你高兴,我喜欢看到你神采奕奕(越来越小的声音)我喜欢看到你自由自在……” “(无法控制的泪水)” “(擦眼泪的声音)别哭,别哭,不哭了(依偎着,小声)我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小到不会被对方听见的声音,小到只能在心里听见的声音)至于我怎么样……其实都没关系的呀……” …… …… 飞羽部的越冬山谷 来自铁峰郡的队伍和来自江北行省的人马刚刚汇合,又开始整理行装。 护卫和老兵们紧锣密鼓地装车,温特斯几人则在忙里抽闲打理坐骑。 这是小狮子不知道第多少次埋怨温特斯:“说好的,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理亏的温特斯唯有默默忍受,埋头刷马。 “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这是小狮子不知道第多少次举例:“耗子都被我打干净了!” “不还是平安回来了吗?”温特斯试图安抚小狮子。 “你耽误太久了!太久了!”小狮子越说越火大,刷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眼泪汪汪地哀怨:“说不定把最好玩的部分都错过去了!唉!唉!我真是亏大了!” “最好玩的部分?什么?”旁边的莫里茨中校冷不丁地插话。 “最好玩的部分?!什么?!还能是什么?”小狮子猛地转头看向莫里茨,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吸足一口气大吼:“围猎!” 第三十章 围猎(上) 帝国历537年[注:23年前,帝国皇位继承战争即是从这一年开始] 卡斯提尔半岛,灰岩城,大竞技场内部。 一名二十岁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在检查防具和武器。年轻男子身旁的两名侍从急得满头大汗,却插不上手。 “消息”没有翅膀也没有四足,却没有任何事物比它飞得更远、跑得更快。 理查[疯子]三世已死。 有人说他是在睡梦离世,死得很安详;有人说他死于坠马,阖眼前经历了漫长的折磨……但是老皇帝的死法其实不重要,人们只是拿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皇帝已死,新皇当立。 从帝国最东端的柯坦湾到帝国最西端的卡斯提尔半岛,从帝国最南端的遮荫山脉到最北端的冰冷之海,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新皇帝的加冕……特别是同时存在三位继承人的时候。 门被推开,一个衣装华丽似孔雀的男人大步走进房间。 男人看样子三十岁出头,容貌、身高与年轻男子有三分相似,却多出七分英俊、四分潇洒。 见男人进门,两名侍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哀求:“洛泰尔公爵大人!我们实在拦不住陛下,求您!求您劝劝陛下!” 被称为[洛泰尔公爵]的英俊男人示意侍从离开房间,两名侍从如蒙大赦,弯着腰、倒退着走了。 英俊男人关上门,瞟了一眼斜靠在年轻男子身侧的骑枪,又看了看年轻男子身上已经整理妥当的护具,玩笑似地问:“你是要亲自上场?陛下?” “我不是陛下。”只有在与英俊男人说话时,年轻男子才露出一丝笑意,故意拖着长音:“公爵大人。” 英俊男人耸了耸肩,快活地反问:“我不也不是公爵?你外公他老人家身子骨可结实着呢。” 年轻男子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已故皇帝的长子,有权宣称皇位的继承人之一,烈阳堡的亨利。 英俊男人则是亨利的舅舅,小洛泰尔公爵路易,人称[美男子路易]。不过私底下,人们更喜欢叫他[放荡的路易]。 停顿片刻,路易·洛泰尔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问:“你真的要亲自上场? 亨利无言起立,开始进行简单的热身。 他的体态修长而匀称,四肢有力且富有弹性。这是一副可以媲美顶级角斗士的身躯,是成年累月的锻炼的回报。 “你真的有把握?”小洛泰尔公爵认真地追问:“一旦踏入角斗场可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我不想看到你母亲、我姐姐伤心。” 路易与亨利年龄相差不到十岁,从小相伴长大。两人名义上是舅舅和外甥,实际关系更接近于朋友、兄弟。 对于亨利而言,就算是同胞兄弟也不会比小舅舅更亲密。所以这些出格的话只有路易可以问,也只有路易问出口不算出格。 “我不知道。”亨利如实地回答:“因为我也没有试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指派一个骑士!有很多人愿意以你的名义出场。” 亨利刚要回答,忽然,震天的欢呼声从两人上方传来。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甚至撼动了墙体,细细的灰尘从石头穹顶飘下。 小洛泰尔公爵拂掉肩头的灰尘,鄙夷又无奈地感慨:“哼,卡斯提尔蛮子……” 两人头顶的宏伟建筑是古代帝国的遗产,原名已不可考证,今天的人们一般称它为[大竞技场]或者[灰岩竞技场]。 粗略算来,大竞技场已经屹立千年之久。因为一直被使用,所以得到了很好的维护与修缮。 作为唯一能够容纳数万人的“环形剧场”,这座竞技场几乎承担了塔拉克公爵领乃至卡斯提尔半岛的所有重大公共活动。 每逢节庆、弥撒、处刑、竞赛、决斗……灰岩城、塔拉克公爵领乃至整个卡斯提尔半岛的贵族平民都会涌入这里。 如果说圣心大教堂是卡斯提尔半岛的信仰中心、摄政王宫殿是卡斯提尔半岛的政治中心,那么大竞技场就是卡斯提尔半岛的荣耀中心。 赢得了这里,就赢了卡斯提尔半岛。 然而此刻竞技场响起的震天欢呼不是献给皇室的,更不是献给亨利的——是献给塔拉克公爵的。 为庆祝长子出生,塔拉克公爵不惜重金举办了此次盛大庆典。 在皇帝的丧期大操大办,毫无疑问是严重的冒犯。但卡斯提尔贵族一贯以桀骜不驯闻名帝国,皇室的面子对于他们来说一文不值。 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塔拉克公爵故意挑选这个时机为长子庆生,就是为了表明对于烈阳皇室权威的蔑视。 “竞技场里现在有多少人?”亨利若有所思地问。 “至少两万。”小洛泰尔公爵回答:“除了卡斯提尔的大小领主,还有很多很多平民……灰岩城都几乎成了空城,所有人都在这里。” 亨利闻言,抬头看向穹顶。 他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虽然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但是他又确信,在厚重石板的另一侧,成千上万的卡斯提尔人正在等待。 亨利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小洛泰尔公爵注视着比自己小十岁的外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走吧。指望别人代我出战……”未来的皇帝睁开眼睛,提起骑枪:“永远不可能征服卡斯提尔人。” …… …… 帝国历560年,2月初[注:现在] 荒原 从铁峰郡出发时,温特斯仅带了一小队人马,不到四十人。 他最初的计划是拜访白狮,顺便起出一笔存金以解铁峰郡财政破产之急。 但是变化总比计划快,瓦希卡带来了皮埃尔、贝里昂等人的消息。 于是温特斯将部下托付给小狮子,只和瓦希卡两人潜入了军政府治下的江北行省。 等到温特斯再离开江北行省时,他的麾下已经多出了一支超过两百人的庞大车队。 找回旧部当然是好事,不过瓦希卡“百夫长身边的人总是越聚越多”的马屁却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简单商议过后,温特斯决定兵分两路: 大部队带着身体不便的伤员——这里既包括剿匪过程中负伤的战士,也有去年在大荒原之战落下残疾的老兵——原路返回铁峰郡; 小部队则按照原定计划,由小狮子陪同前往赤河部。 小部队由温特斯亲自带领,委任谁来指挥大部队却令温特斯犯了难。 “你看我干嘛?”莫里茨中校理所当然地说:“我可不会带兵……再说,我一直想尝尝马奶酒是什么味道。” “又想把我骗走。”安娜佯装嗔怒:“我就知道。” 斟酌再三,合适的人选只剩下一个——皮埃尔·米切尔。毋庸置疑,皮埃尔是绝佳的选择,无论地位还是能力都足以胜任。 但问题是:皮埃尔不愿意。 “我想跟您去赤河部。”皮埃尔坚定地请求。 看着皮埃尔有些惨白的脸颊,温特斯实在不忍心让皮埃尔跟他风餐露宿:“你大病初愈,还是先回铁峰郡养好身体再说。” “我不会拖后腿的,我已经能骑马了。”皮埃尔努力挺直身体,忽然话锋一转:“而且由谁来代替我指挥返乡队,我也已经想好了。” “谁?”温特斯好奇。 “我父亲。”皮埃尔正色道。 短暂考虑过后,温特斯摇了摇头:“我不怀疑老米切尔先生的能力和威望。但是把你一个人抛下,他不会放心的。” “我去说服他。”皮埃尔坚定地回答。 于是对话在父与子之间展开。 面对面的平等交谈,没有其他参与者,皮埃尔终于向父亲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爸爸,我知道您内心最深处还是把温特斯·蒙塔涅的部队视为叛军、匪徒;我也知道您认为终有一天诸王堡会把温特斯·蒙塔涅剿灭;我还知道蒙塔涅·蒙塔涅没钱、没粮、没兵,铁峰郡的实力相比帕拉图就像小狗和狮子……” 面对父亲讶异的目光,皮埃尔一口气说了许许多多“蒙塔涅部匪徒必败”的缘由。如果只听这部分,仿佛温特斯·蒙塔涅不日即将败亡,而皮埃尔·米切尔对此毫不怀疑。 但在最后,小米切尔先生却给了老米切尔先生一个无法反驳的结论:“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皮埃尔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您还记得盾河老家杜萨克的故事吗——我小时候,您讲给我听的。一百多年前,砸碎枷锁的杜萨克们划着小船,在盾河上游神出鬼没,抢劫皇帝的官船。最后惹得皇帝大发雷霆,派兵围剿。” “当年那些杜萨克们是什么下场?打赢了皇帝的杜萨克被册封为阿塔曼!打不赢皇帝的杜萨克呢?他们被杀得精光!” “如果蒙塔涅大哥能守住铁峰郡,我们就有投降的机会;如果蒙塔涅大哥能打下新垦地,我们就有重新被接纳的机会;可如果蒙塔涅大哥输了、败了,我们连屈服的机会都没有。等着我们的只有清算!我们所有人的头颅都会被砍掉,换成战功。” “所以,爸爸,无论您愿不愿意,无论您怎么想。”皮埃尔惨笑着钉上最后一颗钉子:“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听了儿子的话,吉拉德·米切尔久久沉默。等他再说话时,像是老了十岁。 老米切尔沙哑地说:“就算如此,你也应该先和我回狼镇。我和你离开家这么久,你母亲一定在盼着我们回去。” “不行。”皮埃尔坚决地说:“我现在不能回去!” “你先跟我回家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可以从长计议。” “您不明白!爸爸!”皮埃尔的脸颊因为激动变得有些潮红:“我不能回去!在我离开这段时间,铁峰郡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没能立下任何功劳!我错过太多了!离开铁峰郡时,我是蒙塔涅大哥的副官。现在回去,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回去。” “蒙塔涅上尉不会忘记你的。”吉拉德宽慰儿子:“他会照顾你的。” “您……还是没能明白我……” 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留在蒙塔涅大哥身边。”皮埃尔早已下定决心:“爸爸,请您带着其他人返回铁峰郡。” …… 两支队伍的人员安排逐渐明晰。 温特斯反复精简,最后决定只保留六十名干练的部下;其余人马全部由吉拉德指挥,循着原路返回铁峰郡。 比较有趣的是,得知米切尔要前往赤河部,向来不给温特斯好脸色的卡曼神父也放低身段要求同去赤河部。 瓦希卡、老谢尔盖父子也出现在前往赤河部的队伍里。 瓦希卡舍不得哥们,老谢尔盖舍不得儿子,父子俩都是杜萨克中的好手,温特斯很乐意带上他们。 沉默寡言的贝里昂是最后一个找上温特斯的人。 “百夫长。”贝里昂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也请您带上我吧。” “我也想让你去赤河部,但我担心你在赤河部会有意外。”温特斯说出了自己的考虑:“而且我答应了卡洛斯,会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铁峰郡。” “既然如此,您更应该带上我。卡洛斯在热沃丹很安全,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想要探明赤河部可能存在的铁矿的情况,您需要一个行家。”贝里昂停顿了一会:“您帮了我和卡洛斯太多太多……也让我为您做点什么。” 于是六十人名单最终敲定。 得知贝里昂被划进六十人名单里,回家的队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前往赤河部的队伍则士气大振。 “[军队打仗靠的是胃]。”温特斯心想:“老元帅果然没骗人。” …… …… 离开飞羽部越冬牧场第三天 荒原 黄昏时分,车队在一处背风山坡下扎营。 众人照例用大车首尾相连围成一圈作为临时工事,把马群外放吃草,然后便纷纷去打水、生火、准备食物。 草原看不见灯光,只有点点营火。 今夜没有月亮,繁星出奇的明亮。 安娜男装打扮,仰着头看星星直到脖子发酸:“好奇怪,在海蓝时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 对于从未见过浩瀚银河的人,第一次目睹星海绝对是难以描述的震撼体验。 不过自打来到帕拉图,温特斯看星星经历实在数不胜数。 他咳嗽几声,最后还是没有压下发表不当言论的欲望:“如果你每天都能见到就不觉得稀奇了。” 虽然营火的光芒很黯淡,但是温特斯确信看到安娜瞥了自己一眼。 安娜偏过头去,没有理睬扫兴的家伙。 几步之外,小狮子守在贝里昂的炖锅旁边,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围猎经”。 “在山林里打猎是一种方法,在草甸上打猎又是一种方法。鹰猎有鹰猎的门道,犬猎有犬猎的技巧,但是最壮观、最考验人的还是‘打围子’。赫德语里管围猎叫‘阿巴’,是一年里最最最最重要的事情了。” 小狮子一边说,一边从贝里昂手里接过刚出锅的第一碗肉,他忍不住夸奖道:“铁匠,你的本事,给大汗当庖丁都委屈了!” 贝里昂笑了一下表示感谢,继续给其他人盛汤。 “我们每年也打猎。”瓦希卡循着香气赶回营地,插话道:“秋天收走庄稼,在地里打兔子和狐狸。没有麦秆和杂草,兔子、狐狸没地方藏,一打一个准。” 瓦希卡好奇地看向温特斯:“百夫长,你们维内塔人打猎吗?” 这倒是把温特斯给问住了,他想了想,笑着说:“维内塔的习俗我不太清楚,不过联省人每年都会打水鸟,还有人专门养善于游泳的猎犬。” 就像温特斯按捺不住发表不当言论的欲望,提起打猎,小狮子也控制不住吹嘘的欲望,他故作高深地摇摇头:“你们说的和我说的围猎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游戏。” “吹得厉害!”瓦希卡不甘示弱:“到底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见识一下?” “再走十天!”小狮子擦了擦嘴,示意贝里昂再来一碗。 他畅快大笑:“最终的围场在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只要往那里去就行——保管叫你们大吃一惊!” 事实证明,小狮子的估计还是保守了。 没有用上十天,只用了三天,温特斯一行人就触碰到了猎场的边缘。 第三十一章 围猎(中) 车队停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丘上,确保地形优势。 马群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硫硝味道,纷纷不安地喷着响鼻。 铁峰郡使团已经进入临战状态,战士们飞快地卸下整箱的盔甲,互相帮忙披挂。 “我……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安娜紧紧握着温特斯的手,轻咬嘴唇,惶恐又不安地自我责备。 “别说傻话,小场面而已。”温特斯一边安慰安娜,一边利落地帮助安娜穿半身甲:“一会你留在马车上,尽量不要下车。” 安娜使劲地点头。 “行了。”确认绑带全部系好,温特斯习惯性地拍了拍安娜后背的板甲,莫名其妙、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安娜转头,狐疑地问。 “我……我突然想到一个……下流的笑话。” 有教养的女士不该好奇,可安娜还是忍不住问:“什么?” 温特斯附到安娜耳畔,悄声说了。 “你……你知道什么?盔甲又不贴身!”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垂,安娜气得伸手去拔温特斯腰畔的短铳。 “小心!枪里有弹药的!”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 短铳还是落入安娜手中——因为温特斯本来也打算把它留给安娜。 最后帮安娜戴上头盔以后,温特斯捏了捏小母狼的手,转身走下马车。 通译、会计、贵金属工匠和厨师是不容有失的重要成员,所以他们都被保护在阵型中央。 卡曼神父也被留在“安全区”。 温特斯下车时,卡曼正在做祷告,只见他双手捧着经书,腋下夹着一柄硬头锤,口中念念有词。 看到温特斯走近,卡曼只是冷淡地点点头,温特斯则郑重地颔首回礼。 走出大车围成的临时圆阵,从夏尔手中接过缰绳,温特斯一步跃上战马。 刹那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波浪以他为原点向四周扩散,扫过整座山丘。 某种微妙的变化发生在骑手们身上,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很难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不自觉分泌唾液?变得急促的呼吸?是微微出汗的手心?还是扩散的瞳孔……说不清楚是身体状态影响了精神,还是精神状态的变化折射到身体。 如果说他们之前还只是藏在匣中的利刃,现在他们已经蓄势待发。 “阁下。”海因里希沉声问:“要亮出您的旗帜吗?” “不用。”温特斯望向远处马蹄卷起的烟尘:“别吓跑了他们。” 早在前天晚上,前出的斥候就发现两小时马程外有一伙赫德人。 得到回报之后,温特斯下令不要惊扰对方。 他不打算同对方接触,因为“路遇”在荒原只会意味着危险,尤其他还是个外来者。 荒原有热情好客的主人,然而更不缺乏贪婪、残忍、饥饿的野兽。弱肉强食在这里不是比喻,而是一种血淋淋的生活方式。 每当失去强有力的领导者,赫德诸部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这种成本高昂的内耗,直至下一个能在混沌中重铸秩序的人出现。 虽然温特斯主动躲避,奈何一天过去,双方的间距不仅没有拉开,反而越来越小。 直到赫德人也发现了车队的行踪,主动、疾速地直扑过来。 烟尘越来越近,蹄声逐渐响亮,赫德骑手的剪影在起伏的山坡棱线若隐若现。 就在来骑的行动已经完全暴露的时候,马蹄声戛然而止。赫德人的身影也一晃消失不见,仿佛一下子扎进大地里。 “咋回事?人呢?蛮子人呢?”瓦希卡左顾右盼,小声嘟囔。 温特斯挥鞭指向一公里外的山坡,饶有兴致地说:“藏在了那道山坡的反斜面,应该是不想让我们看清虚实……有意思的家伙。” 老谢尔盖瞪了儿子一眼,显然对于瓦希卡露怯的举动很不满。 老头子驱马上前,自告奋勇:“阁下,我带几把军刀过去瞧一眼吧!哼,管他有什么花样,先给他来一下!” “不急,再等等。”温特斯从容不迫地说:“不过,要是真拼杀起来,可别冲的太靠前,莫罗佐夫先生,我怕其他人追不上你。” “嘿嘿。”老谢尔盖对于这话十分受用,咧嘴笑着,得意地回到原位。 正如温特斯所说,沉寂只是暂时的。 没过多久,烟尘消失处就有三名骑手翻过山坡,朝着温特斯的位置疾驰而来。 一公里的距离转眼就到,三名骑手刚刚奔行到坡底,就听到为首那名骑手扯着嗓子大喊——小狮子的声音:“不是敌人!不是敌人……” 小狮子气喘吁吁爬上山坡,见温特斯一行人严阵以待的架势,他先是一怔,而后大笑:“别紧绷着!他们没有敌意。” 部下们纷纷看向温特斯,而温特斯没有下令解除戒备。 “没有敌意?”温特斯问。 “没有。”小狮子笑着回答。 “他们是什么人?” “猎手,恶土部的围猎猎手。”小狮子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他们更害怕你。” 一刻钟之后,温特斯见到了恶土部的头领。 “拔都,你不知道我。”刚一照面,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恶土部头领便费力地用生硬的通用语做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但是我见过你,我是阔什哈奇,你的手下败将。” …… …… [离开飞羽部越冬牧场第十天] [荒原,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谷] 虽然确认了身份,虽然“顺路”,铁峰郡使团与恶土部猎手彼此间仍旧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恶土部首领[阔什哈奇]倒是很特立独行,每天都要主动拜访铁峰郡使团。 对于荒原以外的世界,阔什哈奇拥有着浓烈的好奇心。 令温特斯感到有趣的地方在于:阔什哈奇并不掩饰他对于外界的好奇。 他总是在不停地提问: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宗教科学、制度技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一些问题幼稚到可笑,还有一些问题则高深到无法回答。 提出问题的时候,温特斯在阔什哈奇的眼中看不到羞耻;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阔什哈奇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气馁或愤懑。 当阔什哈奇不提问的时候,他就会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帕拉图人的一举一动,从穿衣到用餐、从扎营到赶路……就连使团成员挖厕所他也仔细地看了一遍。 温特斯的部下或用惊讶、或用厌恶、或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这个“野蛮人”,而“野蛮人”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继续我行我素。 “……离开内海,一直向南航行,直到把金顶山脉甩在背后,就会抵达[破碎之地]。”温特斯一边烤火,一边娓娓讲述大陆地理:“那里只有贫瘠的丘陵,林立着十几个大小公国,从贵族到百姓都一贫如洗……” 营火周围挤满了使团成员,其中一些人是喜欢凑热闹,也有一些人听得入迷。阔什哈奇自然也在场,他旁若无人坐于帕拉图人之间,撑着膝盖听着。 讲着讲着,温特斯发现杯子空了,便起身去倒水。 温特斯不出声的时候,营火周围立刻变得有些吵闹。 “赫德佬!”有人嘲弄地问阔什哈奇:“你能听懂吗?” “听不懂!”阔什哈奇咧嘴大笑,操着半生不熟的通用语回答:“又听懂了一点,听得越多,就越懂。” 几句话的时间,温特斯已经提着铁壶回来。 “拔都。”阔什哈奇直率地说:“在诸部,拿酒、接奶这些事,就算是只有马掌那么小的部落的主人也是不做的!你做女子的活,子弟们只会瞧你不起。” “[激动的粗鄙之语]放屁!”夏尔如同被狗狠狠咬了一口,他立刻从兄长手里抢过水壶,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血狼用得着你们瞧得起、瞧不起?” 阔什哈奇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像拔都这等勇士,就算每天摆弄针和线,也会有大批的子弟争先追随。” 温特斯:“需要说明一下,我既不喜欢这针,也不喜欢线。” 五步之外的马车内传来很微弱的笑声。 阔什哈奇看样子不关心帕拉图冠军的个人爱好,他急不可耐地问道:“拔都,从‘很碎的土地’再往南呢?再往南是哪里?” “沙海。”温特斯回想着《地理志》的内容:“如同大海般没有尽头的沙漠。” 阔什哈奇挠了挠头顶:“是什么沙漠?” “河滩上的沙子,你见过吗?” “见过。” “沙漠就是除了沙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书上是这样说的,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沙海。” “只有沙子,没有草?也没有水?” “对。” “那如何养马?养牛羊?你们又怎么耕种?” “什么都养不了,什么都种不了。”温特斯补充道:“据说沙漠里也有一些很小的绿洲,不知是真是假。” 得知沙海不能放牧,阔什哈奇颇为失望,他继续追问道:“沙海再往南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过不去。”温特斯苦笑着摊手:“据说曾有人向南走了一百天,所看到的仍旧只有沙子。 古代学者[托色尼]认为沙海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最终与极点万年不化的冰盖融为一体;也有人说沙海再往南是另一片大海;还有人说沙海再往南是世界之坑,所有的海水最终都会流进那里。但是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 “冰盖是什么?”阔什哈奇执着地问。 “冰盖就是看不到尽头的冰。”温特斯也忍不住笑起来:“古帝国人一直往北走,走到极北之地发现只剩下无尽的冰,所以他们认为极南之地同样只有无尽的冰。” “请问坐船呢?”坐在温特斯身旁的皮埃尔思索着问:“沙海的东边不是大海吗?难道不可以坐船往南吗?” “呃……”这下温特斯可被问倒了。 搜肠刮肚地回想之后,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坐船可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书上从来没看到过坐船越过沙海的描述。好像学者们都认为坐船不行,或者是有人曾经尝试过而我不知道……航海的事情我实在不太了解,如果‘好运’戈尔德在的话,他应该能讲出些缘由来……” “拔都也有不知道的东西?”阔什哈奇放声大笑,惹来其他人一阵怒视。 “我不知道的东西比我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得多。”温特斯轻松地承认了自身的无知。但不知道为何,他又有些微妙、伤感的遗憾。 “您别理他。”夏尔情绪激动地跳了起来:“他个蛮子懂个什么?” “拔都知道的东西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阔什哈奇爽朗地说:“若是拔都都说自己知道的很少,那我岂不就更是和地上的顽石一样愚笨?” 目睹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野蛮人用最坦荡的语气说出了最肉麻的马屁,使团成员们心中五味杂陈。 只有小狮子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温特斯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一回头,是卡曼神父不耐烦的脸。 “喏。”卡曼递给温特斯一张对折的纸,摇着头走了。 不明所以的温特斯借着火光检查纸张,眉心立刻便舒展开——因为纸上是安娜娟秀的笔迹。 温特斯轻咳了两声,营火周围登时安静下来。 “我刚刚新学到了一些知识。”温特斯郑重其事地朗声告知众人:“之所以不能坐船向南越过沙海,是因为沙海以东是从未停息过的雷飑、暴风和惊涛骇浪。” 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只能听到木柴哔剥作响。 温特斯带着笑意说道:“内海以东的大洋因为恶劣的海况被成为[风暴洋],而风暴洋比起沙海以东大洋就如同是温顺的骟马——那片大洋被称为[狂怒洋]。 传说狂怒洋是黄金时代的海神的殒身之处,海神陨落时诅咒了凡人,所以凡人永远无法渡过那片海域。 曾经有很多维内塔商船试图穿越狂怒洋,但是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绝大多数船只都没能返航,侥幸返航的船只也未能打通航路。在沙海之畔,有一片海岸被命名为沉船滩,据说是因为遍布着罹难船只的残骸。 季风航海兴起之后,内海的贸易重心转向东方,人们不再对没有价值的南方航线感兴趣……这就是书籍文献里很少提到南方航线的原因。” 温特斯的话说完,营火四周响起一阵整齐的呼气声。 “原来是这样。”皮埃尔钦佩地点头:“这就能说得通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大海原来如此恐怖?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大海。” “海洋是喜怒无常的美人,不过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很温柔。”温特斯有些怀念地笑着说:“不然内海之畔怎么会坐落着海蓝?” 瓦希卡不服气地嚷道:“百夫长,等将来不打仗了,咱们就去闯闯那个什么狂怒洋!我偏不信,不就是刮风下雨,还能吓得倒咱们杜萨克吗?” “你懂啥?”老谢尔盖抬手冲着儿子脑袋就是一巴掌:“你坐过海船吗?” 瓦希卡梗着脖子:“咋?你坐过?” “你老子还真他妈坐过!”老谢尔盖抬手又给了儿子一巴掌:“当年我和皮埃尔的老子坐船来山前地的时候,才坐了几天船呐?就差点把命都扔海里!又是吐又是泄,下船都是爬着下去的。老老实实骑你的马,没事少他妈琢磨船!” 温特斯忍不住大笑,小小一团营火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与此同时 狂怒洋 快速帆船[无畏号]正在劈波斩浪,试图穿越这片死亡之海。 狂怒的来临没有任何征兆: 前一刻,海面风平浪静; 下一刻,豌豆大的雨点猛拍在船壳上,风暴接踵而来,狂怒洋瞬间露出了狰狞面目。 乌云密布的天空被此起彼伏的闪电照亮,雷声仿佛要撕裂空气。 狂风扬起十几米高的巨浪,水幕似一堵高耸危墙,轰然朝着帆船倾倒。 一切的一切,真如垂死的海神在宣泄他无法平息的怨恨与狂怒。 六十吨载重的快速帆船[无畏号]就像是残忍孩童手中的蚂蚁,随着浪头被高高甩起,下一刻又重重摔在海面上。 若不是船体在建造时不惜工本,只这一记重锤就能将无畏号砸成两截。 一名甲板水手没能抓牢,瞬间被甩到船舷外。安全绳也没能救下水手性命,反而将他卷入船底,令他经历了比溺毙更加痛苦的死亡。 船艉甲板,一个身材精悍的男人冲着另一名操舵的男人声嘶力竭大骂:“你他妈要把我们都折在这里了!!!” 操舵的男人的目光坚定,握着舵盘的手没有半分颤抖。他对同伴的吼声置若罔闻,冷静地下达指令:“保持三分之一的帆!” 帆船依靠大风航行,也会被大风倾覆。 有人曾赞叹“帆”驯服了“风”,可是船长们内心都清楚:面对真正的诸神伟力,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收起船帆祈祷。 但,现在不行——至少在狂怒洋不行。 失去帆,船就只能被海浪裹挟着航行。 而狂怒洋的浪头直指西北——直指沙海的方向。 任何在狂怒洋失去帆的船只,都将被海浪无情地摔向海岸,最终绝望地在暗礁密布的近海粉身碎骨。 又是一束骇人的闪电,沉船滩上的朽木与残骸显出形状,好似森森白骨——它们是船只的遗骸,是无数次的失败留下的唯一痕迹。 现在,唯一阻止[无畏]重蹈前人命运的力量就是“风”。 就是咆哮的、狂怒的、誓要将无畏号粉碎的风。 操舵男人注视着精悍男人,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命令:“保持三分之一的帆!” 保持三分之一的帆? 说的容易! 无畏号的绞盘早就毁了,仅剩的收帆手段就是爬上桅杆,在帆桁顶端操作——无异于自杀。 即使是精挑细选出的勇敢水手,此刻也没有爬上桅杆的胆量。 他们的意志早已被海神的狂怒轰得粉碎,水手们唯一能做的、唯一还在做的只有祈祷。 精悍男人见状,气得大骂。他一把扯下衬衫,两下甩掉裤子,拔出佩刀咬在口中。 忽然,精悍男人转身,狠狠给了操舵男子一拳,旋即攀上帆索,赤身裸体爬向桅杆顶端。 操舵男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仍旧牢牢控制着舵盘。 此时此刻,这艘拥有四十二名水手的帆船上,还能够履行职责的只剩下船长——操舵男人和大副——精悍男子两人。 如果温特斯·蒙塔涅有机会目睹两名勇士反抗诸神的壮举的话,他会惊讶于命运的巧合。 因为无论是船长还是大副,都是温特斯的“旧相识”。 此刻奋力攀爬桅杆的精悍男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海盗船长、联合会帆索大师、曾在灯塔港海战中指挥塔尼利亚舰队与纳雷肖中将对决的[弗兰克·德雷克]。 而此刻握着船舵的男人,则是在灯塔港海战的最后关头救走德雷克之人、同样是联合会帆索大师、火鸟号船长[爱德华·肯威]。 名义上,塔尼里亚联合会已经被不存在了。 但是两位帆索大师、两位塔尼里亚联合会的领袖此刻之所以出现在狂怒洋,正是为了完成塔尼里亚联合会委托的一项重要使命——如果沙海以南真的存在一条通往帝国远西殖民地的航线,找到它! 找到它! 风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缆绳因为临界极限应力而吱吱作响。 终于,某根细小的纤维再也承受不住,发生了断裂。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疾速的连锁反应致使无畏号的一根主缆绳像是在一瞬间被巨力扯断。 缆绳内部积攒的弹性能量猛地释放出来,缆绳横扫雨幕,直直抽向肯威船长。 电光石火间,肯威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避开了足以击碎颅骨的致命一击。 如果松开舵盘,或许缆绳根本没机会击中肯威。 但是没有如果,肯威以被绳梢狠狠砸中左肩为代价,保证了双手没有一刻离开舵盘。 德雷克目睹这危机一幕,重心不稳也从桅杆上摔了下来。 顾不得全身骨骼钻心的疼痛,德雷克硬撑着起身,抓着安全绳爬向船艉。 “爱德华!”德雷克流着眼泪大喊:“你他妈可别死啊!” 船体随着海浪剧烈起伏,德雷克艰难爬进船艉,爱德华·肯威的双手仍旧牢牢的握在船舵上。 肯威船长的脸色惨白,但是他的声音中听不出疼痛:“帆收好了吗?” “好了!”德雷克扯着嗓子大吼——如果不这样,狂风暴雨中德雷克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替我掌舵!” 无畏号的舵盘通过一套滑轮杠杆系统与尾舵连接,尾舵的力量直接传导到舵盘上。 德雷克的双手刚一握住舵盘,就立刻感受到尾舵承受的巨大反作用力。他咬牙死撑着:“然后呢?!” 肯威爬到船艉的围栏旁,用绳索将自己牢牢捆在木柱上。 “[脏话]!我他妈要跟你死在这里了!”德雷克已经变得有些癫狂:“哈哈哈哈!!!” “不会的!仔细听我说!”肯威的声音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德雷克耳中。 不仅如此,肯威好像还在笑:“我已经想清楚了!沿着海岸航行!逆风加上逆浪!永远不可能穿过狂怒洋!” “[脏话]!!!”德雷克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对抗舵盘上,对于肯威的话置若罔闻:“哈哈哈哈!!!” “穿过狂怒洋的办法从来都有且只有一条!”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大雨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一切的杂音仿佛都消失了。 爱德华·肯威说出了最终的结论: “向东去!驶向大海的中心!驶向风暴的中心!只要杀进大洋!我们就能走一个大圈、外圈绕过狂怒海!!!” 在肯威疯狂的想法面前,连癫狂的德雷克都显得理性,他红着眼睛咆哮:“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脏话]!就为这个!就为这个!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你跟不跟?” “哈哈哈哈!!!”德雷克如同野兽般嘶吼、大笑:“爱德华·肯威,原来你他妈才是那个最疯狂的赌徒!!!” “跟?还是不跟?” “哈哈哈!下命令吧!船长大人!” “无畏号!”肯威最后望了一眼大陆的海岸线:“航向东南!不惜一切代价!前进!前进!!前进!!!” 第三十二章 围猎(三) 荒原 天地辽阔,温特斯沿着山坡骑行了一段路,只觉得心旷神怡。 山下很远的地方,一大群羚羊正在觅食。 “那里,拔都。”阔什哈奇遥指羚羊群:“猎物。” …… 为了此次围猎,恶土部拿出了全部家底。每户家庭都至少出了一名青壮,总计超过百人。 除了出人,参与围猎的猎手们还要自备马匹、武器和食物。 毫不夸张地说,假设阔什哈奇的猎手们在路上遭遇了什么不幸,那么恶土部也将土崩瓦解。 虽然看起来恶土部极为重视赤河部举行的围猎,却很难将他们的实际表现与“围猎”和“重视”二词联系起来。 因为恶土部猎手既不“围”,也不“猎”。 他们每日的行动就只是不近不远地尾随一群羚羊,不紧不慢地朝一个方向前进。他们耐心地驱赶、引导、保护猎物,如同在放牧一群绵羊。 与其说恶土部在狩猎,倒不如说是他们是在护送羚羊群迁徙。 然而,假如此时此刻有人从万丈高空俯瞰的话,他将会看到:在苍茫的大地上,数以百计的狩猎队正在做着与恶土部猎手相同的事情——[毫不动摇地驱赶野兽朝着最终的猎场进发]。 在赫德诸部,围猎是仅次于战争的大事。 每逢大猎,举办围猎的首领会预先划定行猎范围,传令部众准备人手、补给和器具,派遣精骑探明猎物的方位和多寡。 一俟万事俱备,猎手便会出发。 猎手以狩猎队作为行动单位,彼此之间互不统属又协调一致。 他们在广阔的猎场展开,似一张疏而不漏的巨网将猎物从四面八方赶往预定的终点。 按照小狮子的描述,驱赶猎物的过程最多甚至需要持续整整三个月。 在此期间,猎手只吃携带的吃喝,就算挨饿也不能伤害猎物分毫。 风餐露宿还不是最煎熬的部分,最折磨猎手的是对于未知的恐惧。 围猎是一场需要精密配合的巨型活动,任意一支狩猎队的失职都可能酿成严重后果。 其他狩猎队能否按时合围,猎手们无从知晓。他们能做的只有盯着前方的猎物,坚定、孤独地走下去。 …… “率一支孤军奔赴胜败未知的战场。”温特斯在脑海中勾勒着数以万计的猎手协同行猎的壮观场景,赞叹道:“如此规模的军事演习,就算是联盟和帝国恐怕也从没有过。” “‘军事演习’,是什么?”阔什哈奇不解地问。 温特斯笑了笑,轻轻回答:“就是练习战争。” 说话间,四名恶土部猎手从羚羊群的方向驰来,向温特斯和阔什哈奇行过礼后,疲倦地奔向营地。 驱赶猎物的过程中,猎手们既不能让猎物累死,也不能让猎物偏离方向,更不能让猎物被猛兽捕食。 所以恶土部的狩猎队分成了六支箭,不分白天黑夜轮流看管猎物。 “不是‘胜败未知’,拔都。”阔什哈奇努力比划着:“赤河部打围用了很多、很多、很多的猎手。就算有人跑了猎物,还是能剩下不少。” 温特斯明白了阔什哈奇的意思:“在我看来,围猎是战争预演,但你其实更在意能收获多少猎物。” 阔什哈奇咧嘴笑了。他想了想,说:“用了这么多猎手的围猎,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从我能拉开弓以后,这是第一次。” “海东部、特尔敦部……三大部打围的猎手也不如这次多?” 阔什哈奇摇了摇头:“三大部,我没当过猎手。不过我猜,应该不如。” “为什么?”温特斯挑起眉梢:“赤河部的壮大还没有几年,三大部的猎手难道还没有赤河部的猎手多?” 阔什哈奇费力地组织语言:“白狮,用很多其他部落的猎手;三大部,只有自己的猎手。” “围猎不是猎手越多越好吗?” “越多越好。”阔什哈奇严肃地说:“但是,围猎,服从。” 按照阔什哈奇的说法,他是在吃了[冥河大营之战]的败仗之后,才开始学习两腿人的语言。 如此短的时间,能把一门语言学到他现在的程度,属实不易——不过还是不足以应付复杂些的谈话内容。 因此阔什哈奇说话时总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温特斯也不得不经常根据肢体语言猜测阔什哈奇想表达的意思。 温特斯沉吟着问:“你是想说,参加赤河部的围猎,就意味着要臣服于赤河部?” 阔什哈奇重重地点头。 对此,温特斯并不感到意外:“恐怕不止是臣服那么简单。大鱼吃小鱼,早晚的事情。我只是好奇,明知赤河部打算吞并恶土部,你们为什么还要参加赤河部的围猎?” 阔什哈奇理所当然地说:“恶土部弱,赤河部强,不能不参加。” “赤河部强迫你们称臣?” “不,大的鱼吃小的鱼,早被吃比晚被吃好。” “我不是要问你‘为什么臣服于白狮’。”温特斯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阔什哈奇的双眼:“我问的是——你真的愿意臣服于白狮吗?” 温特斯的问题很危险,但阔什哈奇还是回答了,而且是如实回答: “不愿意。” …… 阔什哈奇想打听草原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温特斯也想知道荒原正在发生什么。 此前,温特斯了解赫德诸部内情主要依靠小狮子。 小狮子为温特斯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消息,甚至包括至关重要的“特尔敦人要来了”的警告。 然而依赖于小狮子提供消息,就意味温特斯永远只能得知白狮想让他得知的事情。 因此,温特斯迫切需要开辟新的情报来源。 可凡事都是想着很简单,做起来就犯难。 且不说物理层面的隔绝以及赫德人与帕拉图人之间的浓烈敌意,光是想找一个能说通用语的赫德人就像在沙子里淘金一样困难。 所以温特斯容忍阔什哈奇如同间谍般观察他的部下,尽可能回答阔什哈奇的各种问题。 作为交换,阔什哈奇同样要回答温特斯的问题,这是二人无需明说的默契。 …… “其他部落的头领又如何?”温特斯继续问道:“他们就甘愿称臣?” “没人愿意。”阔什哈奇如实回答:“但白狮分战利品公平,有威望。” 温特斯静静听着。 阔什哈奇伸出左手:“被三大部吃掉。” 阔什哈奇又伸出右手:“被赤河部吃掉。” 最后,他握起象征赤河部的右手:“这样更好。” 温特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或者。”阔什哈奇滚鞍下马,从箭囊抽出一支铁箭,双手奉给帕拉图冠军:“服从拔都。” 温特斯的眉梢微微挑起:“恶土部?还是你?” 阔什哈奇恭敬地俯首:“我。” 温特斯并没有接受铁箭,他诚实回答:“你在荒原对我更有价值。” 第三十三章 围猎(四) [黄昏,冥河西岸的某处山谷] 反复确认无人跟踪,皮埃尔犹疑地问:“您确定是这里吗?” 温特斯驻马环顾,努力回想攻破特尔敦大营之后的撤退路线。可是荒山野岭看起来都差不多,他也有点没把握。 想不清楚就不想,温特斯大笑:“应该是这……不管了,先挖几铲子再说!” 长途跋涉之后,铁峰郡使团已经抵达荒原深处——同时也是赤河部的心脏地带——汇流河流域。 一行人昨晚甚至就在边黎城外宿营。 故地重游,令亲历过[大荒原战役]的人们不免心生感慨。 瓦希卡抓住机会,半是自豪、半是遗憾地给新兵们讲起边黎之战,可是把血狼给狠狠吹嘘了一番,捎带吹了吹自己。 作为白狮的宫殿和赤河部的象征,边黎已经得到重建。 被温特斯亲手炸上天的东侧三角堡又被修复,只剩下新旧墙体的醒目色差无声提醒人们那场攻城战有多残酷。 按照小狮子的说法,白狮半数时间都在边黎裁决事务、接见使者。 假如没耽搁行程,温特斯也应该在边黎与白狮会面。 然而眼下白狮不在城中。小狮子一问才知——原来大帐已于三日前离开边黎,往猎场去了。 得知大帐已经拔营,小狮子急得快要流眼泪,又把温特斯埋怨了一顿:“大帐出发就说明猎场即将合围,再不快点真的赶不上啦!” 对于小狮子的焦虑,温特斯充分表达了体谅。 次日,他绕了弯路。 倒不是温特斯故意捉弄小狮子,他只是想顺路确认一下埋金地点。 傍晚,其他人正忙着卸车、扎营的时候,温特斯以打猎为由,只带皮埃尔和夏尔离开了驻地。 三人溯流而上,先是找到桥头堡的遗址,然后沿着那晚的撤退路线继续搜索,最终找到了这处看起来很“可疑”的地方 下到谷底,夏尔不禁咋舌:“这么大的一块荒地,光靠您、我和皮埃尔,挖到明天也挖不完呀!要不我回去再叫点人来?” 温特斯翻身下马,从鞍袋里取出铲子:“有记号的。” “记号?”夏尔大吃一惊:“杰士卡中校当时不是说留记号会被发现,所以不留记号吗?” 温特斯与皮埃尔四目相交,后者耸了耸肩。 检视山谷的进出口,温特斯大致推断出马车走过的路线:“地表的记号可能暴露,所以梅森上尉和我想了个法子。藏好金人以后,我们在旁边又埋了三根木桩……应该就在土层半尺下的地方。” 于是三人在马车可以通行的平坦谷地一字排开,不断用铁铲翻起土皮。 “不知道海蓝现在怎么样了。”夏尔哼哧哼哧地说:“也不知道铁峰郡现在怎么样了。” 温特斯随口问:“咱们离开铁峰郡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半月?”夏尔算了半天,小声抱怨:“哥,咱们还要走多久呀?” “快了,再过几天应该就能追上白狮。” “其实……其实好多人现在都不明白。”夏尔吞吞吐吐地说:“为啥咱们要千里迢迢跑来参加赫德人的围猎?” 温特斯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身旁另一人发问:“你怎么想?皮埃尔。” 皮埃尔重病初愈,挥了一小会铲子就已汗流浃背。他擦了把汗,反问:“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你哪学的这一套?”温特斯被气得发笑。 皮埃尔也笑了一下,坦率答道:“上次咱们碰到赤河部还是你死我活,这次咱们却成了他们的座上宾客。说实话,我难以接受。” 温特斯停下手里的活:“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吗?” “很多同袍都是这样想的。”皮埃尔严肃地说:“特别是您刚从江北行省带出来的、没有经历过狼镇建军的部下,他们都很不理解。” 温特斯望着夕阳,陷入了沉默。 使节团的每个成员都是由温特斯亲自挑选,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温特斯最信任、最看重的部下。 如果使团的成员都这样想,那么其他人的态度就更不必多说。 “阁下。”皮埃尔主动打破沉默:“虽然我不信任赫德人,但是我相信您。我相信您选择与赤河部握手言和是有充分的理由。我相信其他人也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您不需要有任何担忧。” 温特斯叹了口气:“我应该解释……” “如果您觉得没有必要解释。”皮埃尔重重地说:“那就不必解释。” 思索片刻过后,温特斯已有了考量。 温特斯长长呼出一口气,郑重对皮埃尔和夏尔承诺:“等时机合适,我会给大家仔细说明……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皮埃尔还想再说什么,可是都咽了回去。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您只要下命令就好。” “好啊。”温特斯嘴角微翘:“我现在就有一道命令。” “啥命令?”夏尔疑惑地问。 “继续翻土!” 就这样一铲接一铲,三人在谷地地毯式翻土直至明月高悬。 就在温特斯不受控制地开始质疑自己的记忆力时,他又一次听到夏尔的惊呼:“在这!” 因为夏尔已经有好几次把石头当成木桩,所以温特斯和皮埃尔反应平平:“又是石头?” “不是!”夏尔急得声音都拉尖了:“木头!是木桩!” “让我看看!” 这次没弄错,的的确确是木桩。 温特斯一只脚踏在木桩上,以自己的一步跨度为半径,以木桩为圆心划出一个圈:“再翻!圈里一定还有另外两根木桩。” 有了好消息的鼓励,夏尔和皮埃尔动作飞快,三下五除二就将另外两根木桩找到。 此时此刻,温特斯终于能够确认,他的脚下踩着的不仅有泥土和石块,还有两吨黄金。 夏尔兴奋大叫:“我这就回去找人来!” 皮埃尔也难掩喜色。 既然找到黄金,温特斯的心跳反而舒缓下来。 “不!”温特斯喊住夏尔,沉思着下令:“把土填回去。” 夏尔错愕地瞪大眼睛:“为什么?咱们把起重机都带来了,不就是为了把金人挖出来吗?” 皮埃尔也有些不解:“赤河部的精壮绝大部分都去参加围猎了。如果想不引人注目地挖出金人,应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你们呀。”温特斯哑然失笑,无奈地教训两人:“只想着怎么挖出来!就不考虑考虑怎么带回去?” “咱们不是还带了熔炉和风箱?”夏尔理直气壮地回答:“挖出来!熔掉!装车拉走!” “熔掉就只是黄金了。”温特斯微笑着解释:“在我和白狮谈妥条件之前,金人可比黄金有价值的多。” …… …… [荒原,猎场] 持续三个月之久的围猎即将迎来盛大的结局,即便是温特斯这样的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激动振奋。 散向天南地北的上万名猎手现在重新聚集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荒野陡然变得喧闹起来。 各支狩猎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驱赶猎物进入最终的猎场。 越到最后关头,驱兽的难度就越大。 诸狩猎队原本天各一方,如今已经进入到彼此的目视范围内。 每当观察到附近有其他狩猎队时,恶土部的猎手们都会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猎手既要让猎物移动,又不能让猎物受惊。 有的狩猎队的猎物是牛羊,有的狩猎队的猎物却是猛兽,只要遭遇就将是一场灾难。 猎物的恐慌还会传染,如果狩猎队之间靠得太近,很可能引发连锁溃围。 因此阔什哈奇宁可按兵不动,也不与其他狩猎队并肩同行。 或许是预感到劫难的来临,羚羊们悲鸣着、徘徊着,不愿前进。 恶土部的猎手不得不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他们全员出动,拉起绳索从三面围住猎物,不断地吼叫、敲响铁器甚至干脆用鞭打的方式强迫羚羊群迈步。 直到目睹赤河部围猎的终幕,温特斯才真正理解小狮子事前说过的那句话——“最终的猎场在最初就已经设好了”。 白狮挑选的终幕舞台是一座名为[青丘]的高地。 立于青丘,瞭望四野,目光所能及之处尽是空旷的平野。方圆数十里内,唯有青丘孤独地伫立着。 青丘之上,白狮金碧辉煌的宫帐,青色马尾大纛随风飘扬。 猎手们如履薄冰地朝着青丘行进,直至赤河部宫帐金光闪闪的盖顶映入眼帘,他们才终于可以停下脚步。 围猎的最后一段路程走完了! 猎手们在各自的位置钉下木桩,在木桩之间拉起绳索,在绳索上面挂起毛毡和飞羽。 木桩、绳索和毛毡似一堵墙壁,阻挡野兽逃跑;飞羽在风中猎猎作响,恐吓野兽远离。 上百支狩猎队搭建的毡墙彼此相连。 最终,一座以青丘为圆心、半径一目远的巨型猎圈于旷野拔地而起。 [注:一目远约合五公里左右,是眼睛能看到的最远距离] 东至冥河、西至咸海、南至烬江、北至荫山,野兽从西面八方被驱入最终猎场。 猎圈内野兽的密度已经达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草食动物的哀鸣不绝于耳,食肉猛兽的咆哮此起彼伏。 真真如赫德萨满歌唱的那般:“围猎狡兽呵,我为汗前驱;让旷野的野兽,大腿挨着大腿;让山崖的野兽,肚皮挨着肚皮”。 “看呐!”温特斯指着青丘,眼中蕴着光芒:“舞台已经搭好,接下来,就要看演出够不够烈烈轰轰了!” 安娜嫣然一笑,问:“那……谁是演员呢?” “反正不是我。”温特斯开怀大笑:“我是来当观众的。” 跟随温特斯出使赤河部的众人同样大开眼界,即使是最瞧不起赫德蛮子的老谢尔盖,此刻也大为震撼。 “乖乖!”老谢尔盖惊得面露凶光:“蛮子是又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怎么搞出这老大的阵仗!” 目睹赤河部声势浩大的终极围猎,老一代震惊不已,新一代却没由来生出一种酸溜溜的屈辱感——倒也不能怪他们,争强好胜本就是年轻人的天性。 “阵势大又能咋的?还不是差一点就被血狼劈了?”瓦希卡正是喜欢跟老子顶嘴的年纪,他立刻抬出一杆大旗,故意大声嚷道:“百夫长,等回了铁峰郡,咱们也搞围猎!搞个更大的!” 听了这话,使团的队伍里传出一片表达赞同的回应声。 老谢尔盖下意识就要痛骂儿子一顿。然而瓦夏抬出的旗实在太大,老头子硬是把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只是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温特斯环顾部下,看到有不少人正在使劲点头、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可以。”温特斯对瓦希卡说:“到时候就让你负责赶野兽。” “好嘞!”瓦希卡没能察觉这句话里的陷阱,如同受了表彰一般昂首挺胸、满面红光。 皮埃尔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是不喜欢打猎吗?”安娜小声问。 “对呀。”温特斯笑眯眯的,咬耳朵答道:“我骗他的。” 恶土部属于最后一批抵达猎场的队伍。他们能看到青丘的时候,猎圈已经竣工。 所以阔什哈奇只须暂时在毡墙开一处缺口,好让他的人马能把猎物赶进猎圈,倒是省了一些搭建毡墙的力气。 温特斯能很明显地看出来:猎物入圈那一刻,恶土部猎手们紧绷的脸颊全都松弛下来。 “你们接下来是只要等射猎正式开始就好?”温特斯笑着问阔什哈奇。 “没有。”阔什哈奇摇头:“要守毡墙,不叫猎物破圈。” 不过,这个粗壮的赫德男人最后还是露出如释重负的疲倦笑容:“但是,收获,不远了。” 一匹神骏的枣红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小狮子离得很远就在兴奋高喊:“蒙塔涅!你终于赶上了!” 三天前,小狮子气不过温特斯故意绕路,一怒之下自己朝猎场去了。两人目前算是小别重逢。 “再会。”温特斯看向阔什哈奇,伸出了手。 阔什哈奇愣了一下,然后也伸出了手。 两人互相平视着双掌相握、松开。 …… “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只管说自己是帕拉图的商队。”小狮子走在前面领路,一个劲地回头解释:“倒不是赤河部不能保护你们……而是杂七杂八的部落太多,怕有的人心怀不轨……” 参与围猎最终的“射猎”的不仅有来自各部落猎手,还有赤河部的普通部众,以及其他部落的头领、使者。 猎场周围到处都是赫德人的毡帐,温特斯等人走在其中很是格格不入。 所以白狮和小狮子特意给温特斯准备了一处独立的营地。 “……另外,最好不要让你的人随便出来走动。”小狮子很不好意思地叮嘱:“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赤河部会可能提供给你们的。” “不用感到抱歉,安全第一,赤河部已经安排的足够好了。”温特斯碰了碰小狮子的肩膀:“不过……水,我们要自己取,还是难免要进出营地几次。” 小狮子笑了笑:“我哥特意过嘱咐过,让我给你安排一处挨着水源的营地。喏,就在前面。” 顺着小狮子指示的方向看去:十二顶小毡帐簇拥着一顶大毡帐,共计十三顶毡帐整齐地坐落在一处临近溪水的小土坡上。 即使以温特斯的标准来看,这处营地的选址也没什么明显缺点。靠近溪流便于取水,地势较高防止外人窥探。 至于地形不够险要……青丘周围都是平原,本来也无险可守。 况且温特斯一行被数万赫德人团团包围,要是真出状况,什么“险要”都没用。 注视着十三顶毡帐,温特斯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拉住小狮子:“那个……” 小狮子不明所以,疑惑反问:“怎么?你要问什么?” 温特斯沉默良久,最后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什么……我什么时候能见白狮?” “现在就可以。”小狮子耸耸肩:“但你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了。”温特斯深吸一口气:“越早见到白狮越好。” …… [铁峰郡使团的营地] 既然东道主周道地提供了住所,客人也就没必要再扎帐篷。毕竟厚实、宽敞的毡帐可比行军帐篷舒适多了。 其他人正在卸车、生火的时候,安娜好奇地走进了营地中央那顶最大的毡帐。 毡帐的地面铺满了柔软的翻毛皮革,纱帘将宽敞的内部空间分隔成左、中、右。 毡帐中央摆放着一座半人高的铁炉,炉上架着一口炖锅,木柴燃烧的轻轻“哔剥”不断从炉膛传出。 因为这座散发着热量的铁路,毡帐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外面是寒风呼啸的荒野深冬,内部是暖意融融世外桃源。 摸了摸铺在地上的毛皮,安娜迅速脱掉厚重的靴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趾尖传回的柔软触感令她不自觉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炖锅在“咕嘟咕嘟”作响,安娜小心翼翼地掀起锅盖,羊肉的香味乘着水汽升腾而起,向着四周弥漫。 因扑面而来的高温水汽,安娜下意识后退、扭头。 下一刻,安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浴缸。 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木制浴缸。 安娜深深吸气、呼气、吸气,调整好心态之后,她祈祷着走向浴缸。 天神仿佛听到了她的祷告——浴缸居然已经贴心地装好了水。 安娜伸手触碰水面——而且还是温热的。 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涌入安娜心头,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欢呼雀跃的冲动。 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温水,安娜呆坐片刻,不知为什么,蓦地小声抽泣起来。 但是她很快就止住抽噎,擦掉眼泪,又恢复到平日的模样。 她坐在浴缸旁边,撑起两腮,凝视水面,似乎在思考该如何使用这些宝贵的温水。 思考片刻之后,安娜两腮微红地摇了摇头,最后感受了一下水温,站起身,准备去看看毡帐另一侧还准备了什么。 临走时,不经意间,安娜瞥见浴缸旁的方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套衣服。 安娜拿起衣服——是一套很干净的猎装。 …… [青丘中央,赤河部的宫帐群] 站在一目远之外遥望,青丘上只有一顶金碧辉煌的宫帐。 实际宫帐不止一顶,而是由大小十余顶毡帐共同组成的临时建筑群。 有小狮子陪同,温特斯没有受到任何盘查地走进了赤河部的宫帐群。 赤河部部众正在为明日的行猎做最后准备,检马、试弓、磨箭……各色翎羽的甲士四下奔走,不时有奴仆慌慌张张地跑出一顶毡帐转眼又钻入另一顶毡帐。 温特斯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赤河部部众的忙碌景象,一边跟随小狮子走向最华丽、最大的那顶宫帐。 遽然,温特斯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住脚步。 他转头看向身后,什么都没有;他又环视四周,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向前走去。 在十步外一顶不起眼的毡帐内,额儿伦的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口。 额儿伦身旁的老妪沙哑地问:“[赫德语]就是他吗?” 老妪已经老得看不出岁数,她的牙齿几乎掉得精光,脸庞的皱纹如同风蚀出的沟壑。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骸骨,飞禽走兽无所不包。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老妪的眼窝——那里原本存在的东西被活生生挖去,留下两处空荡荡、黑洞洞、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渊。 “[赫德语]是他。”额儿伦抱住老妪,痛苦地啜泣着:“[赫德语]我该怎么办?老妈妈……” 老妪也抱住额儿伦,干枯的双手温柔地拍打着额儿伦的后背。 在老妪的安抚下,额儿伦逐渐不再哭泣。 隔着厚厚的毡帐,老妪直勾勾的注视着温特斯的背影。 她的眼窝里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但她却艰难地挺直脊背,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温特斯,直到后者走远。 “[赫德语]我曾穿过迷雾看到白狮的未来,因为那个未来,我把白狮的名字还给白狮。”老妪哑着嗓子,喃喃自语:“[赫德语]但我看不到那个男人的未来,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嗅到烈火、鲜血和眼泪的味道……它们都沾在他的身上呢……” 另一边,小狮子挑起金银装饰的帐帘,温特斯踏入赤河部的宫帐。 白狮站起身,颔首致意。 第三十四章 围猎(五) 不知是小狮子忘记通报还是刻意为之,当温特斯跨过帐帘时,大帐内除了白狮还坐着许多赤河部贵族。 还记得帕拉图冠军的赤河部贵族或是震怒、或是惊讶,但是看到白狮主动起身、先行致意,他们克制地没做出任何过激举动。 不认得帕拉图冠军的赤河部新贵同旁人耳语几句之后,投向温特斯的眼神也都有些复杂。 温特斯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出场,也没想过白狮会把姿态放得如此平等。 投桃报李,温特斯取下帽子放在胸前,郑重地回礼。 得到白狮的示意,赤河部贵族们纷纷识趣回避,连侍卫都退下了。大帐内只剩下温特斯和白狮,小狮子守在帐外。 其他人离开之后,白狮的肢体语言明显变得放松许多。 他撑着腰,缓缓坐到一把没有腿的椅子上,并且用手势邀请温特斯也坐。 刚开口,白狮就轻松地问了一个艰难的问题:“你见到额儿伦了吗?” 温特斯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他是抱着极其严肃的态度来找白狮谈判的,面对白狮出人意料的提问,他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他一时间也猜不准这究竟是白狮的谈判策略,还是白狮只想随口问问。 心绪万千的温特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她也在青丘?” “当然。”白狮从容不迫地回答:“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噢。” 然后是几秒钟的沉默,白狮似乎在等待。 温特斯深吸一口气,直视白狮的眼睛,问:“现在我们能做生意了吗?” 白狮难以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正色回应:“不能……不过至少可以谈了。” 温特斯在心里最后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筹码,值得摆上谈判桌的只有三样:黄金、商路和铁矿,余下的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而他要的东西只有一样——人。 温特斯没有贸然开口,当他还在考虑优先打哪张牌的时候,白狮从案上拾起一根卷轴,直接递给了他。 虽然疑惑不解,但温特斯还是礼貌地接过卷轴。 他缓缓展开轴筒,陌生的名字、年龄和军阶一行接一行流淌出来。 一份名单,一份被俘者的名单。 “凡是能够找到的俘虏都在上面。”白狮磁性醇厚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些人在[海东部]和[苏兹部]手中,暂时没有办法。” 温特斯收起卷轴,冷静问道:“他们现在也在青丘?“ “不。” “在哪?” 白狮笑了一下:“应该已经快到铁峰郡了。不必担心,有人护送他们。” 温特斯握着卷轴,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他认真地问白狮:“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白狮轻轻颔首:“你是客人,请把它当成一件赠礼。” 温特斯不依不饶,追问:“我该给你什么作为回礼?” “你的赠礼,我已经提前收到。”白狮随和地说:“在草原,交换礼物意味着友谊。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友谊,也可以把它当成报酬。” 又是一阵沉默。 “特尔敦部的祭天金人在我手里。” “我知道。”白狮不以为意:“你早就告诉过我了,不是吗?” “我可以把它给你。” 白狮拊掌大笑。他看着温特斯,就像在欣赏一匹骄傲的儿马:“那时德薛禅以为我想要招纳你,便说你是焚尽万物的业火,留在身边只会带来灾祸,劝我放你回帕拉图。其实德薛禅想错了,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屈服。” 听到白狮提起老神棍的口吻,温特斯不太舒服,所以没有接话。 白狮耐着性子问温特斯:“你觉得祭天金人对我很重要?” 温特斯还是没说话。 “祭天金人不重要。”白狮眼中蕴着笑意,自问自答:“没有祭天金人——对我很重要。” …… …… [铁峰郡使节团的营地,温特斯的毡帐] 木浴缸的直径不到一米,温特斯不得不使用“委屈”的抱膝坐姿泡澡。 给温特斯洗头发的时候,安娜感觉温特斯的情绪有些消沉。 “怎么了?”安娜柔声问:“回来以后你好像闷闷不乐的。” 温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什么。” 安娜从身后抱住坏东西的脖颈:“你可以和我说的。” 出于自尊,温特斯本来还想回答“没什么”,但是他又忆起安娜说过“我想更多了解你”。 温特斯自嘲道:“你会笑话我的。” “不许这样想!”安娜咬了一下坏东西的耳朵。 于是乎,温特斯强忍着不适,把俘虏、白狮以及发生在赤河部宫帐内的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安娜。 讲述时,温特斯继续背对着安娜,既不用看、也看不到安娜的表情。 倾听时,安娜也没有给予任何评判,只是静静抱着温特斯。 全部听完之后,安娜不解地问:“你的目标不是已经达成了吗?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目标或许是达成了。”温特斯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被人一步一步指示着下赢一局棋之后的棋手,他懊恼地说:“但是我……总感觉我输了。” 正在把玩温特斯头发的安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是某种关乎男子汉气概的好胜心,对吧?就像小狗抢骨头,吃到骨头还不够,一定要抢到对方的骨头才开心。” 温特斯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如何反驳,只得委屈地维护自己:“我可没被白狮把骨头抢走!而且我不高兴也不是因为骨头。” “好啦好啦,我相信,真抢骨头对方肯定抢不过你。”安娜继续舀水给温特斯冲洗头发:“我还相信,虽然现在你认为自己输了,但是早晚有一天你能超过他。所以……你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呀?” 温特斯的情绪瞬间又低落下去,他低声说:“没什么。” 安娜察觉到温特斯的变化,鼓励道:“可是你拯救了你的战友们,不是吗?这件事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听了安娜的夸奖,温特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如果白狮没有骗我的话,‘落到赤河部手里的’还有‘赤河部能买到的’都已经离开荒原了。还有一些人在其他部落做奴隶,那些部落对赤河部有很深的敌意,白狮也无能为力,不过他承诺会尽可能帮着赎买。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温特斯解释的越多,安娜就越沉默,直到最后完全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我不明白……”安娜有些心疼地问:“你为什么要故意贬低自己?你刻意回避‘救’这个词,还刻意回避‘战友’这个词——你在故意分割你和你所救出的人。” “我不是刻意回避。”温特斯努力做出解释:“‘救’这个词的程度太严重了,至于‘战友’这个词……” 他停顿了一下,疲倦地叹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的战友。” “你做了一件好事。”安娜吻了一下‘好’东西的脸颊:“而且你比很多人做的都好。有很多比你更有权力的人,他们什么都没做。有很多该担责的人,他们也什么都没做。当你试图做些什么时候,你就已经比他们都高尚了。” 温特斯转身望着安娜:“你真好。” 安娜佯怒:“你才知道?” “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温特斯的语气冷静,眼神中却蕴藏着痛苦:“你真的想了解我吗?” “当然。”安娜感到了一丝不安:“怎么了?” “好,那我告诉你。”温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人生第一次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最隐晦阴暗的想法:“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尚。” “今天在赤河部宫帐,看到那份名单我才发现一样事实——名单上面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他们恐怕也不认识我。 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拯救’他们?拯救一群陌生人? 我会救我的部下,因为我与他们有情感的纽带。他们把生命托付给我,我也必须尽自己的责任。 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就因为在一支军队里打过仗吗?呵,这理由可不够充分。 所以我不禁怀疑,我真的是在“拯救”他们吗?我真的是为了‘拯救’他们,而去‘拯救’他们吗? 还是为了利用他们?给点甜头让他们给我卖命,再利用他们向亏欠我的人复仇。 抑或是为了自我满足?满足我想当救世主的虚荣?满足我被感激、被崇拜、被赞美的欲望? 甚至还可能是一时冲动?脑子一热就这样干了? 哈哈,谁知道呢? 你说我比很多人高尚,可是我翻遍自己的心也找不到任何高尚的动机,只有自私、卑鄙和残忍……” 温特斯将胸中积郁一口气全倒了出来,他不假思索、毫无隐藏地发泄,连他自己都为自己如此不计后果而感到震惊。 “安娜听了以后会怎么想?她会厌恶我吗?”每每考虑到这一点,温特斯的胸口就像有剑刺入一样疼。 怎么可能有人得知另一个人最阴暗的一面而不感到厌恶呢? 但是偏偏就有某种自我毁灭的欲望驱使他继续说下去。 他如同一个自虐者,残忍地剖开自己,掰开肋骨,挖出最肮脏的部分拿给对方,告诉对方:“看呐,我就是这样的人,失望了吗?” 说到最后,温特斯也陷入沉默时,安娜的双眼已经含满热泪。 “你说你想要了解我。”温特斯轻声问:“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 “我了解你了,但你还不了解你自己。”安娜红着眼睛,执着地说:“你拯救他们,是因为你很善良。” 温特重重叹了口气,伸手蹭了蹭安娜的脸颊:“你妹妹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 “不!你不许说,听我说。”安娜的语气不容反驳和拒绝。她握住温特斯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在我七岁那年冬天,妈妈照例带我去商行。回家时,我们在城外遇到一名快要冻死的乞丐,妈妈没带钱,车夫也没带钱,于是妈妈就把耳环摘下来给了乞丐。” “纳瓦雷夫人很善良。” “不。”安娜看着温特斯,眼神复杂:“事后妈妈才知道,那个乞丐在去典当耳环的路上冻死了。” 温特斯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旧让安娜很不好受。他默默握了握安娜的手。 “我问过妈妈,假如我们带那个乞丐回家,他是不是就不会冻死。”安娜的语速飞快,眼眶又蓄起眼泪:“妈妈说‘是,但是随便把陌生人带回家,我们一家可能就会有危险’。” 温特斯给安娜擦掉眼泪:“其实,纳瓦雷夫人说的有道理。” “我不是想告诉你‘我妈妈说的有道理’!”安娜真情流露:“我是想告诉你,我母亲是海蓝乃至维内塔最冷酷、最无情的商人!可就算是她,也会毫不犹豫摘下耳环送给陌生的乞丐。就算是她,也有善良和慈悲那一面。 因为善良和仁慈是人的本性,神在仿照自己造人的时候也把仁慈和善良放进了我们的身体里。假如人人都毫无善意,世界绝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但是善良和理智发生矛盾时,人总是要做出取舍!我的母亲总是听从理智,所以她把耳环送给陌生人,却不会带陌生人回家。 而你呢?你是那个反复权衡之后仍旧载着乞丐回家的人,可你的理智无法接受这种行为,所以你必须给自己编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自私自利的理由。我救他是要利用他’、‘我救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感激我’。因为自私自利的理由才能说服理智。” “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安娜流着眼泪,说:“你不认为自己善良,因为理智告诉你善良是一种缺陷,意味着软弱。所以你鄙视善良、痛恨善良、责备善良。” 安娜跨入浴缸,紧紧地拥抱着温特斯:“但是你错了,亲爱的。善良是一种珍贵的特质。尤其是历经磨难、伤痛和背叛,仍旧选择善良的善良。你拯救你的战友们,是因为这一点。你的同伴之所以愿意相信你、追随你、为你而战、为你而死,也是因为这一点。高尚不是动机,高尚是结果,善良也一样。” “不要厌恶自己。”她轻轻抚摸着温特斯额角的伤口:“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 …… 稍后,沐浴结束。 安娜给温特斯拿来替换的衣服:“一会换上这套。” 看着安娜拿来的新猎装,不详的预感涌上温特斯心头,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好像没有这件衣服……卸车的时候行李拿错了?” “是你的尺寸。”安娜笑靥如花,但语气不容拒绝:“就穿它。” 第三十五章 围猎(六) 新猎装窄袖短袄、银底赤边,做工和用料都很精细,但是温特斯穿起来有一点不合身。 大概是因为裁衣者盼着穿衣者能吃好、睡好、多长肉,所以猎装做的稍微宽松了些。 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温特斯既没吃好也没睡好。所以比起刚从荒原返回时,他反倒消瘦不少。 “唔。”安娜困惑地端详着温特斯,一会站到身旁、一会站到远处,甚至还绕着温特斯转了好几圈。 终于,安娜得出结论,浅笑着问:“为什么我感觉你比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俊美’了一点点?” 温特斯没当真,因为在海蓝,他的比照对象是打扮得如花蝴蝶一般的同龄人;而在帕拉图,他周围的男性绝大部分是不修边幅的糙汉。 “只有一点点?”温特斯抻了抻衣角,开玩笑反问:“那和莫里茨中校比呢?” 安娜仔细抚平温特斯肩头的褶皱,半是开解、半是不服输地说:“他不如你英气。” “……谢谢。” 安娜回到内室,不一会,又抱着一块“对折木板”兴致勃勃走了出来。 瞧见安娜怀中的木板,温特斯立刻便猜到纳瓦雷女士想做什么。 温特斯一连倒退四五步,撞翻好几样物件:“下次!下次好不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提前告诉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下次?你一共只给我当过一次模特,还是在海蓝!”安娜已经进入状态:“不要看着我,头转过去一点;右手插进怀里,不许乱动。唔,光线有点暗。天窗能打开吗?” …… 为了让安娜可以随时随地记录灵感,温特斯仿照地图册的结构,亲手制作了一套便于携带的绘图工具。 虽然还是没能解决颜料的问题,但是安娜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一路跋涉,一路记录,温特斯的书信箱已经装满安娜的画稿:星空、冷寂的荒野、高高跃起的羚羊、凝视着篝火的战士的侧脸…… 参与其中的人们——包括安娜本人在内——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创造历史。 当安娜迎着朝阳,全神贯注地勾勒大地的起伏时,安娜·纳瓦雷成为了有记录以来第一位进入荒原采风并留下作品的画者。 …… 毡帐外面忽然间变得很热闹,有人在嚷叫、大笑。 “我出去看看!”天赐良机,温特斯箭步逃出毡帐,故意高声喝问:“谁在喧哗?” 当然是小狮子。 发现温特斯居然特意沐浴更衣,小狮子高兴极了:“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温特斯莫名其妙。 不等小狮子解释,瓦希卡拽着一个人硬是挤到温特斯面前。 “百夫长!”瓦希卡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扯着嗓子大喊:“您看看!谁回来了!” 等到看清瓦希卡拉着的人的面孔,温特斯同样万分惊喜:“贝尔?!” “是!”贝尔咧嘴笑着,眼睛里却有泪水打转:“是我!” “哭什么?”温特斯一把抱住小猎人,使劲揉了揉后者的头发,感慨道:“你长高太多了!我差点认不出你!小家伙呢?” 大荒原战役结束后,瑞德修士、贝尔和夏尔三人打算为温特斯收敛遗体,最终与还活着的温特斯重逢。等到温特斯返回帕拉图时,贝尔选择留在荒原,继续同大萨满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兽灵语者]。 比起分别那时,此刻的贝尔至少高出一寸。他不仅身高已经接近温特斯,体魄也肉眼可见地结实起来。虽然还没完全褪去半大小子的稚气,但他已经不再是“小猎人”,而是名副其实的“猎手”了。 “小家伙在北边的营地里。不敢带他过来,怕惊吓到马。”贝尔一边擦泪,一边语速飞快地报喜:“您肯定会吓一跳的!小家伙已经是大家伙了!站起来的时候比马都高……” 因为温特斯不许贝尔给幼狮起名,所以幼狮一直被朴素地唤作“小家伙”。结果天长日久,幼狮反而认定“小家伙”是自己的名字,令人始料未及。 正在营地后面装车的其他人听到声音,也陆续聚集过来。 皮埃尔看到贝尔,冲过来就是一记熊抱,两人又是哭、又是笑。 经历过大荒原之战的老兵也纷纷上前拥抱贝尔——贝尔曾是温特斯的传令兵,温特斯的老部下就没有不认识小猎人的。 同生共死的战友阔别重逢,人人心里都有千万句话想说。最后却只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无言拍打着彼此的肩膀。 就连自认铁石心肠的老谢尔盖旁观此情此景,也骂骂咧咧走到无人处,偷偷抹了几下眼窝。 “我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小狮子看得肉麻,作为外人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嘱咐几句就想走:“蒙塔涅,明天我再来找你,记得提前准备好。” “等等。”温特斯急忙叫住小狮子:“你在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明天的射猎!”小狮子上下打量温特斯的猎装,诧异地问:“你不知道?那你还提前准备的这么正式?” 营地里乱哄哄的,温特斯便把小狮子拉到帐篷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温特斯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希望你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没人告诉你吗?我大哥要请你参加明天的射猎。”小狮子哭笑不得:“看你这身打扮,我还以为你已经提前知道了!” 温特斯眉心微皱:“赤河部的围猎,我一个外人也可以参加?” “非要说的话,围猎一般只有本部部众参加。不过谁让这次是‘赤河部的’围猎?”小狮子轻松地说:“你是赤河部的贵客,白狮发出邀请,其他人没有不同意的资格。” …… “情况就是这样。”温特斯把部下召集到一处,简要说明:“赤河部邀请我们参加明日的射猎。” 临时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多少有些吃惊。 瓦希卡心直口快,不敢置信地问:“就是说……咱们也能进到那个猎圈里?” “胡说什么?”老谢尔盖赶紧让儿子住口,替温特斯找补道:“蛮子要请的是保民官!不是咱们。咋可能让咱们也进去?” …… 其实,在小狮子前来邀请温特斯的时候,铁峰郡使团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回家。 温特斯怀着艰苦谈判的预期来到赤河部,结果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交换俘虏)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顺利完成。 剩下的两项次要目标:商路和铁矿,白狮指派了两名箭官负责。 赤河部的箭官对于商路很积极,但是对于可能存在的铁矿兴趣平平。他们只答应给温特斯提供矿石样品,婉拒了温特斯“实地勘探”的帮助。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温特斯也不准备久留——他已经等不及要去挖金子了。 前几天找金子的时候,温特斯几乎把那处谷底翻了个遍。夜长梦多,谁知道会不会有赫德人碰巧发现藏金处的新土?还是越早挖出来越安全。 所以一从青丘回到营地,温特斯就告诉部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出发”。 一些手快的使团成员不得不把刚从马车卸下来的东西又重新装回去,小狮子来的时候他们正忙着呢。 …… “那您是否要参加?”皮埃尔沉稳地问。 温特斯望向青丘的方向。 天色渐暗,守卫毡墙的猎手们点燃了火把。温特斯看不到猎圈内的景象,但是野兽的此起彼伏的哀鸣却愈发清晰。 “我不打算参加。”温特斯回答。 “喔。”瓦希卡垂头丧气,其他人也难掩失望之情。 如此一场盛事,只能旁观不能参与其中未免太过可惜,众人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 看到部下们心碎的眼神,温特斯叹了口气:“如果你们想参加的话,我就接受小狮子的邀请。按他的说法,如果我进猎场,你们可以作为我的侍卫进猎场。” 一众使团成员瞬间从泥塑变回活人,涨红了脸,呼吸也不自觉变得急促。 瓦希卡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真真真……真的吗?” 老谢尔盖已经不顾上教训儿子,虽然还绷着尊卑的弦,但老杜萨克已经压不住亢奋的情绪:“我们真的能参加吗?大人?” “当然可以。”温特斯洒脱地笑着,又有些伤害:“我们以后应该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等壮观的围猎了。想去玩玩……就去玩玩吧。只是切记我们是外来者,不要与赫德猎手起冲突。” 众人欢呼雀跃。 “只能用弓吗?让不让用火枪呀!”笑逐颜开的瓦希卡嚷嚷着问:“我不会用弓箭怎么办……” 与此同时,狼镇出身的老兵瞅准时机,开始在人群中讲起了“血狼猎熊”的故事。 “你瞎讲!”老谢尔盖大骂。 “凭啥说我瞎讲?”讲故事的人不服气。 “蒙塔涅保民官猎熊的时候,我就在场!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老谢尔盖洋洋得意地说:“我告诉你们吧,当时其实是这样的……” 吵吵闹闹的回忆、憧憬、笑骂声中,温特斯悄无声息离开了临时的会场。 “难得的机会。”安娜从后面追上来,挽住温特斯的胳膊,小声问:“你为什么不想去呢?” “我太懒了。”温特斯笑着回答:“不喜欢打猎。” 夜色深沉,青丘消失在黑暗中,赤河部精心准备的舞台即将迎来最终的表演。 第三十六章 围猎(七) 天还没亮的时候,所有人就已经开始准备。 猎圈附近早已看不到散牧的马群,马儿都在埋头咀嚼加料;猎手们逐枝检查着弓箭,把箭头磨了又磨。 当第一缕日光投向青丘时,诸部猎手纷纷涌出营地,自发朝着猎场集结。 蹄声如雷、烟尘蔽日,猎犬狂吠、战马嘶鸣。 “纳瓦雷女士,请不要做危险的动作。”莫里茨中校礼貌地表达了关切:“您没有受到惊吓吧?” “请放心。”安娜笑着回答。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感到可惜。 只听滚滚蹄声,安娜仿佛都能看到万马奔腾如巨浪的壮观景象。 然而作为巨浪的一部分,安娜站到马背上也只能看到马屁股十几瓣,还吃了满嘴的灰。 很遗憾,附近唯一能俯瞰众生的地方只有青丘,而青丘并非谁都能够上去。 使团成员此时都已经换上牧民装束,不开口说话几乎瞧不出与赫德人的区别。 因为铁峰郡使团与恶土部相识,小狮子便安排恶土部猎手陪同铁峰郡方面参加射猎。 众人跟随恶徒部骑行,最终停留在猎圈毡墙之外,等待号令。 百余大小部落、近三万名猎手,转眼间就被直径长达[两目地]的猎圈所稀释。 [注:两目地约合十公里] 赤河部划定的猎圈实在太过庞大,即使所有猎手都站到毡墙旁边,平均下来至少也要走两步才能碰到下一个人。所以铁峰郡众人丝毫不觉得拥挤。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青丘上方的宫帐群变得清晰可见,同样变得清晰可见的还有成群的猎物。 报名参加射猎的使团成员既紧张,又跃跃欲试。 除了卡曼神父、铁匠贝里昂以及几名喜欢安静的人,其余成员尽数报名,谁也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大场面。 老谢尔盖自觉承担起军士的职责。他一面帮其他人检查装具,一面反复申饬:“小狗崽子们都听好喽!这是蛮子的地盘!绝对不可以同蛮子起冲突!也不准暴露身份……” “啥时候开始?”瓦希卡口干舌燥,一个劲地念叨:“啥时候能轮到咱们?” 阔什哈奇牵着马走过,听到瓦希卡的话,闷声闷气回答:“开始,很快。轮到你我,很慢。先下马,休息。” “啊?”瓦希卡瞪大眼睛。 阔什哈奇皱起眉头,取出一支箭,在地上从大到小画了一排圆圈。 他先指着最大的圆圈:“汗王”。然后依次指向中圈和小圈:“头领,你我。” 阔什哈奇直视瓦希卡双眼,沉声说道:“一个一个,不能乱。小的在大的前,会流血。” “啥意思?”瓦希卡听得似懂非懂。 “他的意思是说,打猎要轮流来,地位高的先进场。那应该很晚才能轮到我们。”皮埃尔来到众人面前,高声下令:“所有人!下马暂歇!” 瓦希卡立刻乖乖离开马背,其他人同样服从了皮埃尔的命令。 虽然理论上说,在场地位最高的人是莫里茨中校。但是在回归这段日子里,皮埃尔已经重新取得了“血狼副手”的地位——通过承担大量工作以及潜移默化的灌输。 莫里茨并不关心小米切尔先生如何树立威信。有人愿意下命令,中校反倒乐得清闲。 他慢吞吞地下了马,看了看周围——连块能歇腿的石头都没有。 莫里茨也不挑剔,就在毡墙旁边席地而坐,顺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水壶。 刚拔掉塞子,纳瓦雷女士柔和的声音便从他前方传来:“您不想参加射猎吗?” 安娜牵着马,好奇地看着中校。 莫里茨抿了一口马奶酒,眼皮也不抬地回答:“因为温特斯请我保护你。” “保护我可以轮班,大围猎却只能经历一次,您真的不参加吗?” “我不喜欢打猎。” “为什么?”安娜不肯放弃。 莫里茨云淡风轻地接住话:“你又为什么要问?” “因为蒙塔涅先生也不喜欢打猎,但是他不肯说为什么。”安娜恳切地请求:“他很尊敬您,所以我想知道您的答案。” 莫里茨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自己的想法。” “也您请说。” “这样,纳瓦雷女士,您先告诉我打猎是什么。” “我不明白……” “假设,打猎是体力劳动。”莫里茨一摊手:“那我不喜欢打猎的原因就很简单——我懒得动弹。” 安娜敏感地意识到中校的话没说完:“还有其他假设吗?” 莫里茨笑了一下,稍微坐直身体:“有。再假设打猎是娱乐活动,那么我的答案就更简单。” 安娜安静等着答案。 莫里茨轻声说道:“杀死野兽并不能给我带来乐趣。” 安娜一时无言,莫里茨也没再多说什么。 安娜沉思片刻,忽然展露笑容:“我不太能理解您的意思,但我明白了一件事——您是很温柔的人。” 正啜饮马奶酒的莫里茨仿佛听到最荒诞的笑话,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此时,十二只长号角同时于青丘鸣响。 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从青丘向外扩散,持续、清晰的传入所有人耳中。 铁峰郡众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起来,因为这号角声所传达的信息不会有错——射猎要开始了! “来了吗?!”瓦希卡兴奋地跑到毡墙边上,伸长脖子眺望:“在哪呢?” 其他人也纷纷靠拢过来,众人扶着毡墙,焦急地等待着。 赤河部没有让“观众”等太久。 突然,数团白烟从青丘顶端喷涌而出。号角声猝然停下,嘹亮的雷鸣接踵而来: “隆!!!” 猎圈内部,聚集成群的鹿、羊、驴等野兽被雷声惊吓,开始盲目地奔逃。 老谢尔盖顿时寒毛竖起:“大炮?” “当然。”皮埃尔面无表情:“我们早就领教过了。” 瓦希卡攥着拳头,有些恼火地说:“之前不是藏得很严实吗?现在倒是不藏着掖着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皮埃尔同样攥紧了拳头:“光有火炮对于赤河部已经不够了,还得让别人知道他们有才行。” “嘿!”瓦希卡狠狠踢了一脚毡墙:“什么大围猎?不过是表演罢了!” 同样被勾起不好回忆的铁峰郡人群中响起一片应和声。 唯有莫里茨中校淡淡为赤河部说了一句辩词:“一切仪式本质都是表演。” 皮埃尔本想说些什么反驳。但是猛一回头,他在恶土部猎手们的眼中看到的只有艳羡、崇拜和嫉妒。 皮埃尔的内心不得不承认中校说的没错——无论他们这些外人如何看待,对于赤河部而言,这场开幕表演已经大获成功。 正说着,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西北方向的毡墙突然敞开一道缺口。 十余名骑手从缺口处策马跃入猎场之内。 众骑手尽皆穿白甲、骑白马,唯有最前方的身披大红甲胄、胯下赤骝骏马,在白甲、白马的簇拥下无比醒目。 一杆九马尾青色大纛紧紧跟在赤甲骑手身后。 “那个就是蛮酋?”老谢尔盖低声问。 震天的欢呼回答了老杜萨克的问题。 使团众人目光所能及之处,赫德猎手不分部落,全都在呐喊欢呼:“亚辛!亚辛!亚辛……” 皮埃尔同时注意到,附近几个头领模样的赫德人所流露出的震惊与惶恐并不亚于铁峰郡众人。 赤甲骑手进入猎圈之后,立刻开始追逐猎物。只见他挽弓搭箭、纵马驰射,即使射杀了猎物也不做任何停留。 紧随其后的白甲骑手会将猎物尸首用长杆挑起,毫无保留地向诸部猎手展示。 同时,每有一具猎获被挑上杆头,青丘便会鸣一轮礼炮,亲眼目睹白狮矫健身姿的诸部猎手们也紧跟着欢呼一次。 其他人或全神贯注、或面带不屑地观看赤甲骑手驰骋射猎时,安娜拿出画板,期待又有点着急地问:“什么时候能看到蒙塔涅先生?” “温特斯?”莫里茨中校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是和白狮的兄弟在一起吗?” “那什么时候能看到小狮子?” “马上。”阔什哈奇知道面前这位男装女性与拔都的关系,讨好地解释道:“先是汗王,然后汗王的兄弟,然后诸部那颜,然后诸部贵胄,然后诸部猎手……” “可白狮已经露面,为什么小狮子还不出现?” “这……” 莫里茨中校叹了口气,替阔什哈奇解了围:“纳瓦雷女士,您见过群狼分肉吗?” “抱歉,没有。” “狗呢?” “……也没有。” “那我说,你听就好。狼群的等级森严,大狼吃肉的时候,小狼只能看着。唯有大狼吃饱喝足,小狼才能进食。”莫里茨中校娓娓而谈:“我看赫德诸部也是如此,白狮没有结束射猎,就轮不到小狮子出场。” 安娜探询地看向阔什哈奇,阔什哈奇重重点头。 “不用心急,很快就能看到温特斯了。”莫里茨中校当是心情不错,罕见地开玩笑道:“不过据我所知,我们可敬的上尉并不擅长弓箭,你应该祈祷他不要当众……” 没有任何征兆,莫里茨中校的声音戛然而止。刹那间他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嘴角原本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全然不见踪影。 旁听的众人都察觉出中校的变化,面面相觑。 “怎么了?中校。”安娜小心地问。 莫里茨中校微微眯起眼睛:“不对。” 众人循着中校的视线望去,赤甲骑手正在策马追逐猎物,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 “给我你的箭囊。”莫里茨中校冷冰冰对阔什哈奇说。 阔什哈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双手奉上箭囊。 “现在不是蛮酋在追猎物。”莫里茨中校抽出所有弓箭,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根地一根掰下箭头,然而他的语气却异常平静:“是猎物在追蛮酋。”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雷鸣。 这次雷鸣不同于庆祝的礼炮声,它更近、更清晰、更震耳欲聋。 “看!”有铁峰郡人惊呼。 赫德人的吼声、喊声也汇聚成巨浪,拍打着所有人的心脏。 断肢和泥土飞上天空,受到极度惊吓的兽群发狂般冲向四面八方,原本赤甲骑手所在的位置已经被烟尘和血雾吞没。 老谢尔盖眼睛瞪得如牛铃大小,大吼:“烽烟!” 地平线之后,数道烽烟正在直直刺向天空。 一瞬间,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各家头领声嘶力竭地呼唤子弟,赫德人纷纷奔向战马。有人毫不犹豫上马离去,有人不顾一切冲进猎圈。 “咱们怎么办?”瓦希卡惊恐地问。 “等。”莫里茨中校冷冷回答。 而在猎场之内,一名白甲骑手纵马冲入烟尘和血雾,从赤骝骏马的尸体下拖出赤甲骑手。 “还活着?”白甲骑手问。 “没……没死……”小狮子扯下头盔,他的左耳有鲜血淌出。因为穿着红色盔甲,血污和泥土混在一起,一时间看不出他的躯干哪里受了伤。 小狮子剧烈地咳嗽着,每次胸膛的起伏都能带出血迹:“现在……怎么办……” 温特斯扛起小狮子:“青丘。” 第三十七章 围猎(八) 狼烟火光蹄声响箭,猎场如同沸腾的火山口。 发狂的野兽横冲直撞,甚至冲破数处毡墙,来不及逃走的赫德猎手被卷入蹄下,惨叫着消失。 马蹄卷起的沙尘之中,还有赫德人与赫德人正在厮杀。 然而铁峰郡众人只能听到惨叫声和白刃相交声,什么都瞧不清楚。 没有任何预兆,瓦希卡的战马发出急促的嘶吼,它高高抬起前蹄,凶狠地朝着老谢尔盖踢去。 如果不是莫里茨中校反应神速,一把按倒老杜萨克,谢尔盖的后脑勺已经被踢得粉碎。 马背上的瓦希卡也不好受,他紧紧攥着缰绳死死夹着马肋,竭力想要降伏莫名失控的战马。 周围的人纷纷躲避,给瓦希卡让出空间。但是战马激烈地跳跃蹬踏,几下就把瓦希卡甩离马鞍,逃走了。 瓦希卡重重跌落,瞬间昏死过去。老谢尔盖大叫一声,扑向儿子。 铁峰郡使团与恶土部各自集结人马,双方下意识拉开距离。 阔什哈奇带着两名猎手疾步奔来,停留在二十步之外向铁峰郡众人示警:“马!马!”又立刻回到恶土部的队伍中。 不需要阔什哈奇提醒,皮埃尔也发现了战马的异样。 即使是平日里最温顺的乘马,此时此刻也变得狂躁不安。 皮埃尔的坐骑更是嘴角流涎,不断地用蹄子叩地,试图攻击任何靠近它的同类。 “下马!”皮埃尔当机立断:“拆毡墙!” 温特斯挑选出的使团成员心领神会,迅速离开马背,并且重新将拴马桩固定在人群之外。 绑好战马的使团成员旋即动手拆除毡墙,用木桩绳索和皮革修筑临时的防御工事。 “请您先在这里休息。”莫里茨中校从容地把安娜安置在队列中央,不失风度地致歉:“恕我暂时离开一小会。” 安娜尽力表现出镇定,微笑着点头。 剑出鞘枪挂绳,铁峰郡使团竖起两层绊马索,依托临时的毡墙戒备着。 皮埃尔主动向莫里茨中校请示:“请您下令,中校。” “水被故意搅浑了,等它变清再行动。”莫里茨取出一枚箭头,找了找箭头的重心,随手将箭头射了出去:“守在这里,谁敢靠近就杀谁。” …… 温特斯小心地把小狮子放上马背。 刚刚小狮子和他有两箭远的距离,他没有看清是什么伤到了小狮子。只听见一声雷鸣,小狮子便消失在烟雾中。 赶到现场,尚未散尽的硝烟气味让温特斯验证了心中猜想——刺杀者用的是火药武器。 可能是重炮可能是榴弹,不管是哪样都已经远远超出小狮子给他交的底。 “赤河部怎么能让外人在鼻子底下架上重炮?” “谁能把榴弹藏到小狮子身上?” 种种疑问出现在温特斯脑海,立刻又被更紧要的事情压下。现在没时间质问和追责,最关键是要保住小狮子的性命。 敌我方位不明数量不明身份不明,那么猎场之中能称得上安全的地方只剩下一处——青丘。 小狮子逐渐陷入半昏迷状态,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反反复复呻吟着:“狼……狼……” 又有蹄声接近,三名白甲骑兵冲入烟幕。看到小狮子浑身血染生死不知,三名白甲骑兵滚鞍下马,惶恐地围了上来。 “退后!”温特斯平持长枪,直指来者。 右手边的青年白甲骑兵勃然大怒,一把抽出腰刀。 “住手!莫要找死!”为首的白甲骑兵猛地拉住拔刀者,厉声大喝:“就由拔都保着小狮子!小狮子相信拔都!” 说罢,为首的白甲骑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然后指着青丘的方向。 虽然双方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但是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已经足够。 温特斯点点头,示意三人先行。 刚走几步,一种奇异的声响穿透杂音,传入温特斯耳中。 这奇异声响似哨声似呜咽似蝉鸣,可是仔细分辨,却又不同于任意一种。 奇异声响只持续了一小会,但温特斯确信不是幻听。因为三名白甲骑兵中抽刀的那个——也是最年轻的那个——同样在寻找声源。 另外两名年长的白甲骑兵却没有任何反应。 周遭环境愈发诡吊,烟雾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范围也越来越大,将几人笼罩在其中。 温特斯停下脚步——又有东西来了! 受惊的兽群盲目奔逃诸部猎手各自为战,猎场内外已经大乱,蹄声吼声厮杀声全部搅在一起。 明明应该嘈杂,温特斯却听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感。 所有声音都是从远处传来,他听不到任何近处的响动。狂奔的兽群没有目的和方向,却协调一致地绕开了温特斯所在之处。仿佛有某种可怖的怪物藏在附近,吓退了所有野兽。 温特斯环顾四周,烟雾弥漫,十米开外是人是兽都分辨不清;烟雾似乎也带着毒性,才接触没多久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刺痛。 快马突围?重伤的小狮子受不了颠簸。而且盲目行动很可能正中陷阱。 温特斯不清楚敌人的武器,也不清楚敌人的战术,但他推测敌人的兵力不多,否则早就一拥而上,何必像这样畏手畏脚? 他下了决断。 他抽出钢锥,合上双眼,屏住呼吸,凝神聆听。 发现拔都突然站住不动,三名白甲骑兵也跟着停了下来。 出于敬意,三名白甲骑兵保持了沉默。然而几轮呼吸过去,还是不见拔都有动作。 形势危急,每次呼吸仿佛都无比漫长,最年幼的白甲骑兵终于按捺不住。 就在年幼白甲骑兵开口那一刻,温特斯捕捉到了敌人的破绽:一声猛兽的低吼和蛇吐信子般的响动。 温特斯没有丝毫犹豫,向着声源毫无保留地连续射出五枚钢锥。 烟雾之后传回一声凄惨的呜咽,紧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 还有人! 强忍幻痛,温特斯再次进入施法状态,全力朝奔逃者掷出长枪。 连续两次全力施法,幻痛几乎让温特斯昏厥。携带巨量动能的长矛刺破烟幕,眨眼间消失不见。 温特斯没有听到长枪贯穿人体的声音,但三名白甲骑兵同样是顶尖好手,已经冲向他所指明的方向。 瞥了一眼陷入昏迷的小狮子,温特斯原地留守,没有跟过去。 “轰!” “轰!” 没有任何征兆,接连两记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温特斯不远处爆发。 气浪裹挟着上百枚锐器,瞬间驱散烟幕,横扫大地。断肢和泥土被扬到天上,又淅淅沥沥落下。 尘埃和硝烟又一次笼罩,赤甲骑手和白甲骑手的方位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 “死了?”潜伏在枯草丛中的白鲟谨慎地观察着猎物:“死了?” 作为诸部最好的捕鹰人,伪装隐匿是白鲟的拿手好戏。如果不站到近处仔细分辨,谁也看不出黄褐色的枯草中还藏着一个人。 白鲟无声地隐藏着,可他的脑海中却有另一个人在喋喋不休:“死了?死了?” 自言自语也是捕鹰人的职业病之一。 捕捉成年猎鹰通常需要用陷阱。捕鹰人每次设套少则四五天多则一个月。独处太久,捕鹰人不知不觉间都习惯了和自己对话。 “要不要再来一次?”白鲟仔细盘算着得失。烟幕内只传出枯草燃烧的轻微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动静,看样子应该是死了。 白鲟打定主意,拿起挂在脖颈的骨笛。 对于白狮有天选者保护这件事,白鲟并不觉得奇怪。既然他可以被请来杀死白狮,那赤河部请到另一个天选者保护白狮也不稀奇。 在大草原,天选者是极其稀少的存在。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个天选者不会试图杀死另一个天选者。 可如果鲜血已经流到大地上,那就一定不死不休,否则必将后患无穷。 “天赋”关乎生死,每个天选者都会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天赋”,但是白鲟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底牌。 “善掷梭镖的天选者?”刚刚如流星般划过身畔的标枪让白鲟此刻仍心有余悸:“怎的没听说过?” 但是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天赋”,白鲟就有应对方法。 白鲟只是有些可惜——又有一个天选者将要魂归万灵。 奇异的骨笛声再次响起,骨笛声算不上响亮,然而穿透力极强,很容易从杂音中分辨出来。 骨笛泛起的无形涟漪扩散到猎圈边缘。几名披挂整齐的猎手听到骨笛声之后,立即走向身后的马车,撤掉蒙布。 蒙布的精悍狼犬。 猎手一共带了两辆马车,每辆马车四个铁笼,刚掀开蒙布的马车还有四只狼犬,另一辆马车上的铁笼全部空空如也。 狼犬早已因为骨笛声而急不可耐,猎手刚一打开笼门,狼犬便窜出箱笼跃过毡墙直奔主人的藏身处而去。 白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枯草从中,直到两只狼犬抵达。 凶神恶煞的狼犬令猎手都不敢轻易接近,可在白鲟身旁,它们却表现得异常温顺乖巧。 狼犬受过训练,轻易不会吠叫。所以它们只是不断地发出轻微的哼唧声,拼命摇动尾巴,还用潮湿的舌头舔舐白鲟的脸颊。 白鲟轻轻抚摸两只狼犬,无声地吟诵着。经过他的触碰,两只狼犬愈发兴奋愉悦和满足。 差不多了,白鲟从怀中取出一方密封铁匣,匣子里是几块暗黄色的脂状物体。白鲟把铁匣放到狼犬鼻前,让它们嗅探。 猎场之内,只有两人身上带有狼芝的气味。一个是白鲟自己,另一个便是披挂赤甲的白狮。 硝烟和硫磺或许可以混淆人的嗅觉,却瞒不过白鲟的狼犬。 最后,白鲟拿出一根木筒。 他拔掉盖子,露出阴燃的木屑,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挂在狼犬脖颈下方的“小酒桶”的火药捻。 “去。”白鲟无声下达命令,再次吹响骨笛。 两只狼犬就像此前的训练中那样,忠实地执行了指令,毫不犹豫地冲入烟雾,扑向散发着狼芝气味的目标。 白鲟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沉闷的爆炸声接连从烟幕后方传来。又是一股气浪扫过地表,铁片血浆和泥土接连不断落到白鲟身畔。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白鲟继续等了一会,连呻吟声都听不见,大概是真的死了。 他谨慎地向烟幕内投出几块石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信物。”白鲟默念着起身,小心地走向爆炸地点。 按照约定,他需要拿到一些能证明白狮身死的证据……最好是白狮的头颅。 烟雾似纱帐笼罩着大地,至今还未散尽。 “烟匣,又少了。”白鲟有些惋惜地想。 烟匣是两腿人的东西,用一个少一个。对于诸部头领而言,烟匣可能用处不大。但是在白鲟看来,烟匣比狼犬还要宝贵。 起风了,烟幕在缓缓流动。 白鲟敏锐感觉到风向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古怪在哪里。 抬起头,白鲟惊觉烟幕不是在“流动”,而是在“旋转”。 只见烟幕旋转越来越快,还没等白鲟做出什么反应,烟幕倏然向四周散开,仿佛此前约束着烟幕的力量一下子消失。 霎那间,地表被净空,笼罩爆炸地点的烟墙彻底溃散。 天选者之间的搏杀,胜负只在毫厘间。 “完了!”第一次有声音从白鲟的喉咙传出,他的身形暴露出来。他想躲,但他已无处可藏。 一个浑身被血泥覆盖的人从战马尸体下方跃出,那人只是一抬手,白鲟的意识便彻底湮灭。 温特斯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走向刺客的尸体,确认刺客已经真的死了。 刺客的衣服上绑满了枯叶和黄褐色的碎麻布,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丛蒿草,难怪藏得如此隐蔽。 一具外形奇特的骨笛挂在刺客胸前,很是显眼,他随手扯下骨笛收入囊中。 直到此时,温特斯才感觉到左肩传来的剧烈疼痛。 他摸索着从肩头拔下一枚札甲甲片。 “这东西。”温特斯把带血的甲片扔到刺客的尸体上:“可是我发明的。” 第三十八章 围猎(九) [猎圈之外] “他在喊什么?”皮埃尔眉头紧锁。 “不知道。” 毡墙一箭地之外,身份不明的赫德骑手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嚷。 然而无论他想要传达的信息有多重要,皮埃尔等人都听不懂。 不等通译到场,盛怒的老谢尔盖劈手夺过旁人的火绳枪,冲着聒噪的赫德骑手毫不犹豫按下发射杆。 铅弹与赫德骑手擦肩而过,后者怔了一下,转身离去。 皮埃尔一下子攥紧了拳头,立刻看向枪声传出的位置。可当他瞧清擅自开火的人是谁之后,他还是强按下怒意,没有对老谢尔盖大发雷霆。 “魔鬼!异教徒!死!”老谢尔盖怒不可遏:“全都该死!” 莫里茨中校清冷的声音响起:“莫罗佐夫先生。” 老谢尔盖沉默片刻,咬着牙回应:“是!” “小莫罗佐夫先生的伤情如何?” “开了瓢。”老谢尔盖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没死!” “去照看小莫洛夫先生。”莫里茨中校平静地下令:“这里不需要你了。” 老谢尔盖木偶似的站了一会,缓缓行礼,步伐僵硬地走向圆阵内圈。 皮埃尔现在没时间开解莫罗佐夫叔叔,他有更重要的责任。 根据皮埃尔的目测,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青丘差不多有五公里远。 五公里,快马也要跑十分钟。 如果猎场的形状大致是一个圆,那么猎场的周长当在三十公里以上。 三十公里,骑马环绕一次少说一个小时。 从形式上来看,赤河部的“大猎”不过就是简单粗暴在地上画了个圈,诸部猎手团团围坐、观礼射猎。 但是,赤河部所划的“圈”大到能够容纳一整座城市时,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 上百部落、数万猎手散布在巨型圆环四周,除了占据中央高地青丘的赤河部,其余部落无法总览全局,彼此也难以协调沟通。 这样布置,毫无疑问给了居心叵测者浑水摸鱼的机会。 “我都能看出来。”皮埃尔默想:“蛮酋难道看不出来?” 一方面,皮埃尔相信以蛮酋的算计,定然提前有所准备,帕拉图远征军在赤河部身上栽的跟头他可从未忘记; 另一方面,不知道血狼在哪,也不知道赤河部在搞什么名堂,更不知道地平线背后的烽烟是怎么回事。 身陷蛮族的重重包围,肩负亲朋战友的生死,一步踏错,下地狱也不够赎罪——皮埃尔第一次真正体验到温特斯·蒙塔涅的压力。 他竭力告诫自己保持冷静、保持思考,但后背的衣服仍旧已经不受控制被汗水打湿。 莫里茨瞟了皮埃尔一眼,还是用平日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的表现很不错了。” 皮埃尔面无表情地点头,其实内心里他很感激,他感激此刻身边还有一个能指望的人。 风沙渐渐变大,气流卷起铺天盖地的尘埃。起风没多久,众人的衣服上就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暗红色灰土。 皮埃尔明明记得日出的时候还是晴天,可是此刻的风沙之大,已经超出马群奔驰所能扬起的烟尘。 “还要继续等?”皮埃尔问。 “再等等。”莫里茨回答,仰头嗅了嗅空气。 沙尘弥漫,其他人都用围巾遮掩口鼻,唯独莫里茨中校举止反常。 “您在嗅什么?”皮埃尔问。 莫里茨中校解下披风,不慌不忙地缠在脸上,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不正常的味道。” 视野逐渐受到沙尘的限制,很快连青丘都看不清了。 皮埃尔站上木桩瞭望。他看到距离最近的恶土部全员持弓挟刀、牵马步行,看起来是想逃走。 恶土部的猎手竭尽全力与狂暴的战马对抗。有战马扯断缰绳,驰入蔽日的红沙。猎手在后面狂奔追赶,转眼也消失在视线内。 邻近的另一伙赫德猎手人数比恶土部少很多,也都全员下马持弓。但他们只是原地戒备,显然对于是走是留犹豫不决。 不安的情绪也在使团内部蔓延,有人走到皮埃尔身旁,低声提议:“营地有车阵,比这里安全得多。是否应该尽快返回营地?留在这里,要是狼后有什么闪失,咱们可都……” 皮埃尔打断对方,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高声回答:“没有马匹、顶着沙暴,咱们哪里都去不成!现在乱动是寻死,除非马能骑或是风沙停止,否则不要想着回营地。” “可是营地现在只有卡曼神父还有贝里昂几个人。”提议者也抬高了音量:“咱们不回去,他们守不住!” “没关系。”莫里茨中校轻描淡写地终结了争执:“交给卡曼神父就好。” 提议者并未被说服,但是他不敢顶撞莫里茨中校,只能愤愤不平地敬了礼,大步返回射击位。 “营地?”皮埃尔看着对方走远。 “交给卡曼神父就好。”莫里茨语气都不变的重复:“再说还有那头狮子。” 说话的时间,冰雹般的蹄声穿透沙尘,传入众人耳中,而且越来越清晰。 有骑兵正在朝这里来! “火枪手!”皮埃尔奔至蹄声传来的方向,持矛大吼:“我的位置!全员预备!” 装备火枪的使团成员有条不紊地转移到朝向来骑的一侧,各自寻找合适的射击位,小心地扳开火药池。 风沙太大,一些火枪药池内的火药瞬间被吹散。 “别慌!重新装药!”皮埃尔按下大骂的冲动:“拿披风罩住火门!” 其他人立刻解下披风甚至是外衣,帮助火枪手遮挡风沙。 赫德人不是聋子,同样听到了滚滚蹄声。 那伙人数较少的赫德猎手顿时陷入惊恐,有猎手不顾一切奔向战马,还有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怜的头领努力想要约束众人,可是来袭的骑兵不给他机会。 黑压压的骑兵冲破沙尘,骑兵的矛尖满是暗红色的干涸血迹,他们径直杀向那伙人数较少的赫德猎手。 双方还没发生实质接触,人数较少的赫德猎手已经彻底溃乱。 如同一捧血水在沙地摔散,来自不知名小部落的猎手们四散奔逃。有人钻进猎圈、有人逃进沙暴、还有人慌不择路朝着铁峰郡使团跑来。 “不准开火!”皮埃尔跃出毡墙,进入第一道绊马索和第二道绊马索之间的空地,朝着跑来的赫德猎手狠狠投出长矛。 长矛出手,皮埃尔拔出军刀,滚身拦在绊马索之前,厉声暴喝:“滚!!!” 就算语言不通,皮埃尔要传达的意思也准确无误。赫德猎手瞬间清醒,绝大多数被皮埃尔喝退,连滚带爬逃向其他地方。 唯有一个瘦小赫德人不知是被吓破胆还是一点也不害怕,继续朝着铁峰郡使团的临时工事跑来。 皮埃尔咬着牙迎了上去。 那个瘦小的逃命赫德猎手看到皮埃尔,拼命喊叫着什么,一个没留神脚下,撞上了前一道绊马索。 瘦小的赫德猎手重重被绊倒,固定绊马索的木桩也被拖歪。 皮埃尔怒火中烧,举刀就要把瘦小赫德猎手劈死。瘦小赫德猎手看到皮埃尔意欲噬人的表情,惊恐地倒退着爬动。 下一瞬间,皮埃尔愤怒、不甘地大吼,转身冲向固定绊马索的木桩。理智暂时胜过狂怒,修复绊马索比泄愤更重要。 他扶起倾斜的木桩,猎场的土质疏松,固定木桩的原有坑洞已经变形。皮埃尔只能用刀柄一下一下把木桩继续往深处砸。 突然,一块石头紧跟着刀柄落在木桩上——那个瘦小赫德猎手没逃走,不知从哪捡了块石头,一面惊恐地看着皮埃尔,一面帮忙。 瘦小猎手每次敲木桩都会跳起来,把木桩周围的土壤也重新踏实。来袭骑兵屠杀赫德猎手的短暂间隙,皮埃尔和瘦小猎手将木桩再次固定。 瞄见皮埃尔阴沉的脸色,瘦小猎手转身就要逃,却被皮埃尔抓着衣领一把拽倒。 也不管对方挣扎、喊叫,皮埃尔拖着瘦小猎手,箭步回到毡墙之内。 来袭骑兵没有追杀那些逃的太远的人,也不收集战利品,将瘦小猎手的部落杀散之后,他们又迅速集结。 皮埃尔把瘦小猎手扔在一旁,喘着粗气问:“蛮骑多少?” “半个中队,不到一百。”一名火枪手瞪着眼睛:“他们的马凭什么能骑?” 皮埃尔冷笑:“就凭是他们搞的鬼!” 铁峰郡使团附近一共有两伙赫德猎手。人数较少的那伙首当其冲,挨了第一刀。 另一伙猎手——恶土部人马的反应堪称果决。来袭骑兵刚现身,他们就立刻舍弃实在不能骑的战马,多人共乘勉强能骑的战马,飞快地逃离了此地。 来袭骑兵已经发现有人逃走,却没有选择追击,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原地固守的铁峰郡使团。 他们催动战马,不近不远地绕着铁峰郡使团的圆阵驰行。 第一次见到此等阵势的新兵可能心生畏惧,然而温特斯挑选的战士对于赫德人的战术已是烂熟于心。 “收起火枪。”皮埃尔不想暴露虚实:“小心箭簇。” 瘦小猎手惊恐地躲在毡墙后面,一个劲对皮埃尔重复一个词。 皮埃尔心生疑惑:“通译!他在说什么?” 通译反复听了好几遍,犹豫地给出答案:“他好像是在说——咸海之东。” “海东部?” 就在此时,来袭骑兵似乎下定了决心,刀锋一转直插圆阵。 皮埃尔手上的火枪数量有限,骑兵却可以选择向着圆阵任意一处发起突击。 “自由射击!”皮埃尔的声音已经嘶哑:“坚守阵地!” 铁峰郡使团的人数很少,就算阵地非常小,也只能勉强维持一个空心的阵型。并且由于出发时并未携带超长枪,众人手里只有骑矛。 所以在皮埃尔看来,取胜唯有依靠工事限制敌人骑兵的行动,再将敌骑拖入肉搏战。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因为皮埃尔并没有见过莫里茨中校杀人。 “小米切尔先生。”莫里茨碰了碰皮埃尔的肩膀:“辛苦你了。” 说完,莫里茨开始点名。 还没碰到绊马索,冲在最前方的凶悍蛮骑就直挺挺从马背跌落,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失去骑手的战马继续冲刺,直至被绊马索放倒。 发觉失去骑手的战马仍旧会破坏绊马索,莫里茨中校改为先给战马点名,再给骑手点名。 没有仇恨、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愉悦……准确来说,没有任何感觉。 箭簇消失在莫里茨手中,又出现在敌人体内,莫里茨·凡·纳苏就这样剥夺着生命,一刻不停。 皮埃尔花了一点时间才接受现实,他有些慌乱地喊道:“中校,请等等。” 杀戮暂停。 “怎么?”莫里茨看向皮埃尔。 “杀人就可以。”皮埃尔喉头翻动,艰难地说:“战马我们用得上。” “嗯。” 杀戮继续。 来袭的骑兵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应该只是一次试探性的突击,这次突击的计划是先从一侧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再分出一半人手从背侧夹击。 如果夹击也不能击溃对方,那就撤退。反正总有更弱小的猎物,反正对方也追不上来。 可是……怎么会这样……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冲锋,一支百人队怎么就没了大半?怎么剩下的人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死? 百骑长亥乌儿驻马,摘掉头盔,困惑地看向前方。在他与那道低矮的毡墙之间,已经再没有活人了。 下一刻,亥乌儿只看到沙尘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就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目睹百骑长身死,还活着的赫德人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按照不成文的习俗,他们应该尽可能带走死者遗体。但是他们既带不走那么多的遗体,也不敢再前进一步。 呐喊声从身后响起,刚才落荒而逃的恶土部掉头折返了。恶土部二十几人骑马,还有二十几人徒步,大呼小叫地冲杀过来。 最后的海东部骑兵毫不犹豫地、勇敢地迎了上去。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死法。 …… [猎场中央,青丘] “[赫德语]站住!什么人?” “[赫德语]赤甲?” “[赫德语]是小狮子?!” “[赫德语]小狮子受伤了!快去找医者!” 驻守青丘的赤河部部众慌张接过小狮子,七手八脚把小狮子抬往寝帐,一时间反倒无人在意背着小狮子走上青丘的甲士。 温特斯的肩膀已经麻木。“还好是左肩”,他想。 把小狮子交到赤河部手里之后,他终于有精力感到恼火。 眼下所发生的变故,已经远远超出小狮子事先所告知他的最严峻的可能性。 不管是赤河部有意欺瞒,抑或是赤河部同样始料未及,在温特斯看来都意味着危险。 “[赫德语]……马……”温特斯拦下一名女奴,艰难使用赫德语说明自己需要的东西:“[赫德语]……水……” 他不能久留,他要赶快回去。 赤河部的宫帐女奴惊恐地看着这个血池里爬出似的甲士,踉跄地逃走。 温特斯还想唤对方回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他就都不知道了。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被温暖、柔软的动物毛皮包裹着,空气中飘散着好闻的奶香味,左肩的伤已经得到包扎。 “你醒了?”一个怯生生的女声说:“谢谢你把小狮子带回来。” 温特斯感觉颅腔里面空落落地疼:“我昏迷了多久?” “没多久。还不到一杯茶的时间。” 温特斯费力地坐起,额儿伦在注视着他。 第三十九章 围猎(十) [青丘,额儿伦的宫帐] 宫帐外边很冷,宫帐里面很暖和,可是温特斯忧心如焚,一刻也不敢停留。 “你怎么在这?”温特斯想站起身。 额儿伦急忙扶住温特斯,回答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我一直都在这里。” 温特斯踉踉跄跄要拿衣服,他不敢去看额儿伦的眼睛,因为其实白狮已经告诉过他:额儿伦就在青丘。 “脱下来的那套猎装已经被血污了。”额儿伦娴静自然地取过衣物,帮助温特斯穿戴:“这是新准备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温特斯只能轻声“嗯”、“嗯”作为回应。 冬季穿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贴身的衣物。因为不带体温的布料会像冰一样冷、像石头一样硬,往身上套的过程就像往冰水里浸。 然而额儿伦已经提前将衣物烤得热乎乎的,所以穿起来舒适而温暖。 束紧腰带,温特斯简单活动双手,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刚醒来时的眩晕感和疲倦感逐渐被适应,左肩的伤口也不再那么疼。 他确认自己做好了准备,于是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额儿伦:“额儿伦……我需要见白狮。” 额儿伦低下头:“哥哥不在青丘。” 额儿伦的话透露出太多内容,温特斯瞬间变得警觉,立刻追问:“赤河部的兵马在哪?”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有两层含义。第一,额儿伦不知道赤河部人马目前所在位置;第二,无论赤河部人马在哪,他们肯定不在青丘。 这可和小狮子说的大相径庭。 摒弃杂念,温特斯在脑海中飞速检视他的一切所见、所闻、所知: 炫耀武力式的壮观围猎; 出动上百部落、征募数万青壮、覆盖赤河部势力全境的大型动员; 特尔敦部的意外惨败引发的深远影响; 在是否归顺赤河部的问题上摇摆不定的中小部落; 白狮前所未有的个人威望与赤河部严重受损的实力的错位…… 看似千头万绪,温特斯却隐约抓住了脉络——力量,在残酷的荒原,一切都与力量紧密相关。 …… 在大荒原战役之中,赤河部与特尔敦部出血最多。 因此在战后,赤河部与特尔敦部不得不抱团取暖,以占据特尔敦部原本的地位,避免被苏兹部和海东部吞食。 然而特尔敦部实力的再次受损——尤其是烤火者的死亡——将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微妙平衡打破。 血泥之战的惨败不仅令特尔敦部沦为一个脆弱的目标,也使赤河部陷入孤立无援的危境。 但是,巨大的危机同时意味着巨大的机遇,而白狮毫无疑问是温特斯所见过的最善于利用危机的领袖。 一场惨败令特尔敦部失去了三大部的地位,特尔敦部的人口、牧场、牲群却不会因为一场惨败消失。 想要享用特尔敦部血肉的猛兽不止一头,赤河部不过是其中较为弱小的一头。而且在其他猛兽眼中,白狮也是猎物之一。 所以在血泥之战刚刚尘埃落定,其他部落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的时候,赤河部发起了这次规模空前的围猎。 这次围猎不仅仅是猎手围捕羊鹿,也是给觊觎赤河部的猛兽一次围猎白狮的机会,更是白狮设局要围猎一切赤河部内外之敌。 …… 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涌上温特斯心头,他同时感受到愤怒、痛心、无奈和挫败。 温特斯看向额儿伦,疲倦地问:“这就是白狮所说的‘最安全的地方’?他把你也当成诱饵了吗?!” “不,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仔细与我说明过。”额儿伦急切地想要解释:“男人不在老营,青丘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不测,箭筒士会保护大家离开。我没想过你会被卷进来,我从一开始都不知道你会来青丘,原本我是想让小狮子把衣服给你带过去……” 说着说着,额儿伦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她泣不成声,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责怪你。”看到额儿伦流泪,温特斯心里难受,对于额儿伦他生不出怨气。 他想为额尔伦擦掉眼泪,却没法伸出手,最后唯有柔声安慰额儿伦:“我来到青丘也不是被谁愚弄或者诱骗,而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至于白狮和小狮子对我有所隐瞒……那是他们的事情……” “对不起。”额儿伦抽噎着:“对不起。” “但我不是一个人来到青丘,额儿伦。”呼吸牵动伤势,温特斯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的同伴还处在危险中。我要武器、盔甲和战马,我要尽快回到他们身边。” …… [猎场外围,铁峰郡使团的临时工事] 来袭骑兵绝大部分被杀,仅有零星几骑带伤逃走。 漫天沙尘中,老谢尔盖拖着一具来袭骑兵的尸体回到毡墙内,恶狠狠啐了一口带沙子的唾沫:“瞧瞧!” 正在带人给缴获的马匹换鞍具的皮埃尔不明所以:“怎么了?” 老谢尔盖拔刀劈向尸体的胸膛,血肉飞溅的场面没有出现,传回的是金属碰撞的闷响。 老谢尔盖随即挑开尸体身上的袍子,只见皮袍里侧固定着一块块巴掌见方的薄铁板。 “全都穿了暗甲!”老谢尔盖扯下围巾,又啐了一口:“我说怎么中了箭都不见血。” “布面甲?板甲衣?”莫里茨中校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赫德人也能造了?” 皮埃尔眉头紧锁:“据我所知是不能的。上次交手的时候,赤河部的披甲兵还在用小铁片串成的札甲。” “以后再关心赫德蛮子能造什么吧!”老谢尔盖指向不远处——恶土部的人正在兴高采烈地扒取尸体衣甲。 老谢尔盖紧咬着牙,露出狼一样的神色:“看!恶土部蛮子就没几个人披甲,他们是来打猎,不是来打仗的!再看看偷袭俺们的蛮子,个个穿着暗甲!他们是早有准备!下这么大本钱,不管是谁想对付赤河部,肯定不会就派这么点人!” 铁峰郡使团成员多少都有类似的想法,只是老谢尔盖第一个挑明。 狂风夹杂着沙尘呜咽作响,从风中隐约能听出蹄声、惨叫声和铁器撞击声,好像到处都在厮杀流血。 众人刚刚获取的一丝安全感,转瞬间烟消云散。 “您的意思是?”皮埃尔沉声问老谢尔盖。 “走,现在就走。”老谢尔盖语气坚决:“两人骑一匹马、三人骑一匹马也要走。先回营地,再想办法找回保民官,由保民官决定是走是留。多搞些马,越多越好。万一赤河部兜不住,咱们可就只能靠自己了。” “能回营地是最安全的。”皮埃尔思虑再三,难下决断:“但是现在风沙越来越大,方向都分不清……” 莫里茨中校忽然伸出右手,张开五指,举到高处,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这一突兀的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面面相觑,碍于中校的身份又不好贸然开口询问。 莫里茨收回右手,环视众人:“风在变小。” …… [猎场中央,青丘] 风的变化,温特斯同样感知到了。他立刻看向宫帐前方的旌旗,马尾梢正在一点点垂低。 刚刚风沙最大的时候,站在青丘上根本无从分辨方向,仅能看见漫天的红色沙尘。 视野受限,温特斯依靠宫帐的朝向判断南北,大致确定了铁峰郡使团的方位。 额儿伦没有劝阻,只是请求驻守青丘的卫队长派人护送温特斯。 临出发前,温特斯找到小狮子道别。 小狮子仍处于昏迷中,脸色惨白,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一名年迈的医者守在他身旁,看到拔都走进寝帐,白发苍苍的医者微微颔首,继续拨动念珠。 温特斯停留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不过一进一出的时间,风速已经发生明显的变化。 沙随风走,风力衰减,沙砾也随之沉降,只剩下一些细密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中。 站在青丘之巅,猎场的全景一点点变得清晰。 额儿伦如释重负,怯生生地问温特斯:“都……结束了吗?” “不。”温特斯回答:“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 [猎场外围,不知名的方位] 风的变化并不仅发生在青丘一处,诺大的猎场,每个人都觉察到莫名出现的狂风,又莫名在消失。 “[赫德语]怎的回事?!”石崖部头人[格哈]又惊又惧,厉声质问身旁的甲士:“[赫德语]风为何停了?” 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从格哈的刀鞘滴滴答答落下,格哈的骑矛同样已经沾满血迹。 按照约定,海东部的祭司将会唤来狂风飞沙,石崖部等内应只需借助天象掩护制造混乱。 可是如今眼看着风越来越小了。 怎么办?怎么办? 不管事先做了多少准备,石崖部的兵马就那么多——满打满算不过百骑。一旦赤河部重整旗鼓,石崖部眨眼间就会被碾碎。 “[赫德语]慌什么?”甲士阴沉着脸,瞥了格哈一眼:“[赫德语]赤河部已经是笼子里的鸟、盘子上的肉,海东部和苏兹部的子弟马上就到。” “[赫德语]就到!就到!怎的还不来?” 甲士没有答话。他死死盯着青丘的方向,忽然重重一拳敲在大腿上:“[赫德语]来不来又能怎样?箭离了弦就不能回头!逐散诸部已经没机会了。要让诸部像受惊的羚羊一样逃亡,只剩一条路可走!” 格哈向着甲士所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丘陵之上,赤河部的宫帐盖顶正闪耀着金光。 …… [猎场中央,青丘] 真正统领赤河部宫帐卫队的人不是小狮子,更不是额儿伦,而是青翎羽[牡鹿]。 风沙甫一减弱,牡鹿立刻派出信使向猎场周围的诸部传递消息。擎着赤河部旌旗的甲士驰下青丘,风驰电掣奔向四面八方。 找到温特斯时,牡鹿带了十二名披挂整齐的箭筒士。 面对凶名赫赫的帕拉图冠军,青翎羽牡鹿同时保持着警惕和礼仪:“[赫德语]就由这几个子弟护送拔都回去。” 听过额儿伦的翻译,温特斯摆了摆手,单刀直入:“用不着浪费兵力护送我。风沙既然已停,浑水摸鱼的机会也就没有了。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青丘。你应该考虑立刻撤退。” 因为白狮特殊的礼遇,赤河部的青翎羽对于帕拉图冠军都怀着敬畏与嫉妒糅杂的心态。 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温特斯直白的建议令牡鹿感受到了屈辱。 牡鹿按捺住火气,高声回答:“[赫德语]赤河部子弟只有进!没有退!白狮把青丘交予我,我定不会让豺狼夺走白狮的宫帐!” 平日里,温特斯对于牡鹿的话或许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此刻的温特斯也带着怒意。 “有进无退?”温特斯冷笑反问:“仅我亲身经历,你们就退了不止一次!” 牡鹿恶狠狠盯着帕拉图冠军,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出白刃相加。 短暂对峙过后,牡鹿草草躬身行礼,大踏步离去,留下十二名箭筒士不知该去该留。 看着额儿伦惊恐的眼神,温特斯克制着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平静地说:“这下……他更不会撤退了。” …… [猎场边缘,铁峰郡使团驻地] 举着旌旗的骑手飞驰到铁峰郡众人附近,大吼了几声,又奔向其他部落的方位。 “他说了什么?”皮埃尔皱着眉头:“通译!” 正在更换鞍具的通译闻声,快步挤到皮埃尔身旁,飞快地回答:“他好像是在说‘赤河部要杀你我、赤河部要吞并诸部’,只听清这两句。” 老谢尔盖不屑一顾:“赤河部的蛮子想吃掉其他部落的蛮子,不是他妈明摆着的事情?用得着他来说?!” 不知为什么,风沙一停,马匹也渐渐恢复平静。 皮埃尔不再犹豫,当即下令备马撤离。 “你以后就站在我身边!”皮埃尔严厉命令通译:“赫德人说什么你给我翻译什么,一句也不许漏!” 从青丘方向又驰来三名骑手,为首的骑手同样擎着白马尾旌旗。 三名骑手围绕毡墙奔行,见到人便大声呐喊传讯。 皮埃尔看向通译。 “让我们不要动。”通译竭力从蹄声中分辨人声:“白狮要诸部原地谨守,不得命令不准擅动……” 第四十章 围猎(终) 皮埃尔身处一隅,无从得见猎场全貌,立于青丘之上的温特斯却是一览无余 沙暴趋向平息,然而猎场外围的混战不仅没有休止,反而愈加疯狂。 许多奉召参加围猎的小部落本来已经离去,没过多久又逃回猎场,仿佛烟尘中有什么东西在驱赶他们。 牡鹿调遣宫帐侍卫前去制止暴乱,温特斯则快速检视、评估了青丘的防御。 赤河部在青丘的一切布置皆以彰显权势为目的。为了让四面八方的来者都能瞻望白狮气派威仪的金帐,青丘中央的地基被人为抬高,并且刻意不安设任何可能遮蔽视线的建筑、工事。 纵观青丘,除了其本身的高度,毫无地利可言。 所有结论都导向温特斯最初的推测:从一开始,青丘就是陷阱中最香甜的诱饵。 留守猎场的赤河部子弟挽弓提枪,策马驰下青丘;狼奔豕突的诸部猎手之中,有人蠢蠢欲动。 箭已经搭在弦上,弓臂正在吱吱作响,只等狂怒的天神擂响战鼓。 “我带你走。”温特斯对额儿伦说。时间紧迫,温特斯态度坚决不容反驳。 额儿伦先是惊喜,但很快她的眼睛又黯淡下来。 “白狮都不在青丘,正说明此战胜败不在于猎场内,而在于猎场外。”温特斯简明扼要地解释:“既然烽烟已经升起,那青丘留一顶宫帐、一杆大纛就足够,你不需要继续充当这块饵。” “你知道吗?我想听你说这句话,做梦都想。”额儿伦眼中含泪,嘴角微翘:“但不是现在这样。” 温特斯不在乎赤河部,更不在乎白狮,但他在乎额儿伦。他拉住额儿伦的胳膊,不由分说带着额儿伦往马栏去。 “对不起……小狮子还在青丘……”额儿伦流着眼泪,倔强地站在原地:“……我不能跟你走……” “轰!” “轰!” “轰!” 突然连续的三声炮响——是青丘的炮手在示警。 温特斯望向硝烟指向的方位,只看见两股人马迎头相撞。 一方身披铁甲、头顶领域摇曳,显然是赤河部骑兵;另一方寻常猎手装束,身份不明。 猎圈边缘,赤河部骑兵停留在毡墙之内,为首的红翎羽[黑羊]连射三发响箭,厉声呵斥:“[赫德语]若还尊奉白狮,诸部子弟即刻退后!下马!跨入毡墙一步!格杀勿论!” 然而,迎面而来的赫德骑手已经被吓破了胆,一边哀嚎求救,一边慌不择路跨过毡墙。 赤河部的红翎羽[黑羊]心一横,咆哮下令:“[赫德语]进猎圈者,格杀勿论!” 说罢,红翎羽挽弓如满月,一发响箭将一个正在翻越毡墙的赫德猎手钉死。 响箭破空声如同屠杀的号令,赤河部的甲士不再有任何顾忌,毫不迟疑地挥舞弯刀、射出利箭。 越过毡墙的逃亡者接连倒毙,见势不妙沿着毡墙往两侧逃的人也被从身后追上劈死,只有那些又逃回毡墙外侧的人才侥幸逃命。 然而逃出毡墙的赫德猎手也只不过多活了一会而已。 很快,又有一股骑兵从烟尘中杀出,大吼着“赤河部戡乱”将逃出毡墙的赫德人尽数屠戮。 “[赫德语]赤河部戡乱?”真正的赤河部红翎羽[黑羊]暴跳如雷:“[赫德语]烂肉!比野猪肠子里掏出的东西还腥臭的烂肉!他们才是作乱的饿狼!” 黑羊夹持骑矛,一马当先直取敌人头领:“[赫德语]天神在上!杀!” 一众赤河部甲骑齐声呐喊,紧随百骑长跃出毡墙。 马刀对马刀、弯弓对弯弓,两股骑兵展开了血腥的肉搏战。 赤河部人马刚一接敌便吃了闷亏,他们的弯刀长矛刺中、劈中敌人躯干,只能听见闷响,看不见血迹。敌人手中的骨朵和战锤却专门朝着赤河部甲士的脖颈、头颅猛砸。 黑羊立刻觉察出不对劲,声嘶力竭大吼:“[赫德语]狼崽子穿了暗甲!狼崽子穿了暗甲!” 用不着红翎羽提醒,吃了亏而且还活着的赤河部甲骑早就舍弃枪矛、拔出骨朵,继续与敌人厮杀。 目击这场遭遇战的温特斯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紧紧拧起来的眉心和紧绷的脸颊已经给出了无声的评价。 同样目击这场遭遇战的还有青翎羽[牡鹿],青丘之上旌旗摇动、号炮连鸣,牡鹿发疯般调动着更多的人马。 温特斯不再观战,他拉着额儿伦,大步流星走向小狮子的寝帐。 黑羊的接敌如同一声令枪,就在温特斯转身的瞬间,又有十几队骑兵跃出毡墙、冲入猎场。 每队骑兵都在狂呼“白狮箭令”、“赤河部戡乱”,甚至把鹰林部的人马都搅乱了心神。 鹰林部是白狮的母族,一向被认为是赤河部最亲密的盟友。鹰林部以附庸部落的身份参加围猎,作为赤河部的后着藏身于猎圈之外的一众部落之中, 一下子冒出如此之多的“赤河部人马”,就连鹰林部的部众也目怔口呆。 哪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赫德语]蠢货!”鹰林部首领、白狮的舅舅[铁丰]急得大骂:“[赫德语]什么真假?!谁敢往青丘去就杀谁!” 鹰林部骑兵随即呐喊着杀入猎圈,一头撞向众多“赤河部人马”的奔流。 青丘之上,牡鹿的额头见了汗。他开始有些后悔在帕拉图冠军面前许下豪言壮语。 牡鹿预料到了海东部和苏兹部会派兵潜入猎场,但他从没想过海东部和苏兹部会下如此大的本钱。 唯一的制高点也意味着要面对来自各个方向的攻打。以青丘为中心,半径五公里的圆形猎群,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绞肉场。 忠于白狮的骑兵正拼上性命截击四面八方的敌人,而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也在不管不顾地杀向青丘。 极目环顾,到处都是战场,到处都是敌人。 闭眼聆听,到处都是呐喊,到处都是惨叫。 瞬间的失神,牡鹿竟然生出了被千军万马团团包围的错觉。 光靠海东部和苏兹部送进来那一点点伏兵,决计达不到这等威势。一定是有参与围猎的部落被海东部和苏兹部策反,一定……而且数量还不少。 特意布置在青丘的十二尊重炮甚至都失去了意义,不等一轮装填完毕,敌骑早就杀到炮手面前。 此时此刻,赤河部的兵马如同一座不堪重负的水坝,尽管豁出了性命、尽管使出了全力,还是无法阻止洪水漫过坝顶。 牡鹿身边只剩下负责守卫白狮金帐的八十名宿卫和箭筒士。 牡鹿摘下镶金的号角,召集勇士投身最终血战的角声在青丘吹响。 与此同时,小狮子的寝帐。 手握念珠、白发苍苍的医者恭敬地回答了额敦的问题。 温特斯语气凌厉:“他说什么?” “小狮子的伤势刚稳定住,再受颠簸,他会死。”额儿伦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 “还说了什么?”温特斯一眼看出额儿伦有所隐瞒。 “失儿古医者让我们离开,他说他可以保护小狮子周全。”额儿伦下定了决心,哀求地看向温特斯:“失儿古是草原有名的医者,他能保护小狮子,也能保护我。你走吧,不要管我们了。” 温特斯才不信一个老得快要死掉的医者能护下白狮的弟弟和妹妹的安全,他也明白额儿伦看似柔弱,可是骨子里的倔强劲一点也不输给安娜。 他不可能说服额儿伦抛弃小狮子逃走,就像小狮子不可能说服额儿伦抛弃她逃走。 大地在震动,喊杀声涌入耳中,寝帐厚重的皮革也无法将之隔绝。 “还有一个办法。”温特斯缓缓活动指骨、手腕关节。 额儿伦、失儿古医者不解地看向温特斯。 “外面的人无非想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赤河部的天青大纛。另一样是……”温特斯看向高悬于小狮子身旁的、破损的、满是鲜血与污泥的赤红盔甲,重重吐出一个词: “白狮。” 额儿伦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摇着头连连后退。 温特斯割断周身的系带,一把扯掉身上原本的甲胄,指向如同鬼魂般沉默立于寝帐中央的白狮之胄: “为我着甲!” 额儿伦没有动作,老医者失儿古站起身,对着寝帐内的其他人说了几句话。 在小狮子寝帐服侍的女奴们飞快地行动起来。 胸甲、裙甲、肩甲、臂甲……悬挂在木架上的赤红铠甲被片片肢解,又片片固定在温特斯身上。 额儿伦捧起最后的兜鏊,颤抖着为温特斯佩戴、系紧。 “白狮有目的、小狮子也有目的、赤河部有目的、赤河部的敌人也有目的。”温特斯就像第一次在毡帐中醒来那样凝视着额儿伦:“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你。” 说完告别的话语,温特斯放下面甲,大步流星走出了小狮子的寝帐。 守卫白狮金帐的宿卫和箭筒士们目睹白狮再一次出战,恐惧与震撼的情绪无以复加。 失儿古捧着一尊牛角杯追出寝帐。老医者深深垂首,高举角杯,开口说的竟是帝国语:“拔都,请饮此酒!” 温特斯恍然大悟般纵情大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干脆地掀起面甲,接过角杯,一饮而尽。 借此机会,守卫金帐的宿卫和箭筒士们才意识到,赤甲下面不是狮子,而是狼。 温特斯扔掉角杯:“战马!” 失儿古为温特斯转述,几名箭筒士立刻奔向马栏。 聚集在温特斯周围的赤河部甲士越来越多,赤河部的甲士仿佛朝圣般走向温特斯,又敬畏地保持着距离。 甲士们突然让开一条路,牡鹿牵着一匹极为雄壮的白马穿过人群,俯首将缰绳递给温特斯。 “这匹……是白狮的马。”失儿古为宿卫转译。 “叫什么?” 牡鹿自豪而响亮地答出一个名字。 失儿古稍加思考:“长风!” “长风?”温特斯快意至极:“好名字!正适合今天。” 言罢,他扣下面甲,踏蹬上马。 赤河部的甲士如同蒙受感召,纷纷乘上战马。 “不必!你们留下保护额儿伦和小狮子。” “[赫德语]拔都!”一名银甲箭筒士驱马向前:“[赫德语]愿为前驱!” 话音刚落,又有十一名银甲箭筒士走出,正是牡鹿之前为温特斯挑选的十二名“护卫”。 “好!”温特斯反手拔出伫立在金帐之前的天青大纛:“破军陷阵,十二骑足矣!” …… 犬兵部头人[格哈]疯狂地驱策战马,他的坐骑的肋下已经血肉模糊,胸膛上满是喷出的白沫。 赤河部甲骑被[格哈]远远甩在身后,犬兵部的弯刀距离青丘只剩三箭地…… 两箭地…… 一箭地。 白狮金碧辉煌的大帐已近在咫尺,格哈仿佛伸出手就能抓到。 “[赫德语]杀!”格哈想不出什么激励部众的话语,他声嘶力竭地吼出心中唯一的渴望:“[赫德语]杀!” 没人听到格哈的吼声,因为它被十二门重炮的怒吼牢牢压住。 下一刻,野兽般的咆哮响彻猎场,血战甚至为之一滞。 在半个猎场的注视下,一名赤甲骑士从青丘上一跃而起。 只是瞥见那一抹血红,赤河部部众瞬间就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情绪中:“亚辛!” “亚辛!” “亚辛!” 另一侧的半个猎场没法通过眼睛见证奇迹,但是震天的欢呼甫一响起,同样的狂热情绪立刻扩散——白狮回来了! 格哈呆呆看着那匹极为雄壮的白马高高跃起、重重落地,那白马的四蹄每次与大地接触,仿佛都叩在格哈心脏上。 格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骑着白马的赤甲武士手上拿着的是赤河部的天青大纛。 大纛或许带尖,但是格哈从没见过有人拿这等沉重的仪仗物当作武器。 不会有错了,只能是白狮。 “[赫德语]你不是已经死了?!”格哈愤怒大吼,挺矛冲向赤甲武士:“[赫德语]你不是已经死了?!” 下一刻,格哈死了。 临时前,格哈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大纛真的能当武器用。 温特斯几乎没有注意到格哈的死亡,他毫无保留地驱动战马,如轰雷般砸进犬兵部的队列。 十二名银甲箭筒士紧随其后,犬兵部瞬间粉身碎骨。 就像一盆冰水泼进一锅滚油,青丘猎场沸腾了。 所有人——赤河部的人、赤河部的敌人——都发狂般冲向“白狮”,后者发狂般要杀死他,前者发狂般要保护他。 温特斯根本不需要寻找敌人,他只需要横冲直撞,敌人会自行来到他的面前。 上阵前饮下的那角蜜酒压制了他的知觉、疼痛和疲劳,此刻的温特斯就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魔、远古故事传说中的半神、北地咏者世代传颂的狂战士,肆意泼洒着死亡,不知疲倦地战斗。 裂解术、裂解术、飞矢术、飞矢术、挑飞一个、再挑飞一个……无穷的战意、无尽的怒火、无限的力量。 温特斯撒谎了。 他不是仅仅为了额儿伦而踏入战场。 至少,此时此刻,一切的压抑、不甘和痛苦都在杀戮中释放,温特斯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经历过如此痛快、如此酣畅淋漓的战斗。 他不需要再考虑责任、使命、家人、朋友、未来、现在……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战斗、战斗、战斗。 直面温特斯的敌人死状越来越惨烈,从最初的仅被裂解术精准地摧毁脑组织,到颅骨在头盔内被扯碎,再到四肢从躯干被狂暴的魔法之力硬生生撕下。 失控的魔力甚至将青天大纛点燃,带着火焰和鲜血,温特斯纵横冲杀。 逐渐的,所有人又在发狂般逃离他——赤河部的部众和赤河部的敌人。 目睹赤甲武士正在字面意义上的“掀起腥风血雨”,老谢尔盖不自觉变得口干舌燥,他心有余悸地看向铁峰郡使团的其他人:“蛮酋……蛮酋不是死了吗?至少也该是重伤?怎么……怎么……” 安娜目不转睛望着赤甲白马的身影,捂着心口,轻声说:“那不是白狮。” “那是谁?”老谢尔盖又惊又怕地问。 莫里茨中校叹了口气。 老谢尔盖如遭当头棒喝:“那是……那是蒙塔涅保民官?” 莫里茨中校又叹了口气。 皮埃尔一咬牙,跨上战马、拔刀出鞘:“百夫长在浴血,我们怎么可能干看着!我要同百夫长并肩作战!谁和我一起来?!” 老谢尔盖二话不说,一下跃上马背,狂笑道:“我这辈子就俩爱好,一个是打野物,另一个是杀蛮子,今天终于能凑齐了!” 铁峰郡众人哈哈大笑,纷纷上马,在皮埃尔的带领下奔向战场。 莫里茨中校找了块干净地方,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酒壶,小小抿了一口。 …… 远处,一支旌旗严整、甲仗鲜明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 虽然这支骑兵面带倦意,盔甲和武器上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清洗干净,但是他们士气高昂,正在齐声欢唱赫德人的得胜战歌。 一名青翎羽从队伍前列驰来,在队伍中段的另一名青翎羽身旁停下。 赶来报信的青翎羽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具卷轴状的器械,半是疑惑、半是震惊地说:“[赫德语]白狮,青丘好像……” 另一名青翎羽摘下头盔,赫然是原本应该坐镇青丘的白狮。 白狮从箭官手中接过卷轴状器械、抽开、放到眼旁,远处的静物被拉近了。 片刻之后,白狮收起望远镜,惋惜地摇了摇头。 “[赫德语]继续前进。”他说:“[赫德语]继续歌唱。” 第四十一章 [青丘] 都结束了。 角鹿、羚羊、野牛、灰狼……数不清的猎物尸体被带往青丘山腰,由专人验看。 一俟查验妥当,猎获便会被当场剥皮、拆骨、分配、腌制。 牲血顺着地势潺潺流淌,一路汇聚,将山下的荒地浇灌成了血沼。 那血沼谁也绕不过去,想要前往青丘的人只能踩着污血和烂泥继续。 最终,在山坡上,留下了无数暗红色的蹄印和足迹。 这副场景,虽然只是赤河部在清点围猎所得,可实际流程与打扫战场并无差异。 至于另一场围猎的猎获——完整的或不完整的人类遗体,早已被收敛。 赫德诸部通常不用土葬,但是眼下青丘周围没有能消化得了如此多血肉的凶兽猛禽。所以无人认领的遗体统统被扔进火坑,草草掩埋了事。 …… 出乎许多人意料,重返青丘的白狮所做第一件事并非镇压叛乱,而是分遣兵马、四面合围。 赤河部的[乃蛮]水银泻地般分作百余[图鲁],拉起一张疏而不漏的巨网,把逃离青丘的大部分猎物与各部落又逐回了猎场。 白狮的态度传达无误——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围猎都将继续。 同时传达给诸部头领的还有赤河部刚刚取得的大捷——白狮于瀚沱河口设伏,击溃百里奔袭的苏兹部、海东部联军,斩青翎羽十二,夺旌旗六十四,杀敌无算。 …… 于是毡墙被修复、尸体被移走、逃走的野兽被抓回、逃走的猎手也去而复返。 舞台重新搭好,只是这一次白狮策马驰射时,没人再敢窃窃私语。 一切遵照旧礼进行:白狮射出第一箭,赤河部青翎羽及诸部[那颜]次之,赤河部红翎羽及诸部[科塔]再次之。 等到贵族武士们猎至厌倦,纷纷前往青丘休憩宴饮,才轮到白身猎手入场。 在弥漫着不安、期待和血腥味的空气中,射猎波澜不兴地走向终点。 因为每个人都在等待接下来那个或将决定诸部命运的仪式: “分肉”。 …… [青丘山腰,勘验场] 一头顶着硕大犄角的雄鹿被抬上案板。 这个漂亮的大动物身中两箭,一箭在后腿,一箭在肋,已经魂归万灵。 “[赫德语]十二杈。”负责勘验的赤河部老人叨咕了几句,在死去牲灵齿间放入最后一束干草,随即着手查看两处箭伤: 肋部的箭若是再深入一些,就能刺入猎物肺脏,可惜箭头卡在肋骨间,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猎物右后腿箭伤下方的皮毛则沾满干涸的血渍。 拔出箭矢,老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果然是月牙箭。 再验伤口,摸不到大血管,应该是被月牙箭割断了。肌腱同理。 赤河部老人简单解释了几句,然后拿起月牙箭做出裁定:“[赫德语]此箭是首射。” 带着鹿尸前来勘验的两名猎手,中年的那个面露喜色,另一个年纪不大的虽然难掩失落,但也没有强辩,拿过箭支便走了。 老人又查验了中年猎手箭囊内其他箭簇的记号——同月牙箭的记号一致。 于是,猎物的归属就这样确定下来。 雄鹿迅速被拆解: 鹿角、毛皮、蹄筋给了中年猎手,作为“首射之赏”; 鹿肉熏烤腌制,等待均分; 骨头归公,用于熬胶。 不仅猎获从头到尾没有一样东西浪费,甚至回收的箭簇也要物归原主,一旦藏私被发现就将面临严酷处罚。 对于赫德人而言,战利品的分配是头等大事,甚至比劫掠、狩猎本身还要重要。 分配战利品意味着权力,能分得多少战利品昭示着地位。 依照诸部传统——首射重赏,血肉均分,白狮公正地分配了围猎所获,未对赤河部部众有所偏袒,也没有歧视压榨其他部落的猎手。 无论诸部头领们心中作何想法,白身的赫德猎手无不心悦诚服。 头人或许不在意那点微不足道的猎获,因为他们本就有成群的奴隶和牛羊。 但是普通的猎手却无比关心能分得多少肉,因为那是他们辛苦劳动的报偿。 …… 射猎整整持续一天半,猎手在围场内追逐野兽的时候,诸部头领则聚集在青丘之上观礼、宴饮、休息。 直至猎场内已经不剩多少活着的猎物,恶土部的首领、阔什哈奇的祖父[塔矢]离开席位,郑重其事地走向金帐。 跳舞的女奴悄然离开,表演摔跤的力士转身退场,弦琴铃鼓也不再鸣响。原本热闹非凡的青丘,顷刻间鸦雀无声。 前一刻还在痛饮、大笑的赤河那颜以及诸部头领,神情不知不觉变得严肃凝重。 众人都隐约感觉到——某个重大时刻要来临了。 老[塔矢]领着八名同样白发苍髯的赫德老人,以最卑微谦恭的姿态走进金帐。 活得老在荒原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九则是赫德人的“大数”。 九个赫德老人先为白狮祈福,又为白狮祝酒。 白狮接过金杯,饮尽奶酒:“[赫德语]说罢,老人家,你们可有所求。无论你们有何所求,我都会允诺。” “[赫德语]智慧的白狮、仁慈的白狮、有力量的白狮。”塔矢深深地弯下腰:“[赫德语]请你饶恕围场里还活着的牲灵,让它们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去繁衍,让下一次大猎仍能收获满山满谷的野兽,让你智慧仁慈的美声传遍草原。” 白狮点头应允。 沉闷的号角声响彻猎场,这是宽恕的号令,是结束杀戮的信号。 仍在追逐猎物的猎手闻声勒马,即使尚未尽兴也不敢再拉动弓弦。毡墙大开缺口,侥幸活下来的猎物得以逃出生天,重新回到荒原的怀抱。 放走围场内最后的猎物算是赫德人的传统,大家都不感到意外。 真正让诸部头领脊背出汗的是老[塔矢]接下来的话:“[赫德语]智慧的白狮、仁慈的白狮、有力量的白狮。饶恕牲灵,牲灵可以繁衍。放纵野火,野火只会蔓延。那些忤逆你的诸部子弟,请像扬灰一样毁灭他们,让每一处牧场、每一条河流都知晓你的力量!” 不需要白狮示意,赤河部的宫卫已经把一批五花大绑的俘虏押到金帐前。 俘虏里面既有海东部和苏兹部的贵胄武士,也有被策反的赤河部附庸部落的头领。 有俘虏双眼喷着怒火,拼命挣扎;有俘虏膝盖发软,点头哈腰地哀求;还有一些俘虏如同行尸走肉,已然精神崩溃。 诸部猎手忙着射猎的这段时间,赤河部人马也在漫山遍野追捕溃逃的敌人。 这次白狮没有直接应允老塔矢,他拿过银壶,亲手斟了半杯酒。 宿卫长会意,双手捧起角杯,缓步走到最左边的俘虏面前。 “[赫德语]可愿饮此酒?!”宿卫长高声喝问。 宫卫取下俘虏口中的木棍。 俘虏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便要喝骂。然而他才刚刚发出一声尖音,身后的另一名宫卫已经一刀斩下他的头颅。 失去支撑的头颅落在地上,传出一声清晰的“咕隆”。尸身随之缓缓倾倒,血染红了华美的刺绣地毯。 帐下的诸部头领没有一个手上不带血,但是不知道为何,看到赤河部宫卫刚刚毫不留情的凌厉劈砍,人人都感觉脖颈发寒。 宿卫长走到第二个俘虏面前,这次押解俘虏的宫卫学聪明了,压根不取掉俘虏口中的木棍,让俘虏只能摇头、点头回答。 第二个俘虏是苏兹部的武士,他的眼神很是挣扎,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宫卫从背后刺穿了俘虏的心脏,留了个全尸。 轮到第三个俘虏,根本不用问。第三个俘虏拼命点头,用力之猛让人不禁担心他会折断颈骨。 宿卫长给第三个俘虏喂了一小口酒——还有别人呢。 “[赫德语]既饮了杯中酒,你便是我的客人。”白狮的声音传出金帐:“[赫德语]你的性命是我的礼物;你的毡帐、奴婢、牲群须全部拿出,偿予死伤的诸部子弟,作为你的礼物。” 白狮不是在询问,而是直接下了判决。 刚刚捡回性命的俘虏还没来得及高兴,听闻所有财产都被褫夺,不禁悲从中来。不过这家伙心思倒是快——要是自己被杀,财产照样保不住,里外一算,白赚条命。 第三个俘虏猛地扑倒在地,声泪俱下地称颂起白狮的仁慈。 宿卫长微微垂目,宫卫便把第三个俘虏带走了。 帐下诸部首领大多喜上眉梢,之前的动乱中,不少部落都蒙受了损失,能够有些补偿当然最好。 只有几个敏锐的头人微微皱眉——照今天分肉的方式来看,即使有所赔偿,恐怕也不是赔给头人。 俘虏一个接一个被询问,没过多久便全部处置完毕。活着的、死了的都被带走,只有地毯上残留了几摊血水。 帐下一个小部落的首领起头,一众首领头人纷纷提酒称颂白狮的仁慈。 仁慈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赤河部之所以能快速扩张,与白狮很少使用残酷的排除异己的手段有很大关系。 在赫德诸部互相兼并的过程中,车轮斩是很常见的程序——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杀掉,还不记事的小孩收养起来,女人则作为资源重新分配。原因无他,只有本族才能信任,只有从小养大才能放心。 赤河部大多数时候却会接纳战败部落的成年男性,白狮去年才讨平主儿勤部,今年主儿勤人已然成为赤河部部众。就连现在宫帐内的箭筒士,都不乏主儿勤人的身影。 因为白狮“公正”的名声,底层的部众向往赤河部。但诸部头人、贵胄愿意依附赤河部,却是因为白狮“仁慈”的名声。 此刻,凡是坐在赤河部金帐内外的诸部头领,都已经说服了自己: “不管白狮想要什么,随他去吧。” “不管合不合习俗、规矩、失约,都随他去吧。” “奉他为主,他胜则分润战利品,他败则恢复原样。” 至于没说服自己的头领……刚刚五花大绑被带走的就是。 诸部头领都在等待老塔矢说出那句话,等待白狮点头,等待大声赞同的时机。 “[赫德语]至大至伟的白狮!”老塔矢静立片刻,一下子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高呼: “[赫德语]愿立你做诸部的汗! 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我愿为你围赶! 众敌在前,我愿为你前驱! 把贵妇、女子都拿回给你! 把宫帐、财货都拿回给你! 把异族的女子、财富都掠回给你! 若违背你的号令,你可离散我的妻妾、收走我的财产、把我的头颅抛到地上! 若破坏你的决议,你可杀死我的儿孙、烧毁我的毡帐、把我抛弃在不长草的地方……” 老塔矢一跪下,宫帐内外所有赫德人都跪了下去。 老塔矢发一句誓,头领、那颜、科塔、宫卫、箭筒士就跟着发一句誓。 声音传到青丘之外,不分赤河部还是旁的部落,所有赫德人都面朝金帐跪拜、俯首。 诺大的猎场中,只有一个人还在坐着——白狮。 白狮看着所有人俯下的头颅,这一刻,无人敢直视他。 对于许多英雄人物而言,他们在类似的时刻抵达了一生的巅峰,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将因此战栗,但是白狮似乎并不在意。 他静静听完老塔矢的誓言,甚至还余裕地喝了一小口奶酒润喉。 “[赫德语]我……”白狮的声线平稳又带着几分笑意:“[赫德语]曾立誓,此生不称汗,否则愿死于万箭之下。” 老塔矢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诸部头领把头埋得更低,谁都不敢动。 若是瑞德修士在场,少不得是要说点怪话的;即便是只学到一分瑞德修士的诙谐的温特斯在场,估计也要锐评几句。 “[赫德语]白狮!”老塔矢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哀求的意味:“[赫德语]你若不为诸部的汗!无人可做诸部的汗啊!” “[赫德语]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愿为你围赶! ……” 宫帐内外的众人,再次跟着老塔矢念诵了一遍誓文。 “[赫德语]我并非金人氏。”白狮再一次拒绝:“红云汗曾与诸部盟誓,非金人血裔不得为汗。我无资格称汗。” “[赫德语]汗王啊!”老塔矢慌了神,声音已经带着哭腔:“[赫德语]河流会改道!石头会磨平!野草生长又枯萎、枯萎又生长!诸部子弟一年年换了面孔!誓言也有须得打破的一天!” “[赫德语]我愿为你打破曾经的誓言! 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愿为你围赶! ……” 这一次,老塔矢没有机会念完誓文,白狮威严的喝令打断了他。 “[赫德语]住口!”白狮击碎案桌,傲然起身:“[赫德语]抬起头来!都看着我!” 无人敢抬头。 “[赫德语]都看着我!” 诸部头领微微抬头,胸膛还是贴在地上。 “[赫德语]河流会改道!石头会磨平!野草会死而复生!诸部子弟已经换了面孔!”白狮的声音穿云裂石,响彻青丘:“[赫德语]但赫德人的誓言比山还要稳固!比河流还要长久!比黄金还要宝贵!” “[赫德语]我既立誓,便绝不会违背!我之先祖既立誓,我便绝不会违背!你等也应如此!谁若违誓!则天人共诛!轻言背誓,死于万马之下、万箭之下!” “[赫德语]可……”老塔矢拼命叩首,额头血流如注:“[赫德语]你若不为诸部的汗!无人可做诸部的汗啊!” 诸部头领应声虫般附和,跟着老塔矢不断叩首。 “[赫德语]闭嘴!” 白狮一声怒吼,青丘霎那间寂然无声。 “[赫德语]我不做诸部的汗!我不愿做诸部的汗!我不屑做诸部的汗!”白狮一吐胸臆,痛快至极。 他扫视帐下,静静享受。这一刻,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巅峰:“[赫德语]你等守我法度!尊我规制!奉我誓言!则我也不需要做你的汗! “[赫德语]守我法度!尊我规制!奉我誓言!我,将为诸部之……”白狮推翻金帐帷幕,露出铭刻着细密文字的金碑: “[赫德语]立法者!!!” …… …… “[赫德语]第一,立法者白狮的大法典不容置疑;” “[赫德语]第二,立法者白狮的大法典不可改变;” “[赫德语]第三…… 赤河部的宫卫向诸部头领、科塔、部众宣读《法典》时,温特斯并不在场。 他正躺在一辆牛车里,慢吞吞向着埋着黄金的山谷靠近。 未来的某一天,温特斯或许会遗憾,他错过了发生在青丘的诸事里最精彩的部分——漫山遍野的赫德诸部子弟一齐折箭为誓,立誓永奉金碑之法。 赫德人表演如何高效销毁箭矢的时候,温特斯正在琢磨怎么才能骗卡曼给自己揉揉腿。 他直挺挺躺在硬邦邦的车板上,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肌肉都痛得要命,连勾勾小拇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卡曼神父斜坐在温特斯身旁,捧着小银壶给温特斯喂热牛奶,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痛心疾首地数落:“我是真弄不明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正常人在变成你这副样子以前早就昏厥或是干脆累死了,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坐在牛车另一侧的莫里茨中校抿着小酒,悠悠地说:“爱情的力量。” 卡曼冷冷嘲笑:“确实进入了我不懂的领域。” “我……要和……你们……”温特斯凭着惊人的毅力挤出词语:“……同归于尽……” “好啊。”卡曼继续往温特斯嘴角滴入牛奶:“来吧。” 温特斯的眼眶渐渐湿润:“那个老头……给我……喝的酒……有问题!” ——————————— “……今天我们所知的赫德文化的第一部成文法律《金碑法》,同时也是赫德文字的起源……” ————《历史·七年级(上)》[新海蓝教育出版社] 第四十二章 交易(上) [荒原,埋藏黄金的地点] 山谷的宁静再次被打破,不速之客去而复返。 这次可不像上回,只有三骑偷偷摸摸潜入。这次,温特斯带齐人马,光明正大地开进山谷。 赤河部的金帐卫队在山谷外围广布骑哨,拦截可能出现的牧民猎人。 铁峰郡使节团在山谷内安营扎寨。六辆马车的围板、蒙布自离开铁峰郡以来第一次被撤下,温特斯的部下们也是第一次看到“神秘货物”的真容: 熔炉、坩埚、模具、耐火砖、鼓风箱、起重机械预制件…… 看到熟悉的家伙什儿,某位修了一路马掌的金匠莫名鼻子一酸。 …… 早在从铁峰郡出发之前,温特斯和巴德、梅森就反复讨论过“如何才能稳妥地回收金人?” 三人一致同意:仅是暴露祭天金人的位置,对于力量薄弱的使团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荒原始终是一处充满敌意的土地,处置金人的最佳方案应是与赤河部达成交易,用金人置换黄金或是等价货物; 如果不能实现前述方案,则应在取得赤河部的谅解和保护的前提下,起出金人,并且当场……销毁。 没错,就是销毁。 祭天金人在帕拉图只能当成黄金用,除了可以拿来夸耀武功,几乎没有任何附带价值。 与其带着一尊引人瞩目的金人在荒原行走,还不如干脆将其销毁,重新熔成金条带回家。 在同白狮的谈判过程中,温特斯发觉白狮对于祭天金人并无兴趣,但是他同时意识到——白狮并不介意为销毁祭天金人提供一点合理的帮助。 赫德诸部至圣之物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下来。 …… 掀开最后两辆大车的防雨布,车里装的不是工具,而是某种黑灰色的石块。 “石头?”有人不解。 辛辛苦苦运送的神秘货物,就是几车工具?还有石头? 使团的铁匠走上前,拣出一块黑色石头掂了掂,笑着回头:“什么石头?明明是煤!” “焦炭。”贝里昂轻声说。 “是焦炭。”温特斯撑着手杖走入围观人群,赞许地向贝里昂微微颔首:“加工过的煤。” 因为担心在荒原找不到足够的燃料,温特斯甚至不远千里带来两车焦炭。他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以至于在两吨黄金到手之前他绝对不会离开赫德荒原。 温特斯走到人群前方,扫视一众部下:“热闹看够了?” “[零零星星的表示服从和赞同的单音节词语]。” 他露出笑意:“那就干活吧!” “[一下子充满斗志的表示服从和赞同的单音节词语]!” 说干就干。 夏尔带人找到木桩,立刻开挖;皮埃尔带人卸车,着手组装起重机;使团的铁匠和金匠则忙着安置熔炉。 温特斯没有公开说明正在挖什么,不过经历过大荒原之战的人已经猜到了。 至于第一次建军之后才加入的人,即使对金人的存在一无所知,光看保民官神神秘秘的态度也知道地下的东西来头不小。 虽然太阳已经偏西,但是大家伙都很有争分夺秒的干劲。 只有脑袋缠着一圈圈白布的瓦希卡凑到温特斯面前:“这是要挖啥呀?百夫长?” 因为是伤员,所以瓦希卡可以堂堂正正偷懒。 “你……没印象?”温特斯哑然失笑。 瓦希卡颇为委屈:“我那天摔到了……” …… 青丘射猎那天,瓦希卡坠马摔到了后脑。亏他命大,只是缝了十几针、睡了一大觉,起来就又活蹦乱跳。 不过摔的那一下也不是完全没有后遗症,至少青丘射猎那天的事情,他是一丁点都记不起来。 事后,瓦希卡得知血狼在青丘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又得知其他伙伴跟随血狼出尽风头,肠子都悔青了。 每每想到伙伴们将来吹嘘如何在青丘大显身手的时候,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瓦希卡的心口就抽抽的疼。 所以这几天,瓦希卡一直在拐弯抹角打听青丘射猎那日的具体经过。然而皮埃尔守口如瓶,伙伴们也不愿意详谈,他老子更是把他狠狠臭骂了一顿。 思来想去,只有当事人的第一手资料最可信。因此瓦希卡最近只要有时间就会往温特斯身旁凑,希望能套出点什么。 …… 温特斯仔细回忆——夺金人、埋金人,瓦希卡都在场。青丘射猎那天摔了一下,不至于把之前的事情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吧? 他看着瓦希卡快活的神情和头上缠的白布,忽然有些心疼。因为瓦希卡那一下摔得很结实,运气稍微差些,可能已经丢掉性命。 但是他又不断冒出另一个念头:“这小子估计是摔傻了……不,是摔得更傻了。” “看到那东西,你就能想起来。”温特斯尽可能地温声细语:“瓦夏。” 瓦希卡拼命点头,他其实不明白百夫长在说什么,不过百夫长的语气让他受宠若惊。 贝里昂在安装风箱,温特斯把他叫到一旁。 “赤河部的人把矿石样品带来了。”温特斯说:“我们去看一下。” 两人取了马,慢悠悠地骑出山谷,前往赤河部人马的营地。 温特斯恢复得比卡曼的预想要快很多。他已经可以拄杖行走,只是四肢仍旧酸痛乏力,活动时僵硬、不协调。 因此卡曼严禁温特斯骑快马,要不是温特斯说什么都不肯再坐牛车,卡曼甚至连骑马都不允许。 “赤河部似乎对开采铁矿没兴趣。”温特斯紧紧扶着鞍头,努力维持身体平衡,随口说道:“总感觉有些反常。” “矿石要经过很多工序才能进冶炼炉。如果只是粗采的矿石,一百份也炼不出一份纯铁。钢铁可以卖到远方,但是铁矿不值得去远的地方买。所以有名的冶铁城镇都在大矿边上,矿脉采尽,城镇也就跟着衰败。” 贝里昂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是在与温特斯讨论冶铁相关时,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赤河部的酋长应该是认定您不可能把冶炼厂放到赤河部的地盘,矿石又不值得去远的地方买,所以才会态度冷淡。” 温特斯问:“水运也不行?” “不知道。”贝里昂诚实地回答:“但是估计不行。因为就我所知的矿业城镇,即使水运便利,也不会有百公里外的商人上门购买粗矿。” 温特斯捕捉到一个陌生的词汇:“粗矿?” “就是从矿坑开采出的,混着石头的矿石。” “粗矿不值得长途运输。”在行家面前,温特斯向来不怕露怯,他好奇地问:“那有没有细矿?” “与粗矿对应的,铁匠一般叫精矿。”贝里昂仔细地解释道:“如果把拣选、焙烧、粉碎、过筛乃至[烧结]等工序交由赤河部负责,就可以直接从赤河部购买精矿。走水路的话,精矿或许值得长途运输。” “你不在铁峰郡的时候,有位利奥先生拜访过我——是位很精明的商人。”温特斯若有所思:“他说,‘利润够高的东西才值得远途贩运,粮食卖到两百公里外运费就比粮食本身还贵’。” “就是这个道理,阁下。” “但是你没有第一时间提出来。”温特斯叹了口气:“肯定是有哪里不对劲。” “确实有一些……” “说吧。你都觉得不行,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啦。” “精矿距离熟铁只差一步。如果得到精矿,那使用土炉就能炼出熟铁。”贝里昂严肃地说:“据我所见,赫德人并非不会制铁。相反,他们的手艺很精巧。” 温特斯回想从赫德诸部缴获的武器和盔甲,虽然大部分都很老旧,但也有新品存在。又联想到赤河部的远高于其他部落的铁器使用率——穷苦的小部落还在使用石箭头、骨箭头,赤河部已经人人使用铁箭头。 “我觉得。”温特斯笑了笑:“赤河部说不定早就在偷偷地开矿、冶铁。” 贝里昂沉思片刻:“青丘周围都是红土,赤河部又真的有一条‘赤河’,很可能存在浅层的铁矿脉。最好问一问当地的居民,以前是否有铁矿?或者是否有旧时的冶铁遗迹?” “赫德诸部四处迁徙,哪有当地居民?”温特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还是拿出严肃态度:“我已经问了恶土部的人。至少最近几十年,没听说过赤河上游有‘铁丘’。至于再往前,没人知道。” “有一种可能,以前的赫德人把浅层矿脉开采干净之后,无力开采剩下的矿脉,久而久之就被遗弃、遗忘了。所以没人听说过,也没人记得。” 温特斯把缰绳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假设是这样,赤河部又是哪来的开采深层矿藏的技术?” 贝里昂没有回答,他隐约感觉这不是个问题。 “不烦恼了!”温特斯在马背上抻了个懒腰,笑着说:“打仗就算有地图还得亲眼看看地形。不能实地查看,你和我在这里想,想破头也没有用。呵,赤河部不让我们实地勘探,我反倒是想要看看究竟有什么。” 两人又骑行一段路,出了谷口,天地豁然开朗。 贝里昂主动开口:“阁下,其实很多地方明知有矿脉存在,也无人去开采。或是因为矿脉太贫瘠,或是因为开采太难,或是因为运输太不方便。” “就像铁峰矿?” “就像铁峰矿。除非条铁价格太高或是其他地方的矿脉枯竭,否则铁峰矿不值得开采,因为不划算。” 温特斯长长呼出一口气:“有利润就开采,没有利润宁可荒废。归根结底,冶铁也是一门生意呀。” 贝里昂沉默良久,反问:“什么不是呢?阁下。” 温特斯放声大笑,轻轻刺了一下马肋:“还是有些东西不是的。” …… 违背卡曼神父的每一条医嘱,温特斯撒欢似的疾驰到赤河部宫卫驻扎的营地。 虽然金帐卫队奉白狮的命令,保护铁峰郡使团不受打扰,但是他们并不在山谷内扎营,与铁峰郡使团也几乎不接触。 从始至终,赤河部的人马都不曾踏入山谷一步——这是白狮的另一道命令。 因此交涉、往来都在山谷外面的宫卫营地进行。 来送矿石的两名箭官,一前一后迎温特斯。 站在前面的箭官是典型的赫德人,长期的风餐露宿令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角质化,呈现一种独特的质感。 站在后面的虽然穿着荒原服饰,但是怎么看都不像赫德人。 “拔都大人。”不像赫德人的箭官开口,竟然是带着一点蒙塔口音的通用语:“白狮大王的条件,您考虑的如何?” 第四十三章 交易(中) 听到白狮的新头衔,温特斯一下子来了兴趣:“白狮不是自称立法者?什么时候成了大王?” “一直都是!”陌生箭官义正词严地回答。 温特斯笑了笑:“如何称呼你?” “这位是[图哈],白狮大王的使者。”陌生箭官先介绍了另一个箭官,随后才介绍自己:“至于我,拔都阁下可以唤我[云雀]。” 温特斯坦然自若地打量云雀: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两鬓花白、眼窝深陷;皮肤因为失去弹性挂满皱纹,干瘪的身体完全撑不起宽大的赫德式袍子; 十指关节粗细均匀,与另一位箭官截然不同——图哈的指节已经因为常年高强度使用弓箭刀枪而肿胀扭曲。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联盟人”出任赤河部的箭官,好奇之余,多少有点不舒服:“听口音,你是蒙塔人?你为白狮服务多久了?” 老云雀面带微笑:“我是白狮大王的人。自从白狮大王接纳我,我便为他服务。” 一看对方的姿态,温特斯就知道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索性也懒得再问。 他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倒了碗马奶:“要是白狮的手下都像你一样精明,打起交道可就麻烦喽。” “要是帕拉图人都像拔都阁下一样智慧友善,赤河部与帕拉图打交道倒是能容易很多。”云雀的应对不卑不亢:“阁下,不妨说回正事。白狮大王的提议,您考虑得如何?” 云雀得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回复:“还在考虑。” …… 俘虏、贸易和铁矿——温特斯出访赤河部的三个目的。其中温特斯最在乎的是俘虏,白狮最在乎的则是贸易。 明面上,帕拉图共和国对赫德诸部实施了严厉的封锁,导致中小赫德部落穷得连铁箭头都用不上。 然而仅是温特斯亲眼目睹的种种乱象就足以证明:荒原与帕拉图之间一直都存在着暗中的货物往来,有人凭此大发横财。 “为什么当初放我走?”这个问题,温特斯没有问过白狮。 他相信当初白狮之所以不杀死自己,更多应是不想伤害额儿伦、小狮子的感情,而非考虑到什么长远利益。 至于无条件放走自己,从白狮言谈间透露的细节判断,瑞德神父做了不小的努力。 但是当自己掌控铁峰郡之后,利益的考量就不得不放到第一位。 白狮想要铁峰郡成为赤河部与外部世界进行物质交换的窗口,他甚至已经做好前期的准备: 小狮子曾经多次来往于赤河部领地和铁峰郡,早就勘定了一条路线; 而赤河部送还“奴隶”就是一次尝试,如果运送“奴隶”的车辆能够通行,日后满载货物的马车一样能通行。 但即使满足了硬性条件,白狮还是需要解决两个“人”的问题。 首先,特尔敦人。 特尔敦部的领地横亘在铁峰郡与赤河部之间,无论如何绕不过去,是一头拦路猛虎。所以白狮和温特斯想做生意,得要烤火者先点头。 烤火者是否会高抬贵手? 不知道,因为他死了。 特尔敦部的问题解决了……却又没有完全解决。 虽然老虎已死,可是从老虎的尸骸中又诞生出一群秃鹫。 秃鹫不受掌控,而且什么都吃。特尔敦人失去了公认的领袖,同时也失去了约束他们的笼头。 零星的使节来往,或许能够暗中通行。然而一旦形成固定的贸易路线,早晚会引来大批饿疯了的秃鹫。 除了特尔敦人的隐患,白狮还需要征得另一个人的同意——温特斯·帕拉图冠军·铁峰郡保民官·蒙塔涅。 归根结底,买卖总要两厢情愿才能做成……至少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铁峰郡需要资金、需要马匹、需要铁器买主,按理来说与赤河部通商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 温特斯一直拖着没有做出答复,原因就在于赤河部提出的条件。 白狮并未亲自参与磋商,而是委派了数名箭官与温特斯谈判。 而铁峰郡方面因为缺少既懂行又能露面的“事务官”,只能由温特斯赤膊上阵。 赤河部的箭官们仅仅开出两个笼统的条件: 首先,白狮只和“拔都”做交易,拔都也只和白狮做交易; 其次,白狮可以出兵保护往来商队不受劫掠,铁峰郡需要付出一部分货物作为贡金。 只要温特斯点头,开春以前,赤河部就会派出第一批商队前往铁峰郡。 …… “白狮大王特意吩咐。”云雀恭敬地候立在温特斯桌前:“第一批商队所载的财货,他不要任何等价物,全都作为报答您在青丘庇护小狮子亲王和额儿伦公主的谢礼。除此之外,白狮大王还挑选了一千匹好马——同样作为谢礼。” “哦?”温特斯饶有兴致反问:“那假设我不答应,谢礼是否也没了?” “当然不是。”云雀面不改色:“无论能否达成共识,白狮大王都不会收回他的礼物。” 温特斯示意两名箭官落座,笑着说道:“赫德人立誓,崇尚‘勇士说出的话就像射出的箭’,决不反悔,也很少把条目约定的很详细。我们维内塔人则恰恰想法,喜欢把所有细节都事前辨明……” …… [时间拨回到青丘射猎前一晚] “第一个条件很好理解。”安娜从画板后面露出半边脸:“你不可以绕过白狮,直接卖东西给赤河部的平民。作为交换,白狮也不会越过你和铁峰郡商人做生意。” 温特斯偷偷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酸痛的腿。 “直白地说,就是白狮想要成为垄断进出口商,独占贸易的利润。作为交换条件,他也支持你获得垄断权。”安娜发现温特斯的小动作,嗔怒道:“不准乱动!” “就像您为我提供宝贵咨询、我为您当模特?”温特斯小声抱怨:“可我哪来的钱吃下赤河部的货?” “很简单呀。如果其他人有需求,你转手卖掉就可以。” 温特斯反问:“其他人没需求怎么办?” “不进口不就行了?”安娜笑着回答。 温特斯心想:狮子的货物,可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安娜的石墨条在纸上沙沙作响:“垄断意味着权力,但是权力的来源不在于获得利润,而在于分配利润。假设你垄断了贸易,那你就可以要求所有买家提供保证金,甚至预付货款。” 温特斯若有所思:“分配利润?分配战利品?垄断对于白狮而言,同样意味着权力。” 安娜继续讲:“妈妈总说,维内塔人之所以在外面名声不好,就是因为维内塔人总想攫取垄断权,为此不惜贿赂、暴力、恶意压价……无所不用其极。” 温特斯抗议:“你也是维内塔人。” “只有一半是。”安娜眨了眨眼睛。 温特斯问:“第一条可以答应他们?” “还没完呢。”安娜搁下石墨条:“条款太宽泛了,有很多细节需要厘清。白狮的独占权是仅限于赤河部,还是整个赫德荒原。 安娜走到温特斯面前:“第一条的内容还包含一个隐形条款,假如你承诺保证白狮的垄断地位,你就也要承担起‘稽查走私’的责任。铁峰郡商人绕过你和白狮偷偷向赤河部民众贩卖商品,你要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温特斯陷入沉思。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安娜的双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谁能来保证条约的强制力呢?” …… [时间拨回到现在] 听到温特斯说要把“细节提前辨明”,云雀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合同的条款越是模糊,对于强势的一方就越有利。在赤河部和铁峰郡中,显然赤河部是更加强而有力的存在。 云雀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奶酒,准备听听面前这毛头小子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然后……他看到对方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羊皮纸。 …… 激辩从下午一直进行到深夜,而且仅仅是讨论协议第一条。 “赤河部代表”云雀和“温特斯的代表”温特斯充分交换了意见,就[交割地点]、[议价方式]、[纳税]等内容达成了有益的共识。 还有些比较关键的地方,例如双方明确了“垄断贸易”仅限于温特斯实际掌控的区域。 温特斯据理力争,也保留了向赤河部之外的赫德部落出售商品的权利。 最终,条约形成文字的时候,温特斯笑着说:“我相信,这一定会是一份互惠互利的协定。” 口干舌燥、精神疲惫的云雀抿着冰水,腹诽不止。 没有任何强制力能够确保协议双方履约,哪边觉得吃亏可以直接掀桌子,当然互惠互利。 “现在,只差一桩事情没有解决了。”温特斯轻松地说:“谁来保护路线的安全。” 云雀有些扛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注意力也没法集中。他已经年过四十,比拼精力实在不如对方:“拔都阁下。天色太晚,明天再谈如何?” 温特斯给云雀倒了一杯酒,真诚鼓励道:“不晚,天亮之前都是今天。今天的事情不要留到明天解决。” “那好……”云雀强撑精神,准备扳回一局:“您知道,按照目前勘定的路线,往来车马一定会经过特尔敦部的草场。特尔敦人像狼一样狡诈、像秃鹫一样贪婪,绝不会放过嘴边的肉。” 云雀清了清嗓子:“所以唯一能够保护往来人员车马安全的东西,只有武力。唯一能提供这种武力的人,只有白狮大王!” 言罢,云雀紧紧盯着温特斯,生怕漏过对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特尔敦人的威胁实打实存在,铁峰郡叛军又缺乏赫德轻骑这种来去如风的力量,即使有心自行保护商路,也无力付诸实践。 无法确保商路安全是铁峰郡叛军的软肋。云雀坚信:抓住这一点,就等于抓住了对方的球。 “终究还是武力决定一切。不交贡金,就流血。”云雀心想,他欣赏又遗憾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管你前面争取多少利益,最后还是逃不过‘血贡’。” 温特斯沉吟:“贡金……实在有些难听。” “酬金、保证金,都可以。”云雀大度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叫税金也行——安全税。” 温特斯:“如果交了这笔酬金,还是无法保证安全,怎么办?” 云雀:“任何缴纳安全税的商队遭遇劫掠,赤河部都会负责追缴,追不回来的,照价赔偿。” 温特斯:“死了人怎么办?” 云雀:“一样赔,我们可以提前约定一个数额。死一个人赔多少、死一匹马赔多少、损失一辆大车赔多少。” 云雀早已准备好详细的计划,包括赔偿方案、驿站选址、如何威慑特尔敦人等等。他耐心向拔都说明,竭力试图想要打消对方的疑虑。 温特斯边听边记,不时还提出些问题。 听过对方的全盘计划,温特斯轻轻叩着膝盖:“说了这么多,你们准备收取多少货物作为报酬?” 云雀清了清嗓子,伸出三根手指,放下一根:“三分之一。” 温特斯的眉梢挑了起来:“三分之一?不如不用你们!” “如果无人保护。”云雀从容不迫地说:“恐怕就不止是三分之一,而是半数的商队都无法返程。” 温特斯面带和善微笑:“你在威胁我?”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云雀微微躬身:“拔都。” “看来你是吃定我了,是吗?”温特斯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得意:“互惠互利。” “但是这里有点问题。”温特斯撑着下颌,不慌不忙地问:“白狮的人马不仅保护我的商队,也要保护赤河部的商队。即使我不交酬金,白狮一样要出兵。” 云雀早有准备。 只见他微微蹙眉,像是在苦思。片刻之后,他试探着问:“拔都说的在理。那这样如何——凡是往来于铁峰郡和赤河部的马车,每辆白狮大王只收取四分之一的贡金。贡金中,我们会再拿出四分之一分润给您。您觉得呢?” 温特斯露出微笑:“互利互惠?” “是的。”云雀弯腰俯首:“互利互惠。” 温特斯抚掌大笑,云雀也陪着笑。 “你的提议很好。”温特斯骤然收起笑容,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不过我有个更加互惠互利的提议。” 羊皮纸上是一张地图,寥寥几笔画出了烬流江、金顶山脉、遮荫山脉。赤河部被标注在烬流江北岸,铁峰郡则位于地图最下方,紧挨着金顶山脉的位置。 温特斯指着地图,随手一划:“烬流江白狮管,烬流江以南我管,大家各管一半。咱们坦诚布公地说罢,云雀先生。让赤河部出兵保护商路五年,特尔敦部故地恐怕就都归你们了。白狮若真想抢地盘,那就派兵来打。借风行船的打算……恕我不愿无偿帮忙。” 云雀瞬间感觉全身血液冲到头顶,尖声质问:“烬流江以南?你们哪来的本事保证烬流江以南商路的安全?” “这就不劳烦白狮大王操心。”温特斯当然不会把他和泰赤的秘密协议告诉云雀,他将刚刚抄录的笔记放在桌上:“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方也会照价赔偿——就照你刚才定下的价格。” 又累又气的云雀猛地站起身,忽然眼前一黑,昏厥前他最后冒出一个念头:“该死的维内塔人!” 第四十四章 交易(下) 绞盘在吱嘎作响,缆绳在痛苦呻吟。 深埋于地底的异教圣物,一寸一寸被起重机抬起。泥土簌簌滑落,露出宝藏的真容。在火炬的照映下,异教圣物的表面流转着黯淡却摄人心魄的光泽。 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任谁见到一坨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黄金,都会有这种反应。 因为黄金密度远大于泥土,所以祭天金人一直在缓慢沉降。 夏尔带人挖了一整夜才找到金人,中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自我怀疑。而后又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才将金人清理出来。 接下来只需要把它销毁。 安娜情不自禁走向祭天金人,伸手拂去沾在金人面部的湿泥。 黄金铸就的面容沉静安详,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终结。 “它很美。”温特斯走到安娜身旁:“对吧?” 安娜端详着祭天金人。 眼前这尊金人和精美一词几乎不沾边,下令铸造它的汗王仿佛不屑于雕琢细节,当炽热的金液在模腔中冷却之后,便不肯再增删一笔。 以至于金人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是如此的模糊,铸造时留下的沙眼和缺陷也如实地保留下来。 但是恰恰因为如此,比起供奉于教堂的金银祭器,比起国王诸侯头顶珠光宝气的冠冕,这尊异教风格的圣物反而拥有一种粗犷刚健、雄浑质朴的独特美感。 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纤巧繁复的加工,仅仅本身的价值就足以压倒任意一件圣器、任意一顶王冠。 “它……存在多久了?”安娜问。 “如果大档案馆的记录无误。”被请来主持仪式的卡曼神父轻声回答:“应该是二百四十年左右,由第一位征服荒原的蛮族可汗用诸部进献的黄金铸造。” 安娜看向温特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惋惜地轻叹一声。 温特斯同样感到些许遗憾,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更想把祭天金人作为纪念物保存下来。因为看到这尊金人的时候,大荒原之战的日日夜夜就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但是未来比过去更重要。 “不知道有多少遗物就像这样湮灭在历史中,一点声响都没有留下。”温特斯碰了碰安娜的指尖:“但是至少你见证了它的消失。” 安娜默默点头。 温特斯最后平视祭天金人,金人静静地伫立,西风呼啸穿过山谷,乌鸦在夜空盘旋号叫。 “熔了它。”温特斯说。 最终的判决就此下达,祭天金人被一路拖到临时工坊。卡曼神父主持了简单的洗礼仪式,众人随即动手肢解金人。 第一下落在脖颈,两名铁匠用特制的钢锯一点一点将金人枭首。 看到钢锯往返,随行的金匠心疼到要掉眼泪。 为了尽可能减小损耗,匠师切割贵金属时通常只用剪钳。但是祭天金人的尺寸太过惊人,不要说是剪钳,就算斧凿也派不上用场,只能上特制钢锯。 金匠脱掉外衣,想要接住金粉。 但是哪能接得住呢?风一吹,金粉就飘走了。它们是金人流淌出的血液,重新回归了荒原。 受赫德诸部顶礼膜拜两百四十年的祭天金人最终被分割成十七块,沉重的金块被埋入炭火预热,随后在坩埚中熔化为液体,最终浇铸成一根根金条。 等到天边现出第一缕霞光的时候,祭天金人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整齐铺放在四辆大车底部的金条。 温特斯放下手杖,跳上马车,拿起一根金条。 金条的余热早已消散,触感冰凉。重量一千克上下的金条,只有剑柄粗细、一掌长短,堪堪盈握。 使节团的成员逐渐聚拢在马车四周。他们当中,有的人从狼镇募兵起就跟随温特斯,有的在大荒原战役期间被划入温特斯麾下,还有人是温特斯攻占热沃丹之后强行收编的俘虏。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被金条吸引——刚刚干活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旦闲下来,众人才真正开始意识到一笔难以估量的巨额财富就在面前,触手可及。 在场每个人的心脏都在砰砰狂跳,口腔里不停分泌着唾液,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温特斯扫视众人,在部下们的眼中,他看到了欲望、敬畏、贪婪、惶恐…… “这四辆马车上的黄金”温特斯直视部下们的双眼,冷静地陈述道:“足够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地方过上帝王般的生活。” 无人能与温特斯对视,就连皮埃尔也垂下了头。 “来。”温特斯随手把金条递给皮埃尔:“拿着,感受一下。” 皮埃尔迟疑地接过金条,温特斯则继续分发。 很快,在场六十余人全部拿到了金条,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帝王的生活谁也没见过,所以我有一个更直观的描述方式。”温特斯展示着手里的金条:“只是你们手中拿着的那一小块,就足够你们在新垦地买下一座农场,从此过上富足的生活。而马车上一共有……” 温特斯停顿片刻:“两千两百一十七块。” “现在,你们知道这笔财富有多惊人了吗?” “现在,你们知道这些黄金能买到什么东西了吗?” 温特斯又停顿片刻,他审视着众人,缓缓问:“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是你们随我来到这里了吗?” “你们每个人都曾在最残酷的战斗中证明过自己的勇气和能力,你们每个人都由我亲自挑选。我能叫出你们每个人的名字,你们也能数出我身上的每道伤疤。在热沃丹、在铁峰郡、在帕拉图,你们是我最信任的部下,你们是我最能够指望的部下,你们是我可以托付生命的部下,所以我带领你们来到这里——而不是别人。” 马车下的众人手握金条,静静听着。 “你们心中有很多疑惑。为什么我们要和赤河部打交道?赤河部手上不是沾满了我们的血吗?我们的手上不也沾满了赤河部部众的血吗?为什么我们现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心安理得做着赤河部的客人?” “我会诚实地告诉你们——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隐瞒。” “因为赤河部能替我们赎回沦陷荒原的战友。” “因为赤河部能够保证我们运走这批黄金。” “因为赤河部愿意卖给我们战马、羊毛,因为赤河部愿意购买我们的铁器、矿产。” “一言以蔽之,是因为与赤河部的往来,能够使我们发展壮大。” 温特斯扫过每名部下的面孔,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他深深吸气,背靠万丈朝阳,第一次向众人、向部下、向天地直抒胸臆、袒露雄心:“战争不会结束,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夺取铁峰郡不是胜利,夺取铁峰郡远远称不上胜利。” “新垦地军团、军政府、诸王堡,他们不会容忍我们的存在。早晚有一天,围剿的军队会再次出现。只是下一次,他们会吸取教训,他们会准备的更加充分。” “所以我们要壮大,我们要生长,我们要拼命地吮吸每一口乳液、吸收每一滴养分,哪怕养分、乳液来自我们的敌人!哪怕他们的手上沾满我们的血!” 温特斯狠狠一拳砸在马车上,车板应声断裂。他没有使用法术增幅,但是在众人听来,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如同狂风咆哮。 温特斯平复呼吸,忽然抬头质问:“我们为什么而战?” “为您而战!”皮埃尔毫不犹疑回答。 “我不要你们为我而战!”温特斯厉声大喝,这一次他不由自主使用了扩音术,怒吼震动山谷:“我、你们、我们——我们是为了生存的权力而战!我们是为了公平而战!我们是在为了正义而战!” “我们不得不战斗,因为不战斗就要饿死!我们也不能投降!因为投降会被送上绞架!” “帕拉图共和国把我们像垃圾一样丢弃掉,丝毫不在乎我们为她付出的鲜血和牺牲。我们尽了我们那一份责任,但是帕拉图共和国没有尽到她那一份责任!” “得到权力的人为了一己私欲肆意涂改普通人的命运,连生命也被当成消耗品,被浪费在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毫无用途的地方!” “这是在践踏人世间所有的公平和正义!违背了这个共和国、这个联盟建立时许下的每个承诺!辜负了为这个共和国、这个联盟付出鲜血的每一名烈士!” “我留在帕拉图,就是因为我看不惯!就是因为我忍不了!就是因为我咽不下!就是因为老元帅建立的国度不该是这样!” “我不知道公平和正义真正降临人间时是什么样,但绝对不是帕拉图今天的样子。所以铁峰郡不是终点,白山郡、沃涅郡、枫石城、新垦地……我们要继续扩张、继续征服、继续夺取权力,直到将旧的世界毁灭,直到新的世界诞生。” 山谷重新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皮埃尔问:“那在新垦地之后呢?” “然后是江北行省、西林行省。”温特斯昂首回答:“然后是帕拉图!” 现场寂静无声,对于马车周围很多人而言,新垦地已经很大了,帕拉图更是大的超乎想象。很多人此前甚至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 皮埃尔沉默片刻,紧紧盯着温特斯,沉声问:“帕拉图之后呢?” 温特斯露出笑意,接下来的目标对于温特斯也太过遥远,遥远到希望渺茫,但他的回答坚定如同誓言:“然后是维内塔!联省!蒙塔!瓦恩!然后是诸共和国!” 温特斯不知道他的部下们此刻心中的所思所想,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 因为胸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第一次分享了埋藏最深的欲望、野心、愿景、壮志……怎么描述都好。 那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泛的、难以实现的目标——至少温特斯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把这个愿望分享给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并不指望每个人都能接受。 “我不会强迫你们与我并肩作战。”温特斯说:“任何想要离开的人,都可以带着金条离开。” 没有人说话。皮埃尔向前走了几步,把金条放回了马车。其他人跟着皮埃尔,一个接一个把金条放回马车。 两千两百一十七块金条静静躺在车厢底,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 [瓦希卡和皮埃尔的帐篷] 休息的时候,瓦希卡还是迷迷糊糊的,他困惑地问皮埃尔:“新世界到底啥样呀?” “不知道。”皮埃尔直接往毛毯一倒,闭眼睡觉:“比旧的好就行。” …… [温特斯和卡曼的帐篷] “没有人能拯救世界,蒙塔涅先生。”卡曼拨弄着营火:“那是主的权柄。” “我像是要拯救世界吗?”温特斯啜饮马奶:“或许毁灭世界我更擅长一些。” …… [安娜的帐篷] 安娜久久凝视着画板,始终没有动笔。 …… …… 在温特斯带领部下忙着将金人熔成金条的时候,一支车队抵达了大角河西岸。 晨曦微露,铁峰的轮廓逐渐显现。 “[赫德语]叫醒奴隶,派出使节。”护送车队的红翎羽吩咐侍卫,他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孤峰:“[赫德语]对岸就是‘铁峰郡’。” 曾经沦为赫德人奴隶的远征军俘虏,终于回到了帕拉图。 第四十五章 另一场围猎(上) 赤河部大猎落下帷幕的时候,在遮荫山脉另一侧——千里之外的卡斯提尔半岛,另一场围猎正在步入高潮。 比起赤河部那边白狮一声镝鸣,三万猎手席卷荒原的壮观场面,帝国这边的围猎显得有点小家子气,动用的侍从仆役拢共不到千人。 不过,之所以会有这种观感,仅仅是因为“对比”罢了。 对于卡斯提尔贵族来说,哪怕是一年一度的升天弥撒也不如大围猎重要。 二十年前,帝国内战前夜,局势波诡云谲,手握重兵的各方诸侯默不作声的时候。 是卡斯提尔半岛的贵族第一个公开站到的旗帜下,并在之后的皇位继承战争中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 为表彰卡斯提尔贵族的忠诚和英勇,皇冠归属尘埃落定之后,皇室每年冬季都在卡斯提尔半岛举行盛大的狩猎活动。 甚至皇帝本人也会亲临猎场观礼,而且二十年来从未失约,也从未由他人代劳过。 所以每年深冬,卡斯提尔的大小贵族就像洄游的鱼群,纷纷穿上自家最华丽的猎装,不约而同从半岛各地赶赴皇家行宫。 就算是没资格参加狩猎的无地骑士和平民,照样挤破头想进入猎场,一睹皇帝真容。 要知道,卡斯特尔人一方面以骁勇善战强悍刚健著称,另一方面也有桀骜不驯野蛮易怒的恶名。 卡斯提尔半岛的地理位置又远离帝国中枢。 偏处一隅,导致卡斯特尔人天然对于皇帝权威缺乏敬畏。 因此,仅是疯王理查在位期间,卡斯提尔半岛就有过不下七次大小叛乱。 在皇位继承战争中立下殊功之后,卡斯提尔贵族更加骄横,愈发难以约束。 全赖皇帝手腕高明,才使得卡斯提尔派系既不至于坐大,又不至于失衡。 在新皇即位的二十年间,卡斯提尔半岛反倒一次叛乱也没有。 所以大围猎不单单是年轻一代的卡斯提尔贵族大显身手博取皇帝青睐的良机,也是皇室维系卡斯提尔贵族的忠诚展示宠信亲善的重要场合。 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 北海航线开通的时候。 征服北方诸国以前,来自帝国远西殖民地的运输船只能在卡斯提尔半岛靠岸,再通过陆路将黄金白银奴隶烟草蔗糖等货物运输至帝国各地。 随着西方航线贸易的增长,船舶制造业也在卡斯特尔半岛兴盛起来。 源源不断的财富输入带给卡斯提尔半岛前所未有的繁荣,卡斯特尔贵族也逐渐过上了奢侈享受的生活。 他们纷纷盖起豪华的宫殿,买最名贵神骏的弗莱曼战马,用维内塔的精致金银器皿装点餐桌,衣料只使用最华美的山前地斜纹布。 而支撑起这一切开销的,是西方航线。 现在,北境雄狮已被皇帝陛下降伏。 北方航线落入皇帝之手,两洋从此贯通。 运输船经过狭海时再也不用支付高昂的过境税,再也不用会被诺森海盗拦截。 来自远西殖民地的财富同样再也不用使用损耗惊人的陆上运输,而是可以直接乘船抵达东海岸——更靠近帝国心脏的位置。 商路的兴起能够带来繁荣,商路的消失也将导致衰亡。 一些目光长远的卡斯提尔贵族已经感到不安,他们不禁联想:皇帝虽然给予卡斯提尔人各种各样的荣誉,却极少接纳卡斯提尔人进入权力中枢。 卡斯提尔贵族们心情阴郁地参加这次冬猎,此刻的他们更加亟需看到皇帝善意的表态。 偏偏有人就是不信这个邪。 猎场营区的一顶帐篷内,蒙塔亲王正在苦苦劝说另一名金发男子。 金发男子对亲王不理不睬,一言不发地穿戴护具。 能让皇子如此对待的人能如此对待皇子的人,找遍帝国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哈兰伯爵金羊毛骑士帝国最年轻的将军以及亲王自幼的玩伴——哈兰的西格弗德。 理查亲王苦劝无果,又气又急地看向另一名栗发男子:“你是他的副官!你为什么不说话?法南!” “因为无用。”栗发男子心平气和地回答:“殿下。” 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法南更加了解西格弗德,就连西格弗德自己也不如。 所以法南从始至终没有劝阻,只是默默帮助西格弗德穿胫甲。 西格弗德身材挺拔容貌俊朗,穿上修身的猎装之后更显英气。相比之下,法南的外表算不上出众,但是干练沉稳,让人安心。 理查亲王的语气变得严厉:“什么叫没用?他不是最听你的?” “法南说的没有错,殿下。”西格弗德终于肯开口:“请不要为难他了。” 见西格弗德说话,理查亲王收起怒意,尽可能平和地劝道:“只是一场表演,你胜过那些卡斯提尔人又能怎样?你已经不需要证明什么了。胜败没有意义,失败只会蒙羞,你难道想打这种仗?” 西格弗德伸出双臂,好让法南用布条帮他缠紧腕掌指关节。 “正如您所言,殿下。”西格弗德微微咬着牙:“一场表演而已。” …… “哈兰伯爵?”手提兽耳的塔拉克公爵,得意洋洋从西格弗德身旁走过,像是不经意地随口问道:“您不上场吗?” 卡斯提尔诸侯对于“新贵”们一向是很瞧不起的,更不必说西格弗德出身低微,只是一名贫穷骑士的儿子。 西格弗德恍若未闻,没有理会塔拉克公爵。他端着酒杯,目光却不自觉飘向皇室所在的观礼台。 塔拉克公爵刚要发作,西格弗德身旁的栗发副官抢先迈出一步,不卑不亢地回答:“公爵阁下,冬猎是卡斯提尔健儿一展风采的舞台,伯爵怎会与卡斯提尔诸君争主角?” 西格弗德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塔拉克公爵也不想真起冲突,于是把火气撒向栗发副官。 塔拉克公爵斜睨栗发副官,问:“你就是法南?他们口中的‘哈兰伯爵的影子’?” “或者换种说法……”塔拉克公爵话锋一转,口吻变得讥讽猥狎:“哈兰伯爵的男宠?” 法南没来得及开口,西格弗德转过身,瞥向塔拉克公爵。 如果说西格弗德的面庞如同名师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那么此刻他眉心的三道深纹就是工匠失手留下的伤痕。 新晋哈兰伯爵冷冷开口:“陛下不允许我上场。” “是吗?”塔拉克公爵见金毛小子被激怒,便微笑着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太可惜了。” 西格弗德紧紧抿着嘴唇,左手不自觉搭上了剑柄。 忽然,又有一只手搭上西格弗德的护腕——是法南,他看着西格弗德,摇了摇头。 事情本该到这里结束,但是…… “也难怪。”已经走远的塔拉克公爵高声自言自语:“卡斯提尔的狩猎太野蛮了,陛下又怎么舍得让他的男宠冒险呢?” …… 卡斯特尔皇家冬猎有鹰猎隼猎犬猎和围猎四项活动,其中犬猎和隼猎是骑马追逐,鹰猎则是徒步狩猎。 其他狩猎活动结束之后,就轮到冬猎的重头戏——围猎。 帝国贵族的围猎玩法与赫德人的围猎大同小异,也是先由侍从仆役将散布在森林各处的野兽聚集到一起,然后再用木栏和帷幔圈出猎场。 比起赤河部纵横近十公里的猎场,卡斯提尔冬猎的猎场直径不到百米。 因为没有类似青丘的俯瞰地点,工匠们会在猎场周围修建临时的观礼台。 观礼台越高,上面的观众身份就越尊贵。 皇室成员公侯贵胄分别拥有独立观礼台,没资格坐着的中小贵族或站立或骑马,各人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最大的阶梯看台则属于各家族的女眷,算是对女士们的特别优待。 此时此刻,在最高的那座观礼台上,有位少女正在小声抱怨:“太无聊了,爸爸,难道他们就一定要折磨那些可怜的野猪吗?” “注意你的言谈。”说话者的声线柔美动听,应该是位贵妇:“伊丽莎白。” 少女撇了撇嘴:“爸爸都没说什么。” 少女的态度令管教她的贵妇更加不满:“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副举止?你爸爸太宠着你了,你都快要成了野丫头。” 少女眨了眨眼睛,拿出无助幼兽似的表情,眼巴巴看向皇座上的男人:“爸爸……” 皇座上的男人露出一丝笑意:“是你自己惹怒了你母亲,别想让我帮你。” “爸爸!”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声线柔美的贵妇生气之余,还有一点点心酸:“总想着用你父亲……” “好了。”皇座上的男人看向右手边的贵妇。 柔美成熟的女声戛然而止。 少女庆祝胜利似的偷偷挑了挑眉毛。 这段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发生在帝国最尊贵的家庭中间。 向父亲撒娇的少女是皇帝的长女,也是最受宠爱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出言教训伊丽莎白公主的贵妇则是皇后戴安娜。 坐在公主和皇后中间的男人不必多说,他的全部头衔需要使用六百四十六字才能写完。 通常情况下,他会使用简单一点的称号——承主洪恩,帝国坦纳里亚卡斯特人及诺森与其领土并属地的唯一合法君主,公教会的保护者,至尊至荣的皇帝,亨利四世。 此刻的皇帝,在不熟悉皇帝的人眼中显得异样,因为失去了威仪和神性。 而真正行走于宫廷的近侍却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只有在伊丽莎白公主身旁,皇帝才会变成凡人。 所以你看,在其他人全都规规矩矩地静坐呼吸都不敢放开的时候,伊丽莎白公主却可以把座位搬到皇帝的宝座旁边,趴在皇帝膝上抱怨围猎的无趣。 新一轮的表演刚刚结束,骑着骏马的年轻卡斯提尔贵族正在绕行猎场,接受欢呼和飞吻。 皇帝点了点头,观礼台的皇家旗帜挥动三次,表示对角斗者的赞赏。 得到首肯之后,年轻贵族在猎物尸体旁边下马。他拔出匕首,割掉了猎物的双耳与尾巴,走到观礼台下,向皇帝鞠躬致意。 伊丽莎白公主小声嘟囔:“一群男人和一群野猪之间的搏击,有什么好看的……” “恰恰相反,公主陛下。”洛泰尔公爵笑着走上观礼台:“卡斯提尔围猎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人与猛兽的角斗。” …… 为什么塔拉克公爵说卡斯提尔狩猎“野蛮”? 原因很简单,卡斯提尔冬猎的重头戏从来不是“狩猎”,而是人与猛兽的一对一角斗。 在文明之火还只有星星点点时,搏杀猛兽是人类不得不掌握的技艺。在远古文明残存的壁画中,能看到大量人与野兽搏斗的场景。 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逐渐摆脱茹毛饮血穴居钻木的阶段。虽然搏杀野兽不再是生存所需,但是人类将其作为一种展示勇武的方式保留下来。 所以各文明的早期历史中,同样普遍存在人与野兽进行仪式性搏斗的记录。 倒退一千年,角斗士和猛兽搏杀是上古帝国公民一项血腥的娱乐活动。 倒退三百年,猎杀猛兽是封建贵族们的职责之一,甚至本土狮子都被杀得绝种。 不过时至今日,在帝国所在的大陆,仍旧将“搏杀猛兽”视为一项娱乐活动一种证明勇武的方式的地方,只剩下卡斯提尔半岛。 搏兽习俗的消失,一方面是因为野兽越来越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公教会旷日持久的抨击。 搏兽取乐毫无疑问罔顾人类生命安危,公教会的神学家向来对此深恶痛绝猛烈批判。 到最后,反倒只有偏远蒙昧的卡斯提尔半岛还保留着这一“野蛮”“古朴”的习俗。 依照卡斯提尔冬猎的传统,弱小的猎物——例如鹿獐狐兔飞禽等等——会在前几天的犬猎隼猎鹰猎中被捕杀干净。 而猛兽——例如狼野猪熊——则被小心地保留下来,等到围猎的最后一天使用。 围猎最后一日的活动在猎场进行,所有观礼贵族都会前来,连皇帝也会亲自到场。 猛兽会被依次放入猎圈,一头比一头更强壮凶残。 参加最后一日围猎的卡斯提尔贵族也会轮流进入猎圈,与猛兽进行一对一的角斗。 搏兽一项极其危险的挑战,受伤死亡屡见不鲜,但是卡斯提尔贵族们乐此不疲。 野蛮?那就野蛮!我本蛮夷! 这就是卡斯提尔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公教会越是抨击“搏兽”野蛮,卡斯特尔人就越将其视为一种独一无二的象征。 …… 看到皇帝心情很好,洛泰尔公爵对公主讲起一段往事:“殿下,要知道,二十年前在灰岩竞技场,陛下可是亲自上场,连续击杀一头巨狼一头公牛和一头棕熊。” “啊?为什么我不知道?”伊丽莎白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拉住父亲的胳膊:“爸爸,真的吗?”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是真的。”洛泰尔公爵也笑着说:“而且是在数以万计的卡斯提尔人的注视之下。卡斯提尔人那时震惊的表情和震耳欲聋的欢呼——我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伊丽莎白央求洛泰尔公爵:“再讲得仔细一点,求您了!” 洛泰尔公爵与皇帝相视而笑。 二十年过去了,稚嫩的皇子如今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洛泰尔公爵也老了——不过英俊潇洒还是不减当年。 “让陛下给您讲吧。”洛泰尔公爵笑吟吟的:“公主殿下。” 伊丽莎白看向父亲,刚想使出耍赖撒娇的看家本领,有节奏的号声在猎场响起——新的骑士入场了。 伊丽莎白公主看到父亲微微皱起眉头。 洛泰尔公爵也立刻察觉到皇帝情绪变化,他看向猎场中央的骑士,同样不觉皱眉:“哈兰伯爵?” 与此同时,猎场中央。 西格弗德左手握缰绳,右手提骑枪,用膝盖控制着战马,双眼紧盯兽栏的方向。 又是一声号响——轮到猛兽入场了。 兽栏闸门升起,一头巨大无比的野猪冲向西格弗德。 第四十六章 另一场围猎(中) 在看台观礼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需要时刻维持形象。 没资格坐上看台的中小贵族,反倒可以所心所欲地品评议论。 视野虽然差了点,但是快乐程度远胜: “诶?这个就是最后登场的角斗士?” “好像是。” “什么好像?[枪尾]不应该是小埃尔南吗?这金毛小子又是哪个?” “我哪知道?!” 正当两个岁数不大的卡斯提尔贵族你一言、我一语,吵闹不休的时候。身后有一人突兀插话: “金毛小子是哈兰伯爵,西格弗德。” 插话的人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杏仁眼、大脑门,有一点点丑,但又没有丑到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属于道别之后就会很快被遗忘的长相。 仿佛是为了弥补长相的缺憾,年轻男子戴了一顶装饰繁复华丽到夸张的大礼帽。 哪怕按照最荒诞放荡的卡斯提尔贵族的标准,那顶大礼帽也是绝对没法戴出去见人的。 可是年轻男子大大方方的戴着,没有任何耻感。 年轻男子还在上唇留了两撇精心保养过的小胡子,小胡子下方是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十足的纨绔子弟派头。 前面说话的两人,一人颇感兴趣:“西格弗德?真正的诺森征服者?听人说康格里夫公爵只是挂名,那小子才是打败卡尔十一的人。” 另一人不屑一顾:“什么‘真正的诺森征服者’?一条金毛犬罢了!还不是全靠陛下的宠爱上位!” “没办法,衰老的皇帝就爱年轻俊美的将军。”后边的大礼帽又大大咧咧地插话:“掰着指头算,咱们这位陛下也四十多岁了呀。” 两个卡斯提尔贵族瞬间噤若寒蝉,一齐回头。 对暴发户说几句难听话是一码事,当众讽刺皇帝可就是另一码事。不仅发言者是在找死,甚至仅仅作为听众都很危险。 “[旧语]请问。”一名卡斯提尔贵族迟疑地问:“[旧语]您是哪位?” 大礼帽彬彬有礼摘下帽子,露出略显稀疏的头发:“[旧语]我是马维。” “马维?马维!”另一名卡斯提尔贵族恍然大悟,说话都有些磕绊:“那个……那个写戏羞辱皇帝的狂徒!” “正是在下。”马维欣然回答,随即严肃地纠正:“我可没有羞辱皇帝——我只是说了点实话。” …… 与此同时,猎场中,西格弗德见到了他的对手。 好一头野猪,体型都快要赶上牛犊,两只獠牙粗壮而锋利,一双小眼睛里满是愤怒和疯狂。 把守兽栏的侍从驱赶野猪往前走,野猪却凶性大发,一头撞向围栏外面的人类。 女眷观礼台响起一片惊呼。 兽栏被撞得剧烈摇晃,台架上的侍从直接跌了下去,若不是基桩打得足够牢固,野猪说不定已经破围而出。 没撞开兽栏的野猪不肯罢休,继续发狂蛮拱。 突然,从猎场中央传来一声怒吼。 “来啊!”西格弗德用枪尾敲击胫甲:“我才是你的对手!” 野猪转过头,看向空旷场地中央的骑士。 这头狂野的生灵在岩洞诞生,漫步于林地和沼泽,直至人类到来。 随后,它被追逐、被抓捕、被囚禁。 人类让它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公开地杀死它。 而它,也终于等到了一个杀死人类的机会。 野猪发出绝望又悲愤的嚎叫,凶狠冲向骑士。 西格弗德膝盖微微使力,战马立刻洞悉了主人地意图,灵巧地斜向前跃出,与野猪插身而过。 交错的瞬间,西格弗德刺出骑枪。 然而骑枪仅在野猪后背掀开一块血肉,没能造成致命伤,双方又重新拉开距离。 西格弗德驭马贴近围栏不快不慢地骑行,暗红色的血液从枪尖一路滴落。 吃痛的野猪愈发狂暴,它的口鼻喷出腥热的白雾,紧盯着绕圈的骑手,积蓄着力量。 猎场外面,卡斯提尔贵族们聚集的地方,有人在大声喝倒彩。 西格弗德置之不理,无论他最初所求为何,一旦踏入猎场,年轻的骑士就只想要胜利。 而且他已经大致弄清了卡斯提尔的玩法。 野猪肉厚皮糙,而且身位较低,使用骑枪对付它难以发力。 合理的战术应该是保持距离,利用战马的灵活性不断给野猪制造流血伤口,消耗野猪的体能,等到野猪筋疲力尽再寻机毙杀。 可是,如果选择保守的战术,那么哈兰的西格弗德就不会是一战覆灭北境万军的“真正的诺森征服者”! 西格弗德夹持骑枪,猛刺马肋,无所畏惧地正面冲向猎场中央的野猪。 恢复些许力量的野猪被激怒,同样径直撞向西格弗德。 皇室看台上,伊丽莎白公主目不转睛看着冲锋的骑士,不自觉地紧紧攥住父亲的衣袖。 皇帝、皇后和洛泰尔公爵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眨眼间,两道身影已经近在咫尺。 西格弗德的骑枪直指野猪脊背,接触那一刻,他感到枪身传回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但他仍旧稳稳夹持着骑枪,没有一分动摇。 借助战马与野猪共同的冲击力,枪尖就像刺破水面一样没入野猪的身体,紧接着是枪套,然后是枪身。 骑枪从脊背入,下腹出,硬生生贯穿野猪躯体,扎进猎场的冻土。 西格弗德松开骑枪,拉开与野猪的距离。 野猪继续冲出几步,猛地扑倒。 两名侍从立刻进入猎场,用钢锥结束了野猪的生命,也结束了它的痛苦。 猎场外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相较之下女眷观礼台的掌声更加热烈。 骑马斗兽只穿胫甲,连头盔都不需要戴,西格弗德几乎刚入场就吸引住了夫人和女士们的目光。 …… [皇家看台] “埃尔南元帅。”皇帝问:“你觉得如何?” 皇帝身后,一位身着军礼服的老军人听到问题,向前迈出半步:“虽然第一次入枪没有成功,但是第二次入枪干净利落,精彩之极。” 皇帝的声音磁性而平静:“你是卡斯提尔人,你最有资格评判哈兰伯爵的技艺,你愿意把割取兽耳、兽尾的荣誉授予他吗?” “当然。”老军人深深低头:“陛下。” 皇帝微微点头。 皇家看台的旗帜再次挥动三次,乐队奏起欢庆的旋律。 西格弗德下马,盯着沾满泥土、血浆的野猪尸体,他嫌弃地皱起眉头,迟迟没有动手。 一名栗色头发的军人穿过围栏,快步走到西格弗德身旁,伸手合上了野猪的双眼,随后为西格弗德代劳割下了野猪的双耳和尾巴。 “快向陛下致敬。”栗色头发的军人——法南用手套包住兽耳和兽尾,递给西格弗德:“求您了,别让陛下蒙羞,也别羞辱卡斯提尔人。” 西格弗德叹了口气,接过战利品,走到皇家看台前,深深地鞠躬行礼。 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从猎场各处传来,尤其是女眷观礼台。 西格弗德假装不经意地扫向坐在皇帝身旁的少女。 伊丽莎白公主故意转过身,假装向侍女问话,对金发骑士不理不睬。 西格弗德冷峻的表情下方掩藏着愤怒、痛苦的情绪,他再次行礼,随后大步走向女眷观礼台,接受贵妇、女士们的欢呼和祝贺。 法南把一切看在眼里,头疼地长长叹息。 侍从们拖走了野猪的尸体,号声再次响起——又是角斗士入场的旋律。 与之前不同,这次入场曲整整重复了三遍,意味着接下来出场的就是最后一位骑士,斗兽表演即将迎来尾声。 皇室看台又回到轻松愉快的气氛,皇帝笑着看向老军人:“这次冬猎担当枪尾的是小埃尔南卿?” “是!”老军人的回答带着一丝自豪和喜悦。 皇后也温温柔柔地问:“小埃尔南卿可有婚约?” “他从小随我在军中效力。”老军人面露惭色:“耽误了婚姻大事。” 皇后掩唇微笑。 说话间,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骑士跃马进入猎场。 年轻骑士身着盛装,袖口、领边、衣襟都用金线缝着卡斯提尔风格的纹饰。 骑士所乘的银色骏马同样被精心打扮过,马儿的鬃毛被编成整齐的小辫,马尾靠近臀部的一段被束起,好让剩余部分的马尾能够半悬于空中,随风飞舞。 银马骑士刚一入场,就收获了远超西格弗德的热烈欢呼。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卡斯提尔贵族们,更是使劲地呐喊助威。 不言自明,这位银马骑士就是埃尔南元帅的幼子,小埃尔南。 …… 埃尔南元帅在帝国政治生态里属于很特殊的存在。 首先,埃尔南元帅出身卡斯提尔半岛,是血统纯正的卡斯提尔贵族; 其次,埃尔南元帅是今天军职最高的卡斯提尔贵族,也是唯一掌管[新军]的卡斯提尔贵族; 最后,埃尔南元帅虽然位高权重、战功赫赫,但是他的爵位很低,仅仅受封男爵。 而且埃尔南家族也不是卡斯提尔的传统名门。 埃尔南元帅只是破产骑士之子,自幼就被送去做侍从,两鬓染霜也没能取得贵族身份,仍是塔拉克公爵家族的一名剑术教习。 直到二十年前的皇位继承战争,年过四旬的老埃尔南终于得以崭露头角。 他毅然加入新军,从军士起步,屡建奇功,一路晋升,最终成为皇帝亲封的三位帝国元帅之一。 对于年轻一代的卡斯提尔贵族而言,埃尔南元帅是他们的偶像和榜样,也就不奇怪小埃尔南刚一入场就能收获如此热烈的欢呼。 “总而言之!埃尔南元帅既是你们卡斯提尔人,又是陛下最信赖的亲信。” 头戴大礼帽的[马维]滔滔不绝,将帝国秘辛向众人娓娓道来:“双重的身份,使他成为连接卡斯提尔贵族和帝国中枢的粘合剂,也使他成为皇帝稳定卡斯提尔派系的重要工具。” 一众年轻卡斯提尔贵族听得目瞪口呆,他们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一个写戏本的三流剧作家会被评价为“危险”。 在场的卡斯提尔贵族们都觉得继续听下去不太好,可又都忍不住继续听。 马维讲到兴头上,直接从身旁一名贵族手里拿过酒杯,咕咚咕咚几口喝尽。 润过喉咙,马维继续开讲,他故作神秘道:“你们知道吗?说不定呀,帝国很快就要有一场皇室婚礼喽!” “谁?理查亲王?” 马维摆了摆手指:“不是” 一名卡斯提尔贵族想了半天:“年龄合适的皇子公主,除了亲王殿下,也就只有……” “没错,是长公主。” “和谁?” 马维面露微笑:“你猜?” 周围的卡斯提尔贵族们顺着马维的思路一想,都忍不住瞪大眼睛:“和小埃尔南爵士?” 马维不置可否,只是玩味地看向猎场中央的银马骑士。 一众卡斯提尔贵族议论纷纷,有人不服气地问:“这些皇家内幕,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马维抱起胳膊,理直气壮回答:“我猜的!” 周围的贵族们瞠目结舌,有急躁的年轻贵族直接上前扯住马维的衣襟,当场就要让这个信口开河的狂徒领略一下卡斯特尔半岛的风土人情。 “住手!”一位伯爵喝止了即将上演的动作戏。 毕竟这里是皇家猎苑,皇帝就在不远处观礼,真闹出事端丢的只会是卡斯提尔人的脸。 “马维先生。”伯爵走出人群,沉着脸问:“可否告知,你来卡斯提尔半岛又是为什么?” 马维羞涩一笑:“取材。” 伯爵环顾众人:“他是怎么进入猎场的?” 一众卡斯提尔贵族面面相觑,无人知晓。 “这里是皇家猎苑,平民没有资格入内观礼。”伯爵紧盯着马维:“请问,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马维无辜地摆手:“我不是混进来的。”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朋友带我进来的。” “谁?谁是你朋友。” 马维遥指猎场另一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是那只金毛犬。” …… [猎场另一侧] 金毛犬浑然不知自己刚刚被点名。 他紧盯着猎场内的小埃尔南,内心泛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挫败、敬佩以及……嫉妒。 如果说西格弗德刚刚展示的是力量和技巧的完美结合,那么小埃尔南此刻表演的就是绝对的技巧。 登峰造极的技巧! 压轴登场的骑士,需要一位合格的对手。 卡斯提尔人准备的猛兽,绝对配得上压轴登场的荣誉。 一头牛。 一头体重超过七百公斤的雄性卡斯提尔野牛。 这头怪兽刚一出场,就展示出令人畏惧的破坏力和攻击性。 它冲向猎圈周围的观礼者,硬生生将固定围栏的木桩从土里挑出半人高,吓得众人慌忙奔逃。 仿佛还嫌野牛的性情不够暴烈,卡斯提尔人提前在野牛后背打进一根标枪枪头。 剧烈的疼痛使得原本就被激怒的野牛愈加狂暴,根本不需要小埃尔南主动引逗。 双目血红的公牛破坏围栏未果,立刻转头冲向银马骑士。 小埃尔南提起马速,他不着急取野牛性命,反而任由野牛追逐自己。 野牛的犄角不算锋利,但是加上野牛的骇人巨力,轻而易举就能刺穿胸膛、挑出内脏。 然而此刻这头怪兽中的怪兽,无论如何奔跑,也碰不到小埃尔南分毫。 只见野牛在猎场内横冲直撞,可它的犄角和银色骏马之间永远差那么一小段距离。 甚至野牛的鼻尖已经碰到马尾的末梢,可它就是追不上那最后一点点距离。 险象环生的场面引得女眷观礼台阵阵惊呼,男性贵族们同样脸颊紧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小埃尔南却神色自若,仍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的骑姿。马儿的步伐也丝毫不乱,如同正在表演舞步。 西格弗德不禁想要鼓掌赞叹:明面上是野牛在追逐小埃尔南,实际上是小埃尔南在引导野牛奔跑。 小埃尔南控制战马之精确,好似在使用五指。 骑手与战马合为一体,甚至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骑手指挥战马?还是战马拥有了骑手的智慧。 只看小埃尔南展示的马术,西格弗德也觉得不虚此行。 但是西格弗德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看着。 他真诚的一面令他想要称赞对手,他好胜的一面却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看向皇室观礼台——伊丽莎白公主所在之处。 …… [皇室看台] 伊丽莎白有些头晕。 她倒不是晕血,她会用线膛枪打猎——是她的父亲手把手教给她的。 皇帝像教育皇子一样教育伊丽莎白,教她哲学、教她算数、还教她骑马。皇后虽然不赞同,但是也不敢公开反对。 所以伊丽莎白杀死过猎物,也见过血。 但是此刻猎场内的表演,总让她有些不舒服。 小埃尔南爵士按照卡斯提尔的方式,一步一步将野牛杀死:引逗、在野牛后背刺入短标枪刺激野牛、继续引逗、继续刺入短标枪…… 中途,小埃尔南数次更换战马,每匹战马都展示了不同的步伐,各有千秋。 野牛则逐渐变得疲惫,脚步越来越慢,追逐的欲望越来越弱、 野牛的后背更是早就鲜血淋漓,远远看上去一片模糊的红色。 见野牛已经燃烧殆尽,小埃尔南最后用骑枪结果了野牛,宣告这场血腥的表演结束。 猎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男性贵族纷纷摘下礼帽致意,女眷们则狂热地挥舞着手绢。 伊丽莎白公主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她偷偷看向父亲。 皇帝端坐于宝座,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皇帝平静地轻唤:“艾拉。” 伊丽莎白下意识战栗了一下:“爸爸。” “站起身。”皇帝的命令不容置疑:“向小埃尔南爵士致意。” 伊丽莎白乖乖地离开座位,接过手帕,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向场内轻挥。 观礼台下,西格弗德看到少女对着骑士挥动手帕的身影,胸腔里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样。 小埃尔南爵士割取牛耳、牛尾,走到皇室观礼台前致敬。 乐手奏起庆祝的凯歌,侍从们走进猎场着手拖走野牛尸体。 前来观礼的贵族们已经准备退场,他们还要回营地、换礼服,参加接下来的盛宴。 事情本该这样结束。 一名骑手策马跃入猎场,径直驰向观礼台,浅色金发无比显眼。 皇家卫队想要上前阻拦,可看清骑手是谁之后犹豫了。 西格弗德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皇室观礼台前方。 “陛下。”帝国最年轻的将军的声音响彻猎场:“请恩准臣——徒步搏兽。” 第四十七章 另一场围猎(中下) [哈兰伯爵的帐篷] “你疯了!”理查亲王气急败坏地大吼:“答应你,陛下也……” 亲王紧紧攥着拳头,终究没有把那个词说出口。 “也疯了?”西格弗德语气冷静,眼神却迸射出癫狂。 理查亲王气得双肩发抖,他盯着西格弗德看了好一会,怒不可遏地甩手离去。 帐篷里只剩下金发青年和栗发青年两人。 “徒步搏兽,灵巧第一,凡是妨碍活动的东西都不能穿。”法南娴熟地为西格弗德卸去护具:“腕甲也脱掉,少一分重量就多一分胜算。” 西格弗德默默点头。 法南单膝跪地,解下西格弗德的胫甲:“亲王殿下把你视为他的人,所以才会说刚才那些话。” “我是陛下的人。”西格弗德态度生硬地回答。 法南长长叹气:“孤傲和好胜是你的致命弱点,你自己最清楚,只是改不掉——或者说不想改。” 西格弗德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一个人的能力总归是有限的,别把所有人都推向对立面。”法南给西格弗德重新绑紧靴带:“而且……” “好了,别再说了,有完没完?”这次轮到西格弗德恼羞成怒:“再怎么样,不是还有你吗?” “那哪够呢?”法南摇头:“我的能力同样是有限的。” “不。”西格弗德接过长矛,转身避开和法南的视线接触:“真正的朋友,一个就足够。” …… [皇室看台] 理查亲王一次三个台阶,箭步走上观礼台。 洛泰尔公爵起身向亲王致意,皇后看到亲王也十分高兴,唯有皇帝面无表情。 刚上看台,理查亲王立刻迎上妹妹哀求的目光。他向着伊丽莎白公主微微点头,放慢脚步,沉稳地走到宝座前方。 “陛下。”理查亲王向皇帝行礼:“徒步搏兽太过危险,哈兰伯爵只是一时冲动,并未经过考虑。他已有悔意,望陛下收回谕令!” “悔意。”皇帝饶有兴致反问:“真的吗?” 理查亲王不敢接话往下说,硬着头皮搬出其他理由:“陛下,放任哈兰伯爵孤身、徒步与猛兽角斗,无异于放任他自杀。万一哈兰伯爵失手,他的灵魂就只能在地狱煎熬,就算是最终审判到来时也无法得到救赎。请您三思,陛下。” 伊丽莎白公主也噙着眼泪哀求:“是呀,您不是最欣赏哈兰伯爵吗?爸爸?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他自杀?求您!” 皇帝的目光扫过他的一儿一女,看向身后侍立的、穿着黑色天鹅绒教袍的老者:“你说呢?” 皇帝的私人牧师、米迦勒修会的[安布罗斯]修士向前一步,恭谨回禀:“陛下是公教会的至尊领袖和保护人,假使哈兰伯爵真的遭遇不幸,那么是否属于自杀也应由陛下裁决。” 虽然询问的对象是私人牧师,皇帝的目光却回到并停留在亲王身上,令后者如芒在背。 看台变得安静,皇帝微微颔首,安布罗斯修士倒着退回原位。 皇帝看向猎场,轻描淡写地说:“那就不算。” 卡斯提尔半岛的冬天寒风呼啸,但理查亲王的额头不知不觉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理查亲王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皇帝,还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太迟了,象征角斗士入场的旋律已经奏响。 “看呀。”皇帝轻声说:“你口中有悔意的人——来了。” …… [猎场] 西格弗德不知道卡斯提尔人会给他什么对手,但他希望对手足够强大。 如果卡斯提尔人放进来一头鹿或是一头羚羊,那就只是想要羞辱他。 西格弗德手提猎兽矛,绕着椭圆形的场地匀速慢跑——他还是能听进去一些话的。 “保持温暖,保持活动。”上场之前,法南反复叮嘱:“卡斯提尔人被你公开羞辱,可能会耍阴招。比如让你在猎场一直干等,等到身体冻僵、四肢麻木。” “我没有公开羞辱卡斯提尔人。” “保持温暖。”法南拿出细绒罩袍:“保持活动。” 骄傲的卡斯提尔人没使什么下作手段,主持仪式的伯爵甚至礼貌地举旗询问——是否可以开始? 西格弗德点头,解下罩袍。 许多观礼者不禁发出一声低呼,因为场中的金发骑士没有披挂任何防具,只穿着一件单衣、一件马裤和一双低帮软鞋。 彩旗挥动,象征野兽入场的旋律随之响起。 闸门缓缓升高,沉闷的蹄声先一步传出兽栏,眨眼间,一头健硕的野牛冲入猎场。 不用阴谋诡计或许不是因为卡斯提尔人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给西格弗德挑选的对手根本不需要任何额外帮助: 一头强悍的成年雄性野牛,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体型只比小埃尔南刚刚杀死的那头小一点,野性和危险程度则毫不逊色。 你不是要抢夺“枪尾”的荣耀吗? 好,我们就给你一头配得上枪尾的猛兽。 不用西格弗德引逗,后背被刺入花镖的公牛主动向场中之人发起进攻。 暴怒的野牛低吼着,大踏步加速到极限,发狂般犁向西格弗德。 西格弗德毫不迟疑,同样提矛冲向野牛。 双方即将迎头相撞,许多女士因为不忍心看到金发美男子被开膛破肚已经下意识挡眼回避。 千钧一发之际,西格弗德斜向前跃出半步,惊险地避开犄角,反身狠狠刺向公牛的脖颈。 矛尖刚碰到牛颈,公牛已经扭过头来,一低头、一抬头,再次顶向人类。 西格弗德结实匀称的肌肉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他就像一头人形大猫,连续跃向公牛侧后方,长矛时刻准备刺穿公牛的颈动脉。 公牛的爆发力更加惊人,它激烈地蹬踏、拧身、甩尾,坚蹄每次叩击大地都会传出巨大的闷响,扬起半人高的沙尘。 一人一兽就在半径不到两米的范围内缠斗,竭力想要杀死彼此。 猎场之外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咚”、“咚”的巨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伊丽莎白的心更是紧紧的揪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父亲的手臂捏到发青发紫。 激烈而短暂的搏斗以西格弗德在公牛颈侧留下两道浅伤告终。 又一次拧身顶人失败之后,公牛停在原地,西格弗德抓住机会拉开距离。 喘着粗气的人和喷着白雾的兽在冬风中对视,暂时进入对峙状态。 也就是在此时,看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掌声,就连卡斯特尔贵族也在大声叫好。 年轻的哈兰伯爵看着公牛,心中莫名泛起一些怜悯和敬意,但是杀死对方的欲望却没有丝毫减弱。 这场角斗注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胜利或者在她的面前毁灭自己对于西格弗德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哪怕能让她感受到一点点心痛,他都可以快意地迎接死亡。 猎场外,身处喜悦气氛的海洋,法南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西格弗德的出身如果算贫穷的话,法兰的出身连贫穷都不够格,在帝国体制下只能被称为卑微。 法南是因为考入皇帝创办的新式学校才得以成为军人,他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猎户。父亲虽然没有爵位可以传给法南,但是教给法南许多狩猎知识。 对抗大型猛兽,猎人需要遵循一个基本原则:消耗野兽体能、保存自身体能。 熟练的猎人只需要一根长矛就能格杀狼、豹、山狮,是因为猎人可以用长矛原地防御,不断消耗野兽体能同时给野兽造成伤害。 但当面对近七百公斤重的庞然大物时,再使用防御反击策略无异于自杀。野牛将会连矛带人一起撞碎、挑飞、碾成肉泥。 所以西格弗德不得不主动闪躲,不停地跳跃、冲刺。 缠斗过后,公牛流血而人类毫发无伤,看似西格弗德完胜,实际却是西格弗德完败。 照目前的情况下去,西格弗德的体力一定会先于野牛枯竭。 野牛可以再添一百道伤,但是只要西格弗德失误一次,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法南原以为卡斯提尔贵族最多放出一头野猪,然而冲出兽栏的却是一头野牛——毫无疑问是卡斯提尔贵族在挑战皇帝的权威,杀死西格弗德反倒只是手段并非目的。 一个清亮通透的声音在法南背后响起:“真是精彩!哈兰伯爵展示堪称匪夷所思。陛下二十年前也曾经连续格杀猛兽,难怪有人说哈兰伯爵是陛下的私生子……” 法南转过身,发现声音的来源竟然是小埃尔南。 小埃尔南手拎两只牛耳和一根牛尾,微笑看着法南。 “哈兰伯爵不是陛下的私生子。”法南微微弯腰:“埃尔南阁下。” 埃尔南元帅四十岁才有长子小埃尔南,所以小埃尔南实际才二十出头,正是好奇心泛滥的年纪。 他干咳一声,虽然羞耻又忍不住想打听:“真不是?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那您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法南有礼有节反问:“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伯爵只是一名破产骑士的儿子呢?” 小埃尔南挠了挠头发,笑着说:“好吧,我信。因为我父亲也只是一名破产骑士的儿子。” 法南点头致意,转身继续观察猎场内的形势。 说话间,猎场中央又爆发了新一轮缠斗。 西格弗德还是凭借灵巧和爆发力,惊险地躲避犄角。 而公牛看似在做无用功,实在每次攻击都足以造成致命伤,只等人类一次小小的失误。 “你也看出来了吧?”小埃尔南随手把牛耳、牛尾往围栏一挂,眺望场中的一人一兽,说:“这样下去,死的一定是哈兰伯爵。” 法南看向小埃尔南,等着对方继续开口。 小埃尔南大大咧咧拍了拍法南的肩膀:“说到底,还是你们把搏兽想得太简单啦。真以为我们卡斯提尔人就会蛮干?都是技巧!明白吗?技巧!连骑马斗兽都需要助手帮忙,更何况是徒步斗兽?真以为谁上都能行?” 小埃尔南伸出四根手指:“我换了四匹马才耗干那头野牛的体力,哈兰伯爵的耐力比四匹马加起来还强?再等一会,他的体能肯定先见底。” 小埃尔南越说越心酸:“唉!这可是我第一回当枪尾。结果呢?被哈兰伯爵这样一搅合,什么都没啦。下一次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埃尔南阁下。”法南礼貌地问:“您到底想说什么?” “说什么?”小埃尔南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哦,对了,我是来帮你们的——帮你们解决这头公牛。” “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帮助哈兰伯爵吗?”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小埃尔南耸了耸肩:“我父亲让我来的。” 第四十八章 另一场围猎(四) [猎场中央] 西格弗德正在接近极限,他的每一块肌肉都传来撕裂式的剧痛,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要挣破胸膛。 公牛却没有显露一丁点疲态,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体力。 它的颈脊被高高隆起的肌腱和厚实的毛皮保护着,难以穿透。 而且这头猛兽极其善于使用它那对硕大、锋利的犄角。只见它左一下、右一下,前半秒还在退却似地低头,后半秒又是一记凶狠上挑。 矛尖才刚刺破公牛的厚皮,公牛的犄角已然重新对准人类,不给人类任何可乘之机。 致使西格弗德只能在公牛颈侧留下一道又一道浅伤,无法完成致命一击。 有人渐渐瞧出一些眉目:哈兰伯爵搏击的这头野牛虽然体型稍逊于小埃尔南那头,但是比起凶猛和危险,后者根本不配和前者相提并论。 这还哪是一头没有智慧的野兽?这分明是一位双持短剑、体重半吨的强悍角斗士。 短暂激烈的缠斗过后,西格弗德抓住机会拉远距离,一人一兽再次静静对峙。 卡斯提尔贵族喝彩掌声雷动,诸侯的观礼台却弥漫着化不去的疑雾:“卡斯提尔人怎敢选这样一头凶兽下场?!难不成他们真想当众残杀陛下的爱将?” …… 猎场中央的金发骑士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他也不在乎。 当不少贵族已经提前默哀或者幸灾乐祸的时候,西格弗德却进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躯体的疼痛和对手的强悍千百倍地激发起西格弗德求胜的欲望,甚至让他能够超脱自身的限制思考。 高烈度搏击消耗体能和精力的速度远超有氧运动。 西格弗德冷峻地评估自身的状态:再来一次缠斗,自己可能连摆脱追击的力气都不剩,而面前的野牛至少还能再斗上十个回合。 但是十回合与一回合没有区别,因为西格弗德已经看破了对手的攻击范围和行动模式。 他只要一个机会,一个能一击割断对手动脉和气管的机会。 就是这次了,西格弗德弓身蓄力。 他伸出矛尖在地上轻轻一敲,公牛立刻扑了上来。 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被除去约束,西格弗德闪电般往左一让——他是左撇子,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出长矛。 力量从西格弗德的下肢、腰腹、胸肌、手臂传导至矛尖一点,长矛沿着一条绝对的直线又准又狠刺向公牛颈下。 这次他没有收力,有死无生地刺出长矛。 长矛就像没入奶油一样没入公牛的脖颈,直至矛刃完全消失。 但是下一刻,公牛硕大的身躯拧转过来,以刚猛无俦的巨力撞上矛杆。 力量传递回西格弗德那一端,矛杆挣出西格弗德的双手,狠狠击中西格弗德的胸膛。 一握粗的山胡桃木矛杆应声折断,前一半崩出牛颈的伤口,后一半留在西格弗德怀里。 交锋在眨眼间发生,在眨眼间结束。 大部分贵族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巨牛一拧头,金发“美人”就被甩飞了。 聚集在椭圆形猎场周围的人群齐齐惊呼,皇家看台更是传出一声尖叫。 剧烈的疼痛令野牛彻底陷入狂暴,它放低犄角,犁向躺在地上的人类。 眼看皇帝的宠臣连完整遗体都留不下,猎场中央的尸身却动了起来——西格弗德没有死,他顽强地试图用后半段矛杆挡下犄角。 然而野牛扬头一挑,金发“美人”像一袋面粉似的又被甩飞出去。 这一次,连仅剩的半截矛柄也脱手了。 西格弗德重重落地,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酗酒的父亲、哭泣的母亲、收容遗孤的皇家庄园、伊丽莎白笑盈盈月牙似的双眼、死亡枕藉的战场、从死人堆里扒出的法南、火红的骑兵在白雪皑皑的大地发起冲锋……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点遗憾和很多的歉意。 西格弗德轻轻叹了口气,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叹气,然后闭上了双眼。 “邦”。 “邦”。 “邦”。 敲击盾牌的声音?还有人在高喊? 紧接着是马蹄声,马蹄声飞快靠近、牛蹄声却越来越远。与马蹄声相伴而来的是一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 围栏之外的观众们只看到发狂的野牛不知怎的,突然撇下哈兰伯爵不管,转头直直冲向围栏。直面野牛的十几名贵族猝不及防,被吓得四散奔逃。 就在此时,一匹银灰色骏马跃入猎场,马背上的骑士身着盛装、倒提骑枪,系在枪尖下方的小三角旗猎猎作响。 野牛立刻转头冲向银马骑士。 见自己已经成功吸引野牛的注意力,银马骑士不慌不忙领着野牛往围场另一端去了。 单凭骑士驭马控兽的英姿,在场的卡斯提尔贵族就不会认错他的身份——小埃尔南,卡斯提尔半岛最好的角斗者。 观礼人群中再次爆发出阵阵欢呼,年轻一代卡斯提尔贵族们更是扯着嗓子给小埃尔南喝彩。 一时间,竟然没有几个人留意生死不知的哈兰伯爵了。 趁着小埃尔南吸引住野牛和观众,法南带着一样红绸包裹的事物穿过围栏,狂奔向西格弗德。 还有一个提着长矛的黑袍男人跟着法兰进了围场,不过被法兰远远落在后面。 法南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到了西格弗德身边,立即检查西格弗德的伤势。 “你怎么来了?”西格弗德剧烈地咳嗽,努力笑着问。 “我来给你送武器。”法南责备地看了西格弗德一眼,飞快剪开后者的上衣:“你的长矛折断了。我是你的助手,给你送备用武器,不算违反约定俗成的规则。” 说话的时间,提着长矛的黑袍男人跟了上来。 黑袍男人约么三十岁出头,圆脸、胖乎乎的、因为跑了几步路所以喘得厉害。 一上来他就自报身份:“哈兰伯爵,我是米迦勒修会的路加修士。” “米迦勒修会?”西格弗德有点耳熟。 “没有严重的外伤。”法南简单明了地说明西格弗德的伤情:“暂时没发现骨折。” “没有骨折?你运气很好,主眷顾着你,哈兰伯爵……”路加修士嘟囔着从脖颈解下一个精致银盒,用手指蘸着银盒的圣油,涂抹在西格弗德的额头、胸膛和腹部。 他将圣徽置于西格弗德额头,手按圣徽、神色庄重、虔诚念诵:“[……凡投靠你的,愿他们喜乐,时常欢呼,因为你护庇他们。又愿那爱你名的人,都靠你欢欣。因为你必赐福于义人,你必用恩惠如同盾牌四面护卫他……]” 伴随着路加修士的吟诵,西格弗德明显感觉身体的疼痛逐渐消退,力气也恢复了一些。 “小埃尔南会接手。”法南看着好友:“对你来说,现在最佳的策略是直接离场。” 西格弗德一言不发,咬着牙,双手撑地想要起身。 法南叹了口气,解开红绸,一柄单手细剑出现在西格弗德面前。 这柄剑比仪仗用的小剑还要短,通体扁平,剑身没有宽度渐变。最特别之处在于剑条并不直,剑的前端略微带着一点弧度。 “小埃尔南给你的。”法南语气冷静:“他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 [时钟稍微回拨] “……脖颈有血管有气管,是弱点,没错。但野兽也知道是弱点,它们会拼命保护自己的脖子。”小埃尔南兴致勃勃向法南传授心得:“所以,哈兰伯爵瞄准野牛脖颈攻击看似是对的,实则大错特错……” 法南客气又坚决地开口:“小埃尔南阁下,请简要说明。” “好好好,简单来说,哈兰伯爵想放倒那头大家伙。”小埃尔南拿出特制的单手细剑:“只能用这个。” “这个?”法南拿过细剑——长度还不足长矛的四分之一。 “就是这个。”小埃尔南拼命点头。 “怎么用。” “呃。”小埃尔南清了清嗓子:“很简单,牛朝着你冲过来的时候,你跳起来把这柄剑插进牛的脊背,剑身的弧度足以绕开肋骨,刺进心脏……” “小埃尔南阁下。”法南死死盯着小埃尔南:“你是说,要哈兰伯爵拿着这柄短剑,在牛冲到他面前的瞬间,把这柄剑插进牛的脊背,还要准确无误地刺进心脏。” 小埃尔南拼命点头,像是怕法兰不信,他紧忙打补丁:“刺不准的话,捅穿肺也行。肺被刺伤,野牛也坚持不了多久——不过那样的话,场面会很难看就是啦。要是再歪一点捅到肝或是肠子的话……” 法南直接打断小埃尔南:“您自己试过吗?” “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会拿来给哈兰伯爵用?”小埃尔南大声叫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补充: “不过我试的那几次……最大的野牛也就三百公斤,比哈兰伯爵对付的这头……呃,小一点。但是我保证,心脏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唉,我可花了好多心思在这柄剑上,第一次公开亮相便宜了哈兰伯爵,说实话我还有点心疼……” “且不说可行性。”法南的表情严肃:“哈兰伯爵从未练习过这门技艺,您难道是指望他第一次实践就能成功?” 小埃尔南也收起笑意:“不是我指望他能一次成功,而是哈兰伯爵如果想堂堂正正搏杀那头野牛,只有这一种办法。” 小埃尔南用靴尖踢了踢斜靠在围栏边上的长矛:“这玩意,对付小家伙行,对付大块头根本没用。哈兰伯爵可不是骑马搏兽,是徒步搏兽!我敬佩他的勇气,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战马帮助,单凭哈兰伯爵的力量是没法给野牛造成致命伤的。” 法南默认了小埃尔南的话。 “所以,徒步搏兽要想一击必杀,必须借助野兽的力量对付野兽。”小埃尔南拿回短剑,随手挥动了几下:“不然你以为光凭人的臂力,就能把这柄剑送入野牛心脏?” 猎场内,一人一兽正在对峙,留给法南判断的时间不多了。 “当然啦,还有个办法。”小埃尔南语气轻松地说:“让哈兰伯爵下场,我来接手这头野牛……我父亲就是这样命令的。” 法兰没有回答。 …… [时间拨回当下] “小埃尔南和他的人会帮你控制野牛,给你创造出手的机会。”法南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又仔细讲解了短剑的用法。 西格弗德一句质疑的话也没问,干脆地接过短剑:“这里危险,你们走吧。” “还有件事,小埃尔南托我转告你。”法南把刚才从地上捡起的罩袍交给好友:“他说野牛偏爱攻击移动的物体,如果想和野牛周旋,就绝对不要乱动,用罩袍吸引野牛攻击就可以。是否相信他,你自己判断。” “你相信他吗?”西格弗德问。 法南眉心紧蹙,回答:“相信。” 西格弗德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也相信他。这里危险,你们快走。” 路加修士神情疲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连声催促法南。 法南向着西格弗德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对不起。”西格弗德对着法南的背影低声说。 法南的动作停了一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西格弗德道歉,他还不知道自己其实还错过了西格弗德第一次叹气。 法南笑着向西格弗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带着路加修士快步离开。 …… [皇室看台] “……叫停他们,求求您了,爸爸。”伊丽莎白公主已经无法再掩藏自己的痛苦,她抱住皇帝的左手,啜泣哀求:“别再继续了。” 皇帝温柔地替女儿擦去眼泪,平静地问了一个出乎公主意料的问题:“艾拉,你现在还觉得围猎无趣吗?” 伊丽莎白呆住了。 皇帝没有继续往下说,静静等待着女儿的回答。 伊丽莎白的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皇帝淡淡地说:“我不是在问为什么。” 伊丽莎白公主没法再回答了。 皇帝看着猎场内的小埃尔南和西格弗德:“最凶猛的野兽才能成就最伟大的斗士。小埃尔南的技艺毋庸置疑,但就是因为他的技艺太高超,以至于观看者忽视了他展示的本领,忘记了他面临的危险,只把小埃尔南放倒野牛的过程视为一场缓慢的虐杀。” “小埃尔南的表演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而哈兰伯爵的战斗会被铭记。”皇帝稍作停顿:“或许永远铭记。” 伊丽莎白公主的情绪近乎失控:“可西格弗德会死!他会死的!” 皇帝神情冷漠:“所以你更要看着他,一息一瞬也别错过。 不顾侍女和卫士的阻拦,伊丽莎白公主大哭着跑下皇室看台。 第四十九章 另一场围猎(终) [猎场] 银马骑士正在猎场东侧娴熟地引逗猎物,眼尖的人已经发觉猎场另一侧的异样: “快看!那个金毛小子还活着!” “啊?” “呵,这都没死?算他运气好。” “不对!他怎么还在往猎场中间走?” 观礼的贵族男女都以为哈兰伯爵就算不死,至少也是重伤。 因此,当他们目睹金发斗士摇摇晃晃站起身、再次孤身走向野牛时,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 看到西格弗德重返舞台,小埃尔南的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轻挥枪旗,立刻又有八名角斗士进入围场。其中四人骑马、四人步行,各持挂旗长枪或斗篷。 小埃尔南的八名助手分散站到西格弗德四周,与后者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见一切准备妥当,马背上的小埃尔南摘下插着硕大羽饰的帽子,优雅向观众们挥帽致意。 随后,小埃尔南引着公牛往西格弗德所在之处驰去。 但他并未让公牛直接冲向西格弗德。 公牛离西格弗德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两名小埃尔南的助手主动上前“接手”了公牛。 其中,骑马的助手身材高大,不断用矛尖敲击马镫。矮个的步行助手则发出响亮、短促的大吼。 两名助手的行动成功转移了公牛的注意力。 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和敌人迷惑,公牛不再继续追逐小埃尔南,也没有扑向西格弗德。 短暂迟疑,公牛朝着步行助手发起攻击。 被攻击的矮个助手不惊反喜,只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双手展开斗篷,大步环绕公牛跑动。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没用几步,公牛就追上了矮个助手。 就在牛角即将把矮个助手戳个对穿那一刻,矮个助手高举的斗篷令公牛产生了错觉,使它误认为自己要撞上什么庞然大物。 于是公牛猛地挥动犄角上挑。 矮个助手抓住公牛上挑时减速的破绽,挥动斗篷将公牛引向身侧,惊险地避开了牛角。 同时他箭步跃向公牛侧后,收起斗篷,迅速退向远处。 公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它站在原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凭借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矮个助手赢得了全场的喝彩,他也摘下帽子,挥帽向喝彩的贵族男女们答谢。 就这样,公牛在距离西格弗德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小埃尔南的助手们安静后退、让出空间。 大部分观看这场表演的贵族并不了解水下涌动的暗流,还以为小埃尔南是提前安排好的救场者。 但当他们看到“死而复生”的哈兰伯爵还要继续角斗时,许多人真诚地鼓起了掌。 站在猎场中央的西格弗德明白了——这就是“小埃尔南的帮助”。 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有余裕端详自己的对手。 公牛的舌头耷拉着,口中不断流出白色的涎液。这狂野的生灵此刻已经筋疲力尽,颈下的黑亮毛皮因为浸透鲜血变了颜色。 它伤得很重,西格弗德在它身上的留下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尤其是最后那有死无生的一刺。 可它的神情却很平静——好像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西格弗德低头看向手中的细剑和罩袍,无论这场角斗因何而起,都只能以一方的死亡结束。 西格弗德慢慢举起细剑,挥了一下罩袍。 公牛又一次发起冲锋。 直视一头接近七百公斤的庞大野兽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正面撞向自己,能做到不在第一时间转身逃走已经是值得称赞的勇敢行为。 但是西格弗德要做的更难一些,他还要把一柄细长的弯剑送入公牛心脏。 西格弗德赤裸上身——他的衣服被法南剪开、扯掉了——直直站定,仅用右手轻轻挥动罩袍。 他相信法南的判断,而法南也没有辜负他。 公牛真的径直冲向罩袍,而不是冲向藏在罩袍边缘的人类。 观礼的人们不知道西格弗德在干什么,他们只看到公牛向着西格弗德狂奔,而西格弗德一动不动地站着。 眼见金发“美人”下一刻就要殒命,看台、围栏各处的人们不禁惊叫出声。 “啊!” 然而锋利的犄角却以毫厘之差从西格弗德腰畔蹭过,与此同时西格弗德一跃而起,左手持剑向着公牛脊背狠狠刺去。 弯剑的尖端以很小的角度与公牛脊背相遇,最终滑脱,仅在公牛脊背留下一道血槽。 目睹这一幕的人们,不禁再次齐齐发出一声惋惜的长叹: “哦……” 冲过头的公牛飞快转身,重新将犄角对准西格弗德。 这时,刚刚后退的两名助手箭步上前,大吼、敲击、挥动斗篷挑衅公牛,将公牛从西格弗德身旁引走。 …… [围场外] 法南一手紧握剑柄,另一手死死抓着围栏,目不转睛地看着场内的形势,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进猎场救人。 下了场,刚拴好马的小埃尔南一路扶着帽子小跑到法南身旁:“我错过什么没有?” “没有。”法南深深弯腰,眼睛还看着场内:“谢谢您出手相助,小埃尔南阁下。” “总是这么礼貌你累不累?”小埃尔南亲热地勾住法南肩膀:“不过我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些。真正能杀死野牛那一剑,终究得靠他自己刺下去。不过嘛……要是哈兰伯爵玩脱了,你就来我手下干吧!怎么样?” 法南灵巧地退开半步,与小埃尔南保持了一臂的距离。 小埃尔南遗憾地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围场内:“你也不用太担心,哈兰伯爵已经消耗了野牛不少体力,还放了不少血。我又引着野牛跑了一会。现在那头野牛的力量和速度已经远不如刚开始的时候了,所以我觉得,哈兰伯爵的机会大概能有……” 小埃尔南乐观地给出判断:“一半吧。” 法南默默握住剑柄。 “所以说真的,要是哈兰伯爵玩砸了,你不如来给我当副官。”小埃尔南无比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我父亲可是帝国元帅哦!” …… [围场内] 对于有人想挖自己的副官这件事,西格弗德暂时不知情。 他正在逐渐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 之前每一轮缠斗、每一次交锋,都让他越来越“熟悉”这头公牛。 此刻的西格弗德,就像了解自己的朋友、了解自己的敌人那样了解面前的对手: 它的犄角的宽度和指向、它受到攻击时的反应、它转身的速度、它惯用的动作…… 西格弗德举起弯剑,展开罩袍。 小埃尔南的助手们原本想让哈兰伯爵多一点喘息时间,但是看到西格弗德已经重新做好准备,几名助手互相对视一眼,再次将公牛引向哈兰伯爵。 又是一次惊险至极的交锋,犄角的位置比上一次还近。 西格弗德跃起、出剑。 还是不行! 这次入剑比上次更深,但是仅仅刺入不到一尺就再也下不去,应该是卡进了骨缝。 西格弗德忍着手掌的剧痛,在公牛转身时将弯剑拔出。 助手们迅速上前,再次将公牛引走。 …… [猎场外] “糟了!”小埃尔南突然大叫:“[连续的激烈的惊讶的卡斯提尔脏话]!” 法南猛地转过头。 小埃尔南瞪大眼睛问:“哈兰伯爵是左撇子?” “是。”法南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什么问题?” 小埃尔南把两只手按上法南的胸膛,语速飞快地解释:“野牛的心脏也长在左边,懂吗?角斗士得用右手才能插进去!哈兰伯爵是左撇子,罩袍拿在右手,他只能往左边躲,那个位置是没法入剑的!” 法南闻言,立刻看向猎场内。 小埃尔南懊恼至极:“刚才我说哈兰伯爵有五成胜算,现在可能连一成都没有了……” …… [猎场内] 助手才把野牛引走,西格弗德已经再次做好准备。 他的右肋下多了一道渗血的浅伤,那是公牛在刚刚那次交锋中留下的纪念。 要不是西格弗德的上衣刚才已经被法南完全剪开、脱掉,野牛这一次攻击足以把他挑飞。 西格弗德没有多耽误一秒钟,好像一刻也不愿意休息。 他甩掉手套,积蓄在手套内的血水也被甩了出来。 他微微踮着脚,直直伸出持剑的左臂,剑尖直指公牛,眼睛则顺着剑身的走向聚精会神地瞄向牛背。 汗水从他的额头一路向下,划过眉心,最终从鼻尖一滴一滴落下,砸在尘土中。 西格弗德一动也不动,仿佛心跳和呼吸都完全停止。 他已经进入了精神极度集中的状态,除了对手,世界不存在任何东西。 他就这样站在猎场正中央,赤裸着的上半身因为鲜血、汗液和泥污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光泽。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青铜雕像,手臂、胸膛乃至每一根肌肉线条都巧夺天工。 他已经不单单能掌控观众的情绪,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牛来了,西格弗德静静等待着。这次,他没有再让向左手边。 他把斗篷横在身前,压低。 当他已经能感受到公牛呼出的热气的温度时,他猛地扬起罩袍,遮住了公牛的双眼,甚至没有跳跃或是挪动一步。 他的双脚牢牢站定,左手弯剑刺出,从正面刺入公牛的高高隆起的双肩之间,一直没到剑柄。 公牛那硕大的犄角此刻反而变成一项劣势,因为犄角的宽度刚好能容纳西格弗德的身躯。 在那个瞬间,许多人生出一个错觉——人和牛的形象仿佛合二为一,不可分割、浑然一体。 不过那一幕好像真是错觉,因为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金发男人就被公牛撞飞了出去。 但是那一幕又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观礼的贵族男女从旁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围场内,公牛威严地站在猎场中央,金发男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围场外,鸦雀无声。 公牛朝着金发男人又走了几步,忽然双膝跪倒,后腿也跟着弯曲。 这狂野的生灵慢慢地卧在地上,轰然倾倒。 而在公牛尸骸扬起的烟尘中,一个金发的身影艰难地站直身体。 顷刻间,欢声雷动、直上云霄。 皇家猎场在这一刻被屹立在猎场中央的男人征服,卡斯提尔半岛的贵族更是彻底陷入疯狂。 男人欢呼到脸颊涨红,女士们抛开一切规矩和束缚,把手绢、面纱、围巾等一切能抛出去的东西扔进围场。还有许多年轻的男子跳进围栏,争先恐后要去拥抱新的传奇角斗士。 人群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小埃尔南,他拼命摇晃法南的肩膀,亢奋到尖叫:“真行!真的能行!哈哈哈哈……” 皇家看台,洛泰尔公爵心花怒放。 看着猎场内外欢呼雀跃的卡斯提尔人,他大笑着对外甥说:“这场面,还真有几分像你当年搏熊刺狮、连格三兽时的盛况。我记得那时卡斯提尔人也跟疯了一样!天呐,差点把我震聋了!” “我不如他,他比我难。”皇帝虽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悦,但是显然他的心情很好,从他的使用的称呼中就能看出来:“舅舅。” 洛泰尔公爵心神一动,装作不经意地打趣道:“哈兰伯爵该不会真是您的私生子吧?” 皇家看台瞬间变得极度安静,看台下的猎场此刻却宛如欢乐之海。 两相对比,皇家看台的气氛显得极度诡异——洛泰尔公爵提的问题,哪怕在皇室内部也是绝对禁忌。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人们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皇帝这样开怀地笑过。 哪怕盛着北境的水和沙的玻璃瓶送来时、哪怕帝国海军击溃弗莱曼人收复罗德岛时、哪怕远西殖民地的土著皇帝在他面前俯首跪拜时,皇帝也不曾这样笑过。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不是。”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所有人都听清。 皇家看台又重新回到刚才的气氛——为哈兰伯爵喝彩、欢笑、庆祝。 一片喜悦的气氛中,只有坐在最前面的帝王有些落寞。 皇帝支着下颌,斜倚着宝座,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和一点遗憾——洛泰尔公爵仿佛再次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还不缺少人性的少年。 “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皇帝轻声说。 第五十章 群山 传奇般的搏兽表演落下帷幕,但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西格弗德被不认识的人们高高举起,一路抬到皇家观礼台下,野牛的尸体也被一并拖着。 观礼台上旗帜挥舞,意味着皇帝给了西格弗德割取兽耳和兽尾的荣誉。 众人把西格弗德轻轻放下,法南终于找到机会和西格弗德说话:“怎么样?” 西格弗德抱着左臂,咬着牙关回答:“没事。” 他蹒跚走向公牛的尸体。这头雄壮野性的动物此刻静静躺在地上,无神望着天空,还是平静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刚刚还激荡在西格弗德心中的那对胜利与征服的渴望,此刻都烟消云散。 他感受不到任何喜悦或自豪,感受不到任何成就或欢乐,这与他踏入卡尔十一的王宫时截然不同。 抬头望向看台,令他魂牵梦绕的少女早已不在,西格弗德蓦然生出浸透全身的荒谬和无力。 他低头看向公牛,如果没有这场冲动的、无意义的角斗,这头雄壮健美的大动物或许还能自由在荒野奔跑、生活、繁衍。 法南见西格弗德迟迟不割取兽耳,抽出佩剑要替西格弗德动手。 “别。”西格弗德拉住了法南。 法南看出西格弗德的挣扎,他的目光充满同情,但是态度不容反驳:“有些事必须要做,否则等于在侮辱卡斯提尔人……让我来吧。” 旗帜升起,新科传奇角斗士却迟迟不肯割取兽耳、兽尾,周围的卡斯提尔人逐渐感觉出异样。 西格弗德伫立凝视野牛的尸体:“我该听你的。” “都结束了,不要想太多。”法南叹了口气,伸手合上公牛的眼睛:“无论你怎么选,从它被捕获那一刻起,它就注定要死在角斗场。有你作为对手,它也算死得光荣。” “无谓的死哪有光荣可言?” 法南没有回答,附身割下了公牛的双耳与尾巴,用斗篷包着放入西格弗德手中。他握着西格弗德的手臂,高高举起战利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轰然响起,周围的年轻贵族们一拥而上,想要按照传统把传奇角斗士高高举起、抬出猎场。 “退后!”法南保护着西格弗德:“他受伤了!不要乱动他!哈兰伯爵需要医官!” 狂热的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分开,而且迅速变得安静。 清脆的马铃声传来,一个老人牵着一匹银灰色的骏马走向西格弗德,两侧的卡斯提尔贵族纷纷颔首行礼。 找遍帝国,只有两个人能让桀骜不驯的卡斯提尔贵族让路致意。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此刻就在西格弗德面前——埃尔南男爵,帝国元帅。 “精彩至极的表演,哈兰伯爵。”埃尔南元帅主动开口,而且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迎着狂奔的野牛入剑,何等的勇气!何等的技艺!” 他笑着把手中的缰绳递到西格弗德面前,和蔼地说:“伯爵阁下,请接受这匹战马,作为我的贺礼。” 听到埃尔南元帅的话,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元帅身上的卡斯提尔贵族们,这才有心思看向元帅牵来的战马。 真是一匹价值连城的好马,身躯高大细长、四肢肌肉强健,蹄关节很正,前胸也很漂亮,就算最严厉的相马人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原马主看样子也爱极了这匹马,因为战马周身看不到一处疤,就连马肋下方也没有。肯定是原马主舍不得用马刺,一直只靠膝盖和缰绳控马。 把这样一匹爱马送人,原马主一定会很心痛。这不,此刻这匹马原本的主人正哭丧着脸跟在马屁股后面——没错,正是小埃尔南。 见证埃尔南元帅赠马给哈兰伯爵的卡斯提尔贵族目光闪烁、神情各异。 法南碰了碰西格弗德的手肘,示意后者接受。 精疲力尽的西格弗德已经没有余力再关心卡斯提尔人的想法,不过就算有,他也不在乎。 “埃尔南元帅。”西格弗德强撑精神,直截了当地答复老埃尔南:“如果没有小埃尔南爵士协助,这头野牛已经将我杀死了。这场战斗算不上公平,请恕我不想接受祝贺。”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卡斯提尔贵族们的笑容变得僵硬。 西格弗德抱着左臂,蹒跚地走出人群。与小埃尔南擦肩而过时,他向着小埃尔南轻轻颔首,除此之外没和其他人说一句话。 法南抱歉地向埃尔南元帅深深鞠躬,随即向着西格弗德的背影追去。 …… [西格弗德的帐篷] 法南抱着木柴走进帐篷,一根接一根往炉膛里塞,好让炉火烧得更旺。 西格弗德赤裸上身坐在行军榻上,正由米迦勒修会的路加修士检查伤情。 “哈兰伯爵。”路加修士松开西格弗德的左臂,无奈地说:“如果你感到疼,你需要表达出来,我才能知道你疼。” “哦,疼。” 路加修士转而轻捏左肩:“这里呢?” “也疼。” “怎么样?”法南关切地问。 “不像骨折,但可能有骨裂。”胖乎乎路加修士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骨头的问题最好请御医来看,他们更擅长治疗骨伤。” “神术不行吗?” 路加修士咂了咂嘴,觉得告诉这俩人也无妨:“不行,骨折者接受神术治疗很容易出现看似痊愈,但是过几天受术者就会高烧然后……蒙召的情况。” “为什么?”西格弗德问。 “别问,也别探究。”路加修士一摊手:“[不可试探你的主]!哎,我和你们说这些干嘛?我就不该和你们说这些。唉,听了就听了,千万别到处乱说。再坚持一会,哈兰伯爵,我去找御医来。” 路加修士给西格弗德披上毛毯,然后匆匆走出帐篷。 过了一会,帐帘被挑开,走进来的却不是御医,而是洛泰尔公爵。 洛泰尔公爵摆手示意西格弗德和法南不必行礼,先是打量一圈西格弗德的帐内陈设,随后看向西格弗德。 “怎么样?”洛泰尔公爵问。 西格弗德强撑着回答:“皮外伤。” 洛泰尔公爵看向法南。 “路加修士诊断可能是骨折。”法南微微躬身,礼数周全:“修士刚去请御医。” 洛泰尔公爵注视西格弗德片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时间没有毁掉公爵的英俊,反而让他的气质更加雍容优雅。 “哈兰伯爵。”洛泰尔公爵慢条斯理地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当众羞辱埃尔南元帅?” “羞辱?”西格弗德紧紧皱起眉头,刚想发作,又强压下冲动:“我从未羞辱过埃尔南元帅。如果我无意间对元帅的名誉造成了损害,我可以向元帅公开道歉。” 洛泰尔公爵轻笑一声,也懒得和暴躁的小公马多解释什么。 “好好养伤。”说完,洛泰尔公爵就走出了帐篷。 没过多久,帐帘又被挑开,这次进来的同样不是御医。 小埃尔南怒气冲冲地闯进帐篷,劈头盖脸质问:“我父亲给你割取兽耳、兽尾的荣誉,还把战马给你,你还想怎么样?” “应当是有些误会。”法南挡在西格弗德身前:“小埃尔南阁下。” “误会?晚了!”小埃尔南大吼一声,甩手离去。 小埃尔南刚走,帐帘再次被挑开。 这次是一顶夸张的帽子先伸进帐篷,帽子马维的身子还留在帐篷外边。 确认帐篷里没有其他人,马维这才放心地走进帐篷。他熟练地掏出藏在行军床 “可是把你折腾够惨的。”马维笑着说:“下部戏的男主角就以你为原型怎么样?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美男子,首都那些空虚的中年贵妇一定迷得发疯。要是你肯登台扮演自己,那就更……” 西格弗德白了马维一眼,默默喝了一口酒。 “嘿,就知道你不乐意。好,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不写了。”马维心疼地说:“可惜一个好素材。” “您倒是也尊重一下皇帝的个人意愿啊!马维先生。”法南从西格弗德手中拿走酒瓶,转身看向马维:“洛泰尔公爵刚才过来,说哈兰伯爵羞辱了埃尔南元帅……”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马维哈哈大笑:“你们不知道‘在重要场合公开赠予战马’在卡斯提尔文化里意味着什么嘛?” 西格弗德轻哼一声。 法南严肃地问:“请您解惑。” “埃尔南元帅送你战马,意味着他把追求荣耀的机会一并送给了你,而你——当众拒绝了他。”马维收起笑容,惋惜地长叹:“我估计十年之内你都摸不到元帅的权杖了。” …… 与此同时,在皇帝的行宫大帐。侍从和女官都被屏退,诺大帐篷内只有皇帝、戴安娜皇后和理查亲王。 “哈兰伯爵拒绝了埃尔南男爵的赠马。”皇帝看着亲王:“还是在卡斯提尔人面前。” 理查亲王的后背一下子冒出冷汗,他急忙解释:“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陛下。我这就去找……” 皇帝微微抬手,理查亲王瞬间闭上了嘴。 “问题不在哈兰伯爵。”皇帝轻声说:“问题在你。” 理查亲王闻言,立刻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 “你想接管朕的帝国。”皇帝看着儿子,缓缓说道:“可是……你连一条猎犬都管不住。” 这句话很重,一旁的皇后都变了脸色,理查亲王更是如遭雷击。 委屈、不甘、愤恨……种种情绪轮番冲击着理查亲王,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到底,即便贵为亲王,理查也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罢了。 理查·烈阳抹了把眼泪,站直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宫帐。 亲王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后立刻忍不住为儿子辩护:“他才十八岁!” “我十五岁就已经随先皇外出征战。” “理查和你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皇帝眉心微皱:“我把他交给你抚养,结果他没能继承一点烈阳家族质朴刚健的本色,反倒学了一副哭唧唧的女人做派,见到我就像老鼠看到猫。我就是不喜欢他虚伪阴柔的姿态。” “你难道没想过,正是因为你太强势,理查才会如此害怕你?”戴安娜皇后悲愤反问:“你扪心自问,你可曾拥抱过他?你可曾亲吻过他?你可曾让他在你的膝头玩耍?一次都没有!他又怎能不怕你?!” “戴安娜。”皇帝直视皇后双眼:“如果他连我都应付不了,他又如何应对我面临的责任和困境?” 皇后无言以对,不禁悲从中来,突然掩面痛哭。 皇帝静静坐了一会——即便贵为皇帝,也一样有难以理清的家庭事务。 “塞纳斯联盟的‘大会议’下个月在瓦恩举办。”皇帝停顿片刻:“就让理查代替纳尔齐亚伯爵出席。让他走出皇宫,亲眼看看广大天地——而不是继续在你身旁当一只‘笼中雀’。” 纳尔齐亚伯爵是皇帝的掌玺大臣,兼管外交,常以皇帝的名义出使。能够代替纳尔齐亚伯爵访问塞纳斯联盟,对于理查亲王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件大好事。 戴安娜皇后先是欣喜若狂,旋即又被焦虑占据内心:“南方叛党的地盘?理查去那里会不会有危险?要是叛党挟持理查怎么办?能不能……” 短暂的真情流露消失不见,皇帝漠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宫帐。 (皇室围猎·终) …… …… 时间:帝国历560年2月的最后一天 [注:即赤河部围猎和皇室围猎结束的半个月之后] 地点:铁峰郡,热沃丹,旧驻屯所 一大清早,梅森保民官的办公室外面就整整齐齐坐了一排人。原本就很狭窄的走廊瞬间被占去一半,仅剩下勉强能容一人通行的宽度。 别误会,走廊里这些人既不是来伸冤的,也不是来上诉的。 他们是帕拉图共和国正式军官,全部曾任职于联盟第五、第六常备军团,堵在理查德·梅森门前只为一件事——要见温特斯·蒙塔涅。 远征军战俘抵达铁峰郡已有十余天。热沃丹市政府给战俘们安排了住处、食物,还派了医生给战俘们检查身体、诊治开药。 给吃、给住、给看病,但就是不说会如何安排回国战俘,更不允许战俘私自离开热沃丹。 遭受形同软禁的对待,军官们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这不,讨说法来了。 清早来上班的梅森转过拐角,又看到整整齐齐坐了一走廊的人,只感觉头痛欲裂。 可怜的梅森已经被堵了一周的门,来讨说法的校友们既不吵也不闹,就是要见温特斯,见不到就不走。、 如此行为艺术表演一段时间之后,热沃丹城里已是流言四起。 流传最广的小道消息是“梅森保民官欠下风流债,女方兄长堵门讨说法”。 传播八卦的人往往还会煞有介事地反问:“要不然怎么不堵别人,专堵梅森保民官呢?” 桃红色的新闻为热沃丹市民漫长枯燥的冬季增添了不少乐趣,却让梅森上尉蒙受了不白之冤。最明显的一点变化莫过于:凡是家中有未婚女士的市政议员,最近都再也不邀请梅森去自家做客了。 “借过。”梅森背靠墙壁,横着身体一点点挪向办公室门口:“抱歉,借过一下。” 快到门口的时候,一只胳膊伸出来,挡住梅森的去路。 胳膊的主人是一位胡子拉碴的削瘦男人,约么三十岁出头,身上的校官军服已经破破烂烂、打满补丁,但削瘦男人仍旧自豪地穿着它。 “早上好,塞柏少校。”梅森笑着打招呼。 “梅森上尉。”被称作塞柏少校的削瘦男人面无表情地问:“蒙塔涅上尉能办公了吗?” 梅森搬出官方口径,挠了挠头:“抱歉,少校,他还在养病。” “据我所知,他养病都快三个月了吧?”塞伯少校冷冷瞥了一眼梅森:“怎么?养死了?秘不发丧?” 梅森哭笑不得。 帕拉图共和国陆军少校[塞伯·卡灵顿],绰号“军刀”。 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塞伯·卡灵顿以“无畏到疯狂”享誉帕拉图常备军,并为自己赢得了“最锋利的军刀”的绰号。 不过在梅森看来,比起手里的马刀,塞伯少校真正锋利的应该是他那张嘴。 然而梅森也就腹诽几句,好脾气的他很少与人争锋相对,所以只是苦笑着安抚塞伯少校:“快好了,他就快痊愈了。” “上尉,这里没有平民,不要拿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话来敷衍了!”塞伯少校腾地一下站起身:“温特斯·蒙塔涅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哪知道?”梅森心中悲苦向谁说:“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安置点的士兵们怎么办?” “这个……必须要温特斯做决定,其他人没法拍板。” “蒙塔涅上尉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 塞伯少校盯着梅森好一会,确认后者没在说谎之后,他颓然坐下,疲倦地撑住额头:“算了。言语冒犯之处……抱歉。” 梅森看着塞伯少校,又看了看走廊里其他刚从荒原返回的校友,忍不住生出许多同情。 他们踏入荒原的时候还是前途远大的陆军军官,回到帕拉图的时候不仅国家没了,就连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别着急,你们有吃有住,先养好身体再说。”梅森把手搭在塞伯少校肩头:“我知道你们想回家,我也相信温特斯会尊重你们的意愿。” 塞伯少校撑着额头问:“温特斯什么时候回来?” 梅森一怔:“不知道。” “那你办你的公。”塞伯少校抬起头,恢复正坐的姿势:“我们继续等。” 梅森呆立片刻,转身要去开门。指尖已经碰到门把手,他又转过身来,主动提议道:“其实铁峰郡里还有两个人有决定权,巴德中尉和切里尼中尉,你们不妨去拜访一下他俩?对了,杰士卡上校最近在编撰教材,正缺人手,你们也可以去帮帮忙。” “杰士卡上校那边有人在帮忙。巴德中尉人在黑水镇,离这里上百公里。”塞伯少校冷笑:“安德烈亚·切里尼中尉更是狡猾的像泥鳅,早早就躲到城外马场去了。” “所以。”梅森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堵我的门,是因为……” “对,就是因为我们只能堵到你。”塞伯少校拍了拍梅森的肩膀:“热沃丹只有你在上班。” 梅森强忍着,没有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转身使劲推开办公室的门。 “每天我也不上班了。”他恶狠狠地想,不过他又立刻想到:“要是我也不上班,平时的事情怎么办?” 正在此时,走廊外有人兴奋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梅森一激灵,忙大声问:“谁回来了?” “使团!”报信的人喜气洋洋:“都回来了!” 梅森心花怒放,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快带我去!” …… 与此同时,在温特斯的营地。 “你让人找我过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结果就为了让我看这个?”卡曼神父怒视温特斯,强压下骂人的冲动:“你知不知道我在做晨祷?我还以为你自刎了呢!” “这就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温特斯一本正经回答,然后把手里的木棍远远扔了出去。 坐在他面前的两道黑影瞬间消失在薄雾中。 没过一会,一条长得似狼的大狗狗叼着木棍兴高采烈跑回来,另一只长得似狼的大狗狗垂头丧气跟在后面。 “十万火急。”卡曼捏紧拳头:“指看你遛狗?” “不。”温特斯似笑非笑,伸出右手,垂下一枚奇特的骨哨:“指我弄清了赫德兽语者的神术原理。想听吗?” …… [热沃丹城外] “中校!温特斯呢?”梅森抓着莫里茨中校的肩膀,悲愤大喊:“他人呢?你是不是喝多了把温特斯落在荒原了?温特斯!温特斯·蒙塔涅!” “别找了。”睡眼惺忪的莫里茨中校打了个哈欠:“他不在。” 梅森欲哭无泪:“那您怎么一个人回来啦?” “哦?哦。”莫里茨慢吞吞地说:“他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回来。” 说罢,坐在马车里的莫里茨中校随手掀开身下的毛毯。 在场来迎接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金条,暗黄色的金条,在马车底部铺了整整一层。 敢情中校阁下是躺在黄金上睡了一路。 梅森一下子扑上去把毛毯重新铺好,还仔细地掖了两下,仿佛生怕金条着凉。 “你们找到了?”梅森小声问。 “嗯。”莫里茨又打了一个哈欠,随手摆弄着箭头:“找到了。” 他拍了拍身下,又指了指身后:“三车,你清点一下。对了,还有一车让温特斯带走了。” “啊?对了!”沉浸在喜悦中的梅森这才想起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温特斯到底跑哪去啦?他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多难……” …… 与此同时,在温特斯的营地。 温特斯刚想与卡曼神父进行一番讨价还价,皮埃尔走了过来:“百夫长,纳瓦雷商行钢堡分行的艾德先生来了,想见您和夫人。” “好啊。”温特斯跳下马车,笑着回答:“艾德先生来了,就说明我们进入钢堡的‘邀请函’拿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散山谷的薄雾。 小径、水潭、挂着薄薄积雪的山坡,漫步在山坡上的云朵似的羊群。 顺着山谷的出口眺望,还能看到远方覆盖着万年冰的山顶。 跨过前方的山口,再跨过一道山口,钢堡尽收眼底。 第五十一章 贸易禁运 虽然号角堡[霍恩福特]是蒙塔共和国的首都,但钢堡[索林根]才是群山之国最兴旺繁荣的城市。 受益于得天独厚的矿产资源以及定居于此的能工巧匠,钢堡在多年以前就是蒙塔皇领鼎鼎有名的铁匠城镇——不过仅是在蒙塔而已。 受困于群山,钢堡的铁器质量再好也运不出去。 即便能运出去,外边的领主和自治市也不愿买蒙塔货,他们更倾向于保护能贡献赋税的本地铁制品。 直至三十年前,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伍珀运河竣工,玫瑰河与烬流江之间的水路自此打通。 为开凿这条短短的运河,钢堡铁匠行会仅是募集资金就用了四十年。 等到埋下的第一坛金币重见天日的时候,当初倡议此事的领袖早已故去,台下懵懂的少年也已白了头发。 之后,运河又花了十五年时间修建,前后共耗费五十五年,整整三代人的光阴。 第二件事:阿尔良公爵率兵攻入山前地,主权战争爆发。 战争就像饿得发疯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索要更多的钢铁和鲜血。 山前地的铁器产地被残酷的拉锯战烧成焦土,远离兵灾的钢堡却得以大发横财。 两次主权战争,前后八年战火。等到疯王理查退兵,钢堡已经一跃成为两山之地最大的铁器制造中心。 战争结束之后,武器生意不再好做。 但是钢堡不仅没有衰退,反而因为摆脱了帝国的枷锁得以更自由地发展。 百废待兴的联盟对于铁制品的需求简直无穷无尽,钢堡铁匠不再赶制刀剑,转为出售条铁。 随着联盟内部关税的降低,钢堡所产出的条铁不再受困于群山。它们被装上船只、顺流而下,远销诸共和国乃至帝国、海外。 主权战争的十年,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是悲惨的十年,然而对于钢堡而言却是黄金的十年。 即使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二十年,对于钢堡来说也是飞速发展的二十年。 钢堡不光是从小有名气的铁匠城镇发展成享誉联盟的钢铁之都,更是从玫瑰湖畔的偏僻山谷成长为今日商路汇集的交通枢纽。 所以外邦商行想在蒙塔共和国做生意的话,都会把主要精力放到钢堡,而非首都号角堡。 大部分商行在钢堡的负责人,实际也就是其在蒙塔共和国的总负责人——纳瓦雷商行正是如此。 …… 纳瓦雷家族在钢堡的代理人是一位蓄着维内塔式胡须的老先生,名叫[卡洛·艾德]。 所谓维内塔式胡须,就是没有胡须。 艾德先生身材瘦高、不苟言笑,如果不是因为下颌和上唇光秃秃的,仅凭他的衣着和气质,恐怕会有很多人把他误认为是神职人员。 当安娜带着一身露水,写生归来的时候,艾德先生正和温特斯谈到黄金兑换问题。 “……虽然钢堡不至于吃不下半吨黄金,但要是一次性兑换成杜卡特,肯定会被强行压价。”艾德先生用指尖蘸着清水,在桌面写下一个数字:“钢堡的金匠背后都是行会,如果被他们摸清虚实、联手压价,兑换比率还会更低。” 温特斯轻轻摩梭着骨哨,若有所思地点头。两条狼犬乖巧趴在温特斯靴旁,期待地偷看着他。 同样坐在小桌旁边的,还有面无表情的卡曼神父。 比起须发打理得很整洁的艾德老先生和卡曼神父,温特斯有些不修边幅。 尽管温特斯的衣着还算整洁——安娜的功劳,不过他的胡须和头发可就没那么走运了——也是安娜的功劳。 看到安娜·纳瓦雷回到营地,艾德先生主动起身问候:“见到您真是高兴,我的女士。比起两年前在海蓝,您现在更健康、更有活力了。” “艾德先生,看到您气色好,我更高兴。”安娜笑着回礼,放下画板:“不过,‘更有活力’和‘更健康’可不应该用在淑女身上。” “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艾德先生说得对。”温特斯义正词严地附和:“健康就是美!” 朝夕相处的两人往往难以察觉彼此的变化,温特斯说不清安娜究竟哪里变了,但又好像哪里都变了:鼻尖和脸颊更漂亮了、腰身线条更迷人了、大腿更紧实了、更加神采奕奕了…… 如果说刚到铁峰郡的纳瓦雷女士,还带着一点养尊处优的婴儿肥。 那么在经历漫长的旅途之后,安娜身上的娇气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生命力,宛如那些理想化写实的上古女神雕像走入人间。 这种生机勃勃的美令温特斯心折,所以最近只要安娜使用“比较级”,温特斯都不假思索大唱赞歌。 除了皮肤问题——那是禁区的禁区,谁提谁死。 写生归来的安娜走进帐篷,解下佩剑,掬了几捧清水洗净面庞、擦干。又走出帐篷,落落大方坐在桌旁。 桌旁现在变成四个人:温特斯、卡曼、艾德以及安娜。 艾德老先生不动声色地看了温特斯一眼,又看了安娜一眼,发现两人神色自然,没有任何异样或是惺惺作态。 “怎么了?艾德先生?”温特斯轻声问:“我还在等您往下讲。” “没什么。”艾德老先生严肃的脸上抿起一抹微笑:“我想,或许只有奇女子才能配得上伟丈夫吧。” 停顿片刻,艾德老先生继续说起金条换金币的事情。 …… …… 半个月前,将祭天金人重铸成四车金条之后,铁峰郡使团兵分两路。 一路由莫里茨中校押送,携带四分之三的黄金径直返回铁峰郡,铁峰郡政府急需这批硬通货缓解财政危机 另一路由温特斯本人带领,秘密北上进入蒙塔共和国。 然而重回“文明世界”的温特斯却面临着有钱用不出去的困境:金条没法直接使用,即使有人愿意收也太显眼,必须换成常见的金币。 幸好纳瓦雷商行在群山之国也有生意,使得温特斯不至于毫无办法。 温特斯先是在蒙塔共和国的边境城市[卢塞恩]找到纳瓦雷商行的分部,换了一小部分金条,同时通过纳瓦雷商行的渠道给位于钢堡的商行总部送了一封加急信。 然后他带上剩下的金条,马不停蹄赶往钢堡。 再然后,他在钢堡城郊一座小村庄外等到了艾德先生。 “总而言之。”艾德老先生又恢复不苟言笑的模样:“将您持有的全部黄金一次性兑换成杜卡特、联省金盾或是蒙塔金币,是很不合算的商业行为。” “那您的建议是?”温特斯问。 “我的建议是——抵押。先用这批黄金抵押出金币,再慢慢将它们消化,维持兑换比例的平稳。当然,最好还是把黄金带回维内塔重铸成杜卡特,那样最合算。” 温特斯不解:“用黄金抵押出黄金?” “对。不过不是向金匠抵押,而是向其他商行抵押。”艾德老先生侃侃而谈:“将金条分成若干等份,向不同的商行抵押,这样就能绕过钢堡金匠。而且抵押期间,抵押品不能被拿去重铸,也就不会冲击市面黄金和金币的兑换比例。” 温特斯看到安娜对自己轻轻点头,于是放心地站起身,向老先生表示感谢:“一切就都有劳您,艾德先生。” “能提供帮助是我的荣幸。”艾德老先生颔首:“蒙塔涅阁下。” 确认了如何将金条换成金币,还有一连串更重要的难题亟待解决。 艾德先生从怀中取出安娜笔迹的加急信:“您在信中说,希望能被引见给钢堡的决策层,这件事不难。埃斯特家族的博尔索先生就在钢堡,他是伍珀市长的密友。我可以将您引见给[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再请他为您介绍[保罗·伍珀]市长。” 在稍有常识的维内塔人耳中,达·埃斯特都是一个无比显赫的姓氏。 温特斯虽然不知道“博尔索·达·埃斯特”是谁,但如果有一位“白鹰”愿意伸出援手,见到钢堡市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注:埃斯特家族的象征是白色雄鹰] “至于您的另外一项需求——购置武器。”艾德先生微微皱眉:“恐怕有些困难。” “怎么?”温特斯看样子倒不意外,打趣道:“钢堡铁匠有钱不赚?” 艾德老先生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放的草纸:“蒙塔人的行事风格的确和我们不太一样。群山之国生活艰苦,所以蒙塔人更团结、更忠诚,一旦通过合议就决不反悔、绝不违背。” 温特斯接过草纸展开,纸上的新印油墨还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草纸正下方盖着一枚硕大的章印,抬头的第一句话是:“蒙唯一主宰与自由人爱戴的索林根资深代表共同表决通过下述合议……” 艾德老先生沉声说道:“钢堡市政议会刚刚通过一项行政令。禁止任何个人、行会向帕拉图共和国出售武器、弹药以及任何可能用于战争的资源。不过这道命令只是行政令,还要拿到总行会去辩论、表决才能成为正式法令。” 温特斯一目十行看完布告内容,随后将草纸递给安娜。 “钢堡即将对帕拉图共和国施行贸易禁运。”艾德老先生神色冷峻:“而这可能才只是个开始。” 第五十二章 牢不可破的联盟 温特斯不尽快回铁峰郡,反而踏入群山之国,虽然是在最初的计划之外,但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 事实上,自从拜访过[阿尔帕德·杜尧姆],温特斯就在思考钢堡之行的可能性。 截止到目前,铁峰郡军获取武器的主要途径还是缴获。 从敌人手中夺取的武器不仅数目有限,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并且严重缺少火枪。 铁峰郡勉强能自制长矛、刺槌等简易兵器。不计工本的话,或许还能造点火门枪。 但是技术含量更高的长管火枪或长剑就超出了[冈察洛夫三兄弟]等本地铁匠的能力范畴。 硬要造……也不是不行。 造不出长枪管就造短的,再拿短枪管拼接成长枪管。如此方式制造的火枪,只看外观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堪用。 拼接枪管天然存在隐患,谁也不知道拼缝内部是否有暗伤,更不知道暗伤会不会在下次射击时引发炸膛。 血泥会战战后,各支火枪分队都有军官、军士上报类似怯战行为:一些火枪手总是尽可能少装枪药,甚至故意把纸包里的火药倒在枪口外,致使铅弹威力不足,打在蛮子披甲兵身上只听闷响、不见流血。 而温特斯经实际调查发现:大部分“怯战”火枪手使用的都是拼接火枪,而且普遍目睹过战友使用拼接火枪时炸膛重伤的惨状,导致他们不敢装足枪药。 如果一个战士害怕手里的武器,又如何指望他去战斗? 所以温特斯才跋山涉水来到钢堡——他的军队需要武器,而钢堡是诸共和国最大的武器生产中心。 至于如何运回去……还记得阿尔帕德签发的通行证吗? 钢堡铁器出口帕拉图的传统路线是水运,顺着玫瑰河直下烬流江,再销往帕拉图各地。 只是这条商路如今走不通了,因为玫瑰河下游是军政府控制区。 军政府当然不会放任钢堡铁器流入“伪政府”地盘,所以玫瑰河上的商船只能在江北行省卸货,无法再前进一步。 但是……铁峰郡叛军的商船或许可以被网开一面。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于军政府而言,第二共和国是敌人,新垦地军团则是首鼠两端的敌人。 比起面目可憎的前二者,与红蔷薇和新垦地军团敌对的“铁峰郡叛军”看起来就可爱多了。 且军政府目前同维内塔已经实质结盟,军政府内部对于铁峰郡叛军——特别是温特斯·蒙塔涅——的态度也随之变得很暧昧。 温特斯测试过军政府的底线,甚至向埃莱克中校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例如要求带走所有原部下)。 作为一名工兵中校,埃莱克实际没资格给温特斯许可。 但是温特斯的诉求最后都被一一满足,甚至没有横生枝节。即使事先已经得到阿尔帕德的默许,能如此顺利成事也堪称不可思议。 这说明不仅仅是阿尔帕德,其他军政府高级人员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特斯由此推测:军政府内部很可能有争取铁峰郡军的想法,更可能存在借助铁峰郡军牵制新垦地军团的打算。 因此,在过境江北行省前往蒙塔共和国时,温特斯给埃莱克中校寄去一封信。 除了真诚的问候和一些赫德诸部的情报,温特斯还随信附赠金条三十以及一句简单的口信: “可否允许铁峰郡商会在钢堡购置少许农具……用以春耕?” 温特斯还没收到回信,不过按照艾德老先生说明的局势,比起“军政府不许买”,还是“钢堡不肯卖”的问题更迫在眉睫。 …… “钢堡要对帕拉图施行贸易禁运?”温特斯觉出些许黑色幽默的味道:“那不就是要封锁军政府?反正蒙塔到烬流江的路线全在军政府掌控中,诸王堡本来也得不到钢堡的军械。” 艾德老先生的微笑带着几分嘲弄:“****会的说法是‘为了和平’。” “群山之国已经选好边了吗?”温特斯抿了一口冰水。 “倒不如说。”艾德老先生轻描淡写地纠正:“蒙塔共和国的立场从未改变过。” 温特斯握着铁杯,叹了口气——历史遗留问题,谁也没办法。 …… 与在血与火中赢得独立的的联省、维内塔、帕拉图不同,蒙塔和瓦恩的主权不是靠自己挣来的。 没人知道内德元帅当年在圭土城下究竟给理查四世开出什么条件,但所有人都能看到结果:疯皇退兵,大半个蒙塔皇领和瓦恩公爵领划入联省版图,从此遮荫山脉以南再无烈阳皇室的旗帜飘扬。 然而,帝国军队刚刚撤出,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立刻就因[新领土处置方案]几近决裂。 联省狮子大开口,认为蒙塔领和瓦恩领应该就近并入联省,理由也很充分: 联省的国土面积最小;联省在战争中付出的代价最大;将遮荫山脉完全交由联省管辖,更有利于对帝国的防御的整体规划。 帕拉图坚决反对联省提案,提出瓦恩领可以就近并入联省,前提是蒙塔领必须并入帕拉图。 维内塔既不与蒙塔接壤,也不与瓦恩接壤,但是上述两方案无论哪个,维内塔共和国都不能接受。 最终在内德元帅的呼吁下,三方妥协:蒙塔领和瓦恩领以独立共和国的身份加入联盟,共和政府的筹建和先期运转将由联盟政府负责指导、监督,并且两国在联盟事务上不具有一票否决权。 表面来看,最终方案是各国都能接受的结果。 然而签订协议的代表们不曾想到,最后还是联省赢得了所有。 在帝国退兵后的几年内,联省人通过渗透、把持联盟要害部门,成功将联盟政府变成了圭土城的手套和传声筒。 这种玩法最终导致帕拉图和维内塔愤然离场,联盟政府从此名存实亡。 但是联省也通过掌控联省政府,深度介入了蒙塔和瓦恩的政治生态构建,将自身的影响力扩散到两个新共和国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 这场政治游戏,最后还是更无耻的人赢得全部,更有道德感的人输得一无所有。 但其实真正的输家是“自由共和国的永久联盟” 伟大同盟的愿景冰消瓦解之后,没过几年内德元帅就病故了。 然后就一直到今天。 …… 温特斯在军事学校生活九年,在群岛、荒原和帕拉图磨砺三年,虽然没怎么接触过政治,但是对于联盟内情还是有基本的了解。 至少还在陆军学院读书的时候,当年[帕拉图和维内塔退出联盟政府]这种玩不赢就自暴自弃的决策是隔三岔五就要在内部讨论中被拉出来批判一番,而且经常引发激烈争吵。 蒙塔政府的缰绳被联省共和国握在手里,所以[群山之国介入帕拉图内战]在温特斯看来是迟早的事情。 帕拉图军政府和诸王堡还能掰掰手腕,但是假如联省和蒙塔同时出兵,军政府绝无希望在三面绞杀下生存。 而铁峰郡军的未来不单单取决于自身的奋斗,也被诸共和国的博弈所左右。 [不着眼于全局的人,哪怕棋盘的一角也守不住]。 正是因为牢记这句话,温特斯才会冒险潜入群山之国,不仅是为购置军械,还为弄清蒙塔共和国的动向——如果能驻派人手定期传回信息就更好不过。 …… 所以,蒙塔问题的关键在于—— “蒙塔****会准备介入到什么程度?”温特斯问艾德先生:“贸易禁运?政治谴责?军事对抗?” 老先生轻轻摇头:“不知道……蒙塔涅阁下,我可否提一个问题。” “请讲。” 艾德先生慢吞吞地问:“在群山之中、天空和大地之间,是否存在一个名叫蒙塔共和国的人?” 温特斯明白了老先生想说什么,笑着回答:“当然不存在,国家是由成千上万的人组成的集体。” “是呀,就像一家商会,合伙人之间的利益也不总是一致。”艾德先生注视着温特斯:“譬如有人认为您奇货可居,有人认为必须尽快和您划清界限,还有人从始至终不曾表态……最重要的那人。” “请问您的看法如何?”温特斯有礼有节地问。 “我?”艾德老先生看向安娜,和蔼地说:“我只是帮亲爱的小女士一点小忙罢了。” 安娜感激地点头,轻轻握住温特斯的手:“艾德先生是我的外祖父的挚友,是和外祖父一起从罗德岛迁居维内塔的伙伴。” “光阴飞逝。”艾德老先生怀念又遗憾地笑着:“还是说回蒙塔吧。联省的利益和蒙塔人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蒙塔****会的利益和钢堡的利益也不完全一致。单是贸易禁运政策,蒙塔各州就有相当大的分歧。” “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我的意思是尚未形成合议,谁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艾德先生遥指群山:“蒙塔与维内塔风俗迥异,你们来时也看到了,蒙塔共和国本质上是被高山分割出的一块块小定居点。所以小小的蒙塔共和国才会有二十六个州,且各州还保有相当程度的自治权,这种组织结构即使是联省人也没能改变……” 温特斯耐心地听完,反过来提出一个简单粗暴的问题:“按照蒙塔共和国目前的权力架构,第七[群山]军团和第八[铁壁]军团的指挥权归属于谁?” 艾德先生一怔,迟疑地回答:“应该是陆军委员会。” 温特斯又问:“陆军委员会听谁的?” 老先生沉思片刻,无奈地笑了:“军队的内情,我理不清。[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应给比我更清楚,您到时候可以问白鹰。” 温特斯长长呼出一口气:“如果连您也理不清楚,我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一定又是历史遗留问题……表面上听****会的,实际上谁的也不听。” 艾德老先生不甚理解,其他两人也满眼疑惑,温特斯犹在感慨:“联省人怎么就不能教点好的?” 艾德先生轻轻咳嗽,拉回其他人的注意力:“目前来看,想要找到采购农具的渠道,只能从钢堡和蒙塔****会的利益分歧着手。” 温特斯迅速领会言外之意:“您的意思是我们有机会绕过禁运限制。” 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如果钢堡铁匠行会愿意交易,可以有一万种方式绕过禁运条款;如果钢堡铁匠行会不愿意交易,就算有一万种绕过禁运条款的方式也没有意义。” “如果不直接购买成品。”温特斯一字一句地问:“而是交换配方、定制机械、聘请匠师……是否可行?” 武器是消耗品,只要使用早晚会坏,光靠购买不是长久办法。除了置办军械,温特斯还有一个更优先的腹案——购买技术。 艾德老先生先是讶异,然后畅快大笑,笑容中带着三分欣赏和七分遗憾。 他摇了摇头,言辞恳切地劝道:“蒙塔涅阁下,您的想法比很多人更长远,这在您的年纪是很少见的。但我仍旧建议您把精力放在您最亟需的物资上,最好不要提及其他要求。” “请问……为什么?” 艾德先生没有明言,只是笑着回答:“到时候您就会知道的。” 第五十三章 金子般的友谊 卡洛·艾德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雷厉风行的性格没有丝毫改变。 议定拜访“白鹰”的事宜,又留下两名可靠仆人帮忙跑腿送信,他便不再多盘桓,主动向温特斯和安娜告辞。 银色镶条装饰的黑马车驶出村庄,一直在扮演木偶的卡曼冷冷问温特斯:“谎言、诡计和阴谋……你拉我来旁听这些,难道是想告解忏悔不成?还是单纯为了浪费我的时间?” “都不是。”温特斯即答,他严正声明:“请你陪我接待客人,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金子般珍贵的友谊。” 安娜羞耻地望向远方群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蒙塔涅阁下。”卡曼挂起礼仪性的笑容:“您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害臊呢!不愧是您。” 温特斯颔首称谢,对于此等程度的攻击,他已经完全免疫。 卡曼轻哼一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冰水。 接下来是温特斯的回合,他也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地问:“我也好奇,如果你不喜欢旁听,为什么不干脆找借口开溜?” “那还不是因为……”话说到一半,卡曼忽然打住。他瞟了一眼安娜的背影,把后面要说的内容咽了回去。 大获全胜的温特斯离开椅子,用力伸了个懒腰,因久坐而僵硬的脊骨关节随之发出一连串闷响。 温特斯舒服地长长呼气。他看向安娜,浅笑着问:“日出好看吗?” “美极了。”安娜柔声回答。 “走,卡曼先生,咱们也去欣赏欣赏。”从卡曼身旁经过时,温特斯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虽然日出错过了,但是散散步也不错嘛。” 卡曼纹丝不动,继续品尝冰水。 虔诚的狼镇司铎被白白浪费一个早上,甚至错过了晨祷,正在生闷气,一点也不想理睬温特斯。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温特斯吹了声口哨,两条狼犬立刻箭似地奔向他。 看到两条狼犬在温特身旁撒欢打转,卡曼微微一怔。他随即起身,向安娜点了点头,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 望山跑死马。 山顶看起来不远,然而温特斯走了整整一个小时还在半山腰。 山谷中央的人类村落已经小到可以装入画框,山顶却早已因为山坡的弧度消失不见。 高山空气稀薄,温特斯觉得有些累了,便不再往上走。他就近找了块平坦草地,缓缓坐下。 屁股碰到地面那一刻,温特斯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长叹。他拍打着酸痛的小腿,招呼卡曼:“不走了,休息一会。” “这就不行了?”卡曼脸颊微微泛红,但是呼吸仍旧平稳。 “少装模做样啦,我不信你不累。”温特斯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坐下歇会,歇够咱们就回去。” 卡曼不置可否。他径直走到温特斯身旁,不过没有坐下,而是撑膝站着慢慢调节呼吸节奏。 两条狼犬一路跟随温特斯爬山,此刻也累得够呛。两只大狗耷拉着湿乎乎的舌头,喘着粗气趴在温特斯身畔,一动也不动。 残冬冷丝丝的空气使人神清气爽,温特斯舒适地靠在狼犬身上,轮流揉搓两只狗狗的脑壳和下巴。 蓦地,温特斯长长叹气。 叹息过后,他玩笑似的对卡曼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应该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一部分人从生到死都生活在群山环抱中——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山,看到的只有山。” 卡曼冷淡地问:“怎么,你没见过山?” “和‘是否见过山’没关系。[亲眼所见]和[有所耳闻]是不一样的。”温特斯斟酌词句,笑着解释:“我这样说,你或许就能明白——从我出生一直到成年,在我所生活的每一片土地,只要走一个小时,就一定能看到大海。” “那你成年之后呢?” “成年之后?”温特斯自嘲:“成年之后不就被发配到帕拉图了吗?” 卡曼被温特斯的真情实感所触动,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坐到温特斯身旁,轻声叙述: “蒙塔人应该也很难想象出‘走一个小时就能看到海洋’的世界。我见过一些信众,他们一生都没有走出过所在的教区。对于他们而言,世界就是家宅、农田、集市和教堂。生活是如此的穷苦,所以才需要天国的存在,天国也必须存在。” 卡曼的发言结束,两人都陷入沉默。 干坐了一会,温特斯开口问:“对了,你见过大海吗?” 卡曼刚要回答,却突然愣住。 片刻之后,卡曼支吾地说:“没见过……” 但他立刻又找补道:“可我知道海洋长什么样。” 温特斯哑然失笑:“你没见过大海,可你知道大海‘长什么样’。你是怎么知道的?天使给你托梦?” “通过书籍、画作和其他人的描述。”卡曼为自己辩护:“我不需要亲眼看到海洋,也能知道海洋的模样。” “我刚刚说什么?[亲眼所见]和[有所耳闻]是不同的。”温特斯怜悯地拍了拍卡曼的肩膀:“有机会的话,我带你亲眼看看大海。不过……你来帕拉图没坐过海船?不是先在内海靠岸再进帕拉图?” “我是走陆路,经蒙塔领到帕拉图。”卡曼无奈地解释:“陆路慢一点,但是比坐船安全得多,所以能走陆路都尽量不坐船。” “来帕拉图之前?之前你也没见过大海。” “我刚能记事就被姐姐交给教廷,从小就在圣米迦勒修道院生活,怎么可能看到海洋?修道院只有石墙、走廊、甬道、祈祷室、图书馆和神恩祭坛……” 没有任何征兆,卡曼的声音戛然而止。 听得津津有味的温特斯不明所以,询问地看着卡曼。 自知失言的卡曼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温特斯,紧紧握着双拳,指关节都因为紧握的力量而泛白。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卡曼咬着牙说。 温特斯已经觉察出卡曼的变化,此刻他面前的卡曼已经不再是面冷心热的狼镇神父,而变成了一头上足发条的、意欲噬人的猛兽。 两只狼犬颈鬃炸起,一左一右守在温特斯身前,冲着卡曼呲出牙齿。 但是狼犬的尾巴却是紧紧夹在后腿间,胸膛更是快要贴到地面,而且它们不敢发出任何吠叫——这是弱者的姿态,灵性的狼犬明白面前的直立猛兽比他们更危险。 温特斯的本能也在疯狂示警,直觉告诉他,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能招致卡曼失控。 “我们是朋友。”温特斯语气平静,尽可能不刺激到卡曼。 “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欺骗?诡计?阴谋?”卡曼的胸膛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暴怒,眼中几乎腰喷出有形体的炽焰。在他以为和温特斯存在真正友谊的那一刻,他遭遇了卑鄙的“背叛”。 温特斯明白了卡曼的想法:“你以为……我在套你的话。” 卡曼身躯紧绷,死死看着温特斯,一言不发。 缄默誓言,他打破了绝对不能打破的缄默誓言。难以言说的憎恶充斥在他的内心,他憎恶打破誓言的自己,更因温特斯的“背叛”而怒不可遏。 温特斯站起身,坦然直视卡曼:“我的确希望通过你了解神术,但前提是你自愿提供帮助。刚刚的谈话,我没有带着套取情报的目的,也没有使用引诱、欺骗的伎俩。我只是在和你闲聊,提问也只是因为我好奇,而非关于神术……” 说着说着,温特斯发觉自己落入一个怪圈:他从未存心诱骗卡曼泄露秘密——卡曼也没说什么重要信息——但他无法证明。 温特斯不想和卡曼动手,施法者之间的战斗就像鸡蛋使用大锤互砸,至少温特斯不会任何不致伤、致死的战斗法术。 必须要先降温,至少要让卡曼能够听进解释。 于是温特斯又坐了回去,拿出全无防备的姿态:“我叫你出来爬山,其实就为两件事。” 温特斯看向山谷下方的村落,干脆不与卡曼有视线接触——对视也可能产生威胁感。 “第一件事是道谢。我强拉你和卡洛·艾德见面,不是无理取闹。”温特斯苦笑,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卡洛·艾德是纳瓦雷商行的合伙人,我担心他会传递纳瓦雷夫人的态度,而纳瓦雷夫人的态度可不是很友善。但是她有一个痛处——保密。纳瓦雷夫人不希望我和安娜的关系有更多的人知晓。” 卡曼没有任何表示——不过没有任何表示对于温特斯来说就是好迹象。 温特斯继续说道:“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第三方在场。如果有‘外人’在场,纳瓦雷夫人的使者就会有所顾忌;如果‘外人’还是一位圣职者,那么就算是纳瓦雷夫人亲至也不会太过咄咄逼人。为以防万一,我还有一个最终对策——由你为我和安娜当场证婚。所以必须要有你在场,我才能没有后患地面对纳瓦雷夫人的使者。” “当然,艾德先生出乎意料的宽容……这些又都是后话了。”温特斯侧头看向卡曼:“以上种种,我无法当着安娜的面说,更不能在营地里讲。所以我只能在仅有你和我的场合,向你道谢。” 温特斯颔首致意:“谢谢。” 风涌入山谷,拂过山坡的针叶林,树枝摇曳的沙沙声响在山间回荡。 风也从温特斯和卡曼之间划过,她抚摸着卡曼的脸颊,又弄乱了温特斯的头发,欢笑着离去了。 “第二件事。”卡曼的声音沙哑。 “第二件事更简单。”温特斯伸出胳膊,松开手,那枚奇特的骨哨落了下来:“赫德萨满中的[兽灵语者]驱使野兽的方式。” “你要免费告诉我?”卡曼讽刺地问:“不和我做交易?不用秘密换取秘密?” “原理实际很简单,只是被埋藏在赫德萨满繁复的仪式和规则之下。”温特斯让骨哨在指尖转了一圈:“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 卡曼咬牙切齿:“问?” “对!你只需要提问。‘蒙塔涅先生,兽灵语者是如何驱使野兽的?’说出这句话很难吗?你不去追寻知识,难道指望知识自愿上门?”温特斯态度坚决:“你如果不问,那我就绝不透露一个字。我不会强迫你说出神术的秘密,希望你也能做到。” 卡曼咆哮如雷:“我才不在乎异教徒的巫术!” 温特斯针锋相对:“那是你的事情!” 两人看似狠狠顶了一下,实际上卡曼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软化。 又是一阵沉默。 “依照……”卡曼哑着嗓子,艰难地说:“我应当即刻将你清除……” “就为几句闲话?那我实在冤枉,因为我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温特斯迎上卡曼的目光:“可惜我没法为自己作证。” “在主的注视之下,无人可以潜藏。”卡曼冷笑:“你以为不信者就能逃过审判?” “你的意思是……”温特斯灵光乍现,倏然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卡曼:“读心?为什么不早说?还有这种类型的神术?那你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开始!” 卡曼呆若木鸡,仿佛挨了重重一拳。 …… [黄昏时分,营地] 太阳即将落山,可营地里依然很热闹。 皮埃尔和贝里昂正在给从纳瓦雷商行借来的马车重新刷漆,其他人也在为明天入城做准备。 至于温特斯本人……他正战战兢兢地躺在一把长凳上,等人“宰割”。 说实话,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时,他也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 安娜端着灯台走过来,看到温特斯不安地挪动身体,责备道:“别乱动。” “我也不想乱动。”温特斯有苦难言,他央求道:“亲爱的,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我……” “不行。”安娜坐在温特斯身旁,摊开一卷皮囊,四柄剃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你自己动手怎么可能有我刮得干净?再说,我要多练习才能刮得更好。” “我不愿见你做这些琐事。就让我自己来,或是让夏尔来帮忙,好不好?” “我能为你打理几次胡须?”安娜端来水盆,轻轻叹气。 安娜的指尖抚过温特斯的耳廓、脸颊,她伤感地说:“其实就只有出门在外这几次罢了。米切尔夫人说,有些男人注定不属于女人。所以我不想错过每一秒、每一刻的记忆。” 温特斯立刻不再多说话。 冰冷的肥皂水抹过下颌,然后是更加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 温特斯的额头和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不仅不敢乱动,甚至不敢发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抹了脖子…… “中午你和卡曼神父回来的时候。”安娜反倒还有余裕闲谈:“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沮丧?” 温特斯在尽可能不动的前提下,发出微弱的哼声。 刀锋刮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 安娜问:“你又怎么欺负人家了?” “我没有。”温特斯哼哼着:“专心一点,求您。” 安娜弹了一下温特斯的额头:“不许乱动。” 刮净一侧,安娜换到另一边,继续使用剃刀:“你那么信任卡曼神父,可为什么你们总是在争吵?” 温特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原本想说“因为卡曼是个非常难搞的家伙,而且他从不放过任何对我冷嘲热讽的机会”。 但他最终给出的答案是:“(叹气)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第五十四章 钢堡 [蒙塔共和国,索林根州,钢堡市] 这个冬季最冷的那几周已经过去了,天气正在一点点转暖。 正午阳光好的时候,山上的积雪会被晒得融化。晚上气温下降,刚化的水又被冻成冰,最终在积雪表面形成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壳。 积雪融水在冰壳下方流淌,最终千股万缕汇入玫瑰湖。偶尔还能听到山上传来大片冰层断裂的巨响。 再过三天,钢堡铁匠行会就要推选下一届执行委员。 市政厅的雇员们正紧锣密鼓地布置会场、洒扫道路。临街各店铺的店主也在卖力刷洗自家门面,力图借着选举日的庆典活动多做点生意。 有人说,钢堡是一座铁匠的城市。 事实上,钢堡是一座“属于”铁匠的城市。 在所有有劳动能力的钢堡市民中——不分男女——接近六分之一直接从事开采、冶炼和金属加工工作,还有三分之一是他们的家属。 剩下那一半钢堡人则主要靠为前两者提供服务谋生。 钢堡的一切都围绕着铁匠运转,而将全体铁匠绑定在一起的组织正是铁匠行会。 因此,铁匠行会的执行委员,会成为教区总行会的执行委员; 教区总行会的执行委员,将成为钢堡市政厅的执行委员; 钢堡市政厅的执行委员,又将成为索林根州议会的执行委员。 从未有一条成文或不成文的法律规定:[钢堡铁匠行会的执行委员,自动成为索林根州议会执行委员]。 但也从未有人对上述流程提出异议,一切都会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发生。 可若不身处其中,谁又能想到一个自治州所属的一座城市下辖的一个教区掌管的一个同业行会的内部选举,将决定谁能在未来执掌一州大权?乃至在共和国范围内呼风唤雨? …… 当钢堡的街道弥漫着选举日前夕的焦灼气味时,一对来自帝国的年轻夫妇入住了玫瑰湖畔最好的旅馆。 男主人登记时留下的全名是[恩里克,格拉纳希男爵],所以旅馆的侍者都使用[格拉纳希阁下]和[格拉纳希夫人]的称呼。 男爵夫妇大方地包下一座临湖独栋二层小楼,还要了一间单独的马厩。 虽然他们的随从不多,但光是装行李就用了整整三辆马车。诸如搬行李、喂马之类的琐事他们也只用自己带来的仆人,从不假于旅馆侍者之手,贵族派头十足。 [格拉纳希的恩里克和凯瑟琳]本尊更是只用旧语,一句通用语也不说,听得一干侍者云里雾里、晕头转向。 旅馆领班不知在心里把“近媇结婚的腐朽帝国蠢猪”翻来覆去骂了多少遍,脸上还得不断赔着笑。 就在焦头烂额的领班紧急让人去找翻译之即,他看到不耐烦的男爵大人随意地招了招手。 紧接着,一位身着教士长袍、应该是男爵的私人牧师的俊朗男子走上前来,用通用语向领班转述了男爵的吩咐——就是表情有点不自然。 旅店领班颇受冲击,他不是没接待过贵族,但是“能把神职人员当成奴仆驱使的贵族”还是第一次见。 某个瞬间,领班甚至和面前的可怜神父产生了共情,全然理解了为什么对方眼神里满是挣扎与悔恨。 安顿好格拉纳希男爵一行人之后,领班叫齐所有侍者,耐心叮嘱:“都多上些心,这位格拉纳希男爵来头估计不小。” “不小?能有多大?”一个年纪不大的侍者好奇地问。 “瞎打听什么?”领班立刻恶狠狠瞪了过去,吓得小侍者一哆嗦:“不该问的别问!怎么?没活干?去把马房水箱都给我装满。其他人也是,都散了。” 小侍者被教训一通,抽抽嗒嗒去打水了。其他人也默不作声地走开。 一个身材瘦高、灰白头发的资深侍者故意留到最后,等到只剩下他和领班,才嬉皮笑脸地问:“能有什么来头?不就是个一抓一大把的小男爵?看他那神气的样!” “胡言乱语!”领班瞪起眼睛:“早晚有一天,你的舌头要害了你!” “是是,我错了。”灰发瘦高侍者比了个缝住嘴的手势:“您倒是说说那个家伙是什么来头呀!” 瘦高灰发侍者是领班的外甥,名叫[罗杰]。在信任的下属兼亲戚面前,领班说话也就不再有顾忌。 “依我看。”领班咂咂嘴:“他要么是某位侯爵的继承人,要么是某位公爵的私生子,左右不会差出太多。” 罗杰不解,竖起耳朵等着领班继续说。 领班咂咂嘴:“大人物……我也算见过不少。虽然格拉纳希男爵年纪不大,但是我在心里把他放到那些阁下中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罗杰表面点头,实则对舅舅的说法嗤之以鼻。 领班一眼看穿外甥的想法,他皱起眉头,虚指湖畔小楼:“你就一点都没瞧出来?” “瞧出什么?”罗杰茫然无知。 “格拉纳希男爵的护卫。”领班压低声音:“全都是杜萨克!” 罗杰大吃一惊:“可是他们?” “他们什么?不穿制服、不戴耳环、不留额发、不佩马刀的杜萨克,就不是杜萨克了?他们说话的口音,他们骑马的姿势……还有罗圈腿,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出他们的来历,你就一点没看出来?”领班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是没一个更厉害的爹,就凭他一个小小的男爵,哪来这么多精悍的杜萨克卫士?” …… 凡是帝国贵族,都以拥有杜萨克卫士为荣。 杜萨克虽然因为军纪松散、作风浪荡饱受诟病,但他们是直接效忠于皇帝的“自由民”,单这一点就使他们独立于贵族阶层。 从查理大帝委派[伯爵]管辖地方开始,帝国的封建体系演化、延续至今,杜萨克在其中的定位已然与[男爵]相仿。二者都是依附于皇权的力量,区别只在于一个是贵族、另一个不是贵族。 只有皇帝可以修改杜萨克的人身依附关系。没有皇帝的谕令,就算是皇子公侯杜萨克也不伺候。 因此,赐予杜萨克卫士代表着皇帝的宠信,得到杜萨克卫士则是权势和地位的象征。 至于格拉纳希男爵……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贵族,显然还没资格拥有御赐卫士的殊荣。 …… 领班耳提面命之后,旅馆上上下下对于男爵的态度不自觉变得殷勤许多。 传言也不胫而走。 先是有个住客看到马车经过,随口向侍者打听了一句。很快,关于男爵的各种小道流言就成了旅馆客人们最时新的话题。 格拉纳希男爵夫妇中午才到钢堡,还没等天黑,城里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士已经得知新来了一位很有钱的帝国贵族。 所谓的消息灵通人士,包括但不限于:个别体面人家的女士、其他旅馆或餐厅的经营者、从事铁器贸易的商人以及钢堡本地很有活力的社会团体。 其中,有人兴奋地分享传闻,有人感到嫉妒,有人看见破产前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人嗅出肥羊的味道。 但是还有一个人,他得知传闻之后的态度和所有钢堡人都不一样,因为…… 因为他不是钢堡人,甚至不是蒙塔人。 …… [钢堡,湖湾区,莱西兄弟商行] “……男爵夫妇、八个护卫,还有位神父。一共九人,包下一座独栋。”灰白头发的瘦高男子站在桌前,掰着手指头苦思冥想:“对了,他们用了五辆马车!” 坐在桌后的黑脸男人兴致缺缺,在账簿似的本子上潦草记了几笔。 灰发高瘦男子装出绞尽脑汁也再挤不出什么东西的苦恼模样,讪讪道:“我就知道这些。” 黑脸男人随手把羽毛笔往墨水瓶里一插,捏起少许细沙撒在纸面,头也不抬地说:“你做的不错,罗杰。” 灰发瘦高男子——格拉纳希男爵入住的旅馆里那个名叫罗杰的侍者——驯服地弯腰行礼,全然没有面对舅舅时不耐烦的态度。 只是他的眼睛却在偷瞟黑脸男人放在桌上的钱袋。 黑脸男人发觉罗杰的目光,咧嘴笑着打开钱袋,扔给罗杰一枚银币:“以后也放机灵点,打听到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要是能做成生意,也会让你分润的。” “当然。”罗杰露出习惯性的谄媚笑容:“交给我就好。” “去吧。”黑脸男人摆了摆手。 罗杰倒退着向门外走去。 …… 钢堡的铁器不仅在联盟内部流通,还大量地销往帝国,许多大宗买家在钢堡都设有办事处或是分行。 虽然各方不会主动强调自己的身份,但是大家对于彼此的背景都心知肚明。 例如[约翰·H·夏洛克商行]。虽然顶着一个奇怪的并且无法与帝国产生任何联想的名字,但[约翰·H·夏洛克商行]其实是[帝国皇家特许商业委员会]在蒙塔共和国的代表。 而[帝国皇家特许商业委员会]是背誓者公开的钱袋和手套。 不用怀疑,[约翰·H·夏洛克商行]的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死死的——利用商行收集消息是司空见惯的手段,商人更是天然的间谍。 所以大部分时间,[约翰·H·夏洛克商行]都在做正经生意,偶尔会搞些小动作维持存在感。 被称为“皇帝之手”的[帝国安全委员会],安插在钢堡的真正耳目是不起眼的[莱西兄弟商行]。 即使是[莱西兄弟商行],也只会采用低调的方式,被动收集公开渠道的信息——就像所有人都在做的那样。 …… 黑脸男人没给过罗杰具体的指示,只是要罗杰把“值得注意的消息”及时通报给他。 这类事情很多商行、地头蛇都在做,并不会招惹关注。 罗杰这一次提供的新闻不值一枚银币,不过打探情报嘛,有时也要在没用的流言上适当花钱。 “白发”罗杰是个很贪心的家伙,又在一个很好的位置,黑脸男人不介意花点小钱吊住他。 天色已晚,黑脸男人打了个哈欠,打算关门休息。 突然,已经走出门外的罗杰像是想起什么,急匆匆蹿回黑脸男人面前:“对了!布莱克先生!格拉纳希男爵的护卫全部都是杜萨克。” “嗯?”黑脸男人先是一愣,随即打开本子扫了一眼,然后双手抱臂,笑着问:“他不是个男爵吗?” 罗杰没答话,只是期盼地看着黑脸男人桌上的钱袋。 黑脸男人生出一阵恼怒,他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但他还是咧嘴笑着打开钱袋,又扔给罗杰一枚银币:“现在能说了吗?” 罗杰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收起银币:“是,他是男爵,至少他自称是……所以我才觉得他来头不小,不然一个小小男爵,哪能有杜萨克当护卫?” “他姓什么?”黑发男人努力辨认自己潦草的字迹 “德·格拉纳希。” “他有几个护卫?” “八个。” “都是杜萨克?” “都是。” “……还有位私人牧师?” “嗯。” “很有钱吗?” “像个阔佬。” “多大年纪?” “二十岁出头。” “二十岁出头?”黑脸男人合上本子,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笑着问:“他说过自己来钢堡干什么嘛?[壮游]?” “装——油?”罗杰不解:“啥意思?” 黑脸男人简单解释了一下。 …… 壮游是近些年逐渐流行的新风尚。 无论当今皇帝即位之初有过何等残酷的清洗,他在掌权之后的励精图治都是有目共睹的。帝国日渐富裕,大小贵族的钱袋也一点点变得充实。 钱多了,花钱的花样也就多了。 因为皇帝打赢了内战,制止了私战,镇压了盗匪,所以帝国境内已经很多年没有战乱,长途旅行不再是一件需要冒生命危险的事情。 有些贵族家庭会拿出钱来,让完成学业的子嗣进行一次长途旅行,吃喝玩乐的同时也能见见世面。 随着这一新风尚的流行,许多没有贵族身份的富裕家庭也参与进来。有些年轻人不满足于一个月、两个月的长途旅行,开始尝试环游帝国,乃至探访南方叛党的地盘。 如果格拉纳希男爵二十岁出头的话,正好是壮游的年纪。家里长辈不放心年轻人一个在外挥霍钱财,派几名卫士贴身保护倒也合情合理。 …… 罗杰听罢,挠了挠头:“我……我不知道。可是……可是格拉纳希男爵还带着夫人?壮游能带着夫人吗?” “呃。”黑脸男人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总不能是度蜜月吧?” “度蜜月会到蒙塔来吗?”罗杰扯着一绺一绺的灰白头发,苦恼地说:“都是山,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定人家就爱看山景呢?谁知道帝国贵族喜欢什么调调?”黑脸男人摆了摆手,示意罗杰走人:“继续帮我留意着点那个什么男爵,他要是吃喝玩乐你就不用管啦。要是他和商人、铁匠或者其他什么本地人有接触,你再来告诉我。” 黑脸男人咧嘴笑道:“要是能做成他的生意的话,也会给你分红的。” 罗杰又是一阵谄媚的感谢,倒退着走了。 白发小子走人之后,黑脸男人厌恶地啐了一口,拍了拍桌面的按铃。 几名雇员走进房间。 “关门吧,休息了。”黑脸男人说。 雇员点头,离开。 黑脸男人也打算走人,穿好外套,走到门边,他忍不住又回到座位,摊开本子,重新看了一遍记录的内容。 …… 名义上,安全委员会负责帝国的保卫与间谍工作。 但是当皇帝的意志需要践行,而帝国安全委员会的能力不足以胜任时,背誓者就会动用另一只手。 更有力、更无形、更恐怖的手。 在帝国安全委员会内部,人们把背誓者的另一只手称为“使者”。 如果说帝国安全委员会代表帝国的利益,那么使者代表的就是皇帝的意志。 使者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几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没人知道使者如何运作,只知道他们能动用巨量的金钱、权柄和武力——只为达成使命。 所以才会有人抱怨,使者不是在完成皇帝的命令,使者是在行使皇帝的权威。 而此时此刻,在钢堡就有这样一位“使者”。 …… “要把这件事报给使者吗?”黑脸男人犹疑不决。 第五十五章 投石问路 [清晨] [钢堡,南岸区,玫瑰湖畔] 瓦希卡引着[博尔索·达·埃斯特的仆人来见温特斯的时候,格拉纳希男爵与他的私人牧师正在湖边晨练。 所谓晨练,就是神父先生闷闷不乐地朝湖面抛出石块,而男爵阁下不断尝试射出小石子凌空将石块击碎。 在蒙塔共和国旅行的日子,是温特斯难得的悠闲时光。 他不仅不必再枕戈待旦,还有大把的时间欣赏美景、访查民情、绘制地图以及体验各地美食。 他甚至把耽搁好一阵子的施法者练习又捡了回来,甚至有精力开发出一些新花样。 …… 要是没出意外,两年前温特斯从陆军学院毕业时,本该有一次这样的快乐日子。 因为每名军官生在踏入陆院的第四个学期,都需要返回原籍实训见习一年。 这时,历届维内塔籍见习军官必定舍近求远,主动申请走陆路回国。 年轻的军官生们将会鲜衣怒马、勾肩搭背,访遍内海沿岸的名城、古迹和战场,一路寻欢作乐、吵吵闹闹地回家。 此项仪式,在维内塔军官团体内部被叫做“胜利游行”。意指军官生们在军校苦捱整整九年,终于熬出了头。 又被戏称为“失贞之旅”,因为绝大多数维内塔军官都是在胜利游行的某个晚上失去童贞…… 每年胜利游行,见习军官们都要捅出一堆篓子。但是维内塔军方高层从来都持默许态度,只要不搞出人命就当无事发生,还经常帮忙擦屁股。 不幸的是,轮到温特斯“游行”的时候,维内塔见习军官们破天荒地坐上了回家的船。他和同届生们不仅没有享受到肆意放纵的快乐,还被海盗半路截住。 从帕拉图到钢堡的这次行程,倒是不经意弥补上了两年前的遗憾。 …… 想到这里,温特斯在心底叹了口气。 岸边的小石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不是施放飞矢术的好材料,很难控制飞行轨迹。 温特斯注意力稍微一分散,射出的石子立刻就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卡曼倒是没有觉出异常,继续朝着湖面丢出鹅蛋大小的石块。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湖面上不是冰层,而是温特斯的脸…… 虽然神父先生身材称不上魁梧,气质也很温和,但是他的手臂和腰腹却很有力量,发力方式也很顺畅。 他抡起胳膊、拧转腰身,看似轻飘飘地出手,石块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远处冰面上。 温特斯目测卡曼与石块落点的间距,至少有三十五米,他拿起块石头掂了掂分量,感觉自己应该投不到卡曼那么远。 “为什么!非要我来!”卡曼一边拿石头砸冰面,一边发牢骚:“陪你玩石头!”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射出石子:“要是让别人来帮忙,不就暴露了我的身份?” “我来就不暴露?” “你是神官,我是施法者,我们可以互相保守秘密。”温特斯语气轻松:“而且我的底牌你一清二楚。” “少废话!”卡曼被勾起火气,扔石头的力道都陡增三分:“你的小跟班夏尔,还有皮埃尔,还有你的其他手下,他们都不行?” “谁让他们都不在?夏尔和海因里希在保护贝里昂,皮埃尔在城外待命。”温特斯无辜地一摊手:“剩下的人里面,我最信任你。我练习法术,你发泄情绪,大家都有好处,这是双赢。” “你练了法术,又烦到了我。”卡曼反唇相讥:“双赢?指你赢两次?” “您终于开始有幽默感了,卡曼司铎。”温特斯笑着说:“真是可喜可贺。” 突然,守在两人身旁地狼犬警觉地抬起头,朝着温特斯背后低吼。 温特斯转身,看见瓦希卡领着一个人走过来。 “安静。”温特斯简单下令,两条狼犬立刻乖乖地坐下。 瓦希卡将[博尔索·达·埃斯特]的仆人带到温特斯面前,身穿号衣的听差恭敬地弯腰问候,随即双手呈上一封请帖。 烫金花纹装饰请帖里面写着一小段飘逸的花体字: [尊敬的先生和女士,如您心中尚无更好的消遣,又不担心与我相处一个晚间而感到无聊,请勿必于今晚惠临舍下,将无任欢迎] 署名是“埃斯特的博尔索”,纸上还有“张翅雄鹰”样式的水印。 温特斯点点头,瓦希卡便要带听差离开。听差的动作却有些慢吞吞的。 “[旧语]等等。”温特斯叫住二人,递给听差三枚金币,又说出一连串旧语。 站在旁边的卡曼怔了一下,短暂纠结之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翻译:“男爵感谢埃斯特阁下的邀请,一定到场。” 听差连声道谢,心满意足地跟着瓦希卡走了。 等两人走远,温特斯重新拿出请柬,仔细地里外检查。 “哪来的请帖?”卡曼问。 “艾德先生的礼物。”温特斯扫过请柬的文字:“看内容应该是统一发出很多份,参加晚会的客人不会少。” 卡曼点点头。 温特斯轻嗅请柬的纸张,笑道:“薰过香,白鹰家真是奢侈。” 说着,他尝试揭下请柬封面的金箔,未果。 “随手就赏跑腿三枚金币。”卡曼毫不客气地嘲讽:“现在知道心疼啦?” 温特斯收起请柬,无奈地说:“瓦夏给是一个数,我给就是另一个数。瓦夏这小子呆头呆脑的,如果是皮埃尔,不用人家暗示他就已经打点妥当。” “你不觉得自己虚伪吗?蒙塔涅先生?”卡曼指向湖畔的建筑群:“你得了那么多黄金,住进了钢堡最好的旅馆,有必要装出心疼三枚金币的样子?” “住进这里是身份需要。”温特斯不为所动:“而且我也不是心疼钱,我只是对浪费感到痛惜。” 卡曼不置可否。 “祭天金人熔成的金条全部归公,你是知道的,集体表决时你还是见证人。”温特斯有点不服气:“就算我是真的心疼……我住旅馆又没走公账,用的都是我自己的钱,我为什么不能心疼?” “不走公账你哪来的钱?” “薪金!”温特斯问心无愧:“我都一年多没领到工资了!难道就不能补发吗?” 卡曼和温特斯对视好一会,态度有所软化,半真半假地夸奖:“您还真是公私分明,蒙塔涅阁下。” 温特斯很委屈:“公私分明?我还没算安娜的薪金呢!” 卡曼彻底陷入沉默,过了片刻,他投降道:“莫罗佐夫先生不合用,你把皮埃尔叫回来不就可以了?” “那谁带留在城外的人?我只有很少几个得力的帮手,得把他们放到最合适的位置。”温特斯伸手揽住卡曼的肩膀,亲昵地说:“所以才要你来帮我训练呀,亲爱的神父,您肯当翻译真是太感谢了。” 卡曼嫌弃地打掉温特斯的胳膊:“为什么一定要说旧语?扮贵族很有趣?” 温特斯理直气壮地回答:“扮贵族很无趣,但我一说通用语,口音不就露馅了吗?” “呵。”卡曼冷笑:“你觉得你的旧语说得很标准是吧? 温特斯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的旧语也有口音?” 卡曼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冷笑。 “无论怎样,他们听不懂就行。” “哦?”卡曼反问:“那为什么是你扮贵族,我演你的私人神父兼翻译,而不是反过来?!” “好想法!”温特斯如获至宝,诚恳地保证:“下次你来扮主教,我来演你的管家兼男仆,包你满意。” “还有下次?!”卡曼急了。 “我是说。”温特斯紧忙安抚:“假如还有下次的话。” 卡曼盯着温特斯,肩膀翻动了一下,手上的石块被生生掰成两瓣。 “[你们不可偷盗,不可欺骗,也不可彼此说谎]。[说谎言的,你必灭绝。好流人血弄诡诈的,都为主所憎恶]。”卡曼郑重其事地告诫:“蒙塔涅先生,说谎也是要下炼狱的。” “才炼狱?”温特斯有点奇怪:“我还以为你要说地狱……” 卡曼深吸一口气,把两瓣石头都砸了出去。 温特斯就此打住,不再说笑,两人默默“打靶”。 过了一会,卡曼闷闷地说:“帝国贵族的家系有专人登记造册,一查便知。你随便编出一个姓氏,只能瞒得过一时,所以还是不要太高调。” “好的。” 卡曼在无言中又投出几块石头。 “……兽灵语者是怎么回事?” 温特斯没有像平常那般调侃卡曼,他手上的动作都没有停下,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第五十六章 楔子 虽然已是残冬,但是钢堡的早上仍旧天寒地冻。 除了零星穷苦小贩冒险到湖心取冰,其他钢堡市民都藏在温暖的室内,谁也没有出门晨练的闲情逸致。 因此,一眼望去,开阔的湖岸上只有两人双犬。 “所以……”温特斯摩挲狼犬两耳之间的毛皮,被抚摸的大狗讨好地哼哼着。他抬头问卡曼:“它们为什么服从我?” 卡曼迟疑片刻:“因为巫术?” 温特斯嘴角轻翘,反问:“我又不是赫德萨满,如何使用萨满神术?” 平日拌嘴太多,看到温特斯的笑容,卡曼本能就想要反呛几句。 可现在是他有求于人,所以神父先生只能按捺住吵架的冲动,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你真的不是吗?那为什么在青丘时有蛮人叫你[赫斯塔斯],还有蛮人对你顶礼膜拜?” “被你发现了……” 卡曼轻哼一声:“我又不是没长眼睛。” “但是。”温特斯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说:“我确实不会萨满神术。” 卡曼气得发笑,他指着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的两条狼犬:“不会蛮人巫术?那你是怎么让它俩乖得像狗一样的?神迹?你不会想说——你是靠爱感化猛兽?!” 听到卡曼的质问,温特斯羞赧地咳了几下。他抱住两只狼犬,维护道:“它俩本来就是狗!” …… 青丘血战落幕之后,赤河部人马搜检尸首,最终辨认出驭狼刺客的身份是兽灵语者[白鲟]。 赤河部扣下白鲟的尸体,并坚决不同意温特斯检查、带走白鲟尸体的要求。 理由是:虽然白鲟妄图刺杀白狮,但他仍然是不折不扣的萨满祭司、天选者,赤河部绝不会把他的遗体交由外人侮辱。 温特斯也扣下白狮的战马[长风]回敬,双方勉强扯平。 所以温特斯从白鲟身上得到的东西,只有那枚奇特的骨笛。 不过,作为斩杀白鲟的武士,温特斯还有权优先从白鲟的遗产中挑选一样战利品。 白鲟一共带六条狼犬到青丘,“消耗”四条,还剩两条被锁在笼中,打扫战场是才被发现。 赤河部的部众视这两头外观与狼别无二致的狗为邪物,原本打算扑杀它们。小猎人贝尔无法坐视,于是央求温特斯救下两头灵兽。 温特斯得知此事后,也有些不忍心,便向赤河部讨要白鲟的灵兽作为战利品。 赤河部方面乐得有人接手这两条“灵兽”和“邪物”之间的麻烦事物,痛快地把装着狼犬的铁笼送入温特斯的营地。 故事到此处,本该告一段落。 因为两条狼犬凶猛到难以接近,只能关在铁笼里。温特斯一时间也弄不清楚白鲟如臂使指般操控狼犬的方法。 然而温特斯的营地里还有一个比狼犬更凶猛的家伙。 被无时无刻不在吠叫的狼犬吵得睡不着的“小家伙”,有一次趁着贝尔不在悄悄溜到装运狼犬的马车旁边,隔着铁笼给两条狼犬来了一次“入职培训”。 从那以后,两条狼犬迅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它们既不再乱叫,也不再乱凶人。喂食时还会摇尾巴示好,甚至可以牵着走。 不过……小家伙一直没有放弃吃狗肉的想法。 它总是鬼鬼祟祟在狼犬背后潜伏,而且屡教不改,有几次险些得手。逼得温特斯不得不把狼犬又关进铁笼。 为了保住狗命,避免发生惨案。铁峰郡使团起出金人、重新编队时,温特斯让贝尔带着小家伙走南路,跟随莫里茨中校押送金条回铁峰郡。 他自己则带着两条狼犬走北路,先回江北行省,再踏入群山。 这就是两条狼犬出现在钢堡的始末,温特斯有了关于“兽灵语者神术”的灵感也是抵达蒙塔共和国之后的事情。 …… [时间回到现在] 听到温特斯说“它俩本来就是狗”,卡曼立刻反问:“要不要找人来问问?” 温特斯不说话了。 在蒙塔旅行这段时间,两条狼犬闹出过好几次误会。 蒙塔共和国山多地少,常年需要从瓦恩共和国购入粮食。除了侍弄家中几亩薄田,蒙塔农民最重要的营生就是放牧,他们最是痛恨偷猎牲畜的狼。 所以一路上,两条狼犬几乎是人人喊打。 安娜试过缝制一对特别显眼的项圈系在狼犬脖子上,证明它们有主人。结果只是让蒙塔人更容易注意到它们,丝毫没能削弱蒙塔人心中的敌意。 温特斯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这两只是狗,不是狼”。 即使如此,固执的蒙塔山民还是将信将疑,许多蒙塔农夫一转身就小声嘀咕“什么毛病?把狼当狗养?呵,维内塔人!” 所以如果让其他人评判,赢家肯定是卡曼。 温特斯摸着狼犬的脖颈,认真地解释:“如果我没猜错,它们应该是狼和狗的混种。虽然长得像狼,但是它们的忠诚并不逊色于狗。” “狼和狗的混种就不是狼?”卡曼抱起胳膊。 温特斯沉默片刻,思考后回答:“大概,要看它们效忠于谁。如果它们与狼群为伍,那它们毫无疑问是狼。如果忠心耿耿地守护人类,那它们就是狗。” “出身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抹消的。”卡曼眉心微皱:“它们有狼的血统,那在很多人眼里它们就是狼。” “或许是这样。”温特斯抚摸着狼犬油顺的毛皮,感慨道:“不过你不觉得它们很可悲吗?它们的忠诚毋庸置疑,可它们的前任主人卑鄙无情地利用这种忠诚。他给它们绑上破片榴弹,派它们去执行自杀任务。它们不知道自己注定迎来死亡,很可能在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填满它们脑海的依然是毫无保留的忠诚。” 卡曼默默听完,有点好奇地问:“[看到兔子被猎人打死,狐狸会感到悲伤];[看到同类遭遇不幸,野兽会流下眼泪]……你该不会是看到两条狼狗,想起自己的遭遇了吧?” 温特斯被噎得说不出话,剧烈地咳嗽起来。 缓了好一会,他自嘲地问卡曼:“你的攻击性什么时候这么强?” “谁让老师教得好?”卡曼一板正经地弯腰行礼。 这一次是卡曼大获全胜,温特斯摆了摆手:“没必要继续争论它们是狼还是狗……” “听你的。”卡曼面带微笑。 温特斯再次申明:“我不会萨满神术。” “我不信。”卡曼笑意不减。 温特斯快刀斩乱麻:“你是不是以为,能够驱使动物就等于掌握萨满神术?” “准确来说,驱使动物是蛮人萨满的能力之一,文献记载其他异教邪术也有类似的法术……这是我们早就确认过的东西。” 温特斯轻轻摇头,问了句题外话:“咱们来的路上,你有没有看到蒙塔牧民是怎样放羊的?” “见过。” “那赫德人放羊呢?见过吗?” “没见过。”卡曼不解:“放羊和巫术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看放羊学会的蛮人巫术?” 温特斯没有直接回答,解释道:“赫德牧民骑马放羊,因为草原地势平坦、牧场范围广阔。但是蒙塔牧民不行,你见过蒙塔牧民骑马吗?一来他们养不起马,二来山间地势变化剧烈,人和马都禁不住山上、山下折返跑……” “所以呢?”卡曼歪着头。 “所以蒙塔牧民放羊用狗。”温特斯一摊手:“当然啦,赫德人也养狗,但是赫德牧民和牧羊犬之间的配合,与蒙塔牧民和牧羊犬之间的协作相比,就像把第一天学剑的小孩放到剑术大师面前。” 卡曼又皱起眉头。 “你说我能驱使野兽,可是我驱使这两条笨狗的本事和蒙塔牧民驱使牧羊犬的本事一比,简直不值一提。”温特斯指着环湖群山,侃侃而谈: “蒙塔牧羊人只要吹一声口哨,牧羊犬立刻就知道该做什么。甚至牧民都不需要下命令,牧羊犬自己就懂得驱赶狼豹、聚拢羊群、阻止公羊打架。而我呢?我让这两条笨狗学会捡木棍都费了好大力气。” 说着,温特斯随手捡起两根浮木扔向远处,两条狼犬“嗖”地蹿出去。 不一会,两条大狗各叼着一根树枝,兴高采烈地跑回来。 “如果这就算驱使动物,如果驱使动物就算神术。”温特斯笑着问:“那岂不是说每个蒙塔牧民都是赫德萨满?” 卡曼的思维有点混乱:“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温特斯追问:“结果不都一样吗?” “路径不一样。”卡曼逐渐理清逻辑关系:“牧羊人是通过训练,而你,你是通过巫术。” 温特斯理直气壮地问:“既然结果相同,你凭什么断定我就是用赫德神术,而不是靠反复训练教会它们捡木棍?” “我没有心思和你进行哲学辩论。”卡曼的眉心拧得越来越紧:“你要是喜欢形而上学的争论,等有机会我给你找几位真正的辩手,到时候你想辩多久就辩多久。” “神学院难道不教哲学?”温特斯好奇:“我们在军校都多少学一点呢。” 卡曼气恼地说:“经院哲学不是圣……不是我所属修会的主要功课。我们不需要学可能引发争论的内容,更不需要学辩证法!” 温特斯饶有兴致地点评:“抛却理性?怀疑主义?贵修会的思想怎么听起来有点异端的调子?” “住口!”卡曼气急败坏:“你知道什么异端?!” “谁让老师教得好?”温特斯扳回一局,也弯腰行礼:“托您的福,我可是把您的藏书都拜读了一遍。” 卡曼像是被抽干力气:“你还说不说蛮人巫术的事情,不说我回去了。” “好好,说正事。”温特斯收起笑意,严肃认真地说道:“我以下说的东西,不是从书本和科堂学来的,而是对一位先贤留下的记录的一点思考……还有我的一点切身经历。” 卡曼察觉出温特斯语气的变化,也拿出正式的态度静听。 温特斯清了清嗓子:“我们,我们联盟学派——假如真有这个学派的话——的施法者认为,魔法不是许愿机器,它不是跨越一切路径的‘从A到B’。 假如把使用法术比作‘火枪射击’,那么联盟学派的法术不是直接给你一枚高速飞行的铅弹。联盟学派的法术是一杆有枪托、枪管、火药的火绳枪,魔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像火绳尖端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 而整个火枪的每一个结构都应该是可以被研究、理解并改良的,因为它遵循着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客观规律。至于探究规律的方法,唯有反复的实验和论证。 既然你们公教会有经院哲学,我也索性把联盟学派的思路称为[实验主义哲学]——假如联盟施法者真的有一个学派而且真的有一种哲学的话。” 卡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像我这种注定要进入军队的施法者,都仅是被魔法作战局当成工具来培养和训练——我也是认识你之后才渐渐明白这点。”温特斯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我没学过任何思辨类的课程,也没人告诉过我联盟施法者体系究竟建立在什么样的逻辑、伦理上,反正我们只要会用法术就可以了……” 温特斯停顿片刻,瞄了一眼卡曼,补充道:“这点倒是和你有点像。” 卡曼微微一怔,眯起眼睛问:“你是说,你所谓的‘联盟学派’的魔法,不是‘愿望机’,而是一种类似打火石的‘关键推动力’,通过‘推一把’已经存在的系统实现魔法?” “我目前是这样认为的。”温特斯严谨地回答:“具体是怎么样,还要通过实验证明。” “好,我知道了,请继续吧。”卡曼表情中浮现一抹难以觉察的嘲笑,转眼消逝不见。 但是温特斯捕捉到了,他敏感地问卡曼:“你笑什么?” “我没笑。”卡曼矢口否认。 “说谎要下地狱!” “我想到一些高兴的事情,不行吗?” “你笑是因为你认为你找到了能一举击溃我之前所言的致命漏洞,而且你有证据证明漏洞存在。”温特斯盯着卡曼,语速飞快地说出推测:“但是你不想告诉我,所以只能用偷笑的方式宣示胜利。” 卡曼转头看向湖面,不与温特斯有目光接触:“好了好了,你还是说蛮人巫术的事情吧。” 卡曼不肯松口,温特斯也没法强迫他吐露实情。 所以温特斯有些扫兴地问卡曼:“你知道赫德诸部实际上有两类兽灵语者吗?” “哪两类?” “天选者和非天选者。”温特斯简洁地陈述:“在赫德诸部,兽灵语者意指能和野兽沟通的人,与天选者身份不直接关联。我在青丘解决掉的那个就是天选者。贝尔不是天选者,但是他和小家伙——就是那头懒得要命的狮子——朝夕相处,也能做到与小家伙交流。所以在赫德人看来,贝尔也是兽灵语者。” 卡曼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回应。 “当然,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区分方式,赫德人自己是不会这样区分的。”温特斯抱起狼犬放到卡曼面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觉得它们为什么服从我?” 卡曼试探着问:“因为……你也和它们朝夕相处?” “因为它们视我为头狼、首领、家庭成员。”温特斯直截了当地回答:“赫德萨满们认为,野兽也有灵性,它们像人类一样有家族、团体的概念。就像护卫犬会舍生忘死保护主人,不是因为它们害怕主人,而是出于一种类似对家庭成员的爱。所以那些非天选者的兽灵语者,绝大多数是把灵兽从小养到大,自然被灵兽视为家人——就像贝尔。” 卡曼不关心非天选者:“那天选者呢?” “天选者?”温特斯摸了摸狼犬的脑瓜:“天选者的兽灵语者是另一条路径。你见过骑兵训练战马吗?” “没有。”卡曼摇头。 “马是很胆小的牲口,它们害怕火焰、害怕巨响、害怕刺鼻的硝烟。碰到这几样东西,它本能就想跑。”温特斯耸了耸肩:“可是现在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火光、枪响和浓烟,所以骑兵的战马必须要克服本能。所以你觉得战马要怎么训练才能克服本能?” “在它们旁边放枪,让它们逐渐适应?” “是,但不仅如此。”温特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口袋,打开口袋给卡曼看。 口袋里面装的是肉干。 “在战马身旁放枪、开炮的同时,要给战马喂食糖块。”温特斯拿出几块肉干,喂给身旁的狼犬,向卡曼解释道:“如此一来,就渐渐能把‘吃糖’和‘火枪’联系起来。时间久了,战马不但不会害怕火光枪声,甚至还会因火光枪声感到兴奋。” 说罢,温特斯向狼犬连下数条口令,长相凶恶的狼犬乖巧地遵循指令坐立、趴下、打滚。 一套动作完成后,温特斯把手摊开,狼犬迫不及待地舔走了肉干。 “你是想说……”卡曼怀疑地问:“赫德萨满也是用这种方式驱使野兽?” “我是想告诉你,赫德萨满也有相似的经验和方法。底层原理就像神庙的支柱,虽然赫德人在支柱外面装饰了一层又一层名为‘仪式’、‘传统’和‘规则’的帷幔,但是支撑神庙的终究还是石柱。赫德萨满驱使野兽的底层原理,与帕拉图骑兵训练战马的方式本质上并无差异。” “就这么简单?”卡曼感觉不可思议:“喂糖块?喂肉干?”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温特斯厉声大喝:“既然底层原理已经弄清,赫德萨满还用得着喂肉干?喂糖块?喂肉干、喂糖块用得着天选者?他们有更直接的方式!” 话音未落,温特斯已经取出那枚形制奇特的骨笛。 他拍了拍两条狼犬的脑门,深深吸气,随即吹响骨笛。 骨哨的音域、音色都与寻常的哨子不同,算不得响亮,但是穿透力更强,卡曼还隐约听到一点类似耳鸣的声音。 更令卡曼震惊的是狼犬的反应。 随着骨笛吹响,两条狼犬变得极度亢奋、愉悦、满足,它们战栗着匍匐在地,一条狼犬身下甚至有淡黄色的温热液体淌出。 “懂了吗?”温特斯把骨笛抛给卡曼:“帕拉图人可不会每次都给战马喂糖,哪里喂得起?所以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响片。每喂一次糖,就按动一次响片。天长日久,帕拉图人就算不给战马喂糖,只是按动响片,马儿也会流口水。” 卡曼呆立,没有任何动作。 “所以我听到贝尔描述兽灵语者的仪式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帕拉图骑兵训练战马的窍门。拿来骨笛一试,果然,这个骨笛就是那萨满刺客的‘响片’。” 温特斯无可奈何地感慨: “要我说,那刺客才是真正做到‘穿过表象、触摸本质’的怪物。使用物件一样使用灵兽、让灵兽去执行自杀式的袭击,在萨满们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渎神之举。那刺客践踏了兽灵语者的一切伦理道德,但他却也是最高效利用[驭兽术]的兽灵语者……真是讽刺。” “你等等。”卡曼握住骨笛,突然拉住温特斯,急切地问:“你还没说蛮人萨满是怎么做到‘让野兽感到愉悦亢奋’?” 温特斯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卡曼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没错,我不知道。”温特斯稍加停顿,看着卡曼,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知道。” “又怎么是我知道?”卡曼简直莫名其妙。 “你当然知道。”温特斯直视卡曼双眼:“因为在公教会内部,也有能够实现类似效果的神术,只不过施术对象是人——我,就是证据!” “你是想说。”卡曼感觉受到莫大的羞辱,他怒极反笑:“我主赐予唯一至公至圣教会的[光辉祝福术]和蛮人萨满用来刺激野兽的巫术是一样东西?!请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别激动,我没说是一样东西。”温特斯紧急安抚卡曼:“就像你说的,结果虽然一致,但是路径可能不同嘛。而且你们那个什么[祝福术]显然不如赫德萨满的土法子效果猛,赫德萨满的法术也不一定能用在人身上……而且据我观察,你最喜欢在布道时偷偷使用祝福术,信众们虽然离开教堂时都高高兴兴的,但是你这样做真的很不道德……” “放屁!”卡曼第一次爆了粗口,抓着温特斯肩膀大吼:“我什么时候在布道时用过光辉祝福术?你凭什么污我清白?我每次布道要提前准备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情绪激动的卡曼险些和温特斯当场扭打在一起,幸好早上湖边没有其他人,否则传出去又是一桩奇闻。 待到卡曼稍微稳定,温特斯斟酌词句,谨慎地提议道:“如果你觉得我在羞辱公教会,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证明唯一至公至圣教会的神术和赫德萨满的……巫术并不是一种东西。” “你想怎么证明?”卡曼冷笑。 “想要证明,只能通过对照实验。”温特斯的语气尽可能平和:“比如,我们再找两条狗来……” 卡曼一言不发,起身就要走。 温特斯急忙拉住卡曼:“你等等,听我说完。” “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卡曼态度坚决:“[不可试探你的主]!蒙塔涅先生,不要妄图窥探造物的奥秘,那不是你可以触碰的领域!” “[信仰而后理解,理性只是信仰的回响。若无信,便无法认识世界;若只知虔心,则不得接近主]。”温特斯急中生智背诵了一段原文,他诚恳地对卡曼说: “如果真的存在造物主,那么万物运转的一切规律就都是伟力之体现。而探索规律、了解规律,不是把你推离造物主,而是你接近造物主的途径。如果你真的有你表现出的那么虔诚,你就不该如此抗拒![不可试探你的主]?那才是放屁!揭开主的面纱,才是你拥抱主的唯一方式!” 卡曼如遭雷击,他久久僵立,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特斯目送卡曼离开,摇了摇头,掏出零食袋,把所有的肉干都喂给两只大狗狗。 “至少还是打进去一根楔子,你们说对吧?”温特斯揉搓着狼犬的下颌,笑着说:“不枉我看了那么多破书呀!” 第五十七章 卡洛·艾德 [蒙塔共和国,钢堡市] [距离铁匠行会选举仪式还有两天] 下午时分,两辆绘着白鹰纹章的马车一前一后驶进湖畔旅馆,停在格拉纳希男爵包下的独栋小楼外。 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走下马车,目不斜视地迈入小楼。 侍者领班远远认出老者是纳瓦雷商行的合伙人[卡洛·艾德],殷勤地上门问候。不过领班还是没能见到艾德先生,男爵的护卫把他打发走了。 艾德先生是专程来接温特斯和安娜的。 虽然白鹰家的聚会傍晚才开始,但是好客的东道主担心初次来钢堡的男爵迷路,特意请艾德先生代为接引,还派来埃斯特家族的马车。 “我也要去吗?”安娜不安地问。 “白鹰尤其想邀请您,我的女士。”艾德先生不苟言笑地解释:“这是一次私人性质的聚会,其他客人也会带家眷到场。” 安娜看向温特斯。 温特斯莫名感到紧张,他故作从容:“埃斯特先生邀请的是你,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就好。” 安娜倾出身体,捉弄似的近距离审视温特斯的表情。 温特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头望向窗外。 安娜心满意足地恢复端庄坐姿,脸上浮现出一抹调皮的笑意:“好呀,那我也去。” 话音刚落,安娜又面露难色:“但我没有带合适的衣服。” “白鹰已经想到这点。”艾德先生拿手杖敲了敲地砖:“他托我为您带来了礼服。”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安娜不好意思地问:“我的……” “衣码?”温特斯插话。 “他不知道。”艾德先生轻描淡写地解释:“所以他一共准备了二十四套,您可以随意挑选。” 房门被打开,两名身穿黑衣的女仆扶着滑轮衣架走入会客厅,衣架上挂着二十四套款式、用料、颜色完全一致的女士长裙,还有配套的裙撑。 饶是安娜也被白鹰的大手笔所震惊,温特斯的表情更是变得颇为微妙。 一旁的卡曼神父虽然还板着个脸,可嘴角、脸颊却在微微抽搐。 温特斯站起身,礼貌地对卡洛·艾德说:“请替我感谢埃斯特先生。” “我也是受白鹰之托。”艾德先生的眼神透出一丝无奈:“毕竟您还需要他的帮助,所以还是由您当面感谢他为好。” 艾德先生也站起身:“我去偏厅等候,不打扰女士挑选衣服。马车已经在院外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现在就走?”温特斯不解地问:“应该还要过几个小时才会天黑。” 艾德先生解释道:“眼下只能走陆路,去埃斯特府邸要绕过大半个市区,所以要尽早出发。” 说完,卡洛·艾德微微弯腰向温特斯和安娜行礼,转身走出会客厅。 卡曼也打算走人,他轻咳一声:“那我也回避。” “卡曼司铎。”温特斯拉住卡曼,严肃地说:“请您务必随我一同出席。” “我也要去?”卡曼莫名其妙:“蒙塔领二十年前就是誓反教的大本营,现在更是。在这种地方,我公开露面恐怕不太好。” “连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卡曼回过味来,气得直发笑:“你的报复心怎么这么强?” “什么报复?”温特斯一脸无辜:“您自己说,除了您,还有谁能担任我的翻译?” 卡曼气鼓鼓地走了。 安娜示意埃斯特家的女仆也出门回避,于是客厅内暂时只剩下“男爵夫妇”二人。 温特斯开玩笑地问:“我也要回避吗?” 没有其他人在场,安娜不再可以维持端庄沉稳的形象。 她绕着温特斯看了一圈,突然环住温特斯的脖颈,撒娇似地拖着长音:“原来您也会嫉妒呀!M先生。” 如此亲昵大胆的动作,海蓝的纳瓦雷女士是决计做不出的。某种程度来说,荒原之旅让安娜的绘画题材大大拓展的同时,也让安娜陶染上一点属于蛮荒的野性美。 温特斯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到耳根陡然变得泛红发烫。想说几句妙语化解尴尬,又完全想不出能说什么。 他一咬牙,干脆什么都不说,抱住安娜吻了上去。倒是把安娜吓了一跳,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与其说嫉妒……更多的应该是歉意……”温特斯抱着安娜,愧疚地说:“我……亏欠你太多……” “不许这样说。”安娜拍着温特斯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这段日子是我过得最自由、最开心的时光,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生都不会走出维内塔,更不会有如此多的珍贵回忆。所以不准再用沉重的语气道歉。” “好。” “不过你也要记住。”安娜贴着温特斯的耳廓,吐气如兰:“你会嫉妒,我一样会嫉妒。你送我的那把剑,我可一直带在身边……” “……好。” …… …… 钢堡最初只是玫瑰河口的一座小村庄。现在属于钢堡市的大部分土地,过去都是[埃尔因修道院]的田产。 铁矿的发现使得曾经的小村庄逐渐兴旺。外部人口不断迁入、本地居民代代繁衍,村庄发展成小镇,小镇发展成城市。 蒙塔领没有大片的平原,只有被山脉分割的小块耕地,随着人口越来越多,钢堡也变得越来越拥挤。 河口两岸的土地日渐不敷使用,于是定居点自然地向外扩展,最终占据了玫瑰湖沿岸的各处平坦土地。 今天所谓的“钢堡市”,实际是一个包裹着玫瑰湖的环形人类聚落。 其中,各类手工作坊因为需要使用水力,所以还是集中分布在钢堡最初的土地——玫瑰河沿岸。 因此玫瑰河沿岸的市区通常被称为[铁匠区]或是[老城区]。 老城区不仅是钢堡的手工业中心,也是钢堡的行政、宗教中心。 大部分市民以及没有市民权的贫民都栖身于老城区迷宫般的街道巷衢中。 远远望去,[市政宫]、[教区总行会]以及[埃尔因大教堂]三幢石头高楼被包裹在连排的低矮木屋环绕,如同鹤立鸡群,极为引人瞩目。 水力工坊噪音巨大,维持锻炉还会产生大量的烟雾。钢堡四面环山,烟雾难以消散,最严重的时候整座玫瑰湖都会被浓烟笼罩。 所以有钱的上层钢堡市民纷纷在玫瑰湖北岸兴建住宅。 北岸虽然空间狭小、寸土寸金,但是风景优美,而且处于上风口。 既能避开恼人的噪音,还不必为工坊烟囱喷出的浓雾所扰。 至于那些既想改善居住条件,又没有足够的钱在北岸买地盖房的人,大部分会搬到南岸的新城区。 温特斯入住的旅馆就位于玫瑰湖南岸。 但无论是南岸居民还是北岸居民,他们的产业、工作地点还是在旧城区。 因此钢堡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其实是船。冬季玫瑰湖封冻之后,还可以直接走湖面。 不过眼下已临近残冬,冰层太薄,走湖面太危险。 所以温特斯想去埃斯特府邸,只能走陆路,环湖绕行大半圈。 这就是卡洛·艾德说“要尽早出发”的原因。 …… …… [钢堡,老城区] 绘着白鹰纹章的马车辚辚驶过街道,聚在火堆周围取暖的男人们纷纷避让,等马车驶离又麻木地走回火堆旁边。 “我原以为大名鼎鼎的钢堡会是一座遍地财富的城市。”温特斯放下马车窗帘,对艾德先生说:“然而我看到的却是比热沃丹更低矮肮脏的贫民窟,以及比热沃丹的穷人活得更艰苦的穷人。” 艾德先生回答:“您说的并不矛盾。钢堡确实是一座遍地财富的城市,这座城市的底层人也确实活得还不如农奴。蒙塔共和国没多少耕地,就算想当农奴都当不成。所以海蓝码头才会有那么多蒙塔人劳工,所以皇帝才会在蒙塔领募兵。” 温特斯叹了口气。 “他们是在做什么?”安娜不忍地看着道路两侧衣衫褴褛的人们:“为什么要站在路边?” “在做什么?”艾德先生瞥了一眼窗外,轻描淡写地回答:“在等工。” 温特斯不解:“等工?” “有人雇他们,他们就能在工坊做些体力活挣面包;没人雇他们,他们就只能在路边等着。”艾德先生微微眯着眼睛,问温特斯:“阁下,您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锻锤的声音。” 温特斯侧耳搜寻,没有听到任何金属敲击声响,于是如实回答:“我什么都没听到。” “对,就是什么都听不到才奇怪!”艾德先生拉开窗帘,指着老城区鳞次栉比的木屋:“这里可是铁匠区,锻锤声本应该日夜不休、此起彼伏。可是现在您听,什么都听不到。” 温特斯立刻明白艾德先生的意思,问:“钢堡的工坊都停工了?” “大部分锻炉都熄火了。”艾德先生淡淡地说:“所以这些雇工才会跑到街上来,期盼能有工坊主把他们雇走;他们不是学徒,更不是铁匠,只是些苦力。工坊运作一天,他们才有全家老小一天的面包;锻炉熄火一天,他们就要挨一天饿。” 卡洛·艾德居高临下的口吻令温特斯有些不适,他皱眉问:“钢堡难道就没有济贫的法令?” “济贫?教会大概会发点稀粥。”艾德先生理所当然地反问:“那些人又没有市民权,议会为什么要救济他们?” 温特斯眉心拧得更紧:“钢堡政厅不怕出乱子?” “事态还不至于那么严峻。”艾德先生波澜不兴地回答:“如果真到那一步,钢堡议会应该会提供些救济。无论如何都是钢堡人的事情,您不必太挂怀。” 温特斯没再说什么,把注意力放到艾德先生透露的另一件事上:“钢堡的工坊停工了?” “是的。” “为什么?” “您觉得为什么?” 温特斯头脑运转飞快:“……贸易禁令。” “对。”卡洛·艾德赞许地颔首。 然而温特斯越思考越疑惑:“禁令也只是禁止向帕拉图出口武器,何至于让钢堡的熔炉熄火、锻锤沉默?难道不卖武器,钢堡就不能运转?” 艾德先生微笑着看向安娜。 安娜握住温特斯的手,柔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商人不是齿轮,不会卖多少就生产多少。如果羊毛减产,毛纺商就会囤积毛料;如果邻国打仗,铁匠就会……” 温特斯说出了答案:“加紧打造兵器。” “就是如此。”艾德先生带着一丝嘲弄地说:“从[诸王堡血夜]的消息传到钢堡那天,钢堡大大小小的锻炉主人就在夜以继日地赶制武器、盔甲。他们摩拳擦掌想要大赚一笔,每家仓库都囤积了大批现货。 而禁运令一颁布,囤货瞬间变成积压——能把他们压死的积压。不仅如此,钢堡铁器主要销往南、北两个方向。往南的路线禁运,不仅战争财发不成,就连正常的条铁出口也得停,所以……他们很急。” 温特斯仔细地听着,思考过后,谦卑地询问:“您是建议我在谈价时不要表现地太迫切,可以强势些,尽量压价?” “只是聊了些人尽皆知的钢堡时事,我什么也没建议。”艾德老先生眼皮低垂,双眼如同一汪漆黑的深潭:“格拉纳希阁下,务必切记,无论是我还是白鹰,都是与你无关的第三方。” 第五十八章 白鹰宅邸 太阳沉入群山,但天色还没完全变暗的时候,温特斯与安娜抵达[博尔索·达·埃斯特]的府邸。 看到车厢上绘着的白鹰纹章,守卫直接开门放行。 在钢堡北城区,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土地。而进入埃斯特府邸的大门之后,还要经过一片园林才能抵达主建筑。 “这是府邸?”温特斯瞥向甬道两侧精心打理过的低矮针木丛,轻挑眉梢:“不是宫殿?” 艾德先生见怪不怪地解释:“弗若拉人把持着钢堡在维内塔的生意,白鹰家族则支配着弗若拉。但他们毕竟不是钢堡人,没有资格入选执行委员会,所以用这种方式彰显地位也不难理解……考虑到土地二十年来的增值,这笔买卖其实还是赚的。” “那海蓝呢?”温特斯问。 “在铁制品贸易里,纳瓦雷商行以及其他海蓝人都是小玩家,不值一提。”艾德先生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些:“更况且,只有弗若拉人才会痴迷暴发户的排场。” 此言一出,安娜也掩唇轻笑——看来无论何时何地,地域歧视的段子总有让听者会心一笑的神奇魔力。 难怪才维内塔人如此刻薄地评论:每当海蓝人聚会闲聊,他们总是先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侮辱弗若拉人,再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侮辱百花城人,再再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把其他同盟城邦挨个侮辱一遍,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时间才会用于谈正经事。 不过,在联省求学多年的温特斯反倒花了点时间才弄懂笑点。 马车停在门厅外,艾德先生颔首致意,先行下车。 车内只剩下“男爵夫妇”。坐在温特斯身旁的安娜突然有些迟疑,并且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 温特斯握住安娜的手,捏了捏,什么也没说。 如果一个人类在空旷的野外生活太久,当他回到城市时,便会生出莫名的恐惧和不适。 那是一种与世界脱节的感觉,也可以说是“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的冲击。 温特斯对此深有体会,每次重返“文明社会”,他都要默默适应很久。 安娜看向温特斯,两人不需要开口,仅是目光交汇,温特斯想说的话就已经倾诉给安娜。 安娜浅笑点头,于是温特斯再次轻轻握了握安娜的手,先一步迈出车厢。 留在车厢内的安娜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焕发出得体的笑容,搭着温特斯递来的手走下马车。 埃斯特府邸主建筑的外部以石柱、拱架和浮雕装饰,气派庄重,与“窄窗、厚墙”的蒙塔风格迥然不同,反倒和温特斯见过的海蓝城郊的豪门庄园别无二致。 仿佛有神明施展伟力,将一座建筑从维内塔硬生生搬到钢堡。 望向灯火通明的埃斯特府邸,温特斯竟然生出一种身处海蓝的错觉。 不过,维内塔房屋流行高门长廊是要通风散热,而蒙塔人的住宅采用厚墙宅窗为的可是避寒保暖。 孤独乘坐第二辆马车的卡曼出现在温特斯身后。见温特斯站着不动,卡曼皱眉问:“[旧语]怎么了?” “[旧语]没事。”温特斯摇摇头,向安娜伸出手。 安娜挽住温特斯,两人相视一笑,走入正门。 一进到建筑内部,温特斯便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屋内不仅不冷,反而舒适温暖,与室外截然不同。 温特斯本能地审视地形,发现埃斯特宅邸虽然外观上坚持使用维内塔风格,但在内部做了大量改动以适应群山之国的气候。 例如门窗墙壁肉眼可见之处,找不到任何漏风的缺口。可能存在缝隙的地方都被毡条仔细地封住,连门框与大门边缘也钉着厚实的毛料。 面对园林的大型窗户由一尺见方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使宴会厅在视觉上更加宽敞通透,与纳瓦雷庄园的窗户结构相似。 但是与纳瓦雷庄园不同的地方在于——温特斯也是进门以后才发觉——埃斯特庄园别出心裁地建了两层外墙。 两层外墙一模一样,都有玻璃窗户,既保障采光,又能够御寒隔热。墙与墙之间是一条可容三人并行的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 温特斯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安娜用眼神询问。 温特斯微微转头,向安娜耳语:“[旧语]用小聪明质疑石匠谋生的本领,不是很有趣吗?” 安娜心有灵犀地问:“[旧语]这栋房屋?” 温特斯点了点头。 其实,埃斯特宅真正高明的设计,温特斯还没有发现。 在温特斯看不到的位置,在厚重的石头墙壁内部,建造这栋房屋的石匠大师用修建暗渠的技术铺设了循环管道。 只要水塔的炉火熊熊燃烧,热水就可以如血液一般流贯整栋建筑,将寒意逐出大厅卧室。 正是因为那些散发着热量的墙壁,埃斯特宅才能在寒风呼啸中保持着夏日傍晚似的舒适温度。 “不过窗户太大、太多,可不利于防御。”温特斯想:“园林的灌木也会成为进攻者的掩体。如果由我镇守这里,头一件事就是挖掉那些碍眼的树。这栋石头房子本身足够坚固,唔……再挖一圈壕沟、架上几门大炮、平整平整土地,应该就够了。” “[旧语]您又在想什么?”卡曼不冷不热地问,他特别用力地咬字:“[旧语]男爵大人。” “[旧语]我也想到一些高兴的事情。”温特斯微笑回答。 在侍从的通报声中,温特斯挽着安娜走过第二道门,迈入大厅。 应该是客人尚未到齐,织锦和雕塑装点的大厅稍显空旷。 一个看模样三十岁出头的黑发男子从软榻起身,脱离壁炉旁边的闲谈小圈子,朝着温特斯和安娜走来。 黑发男子穿着刺绣外套和紧身长袜,上唇与下颌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理过。他不胖,可也称不上结实,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大概是酒色过度的原因。 他的面庞则呈现出一种养尊处优的“苍白感”,那是没被烈日暴晒过、也没被寒风刮削过的皮肤才会有的特征。 虽然气质略微柔弱纤细,但黑发男子的脸上却挂着从容不迫、自信十足的笑容。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就是这处宅邸的主人——大名鼎鼎的“白鹰”。 黑发男子径直走到温特斯和安娜面前,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安娜。 长时间“注目”一位“已婚”女士毫无疑问是冒犯之举,尤其当她的“丈夫”就站在旁边的时候。 然而黑发男子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安娜,仿佛温特斯压根不存在。 片刻过后,黑发男子才收回侵略性的目光,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 他拖着慵懒绵软的弗若拉口音,首先问候安娜:“[旧语]尊贵的女士,即使是在内海之滨的弗若拉和千里之外的钢堡,您的勇敢、智慧和美貌……我也有所耳闻。” 温特斯还没做什么反应,随侍的卡曼已经皱起眉头。 对方的问候看似只是一句客套话,可对于了解内情的人来说,“勇敢”、“智慧”和“美貌”全都话里有话、含沙射影。 卡曼颇为担心地盯着温特斯的背影,暗中握住圣徽,指尖微颤。 安娜泰然自若,笑着反问:“[旧语]原来我的智慧和美貌只能排在勇气之后吗?埃斯特先生?” 白鹰一怔,旋即露出真正的笑意。 “[旧语]不不不,可敬的女士,您的智慧远胜勇气。”白鹰用他特有的亲昵而潇洒的动作拿起安娜的手,低头轻吻:“[旧语]您的美貌还要更胜智慧一筹。” “[旧语]谢谢。”安娜虚提裙摆,嫣然回礼。 此时又有其他客人到场,白鹰礼貌地和温特斯寒暄了几句,动身前去迎接新来的宾客。 卡曼长长呼出一口气,温特斯奇怪地回头看了卡曼一眼。 “[旧语]走吧。”安娜轻拉温特斯的胳膊,嘴角勾勒出活泼的笑意:“[旧语]咱们去欣赏一下‘弗若拉人’的藏品。” 说着,安娜牵着温特斯走到大厅边缘,逐幅检视白鹰挂出的油画。 …… 不知为什么,好像越是干净的墙越需要东西装饰,似乎是人类看到光秃秃的墙面就浑身不自在。 在装饰物的选择上,帝国贵族偏爱武器、盔甲和战利品,维内塔人和联省人则多用画作。 画作还可以继续细分。多数皈依新教的联省人钟情静物画,鲜花、苹果甚至面包篮都可以放入画框;抑或是记录生活的瞬间:倒牛奶的女仆,市场归来的主妇…… 相比之下,公教占据主流的维内塔更喜欢宗教题材,用画笔重现经文中的故事;还有历史题材,譬如迎回圣马可遗骸的经过。 对于画作的不同偏好,究其原因,与社会风气息息相关。 维内塔人嫌弃静物画题材乏味、内容无趣;联省人同样绝无可能把袒胸露乳、衣不蔽体的古代女神挂在墙上展示。 正如同维内塔人讨厌联省人保守顽固,而联省人鄙视维内塔人骄奢淫逸。 当然,无论静物画还是宗教画,都不是真正的主流题材。 真正占据统治地位的画作,此刻就悬挂在埃斯特宅邸大厅的墙上,直勾勾地盯着温特斯与安娜,它们就是——肖像。 …… 在看到第九副——也可能是第十幅——不知是哪位“白鹰”的肖像时,安娜点评道:“[旧语]嗯……很有‘弗若拉人’的风格。 在海蓝居民的语境中,[弗若拉人]和[赫德酋长]类似,都带有庸俗、格调低级以及暴发户的意味。 海蓝人和弗若拉人互相看不顺眼这件事有着悠久的历史,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城邦时代的贸易争端。但是如果细究,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几次战争。 不过,身为地域歧视的资深受害者,温特斯对弗若拉人没有特别的敌意。因为他在圭土城上学时,联省人通常会把所有维内塔人装进一个篮子里,一视同仁地扣上生活放荡、作风奢靡的帽子。 温特斯决定说一句公道话:“[旧语]几幅肖像而已。” “[旧语]可不是几幅肖像而已,我的大人。”安娜笑意盈盈地纠正:“[旧语]从技法来看,前面那几幅很难看出是人的彩画,至少有两百年历史……大概是出自某位奴隶画师之手。” “[旧语]所以?” “[旧语]两百年,除了积灰以外几乎没有褪色的颜料,会是什么呢?” 温特斯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纳瓦雷女士不会随便提超纲问题,如果她问了,就证明温特斯知道答案……或者说应该记得。 温特斯搜肠刮肚,终于在记忆角落找到答案:“[旧语]青金石。” “[旧语]对,让笨拙的画师使用宝贵的青金石作画,还不够弗若拉人吗?”安娜笑眯眯地夸奖:“[旧语]我只和你说过一次,你居然还记得。” 温特斯轻轻咳嗽:“[旧语]是两次。一次是在海蓝,庆祝游行之后,我替你买画的时候;另一次是在狼镇米切尔庄园。” 安娜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温特斯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身后的卡曼黑着个脸,粗声粗气地问:“[旧语]我能不能去喝点东西?男爵大人?” “[旧语]修士也能饮酒?”温特斯故意问。 “[旧语]当然可以。”卡曼面无表情:“[旧语]不过我现在只想喝冰水。” 说完,卡曼欠身行礼,大步走向大厅的另一端。 卡曼离开之后,安娜拉着温特斯又看了几幅画作,感觉有些无聊:“[旧语]都是‘达·埃斯特’的肖像,不看了。” 温特斯扫视大厅,打趣道:“[旧语]这么多的画像,难道是白鹰把所有白鹰都搬了过来?” “[旧语]因为颜料很贵呀。”安娜理所当然地说:“[旧语]画师不是为自己作画,而是为雇主作画,自然就有很多肖像。一幅完整的上色作品背后可能是几十张素描,那些没涂抹颜料的素描才是真正属于画师自己的作品。” 想起安娜的画夹里那些未曾上色的线稿,温特斯如梦初醒。他自责地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下道歉的话。 “[旧语]我也可以给你画一幅肖像。”安娜附耳轻语:“[旧语]免费。” 刚刚还陷入懊恼的温特斯,突然被勾起一些可怕回忆,他使劲摇头:“[旧语]不不不,不了,有时间再说,以后再说……” “[旧语]哼。”安娜的语气满是失望,她拖着长音提醒:“[旧语]将来,我们可有的是时间。” “[旧语]没错,何必急于一时?”温特斯立刻表示赞同。 安娜使劲捏了捏温特斯的胳膊,忽然叹了口气,又笑着说:“[旧语]好啦!我该把你交出去啦!” “[旧语]交出去?”温特斯不解:“[旧语]什么意思?” “[旧语]你有先生们的圈子,我有女士们的圈子,是时候把你交给其他人。” 温特斯明白安娜的意思,但是他还想与安娜多待一会:“[旧语]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安娜脸颊腾起红云:“[旧语]这种场合,如果我一直缠着你,我会被说成善妒,你也会被视为惧内。所以,去与其他先生交谈吧,去追逐别的女士吧。” 贴着温特斯的耳畔,安娜和善地补充:“[旧语]敢的话就试试呀。” “[旧语]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轮到温特斯脸红:“[旧语]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感觉很可爱,我甚至想故意向其他女士献殷勤惹你发火。” 安娜又急又气,母语脱口而出:“我要走了!” 安娜一转身,也从温特斯身旁离开,她穿过闪开让路的男士们,款步走到银茶炊旁的沙发,很快就融入进女士们的谈话中。 只剩我一个人了——温特斯很快意识到这点。 平心而论,博尔索·达·埃斯特虽然坐拥一座气派非凡的大宅,但他并不是一位称职的主人,特别是将他与纳瓦雷夫人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 纳瓦雷夫人能让每名客人如沐春风,能让每位聊天者都处在最合适的圈子内,能让每个人都不感觉自己受到冷落。 博尔索做不到,或者说他懒得那样做。 所以他没有把“格拉纳希男爵”介绍给其他人,也没有花心思把男爵先生放到合适的位置。主动起身迎接并且客套几句,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尊重。 不算军校时期的内部宴会,温特斯在公开社交场合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初入社交场的客人碰到不负责任的主人,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温特斯发现自己被晾了起来。 卡洛·艾德正和另外几位老者聊些什么;安娜身处钢堡的女士们中间,几乎看不出她是维内塔人;就连卡曼也在大厅尽头的长桌旁边与人相谈甚欢。 温特斯研判局势,他要么去找卡曼小酌、要么若无其事地混入某个正在闲谈的小圈子里、要么留在原地继续瞻仰白鹰们的伟貌。 他还在考虑那条路比较不痛苦的时候,一名埃斯特家族的仆人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说:“阁下,请随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见您。” “[旧语]谁想见我?”温特斯问。 仆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说了一遍:“阁下,请随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见您。” 温特斯哑然失笑,拿出一枚金币:“[旧语]回答我的问题,它就是你的。” 仆人看了看金币,又看了看温特斯,尽可能吐字清晰地重复了第三遍:“阁下,请随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见您。” 温特斯考虑片刻,将金币叩在手心,点了点头。 仆人走在前面领路,温特斯戒备地随行,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厅。 在两道外墙之间的走廊的尽头,温特斯终于见到邀请者的真容——一个身材高瘦、眼神疲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面前的窗台摆着一个酒瓶、一个酒杯和一桶冰块。 还有一个酒杯在中年男人手上,杯中的淡金色液体已经所剩无几。 中年男人给自己续了半杯酒,又给闲置的空杯倒上一半的酒,示意温特斯拿走。 温特斯没有动作。 中年男人笑了一下,饮下一口手中酒杯的液体,然后把酒杯递给温特斯。 即便如此,温特斯也只是接过酒杯而已,用的还是左手——那枚金币还叩在他右手手心。 中年男人拿起闲置的酒杯,抿了一下,看向窗外的花园,漫不经心似的问:“你是哪期的?” “[旧语]什么?” “别装傻。”中年男人瞟了一眼温特斯,摘下一枚戒指放到窗台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陆军学院哪期的?” 第五十九章 漩涡(一) 一枚朴素的印章戒指静静躺在窗台。 看到戒指,温特斯毫不迟疑地立正,一丝不苟地敬了个礼。 戒指的戒圈严重变形,戒面仿佛被蛮力硬生生劈开,只剩一道触目惊心的断口。 但温特斯知道戒面最初镌刻着什么图案,因为他原本也应该有一枚。 那是“伟大同盟之戒”,联盟陆军学院赠予毕业生的礼物,既是祝贺,也为提醒后者牢记内德元帅建立陆军学院的初衷。 中年男人抬手碰了碰眉梢,算是还礼:“放松,小朋友,不用紧绷着。” 还礼时,中年男人把酒杯换到左手。温特斯瞥见中年男人的左手没有小指和无名指——戒指都遭遇如此可怕的命运,戴着戒指的人只会承受更多。 “第二十八期。”温特斯如实回答。 “二十八期?呵,时间可真是个婊子。二十八期,二十八……”中年男人摩挲杯口,若有所思。随着眉心皱纹一点点加深,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锐利。 再开口时,中年男人的语气已经带着三分怀疑,他不善地问:“二十八期?那你是前年毕业的?” “是。” “听说前年的帕拉图籍毕业生都被海外派遣了?”中年男人审视着温特斯,目光仿佛要把后者剖开:“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特斯对答如流:“我是去年五月份才回到帕拉图。” 中年男人留意着温特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直觉与经验告诉他,面前的小家伙说的不是假话——温特斯也确实没撒谎。 “动作还挺快。”中年男人咕哝一句,仰脖喝光杯中烈酒,拿起酒瓶边重新倒边问:“吃苦了吧?” “吃了一点。” “肯定不止一点。不过能活着回来就是运气好,吃点苦算不得什么坏事。”中年男人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就要给温特斯倒。 见温特斯杯子里的液体一滴也没少,中年男人开玩笑道:“喝吧,没毒。埃斯特家族的豪宅里的所有东西都沾着钱臭,最干净的反而是酒。” 温特斯抿了一口,过于刺鼻的气味呛得他想咳嗽。 “不喝酒?”中年男人又给温特斯倒了一点酒。 “不经常喝。” “哼,早晚的事。”中年男人嗤笑一声,语气从讯问转为询问:“为什么来钢堡?” 温特斯答得很痛快:“采购军械。” “谁派你来的?” “抱歉,长官。恕我不能透露。” “底牌都已经露了出来,还用手捂着做什么?”中年男人哑然失笑,佯装嗔怒,责备道:“蒙塔共和国紧挨着帕拉图军政府的地盘,你们能是谁?难道你还想装成诸王堡的使者。” 对方显然了解一些信息,但又显然并不了解全部信息。 于是温特斯含蓄地笑了一下,没有承认,同时也没有否认。 “只有你一个人来?”中年男人又问。 温特斯意识到对方可能并未事先调查过自己,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抱歉,恕我也不能透露。您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就你像根木桩似的杵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模样,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什么来头。穿了太多年制服,换上礼装,手都不知道往哪摆——说的就是你。” “有那么明显?”温特斯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不然你为什么在这里?”中年男人反问,他打量着温特斯:“而且就算你的举止伪装得再好,一旦开口说话,早晚也要露馅。口音是藏不住的,尤其你这类刚毕业的小子。所以我很奇怪,阿尔帕德手底下那几个家伙都昏了头吗?派你来?还是说,你只是个打前站的?” “我也是……”温特斯斟酌词句:“身不由己。” “又有谁能绝对自由?”中年男人干笑几声,一仰脖把酒倒进喉咙。长长呼气之后,他随意地问:“你来钢堡,谁帮你搭的线?” 不等温特斯回答,中年男人讽刺地抢白:“我知道,也不能说,对吧?” 确认对方不打算为难自己,温特斯歉意地颔首:“其实我目前了解的也不多。” 中年男人自斟自饮,没有理睬温特斯。 温特斯静静站了好一会,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尴尬的时候,他小心地问:“然后呢?长官。” “然后?”中年男人瞟了温特斯一眼。 “就这样?”温特斯壮着胆子继续问。 “那你还想怎么样?”中年男人挑眉反问:“等我把你抓起来,严刑拷打?” 温特斯明白了,他立刻抬手敬礼:“您高抬贵手,我感激不尽。” “蒙塔与帕拉图没进入战争状态,你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规矩点,别闯祸。”中年男人挥了挥手,示意温特斯走人。 相隔一堵墙,大厅气氛热络,走廊冷冷清清。温特斯离开几步又折返回来。 面对中年男人不悦的目光,温特斯苦笑着解释:“还是人少的地方我待着更舒服,您不介意多一个人陪您喝酒吧?” 中年男人推了一下酒杯,杯子滑过大理石窗台停在温特斯身前。 温特斯拿定主意,既不请求对方的帮助,除非对方主动告知,否则也不贸然询问对方的身份。 因为根本用不着问,陆院出身的军官就那么多,能出现在钢堡的只会更少,再结合年龄和身体特征,事后请教一下卡洛·艾德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中年男人辛辣地问:“牵线人出大力气给你弄来埃斯特家族招待会的入场券,你就不去和卖家们拉拉关系、混个脸熟?” “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和谁做生意。”温特斯诚实回答。 中年男人剐了温特斯一眼:“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博尔索·达·埃斯特的府邸。” “就知道这些?” “……请您解惑。” “埃斯特是谁的人?”中年男人淡淡地问。 温特斯给出一个谨慎的答案:“维内塔人。” 中年男人冷笑。 “呃……”温特斯试探着回答:“伍珀市长的朋友?” “错,是‘盟友’。”中年男人纠正道,他继续问:“保罗·伍珀又是谁?” “钢堡市长,伍珀运河就是因他的家族而得名。” “错,是‘即将卸任的市长’。下一届行会首席的位置还轮不轮得到他坐,谁也不知道。” 中年男人倚着窗台,看向走廊里侧的墙壁。墙壁另一侧,温特斯和中年男人看不到的地方,钢堡最有权力和财富的人们正在推杯换盏、语笑喧哗。 “所以。”中年男人看向温特斯:“白鹰请来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贸易禁令、尽数熄灭的钢堡锻炉、即将举行的行会选举……纷繁复杂的信息在温特斯脑海中汇总,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出结论:“拉票。” “狗屁。”中年男人不屑一顾:“是贿选!” 温特斯默不作声。 “看吧!这就是联省人和维内塔人腐蚀我们的方式!”中年男人愤世嫉俗地评价:“你们的帕拉图正在被腐蚀,而我们的蒙塔已经被腐蚀很多年了。联省和维内塔的触须就像这样伸过来,在群山之下的每一处阴影蔓延滋长。他们为蒙塔的控制权互相撕扯,但谁也不在乎蒙塔人的生死。自由的共和国永远联合?呵,僭主和奴隶也配谈自由与联合吗?” 中年男人一仰脖,又喝光了杯子里的烈酒,酒瓶内的液体眼看也只剩下一小半。 蒙塔共和国和瓦恩共和国从成立之日起就被纳入——好听点说叫“监督”,诚实点说叫“管制”之下。而被撕裂成两半的帕拉图不出意料的话,也将迎来相似的命运,再也无法作为独立自主的政治实体存在于联盟。 温特斯估计对方是把自己当成帕拉图军人,所以生出一些同情,才会有这样一番交谈。 温特斯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地大胆询问道:“那么请问,长官,蒙塔陆军的前辈们又是什么态度?” 中年男人瞬间警觉起来,眼中的醉意消失不见,目光又重新凝聚成针一样的实体:“什么态度?” “关于战争的态度。”温特斯也不遮掩,直白地问:“如果联省要求,你们是否会选边站?是否会宣战甚至是出兵?” “怎么,你害怕了?”中年男人微笑着问。 “是的。”温特斯坦然回答:“第三共和国单独对上诸王堡伪政府,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是如果被诸王堡、联省和蒙塔三面围攻,则失败只是时间问题。就算蒙塔共和国不直接出兵,只在边境部署一个军团作为牵制,第三共和国也无法承受。所以我希望获知蒙塔军队决策者的态度。” “知道又如何?”中年男人抿着烈酒,漫不经心地问:“提前投降?” 温特斯沉思片刻:“我也不知道能如何,终归是走一步、看一步。” 中年男人略显意外地看了温特斯一眼,咂嘴感叹:“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要是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一定涨红着脸赌咒发誓‘宁死不降’。你没胡说大话,这点很好。赴死是很难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勇士还是懦夫。” 温特斯没有接受赞许,所以没有动作。 “小子,听好,没有一个蒙塔人想与帕拉图人兵戎相见。我们已经流了太多血,不像再被埋葬远离故土的地方。但是有些时候……”中年男人望着窗外,借用温特斯的话:“我们也会‘身不由己’。你明白了吗?” 温特斯点头:“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中年男人打了一下温特斯的脑门,意兴阑珊地挥手赶人:“滚吧,去和大厅的诸位先生碰杯吧。乞求他们多卖你们一些军械,好让你们帕拉图人流更多的血。” 温特斯拿过酒瓶,给中年男人倒了半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点:“可我在里面确实谁也不认识,长官,还是在这更轻松。” 中年男人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瓶,把杯中最后的烈酒一饮而尽,满不在乎地拿窗帘擦了擦手:“来吧,我带你去见一见钢堡光鲜外衣包裹下的腐肉。” 说罢,他放下酒杯,走向宴会大厅。 温特斯怔了一下,快步跟上。 …… 与此同时,在北城区另一栋宅邸。 帝国安全委员会的密探、莱西兄弟商行的黑脸男人正在向另一个戴着铁面具的男人汇报。 黑脸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前,不敢有一丝懈怠。 戴着铁面具的男人声音有些发闷,问:“达·格拉纳希?” “是。”黑脸男人重重点头:“我拿到了登记簿,确认是这个姓氏。” “好像是个山前地的姓氏。”面具男沉吟着:“是流亡家族吗?” 黑脸男人面露难色:“这个……恕属下不知。” 主权战争之后,大批联省贵族为躲避清洗,举家逃往帝国和维内塔。 流亡到帝国的联省贵族,一部分散落民间,另一部分则被皇帝救济、遴选、任命,成为空有头衔、没有实际封地、完全依附于皇权的[宫廷贵族]。 借助流亡贵族的力量,皇帝逐步收拢权力,压制帝国旧有的实权诸侯。在此过程中,“南方流亡者”也成为帝国内部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格拉纳希……好像是山前地的家姓。”面具男反复咀嚼着陌生的姓氏,又问:“那位男爵大人,用的什么纹章?” “金盾狮子。”黑脸男人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双手奉上,邀功似地说:“属下特意去了一趟南城区,照着格拉纳希男爵的马车原样临摹下来的。” 面具男展开白纸,点评道:“唔……还挺朴素的,筝形盾、没有冠冕。双翼狮子?那还可能真是流亡者。这边上的是什么?鞭子?锯齿?” “好像是麦穗。”黑脸男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面具男嗤笑一声,放下绘着纹章的白纸:“把麦穗画进纹章又是要象征什么?真是越来越乱来了。” 黑脸男人擦着额头的汗:“是啊,谁知道那些大人们在想什么。” 纹章的演化绝对是帝国奢靡之风日盛的最好注脚。 早年大小贵族都穷得叮当响的时候,纹章、盾徽没有明显分界,仅是区分敌我的标志,所以结构都十分简单明了。三个圈圈、一个十字都可以拿来当徽章。 可如今帝国贵族的家产日渐丰厚,纹章也成了一项攀比事物。各大家族的纹章越来越繁复奢华,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所有能拔高身份的象征都装进纹章。 不仅是贵族,甚至商人、行会、城市都开始制作专属纹章,“纹章形制规范化”的呼声也越来越响亮。 所以面具男和黑脸男人也不知道“麦穗”是不是最近流行的新元素。 沉思片刻过后,面具男问:“格拉纳希男爵是带着夫人来的?” “是。”黑脸男人回禀:“还有几名杜萨克护卫,我亲眼确认了,是杜萨克无疑。” “他们来钢堡的目的?” “不知道。”黑脸男人试探地问:“要去拜访一下他们吗?大人?” 面具男摆了下手:“一个小小的男爵,拜访他们做什么?继续留意他们就行,眼下你的首要任务还是看紧白鹰,白鹰才是关键。至于男爵夫妇……必要的时候提醒他们离开钢堡。至于他们的死活,不用多操心。” “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黑脸男人清了清嗓子,小心地说:“据我查明,男爵夫妇今晚去了白鹰的府邸。” 面具男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的表情隐藏在面具下,看不出变化:“去做什么?” “不……不知道……”黑脸男人突然感觉脊背阵阵发凉,他使劲地弯腰:“属下这就去查明。” 面具男微微点头,黑脸男人转身匆忙离开。 待黑脸男人走后,面具男摘 原来在面具男的座位后面,还有一间宽敞的隔间。面具男与黑脸男人的一切谈话,隔间内都清晰可闻。 隔间内,一个金发绿眼睛的男人斜躺在贵妃椅上。 黑脸男人以为面具男是传说中的“使者”,然而面具男转眼就毕恭毕敬地侍立在真正的使者面前。 “格拉纳希男爵去见了白鹰?”金发绿眼睛男人摆弄着一把草原样式的小刀,面露微笑:“有趣。” 第六十章 漩涡(二) 白鹰的大厅渐渐挤满了宾客。 前来赴会者大多是钢堡有名望的工坊主,其中不少男性的手上还能看到铁水留下的烫疤。 当然,也不乏一些白白净净、俨然一副养尊处优模样的“上流绅士。” 虽然年龄、气质、谈吐各异,但客人们所生活的社会却是一样的,他们拥有相同的身份:锻炉之主。 温特斯的校友——缺少两根手指的神秘中年男人——似乎很受诸位锻炉主人的尊敬。无论他到哪里,人们都会停止交谈,或是点头、或是举杯主动问候。 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穿过会场,径直走向大厅另一端的长桌,温特斯坦然自若地跟在后面。 正在长桌旁边喝闷酒的卡曼,不经意间瞥见温特斯随着一个陌生面孔走过来。他放下杯子,缓缓站起身。 施法者与神官隔着人群对视,卡曼用眼神询问——“需要帮忙?” 温特斯不露声色地朝安娜的方向偏了偏头——“不用管我,保护安娜。” 卡曼微微颔首,向着女士们聚集的偏厅走去。 中年男人在长桌上随意拎起一瓶酒,转身走向长桌旁边附近的谈话小圈子。 长桌附近聚集着十来位客人,岁数都不小,其中大多数人的须发已经花白,头顶也光秃秃的。这些人早就过了向女士献殷勤的年龄,又不愿自降身份与小辈为伍,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小圈子。 看见中年男人走过来,为首的魁梧老者点头问候:“上校。” “施米德先生。”中年男人礼貌地回应。 说话间,中年男人站进聊天圈子。 温特斯跟随前者,停留在无形的圈子的外围,维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其他客人理所当然将温特斯视为“上校”的副官,所以也没觉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来一点?”中年男人徒手拔掉瓶塞,笑问魁梧老者。 魁梧老者护住酒杯:“蒸馏烈酒?你是想要了我的老命。” “蒸馏?没看到标签。”中年男人给自己倒了半杯透明液体,随手把酒瓶和木塞递给温特斯:“管他呢!是酒就行。” 两人语气轻松亲近,看样子关系匪浅。 温特斯默默观察着魁梧老者——不夸张地说,第一眼看到对方时,温特斯还以为是有谁在恶作剧,竟把一头熊塞进了人类的衣服里。 “穿着紧身衣的熊”,这就是魁梧老者最真实的写照。 连鬓的胡须茂盛得像盛夏河畔的杂草,黝黑的皮肤仿佛刚刚爬出炭窑。 从胸膛到肚子的每一枚扣子都紧紧绷着,显然正在承受不该承受的巨大拉力。材料足够给温特斯做两件衣服的外套,穿在魁梧老者身上看起来也有点拘束。 即使中年发福和肌肉萎缩让魁梧老人不再强壮,仍能想象出他年轻时抡动铁锤会迸发出何等的巨响。 周围的其他老者早年间应该也是铁匠——不是今天那些挂着铁匠的名,实际成为商人和雇主的“铁匠;而是实打实在锻炉和铁砧旁卖力劳作、汗流浃背的铁匠。 危险而辛苦的职业生涯在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一些痕迹,肿胀的膝盖、变形的关节、丑陋的伤疤……这些都算运气好的。 魁梧老者身旁的老人,左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根手指只有一个指节。再过去两个人,另一名矮壮老人的右眼被眼罩遮着,应该是出过些意外。 温特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默默收集着情报。 对于“上校和眼前的几位老铁匠气味相投”这件事,温特斯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怎么不聊了?先生们?”中年男人闻了闻酒杯:“我搅了你们的兴致?” 几位老铁匠对视一眼,施米德——为首的魁梧老者粗声粗气地说:“市长大人不露面,我们几个老家伙抱怨再多又有什么用?” 施米德把“市长大人”一词咬得特别重,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保罗·伍珀那小子今天必须给个准话!”矮壮独眼老铁匠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着:“钉子砸木头里还能有个坑,他再敢遮三瞒四,就别想搞到我这一票,[愤怒的蒙塔脏话]!” “您又是怎么看待贸易禁令的?”另一名老铁匠哑着嗓子,客气地问:“伯尔尼上校?”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他终于得以知晓大前辈的姓名。 伯尔尼上校抿了一口蒸馏酒,连连摆手:“您可别害我啦。贸易禁令是你们索林根州政府与大议会之间的事,和军队又没有关系,我表个什么态?” “想皇帝在的时候,军团还归州里管呢。您的部队就驻扎在索林根,您也是索林根的一份子,当然可以表态。” 伯尔尼上校苦笑摇头,不肯多言。 独眼矮壮老铁匠立刻又压不住火气,他嚷道:“上校,您自己最清楚,您的兵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还有发的薪水,哪个不是我们钢堡出的?这么多年,我们没短过您一粒麦子、一枚银角吧?现在钢堡挨整,您也得替我们说话啊!” “够了!”魁梧的施米德老人一声低吼:“还嫌不够丢人?” 独眼老铁匠气得直哼哼,却是不再说什么了。 “对不住,上校。”施米德老人微微弯腰:“我们不是在责备您。” 伯尔尼上校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喝了几口闷酒,他引开话题:“去年冬训耽误了,我想在开春前补上。” 温特斯闻言竖起耳朵——还在军校时他就听说过,蒙塔人在冬季农闲时会组织军事训练,山民纪律严明的作战方式是今天联盟步兵战术的鼻祖。 不过以上记忆主要来源于蒙塔籍同学的吹嘘,战史教材对于相关内容一笔带过,并未详谈。 因此,伯尔尼上校一提到冬季训练,温特斯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施米德老人碰了碰额头,好似一头棕熊在搔痒,他回想道:“去年冬天……去年湖河封冻以后,大家都在忙着做活,确实顾不上冬训。现在补上的话……上校,马上可就要开冻了。” “我知道。” “城里的人倒好说,反正大家都在闲着。”施米德老人的嗓音粗砺低沉,但又让人很亲切:“城外的人怎么办?天一转暖,他们就要种地,可有得忙呢。” 伯尔尼上校早有准备:“这次补训,我不征召‘城外人’。说实话,‘城里人’我也不想征召。” 施米德老人皱眉问:“城里人不征,城外人不征,您还能征召谁?” “征召谁?”伯尔尼上校的动作停了一下,笑着说:“谁饿肚子就征召谁。” 说完,上校把杯子里剩余的蒸馏酒一口喝完。温特斯虽然觉得这样饮酒很伤身体,但还是违心地递上酒瓶。 其他老铁匠还没回过味来,刚才追问上校态度的那名老者已经想通,他哑着嗓子问:“您是想征召……骡工?” 另外几名老铁匠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骡工是钢堡最底层的贫民,他们绝大多数不是钢堡人,而是从其他城镇乃至外州迁入。他们不能学徒,只能从事卖力气的行当,像矿洞里的骡子一样干活,所以被轻蔑地称为骡工。 温特斯也想通了——几名铁匠口中骡工,就是街上那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等待雇主的男人。 “骡工不是钢堡人,好多连索林根人都不是。”独眼铁匠瞪起眼睛:“冬训可是管吃喝的,凭啥白给他们面包?” “按传统,冬训不征召外州人。”沙哑嗓音的老者缓缓补充道:“依法律,冬训是州的事务,也不能征召外州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伯尔尼上校神色淡漠,丝毫没有被反对的意见动摇:“但我还知道一件事——人得吃面包。没得吃,就得想办法搞来吃,否则就要饿死。钢堡的雇工现在全都没活干,放着不管,早晚出大事。你们又不肯救济,那就只能我来。先生们,听好,我是在帮你们……只是你们还没意识到这点罢了。” 上校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环顾众人,铁匠们无人敢和他对视 除了施米德,魁梧的老铁匠爽朗大笑,化解了紧绷的气氛:“执行委员会商讨过您的提议,上校。不过临近选举,执委会也没权威啦。说到底,您还是得想办法说服下届执行委员,还有……下任市长。” “是呀。”伯尔尼上校一摊手,叹了口气:“不然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施米德老人用力拍了拍上校的肩膀,上校摇了摇头,都没再说什么。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沙哑嗓音的老者也长长叹息:“咱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多好哇!湖河一结冰,咱们就拼命干,干他整整一个冬天。等到转暖,湖河开冻,大大小小的船就会把咱们的货载走,去帕拉图、去联省、去维内塔。唉,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着说着,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忍不住再次长长叹息。 独眼老铁匠嘟囔着抱怨:“以前皇帝还在的时候,虽说年年征兵,可至少军团还归各州管。有兵权,谁也不敢委屈咱们。现在呢?军团都被联邦收了上去,他们翻脸不认人,咱们倒是他妈成光屁股的了!谁都能拿捏一把![恶毒的山民粗话]!” 温特斯默默听着。如果记忆是笔记本,那他刚刚使劲地写下两行内容: “施米德老铁匠是执行委员会的成员”; “索林根州与蒙塔联邦的矛盾比预想中还要尖锐,甚至可能不止索林根一州有敌对情绪”。 温特斯嗅到了机会的味道,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几乎感觉不到喜悦,反而有点沮丧。 目睹“伟大遗产”腐化成让越来越多的人感到不满的事物、又不能改变什么的话,任何有理想的人恐怕早晚都会变成伯尼尔上校那样拿酒当水喝的人。 “我的遗产又会是什么呢?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温特斯不禁自问。 温特斯甚至开始怀疑:“真的有理想国吗?真的有完美的制度吗?或者说追求建立一种完美的制度本身就是错误?” 几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温特斯的思绪,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敲击声吸引。 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以后,白鹰放下手中的高脚杯和汤匙,风度翩翩走到大厅中央。 “先生们,亲爱的女士们。”白鹰潇洒又夸张地向四周鞠躬,用特有的磁性嗓音宣布:“请允许我介绍今天最尊贵的客人、钢堡可敬的公仆、忠诚的丈夫与诚实的铁匠、我的挚友——保罗·伍珀市长。”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掌声随即变得热烈,气氛也迈向高点。 温特斯没看到“市长”,只看到一个衣着考究、表情僵硬的虚胖中年男人勉强笑着走进大厅。 第六十一章 漩涡(三) 如果没有白鹰不吝溢美之辞的介绍,温特斯大概不会把保罗·伍珀与名闻遐迩的钢堡市长联系到一起。 因为后者长着一张沉湎享乐、纵欲过度的脸:皮肤蜡黄、眼眶通红,暗紫色的丘疹在鼻翼和嘴唇周围蔓延。 看模样,市长阁下像是四十岁出头,实际年龄则可能小得多——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导致他未老先衰。 不过话说回来,白鹰能和这种人结下深厚的私交倒是一点都不让温特斯感到奇怪。 保罗·伍珀市长进门以后,先是在白鹰的陪同下四处走动,与其他客人寒暄应酬。 打了一圈招呼之后,保罗·伍珀才往伯尔尼上校、温特斯和老铁匠们所在的角落靠近。 保罗·伍珀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害怕随时会摔倒。庄重的天鹅绒外套之下,两条被时髦的浅色丝袜裹住的小粗腿不情不愿地挪动着。 “市长阁下。”伯尔尼上校主动问候。 “噢,上校,您也来了。”保罗·伍珀努力挤出笑容,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真是太好了。” 施米德老人等了一会才伸出手,语气不冷不热:“伍珀市长。” 保罗·伍珀的脸上堆满逢迎的笑容,他急忙也伸出手:“您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保罗呢?施米德爸爸。” 温特斯看到粗糙黝黑、遍布疤痕的手和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的手短暂地握了握,又快速分开。 既然施米德已经表态,其他老铁匠也就没给伍珀市长难堪。有人问好,有人握手,也有人——例如那位独眼铁匠——略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保罗·伍珀还想再聊几句闲话,施米德却不给对方东拉西扯的机会,直截了当问出众人最关切的问题:“您到底打算如何解决贸易禁令,市长阁下。” 保罗·伍珀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支支吾吾:“您和我之前不是谈过了吗?” “谈过,但你没给出任何承诺,任何我可以相信的承诺,市长阁下!”施米德毫不留情。 “您知道的,不干涉帕拉图内战是上议会的正式决议。”保罗·伍珀目光闪躲:“索林根虽然叫自治州,钢堡虽然叫自治市,可咱们终究是蒙塔的一部分,总得服从共和国的法律。” “[愤慨的蒙塔脏话]!号角堡那群没膝盖的孬种什么时候能管到索林根?”独眼老铁匠大骂:“上议会?联省佬的马戏团!他们的法律算个屁?下议会通过了吗?大议会通过了吗?” 独眼老铁匠用了一句非常粗鄙的蒙塔脏话,字面意思应是指[老爷走路时在身后握住老爷鸡蛋的奴仆]。温特斯乍听没理解,结合前后语境,他觉得独眼老铁匠应该是在骂号角堡人软骨头。 另一名老铁匠也冷言冷语:“说来说去,战戟攥在别人手里,人家当然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保罗·伍珀一个劲擦额头的汗,向伯尔尼上校投去求援的目光:“ “诸位,共和国的军团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伯尔尼上校清了清嗓子:“不管怎样,各州享受了两代人的和平,不是吗?不再有强制兵役,不再有苛捐杂税。几位把军队比作劫匪手里的武器,着实让我有点伤心。” 独眼老铁匠哼了一声,不再骂骂咧咧。 “禁令只是武器禁令。”保罗·伍珀见气氛缓和,忙从旁补充:“其他货物的出口不受限制,生意还是可以正常做的。” 保罗·伍珀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反倒再次激起几位老铁匠的怒火。 “条铁算不算武器?钢饼算不算武器?铁料不也一样在禁令里?”沙哑嗓音的老者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我把话放在这——不卖帕拉图人武器,别的货也甭想再运出去!还是说帕拉图人什么时候变得特别宽容,而我不知道?” “帕拉图人总要用到咱们的铁器,不可能永远封锁烬流江。实在不行,还可以走陆路……” “走陆路?去哪?”独眼老铁匠粗鲁地打断伍珀市长:“往东?去瓦恩?往北?去帝国?还是往西?找荒原上的蛮子做生意?” 保罗·伍珀的语气像是在讨饶,连温特斯都看出他已经疲于招架:“不涉足帕拉图内战也有道德层面的考量,从盟邦身上挣带血的钱会败坏钢堡的商誉,损害长远的利益。” “道德?”质问的声音就像喉咙里有玻璃碎渣一样刺耳,比匕首更加锋利:“联省人禁止我们卖武器,那他们在干什么?我们的锻炉冷得像冰窖,胜利兵工厂的烟囱却在喷吐黑云。他们正昼夜不休地打造兵刃,准备卖给帕拉图人大赚一笔呢!” 温特斯的回忆被“胜利兵工厂”触发,他想起那晚圭土城港区的冲天大火:联省重建了胜利兵工厂? 保罗·伍珀无话可说,他偷偷扫视听众,周围除了几位老铁匠只有伯尔尼上校以及上校的副官——目光几乎没有在温特斯身上停留。 见在场没有外人,堂堂钢堡市长苦着脸,低声下气为自己辩护:“上议会直接签署的法令,不是说解除就能解除,我已经派人去号角堡抗辩了施米德爸爸……先生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换届选举。只有我还是钢堡市长,我才有资格继续和大议会谈判,去维护钢堡的利益。” “所以,诸位先生。”保罗·伍珀期待地望着几位老铁匠:“我能得到你们的支持吗?” 几位老铁匠不约而同看向施米德。 施米德老人板着脸,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每位锻炉之主最终都会支持他们认为最合适的人。” “锻炉继续熄灭下去。”独眼老铁匠悲愤又讥讽地接着说:“谁知道我们的锻炉将来还是不是我们的?” 保罗·伍珀的失望之情几乎掩藏不住,他舔着嘴唇,低声安慰几位老铁匠:“总有办法的,会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说完,保罗·伍珀也觉得气氛太糟糕,继续聊下去无益。所以找了个托词,打算从老铁匠们的小圈子脱身。 正好伯尔尼上校就冬季训练的事情也要和伍珀市长磋商,于是陪着保罗·伍珀一同离开。 温特斯最后一次默记老铁匠们的面孔和情报,礼貌地向几位老者致意,也自然退场。 伯尔尼上校找伍珀市长显然要谈正事,温特斯不好再跟过去。他原本打算去找卡曼和安娜,却意外发现卡洛·艾德在向他招手。 “您认识伯尔尼上校?”艾德老先生略显意外地问。 温特斯回答:“我今天才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怎么……” “说来话长。”温特斯简明扼要解释:“伯尔尼上校把我当成了帕拉图军政府的使者。他又是什么人?” “伯尔尼上校?” “对。” “索林根州最高军事负责人,战争英雄,曾在海外殖民地服役。据说以他的资历和功劳,早该拿到将官指挥棒,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个上校。他指挥第八军团的两个步兵大队,驻地就在钢堡郊外。”纳瓦雷商行的老合伙人补充道:“蒙塔陆军与联省的关系千丝万缕,所以我们一般不会主动接近蒙塔军官。” 温特斯想起上校对联省和维内塔不加掩饰的敌意:“我大概能猜到伯尔尼上校为什么还不是伯尔尼将军。” “为什么?” “他恨维内塔人。” 艾德老先生神色平静:“普遍态度。” “他还恨联省人。” 艾德老先生斜睨大厅内的客人:“此刻您能看到的蒙塔人差不多都是这样。” “他恨得很露骨。” “原来如此。”艾德老先生抚掌:“那上校阁下当不成将军我就不奇怪了。” 温特斯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您招我过来,是要为我引见卖家?” “不,不是引见。”卡洛·艾德不急不忙地解释:“白鹰说,他会把卖家送到您面前,他希望您能做成生意,不过具体条款还需要您亲自与卖家商谈。” “送到我面前?怎么个‘送’法?” 艾德老先生招来一名埃斯特家族的仆人,简单吩咐后者几句,转身对温特斯说:“请随他前去,阁下。” “我一个人?” 卡洛·艾德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夫人不便在这种场合露面。” “请您帮我把卡曼神父叫过来。” …… 埃斯特家族的仆人引着温特斯和卡曼离开大厅,经过一段散发着幽香的走廊,来到宅邸北侧的小会客厅。 仆人请温特斯和卡曼在小会客厅等候,随即倒退着走出房门。 “[旧语]弗若拉人总能在浪费这件事情上让我震惊。”温特斯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旧语]走廊也熏香?香料不要钱的吗?” 冬季通风不畅,人多的地方气味难免浑浊。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埃斯特府邸的大厅各处都安放了香炉,向空气持续释放特殊的淡淡香味。 让温特斯意外的是,白鹰居然在走廊、小会客厅等没什么人的地方也使用了熏香。 “[旧语]你不是和人家聊得很高兴?”卡曼没好气地问:“[旧语]还叫我来做什么?” “[旧语]事实上,我刚才一句话都没说。”温特斯严肃地说:“[旧语]戏剧最关键的就是终幕,所以我现在还是男爵,你还是我的私人神父。” 卡曼根本不接话。 “[旧语]所以……”温特斯踢了一脚卡曼:“[旧语]快起来,站到我后面去。哪有我坐着,你也坐着的道理?” 卡曼勃然大怒,但最后还是站到温特斯的身后的位置。 “[旧语]别生气,只是伪装而已。”温特斯拿起小桌上的苹果,递给卡曼:“[旧语]喏,这个给你。” 卡曼接过苹果,反手砸向温特斯。 “[旧语]不吃就不吃,何必浪费呢?”温特斯灵巧地接住苹果,又放回小桌上。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温特斯斜靠着长椅,随口问卡曼:“[旧语]神父,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旧语]不可以。”卡曼一口回绝。 “[旧语]真的有能够辨别谎言的神术吗?” “[旧语]你猜。” “[旧语]我猜没有。”温特斯认真地分析:“[旧语]你们公教会是背誓者的走狗,假如公教会有神术能够辨别谎言,那帝国就不会有叛乱和阴谋了。” “[旧语]你说得对,没有。” 温特斯猛地站起身:“[旧语]那你那天在山上用的是……” 卡曼冷笑:“[旧语]我骗你的。” 温特斯捂着胸口,好一会说不出话。 “[旧语]怎么样?”卡曼继续在伤口撒盐:“[旧语]被骗了不好受吧?” 温特斯扶着靠椅坐下,幽幽地说:“[旧语]我现在已经分不清真假了。” 沉默片刻过后,卡曼半是好奇,半是不解地问:“[旧语]温特斯·蒙塔涅,你就没想过,假如那天我们真的动起手,你怎么办?” “[旧语]还能怎么办?”温特斯诚实地回答:“[旧语]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不会致死类的神术,那样的话顶多是我被你揍一顿,或是……我揍你一顿。” 卡曼一声哼笑,态度十分不屑。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旧语]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能看到卡曼神父的失态模样,我就算挨一顿揍也值了。” 卡曼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旧语]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的细节。”温特斯清了清嗓子:“[旧语]我可记得很清楚哦。” 卡曼突然不再出声。 “[旧语]不知道是谁,紧紧攥着拳头,眼睛瞪得有铃铛大,活似一头发疯的公牛。” 卡曼陷入彻底的沉默。 “[旧语]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温特斯一板正经模仿卡曼的语气:“[旧语]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卡曼艰难地吐出话语:“[旧语]够了,别说了……” 怎么可能?乘胜追击才是战术家的选择。 温特斯好奇地问:“[旧语]您当时是怎么这些话说出口的?‘您说这些话还真是不害臊呢,不愧是您’。” 卡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旧语]我求求你别说了……” “[旧语]这要是在里,像你说出这种奇怪台词,可是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的。” “[旧语]你别说了!”卡曼毫无征兆地爆发,一把扼住温特斯的喉咙:“[旧语]别说了!别说了!” 神父的手臂出人意料的有力,温特斯立刻就有点喘不过气,他拼命挣扎,请求停战:“好了!我不说了!” 已经晚了,卡曼松开了手,漫无目的在小会客厅内寻找着。 温特斯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 “没有别的办法了。”卡曼念念有词:“必须使用记忆清除术。” 温特斯大吃一惊:“还有这种神术?” 卡曼终于找到目标,他抓住长椅护手,膝盖和胳膊同时用力。“喀拉”一声,雕花的实木护手被卡曼生生掰断。 卡曼提起新入手的战锤,转头恶狠狠看向温特斯:“不是神术。” 温特斯意识到大事不妙:“你先等一下……” “没事。”卡曼缓缓逼近温特斯:“一点也不痛。” 温特斯也抓向身侧的长椅扶手,学着卡曼的方式上下用力。 扶手纹丝不动。 就在温特斯打算用裂解术炸开扶手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叫停了一触即发的决斗。 卡曼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长椅侧面,面无表情地侍立——战棍就藏在背后。 温特斯平抑呼吸,恢复轻松随意的坐姿。 门开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老铁匠施米德略显拘谨地走进小会客厅。 看到坐在长椅的年轻男子,施米德老人疑惑不解:“你……是……您……” 温特斯初时也惊讶万分,但他反应神速,利落起身,快步迎上老铁匠,握住了老铁匠的粗糙大手,笑着说:“没错,施米德先生,就是我。” 第六十二章 漩涡(四) 夜黑风高,街巷寂然无声。 一只黑色的大猫跃上屋檐,转眼又消失不见。 入冬以后,天干物燥,钢堡旧城区开始施行严格的宵禁。禁止任何市民深夜无故出行,更禁止随意在室外使用火源。 但对于持有伍珀市长签发的特别许可证的人而言,一切禁令都是废纸。 这不,就有两辆马车无视宵禁条例,一前一后驶入旧城区北岸的一处工坊。前一辆马车挂着铁匠行会的铭牌,后一辆马车则绘着展翅白鹰的标志。 守夜人点亮全部灯台,让工坊内外明亮的如同白昼。 施米德老人拿出钥匙,亲手除下三把笨重的铁锁,缓缓推开库房大门。 老铁匠伫立在工坊门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他才转身面对年轻的男爵,骄傲地介绍:“就是这里,我的锻炉。” “好。”温特斯的态度彬彬有礼却距离感十足:“看看您的东西。” 施米德点点头,吩咐一位容貌身形与他有六分相似的小伙子去拿“校验的工具”。 …… 一根铁棒,施米德老人只是拿眼睛扫了一下,便示意小伙子递给男爵。 温特斯面不改色接过铁棒。他先将铁棒端到眼睛前方,对着灯光反复检查。然后轻轻握住铁棒,一寸一寸地摩挲,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异性的胴体。 最后,他走向研磨台,从琳琅满目的工具中挑出一把卡尺,着手测量铁棒各段。 整个过程温特斯干练而从容,仿佛在做一件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小事。 卡曼却不明所以,好奇地观察着温特斯的一举一动,完全不理解后者在做什么。 同样在观察温特斯的还有施米德以及拿来铁棒的小伙子。老铁匠瞥了一眼小铁匠,两人在无言中交换了意见。 校验完毕,温特斯把铁棒还给小伙子,轻轻点头。 施米德老人清了清嗓子,自信地邀请男爵:“您可以随意挑几杆枪出来。” 成品火枪都整齐地码放在货架上。外观来看,它们十分类似。但是近距离检查就能发现细微之处的差别。 就像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也没有两把一模一样的火枪,即使它们来自同一家工坊。 温特斯看向卡曼。 卡曼先是一怔,然后依言走进货架,就近带回两把火枪。 “火绳发火、反向夹具、内置枪机。”施米德端着火枪,自豪地讲解:“熟铁枪管,山毛榉枪身。只要养护得当,哪怕用一百年也不会炸膛。” 温特斯早就留意到施米德手中火绳枪与常见火绳枪的不同之处,只是有意地没有表露出好奇与惊讶。 枪机,施米德工坊制造的火枪用了他没见过的枪机。 无论是铁峰郡军,还是帕拉图常备军,士兵持用的火绳枪的枪机无非是一套简陋的连杆,结构类似十字弩的发射机括,而且还是外置的。 只有簧轮枪才会额外使用一个壳子罩住枪机,那也是簧轮太娇贵、太容易损坏的缘故。 眼前的火枪没有大费工本单独配一个外壳,而是别出心裁在枪托开槽,将枪机完整收入枪身,并用一块铁板封住,只露出夹持火绳的弯杆。 施米德老人带来的小伙子取出一罐麻油,仔细在铁棍上涂满油料,随即将铁棍抵在枪口,闷声发力。 虽然略显迟涩,但铁棍还是被稳稳推进枪管,一直探到底。 卡曼到这才看明白——原来这根铁棍是用来检验枪管是否笔直的工具。 验过一支枪,小伙子拔出铁棍,照前例检验第二支枪。同样一探到底,没有任何问题。 “这里的每支枪都钻过一次膛、磨过一次膛,膛孔光滑得就像娘们的屁股,保证每颗铅子打出去都是一条直线。”施米德老铁匠把其中一支火枪递给温特斯:“城内不能乱动枪,明天可以让我的小儿子陪您去城外装药打靶。” 温特斯接过火枪,凭手感估测重量大约有8公斤——比铁峰郡军目前使用的重型火绳枪要轻不少。 刚一上手,他又发现一处有趣的设计:施米德工坊火枪的“开火”装置不是常见的“射击杆”,而是一段月牙状的阻片。 他按下阻片,固定火绳的弯杆随之旋转。松开阻片,弯杆恢复原位。 作为对于枪械就像双手一样熟悉的军人,温特斯瞬间意识到“阻片代替发射杆”的优势。 道理很简单:扣下发射杆需要四根手指,只有拇指在握枪;阻片只用一根食指就能扳动,握枪的手指便多出三根。 有支架的情况下,二者的差异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假如没有支架,后者持枪的稳定性远远胜过前者。 类似的设计温特斯只在簧轮短铳上见过,因为短铳要单手拿持,本来握枪就费劲,更不可能再匀出三根手指扣发射杆。 既然已有类似的设计,为什么目前列装的火绳枪不用阻片而是用发射杆? 原因也很简单:首先,在有支架的前提下,多几根手指握枪差别也不大;其次枪机的杠杆结构会放大阻力,如果发射杆做得太小,扳动会很费力。 再考虑到生锈、润滑不佳、异物阻塞等战场实际情况,用小小的阻片带动枪机,无异于拿木签去撬大石头。还不如把发射杆做得大一些,确保使用时不会出意外。 然而此时此刻,温特斯手中的火枪的“阻片”虽然也有反馈力传回,但却不至于硬到按不动,和簧轮枪的扳机的阻力大小相仿。 温特斯强忍着当场把枪机拆开检视结构的冲动,不感兴趣似的将火枪放到桌上,云淡风轻地问:“没有带膛线的火枪?只有火绳枪?” “当然也有簧轮火枪和线膛火枪。”施米德老铁匠泰然自若地回答:“您如果想买,我可以给您介绍其他工坊。” “贵工坊不做‘猎枪’?” “我学徒的时候,师匠反复告诫,精通一项技艺就足够挣面包。”施米德老人示意小伙子收起火枪:“钻膛线是一门精细手艺,有专门做线膛火枪的枪匠。我会卖枪管给他们,但我不会做线膛火枪。” 温特斯若有所思:“据说钢堡的铁匠分工很精细,甚至研磨匠和硬化匠都有单独的行会?” “您是从哪知道的?”施米德老铁匠问。 “闲聊时听说的。” “以前有单独的行会——那时也不叫行会,叫‘兄弟会’。刀剑匠兄弟会,研磨匠兄弟会。”施米德老人看着工坊的房梁回忆道:“现在都合并成铁匠行会,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温特斯礼貌地听完,不发一言。 施米德带来的小伙子有点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阁下,隔壁就是刀剑工坊,要不要再去看看剑条?” “剑条当然要看。”温特斯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但您是不是少拿出两件东西给?” “什么?”小伙子还在装傻。 温特斯眉心微皱,审视地盯着小伙子,直到后者目光闪躲,方才抬手点了点刚才拿来检验火枪的铁棒。 “男爵阁下是行家,少丢人现眼。”施米德老人沉声呵斥,既是在教训,也是在打圆场:“还不快去!” 小伙子低头行礼,灰溜溜地离开。 等小伙子走进工坊,施米德也向温特斯颔首:“抱歉,阁下。” “无妨。”温特斯客气却冷淡地微笑着:“那位是您的孙儿?” “小儿子。”施米德老铁匠神色颇为复杂:“这座锻炉迟早要交给他,但他总是差点火候。” “小儿子?”温特斯头一次没藏住惊讶的情绪,一旁的卡曼也哭笑不得。 那个小伙子和温特斯年纪差不多,和施米德少说差四十岁。儿子?老铁匠给他当爷爷都足够。 “那您还真是……老当益壮。”温特斯笑着问:“那您有几个儿子?” 老铁匠比出一个手势,豪气冲天地回答:“七个!” 温特斯颔首致敬,又问:“每个儿子都有一座锻炉?” “当然。”施米德老人微微叹气:“辛苦积攒一辈子,不都是为他们。” “您的七座锻炉都已经分给了您的儿子们?” “是八座,还有我的一座。”施米德略带遗憾地补充:“其他儿子都已经是合格的锻炉之主,他们炉火熊熊,不用我操心。除了这个小儿子,他还差点锻炼。” “真是一份不得了的家业!”礼节性地赞美过后,温特斯追问:“但您为什么不把八座锻炉合到一起,组成一座更大的工坊?” “儿子长大,自然要分家。”施米德理所应当地反问:“合到一切?难道不分家产给他们?” “很多办法,譬如分割出不同份额的股份。” 施米德哑然失笑,打趣地说:“也许在帝国可以。不过在蒙塔领,我要是那样做,人人都会笑话我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甚至不愿意把财产分给儿子。就像现在这样,让他们自己管自己的锻炉,不是也很好。” “是,您说的有道理。”温特斯淡淡地笑着。 卡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因为一般温特斯露出这种笑容时,实际是在说“你错了,但我懒得纠正你”。 几句话的时间,施米德的小儿子走出工坊,又带回两根铁棍。 乍看之下,三根铁棍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放到一起时就会发现,后面拿出的两根铁棍,一根粗一点、一根细一点。 小施米德重复上油、检验的流程。 这次,即使是对枪械和铁匠活一窍不通的卡曼,也看懂了原理:粗一点的铁棍即使用油润滑,也完全放不进膛孔;细一点的铁棍则可以毫无阻滞地插进枪管。 两次校验,就能确认枪管不仅笔直,而且内径变化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 看过二次检验,温特斯点点头,再没看货架上的火枪一眼,毫不留恋地询问:“可否带我去看看刀剑?” 一行人走向刀剑工坊的时候,卡曼低声问温特斯:“[旧语]你什么时候成了‘行家’?”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轻松地回答:“[旧语]跟贝里昂现学的。在钢堡,不是行家就要挨欺负。” “[旧语]还有……你刚才笑什么?” “[旧语]嗯?” “[旧语]锻炉的事情。” 温特斯看着卡曼,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微微摇头:“[旧语]说来复杂,回去再和你解释。” 锻造刀剑的工坊就在火枪工坊隔壁,两座工坊都归施米德所有,只是中间用一堵矮墙分开。 穿过一道虚掩的木门,就到了施米德刀剑工坊。 刀剑工坊的布局与火枪工坊类似:熔炉、锻锤、铁砧。只是面积更小些,因为没有火枪作坊里那些挂着巨大飞轮的钻床。 测试刀剑的方法更简单,验枪温特斯或许是假行家,但关于刀剑温特斯是货真价实的行家里手。 他先目视检验剑条是否笔直,然后下压剑条,测试剑条是否具备足够的韧性、受力弯曲后是否能正常回弹。 最后的步骤最关键也最粗暴,直接用未开刃的剑条劈砍球形铁砧。如果剑条有暗伤裂纹,这一步就会变形乃至折断。 温特斯还是用眼神让卡曼随机挑出十根剑条,不过检验是由他亲自来做。 他隔着手套,不松不紧地握住没装剑柄的钢条,忽然生出一种某名的熟悉感和安心感。 细长的剑条硬韧兼具,即使是剑尖的细微移动也能准确地传递给持剑的手。 温特斯小幅度地挥动剑条,剑身划过空气,发出“咻咻”的破空声。 熟悉剑条的重量之后,他挥剑劈向铁砧。 “当”的一声脆响,球形铁砧的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剑身完好无损。 不需要老施米德再多言,小施米德也看出所谓的“男爵”是位用剑的行家。 劈铁砧很难,但难不在于锻剑的铁匠,而在于挥剑的人。 再好的剑也扛不住来自侧向的冲力。只要力气用对地方,最好的马刀也能用膝盖折断。 劈铁砧的关键是让剑身垂直落在弧形的砧面,要是平着把剑条拍在铁砧上,不管什么剑都得变形。 小施密德默默收起对同龄人的轻视——“男爵阁下”的动作干净利落,剑筋很正,劈砍过程中剑身几乎没变形。 温特斯也很满意。因为没装配重和手柄,剑条的重心要比真正的剑更靠前。他使出一半的力气劈砍,剑条都安然无恙,说明施米德工坊的手艺值得信任。 温特斯拿起其他剑条,问:“都没开刃?” “如果您需要开刃,今晚我就可以去联系磨刃的工坊。”小施米德抢着回答:“装柄或者配鞘也不难。” 温特斯没答应也没否认,笑着对施米德父子说:“再看看刀条吧……我可能需要马刀更多一些。” 刀条,施米德工坊也备下许多存货,都是照着帕拉图骑兵惯用的形制打造,刃长一米左右,弧度较小。 小施米德拍着胸脯保证,如果“男爵阁下”想要帝国骑兵偏爱的撒拉森风格的重型阔刃马刀,他也能搞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稍后,施米德父子等人找了个借口暂离,留下“男爵”和他的“私人神父”休息,实则是善意地给两人单独商议的时间。 “[旧语]完事了?”卡曼有点难以置信地问:“[旧语]这么简单?” “[旧语]怎么可能?”温特斯啜饮着清水,微笑回答:“[旧语]就他一家小作坊备的货,哪够我们买的?看着吧,刚开始而已。白鹰把我们当成棋子,但棋子也有棋子的优势,特别是在我们知道棋手的想法时。” 卡曼严谨地纠正:“[旧语]是你,不是我们。” “[旧语]那天你也在场。” “[旧语]我只是见证人,没有参与。” 两人正闲聊着,施米德父子回到房间,老铁匠走在前面,小铁匠手里捧着一方精致的木盒。 “男爵阁下。”老铁匠施米德微微弯腰行礼:“刚才我的小儿子多有冒犯,为表歉意,请收下这份礼物。” 小施米德小心将木盒放到桌上,打开盒盖。 盒内,一柄短刀静静卧在锦缎中。 短刀的剑鞘用黑色羊皮制成,没有镶嵌任何金银珠宝。刀柄用的是鱼皮,质感很好,但风格同样朴素。 “真正的好刀用不着华贵的刀鞘,那些刀不过是装饰品而已。”施米德老铁匠拔出短刀,刀身遍布着流云似的花纹:“而这把刀不是。” “这是……”温特斯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没错,大马士革钢刀,撒拉森人的神兵。”施米德颇为自豪地说:“刀条是真正的乌兹钢,我亲手锻造研磨,可惜只有一小块。刀柄是钢堡的手艺,用的是刺魟革和银缠线。” 温特斯拿起短刀把玩片刻,又放回木匣:“施米德先生,我们的生意还没有做成。” “和生意无关。”施米德爽朗大笑:“我哪天一死,这柄刀就要归我的小儿子。他刚才冒犯了您,拿他将来的财产给您赔礼,也讲得通。” 温特斯还是没碰木匣中的短刀,他沉思片刻,对老施米德说:“施米德先生,您工坊中目前存有的所有马刀刀条,我都可以买下。” 老施米德面不改色,撑着腰在桌旁坐下,等着“男爵”继续往下说。 诚实地说,老铁匠原以为伍珀市长介绍的买家不过是只小猫,然而小猫现在却隐约带出些鲸鱼的气息。 老的还能沉住气,小的已经忍不住。 “全都买下?”小施米德瞪大眼睛,抢着问:“单价呢?” “去年九月份的市价。” 小施米德在心里快速盘算:去年九月份算不上价格最高的时候,但是比起现在的市价还是要好多啦。 “您要……怎么付帐?”小施米德惴惴不安地问。可别是要打欠条,他想。 温特斯从怀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平放在桌面。纸上不仅绘着精美的花纹,还有防伪水印以及博尔索·达·埃斯特的华丽签名和漆印。 “这是弗若拉商行的契书。”温特斯悠然自得地解释:“我把一笔价值三万五千枚杜卡特的黄金质押在弗若拉商行,任何持有这份契约的人可以随时向弗若拉商行兑换三万杜卡特,或者赎回黄金。” 小施米德口干舌燥地问:“我能……看一下?” “可以,请拿去看吧。你还可以向弗若拉商行求证这份质押是否属实。”温特斯浅笑回答。其实同样价值的契约、质票,他怀里还有三张。 小施米德迫不及待地拿起契书,正着反着看了三遍,最后恋恋不舍地把契书放回桌面。 “够了。”小施米德有些患得患失地说:“别说买下存货,把锻炉买下来也绰绰有余。” 温特斯看向老施米德:“您需不需要检查一下?施米德先生。” “不必。” “那您为什么一言不发?” “我在等您说‘但是’呢。”老施米德叹了口气:“阁下。” 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但是除了刀条之外,我还要购置一批枪管。我不打算单独采购,要买就一起买。” “枪管?”小施米德当场愣住,忙问:“成品火枪不行?您刚才都看到了,我家作坊造的火枪质量个顶个的好。” 枪管的制造周期远比枪托久,所以从来都是有一根枪管就造一支枪——只有枪托等枪管,没有枪管等枪托。如果不是提前下订单,枪匠工坊一般不会备下枪管存货。 “因为运输、价格和法律的原因,购置枪管对我最划算。” 施米德老铁匠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小施米德咬了咬牙:“这样如何?您加一点钱,我们把火枪当成枪管卖给您!加一点钱就行!” 温特斯看了一眼小施米德,又看了一眼老施米德。 “老人家,我很尊重你,也很喜欢你。”温特斯无声地想:“但是,很抱歉,我还是要狠狠地杀你们价。” 温特斯平静地给出答复:“您的算法不对,小施米德先生。如果您想把火枪当成枪管卖给我,不仅不能加钱,反而应该降价。” “凭……凭什么?”小施米德瞪起眼睛,猛地站起身。连卡曼都用震惊、不解、岂有此理的复杂眼神望向温特斯。 “因为你没把卸除枪管的费用算入其中。”温特斯语气冰冷不容反驳:“我——只要枪管。” 第六十三章 漩涡(五) [白鹰的招待会当晚·深夜] [南城区·玫瑰旅馆] 艾德老先生的鼻梁架起一副眼镜,他端着施米德送给温特斯的乌兹钢匕首,近距离察看刀身的奇特纹理,不禁啧啧称赞。 门被无声推开,温特斯怀抱陶罐和杯子蹑手蹑脚回到小客厅。 “罗德岛没沦陷时,骑士团每年都能缴获不少撒拉森人的乌兹钢弯刀。”艾德把匕首放回木匣,目光蕴藏回忆的光彩:“但是花纹如此华美精致……我还是头一次见。” 卡曼不安地挪动屁股:“骑士团?” “神恩骑士团。”卡洛·艾德的语调变得冷淡,显然不想多谈。 安娜直接从埃斯特府回旅馆,早已睡下。小客厅此刻只有温特斯、卡曼神父和卡洛·艾德老先生三人。 “您喜欢就送您,留在我这也只能裁纸。”温特斯压低声音说。 他先给艾德老先生摆上杯子、倒满热牛奶,又给卡曼倒了一点,至于他本人……直接用陶罐。 饮用热奶是温特斯从荒原带回的习惯。夏尔不在,端酒倒奶都得他自己来。 温特斯没有仆人,甚至安娜现在的贴身女仆都是艾德先生派来的,因为他反感把部下当成奴仆使唤。但他还没做作到衣食住行都一定要自力更生的地步。他也有勤务兵,他也犯懒,只是当需要他做日常杂务的时候,他不觉得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卡洛·艾德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摇摇头:“我是商人,流血对生意有害,[黄金会躲着鲜血走]。” 温特斯坐回软椅,捧着热乎乎的奶罐,沉思道:“或许[鲜血会让黄金走]更准确。” “那么……”艾德摘下眼镜,恢复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接着之前的谈话,问:“施米德父子同意您的出价了吗?” “老施米德先生说需要点时间考虑。” “那就是不同意。” “对。” “禁运能否落实还不明朗,施密德父子想等等看。” “如果是我,应该也会选择观望。”温特斯停顿了一下:“所以我又给了他们另一份报价。” “什么的报价?” “为我工作三年或者将工坊出售给我。” “哦?”艾德不置可否:“他们同意了吗?” 温特斯唉声叹气,神色颇为郁闷:“一口回绝。” “准确来说是差点当场翻脸,我们走的时候,老施米德先生的脸已经从黑色变成紫色。”卡曼毫不留情地补充细节。 “哪有那么夸张?”温特斯不满地抗议。 卡曼似笑非笑:“我的描述已经相当保守。” “施米德那倔老头当然不会答应。”卡洛·艾德露出一丝早知如此的无奈苦笑:“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 艾德耐心地给温特斯解释:“钢堡的每个铁匠入行时都必须立誓保守‘锻炉与砧台之间的秘密’。他们的锻炉和技艺就算要出售,也不卖给我们这类外人,只会卖给其他钢堡铁匠。” “我知道钢堡铁匠的行会誓言。”温特斯还是觉得可惜:“所以我给他们开了一个特别高的价格。” 卡洛·艾德淡淡地说:“今天能为您的出价背叛誓言的人,迟早将为更高的出价背叛您。” 温特斯明白艾德老先生是在开导自己,不过对于钢堡铁匠的[锻炉与砧台之间的秘密],他还不打算就此放弃。 “钢堡历史上有过铁匠出走或者背叛吗?”温特斯挑掉奶皮,抿着热牛奶,慢吞吞地问。 艾德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在做决定时,您最好提前想好后果。” “我只是好奇,过去有没有人打破过行会誓言?”温特斯想到的其实是另一个人,他微笑着保证:“您别担心,我不打算破坏规则,也不会用绑架、胁迫等损害维内塔商会名誉的暴力手段。” “我怎么感觉你已经在心里把这些计划过了一遍……”卡曼小声嘟囔。 卡洛·艾德扶额回想许久,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我记忆里没有发生过。” “那您来到钢堡以前呢?” “我可以帮您去了解一下。” “艾德先生,如果以后有什么我能帮您的,请一定开口。”温特斯一扫心中不畅,如同找到蹄印的猎人一般斗志昂扬:“还请您在帮我查一查施米德家族近期的财务状况。他们有没有负债?有没有抵押?有没有收不上来的货款?” “这个可能要花点时间。”卡洛·艾德微微颔首:“不过,不难。” 卡曼忍不住皱起眉头,谴责地看着温特斯:“你就不能放过施米德老先生一家?” “什么叫放过?”温特斯不解:“我是要帮他们。” “帮?” “我要采购他们的积压的货物,怎么不是帮?” “强行要用枪管的价格买枪,也叫帮?” “我不叫一个他们不能接受的价格。”温特斯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们又怎么可能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价格?” “那你也不该让人家亏本。”卡曼痛心又无奈,只得引用经典:“[心中贪婪的,必挑起争端]。” 温特斯挽起袖子——不是要打架,而是翻出石墨条和白纸。 他又快又好地画出玫瑰湖和钢堡的地图,并在伍珀运河打了个叉:“冬季,运河封冻,钢堡的货运不出去,对吧?” 卡曼微微点头。 温特斯问艾德老先生:“所以即使是正常年份,钢堡铁匠在春季经常有互相压价的情况,对吧?” “您比我想的还了解钢堡。”卡洛·艾德的眼中闪过一缕惊异:“是的,作坊在冬天也不能完全停工,一个季度的货都存在手里,互相压价也是寻常。不过实际情况是,有些年份价格高,有些年份价格低,起伏不定。” 温特斯确信地说:“往年可能会高,今年只会低,而且要低得多。因为整整一个冬季,钢堡各工坊都在拼命生产武器。为什么街上现在有那么多雇工?就是因为往年入冬以后,雇工会被遣散。而今年冬天,他们全都留在钢堡。” 温特斯又寥寥几笔勾勒出蒙塔、遮荫山脉、瓦恩、帝国和荒原的轮廓:“现在的情况,往南,只要禁运法令还在,商路就走不通。往北、往东、往西……且不论有没有买主,这三个方向都要跋山涉水,运费将成倍暴涨。” “您认为禁运令会解除吗?”温特斯问艾德先生。 “我不知道。”卡洛·艾德神色平静:“但我知道一件事——联省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武器流入帕拉图。” “那就是说,钢堡为帕拉图内战备的货,现在全都砸在手里。”温特斯在钢堡用力画了一个封死的圆圈,把石墨条一扔:“所以带着真金白银来到钢堡的格拉纳希男爵,就是救世主。” 卡曼纠结地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法说服我,因为你始终是在趁人之危。” 温特斯反驳:“剑条枪管不能吃也不能用,赔本卖出去总比在放仓库里生锈好。” 卡曼原本还想说什么,卡洛·艾德咳嗽了一声。 “卡曼神父,我们是商人。”艾德老先生出言提醒:“低买高卖对于我们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且这笔黄金是很多人用命换来的,不是我的私人财产,你是知道的,你亲眼见证。”温特斯叹了口气:“我没有浪费的权力。” 卡曼哑口无言。 小客厅的门“嘎吱”一声推开,安娜披着长袍,捧着烛台,睡眼惺忪出现在门外:“艾德先生、卡曼神父……晚上好,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没多久。”温特斯起身把壁炉的炉火捅得更旺了些,顺便给安娜让座:“吵醒你了吗?” 安娜在温特斯的椅子坐下,颇为飒爽地直接端起罐子喝了一大口微凉的牛奶,擦嘴时才想起还有其他人在场。 安娜瞬间脸红,歉意地向艾德老先生和卡曼低了下头。 “晚上好,我的女士。”卡洛·艾德面不改色地打招呼。卡曼也一本正经地划了个礼。 安娜进门时就感觉客厅的气氛很紧张:“我梦到有人在吵架……” “不是吵架。”温特斯手持火钳在空中挥了一圈:“是震撼教育。” 卡曼险些当场暴走。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温特斯拄着火钳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艾德先生,目光炯炯:“请务必如实告诉我。” 艾德先生颔首:“请说。” 温特斯微微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铁匠行会的换届选举,保罗·伍珀是不是有一个很有威胁的对手?” “是的。”卡洛·艾德不假思索地回答。 温特斯也不浪费时间问“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之类的废话。白鹰有白鹰利益,艾德先生有艾德先生的利益——他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温特斯的第二个问题:“叫什么?” “约翰·塞尔维特,铁匠行会成员,现任州议员。” 温特斯的第三个问题:“能帮我跟他搭上线吗?” 卡洛·艾德首次流露出些许迟疑,老先生微微皱着眉,善意地提醒:“塞尔维特议员与我们亲爱的盟邦有很深厚的友谊。” “我猜到了。”温特斯笑着说:“维内塔能扶持一个市长,联省为什么不能?” “那您还要和他搭上线?”卡洛·艾德问。 “是的。” “为什么?” 温特斯轻松地回答:“我要和他做生意。” 卡洛·艾德的表情变得凝重,眼神带着一丝不解。 温特斯一语道破天机:“一笔买卖,白鹰既‘施舍’了我,又为保罗·伍珀市长提供了帮助,掮客也太容易做了些。” “如果不是伯尔尼上校,我还在为白鹰的施舍感激涕零。”温特斯默想:“但既然棋子知道了棋手的想法,棋手就别想随意摆布棋子。” “钢堡的铁匠都相等尘埃落定以后再买卖,但我等不起。运河一旦能通行,蒙塔的边境封锁肯定会一天比一天更严厉,到那时,就算买到军械再便宜也运不出去。”温特斯直白阐明自己的核心利益:“我不在乎从谁手里采购武器,但我一定要在运河解封之前把黄金用出去。” 卡曼已经听不懂温特斯在说什么,安娜微微蹙眉,而卡洛·艾德若有所思。 “既然老施米德还有其他锻炉主人都在观望,那就只能强迫他们入场。我的计划很简单。”温特斯耸了耸肩:“引入竞争机制。” 第六十四章 漩涡(六) 时间就是金钱,卡洛·艾德最明白这一点。 虽然不赞同温特斯与联省人合作的想法,但卡洛·艾德仍旧第一时间为温特斯安排好与“敌人”的会面。 埃斯特府招待会翌日——温特斯抵达钢堡的第三天,格拉纳希男爵马不停蹄地拜访了数位亲联省的大工坊主,表露采购意愿。 “大人,请看,这就是我家的锻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走在温特斯前面,殷勤地推开作坊大门:“传到我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 卡曼神父低声为温特斯翻译。温特斯听罢,微微点头,跟随白胖男人迈入作坊。 白胖子名叫[恩斯特·富勒],四十二岁,钢堡铁匠行会正式成员。 他是温特斯今天拜访的第十一位作坊主,也是卡洛·艾德提供给温特斯的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富勒继承了一间不大的枪械作坊,其中包括两座锻炉。比起温特斯之前会见的六位“锻炉之主”,富勒的财富要少得多。 或许正因如此,富勒的态度反倒更加积极迫切。他热情洋溢地给男爵阁下介绍作坊的方方面面: “大人,请看,这里就是锻台,弯折铁板做枪筒的地方。现在停了,忙的时候,哎呦,叮叮咣咣!吵得人眼冒金星……” “那边是退火炉,从我爷爷开始,我家工坊就不用外面的硬化匠,虽说占了一个锻炉的名额,但每年都能剩下不少钱……” “前面还有……哎呀!小心撞头!抱歉抱歉,这根该死的房梁几十年前就在这碍事……今晚我就给它锯掉!” 温特斯扶着额头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间典型的铁匠作坊:熔炉、水力锻锤、风箱、铁砧还有各式工具。 类似的作坊他今天参观过十次,新鲜感早就已经淡了。 富勒把男爵等人留在工作间,自己匆匆走进库房,很快又端着一方黑色木盒回来。 富勒郑重其事地打开木盒,木盒里装着一把精美的簧轮短枪,枪托所用木料自带漂亮的天然纹理,枪身则镌刻着繁复夸张的图案。 “最好的枪。”富勒笑容满面地说:“自然要配最英武的骑士。” 温特斯拿起短枪,重心大致在手前,握感上佳。再看枪口,果然带着膛线。 “[旧语]贵工坊的杰作?”温特斯问。 听过卡曼的转述,富勒使劲点头,自豪地回答:“当然!” 温特斯轻轻抚过枪身凹雕,回望工作间的陈设——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锤、凿、锯、尺等寻常工具。 温特斯很难想象,一支如此精美绝伦的兵器竟出自这样一间简陋、低矮的作坊。 但它又确实诞生于富勒家族的小作坊,只不过它的父亲并非富勒,而是某位技艺高超、不知名的枪匠。 “钢堡人或许认为锻炉代表财富。”温特斯不由得想:“但挥动锤凿的铁匠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财富之源。” 温特斯微笑着说出几句旧语,卡曼尽职地翻译:“男爵大人问打造这支枪的工匠在哪?他希望能当面致谢。” “呃,他应该在家里……”见男爵面有愠色,富勒立即改口:“我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找来。” 温特斯绷着脸,直到听过卡曼的转述才满意地点点头。 卡曼继续充当沟通的桥梁:“男爵说,据他所知,钢堡铁匠的经营范围都很窄,一家只做一样生意。男爵想知道,贵工坊是否以制造线膛枪械为业?” “大人真是好眼力!”富勒毫不忸怩地高声恭维,他卖力自夸道:“富勒工坊可是钢堡首屈一指的制枪名家。皇帝陛下的舅舅洛泰尔公爵大人都曾慕名来我家订购猎枪。您现在去洛泰尔公爵的库藏,说不定还能找到刻着富勒姓氏的猎枪呢……” 东拉西扯一大堆,富勒才说出一句温特斯想听的东西:“请大人放心,您想要订购多少火绳枪,我都能提供。” 温特斯不动声色地把火枪放回木盒。 线膛簧轮枪价格不菲,多是富人的玩物。尤其按照富勒的说法,他们的主要顾客是帝国贵族,那就更一年也卖不出几支。 这样一家主营贵重猎枪的作坊,其主人敢拍着胸脯说“要多少火枪都能提供”? 要么富勒在撒谎,要么这白胖子心里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着急。 温特斯猜得没错,富勒手头确实积压了一大批火枪。其中既有富勒自家工坊在秋冬季节赶工打造的,也有从其他作坊收购的成品。 曾几何时,富勒自认经商奇才,只因家族产业太小而不得施展,一心想抓住帕拉图内战的商机大显身手,再买下几座锻炉。 而现在,他只想尽快把库房里的火枪脱手。 因为那些火枪不仅占用了他的全部动产,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靠借款、赊账购入…… 温特斯面露笑意,都不用他开口,卡曼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富勒先生。”卡曼咳了一声,有些不忍心地说:“男爵阁下不买火枪。” “啊?”富勒大吃一惊:“那大人要买什么?” “男爵阁下只买枪管。” …… 直到傍晚,温特斯、卡曼以及两名随行护卫才回到旅馆。 一下马车,温特斯就绕着自己乘坐的马车来回检查,只差脱衣服钻到车底下去看。 “怎么了?”卡曼奇怪地问:“车下藏人了?” “没怎么。”温特斯眉宇间萦绕着疑云:“对了,你有没有感觉,这辆马车比昨天咱们坐的那辆颠簸许多?” 卡曼略加回想:“是有点。” “哪里只有一点?”温特斯用力摇晃车厢。 “昨天坐的是埃斯特先生派来的马车。”卡曼不以为意:“今天坐的是艾德先生借你的马车,当然有差别。” 温特斯认真地问:“有什么差别?” 卡曼被温特斯突如其来的严肃语气搞得很不适应,他下意识回呛:“我哪知道?” “我还以为你是真有学问的人。”温特斯颇为失望。 两人说话间,安娜走入院子,催促道:“两位先生,你们再争论下去,晚餐都要放凉了。” 温特斯与卡曼对视一眼,谨慎地问:“今天还是艾德先生派来的嬷嬷下厨?” “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安娜佯装嗔怒。 “没有。”温特斯叹了口气:“当然,她的味觉能正常一点就更好啦。” 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安娜身后传来:“今天是我准备晚餐,大人。” 系着围裙的贝里昂走出房间,弯腰行礼。夏尔紧跟着出现,兴奋地跑向温特斯。 温特斯先惊后喜,抱住夏尔,问贝里昂:“事情办得如何?” “遵照您的命令。”贝里昂沉稳地回答:“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书籍和测金仪器,我们都已经买了回来。” …… [餐厅] 贝里昂把牛肉剁成泥、挤成丸子、与萝卜丝和少许香料共煮,做出了一锅极其鲜美的牛肉丸子汤。 除了抽到站岗签的两个倒霉蛋,温特斯、安娜还有随行的其他人齐聚餐厅,不分上下尊卑、没有地位差别,大家围着长桌共同分享热腾腾的肉汤。 “今天的事情顺利吗?”安娜一边问温特斯,一边为其他人传递面包篮,接到面包篮的杜萨克无不受宠若惊。 温特斯正在目不转睛地翻看一本厚重的对开大书:“还行。” 安娜发出一声威胁意味极重的鼻音。 餐桌旁的众人瞬间停下手上的动作,连餐厅的空气都变得有点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简述……”温特斯抬起头,笑着说:“反正他们都拒绝了我。” 温特斯今天一笔生意也没谈成。 没有一位钢堡作坊主能够接受温特斯开出的侮辱性报价,但也没有任何人当场回绝,大家都表示需要更多时间考虑。 “那就仔细说。”安娜微微拖着长音。 温特斯环视餐桌,面对着部下们或好奇、或迷茫的表情,他突然发觉眼下可能是个好机会。 凡是温特斯带在身边的下属,都是被他寄予厚望、期待能在将来肩负更多责任的“预备军官”,也是他最信任的人。让预备军官们多听到些、多看见些、多了解些,怎么想也不是坏事。 “那我就说说。”温特斯把对开本放到一旁,端起汤碗,目光扫过餐桌旁的下属们:“你们也听听。” 于是温特斯深入浅出地讲述了钢堡面临的困境、联省和维内塔对于钢堡的争夺以及“危机中的机会”和“利用机会面临的困难”。 他自认讲得已经很仔细,但几位预备军官还是听得懵懵懂懂。 科赫——从第一次建军开始追随温特斯的黑水镇农夫——吞吞吐吐地问:“您的意思是,他们的货没地方可卖,您要买他们又不答应?” “差不多是这样。” “为啥呀?”科赫更加不解:“他们在想啥啊?” 对于作坊主们在想什么,温特斯大概能猜出一二:保罗·伍珀已经派出专人前往号角堡下议院,对禁运法令发起抗辩。作坊主们恐怕还抱有一丝希望,都在等待抗辩的消息。 温特斯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停顿片刻,沉思道:“我觉得……关于禁运法令的博弈,钢堡的赢面很小。” “为什么?”卡曼插话,问:“我看钢堡人可是信心十足。” “钢堡人认为自己占理。”温特斯拿过一块面包,重重掰开:“但是号角堡有枪。 …… 贝里昂和夏尔不仅购入大量天平、坩埚、玻璃器皿等试金仪器,还按照温特斯的特别命令,把市面上的各类书籍都整套买下。 晚餐结束后,温特斯还在餐桌上翻看那本厚重的大书。 卡曼从温特斯身边经过,好奇地问:“对开本?这是什么书?” 对开,指印刷时仅将全张纸裁开一次。因此,对开本每张书页都顶得上常见四开本的两倍大小。只有很重要、很珍贵的书籍才会以对开本的形式刊印。 “经书。”温特斯头也不抬地回答。 “啊?”卡曼面露异色,走到温特斯身旁,语气颇为轻快:“目的不单纯,就算能把经文背下来也没意义。” 然而,当卡曼真的看清温特斯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时,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温特斯正在翻看的是帝国历532年版通用语经书——教廷认定的著名伪经之一。 餐桌旁的温特斯还在啧啧称奇:“哇,怎么会印得这么清楚?” 他翻动书页,指给卡曼看:“这么小的字母也能个个分明,我用手写都写不到这样小。和这本书一比较,热沃丹的印刷作坊简直丢人。” “能不清楚嘛?蒙塔可是誓反教的老窝!当年誓反教叛乱,遍布南北的宣传小册子全是蒙塔人印的!”卡曼的没好气地问:“你看这个干嘛?” “原本是想当识字教材。我的部下……你也看到了。”温特斯的语气颇为无奈:“你说,我将来怎么放心让他们带兵?而且他们当中不少人对学习非常抗拒,不信你问夏尔,问问他打断多少根藤条。”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用经书当教材,他们识字的动力应该会更强一些。” “所以你就打算用伪经给公教徒授课是吗?”卡曼恨恨地说:“我突然觉得火刑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比如现在。” “我现在有另一个想法。”温特斯高声呼唤:“贝里昂!” 正在收拾餐具的贝里昂闻声走进房间:“您叫我?阁下。” 温特斯轻敲书籍:“这是钢堡印的吗?” “是。” “找到印刷作坊,把他们的字模都买下来。” “明天一早我就去。”贝里昂毫不迟疑地回答。 温特斯沉吟片刻:“光有字模恐怕还不行……” “我会想办法聘请几位印刷工人……” “只要愿意跟我们回新垦地,要多少工钱都给。说清楚,只要工作三年就可以自由离开。” “你又买书、又买字模,又要请铁匠,又要请印刷匠……”卡曼气得发笑:“你干脆把钢堡全都买回去算了!” “要是有那么多黄金,我一定买。”温特斯自嘲地说:“我现在就像穷怕了的农夫,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搬回家。”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门外站岗的卫士走进房间,交给温特斯两封信,低声耳语了几句。 温特斯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的内容,眉心一点点拧起。 “怎么?”卡曼挑眉问。 “没什么。”温特斯舒展眉头,挥了挥手里的信:“可敬的保罗·伍珀市长邀请我旁听明天的铁匠行会选举大辩。” “另一封信呢?” 温特斯笑了起来,拿起另一封信:“这封?这封是保罗·伍珀先生唯一的竞争对手、联省头号邪恶走狗[约翰·塞尔维特]议员的邀请信。” “啊?” “塞尔维特议员也向我发出邀请,邀请我旁听明天的公开辩论。” “那……你要……” “备马。”温特斯抓起衣服,从椅子上跳起:“我要去一趟艾德先生的家——希望他现在还没休息。” 说罢,温特斯大步流星走出餐厅。 众人早已习惯温特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作风,备马的备马,穿衣的穿衣。 安娜的声音从楼梯响起:“穿上这件袍子!记得向艾德先生道歉……” 不知为什么,卡曼觉得自己也该跟着去——钢堡不安全,让温特斯一个人外出,他总有些不放心。 那本伪经还静静躺在餐桌上,卡曼从温特斯的座位走过去时,使劲地把书给扣了起来。 他的眼角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一行文字: [我就应允你所求的,赐你聪明智慧,甚至在你以前没有像你的,在你以后也没有像你的] 第六十五章 漩涡(七) [换届选举当日,清晨] [钢堡市政宫] 公开辩论开始之前,温特斯先见到了伍珀市长。 伍珀市长正在更换辩论用的礼袍,两名仆人忙前忙后地伺候他。他面前支着一面比成年人还高的水银镜,温特斯还从未见过这种尺寸的镜子。 市长先生一丝不苟地检查自己的仪容,时不时做出调整,仿佛每一绺头发、每一枚徽章都有固定位置。 然而再厚的扑粉也掩盖不住市长先生脸上的不安与恼火。 “[旧语]请回答我,男爵阁下。”保罗·伍珀通过镜子看着温特斯,直截了当问:“[旧语]你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旧语]你可以信任我,市长先生。”温特斯冷静地回答:“[旧语]我绝不和联省人站在一边。” “[旧语]那你为什么……” “[旧语]我尊敬你,市长,但生意就是生意。如果你能说服你的伙伴接受我的开价,我就会是你最忠实的盟友。” …… 然后,温特斯见到了约翰·塞尔维特。 钢堡市议员[约翰·塞尔维特]今年四十九岁,但看外表大概只有四十岁出头。他身材瘦高,浅灰色短发,深黑色上衣的每个纽扣都牢牢扣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房间内只有温特斯和塞尔维特两人。 塞尔维特端正地坐在深红色扶手椅上,正翻看一沓厚厚的讲稿。他抬起深陷的双目看了温特斯一眼,气氛立刻变得沉闷了。 “格兰纳希先生。”塞尔维特的声音低沉清冷:“您在收买我的支持者?” 这是温特斯和塞尔维特的第一次见面,他克制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这项指控恕我不能接受。” “您先出现在埃斯特家族的招待会,而后连续与十几位锻炉之主接触。您觉得我该如何假设您的目的?” 温特斯沉吟片刻,诚恳地说:“不必担心,议员先生。我可以以名誉向您保证,我不是白鹰的人,也不是保罗·伍珀的人,我与诸位作坊主的交涉不包含任何政治企图。” 塞尔维特的目光剐过年轻的男爵,虽然他没有找出谎言的痕迹,但是仅凭只言片语也不可能让他相信:“既然如此,您所求究竟为何?” “钱,议员先生,叮当作响的金钱。如果您能说服您的支持者接受我的开价,我不介意以您的名义让黄金流淌。” …… …… 温特斯拜访两位“民意代表”只是小插曲,今天的重头戏是换届选举投票前的公开辩论。 早在几十年前,玫瑰湖畔的一切还都是埃尔因修道院的院产时,聚集于此的铁匠们就在施行一种吵吵闹闹的行会式民主。 步入共和时代以后,随着财富的日益增加,钢堡人又附庸风雅地将古帝国元老院议事那套流程抄了过来。 甚至连钢堡市议院都是按照想象中的上古元老宫建造:高高的穹顶、环状的阶梯座椅、位于大厅中央的辩论台。 不过钢堡人也做出一点改进:他们给议院大厅加了一个二层,便于没有资格出席辩论的人旁听。 钢堡的锻炉主人齐聚在一楼的议事厅,他们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不是“铁匠”,甚至没有从来做过铁匠活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掌控钢堡铁器产业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温特斯、卡洛·艾德和卡曼则在议院二层旁观辩论。 议院的回音结构使得保罗·伍珀和约翰·塞尔维特的话语异常响亮,不时还有震耳欲聋的呼应声从阶梯座椅传出。 “如何?”卡洛·艾德问温特斯。 “伍珀市长很厉害。”温特斯低声回答:“但塞尔维特议员应该能赢。” 不得不承认,保罗·伍珀在辩论中的精彩表现令他在温特斯心中的印象大大改观。 举止夸张、神色轻浮的市长先生走上讲台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口若悬河、激情澎湃地历数钢堡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大到强的光辉历史,听得铁匠行会的成员们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讲完爷爷、父亲和自己的政绩,伍珀市长话锋一转,开始将矛头指向号角堡和“那些我们不能提到名字的人”,极力渲染钢堡目前面临的危局,仿佛钢堡已经坐在火山口而不自知。 再次简要提及先人伟业之后,保罗·伍珀得出结论,只有他——伍珀家族的忠实公仆——才是能带领钢堡走出困境的领袖。 如果是之前保罗·伍珀在温特斯眼中是[沉湎酒色的花花公子],那么在这样一通长篇大论之后,保罗·伍珀的形象至少也变成了[雄辩的沉湎酒色的花花公子]。 相比之下,约翰·塞尔维特的表现乏善可陈。 在温特斯砍来,塞尔维特议员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声音不好听,紧巴巴的,缺少感染情绪的魔力。 一对一相处极具压迫感的塞尔维特议员,站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却气场全无。 塞尔维特议员机械地念诵提前背好的讲稿,如同防止太久以至于脱水的黑面包——又干、又硬,又乏味。 其他人或许认为塞尔维特的讲话风格是天性所致,温特斯倒是觉得议员先生的拙劣表现完全是因为他太过紧张。因为太紧张,所以只能用不带任何感情的方式演讲。 但是塞尔维特议员的讲话内容倒是干货满满。他没有花时间追忆光辉岁月,而是着眼当下的局势。 议员先生秉持着极度悲观的态度,提出必须将“贸易禁令长期化”和“帕拉图内战扩大化”视为制定政策的前提条件。 塞尔维特的观点很有趣,令温特斯听得入迷。 议员先生认为:试图正面挑战号角堡是严重误判形势,贸易禁令不仅不可能放松,反而会日益严厉;短期内,钢堡必将遭受重创; 但是随着帕拉图内战的扩大,对于钢铁和武器的需求终将迈上更高的台阶;到那时,即使联省也不得不给钢堡解绑、向钢堡求援; 所以当务之急是保护钢堡的铁器产业,帮助各家工坊捱过最初的冲击; 可以由教区总行会、市政府、州议会提供担保、借款给濒临破产的工坊主,或是直接设置仓库,规定价格进行收购…… 听到最后,温特斯甚至拿出纸笔边听边记。显然,比起雄辩的伍珀市长,塞尔维特议员的演说更加言之有物——虽然他亲联省。 所以温特斯才会回答卡洛·艾德:“伍珀市长很厉害,但塞尔维特议员会赢。” 卡洛·艾德却不同意温特斯的判断,他笑着摇摇头:“我看难说。若不是眼下局势的确令人忧心,塞尔维特议员甚至没有任何赢面。即使是现在,塞尔维特议员胜选的可能也不会超过一半。” “为什么?”温特斯不明所以。 卡洛·艾德将目光投向辩论台。 选举辩论已经进入到互相质询的环节,保罗·伍珀与约翰·塞尔维特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 伍珀攻击塞尔维特不是真正的索林根人,也不是铁匠,全靠给人当养子继承锻炉、拿到选举权。 塞尔维特则不认可保罗·伍珀的能力,更是列举数桩伍珀市长为亲朋好友大开方便之门的案例。 “这种辩论不像比拼剑术。”卡洛·艾德悠悠道:“比剑要的是战胜对手。下面正在进行的辩论,其关键则在于争取听众。能否驳倒对手反在其次。” 温特斯也把目光从两位辩手身上挪走,转而投向听众。 显然,在调动情绪、宣泄情感、鼓舞追随者这件事情上,保罗·伍珀完全压过塞尔维特。 温特斯突然笑着对卡曼说:“伍珀市长若是投身公教会,想来也是一把布道辩论的好手。” 卡曼先是一愣,随即瞪起眼睛:“至公教会的布道有严格的仪式和流程,神学辩论更是讲求逻辑。誓反教布道才喜欢煽动情绪,你少把污水往我们身上泼。” 温特斯举手表示投降。 卡曼反唇相讥:“倒是你,昨天东奔西走、到处拜访,想在两位候选人争斗时坐收渔利。可是现在?马上就要投票了,你最后的机会也溜走了。” “铁匠行会的选举是要结束了,可后面还有教区总行会和市议会的换届选举。”温特斯与艾德先生对视一眼,笑着说:“伍珀市长想赢到底,没那么容易。你看着吧,塞尔维特议员和他还有得斗呢。” 辩论完毕,议院进入短暂的休息空当。 坐在阶梯座位的锻炉主人们纷纷散去,当他们再回来时,就将进行决定谁能成为下届行会主席的投票。 保罗·伍珀和约翰·塞尔维特也被簇拥着,匆匆走出议院——应该是去计算票数了。 钢堡铁匠的行会民主还没有发展出类似后世[党鞭]的角色,一切事前承诺都可能是镜花水月,只有锻炉主人真正把票投进黑箱里时才是尘埃落定。 休息时间结束,两位候选者和锻炉之主们重新回到议事厅。 “可是开始了吗?”负责维持秩序的发言者询问两位候选人。 “请等等!前往号角堡游说的使者还没送回消息,眼下的情况不足以让大家做出最合适的判断。”保罗·伍珀身披绣金的紫色长袍迈上讲台,姿态略显狼狈,但是他很快收起慌张和无措,大喊道:“先生们!钢堡的锻炉之主们!现在下决定还为时过早,我提议,投票延期一周举行!” 温特斯和卡洛·艾德对视了一眼。 卡洛·艾德眯起眼镜:“看来伍珀市长的票数很不乐观。” 担任发言者的老先生有点慌了神:“延期投票?之前有过先例吗?” “有过!”保罗·伍珀斩钉截铁地回答:“八十五年前,教区总行会商议开凿运河一事时,投票就曾延期过两次!” 发言者试探地看向约翰·塞尔维特:“那这……” 就在议院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塞尔维特议员言辞拒绝时,塞尔维特站起身,还是用干巴巴的语气说:“我同意延期投票。” 议事厅一片哗然。 “看来塞尔维特议院也不确认自己能赢。”卡洛·艾德若有若无地笑着。 温特斯却皱起眉头,过了好久,他低声自问:“我是不是把火烧得太大了?” “你有烧过不大的火吗?”卡曼反问。 …… 就在铁匠行会换届选举公开辩论当晚,温特斯收到枪械作坊主富勒送来的信。 信中除了漂亮的问候话,还详细列举了各式长枪、短枪、刀剑、子弹模具等军械的售价,甚至包括磨刀石之类的小物件。 富勒同时强调:信中的标价就是他能接受的最低售价;如果男爵阁下想做交易,他欢迎至极;如果男爵阁下想继续压价,请恕免谈。 温特斯只看了信的开头,压根没看后面的价格单。 因为同样的信,他已经收到二十一封。 第六十六章 漩涡(八) 走下马车,湖面来的冷风吹在[恩斯特·富勒]的脸上,令他下意识缩紧了脖子。 受邀前往格拉纳希男爵下榻的旅馆一晤时,富勒满怀着希望。 然而,当富勒看到停在旅馆空地的成排马车和聚在背风墙角等候的车夫,他的热情一点点凉了下去。 佩着马刀的卫士检查过邀请函,一言不发地为富勒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用搜身吗?”富勒强装轻松风趣。 卫士上下打量富勒,略带轻蔑地笑了一下,语气生硬地回答:“五步之内,无人是大人之敌。” 富勒礼节性点点头,没太当真。 走入会客厅,富勒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所有人都来了。 从伍珀市长的铁杆支持者老施米德,再到“铁手”盖斯贝格这种塞尔维特市长的忠实盟友; 从坐拥十一座锻炉的大作坊主,再到像富勒一样只继承下一间专营作坊的小生意人; 凡是参与订立议价同盟的卖家,此刻都出现在格拉纳希男爵的客厅里。 富勒藏起心中惶恐,先是找到年长者和大作坊主一一问候,然后走向平日相熟的几位小作坊主。 “怎么回事?”富勒压低声音询问。 “不知道要搞什么!”一位平日就与富勒相熟的小作坊主眉头紧皱:“我也一头雾水。” “难不成是小男爵想彻底摊牌?” “摊牌?摊什么牌?只要咱们咬死不松口,他有什么牌可摊?他不在钢堡买,哪有地方能卖给他?” “也对,也对……” 木柴在壁炉炉膛哔剥作响,炉火烧得正旺,客厅热得像冶铁作坊,富勒的心却如同自家的锻炉一样凉。 “唉,帝国佬也真够小气的。”一名小作坊主解开衣领的扣子,嘟囔着抱怨:“请咱们过来,连点解渴的也不给。” 房门被推开,男爵的私人神父兼通译卡曼走进客厅。 已经等得好不耐烦的铁手盖斯贝格,挑衅似的站到卡曼神父面前,粗声大气地问:“男爵在哪?” 卡曼客客气气地回答:“男爵大人身体抱恙,无法见客。” 客厅内瞬间响起一阵不满之声。 “那他请我们作甚?”铁手盖斯贝格脸色由黑转紫,几乎要滴出血来:“耍我们?” “请诸位来,当然是为谈生意。”卡曼表情平静如湖水,没有任何畏惧或退缩。 铁手咆哮如雷:“人都见不着,有什么可谈的!” “男爵突发恶疾,一切大小事务现在都由夫人裁断。”卡曼略微提高音量,但语气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男爵与诸位的生意往来,今后也将由夫人一言而决。” 众位锻炉之主还在理解神父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通往内室的房门再次开启。 一位雍容明丽到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年轻女士落落大方走进客厅。 …… [前一天晚上] “你真的要让……要让我来做主?”安娜倚着温特斯胸膛,脸上看不到高兴,反而有几分惶恐。 温特斯尽情地嗅着安娜的头发,疑惑反问:“难道不一直都是你在做主?” “但那是不一样的!”安娜变得异常焦虑,她从床上坐起,看着温特斯,有些气恼地问:“我不该随便抛头露面,更不要说和陌生男人往来,人们会说你闲话,也会说我闲话,他们会说很难听的东西……” 温特斯完全没听见安娜在说什么,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安娜美妙的身体曲线。 纳瓦雷女士实在太过害羞以至于从来不肯在照明条件良好的情况下与温特斯坦诚相对,温特斯也就从未有过一览风光的体验。此刻千载难逢的战机出现,温特斯怎么可能被几句话语蒙蔽双眼。 安娜警觉地发现异样,立刻拉起睡袍,旋即抓起枕头砸向温特斯,却被温特斯完美接住。 然后温特斯就被踢下了床。 臀部和地板的亲密接触,以及额头和五斗橱的友好碰撞,连续引发两声巨响。 紧接着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沿着客厅、走廊、楼梯的路线快速接近温特斯的卧室。 最终,负责守夜的科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科赫难掩惊慌:“您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阁下。” “没事!”温特斯忍痛即答。 “真没事吗?”科赫将信将疑。 温特斯艰难爬上床:“真没事。” 科赫嘟囔几句,有些不放心地走了。 好不容易打发掉过于尽职的部下,温特斯转身看向安娜,却发现安娜抱着被子坐在床头,眼中泛着泪光。 被子就像一道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 温特斯小心地掀开被子:“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娜轻哼一声,擦掉眼泪,没有理睬温特斯。 “因为我完全明白你现在的情绪。”温特斯一点点靠近安娜:“你感到紧张、恐惧、手足无措,就像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但当你真的踏入战场时,一切不安和焦虑反而会在顷刻间消失。因为你将要做的是一件你充分胜任的事情。” 安娜任由温特斯把自己拉进怀里。 “与其让你藏在幕后出谋划策,我更想让你走上舞台。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的眼睛和手。不仅是我相信你的能力,甚至我父亲也说过,‘纳瓦雷小姐会比她的母亲更有一番作为’。” 温特斯将养父的原话稍加篡改,并且善意地裁剪掉了后半段内容。 “塞尔维亚蒂将军真是这么说的?”安娜怀疑地问。 “当然。”温特斯的脸微微发红,好在灯光黯淡所以不太明显:“他还说你能撑起半个维内塔!” 安娜破涕为笑:“撒谎。” “好,你笑就好。”温特斯长舒一口气,把安娜抱在怀里:“看到你掉眼泪,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别担心有人风言风语,他们最终都会惊叹于你的智慧更甚于你的美貌。” 安娜轻轻叹气。 “其实,我之所以希望你出面对付那些作坊主,也有一点点私心。”温特斯话锋一转,从另一个角度开导安娜:“我真是讨厌极了和那些作坊主虚伪应酬。” 安娜轻咬温特斯的胳膊,嗔怒道:“你是在说我喜欢虚伪应酬?” “我的意思是您更擅长。”温特斯有点越描越黑。 “算了,这次就放过你。”安娜依偎着温特斯,吐气如兰:“你从没和我说过你第一次上战场的事情。” 安娜呼出的热气拂过温特斯的胸口,让温特斯有点心痒痒。但他还是严谨地纠正之前的错误:“准确来说,那次战斗只能叫战斗,规模还不够称作战场。只是一场小规模的跳帮战,对付一群海盗罢了。” “讲给我听。” “有点晚了……” “晚上还长着呢。” “那好吧。”温特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笑着问:“你还记得好运戈尔德吗?” 第六十七章 漩涡(九) “在场每一位可敬的先生都要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市。一直以来,钢堡的大宗铁器交易全部是闭门生意。基于长期良好的信赖关系,买方与卖方只需要简单的口头承诺就能订立协议。” 安娜稍加停顿,展露微笑,分别向[铁手]和老施米德颔首致意:“与山前地、与维内塔都是如此。” 锻炉主人们疑惑又震惊,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全都下意识敛声屏气听着。谁也不知道小男爵在搞什么名堂,居然推出一个女人主事? 然而一众作坊主又不得不承认,男爵夫人虽然说话文文静静,但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力量,而且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但是格纳纳西家族在钢堡没有如此可贵的信赖关系。”安娜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希望能够用一种更公开、更公平、更简单的方式完成交易。” 说罢,安娜点头示意。两名卫士得令,各自端着一叠卷轴走入会客厅。 男爵的卫士都佩着军刀,眼神冰冷、身形精悍,举手投足间军人气质显露无疑。光是被男爵的卫士用目光剐一下,锻炉之主们都感觉脊背发凉。 佩刀卫士面无表情将卷轴依次发放给众人,每个拿到卷轴的作坊主都陷入沉默。 富勒的位置不好,最后才领到卷轴,而之前只能看其他人的表情干着急。拿到卷轴以后,富勒迫不及待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品名和数字,都用工整的斜体字写着。 从枪管、马刀、头盔、胸甲到纽扣、轮轴、铅锭、钢饼,卷轴中列出的商品几乎涵盖钢堡的所有产出。 卷轴左侧写着品名,右侧则写着价格和数量,格式简洁、一目了然。 在卷轴的末尾,还有对所列出商品的补充说明。编写卷轴的人显然下过一番功夫,给每样商品都制定了十分具体的规格。 例如“军刀”一项,描述为[刃长九十厘米至一米,略带弧度,材质为硬钢的骑兵刀。必须能承受高速劈砍的冲力,切带有一定的弹性。包含刀具和刀鞘]。 再例如“枪管”一项,描述为[长度一米至一米二,重量在四公斤以内。笔直,内壁光滑,至少经过一次钻膛。能够发射二十五克以上的铅弹。不包括枪具和配件]。 富勒飞快在卷轴中找到“枪管”的报价,比正常的枪管市价略高,但依然是富勒无法承受的价格。 按照对方给出的价格卖火枪,卖一支赔一支。 除非富勒再雇佣人手,把手头的火枪拆解,当真只卖枪管——那么除去雇人的花费,或许能保住本钱。 可是剩下的枪具怎么办?每支火枪的枪具都是根据枪管定制,即使看起来尺寸差不多,拿来两支火枪互换枪托,大概率还是两支都无法适配。 就算枪具还能再利用,这个时候谁又会买枪具呢?仍旧只能压在仓库里,或者劈开拿去当柴卖。 富勒暗自伤神的时候,突然发现清单中还包括子弹模具、通条等火枪配件,虽然报价也不高,但总归还有点赚头。 就在富勒绞尽脑汁计算能不能用配件的利润填补枪管的亏空时,铁手盖斯贝格举起卷轴,厉声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如清单所呈现的含义。”安娜泰然自若地说:“我们不想再用闭门协商的方式与诸位讨论买卖细节,那样太不公平,也不够透明。所以我们坦诚告知诸位我们的需求、需求的数量以及能够接受的价格。绝无任何隐瞒,也绝无任何阴谋。” 大多数作坊主还在消化突如其来的变故,从而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中。只有少部分思维敏捷的人还能当场回应。 “你给出了男爵能接受的价格。”铁手面色阴沉,咄咄逼人地问:“然后呢?” “诸位也可以随时呈交诸位能接受的价格——以不公开的形式。” “再然后呢?” 安娜的声音清冷通透:“价低者得。” 富勒闻言,立即看向枪管一栏给出的数量——三千支,他心里猛地一沉。 三千支不是小数目,若是交给一家作坊,保管能让锻炉主人赚得盆满钵满。但是眼下的情况,三千支火枪恐怕还不够为首的几家大工坊吃饱。即使铁匠行会同进同退,最多也只能给他剩一点面包渣。 安娜不动声色,以近乎冷漠的态度将客厅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 既然钢堡的作坊主们已经摆明要联手抬价,那么最好的还击就是把幕布彻底掀开。不再暗箱操作、不再两面讨好,而是把一切都放在大庭广众下,光明正大地进行。当然,三千支是一个非常保守的数字,精准地踩在各大作坊的存货数量上。 安娜很清楚自身的弱项:她是女人;她是外来者,在钢堡既无根基,也无威望;她不够年长,在大多数作坊主眼里只是个小姑娘; 钢堡的锻炉之主们有无数轻视她、看低她的理由,甚至美貌——普遍意义上的优点——在谈判中也会使她居于弱势。 有些时候,伪装成弱者是绝妙的策略,可在眼下的局面中不是。被钢堡的锻炉之主们看清,只会对接下来的施压很不利,拖慢谈判进展,而温特斯最需要的东西就是时间。 所以安娜今天的一举一动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的妆容、她的服饰、她的说话语气、她的出场方式以及“特别凶恶的杜萨克护卫”。 她有意营造一种难以接近、不可直视的形象,无形中向比她更年长、更有力的锻炉之主们施压。 听起来像是旁门左道,但人们了解陌生人永远都是先从外在开始。 安娜还准备了另一样武器,另一样更为高明的武器——神秘感。 记下几位神色焦虑的作坊主的面孔之后,安娜微微颔首权当行礼,然后便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目不斜视走出客厅。没有再看锻炉之主们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众作坊主面面相觑目送男爵夫人离开,直至通往内室的门缓缓关上,才响起还有很多事情没有问清。 卡曼神父几乎瞬间就被作坊主们围住: “价低者得?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公开的形式?” “我们怎么报价?也写一份格式相同的清单?” “诸位先生,你们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写在卷轴里。”卡曼礼貌但坚定地送客:“请回吧,诸位。” 就这样,富勒跟着其他作坊主一同被请出格拉纳希男爵包下的独栋砖楼。 走出房门时,富勒听到神父先生说了最后一句话:“男爵阁下托我转告诸位,‘这是坏的选择里最好的选择’。” 在湖畔旅馆分别前,铁手盖斯贝格还想说几句鼓舞人心的壮语,但翻来覆去还是“沉住气”、“只要不松口,他一个小小男爵奈何不了我们”、“别给外人可乘之机”之类的陈词滥调。 见众人反响平平,铁手也不再浪费口舌,匆匆坐上马车离去。 不知为什么,神父先生转述的那句话深深印在富勒心里,在回家的路上还在不断回响。 …… 安娜第一次与锻炉之主们正面交锋,并成功给后者留下深刻印象时,温特斯和贝里昂、夏尔正在钢堡旧城区的街道巷衢中穿行。 旧城区所谓的街道,其实就是两排房屋之间的逼仄空地。很窄,只能容两马或三人并行。而且缺乏规划,如同叶片上自然生长的叶脉。 钢堡旧城区与曾经的圭土城别无二致,处处都是野蛮生长的痕迹。 大大小小的工坊全部挤在玫瑰河两岸,借助河水的力量驱动风箱锻锤。在工坊劳作的穷人就近搭建棚屋,围绕着工坊形成了最初的贫民窟。 随着钢堡的财富越积累越多,贫民窟也在蔓延滋长。简陋木屋逐渐取代窝棚,放肆侵占街道的同时又向蓝天索要空间,不断加高,最终将钢堡旧城区塑造成今日的模样。 长风实在太显眼,所以温特斯骑出来的是一匹灰色斑点的老马。贝里昂和夏尔也挑了不起眼的乘马。 贝里昂在前领路,夏尔在后边跟着,三人骑马走在铺着炉渣的道路上,不时得低头躲避悬挂在屋檐下的冰柱。 温特斯把毡帽往下拉了些,遮住昨晚磕出的瘀伤——神父先生说温特斯突发头疾,其实也没说谎。 天还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街巷两侧的窗户后面,不时有好奇地眼睛打量着三名骑手。 一只瘦弱的杂毛小狗守在巷口冲着温特斯狂吠,等温特斯走近时,小狗又一溜烟地消失在木板墙 穿过令人胸口发闷的棚屋区,走到河岸附近,街道就变得开阔起来。因为工坊就在河岸,因此沿岸的道路最窄的地方也能容纳两辆货运马车并行。 工坊主口中骡工就聚集在沿河岸的道路上,围着微弱的炉火取暖。 紧皱的眉、深陷的眼、高高的颧骨,听到马蹄声后期盼地看向温特斯,发现温特斯不打算雇人之后又木然地低头看向火光——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 夏尔追上来,与温特斯并肩,不忍心地低声问:“这么冷的天,他们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等?没人会来雇他们的,不是吗?” “希望。”温特斯的眼神复杂:“因为希望。” 夏尔懵懵懂懂的嘟囔:“希望,那些作坊主死咬着价格不松口,也是因为希望吧?” 温特斯没说话。 谷</span>  三人继续骑行,很快到达一间作坊外。 贝里昂上前确认之后,回来报告温特斯:“阁下,这里就是卡洛·艾德先生说的‘诺伊菲尔工坊’。” “走。”温特斯抽出手杖,翻身下马:“过去看看。” 就像天气一样,诺伊菲尔工坊的生意同样冷清。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敲门也不应。 温特斯干脆抽出杖剑,把门闩挑了下来。 三人走进工坊的院子,一个睡眼朦胧的棕发年轻人才从紧闭的作坊钻出。 看到提着杖剑的温特斯,棕发年轻人的睡意瞬间消散大半:“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温特斯收起杖剑,习惯性地检视四周环境,问:“怎么,现在不做生意?” “生意?哦!几位是想买马具?”棕发年轻人紧忙卸掉工坊的门板,热情地搭话:“马鞍?马镫?我家什么都有。还是要修理?” “我想看看马车,乘用的。”温特斯言简意赅。 来了一个大生意!棕发年轻人心想,瞬间变得更加热情。他手脚麻利地拆掉门板,大声冲着屋里吆喝:“克劳斯!快去把老头子喊起来!” 工坊内,另一个同样生着一头棕发的半大小子正在慢吞吞地打磨一根轮辐。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半大小子困惑地抬起头:“怎么啦?” “快去叫老头子!”棕发年轻人催促:“有客人来了。” 半大小子应了一声,懒洋洋地走向里间。 温特斯大概看出来了,容貌有七分相似的棕发年轻人和半大小子是兄弟关系,年轻人口中的老头子应该就是他们的父亲。 “贵工坊只有三个人?”温特斯问。 棕发年轻人挠了挠头:“其他人都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了?” “嘿,有一阵子了。” 正说着,一个精瘦的小老头走了出来,看到温特斯三人,急忙擦手上前迎接:“三位先生,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与两名年轻人截然不同,小老头的发色很浅,浅得近乎纯白。 温特斯哑然失笑,感觉自己太过想当然。他轻咳了一下:“我想看一下贵工坊的马车样式。” “马车?请稍等,稍等。”小老头眼睛一亮,匆忙返回里间,没过多久捧着一本厚重的图册回来:“请您随便挑选,只要您挑中,我这里都能做。” 小老头热情地翻开大书,同时拼命用眼神示意两个棕发小子去搬椅子。 温特斯对马车的装饰并不感兴趣,他直截了当发问:“贵工坊是否有现成的乘用马车?” “马车嘛。”小老头先惊后喜,搓着手说:“一般都是要订做的,我这里倒确实有一辆索利斯先生订下的马车,您如果着急想要的话,我可以拜托索利斯先生转让给您,不过要……” 温特斯礼貌地颔首:“烦请带我去看。” 索利斯先生定制的马车停在里间工棚,小老头一个劲地夸赞它用料有多好、细节有多精美、车体有多轻便。 温特斯绕着马车看了一圈,在小老头和两名棕发小伙子的震惊的目光中,钻进了车底。 没过一会,他又在震惊的目光中钻了出来。 温特斯拍打着身上的灰尘,问:“这就是你们最好的马车?” 小老头愣了一会:“没错。” 温特斯拄着手杖,仔细回想所见: 诺伊菲尔工坊最好的马车和艾德先生借给温特斯的马车基本没有区别;车厢和车架之间都是使用皮带连接——即车厢是用若干一寸宽的皮带悬挂于车架,以减小行路时的震动。 皮带悬挂的马车,温特斯并不觉得稀奇,他甚至拿它们搬运过大炮。只不过皮带实在不耐用,颠簸幅度一大就容易被扯断。 “还有更好的马车吗?”温特斯问。 小老头对面前的怪人不知该说什么:“怎么才能算更好呢?” 温特斯看着老头:“白鹰的马车。” “您怎么知道……”小老头一惊,很快又改口:“埃斯特先生的马车确实送到我这里修,但是我只管修,埃斯特先生并不在我这买。” “现在有白鹰的马车停在这里?” 小老头吞吞吐吐地回答:“有。” “带我去看。” 小老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温特斯点点头,夏尔直接递给小老头一袋银币。 小老头一下子又变得热情起来,引着温特斯几人走向另一间车棚。 一辆绘着白鹰纹章的马车就停在车棚里。 温特斯绕着马车观察一圈,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白鹰的马车外观上和前一辆马车基本一致:四个轮子、车架、车体。 温特斯站在车前,打定主意:“拆开它。” “啊?”小老头大惊失色。 “给他加钱。”温特斯看向夏尔。 于是白鹰的马车被当场拆开。车厢与车架分离,四个轮子也被卸掉。 拆的过程中,小老头也松了口气,面前的怪人并不打算破坏最昂贵的车厢,反而对藏在车厢轻松到手。 当车厢从车架上被抬下来的时候,温特斯看出了端倪: 白鹰的马车没有使用皮带悬挂,他的马车的车厢是通过两套拱桥似的钢条与车架连接。 “这是什么?”温特斯立刻上前问。 小老头瞄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新玩意吧?” 温特斯试着用脚踩,钢条几乎纹丝不动——能承受车厢重量的结构怎么可能被踩弯? 于是温特斯丢掉手杖,整个人站了上去。 夏尔急忙跑向温特斯:“小心!” “没事。”温特斯摇摇晃晃地维持住平衡。 承受温特斯的体重时,钢条发生明显的形变,等到温特斯跳下来时,钢条就像剑条一样,立刻回到原来的形态。 “这是……”温特斯挑起眉毛,伸手检查钢条:“钢堡的新玩意?” 小老头舔了舔嘴唇,露出苦恼的神色:“应该不是,我没听说过谁家用这种东西造车。” 一直沉默不语的贝里昂走到马车旁边,仔细检查过后,表情有些微妙:“这是簧片。” 温特斯当然见过簧片,簧轮枪里就是,但他还没见过这个尺寸的:“有这么大的簧片?” “有。”贝里昂确信地说:“弹簧钢片。” “哪来的?” 贝里昂喉结翻动,片刻沉默之后,低声说:“帝国。” 第六十八章 漩涡(十) [钢堡城外的古滕村] [军团兵营,伯尔尼上校的办公室] 三次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洪亮有力的男中音传入屋内:“报告!” “进。” 值日中尉得到许可,带着一名卫兵走进上校的办公室。伯尔尼上校的视线从书桌上的卷轴移向中尉,略一点头。 “长官。”中尉靴跟一碰,立正禀报:“营外有一位年轻先生求见,自称是您的朋友。” 伯尔尼上校随手翻了翻日历,确认今天没有约好的客人,皱眉问:“叫什么?” “他不肯说。只说上次陪您喝酒是在埃斯特府邸的招待会。” “哦……人在哪?” “在岗亭等着呢。” “请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值日中尉领着访客走进上校的办公室,旋即告退,顺便关上了门。办公室内只剩下上校和访客。 “您这的马厩可真够豪华。”温特斯一丝不苟地敬了个礼,微笑着打破沉默:“居然还有暖炉,比我住的地方都舒适。” 伯尔尼上校摘掉眼镜和袖套,抬手邀请温特斯入座:“跟你们帕拉图不一样,蒙塔太冷了,又没什么骑兵编制,只有军官骑马。军官的坐骑都是宝贝,当然要好好照顾。” 温特斯拖着酸痒的左腿坐在书桌前:“等我回去,挑几匹好马给您送来。” “算了,我养不起。”伯尔尼上校打量着温特斯,好奇地问:“脑门怎么紫了一大块?” 温特斯面不改色:“骑马不小心撞得。” “拿冰块敷一下,淤痕能退的快一些。”伯尔尼上校前一刻还在随口说些关切的话,下一刻突然微微眯起眼睛,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温特斯用双手将夹在腋下的黑色木匣放在上校的书桌上:“钢堡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哪还用刻意找?” “这是什么?”伯尔尼上校挑眉看向木匣。 温特斯打趣道:“贿赂。” 伯尔尼上校哈哈大笑,伸手打开木匣。 木匣中央,一把精美至极的簧轮短枪被黑色天鹅绒簇拥着,令人赏心悦目。 上校取出短铳,爱不释手地把玩,欣然问温特斯:“富勒家的?” “当然!”温特斯自信回答:“富勒作坊最好的枪,自然要配最好的人。” “不错。”上校恋恋不舍地把短铳放回木匣,将木匣推回温特斯面前:“但是持枪入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温特斯一摊手:“您的部下已经检查过好几遍,只是枪,没装弹。我也被里里外外反复搜身,甚至连我的手杖都被拿走了。” “是吗?”伯尔尼上校没有接话,他身体后仰靠上椅背,目光冷峻地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所以,你来找我,目的何在?”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寂。 温特斯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提起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上校,我曾在另一位中校麾下服役。” 虽然温特斯并无十分把握,但他的语气却仿佛在说一桩确认过的事实:“杰士卡中校,约翰·杰士卡。” 伯尔尼上校猛地坐直身体,又缓缓后仰,轻哼一声,问:“他还活着?” 果然。温特斯默想:海外派遣军官也有自己的小圈子。 “还活着,甚至已经回到帕拉图。只是……”温特斯沉默片刻:“只是杰士卡中校的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 伯尔尼上校也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他开口:“主对我们每个人都早有安排,至少他活着回家了。” 温特斯并不相信命中注定,但他很难把杰士卡中校的经历具体讲给伯尔尼上校听,只能默默点头。 又过了一会,伯尔尼上校神情疲倦地摆了摆手:“行了,小子,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但我事先告诉你,我不会因为你曾是独眼的部下就徇私枉法、破坏原则。所以你在开口之前……先好好想清楚。” 听到伯尔尼上校的话,温特斯彻底放下心来。 “军团”是蒙塔共和国安插在各自治州的直属武力,也是稽查走私、清剿盗匪以及镇压叛乱的主要执行者。 如果连军团都愿意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提供帮助——哪怕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特斯接下来的行动都能轻松许多。 “您与伍珀市长会面,是希望市政府能提供资金,招募无业劳工入营训练?” “是又如何?” “伍珀市长同意了吗?” “还没给我答复。” “您可以放心,他绝对不会同意。”温特斯语出惊人。 伯尔尼上校神色如常:“为什么?” “钢堡的各位‘可敬’议员们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他们口中的骡工拿起武器、发动暴乱。您却建议他们允许无业者接受军事训练?这是让他们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如果是您,您会同意吗?” 伯尔尼上校眉头越皱越紧,一言不发。 温特斯话锋一转:“但是我可以帮助您说服伍珀市长,或者是塞尔维特市长。” “哦?”伯尔尼上校冷笑。 “我不仅能帮您说服钢堡评议会,我还有更好的提议。”温特斯没有先说要求,反而主动提供帮助:“您希望招募无业者入训,是想给他们一个温饱,让他们不至于铤而走险。我说的没错?” 伯尔尼上校不置可否,示意温特斯继续讲。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问:“如果只是为了给无业者一块面包的话,何必拘泥于军事训练?” 温特斯·蒙塔涅并非经验丰富的行政官员,但他确实在铁峰郡做过一点微小的工作,积累下一点宝贵的成功经验。 “疏通运河、平整道路、修葺城防……如果军团愿意维持纪律,无业者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军事训练只作为一个名目就足够。”温特斯最后补充道:“当然,实在无事可做,接受几份运输契约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尔尼上校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壁橱,拿着一瓶蒸馏酒和两个方杯回来。上校给温特斯倒了四分之一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问:“你要什么?” “我希望能运送一批货物去卢塞恩,以军团的名义。”温特斯的脸上没有丝毫得意,态度反而愈发谦卑。 卢塞恩是蒙塔共和国的边境城市,与帕拉图隔河相望。 “卢塞恩?”伯尔尼上校端起方杯,细细嗅着烈酒的焦香,疑惑地问:“钢堡去卢塞恩只能走陆路,翻山越岭,很麻烦。” “铁器出口一直都走伍珀运河,那么蒙塔上议院必然会在伍珀运河以及下游水路层层把守。”温特斯诚实回答:“既然如此,不如‘舍近求远’,绕路去卢塞恩。” 当然,温特斯留了半句没说——卢塞恩也有水路,而且直达镜湖和新垦地行省。 “好一个‘舍近求远’。”伯尔尼上校抿了一口烈酒:“但卢塞恩一样要听号角堡的命令,把军械送到卢塞恩,你就能运出境?” “这个您不必担心,阿尔帕德将军自有办法。”温特斯举杯致意。 “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小角色,但现在来看,似乎是我看走眼了——你才是这笔买卖的大人物。” “上校,我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回应:“但是在这次‘采购’,我可以全权做主。” 伯尔尼上校微微点头,喝净杯中烈酒后,看着温特斯,坦然问:“帮助你,我能得到什么?” “钱。”温特斯毫不犹豫:“如果您想要的话。” 伯尔尼上校笑了一下:“我不需要钱。” 温特斯收敛笑意,表情逐渐变得庄严正式。他站起身,躬身行礼:“那么您可以得到我的感激,从今以后我都欠您一个人情。” “赫尔维蒂人有一句老话:英雄的一句承诺比一阿塔黄金还要重。”伯尔尼上校也站起身,将酒杯递给温特斯,与温特斯碰杯,祝酒道:“年轻人,愿你的眼永远明亮,愿你的剑永远锋利。” 上校又将黑色木匣还给温特斯:“留下这支枪吧,你会比我更需要它。” …… 温特斯拜访伯尔尼上校的时候,安娜正在检查施米德家族的“账簿”。 施米德家族的账簿被老施米德存放在一个纯铁的柜子里,柜子里还有地契、房契、锻炉所有证明等重要文件。 铁柜外面足足挂着五把大锁,钥匙由老施米德随身带着。铁柜本身则被放在老施米德床边,老头每晚都要检查一遍,确认每样东西都好好躺在应该在的位置才肯睡觉。 饶是卡洛·艾德先生手眼通天,也弄不来老施米德家的账簿。 所以他直接收买了给老施米德记账的人。 …… 小几一侧,戴着面纱的安娜不断提出问题并动笔记录,纱网不但不能遮挡她的魅力,反而给她增添了一抹朦胧的美感。 小几另一侧,施密德家族的低级办事员急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吞咽着唾沫——任谁被四名剽悍的杜萨克团团围住都会一样窘迫。 四名卫士扶着马刀,死死盯着可怜的办事员,令后者根本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敬或是轻薄。准确来说,是连讲话都在哆嗦。 安娜暗暗叹气,她原本觉得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但是卫士们坚决不同意让陌生男人与“夫人”单独面谈。 “您要喝些水吗?”安娜和颜悦色地问,试图减缓对方的压力:“施魏德尼茨先生?” 身材瘦小的办事员施魏德尼茨窥到身旁四名佩刀者要杀人的目光,拼命摇头:“不不不了。” “没关系的。”安娜看向卫士,哭笑不得:“让施魏德尼茨先生喝点水吧。” 施魏德尼茨还想说“不”,佩刀者一把将水杯按到他面前:“喝!” 施魏德尼茨一把端起水杯,“咕咚”、“咕咚”把水喝得一滴不剩。 “喝水没用。”卡曼面无表情评价:“他得喝点酒才行。” 安娜想笑又不能笑,只好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卡曼。 “习惯了。”卡曼抱歉地低头。他想了想,走到惊慌不安的办事员身旁,扶着后者的肩膀,轻声安抚道:“放心,你在这里很安全。” 也不知是不是神父的话起了作用,反正施魏德尼茨真的平静下来,回答也更加流利。 从经营往来到负债情况,安娜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很快问完。她又问了些新发现的事情,然后点头示意谈话结束。 办事员施魏德尼茨拿到尾款,如蒙大赦地逃走了。 卫士们各自返回岗位,小会客厅只剩下卡曼和正在奋笔疾书的安娜。 卡曼收走水杯,随口问:“我好像没听出有什么特别的。” “有呀,很有意思。”安娜放下羽毛笔,嫣然一笑:“看起来,钢堡的大小作坊似乎普遍存在着……网状结构的债务关系。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还需要看到更多账簿才行。” “然后呢?” “然后?”安娜神采奕奕地回答:“然后就要拜托卡洛·艾德先生寻找更多的‘账簿’。” “我不是说这个然后。”卡曼在安娜对面坐下,张开手臂做了一个画圆的动作:“我是说一切的一切的然后。” 安娜还是没领会卡曼的意思,她耐心解释道:“我不清楚钢堡的锻炉主人们的团结程度如何,但是他们就像一根链条,只要找到链条最薄弱的环节、突破它,链条本身就会失去意义,价格同盟也将不攻自破。到那时,他们会争先恐后出售,温特斯就能以最低的价格买进商品。” 卡曼的神色有些不忍,他犹豫地问:“纳瓦雷女士,你是否意识到,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一些诚实、可敬的人们倾家荡产?” 安娜也陷入短暂的迷惘,但她很快集中精神,斟酌词句:“可是,卡曼神父,就算温特斯和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倾家荡产的。” 卡曼无言以对,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安娜:“你正在做的每一件事,与我自幼领受的教诲都截然相反。[你要记念你的神,因为得财货的力量是他赐予你],[不要寻求地上的财,而要追求天上的福]。 温特斯已经很有钱了,他已经能够支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可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赚取每一枚金币?甚至为此不惜伤害、摧毁他人?我想不明白,我无法理解。但我心里某一部分又隐隐觉得,他做的其实没有错。 经书教导人们,不应为人间的物质享受沉迷,不应为金钱而败坏道德。[倚靠钱财的人进天国是何等的难呐!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天国还要容易]。但我又无法认为你与温特斯是道德卑劣的恶人。我甚至认为,你们比我的同宗兄弟更加高尚。” 炉火哔剥作响,烛光忽明忽暗,正如卡曼的心念摇摆不定。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切自洽,卡曼神父。”安娜柔声说:“有些情况下,很难再用道德作为行事准则。我母亲总说,‘一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良心行动,但让一群人做决定,永远都会选择利益’。” “就像现在。”安娜的声音渐渐变得迷茫,听过卡曼的纠结,她也在自我反省:“因为我在代表温特斯的利益,我节省的每一枚金币都会成为温特斯的盈利,所以我变得心安理得,不为自己的残忍而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或许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再是我们拥有财富,而是财富拥有我们。” 卡曼默默听完,惨然一笑:“还有一种或许——或许是旧时代的公教伦理已经不再适应这个流淌着黄金的新时代。” …… 当公教会的道德与追求利润的商业原则碰撞出火花的时候,温特斯正在与伯尔尼上校告别。 “行了,不送你太远了。路上小心。”伯尔尼上校瞄了一眼温特斯胯下的斑点马,笑着说:“不过我看你这匹老马也跑不快。” 斑点马对攻讦毫无反应,伸着脖子想去吃路下干枯的草杆。 温特斯抬手敬礼,打马上路。夏尔和贝里昂也连忙敬礼,追了上去。 伯尔尼上校目送片刻,怅然若失转身往回走。 然而远去的马蹄声折返回来,温特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伯尔尼上校的面前。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上校。 “上校。”温特斯眼神严肃,已经打定主意:“有一件事,我在钢堡没有办法问别人,但它关系重大。您是我最尊敬的蒙塔军人,我相信您,我只能向您求助。” 伯尔尼上校不由得变得认真起来,但他还是感到不解:“怎么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不是以帕拉图军官或是其他身份提出,而是以一个联盟公民、一个曾在老元帅墓碑前宣誓保卫联盟的军人的身份向您提出。” “你说。” “蒙塔共和国是否直接或间接向赫德诸部提供过大炮、枪支和甲胄?博尔索·达·埃斯特是否可能暗中为背誓者服务?”温特斯的眼中闪动着悲愤的泪光,他看着伯尔尼上校,一字一句地发问:“联省是不是在和帝国联起手来……让我们流血?” 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第六十九章 上升 “反向竞拍”的第一天,无事发生。 没有一位锻炉主人给男爵夫妇提供报价。安娜也不主动与各家工坊交涉,还回绝了纷至沓来的社交邀请——明面上。 私下里,她拜托卡洛·艾德找来更多的“账簿” 买家与买家在无声中对峙,双方都明白,输赢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晚餐时间,贝里昂将未剔净肉的棒骨煮熟,然后拆下贴着骨头的肉与筋,浇上酱汁做了一道口感鲜嫩、味道绝佳的主菜。 原本应该敲开吸髓的骨头则便宜了两条狼犬。 餐桌上,安娜兴致勃勃地给温特斯讲起她的新发现:“……正是因为钢堡作坊分工精细,所以他们的经营情况都很有意思。 就拿施米德家族的刀剑作坊来说,施米德家族既不冶铁,也不烧炭,甚至硬化和磨刃都交给其他工坊去做,他们只负责把铁料变成剑条、刀条……” “嗯。”温特斯心不在焉地搅动蔬菜汤,下意识地回应。 安娜仔细端详温特斯片刻,柔声问:“怎么了?聘请匠师的事情不顺利?” 温特斯不是因为聘请铁匠的事情感到烦闷,但他白天出门寻访、邀请钢堡铁匠确实不顺利。 他回过神来,歉意地握了握安娜的手:“没什么事。” “你可以告诉我的。”安娜微微拖着长音。 温特斯叹了口气:“不顺利,没有铁匠愿意去新垦地,开出再高的薪酬也没用。” 不过真正令温特斯感到烦闷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他做不了什么,只能指望伯尔尼上校。 “别气馁。”安娜的声音有让人内心宁静的魔力:“会找到愿意为你工作的人的。” 温特斯的心情放松许多,他点点头,笑着问:“还是说施米德家族吧。他们怎么了?条铁可没法直接做刀剑,他们能冶钢?” “施米德先生的长子经营着一家两座锻炉的制钢作坊。”安娜已经把施米德家族的内情都记在头脑中,不用查询记录就能给出答案。 她接着往下说道:“因为把许多工序交给其他作坊去做,所以老施米德先生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锻打刀剑上,这使得他们极为高效。施米德家族的刀剑作坊只有一座锻炉,却能制造出那么多的刀条、剑条,正是得益于钢堡铁匠行会精细的分工。” “这不是优点吗?” “我还没说完呢。”安娜眨了眨她那好看的眼睛,从篮子里拿出一块面包:“虽然施米德家族的作坊很高效,但是因为他们只做一门生意,所以抵抗风险的能力很糟糕。就像这根面包,即使它很长很长,可粗细没有变化,那么折断它也不需要很大的力量。” 说完,安娜把面包掰成两块,不由分说塞给温特斯一半。 “那要怎么才能折断?”温特斯不解地问。 听到这话,闷头喝汤的卡曼不经意地瞥了温特斯一眼。 “折断只是比喻。”安娜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重点还是在于资金。施米德先生购买原料可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延期收付’在钢堡的作坊之间是很普遍的情况——就是赊账啦。其他作坊预付给老施米德先生原料、服务,老施米德先生则可以等到售出货物、资金回笼以后,再支付钱款……” 温特斯沉默地听到结束,又消化好一会,才试着用自己的语言复述:“你的意思是,老施米德先生其实是在借钱生产,军械卖不出去,他就还不上欠账?” “准确地说不是借钱。”安娜歪着头想了一会:“但也差不多。” “他是欠了些钱,可然后呢?” 安娜收起调皮轻快的语气,认真地说:“可不止是欠了些钱而已,假如老施米德先生资不抵债,他的椅子就会被砸碎。” “砸碎椅子?”温特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安娜犹豫片刻,轻声吐出另一个词:“破产。” 餐桌变得安静,温特斯和卡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因为破产不是一件小事。在现行法律中,破产不仅意味着财产清零、商誉尽失,还要受到严厉的刑事处罚,包括但不限于监禁、苦役和肉刑。 “破产?”卡曼怀疑地问:“老施米德先生劳作一生,总能攒下些积蓄,不至于一次失败就破产吧?” “老施米德先生的确攒下不少积蓄,所以他有七座锻炉呀。”安娜给卡曼解释:“除了木头、湖水、铁矿和一点点粮食,钢堡几乎什么都不产。维持这座城市也是要花钱的,特别是在蒙塔。老施米德先生似乎不是追求享受的人,或许还存下些应急金。但是那些过得像弗若拉人一样奢侈的作坊主,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的资金应对这次危机。” 安娜看向温特斯:“所以应该变换思路。之前你总想和大工坊合作,因为大工坊积压多,一次交易就能满足需求。但是以后,我们要先瞄准那些小作坊。 大工坊虽然积压多,但是他们的体量大,谈判的本钱也足。而小作坊就像舢板,面对海浪更容易倾覆。等到小作坊一艘接一艘沉没,大工坊也会被拖进海底。” “唔。就像两军会战,如果弱小的侧翼部队被击溃,再强大的中军也会被包抄?”温特斯撑着下巴,请求安娜:“我太喜欢听你说‘我们’了,你能再说几次吗?” “我吃完了,还要做晚间祷告,请恕告退。”卡曼猛地站起身,躬身向温特斯和安娜行礼:“蒙塔涅先生,纳瓦雷女士,晚安。” 卡曼又感谢了主厨贝里昂,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咚咚咚咚”上楼回自己卧室去了。 “他怎么了?”温特斯明知故问。 安娜在桌子 温特斯低低惨叫一声,痛得趴在餐桌上。 安娜顿时手足无措,转到温特斯身旁,心疼地问:“我碰到你旧伤了?” “嗯……没事……”温特斯气若游丝地请求:“我想听你再说一遍我们。” “你!” “就说一遍就好。” “我们,我们。”安娜越说声音越小:“我们……” “好,我没事了。”温特斯利落的坐了起来,捏了捏安娜的手:“快吃吧,一会汤要凉了。” 话音未落,安娜又踢了温特斯一下,这次瞄准了右腿。 “你把我踢坏了。”温特斯揉着痛处,不满地抗议:“将来吃亏的可是你!” 安娜彻底落败。她不知该说什么,红着脸,气鼓鼓地坐回原位。 论商业头脑,十个温特斯绑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安娜。但是论斗嘴,安娜怎么可能是常年和卡曼友好切磋的温特斯的对手。 温特斯知道纳瓦雷女士脸皮薄,赶紧岔开话题:“那要是钢堡铁匠行会出面维持价格同盟怎么办?” 突然的话题转换令安娜有些错愕,她想了想,说:“城堡总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了解一下蒙塔的现行商法再决定。” “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有时候,我也不禁在想卡曼神父说的话。”安娜小声说:“这样做真的正确吗?卡曼神父说的有道理……我的确是在利用别人的灾难,甚至是将他们推下悬崖……” 温特斯没有打断安娜,而是严肃地听完。 他握住安娜的手,认真地说:“别在意卡曼神父说了什么。你是在为我、代替我做这件事。不管对或错,如果有任何人需要承担道德的谴责,那也应该是我。” “不是‘我’。”安娜同样认真地纠正:“是‘我们’。” …… “反向竞拍”的第二天,同样无事发生。 双方继续按兵不动,钢堡在微妙的宁静中又度过一天。 晚餐时间,贝里昂把猪腹部贴着皮的肥肉剔下来,切成大小均等的片状,用小火煎出油脂。 待到肥肉片两面金黄,猪油也熬出小半锅之后,拣出肥肉片,把猪油烧到冒青烟,复炸。 最后,一盘奇特的“猪油炸脂肪”被摆上餐桌。 温特斯从没吃过这道菜,脱口而出:“这不是油渣?”谷 等到亲自品尝之后,他才后悔评价得太鲁莽——炸过的脂肪不仅不腻,反而酥脆荤香。 贝里昂还做了一道清汤作为“油渣”的配菜,把油渣浸到汤里之后,油渣表面浸入一些汤汁,内部却还是酥脆的,更加美味。 连很容易吃出“腻味”的安娜也对贝里昂的厨艺赞不绝口,温特斯带在身边的杜萨克小伙子们更是几下就把盘子扫光。 餐桌上,安娜笑着问温特斯:“怎样?今天找到愿意去新垦地的铁匠匠师了吗?” 又在外面奔波一天的温特斯摇了摇头。 坐在温特斯旁边的夏尔出声打抱不平,他生气地说:“蒙塔涅大哥已经给足面子和钱,可这群蒙塔佬!哈!一个比一个顽固,就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真是恨不得拔出马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看他们的脑袋还能不能那么硬!” “交易应该是你情我愿。”温特斯反倒笑了,他拍了拍夏尔的后背:“人家不情愿咱们也没办法。” 夏尔“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继续对付面包。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安娜与贴身嬷嬷耳语几句,嬷嬷点点头,转身离开,不一会带着一份请帖回来。 “约翰·h·夏洛克商行的人今天专程来拜访,我说你染病不便见客,推辞掉了。”安娜把帖子交给温特斯,困惑地说:“然后他们就留下这份请帖。” 温特斯打开请帖,里面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只有一行简短的文字: “请阁下勿必赏光前来约翰·h·夏洛克商行一晤”。 温特斯问:“就留下这份请帖?” “对。” “没留下别的话吗?” “没有。” 温特斯嗅了嗅请帖,什么都没有闻出来。 他把请帖拿在手里,想了想,说:“明前我去了解一下这家约翰·h·夏洛克商行是什么来头。如果他们再派人来,你尽量把来人留住,等我回来。” “好的。” “竞价的事情如何?”温特斯问安娜:“还顺利吗?” 安娜欣然一笑:“当然。” …… “反向竞拍”的第三天,仍旧无事发生。 晚餐时间,贝里昂端上一道汤汁饱满的炖菜。他神神秘秘地不肯说是什么,只是请温特斯和安娜先品尝。 温特斯观察了一下,盘子里的块状物体应该呈半透明状,外面浇着汤汁。看起来有点像煮透的萝卜,但是闻起来应该是某种肉类。 他尝了一块,初入口时口感软糯,继续往下咬却带出些嚼劲。裹在肉块外面的汤汁浓郁香美,回口带着一点点甜味。 很难想象这样惊艳的一道菜出自一位大部分时间都在给马儿换蹄铁的铁匠之手。 安娜也特别喜欢这道菜,难得比温特斯更快地清空盘子。她连声感谢贝里昂之后,好奇地问:“这究竟是什么?某种糖或者膏吗?” “夫人。”贝里昂略带着自豪回答:“是牛脸肉。” 安娜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因为牛脸肉作为“比较奇怪的边角料”,一般不会被摆上正式的餐桌,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喜欢贝里昂拿出的这道菜。 安娜很快恢复从容,她笑着称赞贝里昂:“我听说,最高明的厨师懂得在宴会最后的时刻,献上一盘客人在平日看到也不屑一顾的农家菜,作为特别的佳肴。索亚先生,谢谢,您的特别佳肴美味极了。” 贝里昂深深鞠躬,对于安娜的称赞发自内心表示感谢。他准备返回厨房,却被温特斯留下。 温特斯把贝里昂按到座位上,无奈又认真地问:“钢堡铁匠的行会誓言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哪里来的约束力?为什么所有铁匠对它都缄口不谈却又无比忠诚。” “怎么?”安娜问:“今天也没有收获吗? 温特斯摇了摇头,然后看向贝里昂。 贝里昂垂眼看向靴尖:“阁下,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立过钢堡铁匠的守密誓言。所以我不知道誓言的具体内容。” “别担心,你可以只说你知道的。”温特斯拍了拍贝里昂的肩膀:“只说你愿意说的也行。” 贝里昂沉默片刻,艰难地问:“比如呢?” 温特斯尽量用不给贝里昂压力的语气:“比如,钢堡铁匠的守密誓言究竟哪来的约束力?不就是一句话吗?怎么人人对它如此看重?” “亲爱的。”安娜责备地看了温特斯一眼:“誓言可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 温特斯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贝里昂的情绪恢复沉稳平静:“阁下,与其纠结于誓言的效力,您有没有考虑过‘什么样的人能成为钢堡铁匠’呢?” “什么样的人?”温特斯问。 贝里昂难得口似悬河:“首先,铁匠一定是钢堡本地的居民,有家有口、出身清白;其次,入门成为学徒需要有担保人,通常都是由若干亲朋至交担保;最后,学徒还要忍受漫长的学徒期。学徒期间没有薪水、经常会被师傅责打、干活不卖力还可能被辞退。经历数年的锤炼,一个孩子才能成为一名正式注册过的钢堡铁匠。 听起来很残酷,对吧?但是对比那些没有一技所长,只能在矿洞、作坊做最低级体力劳动的‘骡工’,铁匠们的待遇已经是惊人的优厚。他们的薪水更好、地位高,有体面的生活、有市民权、还可能成为锻炉主人。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学到真正的技艺。很多人只因为不是索林根州人,就一辈子也迈不进这道门。” 温特斯总结道:“你是想说,掌握技艺的铁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不想改变、害怕改变。” “不仅如此,阁下。”贝里昂沉声说:“如果有任何在册钢堡铁匠选择为您效劳,他的家人、亲戚乃至入行时的担保人,全都要遭殃。我说的遭殃,是有性命之忧。至于铁匠本人,更是难逃一死。钢堡的铁匠行会将不惜一切代价杀死背叛者——他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决心。” 温特斯与安娜对视一眼。假设真如贝里昂所说,那么钢堡铁匠不说是铁板一块,至少也比联盟诸共和国的关系牢固得多。 他们是被利益和暴力牢牢捆在一起的集体,私下招募铁匠这条路可能走不通了。 温特斯用犀利的目光凝视贝里昂的面孔:“那么,钢堡铁匠过去有没有过‘背叛’的案例?” 贝里昂无法直面温特斯的目光,他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我不太清楚,阁下。” 温特斯暗暗叹气,贝里昂显然不愿多谈。既然对方不愿意讲,他也不好强行施压。 贝里昂一路跟随温特斯从大荒原杀进杀出,对于这位老部下的性格,温特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贝里昂不想说,你是拿他没办法的。硬逼着他开口,温特斯也舍不得。 温特斯拍了拍贝里昂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贝里昂看着靴尖,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愧疚。 “没什么大不了,既然知道内情,我就有办法。”温特斯敲了下桌子,干劲十足地说:“铁匠搞不定,我就去搞定能搞定铁匠的人。” 人一有干劲,思路就广。温特斯灵机一动:“实在雇不到人的话,我还不能把锻锤、钻床都买走?熔炉我都给它原模原样搬回铁峰去!” “熔炉?恐怕不行,哪能找到那么大的马车呢?”安娜说笑道。 温特斯朗声大笑:“那就造个一模一样的,十个,一百个。” 贝里昂似乎也被温特斯的乐观情绪感染,紧绷的脸颊放松了一些。他起身行礼,又回厨房去了。 餐桌只剩下温特斯和安娜两人,卡曼神父不和他俩一起用餐了。 “尊敬的女士,您在忙的事情进展如何?”温特斯故意文绉绉地问。 “[万事俱备]。”安娜笑着回答:“[只欠东风]。” …… 第四天,东风来了。 号角堡传回消息,针对贸易禁令的申诉与抗辩……一败涂地。 第七十章 雷鸣 清晨,信使飞马入城。 不等到中午,坏消息已经传遍钢堡。 想象中的“索林根州登高一呼,其他自治州云集响应”的场面没有出现,倒是索林根代表惊觉自己成了少数派。 仓促反击的钢堡以一州之力,同早有准备的上议院掰手腕,战况可谓惨不忍睹。不仅未能推翻禁运令,反被亲联省代表乘势在众议院也将禁运令三呼通过,使禁运令成为板上钉钉的正式法律。 在蒙塔共和国的政治体系中,上议院的作用就是钳制蒙塔本土派势力。虽然上议院仅拥有不完整的立法职能,但它同时掌握绝对的否决权力。 从禁运令成为正式法律那一刻起,除非重写蒙塔共和国宪法或是把上议院血洗一遍,否则再无将其取缔的可能。 正午时分,铁手盖斯贝格第一个派人暗中登门拜访格拉纳希男爵夫妇。 紧跟着,其他锻炉主人也纷纷示好、服软、放低姿态。一整个下午,上门送信的各家仆人、信使往来不绝。 傍晚时分,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湖畔石楼下。双眼红肿、头发蓬乱、神色颓废的[恩斯特·富勒]从车上走了下来。 温特斯把富勒领进小客厅,示意卡曼和卫士离开。 他礼貌地给富勒倒了半杯酒,直接使用通用语说:“看起来你很需要一点这个,富勒先生。” 富勒不客气地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光,垂着头,自言自语:“我原本是打算接受您的出价的,阁下,我原本是打算接受的啊!可是我突然想到,我的货现在可能连您最开始的出价都不值了。好手段啊,阁下,好手段……” 温特斯静静听完富勒的发泄,又给富勒续了一点酒。 “可是您知道吗?”富勒抬头看向男爵,醉眼惺忪地说:“这笔大生意,最赚的不是您,最赚的可不是您呀!” 温特斯轻轻皱眉,恢复笔挺的坐姿,等待富勒继续往下说。 年近四十的恩斯特·富勒,此刻就像是知道谁家和谁家的大人睡到一起的小孩——嘴角洋溢着神秘兮兮的笑容,使劲探出上半身,鬼鬼祟祟朝着温特斯招手,要后者附耳过来。 温特斯笑了一下,配合地略微前倾身体。 “这笔买卖。”富勒压低声音:“最赚的还是咱们钢堡人。” 说完,富勒用力一拍大腿,大哭又大笑:“咱们钢堡人!” 温特斯冷静的陈述事实:“你喝醉了,富勒先生。” “没错!我是喝醉了。”富勒喷着酒气,口齿不清但无比认真地纠正男爵:“可我的脑子还……还很清醒!” “请你先回府休息,有事明天再谈不迟。”温特斯敲了敲扶手,两名卫士推开房门走进客厅。 温特斯转头看向窗帘:“送富勒先生回家。” “不行!”富勒猛地站起身,摇摇晃晃找回平衡,大声嚷嚷道:“我今天就得告诉您!我还没说完话呐!” 温特斯点点头,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拿下眼前这放肆醉汉的卫士又退回门外。 “您买到的,也就是点枪管、剑条。”富勒含混不清地嘟哝着,使劲挥舞手臂,问温特斯:“可您知不知道咱们钢堡人要买什么?” “买什么?”温特斯挑眉。 富勒舔了舔嘴唇,弯下腰,用微弱的声音吐出一个词:“锻炉”。 说完,他嘿嘿直笑,得意洋洋地问温特斯:“不懂了吧?是锻炉,哈!” 越是笑,富勒的眼睛就越红,他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扑倒在小几旁边。 温特斯站起身,一只手就把白白胖胖的富勒拎了起来,像放置一件物品似的放到长椅上。 刚刚还在傻笑的富勒,忽然嚎啕大哭,他拼命捶打长椅、捶打自己的胸口、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们要锻炉!他们要我祖父的锻炉!他们要我父亲的锻炉!他们要拿走我家族的锻炉……” 目睹中年男人在自己面前崩溃,温特斯克制地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轻蔑。 一直等到富勒的情绪稍微平静,温特斯才拍了拍富勒的肩膀,递给后者一方手帕。 “到底怎么回事?”温特斯问。 富勒哽咽着回答:“他们要清算我。” “谁要清算你?”温特斯问。 富勒的眼眶红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个名字:“盖斯贝格、维茨勒本、赫林、奥多夫……德高望重的绅士们!可敬的诸位先生!他们从其他人手里买走我的债务,转头就逼着我还债!还不上……” 说到最后,富勒再次失声痛哭:“还不上就要让我破产!就要收走我的锻炉!” 温特斯冷静克制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铁手盖斯贝格采取的策略就是安娜早些时候主动提供给他们的。 …… 仔细查验过中小型军械工坊的收支情况后,纳瓦雷女士发现:大部分钢堡小型作坊都目前都极度缺乏现金。 他们订购原材料、支付酬劳时,以金币和银币约定价格。 甚至因为帕拉图内战爆发后,军械的售价一路上升,原料、加工以及薪酬成本也水涨船高。 但在另一方面,中小型军械作坊账面资产的主要形式却是火枪、盔甲、铅锭、刀剑等现货军械。 债务是固定的,资产却是浮动的。一旦军械价格暴跌,中小型作坊很容易陷入“无力偿还债务——强制清算——现物冲抵也不足以偿还欠债——破产”的死局。 尤其是眼下,禁运法令在众议院三呼通过踩灭了最后的希望,根本就没人会购买军械。如果运作得力,小作坊库存的火枪、盔甲、刀剑在账面可以变得一文不值。 危机也是机遇,每一次危机都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像钢堡这种已经装满鱼的池塘,其结果必然是毫无抵抗风险能力的小鱼纷纷出局,大鱼趁机兼并扩张——或是彼此厮杀。 纳瓦雷女士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踏入钢堡这汪池塘,她只是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发力点,在大鱼背后轻轻推了一把,驱使着大鱼去吞食小鱼。 收购债务、游说法庭、运作清算……做这些事情,谁能比钢堡本地的大工坊主们更有力? …… 温特斯注视着哭得伤心欲绝的富勒先生。 按照安娜与铁手等人的约定,温特斯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他只需要不购买小作坊主们的军械,等待后者纷纷破产。 到那时,铁手等人拿走锻炉,温特斯则可以用“低廉到白送一般”的价格买走小作坊主们库存的军械。 温特斯问:“盖斯贝格是塞尔维特议员的人,维茨勒本是伍珀市长的人,他们怎么会联合在一起?” “在锻炉面前。”富勒抹掉眼泪,恨恨地说:“政治算个屁!” “塞尔维特议员和伍珀市长没有制止?” “在锻炉面前,议员算个屁!市长又算个屁!他们全都是一伙的!” 温特斯沉默片刻,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买下你的全部存货?” “不,不,您帮不了我了,男爵阁下。就算你买下我的所有的货,也抵不上我的债。我不是来求您帮忙的,不是。”富勒又一次泣不成声:“我只是太难受了,太痛苦了,我没有人可以说,我不知道能和谁说,还能和谁说……” 温特斯起身离开,没过多久拿回另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富勒。 “买下你所有的货也抵不上你的债?”温特斯问。 谷</span>  富勒擦点眼泪,用力的擤了下鼻涕,惨笑着问:“您知道我祖父怎样做生意吗?” “不知道。” 富勒醉醺醺地比划:“简单,太阳没出来的时候,他就在锻炉边干活,一直干到天黑。挣的钱,只花很少一部分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其他都攒着。一直攒,一直攒,一直攒到他能买得起一座锻炉。富勒家的第一座锻炉就是这么来的。您知道我父亲怎么做生意吗?” “不知道。” “和我祖父一样,干活、攒钱、干活、攒钱,攒了一辈子,最后买下第二座锻炉。” 温特斯轻轻点头,表示赞许和认同。 “但是!”富勒话锋一转,声音高得像是在发怒:“那都是他们那个时候的事情。攒钱,买锻炉——那是他们才能做到的事。现在已经不行了!早就不行了!锻炉已经不是靠勤劳工作、一枚一枚银币积蓄就能买的了。过去一个铁匠老老实实干一辈子就能买一座锻炉,现在呢?钢堡现在有多少铁匠挂靠在别人家的工坊里做活?有多少铁匠一辈子也没有自己的锻炉?” 温特斯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可富勒还没有说完,他狠狠一砸桌子,猛地站起身,夸张地挥舞胳膊:“那套攒钱再扩张的想法,早就行不通了!富勒工坊想做大,只能借钱、只能举债,只能拿别人的钱去拼!去搏!去赌!” “可是你赌输了。”温特斯轻声说。 富勒的音量和情绪骤然跌落,他整个人也跌坐回长椅。他捂着脸,没过多时,呜呜的哭声从指缝传出:“输了,我输了,愿赌服输……可我好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这时,敲门声响起。 卡曼走进客厅,无视泪人似的富勒,径直走到温特斯身旁,俯身耳语:“你又有客人来了。” “谁?”温特斯大大方方地问。 卡曼低声吐出一个名字。 温特斯的嘴角突然微微翘起——卡曼认得出,那是温特斯想捉弄人时才会有的笑容。 温特斯站起身,一把拎起富勒,把后者塞进卡曼怀里,让后者搭着卡曼的肩膀。 “让富勒先生也去里间。”温特斯嘱咐道:“别出声。” 说完,也不管卡曼同不同意,温特斯快步走到墙边,推开窗户,然后又匆忙去开另一侧的窗户。 卡曼不敢置信地翻了个白眼,扶着富勒走向里间。 收走杯子、整理长椅,等到客厅的醉汉气味散尽,温特斯才关上窗户,让科赫请访客进屋。 不多时,科赫引着一位穿着黑色披风、兜帽的男人走了进来。 科赫躬身退出客厅。神秘来客摘下披风和兜帽,露出一张精明强悍的面孔。他大笑着向温特斯伸出手:“男爵大人。” 温特斯也微笑地握住那只被尊称为“铁手”的粗糙手掌:“盖斯贝格先生。” 两人以铁匠兄弟会的礼仪握过手之后,在壁炉旁落座。 “您亲自来访,是有什么事情吗?”温特斯问。 铁手盖斯贝格露出两排结实的牙齿:“让别人代我说话,我总觉得不放心。事关重大,还是当面商定最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温特斯拿起酒瓶,给铁手和自己倒酒。 铁手盖斯贝格端起酒杯,玩味地问:“您夫人呢?不要她在场?” “既然您亲自来访,也就用不着别人代我说话。”温特斯淡淡笑着:“直接与我谈就好。” 铁手盖斯贝格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归根结底还是您管事!” 铁手此次来访,目的不仅在于重新确认之前的“约定”,还在于商讨日后温特斯收购军械的价格和流程。 钢堡的大作坊主们已经摒弃中小作坊主,也摒弃政见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同盟。 新的同盟成员更少,利益绑定更直接,议价能力也更强。铁手盖斯贝格正是基于新情况,提出新的条件。 他提议,不必再等破产清算流程,男爵阁下现在就可以直接买下各大作坊主手中的现货。 如此一来,温特斯节省了时间——谁知道破产清算整套流程下来还要等多久? 各大作坊主得到了更充足的资金用于收购——同时也排除掉了这次兼并大浪中的不安定因素。 当然,军械的售价也得酌情提高,从“低廉到白送一般”提升到“比男爵开出的价格稍微低一些”的位置。 温特斯认真地听完,礼貌地点头赞同,但最后时刻表示“还是希望能再考虑一下”。 盖斯贝格一口应允,他重新穿好斗篷、兜帽,心满意足地离开。 温特斯把剩下的酒倒进壁炉,推开通往里间的房门,微笑着问:“好啦,你们都听到了。” 紧挨着小客厅的一楼里间之中,不仅有无聊的卡曼和目瞪口呆的恩斯特·富勒——后者紧紧趴在墙上想要偷听小客厅的谈话。 还有安娜·纳瓦雷女士以及铁青着脸的施米德老人。 …… 温特斯和卡曼送老施米德和富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老施米德和富勒都是暗中前来拜访,所以马车停的很远,温特斯和卡曼也就多送了几步。 “所以,我的态度不变。我尊敬您。”温特斯扶着手杖,拉紧衣袍,边走边对施米德老人说:“但是如果想让我站在您的一边,您就必须开出比铁手更好的条件——至少也得是相同的条件。” “我明白。”老施米德面无表情地点头。 白白胖胖的恩斯特·富勒酒劲上来,早已意识模糊,卡曼扶着他走在后面。还有两名负责提灯的杜萨克卫士一前一后护送四人。 寒风呼啸,夜色苍茫,六人一直走到施米德老人的马车等候的位置。 “我就不再多送您。”温特斯向施米德老人伸出手:“保重。” 老施米德握住温特斯的手,微微晃了晃:“保重。” 一名提着马灯的卫士走到车夫座位旁边,轻轻拍了拍车夫的腿。车夫似乎是随着了,卫士拍了好几下也没反应。 突然,想要叫醒车夫的杜萨克卫士身体一颤,直挺挺地倒向地面,马灯也掉在地上。 如同察觉到危险的猫科动物,温特斯全身寒毛瞬间炸起。 施米德老人的马车的车门“嘎吱”一声开启,四个戴着面具的身影从黑暗中现身,从不同方向包围住温特斯等人。 “真是有趣。按照帝国贵族院的记录,最后一位封地在格拉纳希的山前地贵族已经在十二年前离世,他的头衔是伯爵。假如他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五十岁了吧?”说话的男人轻盈地踏出马车:“你说是不是很有趣?‘格拉纳希’先生?” 借着昏暗的灯光,温特斯看到了男人的面容——俊美的五官、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借着昏暗的灯光,绿眼睛的男人也看到了温特斯的面容,身体微微一僵,瞳孔不受控制地扩张,他收起轻佻的语气,当即改口问:“你是谁?你……” 绿眼男人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卡曼如同豹子一般扑向了他。 第七十一章 气流 眨眼间,卡曼以温特斯几乎无法反应的速度接近绿眼金发男人,并指为剑刺中后者喉结,将绿眼男人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塞回喉咙。 紧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一肘,直接击碎绿眼男人的胸骨。 直到此刻,失去搀扶的恩斯特·富勒摔倒的声音才传入其他人耳中。 同样直到此刻,温特斯、温特斯的卫士以及四名面具人才恢复知觉做出下一步动作。 卡曼已下杀手,温特斯毫不犹豫进入施法状态。 然而第三只手反馈回来的并非熟悉的幻痛,而是某种无法形容的、难以忍受的撕裂般的剧痛。 突如其来的、难以承受的剧烈痛楚仿佛要把温特斯整个人都撕成碎片,他痉挛着摔倒,另一名杜萨克卫士不禁发出惊呼,立刻拔刀上前想要扶起温特斯。 温特斯颤抖着、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不过几秒钟,他的衣服已经浸满冷汗。 “别管我。”温特斯撑着地、咬着牙,一把推开卫士,竭力指向面具人的方向:“杀了他们。” 十有八九,面具人是宫廷法师。施法者之间的对决只在分秒间,温特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他看到了诡异的一幕:四个面具人也统统倒在地上,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最严重的那个一边发出窒息似的凄惨号叫,一边不断地抽搐。 而卡曼正拎着一个面具人的衣领,干净利落地一拳击碎后者的喉结。 又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在接近,不是旅馆的方向——绿眼男人还有其他帮手。 温特斯摇摇晃晃站起身,感觉四肢的力气稍微恢复,他拔出杖剑,厉声命令部下:“回去!” 卫士愣了一下,咬牙点了一下头,大步流星奔向旅馆。 而这个时候,卡曼已经在“处理”第三个面具人了。 温特斯的四肢虽然还有些不听使唤,但是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一次呼吸的时间他已经想通究竟是怎么回事,急忙喝止卡曼:“留个活的!” 卡曼抬头看着温特斯,目光如鹰般锐利,声音中饱含着怒意:“一个也不能留!” 话音未落,他将第三个面具人的脖子生生拧断。 温特斯不甘地大吼一声,持剑迎上后来的敌人。 种种变故全都发生在瞬息间,老施米德和富勒还没回过神来,温特斯已经与后来的敌人短兵相接。 直至血溅到身上,富勒才明白他不是在做梦。这个白胖子瞬间醒了酒,没命似的哭喊:“杀人啦!!!” 这一喊不要紧,立刻引来其他人的目光。 老施米德气得狠狠给了富勒家的小子一耳光,用胳膊夹着后者,踉踉跄跄地跑向湖畔的旅馆。 除了四个面具人,绿眼睛还带来十几名剑手。一发觉情况不对,这些原本埋伏在周围防范目标逃跑的剑手立刻包围上来。 温特斯与敌人甫一交剑,就立刻明白来的都是好手。 迎上温特斯的剑手臂膀有力、攻势狠辣,仗着手中迅捷剑的长度优势,压根不理睬温特斯的反击,径直朝着温特斯的要害连刺。 温特斯的杖剑没有可以锁住对方武器的剑格,温特斯更没有时间和对方纠缠。 电光石火间,温特斯“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垫着披风直接抓住了对方的剑。 他死死握住手中的剑身,不叫它挪动分毫。 对方先是一惊,没有弃剑,而是抽剑撤步。 一念之差,温特斯的掌心多出一道恐怖的伤口,他的杖剑则在对方的胸膛扎了个对穿。 温特斯毫不恋战,在另外几个剑手接近之前,快步拉开距离,留对方捂着伤口跌坐在地。 更多的剑手包围上来,温特斯迫切需要恢复施法能力,但他不敢轻易进入施法状态。 就在这时,卡曼处理掉了最后一名面具人,马不停蹄支援温特斯。 与温特斯的不同,卡曼没有试探、没有对峙,他的战斗方式简单、粗暴、直接。他的动作如同大猫一样灵巧,但是拳头蕴含的力量却像熊罴一样恐怖。 对方的迅捷剑刺过来,卡曼直接用手臂拨开,紧跟着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贴近对方,一拳击碎对方的胸骨或是喉结。 看似是以伤换命,但卡曼却仿佛完全不在乎受伤,只是避开个别要害。 温特斯解决掉第二个敌人的时候,卡曼已经连续处理掉了三个剑手——徒手。 目睹卡曼以“不计代价的战斗方式”和“超乎想象的徒手搏斗技术”连续杀死同伴,一名剑手猛然惊觉,他发疯一般大喊:“你是……你是……” 话还没说完,剑手的下颌就遭受重重一击。剑手当场昏厥,然后被卡曼一脚踢断颈椎。 还活着的剑手已经发现:持剑的家伙,他们一时间解决不掉;徒手的家伙,他们对付不了。 这种必死无疑的仗,没人有勇气打完。 一个剑手转身逃跑,紧接着其他剑手也毫不迟疑奔向其他方向。 温特斯和卡曼一句话也没说,分头追击。卡曼兔起鹘落,连着放倒两个逃敌。 “能用法术了吗?”温特斯大吼着问。 卡曼咆哮回答:“可以了!” 敌人已经跑出裂解术的施法半径,温特斯毫不犹豫,扯下两枚衣扣,冲着最近的敌人背影连续两发飞矢术,后者踉跄着扑倒。 紧接着,他朝着另一名逃敌掷出杖剑。已经跑出十几步之外的剑手被直接钉在地上。 男爵阁下和他的私人神父与陌生剑手搏命的时候,老施米德拎着富勒没命地跑向有光亮的湖畔小楼。 然而老施米德已经已经不复当年的强壮,而富勒又生得胖胖的,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了上来。 白胖子富勒听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跑不掉了,他猛地挣开“施密德叔叔”的胳膊,嚎啕大哭着扑向剑手——也是接着酒劲。 “锻炉丢了。”富勒嚎叫着:“我他妈也想不活了!” 剑手措手不及,被撞了个满怀,跌坐在地。他手中的迅捷剑顺势扎进富勒的大腿,透肥肉而出。 富勒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剑手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胖子,突然脑袋重重挨了一记,也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老施米德高举在湖滩找到的三角石头,又朝着剑手的脑袋狠狠来了一记,给剑手开了瓢。 然后老铁匠扶起富勒家的小子,跌跌撞撞地逃向湖畔石楼。 又是一连串的脚步声,但这次不是追击的剑手,而是赶来保护二人的温特斯。 看到男爵过来,老施米德像是失去全部力气,气喘吁吁地倒地。这一倒不要紧,又牵动了富勒的伤口,后者再次惨叫起来。 “安静!”温特斯厉声呵斥富勒。他割开富勒的裤子,接着黯淡的光线检查一周:“你运气不错,富勒先生,应该是没伤到动脉。” 富勒一把鼻涕一把泪:“什么……什么叫应该?” 温特斯没有再跟富勒废话,而是看向施米德老人:“老先生,您没事吧?” 有些恍惚的老施米德木然摇摇头,忽地回过神来一般指着温特斯的左手:“您受伤了?” 温特斯甩掉左手的血,随手拿富勒裤子的碎布条绑住手腕:“没事。” 几步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呻吟,原来那个被老施米德开瓢的剑手还没死,不断发出微弱的声音。 温特斯走过去,看到剑手的脑容物都已经流到外面。他判断剑手已经没救,便用裂解术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他控制得很精确,没有造成过多的损伤。剑手身体一颤,眼睛失去神采。温特斯叹了口气,伸手合上了死者的双眼,起身走向施密德老人和富勒。 富勒看着半身沾着血点、左手直到小臂都被染红的“格拉纳希男爵”,终于明白那名卫士说的话——“五步之内,无人是大人之敌”。 老施米德颤颤巍巍站起身,喉结翻动,想要说些什么。 那边,卡曼确认所有尸体都已经死透以后,提着剑走了过来。 卡曼走到温特斯刚刚“解脱”的剑手身边,虽然后者显然是死了,但卡曼还是在对方心口刺入一剑,然后才走向温特斯。 温特斯看着卡曼,有千般话想问,但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又不好开口。最后,他向卡曼点点头:“今天幸好有你。” 可就是这一句简单的感谢,瞬间将卡曼引燃。 卡曼丢掉剑,一步站到温特斯的身前,右手猛地扼住温特斯的喉咙,左手旋即扣住温特斯的手腕。 他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眼喷出灼人的烈火,他死死盯着温特斯,咬牙切齿地问:“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和针刺感。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钢堡郊外的山上。那一次,卡曼也是死死扼住温特斯的喉咙和手腕,逼迫温特斯回答问题。 卡曼可是亲口承认过——没有辨别真话和谎言的神术。 但温特斯毫不怀疑,只要他说出任何假话,卡曼立刻就会捏碎他的喉咙。 “我大概能猜出他们是谁。”温特斯诚实且尽量简洁地回答:“但我没见过他们。”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卡曼几乎咬破嘴唇,但却没有动作。 然后他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利用我对付陛下的人?” “没有。”温特斯坦然直视卡曼:“从来没有过。” 卡曼继续死死盯着温特斯的眼睛看了好久,突然松开了手。 压迫感和针刺感消失了,温特斯从随时可能死亡的危机中解脱出来。 然而卡曼的眼中却涌上无尽的悔恨与懊恼,仿佛一个幼童在闯了滔天大祸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有多大。他蹒跚地倒退几步,无力地跌坐,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 “没有活口。”温特斯说。 卡曼看着温特斯,凄惨地笑了起来,笑声由小渐大,仿佛听到了有史以来最有趣的笑话。 老施米德和富勒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寒。 笑声戛然而止,卡曼站起身,麻木地走向富勒和老施米德。 富勒咽下一口唾沫:“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但卡曼仿佛没听到,沉默地靠近富勒。 富勒还想再求饶,但是舌头根本不听使唤,他悲从中来,“哇”地大哭。 哭着哭着,富勒突然感觉腿上一凉,紧接着是钻心的疼。 卡曼直接拔下富勒腿上的剑,胡乱擦了擦伤口的血,然后按着伤口,低声念颂。 仪式完成之后,卡曼又走向温特斯,检查了温特斯的左手,确认没伤到筋和骨头,便拿出随身的圣水壶冲洗,接着同样低声念诵起来。 在富勒和老施米德的注视下,温特斯左手的伤口缓缓缩小,最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色痕迹。 富勒情不自禁摸向自己腿上的伤口——虽然还是有点疼,但是伤口已经消失了。 呆坐几秒之后,富勒猛地扑向卡曼,捧着卡曼的衣角拼命亲吻,发疯似地重复:“圣人、神迹、主……” 而卡曼像是失去知觉和呼吸的行尸走肉,麻木地接受着崇拜。 温特斯担心地问卡曼:“你身上的伤?” 卡曼不做声。 温特斯直接拉起卡曼的袖子,发现有的伤口还在流血,有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 拥有自愈能力和高超武艺的神官,温特斯心想,简直是施法者的天敌。 火光和脚步声往湖畔小楼朝几人所在的位置快速靠近——援兵来了。 很快,温特斯看到了安娜焦急的面孔。 “没事。”温特斯笑着安抚安娜:“别担心。” 安娜咬着嘴唇,尽量不流露出惊慌和难过,一个劲点头。 温特斯立刻点了两个人:“夏尔,你去城外的军团驻地,告诉伯尔尼上校这里发生的事情,请他派人过来。” 夏尔二话不说,拔腿跑向马厩。 “科赫!” “在。” “去城郊,找皮埃尔,让他把所有人都带上,进城来找我。” “是!”科赫抬手敬礼,快步奔向马厩。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众人身旁疾驰而过,闯入夜幕。 旅馆的主建筑也传来噪音,看来旅馆的使者和住客已经察觉出外面的异样,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人来一探究竟。 “放出步哨。”温特斯有条不紊地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谁敢硬闯就地格杀。问,就说是奉伯尔尼上校的命令。” “是。”剩下的几名卫士应声散开。 温特斯向安娜伸出手:“扶我起来。” 安娜用纤细的肩膀竭力支撑住温特斯的胳膊,慢慢把温特斯扶起身。 “我扶你回去。”安娜心疼地说。 “不。你先回去,我还要查验尸体。”温特斯撑着手杖站住,低声说:“今夜还没结束呢。” 话音未落,刚刚远去的马蹄声又疾速折返。 科赫冲破夜幕,在温特斯面前滚鞍下马,快步走上前汇报:“阁下,旧城区乱起来了!” “乱起来了?”温特斯不禁皱眉。 “好像是有人在聚众抢劫、打砸。” 温特斯闻言,望向隔着一条长长湖岸线的钢堡旧城区。 狂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和呼喊,在远处房屋的轮廓边缘,隐约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今夜还没结束呢。 第七十二章 风暴(一) 丘林的遗体被安置在客厅,他的身上找不见任何外伤,表情平静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其余十九具不明身份的尸体被拖进院子,几乎摆满小楼的前庭。 院门内外的石板地面多出一道道笔触似的黑色划痕,那是拖动尸体时抹上去的血迹。 白胖子富勒瘫坐在台阶上,膝盖和肩膀不住地颤抖。老施米德虽然保持着长者的镇定,但是眼神里还是透出劫后余生的茫然。 入夜,气温早已降至冰点,尸体的伤口和污血都被冻住,应该不会散出什么异味。 可是安娜每次呼吸都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 这是纳瓦雷女士第二次直面血淋淋的杀阵,没有上一次那般惨烈,但是比上一次距离更近。 上一次,是在青丘。 温特斯看着安娜,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告诉安娜:“你不用陪着我。” “我不害怕。”安娜小声回答,用力搀扶住温特斯的胳膊。 掀开面具、除掉蒙面,袭击者了无生气的五官暴露在火光中。 温特斯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全部都是生面孔。又让随行卫士轮流前来辨认,卫士们对袭击者也没有任何印象。 随身物品的搜检同样一无所获,除了随身武器和少许钱币,只在绿眼睛男人的衣服里找出一个鼓形的银盒以及一小串钥匙。 钥匙的样式朴素,青铜材质,前端呈起伏不定的锯齿桩,末端被掐丝弯折成对称的三瓣花。 银盒则要精美许多,盒内不断传出有节奏的机械声。打开扣盖,一轮被水晶玻璃保护的银盘映入眼帘。 银盘被均匀地划成十二等分,每等分又被划为四小分。一根黄金制成的指针从盘轴出发,直直指向圆盘的一个刻度。 温特斯一眼便认出银盒是何物——钟表,能够随身携带的钟表。 “他们是背誓者的刺客?”温特斯直截了当地问卡曼。 卡曼神父枯坐在墙角,一言不发。他双目低垂,表情麻木,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暴起毙敌之后,卡曼的一举一动就宛如行尸走肉。 卡曼不回答,温特斯就当是默认。 温特斯又问:“你认识他们?” 卡曼无神的看了温特斯一眼,缓缓摇头。干枯的嘴唇仿佛粘在一起,卡曼艰难地回答:“不认识,那人……可能是‘使者’……” “什么是使者?”温特斯皱了皱眉。 卡曼垂下头,不打算继续谈。 温特斯沉默片刻,伸手搭住卡曼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我会保护你的,也会保护米切尔夫人和斯佳丽。” 卡曼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猛地抓住温特斯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温特斯的关节。 卡曼的另一只手同时抓住温特斯的衣襟,将温特斯一把拉近。 他抬起眼睛,虔诚善良的圣职者气息全然不见,只有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的绝望神色:“别说大话了!温特斯·蒙塔涅!你谁都保护不了!” 温特斯毫不退缩地直视卡曼:“相信我。” 卡曼与温特斯对视片刻,蓦地松开双手,背靠着石墙颓然坐下。 贴身嬷嬷按照安娜的要求,抱着所有能找到的厚披风和毛毯,慌忙跑出石楼。 安娜接过毛毯和披风,有条不紊地分发给富勒、施米德老人以及匆忙出门的随行卫士们。 安娜亲手拿过一件厚毯子给卡曼神父披上,又握着卡曼的手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想要卡曼回到房子里暖和的地方。 但卡曼只是垂着头,沉默不语。 安娜用眼神询问温特斯:“怎么了?” 温特斯拉起安娜:“让他自己待一会。”走出几步之后,温特斯才开口解释:“他害怕背誓者。” 安娜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也会保护你的。”温特斯对安娜说。 “我知道。”安娜默默拉住温特斯的手,轻声问:“富勒先生和施米德先生怎么办?” “等伯尔尼上校到场,让上校决定如何处置他们。”温特斯望向旧城区的方向——派出的侦骑现在还未返回,说:“即使他们想离开,恐怕路上也不安全。” “那请富勒先生和施米德先生先到偏厅休息?” 温特斯想了想,召科赫到身边:“请施米德先生和富勒先生也去甄别,找找有没有他们认识的面孔。” 科赫得到命令,扶着马刀走向富勒和施米德。老施米德配合地撑着膝盖站起身,富勒则是一脸惊恐和抗拒,连连摆手。 钢堡法庭的兼职验尸官住在旧城区,今晚指望不上。 厨房成了临时的验尸间,温特斯凭借记忆里海蓝海关的验尸报告,亲自动手检查尸体。 按照温特斯的要求,先被抬进厨房的四个面具人。 面具人的致命伤都在颈部,每个人的喉结都被打得凹陷下去——卡曼第一时间剥夺他们说话的能力,然后干净利落结果了他们。 面具人的肌肉不算发达,养尊处优的体态表明他们并不以体力劳动为生。手掌细嫩,没有练习兵器和搏击的痕迹。 结合绿眼睛的只言片语以及承受神术的反应,温特斯几乎可以断定面具人就是背誓者豢养的宫廷法师。 然而仅此而已。 带着铁面具,他们或许是宫廷法师。摘掉铁面具以后,他们只是完整或不完整的尸体。不管他们知晓什么秘密,都已经挖不出来了。 可温特斯无法责怪卡曼,因为卡曼动手时如果有丝毫迟疑,此刻躺在冰冷石板上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捕获施法者? 根本是无解的难题。 快速查验过四名面具人的尸体,“绿眼睛”被抬进厨房。 剪开绿眼睛冻得僵硬的外衣以后,温特斯皱了皱鼻子,问贝里昂:“闻到什么没有?” 临时的验尸助手贝里昂嗅了嗅空气:“香水的味道?” 温特斯不说话,俯身贴近绿眼睛的衣物,轻轻扇动。片刻后,他慢慢直起腰,脸色变得冷沉。 “不是香水。”温特斯确信地说:“是熏香……去找纳瓦雷女士。” 安娜被请进厨房。 温特斯提前拉起简陋的帘布,不让安娜看到长案上的尸体。他递给安娜一块从绿眼睛衬衣剪下的布块:“还记得这种香味吗?” 安娜轻嗅几下:“琥珀香?上一次闻到人用还是在……” 温特斯摆弄着剔肉刀,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白鹰宅邸。” 第七十三章 风暴(二) 派往旧城区的侦骑迟迟没有返回,但是温特斯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富勒瞠目结舌地看着“男爵的仆人们”抬出一口口沉重木箱,从箱中取出锁甲、胸甲、护臂、衬裙,娴熟地互相整装披挂。 甚至还有人兴冲冲抱着一套马铠跑过来,被男爵瞪了一眼,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温特斯现在很缺人手。 即使加上后来汇合的夏尔和贝里昂,他的随员也从未超过一打。分出信使和侦骑以后,人力更加捉襟见肘,留在旅馆的只剩温特斯、安娜、卡曼、安娜的贴身嬷嬷以及六名卫士。 卡曼意志消沉,指使不动。嬷嬷吓得半死,帮不上什么忙。卫士们肩负着外围警戒任务,着甲都只能轮流来。 一片忙碌和混乱之中,安娜走进客厅,默默从贝里昂手里接过丝绸紧身衣,笨拙地服侍温特斯换装。 温特斯有意回避安娜的目光。安娜也微微低着头,不让温特斯看到自己的神情。 “大人。”一旁的富勒心有戚戚地问:“您今晚还要再……再出战?” 温特斯已经脱掉全套常服,换上贴身的绸服,正在穿武装衣。 他拿起在绿眼睛尸体上找到的银盒,直接扔给富勒,问:“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富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钟?” 老施米德瞥了一眼:“是纽伦钟。” “知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温特斯又问。 富勒困惑不解:“计时?” “一座钟是计时,十座钟就是计划。”温特斯张开双臂,好让安娜为他扎上腰带:“院子里躺着的那些刺客,个个都是好手。他们的本事两位已经亲眼见识过,我也险些被害。” 富勒下意识想拍几下“大人神勇”、“剑术绝伦”之类的马屁,却猛然想起刺客淌出一半的滑腻脑子,霎时间只感觉胃里的汤汤水水直往喉头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温特斯活动了几下肩膀的腰腹,确认衣物松紧合适,不影响动作,便点头示意可以着甲。 他斜睨着问两位锻炉之主:“院子里那十几个刺客只不过是一只爪子,钢堡里还藏着一头狼,甚至可能是一群狼。施米德先生、富勒先生,你们难道以为主使刺客的人准备如此大的阵仗,只是为了对付我?” 老施米德沉默不语,富勒心头一颤。 富勒老早就猜出,自己今晚没那么容易脱身。 大街横尸、旧城骚动,旅馆一时间人心惶惶。前后已经有三四波侍者和住客来找男爵打听消息,都被毫不留情地挡在外面。 富勒虽然心惊胆战,眼睛却瞧得分明:男爵夫妇又是给自己疗伤,又是给自己准备热葡萄酒和休息的房间,可就是只字不提送自己回家的事。 不让回家就不让回家吧,富勒的小账本算得仔细:外面乱成这个样子,赶我我都不走,有什么事天亮再说。 老施米德突兀地开口问:“阁下,请问主使刺客的人是谁?” “不知道。”温特斯不假思索回答。 “他们为何要找上您?” “不知道。” 老施米德沉默片刻,又哑着嗓子问:“假如情况真像您说的那样,您不是更应该留在旅馆,等到外边消停下来以后再出门?” 温特斯大致猜出施密德老人在想什么,他直白地告诉老铁匠:“刺客不是蒙塔人,也不来自联省。” 老施米德的脸色变得凝重,一旁的富勒不明所以。 “至于另一个问题。眼下的局面,留守旅馆的确更稳妥。”温特斯已经换上全套的四分之三甲,飒爽英姿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圣武士。 他握紧又松开被皮革和甲页保护的五指,习惯着反馈回的、不同于徒手的握感:“但是比起坐以待毙,我更钟意占据主动。” “什么是占据主动?”老施米德盯着男爵,目光灼灼。 温特斯拔出佩剑检视,剑身散发着幽幽冷气,倒映出他深色的瞳仁。 少顷,温特斯收剑入鞘,利落地将剑带系在腰间:“我要去拜访一下白鹰。” 长风已经从马厩牵出来,备着全套的鞍具。 自从到钢堡,温特斯几乎没骑过长风,钢堡也没有纵情驰骋的空间,这匹好斗的公马早就在马房住得不耐烦。 此刻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长风不仅不害怕,反而兴奋地用前蹄一个劲地叩地。 富勒如梦似醉地跟着男爵走进庭院,看着全副武装的骑兵牵马候命,看着男爵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把短枪,看着男爵拿着短枪走向自己。 富勒骤然惊醒,慌张后退,凄切求饶:“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然后,富勒看到男爵倒转短枪,将枪柄递给他,问:“会用吗?” 富勒傻傻地接过短枪,定眼一瞧,竟然是此前自己赠送给男爵的那柄簧轮短铳。 “会用吗?”温特斯又问了一遍。 富勒呆立半晌:“不会。” 温特斯拍了一下富勒的肩膀:“那你今天晚上可能要学着用了。” 说罢,温特斯走向长风。 老施米德大步流星追上温特斯,急切地问:“大人,您真的要去北城区?” 温特斯接过长风的缰绳,踏镫上马,没有理睬老铁匠。 老施米德一咬牙,单膝跪地:“请您也带上我。” 温特斯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微微皱眉,上下打量着老铁匠。 老施米德站起身,紧紧攥着拳头:“我一家老小都还在北城区,假如真像您所说,我今晚一定得回去找他们!没我,他们不行。” “旧城骚动,现在是什么情形还不得而知。”温特斯冷静地说:“眼下横穿旧城区,说不定要把命都搭进去,不能再带个累赘。” “风险我知道,都担在我身上。不需您照顾我,我还能骑马。”老施米德扭头看向富勒:“富勒家的小子,你做个见证。今晚我欠大人一份人情,我要是死了,你去告诉我的儿子们,要他们替我还上。” 温特斯不为所动:“比起你的人情,我的部下更重要。” “您总需要帮手!”老施米德不屈不挠:“北城区的每户人家都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们。您能使动北城吗?我能!” 温特斯注视老施米德几秒,抬手指向后者:“给他牵匹马。” 卫士很快又牵出一匹备好的马,交给老施米德。老铁匠二话不说,直接跨上马背。 富勒后知后觉,也踉踉跄跄跑进庭院,一把鼻涕一把泪:“也带上我!大人!我全家也在北城!” 温特斯扫了一眼富勒粗短的四肢和圆滚滚的肚子:“你不行。” 富勒还想再哀求,卡曼从阴影中走出,在富勒的后脑勺敲了一下。还在抹眼泪的富勒身体一颤,软软倒地,昏死过去。 “我跟你去。”卡曼脸色冷峻。 温特斯摇头:“你留下保护其他人。” 说话间,院外变得吵闹。 有冰雹般的蹄声快速接近,远处的骑哨在高声呼喊:“是夏尔!夏尔回来了!” 卫士闻声打开大门,夏尔裹着风,纵马驰入庭院,直到温特斯面前才将将停下。他的衣服上沾着烟火的焦味,马背上还绑着一个挣扎的人。 夏尔滚鞍下马,冲到温特斯身旁,低声报告:“旧城区彻底乱起来了。暴民堵了进出城区的大路。挨家挨户地抄东西、抢粮食,还有纵火。” “城外驻军到了哪里?” “伯尔尼上校的人一时半会过不来。”夏尔喘着粗气,语速飞快:“进城的路上堆了好几道路障,沿路的平民窟火光冲天。据说……” 夏尔咬了咬牙:“据说有人打开了沿河工坊的仓库,正在向暴民发放武器!” 外面又是一阵嘈杂,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沉闷的钟声。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骑哨策马驰入庭院,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百夫长!外面有人叫喊,让每个有市民权的人都立刻带上武器,去葛尔滕教堂广场集合!说是治安官的命令!” 夏尔箭步上前,一把将比自己年纪大许多的骑哨从马上拽了下来,厉声呵斥:“闭嘴!别慌慌张张的!” 骑哨惊觉自己一时口误,懊恼地使劲抽了自己一耳光。 富勒失去意识,什么都没听到。老施米德脸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治安官?”温特斯看向老施米德。 “市议会委任的治安官,负责捕盗缉凶,各区都有。”老施米德立刻说明:“情况紧急,治安官可以征召公民维持秩序。” 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波诡云谲。见识过宫廷法师的行事方式,温特斯对任何外部消息都绝不会轻易相信。 立刻,一名卫士陪同老施米德驰出庭院,前去验证“治安官命令”的真假。 温特斯指着马背上的人,问夏尔:“他是谁?” 马背上的人被蒙着眼睛、塞着嘴巴、捆得像只虾米,只露出一头病态的白发。 白发人感觉到马停了下来,于是不停地想要说话,却因被堵住嘴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他使劲挣扎,却因被绑住手脚动弹不得。 “不知道。”夏尔给了白发人一拳,后者变得安静了一些:“在刺客的马车里找到的!” 第七十四章 风暴(三) 夏尔的话刚一出口,温特斯瞬间进入施法状态。 但是卡曼比温特斯更快,他闪电般跃到夏尔的战马身侧,将白发人拖下马背。 白发人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号。卡曼扼着白发人的咽喉,将白发人死死按在地上。 温特斯本以为卡曼会格杀勿论。然而几秒钟之后,卡曼松开手,站起身,走向原本站着的位置。白发人死命挣扎,在地上一抽一抽,显然还活着。 经过温特斯身旁时,卡曼冷冷地说:“他不是。” 温特斯颔首:“给他松绑。” 白发人手脚上的绳索被一道一道割开,蒙住白发人眼睛的黑布也被除掉。 跃动的火光刺入瞳孔,困在黑暗中太久的白发人下意识闭上眼睛,甲胄鲜明的士兵、高大矫健的战马和透出光亮的门窗一闪而过。 有人抓着白发人的肩膀把他提起来,白发人自己却站不住,又软趴趴地栽倒。 不远处,有一个公鸭嗓子在说话:“……四辆马车,就在路旁停着,我听到有人敲东西的动静……车上没记号,也没有纹章,只有长短火枪,还有这个家伙……就是他拿头撞车门把我引了过去……” “再带几个人过去,把马车都赶回来。” “是。” 自觉已经适应光线,白发人捂着额头,小心翼翼透过指缝窥视四周。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映着火光的深色眸子。 白发人窥视四周,温特斯也在观察白发人。 寻常人被绑架,就算是成年男子也要现出三分慌张。面前这瘦高白发小子却好像很快适应了状况,装着有气无力的虚弱模样,实则眼珠乱转、四处打量,透出一股不安分的味道。 温特斯喜欢机灵鬼,但是他讨厌狡猾的家伙,而机灵和狡猾往往只差一磅良心。 白发人还在琢磨在撒什么谎,突然听见一声轻笑。 “呵。”温特斯轻轻拍打长风,耐心安抚有些不耐烦的战马。他看着白发人,说:“这人我见过。” 夏尔大吃一惊:“见过?” “他是旅馆的侍者。刚到钢堡那天,他露过一次面。”温特斯眯起眼睛:“把旅馆领班给我抓过来。” …… 旅馆领班不由分说被抓进院子,刚想骂几句脏话,一打眼看到亲外甥瘫坐在马前,一回头瞄见摆满空地的人类尸体。 八面玲珑的领班也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不住地哆嗦。 呆立半晌,领班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攥着外甥的衣领,劈手给了外甥两记响亮的耳光。 白发人——名叫罗杰的小子抿着带血的嘴唇,一声不吭,两颊高高肿起。 两耳光扇完,领班站了一会,又不解气似地抡圆胳膊给了外甥一巴掌,再要打第四巴掌的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末了,领班松开外甥,理了理搅乱的头发和衣服,走到温特斯马前,毕恭毕敬地行礼:“您要出门吗?阁下。” “你不问我为什么抓你来。”温特斯也不再扮帝国贵族,大笑着拿通用语问领班:“倒问我要不要出门,有意思。” “知无不言不算本事。”领班面不改色:“能给阁下帮忙才算本事。” 温特斯越过领班,直接问白发男子:“绿眼睛、金头发,有印象吗?” 两道目光投向白发男子,一道来自温特斯,另一道来自旅馆领班。 白头罗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人叫什么?” “不知道。” “过去一个一个看,然后告诉我,尸体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夏尔和另一名卫士架住白头罗杰,让他把尸体挨个认了一遍。 白头罗杰只不过是一个钢堡最底层的消息贩子,哪见过这等横尸遍地的场面,被架回来的时候脸色吓得惨白,膝盖止不住发抖。 “有没有认识的?” “没有。”白头罗杰吞下一口唾沫,只感觉手脚冰凉,胸腔弥漫着森森寒意:“我不认识他们,那个绿眼睛也是第一次撞见。我只认识一个黑脸男人,我卖消息给他,也是他绑的我。” “撞见?”温特斯挑眉。 罗杰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使劲地点头:“巴尔博亚夫人让我去给吕克纳老爷送信,从吕克纳老爷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撞见黑脸和绿眼睛在一起。黑脸不由分说把我打晕,我再看见东西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温特斯发现这个白头发的家伙倒是有点急智,见到尸体虽然害怕得不行,但是讲话反而更加流利,且不失条理。 “你在哪撞见的绿眼睛?”温特斯活动着手腕。 “北城,马纳街。” 温特斯轻刺马肋,催动长风往庭院外走,指着白头罗杰:“把他也带上。” “大人!请……”旅馆领班大惊失色,紧忙拦在温特斯马前,伸手去抓长风的缰绳。 长风性子暴烈,陌生人不慎靠近都会挨踢,怎么可能让一个半百老头抓住笼头。看到有人敢朝自己伸手,长风立刻狠狠咬了下去。 好在温特斯手疾眼快,拉紧缰绳,硬生生拽住长风。 旅馆领班狼狈不堪地闪躲,险而又险地避过两排门牙。然而他刚刚回过神来,立刻又扑到温特斯马前。 旅馆领班焦急彷徨地问:“大人可是要去北城?” 温特斯歪头看向旅馆领班,一言不发,等着后者主动往下说。 “旧城过不去!”旅馆领班稳住心神,一股脑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达顿治安官已经把路封了!南城所有‘自由人’都在赶往共和大街!达顿治安官要把暴民挡在南城外面,不叫暴民进来抢劫放火。你过不去的!” 温特斯没有被说动,但还是勒住长风:“我是要往外走,不是要往里进。” “就算您能过共和大街,老城您能过的去吗?老城现在是什么鬼样子谁知道?就算能平平安安通过老城,沿着玫瑰湖绕一大圈又要耽误多少时间?”旅馆领班一咬牙:“我有办法让您更快抵达北城,就是……就是要冒点险。” …… 富勒做了一个短暂却美妙的梦: 梦里,禁运令被推翻,自己的军械生意血赚一大笔。但自己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扩张、不断吞并那些小作坊。 三年时间白驹过隙,自己摇身一变成为钢堡最大的作坊主,无论是保罗·伍珀还是约翰·塞尔维特,都要看自己脸色、仰他鼻息。 还有!还有那个格拉纳希男爵!钢堡军械生意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定什么价,格拉纳希男爵就得照什么价买! 哈哈,不就是个男爵?我也做得! 等等,男爵…… 富勒骤然清醒,惊魂未定地四下回顾。 没有豪宅香床,没有锦衣玉食,他坐在一辆马车里,马车驶过石板路面发出辚辚声响——宛如清点金币银币的声音。 美人倒是有一位,而且美得不可方物,但富勒不敢生出任何亵渎之心。 “您醒了,富勒先生?”美人柔声问:“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富勒猛地站起身,却狠狠撞上车顶。他顾不得疼痛,扭动身体,姿势滑稽地弯腰行礼:“夫人。” “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安娜笑着伸出手:“我不是什么男爵夫人,您可以直接叫我……安娜。” 富勒一个劲擦着汗:“不敢,不敢。” 安娜关心地问:“您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富勒这才想起来,自己前一刻还在求男爵带上自己,怎么一梦醒来就到了马车里? “头有一点疼。”富勒揉着后脑勺,回味着美妙的梦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要说别的地方,嘿嘿,我还感觉全身轻松不少……” 安娜微笑着点头:“那就好。” “夫人,咱们这是要去哪?” “旅馆的住处已经不安全。科维良先生会带我们去一处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 “噢……哎呀!”富勒心头一惊,惊呼:“男爵!” “您不必担心。”安娜对于富勒心中所想一目了然,她安抚后者:“格拉纳希先生托我转告您,他会请施米德先生把您的家眷接到施米德府上,由施米德先生看顾。” 富勒默默听着,眼眶不知为何有点点泛红,他苦涩地笑道:“我还以为男爵大人会干脆对我撒手不管……反正我也没什么价值了……” “其实。”安娜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感伤地说:“格拉纳希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富勒想了想,无论如何也没法把杀人不眨眼的男爵和温柔一词联系起来,但他还是陪着笑:“对的,对的……男爵大人现在在哪?” “他。”安娜微微转过头,望向车窗外,不让富勒看到自己眼中的情绪:“他去做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 如同火枪喷吐硝烟,两条硕大的狼犬喷吐着湿热的白色雾气,迈开四爪,在冰湖湖面忘我地飞奔。 狼犬的前半身绑着背带,背带延伸出绳索,连着一辆已经被拆得只剩骨架的冰橇。 身上只有单衣的温特斯蹲伏在小小的冰橇上,艰难保持着平衡。 温特斯所在的冰橇后面,还用麻绳系着另一辆冰橇,后面的冰橇没有坐人,而是载着温特斯的全套护甲武器。 温特斯的左手还缠着两道绳索,他手上的两条绳索一直向身后延伸,伸进夜幕,与长风和另一匹白鼻梁黑马的缰绳相连。 两匹马跟在温特斯身后二十米开外的地方,随着冰橇奔跑。 身后蹄声如擂鼓,然而温特斯更在意却是脚下传来的绵长回音。 那回音不同于冰块碎裂的脆响,反而像琴弦绷断的震颤,又像是弹珠在玻璃上滚动。 不管它像什么,对于温特斯而言都意味着死神的临近。 冰在呻吟。 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在冰层的深处,冰晶因为承受超出极限的应力,终于产生了微小的裂痕。 积蓄的应力应力终于有了释放的缺口,裂痕向着两个方向疾速延伸,甚至在眨眼间横跨整个湖面,令本就不稳定的冰层更加摇摇欲坠。 但是温特斯管不了那么多,他没法决定冰面会不会断裂、在哪里断裂、什么时候断裂。 他唯有集中绝对的注意力,不放过任何异响,随时准备弃车或是割断绳索。 湖面上除了温特斯,还有另外四组冰橇。 其他冰橇或载一人、或载两人,布置与温特斯的冰橇类似,都是人和装具分开,战马用绳索远远放到后面。 区别在于其他冰橇所用的拉撬犬都是受过训练的专门犬。但旅馆领班找来的拉撬犬只有六只,温特斯的两条至今没起名的狼犬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为了最大程度规避风险,五组冰橇间距拉得极远,几乎看不到彼此。 唯有不断传来的冰刀划过冰面的尖利声响,让温特斯知道他的部下也在快速逼近北岸。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旅馆领班科维良所谓的办法,就是穿过冰湖直达北城。 夏天乘船,冬天坐橇,对于钢堡人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出行方式。 但眼下已至残冬,正午光照充足时冰湖甚至会自行塌陷,等到晚间气温降低再重新冻结。 如此往复,冰层变得极不稳定,根本不可能承受雪车的重量。 所以科维良拿给温特斯的是“冰橇”,上面是一块见方的板子,下面是两根镶在木头上的冰刀。 整个冰橇比脸盆也大不了多少,与其说是载具,倒不如说是玩具。 但就是这玩具似的小玩意,将温特斯、卡曼、夏尔、另外三名卫士以及六人的全套护甲武器有惊无险地送上北岸。 一同抵达北岸的还有旅馆领班科维良和白头罗杰两人——为了证明乘橇横穿的可行性,年过半百的科维良头一个坐着冰橇驶入冰湖。 短暂又漫长的旅程过后,科维良筋疲力尽地拖着冰橇走上岸, 为了减重,乘坐冰橇的人都穿得极少,受冻全靠硬捱。冰层一刻不停的可怕断裂声也把这个半截老头吓得不行,他瘫坐在湖滩,半天站不起身。 白头罗杰也冻得哆哆嗦嗦,他手忙脚乱找出衣服,给科维良裹上。 科维良心里纵有千般埋怨责备,此刻也什么都说不出。舅舅和外甥相视无言,怔怔望向湖面。 温特斯沿着湖滩寻找,很快发现科维良和罗杰二人。 科维良看到“男爵”安然无恙,提到嗓子眼的石头落了地,他强撑着起身问候:“阁下……” 温特斯一把扶住旅馆领班:“你帮了我大忙,但我还需要借用你的侄子一会。” 科维良欲言又止。 “放心。”温特斯看向白头发的青年:“我会把他完整送回来的。” …… [钢堡北城区] [埃斯特府邸] 埃斯特府此刻已沦为战场。 六名全职园丁精细打理的园林正在熊熊燃烧,火焰借助风势,一路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园林西南角,一棵参天的云杉已经被赤蛇吞没,宛如巨大的火炬,刺破四面八方的黑夜。 埃斯特庄园的外门被轻而易举攻破,高耸的院墙也形同叙事。 白鹰的护卫想要借助庄园的复杂地形伏击来袭者,然而白刃交错时他们才惊讶地发现,来袭者对于庄园的熟悉并不弱于己方。 四面八方都是枪声,到处都是火焰。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你们哪来的胆子!”正门外,一名独眼护卫以一敌三,狂呼酣战:“敢对埃斯特家族动手!” 一柄撒拉森风格的弯刀被独眼护卫舞得周身生风、水泼不进,三名刺客一时间竟然奈何不得他,反倒被独眼护卫凌厉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 但是独眼护卫再骁勇也阻止不了其他刺客击碎高窗,跃入正厅。 一名从头到尾都在后方压阵的面具人走向正门:“让开。” 正在与独眼护卫缠斗的三名刺客闻言迅速后退,与独眼护卫拉开距离。 面具人遥遥虚握独眼护卫,猛地攥紧:“[上古语]粉骨碎身!” 独眼护卫的身体突然一颤,仅剩的那只独眼霎那间被血染红,紧接着他全身的骨骼发出一阵令人倒牙的变形声,手骨、臂骨、胫骨、颈椎、脊柱如同塌陷一般不自然地扭曲拧转,原本魁梧健硕的身躯眨眼变成畸形怪胎。 最可怕的是独眼护卫没有立刻死去,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咙断断续续传出瘆人的哀嚎。 一名刺客走上前去,一剑杀死了独眼护卫——如果那团东西还能被称为独眼护卫的话。 面具人摆了摆手,被独眼护卫挡在外面的刺客鱼贯涌入正门。 面具人走到独眼护卫的扭曲的遗体前,低头观察着。他是在自鸣得意吗?还是在默默哀悼? 他的面孔隐藏在面具之下,无人知晓他的想法。当他戴上面具时,他便失掉了自我和个性,成为另一种力量的化身和代行者。 战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按照事先部署,外围的人手应当截杀来者。 然而蹄声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毫无迟滞地飞过长街,风驰电掣般接近埃斯特庄园。 几个呼吸间,蹄声已然出现在面具人身后。 面具人悚然回首,一匹银龙般的白马高高跃起,腾空飞过熊熊燃烧的灌木火墙,如奔雷、如激流,径直扑向自己。 面具人伸出手,大声吟唱。 然而虚空中传回的不是力量,而是可怕的诅咒和超出他承受极限的幻痛。 好在幻痛直持续很短的时间,寒光一闪,面具人的头颅便从身体分离。 飞向天空的弥留之际,面具人终于看得清楚: 马背上坐了两个人。 第七十五章 风暴(四) 宽不足尺的密室,寒若坚冰的石墙。 颤抖的喘息,剧烈收缩的心脏,被石墙反弹回来的湿热呼气,无尽的黑暗。 咆哮,怒喝,兵器相交的金铁之声,利刃剐过铁甲比女妖哀嚎更刺耳。 闷哼,惨叫,血肉甩到驼绒挂毯上,折断人骨的脆响。 数不清的催命旋律交织在一起,如同看不见的爬虫,从石缝和管道涌出,一股脑地钻进博尔索·达·埃斯特的耳朵,几乎要把他逼疯。 突然,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世界变得安静,只剩黑暗。 一连串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几声犬吠。 然后几声敲击。 “这里!”有人高喊。 “进不去!” “拿火药来,炸它!” 博尔索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他发狂地叫喊:“不要用炸药!我出去!”然而他的声带却僵硬得像是锈铁门轴,连带喊声也被冻结在胸膛内。 “不用。”一个磁性的男声响起:“找到了。” 卡榫复位,暗门被轰然拉开。幽冷的新鲜空气吹入密室,博尔索却被拖了出来。 窗外的火光照进卧房,头盔和弯刀倒映着森森寒光。 一具尸体匍倒在门边,死状可怖。两头凶神恶煞的巨狼蹲坐在博尔索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博尔索吓得呆住,烂泥似的瘫坐在地,惊恐地四顾熟悉又陌生的卧房。 然后他吃了两记耳光。 “喂,醒醒!”打耳光那人下手又重又快,开口说话却是一副没成年的公鸭嗓子:“傻了?” 见博尔索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公鸭嗓子不耐烦地抬起手,作势要再打。 博尔索下意识抬手护住脑袋。 “还知道挡?那就别装傻。有话要问你。” 博尔索怔怔抬头,终于瞧清楚来者的面目——三个被包裹在铁甲里的陌生骑士,罩袍上没有纹章,只有暗红色的血迹。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又一名骑士走进卧房。 博尔索还没来得及看向第四名骑士,他的下颌就被一只手突兀地钳住。 那只手左右扳动博尔索的头颅,少顷,铁钳似的手松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他没事。” 然后,博尔索的肩头又搭上一只手。不知为什么,被扶住肩膀以后,博尔索的心脏不再砰砰直响,头脑也清醒许多。 “我还活着,我对他们还有用”,博尔索心想。他靠住墙壁,挺直腰背,试图找回一丝尊严:“我是……” “你是博尔索·达·埃斯特。”还是那个磁性的男声:“弗若拉的白鹰。” 博尔索记忆中的片段被这男声勾起,随着对方摘下头盔,博尔索的表情从惊愕扭曲成愤怒,他颤抖着指着倒在门口的尸体:“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人!” “先别下结论,埃斯特阁下。如果我是你,我会看清楚再开口。所以,我已经不知道是该嘲笑你,还是该可怜你。”温特斯朝着门口的尸体昂了昂下巴:“拖过来,让他看清楚。” 门口的尸体被夏尔和另一名卫士拖到博尔索面前。 即使光线昏暗,也很难将尸体身上的织物软甲、纯黑色斗篷与埃斯特家族绣着白鹰的天蓝色罩袍弄混。 博尔索几下爬到尸体旁边,粗暴地拽掉尸体的蒙面巾,一张陌生的脸暴露出来。他错愕地抬头看向温特斯。 “别误会,我的确是来杀你的。”温特斯随手放下头盔和佩剑,径直走向灯台,自顾自地说:“但是看样子……好像有人比我更着急。” 认出陌生骑士是温特斯以后,博尔索的胆子壮了三分。他撑着墙起身,矫首昂视:“既然你也是来杀我的,那你还等什么?” 温特斯拿掉灯罩,拔下蜡烛,轻轻打了个响指,烛芯凭空燃起火焰:“等你帮我认识一个人。” “谁?”博尔索竭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姿态。 温特斯略一点头。 夏尔会意,扭身从腰带挂环解下一个口袋,从口袋里提出一样事物,抬手抛给博尔索。 博尔索下意识接住,那事物入手冰凉,外面像是裹了一堆乱麻。他低头仔细辨认,借着黯淡的烛光,他看到了眼睛、鼻子和金色的头发…… 博尔索吓得跌坐在地,像是摸到烧红的烙铁,一把丢掉手里的东西——那公鸭嗓子甲士丢给他的分明是一颗头颅,脖颈断口处的刀劈斧斫痕迹还清晰可见。 温特斯把烛台放到博尔索身旁,然后走向房间角落,将头颅捡了回来。 “现在好像看不出瞳色了。”温特斯把头颅按进博尔索手中,让两人四目相对,认真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长着一双绿眼睛。” 温特斯后退几步,坐在四柱大床上,将佩剑放在膝头,声音寒彻骨髓:“来吧,告诉我,他是谁?不要撒谎,这里有人能分辨你说的真假。” …… 老施米德和北城治安官带着所有能找到的帮手赶到埃斯特庄园的时候,温特斯正从大门走出来。 埃斯特家族引以为豪的园林已成火海,站在围墙外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主建筑暂时没着火,但能否幸免于难还要看后半夜的风向。 温特斯用手肘夹住佩剑,轻轻一拽,剑身的污血就被罩袍擦得干净。 他收剑入鞘,又发现罩袍已经血迹斑斑,于是干脆脱掉罩袍并随手扔进火场,露出明晃晃的白甲来。 在赶来的北城居民眼里,温特斯就像是从熊熊烈火中漫步而出,旁若无人地擦拭血剑。 众人一时间被镇住,竟无人敢上前问话。 温特斯也注意到围在庄园外面的北区居民,他戴着有覆面的头盔,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边,暂时倒是不怕被人认出来。 战斗早已结束。 突袭埃斯特庄园的刺客同伏击温特斯的剑手一样,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关注,他们穿的都是亚麻、棉花缝制的软甲,用的也都是刀剑短铳一类可以藏在斗篷里的武器。 面对顶盔掼甲、快马长刀的温特斯等人,外围留守的刺客根本无力阻挡。 一轮枪响,硝烟还未散尽,战马已经冲到刺客面前。闪躲不及的刺客或被劈倒、或被踩踏,非死即伤。战马速度不减,透阵而去,其他刺客只能眼睁睁看着温特斯带人冲进庄园。 等到温特斯带人攻入大宅,双方短兵相接,刺客更加不是对手。 不能拉开间距,又没有重型火枪,只是温特斯和卡曼就一路势如破竹,杀得刺客节节败退。 温特斯有心抓个俘虏审问,但是没能如愿。一是因为卡曼过于谨慎,所过之处一个活口也不留;二是刺客的手段也极为激烈,逃脱无望立即自戕、服毒,甚至自行处决失去行动能力的同伙。 而且温特斯带的人太少,攻坚有余,围歼不足。刺客挡不住他的兵锋,刺客想逃他也拦不下。 看着尘埃落地才赶来的北城民兵,温特斯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他已经学会不为已经不能改变的事情懊恼——最关键的那一步棋,永远是下一步棋。 “诸位先生。”温特斯跨上长风,坐在马鞍上扫视众人:“旧城已经失控,奉伯尔尼上校的命令,从此刻起,你们全都听我的指挥。谁是治安官?向前一步!” 沉默。 沉默。 沉默。 北城治安官真切地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硬着头皮迈出人群,摘掉帽子拿在手里:“呃……是我。” “敲响警钟。”温特斯坦然自若地发号施令:“召集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人——不管有没有公民权。会骑马的人单独挑出来,让他们带上马。这里不错,足够宽敞,还有光亮,就在这里集合。” 温特斯点了老施米德,又随便点了一个人:“你们两个跟着治安官去召集民兵,其他人全都跟我走。已经有暴乱者混入北城,随我前去清查。” 治安官听得目瞪口呆,消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按照钢堡的法律,紧急情况下,各城区的民兵由治安官征召并指挥,而治安官直接接受市长的命令。 无论从现实出发,还是从法理出发,陆军军官插手城市民兵的统帅权都是逾越行为。 北城区治安官当然也不愿意就这样把手里的权力交出去,但是从庄园里牵马走出的几名甲士满身血迹,着实有些可怖。 而下命令的军官也威风凛凛,令人不敢轻侮。 于是,北城区治安官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请问您是……” “陆军上尉,阿克塞尔·伯尔尼。”温特斯泰然自若地缝了个名字,随手一指老施米德:“我的身份,他可以证明。” 这下众人的目光焦点成了老施米德。老施米德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老铁匠生得黑,天色又岸,也看不清他红没红脸。 治安官还是不敢轻信,他试探地问:“请问埃斯特庄园这是……” 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着。 温特斯已经摸清了众人的心思,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陌生人,刚见面就颐指气使,任谁都不服气。但是大家又不敢公开对抗,只能指望治安官出头。 也就是说,只要制住治安官,其他人就会像羊群跟随领头羊一样服从。 于是温特斯简洁有力地答道:“遭暴乱者洗劫。” “埃斯特先生……” “已经获救。” 说话间,夏尔正“扶”着失魂落魄的博尔索走出大门。 “为什么之前没听说过您……” “新近调动。” “能否让我看一眼伯尔尼上校的命令……” “只有口令。” “那,请问伯尔尼上校是您的什么人……” 治安官的口吻越来越软化,温特斯感觉时机已经差不多。他双膝微微发力,长风立刻喷着响鼻迈步向前,把治安官逼入死角。 温特斯笑意盈盈问:“伯尔尼上校是我的什么并不重要,你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吗?” 治安官点头又摇头。 “时间!”温特斯勃然大怒,声若雷鸣:“你每多耽误一秒钟,钢堡离炼狱就更近一步!现在就给我去鸣警钟!其他人,跟我走。” 说罢,温特斯一拉缰绳,扬鞭离去。 机灵鬼夏尔很配合上马赶人,高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在场的北城居民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脚步,一个、两个……最后全都跟了上去。 治安官还想说些什么,被老施米德拉住。 两人相视一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出“随他去吧”的无奈。治安官叹了口气,扣上帽子,匆匆忙忙与老施米德以及另一个温特斯随手点出的人去敲警钟了。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北城区的军事指挥权已经转交到温特斯·蒙塔涅手中。 第七十六章 风暴(五) 老领班科维良和白头罗杰藏在湖岸的松树林中,巴巴地看着城内的火光越来越扎眼。 虽然男爵千叮咛万嘱咐两人守好雪橇犬和冰车,但只要脑子没坏都能想透:什么狗?什么车?难不成男爵还打算回旅馆睡个回笼觉? 事实就是男爵分不出手下看管二人,随口编了个理由稳住科维良和罗杰。 湖面一片死寂,岸上了无人影,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逃跑机会。 白头罗杰好几次想溜之大吉,可是每每窥见舅舅佝偻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他又狠不下心。 犹犹豫豫,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雪橇犬忽地狂吠,一骑跃出湖堤,朝着舅甥二人的藏身处飞驰而来。 是男爵的侍从,看侍从的模样,应是刚刚经历一场苦战:胸甲被打得瘪下去一块,铅子还镶在凹坑里。原本干净的罩袍沾满血迹泥污,罩袍的包边都被烧得焦黑。 看到领班和白发瘦子没跑,夏尔也有点惊讶,他停在林地边缘,招呼白头罗杰:“你跟我来!” 科维良忙走向前,低声下气地问:“请问是要去哪?” “一句两句话解释不清,跟我走就行。”夏尔想了想:“把狗也带上,说不定有用。” “舅舅,您就别操心啦,我跟他去。”罗杰心一横,颇为光棍地走出树林,大剌剌地说:“但你得给我舅舅找个暖和地方,这里是人待的地方吗?冻都快冻死了!” “好办。老先生,知道施米德家在哪吗?去那就行。”夏尔抬手一指白头罗杰:“但你得老老实实跟我走,别动歪心思。” “可以,怎么走?” “会骑马吗?” “不会。” 夏尔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就得委屈委屈你了。” 片刻过后,白头罗杰如同一口袋面粉,以一种非常屈辱的姿势被捆在马屁股上。 夏尔吹了声口哨,雪橇犬们躁动起来。 “少乱动,摔死我不负责。”夏尔扬鞭欲挥,突然想另一桩要紧事,笑着叮嘱道:“到那记得改口叫伯尔尼上尉,可别露了馅。” 说罢,他绝尘而去,雪橇犬们跟在后边。 科维良目送二人离开,无声划了个礼,疲倦地走向施米德家宅。 …… 夏尔接来白头罗杰之后,温特斯立刻让白头罗杰领路去他偶遇绿眼睛和黑脸男人的地方。 罗杰倒是配合,带着温特斯等人来到马纳街和奥梅尔街的交汇处。 “是这里?”温特斯问。 罗杰点头,指着路旁:“就在那,我看到黑脸送那个金发小子上马车。” 温特斯环顾四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寻常的街道景象: 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条石路,抵住道路的围栏和院墙。北城区少有商铺作坊,所以道路两旁大都是住宅。 除了温特斯的部下,还有二十多名北城区的民兵稀里糊涂就被带了过来。 此刻,他们正三五成群地站在温特斯身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不明所以地等待命令。 温特斯思考片刻,蓦地转身看向民兵:“谁当过十夫长?军士?” 一众民兵面面相觑,两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站了出来。 温特斯见状,又点了一个面相老成可靠的民兵:“你也是十夫长了。” 随即,温特斯从携具中拔出骑枪,径直走到十字路口中央,杀气腾腾地下令:“抢劫埃斯特府的暴徒就逃进附近的民宅,从这个十字路口开始,给我挨家挨户地搜!宁错抓,不放过!大胆去干!有什么干系全由我担着。” 民兵们也不知道是否真有暴徒,但伯尔尼上尉放话一力承担责任,将他们放置在安全的道德高地,他们心中的质疑也就被暂时搁到一边。 二十多名民兵被温特斯大刀阔斧分成三队,每队由一名温特斯的部下和一名“十夫长”领着,分头前去搜查。 但凡一项任务的执行者认为自己不需要担责,那他们就会少三分顾虑,多三分凶狠。 犬吠、惊呼、拍门、喝骂,黑暗中接连窜出灯影,本就因为骚乱而彻夜难眠的住宅区,顷刻间被闹得鸡飞狗跳。 “开门!开门!” “你们……你们是谁?” “没听到警钟声?有暴民跑进了北城!奉伯尔尼上尉的命令,搜查暴徒!” “伯尔尼上尉?啊?等等!你们要干什么?!上楼去亲爱的!带着孩子回楼上去!你们——我家没进暴徒啊!” “不搜怎么知道没进?宁错抓,不放过。给我搜!” “你们要干什么?!我跟你们……” “哎!等等!别打人!这人我认识——鲁道夫先生!” “德特里希?是你?你怎么?” “唉,我也是听穿军靴的。您甭害怕,不是抢劫,这几位先生都是有市民权的自由人,不是强盗。我们真是来找暴徒的。” “那……唉,那你们别吓到孩子,也别乱翻、乱打碎东西……” “好好好,放心。对了,您不也是自由人?鲁道夫先生?” “啊?怎么?” “那你还不赶紧穿上衣服?把枪找出来!跟着我们搜暴徒去!你还不知道?今晚所有自由人都已经被征召!伯尔尼上尉说了,谁敢不去,军法从事!” 很快,又一栋房屋门外。 “开门!快开门?” “谁啊?鲁道夫先生?这是要?” “唉,奉伯尔尼上尉的命令,搜查暴徒。” “可是……我家哪来的暴徒呀?” “上尉的命令,哎呦,我也有没办法,都是奉命行事。卡西米尔,你也快穿上衣服,把佩剑找出来,跟我们搜暴徒去。” …… 四周是深沉的黑夜,十字路口只剩下温特斯、卡曼和白头罗杰三人。 卡曼眼神冷沉,一言不发。自从离开旅馆以后,卡曼仿佛陷入破罐破摔的状态,出手比温特斯还要果决且无情。 温特斯则阖着眼睛,抱着佩剑,养精蓄锐。 凡走过,必留痕迹。背誓者的刺客[跑得了修士,跑不了修道院]。所以没能抓到活口,温特斯也不纠结,因为他要的是一举捣毁帝国虫豸的老巢。 按照温特斯的安排,每支搜查队配发簧轮短枪两支,如果有任何异样,立刻鸣枪传讯。如果没搜出问题,就征召被搜查人家的成年男性,继续往下搜。 如此一来,房屋搜检得越多,搜捕队的规模反而越大。随着本街区居民被编入搜捕队,搜查遭遇的阻力也越来越小。 一根针落到地上,怎么找最快? 正确答案很简单,从房间一角开始,一寸一寸地找。 帝国刺客伪装成树木,藏身于森林。 温特斯既不熟悉这片森林,在森林中也没有朋友,所以他决定采用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把树砍光。 夏尔等人挥舞斧头的时候,温特斯在静静等待。 但是一个人声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大人。”白头罗杰伫立在温特斯马前:“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温特斯睁开眼睛。 罗杰不安地在两腿间来回挪动重心,他的手紧紧贴着身侧,拇指却不自觉在使劲抠中指指甲:“您换了那么多的身份,您……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问?”温特斯觉得面前的白头小子很有趣:“知道答案,很可能会被灭口。” 罗杰释然地一笑,所有的紧张和焦虑刹那间都消失不见,他咂了咂嘴,自暴自弃似地说:“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会被灭口嘛。” 温特斯不置可否。 “我应该进不了天国,但至少在下炼狱之前,我想知道您究竟是谁?” 温特斯没有回答,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白头罗杰。 “那……那好吧。”罗杰自顾自地说道:“我能再求您一件事情吗?” 温特斯微微挑眉。 “科维良那老家伙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发誓,什么毒誓都行。是我把您的行踪卖给别人的,您要缝住嘴巴,杀我一个人就够。我可以把脑袋放砧板让您砍,或者我自己跳冰湖,不脏您的手。” 温特斯“嗯”了一声,问:“你就这些要求?” 罗杰现在无所顾忌、彻底放开,话也变得多起来:“还有件小事……请您和科维良说一声,让他把我的钱都给卢娜,他知道我藏钱的地方。呵,肯定不够给卢娜捐一次神术,但没办法啦,不够的就让他添……” 与此同时,夏尔带着一队民兵正在搜查一间独门独院的房屋。 房屋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男主人是医生,似乎小有名气,民兵进门以后都很礼貌地主动问候男主人,动作也十分克制。 老医生也很体谅民兵们的难处,大度地表示任由搜查。 如此一来,民兵们反而更加愧疚。 但夏尔可不是钢堡人。温特斯派出自己的卫士带队,就是为了防止本地民兵徇私。 所以夏尔丝毫不留情面,提着马灯,目不斜视地迈入院门。 院子里停着两辆没有套马的四轮马车。 “一辆是出诊用的。”老医生解释道:“另一辆是平时用的。” 夏尔走到马车旁边,放下马镫,直接就往车底下钻。 很快,他又钻了出来,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神色自若地拍掉身上的灰尘——不是那个什么弹簧悬挂。 老夫妇的房屋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没搜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夏尔总感觉有点奇怪。他站在庭院中央,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要是蒙塔涅大哥站在这。”夏尔心想:“他会留意什么?” 很快,夏尔明白了为何自己会有异样感。 院子太空旷了。 射界太良好了。 院墙也有点太高了。 房屋和院墙之间的空地就是小型的“杀戮场”。 夏尔径直走到正在和民兵闲谈的老医生面前:“只有你们两位住在这里?” 老医生愣了一下:“是。” “没有仆人?”夏尔一指院子里的马车:“马车谁给你赶?马呢?” “我家没有住家仆人。”老医生对答如流:“马被车夫带走了,我夫人不喜欢马粪的气味。车夫住在自己家里。” 对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夏尔没那么容易糊弄,他喊了一声:“把狗牵进来。” 另一名民兵听令,牵着两条雪橇犬走进院子。刚一进小院,雪橇犬就狂吠不停。 老医生面不改色,但是老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夏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 科维良找来的雪橇犬拉冰车是一把好手,但要说找东西,可远远比不过赫德萨满调教出的那两条寻血狼犬。 可是狼犬被其他两队人马带走了,夏尔只有凑数的雪橇犬。 但是嘛……笨也有笨的好处。 雪橇犬不像狼犬那样灵性——只有嗅到特定的气味才会吠叫。脑子不灵活的雪橇犬,闻到什么都会兴奋地叫个没完。 心里没有鬼的人听到,只会觉得吵闹。心里有鬼的人听到,那就是催命的狂吠。 夏尔立刻接过锁链,牵着雪橇犬走到马车旁边,故意让两条雪橇犬去嗅车轮。 雪橇犬果然声嘶力竭地吠叫起来。 夏尔大叫一声,一把拔出簧轮枪,眼神阴沉地看了老夫妇一眼,却不与老夫妇说话,牵着雪橇犬走向房门:“跟我来!” 其他民兵不明所以,惯性服从地跟着夏尔走入房屋。老夫妇的脸颊微微抽搐,急忙追了上去。 一楼、二楼和阁楼已经检查过,没有密室也没有特别之处。唯一有可能做手脚的位置只有地下储藏间,所以夏尔牵着狗,二话不说直接走向地下室。 身后的老夫妇陡然变得激动,开始想要赶人。他们指责民兵们不懂礼节,索要伯尔尼上校或是上尉的书面命令,坚称地下室存储有药品不能被猫狗粪尿污染。 夏尔懒得和老夫妇纠缠,直接命令民兵控制住老夫妇。 开始口吐污言秽语的老夫妇被关进客厅,夏尔带着民兵走下梯子,小心翼翼地二次检查地下室。 犬吠声在略显空旷的地下储藏间回荡,夏尔背后的木墙轰然倒地。 毒蛇般的细长剑身微微颤抖着刺出。 …… 十字路口,正在观察喋喋不休的白头罗杰的温特斯,听到一声枪响。 第七十七章 风暴(六) 从背后袭来的迅捷剑又快又毒,凶狠咬向夏尔腋下。 稍纵即逝的瞬间,剑锋精准地捕捉到右臂肩甲为了夹持骑枪留出的空隙,剑术之高超莫过于此。 夏尔闪躲不及,中剑,痛得身体骤然蜷缩,向前扑倒。 然而剑身仅仅没入甲隙一寸,止步于武装衣腋下的锁页,不得再进一分。 大抵高超的剑手也没料到会有人大费周章准备全套重甲——又不是战阵搏杀。 一击不成,剑手大踏步向前,追刺倒地甲士胯下。 迎接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碎裂的马灯,倒地的甲士,沉默的剑手,错愕的民兵,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夏尔紧要牙关,强忍剧痛,直至短铳稳稳对准刺客,方才扣下扳机。 “咔哒”一声脆响,簧轮旋转,火光伴硝烟迸射,时间又恢复流动。 铅弹侵彻血肉,搅碎肺心。 剑手脚下一个趔趄,手上失了准头,迅捷剑被沉重的躯干推着插进夏尔左腿。 夏尔以枪为锤,狠命砸向刺客的脑袋:“[破音的脏话]!” 两条雪橇犬疯狂吠叫、梭巡不前,跟着夏尔进入地下室的两个民兵大吃一惊,一人伸手去拉刺客,另一人手忙脚乱地想拔佩剑。 又是一声沉闷的枪响,这一次,硝烟是从暗门内部喷出。 紧接着一颗黑漆漆的铁球飞出暗门,铁球外壳上的火药捻“嘶嘶”作响。 生死一线,夏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抄起铁球砸回暗门,同时拉住生死不知的刺客挡在自己身前。 …… 街道。 两具尸体被拖出院子。白头罗杰挨个看过,他口中的“黑脸男人”不在其中。 夏尔靠着围墙歇坐,已经接受过卡曼的诊治。 他的鬓角延伸出两道血痕,头发、眉毛沾满灰尘,像是扑上了一层香粉。大片的白色中间遍布着暗红色的斑点,那是血液和灰尘混合的泥浆。 一名民兵静静躺在路边,上半身盖着衣服。 另一名民兵目光呆滞,瘫坐在邻居的尸体旁边,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 安放尸体的地方变成了临时集结地,不断有男人带着武器,步履匆匆赶来汇合。 几名挂着绶带的预备役军士举着火把在街上奔走,维持秩序。 一些住在附近的妇女纷纷裹着披肩走出家门,她们远远站在尸体十几米之外,窃窃私语交换消息。 一个赤脚的年轻女人不管不顾地横穿民兵的队列、挤过围观的人墙,飞奔到民兵尸体旁。 年轻女人颤抖着掀开衣服,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她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痛哭起来。 片刻,又有一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到尸体旁。 老妇人神色悲戚,却没有当众落泪,只是默默为死者重新盖上衣服,细致地掖紧衣角,握着死者冰冷的手,低低念颂。 院墙之内,温特斯刚刚审问过老医生夫妇,正在带人检查夏尔找到的密室。 密室连同地下室都被温特斯下令封锁,不许民兵和无关人员出入。 身边只有自己人的时候,温特斯才开口问卡曼:“你能辨明我所言真伪,为什么分不出那老头子是不是在撒谎?” 卡曼跟在后面,闷声回答:“他太害怕了,就算说真话也像在说假话。” 已经被吓破胆的保皇党老夫妇像泼水一样把所有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问题在于,除了知道自己是在“为陛下效力”以外,他们接触到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老医生已经“为陛下效力”十六年,而他十六年来做得最多的事情其实是记录自己的见闻——写日记,再定期将日记寄给北蒙塔的亲属。 四年前,“陛下的仆人”伪装成老医生的车夫,在他家地下开挖密室。从那之后,老医生就辞退了所有住家仆人。 按老医生的说法,密室竣工以来一直处于闲置状态,两年前才陆续搬入搬出一些箱笼。“陛下的仆人”既不告诉他存放的东西是什么,也不许他打听。偶尔以出诊作为掩护,将所存放物品进行转运。 他不知道“陛下的仆人”的其他落脚点,他的上线是[约翰·H·夏洛克商行]的一个黑脸先生——和白头罗杰的上线应是同一人。但约翰·H·夏洛克商行位于湖湾区——也就是旧城区,温特斯暂时鞭长莫及。 在温特斯看来,密室从未闲置过。背景可靠、位置隐蔽、屋主是医生……这间房屋的密室是一处再完美不过的紧急避难所。 至于老医生所谓的“从没告诉过我存放的是什么”,不过是想推卸责任罢了。 温特斯叹了口气:“两个十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保皇党,居然还有人怀念帝制,居然还有人在做当贵族的美梦。” “居然?”卡曼冷冷反问。 密室的高度比房屋原本的地下室更低,通过一条很短的甬道与地下室相连。 步出甬道,眼前是一间和卧房差不多大小的地下室。室内看不到生活用具,几个小木箱围住一口大木箱权当桌椅。 一盏灯台躺在地上,几十张脏兮兮的纸牌散落在木箱四周。 除了通道和一小块容人休息的空地,密室的其他空间堆满了板箱。 温特斯打量着密室内的光景,这间隐蔽的地窖与其说是“狐狸的巢穴”,倒不如说是“狐狸的储藏间”。 “都撬开。”温特斯有些失望,抱着胳膊下令:“看看是什么东西要藏到这种地方?” 第一口板箱,空的。 第二口板箱,也是空的。 第三口板箱,还是空的。 搬箱子的卫士有些不耐烦,动作变得愈发粗暴。 第四口板箱打开,不是空的,里面装着一些密封的玻璃瓶,瓶与瓶之间小心地用木条和秸秆隔开。 “酒?”卫士不解。 温特斯拿出其中一个玻璃瓶,除掉封漆、拔掉瓶塞、轻轻嗅了嗅,陡然转身掐灭了卡曼手里的蜡烛。 “怎么了?”卡曼凛声问。 温特斯解下腰带的铜扣,暗绿色的光芒重新填满密室,玻璃瓶中的液体愈发幽暗。 温特斯用力塞紧玻璃瓶:“液态火。” 卡曼花了一些时间消化信息,他盯着整箱的液态火,说:“夏尔的运气很好。” 温特斯拿靴尖碰了碰地上的灯台和散落的纸牌,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榴弹爆炸时的气流:“是运气好。” 接下来打开的板箱大半是空的,非空置的板箱则都装着军械:液态火、榴弹、枪支、火药……密室已经摆放不下,木箱被搬到相邻的地下室。 搬运板箱的卫士难掩笑意:“帝国佬的武库便宜咱们了!百夫长。” 温特斯想要的可不是武库,他眉头紧锁,在地下室踱着步子。 另一名卫士走下梯子:“大人,施米德先生和北城治安官找过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卡曼和搬运板箱的卫士都看向温特斯。 “按那老头的说法。”温特斯轻轻叩着剑柄:“密室里的两名刺客,早上就藏在这了?” “是。” “那他们就不是在埃斯特庄园被我们击溃以后,逃到这里躲藏的。”温特斯一击掌:“他们是在保护这间密室” 搬运板箱的卫士不解:“武库难道不该有人看守?” “那为何之前无人看守?现在箱子大半都是空的,难道不是之前存放的军械更多?”温特斯的语速又急又快:“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留不留人把守都没区别。” 卫士挠了挠后脑勺。 温特斯想起那盏油灯:“一旦暴露,看守武库的刺客根本没有时间把剩下的军械搬走。他能做的,只有销毁……或者同归于尽。” 两名卫士闻言,看向整箱整箱的液态火和火药,喉结不由自主翻动了一下。 “白头罗杰在半条街以外目睹绿眼睛上马车,如果这里只是军械库,绿眼睛为什么要冒险到这里来?”温特斯盯着卡曼:“你是绿眼睛,让你冒险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是使者,我怎么知道使者的想法?” “什么是使者?” 卡曼不说话了。 “想想!想想!”温特斯抓住卡曼的肩膀:“想想那些刺客,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包括那个绿眼睛!我们明知他们是背誓者的豺狼,却没有任何证据。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就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卡曼攥紧拳头又松开。 “如果我是绿眼睛,在毁灭钢堡的前一夜,我会做什么?”温特斯自问自答:“我会销毁一切文件、杀光全部人证、擦除所有脚印,将我在其中的痕迹统统抹除。让今夜发生在钢堡的暴乱就像是一场自发形成的灾难。就像……” 温特斯越说声音越低沉:“就像另一场大火,” 卡曼听懂了,但他不想接话。 搬箱子的卫士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说,帝国佬把他们的‘痕迹’藏到这里了?” “不。”温特斯不假思索回答:“能销毁的东西肯定已经被销毁。” 他又话锋一转:“但是否有一些‘不能轻易销毁’、‘没有必要运走’又‘必须得好好保管’的东西?如果我是绿眼睛,今晚我会把那些东西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再派人时刻看管。如果一切顺利,事后可以轻易取回;如果发生任何意外,立刻将其销毁。” 话音刚落,温特斯已经走向密室:“把所有板箱都搬出来,一个一个地检查!” 四人一齐动手,效率奇高。 余下的板箱很快尽数被搬进地下室,统统检查一遍。 一无所获。 两名卫士尴尬地盯着靴尖,不敢说话。 温特斯拔出佩剑,环顾密室四壁,突然刺向那个用来当牌桌的空板箱。 长剑贯透板箱,直入大地,发出的却是一声穿透泥土的金铁鸣响。 “裂解术!” 板箱被扯碎,木屑四处飞溅。 “挖。” 只挖了不到一寸,埋在土里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细麻布袋,装着硬邦邦的东西。它们整齐地互相叠放,静静躺在泥土里。 温特斯割开其中一个,袋子的内容物在火光下流动着诱人的光泽。 是银币。 卡曼瞟了一眼温特斯:“确实是‘不能随便抹除’、‘没有必要运走’又‘必须得好好保管’的东西。” 温特斯一言不发,拽出一个细麻布袋,检查,然后下一个。 卡曼摇了摇头,伸出援手。两名卫士回过神来,也急忙上前帮忙。 细麻布口袋里有金有银,共计一百多袋,很快就被全部起出。 当最后一个麻布袋被提上来的时候,一名卫士惊讶地叫了一声,从坑底又拿出一个四方铁盒。 这下连卡曼的眉梢也挑了起来,露出三分惊疑。 铁盒是锁着的,温特斯拨开挡片,看了一下钥匙孔,想起从绿眼睛尸体上找到的那一小串钥匙。 他从携行袋里取出那串钥匙,一个一个地试了过去。 不对、不对、不对、对了…… 第四把钥匙顺畅地插进钥匙孔,温特斯和卡曼对视一眼,稳稳地扭转钥匙。 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铁盒内传出“咔哒”一声,盒盖轻巧地弹起。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盒内:一柄荒原风格的小刀、一副眼睛、一方手帕、一个女人的画像、一枚烈日纹章的铁指环、一串刻着数字的小钥匙…… 温特斯拿出女人的画像。画框里,一位恬静优雅的年轻女子浅浅地笑着。 温特斯默默将画像放回铁盒,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好像是他的私人物品。” 卡曼拿出铁指环,定定看了好久:“这个……这是使者的信物,那个家伙真的是使者。” “是吗?”温特斯接过铁指环,问:“有什么特别的?” 卡曼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伪造起来好像不难。” “他们有他们的验证方式。” 说话间,地下室传来梯子的响声。 因温特斯已经下令封锁地下室,一名卫士立刻喝问:“谁?” “是我。”夏尔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七分:“施米德老头子在外面已经等得快要急死了!” 温特斯收起铁盒,随手提起两袋金币:“走!” 四人鱼贯踏入甬道,小小的密室重回黑暗和寂静。 然而仅仅几秒钟之后,温特斯又折返回来。他箭步冲进密室,在土堆里疯狂地翻找。 卡曼如临大敌地跟了回来,看到温特斯在翻土,咬牙切齿地问:“你又要找什么?” “该死的绿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欺骗、不在耍弄诡计。又是金银,又是画像,又是戒指。但他把东西埋得这么深,还怎么销毁!?绿眼睛那种家伙,一定是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最容易销毁的地方。” “找到了!”温特斯猛地站起身,一张脏兮兮的纸牌被他小心地拿在手里。 卡曼不明就里。 温特斯仔细检查片刻,小心地挑起纸牌一角,随着他缓缓用力,纸牌表面带图案和数字那一层被他硬生生揭了下来,露出淡黄色的硬纸底子。 卡曼看着仍旧空无一物的牌底:“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是什么都没有。”温特斯沉默片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眼神有点黯淡地说:“是隐写术。” 他把纸牌底放在烛火旁烤热,带褐色的、没有规律的字母显露了出来。 …… 老施米德终于等到提着两个袋子的“伯尔尼上尉”走出院子。 还没等老头子开口说话,伯尔尼上尉的声音已经传进他耳朵:“你们找来了多少人?” 治安官抢着答道:“最近的九个街区的自由人都到齐了,加上您这的人,差不多有一个大队。还有更多的人在赶过来。” 老施米德急切地接话:“但是老城那边好像越来越糟糕了,阁下,接下来怎么办?” 温特斯望了一眼夜幕中的城区,从埃斯特庄园逃走的刺客还没有找到,帝国间谍在北城区肯定还有其他秘密藏身处。 继续搜查,或许有机会把背誓者在钢堡安插的间谍网连根拔起。 但是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旧城区的方向,火光映得满天血红。 他把手里的两袋金币塞进治安官怀里:“你亲自把守这里,不要让任何人进出。擅闯者可以就地格杀。两袋黄金,一袋给刚才遇难的那位民兵的家属。另一袋分给受伤那位民兵和搜查过程中财产受损失的人家。” 治安官瞪大眼睛,先点头,又抬手敬礼。 “你跟我走。”温特斯看向老施米德,他快速回忆钢堡的地图和交通要道:“去宪法街。我要在宪法街设置第一道防线。挑两个可靠的人去传令,让后面赶到的自由人直接去宪法街集结。” “我叫我儿子去!”老施米德急匆匆地走向队列。 温特斯跃上马背,策马驰过武装市民集结列队的街道,咆哮如雷:“立——正!” 松松垮垮、窃窃私语的“自由人”们下意识服从了命令,街道霎时间变得肃杀安静。 得益于年复一年的冬季军事训练,即使是没当过兵的蒙塔男人也懂得使用武器、列队行军以及服从命令。 温特斯心中生出几分赞许,不愧是帝国皇室的募兵地,论人均的军事素养比新垦地不知高出多少。 “我是陆军上尉艾克·伯尔尼,索林根州最高军事长官已委任我接管北城城防,北城区即刻起施行宵禁。”温特斯的冷峻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长街:“从现在开始,你们由我指挥;从先开始,你们受军法约束;从现在开始,我下命令,你们服从。作为交换,我将保卫你们的财产!保卫你们的家人!保卫你们的城市!” 温特斯不给民兵们质疑的时间,直接大手一挥:“全体——向右转!” “目标——宪法大街!” “那里将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 “预备——前进!” 短暂的迟滞和一些小规模的混乱之后,民兵的队列缓缓开动。而队列一旦动起来,就不由得人思考,只有惯性的服从。 温特斯紧接着驰向十字路口,按照他的要求,带着马匹的民兵被单独编为一队。 北城区是钢堡最富裕的城区,会骑马、养得起马的人不在少数。 温特斯一眼看过去,牵着马的民兵将近半百,一直绵延到下一个十字路口。 他立刻点出一小队骑马民兵,交给治安官去落实宵禁,防止帝国刺客在后方浑水摸鱼。 把前方和后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以后,他将剩下的百余名“骑兵”召集到一处。 “你们将由我亲自指挥。”温特斯今晚难得露出笑容:“不会马战没关系,跟紧我就行。” 说罢,温特斯一拉缰绳,长风高高抬起前蹄,兴奋地嘶鸣。” “先生们,还有一座城市正在等着你们保卫!出发!” 第七十八章 风暴(七) [钢堡·南岸] 连接南城与旧城的唯一道路共和大街已经被封锁。 这块山与湖之间的狭长地带,如今堆满了南城治安官能找到的一切障碍物:马车、家具、箱桶……甚至居民院子里的树木也被纷纷砍倒、拖上街道。 南城区的民兵全都守在路障后面,紧张地巴望着旧城。 虽然长矛和火枪握在手里,但是他们的眼神中仍然闪动着不安和惊惧。 这些拥有市民权的“自由人”在床上被警钟惊醒,摸黑翻出武器,衣衫不整地奔出家门集结,匆匆忙忙赶到共和大街。 一番折腾下来,南城民兵还能保有相当不错的组织度,依照命令迅速筑起路障,实属不易。 他们已经表现出远胜普通人的军事素养,可是眼前的灾难还是大大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 旧城区此刻就像濒临极限的锅炉。 浓烟滚滚,四起的火光是炉膛窜出的炽焰;沸反盈天,哭喊声如同滚烫的蒸汽冲开夜幕。 光影交错,埃尔因大教堂的尖顶时隐时现;寒风凌冽,通往旧城区的道路好似怪兽的血盆大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在如此一番末日景象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无比渺小。 即使是平时备受尊敬的自由人,此刻也宛如待宰羔羊,只能束手坐视局势恶化。 民兵心里焦急,南城治安官比特勒·莱内塔尔心里更急。 这位年过五十的铁匠、老兵,刚刚吃力地爬上一栋临街房子的屋顶,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旧城情况。 出门匆忙,比特勒的上衣只扣了三个扣子,还有一个扣错了地方。 冷风一吹,他手上的冻疮便出奇得痒。他一边眺望,一边抓痒,直至皮开肉露、满手是血也浑然不觉。 梯子传来响动,治安官助手施勒气喘吁吁爬上房顶:“莱内塔尔先生,我给您找到一件斗篷!” 比特勒一拧头,粗声问:“去联络伯尔尼上校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施勒小心翼翼踩着瓦片走向比特勒,展开斗篷披在上司肩上。 比特勒不耐烦地扯下斗篷,粗暴地揉成一团,又瞪着眼睛问:“去旧城探情况的人呢?” 施勒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回来。” 比特勒竖起眉毛,如同一条凶恶的老狼,死死盯住下属:“没回来?还是没派?” 施勒叫苦不迭:“派了两个人,到现在也没回来。再派谁,谁都不肯去。” 比特勒瞪起眼睛:“别人不去,你就不能去?” “您别着急。”施勒重新给老治安官披上斗篷:“还是等前面的人回来,问清楚情况再说。” 比特勒勃然大怒,抬腿往梯子走:“好!那我亲自去!” “哎呦!莱内塔尔先生,您就别逞能了!”施勒急忙拦住老治安官,死活不让后者下楼梯。 直到此时,副治安官才说出心里话:“我看这次的小骚乱一时半会平息不下来。咱们守住共和大街,不叫暴徒窜进南城就够啦!别想着镇压暴徒啦,也甭管旧城闹成什么样,都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小骚乱?”比特勒指着旧城区,气得花白的胡子、眉毛直颤:“你管这个叫小骚乱?” …… 骚乱,一个对于钢堡市民而言并不陌生的词汇。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钢堡正是人口最密集的蒙TC市。 冲突发生在社会矛盾激烈的地方就容易演变成骚乱,而钢堡的内部压力之大自不必多言。 帝国历496年,诸圣节前夜。因为守夜的铺位分配不公平,一名铁匠与一名僧侣发生口角,口角进而升级为殴斗。 参与斗殴的几名铁匠寡不敌众,被打出教堂,但是长期饱受苛捐杂税压迫的手工业者们的怒火却彻底爆发。 一桩小事——因为三枚小银币的贿金而进行的铺位调换,竟演变成神职人员、贵族与市民之间的大规模械斗。 一夜混战,埃尔因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被逐出城市。再次此后,武装市民三次击退了埃尔因修道院雇来收复城市的佣兵。 史称[诸圣节暴动]。 又经过一系列事件,钢堡的暴动被呈上皇帝的书桌。最终,时任皇帝理查四世做出裁决,要求钢堡人赔偿修道院损失,同时允许钢堡人赎买城市的所有权。 钢堡从此摆脱掉主教管区的身份,成为直属于皇室的自治城市。仅在一些不起眼的称呼上——例如教区总行会——还残留有过去的影子。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老一代钢堡人至今对皇帝的恩泽念念不忘。 帝国历527年,“屠夫”阿尔良公爵自杀、第一次主权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 大批蒙塔籍帝国老兵返回故乡,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带着终身残疾。 然而帝国失去山南诸行省以后,财政愈发捉襟见肘,不仅无法给予伤残老兵应得的抚恤,甚至还将赋税加得更重。 忍无可忍的蒙塔人最终奋起反抗——帝国方面称之为叛乱。 那场起义也是从钢堡爆发,以老兵、农夫和小市民为主体的起义军占领市政厅、攻破驻防堡垒和监狱、释放囚犯、公开处死帝国税吏、官员,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横扫群山,两次击败平叛的帝国军队。 然而,因为没有明确的诉求,以及起义军成员普遍坚信“只要陛下知道我们经受的苦难,一定会设法消除弊端,所有灾祸都是因为陛下的顾问,是他们腐败、专权”。起义军最终以“被赦免”为条件,选择投降。 放下武器的起义军成员旋即被大肆捕杀,侥幸逃得性命的人或是隐姓埋名,或是流亡南方。 史称[六月反叛]。 帝国历550年,也就是十年前,五朔节前一天。 上千名学徒突然在旧城区聚集起来,疯狂地捣毁、洗劫外国商人的商铺、作坊、仓库。 最开始只是酿酒行会和皮革行会的学徒,然后人数最多的铁匠行会学徒也加入打砸的行列。 钢堡人与外国商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但没人知道引爆火药桶的那颗火星是什么。 有人说是因为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达·巴尔迪的维内塔商人在酒馆吹嘘他是如何诱奸了一位钢堡市民的妻子;也有人说是因为一群放高利贷的外国人暴力逼债;还有人说是托钵修士贝尔林的煽动蒙塔人捍卫家园的布道。 无论如何,长期处于行会最底层、最受欺凌的学徒们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外国商人身上,混乱顷刻间吞噬了钢堡。 暴乱者先是在酿酒作坊为主的圣保罗街区捣毁酒桶,然后流窜至屠宰场和肉市场抢劫,最终沿着玫瑰河到处打砸抢烧。 最初,他们的目标还只限于“外国人”,但很快就变成“不是索林根人的人”,最终则变成见到什么抢什么。 旧城街道很快一片狼藉,大部分商铺遭到破坏,一些商铺被付之一炬,有人被打成重伤,有人被丢进河里。 史称[五朔节骚乱]。 直到傍晚时分,城外驻军开进钢堡镇压暴徒、施行宵禁,混乱才得以终结。 ………… 上述的每一次骚乱、暴动、起义,老治安官比特勒全都是亲历者。 至于其他小规模骚动、混乱,对于老治安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这一次的暴动,比特勒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次来得实在太快,爆发得实在太突然,手段又实在太激烈。 当城市面临一场骚乱的时候,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压抑又躁动不安的气氛,老治安官比特勒对此的感觉尤其敏锐。 可这一次,比特勒事先并没有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诚然,滞留在钢堡的失业劳工是不安定因素;诚然,禁运令的危机还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诚然,钢堡的面粉现在一天比一天更贵。 老治安官在心里大喊:“但是还不至于用把一切付之一炬的方式同归于尽啊!” 要知道,即使是五朔节骚乱,打砸者也极其克制地没有大肆纵火。 火是城市最恐怖的噩梦,越大的城市,越是怕火。 一支放错位置的火把,足以让一个街区化为灰烬;一场意外的火灾,能让一个家境殷实的居民在一个小时内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乞丐。 所以每年入秋,钢堡旧城区就会施行宵禁,直到来年第一场雨为止,就是为了防范火灾。 所以钢堡人残忍地处决纵火犯——将他们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以儆效尤,甚至对于口头威胁要纵火的人,也给予等同于纵火犯的惩罚。 然而眼下旧城区的情形,却是有人在无所顾忌地纵火、抢劫,仿佛就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比特勒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知觉也迟钝了,没法再准确地触摸到钢堡的脉搏了,以致错判了形势。 “怎么办?”比特勒难以决断,愈发用力地抓着手上的冻疮:“死守南城?难道眼看着旧城化为灰烬?镇压暴乱?就靠我这点人手?南城怎么办?” 黑洞洞的街道斜地里冲出一名骑手,骑手头发、面庞上满是烟尘,一到街垒前便高声喝问:“我是伯尔尼上校的信使,南城区治安官在哪?” “这里!”比特勒闻言,一把推开副手,三步并作两步爬下梯子,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赶到街垒:“上校在哪?军团到了哪里?” 骑手瞥了一眼其他民兵,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请过目。” 比特勒不悦地接过信。 信纸被卷成一个卷,可能是来不及漆封,仅用一枚损坏的戒指扎着——比特勒自然认得上校的戒指。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拿过马灯,眯起眼睛摊开信纸。 信纸上还有烟灰的痕迹,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比特勒草草看完,面无表情把信收进怀里,问信使:“上校在哪里?” 信使低声回答:“和部队在一起。” “军团现在情况如何?” 信使翻身下马,俯耳告诉比特勒:“部队被阻滞在圣保罗街。” 比特勒点点头,信使的话与信的内容相符。 老治安官收到的其实是一份求援信。 城外驻军在进城的必经之路——圣保罗街——遭遇武装暴徒,暴徒的战斗意志出乎意料地顽强,他们筑起街垒、兼以纵火,部队一时间被纠缠住。 伯尔尼上校请求南城区治安官带领民兵出动,从后方夹击街垒,以求击溃暴徒主力。上校预测,清理掉这伙暴徒的主心骨,其他骚乱者不足为虑。 比特勒毫不犹豫,立刻开始点人。 南城区的民兵,他没有一个不认识。哪个是好手,哪个不顶用,他一清二楚。 看到老治安官一副要主动出击的架势,施勒慌了神。 “莱内塔尔先生!”施勒也不顾上冒犯不冒犯,高声问:“您到底要干什么?” 民兵的注意力一时间被吸引过来。 比特勒沉下脸:“滚开,我是治安官。我要做什么,不用和你解释。” 施勒的嗓门提了起来:“我也是受委任的治安官!我要为南城区的市民负责!您是不是要带人去老城?” “是!”老治安官斜睨副手。 “你把人都带走了,南城怎么办?”施勒气势汹汹地问:“有暴民流窜进南城怎么办?” 比特勒脸色铁青:“谁说我要把人‘都’带走?我自然会留下足够的人防守共和街。” 施勒反问:“你把好手都挑走,剩下一群老弱病残能顶什么用?” “难不成就看着老城被一把火烧光?”比特勒也高声反问:“不管也不理?” 论行军打仗,老治安官远比副手有经验。但是论起辩论,两个比特勒绑一起也打不过施勒。 面对老治安官的反问,施勒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冲着其他民兵一挥手,大喊道:“那不如让大家说说,是宁可南城被毁也要去救老城?还是尽我们的义务,优先保护南城!保护我们的妻子儿女!”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信使忍不住呵斥施勒。 “闭嘴!我们南城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施勒粗暴打断信使,转身一指身旁拄着火枪的民兵:“你说,你选哪个?” 被指出来的民兵诺诺不敢言,最后一跺脚:“我听大家的。” 施勒又指另一个民兵:“你说。” 民兵犹豫半天,小声咕哝:“肯定还是要先保住南城。” 施勒又指下一个民兵。 “是,南城重要,但也不能看着旧城被糟践……” “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施勒一声大吼:“你的作坊在老城,你怕你作坊被抢、被烧,但你想没想过其他人?我们的家可都在南城。作坊没了还能再盖,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信使眼看施勒已经控制住场面,于是打断施勒的演说,大声问比特勒:“莱内塔尔先生,你是治安官!你拿个主意!” 比特勒的目光扫过一众民兵,火光在众人眼中照映出的是软弱、自私和畏惧,平日的勇敢、豪爽已然消失不见。 比特勒快要咬碎银牙,施勒激发出民兵们求生、自利的本能,却把那些高尚的情感全都扑灭了。 见老治安官没有开腔,心中焦急的信使干脆绕过比特勒,直接向民兵们传达命令:“奉伯尔尼上校的命令,南城区民兵……” “民兵直属于市议会!不受军团辖制!”施勒抢白:“伯尔尼想调动我们?让他拿市长的手令来!” “混账!你找死!”信使一拉缰绳,“唰”地拔出佩剑。 施勒也跳上路障,昂然直视信使:“你敢?!” “住手!”比特勒大喝:“我已经决定了……” “听!”有民兵悚然惊呼,打断了老治安官的话:“什么声音?” 众人闻言,无不侧耳倾听,一阵由许多人踏出的杂乱脚步声清晰地从旧城方向传来。 起初声音微弱,后来逐渐明显,再后又重又响。没有停顿,越来越近。 又有马嘶鸣、人哭喊、车轴“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混在脚步声里,传进众人耳朵。 重重人影从烟雾和夜幕中显露出来了,是一支“逃难”的队伍。有赶着马车的老头,有肩扛手提的男人,有抱着小孩的妇女。 和之前零零散散逃向南城的人不同,这次是源源不断的人在逃出旧城,带着所有能带着的财产,绝望地放弃家宅。 “火!好大的火!” “妈妈!你在哪?” “没有救了!” “发发善心啊!” 路障后面,民兵们一时间也呆住了。他们设置路障是为了阻挡打砸抢烧的暴乱者,却没办法阻挡如此多避难的人:“这……怎么办……” 施勒反应得极快,抢过一把火枪:“鸣枪!不要让他们过来!” 枪口火光一闪,照亮了街旁的房屋,也照亮了避难者的表情,好象有个火炉的门突然开了一下,又立即闭上似的。 “啊!!!” “救命!” “逃啊!” 原本还保持一定秩序的避难人群瞬间陷入混乱,受惊的马匹横冲直撞,躲闪不及的人们凄厉惨叫。 有人跑出道路,往路两旁的房屋、树林里钻。还有人情急之下踏上冰湖,想绕过路障的阻碍。 摇摇欲坠冰层传出一阵阵绵长的断裂声,可是后面的人还是不断在往冰湖上挤。 “暴徒可能藏在他们里面!”施勒厉声大喊:“不要让他们……” 忍无可忍的老治安官一枪托砸在施勒后脑,将自己的副手打得昏死过去。 “不要让他们上冰湖!”比特勒大声疾呼,命令手下民兵:“搬开路障,让他们进来,但别让他们乱跑……别慌!冷静下来……” 有民兵执行了命令,但也有民兵根本听不清治安官说了什么。一片混乱的场面,一个人的呐喊顷刻间就会被淹没在绝望的声浪下。 比特勒一把拽过信使,大吼着说:“回去告诉上校,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就算我想帮他也没有办法了!告诉他!” 信使气愤地一挥鞭,在又一阵惊呼和躲避中,穿过人群冲入夜幕。 …… 同一时间,北城区,宪法大街。 北城民兵构筑的路障同样在经受避难者的冲击,而且北城民兵的人数远比南城民兵更少,但是他们的应对却要从容自如许多。 “男人走右边!女人和小孩走左边!”十几名骑手在街垒前方巡曳,藤棍抡得嗖嗖直响,喝令:“武器扔在路障前,携带武器进入北城区以骚乱罪论处!” 路障两侧的入口,不时听到类似的争吵: “我们是一家子!” “那也不行!男人和女人、小孩必须分开!” “凭什么?” “就凭伯尔尼上尉的命令!你老婆孩子和其他娘们在一起,你怕什么?快走!” 又比如: “这是我的马车!” “这牌子挂在马上,你拿着这个牌子,天亮以后来取马!” 或者: “你!衣服里藏的什么?” “我我我……我这就扔到路障外面去!” “抓住他!” “别!我什么都没干!” “绑起来!” “你们干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呵,去和治安官说!关起来!” 根据温特斯的经验,紧急情况下将成年男人和妇孺分开更利于约束。如果不分开管理,妇孺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男人也无法发挥集中使用的力量。 所以,按照“伯尔尼上尉”的布置,从旧城逃出的避难者先按照男人、妇孺分流,然后继续分流成更小的规模,以便管理。骡、马等牲畜全部被收缴,马车之类的东西则直接成为路障的一部分。 木桩和绳索拉成简陋的围栏,把湖滩和山脚空地分割成一块块独立的休息区。 温特斯策马奔走在路障内外,梳理阻塞、消弭冲突、确保一切井井有条地进行。 当他把这套简单的架构逐渐推上正规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人找上了他——约翰·塞尔维特议员。 “上尉,北城的一些可敬女士们愿意提供一些毛毯、冬衣给避难者,但是因为您的宵禁令,还请您派人前去接收。”塞尔维特议员仍旧板着一张脸:“共和大街的居民们也愿意提供热水和餐食,还请您派人协助发放。” “没问题。”温特斯立刻点出一些人手,让他们带上收缴的马车,和塞尔维特的手下一起去接收御寒物资。又点出一些人手,让他们协助分发热水餐食。 塞尔维特默默看着温特斯如臂使指地调动民兵,不置可否。 等温特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塞尔维特才躬身行了一礼:“今晚,我谨代表钢堡感谢您。” 虽然温特斯一直戴着头盔,但他也不确定塞尔维特是否认出他的声音。不过对方既然没有戳破,那温特斯也就顺着把戏演下去。 “为共和国效力是我的使命。”温特斯说起套话已经非常熟练圆滑。他靴跟一碰,向塞尔维特议员伸出了手。 塞尔维特一怔,微微挑眉,也伸出手。 握手之后,塞尔维特转身就走。 “议员先生。”温特斯出声叫住塞尔维特:“您还要干什么去?” 塞尔维特理所当然地说:“我也有市民权,所以我现在也是被征召的民兵。您不必多虑,就像使用普通民兵那样命令我就好。” “那样太浪费了。”温特斯捋着长风鬃毛:“我想把这里交给您指挥。” “我?那您又要做什么去?” “我要去……” 一阵雹子般的蹄声打断了温特斯的话。 夏尔骑着马,载着一个身穿华服的胖胖的家伙停在温特斯面前。 华服胖子刚滑下马背,“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塞尔维特皱起眉头:“市长先生?” 华府胖子摆了摆手,好不容易直起腰,不经意间看到自己吐的东西,又“哇”地一下吐了出来——看来晚餐没少吃。 温特斯闻言,也不禁皱眉。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华服胖子,居然真的是保罗·伍珀。 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因为温特斯心里清楚,从程序上来说,眼前这位呕吐不止的华服胖子才是目前钢堡民兵的最高指挥官。 伯尔尼上尉的身份和伯尔尼上校的命令可以压倒治安官,但是和市长权威掰手腕就有点不够看。 说来保罗·伍珀也是倒霉,看到埃斯特府的大火,保罗·伍珀本来是不敢出门的。但是老伍珀夫人性格严厉,一听见警钟声,二话不说把儿子赶出家门。 保罗·伍珀只得带着几个仆人大街上磨磨蹭蹭乱逛,想着能拖就拖,结果被执行宵禁令的巡逻骑手当场逮捕。 夜色昏暗,保罗·伍珀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市长,心想干脆到牢里住一晚。然而巡逻骑手没有带他去监牢,而是把押到治安官面前。见实在藏不住了,保罗·伍珀才硬着头皮承认自己的身份。 治安官不敢怠慢,赶紧派人去找上尉。于是阴差阳错,今晚压根不想露面的保罗·伍珀被夏尔直接带到最前线。 就在温特斯考虑要不要把伍珀市长“藏”起来,防止后者插手指挥权的时候。 保罗·伍珀终于吐光了晚餐和胆汁,擦着嘴、喘着粗气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看温特斯,又看了看约翰·塞尔维特。 然后,他毫不犹豫,热泪盈眶地抱住温特斯。 “伯尔尼上尉,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保罗·伍珀声泪俱下:“今晚可就全都靠你了呀!” “这个家伙也不全然一无是处。”温特斯心想:“至少很有自知之明。” …… [旧城区,圣保罗大街] 灼人的火焰,烟雾弥漫的街道,接连不断的枪声。 伯尔尼上校从来没想过,镇压几个小毛贼居然会如此麻烦。 无论向南北湖岸延伸多远,钢堡本质上都是一座坐落于河谷的城市。 她的陆上进出口只有一处,即玫瑰河两岸的谷底狭路。 于北岸,叫圣约翰街;在南岸,叫圣保罗街。 其中北岸地势陡峭,一向不好走,所以车马行人主要通行于南岸,索林根州驻军的营地也位于南岸。 然而南岸这条宽敞的,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道路,今晚异常难走。 因为有人筑起了街垒阻击伯尔尼的部队。 街垒一人多高,用马车、木板等杂物修筑,按理来说不难攻克,但是守御街垒的暴徒采取的战术极为高明。 他们并不与伯尔尼的部下短兵相接。 远了就放枪,近了就投掷榴弹。 勇敢的蒙塔男儿踏着硝烟、迎着破片冲上街垒,然后一根火把抛上来,瞬间将街垒变成火墙。 是的,比起街垒本身,更影响部队行进速度的是火。 到处都是火,街垒上是火,沿街的房屋里是火,连山谷南侧的灌木和树林也在燃烧。 伯尔尼上校的部队不得不一边灭火,一边前进。 上校命人将沿途着火的房屋推倒,然而这样导致部队行进速度愈发缓慢。 好不容易突破一道街垒,前面还有另一道街垒在等着。 圣保罗街的一侧是玫瑰河,另一侧是房屋。 伯尔尼上校当机立断,命令一个百人队踏冰过河,占领北岸,不再继续南岸硬碰硬。 然而过河的百人队还没走到河中心,黑漆漆的夜色又迸出一连串的火光,枪声在河谷两岸回荡,接着整桶整桶的火药被推下河道——阻击驻军的人在对岸也布置了人手。 再迟钝的军官也已经意识到,伏击者是早有准备。更何况直觉比常人更敏锐的伯尔尼上校。 “这帮混蛋,就像鼻涕一样黏着我们。”目睹发起冲击的百人队再次被火势逼退,伯尔尼的副手[托马斯中校]一拳砸在腿上,恨恨道:“我们进,他们就退。我们退,他们就进。就是要拖住我们,让我们动弹不得。却又不和我们正面交战,让我们有力无处用。” 伯尔尼上校紧紧攥着拳头,没好气地说:“废话少讲,我瞎吗?我看不出来吗?关键是怎么办!” 托马斯中校很熟悉上校的臭脾气,所以也不觉得生气:“还能怎么办?他们人不多,只要能把他们拖入白刃战,一轮冲锋就可以拿下他们。” “拖入白刃战?怎么个拖法?” 托马斯中校叹了口气:“那就只能指望南城区的民兵快点赶到了。” “指望个屁!指望谁也不如指望自己!钢堡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靠得住!”伯尔尼上校环视山谷两岸的地形,用马鞭遥指:“记我的命令,让第二、第三百人队沿河滩突击;第四、第五百人队返回上游过河,消灭对岸的火枪手,务必要快。” “那正面……”托马斯中校欲言又止。 “别白白浪费人命了,都撤回来。”伯尔尼冷着脸:“拆房子、凿墙,一栋一栋地拆过去、凿过去。” “拆房凿墙可要花很多时间。” “总比拿人命填也不见效强,我的小伙子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伯尔尼上校瞪起眼睛:“你别管,有事我担着。” “您这说的什么话?”托马斯啐了一口:“虽然您是前辈,但未免也太不尊重我。共同决策,自然是共同担责。” “哒哒”的蹄声穿透杂音,一名骑手沿着河道驰来。 两岸顿时响起一连串的枪声,铅子打得碎冰四溅、石子飞舞。 骑手紧紧贴在马背上,拼命催动战马狂奔,惊险地从枪林弹雨中穿越。 这位艺高人胆大的骑手一直奔行到伯尔尼上校面前,抬手敬礼,低声禀报:“上校,南城的民兵……不会到了。” 伯尔尼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知道了。” “南城的民兵不会到了?”托马斯中校疑惑地问。 “是。”信使答道:“他们既不愿意,也没能力。” 托马斯抬手指向钢堡的方向:“那么,那又是什么?” 伯尔尼上校、信使以及在场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中校所指的方向: 蹄声如雷,火光如龙。 铁马踏冰河而来。 第七十九章 风暴(八) “疯子!怎么会有这种疯子!” 玫瑰河北岸,黑脸男人目眦尽裂,一拳打碎了窗栏。 两岸火光冲天,来袭的骑队直接踏着冰封的河道奔行,如同地狱的铁流冲出炽焰之门。 不断有冰面承受不住马蹄践踏,尖叫着碎裂;不断有骑兵毫无征兆地身形一矮,消失在起伏的波浪中。 但是铁流的速度没有任何迟滞,反而越来越快。 尤其最前方的锋芒。 那是一个英姿勃发的人,穿着闪亮的银甲;那是一匹高大细长的白马,快得好似流星。 穿云裂石的蹄声如同千钧重锤,一下一下砸向黑脸男人的鹰卫和暴乱者的心脏。 “第一百人队!冲击,前进!” 伯尔尼上校也管不上哪来的援兵,捕捉到敌人士气被夺,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麾下唯一一支留任老兵百人队。 “冲击!”百夫长举起军旗,拔出佩剑,一马当先:“前进!” 沉默的蒙塔军人又一次如潮水般涌向街垒。 前有猛虎,后有群狼。刚刚还在热火朝天地拆门窗、搬家具、修筑下一道街垒的暴乱者,此刻全都不知所措、呆若木鸡。 突然,有人惊叫一声,跳下街垒、扔掉武器,连滚带爬地逃向城内。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有的直接带着抢来的东西溜走,有的窜进民宅还想再捞一把。 即使没有当场逃跑的人也都面带惊惧,再无刚才击退驻军的兴奋和狂妄。 黑脸男人的属下竭力维持秩序,然而溃败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遏制不住。 聚集在圣彼得街和圣约翰街的暴乱者或是被利诱、或是被裹挟、或是被煽动、或是干脆只为发泄兽欲而来。 他们像是聚集起来的野蜂和蚂蚁,听从本能而非理性行动。 黑脸男人还想扭转败局,可他根本没有送出命令的时间,因为骑队已经风驰电掣般杀到战场。 最前方那道银甲白马的身影径直冲上石滩,溅起一连串的火花。 将近一人高的河岸拦住他的去路,仿佛不可逾越的高墙。 只见那匹神骏异常的白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蜷起四腿,又猛地伸展,竟一跃而起,举重若轻地站上河岸。 别说是街垒后方的暴乱者,就是伯尔尼上校和托马斯中校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这……我……”托马斯中校瞪大眼睛,憋得满脸通红,突兀开口:“这谁家的马?能不能借来配一下?” 伯尔尼上校听到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又不好当众说中校什么,于是干脆不理睬托马斯,转身吩咐传令兵:“带通讯旗去联络这支骑队,叫他们派个能说话的人过来。” 传令兵得到命令,接过绿色的燕尾旗,策马驰向街垒。 相比之下,街垒附近的暴乱者可就没有“琢磨能不能配一下”的余裕。 因为那银甲骑兵跃上河岸以后,又轻而易举地跳过沿河房屋的藩篱,直接冲进街垒后方。 这下如同虎入羊群,银甲骑兵驱逐砍杀、纵横莫当,一人一马将暴徒最后的一丁点秩序搅得粉碎。 枪声接连响起,可是那匹白马又快有灵,左扑右跃就是不减速。出膛的铅子不是落在空处,就是擦着人影掠过。 又是一声枪响,银甲骑兵——温特斯瞥见了巷口一闪而逝的火光。 他暂停偏斜术的持续施法,朝着枪焰的大致方向射出两枚飞矢。也不管是否命中,他重新发动偏斜术,驱策长风继续横冲直撞。 轰隆一声巨响,伯尔尼麾下的留任老兵百人队炸开燃烧的路障,突破街垒。 被温特斯甩在后面的骑队也从地势较低的河滩上岸,快马加鞭赶到战场。 来自北城区的民兵一边笨拙地挥舞着马刀,一边高喊着“投降免死”,从后方堵住圣保罗街。 两面夹击之下,刚才还气焰滔天的暴乱者,下一刻就抱头鼠窜,彻底显露出乌合之众的本质。他们拼命钻向小巷暗道,甚至跳下河道朝着对岸逃跑。 一片混乱中,四名重甲骑兵不顾一切地凿穿长街,直接冲到银甲白马骑兵面前。 “你们来晚了。”温特斯笑着挥手。 为首的重甲骑兵——卡曼神父——怒气冲冲地跳下鞍鞯,一把将还在打招呼的温特斯拽下马背,按在地上。 “你不要命了?!”卡曼咆哮如雷:“不要命了?!” 眼看有人要挨揍,其他三人赶紧拉开神父。 夏尔扶起温特斯:“卡曼神父的意思是‘万一还有巫师咋办’?唉,我觉得神父说的其实有道理,你也得多考虑考虑……” 另外两名卫士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带着三分责备。 温特斯败下阵,诚恳道歉:“下次一定不会再这样,我保证。” 被两名卫士拉住胳膊的卡曼大吼着飞踢过来:“还他妈有下次?!” …… 玫瑰河北岸。 黑脸男人眼看着布置在南岸的人手被风卷残云般击溃,却束手无策。 与此同时,还有数量不明的步兵正从上游向北岸迂回。 黑脸男人拿出一个圆形银盒,打开盒盖看了一眼,不甘又无奈地下令:“反正已经阻挡军团足够久——按原定计划,分头撤退!” 经由独特的传讯方式,消息迅速传递给所有鹰卫。 岸边的一间民宅内,一名剑手收到撤退的指令,突然拔剑刺向身旁的独手男人。 独手男人是钢堡旧城区小有恶名的扒手头子,南岸的街垒上就有他的七个手下。 杀死独手男人之后,剑手翻出男人怀里的财物,将一切布置得像是分赃不均内讧,又把火把扔到墙角,迅速退出民宅。 类似的事情同时在其他地方发生,清理掉接头人,剑手们才动身离去。 然而,有人来得比他们预想得还要快。 又急又快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黑脸男人驻足倾听,惊愕地发现蹄声不是来自西面,而是来自东面! 东面?钢堡城外的驻军可是没有骑兵的! 但耳朵不会说谎,正有一小队骑兵从圣约翰街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短暂地权衡利弊,黑脸男人果断舍弃乘马,逃进路边住民的庭院。 可是来者已经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来着:脖颈修长的战马喷着热气,略带弧度的马刀闪着黯淡的蓝光。 “站住!”来者远远大喝。 黑脸男人头也不回地奔入院子,撞开房门,冲向后院。 身后的骑手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不去追逐那些更容易的猎物,而是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他。 …… 玫瑰河南岸。 阻挡驻军进城的暴乱者已被击溃,前方士兵正在紧锣密鼓地拆除街垒、推平着火的房屋,为大部队行军扫清障碍。 “别浪费时间!”伯尔尼上校大手一挥,指着玫瑰河下令:“既然岸上的杂碎已经没了,那就直接走河道入城。” “直接走河道恐怕不安全。”托马斯中校天性谨慎,他建议道:“要不然先派工兵从房子里拆些木板,铺在冰上?” 上校一瞪眼,指着前方影影绰绰的骑兵:“那些家伙都敢踩着冰走,我们怕什么?” 中校熟悉上校的脾气,知道争不过。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应对方式,在召集百夫长安排行动顺序时,他把拆房子、铺木板也塞进了命令里——作为一项次要指示。 才给百夫长们布置完任务,派去联络陌生骑队的传令兵回来了,还跟来了两名甲胄齐整的骑手,其中之一正是那名跃马登岸的“银甲白马”。 银甲骑兵疾驰到伯尔尼上校面前,既不下马,也不摘盔,只是抬手敬礼。 “长官。”他大笑着,朗声问:“我的骑兵如何?” 在场的蒙塔军官都愣住了。 伯尔尼上校的眉头紧紧拧住,又缓缓舒展开。 上校身后的掌旗官按捺不住,刚要出言教训这个无礼的家伙,上校却先他一步开口。 “你的骑兵?”上校也笑着问。 “是呀,我的。” 伯尔尼望向正在重新集结的骑队,竟看到好几个熟面孔,他指着骑队:“那不都是钢堡人吗?” “军刀看刃,骑兵在将。”银甲者神采飞扬地回答:“他们跟着我,自然就是我的骑兵。” “有道理,能激发出部下的勇敢和自尊的军官,才是好军官。”伯尔尼上校哈哈大笑,打量着长风,问:“这匹马可比你上次骑来的那匹强多了。怎么?这匹就是你要送我的?” 托马斯中校瞬间立起耳朵。 “这匹不行,这匹是我的战利品。”温特斯爽快地说:“其它的马,任挑。” 长风暴躁地发出阵阵嘶鸣,似乎是对“战利品”的说法很不满。 跟着温特斯过来的夏尔也听得心里一惊。 夏尔扯了扯缰绳,让出一众蒙塔人的视线,指着身后,学着温特斯的语气,拿小公鸭嗓子硬充豪气:“其他的马!任挑!” 说话间,一名民兵快马奔行到温特斯身旁,大声请示:“按照您的命令,中队已经重整完毕,应到一百四十七人,实到一百一十三人,报告完毕!请下命令,长官!” “你挑出二十个人。”温特斯简明扼要地下令:“带着他们原路返回,收拢救援坠马、陷冰的伤员。” “是!伯尔尼上尉!”民兵抬手敬礼,挥鞭离去。 等温特斯再转过身,意外发现在场的几名蒙塔军官眼神全都变了。 “呃……您儿子?怎么从没听您说过?您不是只有两个女儿?”托马斯中校盯着银甲骑兵,忍不住问上校:“侄子?” “嗨!这不就有了吗?”伯尔尼上校一摆手,笑眯眯地招呼温特斯:“儿子(小子)!过来,和你托马斯叔叔问个好。正好,他还有个事情要你帮忙。” 万幸温特斯戴着头盔,没人能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英姿飒爽,全都烟消云散。 伯尔尼上校又催了一遍,温特斯才僵硬地翻身下马,走到上校和中校马前,咬着牙行礼:“我也有件事要请您两位帮忙。” “好说,好说。”托马斯中校还在琢磨配种,巴不得小伯尔尼提要求:“我的事简单,你有什么事,你先说。” “跟我前来支援的北城民兵,有不少失陷在冰河。”温特斯语速飞快:“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们,但是恐怕还不够。还请您也派出些人手,最好能现在就划出安置点,准备接收伤员。” “没问题。”托马斯中校一口答应下来,效率奇高地找来一名百夫长和工兵军官,当场布置任务。 路障被夷平,道路已经通畅。军团各百人队按照指令,井然有序地向着城内进发。 伯尔尼上校看了一眼火光中的埃尔因教堂尖顶,问温特斯:“你是从城区出来的,城区情况如何?” “很糟糕。” “有什么建议吗?” “戡乱、灭火。”温特斯言简意赅地回答:“仅此而已。” 稀疏的马蹄声从对岸传来,三名骑兵先是艰难地下到河滩,然后小心翼翼的穿过冰河,朝温特斯所在的地方奔来。 “停下!”有蒙塔士兵喝令:“报上身份!” 三名骑兵不理不睬,径直朝着温特斯驰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不消伯尔尼上校下令,一队长矛手已然出击,前往拦截骑手。 借着火光,温特斯认出了三名骑兵的身形和战马,正如对方认出他的身形和长风。 温特斯立刻出声:“别紧张,是我的人。” 百夫长看向伯尔尼上校。 上校点点头。 几声口令,出击的长矛手又退回队列中。 三名骑兵没过一会就登上河岸,看到温特斯和几名蒙塔军官似乎很亲近地相处着,为首的骑手——皮埃尔心中虽然惊讶,但没有流露出分毫。 快速评估形势以后,皮埃尔决定谨慎起见,不说废话、不用称呼,直奔主题。 “一会千万别开口。”皮埃尔转头低声叮嘱两名同伴。 跟来的两名卫士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皮埃尔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温特斯和伯尔尼上校面前,点头行礼之后,将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推下马背:“在对岸抓到的活口,神色鬼祟,符合您的描述。” 温特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生着一张红里透黑的脸。 第八十章 风暴(九) 卡曼默不作声地先检查黑脸男人,然后抓住后者的下颌,一推一拉,干净利落地让黑脸男人的下颌骨脱臼——按照温特斯的要求。 这种诡异的施暴方式看得其他蒙塔军官眼皮直突突。 温特斯的声音传出头盔:“相信我,很有必要。” 托马斯中校闻言,不由得多看了黑脸男人几眼。 伯尔尼上校却仅是波澜不兴地点点头,交代副手:“把人犯交给宪兵队,单独收押。让米勒上尉给人犯彻底搜身,再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看管。还有,不经我的许可,不准任何人私下接触人犯。” “不当场审问?”托马斯略有异色。 伯尔尼转头看向钢堡:“等解决完城里的事情,有的是时间审他。” 温特斯对此并无异议,但是要求再和黑脸男人说几句话,上校自然应允。 “认得这个吗?” 温特斯蹲下身,把一个鼓形银盒放到黑脸男人眼前。 揭开盒盖,镶嵌着夜光石的表盘和金指针逸散出幽暗的绿光——是皮埃尔从黑脸男人身上搜出的纽伦钟。 被捆住四肢扔在地上的黑脸男人“呜呜”乱叫、激烈挣扎,仿佛是一名无辜市民在愤怒抗议施加于他身上的暴行。 温特斯视若无睹,又拿出一个鼓形银盒——从埃斯特庄园的面具人身上翻出来的纽伦钟——放到黑脸男人眼前:“认得这个吗?” 黑脸男人的表演戛然而止,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 在最初的几秒钟,他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表现出一种类似醉酒的麻木和迟钝。很快,他恢复清醒,虽然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却发白了。 温特斯快意地品尝着敌人的恐惧,然后探手入怀,迎着黑脸男人已经无法掩藏的惊惶目光,拿出了第三个纽伦钟。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打开莨苕花纹和月桂枝条装饰的扣盖,轻轻放到黑脸男人眼前。 “咔哒。” “咔哒。” “咔哒。” 三个纽伦钟内部发出节奏一致的棘轮声,三根镶着夜光石的金指针整齐划一地指向同一个位置。 时钟怎么在他手里?另外两队人全灭了吗?使者在哪?使者也被俘虏了? 无数可怕的想法一齐涌上黑脸男人的心头,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 温特斯俯身,贴近黑脸男人的头颅,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入后者的耳道: “我抓到你们了。” 黑脸男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他突然想要说话,拼命想要说话,竭力试图挣脱绳索。这次不再有“早晚会被救出去”的镇定,只有人类作为动物面临无法反抗的猛兽时的逃跑本能。 但是温特斯根本不理睬他,站起身,照了下手。 两名宪兵走上前,给黑脸男人的头套上麻袋,黑暗瞬间淹没了他。 一直等到黑脸男人被架走,皮埃尔才走上前,低声询问:“我们是否也派些人去看管俘虏?省得蒙塔人背地里搞花样。” “不必。”温特斯扶剑沉吟:“派的人少,没用;派的人多,难免引起注意。” “是。” 温特斯没有明言内心的隐忧——无法确定钢堡是否还有宫廷法师潜伏,因此看守俘虏将是一项风险极高的任务。他手里只有卡曼一张牌,这张牌很宝贵,不可能浪费在守株待兔上。为了卡曼的安全着想,更不能轻易暴露他。 温特斯给皮埃尔解释:“钢堡是蒙塔人的土地,我们只是客人。无论从法理还是实力出发,由蒙塔陆军接管俘虏、承担风险都更加合适。” 听了温特斯的耐心说明,皮埃尔反而有些紧张:“我不是想要质疑您。” “我不需要你是只懂服从命令的牵线木偶,思考是你的优势,大胆地使用它。”温特斯其实很不擅长夸奖他人,他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尽最大程度的努力说出一句鼓励的话:“干得很好,皮埃尔。” …… 皮埃尔今晚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 有赖信使科赫的勇敢和机智,皮埃尔收到求援的时间只比伯尔尼部略晚。 作为温特斯“钦点”的留守卫队指挥官,从温特斯进入钢堡那一天,皮埃尔就做好了“必要时杀进钢堡营救保民官”的准备。 科赫奔入卫队借宿村落还不到一刻钟,皮埃尔和留守卫队已经全副武装驰出山村。 然而,从陆上进入钢堡的道路只有一条。 皮埃尔的动作是快,但伯尔尼上校的反应也不慢,并且后者的驻地距离钢堡更近。 结果火急火燎赶过来的皮埃尔,最后还是被伯尔尼上校的两个步兵大队堵在路上。 伯尔尼部在圣保罗街的攻势受阻,皮埃尔也不敢轻易出击。 经历过冥河之战的皮埃尔,已经不惮于从最坏的角度思考问题: 黑夜,深谷,尚未展开的部队,无法通行的前路; 如果他贸然暴露,蒙塔人更有可能第一时间掉头消灭出现在己方侧后的、不明身份的骑兵。 直到前方潜伏哨送回消息,确认“长风”出现在战场,皮埃尔才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与正要撤离的刺客们撞了个正着。 皮埃尔带领骑队一路横扫圣约翰街,于是路旁巷口多了几具仆倒的尸体,体型过于显眼的黑脸男人也被生擒。 …… 按照事先的部署,驻军已经从圣保罗街和圣约翰街分别入城,沿着玫瑰河快速推进,肃清沿河工坊地区的骚乱。 另有一支轻装部队正在赶赴市政厅、教区行会总部和埃尔因大教堂等要害建筑。 人嘶马鸣中,温特斯与伯尔尼上校快速地交换了情报。 “北面潜入进来多少人?”上校问。 因为温特斯的情报未经二次证实,所以伯尔尼的措辞十分谨慎。 “不清楚。博尔索·达·埃斯特曾经为他们伪造身份提供过便利,按照他的供述,应该不会超过半个百人队。”温特斯神色严肃:“但是他们有人数不详的施法者支援——推测为宫廷法师。” “宫廷法师?”伯尔尼上校好像被这个称谓所刺痛,他的脸颊紧绷起来:“你确定?” 温特斯从携具里取出一块铁面具:“十有七八。” 伯尔尼上校接过面具,摩挲着面具上面微小的划痕与细密的凹陷,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呵,宫廷法师啊。”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伯尔尼盯住温特斯:“我曾亲眼目睹宫廷法师在围城堑壕里泼洒死亡,暴雨都变成了血雨。难道说,伪帝的御用魔鬼也变钝了?” 温特斯昂然回答:“我也是施法者。” 上校微微摇头:“安托万-洛朗将军训练出的施法者和宫廷法师相比,就像穿尿布的三岁小孩和披坚执锐的成人。” 温特斯也不反驳,只说:“面具总不会是假的。” “面具不能说明什么。”伯尔尼上校沉思片刻:“不过,坐在皇座上的人已经不是疯子理查。背誓者和疯皇使用御用魔鬼的方式……或许有所不同。” “宫廷法师行事鬼祟阴险。”温特斯友情提醒:“他们很可能会趁乱刺杀重要人物以加剧混乱——比如您,您就是不错的目标。所以请您今晚最好不要脱离我的视线范围。” “小子,你也不数数自己长了几根胡子。我用得着你保护?”上校发出一声轻哼,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你今晚抓到几个活口?” 温特斯努嘴示意:“就那一个。” “把勇士浪费在不光彩的战场,倒是有点像背誓者的作风了。”伯尔尼不屑地点评道:“既然如此,伪帝一定很不希望我们手里有活口。” “这正是我想提醒您的另一件事。”温特斯略一弯腰:“请务必加强关押人犯地点的守备。” 伯尔尼上校抚摸着下颌的胡须:“我们蒙塔人有一句谚语,要是你攥住了别人的鸡蛋,那么着急的应该是他,不是你。反魔法战术,你还记得多少?” 第八十一章 风暴(完) 壮观的火龙卷与熊熊燃烧的埃尔因大教堂同归于尽以后,南岸的大火再无余力发起攻势。 旧城区的火场被逐一分割、包围,最终耗尽燃料,不甘地消亡。 至次日下午,城内的火已经基本被扑灭,但是蔓延至山上的余火直到三天以后还在扩散。 临时军管委员会发布通告,将首要任务修改为控制山火。 征召的民兵刚刚按照往年冬训的编制重建指挥链,立刻就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开进城南的山林,再一次与大火展开搏斗。 城中暂时仅有少量宪兵和民兵维持秩序。 邻州的驻军已经陆续得到通报,援兵正在日夜兼程朝钢堡赶来。不过前往诸王堡的信使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 比起救火,灾后处置更加令人头疼。 大火当夜,沿岸许多工坊被洗劫一空,工坊储存的军械大量遗失。 而后火势迅速失控,逃命成了当务之急,于是相当一部分军械被直接遗弃在南岸火场。 另有一部分军械由逃难者随身携带,在出城时被军队哨卡查扣。 还有一部分军械流入受灾较轻的北岸,下落不明,亟待收缴。 至于没被洗劫,但是同样遭遇火灾或是被拆毁的工坊,则被军队暂时封存。 由于自备武器打仗的传统,蒙塔共和国的法律允许平民持有武器、盔甲。 所以如何区分“遗失的军械”和“市民原本持有的武器”并将其回收,是一个大难题。 另外,已经回收的武器来自几十家不同的工坊,如今全都混在一起,如何物归原主?也是大难题。 军械的难题只是灾后处置所面临困难的一个缩影。 下落不明的不仅仅是军械,即使旧城区上千栋房屋、店铺、仓库化为灰烬,但总会有些东西残存下来。 失去一切的人们对于仅剩的财产更加珍视,大火还没完全扑灭的次日上午,就已经有人冒险返城想要看看剩下什么。 还有,驻军接管钢堡当夜,为保道路畅通,大量马车被直接推进玫瑰河。以至于河面到处都是桌椅、衣服、餐具以及各种各样能从家中带走的东西。 当时固然是事急从权,可也给日后的收尾工作挖了大坑。 甚至上述种种都不算最紧迫的难题,钢堡城内城外,上万名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避难者正恐惧地注视着未来。 扑灭大火不是结束,扑灭大火只是开始的结束。 …… [钢堡,旧城区南岸] [驻军临时指挥所] 天灰蒙蒙的的,看不见太阳。 由于四面环山的地势,火灾滋生的烟尘滞留在钢堡上空,久久难以散去。 每个正在排队的人都用围巾遮着口鼻,恩斯特·富勒也不例外。 他憋住咳嗽和呕吐的欲望,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一些,尽己所能不引起额外的关注。 在富勒右手边,几步之外,有一个死人被吊在一具新树起的绞架上。 一块木板挂在死人胸前,上面寥寥几笔写明了死因——[我抢劫]。 两只乌鸦一左一右落在死人肩膀,一边肆无忌惮地怪叫,一边大快朵颐。 死人被风推着轻轻晃荡,无神的双眼扫视着正在排队的活人,但是活人都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队列缓慢向前挪动,富勒终于离尸体远了一点,这让他翻江倒海的肠胃稍微得到心理上的缓解。 戒严并未随着火情结束,钢堡仍在军队的管制之下。 军队确立秩序的方式粗暴无情,任何罪犯——哪怕只是偷鸡摸狗——都会在简单的审判之后,被处以绞刑。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断壁残垣,只有沿着大路树起的一具具绞刑架是崭新的。 富勒低着头,目光聚焦在前面的人的小腿,脑海却渐渐被其他东西所占据。 他所经历的一切实在太过疯狂,以至于他现在还晕晕乎乎的。 披风、刺客、冰冷剑刃插进大腿的奇异触感、滑腻的脑容物淌到地上…… 短短几天时间,他从体面的锻炉之主沦落为濒临破产的可悲投机者,紧接着又被一场大火抹去所有财富,连破产的资格都失掉了。 但是绝境之中又透出一缕光亮,现出一丝转机…… 队伍又往前挪了几步,富勒还傻站着。直到身后有人发出不满地咳嗽,他才回过神,急忙跟上。 如果此刻有好事者走过来,挨个询问排队者的身份,那他会惊讶地发现:这条长长队列里面的人们,就算不是备受尊敬的锻炉之主,至少也是有市民权的自由人。 能让如此之多的“真正拥有钢堡的人”像普通士兵一样排队等候,已经算得上一样奇景。 但是正在排队的人谁也没心情欣赏评论,他们大多和富勒一样:蒙着脸、目光阴郁、一言不发。 倒也不难理解,任谁被一场大火毁掉家产,现在都没心思说笑。 长队缓缓蠕动,每个经过哨岗的人都被仔细搜身,富勒也不例外。 一名军士扶着长戟,用看犯人的眼神审视着富勒。两名士兵靠近富勒,示意后者张开双臂。 富勒被盯得有些不舒服,偏头看向玫瑰河。 河道中间,一些民兵正由军人模样的人领着,小心翼翼地打捞冰上杂物。 富勒随身携带的簧轮短枪很快被搜了出来——当然,富勒本来也没想藏。 持戟军士从部下手里接过短枪,皱起眉头,语气不善地问:“带这个干什么?” “防身。”富勒小声回答。 持戟军士检查了枪膛和火药池,没看到铅弹和火药:“空的?” 富勒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拿着吓唬人。” 持戟军士摇摇头,把枪放进岗亭的箱子里:“出去的时候再来拿。” “好,好。” 从军队接管钢堡那晚开始,小教堂廊桥以及附近的房屋就被驻军征用,充当驻军的临时指挥所直到今天。 遵循指引,富勒走入桥头的一间商铺。 商铺原本的陈设已经被清空,柜台台面完全被地图占据着。 柜台内部则摆着远超商铺该有数目的货架,为了拜访如此多的货架,房间内部的隔断也被通通拆掉。 几个书记员模样的人行走在货架之间,正忙着将文卷归档,还有几名勤务兵不断将整箱整箱的卷宗搬进房间。 柜台后面坐着一名满眼血丝、头发乱蓬蓬的军官,看见富勒进来,军官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姓名?” “富勒。恩斯特·富勒。” “地契带了吗?” 富勒使劲点头:“带了。” “带了就拿出来!” 带着富勒的体温,工坊地契和锻炉所有证明被放上柜台。 军官扫了一眼,回头吩咐了几句话,几名书记员立刻在货架间一通翻找。 过了一会,一名书记员拿着一份副卷走到柜台附近。 对照留存在市政厅的副卷,原本隶属于市政府的临时书记员确认地契并非伪造,向着军官轻轻点头。 军官拿过地契,在地图标出位置,摇铃唤来一名传令兵,头也不抬地告诉富勒:“他带你去。” 富勒还想问点别的,但军官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下一个!” 传令兵接过地图,抬手敬礼,然后便走向门外。富勒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对方离开了商铺。 走出房门,传令兵熟练地问:“您铺子里的东西多吗?” “不少。” “那就先去领一辆马车。”传令兵带着富勒往马栏走:“再叫两个民兵帮忙搬东西。” 富勒想起自家的仓库,迟疑地说:“一辆马车恐怕不够。” “嗨,放心吧,我今天碰见的老爷都担心一辆马车不够。”传令兵咧着嘴笑了:“到地方才发现,一辆马车都装不满。” 传令兵赶着马车,载着富勒和两名民兵,慢慢悠悠驶出桥头营地。 行走在当前的旧城区很容易弄错方位,因为曾经逼仄阴暗的街道和巷子,已经完全换了面貌。 本是工坊、教堂和板房的地方,现在都化为废墟,再没任何地标告诉人们自己身在何处,唯有远处埃尔因大教堂残存的尖塔依然令人惊异地矗立着。 富勒家族的工坊不难找,沿着河岸走一段路就到。只是接受工坊如今的模样,花了富勒一些时间。 作坊的墙体垮了,房顶塌了下来,富勒的父亲和祖父引以为豪的两座锻炉被埋在废墟里。 原来能停进两辆重载马车的仓库,仅剩一小段被熏得漆黑的围墙顽强不肯倒下。 传令兵吹了声口哨:“您找找有什么值得带走的吧。” 富勒走进坍塌的仓库,好让其他人看不到自己的眼泪。 说实话,他本来以为自己并不喜欢这间工坊:太吵,太小,还有那根他一不小心就会撞上的椽子。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涌上一股悲痛。不是因为财产蒙受损失,而是因为祖父和父亲留下的痕迹从此被抹除。 “这么大一块地方,光靠我们可清理不完。”传令兵跟了上来:“要不然我再找几个人来?” “不用,不用了。”富勒无意识地回答。他用力吸了下鼻子,凭着记忆找到应该是仓库货架的区域,开始清理压在最上层的土块和焦木。 两名民兵也默默伸手帮忙。 木制结构遭火焚以后,即使没被烧光也已经碳化,所以搬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刚合力挪开几根粗大的横梁,一名民兵突然惊叫一声。富勒顺着民兵的往下敲,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横梁出深红色的血肉。 传令兵走过来扫了一眼,轻踢了一下压在尸体上的横梁,见怪不怪地做结论:“趁乱抢东西的暴民,运气不太好,让房顶给砸死了。” 两名民兵都有些不知所措,传令兵也没有搭手的意思。富勒站了一会,弯下圆滚滚的腰,抓着焦尸的肩膀往外废墟外面拖。 不曾想,焦尸的上半身虽然被富勒拖动,可下半身还停留在原位,尸体腹腔的内容物流了一地。 两名民兵经受不住,冲到院外吐了出来。 传令兵也厌恶地扭头,好心劝说道:“尸体要不就别动了,先留在这里吧,不耽误您找东西。” “不行。”富勒咬着牙:“这是我父亲和我祖父留下的作坊,怎么能让小偷拿去当坟墓?” 传令兵也没再说什么,弯腰给富勒帮忙。两人花了些功夫,好不容易把尸体弄到了工坊外面。 富勒感激地朝传令兵伸出手,但传令兵只是捂着鼻子摇了摇头。 清理废墟的工作继续,又搬开一根横梁,这次是富勒发出一声惊叫——惊喜的大叫。 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下,白白胖胖的锻炉主人跪在地上,不顾体面地在灰堆里来回翻刨。 很快,一支火枪就被富勒扒了出来。虽然枪管已经被砸歪了,枪托也被烧得焦黑,但是火枪就是火枪,毫无疑问。 富勒备受鼓舞,继续往下翻找,更多叠放的、被压在废墟 传令兵打量了一圈残垣断壁,估摸着房屋原本的布局,摸着下巴分析:“看来房顶塌得快,可能也是好事?门边的东西还在的话,里面应该也没问题。” 听到这话,富勒跌坐在地。不一会,竟然低声抽噎起来。 两名民兵面面相觑,传令兵倒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自顾自说道:“这样看,一辆马车肯定不够,还得找更多的人过来清理废墟。不过嘛,问题不大,钢堡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那个谁,你叫什么来着?无所谓啦,你回去找胡特上尉,请上尉再派三帐人来,就说我们发现了一个完好的仓库。” 民兵敬了个礼,转身跑向营地。 传令兵拉起富勒,帮后者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擦干眼泪的富勒却一个劲地道谢。 要知道,平时锻炉主人们都是不拿正眼瞧大头兵的,眼下的情况倒是罕见。 这边富勒又是哭、又是笑,另一边,一辆单套马车从东边驶了过来。 车上灰白胡子老者看到废墟里的几人,眯起眼睛分辨片刻,突然站起身,高声问:“恩斯特?是你吗?” 富勒胡乱擦了一把脸,应声走向大路。 招呼富勒的是另一位锻炉主人,名叫格奥尔格。格奥尔格与与富勒的父亲是同一代人,但是他过去与富勒家族并不怎么亲密,极少来往。 只是眼下钢堡的锻炉主人们刚刚共同经历一场劫难,往日的生疏和偏见也随之被冲淡,大家面对彼此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共感。 格奥尔格从车上拿起水囊,递给富勒:“你家作坊的情况怎么样?” 富勒刚想回答,突然想起了那一线生机,思维陡然变得敏锐。 他接过水囊,抿了一口,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格奥尔格往路旁的泥炭里啐了一口唾沫,胡子气得直抖:“又是贼,又是火,没遭贼没遭火的又被军团拆得干干净净,真是见他妈的鬼!” “您家呢?”富勒问。 老格奥尔格一拍大腿,破口大骂:“作坊让军团拿火药给炸塌了,仓库倒是给剩下半间,可有个屁用?好好的剑条过了一遍火,全都废了!没被烧变形的也得重新送去硬化,可现在上哪去找硬化匠?硬化之后又能卖给谁?” 富勒心思一动,不住地点头。 “听说北岸那些作坊留下来不少,唉,我当初怎么没把锻炉置在北岸呢?”老头子越说越难过:“我还听说放在南城区码头的仓库都完好无损,早知道我也把东西都放在南城区码头了,谁能知道?谁能知道会有这些事啊?” 富勒附和着安慰了几句老头子,然后试探地问:“格奥尔格叔叔,那您剩下的货打算怎么处理?” 听到这话,刚刚还在翻来覆去懊悔的老头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怎么?你有路子?” 富勒不置可否:“您得有准备,不管怎么样,过一遍火的刀条、剑条都不可能是原来的价格了。” 老格奥尔格盯着富勒看了半天,狐疑地问:“我记得,你父亲从来不在外面找硬化匠,你家也有热处理炉?” “我家作坊只做枪管,不做剑条。” “你少蒙我!”老格奥尔格又一拍大腿,喷了富勒满脸的唾沫:“你把我的剑条便宜收走,自己重新硬化,然后又能拿去当全新的剑条卖!好你个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奸诈?简直比维内塔人还奸诈!” 富勒本想解释,自己只是中间人。但他又想起对方的要求——尽可能不暴露真正的买家。 于是白胖子恩斯特·富勒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地问:“您就说您卖不卖吧!” 格奥尔格呼吸一滞。老头子的嘴唇抿了又抿,最终跳下马车,拉着富勒往没人的地方走:“先商量个价格出来。” 富勒死死站定,小声说:“我还有个要求。” “麻烦!说!” “保密。不能告诉别人是我买的。”富勒想了想,给自己补上一个合理的动机,他忸怩道:“这笔生意……不光彩。” 格奥尔格瞥了周围的民兵一眼:“只要你也不告诉别人是我卖给你的。” …… [钢堡,旧城区北岸] [市政宫] 钢堡的三座地标建筑,埃尔因大教堂在南岸,市政宫和教区总行会都在北岸。 一夜大火,埃尔因大教堂屋顶垮塌,市政宫和教区总行会倒是安然无恙。 从城内火势得到控制的次日开始,还有行为能力的钢堡市议员便齐聚市政厅,然后……开始讨论。 讨论的议题覆盖了方方面面,例如:难民安置与救济、灾后重建、是否征收特别税等等。 还有一些议题很尖锐,比如有议员认为,驻军接管钢堡的行为严重违反了自治州和共和国的法律、践踏公民的财产权,市政府应当立即向大议会提交请愿、要求赔偿。 还有议员认为,按照法律,钢堡民兵的统帅权属于市议会选举的市长,军团应当立刻交还统帅权。 不过以上种种议题仅限于讨论,而且一直讨论到今天都没有结果。 反过来说,钢堡现在完全掌握在军队手里,不讨论,议员们还能做什么呢? 议事厅一层,议员们各执一词,激烈辩论。 议事厅二层,一位戴着蓝色面纱的年轻女士安静坐在角落。 一个人影悄悄走上议事厅二楼,来到年轻女士身旁。卫士认出来者的面孔,没有阻拦。 来者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毕恭毕敬地行礼:“夫人。” 安娜得体地回礼:“富勒先生。” “男爵阁下在……” “他有其他事情。” “明白,明白。”富勒连连点头:“我是来……” “别着急。”安娜的目光投向台下:“先听完。” 塞尔维特议员干巴巴的声音从一楼传来:“……分散式的救济和援助从效率和效果上来说都不如总体式的救济和援助,军队赔偿救灾期间的损失的可能性也接近于零。综合以上因素考虑,额外征收特别动产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台下顿时吵嚷起来: “特别动产税?” “什么疯话!” “钢堡刚经历一次火灾,还要在这种时候加税?” 一个沉稳的男声盖过其他杂音——是铁手盖斯贝格:“议员阁下,您计划中的特别动产税的征收对象是谁呢?铁匠行会已经没有多余的资金了。” “铁匠行会没有多余的资金,但是其他行会有。”塞尔维特议员的语调还是一成不变:“征收动产税的目的不是从铁匠行会拿去资金,而是用其他行会的资金救助铁匠行会。” “哪个行会能有本钱救助铁匠行会?” “根据我的计算……” “不要再计算了!”盖斯贝格打断塞尔维特的发言:“与其花费精力挪用其他行会的资产,不如想办法让驻军把收缴的军械尽快归还给我们。各家作坊都有自己的记号,只要花些时间,早晚都能物归原主。” “这是我说的另一件事,物归原主是得不偿失的行为,最佳的策略是由市政府出面以担保债务的形式整体买下所由军械,一视同仁地协助所有工坊重建……” 台下又吵嚷起来: “荒谬!” “市政府哪来的钱给所有作坊担保债务?难不成把市政宫抵押出去?” 铁手盖斯贝格的声音再次响起:“勤劳的铁匠赚钱,懒惰的铁匠亏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有的作坊经营得好,有的作坊经营得不好,好的继续存活、不好的就该破产。无差别地担保债务,公平原则放在哪里?!” 二楼的富勒越听越奇怪,他忍不住小声问:“夫人,铁手不是塞尔维特的死忠吗?他为什么要给塞尔维特唱反调?还有伍珀市长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铁手反对塞尔维特,是因为他们的利益出现分歧。”安娜支着下巴:“伍珀市长不说话,是因为他在全身心考虑三件事。” “什么事?” “怎么撇清责任,怎么占有功劳。”安娜停顿片刻:“以及怎样在撇清责任的同时占有功劳。” 富勒瞧了一眼身着紫袍、神游物外的保罗·伍珀,不仅嘿然。 “您有什么事情,请说吧,富勒先生。” 富勒愣了一下,然后强压着喜悦之情,尽可能冷静地汇报:“目前已经有四位作坊主同意低价位出售过火的军械——秘密交割。第五家还在考虑,但我觉得他们也是迟早的。” “您做的很好,富勒先生。未来几天应该会有更多的作坊主主动与您接触,请继续。” “那……全都买下?” “对,不限数量,全部买下。” “都买下的话,那么多的半成品和报废军械,早晚会走漏风声的。”富勒变得有点患得患失:“您打算以什么名义购入?” “什么名义?”安娜面带微笑:“当然是废铁。” 第八十二章 狐狸和猫的游戏(上) [地点未知] [时间未知] “哒。” “哒。” “哒。” 水滴有节奏地落在坚硬表面,摔得粉碎。 阿方索·德·派瓦的世界一片黑暗,他的眼睛被三层厚布蒙住,四肢也被铁索固定。 从被俘到现在,他没有得到任何吃喝。他已经不太能感受到饥饿,也不清楚过去了多久,只能通过口渴程度推测应该尚未超过四十八小时。 再结合漏水、室温和气味,他判断自己正被关押在一间地牢内。 身为直接向帝国安全委员会汇报的地区情报主管,阿方索·德·派瓦从未在南蒙塔使用过自己的本名。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皮革商人卡普芬。 来自圣珈伦州的卡普芬是纯正的赫尔维蒂亚人,说话带一点山北的口音。 幼年时双亲不幸染病亡故,所以卡普芬由舅舅抚养长大。四年前,鳏夫舅舅也撒手人寰,把遗产都留给了卡普芬。卡普芬则将遗产都投进莱西兄弟商行,凭此获得合伙人的身份。 之后卡普芬来到索林根州,接替了莱西兄弟商行原本在钢堡的负责人。平日里,他主要打理商行的制革生意。偶尔也充当掮客,做点对缝的小投机买卖。 因为偏暗沉的肤色,相熟的人通常叫他“黑脸膛卡普芬”。 以上便是皮革商卡普芬的生平,简简单单,很不起眼,但经得起任何好事者的查证。 不定期要出城收购生皮的行业给了卡普芬行动的自由,贪财小生意人的形象想象则赋予了他搜罗情报的动机。 作为掩护身份,皮革商卡普芬堪称完美无缺。 不过“皇帝之手”阿方索·德·派瓦心里清楚,既然他已经被关进地牢,那么再真实的假身份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唯祈祷其他人尽快找到这间地牢,营救自己出去……或者杀了自己。 毕竟,没人比皇帝之手更了解“使者”的本事。 …… …… [地点:位于钢堡北城区的安全屋] [时间:旧城大火次日] 外出打探消息的房屋主人安全返回,让精神紧绷的藏身者们松了一口气。 眼下钢堡还在戒严,主动刺探情报是行险之举,可也是无奈之举。 因为负责执行的鹰卫向来只听命于使者,与帝国安全委员会的间谍网互相隔离,没有直接联系。 昏暗的密室,一人低语:“城内的火已经基本被扑灭,叛军正分头撤出城区。” “出城?” “去对付山火。还有,城内传言……那晚的火风暴是顾问们的手笔。” “可信程度如何?” “属下认为这是叛党惯用的栽赃手段。”说话人迟疑了一下:“可属下又不想不出,除了陛下的诸位顾问,还有谁拥有如此……如此威能。” “那特使为什么还不与我们联络?”另一人出声质疑。 “可能……可能是有意保持缄默。出了那晚的变故,密使或许怀疑是我们内部遭到渗透。也可能受了伤,不便露面。还有可能是……” 说话人不敢再多讲。 为首者沉默片刻:“让房主人去探听的另一件事情,什么结果?” “被叛军抓住的人一部分被当场处决,没被处决的暂时都被关押在北城的破产者监狱,据说那里的所有牢房已经装满了人。”说话人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衣领,谨慎地汇报: “明多夫先生还搜集到一个消息——行动当夜,有几名‘囚犯’被叛军上校伯尔尼秘密押送回军营,着宪兵专门看管。据说伯尔尼严禁任何人私下接触那几名囚犯,拼命想要封锁消息。” “不对劲!”另一人急促地发言:“明多夫一个寓公,怎么可能打听得到叛军着力想要保密的情报?” “虽然火已经扑灭,但是叛党至今也没找到替罪羊,也没公布大火的调查结果。”说话人偷瞄了一眼上级,极为耐心地解释: “现在城中流言四起。有说都是维内塔人在幕后操纵,有说是联省人下的黑手。还有说是帕拉图人被禁运令激怒,派探子潜入纵火,趁机洗劫钢堡储备的军械。 市面上还有更多更加古怪离奇、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譬如‘一头怪物逃进玫瑰湖,到了晚上就爬上岸,吞吃火场里的废铁和金银’。属下也只是从流言中甄选出可能有用的情报。” 语毕,密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唯有昏暗的灯火微微跳动,将几人的影子在狭小的房间内拖长。 为首的男人缓缓开口:“既然特使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向我们通报情况,那么就应该认为他们已经遇难或者被俘。” 另外几人一声不响地听着。既然鹰尉已经做出判断,鹰卫就不会再质疑。 “从现在开始,首要任务不再是执行计划,而是找到特使!启用紧急方案,派人去其他落脚点,集结每个还能拿得起剑的人。不需要再考虑安全问题,让所有忠于陛下的钢堡臣仆都去打探叛军秘密关押重要囚犯的地点。”为首的男人不顾腰腹新近缝合的伤口疼痛,撑着桌子站起身:“特使和顾问决不能落入叛党手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命!” …… …… [地点未知] [时间未知] 除了快要把人逼疯的的滴水声,阿方索终于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门轴转动的磨擦、木板落地的闷响、愈发清晰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应该是两个人,一直走到他身旁,将束缚他四肢的铁索换成了镣铐。 阿方索被架了起来,然后被提出地牢。 空气变得新鲜不少,壁炉里有木柴在噼里啪啦地烧着,一扫地牢的阴冷潮湿。 “这就对了。”阿方索心想。 叛党抓获自己以后没有当场进行审讯,或许可以解释为救火更重要。 但两天快要过去,还把自己丢在地牢里不闻不问,显然是刻意为之——难道是把囚禁当成一种审讯手段? “未免也太过小瞧人。”阿方索心想。他默默预演接下来的过程:诱供、恐吓、刑讯,熬不住的时候喂给叛党一点半真半假的情报,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使者找到这里。 短暂的旅途很快抵达终点,阿方索被绑在一把又冷又硬的扶手椅上。 头罩被除掉,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门窗都被钉死的斗室——还是不知道现在的时间。 面前的长桌后面,索林根州第二顺位军事长官托马斯中校正在等着他。 托马斯中校身旁,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疲倦的假男爵正在把玩一副纸牌。 …… …… [地点:位于钢堡北城区的安全屋] [时间:旧城大火隔日] 一日之内,来自钢堡各处的消息源源不断汇入这处临时的指挥枢纽。 坏消息居多,大部分安全屋要么空无一人,要么已经暴露。 而且真正的暴风雨显然尚未开始,一旦对方腾出手,必然还有一轮更严厉的地毯式搜查。 但是也有一些好消息:能继续作战的部下顺利被找回,甚至还找到了一名待命的“顾问”。 与帝国安全委员会残存的情报网重新建立联络则是意外收获——虽然违背了鹰卫和皇帝之手相互隔绝的行动准则,然而当务之急是找回使者,鹰尉也顾不得许多。 “叛军常设营地的建造规范与陛下的新军大同小异。” 说话人在纸上不断勾画: “纵横四条道路把营地分成前中后三区。监牢通常位于中央区,紧挨着军械库、军官住所和军团大厅等公用建筑。从侧门可以直接进入中央区,但是要过两道岗哨。” “前区和后区是营房和操场,平日只驻扎叛军的两个大队。如果强行攻入中央区,不可能不惊扰到营房内的士兵。” “但叛军大部目前都在南山灭火,没有投入灭火的部队也在城内执行戒严命令。军营只剩下少量的辅兵——守备薄弱,不像是有重要人物关押。” “不过,考虑到叛军内部伪魔法师的存在。守备薄弱很可能只是假象。实则外松内紧,意图引诱我们踏进陷阱。” 鹰尉审视着军营简图,过了好一会才问:“叛军指挥官有什么动静?” “叛军在索林根州最高军事长官马克思·伯尔尼至今没再露面,最近两天都是他的副手约翰·托马斯指挥。大火当夜,曾经短暂指挥过北城民兵的‘小伯尔尼’也没有再出现过。” 对于情报的收集和处理工作,皇帝之手远比鹰卫高效专业。 “经多方查证,马克思·伯尔尼既没有儿子,也没有侄子,小伯尔尼毫无疑问是假身份。汇总信息,属下……我认为。”皇帝之手在钢堡的副主管犹豫再三,还是说出结论:“神秘的[小伯尔尼]应该就是叛军的伪魔法师,而且是级别很高的伪魔法师。” 鹰尉猛然想起那个在白鹰庄园一剑斩下顾问头颅的骑士,腹部的刀伤又开始作痛:“叛党的假货什么时候能对付得了陛下的顾问?” “虽然叛党的伪魔法师与顾问们普遍存在难以逾越的差距。但是据我们所知,在山前地和维内塔,也已经有个别精英达到可以媲美顾问的水准。” “山前地、维内塔,个别精英?那钢堡这个又是哪来的?” “只能是提前部署。”副主管冷静地回答:“我认为,事态之所以演变成现在的模样,很可能是某个环节发生了泄密。叛党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以至于按照计划行动的我们一头扎进对方的陷阱。否则不足以解释这次失败。” “我不管泄密,我只要特使。” “使者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是南城区的湖畔旅馆。大火当晚那里曾有过一次小规模激战,据称死伤甚多。但是具体结果已经不得而知——叛军封锁了那里。使者以及保护使者的几名顾问则去向不明。”副主管话锋一转:“但是有一件事可以证实——确实有我们的重要人员被俘。” “谁?” “卡普芬先生,委员会在南蒙塔的两个主管之一,我的上级。” 鹰尉眯起眼睛:“证据?” 副主管转身看向密室角落,一个带着铁面具的人坐在那里。 鹰尉也跟着看向密室角落:“大人?” 面具人微微点头,惜字如金:“我看到了。” 副主管趁热打铁:“据可靠消息,卡普芬先生被捕当晚就被秘密送往驻军军营关押。” 鹰尉冷冷地说:“你是想让我的人去营救你的上司。” “如果使者大人不幸被俘,那他很有可能与卡普芬先生被关押在同一个地点。”副主管停顿了一下:“更何况,我们同样无法承担卡普芬先生的后果。” 鹰尉对于后边的半句话反应平平,只是问:“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叛军的精英魔法师就守在那个军营,我们一头扎进去会是什么后果?” 副主管在心里叹了口气,使者一旦失踪,钢堡就再也找不到能统合行动和情报两套系统的决策者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咪咪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iiread. 】 他振作精神,镇定地回答:“这正是我要说的。事实上,失踪的不仅仅是伯尔尼和小伯尔尼。我们所知道的叛军系统内的伪魔法师,大火之夜以后都没有再出现过。有传闻说,一些军官在救火时负了很重的伤。还有,保罗·伍珀市长请了钢堡最好的医生去自己家里,但他本人一直都在市政宫。我推测……” “说!别吞吞吐吐的。” 副主管舔了舔嘴唇:“我推测,大火当晚,摧毁埃尔因大教堂的火龙卷实际是叛军的大型魔法。强行使用那种规模的法术,叛军的伪魔法师也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伯尔尼和小伯尔尼至今没有再露面,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他们恐怕都受了重伤。驻军军营或许有埋伏,但现在也一定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刻。” 鹰尉沉思许久,抬头问向密室角落的顾问:“大人,大型魔法有可能让使用它的人失去行动能力?” 顾问还是言简意赅:“可能。” “就算是陷阱。”鹰尉的手掌划过绘在草纸上的营区地图,咬着牙、脸颊抽搐着:“看来我们也不得不上去踩一脚了。” 第八十三章 狐狸和猫的游戏(下) 托马斯中校审视着座椅上的囚犯: 约么四十岁出头,样貌寻常、气质普通。除了结实的手臂与肩膀暗示他来自一个既不缺乏肉奶面包,也不缺乏体力劳动的环境,再也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这副明显不同于营养不良的城市贫民的身型,让他成为最醒目的猎物,并最终导致他被俘虏。 “我想我们可以为彼此节省一点时间,卡普芬先生。”托马斯中校开始说话,声调不严厉,但带着威严:“你知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作为叛国者被绞死,或者作为外国间谍活着。两条路摆在你面前,自己选吧。” 阿方索的喉结上下翻动,他费劲地干咳了几声,哑着嗓子乞求:“能给我点水喝吗?我已经两天没喝水了。” 托马斯中校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假男爵。。 阿方索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稍纵即逝的小动作,“年轻的才是主导者?”他暗自推测。 从他被带进审讯室那一刻开始,那个假男爵就对他瞧也不瞧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的一小摞纸牌。 直到被托马斯中校无声的询问,假男爵才抬起眼皮看向阿方索。目光冷淡,毫无兴趣,像是扫过一具标本。 阿方索竭力想要不动声色地迎接对方的注视,可是不知为何,他失败了。对方不好对付——他本能地意识到这点。 审讯室的另一端,温特斯也做出判断——对于他手上的纸牌,俘虏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关注。 这说明一件事:要么俘虏掩藏情绪的本领精湛,精湛到他瞧不出任何端倪;要么纸牌的密级很高,高到俘虏对它也一无所知。 温特斯微微点头。 得到允许,守在房间里的皮埃尔拿起水壶走到椅子旁,把壶嘴凑到俘虏嘴边。 冰冰凉凉的清水淌过干涸的喉咙,阿方索贪婪地大口吞咽,几乎快要呛到自己。 “咕咚咕咚”,一壶水很快就被喝光。 阿方索小心留意着给他喂水的人,感觉身形有些眼熟,好像就是死咬着他不放的那个骑兵。 “还要再喝吗?”皮埃尔问。 阿方索喘着粗气:“不了。” “水喝过。”托马斯中校的语气中带着三分讽刺:“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上厕所?” 一壶凉水下肚,让阿方索本已缩成一团的胃又开始翻涌。 “不用。”他忍着绞痛,如实回答:“之前没忍住,已经尿过了。” “砰!” 托马斯中校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厉声呵斥:“你以为我是在探监?别妄想拖延时间,因为没有意义。你是伪帝的密探,没人比你们更懂刑讯。你要水?好,给你水!你要面包?给你面包!要女人?也可以给你找一个妓女过来。” 中校停顿了几秒,森然威胁:“但是只要你不配合, 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折磨你, 不管你能拖延多久都没用。我还没见过能熬得住刑的人, 倒是见过不少被刑讯到求死的人,不要自讨苦吃。” 阿方索回味着清水的甘甜,长长呼出一口气:“你们终究是要杀死我的。” “胡言乱语!”托马斯中校断然反驳, 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杀了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坦白告诉你, 既然你进到这里, 就不可能无事发生地离开。你可以活下去, 可以活得很舒适,甚至可能重获自由——但前提是你必须合作。” “合作?” “你的其他同伙在哪?” 阿方索的脸庞浮现出一缕嘲弄的笑意:“我又怎么知道你不会反悔?” 托马斯中校刚要开口, 温特斯突然把纸牌拢了起来,收成一摞。 中校见状,挺直脊背, 清了清嗓子, 盯着囚犯但是没有接话。 “你其实不怕我们杀你。”温特斯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怕你的同伙来找你灭口。” 阿方索的笑意凝固了。 …… [旧城区北岸] [市政宫] 一辆双套载货马车从西面的路口驶入市政广场, 停靠在市政宫的台阶下方。赶车的人旋即跳下马车, 匆忙离开。 把守市政宫的军士心中生疑,连声喝令车夫站住。 但是车夫毫不理会, 反而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逃入偏街。 军士手一挥,两名当值卫兵立刻追了上去。然后他抽出侧剑, 又点了两名卫兵。三人以戒备的姿态走下台阶,将马车包围起来。 一名卫兵用矛尖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在货箱上的蒙布。 “都是石子和废铁。”卫兵汇报道。 军士的注意力则被车辕吸引住——连接马轭和马套的皮带都被割断了, 挽马还留在原地不是因为约束,而是因为良好的训练。 军士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拽起身旁的部下,没命地奔上台阶:“跑。” 太晚了。 “轰”一声巨响, 大地随之震颤。 从城外远远望去,一股黑褐色的烟尘从市政广场的位置腾起。紧接着,债务人监狱和教区总行会的方向也接连传来沉闷的轰响,烟尘弥漫。 市政宫正门的其他卫兵虽然离得远些,但是也被气浪和横飞的碎石铁渣扫倒。 还不等卫兵从错愕和晕眩中恢复,双持剑匕的敌人已经冲上台阶,朝他们直扑而来。 …… 突如其来的巨响中止了审讯, 房间的棚顶被震得落下一层灰尘。 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奔走声和问话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名尉官走进审讯室,跟托马斯中校耳语了几句。 借着房门打开的间隙, 阿方索短暂地观察到门外的景象。 结果令他感到失望,审讯室之外还是封闭的走廊,即看不出时间,也无从推测位置。 托马斯中校点了点头,尉官敬礼,转身离开审讯室。 屋外很快传来冰雹般的马蹄声,蹄声初大后小,越来越远。 阿方索屏息聆听,直至环境从嘈杂重归寂静。回过神来,他发现假男爵正饶有兴致注视着他。 阿方索立刻低下头,但是对方却主动开口:“在等人?” 阿方索没有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格拉纳希男爵。”阿方索舔了舔嘴唇:“自称。” “很好。”温特斯不置可否,偏头示意身旁的中校:“知道我和这位托马斯中校不隶属于一个利益,对你来说就足够了。” 托马斯中校听到这话,碰了一下喉结,隐蔽地瞄了小伯尔尼一下。 “托马斯中校虽然做出种种威胁,但是你应该能察觉到——他不希望对你动刑。”温特斯认真地为对方剖析利害:“一个奄奄一息的囚犯不能证明中校的能力。他想要一份无懈可击的口供,一个自愿配合的证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帝国间谍纵火案’办成无懈可击的铁案。” 阿方索默不作声地听着。 “但是我不一样。”温特斯盯着俘虏的眼睛:“我只要真相。” 房间里是死一样的沉寂,阿方索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温特斯却仿佛没事人一样,起身走向壁橱。 阿方索不自觉地看着对方打开橱柜,但是假男爵只是拿了一瓶酒回来。 温特斯拔掉瓶塞,给自己倒了一点葡萄酒:“坦率地讲,我并不比托马斯中校、比你或是比这个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更擅长审讯。” 不单是阿方索,审讯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温特斯身上。 “我也不喜欢刑讯,因为向其他人施加痛苦并不能让我感到愉悦。”温特斯抿下一小口酒,苍白的脸色很快被抹上一层病态的红润。 在他深潭似的双眼中,忧郁和坚决交织在一起: “但是为了真相,我会使用任何必要的措施,而且没人能阻止我。 你不能承受我将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精神和肉体总有极限,你是如此,我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不管你多么勇敢,摧毁它们都只是时间问题。一个人使用铁锤,能砸碎最坚硬的石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我……”阿方索垂着头,情绪低沉,艰难地问:“要我怎么配合你们?” “很简单。”温特斯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地说:“供出几个无关痛痒的下线,交待一处已经失效的藏身地点,透露一点半真半假的情报。查证消息需要时间,总能再拖延一两天。” 阿方索错愕地抬起头。 温特斯站起身,走到桌子和囚犯之间,半倚着桌子边缘斜坐:“我完全理解你的行为,并且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因为你故意拖延时间而对你进行不必要的折磨。” 这一下,托马斯中校也难掩不解和震惊,侧目看向温特斯。 “你心存侥幸,因为你认为时间站在你的一边。”温特斯低头看着囚犯,怜悯地问:“你是在等人来救你吗?” …… [城郊] [驻军营地外围] 骑兵的身影在道路尽头消失,马蹄扬起的烟尘渐渐平息。 鹰尉左手抓着马鞍头,右手托着一个鼓形银盒。他站在战马身侧,一动不动地盯着银盒内部。 除了佯攻市政宫、监狱和行会总部的鹰卫,其他还能作战的鹰卫此刻都在他身后。 不,准确来说不止是鹰卫和顾问。 皇家安全委员会的密探、以为陛下明日就要同叛党开战的保皇党人、被重赏诱惑但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的亡命之徒……帝国在索林根州能驱使的一切武装力量都被动员起来。 能撤离的都已经撤离,不能撤离的就榨干最后的价值。 皇帝之手的副主管不惜以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为帝国在索林根州长达数年的布局画上句号——因为从己方最高负责人被俘那一刻起,帝国在索林根州的情报网就注定迎来终结。 鼓形银盒内的指针又跳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鹰尉蓦地扣上盒盖,踏镫上马:“叛军的骑队已经被引走。一刻钟的时间,足够我们行动。” 一辆单套马车被推出树林,抬上道路。 几名鹰卫干练地给车套马,其他人则在副主管的指挥下,拖出提前伐倒的树木,拦住大路。 套好的马车沿着道路辚辚驶出河谷,绕过山势最后的起伏,拐了一个弯,军团驻地的高墙和西侧营门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 [审讯室] “认得这个吗?” 温特斯把一个鼓形银盒放到囚犯的面前。 揭开盒盖,镶嵌着夜光石的表盘和金指针逸散出幽暗的绿光——是皮埃尔从对方身上搜出的纽伦钟。 阿方索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时间,但他不敢确定假男爵是否调整纽伦钟。 “别多想,我没有动过指针。”温特斯轻飘飘的点破囚犯的相反,转身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鼓形银盒——从埃斯特庄园的面具人身上翻出来的纽伦钟——放到囚犯前面:“认得这个吗?” 在最初的几秒钟,阿方索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 所以他第一时间表现出一种类似醉酒的麻木和迟钝。很快,他恢复清醒,虽然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却发白了。 温特斯看着阿方索,倾身轻嗅了几下,仿佛是在品尝囚犯的恐惧。 然后他再次转身,迎着囚犯已经无法再掩藏的惊惶眼神,拿出了第三个纽伦钟。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莨苕花纹和月桂枝条装饰的扣盖,轻轻放到囚犯身前。 “咔哒。” “咔哒。” “咔哒。” 三个纽伦钟内部发出节奏一致的棘轮声,三根镶着夜光石的金指针整齐划一地指向同一个位置。 三个钟?三个钟!他怎么会有钟?怎么会在他手上?其他两队人全灭了?使者的钟在里面吗?使者,使者在哪?使者也被俘虏了? 无数可怕的想法一齐涌上阿方索的脑海,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 他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不是先前那些伪装出来的——恐惧。他的心脏在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额头两侧的血管随之一鼓一鼓。他的后背渗出汗液,胸腔却冷得好像能吐出寒气。 温特斯俯身,贴近囚犯的头颅,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入后者的耳道。 带着一丝快意,他轻轻开口:“我把你们从影子里抓出来了。” 话音刚落,阿方索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他呜咽着,嚎叫着,拼命想要挣脱绳索。这次不再有任何镇定与自信,只有人类作为动物面临无法反抗的猛兽时的逃跑本能。 …… [军团驻地] 因为钢堡的骚乱和大火,留守的军官在驻地大门之外又加了一道哨卡。 所谓哨卡,其实就是一根没剥皮的木头拦住道路。 四个民兵守在哨位,远远看到马车驶来,便挥动长矛示意车夫停车。 “干什么的?”为首的民兵问。 赶车的车夫不急不忙回答:“送给养,猪肉和马肉。” “没听说有人要送肉过来。”为首的民兵皱起眉头:“你下来,我们要检查。” “我现在没钱贿赂你们。”车夫纹丝不动:“出城一趟不容易,等我找军需官交了货,回来时就有钱了。” 为首的民兵警惕地倒退一步,放平长戟:“下车!” 另外两名拿火枪的民兵觉出情况不对,赶紧解下缠在手腕上的火绳。 “好好好。”车夫投降似的举起手:“下车。” 车夫抬起屁股,借着身体的掩护,从车座下面抽出一支短枪,对准为首的持戟民兵,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簧轮一转,火光一闪,持戟民兵的胸口便多出一个血窟窿。 又一名剑手从蒙布下蹿出,手中迅捷剑从下方绕过长戟的轨迹,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扎进另一名持戟民兵的胸膛。 直到这时,两名配备火绳枪的民兵还没挂好火绳。见黑衣剑手杀气腾腾,两名民兵扔掉火枪,落荒而逃。 剑手也不追赶,一个人搬开了拦路木。 营垒的卫兵已经被枪声惊动,警钟疯狂地鸣响着。 赶车的鹰卫点燃引线,猛一甩缰绳,挽马狂奔起来。离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鹰卫朝着马屁股刺了一剑,翻身跳下马车。 挽马虽然吃痛,但是面对一堵墙,还是本能地想要避让。 就在这时,引线燃烧到了尽头。 挽马的后半身被炸得支离破碎,气浪掀翻了周围的卫兵,营垒大门也被震得颤抖。 营墙上的卫兵还在呼救,一支骑队已经穿过烟尘,杀散营外的卫兵,直抵西侧大门。 很快,又是一次剧烈的爆炸。 这一次,军团驻地的西门就像纸片一样被掀倒。 “榴弹和炸药开路,不要考虑误伤!”鹰尉满脸烟尘,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宁要死的!不要活的!” …… 审讯室外面又传来新一轮骚动,高喊声、马蹄声不绝于耳。 刚刚失去一切希望的阿方索,此刻仿佛又抓到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再挣扎反抗,而是伸着脖子,不加掩饰地倾听着审讯室外的声音。他直勾勾地盯着封死的窗户,像是要穿透木板看到另一侧的景象。 温特斯也不阻止囚犯,他冷冷地问:“还不死心?” …… 攻破西门,前方就是驻地的中央禁卫区。 发起突袭的进攻方不再考虑隐蔽和低调,无所顾忌地使用炸药和榴弹清扫建筑,逐间逐室地寻找使者的身影。 与此同时,仍旧占据着西门塔楼的卫兵不停地射出弹丸和弩矢。远处更有人影晃动,显然更多卫兵正在赶来。 皇帝之手拼凑出来的“部队”很快濒临瓦解,被高额赏金引诱来的一小撮地痞流氓哪里能承受着这种场面,纷纷想要溜走。 压阵的鹰尉当场斩杀一人,喝令其他人去纵火,分散守军兵力。 “大人。”心力憔悴的鹰尉向着身旁的面具人深深弯腰:“如果叛军的伪魔法师暴露,还请您务必全力出手。” 面具人环顾四周,鹰卫们已经陷入巷战,凑数的乌合之众也已经逃进营区不见踪影。 他叹了口气,一拳把鹰尉打昏过去。 …… 审讯室外又有马蹄声传来,这次是从远到近。 阿方索聚精会神地听着:来人进了院子,下了马,开门,又一道门,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紧接着,审讯室的门被完全推开。 一名佩着鹰喙柄马刀的骑兵走了进来,从携具里取出一个包裹,毕恭毕敬地奉给假男爵。 假男爵只是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吩咐:“拿给他看。” 骑兵打开包裹外面沾血的布料,将里面的东西放在阿方索面前。 赫然是第四个纽伦钟——也是最后一个纽伦钟。 阿方索挺着的脊背陡然瘫软,他全部的希望和力量都在看到四个钟的瞬间被抽干。 “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阿方索颤抖着,绝望地哀求:“我不能背叛陛下!我在北边的家人全都被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杀了我!”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温特斯的声音蕴含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帮我们把你的同伙都杀光,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还活着了。” 温特斯盯着囚犯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 眼睛总是说真话。坚定而无情的眼睛看人时目不转睛,他们或是直盯着你,或是把目光集中在你身后的某一点。那种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并从中吸取力量。 但是此刻的“卡普芬”先生没有那种眼睛,他惊恐、哀求地看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想要寻找力量,却一无所获。 “要喝一点吗?”温特斯把杯子放到囚犯面前,倒了满满一杯酒。 阿方索看着杯子,旋转着白色泡沫是他投降的旗帜。 …… 片刻之后,温特斯走出审讯室,来到前院。 这间曾经属于保皇党人士的独栋院落,已经被他暂时征用——连带下面的秘密储藏室。 白日刺破烟尘,院子里,阳光正好。 第八十四章 群山回响(上) “……钢铁是烈火和重锤锻造出来的,这座城市同样如此!从土坯和干草搭成的几间茅屋,到今日屹立在玫瑰湖畔的钢堡,我们经历过无数灾祸,大火!战乱!饥荒!” “但是——我挚爱的同胞们,记住我说的话——无论是何等的灾祸,他们从未成功将我们打败,一次也没有!在余烬中,我们重生!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这座城市,还有生长在这座城市的人们都有一种精神,一种勇敢!顽强!不屈不挠的精神!它流淌在你、我、每个索林根人的血管和骨头里。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我们在街道、房屋和仓库一次次化为灰烬时,又一次次将他们重建……” 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雍容男人,站立在还未洗去烟痕和血迹的市政宫台阶顶端,向着聚集着市政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市民慷慨陈词。 他的左手挺在腰畔,右手伴随着语调的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地挥舞着。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也如同管弦乐团,被他的右手指挥着,发出一轮比一轮更嘹亮的赞同和欢呼。 站在窗边,远远望着台阶上的身影,约翰·塞尔维特叹了口气:“我还是不如他。” “作为一位谈判对手,您比他更棘手——我不是在刻意恭维。”温特斯斜倚窗框,等到两轮欢呼声的间隔才开口:“可是我也得诚实地说,伍珀市长的本事,别人学不了。” 单听回荡在广场上的慷慨激昂、雄壮有力的词句,实在很难想象它们出自一个被宪兵强行从家里拖出来的胆小市长之口。。 市政宫遭遇爆炸袭击的时候,反应神速的市长先生第一时间抛弃议会和同僚,带着护卫从密道逃出市政宫,回到府邸,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迈出大门一步。 但保罗·伍珀就是有这种本事:只要你给他披上华丽的礼袍、套上名贵的假发、打上厚厚一层扑粉,再把他推到大庭广众之下,剩下的事情你完全不必操心。 “我原以为伍珀市长只是善于表演。”温特斯支着下巴,悠悠地说:“但我现在发现,对于伍珀市长来说,表演是他无法控制的本能。他不是善于表演,他是表演欲的奴隶。” “钢堡现在需要一个能提振民众斗志的领袖。”塞尔维特反而在替保罗·伍珀开脱:“况且从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开始,就没有人是绝对自由的。格拉纳希先生,您又是什么的奴隶?” “我?”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温特斯的意料,他思考了一会,认真地回答:“我可能也是表演欲的奴隶?” 塞尔维特目光如刃:“那您又在演什么角色?” “至少在钢堡。”温特斯缓缓说道:“我演的是一个正面角色。” 塞尔维特不置可否,还是那张缺乏情绪波动的脸,他拉上窗帘:“我们出去走走吧。” 温特斯当然应允。 塞尔维特领路,两人离开市政广场,既不骑马也不坐车,没带护卫更没有佩戴任何说明身份的绶带勋章。就沿着矿渣铺成的街道, 一路走到玫瑰河南岸。 站在南岸, 放眼望去, 焦黑的断壁残垣之间,一些没去市政广场听演讲的人正在清理废墟。 各家商行工坊的仓库、店铺被认领以后,驻军对于南岸的封锁宣告解除——反正也不剩什么了。 北岸的管制随之放松, 市场恢复营业,教堂也向灾民开放, 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被疏散到城外的村镇。 或许余烬的热量还没消散, 但是钢堡已经走在重建的路上。 人们擦干眼泪, 推走渣土和瓦砾,将还能使用的石材和木料收集起来。过火的林木也源源不断从山上运送到城内, 以备重建使用。 “无论多少次。”塞尔维特望着神情坚毅、埋头劳动的人们,低声说:“我都会为人类的意志而惊叹。” 温特斯默默站着,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 温特斯问:“您在市议院提交了一份南岸的新规划?” “是。”塞尔维特走向路旁的灰堆, 波澜不兴地说:“南岸原有的街区以埃尔因教堂为中心, 胡乱地层叠包裹, 街道和街区的布局毫无逻辑可言。既然有机会彻底重建,总不能再走过去的弯路。” 温特斯客气地接话:“很有远见的想法。” 塞尔维特看了一小会, 从灰烬中拨出一只碳化的老鼠尸体:“有人说,大火当晚,南岸的老鼠成群结队跳进玫瑰河, 全部冻死在冰下。没来得及逃走的,全都被烧死, 哪怕是地下室里的老鼠也没能逃掉。您目睹到了吗?” “我没有留意。” “希望是真的。”塞尔维特又将老鼠尸体重新埋回灰堆,低沉地说:“这样或许能彻底断绝钢堡的瘟疫。” 又走了一段路, 两人到达埃尔因大教堂的废墟前。 埃尔因大教堂在大火中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一座不愿倒塌的钟塔孤零零伫立在遗址南端。 火灾当晚, 教堂屋顶覆盖的铅板被熔化,流淌到街上。归正宗还没来得及回收铅材,所以乍看上去,教堂周围的石板路面像是被镀上一层黯淡的银。 漫步在教堂的废墟,塞尔维特惋惜地说:“多好的大教堂,可惜面对火龙卷风还是不堪一击。” “恕我不能同意。”温特斯揉了揉鼻尖:“火龙卷风也不过是龙卷风而已,埃尔因大教堂是石头建筑, 龙卷风哪有掀翻埃尔因大教堂的本事?明明是教堂内部和外部的修缮支架被烧毁,房顶失去支撑,所以才会垮塌。” 塞尔维特问:“您当时在场?”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温特斯回答。 塞尔维特也没有深究,他环视教堂残存的墙基, 突然问温特斯:“您知道钢堡是怎么起家的吗?” “因为铁矿?” “您在钢堡看到矿井了吗?” 温特斯回想片刻:“没有。” “矿井都在山的那一边。”塞尔维特抬手指向城北:“跟钢堡还隔着一条山谷,那里还有一座矿工聚居的小镇子,叫红石镇。矿石开采出来以后,先在红石镇筛选、烧制,再用马车运到钢堡来冶炼。” 温特斯礼节性地问道:“您似乎对采矿很了解?” “我的父亲、祖父都是矿工。”塞尔维特的回答风轻云淡:“我父亲为理查皇帝打仗时失去了半个脚掌,被迫离开军队。理查皇帝发给他的抚恤不足以清偿他的债务,他和我的祖父不得不卖掉仅有的一小块土地,从纽沙尔州迁居到索林根州,靠下井采矿养家糊口。” 温特斯轻轻点头,不发言地听着。 “我的故事其实无关紧要。”塞尔维特停下脚步,注视着前方的玫瑰河: “我想问您的是,为什么偏偏是钢堡? 论自然禀赋,钢堡虽然拥有玫瑰河水力,但是红石镇离矿井更近。蒙塔也不止有钢堡一地有铁矿。为什么偏偏是钢堡崛起成为钢堡? 曾经拥有铁矿的红石镇,如今只是钢堡的附庸。红石镇没有一座冶铁炉,甚至那些矿井的产权都在钢堡的铁匠行会手上。钢堡铁匠可以享受冶铁行业带来的财富,而红石镇的矿工只能在泥水里辛苦劳作。为什么?” 温特斯想起钢堡市民口口相传的“大圣若瑟走进作坊,亲口许诺铁匠们繁荣和兴旺”的故事。 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钢堡人从不怀疑。他们不仅将给孩子们听,还将大圣若瑟奉为钢堡的主保圣人,并将“大圣若瑟走进作坊”那一幕装饰在城市的每个重要场合。 “可能是神的恩赐。”温特斯说了一个总是正确的答案。 “错!”塞尔维特斩钉截铁地说:“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为何成功的人,才会用命运和神恩来麻痹理性。我不否认命运的无常,但是将一切归功于神明,无疑是对人的侮辱。” 温特斯不由得对议员先生高看三分,他微微颔首,请议员先生继续往下说。 “答案很简单。”塞尔维特踩了踩地面:“就在你脚下。” 温特斯挑起眉梢:“路?” “对,路。钢堡就是靠修路击败了红石镇。” “还请详说。” 塞尔维特拄着手杖,语气平稳:“在群山之国,修路是一件堪比修教堂的神圣事业。您可知是为什么?” 温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成本太高。” “对,因为修路太贵,所以往往都是多方集资才能开工。既然花了钱,出资人自然想索取回报。因此蒙塔到处都是收取过路费的关卡,甚至许多城镇的议会都是靠过路费维持。” 虽然塞尔维特议员的口吻对于设卡收费很反感,但是温特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因为不仅是蒙塔,其他共和国也一样到处都是路卡,维内塔人甚至戏称,金碧辉煌的陆军总部就是用过路费建成的。 “谁修路,谁收钱。”温特斯开口说道:“合情合理。” “没错,合情合理。”塞尔维特望向群山,有些怀念地说:“但是钢堡铁匠行会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修了路,并且决定不收任何过路费。” “亏本生意。” “的确是亏本生意,但在用所有人的钱把生意里最亏本的部分做了以后,剩下的就都是盈利。如此一来,即使绕远,节省出的过路费也足以覆盖钢堡铁料和红石镇铁料的成本差距。 虽然修路是亏本买卖,但钢堡就是靠着亏本生意挤垮、吞并了红石镇的冶铁产业,由此兴盛。之后钢堡又继续修筑、购买道路,直至今天,进出索林根州的车队都是不需要缴纳过路费的。” “既然红石镇掌握着铁矿石,那么他们应该不缺乏对付钢堡的手段,怎么会如此轻易输掉?” 大概是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塞尔维特的嗓音都变得有些沙哑:“因为他们的利益并不统一,他们没有一个像钢堡这样的,能够承受短期的亏损,将希望放在长远的铁匠行会。所以他们被各个击破。” 温特斯咀嚼着塞尔维特的话:“用所有人的钱,做生意里最亏本的地方?” “修路是如此,开凿伍珀运河也是如此。既然是所有人的钱,花在能够让所有人都受益的事情上,有什么不对吗?” “对,没什么不对的。”温特斯抱起胳膊,突然露出些许笑意:“可是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残存的墙基在风中呜咽着,教堂却莫名变得更加寂静。 “你赢了,格拉纳希男爵。”塞尔维特背过身,看着被火焚烧之后的祭坛,落寞地开口: “钢堡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钢堡。没人支持我的救济方案。拥有这座城市的人不愿意把钱花在让所有人都能受益的事情上。我只能依靠你的黄金和白银推动重建计划,即使我知道你的身份有问题,我也只能视而不见,默许他们对你出售军械。” “所以,这次是你赢了,你逐个击破了我们。”塞尔维特转回身,向温特斯伸出手:“享受你的胜利吧,男爵阁下。” 温特斯沉稳地握住塞尔维特议员的手,晃了晃。 塞尔维特想抽走右手,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他的右手都被年轻的男爵牢牢握着。 “议员阁下,你是否考虑过另一种合作方式。”温特斯放慢语速:“一种让我们和你们都能成为赢家的方式。” “什么方式?”塞尔维特不再试图抽走手,反而眯起眼睛,审慎地注视着温特斯。 “何必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局限于买与卖?”温特斯停顿片刻,眼睛散发着光芒:“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投资我们。” 第八十五章 群山回响(中) [讯问记录] 第一次 时间:13日,3月,560年 自8时1刻开始 至9时3刻结束 询问人:约翰·托马斯,中校,第七军团第六大队指挥官 记录人:西金根·米勒,上尉,索林根州驻军总部宪兵队长 被询问人:阿方索·德·派瓦 [询问内容记录如下] 问:说一下你的名字。 答:阿方索·德·派瓦。 问:家庭情况? 答:母亲,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问:没有结婚? 答:没有。 问:你在索林根州使用的名字是阿方索·德·派瓦? 答:不,我在索林根州的身份是皮草商人卡普芬。 问:你的真实身份是? 答:皇家安全委员会,二级专员,索林根州主管 问:你的职责是什么? 答:(沉默片刻)钢堡以及索林根州的情报收集,还有六个自治州的情报也会在我手上汇总、筛选,然后再发往北蒙塔。 …… 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蒙塔宪兵的问话流程和维内塔宪兵没什么不同。 更兼托马斯中校应是铁了心要把案子办得滴水不漏,所以在正式审讯一开始时问了很多必要但是不关键的信息。 温特斯一目十行地扫过不重要的内容,直接把卷轴拉到最后面。 …… 问:讲讲3月10日晚间的那场大火吧。。 答:(沉默)。 问:为什么不说话。 答: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问:从你能想到的最早的地方开始讲起。譬如,你是什么时候得知纵火计划的?又是谁告诉你的? 答: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计划。使者只告诉我做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去做。 问:使者? 答:陛下……亨利三世最信任的执行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使者。 问:你第一次见到使者是什么时候? 答:一个月以前。 问:谁带他来的? 答:没有人,他是自己来找到我的。 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使者? 答:他带着信物,能对上暗语,而且知道我的身份。 问:什么信物? 答:铁指环,还有一把钥匙。 问:钥匙? 答:皇家安全委员会的专员收到任命时,都会被给予一块钢锁。每块锁对应一把钥匙。钥匙代表着皇帝的绝对权力。那人来找我时,带着我的钥匙。 …… “钥匙?指环。” 温特斯心念电转,立即想到在密室里发现的那枚样式朴素的钢戒指, 以及那一小串钥匙。 除了液态火、铁炸弹和火药,密室里存放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袋装的压舱物——都被温特斯作为战利品收走, 没有交给蒙塔陆军。 准确来说, 为了不走漏风声, 温特斯从未向任何不知情者提及过纸牌、钥匙和指环。 第一次听说“钥匙”的托马斯中校,仔细问了许多关于钥匙的内容:什么材质、什么样式、什么尺寸等等。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 翻过这部分内容,继续寻找关键的信息。 …… 问:说说骚乱的事情,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答:不知道。 问:不知道? 答:我不知道。安全委员会不是刺客杀手, 只进行被动的信息收集。驻军的调动、面粉的价格波动、市议员和州议员的性格和倾向……我平时打探的都是这些事情。 问:那些刺客又是怎么回事? 答:如果皇帝想要除掉某个碍眼的人,或者他认为有必要使用武力,他就会派那些剑手来。至于那些剑手是什么人?我们不问,他们也不说。 问:说说你们是怎么煽动暴乱的。 答:(讽刺的笑容)如果没有木柴和草杆,燧石和火镰打得再响又能有什么用? 问:是我在向你提问。 答:去年阴冷多雨, 作物歉收。小麦的价格入秋以后照样居高不下, 入冬以后甚至上涨到一袋一古尔盾, 大麦、燕麦也一样涨价。人们不得不往面粉里面加更多的橡子、扁豆、豌豆。即便如此, 工钱能买到的面包仍旧越来越少。还有, 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少作坊至今拖欠着帮工的薪水,你们知不知道…… 问:(敲桌)回答问你的问题, 不要回答没有问你的问题。 答:(喘了口气)骡工们忍气吞声, 是因为他们还抱着贸易禁令解除、雇主们卖掉囤货、结清工钱的希望。所以号角堡的消息一传回来, 失望立刻就被愤怒取代。一声“拿回我们应得的东西”的呐喊, 一个带头的勇敢者,就足以引导他们的愤怒转化为行动。 答:你看, 暴动就在那里,它迟早要发生,我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而你们太自大,自大到对于沉默者的怒火视而不见。你们知道骡工定期聚会的地点吗?你们知道骡工当中有几个结社吗?你们知道骡工里面最有威望的人是谁吗?你们不知道, 因为你们把他们当骡子。 问:(冷冷反问)所以你都知道? 答:(摊手)。 …… 温特斯叹了口气。 对于灾民的安置,索林根州军政部门至今没能拿出妥善的方案。 大火之后,钢堡的房租、面包价格疯涨,甚至令许多没有受灾的居民都叫苦不迭。 能付得起租金的市民或者有亲戚可以投奔的居民, 暂时还能留在城内。而那些本来就一无所有的穷人, 简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要不是伯尔尼上校临时征召大量青壮年男性参与灭火并提供食宿,钢堡现在就能爆发第二轮骚乱。 塞尔维特的大规模重建计划在温特斯看来不错, 甚至可以说是钢堡唯一的希望。 清理废墟、重建房屋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塞尔维特雄心勃勃的计划甚至还包括疏浚河道、修缮道路和拓展城区。 通过一些诚实可靠的合作伙伴,温特斯第一时间拿到了塞尔维特在执行委员会所提交的草案的完整副本——皇帝之手倒下了,但钢堡还是没有逃过被渗透得像筛子一样的命运。 可惜,再好泥瓦匠,没有麦秆也做不了砖。 塞尔维特的计划虽好,却没人愿意出钱。即使还有“以城市资产作为担保举债”这样一条路,成功的几率也十分渺茫。 因为塞尔维特需要的不是小钱,而是一笔巨量的资金,巨量到温特斯带来的黄金都只能暂时解渴。 欠债终究是要还的,以城市资产为担保举债,最后还是得靠拥有市民权的有产者兜底。 而“把城市从一个优良资产变成一个债务窟窿”恰恰是“钢堡市民”所不愿意看到的。 根据温特斯得到的消息,市议会的执行委员都更倾向于“疏散”方案。 即把本州的无业、无居所人口分送到其他自治州,减轻钢堡的粮食、住房负担,然后再慢慢筹措资金重建。 至于被疏散的人接下来怎么办?执行委员心照不宣地没有讨论这个话题。 所以此前和塞尔维特商定废铁收购协议时,温特斯一点也不紧张,甚至省去了来回拉扯的环节,直接给塞尔维特开出了一个论吨收购的价格。 甚至还是阶梯下降的价格——即总量越大,单价越低。 因为“原定的采购计划业已达成,继续购入废铁,我方反而要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当然,还有更多的运费。” 塞尔维特铁青着脸,当场拂袖而去。 不过这件事到最后……还是以一次友好的握手结束。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拉开询问记录的卷轴,继续往下看。 …… 问:再来说说你们的计划。 答:(叹气)我已经说过了,那不是我的计划,那是使者的计划。我不了解使者的计划。我知道你的审问策略,反复问我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因为我说的是实话。 【推荐下,咪咪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问:那就说你参与的、你知道的部分。 答:我只知道当晚有四队人马同时行动,我负责拖延你们入城,给其他人执行任务创造时间。 问:四队人?哪四队? 答:南城、北城、老城各一队,还有我的一队。 问:都有多少人? 答:不知道。我不知道使者带来多少人,我只知道他划给我二十二个剑手。 问:二十几个人就能搅动钢堡? 答:还有些外围人手,都是不知情的。(疲倦)点燃一个满是柴薪的房屋不需要火把。 问:说说各队的任务都是什么? 答:我的你们知道了。老城里的那队人负责引导暴动者,必要时除掉碍事的人。去北城的人,据我所知应该是去杀白鹰。南城的那队人由使者亲自带领,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我猜……呵,还是不猜了。 问:说说博尔索·达·埃斯特,白鹰。 答:很多违禁品和人员都是靠他的路子进到蒙塔、钢堡来的。 问:他知道你们的身份吗? 答:(笑)应该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 问: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答:因为他也有很多违禁品想要运进北蒙塔。 问:既然他为你们提供帮助,你们为什么还要杀他? 答:为什么不能杀他?他对你们是个人物,对于我们一钱不值。至于为什么要杀他?我不知道使者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使者亲自拜访过他,所以要灭口?我不知道。况且使者要杀的不止他一个。 问:使者还要杀谁? 答:(懒洋洋)与维内塔走得比较近的议员、锻炉主人会多杀一些,亲联省的人也得杀几个,做做样子。 问:为什么? 答: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迟疑片刻)你要是想听,我可以说说我的猜想。 问:说吧。 答:使者想要打破钢堡的派系平衡,除掉维内塔派的人物,进而激怒维内塔。唉,使者想要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想要什么。我猜想,我隐约感觉,陛下或许不希望看到南蒙塔过多干涉帕拉图的局势。 问:除掉白鹰和不让蒙塔干涉帕拉图,有什么联系吗? 答:(无奈)你下过棋吗?总有些人,当他下眼前一步棋的时候,脑海里已经看到后面好几步棋。陛下——亨利三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预言说他的家族终将征服世界。我递交上去的情报,经常能够得到反馈,有时甚至是详细的指示。我能感觉到,虽然帝国这些年来只在北方、东方开战,但是陛下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遮荫山脉,注视着你们。” 问:我还是不理解,杀掉亲维内塔人士只会导致蒙塔与维内塔交恶,又怎么会让‘南蒙塔过多干涉帕拉图的局势’? 答: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一场带着联省人脚印的屠杀有没有可能给南蒙塔政府当头一棒,让你们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问:(交换眼神)你说的都是推测。 答:(不耐烦)对,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说的都是推测。 (短暂的安静) 被讯问者:(试探地问)南城现在的情况如何? 询问者:可能烧成白地,可能完好无损。为什么关心南城的情况? 答:(苦涩)南城是使者亲自负责的地方,还有顾问。那里应该被烧成白地了吧?可是那位男爵拿给我四块纽伦钟,让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 问:你还是没说为什么关心南城的现状。 答:(叹气)我接下来说的也都是猜的。 问:请说。 答:使者的计划的全貌,我不知道。但是根据他分配兵力的方式,还有储藏点和安全屋的位置——我知道的储藏点和安全屋都告诉你们了,全在北城。所以我猜……使者应该是想一次毁掉钢堡的两个城区。 问:南城和旧城? 答:对,留着北城。南城那边比较难办,所以他亲自带队。 问:为什么? 答:留着富人对于他的计划或许更有利。况且,若是把人的四肢都砍掉,只剩下脑袋,那他也活不了多久。 问:为什么留着富人更有利? 答:(无奈)我说过了,不要推测使者的想法。使者是皇帝暗中的手,他的计划归根结底是要实现皇帝的想法——应该思考皇帝想要什么。 问:伪帝想要什么? 答:(不自觉地紧张)我势’作为前提,都是我猜的。你们可以不记录吗? 问:说吧。 答:如果陛下不想看到蒙塔左右帕拉图的局势,那么毁掉区区一座钢堡,虽然对你们来说是灭世的灾难,但是对于陛下来说,就像抹掉地图上的一滴墨水——手笔实在太小太小了。 问:(眉头越拧越紧) 答:(不自觉吞咽口水)如果陛下想要‘蒙塔不干涉帕拉图’,那他实现目的的方式一定不会是‘让蒙塔知难而退’,而是‘让蒙塔即使想要干涉帕拉图,也做不到’。因为他是不会给敌人选择的余地的,他甚至不给他的臣民选择的余地——这就是他的风格。 问:你想说什么? 答:(迟疑)我觉得,钢堡的事情可能只是开始。如果陛下不想看到你们向帕拉图伸手,(停顿)饥荒、战乱、瘟疫……他必定有办法实现他的目的,让你们困顿在群山之中,不得迈出一步。因为他是执掌权柄之人,从这海到那海,从大河到地极——预言里就是这样说的。 问:(轻蔑)我们可不信伪帝自我神化的预言。 答:(惨笑)可是每个帝国子民都对此深信不疑。 …… 第一次——实际上是第二次——讯问的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温特斯慢慢收起卷轴,思绪还被阿方索的警告占据着。 “看完了?”病榻上的伯尔尼上校问。 “看完了。”温特斯将卷轴放进铜套筒,笑着问:“这份副件我能带走吗?” “副件?”伯尔尼上校瞪起眼睛:“这是原件,而且就此一份!今天就要送去号角堡。看完了你给我封上!” 温特斯随手拂过油灯,灯芯蹿出火苗。他拿起装满火漆的铜勺,放在火苗上耐心地烤着。 伯尔尼上校挑起眉毛:“你能用魔法了?” “点个火还是没问题的。”温特斯语气轻松地回答,他还是不死心:“我抄录一份行不行?” “行啊。”伯尔尼上校轻哼一声:“你留在蒙塔,想抄几份都行。” 温特斯不说话了。他把火漆烤得熔化,浇了一点在铜套筒卡扣处,然后拿起伯尔尼上校的玺戒盖了上去。 伯尔尼上校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这一小卷羊皮纸会牵扯到多少人?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吗?你要是还想回帕拉图,就离它越远越好!” 温特斯叹了口气:“希望它能让联省和维内塔的大人物们都冷静下来,让他们知道群山另一侧还有一头恶龙在等着我们自相残杀——至于帕拉图的事情,就留给帕拉图自己处理吧。” “小子,你以为你口中的大人物现在就不知道山的那边还有一头恶龙?但他们不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伯尔尼上校接过套筒,冷笑:“这些事情就让他们考虑吧,我们尽军人的职责就够了。” 温特斯又叹了口气。少顷,他打起精神,站起身,一丝不苟地向伯尔尼上校抬手敬礼:“还没谢谢您为我筹措马车。感激不尽。” “都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报废马车。你愿意出钱买,我倒是要替钢堡的民众谢谢你。”伯尔尼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滚吧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了。” 温特斯不挪地方:“我还有个事想和您说。” “什么事?”伯尔尼皱起眉头。 “不大不小的事。”温特斯清了清嗓子,问:“疑似宫廷法师的尸体,您打算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伯尔尼上校莫名其妙:“作为证物封存,等着上头来人查验。” “那可不行。宫廷法师的尸体不是普通人的尸体,宫廷法师的尸体也应该是战利品。更何况那几个宫廷法师都是我干掉的,也不能都归你们吧?” 伯尔尼上校被气笑了:“那你想怎么办?” 温特斯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是一人一半!” 伯尔尼上校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顺过气:“行!那就一人一半。但你怎么带走?没冰窖,你怎么防腐?” “我自然有办法。一共是五具尸体,我拿两个半。” “给你三个。滚!” 温特斯抬手敬礼,利索地走向门外。 刚推开房门,伯尔尼上校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等等!” 温特斯握着门把手,转过身问:“您还有指示?” “你小子,还真他妈的冷漠啊!”伯尔尼上校一掌拍在床沿,哭笑不得:“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 “我今天不走。”温特斯抓了抓被烧得短短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在钢堡还有事没办完。等走的时候,我会再来和您告别的。” “不用了。别来。”伯尔尼上校沉默片刻,说道:“我十六岁从军,二十四岁进军校,这么多年戎马下来,没见过几个投脾气的人。独眼龙算一个,你……勉强算一个。你今天走出这个房门,可能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伯尔尼上校扭头看向窗外:“小子,保重,可别死在战场上。” “您也保重。”温特斯抬手敬礼。 “你在钢堡还有什么事没办完?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小事。”温特斯的嘴角扬起微笑:“我只是在等一个答复。” 第八十六章 群山回响(三) 时间是最无情的伟力,它从不为任何人驻足。 大火之夜仅仅过去几天而已,烈焰、暴乱、袭击已经像是破碎的气泡,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目睹了它的出现与消失,却又想不起来它们确切的模样。 记忆就从这里出现分歧,人们开始讲述自己版本的故事,讲述踏碎冰河的骑兵、吞噬教堂的火龙卷和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阴谋。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即使生活本身只是一场受难之旅,钢堡已经开始向前看了。 市政广场的血迹被洗刷干净,堵塞河道的家具、马车被打捞起来。 在驻军的协助下,临时配给制度在钢堡得以执行,受灾较轻的北岸商铺、市场也恢复营业。 驻军的炮兵科军官被紧急抽调,协助市政府的雇员对被焚毁的旧城区展开测绘。 市议会则紧急通过了一项强制法令:严禁任何市民擅自重建房屋,“违者必将受到严惩”,“一切重建必须等到土地产权厘清之后方可进行”。。 随着秩序的恢复,驻军也逐步将钢堡的管制权交还给市政府。 市政宫重新成为钢堡的政务中心,往来传递消息、送出命令、诉讼请愿的人络绎不绝。 而与市政宫隔着广场相望的教区行会总部就显得冷清许多——这栋气派庄重的四层砖石建筑大门紧闭,不见有车马行人进出。 钢堡市民过去都说:埃尔因大教堂、市政宫和教区行会总部象征着这座城市的三根支柱——信仰、权力和财富。 如今,信仰在烈焰与风暴中轰然垮塌,财富在暴乱和火灾中付之一炬。 权力——原本屈居末位的市政宫借助军队的威势崛起,一跃成为钢堡的真正主宰。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行会总部厚重冰冷的石墙内部,正在酝酿着一团可能会改变钢堡命运的熔岩。 “已经他妈的到了这个时候!”铁手盖斯贝格的咆哮几乎要冲破仲裁厅的房门:“还他妈有什么不行的?!我他妈怎么就跟你们讲不清!” 铁手的发言以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巨响和他不甘的大吼结束。 紧接着是一个老者的沙哑嗓音:“不管他们是什么居心,那个……那位夫人说的道理都没错。帕拉图的仗一天没打完,禁运令就还会存在一天。要是帕拉图的仗一直打十年,我们难道还能十年不开工?” “哪至于不开工?”另一个闷闷不乐的声音反驳:“就算帕拉图的水路走不通,我们也可以把货卖给帝国人,或者从瓦恩转运。” 铁手像是坐到烧红的烙铁上,猛地从椅子弹起:“从瓦恩转运?谁运得起?一股脑找帝国佬做生意,你让我们自己倾轧自己吗?[因愤怒而破音的铁匠粗口]!” 被羞辱的锻炉主人同样拍案而起,不甘示弱地用恶毒的蒙塔脏话回敬。假如不是赫尔维蒂亚人没有决斗的习俗,两人恐怕已经血溅仲裁厅。 即便如此,铁手悲愤的质问仍旧在石头墙壁之间回荡:“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这是我们的机会!重振旗鼓的机会!” 走廊的另一端,温特斯和安娜正在参观行会总部的档案室。 “男爵夫妇”本来应该在会客室等待执行委员会的最终答复,那里壁炉烧得很暖和,东道主还贴心地准备了热酒和糕点。 但温特斯对于钢堡教区总行会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主动提出想要参观一下行会总部,东道主慷慨应允。 被指派带领男爵夫妇参观的锻炉之主站在档案室外,自豪地介绍:“阁下, 您即将看见的, 是钢堡的全部历史。” 随着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 一股混杂着驱虫草药和发霉羊皮纸的气味弥散出来。 介绍人打了个喷嚏,把提灯留在门外,捂着鼻子走到墙边, 打开密封的窗户。新鲜空气和阳光一同涌入房间,温特斯这才得以看清档案室的全貌: 将近两人高的木架从地板一直延伸到拱顶, 相同规格的木架将长廊似的档案间摆满。 讲解人的指尖从身前划向房间尽头:“从最初埃尔因主教签发给刀剑匠行会的特许状, 再到见证刀剑匠行会与磨制匠行会合并的契约, 再到总行会成立的宣言。铁匠行会以及总行会的所有重要文件都在这里,按照时间顺序保管着——原件。” 温特斯边听边点头。 单看男爵专心致志听讲的模样, 讲解人几乎要以为对方今天来行会总部,主要目的就是参观,与执行委员会的谈判反而是顺路的小事。 …… 大约一个小时前, 格拉纳希男爵夫妇相偕拜访钢堡行会总部, 接待他们的则是早早到齐的铁匠行会的全体执行委员。 不过,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执行委员们的意料:真正向锻炉之主们阐述计划、回答质疑的人, 不是“威名赫赫”的格拉纳希男爵,而是更加神秘的男爵夫人。 最开始的时候, 锻炉之主们用轻视、疑惑和不信任的目光看向过于年轻又过于美貌的男爵夫人。 但是随着对方娓娓道来,仲裁厅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和沉重。 安娜首先简明地剖析了钢堡的困境: 帕拉图的战争一天不结束,钢堡就只能一天天衰败下去; 此消彼长, 即使能够坚持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钢堡的统治地位也将被其他铁器产地所夺取; 这座城市因为水路的贯通而兴盛, 也将因为水路的断绝而消亡。 “只要贸易禁令继续存在,即使现在我们能买走你们所有的存货, 也无法阻止钢堡的铁器行业在未来的萎缩。这是现实,虽然令人痛心, 但它必然会发生。当然,总有一些绕过禁令限制的方式,例如走私。但是假如将风险考虑在内,走私对于你们来说,预期收益永远都是……亏损。” 安娜柔声说道:“因此,请勿必认真考虑我们抛出的橄榄枝。” 温特斯的提议已经透过塞尔维特议员转交给执行委员会,安娜不需要再赘述具体的计划。安娜今天来到执行委员会面前, 既是在下最后通牒,也是在做最后的努力。 “不再仅仅是输出铁器,而是输出人力;不再仅仅是输出资源,而是输出技术。不再仅仅是输出商品, 而是输出……”安娜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考虑许久,最终选定了一个最准确的上古语词汇:“[财富]。” 铁匠行会的锻炉主人们面面相觑,听不懂对方口中陌生的发音。 安娜嫣然一笑,解释道:“即一切动产和不动产的总和。” …… 仲裁厅的争吵声即使隔着走廊也清晰地传进温特斯和安娜的耳中。负责接待的锻炉之主脸色有些尴尬,更加卖力地讲解起钢堡的历史。 安娜贴近温特斯,带着一点不安和忧虑,悄声问:“是不是我刚才讲的不够好?我再试着和他们谈谈。” 温特斯拍了拍安娜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越临近最后关头,他反而越轻松:“让他们自己吵出结果就好。” 他紧接着打趣:“不过诚实地说,你的演讲水平确实不太行。有时间的话,我教教你。” 安娜不动声色地瞪了温特斯一眼。 “你表现得太理性,也把对方想象得太理性。”温特斯叹了口气:“但是你要知道,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是凭借理性做决策的。” “抱歉。”走在前面的讲解人转过身,不好意思地问:“您问的是什么?” “没什么。”温特斯笑着问道:“我听说,行会总部保管着所有锻炉转让的记录?也保存在这间档案室?” “锻炉转让?”讲解人略一愣神,很快反应过来,一指靠墙的木架:“哦,没错,也在这里。就在那排架子上面。按照章程,所有锻炉的转让都要在行会备案,否则不作数的。” “我能看一下吗?”温特斯问。 讲解人面露难色:“抱歉,不是铁匠行会的成员是不能查看那些卷宗的。” “那好吧。”温特斯也不强求,和讲解人继续边走边聊:“我还是有些好奇,钢堡现在一共有多少注册过的锻炉?” “冶铁炉、锻造炉、热处理炉都算上的话。”讲解人仔细想了想:“大概有四百多座。” “一直都是这么多吗?” “当然不是。”讲解人笑着回答:“一开始也就几座吧?慢慢地越来越多。” 但他紧接着补充道:“不过最近三十几年——我记忆里,至少二十五年,锻炉的数量没有再增长过。”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讲解人语气颇为复杂:“行会不再允许注册新的锻炉了。” “原来是这样。”温特斯配合着接话,微笑着问:“请问接下来该参观那里了?” …… 另一边,仲裁厅内,执行委员会还是没能取得一致意见。 “不能光想着吃肉,也要想想风险!”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就没有想过他们可能翻脸不认人吗?就算他们信守承诺又如何?他们充其量只是帕拉图的一伙军阀而已!我们把技艺和财富交给他们,假如他们战败了、灭亡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他们既不要你出钱,又不要你出力。只要你出人就行!”铁手当场吼了回去:“甚至都不需要你出人,只要你同意出人就可以!” 对方反问:“出人难道不是出钢堡的人?不是出铁匠行会的成员?不是出我们的铁匠兄弟?” 铁手讥讽地回敬:“真是抱歉,抱歉我这么晚才发现——原来您这么关心您作坊里那些领工钱的铁匠兄弟!” 终于,老施米德听不下去,拍桌子呵斥:“够了!” 争执双方都不再说话,仲裁厅短暂地安静下来。 铁手憋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撑着桌子站起身,看着其他锻炉主人,咬牙切齿道: “我只想对你们说一句话——放弃你们虚伪的道德吧!你们还不明白吗?这对我们来说是无本万利的生意!我们什么都不用出!我们只要同意放宽行会誓言的限制,就能平白得到一份诺大的产业——可能会在未来比肩钢堡的产业! 你们一个劲地聒噪风险、风险、风险!但是你们怎么不想想收益?想想!直接在帕拉图生产铁器!卖给战争双方!甚至可能比我们在钢堡赚得都多!不冒风险,又凭什么吃到最肥美多汁的那块肉?!” 铁手看着面前的执行委员们,沉默片刻,冷冷地说:“就算派出的铁匠全都死在帕拉图,至少我们也不用再担心怎么给他们发工钱了。不是吗?” 这番坦诚到直刺每个人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发言,令在坐的其他锻炉主人不寒而栗。 “住口!”老施米德把长桌砸猛然一颤:“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铁手哼了一声,面不改色地落座。 过了好一会,才又有人小声说:“以前有人叛逃,都是执委会出面悬赏追杀。现在执委会又要给打破行会誓言的人背书,大家不会服气的。” 铁手的火气蹭地一下又冒起来:“当年背誓者笼络走那么多叛徒,怎么没见你们一个人敢说话?当年我第一个说要悬赏那些叛徒的脑袋,你们不是都被背誓者吓得不敢同意吗?现在倒是抱着行会誓言不撒手了!呸!” 彻底撕破脸皮的铁手压根不是在场其他人所能抵挡的,刚刚说话的人被骂得哑口无言,讪讪地闭上了嘴。 老施米德见状,无奈地看向长桌末端,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约翰·塞尔维特议员:“阁下,您说句话吧。” 塞尔维特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 …… [会客室] “抱歉。”约翰·塞尔维特面带愧疚,向着男爵夫妇微微颔首:“可否再给我们一天时间。明天,我们一定会给您确切的答复。” 温特斯展颜一笑,起身就要走:“没问题。” 安娜拽着温特斯,坐在原位,执着地追问:“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还需要额外一天时间?” “这件事情干系太过重大,执行委员会也无法决策。” “那还有谁能?” 塞尔维特抿了一下嘴唇:“全体锻炉主人。” 第八十七章 群山回响(四) 钢堡郊外,临近军团驻地的楚格村,一直庞大的车队正在做开拔前的准备。 天早已放亮,但看起来还是灰蒙蒙的。八点一刻,教堂的守夜人准时敲响晨钟。 听到钟声,忙碌的人们全部停下手里的活计,沉默地低头祷告。 片刻之后,钟声停歇,雕塑似的人们也恢复行动,继续给车轴涂油、给挽马加料、检查货物和行囊。 万事有始便有终,温特斯即将离开钢堡。不过在出发以前,他还有一些事务要收尾,还有一些友人要道别。。 例如湖畔旅馆的领班科维良。 “他是科赫,您的联络人。”温特斯扬了扬下巴,示意科维良去看刚刚走进帐篷的结实男人:“今后就是你们打交道了,正式认识一下。” 科维良转身面向科赫,举止有些无措,因为他不知该行什么礼。最后老领班深深地低头弯腰,结实男人却伸出右手。 科维良不禁一愣,但他很快回过神,配合地接住对方的好意。就这样,两人握了握手。 温特斯轻轻点头,科赫靴跟一碰、抬臂敬礼,利落地走出帐篷。 “他的举止简直是把身份写在脸上。”温特斯叹了口气,偏头看向科维良:“但他已经是我的部下里面说蒙塔方言最不别扭的人。” “蒙塔有很多服过役的老兵,所以科赫先生的举止并不突兀。”科维良婉转地奉承:“况且忠诚才是最重要的品质,而科赫先生显然一点也不缺乏它。” 温特斯翘了翘嘴角,没有接茬,继续往下说道:“我会在卢塞恩建立一个据点,就如我此前所说,您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定期将家书寄往卢塞恩即可。我也会遵守约定,保证罗杰先生的安全。” 科维良毕恭毕敬地聆听。 温特斯的态度坦率自然:“这事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寄信。说难又极难,钢堡与卢塞恩之间有三个自治州、上百公里路程。及时、稳定和隐秘——想做到任意一点都不容易。我能提供的,只有最大限度的资金。但是如何建立并且维持一条通信路线,全都要仰仗您和科赫的智慧和判断。” 说到这里,温特斯停顿片刻,又叹了口气:“诚实地说,科维良先生,我没有几个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部下。即使有,我也不会把他们留在蒙塔——因为那是一种可耻的浪费。科赫就是我能给您提供的最好的帮手,我完全信任他, 但是我的信使帮不了他什么忙。在群山之国, 我指望的人……实际一直都是您。” 科维良不敢有丝毫怠慢, 微微躬腰,神色诚恳地保证:“阁下,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忠诚。” 温特斯的嘴角又浮现出刚刚那种无可奈何的笑容:“您不需要摆出这种做态讨好我, 科维良先生。我拿您外甥的性命做抵押物,行径无异于绑架勒索。被勒索者对于绑架犯, 能有什么忠诚可言?” 科维良把头颅垂得更低:“罗杰的事情都是他自找的, 他活该受惩罚。您能饶他一命已经是我不该奢求的善举,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大度和仁慈。” “我会把您的这句话抄下来。”温特斯撑着小桌站起身,鼓掌大笑:“说不定哪天我也能用上。” 面对完全不按剧本表演的男爵, 科维良唯有肩膀缩得更窄、姿态放得更低、尽可能表现得顺从。 “您或许以为我是在耍弄权术,但是我既没有那种能力,也没有那种想法。我见过一些人——你越是敬重他们, 他们越是轻视你;你越是看低他们, 他们越觉得你威严。在我看来, 您不属于那一类。您属于既有自尊, 又有足够智慧的人,所以我选择和您诚实地交流。” 温特斯从桌边拿起手杖, 面对面站在老领班身前: “我不喜欢勒索和绑架,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您的外甥看到太多、知道太多,却还不理解沉默的宝贵。放过他的风险太高, 所以我只能带他走。 但是请相信我,我选择这种处理方式, 不是因为没有其他更省事、更一劳永逸的办法,而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一些宝贵的品质。 索多玛如果有十个义人, 它就不应当被毁灭。你的外甥还拥有为他人牺牲自己的勇气,那么只是为了守密就杀掉他未免太可惜。所以我选择将他纳入我的管制下, 他会背井离乡,但我也会为他提供一条受教育和上升的出路——这是坏结果里的好结果。 您也一样。我从未将您视为下属、囚犯或者奴隶,我将您视为平等的合作者。我向您购买一种服务,并向您支付合理的报酬。毫无疑问,这是强买强卖,我向您致歉。” 说罢,温特斯后退半步, 认真地行礼。 科维良紧忙也行礼,他不露声色地端详着男爵的神情,试图找出一些他更熟悉的东西,不过收获甚微。 花了一些时间消化男爵的话语之后, 科维良还是谨慎地回答:“您的宽容和仁慈,我无以报答。请放心,阁下,我一定尽全力搜集您需要的一切信息。” “不,那恰恰是我不需要您做的。”温特斯严肃地重申:“我不需要您主动搜集任何敏感的消息,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只需要你收集公开的、日常的信息——麦子和面粉的价格、普通人的工钱、市政府的告示、天气的好坏。 而且无论什么情况,您都必须优先考虑自身的安全。我不是要和蒙塔共和国开战,我只是希望能在索林根州保有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代替我观察群山之国发生的一切,仅此而已。” 老领班陷入沉默,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恭维和顺从,而是不安和狐疑:“我能问个问题吗?阁下。” “请说。” “为什么是我?” 温特斯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因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只是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卡洛·艾德先生比我更合适。他能看到的比我更广、能听到的比我更多。”科维良一针见血地点破男爵与纳瓦雷商行的关系:“为什么是我?” “正因为你不是他,所以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温特斯拄着手杖,从容解释:“卡洛·艾德首先是纳瓦雷商行的合伙人,其次是维内塔人,最后才是我的朋友。无论他是否有意,他提供的必然是过了一遍筛子的信息。我希望有一双蒙塔人的眼睛代替我观察,这双眼睛必须足够敏锐、足够老练,而且还不能沾染利害关系。反复权衡之后,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科维良又一次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苦涩地问:“所以我就被绑上您的战车,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温特斯认真地回答:“我考虑过这一点。不如我们约定一个时间,五年如何?” 科维良无法轻易相信:“五年?我为您效力五年,然后您放了罗杰?” “如果五年之后,罗杰先生还愿意回到蒙塔,那他可以自由行动。”温特斯点头,他还藏了半句话没说——要是五年之后,科赫还只有一个线人,那也怪不了别人。 科维良痛苦地深深吸气,然后沉重的呼出,他按着胸口,深深弯腰:“还请您不要忘记今日许下的承诺。因为那就是我和罗杰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温特斯伸出了手。 …… 科维良是第一个被请进帐篷的客人,但不是最后一个从帐篷侧门离开的客人。 第二个在帐篷内与温特斯见面的客人是一位身材瘦高、衣着低调、胡须剃得很干净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报上大名,但是他姓“达·埃斯特”。 中年男人取下帽子拿在手里,一丝不苟但又疏离冷淡地行礼。 温特斯倚着手杖,略一颔首。 “[旧语]蒙塔涅阁下。”中年男人率先开口:“[旧语]我谨代表弗若拉的主人向您衷心致谢,感谢您的援助和证词,您将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我只是如实作证。”温特斯用通用语回答。 “[旧语]白鹰有恩必偿。” 温特斯配合地笑了一下:“你们只要履行约定就好。” 中年男人又行了一礼,扣上帽子,带着白鹰们特有的那种傲慢派头转身离开。 中年男人出去以后,夏尔掀开门帘走进帐篷,一个劲撇嘴:“什么白鹰,走起路来倒像是大鹅。叛徒,狂妄什么?” 温特斯撑着膝盖坐下,揉了揉酸胀的左腿,笑着说:“如果他们真的很骄傲,他们就不会违背承诺,难道不是好事?” 夏尔不说话了。 全赖温特斯救援及时,博尔索·达·埃斯特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虽然温特斯那晚的最初目的并不是救人。 至于博尔索如何摆脱蒙塔方面的事后追责?那就要看埃斯特家族的手腕了。 至少在与埃斯特家族的使节协商之后,温特斯提供了如下证词:没有证据表明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直接参与帝国间谍当夜的行动;也没有证据表明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提前知晓帝国间谍的计划;但是有证据表明,他是帝国刺客当晚的目标之一。 “外面还有谁?”温特斯问夏尔。 “保罗·伍珀市长派了人来,还有几个阔佬也派了仆人来送礼,我都给纳瓦雷小姐送去了。”夏尔想了想,认真地说:“富勒先生和小施米德先生倒是亲自来了,他们说要当面向您道谢。要我请他们进来?” “不用了。”温特斯摆了摆手:“一会出去打个招呼就好。” 夏尔乖巧地点头。 温特斯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纽伦钟,起身走向衣架。夏尔紧忙上前,帮助温特斯换上骑行的装具。 “就坐马车吧。”夏尔有点不高兴地说:“干嘛非要骑马?” 温特斯轻哼一声:“坐马车怎么像话?送给伯尔尼上校和托马斯中校的战马,送过去了吗?” “送过去了,我亲手把缰绳交给他们的。” 温特斯轻咳了几声:“长风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夏尔毕竟还是小孩子,喜怒都快,刚刚还闷闷不乐,说起长风立刻来了精神:“依我看,要不是我们主动去讨要,那个什么中校肯定就给赖掉了。哼,山民。” “好了。”温特斯的语气难得严厉:“不许这样说话。” 夏尔登时收住,但是嘴还是撅得老高。 …… 今天情况特殊,伯尔尼上校和托马斯中校没有派人到场,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支车队与驻军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温特斯的“运输车队”拿的是伯尔尼上校署名的通行证,名义上是要去边境贸易城市卢塞恩购入粮食。 大火过后的索林根州什么都缺,尤其缺食物。一无所有的灾民每天都要消耗数以千磅计的面包,驻军拿出军粮也只够暂时支应,早晚会被消耗干净。肉眼可见的粮食危机又导致农民和商人不敢把粮食拿出来卖。 索林根已经向临州请求援助,可是仅靠内部的粮食,只怕索林根的需求还会把相邻自由州的面粉价格全部拉高。 蒙塔共和国的有识之士都已经把目光转向群山之外。 但指望外部购入的话,瓦恩和北蒙塔的面粉远水不解近渴,反而是帕拉图距离索林根州最近——地广人稀的帕拉图除了盛产羊毛和腌肉,也是小麦、黑麦的重要产地。 联省的利益和蒙塔的利益出现了微妙的分歧,托马斯中校借此帮助温特斯打通了蒙塔陆军内部的关节,确保沿途关卡这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交换,温特斯则承诺帕拉图“第三共和国”将会向卢塞恩出售至少满足钢堡三个月需求的粮食——虽然他压根没有取得帕拉图军政府方面的许可。 当然,温特斯事后第一时间向阿尔帕德将军派出信使。不过天平两端的砝码变成了“军械”和“粮食加过境权”。 阴差阳错,温特斯·蒙塔涅接下了生平第一笔掮客生意,而且还是两头骗的买卖。身陷囹圄的白鹰若是有知,恐怕一定会含泪鼓掌。 …… 脱掉帝国贵族的服饰,换上帕拉图骑手的行装,温特斯突然笑了一下。 “您在笑什么?”夏尔莫名其妙。 “看到帕拉图样式的靴子,你不觉得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温特斯有些怀念和感慨,他费劲地穿上靴子:“我们在维内塔的时候,可是不穿这种靴子的。” 比起维内塔样式的靴子,帕拉图靴子的直筒更高,革料更硬,穿起来更麻烦,但是不用皮绳也能固定在脚上。为了御寒,帕拉图的冬季靴子内部还有翻毛。 “我在帕拉图才学会的骑马。”夏尔小声说:“我在维内塔没穿过靴子。” 温特斯默默坐了一会,帮着夏尔调整好腰带:“你想回家吗?夏尔。” “想。”夏尔苦恼地抓着头发:“也不想。” 温特斯揉了揉夏尔的脑袋。 脚步声从帐外传来,紧接着门帘被挑起:“保民官,塞尔维特议员来了。” “终于来了。”温特斯扶着夏尔站起身:“请他进来。” 约翰·塞尔维特还是穿着那身黑色衣服——当然更有可能是他很多套一模一样的黑色衣服,扣子也还是扣到衣领,只是骑马时膝盖、上衣下摆沾了点灰尘。 看到“男爵”已经换好出行的全套装具,塞尔维特波澜不兴的双眼中带出一点点惊讶:“您今天就要出发?” “再来晚一点您可能都见不到我了。”温特斯开朗地笑着:“您是来知会我们铁匠行会的投票结果?” “是。”塞尔维特肃容回答,他清了清嗓子。 “稍等。”温特斯叫停了对方的发言。 塞尔维特皱起眉,用眼神询问。 温特斯看向夏尔:“去请纳瓦雷女士。” 第八十八章 群山回响(终) 如果说之前塞尔维特还难以理解为什么“男爵”总要把“夫人”带在身边,那么当他看到束起头发、身着短袄马裤和长靴的安娜时,他至少意识到男爵的反常举动并不是某种故作姿态。 事实上,临近开拔,安娜比温特斯更忙。 虽然卡洛·艾德慷慨地将所有可靠的伙计都借给了温特斯,但是对于一支仓促拼凑起来的庞大商队而言,仍旧远远不够。 总有需要结算的票据、总有等待归档的文件、总有还没检查的货车……在绝大多数核心人员只懂骑马、舞刀和放枪的“商队”里,文书、审计、后勤等重要职能几乎都是由安娜一个人承担着。 就在夏尔去请安娜的时候,纳瓦雷女士还在和打前站的商行雇员确认下一个营地的补给采买清单。 走进帐篷,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屈膝行礼,因为她突然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哪里。按照传统礼仪,她应当把手搭在裙子上——当然,同样按照传统礼仪,穿裤子对于有教养的女士来说本身就是极为不得体的举动。。 温特斯拄着手杖走到安娜身旁,坦然自如地举起安娜的手,转身面向塞尔维特:“议员阁下,您可以说了。” 塞尔维特一向直来直去,也没在外交辞令上浪费时间。他轻轻颔首, 略带内疚地说:“很遗憾,两位,全体锻炉之主的投票结果是……否。多数锻炉主人不想要改变这片土地自古传承的宝贵美德和生活方式。但是我们感激您的帮助,您将永远是钢堡的朋友。” “嗯。”温特斯点点头。 约翰·塞尔维特敏锐地观察到面前这对年轻夫妇的微妙表情变化——男爵的情绪几乎没有波动,甚至显得冷淡,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轻蔑;比自己孙女也大不了多少的男爵夫人虽然表现出一点失望,但好像也并不感到意外。 “你们早就知道结果?”塞尔维特不禁皱起眉头,因为直到计票结束之前,就连他也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答案。 赞成和反对双方争执不下,大部分锻炉主人的态度摇摆不定。事发仓促,也没人在场外统计票数。塞尔维特像是被一辆狂奔的马车带进大雾弥漫的山谷,这让习惯掌握一切细节的议员先生罕见地生出危机感和恐惧感。 “当然不,议员阁下。”安娜的手心传来一丝丝触碰感,显然是温特斯在她的手心画圈庆祝胜利。她礼貌地回答:“结果是您告诉我们的。” 塞尔维特反问:“但你们似乎不意外。” 温特斯瞥了一眼挂衣服的架子:“一份利润分给十个人,十个人尚且有半数不满意,更何况是分给四百个人?” 安娜无奈地走到衣架旁边,浅笑着给温特斯取来羊绒罩袍。 塞尔维特还是不肯罢休:“你想说什么?四百人太多,不能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 “不,恰恰相反,他们选出的正是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温特斯一边穿衣服, 一边真诚地说:“如果是全体注册铁匠投票, 我想一定会是另一个结果。” 塞尔维特无言以对。 在安娜的服侍下, 温特斯穿好了最后一件外衣,束上了腰带,挂上了银鞘的佩剑。 他向着疲惫的议员伸出胳膊:“后会有期, 塞尔维特阁下。” 两人握了握手,温特斯挑起帐帘, 越过隔绝寒风和噪音的厚重蒙皮, 昂首阔步踏入一个泥泞、阴冷、嘈杂却生机勃勃的世界: 森林、雪线、绵延的群山, 河谷中到处都是正在拆卸的营帐、嘶鸣踏步的挽兽、盖着雨布的马车,还有面无表情的男人、慌忙奔走的少年、赶来送别的家眷…… 当温特斯第一眼看到钢堡的时候, 他是沐雨栉风的旅行者,只有价值十四万杜卡特的金条; 当他看钢堡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将会带走一百七十三车枪械、刀剑、盔甲、铁料、书籍、工具和仪器……以及没花完的金条银币。 而他的“商队”所支配马车的实际数量比一百七十三还要多。 因为一百七十三仅仅是货运马车, 跟随温特斯一同离开钢堡的还有六十四架辎重车辆、勉强维持车队运作的人员以及索林根州能买到的所有挽马和骡子。 如此多的马车假如挤在同一天出发, 那么就算到天黑也轮不到最后一辆马车驶离钢堡, 所以先头的车队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经出发。 温特斯的卫士们也被分配到车队的各个岗位, 担负起低级军官的职责。蒙塔人的军事传统使得他们天然具有组织性,懂得遵守纪律和服从命令, 给温特斯省下不少力气。 “诺伊菲尔先生。”温特斯径直走向路边的一辆马车,询问握着缰绳的白发老者:“它们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尽了全力维修,大人。”白发老头摘掉帽子, 咽下一口唾沫,赌咒似地保证:“它们不会出问题的。” 白发老头的马车里没装任何货物, 只有两个同样不安的棕发小伙子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简直是一个流动的马车铺子。 …… 温特斯的“商队”里面没有任何在册的钢堡铁匠——在这件事情上, 他没有钻漏洞,也没有玩文字游戏——反倒是有几名在大火中失去一切的、欠下债务的其他行业的匠人, 例如白发老头诺伊菲尔和他的两个徒弟。 面对足以偿清债务还能在买一座作坊的预付款,老头子诺伊菲尔毫不犹豫地签下了“效力五年”的契约。其他工匠也是如此,只要愿意去新垦地,温特斯来者不拒。 当然,他最想要的始终是铁匠。但他不是没尝试过收买在册铁匠,只是没有一次得到肯定答复。 或许人人都有价格,但钢堡铁匠行会通过上百年的制度积累, 已经将铁匠的价格抬升至其他买主出不起的高度。 血缘、家族、地位、担保人、学徒期、荣誉感、悬赏制度、内部救济体系……太多太多的东西束缚着钢堡铁匠,使得购买他们变成一种极不合算的商业行为。 发觉这一点以后,温特斯重新审视了计划,转而将目光投向行会体系之外、受雇铁匠阶层再往下的群体——劳工。 长年在铁匠作坊工作、拥有一技之长的劳工成为他的招募对象。 虽然应募者还是寥寥无几。 …… 营地被分为内外两圈, 辎重马车在内,货运马车在外,中间设有守卫。 在外圈等候的恩斯特·富勒远远瞧见男爵,立刻想要到后者面前去。守卫却不肯放行,急得富勒只能高声叫喊:“大人!大人!哎呦!我认识阁下!你们放我过去!” 夏尔摆了摆手,守卫这才放行。 富勒一路小跑到男爵身边,好不容易喘匀气,刚想说些漂亮的送别话,蓦然想起这些天跌宕起伏的经历,百感交集,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我……您……” 温特斯注视着富勒,也有些感慨,于是笑着伸出了手。 富勒二话不说,直接双手握上去。 他再次酝酿好情绪,想要开口却又被打断,只听男爵温和地说:“富勒先生,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在湖畔旅馆的谈话吗?” 富勒拼命点头。 “那次谈话,你说了你父亲和祖父是如何积攒出两座锻炉,你又是如何败掉它们。你埋怨自己、责备自己、悔恨不该借钱做生意。” 富勒的脸颊渐渐涨红。 “你可能已经忘记你那天说过什么,但是我都牢牢记着。因为我认为你说得没错。一代一代积累财富、缓慢扩张的经营方式太慢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能攒出一份家业,怎么来得及?你的‘借贷经营’是一个天才的策略!它可以让白手起家的人跨越起步阶段的漫漫长路,这是何等有魄力的攻势?只是……”温特斯第一次对钢堡人吐露真实想法:“只是我觉得它不适用于钢堡这种地方。” 泪眼朦胧的富勒一开始没听清男爵在说什么,等他把对方的话语从耳朵听进脑袋以后,年轻的男爵已经离开。 最后巡视过营地以后,温特斯从夏尔手里接过长风的缰绳,点了点头,踏镫上马。 夏尔拉着长风的笼头,深吸一口气,瞪起眼睛,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大吼:“安静!保民官阁下有话要说!” 营地霎时间变得肃穆,分散在宿营地各处的人们快步聚集到中央的空地。 群山养育的男人和女人沉默地伫立着,在他们打量骑着白马的年轻军官的时候,温特斯也在打量面前的蒙塔人。 以家庭为单位,三三两两站在空地上的人们少说有千人。 但是其中真正将要跟随车队离开索林根州的人还不到五百,其余都是前来送行的妇女、儿童。 不足五百的车队成员当中,又有一半只到边境城市卢塞恩——他们主要是车夫,剩下那一半才是真正将要前往新垦地的劳工。 前往新垦地的劳工当中,绝大多数又是领了安家费的成年男性,真正拖家带口打算“迁居”的蒙塔人少之又少。 二百多个劳工、几名专业匠人,加在一起不到半个大队,这就是温特斯能招募到的所有人。比期望要少得多得多,但是结果又不让人感到意外。 因为对于许多生活在群山之中的蒙塔人而言,新垦地不是一个真实的地名,而是只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的概念。 这种认知放大了新垦地和蒙塔之间的距离,使铁峰郡变成了一块遥不可及的土地。 所以被招募的蒙塔人绝大多数是有妻儿的男人或者大家庭中的幼弟,他们不是将自己视为迁徙者,而是怀着犹如帝制时代的应募士兵的自我牺牲的决心,从温特斯手中领走血酬——安家费。 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反而更愿意去其他自由州碰碰运气,而不是前往传闻中战乱又起的奔马之地。 温特斯骑着长风,缓缓从人群前方走过,目光扫过人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呀? 不安的目光、灰暗的面孔、诀别的丈夫和妻子、咬着嘴唇不流眼泪的母亲…… 艰苦的生活和血酬的传统让蒙塔人以一种习惯的姿态默默承受着一切。他们或许已经做好埋骨他乡的准备,但是温特斯并不是要他们去死。 指引长风回到空地前方,温特斯再次扫视人群,缓缓开口:“从今天开始,你们将踏上前往奔马之国的征途。你们签下了为我效力的契约,作为回报,我承诺将对你们永远诚实。因此,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们,你们——不是我最初想要的人。” “我要的是铁匠,从始至终,我的目的都是聘请铁匠。你们当中有人在工坊劳作了十几年,有人是没能出徒的学徒,有人是其他城镇的铁匠只是不被钢堡行会承认,但你们只是劳工——或者用铁匠们的说法——骡工。你们不是铁匠,你们只是人形的牲口。” 山坡上,幽暗的云杉相互依靠伫立着,沉默地聆听白马骑士的讲演,河谷间的大地毫无动静,有的只是一种麻木和寒冷。 空地边缘,塞尔维特、富勒等送行的人也皱起眉头,不明白男爵为什么要如此羞辱在场的劳工。 温特斯把每一张面孔都尽收眼底,他也保持沉默,直到茫茫大地万籁俱寂。 “你们为什么不反驳?”他问。 “你们为什么不愤怒?”他问。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温特斯磕刺马肋,长风迈开步子向前,黑压压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避让。战马和衣衫褴褛的人们之间出现了一圈真空。 温特斯用马鞭指着面前一名精瘦的蒙塔汉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精瘦的蒙塔汉子抿了抿嘴唇。 “你难道认为我说的对?”温特斯问。 “你难道认为你是骡子?”温特斯问。 “你难道认为你活该被羞辱?”温特斯问。 精瘦的蒙塔汉子死死盯着白马骑士。 温特斯重重一拉缰绳。长风嘶鸣着抬起前蹄,把温特斯带回人群面前。 黑压压的人群仍旧如同山林沉默伫立,温特斯却已经怒不可遏,他猛地挥下马鞭,鞭梢在发出一声爆响:“愚蠢!愚蠢!!何等的愚蠢!!!” “你们难道没有在炙烤的熔炉前劳动过吗?” “你们难道没有在砧板上弯曲过红热的条铁吗?” “你们的身上难道没有铁水烫出的伤疤吗?” 温特斯在沉默的人群前走过,直视每个人的眼睛:“为什么我挑选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同样知道如何使用锤子和铁砧!可为什么他们是铁匠!你们是骡工?”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铁匠行会——钢堡真正的主人!从选拔学徒的环节开始,就在有意挑选‘不得不服从他们’的人!在培养学徒的过程中,他们还会筛掉那些‘可能会不服从他们’的人!” “服从是唯一的考量,不听话的学徒一个个被清理掉,天赋和才能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曾经是学徒?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拥有不输铁匠的技艺?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在锻炉旁边劳作的时间比锻炉的主人还多?” “神明创造铁矿,而亚当和夏娃第一次用烈火熔炼矿石的时候,铁匠行会在哪里?” 惊雷般的喝问在山谷一记接一记炸响,恩斯特·富勒被吓得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偷看塞尔维特议员的脸色。约翰·塞尔维特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眼角有些颤抖。 温特斯翻身下马,走进人群,这一次人们不再躲避。他跃上一辆马车,男人和女人簇拥着他。 他停顿片刻,仿佛是要把怒火收回胸膛。等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但还是能感受到压抑在冰层下的岩浆: “在帕拉图、在维内塔、在联盟的每一块土地,人们都认为钢堡是财富之城、光辉之城、伟大之城,我也如此!如同向所罗门王寻求智慧的使者,我来到钢堡,希望能学会如同摆脱行会的枷锁,希望知晓没有行会的城市如何繁荣。” “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的还是行会!我看到的还是枷锁!我看到的还是你们——被行会迫害和压榨的铁匠、劳工、手艺人!” “我所言可有错?” “我所言可有错?” “我所言可有错?” 温特斯一连问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激烈。 在狂风的指引下,山林渐渐发出悠长的回响。回响。沉默的蒙塔男人和女人开始用低低的赞同声呼应。 温特斯环视四周,毫不畏惧地迎上灼热的、明亮的、愤怒的目光:“现在,我可以用最坚定的声音告诉你们,钢堡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过去是行会,现在是行会,将来还是行会。 他的利润仍旧来自垄断!而非竞争! 他的本能仍旧是固步自封!而非锐意进取! 他的灵魂仍旧是限制生产!而非鼓励生产! 正如河流必将汇入大海!钢堡必将被风沙所掩埋!被浪潮所掀翻!被时代所抛弃!” 富勒已经几乎窒息晕厥,其他来送行的人也面面相觑,唯独约翰·塞尔维特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人群中央。 温特斯一拳砸在车板上,重重地为他的宣言划上句号:“跟随我前往新垦地!在那里,你们失去的只是枷锁,而我,将给你们一个新的世界!” 说罢,他跃下马车,看也不看在场其他人,大步流星走出人群,翻身跨上长风,最后回望了一眼钢堡的方向。 “出发!” …… …… 半个月以后。 与帕拉图只有一河之隔的蒙塔边境城市,卢塞恩。 “你这个清单……”埃莱克中校眉头紧锁查阅着手里的卷轴,左手不自觉地揪着下颌的胡须,语气古怪地询问:“是真的吗?” 帐篷内,小桌的另一侧,温特斯不紧不慢地刮着胡子:“当然是真的。” 埃莱克中校作为郡政府内部与铁峰郡方面私交最好的军官——当然,只是在其他军官眼中——毫无悬念被指派负责与温特斯交涉。 某位知名不具的先生的掮客生意简直是水到渠成,因为军政府目前也亟需补充军械,蒙塔发来的这批物资可谓雪中送炭。 “我的意思是说。”埃莱克中校想了一会,怕自己讲得不清楚,干脆把话挑明:“你单子里写得越多,我要分走的越多。你不要以为虚报可以增加谈判筹码。同样,少报也没用。我建议你实话实话,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您打算拿走多少呢?”温特斯的动作停了下来。 埃莱克中校竖起四根手指,然后放下三根。 温特斯继续刮胡子:“四分之一?那照这张单子来就好。” 埃莱克中校冷笑了几声。 温特斯气哼哼地刮着胡子:“难怪有人说,再好的军政府也是最糟糕的政府。” “知足吧。”埃莱克中校对于败犬狂吠嗤之以鼻:“部长会议上,可是有不少人认为一份都不该给你们。你们可是新垦地军团的人,还是叛军,给你们一份等于资敌两次。” 温特斯语气轻松,威胁的意味却丝毫没有淡化:“那我就把盔甲火枪全都沉到河里去。” “请。”埃莱克中校给自己倒了一点酒,靴子搭上膝盖:“反正船在我们手里。” 和则两利,斗则两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军政府拿走的份额被敲定在五分之三。 温特斯好大不情愿地在交割文件上签了字:“我也得警告你们,蒙塔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提是你们愿意提供粮食。” “没问题。”埃莱克中校早有准备:“一船军械到南岸,三船粮食到北岸。” 中校颇为遗憾地说:“可惜蒙塔人还是防着我们,要是允许我们搭浮桥,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这次轮到温特斯冷笑。 “你也别太小气了。阿尔帕德将军不会让你吃亏的。”埃莱克中校卷起文件,装进铜管里:“我们不是抢你们的东西,而是买。所有军需物资清点估价之后,都会照价支付你们钱款。” “对。”温特斯放下剃刀,轻哼一声:“用军票。” “四分之三军票,四分之一白银。”埃莱克中校打趣道:“都给你黄金,你敢要吗?” “算了,我不用你们出钱。你们的军票在我手上就是废纸。”温特斯正色请求道:“银币我也不要。我只要求一件事,只要你们答应,总数五分之三的军械就当白送给你们。” “说。”埃莱克中校挑眉。 “我在蒙塔一路跋山涉水,挽马掉膘掉得厉害,贵政府得给我们换一批。”温特斯继续说道:“还有,给我们找几艘船,送我们去镜湖——陆路太慢了,还是坐船好。” 埃莱克中校眯起眼睛:“你从一开始给我寄信的时候,是不是就藏着坐船回铁峰郡的心思?” “因地制宜,有水路不用才不应该。” “但是你得知道,镜湖郡现在可掌握在新垦地军团手里,还有诸王堡伪政府的军队驻扎。”埃莱克中校善意地提醒:“我们的船进不了大角河口,没法直接把你送回铁峰郡。” “镜湖郡的情况,出发时我就知道一些。”温特斯擦拭着剃刀:“能把我的人送到镜湖就行。” 见温特斯胸有成竹,埃莱克中校也就没在说什么,他沉思片刻:“这件事我不能做决定,两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温特斯一边收拾刀具,一边随口说道:“我还有一些废铁,想顺便运回铁峰郡。能不能别收税了?” 埃莱克中校警惕起来:“不止是废铁吧?” “当然,还是您了解我。”温特斯大笑:“其实是一些过火的还有被烧毁的刀剑,已经不能用了,但是铁料还是好的,我准备带回铁峰郡打成农具。” “这个得视情况而定。”埃莱克中校的措辞很谨慎,不过温特斯的态度还是多少麻痹了他。他想了想:“我会如实告知包税官,但是具体如何课税还要由报税官决定。” 温特斯有点失望地点点头,又追着埃莱克中校问了一些联盟内外的消息。两人聊了一会,埃莱克中校便要回南岸去。 “对了。”临走之前,埃莱克中校想起什么,从携具里取出两根金条,放在桌子上:“你让我帮你打点。喏,这是花剩下的。” 温特斯没有说“我送给您”之类的话,而是郑重地收起两根金条,站起身给埃莱克中校敬了个礼。 埃莱克中校轻哼一声,心满意足地走了。 …… 次日。 一场秘密交割在卢塞恩驻军眼皮下面正式开始。载着粮食和军械的船只在界河上往来不绝。 乍看上去,好像是因为禁运令沉寂的边境口岸恢复了曾经的盛期景象。 “富勒先生。”温特斯站在码头上,左手拄着手杖,右手搭着一个胖胖男人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问:“你从我手里赚走的钱,应该足够偿还你的债务了吧?该不是因为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以后,你又搞投机生意,把两座锻炉给赔进去了?” 风尘仆仆的恩斯特·富勒咧嘴笑了:“其实是被我卖啦。” “那不是你父亲、你祖父的锻炉?” “所以价钱可好啊!” 温特斯有点看不懂富勒了:“你拼死拼活保住你父亲和你祖父的锻炉,就是为了卖掉?” “其实,我还是想搞投机生意。”富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投机什么?”温特斯收回搭在富勒肩上的手。 “投机您。” “哦?” “那天听了您的话,我回到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富勒眼睛亮着光:“我越想越觉得您说得对,钢堡已经不是靠勤劳就能致富的地方了,我再能折腾也就是那点水花,弄不好还要被大鱼吞掉,所以……我想到一个‘新世界’发财,说不定我也能挣一份大家业呢!” 富勒隐蔽地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除了留给我母亲的钱和我妹妹的嫁妆,卖锻炉剩下的钱我都藏在这里了——哦,路上也花了一点。” 温特斯放声大笑,又搭住富勒的肩膀:“那你的行会誓言怎么办?钢堡会因为你是锻炉主人就放任你泄露‘熔炉和铁砧之间的秘密’?” “您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富勒拍着胸脯,骄傲地说:“因为我什么都不会?” 温特斯笑得更响亮了。 下一艘运粮船靠岸的时候,埃莱克中校从船上走下。 中校径直找到温特斯,简单打了招呼以后,开门见山地说:“你的请求,阿尔帕德将军已经同意了。所有军资交接完毕以后,就用现在这些船载你们去镜湖。不过要提前和你说清楚,我们的船队不会冒险进入大角河口。” “没问题。”温特斯欣然点头。 “还给你带了一份这个。”中校从携具拿出一份薄薄的小册子。 “邸报?”温特斯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翻阅:“都说三个月发一次,可是自从我到帕拉图,我就没见过这东西。” “现在不定期了。”埃莱克中校言语间有些惆怅:“现在各种事情乱糟糟的,也没有人有心思编写邸报了。” 温特斯也叹了口气,合上邸报:“说起来,全联盟代表大会也到召开的日子了吧?阿尔帕德将军会赴会吗?” “眼下的情况,阿尔帕德将军怎么可能亲自去?”埃莱克中校嗤之以鼻:“伪政府那边也是一样,格罗夫·马格努斯那条毒蛇盘在窝里,只是派了几个代表。” 温特斯找了个箱子坐下,一边揉着发酸的左腿,一边翻看邸报。他有些伤感地说:“这一次的全联盟大会,或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帕拉图的事情……就留给帕拉图解决吧。联省和维内塔需要睁开眼睛看一看山的另一边。” 埃莱克中校扶着膝盖坐在温特斯旁边,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没有说话。 码头上,许久没开工的搬运工人忙得热火朝天,将战争所需的物资源源不断装上即将驶往奔马之国的货船。 就在一个维内塔军官和一个帕拉图军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为联盟的命运感到忧虑的时候。 他们无法看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向东,一直到大海之滨的地方,另一名联省军官正在向他的部下演讲。 “……我的父母是农民,他们是虔诚、诚实的人。可是他们得到了什么?税吏盘剥他们、市民蔑视他们、地主压榨他们,而昏聩腐败的政府允许这一切发生!” 气质刚毅、身材高大的青年军官行走在全副武装的士兵队列间,慷慨陈词: “你们也都来自农民家庭,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农民的处境!主权战争是农民流了最多的血、死了最多的人,可是农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脑满肠肥的城市富人得到了一切!打走了皇帝,换上了新政府,可农民还是要交那么多的税!要服那么多的役!” 这些话语不用再重复,因为士兵们已经在营房里、教堂里、操场上听过很多遍,他们比军官更加感同身受。 青年军官走出队列,骑上战马,拔出佩剑:“这场持续整整三十年之久的迫害,今天必须终结!出发!目标,圭土城国务大楼!” 说罢,青年军官一马当先,带领麾下的百人队开出驻地。 第八十九章 和平的最后机会(上) 四年一度的“联盟代表大会”最初的称呼其实是“内海会议”。 金马鞍战役结束之后,在内德·史密斯(那时还不是元帅)的极力倡议下,山前地的民意代表们齐聚圭土城,第一次坐在一个房间内“认真讨论公爵领的现状和未来”,史称[第一届内海会议]。 在联盟的语境里,第一届内海会议是一道重要的时间分水岭,标志着“主权战争局部反抗阶段”的结束,轰轰烈烈的全面起义的开始。 帝国的官方文件则将南部叛党所谓的“局部起义阶段”和接下来的“反抗阿尔良公爵暴政阶段”并称为[第一次讨逆战争]——与阿尔良公爵兵败身死之后,理查四世皇帝御驾亲征的[第二次讨逆战争]相区分。 即帝国方面认为“讨逆战争”前后一共打了两场,分别由阿尔良公爵和理查四世皇帝主导,以中间一年的短暂休战分界。 而塞纳斯联盟方面坚称“主权战争”有且仅有一次,无论是早先和平的御前请愿、抗税运动,还是后期惨烈的两军对垒,都只是主权战争的不同阶段而已。 双方之所以各执一词,自然是因为有不同的利益诉求,这点无需多说,还是将目光转回第一届内海会议。。 第一届内海会议共有五十五名代表,主要来自山前地的各自治城市,仅有六人来自世袭贵族领地和主教辖区。 大部分民意代表的头衔都是自封的,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公开选举,也没有得到他们所代表的自治城市的正式授权。 甚至这边圭土城还在开会,那边已经有四个自治市的市民大会通过正式决议,第一时间重申对皇帝的忠诚,并与“圭土城的叛乱分子”划清界限,生怕惹祸上身。 第一届内海会议的参会代表的个人素质也参差不齐,他们大多数是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信仰新教。 一个月前,他们得知圭土城的新教徒打跑了残暴无能的总督查蒂利昂伯爵,正在召集人手准备勇士准备和查蒂利昂伯爵的最终决战,便自备武器、呼朋引伴,披星戴月赶来助阵。 接下来便是在联盟历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金马鞍之战”。 来自诸自治市的民兵与保皇党贵族联军在科特莱城东的小山丘对决。 保皇党联军包括四百名全副武装的重骑兵以及将近两千名步兵和弩手,是他们压箱底的私军。 而他们的敌人——在小山丘列阵的民兵,虽然数量两倍于他们,但只不过是些低贱的织工和小贩罢了,面对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因此,自认为稳操胜券的查蒂利昂伯爵和保皇派贵族们压根没把对面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按照常规流程,伯爵先派出弩手互换箭矢,接着投入步兵,短暂的肉搏战之后,叛党节节败退、阵线不断收缩。 见叛党的军心已经动摇,查蒂利昂伯爵召回步兵, 让贵族子弟组成的重骑兵出阵, 以摘取胜利的果实。 急不可耐的贵族们提枪上马, 乱哄哄地穿过后撤的步兵,穿过小溪、壕沟和泥地,争先恐后撞向已经收缩成密集阵型的民兵大方阵。 撞得粉身碎骨。 他们没能冲破民兵的阵型, 紧接着发现自己困在破碎的地形中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的查蒂利昂伯爵亲自上阵, 率领最后的骑兵发起决死冲锋, 意图中央突破反败为胜。 查蒂利昂伯爵不计代价的突击冲破了民兵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战线。然后……他被他的对手藏到最后一刻的预备队按死在泥沼里。直至战死, 他都没能想通自己是怎么败在一群乌合之众手里的。 此役结束,平叛贵族联军一败涂地, 他们镶金边的马鞍成了民兵们争相抢夺的战利品。没能逃走的大小贵族惨死在火枪和长戟之下——民兵不需要俘虏。山前地的保皇派贵族自此被打断脊梁,再无力左右局势。 带领民兵取得辉煌大捷的内德·史密斯成为了民兵武装实质上的领袖——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名字也在山前地逐渐变得家喻户晓。 然后, 就是标志着“局部起义阶段正式结束”的内海会议。 …… 第一届内海会议时, 光辉胜利引发的狂热还没消退, 意气风发的“民意代表”们什么豪言壮语都敢说出口。 你说要一鼓作气扫清山前地的所有残暴贵族, 他就说要出兵翻越遮荫山脉打到永恒之城去。 内德·史密斯不得不一遍遍给代表们泼冷水,反复陈述帝国和山前地、皇帝的军队和民兵武装之间的巨大差距。 或许是因为他冷水浇得太用力, 让代表们的情绪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以至于第一届内海议会的唯一成果就是代表们共同签署了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连名头都没有,联盟人将其称为《第一宣言》,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任何一个拥有读写能力的人,通篇诵读过《第一宣言》之后, 都会发现这份文件态度暧昧、措辞谦卑——而且立场模糊。 它通篇没有任何起义、暴动、革命、独立、自由的字眼,也没有表明对皇帝权威的任何否定。 它只是克制地, 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地阐述了山前地人民面临的苦难和困境:腐败的总督、不合理的税收、肆意妄为的驻军、窒息的宗教氛围……凡此种种,希冀至高无上皇帝陛下能够体察山前地民众的疾苦, 酌情剔除恶法苛政等等。与其说是宣言,倒不如说是请愿。 五十五名代表联名签署的宣言原件被第一时间送往永恒之城。这件事做完,一众代表本想就此散去。 但是内德·史密斯努力说服半数以上的代表留在圭土城,将内海议会的形式保留了下来,使其成为了一个“临时性的常设机构”,暂代山前地总督的权威并负责协调诸自由市的民兵。 老元帅之所以费尽心力也要让内海议会存续,倒不是因为他喜欢上头有人管着自己, 而是因为他悲观又冷静地意识到:失去了共同的敌人以后,民兵武装又变回一盘散沙的状态;如果没有一个能把所有民兵武装都装进去的袋子,这些今天还并肩作战的人们,早晚要因为宿怨新仇互相大打出手, 继而土崩瓦解。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再担心“缺少共同的敌人”,因为《第一宣言》呈交御驾以后,理查四世迅速做出了回应。 皇帝将其视为对皇权的正面挑战——尽管它只是一份措辞谦卑的请愿。作为回答,理查四世派出了他最凶恶的战犬。 战火重燃,然后是第二届内海会议、第三届内海会议、第四届…… 参会的代表越来越多,除了山前地的民意代表,长桌旁边渐渐开始出现来自维内塔城邦的使节……外加一小撮顶着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古怪到能被一眼识破的假姓氏的操着生硬边疆口音的旁听者。 从金马鞍战役算起,主权战争的“第二阶段”打了十二年,内海会议则开了开了十一届,几乎一年一届。 联省、维内塔、帕拉图的代表和军官经常在这个临时性的常设机构内吵得不可开交,挥拳殴斗也不是没发生过。 所有人都对这个临时性的常设机构不满意,但它又是唯一一个能够协调不同派系、不同地域、不同体系的军队、物资、人力的机构,也是唯一一个能把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都装在一起的袋子。 等到帝国历531年,理查四世退兵,诸共和国赢得主权战争的最终胜利时,内海议会已经成为联盟实质性的最高权力机关。 只不过它需要换个新名字,毕竟随着蒙塔共和国和瓦恩共和国的并入,联盟的疆域已经不再只局限于“内海沿岸”,内陆地区的占比早已反超沿海地区的占比。 所以,理查四世退兵同年,内海议会正式更名为联盟代表大会。 按照老元帅的设想,从内海议会到联盟代表大会只是改了个名字,一切架构、职能和运作方式保持不变。 只要联盟能够沿着既定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虽然诸共和国之间目前仍有隔阂,但她们迟早能够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只要诸共和国的伟大联盟牢不可破,她们就永远不需要畏惧任何外部的敌人。 可是内德·史密斯没能发现,他想要留给后人的遗产已经不是他以为的模样。或许他从没想过掌控他所建立的军队和国家,但他所建立的军队和国家客观上失去了控制,不能也不想听从他的意愿。 老元帅以为更名只是更名,实际上却是内海议会的倒塌。 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三方一齐发难,联盟代表大会被架空,既然是联盟代表大会,那么从此就“只负责联盟相关事务”——也就是不负责任何实际的事务。 诸共和国瓜分了联盟军,来自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的军队各自回到自己的地盘,摇身一变成为诸共和国的正牌陆军。 他们虽然继承同一套战术、体系和规章,但是彼此间已经泾渭分明。 这就像养育一个孩子,你可以将他培养的强壮、智慧、灵巧,你可以骄傲地注视着他从蹒跚学步的幼童变成英武矫健的青年,但是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帝国历532年,联盟陆军学院正式成立,内德·史密斯亲自担任第一届校长,他选择寄希望于未来。 同年,诸共和国的代表在第十三届联盟代表大会一致通过新提案,将原本一年一届的联盟代表大会修改为四年一次。 因为一年一次太麻烦了,诸共和国的高官议员无人愿意为这个名存实亡的机构每年一次车马劳顿。 所以要么把代表名额分配给那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要么增加大会的举办间隔,诸共和国的代表们一致选择了后者——毕竟联盟议员至少还有一点虚名的价值。 增加大会的举办间隔挽救了大会最后一丝体面。 无心插柳,因为“民意代表”身份会自动分配给诸共和国的政府首脑、议会领袖,所以联盟代表大会不经意间成为将诸共和国的重要人物聚集到一处的难得机会。 自然而然的,四年一度的联盟代表大会成为了联盟内部最重要的“外交场合”,让执掌诸共和国的男人们可以注视着对方的双眼,面对面地交谈。 在联省和维内塔彼此剑拔弩张的帝国历560年,瓦恩共和国承办的第十八届联盟代表大会,将会是和平的最后机会。 第九十章 和平的最后机会(中) [瓦恩共和国] [香槟城/原野城] [帝国领事馆] 悠扬的奏鸣曲从大厅东南角的弦乐器和键琴流淌而出,托着沉重银盘和水晶酒杯的侍者默默走动,外事活动和情报活动正在一并进行。 既然联盟大会召开期间有各式各样的招待会,自然也就有各式各样的情报活动——无论是诸共和国的民意代表,还是远道而来的外国使节,对此都心知肚明。 他们每个人都是情报活动的一部分,但却对它避而不谈。 他们每个人都渴望操纵情报活动,然而又都在试图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遏制它。 对于此刻身处帝国领事馆圣安德烈大厅的达官显贵来说,看似矛盾的二元性在他们身上对立又统一地共存下来。 不过,联盟代表和外国使节之间涌动的暗流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 觥筹交错的宴会厅边缘,就有两个丝毫不关心招待会的年轻人正在趁机畅饮帝国领事馆无限量供应的美酒。 “瓦恩人无论打仗、从政还是经商都不太行。”其中一个年轻人喝空酒杯,擦了擦嘴,高高兴兴地说道:“唯独在酿酒这件事情上,我绝对不会说他们的坏话。” 无所顾忌地发表着无礼言论的年轻人个头不高,杏仁眼、大脑门,上唇蓄着两撮一看就知道精心保养过的小胡子。他的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里却是小孩子似的天真。华丽精致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总有一丝奇怪的不协调感,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别扭。 对了,他还大大方方地戴着一顶装饰繁复到夸张的礼帽,即使是在室内也没有摘掉。。 “马维先生,您还没回答我呢!”另一个年轻人喝光一杯酒又立刻拿起另一杯酒,打了个嗝,好奇的问:“您到底为什么要羞辱皇帝?” …… [三个月前] [永恒之城] [伯比奇兄弟剧院] 《罗慕洛和列慕斯》正上演到第二幕第五场。 《罗慕洛和列慕斯》是帝都时下最火热的新剧,伯比奇兄弟剧院几乎场场爆满。无论高官贵胄还是名门闺秀,无不以现场欣赏这部戏剧为时尚, 这部戏剧的成功也令原本只是在小圈子里有一点名气的剧作家马维声誉鹊起。 在第二幕的第四场,罗慕洛刚刚杀死自己的孪生兄弟列慕斯。短暂的舞台调动之后,二道幕再次拉开,接下来的第五场完全是罗慕洛的独白。 只见饰演罗慕洛的男演员平端从兄弟的尸体身上拔出的匕首,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凝视自己染血的双手,抬起头,神色悲戚: “听!夜枭在啼叫,它正鸣着丧钟,向人们道凄厉的晚安。我的孪生兄弟静静躺在那里,生命和鲜血一同从他的躯体中流走。是我杀死他,是我亲手将这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大海里所有的水,能洗掉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 说罢,罗慕洛再次垂下头。 往常演到这段时,观众们总会给予一些回应。对于伯比奇兄弟剧院这种台上台下只有一臂之遥的小剧场来说,观众和演员的互动是表演的重要一环。 然而今天的台下一片寂静。 台上的罗慕洛伫立片刻,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掷掉手中的匕首,扯开自己的衣襟,慷慨激昂地大喊: “可是我会为此感到羞愧吗?可是我会为此感到内疚吗?可是我会为此感到后悔吗?” “不!绝不!我绝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内疚和后悔。” “人若是受到轻微的伤害,就会寻求报复;人若是受到重大的上海,就算想报复也无能为力。当我夺取列慕斯的王冠时,我就必须把他杀死。因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哪怕再来一次,我也决不会宽恕列慕斯的性命!” 饰演罗慕洛的演员全情投入,为观众献上了或许是他生涯最好的一段表演。 然而铿锵有力的独白结束之后,台下不仅没有爆发阵阵喝彩,反而变得更加寂静。 曾经看过这部戏的观众都已经发现,演员刚刚诵读的并不是原本的台词。 原本的台词应该是罗慕洛为杀死孪生兄弟而后悔、痛苦和绝望,塑造一个不得已杀死兄弟的悲情形象。 绝不是今天这段“要么不做、做就做绝”的冷酷自白! 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剧场所有人理查德·伯比奇全身衣服已经浸透冷汗。他的膝盖在不自觉地发颤,脖子和脊背僵硬到麻木。他想扭头看向身后,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 一般来说,在市民文化发达的永恒之城,讨论皇室秘闻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从文字记录以来,永恒之城的居民就以编排皇帝、皇后和情人们腰带们清楚——皇权堵不住市民的嘴。当真撕破脸皮,只会被更下流地羞辱。 所以《罗慕洛和列慕斯》这种明显是在影射在位皇帝的剧目才会受到贵族和平民的一致追捧。 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调侃”的范畴。 因为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此刻就坐在剧场二层正对着舞台的包厢。 …… 提问的年轻人身形比马维更单薄,年纪也小得多,嗓音还是偏稚嫩的童声。看模样,像是初入社交场的某位贵族家族的小公子。但是头发乱蓬蓬的,衣服面料虽好却皱皱巴巴,很不整洁。 听到对方的问题,已经端起另一杯甜酒的马维放下酒杯,收敛笑容,严肃地纠正对方:“亚伦先生,我从来没有羞辱皇帝。事实上,我是陛下最忠诚、最狂热的崇拜者。我认为陛下终将成为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帝。” 被称为亚伦的提问者蹙眉审视马维好一阵,试图分辨后者是否说谎。 可惜,没能找到说谎的证据,亚伦显得有些泄气,但很快又提出新的质疑:“当场改戏又要如何解释?难道还不是刻意羞辱?” “当场改戏又怎么啦?”马维莫名其妙:“我经常当场改戏。” “那那那……那你为什么要改成那个样子?” 马维端起酒杯,骄傲回答:“我只是说了点实话。” “实话?”亚伦有些愤慨。 “不然呢?”马维反问:“你以为陛下会因为处死卡尔大公而感到痛苦、感到后悔?” “你又不了解皇帝,你怎么知道皇帝没有?” 马维失笑:“难道你就了解陛下,你就知道陛下后悔过?” 亚伦哑口无言。过了一会,亚伦不服气地说:“如果再给皇帝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宽恕他的弟弟。” “你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马维露出一抹怜悯的笑容:“陛下处死卡尔大公,是因为卡尔大公必须死。” “为什么?” 被问到自己的痒处,马维干脆放下酒杯,拉着亚伦在桌旁坐下,发出一连串令人难以招架的提问:“你知不知道,皇位继承战争时期,有多少宫廷重臣支持卡尔大公?有多少地方诸侯支持卡尔大公?陛下又是面临着怎么样的艰难处境?” 亚伦完全答不出来。 “我来告诉你!”马维兴致正浓,自问自答:“战争伊始。宫廷重臣,几乎都站在卡尔大公一边。七大选帝侯,三个支持卡尔大公即位,三个骑墙不表态,公开支持陛下的仅有洛泰尔公爵一位。 至于那些南边逃来的长袍贵族,全部死心塌地拥戴卡尔大公。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卡尔大公才能带他们打回去,而不得已向南方叛党借款支付军饷的陛下不值得信任。 那是何等危难、何等绝望的局势!陛下却施展纵横手段、步步为营,最终扭转败局,反败为胜——那是何等辉煌、何等传奇的胜利!迟早有一天,我一定要以陛下的经历为蓝本,写一部长篇史诗……” 马维说得眉飞色舞,亚伦懵懵懂懂。 过了好一会,亚伦才理清头绪,反问:“皇帝的胜利很伟大我当然知道,可这和卡尔大公的死有什么关系?卡尔大公不是已经投降?” “哼。”马维冷笑:“卡尔大公投降不假,但不代表其他人就甘愿投降。只要卡尔大公还活着,迟早会有不甘心失败的叛徒想要营救他;只要卡尔大公还活着,迟早会有叛徒以他的名义发动叛乱。 卡尔大公活着,就意味着任何对陛下的统治感到不满的人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么与其留下隐患,还不如干脆杀掉,彻底了结。所以卡尔大公必须死,这与陛下的主观意愿无关,而是捍卫皇权的必要抉择。” 亚伦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之后,亚伦小声说:“皇帝其实是很温柔的人,他也会笑会高兴,只是人们都不了解他罢了……” “温柔、仁慈,这些软弱的情感是留给人的,不是留给皇帝的。”马维不耐烦地打断对方,两颊泛红,意气风发地说道:“作为帝国无上权威的君主,皇帝必须超越凡人。道德、宗教、法律,那些都是约束臣民的东西,而不该用来约束皇帝。皇帝必须摒弃那些枷锁,像技艺高超的剑术大师使剑那样,娴熟果决地使用权力,才算是履行君主的职责,才能成就不朽的伟业。 在我看来,陛下就是最理想的君主。他不惮于使用任何有必要的手段。庸人侮辱陛下为‘背誓者’,我却将‘背誓者’视为一种赞誉。而我临时修改的那场戏,正是献给陛下的最热忱的赞歌!” 亚伦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办法接话。 一口气说完长篇大论,马维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喝得干净。然后清了清嗓子,补充道:“陛下肯定也理解我!你看,他并没有惩罚我,不是吗?如果陛下想要我的性命,我还能坐在这里畅饮美酒吗?” “可皇帝也没有奖励你呀。”亚伦笑得眼睛弯弯:“而且你要是不害怕,为什么还要离开帝都,跑到南方来呢?” 马维原本因为饮酒而涨红的脸似乎更红了,他争辩道:“陛下当然不能奖励我,毕竟陛下还要统治那些庸人。但是在内心里,陛下肯定还是欣赏我的!” 亚伦的笑意更浓:“那你为什么还要逃出帝都?你不是在帝都已经很有名气了吗?” 马维的呼吸为之一滞,他颓然撑住额头,叹了口气:“我出逃的理由和陛下处死卡尔大公的理由差不多。虽然陛下不想让我死,但是……但是帝都有太多蠢货想要用我的血讨好陛下了……唉……” 亚伦乐不可支,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马维又拿起一杯酒,和着眼泪默默饮下,美酒好像也不那么美了。 亚伦迟疑了一下,还是笑着伸手拍了拍马维的肩膀:“放心吧,你迟早能回到永恒之城的。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说些好话。” 马维上下打量亚伦,颇为受侮辱地说:“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恨不得把每道菜都吃个遍,跟我不也差不多!” 亚伦恼羞成怒:“每道菜吃一遍,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太饿了而已!” “好啦好啦,别解释啦。”马维毫不在意地大笑,已然摆脱懊恼的情绪,他伸手把摆在桌子内侧的食物盘拿到亚伦面前,又拿起两瓶酒,把其中一瓶不动声色地放进衣服内袋:“不要钱的上等酒,不喝白不喝。” 两人又报复性地浪费掉一些帝国公帑。 亚伦突然想起一点不对劲的地方,用力推了一把马维,后者差点被呛死。 “你骗我!”亚伦的声调提高了。 马维使劲拍打胸口,连连咳嗽:“什么?” “你不仅改了第二幕第五场的戏,你还改了最后一幕的戏!原本《罗慕洛和列慕斯》的结局,罗慕洛建立永恒之城、打败伊庇路人,在臣民的见证下被大风带走,升入天国。可是你改的最后一幕戏,让罗慕洛被贵族们谋杀了!”亚伦气急败坏:“你把好结局故意改成悲剧结局,还说不是在羞辱皇帝?” …… 《罗慕洛和列慕斯》,第五幕,第九场。 垂死的罗慕洛侧躺在地,身上的长袍已经被“血”染红,而插在他胸膛的匕首正是此前他用来杀死孪生兄弟的那把。 “永恒之城!永恒之城!”垂死的罗慕洛悲呼:“你们这些无能的人啊!你们可以杀死我!可是你们又有谁能继承我的事业?你们不是在杀死一个国王,你们是在杀死属于永恒之城的光荣与伟大!这座城市必将经历劫难,到那时,你们将再次想起我。 诸神没有资格裁定我,将我的尸体肢解,埋葬在七丘之上。不要蒙上我的眼睛,我将注视这一切,直至下一个真正的君王降临。到那时,他必将给我最公正的审判。” 喇叭奏响,大幕缓缓拉上。 台下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回头看向二层中央包厢。剧院老板理查德·伯比奇脸色惨白如纸,拼命划礼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剧场二层传出一个人的清脆掌声。声音不大,但无疑是一个信号。 整座剧院霎时间掌声雷动,欢呼不止。 等到大幕再次拉卡,马维和演员们上台致意的时候,剧场二层的包厢已经人去座空。 …… “把好结局改成悲剧!”亚伦咄咄逼人的质问:“还说你不是在故意羞辱皇帝?” 马维听罢一愣,反倒不急着解释,而是默默给自己斟酒:“改成那个结局,实在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亚伦又惊又怒。 马维端起酒杯,轻轻嗅了嗅,脸上呈现出一种自豪又潇洒的笑容,他以属于舍生取义的殉道者的语气答道:“因为悲剧的艺术成就高啊!” 与此同时,圣安德烈大厅内的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司仪高亢嘹亮的通报:“理查亲王——驾到!” 所有人不禁一齐将目光投向正门。 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风度翩翩的理查亲王带领一干侍从,从容不迫地走进宴会大厅。 或许是因为脱离了皇帝的阴影,年轻的亲王焕发出在宫廷内少见的自信和神采。 在亲王的随员之中,一名英俊挺拔的金发武官格外显眼。 [男人的承诺!] [谢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第九十一章 和平的最后机会(下) 联盟代表大会还未正式开幕,今夜在帝国领事馆圣安德烈厅举办的这场招待会,仅是一连串前期外事活动之一。 对于受邀参加招待会的联盟代表和外国使节来说,背誓者亨利指派亲王理查代替纳尔齐亚伯爵出访南方不算什么新消息,但今晚却是理查抵达香槟城以后首次出席公开社交活动。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被年轻的亲王和他的侍从们牢牢吸引,人们各怀心思,无声观察着这片大陆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子嗣。 而烈阳家族的理查从容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仿佛他生来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瓦雷斯伯爵——帝国驻瓦恩大使、同时也是这场招待会的东道主——奔出人群,箭步来到亲王面前。 亲王可不在瓦雷斯伯爵的宾客名单之内,因为前者今早才抵达香槟城。按照原定日程,理查亲王应该在后天专门为他举办的招待会上作为主人正式登场。。 但这并不妨碍瓦雷斯伯爵以毕恭毕敬的姿态迎接亲王:“[旧语]殿下。” “[旧语]伯爵。”理查点头致意。 瓦雷斯伯爵殷勤地躬着腰:“[旧语]您的驾临令舍下蓬荜生辉。请宽恕我,这场晚会准备得太过寒酸,实在配不上您的尊崇地位……” “[旧语]好啦好啦,不必这样拘礼。”理查微笑着碰了碰比他年长二十岁的伯爵的手臂:“[旧语]我只是顺路来看一眼而已。” 面对亲王带着一丝亲昵意味的肢体动作,瓦雷斯伯爵的脸庞回馈出一种无限光荣和感动的神情。他使劲抹了几下不确定是否有泪水的眼睛,腰还是微微躬着,略带颤音地问:“[旧语]殿下,您还记得我的夫人吗?” 说罢,瓦雷斯伯爵招了一下手。一位风姿绰约的贵妇款步走出人群,来到亲王面前,屈膝行礼,柔声问候:“[旧语]殿下。” “[旧语]当然,怎么会忘记?”理查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拿起伯爵夫人的手,俯下头颅吻了吻后者的手背:“[旧语]夫人,两年未见,您更迷人了。” 眼下正值联盟大会开幕前夕,帝国领事馆的招待会上不仅有诸共和国的代表,还有来自大陆乃至海外各方势力的使节。 以瓦雷斯伯爵夫人出场为契机,其他来自帝国的客人也纷纷主动上前,依序向亲王致意。 例如各大选帝侯委任的常驻香槟城的领事和领事夫人、地方实封公爵和侯爵派来旁听联盟大会的使者、帝国各大行会和商会的联络人…… 至于联盟的民意代表以及来自更远方的国度——例如撒拉森、姆罗和破碎之地——的使节,大多矜持地留在原位观望。 他们倒是不着急。很显然,要等到帝国人走完流程之后,才会轮到瓦雷斯伯爵为理查亲王介绍其他宾客。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寂然无声的宴会厅渐渐恢复到此前的气氛——但是话题已经不可避免地转而聚焦在亲王身上。 人们不再高声说笑,而是窃窃私语地谈论着关于理查亲王的一切:亲王和皇帝的关系、亲王侍从们的来历、甚至是亲王上衣花边的样式。 于是乎,宴会厅的东西两侧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 大厅东侧,帝国臣民们殷勤热切地向着亲王靠拢, 等待轮到自己觐见。 大厅西侧, 联盟代表们聚集的地方, 一位精神矍铄的华袍老者毫不遮掩地讽刺鄙视的态度,点评道:“看呐,背誓者的儿子一来, 就把所有人的心都抓住啦。皇冠还真是管用,哪怕不带在头上也能把人的膝盖压软。” 说完, 华袍老者扭头, 问向身旁穿着朴素黑衣的削瘦男子:“您说是不是?莱昂内尔先生。” 联省首席国务秘书[约翰·莱昂内尔]波澜不惊地回答:“压下膝盖的不是皇冠, 而是权力,执政官阁下。” 维内塔督政府第一执政官[吉亚诺·德·贝拉]朗声笑了一下, 略一举杯,向国务秘书致意。 瓦雷斯伯爵举办的这场招待会的规格很高,但还没有高到能够同时请来联省和维内塔的国家元首的级别。 可德贝拉和莱昂内尔——联盟中两位最有权势的男性、两位本应形同水火的敌人, 此刻却实打实地同时出现在圣安德烈厅——帝国的地盘, 堪称奇景。 但也只有在这种场合, 联省和维内塔的国家领袖才能够无所顾忌地、不需要考虑措辞地、面对面地交谈。 四周的护卫和助手们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将德贝拉和莱昂内尔与其他代表分隔开。其他客人只能看见两人的面孔,却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所以您考虑得如何?”莱昂内尔问。 联省国务秘书几乎瘦得透出骨头来, 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血丝。但是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气息,令人不敢直视。 德贝拉没有直接接触国务秘书的视线, 他望着大厅另一侧的情景剧,一语双关:“我不知道您能否遵守约定。” “简单。”莱昂内尔面不改色, 冷冷回答:“几日之内就能见分晓。” 与此同时,在大厅的另一侧, 西格弗德——亲王的金发武官侍从——已经对于面前的“表演”感到厌倦。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地位,亲王的每个眼神、每个笑容、每个肢体语言都会被旁观者放大并解读。因此皇室和贵族之间的公开交流有一整套复杂的规程, 为的就是避免传达出错误信息。 这套繁文缛节或许有其存在的必要,但是西格弗德在宫廷里实在是看过太多遍,未曾想到了南方叛党的地盘还要再来,未免有些烦了。 理查很快察觉出西格弗德的情绪变化——毕竟直到西格弗德和其他遗孤被送进军事学校以前,他们都是理查的玩伴。 他很清楚,自尊心极强的西格弗德从小就讨厌烦文缛礼,而皇帝对西格弗德的看重和宽容又加强了这种天性。 在打发走又一个小贵族之后, 理查转过身,笑着问西格弗德:“[旧语]还在因为陛下撤你的职生闷气?” “[旧语]我从未对陛下有任何不满,以后也不会。”西格弗德严肃地回答:“[旧语]殿下。” “[旧语]以前你就缺少一点幽默感,看来以后也一样。”理查语气轻快地说:“[旧语]卡斯提尔人咬着你不松口, 暂时不让你带兵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不给卡斯提尔蛮子滋事的借口。别板着脸啦,去给自己点乐子怎么样? 西格弗德皱着眉头:“[旧语]我不觉得这里会有什么乐子,殿下。” “[旧语]追逐女士还不够有乐趣吗?我可看到有好几位夫人小姐的眼睛一直在你身上转。” “[旧语]我对她们没有兴趣。” “[旧语]那什么有乐趣?”理查笑着问。 西格弗德认真地回答:“[旧语]难得来到南方,我想见识一下叛党的军队,了解他们的组织和战术,最好可以近距离观战……这大概是这片土地唯一有趣的事情。” “[旧语]在瓦恩恐怕没有机会。”理查哑然失笑:“[旧语]你还是去追逐女士吧。去吧,去播撒种子滋润沃土,不必担心我的安全。” 西格弗德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亲王的其他侍从,坚冰似的表情松动了一些。 他颔首向亲王行礼,到亲王的回应之后,西格弗德走向大厅边缘。 …… 大厅边缘,摆放酒水和食物的长桌。 从看到理查亲王带着侍从走进宴会厅开始,亚伦的行为就突然变得反常起来。 其他人都踮起脚尖,争相一睹亲王真容的时候,亚伦却几乎要藏到桌子底下,如同躲避猎人的兔子。 但是亚伦很快绝望地发现,自己明明已经竭力不引发关注,然而那个金发的高个子还是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躲无可躲,亚伦直接钻进餐桌 结果她刚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背后传来了一股巨力,抓着上衣后领把她提了起来。 是西格弗德。 虽然西格弗德竭力维持着无表情的状态,但他的眼角还是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旧语]你怎么在这?” 既然被抓包,亚伦——或者说伊丽莎白公主——干脆彻底自暴自弃,她不再刻意压着嗓音,而是拿出最灿烂的笑容,挥手打招呼:“晚上好呀,哈兰伯爵,你这样提着我,是不是不太礼貌?” “你说话的声音怎么回事?”西格弗德冷冰冰地问。 “噢!”伊丽莎白骄傲地回答:“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让嗓子变哑。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会好。” 西格弗德还是冷冰冰的:“陛下知道你在这里?” “我……我确实没告诉爸爸……”伊丽莎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下一秒又强辩道:“但是!永恒之城里的一切事情都瞒不过爸爸!既然……既然我没被抓回去,那就说明爸爸默许了……” 那边,马维夹着酒瓶走了过来,高高兴兴地问西格弗德:“你们认识?” 伊丽莎白瞪大眼睛,看了看马维又看了看西格弗德,不敢置信地问:“你们认识?” 西格弗德没有理睬伊丽莎白,而是看着马维:“我猜你也是在这里。” “哪里有免费的酒喝。”马维举起双手,自豪地说:“哪里就有我。” 对于自己被无视,伊丽莎白十分不满,她使劲想要挣脱西格弗德,后者抓着伊丽莎白衣领的手却纹丝不动。 她只得暂时放弃反抗,气鼓鼓地问:“你们早就认识?” “那当然。”马维理所应当一般点了点头,拇指一指西格弗德,笑眯眯地说:“我就是坐他的马车来的瓦恩呀。要不是西格弗德,我说不定早就被某个笨拙的剑手杀死在帝都的小巷里。” 西格弗德仍旧无视伊丽莎白,只是问马维:“你已经到了瓦恩,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马维伸了个懒腰,摘掉帽子,有些苦恼地抓了抓稀疏的头发:“反正永恒之城眼下我是回不去喽,只好继续‘外出取材’。” “取材?” 马维潇洒地回答:“帝国的领地我已经差不多踏遍。接下来我打算游历一下叛党的地盘。我发现……这里的故事可要比帝国的故事有趣多啦。” “你有钱吗?”西格弗德直白地问。 “没有。”马维嘿嘿一笑:“不过别担心我,我在哪里都饿不死——我还会弹诗琴呢。” 两人自说自话,唯独伊丽莎白被无视,这令她莫名地委屈。 从卡斯提尔那场斗兽表演之后,西格弗德对于伊丽莎白的态度陡然变得冷淡下来——虽然表面上看从来都没热烈过,但是伊丽莎白能感受到西格弗德冰山下的火焰熄灭了。 一如既往,伊丽莎白骄傲地不肯认输,可是她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此刻,西格弗德这种有意无视她的态度,令伊丽莎白委屈的同时异常地愤怒,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又开始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见旁人投来疑惑的目光,西格弗德松开了手。伊丽莎白也没逃跑,只是开始小声抽泣。 “你哭什么?”马维好奇的问,他忍不住调侃:“像个女孩子!” 西格弗德闻言皱起眉头,死死盯了马维一会,又深吸一口气,长长叹息。此时此刻,伯爵阁下头疼欲裂。 正当西格弗德艰难地想要和公主说一句“请不要哭了”的时候,宴会大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蹄声、呵斥声甚至隐约还有火枪声。 圣安德烈厅的大门被硬生生撞开,一队杀气腾腾、全副武装的联盟军官踏入大厅。 大厅西侧,目睹这一幕的莱昂内尔国务秘书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紧绷的肩膀和脊背第一次放松下来,眼底的癫狂和锋芒也消失殆尽,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岁,却又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情绪。 莱昂内尔从桌上拿起第一杯酒,直视德贝拉执政官的双眼,笑着说出祝酒词:“再见了,执政官阁下——敬我们的灭亡。” 说罢,国务秘书一饮而尽,昂首走向不速之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大厅另一侧,作为在场帝国臣民天然的领袖,理查亲王首当其冲直面闯入者。 “这里是帝国领事馆!”瓦雷斯伯爵喝问:“报上你们的来意!” 为首的军官扶着佩剑,面容隐藏在铁盔之下:“别碍事,我们只要带走一个人。” “[旧语]这里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客人。”理查亲王不紧不慢地开口:“[旧语]你想把人带走,也要我同意才行。 身后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必紧张,先生们,他们是来找我的。” 华服男女纷纷让出道路,穿着朴素黑衣的约翰·莱昂内尔孤身走出人群。 前来抓人的军官立刻就要上前,却被亲王的侍从们拦下,气氛陡然绷紧,宴会厅死寂到落针可闻。 “莱昂内尔阁下。”理查亲王站到军人和国务秘书之间,向后者发出邀请:“您是我的客人,我愿意为您提供一切必要的庇护。在这里,您是安全的。” “不必了,亲王殿下。”莱昂内尔面带冷笑,毫不留情地回答:“我宁愿让他们把我带走。” 说罢,莱昂内尔径直走到闯入的军人面前,问:“要把我捆起来?” 为首的军官一怔,肃然敬礼:“不必,请您随我离开……我保证,您会得到公正的对待。” “我不需要什么公正对待。”莱昂内尔目光炯炯地盯着负责抓捕他的军官:“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是谁背叛了我?” 为首的军官无法回答,只能再次抬手敬礼:“阁下,请随我离开。” 莱昂内尔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他的问题:“是谁背叛了我?” “阁下。”军官不忍动武,但又无法正面回答:“请您随我离开。” “是谁?”莱昂内尔眼中带血,那股疯狂的神色又回到他身上,他死死咬着牙:“背叛了我?” “没人背叛你,莱昂内尔先生。”一个沉稳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是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理查德·迈尔豪斯——联省首席国务秘书助理、约翰·莱昂内尔最信任的副手——走进圣安德烈大厅。 穹顶之下,每个认出迈尔豪斯的人都陷入前所未有的震惊,每个不认识迈尔豪斯的人则都在拼命打听那个陌生人是谁。 一片混乱和无序中,唯有马维双眼发亮、呼吸急促,他紧紧攥着伊丽莎白和西格弗德的胳膊,一遍又一遍亢奋地问:“看呐!看呐!这里发生的故事难道不是比永恒之城那些贵族的勾心斗角有趣得多?!” 第九十二章 季风(一) [塔尼里亚群岛] [金港] 黄昏时分,一只海雕掠过金港。它在港外锚地和沙洲上空不紧不慢地盘旋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所牵引。 海雕居高临下,泰然自若地俯瞰金港:码头栈桥上汗流浃背的装卸工人、散布在整片锚地等待入港的货船、如同沙丁鱼群般穿梭在港湾内外的渔船和小艇…… 金港,内海最璀璨的钻石,联盟最耀眼的珍珠。发生在遥远土地之上的战乱和动荡不仅没有使她蒙尘,反而令她愈发光彩夺目。 熙熙攘攘的交易所里, 货船经纪炫耀式的大声宣布整船货物的交割; 暗巷尽头的小酒馆内,走私贩子打着只有内行才能看懂的手势谈价。 财富胆小如鼠兔,却又敏锐如鹰隼。 随着联省与维内塔之间的角力趋向白热化,越来越多的商行开始将金港作为中转站和货仓,以规模日益严峻的贸易禁令和难以承受的苛刻关税。 黄金、白银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一股脑地融入金港,使得这座原本就以享乐和放纵闻名内海的堕落之城更加纸醉金迷。 那彻夜不灭的火光灯影里燃烧的不是油脂和蜡柱,而是血肉和灵魂;那波光潋滟的鎏金河流淌的也不是夕阳和淡水, 而是商机与财富。 海雕冷峻地注视着黄昏的金港, 此刻虽然太阳已经西斜, 但是天空却干净地令人沉醉。 极目远眺,除了高空中几抹淡淡的白痕,几乎看不到任何彩云。 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是呼啸的狂风告诉了海雕一些人类所不知道的事情。 在金港的东方,越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到鹰隼的目力也不能及的地方,风向已然改变。 持续整整一个冬天的、从陆地吹向大海的寒冷气流越来越弱,而从海面推向陆地的气流则在逐渐增强。 一个巨大的气旋正在风暴洋的洋面上成型。 “季风要来了。” …… [瓦恩共和国] [香槟城] [联盟代表大会会场] 消息没有长腿,可它走漏得比四个蹄子的马还要快。 发生在帝国招待会的变故一夜之间传遍了香槟城。 虽然在人们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事情的具体经过不断地迭代、失真。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 联省军人蛮横地冲入帝国领事馆, 强行带走了联省首席国务秘书莱昂内尔阁下; 而带领联省军人的正是本应坐镇圭土城的、莱昂内尔最信重的副手、联省首席国务秘书助理——[理查德·迈尔豪斯]。 权力、背叛、阴谋……这场变故中蕴藏的冲突和戏剧性,足够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写出三部戏剧和一本五千行以上的小说。 如今的香槟城,每個自诩消息灵通的市民都化身为吟游诗人和寓言家, 迫不及待地向其他人复述那晚发生的一切。 历史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变成了故事和传说。 而本该处于风暴正中心的男人——理查德·迈尔豪斯, 此刻却躲藏在一间小小的更衣室里。 这个被认为是大阴谋家、叛徒, 并被许以诸多绰号的男人,正僵硬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肩膀和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按照联盟代表大会的流程, 联省最高执政官应当在开幕前首先致辞。 可是就在联省军人强行掳走莱昂内尔国务秘书的当晚, 诸共和国驻香槟城领事馆以及瓦恩共和国议长同时收到了一份以“联省共和国临时最高会议”的名义送达的公文。 在这份公文里,“临时最高会议”宣布约翰·莱昂内尔已经被正式解除国务秘书的职务,联省国民议会授予莱昂内尔的一切内政外交权力也在同一时间被剥夺。 突如其来的骤变令各方不知该作何反应,所以身在香槟城的大部分领事、代表都选择不做反应。 他们一方面沉默地观察着联省人的行动,另一方面如饥似渴地搜集关于“临时最高议会”的情报、派出最快的骑手送出消息。 局势就像一块石头被丢进湖水,先是掀起波浪,很快湖面又恢复平静,看似一切回到正轨,可湖底却已经掀起污泥和浊浪。 无论如何,联盟代表大会还是严格按照既定流程召开。 原本应当做开幕致辞的约翰·莱昂内尔,如今已经成为阶下囚。 所谓的“联省临时最高议会”则以一种顺理成章地姿态接管了联省领事馆,以及领事馆所代表的一切象征和权力。 而将要代替前国务秘书阁下在诸共和国、各公爵领以及来自遥远土地的代表们面前亮相的人,正是前国务助理、现临时最高议会议长——理查德·迈尔豪斯。 迈尔豪斯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镜面反射出的倒影是一个神色阴沉、长相呆板的中年男人。 虽然每一条皱纹都被细致地抚平,虽然每一根白发都被耐心地拔掉,可是依旧无法改变那从母胎里带出来的、无法讨人喜欢的气质。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这种气质变得愈发明显。 理查德·迈尔豪斯从来不是一个美男子, 和风度翩翩、慷慨激昂、富有领袖魅力的莱昂内尔国务秘书相比,他长着一张更适合做幕后工作的脸。 二十年成功的事务官职业生涯也证明了这一点, 理查德·迈尔豪斯兢兢业业地工作, 忠实而高效地完成他被交予的每一项任务,从最低级的三等文员一路爬到国务秘书助理——国务秘书实际的副手,联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然而即使理查德·迈尔豪斯站上了事务官的顶点,也从来没有人认为他有一天会走上前台。 他被认为是一个忠诚、可靠但是只配任人差遣的工具。 可就是在今天,这个名声不显的、长相阴沉的、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要走上主席台,向三百名来自诸共和国的代表以及两倍于这个数目的旁听列席的外国使节发表公开致辞了。 理查德·迈尔豪斯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他确信自己的肩膀和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突然,蜡烛熄灭了,更衣室陷入全然漆黑。 “啪!” 理查德·迈尔豪斯的脸上挨了一记刺痛的耳光,令他一时失神,却也使他从刚刚的自我怀疑中清醒过来。 “啪!” 还没等迈尔豪斯回过神来,他的另一侧脸颊又捱了一记耳光。 下手的人使用的力量很仔细,既能让他感到疼痛,又不至于使他的脸上留下肿胀的痕迹。 迈尔豪斯很清楚是谁在挥动隔壁,因为这个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理查德·迈尔豪斯先生,以及克莱尔·迈尔豪斯夫人。 “你在做什么?”迈尔豪斯夫人的语气压抑着愤怒。 “没什么。” 名义上已然执掌联省权柄的理查德·迈尔豪斯既没有因两记耳光大发雷霆,也没有流露出对妻子的恼火,只是沙哑着嗓子回答:“没什么。”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熄灭蜡烛?” “为什么?” 以美貌淑贤闻名圭土城社交场的迈尔豪斯夫人冷冷回答:“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的那张脸。” 理查德·迈尔豪斯眯起眼睛,一言不发。 迈尔豪斯夫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在镜子里,我没有看到我的丈夫,因为我的丈夫可不是一个自怨自艾、自惭形愧的失败者!我的丈夫是一头野兽,他野心勃勃,他渴求权力,他希望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在镜子里,我没有看到那个人,我只看到一个懦夫,一个卑微的仆人!不!我决不接受这一点!” 理查德·迈尔豪斯静静伫立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声响。 而迈尔豪斯夫人的质问还没有结束:“你难道是后悔了?” “不。我没有。”理查德·迈尔豪斯打破沉默:“我从没有一丝后悔。” “那你是愧疚了吗?害怕了吗?是你的胸膛被内疚填满了吗?还是对未来的不安和恐惧阻挡在你的身前?” 理查德·迈尔豪斯陷入沉默。 “你难道忘记了我们的毒誓吗?!”克莱尔·迈尔豪斯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激烈的情绪甚至扭曲了她精致的五官: “决不让虚伪的道德束缚我们!” “如果需要耍弄机诈,那就去使用阴谋诡计。” “如果需要不择手段,那就坚决地不择手段。” “我们决不让虚伪的道德约束我们。如果实现我们的目的需要‘恶’,那我们就选择恶!用最残忍的恶念灌注我们的全身,决不让悔恨通过我们的心头,不让天性中的恻隐动摇我们狠毒的决意。” “如果有必要,那么即使是像母亲杀死孩子、儿子弑杀妈妈一样的事情,也毫不犹豫地下手。” “我们绝不自欺欺人,绝不给自己找任何虚伪的借口开脱,用高尚的理由粉饰我们的目的。我们早就定下了目标,我们要权力,更多的权力,先是联省,然后是维内塔,最后是整个塞纳斯联盟!我们将执掌这片土地的权柄,被千百代的后世所铭记和崇拜!这些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理查德·迈尔豪斯静静地听罢,深深吸气又呼气,语气变得威严而平稳:“我当然没有忘记。” 迈尔豪斯夫人听出了丈夫声音中的变化,也长长吸气又呼气,语气一转,如同换了个人,声音变得温柔又文静。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丈夫的额角,头颅贴在丈夫的胸膛:“那就赶快换上你最好的紫袍,带上你最真诚的笑容,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千万别忘记了,先稳住外边的那些军官——现在我们还用得着他们,而他们却把我们当成傀儡和蠢货,这很好。” “可惜,你不是男人。”理查德·迈尔豪斯像是在做判决似的:“否则伱会成就比我所能成就的更伟大的事业。” “可惜我不是男人。”克莱尔·迈尔豪斯抬起头,倒退几步重新点燃蜡烛,为丈夫抚平衣领的折皱:“万幸我还有你。” 理查德·迈尔豪斯注视他远比自己美貌、光彩夺人的妻子,阴沉冷淡的眼神里突然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伤感,如同钢铁铸造的人偶拥有了情绪,他轻轻叹息:“你应该给我一个儿子……你的勇敢和坚定之应该铸造一些刚强的男性。” 克莱尔·迈尔豪斯的动作一滞,她的精巧的鼻尖微微抽动了几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迈尔豪斯夫人转过身去,干练地整理仪容,款款走向门外:“时间要到了,不要让联盟代表和使节们久等。” 当迈尔豪斯夫人的纤指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亲爱的,就算注定堕入地狱,我们也一起。”麦克白式的夫妻,联省内部崛起新派系,可以参考《纸牌屋》 克莱尔·迈尔豪斯站在门旁,微微转头,露给丈夫一个无可挑剔的侧颜,轻轻颔首。然后,她推门走出更衣室。经典麦克白式的夫妻,联省内部崛起新派系,可以参考《纸牌屋》 一名气质刚毅、身材高大的青年尉官手扶佩剑,守在门旁。 “弗利茨上尉。”迈尔豪斯夫人露出亲切而温暖的笑容,屈膝向青年尉官行礼。 青年尉官拘谨的点头回礼:“夫人。” 迈尔豪斯夫人恬静地笑着,无数年轻男子曾因这摄人心魄的笑颜拜倒在克莱尔·迈尔豪斯的石榴裙下。 她动作自然地站在离青年尉官更近的位置,让后者几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却又保持着不可轻辱的距离和仪态:“您不必这样约束,您是结束莱昂内尔派乱政的英雄,联省共和国的每个公民都应该感谢你,上尉……不,或者应该叫少校?” 青年尉官——来自约斯的弗利茨——嘴角扯动了一下,显然并没有因为美艳夫人的亲近与恭维感到任何欣喜。 迈尔豪斯夫人不可察觉地微蹙眉心,但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一名风尘仆仆的校官大步流星走到更衣室门前。 校官穿着联省面料的军服,马靴和裤子上的泥点还没干,显然刚刚经历了一次快马疾驰。 弗利茨上尉立刻抬手敬礼。 而校官显然顾不上礼仪,匆匆点了点头,又朝着迈尔豪斯夫人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问:“迈尔豪斯阁下呢?” “在更衣室里面。” 校官闻言,直接就要推门,却被弗利茨伸手拦住。 “你干什么?!”校官瞪起了眼睛。 弗利茨避开校官直视的目光,但还是拦在校官身前。 “我的丈夫每次出席重要场合前都会虔诚祷告。”迈尔豪斯夫人恰当好处地出面为上尉解围,伸手轻轻搭住校官小臂:“是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搅他。” 脾气再坏的军官面对这样一位美貌娇小的夫人,也发不出火来。 校官跺了一下脚,舔了舔嘴唇,急切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迈尔豪斯阁下报告。” 话音刚落,更衣室的门被推开。 身着紫袍的理查德·迈尔豪斯昂首阔步走出更衣室。人靠衣装,其貌不扬的迈尔豪斯穿上属于联省元首的华贵紫袍之后,也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等候在走廊另一侧的随员立刻靠了过来。 “阁下!”校官抢着开口:“请允许我与您单独……” 理查德·迈尔豪斯瞥了一眼校官:“你现在就可以说。” “可是。” 理查德·迈尔豪斯又瞥了一眼校官。 校官微微一怔,还是咬着牙开口:“阁下,钢堡的情报是蒙塔盟友主动提供的,但他们提供情报的前提条件是不希望我们泄露情报来源。如果您要公布这份情报,请务必对情报来源进行混淆。” 说罢,校官从怀中拿出一份卷宗,呈给临时议长:“您所需要的一切信息都在这份……” 理查德·迈尔豪斯严肃地听完,结果卷宗,扫读一遍之后,将卷宗递给随员:“我知道了。” 校官还想再说什么,但时间不等人,理查德·迈尔豪斯微微一抬手:“去主会场。” 随即,新晋联省最高议会议长带领着随员和护卫走向主会场的主席台。 弗利茨上尉位于一行人最后面的位置。 走过以刺绣挂毯装点的长廊,感受着两侧投向自己的夹杂着好奇和敬畏的目光,在名为约斯的小村庄出生的弗利茨上尉突然生出一股浓重的不适感和不真实感。 注视着身着紫袍的最高议长阁下走上演讲台,弗利茨上尉的思绪也回到四天前,回到了那个让圭土城时隔二十年再次流血的日子。 第九十三章 季风(二) [时间:帝国历560年4月1日(四天前)] [圭土城卫戍部队驻地,水仙花堡垒] 圭土城外的水仙花堡垒是内海沿岸第一座——很可能也是整片大陆上第一座——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几何结构的堡垒。 从堡垒的主体出发,六座大型三角堡沿轴线向外舒展,呈现出一种纤巧精致的中心对称结构。堡垒整体就如同一朵绽放的水仙花,静静漂浮在城市之畔。 但是二十七年前,水仙花堡垒刚刚竣工的时候,人们给她起的是另一个名字。 与过往不同, 这座前所未有的城防建筑的规划不再依赖于石匠们秘而不宣的口诀和技艺,而是通过大量精细、复杂和严谨的数学计算完成。 所以当它竣工时,它被光荣地冠以它的设计者的姓名————“安托万-洛朗堡”。 在之后的圭土城围城战中,安托万-洛朗堡也没有辜负联省人对它的期待。从各贵族领地的仆从军到疯皇理查的亲卫队,帝国远征军轮番上阵,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攻克这座庇护着圭土城西北城墙的堡垒。 安托万-洛朗堡屹立不倒, 正如诸共和国军人从未怀疑过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只不过, 战后欢欣鼓舞的人们大概不曾预料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在联省内部的动荡和倾轧中,安托万-洛朗死于非命,他的名字从书籍和纪念碑上被抹去,堡垒也不例外。 于是乎,水仙花堡就成为了水仙花堡。 如今的水仙花堡仍旧忠实地履行着保护圭土城的职责,同时也是圭土城卫戍部队的驻地。 …… 不同于还需要厚重长衣御寒的帕拉图,四月初的圭土城已经能让人感觉到闷热。 海风将潮湿的空气推上陆地,昼夜温差的变化使得水仙花堡内部的石墙表面沁出细密的水滴——这对钢铁和火药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刚巡视过军械库和火药储藏室的帕尔上校沉着脸走向堡垒中央的灰塔。战时,灰塔将会作为瞭望塔发挥功能,现在则只是军官们的办公场所。 巡视的结果令人糟心:堡垒底层的储雪区域处于长期而缓慢的漏水中,过去铺设的防水层早就到了替换的时候;排水系统也不是很通畅,可能在某个地方发生了堵塞。 水仙花堡需要修缮,但是修缮要钱,而帕尔上校没钱。 联省共和国目前的财政状况很紧张,每个人都像豺狼寻觅腐肉一样盯着钱的去向。 两年前,联省介入维内塔与塔尼里亚联合会的战争时,联省陆军临时扩征了一大批后备部队。 为了不引起非议和警惕,这批新组建的部队并未建立军团一级的编制,最大的单位只是大队。但是把所有以“后备部队大队”为名的单位加起来, 至少也有两個军团的人力。 而直到塔尼里亚群岛的硝烟味已经散去的今天,这批临时扩建的部队都没有解散,也没有解散的计划。 陆军总有理由:塔尼里亚群岛的小规模冲突;奔流河一线的长期对峙;帕拉图方向的变故…… 但议会对于飞速膨胀的军费已经积累了满腔的怨气,裁撤冗兵的呼声日益高涨;军队却在嚷嚷着索要更多,以应对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 在这个节骨眼,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可能同意把预算花在没那么紧要的“修缮圭土城城防”上。 “她的骨头仍旧牢固、结实,不会屈服。”帕尔上校的余光扫过灰塔内墙墙体上剥落的灰泥块,一边走,一边心情阴郁地想:“只是生了点皮藓而已。” 推开办公室的房门,帕尔上校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怎么?看到我很吃惊?”詹森·科尼利斯上校——联盟陆军军官学院本部长、名义的二把手、实际的负责人——神态自若地向帕尔上校打招呼。 身为水仙花堡的最高军事长官,帕尔上校记得很清楚,他下过正式的书面命令:任何外来人员的进入都必须立即向他通报,只有得到他同意的前提下,才可以放行——眼下局势微妙,不由得上校不小心。 然而此刻,约翰·帕尔确信,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科尼利斯的请示。 “怎么了?老同学。”科尼利斯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身处自家客厅:“不欢迎我吗?” 帕尔上校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办公室:房间里除了科尼利斯,还有两个尉官;一个是他的部下,另一个不认识, 应该是科尼利斯带来的随从。 科尼利斯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肢体语言很放松。而两名尉官虽然谨守礼仪地侍立办公桌两侧,肩膀和手臂却是紧绷着的。 尤其是名义上隶属于他麾下的那名尉官——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不和帕尔有视线接触,但是他扶着佩剑的左手的关节都已经攥得泛白。谷綜 帕尔上校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没说什么,径直回到属于他的椅子,以主人的姿态,问科尼利斯:“你不是一直都公事繁忙?今天倒是有时间来看我?” 帕尔的语气带着刺,科尼利斯倒是不以为意,平淡答道:“维内塔把他们的学员全都带走了,帕拉图的小家伙们也被送回了诸王堡。陆院现在只剩五分之三的学员,倒是让我清闲不少。” “维内塔召回学员,也有你一份功劳嘛。”帕尔上校讽刺地夸奖。 科尼利斯笑了笑,没有接话。 帕尔上校眉心皱得越来越紧,他可没心情和科尼利斯兜圈子:“在陆院时我就瞧不惯你眼高于顶的做派,毕业以后我去打仗,你留校任教,你我更是互不来往。所以……” 约翰·帕尔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把手伸进下层抽屉,同时单刀直入地问:“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 联省籍贯的陆院学员完成学业之后无非是以下几类去处:最优秀的去常备军,差一点的去后备军,再差一点的被踢去做文职,无权无势的则被派往海外。 而在几乎决定命运的去向分配中,还有一条超过其他所有道路的道路——留校任教。 不必担心安全,不必担心考评,不必担心没有位置,只要够年限就一定可以晋升……留校任教是联省陆军最平坦、最笔直、最轻松的职业道路。除了名额稀少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所以每一届能够留校的毕业生无不是天子骄子,不仅需要能力出众……还要有足够深厚的背景。 约翰·帕尔只是一个贫苦牧师的次子,毕业时他被分配到新筹建的派遣军团,马不停蹄地前往北方参战。职业生涯磕磕绊绊,历经许多风浪才最终坐到今天的位置。 而约翰·帕尔的那一届学员里,唯一一名留校任教的毕业生便是詹森·科尼利斯。 …… “来找伱下棋。”科尼利斯回答。 “下棋?!” 面对约翰·帕尔,科尼利斯倒是完全没有平日盛气凌人的姿态,反而很是平易近人。 他挥了挥手,随行的尉官立刻从挎包里取出一方污迹斑斑的棋盘摆放在办公桌上,并利落地布置棋子。 科尼利斯拣起一枚棋子,神情颇为怀念:“这副棋子和棋盘还是上学的时候塔蒂尼亲手做的。” 帕尔冷冷地说:“富热城外的第一场遭遇战,塔蒂尼就被打死了,倒在帝国王八的烂泥里,尸体都没带回来。那个蠢货还以为你会帮他留在圭土城,最后哭哭啼啼被踢进受雇兵团,被送到帝国去打仗。” 科尼利斯的动作停滞片刻,又很快恢复生气,他没再流露任何的情绪,只是放回棋子,对帕尔缓缓说道:“今天你只需要和我下棋。” 位于灰塔顶层的房间陷入久久的沉默,只有掠过窗板的风在啸叫。 过了不知多久,约翰·帕尔上校以一种混杂着愤怒、震惊和一丝释然的语气,艰难的说:“靴子还是落地了。” 科尼利斯不置可否,提起代表士兵的棋子走了第一步。 “我已经不知道听别人说过多少次,陆军要政变,陆军要政变。又是谁和谁是秘密团体,谁和谁有私下协议……”帕尔上校开始有一点语无伦次,但他很快找回冷静,他猛地站起身,惊得两名尉官几乎要拔剑。 但约翰·帕尔没有做出过激举动,他只是双手撑着桌面,低头迫近科尼利斯,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就没想过……一旦靴子真的落地……会有什么后果?” “你,今天。”科尼利斯针锋相对地迎上帕尔上校翻涌着怒火的双眼,不容拒绝地说:“只需要陪我下棋。” “你以为你带着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大摇大摆走进我的堡垒!走到我面前!”约翰·帕尔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一下比一下更重,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就能威胁我?!” “你本身就是我们的体制的一部分,所以我不需要威胁你。”科尼利斯面无惧色,冷静地答复道:“我甚至不需要说服你,因为你、我、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是你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帕尔上校一把拉开抽屉,抄出一把闪着寒芒的短刀。 科尼利斯正襟危坐,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两名尉官却没又他的这种冷静,立刻拔出配件和短铳。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连串又急又重的上楼梯声响,房门随即被撞开,又一名尉官不顾仪容,踉跄地冲入办公室: “上校!移防的部队又进城了!” 第九十四章 季风(三) 陆军学院学院本部长[科尼利斯]上校与水仙花堡最高指挥官[帕尔]上校摊牌的时候,联省共和国第二“坚贞”国民军团的首席百夫长[弗利茨]上尉正率领部下朝着国务宫疾行。 从城郊驻地出发到先烈广场的路程不到五公里,平坦、宽敞,可容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弗利茨上尉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但是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漫长。 “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场叛乱吗?”弗利茨上尉冷静地想。 “他们”,指的是此时此刻紧紧跟着弗利茨的战马之后,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士兵和同僚。 或许有人只是盲目地跟从, 或许有人天真地认为他们是在拯救国家,或许有人宁愿相信今日的一切都是为了践行正义…… 但是弗利茨不属于上述任意一种。出身于约斯一个贫苦自耕农家庭的年轻上尉很清楚,他正在掀起一场动乱、一场兵变、一场将要颠覆整个国家的风暴。 毫无疑问,这是叛国——上尉不打算狡辩。 也正因如此,弗利茨的意志坚定而决绝。 弗利茨带领第二国民军团第一大队从驻地出发的时间是上午十点。 出于某些上尉没有资格得知的考虑,政变发动时间被选定在白天, 而非更适合发起突袭的深夜。 弗利茨率部进城的道路同时也是圭土城的主干道,午间正是最繁忙的时候。 路上的行人、车夫错愕地注视着朝市中心疾行的部队, 许多市民最初还误以为这只是一次日常的换防。 直到他们看到士兵紧咬的牙关和青筋暴头的额头, 直到他们发现拿掉布罩的矛尖正在闪着寒光,直到他们意识到这支部队正在以一种粗暴的姿态不顾一切向着国务宫开进。 嗅觉敏锐的圭土城市民纷纷让开道路、逃进小巷、奔回家宅。 兵变——这一折磨圭土城市民十几年的梦魇,这一悬在联省共和国政府头顶十几年的利刃,终于跨过政治斗争的底线,刺破边界、成为现实。 “站住!”前方的路卡传来的高喊带着颤抖的尾音,城市卫兵放平长矛:“出示你们的移防手令!” 圭土城早已没有城墙,因为嫌弃城墙妨碍内外交通,联省政府不顾陆军的反对,强行通过法案,拆毁了城墙、填平了城壕——这件事也被联省陆军内部被认定为政府误国的铁证之一。 然而阴差阳错,联省政府拆毁城墙的法令却成为政变军的绝佳助力。 没有城墙和城壕保护的圭土城如同被剥掉外壳的鸡蛋,虽然有安托万-洛朗亲自设计的星形堡垒作为屏障,但是面对来自内部的突袭却无能为力。 此刻,阻挡政变军进入城区的,只有一道负责收过路费和盘查走私的哨卡, 以及几名惊恐万分、大腹便便的卫兵而已。 圭土城的“城区”和“郊区”已经没有清晰的分界线,但确实有一条无形的线存在于那里。 只要跨过那条线,就彻彻底底无法回头。 炽焰变得沉寂, 来自第二国民军团第一大队的军官、士兵……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看向首席百夫长。 而弗利茨上尉无视卫兵的警告和喝止,甚至没有触碰缰绳,目不斜视地越过哨卡和卫兵。 卫兵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卫兵一咬牙,伸手要去拉上尉胯下战马的马嚼。 然而根本不用弗利茨上尉下令,另一名随行的士官立刻大步向前,一枪托砸倒了为首的卫士。 这一枪托就像是洪水开了闸,其他士兵一拥而上,守卡的卫士被揍得鼻青脸肿,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 约斯的弗利茨冷峻地剖析着面前的一切,他原本以为那条线是不能逾越的,但当他真的跨过那条无形的线之后——就像凯撒跨过卢比孔河,他突然意识到“越线”也没什么大不了。 “目标!”弗利茨拔出佩剑,直指长街的尽头:“国务宫!” 阴燃的红炭再次变成熊熊烈火,火舌飞舞着窜上屋檐,伴随着人类的嘶吼冲天而起。 第二“坚贞”国民军团第一大队的全体军官士兵呐喊着展开成战斗队形,向着在阳光中反射出金光的国务宫猛扑过去。 …… 与此同时,陆军省。 联省陆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陆军部长威廉·巴伦支准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满头大汗在办公室里转圈走。 巴伦支去年才晋升为准将,也是去年才从陆军省对外联络部部长的冷差事一跃被提拔为陆军部长。 有传言说,正是因为威廉·巴伦支常年在陆军省任职,一向和铁板一块的军令部系统不对付,所以莱昂内尔国务秘书才一力委任他为陆军部长。 在别人看来,巴伦支是走了狗屎运。而唯有巴伦支准将自己心里清楚,在这个兵变一触即发的节骨眼,陆军部长的位置有多不好坐——刻着那把部长官衔的椅子根本不是椅子,而是烧红的铁板。 因此上任以来,巴伦支一直尽己所能弥合军政分歧,缓和议会与军部的矛盾,并且每天晚上虔诚祈祷自己能平安捱过任期……至少不要在自己的任上出事。 可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头顶的利剑还是落了下来了,屁股 比起失态的陆军部长,办公室里另外两名尉官的神情却要自如得多。 “将军,别浪费力气。”一名尉官有些看不下去堂堂将官惊慌失措的模样,不温不火地劝道:“坐下休息一下吧。” 另一名尉官也开口:“您在这里很安全。” 两名尉官虽然嘴上说的轻松,右手却紧紧握着簧轮枪的木柄,眼睛也死死盯着巴伦支,一刻也不放松。 威廉·巴伦支停下脚步,看着两名尉官,试探着问:“你们是……” “19期,费尔南多·阿尔贝特。” “20期,亨利·沃斯。” 两名尉官一板一眼地抬手敬礼。 “阿尔贝特少尉,沃斯少尉。”两鬓已经有白头发的巴伦支准将怜悯又悲哀地注视着两名年轻后辈:“你们原本前途无量,为什么要牵扯进……这种事情里?你们本来应该保卫共和国,可是现在,看看你们自己,你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两名尉官交换过眼神,19期的阿尔贝特少尉眯起眼睛:“那您呢?您清楚您正在做什么吗?” 巴伦支不意想对方居然敢开口反驳,下意识拿出了将军的威严:“你在问我?” “对。”阿尔贝特盯着准将,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您清楚您在做什么吗?” “什么意思?” “共和国政府内部蕴藏着何等的腐败,您难道不是比我们更了解?国民议会究竟能不能代表国民,您难道不是比我们更明白?国务宫里坐着多少脑满肠肥、只顾一己私欲的蠹虫,您难道不是比我们更清楚?”阿尔贝特咬牙切齿,恨声质问: “可是您呢?您做了什么?你屈从他们!谄媚他们!就为了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出卖陆军的利益!出卖民众的利益!出卖共和国的利益!您有什么资格问我们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很清楚!我们在拯救这个国家——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 巴伦支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回答。他下意识抱起胳膊,回避视线,冷冷地说:“年轻人,在你真的坐上我的位置之前,不要妄做论断。” 阿尔贝特也冷笑起来:“ 那好!那我们一件一件得说,七年前的城防工程贪腐案,为什么不了了之?从各自治市和陆军预算里挤出来的、拨去修缮各地城防工事的钱,最后进了谁的口袋。” 沃斯也低沉地质问:“各堂区、村、镇每年抽签服役,给钱就不被抽中,没钱就被带走服役。有权有钱的恶棍甚至把抽兵役签当成兼并自耕农土地的手段,而这一切,全都是在陆军省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撒谎!抽签舞弊是要上绞架的重罪。”巴伦支瞪起眼睛,一拍桌子:“谁告诉的你们这些?” “不用别人告诉我们。”沃斯不卑不亢地回答:“这些都是我们亲眼所见。” 威廉·巴伦支颓然坐回椅子:“我不知道这些。” “所以我们不怪你,将军。”阿尔贝特淡淡地说:“我们也知道,莱昂内尔把你放到这個位置上没安什么好心。伱的问题在于,你是一个腐败的、肮脏的、臃肿的体系的一部分——我们要推翻的体系。” “你们?你们是谁?” “所有还有良知的陆军军官。”阿尔贝特直视准将的眼睛:“所有还记得老元帅的教诲的陆军军官。” “良知?教诲?你们只是在叛乱而已。”威廉·巴伦支苦涩地笑着:“你们摧毁了统帅权的神圣,早晚有一天,你们也要品尝这份苦果。” “随您怎么说!”阿尔贝特毫不动摇地回应,他停顿片刻,恨声道:“比起腐败,你们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无能!无能! 塔尼里亚战役之后,共和国动员了多少后备部队?这些后备部队又给国家增加了多少负担?集结了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却不能取得任何战略和战术的胜利,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比起你们的腐败,你们的无能是共和国身躯上一道更大、更深的伤口!每时每刻都在让共和国呻吟、哀嚎,我们就是要制止这一切!” “那你们想怎么样?你们难道真的想和维内塔、和帕拉图全面开战?”威廉·巴伦支勃然大怒,像是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骤然暴起:“武器最有用的时候是在鞘里的时候!你们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谷狐 “您错了,将军。”沃斯少尉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自信而又神秘莫测的色彩:“明明打造出最锋利的武器却不使用,才是最大的无能和浪费。” “你们……你们……”巴伦支紧紧攥着衣襟,脸色气得惨白,他大吼:“混账!你们是要!是要……” 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一名校官带着卫兵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阿尔贝特和沃斯急忙敬礼。 校官一打眼便猜出办公室内发生了什么,他狠狠瞪了两名尉官一眼:“跟他废话什么?给你们的命令是看好他!别让他自杀!” 说罢,校官不顾巴伦支的脸色有多难看,掏出一张写满名字的白纸,重重拍在办公桌上,用讥讽的口吻请示道:“将军阁下,请签字吧。” “签字?签什么字?” 校官掏出手绢蹭了蹭鼻子,满不在乎地说:“逮捕令。” …… 与此同时,在陆军省大楼、陆军军令部大楼、各陆军机关、军营乃至政府部门,都有全副武装的“宪兵”正在照单抓人。 这些自称是总部宪兵的“执法者”手段极为野蛮激烈,稍遇反抗便行使暴力,仿佛对于他们而言,抓走的是尸体还是活人并不区别。 而他们手中拿着的名单,正与被重重拍在巴伦支准将面前的名单完全一致。 …… 威廉·巴伦支没有拿起名单,只是用目光扫了一下。 他只能认出名单当中的一小部分名字,但凡是他有印象的名字,大多属于陆军内部的亲政府派,或是常年在陆军省任职的非军令部派,他甚至还认出几个属于国民议员的名字。 巴伦支冷哼一声,抱起双臂,倨傲地表态:“我不会在一份我没有写过的名单上面签字。” “哦?是吗?”校官收起手绢,拔出短枪,搬开火药池盖,扣下燧石,枪口抵住陆军部长的额头——手指已经搭在扳机上:“阁下,我向您保证,您的签名和您的脑浆,逮捕令上一定会有其中一样。” …… 片刻后,校官收起逮捕令,心满意足地转身准备离开。 一个森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廉·巴伦支正在发出他最后的诅咒:“你们真的以为你们能成功吗?你们以为你们抓住了莱昂内尔出访瓦恩的机会,但是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不是莱昂内尔想要的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别忘了!你们的权力也一样来自统帅权。当你们摧毁了统帅权的神圣性的时候,就注定这条毒蛇最终会咬住你们自己的尾巴!吞噬你们自己!记住我说的话!记住!” 面对这败犬狂吠,校官不屑一顾。他冲着沃斯和阿尔贝特点了点头,整理仪容离开了房间,属于陆军部长办公室的沉重的橡木门也随之关闭。 …… 与此同时,国务宫议会大厅。 叛乱的消息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进国务宫,议会大厅里乱作一团。 “不必惊慌,诸位先生。” 面对被召集前来开会的留守议员,代行议长和国务秘书职务的理查德·迈尔豪斯显得不慌不忙:“你们是全体公民选出可敬代表,在这个时候更应该保持冷静、体面和尊严。” “迈尔豪斯!别废话了!”议员席里有人愤怒地大喊:“国民军团兵变!都是你们的错!” “请恕我不能认同您的观点。”理查德·迈尔豪斯慢条斯理地说:“奎克伯恩议员。” “省省吧!以后再追究责任!”另一名议员焦急地大喊:“我们要赶快疏散!议会!国务宫!赶快疏散!” “肃静,先生们。”理查德·迈尔豪斯重重地用木槌敲击讲台,当会场安静下来之后,他露出沉稳而干练的微笑:“不必惊慌,莱昂内尔阁下早有准备。” …… [国务宫外的先烈广场] 得知政变的消息之后,负责守卫先烈广场的荣誉卫队立刻部署防御。卫队的士兵拖来家具和马车,勉强堵住了先烈广场的入口。 荣誉卫队的指挥官纳尔登上尉心急如焚,因为国务宫荣誉卫队本质上是一支仪仗队,除了火枪以外没有任何重型武器。 甚至火药和铅子都很少——为了避免议员被刺杀,荣誉卫队的火枪手向来不配发火药和铅弹。 纳尔登上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从国务宫正门外搬来的两门礼袍。这两门从战舰上拆下来的六磅青铜炮里面,已经塞满纳尔登上尉能找到的所有铁钉、石子和火药。 如果卫戍部队的援军再不尽快赶到,那么纳尔登上尉就只能祈祷叛军会被两轮霰弹所击溃。 终于,街道尽头开始出现密集的矛杆和重叠的人影。叛军越来越近,面孔也越来越清晰。一名军官策马走在队列前方,再之后是火枪手,再之后是长矛手。 而援军仍旧不见踪迹。 “退后!”纳尔登上尉大喝:“你们正在侵犯共和国最神圣的土地!一千七百一十四名烈士埋葬于此!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为首的叛军军官继续向前,一直走到能够听见彼此话语的地方。 “你不会有任何援军。”弗利茨摘下头盔:“别为了他们送死,学长。” 纳尔登上尉回头看向先烈广场、又看向空荡荡的街道,挣扎许久,最终下定决心:“我的职责是守卫先烈广场!退后!” 弗利茨扣回头盔,驱马远离:“火枪手!准备!” 街垒如同一面镜子,映出两支一模一样的军队,他们都受过同样的训练、采用同样的编制、遵循同样的规范、继承同样的精神。 而现在,他们刀剑相向。 纳尔登绝望地看着面前的敌人,他知道,他们不会被炮火所击垮。 “开火!”他大吼。 一前一后两声巨响,两轮霰弹裹挟着气浪像雨点一样扫过街道。 硝烟遮挡住卫队的视野,突然,一轮整齐划一的枪声,紧接着烟幕后传出凄厉的呐喊,手持长矛利剑的军团士兵跃过街垒,残酷的肉搏战就此展开。 …… [激战后的街垒] 肉搏战短暂而激烈,迅速地分出胜负。 纳尔登上尉躺在血泊之中,两枚铅弹贯穿了他的板甲,嵌入他的胸膛,令他每次呼吸都伴随着灼烧似的剧痛。 “你……为什么……不明白……”纳尔登咳嗽出浅红色的血泡,奄奄一息地说:“……他们……只是……拿你当……工具……而已……” “我知道。”弗利茨握着学长的手:“我知道的。” “……为什么……” “只要能有所改变。”弗利茨停了一下:“我甘愿成为工具。” “原来……是这样……”纳尔登像是在点头,然后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 当天稍晚些时候,弗利茨带领的步兵大队占领了国务宫、陆军总部以及圭土城内的全部要害机构。 留守议员在理查德·迈尔豪斯代理议长的主持下进行了一次特殊表决,全票通过临时决议:解散议会、解除约翰·莱昂内尔的全部职务、成立临时最高议会作为过渡机构代掌国政、在时机恰当的时候重新进行议会选举。 预期中的援军始终没有出现。 叛军弗利茨上尉成为了英雄弗利茨上尉。 发生在烈士广场的短暂交火是整个政变过程中仅有的有组织抵抗。 哈勒姆·纳尔登是唯一一名在政变中阵亡的军官,事后,他的军衔和军籍都被除去。 政变当晚,新晋最高议会议长理查德·迈尔豪斯赶赴瓦恩,他要赶在消息还没有传到香槟城的时候彻底解决前国务秘书莱昂内尔。 联省四月一日政变——这块巨石以一种波澜不兴的方式落入水面,可它掀起的暗流却将搅动塞纳斯联盟乃至整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温特斯·蒙塔涅带领的迁徙队伍穿过了江北行省,坐上了返回铁峰郡的渡船。 第九十五章 季风(四) [时间:现在] [地点:瓦恩共和国阿格里帕大礼堂] 弗利茨上尉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无论圭土城发生了什么,现在都已经尘埃落定。 他看向朝着发言台走去的理查德·迈尔豪斯——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 从台下到发言席需要走十三步,这十三步,理查德·迈尔豪斯走得很沉稳。 萦绕宏伟拱顶下的杂音顷刻间消失无踪,半圆形的大礼堂内,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聚焦在会场中央的紫袍人身上。 理查德·迈尔豪斯在讲台之后站定, 微微仰头,半眯起眼睛,看向会场里的代表和使节。 来自诸共和国和异邦的代表与使节也好奇地打量着他,想要看看眼前刚刚走上权力舞台的新人物会有何表演。 这位联省共和国名义上的新领袖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他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他是联省军方的牵线木偶还是手握实权的国家元首?他对联盟内部剑拔弩张的局势又持何种看法? 人们在等待理查德·迈尔豪斯阁下表明态度。 然而理查德·迈尔豪斯什么都没说。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发言席,冷漠地扫视座位上的众人,仿佛在看一堆无生命的木偶和泥塑。 会场陷入令人不安的死寂。 死寂。 死寂。 如果沉默是开场白,那联省新议长的开场白未免也太漫长。 短暂的惊疑过后,礼堂内的代表和使节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试图为眼前的突发情况寻找答案。 …… 大礼堂一层, 属于联省代表的扇区。 一名身着校官制服的联省军人侧过头,压低声音询问身旁的另一名校官:“他怯场了?” 被询问者注视着被他们推上权力宝座的新议长,眉头难以觉察地皱了一下,摆了摆手:“别急。” …… 大礼堂二层,属于外国使节的坐席。 理查亲王不解地看向身旁瓦雷斯伯爵,饶有兴趣地问:“这是预先安排好的?” 瓦雷斯伯爵——帝国驻瓦恩大使——脸色尴尬,略躬着腰向皇子解释:“殿下,我也不知道联省人在搞什么花样……” …… 发言席,理查德·迈尔豪斯迎接着众人的目光,品尝着众人的情绪——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太久。 在无声无息的沉默中,他感受着人们的不安和困惑。 “喋喋不休的人太多。”他想:“却无人知晓沉默的力量。” 时间是十时一刻,阳光穿过拱顶的天窗,直射会场中央的发言席,打在理查德·迈尔豪斯身上。 他伸出手, 略略翻过“临时最高会议”为他准备的讲稿,然后将那厚厚一沓讲稿直接倒扣在讲台上。 看到发言席上的紫袍人突然有了动作,会场内的众人意识到他要说话了, 穹顶内霎那间再次恢复死寂。 理查德·迈尔豪斯深吸一口气, 让声音在死寂中爆发。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联省新晋议长的嗓音沙哑而低沉,阿格里帕大礼堂精巧的聚音设计使他的话语不需要魔法增幅,也能够清晰地传递到每个听众耳中: “你们在把我的面孔和历史上的每一个著名叛徒、背誓者和阴谋家联系起来,想要从我身上找出与他们相同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 理查德·迈尔豪斯开场的这番自我贬低,令穹顶下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联省座位区,刚刚说“别急”的校官,眉头皱得更紧;二层观礼台,理查亲王眼中的兴致更浓。 会场边缘,弗利茨上尉略带疑惑地瞥向迈尔豪斯夫人,但他从后者的脸上没有看出慌乱紧张,只有自信十足的笑意。 然而理查德·迈尔豪斯的惊人之语还没说完,他略一停顿,扫视会场: “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无论使用何种辞藻粉饰,四天前发生在圭土城的政权更迭,都毫无疑问是一场政变、一场叛乱、一次证据确凿的叛国罪行!” “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谁也不曾想到,刚刚取得权力的联省最高议长第一次登台演说, 居然选择公开否定自己的权力的合法性。 将联省军方不愿提及的、诸共和国不便说穿的真相, 血淋淋地展示在全联盟的代表面前。 理查德·迈尔豪斯耐心地等待着, 等到会场恢复安静,等到代表们闭上嘴巴想要听听他还要说什么,而后才再次开口: “但是,也请你们记住,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只要让船免于沉没的命运,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他毫无惧色地注视着来自诸共和国的代表,然后一字一句地重复:“只要能让联盟免于灭亡的命运!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会场再次哗然,但是这一次,理查德·迈尔豪斯没有给代表们重新安静的时间,他重重敲上讲台,用自己的质问压过所有杂音: “从国父们签署联盟宪章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 二十九年来,我们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纪念碑!打造了一根又一根记功柱!用自由和联盟之名命名了一个又一個街道和广场!举办了数不清的庆祝游行! 我们沉醉在国父们的成就中!不断地神化他们的功绩!他们的一切都推高到不可触碰的位置!以至于任何试图正视国父遗产的人,都会被冠以叛徒和逆匪的骂名!” “内德·史密斯元帅击败了帝国——这当然是伟大的功绩,可是他给我们留下的遗产是什么?”理查德·迈尔豪斯的声音愈发高亢激烈:“一个国家?” “不!”理查德·迈尔豪斯几乎是怒吼着说出答案:“是一个松散无力的联盟!是一个四分五裂的联盟!是一个疲于内斗的!相互倾轧的!名存实亡的联盟!” 每说一句话,他就会拳头砸一下讲台。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震耳欲聋,拳头砸在讲台的声音也一次比一次更重,仿佛是铁锤敲在听众们的心脏上。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因为理查德·迈尔豪斯说出了说出每一位联盟代表都避而不谈却又心知肚明的真相。 又一次扫视会场之后,理查德·迈尔豪斯重新开口。只是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慷慨激昂,而是重新回到最开始的沙哑、粗粝的嗓音。 “这个国家,这个联盟,是因为击败帝国才得以建立。”理查德·迈尔豪斯说:“也是因为帝国的存在,你、我、我们——诸共和国才勉强维持着所谓的伟大盟约。” 会场仍然一片沉默。 理查德·迈尔豪斯注视着代表们,继续说道:“可是当我们沉迷于互相争斗、倾轧的时候,可有人抬起头,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有跨过绵延的遮荫山脉,看看群山另一侧的世界? 如果有人看过——哪怕是只看过一眼,他就会明白——联盟已经身处灭亡的边缘!我们的自由、我们共和国、我们的国父留下的遗产,已经危在旦夕!” 理查德·迈尔豪斯伸出手臂,指向看不见的北方:“在群山另一侧,曾经腐朽虚弱的牧罗帝国已经在背誓者的统治下迈入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 在卡斯提尔,背誓者降伏了森林的野兽!在东方边境,背誓者让撒拉森人不敢再前进一步!在遥远的北境,背誓者已经征服了最后的诺曼国度,将版图一直扩张到狭海! 成群结队的大船从远西殖民地出发,载着难以估量的财富回到永恒之城。这些财富又变成火药和钢铁!变成投喂给背誓者豢养的野兽的血肉!” 一声接一声的质问敲打着联盟代表们的心房: “可是我们呢?我们在做什么?” “在我们的北方大敌开疆拓土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在我们的商人被从一个又一个贸易港挤走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在悬在我们头顶的长剑越来越锋利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理查德·迈尔豪斯悲怆又愤怒地回答:“我们在互相争斗!我们在互相倾轧!我们在持续二十九年的内耗中耗尽了所有!” “如果有任何人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就抬起头,看看坐在你们头顶上的伪帝之子!看看那个脸上挂满虚假笑容的使节!”理查德·迈尔豪斯抬起手,直指坐在观礼台上的威廉亲王: “就背誓者派出自己的儿子作为和平象征的时候,背誓者豢养的间谍却钢堡纵火行凶!意图在蒙塔掀起一场大规模的叛乱!何等虚伪!何等丑陋!何等卑鄙!背誓者——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灭亡我们的野心!” “而我们呢?我们就像五条瘦骨嶙峋的野狗,为了争抢几块骨头互相撕咬,直至鲜血淋漓,却全然不知就在群山另一侧,一头真正的猛兽正在磨牙吮血!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将我们彻底撕碎!” …… 大礼堂二层的观礼台。 帝国大使瓦雷斯伯爵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愤怒朝着会场中央大吼:“放肆!污蔑!” 吼完,脸色发白的瓦雷斯伯爵一个劲擦着额头的汗,深深向着皇子弯下腰,几乎是在哀求:“殿下,请您随我退场!” 理查亲王摆了摆手。 瓦雷斯伯爵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赌咒似的不停念叨:“这件事不会就这样完了的!这是公开的抹黑和污蔑!您等着!您等着!我一定要让这群不知教养的泥巴佬好看……” 理查淡淡地开口:“瓦雷斯伯爵。” 瓦雷斯伯爵一愣:“是。” “坐下吧。”亲王轻声细语地说:“伱让我听不到台上在说什么了。” …… 发言席。 理查德·迈尔豪斯,回到阴沉冷峻的情绪。 “先生们,代表着联盟的公民们,抬起头看看吧!”他说:“狭海以南的诺曼人最后的国王,卡尔十一已经授首,他的王国也已经被纳入牧罗帝国的版图。 背誓者已经扫清了所有不愿屈膝臣服于他的人,只剩下我们!等到背誓者的大军从征服北境的损失中恢复之后,就要轮到我们了!” 会场鸦雀无声。 理查德·迈尔豪斯平复呼吸,停顿片刻,为他的第一次公开演说做最后陈述。 “一栋四分五裂的房子是站不住的,一个四分五裂的联盟也绝不可能在帝国的兵锋下幸存。”他的语气森冷,态度坚决: “联盟不可能永远维持名存实亡的状态。我不愿看到伟大同盟的破裂,我不愿看到房子垮塌,但我绝不允许联盟在我的手中灭亡!我绝不允许国父们的遗产被夺走!我绝不——向背誓者臣服!” “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只要能让大船免于沉没的命运,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联盟与帝国终有一战!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只要能让联盟取得最终的胜利,联省共和国将会使用任何必要的方式,并不害怕为此背负任何罪名!” 他重重地说出结语:“先生们,自由不是免费的,自由是有代价的,和平也是一样!” “如果战争注定要到来!那么他来的越早!就越好! “联盟万岁!荣光永存!” 说罢,理查德·迈尔豪斯最后一次扫视全场,既不留在发言席接受致意,也不理睬礼堂内人们各异的神情,大步流星走出会场中央。 来自诸共和国的代表们原本认为新上位的联省议长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最多也就是拿出对帕拉图局势的态度,过呢更有可能只会随便应付些场面话。 谁也不曾想到会聆听到这样一场堪称“对帝国宣战”的演讲。 片刻的安静过后,零星的掌声响起。 一声、两声、三声……然后是浪潮般的轰响。会场一楼,联省座位区的代表们全员起立,高声喝彩着鼓掌。 来自其他共和国的代表也有不少人起立鼓掌,甚至还有来自维内塔的代表礼节性地跟着致意。 弗利茨上尉瞥了一眼迈尔豪斯夫人,后者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矜持地鼓着掌。 …… 二层观礼台。 理查亲王笑着站起身,轻轻拍手。 瓦雷斯伯爵难堪地站在亲王身旁,不知是该跟着亲王鼓掌,还是应该直接退场。 …… 一层维内塔共和国座位区。 德·贝拉执政官望着理查德·迈尔豪斯的背影,评价道:“看来新晋议长先生并不是军队的傀儡,反而是个野心勃勃,想要自成一派的家伙。” “这不是好事吗?阁下。”随从不解地问:“联省陆军怎么可能放任他自成一派?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他们斗得越厉害,对我们越有利。” 德·贝拉长长叹气:“我只是担心,我们可能迎来了一个比莱昂内尔更难缠的对手。” …… 就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穿过阿格里帕大礼堂的拱顶,直达云端的时候。 三个旅行者刚刚离开香槟城,正沿着大路向西骑行。 一个金发佩剑的高大男人,一个带着奇怪帽子的瘦子,还有……一位修女。 第九十六章 季风(终) [香槟城城郊] 坑坑洼洼的小路随着地势蜿蜒起伏,极目眺望,肉眼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葡萄田。 眼下正值四月,干枯的葡萄藤抽出嫩绿的新芽。乍一看,仿佛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桩重现生机。 粗细相似、长短一致的木桩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正向路上的行人致敬。 好巧不巧,路上的三位旅客当中,真的就有一位将军,还有一位…… “哇!原来……原来葡萄是这样长出来的?!我一直都以为葡萄藤是细细一条,原来也可以长到像树干一样?” [见习修女利兹]转过身,兴奋地向同伴分享着她的新知识,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少大呼小叫的。”同行的金发骑士冷冷训斥:“把缰绳拿好,别从马鞍上掉下去。” 本来兴高采烈的见习修女就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急切和同伴分享新知识的欲望和喜悦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瞪起杏眼,针锋相对地反击:“你少瞧不起人!我会骑马,说不定比你会得都早!我还会游泳、还会用枪、还会使剑呢!” 金发骑士没有反应。 见习修女见状,也气鼓鼓地扭头看向道路另一侧,只给金发骑士留下一个后背。 气氛变得沉闷而尴尬。 “利兹姐妹。”马维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那个不是葡萄藤,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桩。” “喔?” 见习修女惊讶地转过身,她仔细研究了一番近处的葡萄架,这才看清楚捆扎在木桩上的葡萄藤。 “原来是这样。”见习修女利兹向马维轻轻颔首,甜甜地说:“谢谢你,马维先生。” “不用谢。”马维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不用谢。” 马维略显不习惯地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不一会,他的脸就从双颊一直红到耳尖。 金发骑士不屑地冷笑了几声。 见习修女利兹如同踩到夹子的小猫,立刻又炸了毛:“你笑什么?” 马维急忙打圆场:“‘齐格飞’先生应该不是在笑你,利兹姐妹,他只是嗓子不舒服。” 见习修女被气得肩膀发抖,她咬着牙尖叫了一声——在尽可能压低嗓音的情况下。 然后,利兹修女紧紧攥着缰绳,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才委屈又酸楚地低语:“我不是故事里的笨蛋,我当然知道葡萄不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我只是……我只是从来没见过长在地上的葡萄藤而已……” 面对“见习修女”突然的真情流露,就连马维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尴尬。 金发骑士[齐格飞]松了松衣领,尽可能温柔地说道——虽然还是板着脸:“我怎么记得你……你家边上是有葡萄园的……” 眼看好友还揪着葡萄的事情不放,马维赶紧打断前者的发言。 他一磕马肋,插进修女和骑士之间,好奇地问:“利兹姐妹,你说你会使剑、会用枪?” 刚刚还被失落沮丧的情绪淹没的利兹修女,瞬间又高兴起来,她迫不及待地说:“我会用长剑!像十字架一样的长剑!枪我也会用!我还打到过鸭子呢!” “好厉害!”马维循循善诱:“可是对于修女来说,剑和枪都不是必要的课业吧?你是从哪里学的使剑和用枪?” “我爸爸。”利兹修女骄傲地挺起胸膛:“我爸爸亲自教我的!” “您母亲不反对?” “怎么可能?妈妈很不高兴来着。可是爸爸决定的事情,她也不能改变。” 马维津津有味地听着,频频点头:“不教女儿刺绣和裁缝,反而教女儿使剑用枪。您的父亲一定是一位有着独到想法的、很有意思的人……” 他搓着手,兴致勃勃地问:“他还教过您别的吗?或者他还做过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事情吗?” “利兹姐妹!”金发骑士突然开口。 见习修女疑惑的歪头看向金发骑士。 “那边有几间农舍。”金发骑士解下挂在马鞍上的皮囊,抛给见习修女:“去装些干净的水回来——装满。” “为什么是我去?” 见习修女原本很不服气,但她突然想通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抱起皮囊、轻扯缰绳,乖乖离开小路打水去了。 望着修女骑马远去的背影,马维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扭头看向金发骑士,不满地抗议:“齐格飞先生,就算我们是好朋友,我也要指责你——你这是‘取材妨碍’!” “既然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那就不要假装不知道占她的便宜。”齐格飞——也就是西格弗德——神情肃穆地警告马维:“更不要试图借此窥探皇家私密。” 马维仔细观察着西格弗德的每一处细微表情,片刻之后,他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洒脱笑道:“那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西格弗德颔首致意,然后翻身下马,让马儿休息。 从鞍袋里取出一些豆子,耐心地喂给马儿。 “谢什么?”马维也灵巧地离开马鞍,让乘马暂歇。 他笑吟吟地说:“应该是我谢谢你。能够和你一同旅行,我的取材之旅肯定比原计划安全百倍。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西格弗德从鞍袋取出一把豆子,耐心地喂给马儿:“哪里打仗就去哪里,我要看看被陛下视为最危险的敌人的叛军究竟是什么样子。” 马维好奇问道:“亲王那里呢?你就这样不辞而别?” “我对那些密室里的政治和阴谋不感兴趣。”西格弗德的回答简明扼要:“况且我并不是亲王的属官。” 马维轻轻叹气,意味深长地说:“恐怕有人不是这样想的……” 西格弗德沉默不语。 “算啦,就知道给你提建议,你也不会听的——反正一直都是这样。”马维自嘲地干笑几声,话锋一转,舔着嘴唇,饶有兴趣地问:“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就这样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拐走,你真的以为陛下查不出来?你真的不怕陛下事后的雷霆之怒吗?” 西格弗德依然沉默不语。 马维见挖不出什么好料,略微流露出一些遗憾的情绪。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眉飞色舞地打趣道:“依我看,如果陛下真的不想让公主离开,我们的利兹姐妹走不出帝都就要被抓回去。别担心,说不定这是陛下故意给你一个机会呢,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被马蹄踏碎,见习修女利兹——伊丽莎白公主——打水归来。 狐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齐格飞骑士和笑意盎然的马维,利兹修女有些奇怪:“你们在聊什么?” 齐格飞接过水囊,冷冷回答:“没什么。” 利兹修女想到了什么,神色大为紧张,她警惕地威胁道:“我……我告诉你,你别想着送我回家!你把我送回去,我也能再跑出来,到时候你就别想再找到我!我……我可是认真的!你你你……” “放心,利兹姐妹。”马维笑着行了个礼:“不会有人想要送你回家的。” 西格弗德则突兀伸出胳膊,将手掌平摊在半空中。 过了一会,他皱起眉头:“要下雨了……” …… 三位旅人匆忙赶往前方村庄躲雨的时候,在巍峨的遮荫山脉的另一侧,背誓者亨利三世——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正在缓步走上一座高塔。 他没带任何护卫,没带任何侍从,甚至没带平日如影随形的神官。 楼梯黑暗又漫长,背誓者举着火把,孤身走向塔楼顶层。 在帝国乃至整片大陆,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人是 没有人是“背誓者需要亲自去见的”, 终于走到台阶的尽头,推开黝黑的木门,眼前是一间凌乱又整齐的房间。 凌乱是因为房间里到处都是仪器、书籍和草稿,几乎让人无法落脚; 整齐是因为房间里的每一件仪器、每一本书籍和每一张草稿显然都是有意摆放在固定位置,任何擅自的整理反而会妨碍使用者的拿取,并让使用者产生严重的焦虑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诺大的塔楼顶层,能看到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张床、一张方桌和一个马桶。 方桌上,一小块吃剩的面包静静躺在一个银盘中间,等待有人来把它收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房间各处长长的、或粗或细的、两端镶嵌着珍贵无色透镜的奇怪仪器。 房间角落,一个正在埋头写算的老头子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来者。 短暂辨认之后,老头子看清了客人的容貌。但他也没有起身迎接,只是有些茫然地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原来是您来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摆放的蜡烛和油灯一个接一个放出光芒。 焦黑的烛蕊冒出火苗,熄灭的灯芯复燃,原本昏暗阴沉的阁楼被照得通亮。 背誓者将火把留在门外,走进房间:“是我,博纳尔蒂老师。” “您来有什么事?”老头子困惑地问。 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背誓者平静地询问:“我来问您星空的低语。” “哦?哦!那件事。” 老头子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他走到书架旁,颤颤巍巍地翻找片刻,取出一卷又一卷星象图。 他将星象图平铺在地板上,自言自语地说明:“红龙的尾巴扫过猎手的矛尖,维纳斯伫立在黄道中央,等待马尔斯的到来。” 背誓者并不看星象图,只是注视着老头子的眼睛,问:“正如赛里斯人的古书所说?” “对。”老头子点头:“正如赛里斯人、撒拉森人和教廷的档案所说。” 滴滴答答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 “下雨了。”老头子说。 …… [海蓝城郊] [纳瓦雷庄园] 凯瑟琳·纳瓦雷躺在床上,看着床柱上的缎带随风慢慢摆荡。 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女仆轻敲房门:“凯瑟琳小姐,请您到楼下用餐。” “我知道了。”凯瑟琳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回答。 “请您到楼下用餐。” “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不屈不挠:“请您到楼下用餐。” 凯瑟琳跳下床,猛地拉开房门,怒气冲冲地大喊:“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面不改色、不卑不亢:“请您到留下用餐。” “我……”凯瑟琳呼吸一滞,失语片刻之后,垂头丧气答道:“我这就去。” “我等着您。”中年女仆躬腰。 在中年女仆的“陪伴”下,凯瑟琳慢吞吞地走下楼梯。 自从她回到家中之后,纳瓦雷夫人就给她派了一位新的贴身女仆。这位贴身女仆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纳瓦雷夫人的命令——一刻也不让凯瑟琳小姐离开她的视线。 来到餐厅之后,凯瑟琳没有看到母亲——餐桌旁边只有妹妹奥莉维娅和外祖父。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凯瑟琳都有些害怕外祖父。进入餐厅的凯瑟琳第一时间走到外公身旁,老老实实地问好。 奥拉老先生则像是刚刚打了个盹,耷拉着的眼皮之间露了个缝,他用模糊老花的眼睛看了凯瑟琳一眼,嘟囔着点了点头。 卡瑟琳长出一口气,回到自己座位上,随口问妹妹:“妈妈呢?” “妈妈出门了。”奥莉维娅有些奶声奶气地回答。 “出门做什么?” “不知道。” 就像安娜认为凯瑟琳不如自己,凯瑟琳也是这样看待妹妹的,她轻轻哼了一声:“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奥莉维娅故意拖着长音:“她不让你出门。” 凯瑟琳刚要发作,突然想起外祖父还在场,她攥着叉子,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奥莉维娅则庆祝胜利般敲了敲杯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奶声吩咐女仆:“上餐吧,贝瑟尼小姐。” 银盘装着食物送上餐桌,凯瑟琳漫不经心用汤匙搅动着盘中淡红色的液体,一口也没动。 纳瓦雷庄园的厨师是偏僻闭塞的铁峰郡找不到的。纳瓦雷庄园使用的食材更是凯瑟琳在一穷二白的上尉家里享受不到的。 在铁峰郡的日子,凯瑟琳每天梦里想得都是家里丰盛的菜肴、精美的餐点和小客厅里的茶会时间。 但当她真的离开讨厌的帕拉图,回到海蓝的庄园,她又感觉自己对一切失去了兴趣。 她开始感到无聊,精美的银盘、柔软的床榻、绸缎的长裙……都很好,但是都很无聊。 因为禁足,凯瑟琳回到海蓝以后还没参加过舞会,但她并不觉得失落——成为舞会上众人目光的焦点似乎也没有那么有趣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凯瑟琳偶尔会惊恐地发现,她居然在怀念热沃丹围城战时轰隆的炮声、怀念骑马飞驰在空旷原野时风拂过脸颊的触觉、怀念和安娜一起将如山的烂账重新整理完毕的成就感…… “你为什么不吃呀?”奥莉维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问:“凯瑟琳?” “我在想……”凯瑟琳用银匙搅动着盘中的清汤,怅然若失地说:“安娜可能还在啃黑面包呢。” 奥莉维娅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在如今的纳瓦雷庄园,“安娜”是一个禁忌的词语,任何提到安娜·纳瓦雷的人,都会招致纳瓦雷夫人暴怒的严惩。 “你你你……”奥莉维娅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安娜还在啃黑面包呢!”凯瑟琳冲着所有人大吼,仿佛把胸中所有的积郁都吐出来:“而你们都当她不存在!把她当成一个死人!” 在场所有仆人都默不作声,奥莉维娅则尖叫着“我要去告诉妈妈!”跑出餐厅。 只有昏昏欲睡的老奥拉先生慢慢抬起耷拉的眼皮,第一次认真地看了凯瑟琳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喝汤。 “别担心。”老奥拉先生说。 这时,有仆人敲门通报:“凯瑟琳小姐,堂·胡安中尉前来拜访。” “快请他进来!”凯瑟琳高兴地站起身,立刻就想离开餐桌。 但她想起外祖父还在,于是试探着看向外祖父。 “去吧。”老奥拉先生头也不抬。 凯瑟琳得到许可,风一样地奔出餐厅。 而在纳瓦雷庄园外,堂·胡安中尉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又摸了摸脸颊。 “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语。 …… [内海] [赤硫港] 赤硫港如今已经取代海东港,成为维内塔内海舰队的新母港。 刚刚结束一场秘密谈判的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少将走出内海舰队旗舰[光荣号]的船舱,来到甲板。 他做出了一个可能影响许多人命运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只有日后才能见分晓。 “要下雨了。”第二个走上甲板的海军上将纳雷肖说。 …… [蒙塔共和国] [钢堡] 约翰·塞尔维特议员推开窗户,从他的新办公室所在地点向外看去,正在紧锣密鼓重建的钢堡南岸城区尽收眼底。 他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 …… [帕拉图共和国] [虹川] 圭土城发生军事政变的消息已经传到虹川。 对于政变将会产生的影响,军政府的大员们尚未统一意见;对于如何应对政变将会产生的影响,军政府的大员们更是各执一词。 来自帕拉图-联省边境的军事委员要求增兵支援,来自烬流江北岸的军事委员却不愿削弱沿江的防御; 投降派开始旁敲侧击,激进的少壮派则高喊着要对联省发起先发制人的攻势。 听着会议室里“部下”们永远不会结束的争吵,阿尔帕德·杜尧姆将军面无表情看向窗外。 “要下雨了。” …… [帕拉图共和国] [诸王堡] 帕拉图第二共和国现任议长,格罗夫·马格努斯刚刚完成一份名单的撰写。 圭土城政变的消息也已经传到诸王堡。 得知联省的“盟友”成功的消息,格罗夫·马格努斯立刻开始推动早已准备好的计划。 他斟酌再三,从名单上划掉一个名字。 “这个人是个软骨头。”他想:“暂时不用除掉。” 狂风吹开了窗户,把窗帘卷到窗外。文书赶紧跑进办公室,手忙脚乱地重新关窗。 格罗夫·马格努斯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要下雨了。” …… [联省共和国] [圭土城] [陆军总部礼堂] 一场庆功会正在举行,参加庆功会的人员大部分是校官,也有一小部分尉官。 科尼利斯上校正在致辞:“过去二十九年,诸共和国的人们总是用讽刺的口吻说‘联省共和国不是国家拥有军队,而是军队拥有国家’。” 科尼利斯看着台下军官们或兴奋、或渴望的眼睛,举起酒杯:“好啊!那就让他们真正明白联省军队的力量!” 下一刻,礼堂被欢呼声填满。 欢呼引发的震动甚至传递到礼堂地下的禁闭室。 禁闭室里,被软禁巴伦支准将望着铁窗外狭小的阴沉天空。 “要下雨了。” …… [铁峰郡] [热沃丹] “借过。”理查德·梅森抱着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挤过坐满学长的走廊,尽可能不踩到任何人的脚:“借过。” 经过走廊尽头的时候,“军刀”塞柏哑着嗓子开口:“蒙……” “马上就回来!”不等对方说完,梅森抢着回答:“您放心,马上就回来!您渴不渴?我给您拿些喝的来?或者……” “不用了。”军刀塞柏摆了摆手,深深看了梅森一眼,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这段时间……对不住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梅森突然感觉眼眶有些发酸,他转头看向窗外,笑着说: “要下雨了。” …… [铁峰郡] [热沃丹城郊的牧场] “图林!”安德烈在山坡驻马,扯着嗓子大吼:“图林!你他妈死哪去啦?!” 正在偷睡懒觉的图林被惊醒,慌慌张张跑出树林:“在这!在这!” “混账!”安德烈大骂:“你的马呢?” 图林一愣,挠了挠头:“在林子里,我放它去吃草了。” 安德烈气得扬起马鞭,图林吓得一缩脖子。 但是鞭子终究没落下——其实图林心里明镜似的,只要装出害怕的样子,就不会吃到切里尼中尉的鞭子。 安德烈恶狠狠地说:“弄丢一匹马!我就给你二十鞭子!” “放心吧,大人。”图林拍着胸脯保证,讨好地笑着说:“知道您宝贝这批军马,我伺候它们比伺候自己老娘都用心!这个冬天是挺难熬的,但咱们不还是熬过去了?一匹马都没死!现在都返青啦!您就别担心啦!” “少废话。”安德烈板着脸:“快把马都拢起来,带回马厩去。” “带回马厩干什么?”图林不解。 “你瞎了?”安德烈一指天上:“要下雨了!要是有马因为淋雨得病,小心我抽死你!” …… [铁峰郡] [黑水镇] 上午刚刚检查完黑水镇流民农场冬小麦返青情况的巴德,正策马朝狼镇疾驰。 “中尉!”随行的安格鲁突然大喊:“等等。” 巴德勒住乘马,挑眉,问:“怎么了?” “要下雨了。”安格鲁追了上来,指着天空:“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巴德摇了摇头,挥鞭再次上路:“赶到狼镇再说。” …… [铁峰郡] [铲子港] “阿尔法先生”注视着操场上站成歪歪扭扭队列、态度散漫的“民兵”,心中满是阴霾。 入冬以后,热沃丹政府腾出手来,开始在铁峰郡内部进行拉网式的剿匪作战——唯独向铲子港镇派出任何部队。 于是乎,四处碰壁的土匪强盗蜂拥逃进铲子港。铲子港镇长顺势将他们收编为民兵,交由阿尔法先生训练。 在铲子港镇长看来,这些见过血的恶徒是再好不过的兵源。 然而看着面前这些所谓的“好兵”,阿尔法先生却忍不住怀疑——他们真的能对付得了热沃丹的军队吗? 阿尔法先生望着天边的乌云。 “要下雨了。” …… [铁峰郡西南方向] [镜湖上游] [一艘船舱里的一张床上] “所以……”安娜好奇地问:“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最后怎么样了?” 正抱着一匣画稿翻看的温特斯头也不抬地问:“谁是博尔索·达·埃斯特?” 安娜轻轻踢了温特斯一下:“就是白鹰。” 温特斯撇了撇嘴:“哦……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是怎么样嘛?” “他又不是主谋,我又证明他没有直接参与纵火行动。只是走私的话,对于白鹰家族而言能算什么大事?”温特斯翻过一页画稿:“关一段时间就会被运作出去。他是‘高贵’的白鹰,蒙塔人又不可能杀掉他。即使我不提供证词,最多也就是给他填些麻烦罢了。” 在说到“高贵”的时候,温特斯刻意加重了语气。 “那就好。”安娜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勾勒线条:“那就好。” 温特斯用木匣挡住脸,酸酸地说:“二十四条裙子果然管用。” 安娜哭笑不得,她轻轻踢了温特斯一下,后者佯装不知,继续沙沙地翻动画稿。 安娜放下炭笔和画纸,撑起身体,爬到温特斯的一侧,拿走了温特斯手上的木匣。 温特斯还想坚持一下,但是没敢用力。 安娜把木匣放到一遍,躺进温特斯怀里。 她抱着爱人的胸膛,柔声说:“你呀,肯定不会订制二十四套裙子只为讨我欢心。如果是你的话——你最多只会买一条裙子,然后把剩下的裙子钱换成粮食,分给挨饿的人……” “所以。”安娜用指尖在温特斯的胸口画圈:“还是你更可爱一些。” 温特斯抱着安娜,没有作声。 “你是不是应该也说点让我感动的话呢?”安娜打趣道。 温特斯轻咳了一声:“我眼睛好像进了沙子。” 安娜浅浅笑着,推开温特斯,又爬回到床的另一侧,她俏皮地说:“当然啦,二十四条裙子我也蛮喜欢的,至少……很浪漫。” 话音刚落,温特斯跳下床榻,大声抗议:“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浪漫!” “哦?”安娜的眼睛笑得更弯:“是吗?” 气急败坏的温特斯大步流星走出舱室,没一会抱着一个大木箱回来。 他把木箱重重放在桌上,故作不在意道:“本来是想回到铁峰郡以后,再给你一个惊喜……不过,算了,还是现在就送给你。” 安娜打开木箱,映入她的眼中是装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玻璃小瓶,每个小瓶上都贴着标签,瓶与瓶之间还仔细地用木板和衬垫隔开,防止因为互相磕碰而破碎。 青金石、赤铁、石黄、空青、朱砂、贝粉……都是颜料。 “你什么时候买的?”安娜抬头问温特斯。 “在钢堡的时候。”温特斯扭过头,轻描淡写地说:“也没花什么时间,就是把钢堡市面上能买到的颜料都…… 话还没说完,安娜已经扑上来,吻上了他。 这一吻很久,直到舱门外响起敲门声。 皮埃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阁下,我们到南岸了。” 温特斯和安娜闪电般分开,温特斯飞快地整理好仪容,走到门旁,拉开舱门:“特尔敦部的人马到了吗?” “我们的斥候和特尔敦人的哨骑碰过头了。”皮埃尔有条有理地汇报:“他们按照您的要求,带来了尽可能多的挽马和马车。但是泰赤没有出现,是他儿子代替他来的。” “泰赤没出现?”温特斯沉吟着:“特尔敦部内部恐怕不太平。” “我想也是。”皮埃尔点头。 “船队下锚,让工程队上岸,先把临时码头建起来。”温特斯思索片刻,给出命令:“挑一队好手,我亲自去见见泰赤的儿子。” “是。”皮埃尔抬手敬礼,转身离开。 温特斯关上舱门,转过身,安娜已经拿着外衣在等着他。 “我……”温特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去吧。”安娜帮温特斯穿上外衣,仔细地扣好扣子,小声说道:“你注定不会只属于我……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温特斯点头,一只靴子跨出舱门的时候,他转身不经意地问:“对了,你在青丘给我画的那副猎装画像在哪里?就是赫德长袍那幅……我在画册里没有看到。” “我弄丢了。”安娜微笑着回答。 温特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大步离开。 船舱外,卫兵放出三声令枪,旗手挥动小旗传递命令。满载军械和人员的船队在靠近南岸的一处开阔水面下锚。 随船的匠人带着工具和器材,分乘几艘小船上岸,着手修建一座临时码头,以便卸货。 温特斯也在上岸的小船上。 泰赤的长子带着一众特尔敦部贵胄,正恭顺地等候着他。 “我回来了。”温特斯心想。 …… [温特斯踏上烬流江南岸的同一时间] 在新垦地行省首府枫石城,另一场兵变正在进行。 本质上来说,发生在枫石城的这场兵变是“联省四月一日政变”这块巨石激起的回浪。 然而它的血腥程度比起发生在圭土城的政变,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知联省兵变的消息以后,原本驻扎在镜湖郡的“帕拉图政府军”立即动身秘密返回枫石城,对新垦地军团总部发起突袭。 在叛徒的协助下,政府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新垦地军团总部——枫叶堡的大门。 全副武装的政府军士兵随即冲进枫叶堡,对任何没有第一时间投降的新垦地军团军人痛下杀手。 枫叶堡各处白刃声、枪炮声,奋起反抗的新垦地军人与杀红眼的政府军士兵短兵相接,惨叫与哀嚎不绝于耳。 在枫叶堡内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内,新垦地军团军团长,凯文·j·亚当斯少将正在等待有人敲响房门。 沉闷的脚步声穿透墙壁,从走廊传来。 没有敲,门直接被推开,一名校官昂首阔步走进办公室——是萨内尔上校,驻扎在镜湖郡的政府军指挥官。 亚当斯少将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诸王堡政府曾派兵协助新垦地军团抵挡特尔敦部劫掠,但是他们派来的军队在击退特尔敦劫掠者之后便在镜湖郡驻扎下来,一直没有撤走。 紧跟着萨内尔上校进入办公室的人,长着一张亚当斯少将很熟悉的面孔。 军团行政官,克洛伊·托里尔上校——他才是让亚当斯少将感到好奇的人,不过现在,亚当斯少将的一切疑问都得到解答了。 “原来是你。”亚当斯释然地说。 不等少将发问,克洛伊上校主动说出理由,他舔了舔嘴唇,恳切地说:“将军,新垦地军团摇摆不定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否则战事再起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变成夹缝里的牺牲品。” “哦。”亚当斯抿了一口酒。 “诸王堡政府是帕拉图的合法政府。”克洛伊迟疑片刻,咬了咬牙,无奈地说:“这种分裂的状态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终究要选边站,而且要选在胜利者那边!更何况……我们离诸王堡实在太近了,离阿尔帕德将军又实在太远——我们实际没有选择!” “哦。”亚当斯将军又抿了一口酒。 萨内尔上校瞥了一眼桌上已经只剩一半内容物的酒瓶,心中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他打断克洛伊的话,冷冷地说:“看来……您已经对现在的状况有很清晰的认知。” 亚当斯不理睬萨内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让您的部下投降,我保证您光荣退役,继续享受将军的待遇和退休金。”萨内尔上校轻笑一声:“您可以带着这些年搜刮的所有财产到诸王堡去,做一个富家翁。这不是我的承诺,这是格罗夫·马格努斯议长的承诺。” 亚当斯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口:“我的部下,他们投降之后……不要杀害他们。你们已经赢了,没有必要再杀人。” “请您放心。”萨内尔上校笑着说:“我们保证俘虏的生命安全,只是他们的军人生涯可能要告一段落了。我们也会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您可以……” “克洛伊·托里尔。”亚当斯看也不看萨内尔一眼,目光如炬盯着克洛伊。 克洛伊上校感觉浑身不自在:“在。” “你他妈就是个蠢货!”凯文·j·亚当斯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勃然作色:“格罗夫·马格努斯就是个叛徒!毒蛇!卖国贼!你却浑然不知!合法政府?放你妈的屁!如果有一天格罗夫·马格努斯赢了,帕拉图共和国也将不复存在!” 克洛伊被突然爆发的少将惊得倒退了半步。 萨内尔上校挡在克洛伊面前,皱起眉头,正对亚当斯:“将军,您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投降吧,趁你可以保有尊严。” “投降?投降?!你们以为我是没有骨头的叛徒?让我向出卖帕拉图的毒蛇投降?亚当斯哈哈大笑,神情陡然变得狰狞: “放你妈的屁!!!” 话音刚落,凯文·j·亚当斯从膝盖上拿起簧轮枪,把枪口塞进嘴里,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咔哒。” 机括落下,簧轮旋转,火光一闪。 “轰!” 亚当斯少将的后脑被掀开一个可怕的伤口,红色和白色的粘稠物体溅满了他身后的墙壁。亚当斯少将的尸体向后栽倒,重重摔在地上。 房间内的军官们震惊、不解、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这个“首鼠两端的骑墙将军”会选择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 萨内尔上校擦掉脸上的血迹,沉默片刻,脱掉衣服盖在亚当斯将军已经残缺的脸上。 克洛伊却如梦初醒似地扑了上去,慌张检查少将最后的生命体征,仿佛认为少将还能有一线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他很快就停下动作,因为凯文·j·亚当斯毫无疑问已经死了。 “还算死得像个军人。”萨内尔简短地评价。 听到萨内尔的话,克洛伊上校猛地跳起来,一拳砸在前者的脸上。 “死得像个军人?你他妈懂什么?”被其他军官七手八脚拉住的克洛伊上校悲愤大吼:“亚当斯一死!新垦地军团的每一个军官!每一个!就都有了叛乱的理由!新垦地!要血流成河了!” 与此同时,天空一记轰雷炸响。 豆粒大的雨点被投向枫叶堡、投向枫石城、投向新垦地、投向帕拉图、投向来塞纳斯联盟的每一片土地。 下雨了——不,不止是雨,是季风来了! 帕拉图的农民已经洒下种子,等待它让新生命萌发; 大洋的另一侧,满载丝绸、香料的商船即将乘着它返航。 季风来了,它带来了降水,带来了生命,带来了新的希望。 (本卷完) ------题外话------ 季风之卷完结撒花! 【感谢大家这一年来的耐心和支持,感谢你们在看这个故事,谢谢大家,谢谢,谢谢〒▽〒】 [没有海盗,因为海盗那边我算了一下,应该不是季风季。不过也不会遗忘他们,他们的故事会单独列出] 季风之卷完结感言 我知道很多书友讨厌看卷末感言、完本感言之类无关正文的内容,所以非常感谢您点进这篇感言,看我的“胡言乱语”。 …… 历史一年零三个月的季风之卷完结了!撒花! …… 先说重点:未来的更新计划 从今天开始请假到4月末,5月1日开始更新下一卷。 这段时间不会停更,而是按照之前承诺的内容,更新[人物卡]、[大地图]以及接下来要用到的新垦地地图(章节里的错字昨天已经修改完毕)。 …… 说起来,季风之卷是很坎坷的一卷。期间经历两次停更,一次是因为遭遇了意外事故,另一次是工作的原因。 虽然磕磕绊绊,但终究还是写完了。 写得怎么样? 不好(对不起)。 更新不给力(最大的问题) 节奏不紧凑(第二大问题) 剧情也被过多的信息切割得支离破碎(后知后觉的问题) 还写了很多我不想写,但又觉得有必要写的内容,最后陷入恶性循环——既不好看,更新得又慢。 而且在这次因为工作断更期间,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一本小说,如果开始进入到几天一更、一周一更乃至不定期更新的状态,它就离入宫不远了。 因为一周一更是没法写完一部长篇网文的。 就算每天更新,动辄上百万字的故事也要好几年才能写完,更何况是一周一更乃至不定期更新? …… 所以接下来,我的目标: 1.“尽可能地稳定更新”,在三十岁以前把这个故事写完。 (用“尽可能”是因为不确定未来会不会再遭遇不可抗力) 2.在下一卷会专注于温特斯的派系,杜绝第三卷这种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写法,多写那些节奏紧凑的、激动人心的、我自己也想写的战役故事。 引用帕特里克·朗博信里的话:“一开篇就是大炮轰隆作响,一直响到最后一页;没有一个女人,只有大炮、战马、两支军队和军服,您将伴着硝烟去阅读,读完之后您该会直观地看到一切。您将会为那场战斗,一如您亲身参加过一样。” 3.升级参考资料,用比现有地图更直观的、更漂亮的、更有趣味性的东西,展示未来将要发生的那些战役。 …… 最后,感谢每一个在看这个故事的读者,感谢每一个投票、评论的书友。 感谢你一直以来关注着这个故事,谢谢。 感谢那些一直以来无偿帮忙推书的书友,谢谢,是你们让这个故事被更多的人看到,谢谢。 写《钢铁火药和施法者》就算不能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至少也是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感谢每一位读者,谢谢你们,谢谢,谢谢。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现在的感受。 我配不上你们的等待、支持和称赞。 我想感谢你们又找不到能够切实地表达谢意的方式。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故事好好地写完。 还有多更新。 我会努力的。 谢谢大家。 温特斯和他的同伴们的故事将在“咆孝之卷”继续。 …… ps:这一次就不立关于字数的fg了,因为每一次都会加倍地反弹回来(t_t)。 角色卡[温特斯·蒙塔涅][截止至“季风之卷”结束] 姓名:温特斯·蒙塔涅/wiagne/岳冬 性别:男性 职业:战士[等级4]施法者[等级8] 天赋能力:主角光环(永不撕卡);黄铜之拳(一切阴谋的反作用力)上一版:天赋能力:永不撕卡、一切阴谋的反作用力 利手:右手 身高:1.82米 出身背景: 塞纳斯联盟/the federate states of great s *[启蒙主义:人民不需要皇帝,是皇帝需要人民。] *[决心+1] 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honorable republieta *[重商传统:世间万物都有价格。] *[外交+1 ] 帕拉图第一共和国/republibsp; of pteau *[奔马之地:真的有可敬的女士尝试过在马背上生孩子。] *[马术+1] ——————————————————————————— 所持有特殊物品: [注:特殊物品就算分类是垃圾,品质依然是橙色,而且具备‘独一无二’的词条] 1.幸运酒壶(已损坏) *[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兵的随身物品,轻巧又结实,不知是什么材质。据说可以为携带者带来好运。] 2.青色小刀(未鉴定) *[一把游牧风格的实用小刀,甚至没有装木柄, 仅用皮绳缠住没有开刃的一半以供握持。是一位赫德姑娘的随身物品。] 3.持盾女神护身符(未鉴定) *[一尊只有拇指大小的持盾女神护身符,凋工并不精美,在盾牌里侧还能看到凋刻时不慎留下的血迹。女神的名讳早就在潮涨潮落中湮灭,女神的庙宇也已经变成废墟,但是人们始终相信她能保佑远行的战士平安回家。] 4.旧地图册(未鉴定) *[记满山川、河流、道路信息的手绘地图册,因为常年使用,封皮已经污迹斑斑。一些页面的边缘用潦草的笔迹写着‘伏击的绝佳地点’、‘可以封锁西北方向通道’之类的批注。] ——————————————————————————— 教育经历: 陆军幼年学校维内塔分校 陆军军官学校预科学校 陆军军官学校 *[象牙塔军官:街头智慧-4 战术+3 力量+1 体质+1] *[你以为你进的是大学?错!你进的是修道院!] 标准联盟施法者军官训练 *[量产型魔法战工具人:解锁联盟施法者技能树;宗教知识-4] *[如果你相信酒能变成血、面包能变成肉,你就不是合格的施法者。] ——————————————————————————— 已修课程: 普通学:修辞学、历史学、数学、几何学、法律、国际法、旧语、古代语; 军事学学科:战术、工事、要塞战术、军事地图的绘制及使用、战史、地形、马学、卫生、会计; 军事学术科:马术、剑术、兵器、野外测量、实地战术、战史旅行、年度演习、常规勤务。 ——————————————————————————— 主动能力: 长剑[a擅长] *[实战经验的积累使得温特斯的剑术日益精纯, 但是越来越繁重的庶务导致他无暇练习剑术, 所以他的剑术又开始出现退步。]上一版描述:[实战经验的积累使得温特斯的剑术日益精纯] 火绳枪[b+掌握] *[在大部分实践活动中,火枪都仅仅是被温特斯作为一种威吓道具使用] 马术[a+擅长] *[踩稳马镫,膝盖绷紧,随着马背一同起落。什么?你说你屁股疼?忍着!习惯就好。] 通用兵器学[bsp; 生疏] *[使用兵器的两条通用原则:不要拿任何管子对着队友;尖的那头对着敌人。] 器械[a-擅长] *[你拆我锯木厂是吧?!] 爆破[b 掌握] *[如果炸药没在预定时间爆炸,你最好耐心一点。] 炼金术[e 略知皮毛] *[听说……好像……似乎……] 旧语[b-掌握] *[l'union fait force] 古代语[bsp; 生疏] *[古代语是一门死掉的语言,我能查词典就行]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 9 *[历史学+1;战史课+1;战史旅行+1;瑞德修士的教导+2;见多识广+1]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 外交沟通 7 *[重商主义+1;瑞德修士的教导+2;实践经验+1 ]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 宗教知识 2 *[标准塞纳斯施法者军官训练-4;与神职人员的友情+2;通读经书+1] *[经书里明明说的是‘我要把教会建立在石头上’,而不是‘彼得’身上,公教会的解释方法都是牵强附会。说话!卡曼!说话!!诶?你……你别动手……看呐!辩经辩不赢就要打人!看呐!这就是公教会的丑态!] ———————— 街头智慧 4 *[象牙塔军官-4;历练+5] *[地下秩序的存在, 实际上是因为地上权力的缺失。一个健全、完善的体制, 不该存在地下团体主导地上秩序的情况] ———————— 战术素养 10 *[科班出身+3;实战经验+2;指挥经验+2] *[实战中,兵力永远都是不够的。指挥官必须知道自己的部队做不到什么,更要知道自己的部队能做到什么] ———————— 野外生存 3 *[十指不沾阳春水-2;城市孩子-2;食堂锻炼出的胃+3;荒野求生+2;勤务兵-1] *[胃乃大军之足] ———————— 洞察能力 9 *[军事训练+2;历练+4] *[当一个人拥有权力以后, 周围的每个人都会不自觉的、或多或少地欺骗他、操纵他、利用他实现目的,哪怕他贵为一国之君也是如此。权力的终点……只有孤家寡人] ———————— 恐吓威胁 9 *[军人身份+1;杀气+3;权势+2] *[枪一响, 就有人死, 有人死,就有人哭,人一哭,就要说心里话。说吧,你至少有三句要说。] ——————————————————————————— 法术能力评价: 燃火系魔法:中 *[唉,不要总说燃火系法术没用,至少……至少平时点个灯还是很方便的嘛!] 动能系魔法:强 *[虽然魔法池的拓深随着总体量的增加开始放缓,但温特斯在‘精密操纵’这项超魔技巧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声音系魔法:弱 *[可能是最有用也是最没用的法系,几乎没有联盟施法者会专门练习] ——————————————————————————— 专精法术: 飞将军的飞失术 蒙塔涅的裂解术 ———————— 超魔技巧: 精密操纵 过载保护 ———————— 可有效使用法术: 蒙塔涅的烈焰风暴(大型魔法) 蒙塔涅的加重飞失术 安托万-洛朗的燃火术 安托万-洛朗的汽化术 特斯拉的光亮术 戴维的闪光术 尚无命名者的熔铁术 来特兄弟的驭风术 路德维希的扩音术 阿克塞尔的毛发燃烧术 惠更斯的偏斜术 惠更斯的旋风术 翼德的爆音术 惊吓野兽(完整版) ———————— 尚无法使用的法术: 蒙塔涅的沸血术 蒙塔涅的脑血栓术 ——————————————————————————— 人物特质: 大联盟主义赞同者 *[联盟必将真正统一,否则她将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和平。但是,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统一的联盟’,而不是一个‘统一联盟的联省’!] ———————— 认同劳动人民 *[温特斯认为每一个凭借诚实劳动生活的人都应到得到尊重] *[如果一个人终日辛苦劳作却依旧食不果腹,那他就拥有一切权利和理由奋起反抗] ———————— 暴烈如火 *[来自温特斯父系家族的遗传特质] *[不能宰了他……不能宰了他……不能宰了他……啊!!!老子要把这帮畜生全都杀干净!杀光这帮黑心肠的畜生!世界就干净了!呼……不能随便宰了他们……不能随便宰了他们……] ———————— 中立善良 *[善良是来自温特斯母系家族的遗传特质,但是他会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决定] *[我可能会迷茫,但我不会停下来,因为每一个为我而死的人——因为我是在代替他们活着] ———————— 尽职尽责 *[来自养父的教导] *[我的职责是保护人民,不是保护人民的统治者] ———————— 轻生死、大复仇 *[对于维内塔人而言,可以在复仇之后迷茫,但是没有不复仇的选项] *[杀了你,我会释然还是空虚?谁知道呢?反正你今天一定得死。] *[杀了塞克勒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还会有塞伯勒、塞法勒、塞塔勒……砸碎这个该死的体系才是真正的复仇] ———————— 尊重专业知识和技能 *[温特斯敬佩拥有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例如数学家或刀剑匠] ———————— 无神论者 *[施法者的能力来自对万物规律的认知,温特斯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温特斯开始觉得如果真的有天堂也很好,他希望那些逝去的伙伴能在那里永生] ———————— 男孩帮 *[温特斯在寄宿制男校生活了十年,之后又长年在军队生活。所以他很擅长和男性相处,他知道如何鼓励部下、如何取得信任、如何结下友谊,他也善于应对男孩帮的黑暗面——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竞争意识、对于尊严的奇怪执念以及动物性的霸凌行为。相对地,他很不擅长和女性相处。这种成长经历导致他吃软不吃硬] ———————— 思虑深沉 *[虽然温特斯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欢笑,但是在安娜怀里,他可以卸下一切面具,做回一个天性活泼的、有着奇怪幽默感的、偶尔有些多愁善感的普通人] ————————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 *[很多时候温特斯都惊讶于人类社会可怕的鲁棒性] *[你看马路上跑得都是奔驰宝马,其实就是个壳子,里面是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蹬] ———————— 喜爱动物 *[还是动物可爱,它们不会隐藏想法,只有无拘无束的天性] *[如果天堂没有猫,我想到有猫的地方去]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 16 *[基础11;军校出身+1;大量的噼砍运动+3;精力充沛+1] *[不得不说,在有专人照料温特斯的起居以后,他的生活质量和睡眠质量得到很大的改善] ———————— 体质 12 *[基础12 军校出身+1 久久未能痊愈的腿部旧伤-1] *[下雨天的时候会胀痛发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 敏捷 16 *[基础13 剑术训练+1 木凋训练+1 实战经验+1] *[小李飞刀!] ———————— 感知 19 *[基础13 施法者训练+2 升级版施法者训练+4] *[温特斯对于魔法的细微控制能力显着提升] ———————— 智力 19 *[基础16;施法者训练+2;热血上涌-1;政务历练+2] *[头顶越光,心里越亮] ———————— 决心 20 *[基础13;启蒙主义+1;历练与思考+4;游历诸共和国+2] *[不做工具人很难……但却是有必要的]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角色卡[巴德][截止至“季风之卷”结束] 姓名:巴德/bard 性别:男性 职业:战士[等级3] 天赋能力:钢铁之心(巴德生活下去只需要三样东西:面包、清水和工作) 利手:右手 身高:1.74米 出身背景: 塞纳斯联盟/the federate states of great s *[启蒙主义:人民不需要皇帝,是皇帝需要人民。] *[决心+1] 山前地十七省联合共和国/republibsp; of forthnd *[首倡义兵:是我们第一个奋起反抗!是我们击败伪帝的大军!是我们为联盟赢得自由!自由的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将永远不会被击败!] *[决心+1 ] 帕拉图第一共和国/republibsp; of pteau *[奔马之地:真的有可敬的女士尝试过在马背上生孩子。] *[马术+1] ——————————————————————————— 所持有特殊物品: [注:特殊物品就算分类是垃圾,品质依然是橙色,而且具备‘独一无二’的词条] 圣阿道斯之徽记(金色品质) *[一枚巨大的镶满珠宝的黄金圣徽,内部藏有传说中的殉教圣人阿道斯的徽记残片。据信可以治愈信徒身上的任何疾病——只要你足够虔诚] *[知名不具的某人对其‘治愈疾病’的功效表示怀疑。不过即使没有治愈的神力,它也是一块非常非常值钱的金子] ——————————————————————————— 教育经历: 家庭教育 *[世代饲马:获得特性“马学精通”] ——————— 绿心修道院 [自学成才的抄经员:街头智慧+2;宗教知识+4;古代语+3;旧语+3;力量-1;体质-1] *[绿心修道院的藏书库滋养了巴德的精神世界,使他能够挣脱现实的枷锁, 从更高的角度审视一切。知识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巴德的命运却因知识而改变] ——————— 陆军军官学校 [外部入学:象牙塔军官好感-1;联盟陆军声望-3;战术-2] *[大部分联盟预备军官在进入陆军学院时,已经朝夕相处六年之久。因此无论巴德做什么,他都不可能被“象牙塔军官团”真正接纳。即使有些人嘴上不说,但他们还是记得巴德是个第七年才加入进来的陌生人] ——————————————————————————— 已修课程: 普通学:修辞学、历史学、数学、几何学、法律、国际法、旧语、古代语; 军事学学科:战术、工事、要塞战术、军事地图的绘制及使用、战史、地形、马学、卫生、会计; 军事学术科:马术、剑术、兵器、野外测量、实地战术、战史旅行、年度演习、常规勤务。 ——————————————————————————— 主动能力: 长剑[bsp; 平庸] *[比起那些已经学习剑术六年,乃至刚会走路就得到第一把长剑的学员来说(没错, 说的就是你!温特斯!),巴德的剑术可谓稀烂。正手无力、反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基础欠缺、技巧拉跨。 因此,象牙塔军官们总是带着一丝怜悯的意味,在与巴德对练时故意放水。巴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未表示过任何抱怨,只是默默加倍练习。 然而基础与天赋的欠缺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弥补,巴德剑术最终也仅是刚刚达到及格水平。但是反过来说,虽然巴德的剑术将将及格,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了弥补基础和天赋的欠缺,他付出了多少汗水。] ————— 火绳枪[a+优异] *[比起剑术,火枪学起要简单得多。足够的耐心加上沉稳的双臂,巴德入学以后很快就成为陆军学院最好的射手] ————— 马术[b+掌握] *[很多时候,懂得养马并不意味着擅长骑马,巴德是在进入陆军学院以后才是系统地学习马术] ————— 通用兵器学[b 掌握] *[教沉稳可靠的士兵使用长矛, 教勇敢年轻的士兵使用剑盾,教聪明灵巧的士兵使用火枪,而一名合格的陆军军官应该擅长全部] ————— 器械[c-生疏] *[呃……轮子能转应该就行吧?] ————— 爆破[bsp; 生疏] *[藏书库严禁烟火] ————— 炼金术[f 一无所知] *[炼金术?书里记载的点石成金的秘法?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 ————— 旧语[a+优异] *[le ot ne anque jaais quand on possède l'idée.] ————— 古代语[a+优异] *[sidere o]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 10 *[博览群书+4;历史学+1;战史课+1;见多识广+1] *[人类从历史中唯一学到的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 外交沟通 8 *[值得信赖的气质+2;可靠的眼神+2;理性主义+1] *[大多数时候, 巴德习惯倾听, 而非说话;但是当他需要说服别人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成功] ———————— 宗教知识 9 *[自学成才的修道院抄写员+4;博览群书+2] *[巴德从未公开过自己的宗教信仰,但他认为宗教的存在有其现实意义] ———————— 街头智慧 6 *[自学成才的修道院抄写员+2;历练+1] *[对于巴德而言,作为修道院仆人的生活并不仅仅意味着抄写书籍和擦拭圣器。作为当地最大的土地所有者兼宗教机构,绿心修道院不仅掌握着佃农的灵魂,还掌握着他们在现世的生活。修道院就是一个微型政府,而巴德很小就在其中经受历练] ———————— 战术素养 5 *[科班出身+3;实战经验+1;外部入学-2] *[联盟陆军从来不缺乏战术素养卓越、勇敢善战的下级军官,但是很缺乏擅长算术抄写、拥有足够耐心并且能够毫无怨言地处理如山的文卷的黄牛型人才。因此大多数时候,巴德都会很快被文职部门要走。这也导致他实战经验不如同僚们丰富] ———————— 野外生存 8 *[农家孩子+2 ;食堂锻炼出的胃+3] *[那个是黑麦、那个是小麦、那个是燕麦。那个?那个是狗尾巴草] ———————— 洞察能力 10 *[旁观者+2;历练+5] *[少说,多看] ———————— 恐吓威胁 4 *[过于可靠的眼神-2;军人身份+1;权势+2]过于可靠的眼神 *[你该不会以为斗鸡眼猫猫能吓到任何人吧?] ——————————————————————————— 法术能力评价:无施法者天赋 ——————————————————————————— 人物特质: 大联盟主义支持者 *[我支持建立一个统一的联盟,不是因为我是联省人,也不是因为我受到的军校教育,而是因为我认为一个统一的联盟将会有利于所有人的福祉] ———————— 农民的儿子 *[巴德不需要认同劳动人民,因为他原本就是劳动人民的一员,而且他从未忘记过这一点] ———————— 可靠的同志 *[你永远可以相信巴德,就像你永远可以相信kv2] ———————— 冷峻的旁观者 *[成长经历让巴德学会如何从第三者的角度,不带感情地观察一切。这使他往往成为团队内部的观察者,而非主导者。也使得他能够永远做出理性的决策——哪怕在情感上令人无法接受] ———————— 坚定不移 *[现实主义往往是腐化的开端, 也是腐化者为自己辩解的借口。但是对于巴德而言,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对现实做出妥协,但那也仅仅只是妥协而已] ———————— 绝对中立 *[没有人能拯救所有人,只有那些愿意被拯救的人才能被拯救,才值得拯救] ———————— 未列籍修士 *[修道院教育令巴德善于与神职人员相处,也令他知晓教会内部一些不为人知的规则。但是和“男孩帮”一样,巴德也不太擅长与女性相处]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 14 *[基础10;军校教育+1;农民的儿子+3] *[虽然力量只有14,但是在掰手腕这项运动上,巴德在陆军学院内部鲜有敌手] ———————— 体质 14 *[基础11 军校教育+1;野蛮生长+2] *[巴德并不算强壮,但是很结实,扛得住风吹雨打] ———————— 敏捷 13 *[基础11 剑术训练+1;实战经验+1] *[一眼就会,一练就废] ———————— 感知 19 *[基础14 冷峻的观察者+2;钢铁之心+3] *[可靠的眼神]bard is watg you. ———————— 智力 19 *[基础15;博览群书+2;修道院教育+2] *[与其感慨路难行,不如马上出发] ———————— 决心 22 *[基础14;启蒙主义+1;首倡义兵+1;冷峻的旁观者+2;钢铁之心+2;农民的儿子+2] *[表面上,巴德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他总是默默支持温特斯的决定;但是实际上,他才是最不容易被说服的,因为当他下定决心以后,就绝不会有任何动摇]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角色卡[安德烈亚·切里尼][截止至“季风之卷”结束] 姓名:安德烈亚·切里尼/ Andrea i/安德烈 性别:男性 职业:战士[等级5] 天赋能力:我心如火 *[喜怒无常、激情澎湃、无所畏惧同时令人胆寒——安德烈亚·切里尼从来不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但当看到他冲锋在队列最前方的背影时,哪怕是最怯懦的士兵心中也会喷涌出勇气) *[提供特殊能力:鼓舞] 利手:右手 身高:1.90 米 出身背景: 塞纳斯联盟/the&e States of& S *[启蒙主义:人民不需要皇帝,是皇帝需要人民。] *[决心+1] 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Honorable Republibsp;of&a *[重商传统:世间万物都有价格。] *[外交+1 ] 帕拉图第一共和国/Republibsp;of Pteau *[奔马之地:真的有可敬的女士尝试过在马背上生孩子。] *[马术+1] ——————————————————————————— 所持有特殊物品: [注:特殊物品就算分类是垃圾,品质依然是橙色,而且具备‘独一无二’的词条] 殉难骑士之徽记(略有磨损) *[一位在圣战中殉教的圣武士的遗物,被一位友人郑重地交还给安德烈, 现在被安德烈仔细地贴身佩戴着] ——————————————————————————— 教育经历: 陆军幼年学校维内塔分校 陆军军官学校预科学校 陆军军官学院 *[象牙塔军官:街头智慧-4 战术+3 力量+1 体质+1] *[为什么骑兵也要学数学?!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注:因为糟糕的数学成绩,安德烈险些未能通过陆军预科学院的内部升学考试)] ——————————————————————————— 已修课程: 普通学:修辞学、历史学、数学、几何学、法律、国际法、旧语、古代语; 军事学学科:战术、工事、要塞战术、军事地图的绘制及使用、战史、地形、马学、卫生、会计; 军事学术科:马术、骑乘格斗、剑术、兵器、野外测量、实地战术、战史旅行、年度演习、常规勤务。 ——————————————————————————— 主动能力: 长剑[B+掌握] *[与其说安德烈没有剑术天赋,倒不如说他不喜欢在闷热的下午被塞进一套不合身的板甲和人对打] ————— 火绳枪[B-生疏] *[马刀是好汉!火枪是笨蛋!] ————— 马术[A+优异] *[你要是聊这个,我可就不困啦] ————— 通用兵器学[A+/bsp;擅长/生疏] *[马刀、重剑和骑枪是A+,其他武器是C] *[这把是直刃重剑,适合对付甲胄精良的骑兵,因为坚固的头盔与肩甲会让劈砍难以奏效;马刀则更适合对付不着盔甲的敌人。看, 这把是重马刀, 一刀下去能把人劈成两截;这把是轻马刀, 适合近距离拼杀,锋利又轻巧;这把更厉害,是空心骑枪,专门为了……诶?你怎么睡着了?] ————— 器械[E-一窍不通] *[这个……那个……要不然你还是牵匹马给我……实在没有的话,驴也行] ————— 爆破[B-掌握] *[只有不够量的火药,没有炸不塌的城堡] ————— 炼金术[D 道听途说] *[听说了吗?学校北边的那条小河,每周六傍晚都会有很多女人去洗衣服!洗澡!年轻漂亮的女人!哪条?还有那条?当然是紧挨着那座庄园的那条!] ————— 旧语[A-熟练] *[Tout le onde ourra, ais tout le onde& pas&.] ————— 古代语[C+生疏] *[呼……呵……呼……呵……唔(擦口水)……呼……呵……]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 7 *[听奶奶讲故事+2;战史旅行+1;行万里路+1] *[哼,历史?那不过是人们对往事一致认定的说法罢了] ———————— 外交沟通 3 *[重商主义+1;令人畏惧-1 ] *[谈?谈个屁!揍他!] ———————— 宗教知识 4 *[家庭教育+1] *[安德烈的用餐流程:坐下,三倍速做完餐前祷告, 开干] ———————— 街头智慧 1 *[象牙塔军官-4;历练+2] *[胆小的家伙,我有那么吓人吗?唔, 看来我还是太严厉, 下次对他们温和一些。唉, 这就是过于有威严的苦恼] ———————— 战术素养 10 *[科班出身+3;实战经验+2;我心如火+2] *[不要看着敌人的眼睛,不要看着他们的矛尖, 看着你们的军旗,看着你们的战友, 看着我——随我来!快步!前进!] ———————— 野外生存 1 *[娇生惯养-1;市民阶级-2;食堂锻炼出的胃+3;过于依赖勤务兵-2] *[图林!我的靴子哪去啦?!该死的!我的腰带又去哪啦!] ———————— 洞察能力 4 *[军事训练+2;我心如火-1] *[安德烈猜不出别人在想什么,他也懒得去猜别人在想什么,他会直接问] ———————— 恐吓威胁 0 *[军人身份+1;喜怒无常+3;血手+2;喜欢直接动手而不是恐吓-100] *[恐吓意味着还有谈判的空间,而安德烈讨厌发出无意义的威胁,他更倾向于采取行动证明他的威胁不是虚言] *[来人!关门!放安德烈!(温特斯语)] ——————————————————————————— 法术能力评价:无施法天赋 ——————————————————————————— 人物特质: 摇摆不定的维内塔主义者 *[你问我支不支持统一的联盟?我当然是支持的。但是维内塔也有悠久的历史和传统,这些东西同样宝贵。我支持统一的联盟,可我也希望能够继续保有“维内塔人”这一身份] ———————— 精英主义 *[别再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虚伪假话——唯有死人才能真正平等!让更有能力的人掌握更重要的权力,没有什么不对的。但凡理智尚存的人,都不会想把国家的命运交给一群愚夫和暴民!] ———————— 喜怒无常的传统军官 *[安德烈认为与部下过于亲密的关系将会损害指挥官的权威。与一些平民阶级出身,倾向同部下打成一片的军官不同,安德烈更加重视等级和秩序。他与部下之间的关系也更接近于传统军官,但不知为什么,有些士兵反而因此更加敬畏他] *[切里尼中尉发火的时候会扒掉你一层皮,等他高兴的时候又会把那层皮给你贴回去(图林语)] ———————— 灰色的道德观 *[对还是错,很多时候在安德烈眼中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永远会站在自己人的一边。他的道德观念存在严重的割裂:一方面,他会毫不犹豫保护家人、朋友、部下、战友;另一方面,他又对“外人”表现出极度的冷漠] *[你听好,温特斯,巴德、梅森还有很多很多人, 他们现在支持你,但将来都可能会因为观念不同和你分道扬镳。而我不会,我会永远站在你的一边,仅此而已] ———————— 守序中立 *[安德烈尊重秩序,习惯于执行命令和下达命令。对他而言,命令就是命令,没有善恶。他忠实地执行命令,同时认为他的命令也应该得到忠实的执行。正因如此,他在军队如鱼得水] ———————— 轻生死、大复仇 *[维内塔人的文化传统] *[今天!仇恨之书又添上一笔!] *[今天!仇恨之书又被划去一行!] ———————— 耳濡目染型信徒 *[对于安德烈而言,信仰不是一個选项。出生于一个虔诚公教徒家庭的安德烈生下来就被默认为是公教徒。所以他的大部分宗教活动都很像是在应付了事。] ———————— 男孩帮邪恶势力 *[陆军学院内部有很严重的霸凌?瞎说,我怎么不知道?] ———————— 喜爱骏马 *[为什么好马总是会落到步兵军官手里?为什么?!] *[刷毛可以,铲粪就免了,我在陆院已经铲了十年粪,这辈子要铲的马粪都已经在那里铲干净了]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 17 *[基础13;军校出身+1;天生神力+2;精力旺盛+1] *[安德烈是真正的力王,导致剑术课上几乎没有同学愿意和他对练。对此,他曾感到自卑——这是他剑术不精的原因,也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外壳深处藏着的一块多愁善感的地方] ———————— 体质 15 *[基础14 军校出身+1;俺更大、俺更强+1;经过神术治愈的手臂-1] *[铅弹留下的伤疤已经渐渐褪色,但安德烈偶尔还是能感觉到手臂的剥离感。神术挽救了他的胳膊,但还是没能修复全部。] ———————— 敏捷 14 *[基础12 骑乘格斗训练+1;实战经验+1] *[备注:骑乘状态敏捷+2] ———————— 感知 10 *[基础10] *[感觉?感觉什么?哈!蚊子!] ———————— 智力 10 *[基础10;我心如火-1;军务历练+1] *[野猪型莽夫,但是偶尔也会有灵光一现] ———————— 决心 18 *[基础13;启蒙主义+1;我再也不做工具人了,我要做使用工具的人+1;我心如火+3] *[某种程度上来说,安德烈亚·切里尼是比巴德、梅森乃至任何人都更可靠的同伴。他不是不思考,而是选择让某人代替他思考。或许这是一种自我放弃,但安德烈明白这是自我放弃,依旧选择如此。所以有可能……他才是最清醒的人。]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角色卡[理查德·梅森][截止至“季风之卷”结束] 姓名:理查德·梅森/Ribsp;Mason/梅森 性别:男性 职业:战士[等级2]/火炮专家[6] 天赋能力: 一叶知秋(有人能够通过最细微的蛛丝马迹读出流势) 数算大师(理查德·梅森天生对数字比常人更敏感,并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示出卓越的数算天赋,自幼受到的家庭教育也使他的天赋没有被浪费) 利手:左手 身高:1.74米 出身背景: 塞纳斯联盟/the&e States of& S *[启蒙主义:人民不需要皇帝,是皇帝需要人民。] *[决心+1] 山前地十七省联合共和国/Republibsp;of Forthnd *[首倡义兵:是我们第一个奋起反抗!是我们击败伪帝的大军!是我们为联盟赢得自由!自由的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将永远不会被击败!] *[决心+1 ] 帕拉图第一共和国/Republibsp;of Pteau *[奔马之地:真的有可敬的女士尝试过在马背上生孩子。] *[马术+1] ——————————————————————————— 所持有特殊物品: [注:特殊物品就算分类是垃圾,品质依然是橙色,而且具备‘独一无二’的词条] 桃花心木计算尺(久经沙场) *[一把被盘的发亮的小巧计算尺,可以进行对数计算, 配合其他工具也可以进行乘除运算。由梅森自行设计、制作。] ——————————————————————————— 教育经历: 家庭教育 *[梅森出生于一个普通商人家庭。在他之前,他的父母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作为家中的小儿子,理查德·梅森的父母几乎无法为儿子提供什么像样的财产,但他们仍旧尽最大的努力为小儿子提供教育] *[提供天赋:数算大师] *[街头智慧+2] ——————— 陆军幼年学校联省分校 陆军军官学校预科学校 陆军军官学院 *[象牙塔军官:街头智慧-4;战术+3;力量+1;体质+1] 标准联盟炮兵军官课程 *[解锁后勤、火炮、工程专长] *[“呵,炮兵”:步兵和骑兵军官好感-1;街头智慧-1] (注释:相比普遍出身军人家庭的步兵科、骑兵科学员,炮兵科学员大多没有军队背景。加之炮兵科课业繁重,许多课程又是单独进行。导致炮兵科学员在陆军学院内部一般被视为书呆子和异类。甚至按地域出身打群架的时候,步兵科和骑兵科的学员也从来不带他们。] ——————————————————————————— 已修课程: 普通学学科:修辞学、历史学、数学、几何学、法律、国际法、旧语、古代语; 军事学学科:工事、要塞战术、军事地图的绘制及使用、战史、地形、马学、卫生、会计; 军事学术科:马术、剑术、野外测量、实地战术、战史旅行、年度演习、常规勤务; 炮兵科专属课程:高等数学、立体几何、统计学、弹道学(萌芽期)、统筹学、测绘学、火药武器原理、火炮战术、火炮实操、炮兵专项演习; ——————————————————————————— 主动能力: 长剑[D 差劲] *[炮兵科的剑术课两周一节,其他学科的剑术课一周一节。繁重的课业又导致炮兵科学员没有时间自行加练,因此炮兵军官的剑术普遍很差劲。] ————— 火绳枪[A 擅长] *[上帝创造人类,而火枪让人类平等] ————— 马术[B 掌握] *[马术是所有学员都要修习的课程,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梅森更喜欢坐辎重车] ————— 通用兵器学[E 全凭本能] *[炮兵军官不学上兵器课,所以梅森使用佩剑以外的大部分武器时,主要依靠本能(指像猩猩一样乱抡)] ————— 器械[A 掌握] *[现阶段,皮带悬挂和锁链悬挂最主要的问题是可靠性太差,一旦损坏短时间难以修理替换。如果不能解决可靠性的问题,还不如直接使用刚体车架,至少它足够结实] ————— 爆破[A+掌握] *[重点不是用多少火药,而是在哪里布置炸点。位置选择得合适, 只要用很少的火药就能摧毁一座高塔。怎么样?建筑,很奇妙吧?] ————— 火炮[A+优异] *[一轮近距离霰弹的威力抵得上一个大队的齐射, 哪怕开火的大炮紧接着被俘获,他给敌人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也足以对冲掉火炮的损失] ————— 高等数学[A+优异] *[算数和数学是截然不同概念, 而高等数学是一门如果你学不会, 就那你就是学不会的东西] ————— 炼金术[E 不以为然] *[据我所知, 火药就是所谓的炼金术的产物] ————— 旧语[A 擅长] *[Beaubsp;d'artibsp;de aths sont ébsp;dans de vieilles ngues] ————— 古代语[B 掌握] *[可以熟练查阅资料的程度]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 7 *[历史学+1;战史课+1;战史旅行+1;见多识广+1] *[笔记:不是火炮消灭了骑士的城堡, 但火药武器确实摧毁了骑士制度的存在基础] ———————— 外交沟通 3 *[实践经验+1;天性温和-1] *[因为天性温和、不喜欢争吵辩论,所以梅森往往是团队里面最吃亏的老实人] ———————— 宗教知识 4 *[新教徒家庭+1] *[梅森信奉阿明尼乌派——一個在联省内部并不算主流的新教教派] ———————— 街头智慧 7 *[家庭教育+2 ;象牙塔军官-4;劳役农场管理者+3;养猪达人+2] *[在劳役农场管理犯人的经历磨练了梅森,他见到过含冤入狱的本分农民,也见到过毫无廉耻的地痞无赖,他将一切困难应付下来,并最终将农场打理得井井有条] ———————— 战术素养 7 *[科班出身+3;实战经验+2] *[专指炮兵战术] ———————— 野外生存 6 *[城市孩子-1;食堂锻炼出的胃+3;养猪达人+1] *[那个东西猪很喜欢吃,我觉得人也能吃] ———————— 洞察能力 9 *[一叶知秋+4;劳役农场管理者+2] *[那头猪看起来中暑了,不如我们……] ———————— 恐吓威胁 1 *[军人身份+1;权势+1;温和的气质-2;一看就知道是好人-2] *[你们不要打啦!不要再打啦!要打去校长室打!] ——————————————————————————— 法术能力评价:无施法者天赋 ——————————————————————————— 人物特质: 经过思考后转变为大联盟主义者的大联盟主义者 *[我的母国——联省弃我如敝履,帕拉图同样视我为外人。我到底属于哪里?我不知道。但是,一个统一的联盟一定能够让我的悲剧不再重演] ———————— 接受命运 *[相比扼住命运的咽喉,梅森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接受自己的命运。即使被分配到不想承担的担子,他也会无保留地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 ———————— 知足长乐 *[作为一个普通商人的小儿子,梅森并不太多奢求。对他来说,能够成为联盟军官已经改变了他的命运。“工作、攒钱、退役,经营一家小牧场,与世无争的生活”是他内心最理想的归宿] ———————— 平易近人 *[相比于重视等级的传统军官,梅森对待普通士兵的态度更加随和,他没有什么架子,也不讲究什么规矩。虽然已经跻身为军官阶层的一员,但梅森并不认为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不过, 也正因如此,一些士兵认为他缺少“军官的派头”。 ———————— 男孩帮里的书呆子 *[陆军学院内部没有霸凌?[愤怒的脏话]!我[语无伦次的脏话]!] ———————— 守序善良 *[梅森尊重秩序,并且总是会做善良的选择。他清楚地知道发起“叛乱”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要做出那些必要的决定有多么艰难。所以他“临阵脱逃”,把决定权交给温特斯,默默充当一个执行者的角色。 对于没有和温特斯一同承担“改革所需要承担的血债”这件事,梅森一直心怀愧疚。这份愧疚感督促着他不知疲倦、任劳任怨的工作。]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 13 *[基础10;军校教育+1;养猪达人+2] *[农场没有岁月静好,只有干不完的活] ———————— 体质 13 *[基础11 军校教育+1;日常锻炼+2;办公室久坐-1] *[腰间盘突出是人类为了直立行走不得不付出的沉重代价] ———————— 敏捷 13 *[基础12 剑术训练+1] *[借过……借过……学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踩你脚的……] ———————— 感知 15 *[基础13 一叶知秋+2] *[战场的流势……正在改变!] ———————— 智力 18 *[基础15 高等数学+2;炮兵教育+1] *[你学过统计学吗?] ———————— 决心 17 *[基础10;启蒙主义+1;首倡义兵+1;经过思考后转变为大联盟主义者的大联盟主义者+5 *[那天,梅森是最后一个把手放上去的人。但他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把手放上去——和某个想也没想就把手放上去的人不同.XD]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角色卡[卡曼][截止至“季风之卷”结束] 姓名:卡曼/Kaan 曾用名:[——涂黑——] 性别:男性 职业:牧师(审判官)[等级6] 所属修会:米迦勒修会 天赋能力:天使之貌(无论在什么时代,一副好皮囊都能提供非常大的助力,特别是对于神职人员而言/魅力+3) 利手:右手 身高:1.76米 出身背景: ——涂黑—— *[——涂黑——] 神圣牧罗帝国 *[神授君权:皇权鼎盛时,教廷不过是帝国的统治工具;皇权衰落时,帝王也要在教宗面前俯首。皇权与神权时而斗争、时而联合,此消彼长、此起彼落,共同维持着帝国的存续。教会也因此渗透进帝国的方方面面,成为帝国无法分割的组成部分] *[宗教+2;感知+1] *[昭昭天命:一个帝国!一种信仰!一位至高无上的皇帝!亨利·烈阳的文治武功令帝国沐浴在黄金时代的荣光之中,越来越多的帝国臣民坚信——恢复旧日疆域绝不是帝国征途的终点,统治世界才是上帝赋予牧罗帝国的神圣使命] *[外交沟通+1;决心+1] ——————————————————————————— 所持有特殊物品: [注:特殊物品就算分类是垃圾,品质依然是橙色,而且具备‘独一无二’的词条] 老旧的圣徽(严重磨损) *[一枚毫不起眼的老旧银质圣徽。徽记的边缘刻着四道浅浅的凹痕,刻痕已经几乎被磨平,就算拿在手里也看不出来,只有用指尖轻轻拂过才能感到些许不寻常的突起——那是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革新修会的标志] ——————————————————————————— 教育经历: 家庭教育 *[——涂黑——] *[街头智慧-1;旧语+1;古代语+1;历史知识+1] ——————— 圣米迦勒修道院 *[街头智慧-1;历史知识+1;宗教知识+4;虔信+2;感知+1] ——————— —涂黑— *[开启牧师分支职业“审判官”技能树;宫廷法师派系好感度锁定为“敌视”;非公教信徒好感度-3] ——————————————————————————— 主动能力: 徒手格斗[A+恐怖] *[虽然审判官必要时也会装备重甲、手持页锤踏入战场,但审判官仍然首先是一名神职人员,审判官的本职工作不是上阵杀敌。大部分时间,审判官的外表与普通神父无异。一旦遭遇突发情况——尤其是在一些重要场合,审判官往往要面临无防具、无武器的窘境,因此徒手格斗向来是米迦勒修会的见习修士们的重点修习内容] ————— 页锤[A 擅长] *[虔诚的圣职者不应该引起流血和传播暴力——所以使用锤子就不会见血啦!] ————— 火药武器[D 见过别人用就是会用] *[不用你教,不就是火枪(一边说一边拿枪口对着温特斯)?我知道这东西怎么用(拿枪口对着自己的眼睛)。] ————— 马术[B-掌握] *[我才不骑矮马!那是修女骑的!] ————— 神学[B 服从] *[思考生疑虑,疑虑生异端] ————— 辩论[bsp;缺乏经验] *[比起使用言语赢得辩论,审判官普遍更擅长物理说服] ————— 仪式[B 熟练] *[虽然主持仪式并不是米迦勒修会成员的主要工作,但是作为神职人员的基础技能,仍旧被修士们所掌握] ————— 神术[未鉴别] *[——涂黑——] ————— 旧语[A 擅长] *[休想!我绝不会给你当翻译!] ————— 教会古代语[A 擅长] *[bsp; unu Deu, Patre o, fa bsp;et terrae, visibiliu oniu& visibiliu……] ——————————————————————————— 被动能力: 历史知识 8 *[家庭教育+1;圣米迦勒修道院教育+1;瑞德修士的教导+2;游历见闻+1] *[知道过去的事情又能如何?已经发生的不能改变,我也不在意了] ———————— 外交沟通 6 *[圣职者身份+1;天使之容+1;昭昭天命+1] *[(一言不发)(指聆听信徒忏悔的卡曼神父)] ———————— 宗教 9 *[神授君权+2;修会教育+4] *[一次恰当的光辉祝福术可以有效提高信众的参与感] *[注释:此处的宗教不单包含“宗教知识”,还包括仪式、神学、法度等全部宗教相关内容] ———————— 街头智慧 1 *[修会教育-1;家庭教育-1]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 ———————— 洞察能力 8 *[天使之容+1;审判官+3;讨伐异端+1] *[是魔法师的气味(吸溜)!] ———————— 恐吓威胁 2 *[审判官+3;神职人员-1;守序善良-1;天使之容-2] *[我警告你!你不要逼我!不然我就要——生气啦!] ——————————————————————————— 神术能力评价:未知 ———————— 已知晓的卡曼掌握的神术: [神恩愈合] [光辉祝福术] [侦测谎言] [破邪立场] [战意如潮] [神威] ——————————————————————————— 人物特质: 迷雾重重 *[即使已经不自觉暴露出许多信息,卡曼身上仍旧有着许多谜团尚未揭开] ———————— 同情异端 *[因为过往的一些(涂黑)经历,导致卡曼虽然身为审判官,却仍旧对异端保有基本的同情心] ———————— 骄傲的帝国子民 *[一开始,卡曼并不在乎帕拉图的权力之争。在他看来,这不过又是一次南方叛党内部的自相残杀。但当动荡波及到卡曼在乎的人的时候,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 ———————— 嘴硬,心软 *[虽然反复强调自己不会帮助某人,但卡曼还是不自觉地伸出援手;虽然他不承认自己和某人的友谊,但是毫无疑问两人早已经是朋友] ———————— [——涂黑——] ———————— [——涂黑——] ———————— 守序善良 *[卡曼严格遵守贞洁、服从和虔心三誓言,相比于更像是贵族而非圣职者的某些神职人员,他的行为堪比苦修] ——————————————————————————— 非常不严谨的人物属性: 力量 20 *[基础13;神威+2;圣米迦勒修会教育+3;实战历练+2] *[熊的力量!] ———————— 体质 14 *[基础11 神威+2;苦修+3;旧伤-2] *[事实上,卡曼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本应该在帕拉图的边疆小镇平静地度过余生] ———————— 敏捷 16 *[基础13 徒手搏斗训练+2;实战经验+1] *[某人浑然不知自己多少次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 感知 18 *[基础14 神授君权+1;圣职者+3 *[并非我使用神术,而是神借我之手赐下恩典] ———————— 智力 14 *[基础12 修会教育+1;审判官-1;瑞德修士的教育+2] *[因这世界的智慧,在神看是愚拙。如经上记着说,主叫有智慧的中了自己的诡计] ———————— 决心 17 *[基础12 昭昭天命+1;修会教育+2;审判官+2] *[如果天堂不存在,那我们就正身处地狱之中] (暂时完,欢迎书友们补充) 地理志(联盟篇) [塞纳斯联盟] 历史概述: 塞纳斯的故事开始于两千年前。 当上古时代的远航者终于战胜湍急汹涌的洋流,首次驶入这片水域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无异于神迹的景象: 珍珠项链似的群岛阻隔住外海的波涛,内海的海面平静如湖水,在阳光下倒映着翡翠的光泽; 难以逾越的、延绵不绝的海岸山脉突兀消失,仿佛被某种不可想象的伟力在顷刻间夷平,留下一扇通往内陆的大门,以及近似完美椭圆的海岸线。 欣喜若狂的远航者首领皮忒亚斯立刻为这片土地选定了最适合她的名字: “塞纳斯”——意指三面环陆、拥有优雅弧线轮廓的海湾。 从此,塞纳斯成为这片海洋与陆地的正式名称,并陪伴着她走过“英雄时代”、“征服时代”、“动荡时代”、“黑暗时代”以及“再征服时代”。 直至四十年前,又有人提笔在历史的书页写下新的篇章: 一群不愿再忍受帝国压迫的勇士揭竿而起,反抗之火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将两山之间的海洋与陆地全部卷入其中。 当硝烟散尽,伤痕累累的胜利者还未来得及舔舐伤口,便发现新的挑战接踵而来: 他们击败了统治者,却不知道该如何统治;他们消灭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该如何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失去了一致的目标,原本亲密无间的伙伴,开始变得面目可憎;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曾经生死与共的袍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目成仇。 最终,以“塞纳斯”之名,一个前所未有的联盟在晨曦中降生。 她跨越草原和大海,北至巍峨的遮荫山脉,南抵覆盖着万年雪的金顶山脉。骏马在她的土地上自由驰骋,雄鹰在她的天空展翅翱翔,坚韧的勇士在群山中守卫她的边界,壮观的船队高悬她的旗帜驶向未知的远方。 可是她真的能经受住时间的检验吗? 时间会给出答案。 ———————————————————————— 诸共和国档案 ———————————————————————— [十七省联合共和国/联省] *[伟大属于塞纳斯!光荣属于十七省!万岁!联省共和国!] ———————————— 历史概述: 山前地的历史和塞纳斯一样悠久,上古时代移民的第一个定居点就是在这里建立。 但山前地的开发历史却很短暂,直到四百年前,她还是一片极度荒凉的土地。 因为很简单——她的地势太低,到处都是无法开垦的滩涂、湿地、沼泽和湖泊,甚至有超过四分之一的土地每天要被海水淹没两次。 无法发展农业就无法发展文明,虽然上古时代的移民在山前地建立了第一个“卡胡兰”——修有神庙的大型殖民地,但他们终究还是转向地势更高、更适合居住与耕作的海湾南岸,也就是今天的维内塔。 最后,只有飞禽走兽、渔民猎人以及分散在零星小块可耕作土地上的农民在山前地生存。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农田排水技术的发展为山前地的命运带来转机。 依靠复杂精细的水利工程,山前地人抽干了沼泽和湿地,占领了滩涂和浅海,将本不能耕作的土地开垦成万顷良田。 修筑大型水利工程所需要的统筹规划能力,也使得山前地积累下更具向心力和执行力的政治传统。 与此同时,这片大陆的每一块角落都在进行看起来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战争:领主们因为野心而互相征伐、公教徒与异教徒以神之名掀起圣战、商业城邦开始尝试使用武力扼杀竞争对手、游牧蛮族的蹄声在文明边疆回荡…… 山前地反而因为过于荒凉和贫瘠,得以享受难得的和平与安定。于是来自各地的人们蜂拥逃入这片亟待开发的土地,以求得在乱世中生存。 种种因素叠加之下,山前地得以在数百年间飞速发展,从瘴气横行的不毛之地,一跃成为整片大陆人口最稠密、手工业最发达、城镇化程度最高的膏腴之地。 但是财富的积累意味着觊觎者的增加,当山前地摆脱落后与贫穷以后,她就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帝国开始向山前地索取越来越多的赋税,给山前地套上越来越多的枷锁; 同时,市民阶层的扩大使得新思想和新信仰快速传播,让山前地与帝国愈发离心离德。 不断加深的矛盾最终引爆了一场战争。 而在战争中诞生的,便是光荣的十七省联合共和国。 —————— 地理概况:高度城镇化;河流交错、水网密布的内陆;大量低于海平面的圩田 *[联省是联盟中国土面积最小的共和国,只有10.4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维内塔的三分之一。但她同时也是联盟中城镇化程度最高、人口最稠密的共和国,将近二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设防城镇之中。市民的组成包括商人、手工业者和农民,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市民权] —————— 政治架构:正在从“代议制民主”倒向“军人政治” *[所谓代议制民主,实际是“有公民权的人的代议制民主”。绝大多数联省人都是没有公民权的“人民”,议会的一個席位往往只对应十几个乃至几个选民] *[一直以来,掌握议会的联省政府都在与掌握军队的军官团进行着一场危险的博弈游戏。] *[军官团悍然掀桌,借助政府内部合作者,成功发起政变(截至季风之卷结束)] —————— 集权程度:较高 *[山前地的政治传统+不受控制的军队] —————— 经济政策:重商主义/工商结合 *[高关税是重商主义的特色,不可不品尝] *[联省的商人既是生产者,也是销售者,这使得他们拥有更强的议价能力和生产能力] —————— 军事编制:满编常备军团+常备的后备军团+内海第二海军 军事特色:大量高度训练的方阵步兵;较为孱弱的骑兵;规模最庞大的炮兵;服务于陆军的海军 *[按照联盟宪章,诸共和国只能且必须维持两支常备军团。之所以要在宪章加入这样一条款项,为的是使联盟既不陷入军备竞赛,又不至于荒废武备。 然而规章制度总有漏洞。联省共和国背靠大海,与邻国三面接壤且无险可守,这使得联省军队内部一直存在严重的不安全感。通过设立“常备的后备军团”,联省实际维持了四支满编常备军团,无论是训练程度还是兵员数量都位居诸共和国之首。同时,依托胜利兵工厂的产能,联省的炮兵规模同样位居诸共和国之首]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当联省决定动用他强大的军队时,看起来一场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在内海,联省海军的实力仅次于维内塔内海海军。但联省海军是一支服务于陆军的海军,在军队内部处于被动地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缺乏主观能动性] —————— 重要城市:圭土城 ———————————————————————— ———————————————————————— [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 *[陆地与海洋,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但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 ———————————— 历史概述: 在塞纳斯湾,维内塔的历史仅次于山前地,她是上古时代移民建立的第二个殖民地,而她繁荣兴旺的历史则要远比“表亲”悠久。 不过,今天的维内塔共和国的首都——海蓝,并不是最先兴起的城市。 维内塔历史最悠久的城市是亚德里亚,其次是阿奎利亚。海蓝、弗若拉、百花城等等并不在其中。 海蓝坐落在潮汐三角洲的潟湖中央,建立在深陷烂泥的橡木桩构成的地基之上,四面环水。海蓝人最初只不过是渔民、晒盐工人和驳船船夫,除了盐和鱼,她什么都不能生产。然而,动荡时代和黑暗时代的到来给了海蓝崛起的机会。 位于海岸平原的亚德里亚最先沦陷,坐落在奔流河冲击三角洲的阿奎利亚紧接着被蛮族夷为平地。 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形,海蓝幸存下来。同时,她庇护了大批古帝国的遗民,这些逃难者也将人力、财富、技术和思想带给海蓝。 从此,海蓝给自己加上了“最尊贵”的头衔,向着海洋更深处进发。 除了渔获和食盐,海蓝几乎什么都不能生产,她没有农产品、没有畜牧业,她仅有的技能便是航海和运输货物,因此贸易就对海蓝人而言至关重要。 这使得海蓝人的行为表现出两极化:一方面,海蓝人在进行商业活动时从不考虑道德因素,他们自认能与任何人做交易,哪怕是异教徒和野蛮人; 另一方面,背井离乡的艰苦生活和饱受歧视的海蓝商人身份使得海蓝人因为共同的情感而精诚团结。这种团结催生出纯粹的爱国主义——海蓝从来不缺少爱国者。这种团结也催生出自律和公平,就像一艘船上的全体船员不分贵贱都要面对大海的危险。 在黑暗年代,海蓝迅速成为泛维内塔地区最大的商业城邦,并在近千年的时间中保持着优势。 哪怕是在“再征服”时代,面对艾莱克修斯大帝的兵锋,海蓝也不曾放弃自身的独立地位,最终迫使大帝接受“称臣不纳贡”的名义效忠。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旧的王朝衰败、新的王朝崛起。泛维内塔地区逐渐孕育出新的商业城邦,例如百花城、弗若拉。 新王和旧王之间总是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新兴城邦和海蓝也是如此。商业竞争最终演变为军事竞争,泛维内塔地区随即进入旷日持久的“城邦战争时代”。 而作为诸城邦名义上的共主,帝国默许了城邦战争的发生。因为低烈度的城邦战争不仅可以削弱维内塔地区不听话的自治城市,最终还会拱手将神圣的量裁权交给皇帝。 皇帝的预感是对的,海蓝能够打败其他城邦,却无法消灭他们。热斯里亚和百花城的军队也曾一度兵临海蓝城下,但最终未能攻破潟湖。 泛维内塔地区的城邦战争打打停停,诸城邦结盟又毁约,一切都朝着帝国的预想发展,直到“山前地大起义”的爆发。 最初,包括海蓝在内的维内塔诸城邦并未站在起义军一方,仅持观望态度中立,并通过向战争双方同时出售物资、提供服务赚取利润。 直至“屠夫”阿尔良公爵兵败身死,第一次讨逆战争失败,海蓝才正式决定把筹码压在山前地人身上——大部分维内塔城邦则选择继续观望。 在海蓝的全力支持下,塞纳斯联军最终击败御驾亲征的疯皇理查,获得完全的胜利。 而当建立一个统一的维内塔共和国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借助联军的压倒性的力量,海蓝轻而易举便说服了所有不愿俯首的城邦。 从一城到一国,尊贵的维内塔共和国就此启航 —————— 地理概况:冲积平原、海岸平原、丘陵 *[维内塔实际由两部分构成:沿海的商业城邦和内陆的农业地区。但是二者的区分并不明显,城市中也有农夫居住,内陆的农村也有城邦的地产。许多维内塔商人既是商贾,也是地主] *[维内塔的自然禀赋远比联省优异,海岸平原和冲积平原适合种植小麦,内陆的丘陵地带则遍布着葡萄园和橄榄园。水网虽然不如联省密集,但是仍旧很发达,足够满足农业灌溉所需] —————— 政治架构:以海蓝为主导的城邦联合共和国+寡头金权政治+督政府 *[海蓝代表维内塔,但维内塔并不只有海蓝。在其他城邦的市民眼中,傲慢的海蓝人并不比北面的邻居更讨人喜欢。不过,商人的妥协倾向使得一切都可以谈。维内塔议会的席位分配很公平,所以其他城市虽有不满,仍旧选择合作] *[由于民主制度高昂的成本,一切政治活动都需要金钱作支撑。维内塔议会的席位总数远比联省议会的席位总数少,许多议员席位名义是推选,实则为世袭。来自各城邦的寡头家族们牢牢掌握着维内塔议院] *[作为平衡寡头议院的砝码,维内塔督政府奉行精英主义。从最低级的文员到最高级的督政官,督政府的成员皆是层层选拔而来,不问出身也不问贵贱] *[与联省相似,维内塔同样存在府院矛盾;又与联省不同,维内塔的府院矛盾尚在可控范围内] *[维内塔的农民阶层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权利,作为“补偿”,他们需要缴纳的赋税在诸共和国也最少] —————— 集权程度:中等 *[寡头议会和精英政府维持着政治的平衡] —————— 经济政策:重商主义/垄断主义 *[我们没有土地,所以没有封建制度;我们的贵族是巨富商贾,他们指挥着船帆蔽日的舰队,却同时计算利润精确到每枚银角子] *[维内塔的经济政策由海蓝主导,而海蓝的骨髓里深深烙着重商主义。通常来说,海蓝商人每到一处新的贸易节点,总是竭尽全力寻求垄断经营的特权,哪怕需要掏出大把的贿金也在所不惜。一旦取得垄断权,海蓝商人将会立刻将竞争者排挤出行业,直至彻底占据行业主导地位。而后,他们才会开始通过议价权赚取成倍的利润] *[维内塔原本更乐意作为中间商和运输商,而非生产商。但当联省商人强势崛起之后,维内塔商人开始模仿他们的竞争者,尝试掌握生产环节] —————— 军事编制:两个半编的常备军团+内海第一海军 军事特色:装备精良的方阵步兵;聊胜于无的骑兵;优秀的炮兵;实力雄厚的海军 *[相比于维持四个满编军团的联省,维内塔陆军堪称吝啬,能省则省。为了省钱,甚至非战时状态常备军团只维持在半编的状态。不过,在诸共和国之中,维内塔陆军的装备最为精良,炮兵也很优秀] *[维内塔海军拥有与陆军平起平坐的地位(或者说更高的地位)。因为有大量海外利益需要保护,维内塔海军分为内海舰队和远海舰队两部分。其中,单是内海舰队的实力就已经足够稳坐内海第一] —————— 重要城市:海蓝、百花城、弗若拉 ———————————————————————— ———————————————————————— [帕拉图共和国] *[向前!向前!帕拉图人永不屈服!Uukhai!!!] ———————————— 历史概述: 帕拉图人一般被认为是战败之后转为过定居生活的赫德人的后裔,实际情况已经难以考证。 在古帝国人到来之前,塞纳斯海湾已经有人类生活。经历英雄时代和征服时代之后,原住民与外来者的血脉融为一体。除了少数极端重视血统的高门家族,无人会再去刻意区分。 不管怎么样,有史料记载的近两百年间,帕拉图一直作为西部屏障,为山前地和维内塔抵挡赫德蛮族的铁蹄。 羊毛贸易的丰厚利润为帕拉图贵族积累起财富,让他们能够招募军队、修筑城堡,长年与赫德进行战争。 然而理查四世继承帕拉图公爵领之后,将羊毛贸易的利润据为己有,每年都从帕拉图抽走超过二十五万杜卡特的税金。 帕拉图边防从此衰败,再也无力抵御赫德诸部年复一年地劫掠。 所以,当山前地爆发叛乱的消息传到帕拉图之后,许多年轻的帕拉图贵族改名换姓,投奔山前地“叛军”,只为能与皇帝作战。 屠夫阿尔良兵败身死之后,前往山前地的年轻贵族们又在内德·史密斯的带领返回到帕拉图。 彼时的帕拉图已经陷入三方混战:占据城市的共和派、控制乡村的保皇派以及阙叶汗麾下虎视眈眈的赫德诸部。 最终,共和派在内德·史密斯的带领下赢得一切,帕拉图共和国宣告成立。 —————— 政治架构:伪装成代议制民主的贵族共和制(原) *[主权战争结束之后,追随内德元帅的帕拉图贵族们没有遭遇类似联省的大规模清洗。他们顺利融入新生的共和国,形成了一个兼具世袭性质和协商性质的新阶层,即蓝血派] —————— 地理概况:被季节性河流分割的大片平原+两山山麓 *[越靠近奔流河/烬流江,土地就越平坦,越适合耕种;越靠近金顶山脉/遮荫山脉,土地就越起伏,越适合放牧;越往西,海拔越高] —————— 集权程度:较低 *[地方政府普遍拥有较高的自治度] —————— 经济政策:出口原材料/进口制成品 *[羊毛贸易仍旧是帕拉图财富的源头,只要联省和维内塔的织机还在吱吱作响,帕拉图的羊毛就永远不愁买家] —————— 军事编制:两个满编的常备军团+五十个轻重常备骑兵中队+规模庞大的预备役杜萨克(原) 军事特色:实战经验最丰富的方阵步兵;冠绝诸共和国的优质骑兵;不被重视的炮兵;薪酬丰厚 *[帕拉图盛产良马,自然也生产骑兵,但这并不意味帕拉图的步兵不优秀——只是步兵在帕拉图相对不受重视。帕拉图的步兵装备一般,但是实战经验最丰富,而且在战术上往往采用颇具特色的小型方阵,机动能力优异] *[没有比辽阔的帕拉图原野更适合骑兵纵横突击的地方,帕拉图骑兵就是诸共和国最强,没有之一] —————— 重要城市:诸王堡、虹川、枫石城、热沃丹 ———————————————————————— ———————————————————————— [蒙塔共和国] *[——赫尔维蒂众子!] *[——准备!准备!!!] ———————————— 历史概述: 虽然外国人习惯将生活在联盟与帝国边境的山民称为“蒙塔人”,但蒙塔人却不会这样自称,他们更喜欢的称呼是“赫尔维蒂人”。 皇家文史学院的历史学者认为,赫尔维蒂人的历史同样可以追溯到古帝国时期。 距今约一千七百年前,一支名为赫尔维蒂的蛮族为躲避战乱,主动向古帝国请求庇护。 当时的奥古斯都接受了他们的效忠,将他们安置在帝国南境的群山之中。作为交换,赫尔维蒂人必须世世代代为帝国戍守遮荫山脉,阻挡山南赫德蛮族的入侵。 古帝国的统治者或许没安什么好心——说不清到底是战乱可怕,还是贫瘠的群山更可怕。 不过直到古帝国已经烟消云散的今天,赫尔维蒂人仍旧生活在群山之中,仍旧自称是赫尔维蒂人,并将他们生活的土地称为赫尔维蒂亚——但外人都称他们为“蒙塔”。 蒙塔人对故土有很强烈的眷恋,然而稀少的耕地、匮乏的食物迫使蒙塔人必须背井离乡。 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唯一拥有的资源就是人——穷山恶水磨砺出的坚韧血性的男子汉。 所以共和时代之前,大部分踏出群山的蒙塔人都以“士兵”作为职业。 他们会离家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或是作为雇佣兵前往维内塔诸城邦,或是被皇帝的募兵官带走。 有人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到群山,娶妻生子;有人带着残缺的身躯回到群山,死于病痛;还有人再也没有回来。 一代代蒙塔人就这样忍耐着命运强加给他们的痛苦,沉默地出生、成长、抚育后代、死去。 直至改变一切的主权战争。 主权战争的残酷令过往的所有战争都黯然失色,新时代的城防工事如同旋转着的巨型绞肉机,将投身其中的每一名士兵都碾成肉泥。 一批又一批的蒙塔男人被皇帝征召、武装、送往山前地,征召的规模是如此之大,甚至让蒙塔公爵领开始出现人力短缺。 大部分被募兵官带走的人就此杳无音信,应当下发的抚恤金却从未下发。群山中爆发了大规模饥荒,许多失去丈夫和父亲的女人、孩子被饿死。 坚韧的蒙塔人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蒙塔各自治州接连爆发民变,民变又旋即被镇压。 就在山崩即将爆发的时候,渡鸦送来消息:战争结束了。 一座崭新的要塞在黑岩隘口破土动工,要塞被命名为断北要塞,它将赫尔维蒂亚一刀斩断,粗暴地将赫尔维蒂人分为两部分。 黑岩隘口以北的自治州留在帝国,隘口以南的自治州被划入联盟版图。 联盟的代管官员来到蒙塔,为群山之国带来了新的称呼、新的身份和新的统治者。 蒙塔人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今天,仍旧有许多蒙塔人不得不离开眷恋的故乡,只不过不再是作为士兵,而是作为工人与农夫; 今天,赫尔维蒂众子仍旧戍守着群山边境,只不过不再是抵御南方的蛮族,而是防卫北方的帝国。 他们被动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沉默地忍受一切不公和痛苦,就像他们的先祖。 但是,当有一天蒙塔人可以选择的时候,群山会作何决定? 我们还在等待时间给我们答案。 —————— 地理概况:缺少适宜耕种的大片平原,宜居的土地被群山分割成一个个单独的定居点 *[大部分城镇坐落在山谷中,紧邻水源——例如湖泊和河流。许多蒙塔城镇甚至沿着山脚将整座湖泊包围起来] —————— 政治架构:高度自治的地方自治州+被联省操纵的国家议会+独立于议会的常备军团 *[蒙塔共和国破碎的地形导致统治成本十分高昂,所以蒙塔各地方传统上都处于高度自治的状态。每个自治州都如同一个小型国家,法律、税收、外事部门一应俱全。 即使是深耕蒙塔共和国二十余年的联省,对于各自治州内政也无能为力,只能从联邦政府的层面间接插手各州事务] —————— 集权程度:弱 *[完全散装] —————— 经济政策:贸易主义/自由贸易 *[作为矿石和铁器的产出地、粮食的进口地,蒙塔共和国不希望其他国家对本国生产的铁器征收高额关税,作为交换,蒙塔共和国可以将粮食的进口关税下调至零] —————— 军事编制:两个满编的常备军团+各自治州民兵 军事特色:精锐善战的山地步兵;随时可以提供大量优质兵员的军事传统 —————— 重要城市:号角堡、钢堡、卢塞恩、断北要塞 ———————————————————————— ———————————————————————— [瓦恩共和国] *[帝王终究逝去,长剑终究腐朽,伟业终究被遗忘,唯有瓦恩的血脉长存] ——————————— 历史概述: 瓦恩的历史要晚于山前地和维内塔。 虽然从地图观察,瓦恩距离上古帝国的发源地更近。但是对于古人乘船航行远比翻越巍峨的群山更加轻松。 至于今天连通帝国和瓦恩的群山商路,实际是在瓦恩殖民地建立以后,才被殖民者开拓出来。 然而群山商路的打通并未给瓦恩带来什么好结果。因为只要穿过群山商路,瓦恩便无险可守。 历史上,瓦恩在动乱时代和黑暗时代经历过的几次毁灭性战乱,都是由来自北方的征服者挑起。每一次瓦恩统治权的易手,对于普通的瓦恩人而言,都无异于一场浩劫。 直至烈阳家族登上皇位,彻底终结帝国境内的大小私战,瓦恩人才终于得以享受宝贵的和平时光。 然而战火终究再次燃起,只是这次敌人不在北方,而在南方。 主权战争期间,瓦恩公爵领作为粮食产地,为屠夫公爵和皇帝的军队提供了大量的补给。 联盟军队则派出亚诺什将军的帕拉图骠骑。亚诺什溯流而上,在瓦恩境内横冲直撞,一路焚毁农田和村庄,最终从瓦恩西南边境杀出,留下满目疮痍的瓦恩公爵领。 瓦恩领从此元气大伤,皇帝的补给也被切断,最终在圭土城下,疯皇理查选择结束战争。 虽然两次讨逆之战都以失利告终,但如果没有瓦恩人的全力供养,帝国的两次讨逆战争只会败得更快、更惨。 战后,瓦恩公爵领被划入联盟版图,瓦恩共和国成立。 —————— 地理概况: 大片的白垩土壤丘陵,适宜种植葡萄; 从遮荫山脉山峰上冰雪融水汇聚成了一条条大小河流,提供了便利的灌溉条件——因此瓦恩自古以来就是最著名的葡萄酒产地; 虽然有海岸线,但是大部分海岸线被海岸山脉阻绝; 缺乏险要的、可供防守的地势,一旦入侵者攻破北方山脉或是从南方进攻,瓦恩将束手无策。 —————— 政治架构:傀儡化的统治阶级和熟练掌握被统治的艺术的被统治阶级 *[作为粮食产地,瓦恩共和国对于蒙塔共和国至关重要,因为蒙塔共和国的粮食缺口全赖从瓦恩进口填补。所以,对于想要遥控蒙塔的联省而言,瓦恩对于联省也至关重要] —————— 集权程度:中等 [与蒙塔相似,瓦恩共和国的议院同样分为上下两院。下议院成员由各城镇推举,上议院成员同样由各城镇推举——但联省保有一票否决权。这使得瓦恩共和国的议会无力干涉政府运作,而瓦恩共和国的政府恰好是另一个深受联省共和国影响的机构] —————— 经济政策:主要依赖农业;进出口政策被联省掌握 *[瓦恩出口酒水和粮食,进口手工品,这使得他的经济与联省高度互补、高度绑定。在联省设计的体系中,瓦恩共和国只需要充当好粮食产地和商品市场的角色便足矣] —————— 军事编制:两个满编的常备军团(主要负责圣林要塞的守备) 军事特色:将将及格的方阵步兵;贫弱的骑兵;聊胜于无的炮兵;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内河舰队;伙食很好 *[中肯地说,联省虽然将瓦恩的利益放在联省的利益之后,但他们对于瓦恩军队战斗力的提升还是有正面作用的] —————— 重要城市:平野城、圣林要塞 ———— [地理志·联盟篇,完] 序章 [帝国历520年1月1日][41年前] [巴格鲁姆公国平叛战争尾声] 最后一个请愿者被带进宫帐。 这次的请愿者是一个拥有一双粗糙手掌的中年男人,因为长年的重体力劳动,他的十指关节不可避免变得肿胀而扭曲。 虽然他已经尽可能将身上的旧衣服洗得干净,却仍旧无法改变粗布的低劣质感。 前来请愿的男人单膝跪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着衣摆。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磕磕绊绊地述说着不知背诵过多少遍的请求。 在请愿者前方,六岁的亨利皇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板起脸,想要模仿父亲的威严气度。 小亨利的椅子就在他的父亲的右手边,比皇帝的座位略矮一些。 他的椅子是一把属于成年人的大椅子,小亨利坐在上边,一对小靴子就只能悬在半空中; 他的椅子也是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没有任何衬垫——既然皇帝的椅子都没铺软垫,皇子的椅子自然也没有。 小亨利目不斜视地看着请愿者,脑子里却在想象父亲的神情和仪态。 皇帝和皇子的座椅位于一顶奢华行宫帐篷的尽头,正对帐门,由全副武装的侍从拱卫。 而小亨利的父亲——理查·烈阳、“勇士”、帝国皇帝,此刻正如俯瞰领地的雄狮一般,沉稳而威严地坐在自己的皇座上,聆听着请愿者的陈情。 …… 皇帝现年三十一岁,身材匀称,线条硬朗,有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和令人羡慕的漂亮胡须,以及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锐利眼睛。 即使是在宫帐之内、侍从环卫之下,皇帝也没有脱去甲胄。他身上的黑色钣金甲刻有烈阳纹章浮雕,一顶镶着皇冠的头盔挂在他的皇座的扶手上,皇座侧面还斜倚着一把朴素的长剑,剑柄就在皇帝左手边上。 还未正式在圣石大教堂涂抹圣油加冕的时候,理查四世就经历了以他的名义统治的时代的第一场战争——[觊觎者]菲利普皇位继承战争。在他正式加冕以后,帝国境内、边疆大大小小的战火也从未完全平息过。 从他继承皇位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二十年。二十年的战争、十二年的亲政,将瘦弱的理查皇子锻造成一个强壮成熟的男人,也将他的母亲口中的“小豌豆”磨砺成一位坚毅英武的帝王。 在一次又一次亲临战阵、率军取胜之后,理查四世赢得了“勇士”的美名。 现在是他的时代,他正处于肉体和精神的巅峰、智慧与勇气的平衡点,二十年的在位使他积累下无可置疑的权威,十二年的亲政使他懂得如何驾驭帝国。 对于勇士理查将会成为伟大帝王的命运,没有一个帝国臣民心生怀疑。 …… 蜂蜡的烛光令帐篷内部明亮如白昼,逸散着香味的暖炉让帐篷内部温暖如初夏。不时有隆隆的雷鸣声帐篷外面传来,但是都被厚实的驼绒挂毯吸收,最终衰减为沉闷的轻响。 有幸亲抵御前请愿的人们依次被带进帐篷,跪倒在皇座前陈情。 廷臣和领主则安静地侍立在帐内,共同见证皇帝的公正、智慧和仁慈。 小亨利虽然竭力集中注意力,试图听清大人们在说什么、理解大人们在做什么,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思绪早就溜到帐篷外面。 不能苛求他——因为请愿实在是太过枯燥无聊。 第一批被带进宫帐的是没有抵抗就投降的巴格鲁姆公爵的封臣,面对皇帝的大军,他们毫不迟疑地放弃了对于旧主的忠诚,顺从地向皇帝请降。 他们一個接一个被领入宫帐,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皇帝接受他们的誓言,允许他们保留领地、爵位和财产。 然后他们亲吻皇帝的戒指,倒退着走出宫帐。 在场的廷臣虽然表面不说,可心里面多少都看不起这些软骨头的家伙。如果他们能轻而易举地背弃对于旧主的誓言,那么他们对皇帝立下的誓言也一文不值。 第二批被带进宫帐的是见势不可为才选择投降的巴格鲁姆公爵的封臣。他们或是试图凭借坚固的城堡顽抗,或是主动挑战皇帝的兵锋,直至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才明白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会是谁。 于是,他们选择投降。 皇帝公正地裁决了他们的命运:剥夺部分或是大部分封地,但仁慈地饶恕他们的性命;同时征召他们的子嗣进入宫廷接受教育,既是作为人质,也是给予他们一个重振家族的机会。 第三批走进帐篷的是主动倒向皇帝的巴格鲁姆公爵的封臣。战争刚一开始,他们便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一边,不仅加入皇帝麾下,还在平叛战争的第一线冲锋陷阵,撕咬旧日封君的躯体。 皇帝慷慨地赏赐了他们,将一部分没收的领地交予他们统治,并将他们接纳为自己的直属封臣。 他们将成为皇帝凿进巴格鲁姆公爵领的钉子,因为他们难以再被巴格鲁姆的贵族们所接纳,从此安危全都仰仗皇帝的庇护。 效忠仪式结束以后,请愿才进入到字面意义上的“请愿”阶段,赶来向皇帝寻求正义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被带到御前: 小贵族们请求皇帝裁决因为财产继承产生的纠纷; 修道院的修士们希望皇帝能够为他们索回此前被公爵霸占的地产; 自治城市的代表抱怨他们被强征了不合理的税金,而且经常有流氓骑士在城郊劫掠,以此勒索他们。 理查·烈阳一一予以答复,他公正地分割有争议的财产、允许教会拿回属于他们的地产,并以皇帝的名义担保自治城市的安全——从此以后任何试图勒索后者的贵族,都等同于挑战皇帝的权威。 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即使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的人,也愿意服从皇帝的判决。 直到最后一位请愿者被带进宫帐。 最后一位请愿者来自一个名叫肯普松的偏远领地,肯普松的农民们推举他前来向皇帝寻求正义,因为按照皇帝在加冕仪式上立下的誓言,他有义务“维护自由、保护穷苦臣民”。 他的路费是靠肯普松的农民们一个角子、一个角子集资得来。即便凑够路费,他前来御驾的旅途也历经艰难、险象环生。 他眼含泪水讲述了肯普松修道院的院长是如何拔高赋税迫使农民失去土地、如何抢走失去双亲的孤儿的遗产、如何使用教会法庭恣意审讯反抗的农民、如何强取豪夺以使得肯普松的每一个自耕农和佃农最终都成为修道院的契约农奴、如何干涉农民的嫁娶以使肯普松未来也不会再有自由人出生、又是如何残忍地中途伏杀了上一个前来请求皇帝主持正义的农民代表。 来自肯普松的中年农夫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他跪在地上,高声呼喊:“倘若我们错了,我们愿受任何惩罚;倘若我们的要求是不义的,我们甘愿献出自己的头颅;但倘若我们并没做错任何事,就请陛下为我们主持正义。” 高居皇座的理查·烈阳严肃地听完肯普松农民代表的陈情,花岗岩雕成似的冷峻五官也有些许动容。 他沉思片刻,摘下左手的戒指,颔首唤来侍从,将戒指交给侍从。侍从走到农民代表身旁,将戒指放到农民代表面前。 “这枚戒指价值三万古尔盾。”理查·烈阳的声音和他的五官一样偏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应该抵得上肯普松田产的价值。带着它回去,从肯普松修道院赎回你们的土地。” 皇帝停顿了一下,习惯性地摩挲着剑柄,扫视宫帐内的廷臣和领主们,然后低头看向农民代表,露出一抹微笑:“如果肯普松的院长不愿意,你就回来见我。” 宫帐内的贵族们,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低低吃笑,但所有人都配合地笑着。 农民代表双手捧着戒指,感恩戴德地退出宫帐。 理查·烈阳唤来侍卫长,吩咐后者挑选两名得力侍卫,护送肯普松的农民代表回家。 见证皇帝公正、智慧又仁慈地解决最后一位请愿者的诉求之后,“吾皇万岁”的声音在宫帐内响起,低吟汇聚在一起,最终合为节奏一致地呼喊:“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理查·烈阳摆了摆手,四周霎时间变得安静。他又摆了摆手,当值大臣自觉地带领廷臣和领主们有序离场。 理查·烈阳看着侍卫长,微微点头,于是侍从和神官也退出宫帐。 偌大的宫帐内只剩下理查·烈阳和亨利·烈阳两人。 皇帝突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酸痛的后背,转头看向小亨利,坚冰似的表情融化,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暖意,他笑着问小亨利:“累吗?” “不累!”小亨利使劲大声回答。 理查·烈阳把小亨利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揉了揉长子松软的头发:“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坐在这里。那时,你就要承担我的责任,你要保护家族、保护帝国,最重要的是——要保护你的母亲和弟弟。” 小亨利一面躲着父亲扎人的胡须,一边咯咯笑着回答:“我会的!” 理查·烈阳把儿子放在地上,敲了敲后者袖珍的儿童盔甲,问:“今天有什么收获?” 小亨利眼睛转了转,奶声答道:“最开始来见爸爸的人,他们害怕您。” “害怕我?”理查轻哼一声:“他们不仅害怕我,他们还仇视我,因为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了他们。” 皇帝又笑着问:“还有呢?” 小亨利皱起眉头,苦思冥想许久,小声回答:“后边来见爸爸的人,他们是来找您要东西的。” “你记住,所有人接近权力都带着目的。对我如此,对你也是如此。有求而来再正常不过,不必抱有希望,也不必感到绝望。他们向我索求东西,也使得我可以向他们索求东西。”理查·烈阳看着儿子的眼睛:“听懂了吗?” 小亨利似懂非懂地点头。 理查捏了捏儿子的脸蛋,笑着说:“将来你就懂了。” 说罢,他站起身,提起佩剑,准备带长子离开宫帐。 “可是……”小亨利疑惑的声音在皇帝身旁响起:“最后来见您的那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给爸爸的呀?” 理查·烈阳转过身,看了儿子一会,蹲下身体使自己的目光与儿子平齐,他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 “就是。”小亨利紧张地摆弄着手指,避开父亲的直视:“感觉他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理查·烈阳平静地说:“他还有忠诚。” 皇帝抱起儿子,坐回皇座,让小亨利看向帐门的方向。两层毛毡之外,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庞大的帝国。 “记住,儿子。”皇帝在皇子耳畔低语:“越是地位低贱的人,他们的忠诚就越容易获取。正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要给他们一点东西,就能让他们死心塌地。三万古尔盾买不来一名伯爵的忠诚,却能让数千农民永远感激你。他们会传颂你的仁慈,其他一无所有的人们也会因此对伱心怀希望。” 小亨利想了许久,即使他比同龄人更加聪慧,他所听到的内容也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所以他只能用自己能理解的逻辑思考问题:“可是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的感激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到小亨利的话,理查·烈阳收起笑容。他把小亨利的身体转了过来,看着儿子的眼睛,神情严肃地说:“永远不要小瞧地位低贱的人。即使是最卑微的人,只要时刻擦亮眼睛,也能找到机会报复最有权势的人。你可以肆意羞辱巴格鲁姆的公爵、伯爵,他们依然会对你卑躬屈膝。 但你不需要羞辱巴格鲁姆的穷人,他们的忠诚是如此容易获得,那就不要把他们推到敌人的一边去。你也要学着善待你身旁的人,马夫、仆人、宫女……越是地位低贱的人,就越要善待他们。因为善待他们不需要付出什么,而他们却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为你伸出援手。你听懂了吗?” 小亨利仍旧似懂非懂,但他感觉到父亲口吻的变化。他用力点头:“是,陛下。” 理查·烈阳溺爱地笑着,又揉了揉儿子的松软的头发:“换上靴子——我给你准备了一匹小马,你会喜欢的。” 小亨利欢呼雀跃:“下次您出城,我还要跟着来!” 理查把小亨利放在皇座上,亲手给儿子换上靴子:“我出城是因为打仗。” “打仗我也要去!” “打仗是骑士的事情,你现在连侍从都不是呢。” “那您就册封我为骑士!” 理查·烈阳给小亨利系紧靴扣,敲了敲小亨利的胸甲,笑容中带着些许伤感:“不要心急,将来会有打不完的仗等着你去打。至于现在——你要在我出征时候,保护你的母亲和弟弟。” 宫帐的门帘被拉开,一名衣着精美、英俊倜傥的年轻贵族走了进来。 “舅舅!”小亨利高兴地挥手——年轻贵族正是皇后的弟弟、小洛泰尔公爵路易。 另一位身材瘦高、不苟言笑的戎装老人在小洛泰尔公爵之后进入帐篷——大名鼎鼎的“屠夫”阿尔良公爵。 小洛泰尔公爵和阿尔良公爵远远向皇帝行礼,然后朝着皇座走来。 看见两名近臣,理查·烈阳收起面对长子时的溺爱笑容,但也没有拿出方才接见请愿者时那种不可直视的威严。 阿尔良公爵停在皇座前方,小洛泰尔公爵则大大方方走到皇座旁边,抱起亨利皇子放在自己肩上。 “陛下,听说您刚才一抬手就给出去三万古尔盾。”小洛泰尔公爵略带责备意味地调侃:“真是大方。什么时候,您也能对我这么大方?” “那枚戒指还会回来的。”理查·烈阳淡淡地说。 “既然您说会回来,那它就一定会回来,我就不担心了。”小洛泰尔公爵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笑着问皇帝:“陛下,巴格鲁姆公爵那老家伙的两个儿子已经跪了一天一夜,要不然您开恩,见见他们?” “不急。”理查·烈阳摩挲着剑柄:“我还不想接受他们的投降。” “那您什么时候想呢?”小洛泰尔公爵无奈地问。 “他们足够害怕的时候,他们足够恐惧的时候,他们再也不敢兴起反叛念头的时候。” “我觉得他们现在就已经够害怕了。如果真要等到您彻底满意那一天,恐怕国库里也只剩老鼠啦。”小洛泰尔公爵双手一摊,语气颇为酸楚:“我可先和您说好,我现在是穷光蛋一个,还指望您给我发薪金度日呢!” 理查·烈阳眉心微微皱起:“你父亲不是刚刚转交给你四处近郊的地产?” “花光啦。”小洛泰尔公爵轻描淡写回答。 “都花光了?” “都花光啦!女人、美酒、骏马、漂亮的衣服……”小洛泰尔公爵摸了摸胡须,略显自豪地说:“气得公爵大人在圣像前发誓——除非他死,否则绝不会再给我一枚银币。” 理查·烈阳无奈又想笑地叹了口气,对于他这个讨人喜欢的妻弟,他总是生不起气来。 沉思片刻,理查看向站立在皇座下方的阿尔良公爵,沉声问:“他们够害怕了吗?” 像是用盘虬的树根雕刻成的屠夫公爵微微颔首,冷漠而严谨地回答:“一代人的时间以内,巴格鲁姆公国不会再有叛徒胆敢违背您的意志。” “好,准备一下。”理查背靠着王座,平静地宣布:“那我就见一见老巴格鲁姆的两个儿子。” 阿尔良公爵鞠躬行礼,退出宫帐。 小洛泰尔公爵捏了捏小亨利的鼻子,把皇子放回座位,看向皇帝:“我也去准备一下。” 说罢,他微微低头行礼,依旧是风度翩翩地走出宫帐。 “走吧。”理查·烈阳挂好佩剑,拿起镶着皇冠的头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先履行皇室的义务,然后我带你去看那匹小矮马。” 皇帝刚想唤侍从进帐,刚刚一直没有随意插话的亨利王子终于问出他最后的问题:“爸爸,我想……只给最后那个人钱的话,应该不能解决他的问题。” 理查·烈阳扭头看向长子,这次他的眼中不再是溺爱,而是讶异和欣慰:“为什么这样说?” 小亨利低下头,摆弄着手指:“最后的那个人之所以请愿,是因为修道院的院长很坏。您只是给他钱的话,他还是会继续被坏修道院院长欺负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理查鼓励地问。 小亨利试探着答道:“不让那个坏修道院院长再当修道院院长了?” “我的儿子,你说得很对。”理查抱起长子,把后者放在皇座上,自己则放低身躯,与长子平视。 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不能撤换肯普松修道院的院长。” “为什么?”小亨利疑惑地问:“您不是皇帝吗?” 理查·烈阳像是在和另一名成年人交谈,他认真地解释道:“因为巴格鲁姆公国的所有修道院院长都是坏蛋,如果我处理掉肯普松的院长,其他修道院的管事就会人人自危;修道院的人事任命是教会的权力,如果我强令教会服从,教会也将感到不满。 教会拥有大笔金钱,而我需要金钱;我刚刚征服并羞辱了巴格鲁姆公国的贵族,接下来将着手削弱他们的权势。如果在这种时候,把教会也推到心怀不满的贵族一边,巴格鲁姆早晚会再次掀起动乱。” “可是……”小亨利越发疑惑:“那个最后请愿的人,他怎么办?” “听好,亨利·烈阳。”理查·烈阳直呼长子全名,令后者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重要的不是拯救地位低贱的人,重要的是烈阳家族的统治——我的统治,还有将来你的统治。” 皇帝直视皇长子的眼睛:“你不需要帮助他们、拯救他们、帮助他们摆脱死循环一般的命运——收获他们的忠诚和感激就足够。” …… [十分钟以后] 小亨利跟在皇帝身后走出宫帐,帐外阳光刺眼,令小亨利下意识伸手挡在眉前。 一层帘布之隔的宫帐之外是一座规模惊人的军营,超过两万名士兵和仆役如同蚁群的蚂蚁,在环绕宫帐修建起的军营内部按照他们自己才懂的规律行动。 全副武装的骑兵和长矛兵来来往往,车轴声、马嘶声、叫喊声不绝于耳。整座军营如同一座小型城镇,热闹非凡。 此前被宫帐内部悬挂的驼绒挂毯吸收的“雷鸣声”显露出真正威力,不再是沉闷的回音,而是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 伴随着轰响和喷涌的硝烟,实心石球和铁球朝着远处山丘上的城堡疾速飞去,如同重锤般砸在胸墙和塔楼上,将坚固的城墙砸得碎屑横飞、烟尘四起。 巴格鲁姆城堡——曾经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城堡、曾经被认为是永不陷落的城堡、曾经让巴格鲁姆公爵家族引以为傲的城堡,如今已经被皇帝的大军团团围住。 炮弹从四面八方飞向孤零零伫立在山丘上的城堡,在重型火炮不间断地轰击之下,原本睥睨众生的巴格鲁姆城堡如同一艘脆弱的小船,在硝烟的惊涛骇浪中逐渐支离破碎、濒临瓦解。 巴格鲁姆城堡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没人会对此有任何疑问。 “陛下。”阿尔良公爵走到皇帝面前,颔首汇报:“准备好了。” “很好。”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踏镫上马,看向守候在宫帐的刚刚宣誓效忠的巴格鲁姆领主们:“请随我来!朋友们!我有一样东西想要展示给你们——把巴格鲁姆公爵的儿子也带上!” 说吧,皇帝扬起马鞭,策马离去。 新近投效的领主、宫廷贵族以及巴格鲁姆公爵的两个儿子跟随皇帝的蹄印,一路来到围城工事的最前线。 勇士理查傲然驻马在一座炮垒前,距离山丘上城堡不足百米。从他所在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饱受摧残的巴格鲁姆城堡的惨状。 大炮仍在轰鸣。 震耳欲聋的炮声每响起一次,巴格鲁姆公爵的两个儿子都会下意识颤抖一次、脸庞也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一分。 然而理查神色自若,仿佛炮声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诸位领主,恭喜你们。”在大炮开火的间隙,皇帝扫视在场所有贵族,冷冷开口:“今天,你们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皇帝拔出佩剑,斜指前方的炮垒:“今天,我为你们献上——” 炮垒中央,两名炮手缓缓抽走黑色的蒙布,一尊尺寸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型火炮露出它的真面目。 “烈阳之怒。”皇帝面无表情地说。 空气仿佛凝固,炮垒附近鸦雀无声。 人们被巨炮的尺寸所震撼——它是如此地巨大,大到炮膛内甚至能轻易装下一个成年男子。 也正是因为惊人的尺寸,使得它极其难以搬运。事实上,皇帝根本没有尝试搬运,而是在围攻开始以后,在巴格鲁姆城堡之外现场铸造这门巨炮。 所以在此前长达一个月的围城战中,这门巨炮从未被使用过——因为尚未铸造完成。 而今天,正是它第一次登场。 皇帝冷冷下令:“开火!” 炮手点燃药捻,随即快步退出炮垒。随着长长的火药捻燃烧到尽头,一声让在场所有人头晕目眩的轰鸣在炮垒炸响。 巨型石弹从炮口迸射而出,在城堡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下,重重砸在巴格鲁姆城堡正门的塔楼腰部。 摇摇欲坠的塔楼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摧残,伴随着恐怖的碎裂声和惨叫声,轰然垮塌。 片刻沉寂过后,城堡四周的工事、军营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皇帝的士兵们挥舞拳头,拼命敲打着盔甲和武器,为烈阳之怒毁灭性的重击而喝彩。 有人自发唱起“勇士理查”的颂歌,歌声越来越嘹亮,最终变成一场全体士兵的合唱。 皇帝本人则拍了拍盔甲上的硝烟,看着巴格鲁姆公爵的长子和次子,轻松地宣布:“现在,我接受你们的投降。” 巴格鲁姆公爵的长子和次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帝抬头看向他的廷臣和封臣,露出宽容的笑意:“来吧!伙伴们!让我们像从前一样!畅饮!盛宴!音乐!尽情地庆祝胜利!” 不远处的军营,乐手恰当好处地奏起赞美诗。宫廷贵族和封地贵族们纷纷展露出笑颜,为皇帝的胜利喝彩欢呼。 皇帝向着军营走去,经过巴格鲁姆公爵的儿子们身旁时,他冷冷警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接受你们投降。” 说罢,他再也不看两人一眼,策马离开。巴格鲁姆公爵的长子和次子匍匐在地,莫敢仰视。 跟随皇帝来到炮垒的贵族们也纷纷离去。 不远处,为皇帝准备这一切的阿尔良公爵眨了眨眼睛。只有很熟悉的近侍才明白,公爵是在摇头。 按照公爵的计划,烈阳之怒应该在充分试用之后再公开展示。 它不应该被如此使用,因为刚刚铸造完成的火炮很可能存在致命的缺陷——所以,它更不能在距离皇帝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使用。 “然而烈阳家族的成员总是喜欢营造出一点戏剧性。”雕塑似的老公爵默默地想:“还有深藏在骨头里面的疯狂。” …… 小亨利没有被带去炮垒,他被交给皇后的大宫女照看。 没用多久的时间,皇帝去而复返。随即音乐奏响,盛宴开始,在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们不分平民贵族,都在纵情地庆祝着胜利。 大宫女怀抱小亨利,高兴地前往皇室成员在宴会的席位——战争结束意味着她也能回到皇宫了。 在距离父亲只有十步远的地方,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从小亨利和大宫女身旁疾驰而过,险些冲撞到两人。 不得大宫女出言呵斥,信使已经在神官的陪同下直抵皇帝身旁,他单膝跪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 皇帝接过信笺,揭掉漆印,阅读。 小亨利看到,胜利的满足和喜悦在他的父亲的脸庞上消 d失了。 …… “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K.H.M …… “火药并没有直接消灭骑士和城堡。事实上,即使是未经改造的中世纪城墙,也能够给装备火药武器的军队制造不小的麻烦——历史上的无数战例都可以证明这点。火药只是为进攻方提供了更有力的武器,等到新时代的城防技术成熟以后,火药又成为防守方的利器。 然而火药确确实实将“骑士阶级”炸得粉碎。 随着火药武器的普及,战争的成本开始飙升。火药的生产、制造、储存都需要海量的技术、人力和管理资源。与此同时,各国军队也开始向专业化、科学化的方向改革。中小贵族再也无力负担一场战争,于是逐渐失去自主权,彻底沦为大贵族的附庸。从此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随着采邑骑士丧失作为最小单位军事实体的存在意义,骑士阶级——采邑骑士制度的副产物也随之消失。”——邦尼·塞菲尔 ………………………… ………………………… [帝国历537年12月2日][23年前/距离巴格鲁姆平叛战争结束18年] [圣弥拉女修道院大教堂] “旧王已死!” 经历整整三天三夜的痛苦挣扎之后,帝国皇帝“疯子”理查四世终于在床榻咽下最后一口气。 留下一个等待继承的帝国。 “新王当立!” 直至被敷油祝圣的时候,亨利·烈阳仍然在回想十八年前巴格鲁姆城堡外的那个清晨,那场发生在父子之间的谈话。 女修道院唱诗班齐声唱起赞美诗,歌声在大教堂高耸的穹顶下回荡,越发空灵神圣。 圣弥拉女修道院的院长玛丽亚手捧皇冠,缓缓向着宝座上的亨利靠近。 圣弥拉大教堂不是帝国皇帝举行加冕礼的传统地点。传统上,圣弥拉女修道院的院长也不是有资格为即位皇帝戴上皇冠的人。 甚至连摆放在玛丽亚院长手中的皇冠也不是帝国代代传承的皇帝冠冕,而是在圣物库里找出的弗尔伦国王冠冕。 但是在“篡位者理查”已经在传统的圣石大教堂、使用传统的圣克洛维圣油瓶、跪在传统的加冕石上、佩戴传统的皇帝冠冕、由传统的加冕者教宗加冕时,传统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场兄弟二人之间的皇位继承战争不再有和解的可能,既然理查·烈阳已经加冕为“理查五世”,那亨利·烈阳越快加冕为“亨利三世”就越好。 加冕流程早已演练过好几遍,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玛丽亚院长将冠冕放在亨利·烈阳头顶,亨利平静地念诵起历代皇帝都念诵过的加冕誓言:“我将履行一切职责,维护我与教会和诸侯至万民的荣誉,直至生命终结。” 接下来,玛丽亚院长应当回答:“愿天主垂怜你,我的羔羊,将赐予你应得的权柄。” 然而这位年过六十的修女却没有说出既定的台词,她扶起刚刚加冕为皇帝的亨利·烈阳,握着后者的手,转身看向加冕仪式上的人们。 “我看见了!”玛丽亚说:“主拂去我眼上的蒙尘,使我得见。”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并伴随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我看见一棵橡树从亨利·烈阳的胸膛生出,不断成长,直抵天穹。那橡树的枝条延伸向大陆的尽头,那橡树的树荫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地平线。四条河流从树根下延伸而出,四座山岭支撑着橡树的穹顶。” “河上的船只熙熙攘攘,田地的作物饱满金黄,山坡上覆盖着绵延不绝的森林,甘泉在柏树和玫瑰丛间潺潺流淌。” “一千座教堂的钟声在鸣响,一千只夜莺在鸣唱。从那橡树的树干攀爬而上,凡人的灵魂将直抵天堂。” 玛丽亚看向亨利·烈阳,布满白翳的双眼流淌着奇异的光芒。 她用近乎咏唱的方式宣告着预言:“亨利·烈阳,你将成为伟大的统治者,而你的后裔还将会成就比你更伟大的事业。你的血脉注定执掌权柄!从这海到那海!从大河到地极!” 说完,玛丽亚院长转身面向见证加冕仪式的人们,高声呼喊:“帝国人至尊至荣的皇帝加冕即位了!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教堂内的所有人齐声欢呼:“皇帝万岁。” 教堂外,礼炮鸣响。唱诗班唱起《感恩赞美诗》,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才刚刚拉开序幕。 “愿天主垂怜你,陛下。”狂欢的海洋中,玛丽亚握着新即位皇帝的手,低声祝福:“赐予你应得的权柄。” …… 半个小时后,圣弥拉女修道院图书馆。 亨利·烈阳把皇冠放在抄写桌上,动手脱掉身上沉重的衣服。加冕礼服一共有六层,穿起来麻烦,脱起来更是困难。 “嚯!”伴随着脚步声,一个调侃的声音从门边响起:“注定执掌权柄!从这海到那海!从大河到地极——真是不得了的预言。” “您要是很闲,不如来帮我把这身累赘脱掉。”亨利·烈阳没好气地回答:“舅舅!” 来人正是小洛泰尔公爵路易,时间没有让他的容颜变质,反而为他增加了几抹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走到外甥身旁,笑眯眯地问:“脱掉做什么?你一会还有宴会要出席。” “我可以穿军服去参加。”亨利·烈阳一把将缠腰扯掉。 “好吧,你是皇帝,你说了算。”小洛泰尔公爵端起皇冠打量着:“这真是纯金?” “放下!”一声严厉的呵斥从门外传来:“那不是你可以碰的东西!” 听到呵斥声,小洛泰尔公爵明显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紧忙把皇冠放回原位,乖乖靠到边上。 一位精神矍铄的戎装老者大步流星走进图书馆。老者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但是他的步伐依旧强健有力,说话也中气十足,一点看不出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人。 能让什么都不在乎的小洛泰尔公爵如此胆寒的,只有一人——老洛泰尔公爵,温弗雷德。 “陛下。”老公爵站到小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外祖父。”亨利·烈阳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您不必这样做。” “不!既然陛下已经加冕,那陛下就是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温弗雷德瞥了小儿子一眼,声若洪钟地说:“不仅其他人要习惯这一点,陛下自己更要习惯这一点。” 亨利·烈阳从心底觉得外祖父说得没错,但他总是觉得有些不适应。好在小洛泰尔公爵在老公爵背后偷偷做了个鬼脸,让他不禁莞尔一笑。 “您注定执掌权柄,从这海到那海,从大河到地极。”老公爵浑然不知小儿子在搞什么花样,重重地说道:“确实是个很厉害的预言。” “您也相信所谓的预言吗?外祖父。”亨利·烈阳的笑容更加无奈:“不都是玛丽亚院长随口编撰的东西。” “我不信什么狗屁预言。”老公爵斩钉截铁地说:“但那是玛丽亚亲口说出的预言,所以事关重大。” 老公爵紧接着解释:“身为圣弥拉修道院的院长,既然玛丽亚当众宣布预言,那她就有责任帮你实现预言。否则,她以及圣弥拉修道院的地位都将不保。 而玛丽亚是奎林堡、埃尔森、上托恩、下托恩、马尔斯河、古滕策尔、拜因特等十七座女修道院的首座。 她站在我们这边,意味着十七座女修道院站在我们一边。那些女修道院每一座都掌握着难以估量的财富,有了他们的帮助,我们的军费问题就能大大缓解。” 图书馆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年轻的皇帝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色问老公爵:“那她要什么?” 温弗雷德欣慰地看了外孙一眼,粗声大气地回答:“教士还能要什么?金钱!权力!灵魂!” “您已经和她谈好了价码?”亨利问。 老公爵毫不犹豫答道:“对。” 年轻的皇帝继续动手解掉礼袍的扣子:“希望是个好价格。” “不是一个好价格。”老公爵直言不讳地说:“但是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嗯。”年轻的皇帝平静地接受了。 过了一会,老公爵话锋一转,轻松地说:“不过陛下不必担心,当您真正执掌权柄以后,您会有很多机会可以重新协商价格。” 这位看似粗犷的老人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狡黠:“毕竟——政治承诺就是用来打破的嘛。” ………………………… ………………………… [帝国历560年4月21日][当下] [无虑宫] 每当走过皇帝办公室前面那条长长的走廊的时候,国务大臣吉姆斯·法莱尔都忍不住怀疑:这条走廊之所以如此之长、如此空旷、地面又如此光滑,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从这里走过的帝国臣民明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感觉。 得到皇家守卫的允许之后,国务大臣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 还是那间简朴的办公室: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个木匣——一个放尚未批复的文件、另一个放已经批复的文件。 墙上的已故帝国皇帝理查四世仍旧在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房间内的一切。 而现任帝国皇帝亨利三世仍旧坐在办公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统治帝国,甚至没有抬头看国务大臣一眼。 国务大臣走到皇帝桌前。 “法莱尔卿。”皇帝开口说话时,手里的羽毛笔也没有停下。 “陛下,臣在。”国务大臣毕恭毕敬地回答。 “联省共和国新任议长在香槟城的演讲,你应该拿到了报告。” “是,陛下。” 皇帝放下羽毛笔,抬头看向国务大臣:“有何感想?” “一派胡言!败犬狂吠!血口喷人!”国务大臣义正词严地控诉:“说明叛党不仅毫无忠诚可言,更是一群道德败坏的小人!” 皇帝似笑非笑,又低头在卷宗上书写。 一位强势的皇帝和一位强势的首席大臣同时在位,往往将导致一场灾难。所以人们都说,吉姆斯·法莱尔能成为国务大臣,全靠两点:第一,他对陛下唯命是从;第二,他最擅长揣摩陛下的心思。 可是这一次,国务大臣真的不知道自己答得是对是错,但他又不敢问,只得尴尬地站着。 皇帝终于写完了批复,他收起卷宗,合上文件匣的盖子,将羽毛笔、信纸刀、计量尺等工具一样一样地收好,直至桌面上除了两只木匣以外再无一物。 皇帝十指交叉撑住下颌,看着吉姆斯·法莱尔。在皇帝的背后,已故的老皇帝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吉姆斯·法莱尔。 仿佛是桌前的皇帝进入画里,也仿佛是画中的皇帝坐到桌前。 “我还记得……”皇帝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在我小的时候,人们称呼我的父皇为‘勇敢者’、‘勇士’、‘勇士中的勇士’。” 吉姆斯·法莱尔的额头倏然冒出冷汗。 “但你知道,当他死去的时候,人们叫他什么吗?” 吉姆斯·法莱尔深深低下头,不敢回答。 “疯子。”皇帝代替国务大臣说出答案:“人们叫他疯子。” 吉姆斯·法莱尔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法莱尔卿。” “臣在。” “你说。”皇帝玩味地问:“我死以后,人们会如何称呼我?” 吉姆斯·法莱尔猛地抬起头,大声高呼:“世人皆将尊称您为大帝!世界的征服者!千年难遇的君王!” “错。”皇帝抬起手指,国务大臣登时噤声:“他们会称呼我为弑杀亲人的怪兽、毁灭文明的屠夫以及背叛神圣誓言的魔鬼。” “他们会称我为——”皇帝笑着给出答案:“背誓者。” “不!陛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吉姆斯·法莱尔已经被折磨得语无伦次:“您的丰功伟绩远超所有先王,在您的治理下,帝国迎来了前所有未的长久和平,您……” “法莱尔卿。” 国务大臣条件反射地并拢靴跟:“臣在。” “我会完成我父亲未能完成的征服。”皇帝平静地说。 “请下令吧!陛下!”吉姆斯·法莱尔毫不犹豫地宣誓:“您的意志将得到不可违抗的执行。” “为了完成我父亲未能完成的征服。”皇帝停顿片刻,轻描淡写地下达了将会掀起惊涛骇浪的命令:“我要解散南方总军,而这件事——将由你来完成。” ………………………… ………………………… [塔尼利亚] [赤硫岛,第III军团驻地] 在帝国的皇帝下达“解散南方总军”的直接命令的时候,千里之外,远隔重洋的一座小岛上,另一名父亲正在提笔给他的儿子写信。 “……或许人的年纪一大,话就会变得很多。但是,我的儿子,我很想念你。所以有的晚上,我会回忆起你小时候的模样。” 写到此处,安托尼奥放下笔,抬眼看向窗外。 赤硫岛如今已经彻底转型为军港。从岛内种植园征调的民夫正在安置新的码头;而在进出海湾的狭窄通道处,四座全新的堡垒正在热火朝天地修筑。 如无意外,这座港口将成为内海舰队的新母港。 比起港口的扩建,更壮观的是遍布港区的全新干船坞。来自海东港的船匠正在龙骨之上铺设船壳,大批全新的战船已经初具雏形。 紧挨着码头的军营内,两个大队刚刚扩编的菜鸟骑兵正在军官的指导下,跨坐在绳索吊着的木桶上练习骑术——采购的马匹尚未运抵,暂时只能使用这种方法训练骑兵的平衡感。 安托尼奥用笔沾了沾墨水,低头书写: “在你小的时候,我曾做过许多关于你的未来的梦,有些无比辉煌、无比光荣,我梦到你踏遍广袤的大地、跨越汹涌的汪洋、征服陌生的民族、发现庞大的财富;有些则充斥着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还有欺骗与背叛,战火吞噬你的身体,杀戮折磨你的灵魂,我梦到你枕着利刃,永远不能安眠。” 安托尼奥停下笔,叹了口气,继续写道: “但是对于我和珂莎而言,那些梦境、那些预言,根本就不重要。那个时候的我们只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因为你那么小,又那么脆弱……或许人老了,就会变得多愁善感……” 安托尼奥又一次停下笔,过了好一会,笔尖摩擦羊皮纸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我曾经无数次怀疑过我的决定——把你培养成一名军人是否正确?是否应该为你选择一条更安全的道路?或者是否应该让你自己选择道路? 但我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担忧都是因为我不肯放手,因为我依旧认为自己可以干涉你的命运。可是我的儿子,你已经是一个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的人了。你不再是我翅膀下的雏鹰,你已经在搏击狂风和巨浪。 无论命运将引导你抵达何处,都应该由你自己踏出每一步,你也应该去建立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你将要经历的是一个大变革时代,潜藏着无数的危机,又蕴含着塑造历史的可能。我羡慕你,我的儿子,你还那么年轻,拥有无限的希望……” 安托尼奥一边写下最后一句话,一边轻声述说,仿佛温特斯就坐在他的面前: “所以,去吧,我的儿子,带着我的祝福!去开辟属于你自己的未来!” 签上落款以后,安托尼奥凝视纸面良久,他深深呼吸,然后仔细地将信笺折起、封好。 他叫来传令兵,将三重封装的信笺交给传令兵:“把这份文件送给堂·胡安中尉,他知道该把它送给谁。” 窗外,疾风咆哮。 (咆哮之卷序章,完) …… …… [未知之地] [世界的角落] [被遗忘的一群人] “船长!船长!”负责瞭望的海盗兴奋得直哆嗦:“有船来了!有船来了!” “喊你[粗鄙的水手脏话]!”德雷克破口大骂:“还不快把烽火点起来?把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给我弄起来,让他们全都给我去海滩上!去装可怜!谁敢露出武器,把来的船吓跑了,老子剥了他的皮!” 瞭望海盗得令,一溜烟地跑了。 “有船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在甲板改造成的简陋棚屋响起。 “你别乱动。”德雷克赶忙把爱德华按回床板:“你就好好养伤,既然有船来了,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爱德华艰难地说:“有船出没,说明我们可能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甭管我们在哪。”德雷克磨着牙,杀气腾腾:“先抢一艘船来再说!” “别为难普通水手。” “知道,知道。”德雷克拿过一颗椰子,三下五除二劈开:“来,你再喝点水。” 驶入风暴以后,情况确实如同爱德华预料的那样,洋流最终将无畏号卷向西南方。 然而洋流只管把无畏号送往西南方,却不管送了多远。 驶出风暴区之后,无畏号漂流在海上,看不到陆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讨论现状之后,爱德华选择继续向西,于是无畏号无所畏惧地驶入茫茫大洋之中,一连十几天一直向西航行。 他们经历了无数匪夷所思的现象,譬如天气突然变得酷寒,有船员被活活冻死; 又譬如多变的海风连续三天把他们带回同一个位置,若不是德雷克的直觉让他在第二天的时候在水面布置了浮标,无畏号很可能会被活活困死在没有标记物的海面上。 继续航行数日,海平面还是没有出现陆地的踪影。 爱德华选择转头向北。 又是绝望的、没有尽头的、没有终点的漫长航行。 当淡水和食物都耗尽,已经饿得发疯的德雷克开始认真地研究先吃掉哪个水手比较合理的时候,海平面上终于出现陆地的剪影。 众人自以为获救,紧接着,这群倒霉又幸运的海盗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汹涌的海浪拍在岸边的礁石上。 倒霉——他们唯一的船沉了。 幸运——他们的船是在一座有淡水的小岛近海沉没,船舱里东西也抢救出来一些。 德雷克带人在岛上搭起棚屋,把受伤的爱德华等人安置好,然后过起了一边祈祷有船只从附近驶过、一边同小岛上的岩羊斗智斗勇的日子。 就在德雷克绝望地认为下半辈子将只能像野人一样生活时,瞭望员终于看到海平面上有桅杆的身影。 面对着瘦骨嶙峋、衣着破烂的手下们,德雷克啐了一口,恶狠狠地下令:“好不容易来一个大活!都给我办得漂亮点!先把船长和大副控制住,占领全船以前,谁也不许去厨房偷吃东西!船!记住!先抢船!” “嗷!”海盗们的眼睛里放射出绿光。 …… [三个小时后] “你……说……什么……”德雷克一边往嘴里狂塞面包,一边含混不清地面前被五花大绑的船长:“这……是哪里?” 其他海盗也同样如此,不少海盗被噎得满地打滚,好不容易吐出来,又开始拼命猛塞猛灌。 被劫持的船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狼吞虎咽、瘦骨嶙峋的海盗们,倒不是没见过海盗,可确实没见过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海盗——哪里是海盗?这不分明是乞丐? “大人。”船长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多管闲事,一边陪着笑脸:“这里是陛下的远西殖民地,璃珠湾。” 第一章 婚礼 随着季风带来帝国历560年的第一场降雨,新垦地的广袤原野再次恢复生机。 新草在枯叶身旁破土而出,给大地披上一层青色的薄纱;松树和柞树抽出嫩绿的枝芽,令森林呈现出一层迥然不同的色彩。 即使是在积雪尚未消融的金顶山脉深处,也有成片的浅黄小花顶着寒霜,率先在白色荒原盛放。 可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命运,却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发生任何改变, 反而被新的战争阴云所笼罩。 枫石城事变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收尾:亚当斯将军自杀殉难,大批新垦地军团的军官或战死、或被杀,仅有第一时间选择投降的人员幸免于难。 驻扎在枫石城的军团直属部队被胜利者收编,少数侥幸突围的新垦地军官则让所有人都得以知晓发生在枫石城的血案。 然而叛乱的大火却没有像某些人预想那般顷刻间席卷大地。 随着枫石城事变的消息越传越广,新垦地行省反而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气氛中。 没有人登高一呼、扬起反旗,各郡的驻屯所和守备部队没有任何表态,仿佛无事发生。 占领枫石城的红蔷薇也再无动作,没有给各郡下达命令、也没有迫不及待地收拢权力, 仅仅以新垦地军团的名义为亚当斯将军发布了讣告。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当下的一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红蔷薇正在争分夺秒重整刚刚收编的新垦地军团直属部队,因枫石城血案而满腔怒火的新垦地军团余部也在秣马厉兵、联络盟友。 眼下的局势越平静,双方蓄积的力量就会越庞大,战争打响以后就会越惨烈。 枫石城爆发了新一轮难民潮,大批富商和庄园主拖家带口,赶着装满家当的马车,成群结队逃往帕拉图内陆。 而那些无法逃离的人们则只能恐惧地看着天边的乌云,祈祷战争不会降临。 …… …… [铁峰郡] [热沃丹] “对不起,梅尔少校,真的很抱歉——哦,还有,涅维茨少校,真的很抱歉。”梅森孤零零地站在红蔷薇的使者面前,堆起一百二十分的真诚和笑容, 一个劲地赔不是:“蒙塔涅上尉目前不在热沃丹,还请两位多等几日。” “不在热沃丹?那我们的上尉阁下在哪里?梅森上尉,你难道还想用‘旧伤复发’来搪塞我们?”梅尔少校随意地倚着谈判桌, 不急不忙地说:“据我所知, 蒙塔涅上尉的旧伤已经痊愈——就在三天前,他还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梅森心里清楚,对方是在暗示他对于热沃丹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这意味着要么热沃丹城内有人与对方暗通款曲,要么对方的间谍已经成功渗透进热沃丹。 “少校,真的很抱歉。蒙塔涅上尉的旧伤的确痊愈了,但他现在也的确不在城内。”梅森无辜地解释道:“他出城了。” “出城?”梅尔少校眉梢挑起,饶有兴趣地问:“出城去做什么?” 梅森抓了抓头发:“处理私事。” …… 艰难地应付下红蔷薇的使者,梅森离开前者的住地,匆匆向着热沃丹市区的另一端赶去,辞别前梅尔少校说的话还在他脑海中回荡。 “梅森上尉。”梅尔少校态度温和,却又带着警告的意味:“如果你们还想回归正规军序列,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梅尔少校站起身,拍了拍梅森的肩膀:“战争终将结束,聪明的人应该站到胜利者的一边——所以我劝你们先想清楚,再做决定。” 梅森自认不擅长谈判,因为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人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相比之下,数学不会骗人。 所以梅森骑马的时候, 按照过去的习惯, 默默以数学的方式评估梅尔少校传达的信息。 “威胁分可以给到7,虽然枫石城的兵力不占优势,但诸王堡的实力远超新垦地军团。从概率的角度来说,诸王堡更有望成为赢家。”梅森心想:“不过诚实分只能给到3,一旦我们失去价值,按照诸王堡的行事风格恐怕许下的承诺大半都要作废。” 总体而言,诸王堡使者的态度轻松而自信,既不急切地请求铁峰郡帮助,也没有声色俱厉地恐吓铁峰郡输诚。 看起来红蔷薇并不在乎铁峰郡站到哪一边,仿佛对他们来说,铁峰郡就像是最后送上的甜点——有它是一餐、没它也是一餐。 “不过……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谈判策略,谁知道呢?”梅森身心俱疲地想:“还是让温特斯去琢磨吧。” 骑马穿过市区,梅森来到位于热沃丹另一端的一幢大宅门前。 守在门口的卫兵上前几步,帮上尉拉住马嚼子。 “客人还在里面?”梅森跳下马背,把缰绳递给卫兵。 “还在里面。”卫兵抬手敬礼,接过缰绳,缩了缩脖子,小声回答;“不过都开始骂人了,骂得可响!” 梅森呼吸一滞,摆了摆手。卫兵同情地看着上尉,再次敬礼,牵着战马走向马厩。 枫石城事变之后,铁峰郡在新垦地行省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从“蒙塔涅团伙”的实际行动来看,他们毫无疑问是犯上作乱的叛军; 但另一方面,温特斯·蒙塔涅从未公开亮出过反旗,几名“叛军军官”目前也没有被新垦地军团除籍。甚至理论上来说,军团还应该按月发放他们的薪金。 在如今暗流涌动的新垦地行省,一支不归属任意一方的独立力量,自然而然成为角力双方都想要争取的对象——当然,也可能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所以来到热沃丹的使团不是一支,而是两支。 如何同时接待双方使节,又要让他们不能相互知晓、互相接触,也让梅森上尉伤透了脑筋。 望着大宅漆黑的正门,梅森仔细地整理好仪容,深深吸气,强行振作精神,再次堆起一百二十分的笑容和歉意,走到门前,轻轻叩响门环。 房门“嘎吱”一声开启一道小缝,露出一名全副武装的尉官的半张脸。看清来者的身份以后,尉官放下短枪,默默抬手敬礼,将门完全打开。 隔着长长的走廊和另一道房门,梅森都能清楚地听到走廊尽头的会客厅传出的军靴砸在地板上的“咚咚”声。 梅森咽下一口唾沫,极不情愿地走向会客厅。他站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报告!” 门后的靴子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传出一声严厉的命令:“进!” 梅森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正与一位独臂的老军人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独臂老军人的眼神锋利得像刀子,他语气不善地问:“温特斯那个小王八蛋呢?” 会客厅中除了独臂老军人,还有几名随行的尉官和护卫。看到梅森终于来了,此前大气也不敢出的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抱歉,上校。”梅森走进会客厅,仔细地关上身后的房门,郑重地抬手敬礼:“蒙塔涅上尉现在不在城内——他出城了!” “出城了?出城了?!”博德上校的咆哮几乎掀翻房顶,他怒不可遏地质问:“他躲着我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要是想投靠红蔷薇、投靠马格努斯那条毒蛇,就让他到我面前!亲口说出来!让他给我滚出来!” 梅森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却不能伸手擦拭,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好话:“蒙塔涅上尉不是要躲着您,上校……他怎么可能躲着您呢?他是真的出城了……我保证,如果他知道您要来,他无论如何也会多等两天……我们对您都是十二分的尊敬,怎么可能故意躲您呢?” 博德上校的怒火没有因为几句好话就平息,他冷笑着问:“哦?不是故意躲着我?那你说说看,他出城做什么去了?” 梅森喉结翻滚,苦笑不得:“去参加婚礼。” …… [铁峰郡] [狼镇·杜萨村] 一个又一个醉眼惺忪、意识模糊的杜萨克摇摇晃晃走到温特斯面前,要向“狼之血”敬酒,全都嬉皮笑脸的老谢尔盖挡了下来。 看着同样意识模糊的老谢尔盖,温特斯转身招呼瓦希卡过来,不动声色地问:“你爸爸不会喝出事?” “大人,放心!”瓦希卡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嘿嘿笑着:“这才到哪呀?” 温特斯嗅到瓦希卡身上的酒气,稍微板起脸,问:“你也喝酒了?” “就一杯。”瓦希卡小声回答。 温特斯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到温特斯的眼神,瓦希卡二话不说抽了自己一耳光,拍着胸脯保证:“再不喝了!您放心,现在开始谁来找我,我也不喝。” 温特斯点点头,转身看向婚礼现场唱歌跳舞的人们,配合地鼓着掌打节奏。瓦希卡抹了抹嘴,退到一旁。 “我觉得瓦希卡变得聪明了一些。”坐在温特斯身旁的巴德笑着说。 “有吗?”温特斯哑然,他想了想:“那小子的脑袋之前狠狠摔了一下,可能有些关系。” 巴德大笑起来,伸手又要了一杯啤酒。 “谢谢你,巴德。”温特斯看着婚礼现场的人们,小声说。 “你永远不需要谢我。”巴德喝了一口啤酒,认真地说:“但你真的需要谢谢梅森学长。” 温特斯的颅腔深处传来一阵剧痛,他推了推巴德,顾左右而言他:“那個馅饼看起来不错,帮我拿一块。” 伱永远不可能弄清杜萨人的家里究竟藏着多少好东西,不安稳的世道和狡黠的生存智慧让每个杜萨人家庭都像田鼠一样拼命挖洞储备。 即使经历过一轮战乱和一轮饥荒,狼镇杜萨村的储备看起来仍然远远没有见底。 至少温特斯就亲眼看到有杜萨克老头子从马棚下挖出埋藏的粮食,磨成面粉、烤成面包。还有人赶着马车进入森林,从秘密酒窖里搬回大桶大桶的麦酒。藏在野地的牛羊也被找了回来,宰杀、烹饪。 聚集在打谷场的所有人都像过节似的,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打扮得花花绿绿、漂漂亮亮。 而这一切不求回报的、倾尽所有地付出都是为了一场婚礼。 不过不是温特斯的婚礼,而是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的婚礼。 新郎此刻正穿着一件传统杜萨克风格的白色袍子和蓝色带镶绦的裤子,坐在摆满美食的长桌的正中央,微笑着接受着亲朋好友们的祝贺。 米切尔夫人坐在新郎的左手边,破天荒地同样身穿杜萨克妇女的盛装,欣慰地接受着人们的祝贺。 不过坐在米切尔夫人左手边的吉拉德·米切尔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老头子还在生闷气,面对人们的祝贺,他勉强地笑着,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面倒酒。 吉拉德情绪低落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让老杜萨克在儿子婚礼当天还在喝闷酒的、最直接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此时此刻坐在皮埃尔右手边,身穿婚礼礼服、戴着面纱、接受众人祝贺的新娘不是别人,正是不幸的寡妇、米切尔夫人收留的女仆麦德林太太——不,准确地说,她现在已经是“米切尔太太”了。 温特斯远远望着米切尔一家,抿着不带度数的苹果汁,对于生活的奇妙不禁感到好笑。 他不承想到:性格严肃、看起来尊卑观念最强的米切尔夫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儿子迎娶一位有女儿的寡妇的选择; 反而是爽朗大方、心胸开阔、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太关心的吉拉德·米切尔,对于儿子迎娶一位寡妇的现实颇为失落。 不过就算吉拉德再不满,也没法改变皮埃尔的选择。小杜萨克只用了两句话就说服了老杜萨克。 第一句话是:“爸爸,我已经是杜萨克了,我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第二句话是:“爸爸,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许明天我就会战死,所以请祝福我们吧。” 于是吉拉德的所有反对理由都化为乌有,他只能在婚礼现场苦闷地把自己灌醉。可惜他的酒量太好,以至于到现在都还很清醒。 至于温特斯,他高高兴兴地祝福了新人。他其实不太了解麦德林太太,虽然他知道皮埃尔和这位年轻的寡妇之间有私情,但他没想到皮埃尔会选择负责到底。这让他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焦虑感。 目光越过放浪形骸、纵情跳舞的人们,温特斯看向婚礼现场另一侧的女傧坐席。或许是心有灵犀,坐在女傧席的安娜也看向温特斯,两人隔着交错的人影望着彼此。 温特斯触电似的垂下头,继续小口喝着苹果汁。 随着五弦琴和铃鼓的节奏逐渐加快,长桌围成的场地中央的人们的舞蹈也越来越激烈,婚礼的气氛逐渐到达高潮。 一个醉醺醺的杜萨克提着马刀,嚷嚷着爬上桌子,跳进场地。其他人惊叫着避开,却没有阻止他,反而为他让出空间。 在众人的围观下,提着马刀的杜萨克扔掉刀鞘,开始跳起“剑之舞”。他将马刀舞得嗖嗖作响,环绕着身体画出一道道弧光。 酒精虽然让他步伐踉跄,却不妨碍他跳舞,他时而蹲下、时而跳起,姿态滑稽又有趣——如果不考虑到他手里的马刀轻而易举就能砍下手臂的话。 围观的人们为剑之舞者打着拍子,喝彩叫好。很快,又有其他杜萨克拿着马刀走进场地,比赛似的跳起剑舞,最厉害的那个甚至双手各拿一把马刀。 危险又精彩的舞蹈刺激得人们更加兴奋,喝彩声和口哨声越来越响亮,音乐节奏也越来越快,舞者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 直至最后一声高亢的长音,舞蹈、音乐、刀光,一切戛然而止。 短暂的安静过后,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舞者骄傲地接受旁人送上的美酒,被簇拥着退场。 然后平缓的弦乐和铃鼓再次响起,人们继续畅饮、欢笑、舞蹈。 “或许越是艰难的时候。”温特斯不禁心想:“人们越是需要一个庆祝的机会让自己感到快乐。” 如果按照正儿八经的杜萨克传统,结婚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不仅成本昂贵,还包括说媒、下定、迎亲、送亲、宴会、返家等一整套严格烦琐的流程。无论是新郎的家庭,还是新娘的家庭,都得做好荷包大出血的准备。 不过眼下年景不好,新娘又不是杜萨克,甚至还是一个没有娘家的寡妇,于是很多流程就都省下来了。 皮埃尔盛装打扮,带领伙伴们,驾着马车把同样盛装打扮的新娘从老谢尔盖家——老谢尔盖自告奋勇贡献出自己的房子作为新娘的娘家——接到米切尔庄园,就算走完了全部迎亲流程。 接下来就是无论大小庆典都必不可少的环节——大吃一顿。 因为米切尔庄园被某人“抄家”,所以已经没有能力举行一场宴会。 然而不需要吉拉德和爱伦开口,杜萨村的人们就挖出深埋在暗窖里的麦子、赶回藏在野地的牛羊,赶着大车送到米切尔庄园。 屠宰牲畜、研磨面粉、烘烤糕点……杜萨村的男人和女人也都很自然地融入进婚礼的准备工作,一同热热闹闹地把婚礼操办起来。 不仅是杜萨人,其他几个村庄乃至邻镇的人们听说小米切尔先生要结婚,也都走了很远的路来送贺礼。因为不想给米切尔家添负担,许多人送上礼物、亲口道贺之后,没有留下参加宴会,转身又踏上回家的长路。 甚至有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猎户也风尘仆仆地来到米切尔庄园,带着他们最好的皮草和鹿肉——温特斯和杰拉德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知消息的。 婚礼现场的角落,一群杜萨克小伙子聚集在一起,不知在密谋什么 片刻过后,安格鲁——曾经的小马倌、如今的骑兵队长——端着一支巨大的牛角杯,被其他杜萨克簇拥着来到温特斯面前。 牛角杯装着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无色液体。 “你瞎凑什么热闹?”温特斯哭笑不得:“我今天不能喝酒。” “最好的美酒献给最尊贵的客人!”安格鲁笑着高喊:“百夫长!请饮此爵!” 婚礼现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安格鲁的喊声所吸引,人们聚集过来,簇拥着温特斯所在的长桌。 男人们或是拍桌、或是跺脚,发出整齐的声音。女人们则好奇地看着年轻英武的保民官。 新郎和新娘也走了过来,皮埃尔和他的夫人手牵着手,期盼地看着温特斯。 这下,连一直在为温特斯挡酒的老谢尔盖也不帮忙了。 “大人。”老谢尔盖悄悄说:“这杯得喝——这是最重要的酒,只能您喝,您也必须得喝。” 温特斯硬着头皮接过牛角杯。 “得一口气干了。”老谢尔盖又在温特斯身后悄悄提醒。 “喝吧,喝吧……”簇拥着温特斯的众人唱起杜萨克的祝酒歌:“尊贵的客人……” 安娜藏在人群之中,掩唇轻笑。一旁的巴德也在使劲鼓掌,难得表现出唯恐天下不乱和幸灾乐祸两种情绪。 感受着灼热的目光,温特斯看着杯中满溢的酒液,想了想,抬起头,看向经历种种磨难、终于有机会纵情欢笑的人们。 “我只知道一句杜萨克谚语,但这一句放到今天最合适。”温特斯真诚地笑着,缓缓开口:“真金要用烈火熔炼、好人要用真金熔炼、男人——则要用女人熔炼。” 他看向皮埃尔和新娘:“米切尔先生、米切尔夫人,祝福你们!祝福所有人!愿我们终有一日能拥有永远的和平、富足和安宁!”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端起牛角杯,朝着喉咙倒了进去。 乐手的指尖流淌出欢快的旋律,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温特斯硬是把整整一牛角杯的烈酒灌了下去。 然后,他站上长椅,高高举起胳膊,向众人展示喝空的牛角杯。 簇拥在温特斯周围的人们不分男女,一齐欢呼起来。 “好了好了!让保民官大人休息一会。”老谢尔盖打发走了聚集起来的众人,让婚礼回到原来的气氛:“还有谁想找保民官敬酒?都冲着我来!” 人群像鱼群一样散去,继续畅饮、跳舞、打情骂俏。 温特斯坐回原位,双手撑着膝盖,垂着头——他的胃里正在翻江倒海。 安娜穿过人群,走到温特斯身旁,把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担心地问:“怎么啦?” 纳瓦雷女士不碰温特斯还好,她的手指刚刚碰到温特斯的肩膀,濒临极限的温特斯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喝点水,喝点水。”老谢尔盖端着水壶跑了过来,拍着温特斯的后背。老杜萨克一个劲地赞叹:“您可真是条硬汉,居然真的一口气干了。” 末了,老杜萨克心虚地小声补充:“其实技巧掌握得好的话,可以洒一半出去的。” 一旁扶着温特斯的肩膀的巴德哈哈大笑。 温特斯漱了漱口,把水壶里最后的水喝净,长长呼出一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看向身旁众人:“我该出发了。” 巴德收起笑容,郑重地颔首:“这里交给我。” 全副武装的瓦希卡走了过来,托着温特斯的佩刀。 温特斯从瓦希卡手中接过马刀,刚想把刀具系在腰带上,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代替了他的手掌。 安娜无言为温特斯系好缠腰,仔细地掖好衣角:“平安回来。” 温特斯点点头,招了招手:“走吧。” 说罢,他带领着卫士们朝着庄园大门走去。经过婚礼现场的一排长桌时,他随手拍了拍一个孤独坐在长桌尽头、默默喝酒的削瘦戎装男人:“该出发了。” “好啊。”削瘦男人站起身,旁若无人地啐了一口,挑衅似地看着温特斯,冷笑问:“我看你吐得好惨,你还行吗?” “我没有问题。”温特斯针锋相对地回敬:“反倒是你,一直在灌酒。你还行吗?塞伯少校。” 以无所畏惧到近乎疯狂而闻名帕拉图军队的塞伯·卡灵顿少校森然一笑,露出两排狼一样的尖利牙齿:“再喝两个你那么多,老子都不会有事。” “那就走吧。” 说罢,温特斯一马当先朝着庄园大门走去。 他离开米切尔庄园,沿着大路向狼镇镇中心骑行。然后从镇中心过河,从小路穿过森林,继续向西北方向骑行,一直骑行到大角河畔。 一处位于森林与河畔之间的营地豁然出现在他面前,营地旁边,是一座新近搭建的浮桥。 营地外,一支千人规模的轻装骑兵已经整装待发。 这支骑兵中有身经百战的老杜萨克、有血泥之战锤炼出的年轻人、还有一小批从解救回来的俘虏中招募的士官。 面对优中选优的精锐,温特斯不需要多解释什么。 他跃马驰上营地旁边的高台,目光扫过静静候立的部下们,扬鞭遥指一河之隔的大荒原: “战士们!你们已经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被我召集——在那里、在西方、在荒原的深处,烤火者的残部正蠢蠢欲动!” “他们拒绝我交换俘虏的要求,甚至因此对我们的同袍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们挖去俘虏的双眼、割掉俘虏的舌头,然后再把我们的同袍送回,只为羞辱我们!” “他们还在妄图发动另一场劫掠——血泥之战的惨败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够深刻,他们咆哮着、吼叫着想要更多的血!” “既然他们想要更多的血!”温特斯戴上头盔,冷漠地宣布了敌人的命运:“那我们就给他们更多的血!” 士兵们齐声呐喊作为回答,森林为之战栗,无数的飞鸟被惊起。 “少校。”温特斯转头看向军刀塞伯,冷冷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所以你不需要偿还我任何东西。然而……我也不能给你任何东西或者是任何承诺,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吗?” “为什么不去?”军刀塞伯舔着牙齿,眼中充满着疯狂:“只要能砍赫德蛮子,白工老子也做。” “那就走吧。”温特斯没有再说废话,抬手直指西方的地平线,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敌在大荒原!” “出发!” 第二章 奇袭 [大荒原] 千余名骑手以及三倍于骑手的乘马被划分为六个中队,每个中队携带的马匹都等同于一支小型赫德部落的马群。 一场暴雨以后,原本被烧成焦土的大角河西岸无人区,又一次变得郁郁葱葱。 六个中队好似六道洪流,在点缀着浅绿的黑色荒原之上齐驱并进。 中队与中队之间无法直接看到彼此,只有远方马蹄卷起的烟尘才能证明友军的存在。 身处洪流之中的温特斯,亲眼目睹了一次又一次减员:有的战马因为踏中鼠穴而栽倒,有骑手因为精疲力竭而坠马。 他的心在滴血,但他却无法伸出援手,掉队的骑手必须独自在荒原等待收容分队抵达。 因为洪流不能停下,洪流只能向前。 在无人区与特尔敦领地的交界,六个中队的铁峰郡轻骑兵与泰赤送来的向导和马群汇合,并更换了那些已经濒临极限的坐骑,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向西疾行。 这不是一次“帕拉图式”的重锤碾压,而是一次“赫德风格”的轻装奇袭。 因为它的核心目的不是杀伤敌众——而是斩下蛇头。 …… 游牧部落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他们不能长时间将大量人口牲畜聚集在一起。 作为一种生产资源,牧草近乎均匀地分布在草原各处。想要牲群兴旺,部落就必须尽可能利用牧草资源。 同时,过于庞大的牲群将会轻而易举耗尽居住地的牧草,而马、牛、羊的放牧距离都有极限,就算一天换一个位置扎营,它们也无法迁徙太远。 所以即使是再庞大的部落,平日也必须分成一个个家庭散居。如此一来,在荒原保有一支常备军的代价变得极为高昂。 因此,在非战争时期,一个部落的王帐只能维持极其有限的常驻兵力,这就导致诸部王帐几乎永远处在缺乏保护的状态; 也正因如此,大多数赫德部落之间爆发的战争,都是以“对敌对部落王帐发起奇袭”作为主要形式,通常也都是以“斩杀敌对部落首领”作为结束。 真正摆开阵势、明刀明枪的大规模会战反而少之又少。 对于逐水草散居的赫德诸部来说,王帐才是他们最薄弱、最致命、最容易遭受打击的要害。 …… 优秀的剑手总能从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发起进攻,而想要占据“出其不意”的优势,关键无外乎两点:隐蔽、速度。 按照温特斯的制定的作战计划,此次突袭,泰赤的部落将会负责诱敌。 在烬流江畔,温特斯直截了当地告诉泰赤之子:“我不管你父亲用什么方法,他必须让‘赤练’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 “而我会亲自带兵从另一个方向隐蔽奔袭。”他在地图上顺着金顶山脉的山脚划出一道浅浅的凹痕,然后重重将匕首插在终点:“斩下蛇头!” 同时,为了追求超越极限的行军速度,所有参加奔袭的骑兵的装备都做了最大程度的轻量化处理。 毛毯、马衣、镶银的刀鞘、黄铜的腰带扣……凡是能节约的重量一律减轻,凡是装饰性的物品一律舍弃。 每名参与突袭的骑兵甚至只携带了一包风干肉和一囊发酵的马奶作为补给。如果无法从敌人手中缴获物资,他们将在荒原上饿死、渴死。 在挑选人员时,每位候选人都被如实告知这是一次有进无退、有胜无败的长距离奔袭。一旦掉队,他们将只能在茫茫荒原中等待救援。 然而没有一个候选者退缩——因为这也是一次不得不进行的战斗。 …… 当下,温特斯的小小“政权”看似欣欣向荣。然而实际上,初生的铁峰郡政府就站在悬崖边缘。 于外,枫石城事变导致红蔷薇与新垦地军团的地方实力派的战争一触即发。虽然两方如今都在拉拢铁峰郡,但那只是形势所迫。如果有机会,温特斯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会毫不留情地镇压“叛军”。 于内,铁峰郡同样不安稳。虽然血泥之战的大胜让温特斯暂时拥有说一不二的威望,但是距离民心所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民众只是惯性的遵从他的统治,如果有一天红蔷薇“光复”铁峰郡,他们也会惯性地遵从红蔷薇的权威。 更不用说铲子港还有一位表面服从热沃丹的政令、实则在暗中收拢盗匪溃卒、阴谋不轨的波塔尔镇长。 不过相较新垦地错综复杂的局势,来自荒原的威胁更让温特斯如芒在背。 特尔敦部的汗庭虽然在血泥之战遭受重创,连带烤火者本人也被斩杀,但特尔敦部并没有被彻底消灭。 一头狮子死了,可是从狮子的尸体中又诞生出一群饿狼和秃鹫。 泰赤原本应该承担镇压饿狼和秃鹫的责任,然而血泥之战的惨败同样大大削弱了泰赤的实力。 他不仅无法消灭饿狼和秃鹫,反倒尽显疲态,眼看要被饿狼和秃鹫群起而噬。 现如今,一个名为“赤练”的特尔敦贵族已经公开亮出为烤火者复仇的旗号,试图重新聚拢四分五裂的特尔敦各部。 作为烤火者的亲信和箭官,赤练同时也是最仇视铁峰郡的特尔敦贵族。 血泥之战结束以后,温特斯一直在通过泰赤赎买特尔敦部手上的帕拉图俘虏、奴隶。 大部分特尔敦贵族都选择接受泰赤的慷慨出价——除了赤练,他不仅傲慢地拒绝赎买俘虏的请求,还送给泰赤两名挖掉眼睛、割去舌头的远征军俘虏。 那传达出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侮辱”。 这使得此次斩首突袭又多出许多私人恩怨的意味。 铁峰郡与赤河部的通商需要特尔敦部领地的安定,铁峰郡也不可能容忍特尔敦部再次崛起。 既然泰赤不能降伏饿狼和秃鹫。 “那就由我亲自解决。”温特斯对泰赤之子说。 …… [赤练部领地] [一处未命名的草场] [黄昏] 白身人“寒山”听到了马蹄的轰鸣。 初听,寒山还以为是自家马群受惊了,靴子也来不及穿便慌忙奔出毡帐。 然而他的马群和羊群都好好的,那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天边的烟尘被夕阳映得血红,透出一股化不开的杀意。 “[赫德语]打仗了!”寒山跑回毡帐,发狂似的心想:“[赫德语]打仗了!” 从赤练头人放出话来,说要对付泰赤头人那天开始,寒山就知道早晚要打一仗。要么是泰赤头人对赤练头人下手,要么是赤练头人对泰赤头人下手。 可无论是谁打谁,都不应该是在现在啊! “[赫德语]春天怎的打仗?春天怎的打仗?!”寒山咬牙切齿地大吼,手忙脚乱地穿上长袍。 好不容易熬过苦寒的冬天,牲灵都已经瘦骨嶙峋,马群掉得膘更是还没长回来。 寒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赫德语]怎的会打仗?怎的会现在打仗?!” 一个背着小孩的赫德女人闻声跑进毡帐,看到当家人发狂似的模样,害怕地问:“[赫德语]怎的了?” “[赫德语]你不曾听到?”寒山恶狠狠地问,他翻出一个皮口袋,胡乱往里面舀了几勺酸奶疙瘩:“[赫德语]打仗了!” “[赫德语]那你又做什么去?” 寒山扎紧皮口袋,斜背在肩上,抬腿要往外走:“[赫德语]我须得警告赤练头人。” 女人听到这话,立刻紧紧拉住男人的衣袖,她背后的小孩大哭起来。 “[赫德语]别去。”女人哀求着。 寒山的动作停了一下,因风吹雨打而遍布沟壑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挣扎。 他紧紧攥着拳头,痛苦地说:“[赫德语]若我不警告赤练头人,你和我都会被赤练头人缝进羊皮囊,被马群活活踏死。” 对于被安置在领地外围的白身人而言,如果有敌对部落入侵,他们通报部落头人的义务。如果部落头人没有得到警告又侥幸逃脱,那么他绝不会放过疏忽职责的白身人——更不必说寒山的头人是以残忍著称的赤练。 女人垂着头,无言松开了手。 寒山摸了摸女人背着的孩子,抱起马鞍,叮嘱女人:“[赫德语]你也躲去山里。待我回来,再去寻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毡帐。 寒山挑了三匹最好的马,利索地备上鞍,然后便向着赤练头人的营地所在的位置疾驰而去。 因为害怕被身后的骑兵追上,他留了一个心眼,没敢走最近的路线。而是凭着对附近草场的熟悉,先向南骑了一段距离,然后凭着记忆星夜兼程赶往目的地。 从黄昏到凌晨,除了更换马鞍,寒山从来没有离开过马背。 三匹好马一匹接一匹被累垮,寒山只能祈祷马儿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忍痛将累垮的乘马抛弃掉。 直到最后的一匹马也几近休克的时候,寒山终于看到赤练头人营地外围那熟悉的引路石堆。 他用力抽打胯下的乘马,然而马儿最后的力气也已经被压榨干净。乘马悲鸣着,口吐白沫倒地,将寒山压在身下。 寒山艰难地从马腹下方拔出腿,顾不及再看抽搐的马儿一眼,一瘸一拐地向着山坡爬去。 晨曦微露,金色的利剑刺破黑幕,寒山奋力爬上山顶,呆立片刻,无力地跪倒。 眼前的景象令这个铁打的赫德汉子绝望: 漫山遍野的黑衣骑兵如同巨大的镰刀,所过之处只留下残缺不全的尸体;山谷中央,赤练头人坚不可摧的营寨已经化为火海,男人和女人四散奔逃。 …… 山谷另一侧的山坡上,温特斯也在注视山谷中的景象。 优秀的剑手总能从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发起进攻,然而最优秀的剑手可以快到敌人反应不及。 如果突击的速度可以超过哨兵回撤的速度,如果奔袭的先锋可以抢在通风报信的敌人之前抵达战场。 那么,速度就是隐蔽。 …… 山谷中央。 军刀塞伯少校又一次将蛮人营地杀了个对穿,他甩掉已经钝了的马刀,换了一把新的,然后再次冲进蛮人营地。 “蛮子头领在哪?”塞伯发狂似的大吼:“蛮子头领在哪?” 安格鲁从塞伯身后追了上来:“少校!蛮子头领逃了!” “逃了!”塞伯勒停战马,一把去抓安格鲁的衣襟,双眼因为充血而胀红,咆哮如雷:“逃了?!” “没逃多久。”安格鲁灵巧地控制红鬃拉开距离,沉着地回答:“没逃多久,被子还是温的。” 塞伯气得哇哇大叫:“追!” …… 与此同时,铲子港码头。 “喂。”渔民马林停下手中整理渔网的动作,疑惑地问身旁的友人:“你听到了吗?” 渔民尼莫从渔网上摘下还在挣扎的小鱼,懒洋洋地问:“听到什么?” 马林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许久,然而自嘲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现在镇长不让我们去热沃丹啦,铲子港又没什么人买鱼。”尼莫一边做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要不然做鱼酱吧?等到冬天卖。” “好啊。”马林吸了吸鼻子:“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尼莫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吃鱼咯。” 话音未落,尼莫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马林问。 “那那那……”尼莫惊恐地指着马林背后:“……船!” 马林悚然扭头回望,十几条大船刚刚穿透湖面的薄雾。长长的船桨从船舷两侧伸进水面,如同一对翅膀,上下扇动,驱使大船朝着铲子港码头疾速驶来。 “我就说我没听错!”马林兴奋地大喊:“是划水声!有船来了!” 不能怪马林如此兴奋,因为除了镇长神神秘秘搞来的那些船,铲子港已经很久没有商船停靠了。 “不对。”尼莫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从上游下来的!” …… 大船之上,一个带着铁面具的军官扣上手中的鼓形银盒,冷冰冰地下令:“码头停靠不下所有的船,让两翼的运输船调整方向,直接冲滩。” “是。”一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男人简短地回答:“莫罗上尉。” 而在铲子港之外,安德烈亚·切里尼中尉端着一个鼓形银盒,看着盒内的指针一格一格地慢吞吞挪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题外话------ [26025/100000]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一点杂谈:为什么堂堂单于居然会夜遁逃?] [在“十三翼之战”以前,蒙古秘史中记录的战争大部分看起来都莫名其妙——不是a被追得像兔子一样,就是b被追得像兔子一样] [乞颜部与三姓蔑儿乞惕人的战争就是典型案例。先是三姓蔑儿乞惕人奇袭铁木真兄弟,杀散了铁木真的部众,抓走了铁木真的妻子。然后铁木真借助“王汗”和扎木合的力量奇袭三姓蔑儿乞惕人(明确描述是袭击,“从其帐庐天窗上突袭而入”),“本可乘着脱黑脱阿·别乞还在睡梦突袭而至”,不过因为有猎人通风报信,还是让敌人跑了] [堂堂两大部落开战,居然会出现一个部落的首领半夜光屁股逃跑的事情,不仅让人哑然失笑] [但考虑到游牧部落生活方式,这种情况的出现就不奇怪:你或许有控弦十万,但你的汗帐平时可能只有千把人] [这就又导致两个现象:1.常驻护卫对于部落首领十分重要,护卫的地位远超护卫本身;2.冠军侯的战功不是史家夸大,或者说,冠军侯的战术就是最有效的战术,只是执行层面很难——突袭部队必须足够精锐,不能迷路,还要能精准找到王庭的位置] [还想再聊聊汗帐护卫的事情,但是写不下了t_t] 第三章 圣地 [荒原]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提着一把弯刀,趴在一匹没备鞍的红白花马的马背上,没命似地逃向大山深处。 男人一边用弯刀抽打战马,一边惊恐地不停朝身后张望,仿佛在被某种恐怖的猛兽追逐。 这个男人正是赤练——金人氏族贵胄、特尔敦部的箭官、烤火者的亲从。 因为长年负责看守圣地,赤练通常不参与劫掠,所以他没有经历血泥之战,幸而逃过一劫。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亲历过那场把冻土化成泥沼的惨烈大战,他不懂得须要对血狼心存畏惧。 没有马鞍就无处借力,马背的每一次颠簸都让赤练痛苦不已,但是他不敢停下。他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肋,更加卖命地抽打着身下的坐骑。 “[赫德语]快啊!快啊!”赤练在心中呐喊:“[赫德语]合勒敦山!救救我!庇护我蝼蚁般的性命,我的子孙后代会每日为你晨祭!我要把散失的子弟、牲群和毡帐聚集,我会像太阳一样再次升起!快啊!快啊!” 然而追兵还是来了。 赤练的背后先是传来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微不可闻的闷响,而后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即使是赤练骑乘的红白花的蹄声也不能将它遮掩。 赤练的行动已经足够隐蔽,他走溪涧、翻山谷,没带任何护卫,孤身一人行动。 可是追兵的嗅觉更胜一筹,他循着蹄印、毛发和折断的草茎树枝,一路跟踪而来。 赤练回首望去,发觉地平线上的追兵仅有一骑,便不予理睬,继续疾驰。因他的红白花是一顶一的好马,甩掉追踪者轻而易举。 然而事与愿违,追兵的乘马虽然不如赤练,可他却是沉着冷静的骑手。他谨慎地选择最节省马力的路线,而不是像赤练那样不顾一切地快马加鞭。 因而追兵的身影虽然几次在赤练身后消失,但又一次又一次重新出现在地平线。 终于,红白花的体力渐渐枯竭,四蹄踏蹬的节奏不由自主地放慢。 原本不紧不慢地缀在赤练身后的追兵则突然催动马儿,闪电般拉近与赤练的距离。 追来的骑手踩着木镫从马背站起,张弓搭箭。赤练反应不及,落入弓箭的射程之内。 听见身后“铮”的一声,赤练惊恐地大叫起来,然而脊背没有感受到箭镞入肉的剧痛,反而是胯下的红白花发出一声悲鸣,速度陡然加快。 追来的骑手没有瞄准赤练,而是一箭正中红白花的马臀。 赤练扭头看向红白花中箭的地方,心中彻底绝望——因为追兵用的显然不是寻常箭头,而是特制的放血箭。 这种箭专门用于狩猎大型猛兽,刺入血肉便别想拔出。强行拔出箭头,伤口也无法自行封闭。可如果不拔出箭头,箭头锋利的边缘会在猎物体内不断割出新的创口。因此只要用这种箭射中猛兽躯干,猎人就只需要耐心等待猎物因无法停止的失血而死。 赤练一咬牙,猛拉缰绳,调转战马直面敌人。 追踪者也随赤练停住乘马。 借着已经升起的太阳,赤练终于看清追兵的样貌:约莫十六七岁,唇边才刚刚长出细密的绒毛——还是个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小子。 最匪夷所思的是,追兵身上穿着的是诸部风格的长袍,梳的是诸部子弟的发辫,用的马鞍也是荒原的样式,手里拿着一张角弓,背后还不伦不类地背着一把火枪。 一路死咬住他不松口的狼犬,居然是诸部子弟?! “[赫德语]畜生!”赤练暴怒大骂:“[赫德语]你为何要助两腿人?!” 追兵没有理睬赤练,确认赤练手上既没有弓、也没有箭之后,他反而轻扯缰绳,再次与赤练拉开距离。 “[赫德语]来啊!”赤练挥舞弯刀,咆哮着向追踪者冲去:“[赫德语]和我决一死战。” 追兵轻敲马肋,转身就走。他灵巧地控制着胯下的灰马,与红白马保持着一箭的距离。直至赤练停下,他也停下,继续不近不远地盯住赤练。 赤练怒火中烧又无处宣泄,他疯狂地锤打自己的胸膛:“[极尽恶毒的赫德脏话]!来啊!来啊!你不是要拿我的性命去讨赏?来拿呀!来拿呀!” 然而追兵就像一块没有情感的石头,任由巨浪拍打也岿然不动。无论赤练作何举动,背着火枪的青年子弟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赤练。 又有一连串蹄声从后方传来,另一名骑手的身影出现在山坡的分水线,望见山坡下的赤练和青年,骑手立刻朝两人驰来。 “[赫德语]哥哥!”远远就能听到新来的骑手在兴奋大喊:“[赫德语]你抓到了赤练头人?!” 赤练心如死灰地望着面前的一对兄弟,新来的骑手容貌和青年有七分相仿,但是年纪显然更小。鞍侧挂着角弓和箭袋,背后也不伦不类地背着一支火枪。 新来的骑手兴高采烈地疾驰到对峙的两人面前。看到赤练只有弯刀却没有弓和箭,他大喜过望。转头又发现兄长迟迟不动手,他又有些疑惑。 但是他很快就决定——不想那么多。 新来的骑手解开绑绳、张弓搭箭,自告奋勇:“[赫德语]要是哥哥不愿意动手,那就我来!” 但是兄长的手按下了他的角弓。 半大小子不解地看着哥哥,而青年只是摇了摇头。 “等。”青年用眼神告诉弟弟。 赤练求死无望,悲愤地仰天大吼,然后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翻身上马,执着地朝着大山深处走去。 追上他的两兄弟既不阻拦也不相助,仅不近不远地缀在他身后。 不知又过了多久,荒原的宁静再次被隆隆的蹄声搅碎。 一队黑衣骑兵出现在三人的视野内,这一次追来的不再是诸部子弟,而是货真价实的帕拉图骑兵。 青年朝天放出一发响箭。 一路追随青年留下的标记赶到此处的帕拉图骑兵闻声,策马向着三人所在的位置驰来。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军刀塞伯。 赤练自知死期已至,调转战马,迎面对敌。 看到穷途末路的蛮酋以及监视蛮酋的向导兄弟,塞伯哈哈大笑:“留给我?很好!很好!!!” 紧接着,塞伯看到蛮酋持刀指着自己,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赫德话。 “嗯?”塞伯不禁挑眉,问向导兄弟:“他说什么?” 兄弟当中的哥哥听罢赤练的叫骂,用半生不熟的两腿人语言解释:“赤练头人……想要与您进行……勇士和勇士……一支箭和一支箭的战斗……” 塞伯来了兴致:“决斗?” “少校,请不要冲动。”安格鲁一听不妙,赶忙出言劝阻:“蛮酋自知逃不过今天,妄图鱼死网破,请您不要给他机会。” “你什么时候有资格管我?”塞伯斜眼睨视安格鲁。 “蒙塔涅保民官命我保护您的安全。”安格鲁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已经不是帕拉图陆军的士兵,所以您的少校军衔对我没有意义,但百夫长的指示就是我的使命。” 塞伯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有分寸。” 他轻挥马鞭,慢步骑到赤练面前。安格鲁无奈地打了个手势,让部下做好准备。 然而与赤练对峙的塞伯却不拔出武器,反而伸手入怀,摸索半天掏出一支又脏又旧的烟斗。 他笨拙地给斗钵塞满碎烟叶,又费了一番功夫用火镰引燃火绒布,最后把烟草点着。 赤练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两腿人头目莫名其妙的举动,直到他发现对方把那个小东西放进嘴里,美美地吸了一口,仿佛在享受着他的绝望、他的愤怒、他的穷途末路。 “拉斯洛学长、罗伯特学长。”塞伯默默心想:“你们看到了吗?” 紧接着,他就被辛辣的烟雾呛得猛烈咳嗽起来——他其实不会吸烟。 赤练怒不可遏,哇哇大叫着挥舞弯刀冲向胆敢羞辱他的两腿人。 然而还在咳嗽的塞伯闪电般拔出鞍侧的短枪,直指蛮酋胸膛,稳稳地扣下扳机。 “咔哒”一声脆响,火光迸射,硝烟喷涌。 赤练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洞,而他的后背则被掀开一个更恐怖的窟窿。他的手臂甩向身后,一头从马背栽落。 “傻逼。”塞伯冷冷地说。 赤练死了。 但是用不了多久,塞伯便会为让赤练死得如此轻松而感到后悔。 …… [赤练部营地所在的山谷]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 胜负已分,短暂而血腥的杀戮宣告结束。 散落在山坡各处的尸体被拖到谷底,一一清点。俘虏——男人、女人、小孩——被圈禁起来,由专人负责看管。 负伤的骑兵坐在山坡上休息,等待医官处理他们的伤口。阵亡的骑兵遗体已经装车,黑色的外衣遮盖住了他们失去生机的脸庞。 还能行动的骑兵,除一小部分前去追击逃敌以外,其他大部分人此刻都正在营地的废墟中翻翻捡捡,寻找食物、水以及战利品。 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捷,一场荒原式的胜利,赢家有权拿走一切。 和温特斯见过的穷得叮当响的赫德部落截然不同,赤练部异乎寻常地富有。至少从营地搜出的皮草、首饰、金银器皿、钱币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百夫长!”原步兵团五连长、现临时骑兵中队长兰尼斯捧着一柄珍珠鞘的弯刀,脸上的喜悦几乎掩盖不住:“应该是蛮酋的佩刀!献给您!” 温特斯接过弯刀,问:“骑哨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兰尼斯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回答:“二十四个方向都派出了骑哨,任何一支出现在二十公里内的骑队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让大家优先收集食物、水和马匹——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我们需要尽快撤离。”温特斯把弯刀扔进堆放战利品的小山,拿马鞭敲了一下兰尼斯的脑袋:“不用担心战利品,它会被公平地分配给所有人。” 兰尼斯抬手敬礼,高高兴兴地走了。 “阁下。”掌旗兵海因里希在温特斯身后轻声发问:“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喜悦?” “不。”温特斯摩挲着下颌:“我很欣慰。我们付出很小的代价,却收获一场很大的胜利。” “但是您……没有笑过。”海因里希指着山谷里的战友们:“至少不像大伙那样高兴。” 海因里希说得没错,山谷里还活着的轻骑兵几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笑容,唯有温特斯的神情依旧严肃。 “按照泰赤的说法,赤练部应该拥有数量不小的奴隶。”温特斯沉思着说:“但是……你现在有看到应该存在的奴隶吗?” 海因里希一怔:“只有女奴。” “没错,只有女奴。”温特斯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把向导给我叫过来。” 就在监督战场打扫的温特斯还在为“赤练部营寨几乎找不到男奴隶”而感到疑惑的时候,追击残敌的侦骑带回了意想不到的敌情。 原来位于山谷开阔地的常设营寨只是赤练部老营的一部分,主要供部落的亲卫、仆从、帐内奴隶以及女眷居住。 在山谷深处,地势险峻的地方,还有另一座驻防的常设营寨存在。 “你可是告诉我……”温特斯听罢报告,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泰赤派来的向导:“只有一座设防营地。” 向导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猛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解释:“赤练头人是烤火者最信任的友伴,烤火者最最宠信他,命他守卫圣地。所以除了赤练的部众,没人可以进到他的草场!连这座营寨的位置也是泰赤大王费劲心思才打探到的!拔都,泰赤大王……不不,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有一座设防营地啊!拔都!我真的没有说谎!拔都……” 温特斯判断向导说的是真话,但他不置可否。沉思片刻后,他下达命令:“集结全军!留第一、第二中队打扫战场,其他中队随我进发——看来今天的仗还没打完。” …… 越向山谷深处走,山势就越收窄,地势也越来越高。 赤练部的第二座常设营寨位于高地,背靠山林,两翼有天然分水岭庇护,只有一面是开阔地——还是上坡,堪称易守难攻。 一些侥幸逃脱的赤练部众已经把敌人来袭的消息带给高地营寨,所以当温特斯抵达时,高地营寨的寨墙上已经站上不少全副武装的弓手。 温特斯大致清点了一下寨墙上的守军,人数不算多,但是对于他率领的轻骑兵来说,一座已经进入戒备状态的常设营寨将会是一块非常难啃的硬骨头。 塞伯少校追杀蛮酋,不知去向,连带安格鲁也跟着一同前去,所以眼下温特斯连一个能共同商讨策略的人都没有。 于是他下令,把四个骑兵中队的临时中队长以及所以资深军士全部召集起来。 “从山谷营地的情况来看,赤练部很富裕,不可能只有那么少的奴隶,也不可能只有女奴。”温特斯在地上简单画出地形图:“那么男奴隶可能都被关押在高地营寨里,赤练部前年得到的远征军俘虏可能也在里面。” 听到“远征军俘虏”这个词,几名老军士的眼睛瞬间便红了。 “说说吧。”温特斯看向部下们:“有什么想法?” 这是一次会议,也是一次测试。 “战马上不了那么高的墙。”有人试探着问:“要不然……试试囊土?” “一时间上哪找那么多的袋子装土?”兰尼斯出言反驳,他看向保民官:“百夫长,攻城还是得步兵上。山谷营地那里有木料,可以做成梯子。您挑选一些好手,我率领他们直接用梯子登墙。如果可以的话,再派一些人从后山绕上去。两面夹击,我不信蛮子守得住。” 温特斯审视着自己一手培养的部下:“你应该知道登墙的风险。” “当然知道。”兰尼斯满不在乎似的回答,他抹了抹鼻子,嘿嘿笑着:“不是缴获不少蛮子的甲?您提前给我发一套就行。这里面只有我是步兵团来的,总不能丢了步兵团的脸。我的命是您给的,死了不可惜。” 温特斯默默回忆着老元帅的告诫:“如果有人甘愿为你赴死,那更不能轻易把他们置身险地。” “蠢话。”温特斯板着脸呵斥:“如果你的命是我的,那浪费它就更加可耻。” 温特斯沉思片刻,作出决断。他用手杖重敲地面:“收集木料和火油,准备火攻。” “不行!”在场一名远征军出身的老军士一听便急了,他可不是温特斯的嫡系部下,他愿意参加这次奇袭完全是因为塞伯少校。 老军士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大声嚷嚷:“那里可能还有我们的人!难道您要把他们一起烧死吗?!” 兰尼斯以及其他温特斯的嫡系部下瞬间变了脸色,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 “也是我们的人。”被老军士当众顶撞,温特斯其实有一点点恼火,但他还是尽可能平静地解释:“关键不在于放火,而在于让山上的人相信我们要放火——明白了吗?” 老军士本能地还想争辩几句,但是看到兰尼斯等人几乎冒出火的眼睛,气哼哼地闭上了嘴。 “没有问题的话。”温特斯暗暗叹了口气,一锤定音:“就执行吧。” …… 砍倒树木、拆解毡帐,就在铁峰郡轻骑兵将整车整车的可燃物堆到山坡下的时候,高地营寨的大门开了一道小缝。 三个骑手从大门驰出,为首的骑手用旗杆挑着一顶头盔和一套甲胄——是来谈判的使者。 于是温特斯带着通译和向导迎了上去。 “[赫德人]这是金人的血脉、特尔敦部的贵人、秃黑·巴拉秃尔的后代、客帖之子、赤练的友伴、圣地守卫——白星。”一名红翎羽高声介绍己方的谈判代表,然后倨傲地喝问:“[赫德人]黑衣的子弟,通报你的身份!” “拔都,不必担心,客帖……我听都没听说过。”向导低声对温特斯说:“来的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说罢,泰赤派出的向导打马向前,中气十足地宣告:“[赫德语]在你面前的,是至高天的神选、帕拉图的冠军、铁峰郡的主人、冥河也不敢带走的勇士、青丘的屠夫——苍狼之血。” 前来谈判的赤练部贵族的脸色明显灰暗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大段赫德话。 “拔都,白星问候您,祝贺您的胜利。”向导小声翻译:“如果您允许他和他的人带着武器和马匹离开,他愿意把这座营寨完好无损地献给您。” “他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温特斯冷漠地回复:“告诉他,不降就死。” 又是一连串赫德语对话。 向导擦了擦额头的汗:“白星说,只要您保证宽恕他的性命,他就愿意把营寨献给您。” 温特斯眯了眯眼睛,直接打马越过向导,如同看着一具尸体一般看着来谈判的赤练部贵族:“[赫德语]不降,就死。” 赤练部贵族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急切地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温特斯根本懒得理睬,冷笑几声,扬鞭便走。 “拔都!”不知所措的向导在温特斯身后慌张大喊:“白星问拔都,营地里还有帕拉图奴隶,拔都不管他们了吗?” 但温特斯早已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十分钟以后,高地营寨的马尾旌旗被摘掉,白星带着全部守卫出寨乞降。 然而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营寨的温特斯,胸膛中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无法压抑的暴烈怒火。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营寨里有奴隶,而且有很多很多奴隶,不但有帕拉图人、还有赫德人,赤练部得到的远征军俘虏也在其中。 赫德诸部拥有的奴隶一般不会过得很好,因为赫德诸部本身也很贫穷。 但是赤练部掌管的奴隶除了饱受饥饿和繁重劳动的折磨之外,全部被割去了舌头——无一例外。个别被奴役者还被斩下脚趾,或是被铁环固定在墙上。 许多人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人形,面对火光时像老鼠一样拼命地闪躲。 此前顶撞温特斯的老军士,此刻抱着一名已经几乎认不出来的老友,失声痛哭。而刚刚重获自由的远征军老兵,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刚回来的军刀塞伯目睹如此惨状,大吼着拔出马刀,要将已经被击毙的赤练碎尸万段。 白星还有其他赤练部守卫全都被拖到温特斯面前,跪成一排。 “说吧。”温特斯紧咬着牙,捏住白星的颅骨:“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 白星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带领温特斯和塞伯等人走进高地营寨后方的洞窟之中。 洞窟有一条斜向下的主甬道,甬道的墙壁上到处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从主甬道两侧又分出许多斜向下的支巷。 有一些支巷已经被封死,但是仍有淡淡的尸臭从石块的缝隙中逸出。 有一些支巷深处还传出“叮叮当当”的凿击声。 一直走了很深很深,白星才停下脚步,他谄媚地用火把照亮岩壁,邀功似的请血狼上前观看。 借由昏暗的火光,温特斯看到了岩壁的石英断面上带着一道一道划痕似的暗黄色痕迹,那些痕迹流淌着摄人心魄的光泽。 就在那个瞬间,温特斯全明白了。 为什么特尔敦部能铸造如此惊人的金人、为什么赤练部的领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为什么奴隶要被割去舌头、为什么洞窟周围堆积着小山似的石渣、为什么营地内部晾晒着那么多的羊毛。 圣地? 是铜金伴生矿!而且是富矿——赤练招兵买马的底气、烤火者的权力之源、特尔敦部最大的秘密。 塞伯虽然反应慢了一拍,但也迅速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他二话不说,拔刀就向白星劈去。 然而他的手臂被温特斯紧紧攥住,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如果是过去,他或许可以和温特斯掰掰手腕。但是经过一年多被奴役的日子,塞伯的力气已经远不如前。 白星则被吓得瘫坐在地,却又不敢逃走。 “不能让其他蛮子知道这里的秘密。”塞伯低吼:“俘虏、向导,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杀了就能藏住?”温特斯反问。 “矿洞也炸塌!就算我们得不到,也不能让蛮子得到!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如果落到白狮手里会变成什么?!” “别担心。”温特斯抓着塞伯的手腕,把塞伯的马刀重新塞回刀鞘:“交给我来解决。” …… [片刻之后] [高地营寨大门] “去告诉泰赤。”温特斯告诉向导:“我需要和他谈谈战利品分配的问题。” “就这样?”塞伯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问:“然后呢?” “事情要一件一件做。然后,我们按原计划撤离。”温特斯望着刚刚重获自由的被奴役者们,又看向铁峰郡的方向:“等候安德烈和莫罗上尉的好消息。” ------题外话------ [请还没有登记收件信息的中奖书友以及榜单书友尽快提供收件信息] [接上章作者的话] [因为维持一支常备军对于游牧部落而言十分困难(或者说对于大部分部落形态的政权都十分困难),所以“常驻护卫”就变得非常重要,往往具有超过“护卫”身份的权力和地位] [就像凯尔特部落的“誓言勇士”,封建时代的“骑士侍从”,以及中亚草原游牧部落的“友伴”、“箭筒士”、“宿卫”,甚至包括奇幻作品lt;冰与火之歌gt;里的“血盟卫”] [这些常驻护卫不仅与首领同吃同住,为了维护他们的忠诚,部落首领还会用各种方式笼络他们,包括但不限于宗教、誓言、荣誉,甚至还会和他们发展出类似兄弟之情的友谊,往往在人事任命上也更倚重他们] [那么游牧部落有没有可能建立一支大规模常备军?] [答:有可能,铁木真被拥立为成吉思汗,统一草原诸部以后,从各级贵族以及自由人子弟当中选拔,组建了一支万人“大中军”——也就是怯薛军。而怯薛本意就是护卫的意思] [而在此之前,贵为成吉思汗也只有“八十人做宿卫,七十名侍卫做轮番护卫”] [以及,近代以前,一旦中亚草原有一个部落能维持上万人规模的常备军,通常来说,草原周围的国家就又要遭殃了……] 第四章 铲子港 [铲子港郊外] “咔哒。” “咔哒。” 伴随着清脆的机括声,纽伦钟的指针忠实地向前跳动。 然而在安德烈的世界里,那根镶嵌着夜光石的指针慢得令人无法忍受——特别是当安德烈一直在盯着它的时候。 好巧不巧,还有一个不识趣的家伙跑来戳他的痛处。 “保民官,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图林牵着爱马墨蓝黑来到安德烈身旁,伸着脖子,好奇地看向安德烈手上的纽伦钟:“您都搁这盯了一早上啦!” 安德烈冷哼一声, 把纽伦钟递到图林面前,没好气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图林尴尬地挠了挠脑壳,讨好地说:“但是肯定特别值钱。” “不知道也没关系。”安德烈二话不说,一把将纽伦钟塞进图林手里:“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站在这!盯着它!直到那根针走到划叉的地方为止!针没走到地方,你就一步也不准动!现在开始!” 图林一时间没有弄清情况,等他回过神来, 哭丧着脸想求饶的时候, 却发现切里尼保民官已经躺到拴马的柏树树荫下,还用帽子遮住了脸。 不知名的鸟儿在啼叫,还有几个额发都没长齐的杜萨克小崽子憋着笑。 图林僵立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盯着银盒,祈祷步兵团那边的动作再快一点。 …… [铲子港镇内] 占领铲子港的过程无比顺利。 铁峰郡步兵团的第一营和第二营八个连队分乘十二艘驳船顺流而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便攻占了码头。 他们所乘坐的驳船是在牛蹄谷利用战场遗留的建材秘密改造的。建造驳船的命令直接来自温特斯·蒙塔涅保民官,时间则是血泥之战结束以后。 铲子港防御重点在内陆方向,负责部署守军的指挥官竭力想要把陆上通道打造成铜墙铁壁,却没预料到盘踞热沃丹的叛军不仅敢于主动出击,甚至专门为铲子港准备了一套水陆协同的战术。 猝不及防之下,镇公所、教堂、兵营、武库等重要地点都被铁峰郡新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不少驻防民兵还在呼呼大睡,稀里糊涂就做了“叛军”的俘虏。 彼得·布尼尔扛着长戟、扶着头盔,从铲子港兵营一溜烟跑回码头, 一套不合身的盔甲“哗啦哗啦”直响。 他跑到正在码头栈桥上指挥卸船的几名军官模样的人面前, 慌张地问:“营长!敌人投降了!怎么办?” 问完他才想起还没敬礼, 赶紧抬手敬了个礼。 “投降了?”军官之中戴着铁面具的人怀疑地问:“没抵抗?” “没见血。”彼得·布尼尔迷迷糊糊地说:“我们刚一冲进兵营大门,他们就投降了,还有人主动要帮我们绑绳子呢。” “软骨头。”面具人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铲子港最近招募了不少被我们赶跑的强盗土匪。”二营的代营长巴特·夏陵轻笑着说道:“那些家伙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怕死得很。” 另一名不苟言笑的军官——一营的代营长塔马斯点了点头,简单地鼓励了部下一句:“你做得很好,彼得军士。” 听到塔马斯的表扬,彼得·布尼尔就像是被夸奖的小狗,高兴地立正站好,又敬了个礼。 …… 是的,凭借血泥之战期间斩获的功劳,彼得·布尼尔已经被提拔为新军的第一批正式军士,并被委任指挥两帐士兵。 即使是最眼红的人,也无法否认彼得的斩获是实打实的,最多偷偷骂几句“走了狗屎运的家伙”。 再也没有人轻蔑地唤彼得“矮子”。新兵见到他都第一时间抬手敬礼,尊敬地称呼他为“布尼尔军士”;老兵则会搂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叫他“彼得老兄”——其实彼得·布尼尔只有二十岁出头。 虽然彼得·布尼尔对于世界的变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还是有点喜欢受人尊敬的感觉。 …… “愣着干什么?”看到面前的矮小军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莫罗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火气:“你没事情做?” “哦……哦哦哦。”彼得回过神来, 急忙扶正头盔, 小声请示:“营长,投降的敌人怎么办?要押过来吗?” “不用。缴了他们的械,先把他们关在兵营。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处理他们……”塔马斯的目光沿着道路从码头一直延伸到镇外:“真正的对手还没来呢。” 听到这话,莫罗又是一声不屑的轻哼。他看向正在卸船的士兵,高声下令:“别的东西都先放下——把大炮推下来!” …… 铲子港的守备力量分为两部分:较小的一部常驻镇中心,较大的一部驻扎在镇子外的波塔尔庄园。 身为一名历战老兵,波塔尔镇长并非不懂得“分散的兵力会被各個击破”的道理。 所以……他原本是想要把所有部队和物资都放在自家庄园的。 还是因为“阿尔法先生”的一力坚持,波塔尔镇长才不情愿地向镇中心分派出一百名民兵,并发动镇民修筑了一道环绕镇中心的木墙作为防御工事。 事态的发展证明了波塔尔镇长的“先见之明”,然而他却没有自鸣得意的心情。 逃回庄园的溃兵们带着十分糟糕的消息:一支“大军”乘船突袭了铲子港,驻守城镇的百余名民兵顷刻间被击溃,他们拼死作战才侥幸突围,第一时间赶来向镇长大人汇报…… 波塔尔用几枚银币打发走了“拼死突围、赶回报信”的逃兵——他一眼就看出来那些家伙身上抹的都是牲血,只是不想拆穿。 赶走旁人之后,忧心忡忡的波塔尔看向身旁的俊美青年:“阿尔法先生,您说现在该怎么办?” “没办法。镇区已经丢了,眼下只能守住庄园。”阿尔法斩钉截铁地回答:“贵庄园背靠河水、毗邻泥沼,本就易守难攻。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备战和整修,就算是叛军倾巢而出,也别想轻易拿下贵庄园。我们可以在这里防守。” “能守多久。”波塔尔焦急地问。 “考虑到储备情况。”阿尔法本想说一个乐观的数字提振对方的意志,但是严谨的性格还是让他说出了最保守的数字:“至少半个月。” 阿尔法的答案显然无法让波塔尔满意,他失望地问:“半个月以后呢?”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阿尔法解释道:“叛军可能无法承担围攻损耗而主动撤退;得到消息的枫石城派出援军,同我们里应外合击溃叛军——也有可能。” “可是据我所知。”波塔尔的眉头皱得更紧:“枫石城现在恐怕没有余力管我们。” 阿尔法的语气很冷静:“所以我说可能。” 波塔尔沉默片刻,问:“要是援军不来、叛军也不撤退,怎么办?” “波尔塔镇长。”阿尔法尽可能放缓语气,严肃地回答:“小到庄园,大到要塞,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但是,只要堡垒在被攻破以前让敌人蒙受更多损失,堡垒就达成了它的使命。” 波塔尔低头想了好一会,突然抬起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阿尔法先生,我有一个想法……” 阿尔法抿起了嘴唇。 “你知道的,波尔塔庄园不可能一直守下去。”波塔尔双手比划着:“她不挨着湖,只要被叛军围住,就算我们有船也没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阿尔法想:“所以我才建议你把所有的人员和物资都转移到镇上,在镇中心设防。背靠铲子湖,进可攻、退可守。可是你舍不得你的瓶瓶罐罐,最后只往镇上派了少得可怜的兵力。” 虽然心中不快,但阿尔法还保有最后的礼貌,没有把心声说出来。 波塔尔沉声说道:“叛军偷袭铲子港,虽然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不行!”阿尔法断然拒绝:“以我们的实力和叛军野战,绝无胜利的可能。” “阿尔法先生。”波塔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你一定觉得我是被吓傻了?对吧?” 阿尔法没有回应。 “你听好,年轻的先生。你有学问,你懂得如何打仗。论书本的知识,伱是这个——”波塔尔说着竖起大拇指,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你不懂人心。” 这次轮到阿尔法皱眉。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用?”波塔尔问。 “两个大队和一个不满编的大队,一千四百民兵。”阿尔法不需要思考就给出答案:“还有半个中队的骑手。” “民兵?”波塔尔在冷笑:“当中有多少是真正的民兵?有多少是不得已投奔我们的强盗、惯匪、杀人犯?” 阿尔法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知道你不想要他们,你怪我收留他们。”波塔尔凄凉地问:“可是不收编他们,我们又能去哪招兵?难道还能把铲子港的每一个农夫都抓起来不成?” 阿尔法沉默了。 “阿尔法先生,你很勇敢。”波塔尔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勇敢,如果每个人都有牺牲小我、消耗敌人的觉悟,官厅一定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然后波塔尔指向窗外:“但是他们不是,他们是渣子、是罪犯,他们只会跪在胜利者脚边。当他们发现我们赢不了的时候,他们会毫不迟疑地调转刀子对准你我,用我们的脑袋去向血狼讨赏。” 阿尔法哑口无言,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波塔尔是对的。 “那几个逃兵说叛军有好几千人——扯谎!叛军一共只有千把人,如果真有好几千人,血狼早就打过来了。”波塔尔竭尽所能尝试说服阿尔法:“而且船不会凭空变出来,能运五百人过来就了不得!最多八百!别忘了,他们还要留人防守热沃丹!所以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他们是坐船来的,说明他们没有后援,也无路可退,要是能吃掉这股叛军,热沃丹也唾手可得……” “不行。”阿尔法还在坚持:“防守是更有力的作战形式,也更适合我们的民兵——贸然出击无异于赌博!我们不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骰子上!”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必须赌这一次!”波塔尔一声大吼,从墙上摘下马刀,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你不愿意指挥他们,那就由我来!” …… [铲子港镇内] 大街上一个路人也没有,街道两侧门窗紧闭。镇民已经知道铲子港换了主人,但他们还不知道新主人会如何对待他们。 正在亲手张贴告示的塔马斯得到侦骑带回的消息:大股敌军正从波塔尔庄园朝铲子港进发,人数目测在千人以上,同时还有马队伴随。 闻讯赶来的二营长巴特·夏陵不禁笑逐颜开:“铲子港的这伙土匪还挺有胆量的……也好,省得我们还要去打他们。怎样?有没有机会伏击他们?” “唔。”塔马斯在手中的袖珍地图上简单比量,又估算了一下敌军目前所在位置:“从侦骑发现他们的地点看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说完,他试探地询问身旁的铁面具人:“上尉,您说呢?” “你是主官,问我做什么?”莫罗的表情隐藏在冷冰冰的铁面具下,他拍了拍身侧的长炮炮管:“梅森上尉把这个托付给我,我只管这个。” “塔马斯。”巴特·夏陵催促道:“你就下命令吧,几个毛贼而已!” “那……”塔马斯下定决心:“那我们就在铲子港迎敌——在镇外列阵!” “等等!”巴特·夏陵有些发懵,他急忙拉住塔马斯的胳膊:“有墙为什么不守?为什么要在镇外列阵?” “正因为只是几个毛贼,如果我们据墙而守,他们恐怕会一触即溃。到时候再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可就难了。”塔马斯有些不自信地看向莫罗上尉:“上尉,您觉得呢?” 面具后面传出没有感情的声音:“有一定道理。” 巴特·夏陵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点了头。 “那就在镇外列阵迎敌。”塔马斯想起什么,又忙问:“要不要通知切里尼中尉,请他提前出击?” “你自己决定。” …… [铲子港郊外] 就在图林已经站得双腿发麻的时候,安德烈亚·切里尼的帽子 第五章 交锋 当铲子港教堂的塔尖出现在波塔尔的视野里时,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从庄园到铲子港的路程不过七公里,快马加鞭只需一刻钟就能赶到。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七公里,让波塔尔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萨克老兵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波塔尔几乎派出了麾下每一个可靠的骑手充当斥候,用一道骑哨组成的外围防线保护本队,因为他知道——叛军手里有一支实力不容小觑的骑兵队。 所以波塔尔最担心的情况,莫过于叛军骑兵精准捕捉到他的部队尚未展开的战机, 将急行军状态的铲子港民兵部队一举击溃。 好在预想中来去如风的叛军骑兵队始终没有出现,波塔尔的部队有惊无险地走完了庄园到港口的七公里。 看到镇中心教堂塔尖跃出树梢那一刻,波塔尔不禁大为振奋,也不由得生出些许“叛军首领不过如此”的鄙夷之心。 一眼望去,临时建造的木围墙将小镇边缘地带粗暴地一分为二,原本插在围墙上的红色燕尾旗已经被拔掉,换成了叛军的浅蓝色方旗。 而在围墙之外、大路的北侧、原本是牲畜拍卖场的平坦空地上, 偷袭铲子港的叛军已经摆开阵势,等候多时。 望着远处如林的长矛,波塔尔喃喃自语:“他们居然真的出了城。” 从斥候口中,波塔尔提前得知了叛军出城列阵的消息。但是直到他目睹对方的矛尖在阳光下反射的亮光,他才相信斥候没有说谎。 杜萨克波塔尔不太理解为什么叛军选择出城野战,但他不是初次上阵的新兵。在他漫长的服役生涯中,他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行为、太多蠢到难以置信的选择——不管是敌方还是己方。 “看来命运今天更青睐我。”波塔尔暗暗心想——既然叛军主动放弃地形优势,那么他一定不会让机会白白溜走。 铜管长号“嗡嗡嗡”地奏响,斥骂声和脚步声搅成一团,波塔尔的部队乱中有序地从行军纵队变换成方阵阵形。 依照联盟陆军的条例,当步兵采用方阵阵形部署时,每个方阵都应当指派一名资深军官作为“方阵长”,负责布置阵形和调配士兵。 在波塔尔的部队中,最有资格担任方阵长的人,毫无疑问是亲手训练出这支部队的“阿尔法先生”。 然而化名“阿尔法”的年轻人此刻并不在场, 所以只能由他提拔的军士和百夫长代劳。 万幸, 铲子港民兵经受的严格训练在关键时候发挥出了作用。 即使缺少阿尔法的指挥,波塔尔的部队依旧流畅地展开、重组,有条不紊地结成了三個大队级方阵。 …… “那个叫什么……波塔尔的家伙, 看来练兵有一手嘛,弄得像模像样的。”巴特·夏陵来到塔马斯身旁,他右臂抱肘,左手摩挲着脸颊的胡茬,轻笑着说:“我都怀疑就算是咱们的人也做不到像他们那样——跟抹了油似的变阵。” 塔马斯紧盯着远处的敌人,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是很不错,我们不如。” 讨了个没趣,巴特·夏陵叹了口气。 他调转战马,面对身后的部下们,笑骂道:“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一营长说了——你们这群家伙,拍马都赶不上对面那些新兵蛋子!行啦!别傻站着了!挤点眼泪出来,准备投降吧!” 严阵以待的战士们中间立刻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哄笑。 “不如人家——那是一营!”有人不服气地喊。 立刻有人回骂:“放你妈的屁!” 简简单单一句话,原本精神紧绷的士兵们不自觉变得轻松不少。 因为很多老兵在血泥之战阵亡、伤残,铁峰郡步兵团在战后也不得不大量补充新兵。就算是此刻站在巴特·夏陵面前的士兵当中,也有不少人从没上过阵。 然而被二营长骂了一句以后,身处放肆哄笑的老兵之中,就算是没见过血的新兵也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塔马斯惭愧地偷看了二营长一眼——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像对方那样,轻而易举便能激发出战士们的勇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百夫长要委任自己作为第一营之长, 而不是更有才能的巴特·夏陵。 但是既然百夫长选择将他的军队托付给自己, 那塔马斯就只能竭尽全力不辜负这份信任。 “鸣号,点火绳。”塔马斯下令:“准备迎敌。” …… 注视着井然有序的铲子港民兵,波塔尔颇为钦佩地想:“能把一群农夫和强盗训练成现在的模样……哪怕是老公爵,也要感到骄傲吧?” 可惜那位年轻人此刻并不在场,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成果收获。 趁着部队调整阵形的空当,波塔尔向着铲子港疾驰而去,打算近距离看一看叛军的虚实。 他没带护卫,那样太显眼。谨慎起见,他也没敢贴得太近。 波塔尔把握着距离,纵马在火枪的有效射程边缘掠过,见对方不开火,他调转战马又来了一次——就像当年在老公爵麾下担任侦骑时那样。 第三次近距离侦察的时候,两名叛军轻骑兵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老练的波塔尔当然不会被缠住,他一拉缰绳,毫不犹豫地撤向己方本阵。两名叛军轻骑兵追了一小段便不再纠缠,也撤退回去。 轻骑兵之间的较量是会战的前奏。当两支军队已经摆开阵势却又没有真正交战的时候,双方的轻骑兵都会尽己所能近距离侦察敌情,同时尽己所能驱逐抱着同样目的的敌方轻骑兵。 久违的实战让波塔尔热血沸腾——他都快要忘记和敌军轻骑互相追逐、快马拼杀是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再滚烫的血液也无法融化冰冷的钢铁。 “约莫七八百人,最多不会超过九百。而且至少有一半是火枪手,剩下的应该都是长矛手。只是……”波塔尔一边向本阵疾驰,一边在心中惊呼:“他们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好的装备?!” 波塔尔看不见后排的叛军士兵,但他确信:第一排的叛军长矛手全都披挂着带铁裙的半身板甲,甚至连样式都是统一的。 叛军配备的火枪数量也多得可怕,还不是火门枪那种老古董,而是清一色的重型火绳枪。 对方装备之精良,令波塔尔心惊胆战。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叛军是从哪里搞到如此多的板甲和火枪。 波塔尔的部队可没有叛军那般财大气粗——大部分人手上拿的不过是长矛和剑盾;只有少量的火枪,口径和岁数参差不齐;盔甲更是少得可怜。 波塔尔嘴里发干,终于意识到他想当然地认为叛军的装备和自己麾下的民兵处于同一水平,因此严重低估了叛军的战力。 然而两军已经摆开阵势、只待开战,后悔也晚了。叛军的装备是从哪来的已经无关紧要,眼下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战胜叛军。 波塔尔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脏,紧张地权衡双方优劣所在: 己方最大的优势是兵力,这点毋庸置疑——叛军人数在八百左右,而乾坤一掷的波塔尔带来了一千三百多名士兵; 虽然叛军的装备精良,但叛军指挥官带了太多的火枪手,这也是他们的弱点。 “一旦开打,就必须第一时间贴上去。”波塔尔下意识咬着牙,坚定地想:“不能给叛军的火枪发挥威力的机会。贴上去!包围他们!和他们肉搏!” 叛军的阵形也有点奇怪,但是波塔尔看不懂。 对于一个退役多年的老杜萨克而言,他已经想到他所能想到的极限。可是像一个指挥者那样去思考,并不是波塔尔所擅长的事情。 “要是阿尔法先生在就好了。”波塔尔头疼地想:“要是他在就好了!” 虽然己方军队利在肉搏,但叛军背靠围墙,而即使是波塔尔也能猜到——叛军指挥官一定会在墙上布置大批火枪手。 贸然进攻肯定会撞得头破血流,波塔尔决定继续对峙,等待战机的出现。 然后他听到一声雷鸣。 …… 围墙上,一众炮手紧盯着炮弹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当他们看到黑色的铁球从敌人头顶掠过,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只有莫罗上尉不为所动,看到炮弹落点之后,他在纸上记录了一行数字,然后冷静下令:“第二炮组,降低高度三刻。” “降低高度三刻!”炮手几乎是吼着重复命令——虽然目前没有必要,但一旦各炮全速射击,不大点声是没法传递消息的。 炮身下方的楔形木块挪动了三个刻度。然后炮手再次大吼:“降低两分!完毕!” 莫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理查德·梅森把他的炮兵训练得很好,天知道他是如何把一群农民和算账学徒培养成合格的炮手——但是冰冷的面具覆盖住了莫罗的神情,面具下只传出冰冷的命令:“开火。” 这是第一轮射击,其他炮手按惯例退到安全的距离外,一个脸上长着大块红色胎记的男人走上前,亲手点燃了发射药:“开火!” 火光一闪,炮身猛地后坐,炮弹伴随着大炮的怒吼飞向敌人。 这次,梅森上尉的女儿们没有让一众炮手失望——炮弹正正好好飞进敌军方阵中央,顷刻间放倒数人。 炮弹落点周围的敌军士兵像受惊的鱼群一样朝四周逃窜,一时间甚至无人敢对伤者伸出援手。 那景象,就像是有一个巨人抡起一柄重锤,狠狠砸向一群站着不动的血肉人偶。 炮手们的头皮阵阵发麻,他们既觉得痛快,又觉得残忍。但是来不及感慨,第二炮组的炮手们立刻回到大炮旁,复位大炮、重新装填。 铲子港的围墙是赶工的产物,里侧本来只有半米宽的木脚架,可以勉强容纳一个人站在胸墙后面射击。 但是对于莫罗上尉而言都不是问题,莫罗带来的工兵将原本只有半米宽的支架改造成了临时的炮垒。 他们用板材拓宽了脚架,然后在木板下方加桩、堆土,使之能够承重。 从特尔敦部手上缴获的四门六磅长炮,此刻都被部署在这些临时的炮垒上,等待收割鲜血和生命。 莫罗确认了炮弹落点,又记下一行数字:“第三炮组,降低高度一刻。” …… 波塔尔又看到远处的围墙上红光一闪。 空气中传来可怕的尖啸声。然后像是突然撞到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尖啸声消失了。紧接着是连续而短促的“呲——呲——呲——砰!” 波塔尔身旁,一名士兵的小腿和膝盖就此分离。 炮弹余威不减,继续将后面一名士兵的胫骨打得粉碎。破碎的骨片刺破血肉,露出白森森的断茬。 连伤两人的实心铁球又砸断另一名士兵的脚踝,方才陷进土里。 这一次波塔尔看清了,他看到炮弹撞上大地、被弹起、再撞、又弹,蹦跳着飞进人墙,犁平血肉。 整个过程只在呼吸间,却又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然后,远处的围墙上又是红光一闪。 又是一道血堑。 凄厉的求救和惨叫回荡在方阵中,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伤者躺在地上打滚、挣扎,周围的士兵呆呆地看着——他们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伤势,没见过肢体横飞的景象。就算他们想救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提供帮助。 “把人抬走!”波塔尔喝令:“抬走。” 其他人这才后知后觉地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地将受伤的士兵抬向方阵后方。 可是抬走又能怎么样?还是只能等死。 一轮炮击之后,铲子港民兵的方阵虽然还维持着纪律,但士气已经不可避免地动摇。 受伤的士兵生不如死,没受伤的士兵也胆战心惊。 伤者的哀嚎也让波塔尔心烦意乱,他想干脆把伤员杀掉,但又担心影响士气。 四声雷鸣之后,大炮不再怒吼。 但波塔尔明白——那只是暂时的。叛军的炮手正在重新装填,很快就会开始新一轮炮击。 “又是哪来的大炮!”波塔尔咬牙切齿:“又是哪来的大炮!” 这场千人规模的会战,原本应该以“挑选地点、摆开阵势、一方进军、另一方迎战”的方式进行——同时也是波塔尔所熟知的方式。 作为进攻方,波塔尔掌握着主动权,他可以选择进攻,也可以选择对峙下去,等待叛军按捺不住主动出击。 但叛军一方亮出大炮以后,游戏规则就改变了。 当叛军利用射程优势,占据防守位置轰击波塔尔的部队时,摆在波塔尔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 撤退到大炮射程外; 或是进攻。 波塔尔的部队承受不起持续的炮击,他不敢用己方军队的士气去赌对方的火药储备。 “撤退?还是进攻。”波塔尔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他发疯似地自问:“撤退?还是进攻?” 如果撤退,部队的士气会不会瞬间崩溃?就算士气不崩溃,对方追上来怎么办?还有骑兵,还有至今没有出现的叛军骑队…… 如果进攻…… 就在波塔尔进退维谷的时候,远处的大炮再次怒吼。 “击鼓!”不堪重压的波塔尔一咬牙,拔出马刀,怒吼着下令:“进军!” 短暂的迟疑过后,鼓手手忙脚乱地敲响军鼓。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声,波塔尔麾下的三个大队方阵动了起来。 波塔尔祈祷阿尔法先生也听到了大炮的怒吼。 …… 铁峰郡军的军阵后方,巴特·夏陵眯起眼睛观察着敌军长矛晃动的节奏,低声说道:“开始了。” 沉默片刻,巴特又重重地说了一遍:“开始了!” “火枪手上前!”塔马斯高声下令:“轮射,准备!” …… 同一时间,蒙头大睡的安德烈一跃而起:“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图林莫名其妙。 “大炮!”安德烈懒得解释,他大步流星走向坐骑,同时大吼:“全体——上马!” 树林深处,正在休息的骑手纷纷奔向坐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马背上。 “可是!”图林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他哭丧着脸:“大人!还没到时间呢!” 安德烈可不管那么多,大手一挥:“出发!” 说罢,他一马当先驰出藏身地。 第六章 新血 [铲子港码头] 猴子没精打采地坐在一个刮鱼鳞的木墩上,时不时扭头看向身后,仿佛能透过房屋和街道望见城外的战况似的。 他竖起耳朵听着动静,炮声一响,他就像挤到脚趾一样跳了起来。 “开打啦!”猴子急得直哼哼:“开打啦!” “人家放炮,关你鸟事?”鲁西荣生气地把猴子拽回原位:“你给我坐下。” 猴子和鲁西荣躲藏在码头上的一间草棚里,平日渔民卖掉渔获以后, 会把没人要的小鱼带到此处腌制、晾晒。 所以草棚下方的木板缝隙早已渗满黑黢黢的污垢,那是血水、烂泥和鱼内脏的混合物。 就算用萝卜塞住鼻孔,猴子也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腐烂气味。鲁西荣虽然嘴上不说,但也皱着眉头。 反观与猴子、鲁西荣一起躲在杀鱼草棚里面的彼得·布尼尔看起来就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猴子心情复杂地看向布尼尔军士。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湖面,手里拿着一小块鱼干,像松鼠一样咀嚼着。 “布尼尔军士。”猴子瓮声瓮气地问:“镇外肯定已经打了起来, 咱们躲在这里, 不太好吧?” 彼得不解地看向新兵,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待在这挺好的。” “我听说匪首波塔尔带了好多人来!”猴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半是气恼、半是哀求:“咱们得去支援塔马斯大人啊!” “支援?”彼得更加疑惑,他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呆呆地回答:“营长不用我们支援。” 猴子的火气这下是真的被点着了,他又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低吼:“咱们可是堂堂第一连!塔马斯大人的亲领!可是呢?人家在打仗!咱们在看水!” 这一次,还不等彼得·布尼尔说话,鲁西荣已经在猴子的屁股上结结实实盖了一个大码鞋印,然后又不解气地在另一侧屁股上又盖了一个。 鲁西荣把不省心的新兵拖回座位,一个劲给彼得·伯尼尔道歉:“这个小子……唉,打赫德蛮子的时候他一颗人头也没捞着,心里着急。军士,您别和他计较……” “没事。”彼得慌张地摆手,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新兵突然那么生气,因为刚才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嘴里那块一直嚼不烂的鱼干上面:“没事。” 仔细思考许久之后, 彼得绕过鲁西荣,和新兵解释道:“呃, 那個,我也不明白为啥营长让我代管一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连不去打仗。” “但是。”彼得·布尼尔认真地说:“莫罗上尉叫我们守码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要服从命令就可以了。” 猴子垂着头,一声不吭。 然后,他的脑袋就又挨了鲁西荣一巴掌。 “军士在和你说话!”鲁西荣骂道:“给我答‘是’!” 猴子从牙缝挤出声音:“是。” “‘是,军士’!”鲁西荣又给了不省心的新兵一巴掌。 猴子站起身,好大不情愿地敬礼:“是!军士。” 彼得还是没搞懂为什么新兵那么生气,他下意识回了个礼,然而新兵已经重重地坐回杀鱼墩子。 第五军团出身的老兵鲁西荣歉意地朝着布尼尔军士低头,又转身看向猴子,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小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你遇到一位好人,伯尼尔军士不和你计较。换成其他狠毒的家伙,早就把你的皮都剥下来了!” “老爷子。”彼得·布尼尔好奇地问:“您当多少年兵了?” 听到这个问题,鲁西荣摘掉头盔,捋了捋已经斑白的头发,苦笑, 然后又浑不在意地说:“我自己没算过,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猴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虽然知道鲁西荣军士是老兵,但也没想过对方居然服役如此之久:“二十年?我一共才活了十八年,您已经?二十年?” “二十年啊……”彼得望着湖面,咀嚼着鱼干,像是在叹息。 …… [铲子港镇外] “预备!” “瞄准!” “开火!” “砰!” 完成射击的火枪手拔出支架、扛起火枪,转身走向队列后方。 原本位于第二排的火枪手跨出三步,放好支架。 “预备!” “瞄准!” “开火!” “砰!” 虽然射手扳下发射杆的时机有先有后,但是枪声听起来却浑然一体。 “砰!” “砰!” “砰!” 在铁峰郡新军的阵线上,各连队的开火声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富有节奏感的旋律。 然而对于波塔尔麾下的士兵而言,前方传来的可不是什么旋律,而是死亡骑士的蹄声。 抵近侦察的时候,波塔尔就已经发现,叛军的阵形很奇怪。他们没有列成常见的实心方阵,而是以横队展开。 横队与横队之间如同砌墙的砖块,彼此叠放,从一个尖端开始向着两翼延伸。 波塔尔猜测:对方是因为背靠围墙防守,不需要防范可能来自后方的袭击,所以才会摆出单面朝向的阵形。 某种程度上来说,波塔尔的想法没有错。但当他真正指挥部队走向叛军方阵时,他才惊觉:因为是横队展开,人数劣势的叛军阵线反而更宽。 反而是波塔尔自己的部队,因为以实心方阵迎敌,方阵内部和后方的士兵几乎都被“浪费”掉了。不仅不能包抄敌军侧翼,反而有被敌军包抄的风险。 但是波塔尔既不敢像、也不能像叛军一样横队展开。 叛军敢如此列阵,是因为他们背靠围墙,无后顾之忧;波塔尔头顶却悬着一把名为“叛军骑兵”的利刃,假如波塔尔的士兵横队列阵,叛军骑兵队一次冲锋就能将波塔尔的军队彻底毁灭。 更何况,波塔尔的部队还能维持纪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方阵给士兵带来的安全感。解散方阵会发生什么?波塔尔不敢想象。 波塔尔当机立断,改变步兵前进方向,不再寻求中央突破,转而攻击叛军阵线的一翼。仅有的半个中队骑手被他握在手上,防备可能突然出现的叛军骑兵,等待冲击叛军侧翼的战机。 他严格按照阿尔法先生教授的战术行动——在他的长矛手进入叛军火枪手的射程之前,派出他的火枪手去射击叛军。 在联盟陆军学院的教科书中,这个“交换射击”战术被解释为:如果敌军射手开火,他们最优质的首轮射击机会就将被浪费;如果敌军射手不开火,己方火枪手就可以持续削弱敌军。 然后,波塔尔的火枪手就遭到迎头痛击。 一轮、两轮、三轮……叛军的火枪仿佛不需要装填,一声接一声。 波塔尔的火枪手每向前走一小段距离,叛军都会打出新一轮排枪;每次叛军的枪声响起,波塔尔的心脏都会跟着停跳一下。 他派出的火枪手还没来得及走到自己的射程,就被冰雹般扫过战场的铅弹接连打倒。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顾不得军法如何,丢下武器,在两军阵前落荒而逃。 枪声停了,叛军的横阵重归安静,仿佛在无言耻笑波塔尔。 铲子港部队的方阵也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波塔尔带领护卫追上逃跑的火枪手,将逃兵全部砍杀。 回到阵前的波塔尔双眼已经因为充血而赤红,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按照阿尔法教给他的正规战术作战,却处处挨打;他一丝不苟地执行阿尔法的计划,却处处受制。 所以什么战术?什么军官?去他妈的!就按我的方式来! “铲子港里所有人都是叛徒!他们投靠了叛军!他们不再受共和国的法律保护!”波塔尔声嘶力竭大吼:“拿下铲子港!所有东西任你们拿取!女人!金银!所有!什么都是你们的!” 到最后,波塔尔的声音已经近乎兽类的咆哮:“别他妈在管什么阵形了!长矛手!杀光他们!冲锋!!!” 战场另一端,巴特·夏陵盯着远处手舞足蹈的匪帮头子,下令位于阵线右翼的二营向敌人侧面运动。 而临时炮垒上,莫罗上尉的声音比面具更冰冷:“霰弹,放!” 恶魔昂斯点燃发射药,向着敌人洒下死亡的火雨。 …… 与此同时,在远离战场的铲子港码头的一间草棚里,正在啃鱼干的彼得·布尼尔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鲁西荣问:“伯尼尔军士。” 彼得指着港外水面上的剪影:“好像有船过来了。” “什么?”昏昏欲睡的猴子突然来了精神:“有船?还真让我们等到啦?!” …… 而在同样远离战场的西南方向,风驰电掣赶到战场的安德烈破口大骂:“[脏话]!还是来晚了!又只有剩菜吃![愤怒的脏话]!” 他其实来早了,按照原计划,攻占铲子港的部队会在约定的时间对波塔尔庄园发起一次佯攻,引诱波塔尔庄园的守军出击,再配合骑队将其歼灭——经典的赫德把戏,但配合纽伦钟可以把协同作战的时间表精确到小时。 为了确保计划成功,在佯攻发起前,安德烈的骑队必须隐蔽在敌军骑哨的巡逻路线以外。 然而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他还是来晚了。 “大人!等等!”图林的喊声从后方传来:“新兵蛋子跟不上您!” 安德烈转身一看:还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不到四十,而且个个狼狈不堪。要知道,他从热沃丹出发时可是凑足了一个中队。 安德烈恼火地锤了一下大腿——最好的骑兵和最好的战马都被温特斯那个家伙搜刮走了,只给他剩下一些不堪用的新兵和笨蛋。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因为温特斯带走的骑兵全员轻装,所以安德烈带来的骑手个个装备精良,最差的也有一身缴获来的赫德扎甲。 原本正在撤离的铲子港叛匪骑队也发现了刚刚赶到战场、还未集结完毕的铁峰郡骑兵——也可能是注意到了盔甲马衣过于华丽显眼的安德烈中尉——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安德烈的骑队驰来。 “拔剑!”安德烈下令:“剑上肩!” 跟随安德烈赶到战场的铁峰郡骑手纷纷拔出武器。 “你们被留在铁峰郡,就意味着你们都是三流货色。”安德烈肩扛军舰在部不是,那么现在就有机会。” 图林举着马刀,狂热地大吼:“uukhai!” “闭嘴!” “是!” 安德烈站到骑手们的最前方,短暂沉默以后,他转过头,笑着说:“不过别害怕,因为对方都是不入流的货色。我先上,伱们跟紧我,就能赢。” 说罢,他拉动缰绳、猛刺马肋,战马随之高高扬起前蹄。 安德烈持剑直指敌人:“冲锋!” 战场另一端,正在冲向叛军骑队的波塔尔发现对方不仅不撤退,反而主动向自己发起冲锋,于是更加用力地鞭打战马。 他一眼就看到了叛军骑兵中间那名甲胄华丽的军官。他已经明白今天的胜利可能不会属于他。但是如果能擒杀对方的重要人物,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两队骑兵在铲子港与森林之间的平地轰然相撞。 与那名甲胄华丽的叛军军官错身而过的时候,波塔尔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好大的力气”。 …… [铲子港码头] 阿尔法听到了炮声,也听到了排枪的旋律,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从波塔尔庄园毗邻的小河顺流而下,可以抵达铲子湖。虽然那条小河无法容纳大船、波塔尔庄园也没有足够的大船,但是阿尔法也不需要很多船。 按照原计划,当波塔尔带领主力部队对铲子港发起正面进攻的时候,阿尔法将会带领一支小部队乘船突袭铲子港——用叛军的方式对付叛军。 然而和安德烈一样,他也来晚了。 不过,就算能够及时赶到,结果或许也不会什么变化:带领亲自挑选出的百人队登上码头的阿尔法发现,自己陷入了至少一个半百人队的包围之中。 “放下武器!投降!”鲁西荣向前一步,厉声呵斥:“仔细听!外面的枪声都停了!你们已经输了!” 码头上的铲子港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为首的年轻人——阿尔法先生。 阿尔法先生没有动作。 而在场的新军士兵则都将看向代连长布尼尔军士,等待布尼尔军士一声令下就将这一小撮叛匪统统杀光。 彼得·布尼尔感觉到了战友们的目光,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我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大伙身上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的感觉——懵懵懂懂的他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责任”。 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硬着头皮、膝盖发颤地走向对方的首领,怯懦又勇敢地说:“已经结束了,投降吧。不然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威胁,反而像乞求。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一个铲子港民兵扔掉了武器。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放下武器!”猴子见到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叛匪在等头领表态,心里大为光火,他一不做,二不休,大摇大摆走进叛匪之中,一个一个地夺下叛匪的武器:“投降!不然就死!” 即使有的铲子港民兵还在犹豫,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反抗的勇气,他们只是需要被推一把。于是最后不肯缴械的铲子港民兵也默许了武器被拿走。 “喂!你!”抱着一大捆刀剑的猴子来到叛匪头领面前,狐假虎威道:“放下武器!不然格杀勿论!” 对方低着头,没有动作。 猴子等得不耐烦,干脆伸手去夺对方的佩剑。 这一下就像一颗火星落入炸药桶,阿尔法动了起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确地控制住猴子的手腕,然后抬腿一靴子踢在猴子裆下。 “军士!退后!”鲁西荣见状,立刻推开布尼尔军士,端起长戟奋力刺向叛匪首领。 阿尔法敏捷地闪开老兵的第一刺,右手持剑的同时左手握住剑鞘,用单手剑使出双手剑术,利用剑脊推开老兵的第二刺,旋即突入长杆之内,用剑柄又狠又准地锤向老兵。 鲁西荣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就算他穿着胸甲,也被这一击重锤似的剑柄打击砸得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老兵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地。 见老军士生死未卜,猴子就像发疯一般,不顾胯下剧痛,嚎叫着扑向叛匪头目——然后又被干净利落地一脚踢开。 紧接着,又有两个上前援护的新军士兵被阿尔法放倒。 见已经投降的叛匪的眼神也变得阴晴不定,彼得·布尼尔急得大叫:“谁都别动!” 就算是不聪明的他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个家伙很难对付,一对一决斗恐怕找遍全连也没有人能赢得了他。 好在这不是决斗,也不是比赛,而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而战争,就是要人多欺负人少。 “退后!都退后!”彼得·布尼尔挥着胳膊,大喊着下令:“火枪手!” 叛匪首领身旁的新军士兵或退或爬,纷纷与叛匪首领拉开距离。 阿尔法刚想追上去缠斗,突然听到有人大吼“尝尝这个”,然后迎面一张渔网飞来,将他挂住。 丢出渔网的猴子见对方中招,抡起拳头就冲了上去——又被狠狠一脚踢开。 然而阿尔法能解决猴子,却不能解决渔网,他越动渔网就缠得越紧。 火枪手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前一秒还在拼死挣扎的阿尔法,下一秒非常干脆地把佩剑一丢。 “我投降。” “啊?”刚想下令火枪手开火的彼得·布尼尔愣住了。 “我投降。”阿尔法重复了一遍,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带我去见温特斯·蒙塔涅吧。” 在场所有新军士兵都愣住了。 一道人影闪过。 “我他妈带你去见你大爷!”猴子大吼着一记凌空飞踢,将阿尔法踹进了水里。 …… 两百公里之外的温特斯,突然打了个喷嚏。 军刀塞伯瞥了一眼上尉,颇为不屑地问:“这就着凉了?” “可能吧。”温特斯揉了揉鼻子。 安格鲁押着一个赫德男人来到温特斯面前:“百夫长,骑哨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赤练的亲从?”温特斯问。 “不是。”安格鲁回答:“好像是附近牧民。” “放了吧。” “我放了。”安格鲁无奈地说:“但他不肯走。” 温特斯走到赫德男人面前,操着生硬的赫德语,问:“[赫德语]你,是谁?要什么?” 赫德男人惊讶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赫德语]我叫寒山,是赤练头人的部众,是白人身。” 温特斯冷冷地问:“[赫德语]你,想要,给赤练报仇?” 寒山咽下一口唾沫:“[赫德语]我想要知道,赤练头人是否真的已死。” 温特斯有些不解,但还是告诉安格鲁:“给他看看赤练的尸体,然后就放他走吧。我们已经停留太久了,要尽快撤退。” 安格鲁出帐,招呼一名部下带赫德人寒山去检查赤练的尸体,转身又回到帐篷里,问:“战利品怎么处理?” “这也要问?”塞伯少校不耐烦地说:“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烧掉!” 安格鲁不为所动,他只看着温特斯:“我的意思是……俘虏。” “俘虏就不是战利品?”塞伯少校冷冷呵斥:“比车轮高的男人都宰了,小孩和女人卖掉,卖给向导就行,泰赤会想要的。” 安格鲁没有反应,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温特斯的命令。 “这样做。”温特斯沉思着说:“再过十年、二十年,就会有一批与我们有深仇大恨的赫德人成长起来。” “现在就没有深仇大恨了?”塞伯嗤笑一声,突然冷笑:“你要是担心,也可以全宰了,我不反对。” 温特斯叹了口气,坦承相告:“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要我杀女人小孩的话,我应该是下不去手。您有什么好的办法?” 塞伯少校很少给温特斯好脸色,温特斯对于塞伯少校也是“敬而远之”,两人相处模式基本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所以温特斯突然的诚实令塞伯有一点点措手不及,更不要说温特斯还向他寻求建议。 “没什么好办法,要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也就不会和赫德人打几百年的仗。”塞伯也诚实地回答,他的语气虽然柔和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忘讽刺温特斯一句:“要不然你来给这群赫德蛮子当酋长,反正赫德人之间不也是每天彼此攻杀、互相吞并?也没见他们互相仇杀至死。他们会习惯的。” “现在已经有谣言说我是白狮送回帕拉图的奸细。”温特斯叹了口气:“要是我再收留一群赫德人,岂不是要坐实我是叛徒?” 塞伯没想到温特斯居然会自揭伤疤,于是尴尬地“哼哼”冷笑几声,没有说话。 “把向导叫进来。”温特斯吩咐卫士。 向导被带进帐篷,他的神色颇为紧张,肢体动作也很不安。 “按照荒原的方式。”温特斯问向导:“打了胜仗以后,要如何处置战败者?” 发现自己不是要被灭口,向导长出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 他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像拔都这样的一场大胜,拔都可以随意支配失败者的一切。杀掉所有高于车轮的男人,占有所有美貌的女子,牲灵、金银、黔首和奴隶按照拔都的意愿赏赐给有功的勇士和贵人,再得到他们的草场。” 末了,向导补充道:“不能记事的小孩可以抱进毡帐里养,但是能记事的小孩不能留。” 塞伯少校哈哈大笑。 …… “[赫德语]我是帕拉图冠军,也是天选者赫斯塔斯。我是你们的征服者,也是你们的支配者。”温特斯没有让向导翻译,而是直接用自己半生不熟的赫德语向面前的人们宣告:“[赫德语]但是,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在温特斯马前,约有百十人的赤练部老营的白身人、奴隶和妇孺。赤练部的贵人和武士阶层全部被筛了出去——遵从向导的建议。 温特斯随手一指泰赤派来的向导:“[赫德语]你们可以加入泰赤的部落,以白身人的身份。” “[赫德语]或者。”温特斯扬鞭指向东方:“[赫德语]你们可以向东迁徙,接受我的庇护与统治。” 温特斯没有多说废话。在诸部的文化中,废话多意味着软弱,而软弱是最受荒原唾弃的品质。荒原可以接受智慧、接受勇敢、甚至可以接受残暴,但是它不接受软弱。 “[赫德语]跟得上,就来吧!” 说罢,温特斯策马离去,黑衣骑兵和满载着战利品的车队也随他离去。留下曾经属于赤练的部众伫立在废墟之中,为自己的命运作出选择。 …… “你们两个怎么跟上来了?”温特斯哭笑不得。 一个年轻的赫德猎人和一个半大小子各背着一把火枪,单膝跪地,拦在温特斯马前。 “[赫德语]拔都说‘能跟上,就来吧’。”半大小子机灵地说:“[赫德语]所以我们就来了。” “你们不是泰赤的部众?”温特斯反问。 半大小子听不懂,但是青年听懂了。 “拔都是我见过最强大的人。”青年艰难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转换成通用语:“泰赤头人不行,赤练头人不行,他们都不行。我不想效忠他们,请准许我加入您的部落。” 一旁的塞伯少校好奇地问:“那要是有一天,‘拔都’不是最强大的人,你就要换主人?” 青年思考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支箭,高高举起,肃容立誓:“如若我背叛拔都,有如此箭。” 说罢,他将箭杆一折两断。 旁边的半大小子见状,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但也抽出一支箭,梗着脖子一折两断。 “[赫德语]你们叫什么?”温特斯问。 半大小子立刻回答:“[赫德语]我们只有诸部的名字,请拔都给我们诸部之外的名字!” 青年也低下头:“请拔都赐名。” 温特斯头痛欲裂:“诸部尚白,你们就叫大白、小白吧。” 大白和小白被温特斯暂时塞给了安格鲁,目睹全程的塞伯少校幽幽地问:“你到底和那些赤练部的部众说了什么?” “我说。”温特斯回答:“他们如果想的话,可以接受我的保护和统治。” “统治?” “不然呢?”温特斯不以为意地问:“难道换成‘联盟宪章’?” “你什么时候学的赫德语?” “没多久。”温特斯颇为自得地说:“去年冬天开始学的,还不错吧?” 塞伯少校皱起眉头:“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统治’赫德人了?” “不,少校,我不想统治赫德人。”温特斯认真地回答:“但我也不想再和赫德人打一百年了。” …… …… 温特斯处理赤练部俘虏的时候,在铲子港外的森林,安德烈也有不少俘虏需要处理。 “还活着的都在这里。”图林胡乱擦掉脸上的血和汗,大笑着说:“今天真痛快呀!大人!兔崽子们都往北边跑了。” “往哪跑了?”安德烈意犹未尽,大手一挥:“追!” “那……这些俘虏怎么办?”图林指了指东倒西歪的二十几个俘虏。 “查验身份,土匪强盗杀掉。”安德烈扫了一眼俘虏,说:“如果有被裹挟的人就放他们回家吧。” 图林挠了挠头:“叛匪的骑兵都是收编的马匪,哪有什么被裹挟的人?” 安德烈踏镫上马,从俘虏面前走过,不耐烦地一挥手:“那就都宰了。” “是!” 带领还能作战的骑兵,安德烈出发前去追击逃敌。 图林苦着脸,开始“处理”俘虏。 他倒不是恻隐心作祟——对于马匪,杜萨克不会有任何怜悯——而是因为没能和切里尼中尉一起去追击敌人。 然而蹄声再次响起,安德烈去而复返,他在俘虏前方驻马,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小孩子就别管他了,放他走吧。” 图林敬礼:“是!” 安德烈点点头,策马离去。 图林走到那个被安德烈点名的俘虏身旁,发现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图林在“小孩子”脸上浇了一点水,拍了拍后者的脸颊:“喂!醒醒!幸运的小子。” 年轻人呻吟着醒过来,用手遮着眼睛。 “喂。”图林割开年轻人手上的绳子:“你叫什么?” “亚历山大。” 对方说“亚历山大”这个名字的时候的口音和帕拉图人不太一样,图林听出了差别。 他皱起眉头,问:“喂,你爸爸叫什么?” 年轻人哑着嗓子回答:“尼古拉。” 图林的眉头皱得更紧,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是杜萨人?” “是。” “那你怎么会去当马匪?” 年轻人不说话了。 “算啦。”图林自嘲地笑了笑,给年轻人解开绳子,还给他拿来一壶水:“你还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对了,你知道是谁救了你一命吗?” 第七章 价码 同一天在荒原和铁峰郡发生的两场小型会战,又于同一天宣告结束。 在大荒原,黑衣轻骑押运牛羊、马群和满载战利品的小车,踏上返程之旅。 在铲子港,安民告示贴满大街小巷,铁峰郡步兵团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掩埋死者、甄别俘虏、查封物资。小镇居民在迟疑和不安中走出家门,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高唱凯歌的“叛军逆党”。 虽然分隔两地, 但是两支部队里都洋溢着同样的欢声笑语。 不过温特斯没能和他的部下一同享受胜利,把骑队交付给塞伯少校以后,温特斯日夜兼程返回了热沃丹。 还有两位重要的客人在等他。 …… “就算亚当斯那个老家伙再不得人心,他也是新垦地军团公认的统帅。若是没有联省在背后撑腰,格罗夫·马格努斯怎么可能敢对他下手?” 提起枫石城事变,博德上校依然气愤不已。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身侧空荡荡的衣袖前后摆荡。 “虚伪的联省人!卑劣的联省人!贪得无厌的联省人!嘴上说着联合与团结, 手里拿着的却是铁嚼子!那群野心勃勃的豺狼做梦都想把帕拉图变成下一个瓦恩、蒙塔!”上校剐了温特斯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问:“你还不知道吧?格罗夫·马格努斯——或者说那条毒蛇背后的联省人——早就开始暗中在帕拉图插钉子了!甚至在新垦地、在铁峰郡、在我们现在所坐的位置西北边的铲子港, 就有他们扶持的奸细!”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博德上校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摆了摆手,不让随从上前服侍,双手撑着桌沿,等到呼吸恢复平稳以后,抬头看向温特斯:“吞并帕拉图,他们蓄谋已久,枫石城的血只不过是个开头。假如新垦地全境沦陷,你的小乌托邦也不可能幸存。” 博德上校叹了口气,说:“白山郡可以出兵帮助你拔掉铲子港的钉子。” “白山郡的友军愿意帮忙, 不胜感激。”温特斯给博德上校倒上一杯温水:“不过,铲子港匪帮昨天就已经投降。” …… “特尔敦诸部虽然在去年冬季的劫掠中损失惨重,但是还远远没有走到冰消瓦解、彻底覆灭的地步。至少那些没有参与冬季劫掠的特尔敦诸部还保有相当程度的实力。” 梅尔少校——代表诸王堡和枫石城的使者——慢条斯理地陈述情势。 在场一共有四人:诸王堡的使者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铁峰郡“驻屯官”温特斯·蒙塔涅上尉,蒙塔涅上尉的“私人神父”。 少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坚持要让一位神父参与谈判,但他并不在乎。 他的身体略微向后倾斜半靠在椅背上, 虽然嘴角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肢体语言却传达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傲慢: “可靠的情报表明, 一個名为赤练的蛮人军阀正在大荒原崛起。那个蛮人军阀公开打出为蛮酋烤火者复仇的旗号, 以此聚拢分裂的特尔敦诸部。如无意外,今年秋天还将会有一场大劫掠——一场针对铁峰郡的大劫掠。” 梅尔少校用充满怜悯的口吻问:“到那时,铁峰郡还能再次幸存吗?” 等待片刻,他说:“你需要我们的帮助。” “有劳关心。”温特斯云淡风轻地答复:“但是你口中的蛮人军阀‘赤练’的尸体眼下就在城外——至于首级,我扔在了荒原上。” …… “蒙塔涅上尉。”梅尔少校扶膝正坐,稍微拿出了几分尊重:“你需要明白,无论是江北的阿尔帕德叛军,还是蠢蠢欲动的新垦地逆党,都必定走向灭亡。不是因为诸王堡大议会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合法政府,而是因为大议会掌握着共和国最多的人口、最大的土地以及最富的城市——这些才是她必将赢得胜利的原因。” “战争终会结束,关键是……”少校停了一下,正视温特斯:“要成为胜利者,而不是失败者。” 梅尔少校舌灿莲花、循循善诱: “当下,共和国正处在用人之际,她急需伱这样的接受过完整学院教育、具备丰富经验、战功卓越的军官。阿尔帕德的叛乱,毁灭了共和国原有的军队体制,但同时也意味着大量本来被‘蓝血派’把持的位置全都空了出来。对于有能力的军官而言,这是多么令人梦寐以求的景象?” “战争是最好的晋升之梯, 前方的道路又是一条通途。如果你还想回归共和国建制, 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再也不会给你开出比现在更好的条件。” “想想你的部下,考虑一下他们的未来,你难道不想洗脱他们的叛党身份,让他们回归正统的共和国建制?你难道想让他们最终因为叛国罪被全部送上绞架?” “再想想你的家人,他们还在维内塔等你。如果你想要回到维内塔,共和国也可以给你提供一笔你无法想象的奖金,以校官身份礼送你出境,并保证不会事后追究你的部下的罪行。” “如果你想留在帕拉图,共和国也绝不会因为你出身维内塔对你有任何偏见——以籍贯和血统判断人的优劣恰恰是蓝蔷薇最热衷的传统。” “说实话,我曾经也对共和国充满愤怒,但我最终明白,暴力和反叛只能酿成苦果,而且没有任何意义。唯有成为共和国的一部分,才有可能从内而外地真正地改变她。” 开出种种优厚的价码以后,梅尔少校端起瓷杯,指尖轻轻划过杯沿:“仔细想好再做决定,蒙塔涅上尉。” …… “怎么?!”博德上校瞪起眼睛:“你难道想和那群毒蛇、恶狼、背信弃义、毫无廉耻的联省的奴才站在一边?” …… …… “所以?”坐在扶手椅上的温特斯几乎半躺,而且十分放肆地把靴子架到桌面:“他们谁在撒谎?” “我不知道。”卡曼翻了一个白眼。 温特斯颇感兴趣地问:“你不是有能看破谎言的神术?还是说神术的使用也有必要的前提条件。” 卡曼哼哼冷笑,他已经熟练掌握应对方式:“他们都没说谎,你爱信不信。” “我信。”温特斯疲倦地伸了个懒腰,看向四周,感慨地说:“我都快忘记这张椅子是什么感觉了。” 两人所在的房间不是别的地方,正是热沃丹驻屯所原本的“驻屯官办公室”,也就是理论上属于温特斯的办公室。 可惜温特斯使用这间办公室的时间,恐怕还没有使用厕所的时间多。 不过这间办公室却保持着他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模样:一把尺子和两支炭笔被丢在书桌上,扶手椅随意地斜着放进书桌下的空间;窗帘一半放下、一半拉起,摆在窗台上的涂好颜色的小棋子已经不知晾了多久。 虽然办公室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但是室内的陈设仍旧一尘不染,显然有人定期打扫。 卡曼走到办公室的窗台边上,拿起一个棋子查看——拇指大小的木料被刻成马首的形状,虽然不算精致,但却十分传神。 “对了。”卡曼努力装作随口一说,十分生硬地讲道:“扫罗修士已经被接走了。” “接走了?”温特斯有些奇怪:“联盟魔法作战局来的这么快吗?” 但温特斯马上反应过来,他把靴子从桌上拿下,坐直身体,问:“不是魔法作战局?” 卡曼喉结翻动了一下,他又拿起一个城堡棋子,专心致志地品鉴刀工。 “那是谁接走的?” 卡曼不说话。 温特斯想了想,尝试着问:“教廷?” 卡曼还是不说话。 “宗教审判所?”温特斯开始一个一个答案地尝试:“圣米迦勒修道院?革新修会……” “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到此结束。”卡曼清了清嗓子,恳切地请求:“你要是能装作没有见过扫罗修士的话,我会十分感激。” “光是我装作没有见过扫罗修士有什么用?”温特斯被气得发笑:“热沃丹大教堂的埃德蒙神父怎么办?他也知道扫罗的存在,而且是他要烧死扫罗,又不是我要烧。怎么,你们把他也解决了?” 卡曼盯着棋子,不说话。 笑着笑着,温特斯忽地不笑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们把他解决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卡曼底气不足地小声哼哼:“我当时和你在蒙塔。” “卡曼兄弟!”温特斯一拍桌子,严肃告诫:“你可是发过诚实誓言的!你是圣职者,你不能撒谎。” “我没立过诚实誓言。”卡曼恼羞成怒地把棋子往窗台一扔:“你爱信不信。” “你不明白,如果革新修会存在,我们完全可以合作。”温特斯走向卡曼,急切地说:“我完全支持革新修会的理念,如果世界是神的作品,那么读懂这部作品难道不是接近神的最好的方式?我……” 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温特斯蓦地陷入沉默。 办公室里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卡曼疑惑不解地看向温特斯,却被温特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特斯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大约五秒钟以后,他猛然瞪大眼睛,目光中满是惊恐:“完啦!” “怎么了?”卡曼更加好奇。 温特斯箭步奔向窗台,语速飞快地解释:“是梅森学长!我听到了梅森学长的脚步声!” 卡曼哑然失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听声辨人?” “别人不行。”温特斯粗暴地把棋子扫下窗台:“但是梅森学长可以” 他一把拉开窗户,伸出头看了一眼,绝望地对卡曼说:“不行,我怕高……” “你到底怎么了?”卡曼看着像受惊的小猫似的在房间里乱窜的温特斯,越发感到莫名其妙:“来的是梅森学长,又不是裁决官——又不是杀手,你怕什么?” “‘裁决官’是什么?”虽然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但温特斯还是敏锐地觉察出卡曼的口误,不过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细究:“杀手?我倒宁愿来的是杀手!至少我还能反抗!” 他先是试图藏到桌子档案柜的空间更小。 窗帘后面? 不行,靴子会露出来。 挂在窗台外面? 更不行,堂堂保民官悬挂在窗台外面如同被抓奸的情夫成何体统! 偏爱的简洁陈设风格害了温特斯——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档案柜的办公室根本无处可藏。 温特斯一咬牙,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动作尽可能轻地……锁上了门。 办公室的门还有一个小小的门闩,温特斯也放了下来。 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就连卡曼也能听出是军靴的声音。 温特斯竖起手指,比了个“不要说话求求你了”的手势。 卡曼翻了个白眼,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进入了安静的冥想状态。 终于,脚步声在门外停下。然后门把手开始颤抖,显然是门外的人在拧把手。 拧了几下,见拧不动,门外的人似乎放弃了。 但是不等温特斯松一口气,清脆的钥匙碰撞声从门外传来,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再然后是锁芯旋转的声音。 门锁被打开了,门把手又开始颤抖。 温特斯如蒙大赦,缓慢又轻松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因为过于兴奋,呼吸甚至带着颤抖。 还好有门闩! 然后,他看到一个闪亮的小铁片从门缝伸了进来…… 还不等他回过神,小铁片灵巧地向上一拨,门闩便被挑起。 门开了。 抱着一封厚厚的文件袋的理查德·梅森站在门外。 “温特斯?”梅森惊讶地问:“你回来了?”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出现,梅森学长还是那么和蔼可亲,温特斯有些想哭:“前些天就回来了……” “哦,我知道。”梅森笑着说:“但你不是没回热沃丹嘛。” “军情紧急。”温特斯义正词严地说:“所以我直接去了狼镇。” “我知道。”梅森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在温特斯面前摇了摇:“你给我写信了嘛。” 信笺不大,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学长,我去狼镇了]。 “卡曼神父,原来你也在。”梅森这才注意到在房间角落装死的卡曼。 卡曼觉察出情况不对,毫不犹豫地决定抛弃温特斯:“是的,但我现在要走了。” “等等,还有事情!”温特斯一步跨到卡曼面前,不让卡曼脱身,语速飞快地说:“对了,学长,我已经同博德上校还有红蔷薇的使者谈过。红蔷薇想要收编我们以牵制随时可能叛乱的各郡地方部队。至于博德上校那边——我现在已经能确认,他们肯定会起兵,只不过时间还不明确,但白山郡应该在其中……” 梅森抱着文件袋,一边认真地听,一边“嗯嗯”地回应。 等温特斯一股脑把所有谈判内容都说完,再无可说的时候,梅森才开始开口:“这些事情,等巴德从下铁峰郡回来,你和他商量就可以。不管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们。至于安德烈……你也不用担心,他只会比我还坚决地支持你。” “谢谢你,梅森学长。”温特斯诚恳、内疚地郑重道谢,但他还是有些不安,于是有点心虚地问:“那……您还有别的事情?” “我?”梅森一愣,恍然大悟,扬了扬手里厚厚的文卷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铁峰郡发生了不少事情,有些需要你了解、有些需要你审阅、有些需要你做决定——我都给你送过来了。” “好的,我现在就看!”温特斯高兴地接过档案袋,一边解开绑绳,一边随口问:“就这些?” “这些?”梅森面带微笑:“这些只是目录而已。” 说罢,他拍了拍手。 长廊尽头,两个文员推着小车走了出来。 第八章 家园 [帝国历536年][24年前] [帕拉图边境][今新垦地行省] 天色微明,秋风肃杀,一伙骑手在荒凉的原野亡命奔逃。 骑手年龄不一、服饰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此刻他们脸上发自内心的恐惧神情。 他们原有十三人,现在只剩九个。掉队的人都被苍茫的夜幕吞没,没有一个能够再追上来。 除了胯下乘马的蹄声,还有另一种夹杂着尖利唿哨的蹄声从风中传来。 那奇特的蹄声已经追了骑手们整整一夜, 如同附骨之疽,无论他们逃得多快、选择的路有多难走都无法甩脱。 “他们马快!”九个骑手当中的一个冲着其他人绝望地号叫:“我们甩不脱!不如趁着还有力气!拼了!” 领头的骑手望向地平线:天已经大亮,森林和山丘的轮廓清晰可见,如果借着夜色掩护都逃不掉,那天亮以后更没有机会。 他一咬牙,突然拉紧缰绳。他的坐骑嘶鸣着抬起前蹄,踉跄了几步停住。 “不跑了!”领头的骑手喘着粗气大吼:“跟他们拼了!” 其他八个骑手当中, 有六個闻声停住马,朝着领头骑手靠拢过来。还有两个骑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不管不顾地奔向森林。 领头骑手暂时顾不上收拾背信弃义的同伙,他拔出血迹斑斑的军刀,咽了一口唾沫,竖目暴喝:“怕个什么?他们也是人!白刀子进去,一样红刀子出来!宰了他们,再也不会有人胆敢反抗我们!以后这里就任我们取夺!” 另外六个骑手也纷纷抽出武器,为了给自己壮胆,面目狰狞地胡乱吼叫。 这伙原本有十三个、现在只剩九个的骑手,并非普通平民,而是让边地百姓谈之色变的马匪、偷马贼。 对于迁居到杳无人烟的边疆区的拓荒者来说,马匹往往是一个家庭最值钱的财产,也是最不可缺少的工具。 失去马匹,他们就等于被隔绝在孤岛似的小小定居点上, 而四周是汪洋大海般的无人荒野。 所以拓荒者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卫自己的马匹。 也正因如此,偷马贼全部都是最凶悍、残忍、无法无天的极恶之徒。 不多时,追击者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同样是一小队骑手, 约莫有二十人。 望见马匪分成两伙, 为首的骑手吹了声口哨,追击的队伍里立刻分出四名骑手,前去追击逃往林地的两个马匪。 其他骑手则策马驰下山坡,径直朝着想要放手一搏的七名马匪冲来。 他们挂在战马胸带的铃儿叮当作响、狭长的马刀闪着寒光、圆形的耳环和额发随风飘荡、妻女编织的刀穗缠在手上。 一边是不屈不挠的顽强追兵,另一边是穷途末路的绝望马匪,没有骂阵和劝降,双方咆哮着冲向彼此。 …… 短暂却激烈的骑战落下帷幕。马匪惨败,追击者得胜。 鲜血洒在这片莽荒的土地上,一开始还冒着热气,很快就变得冰凉。 一个干瘦的年轻骑手把一个半死不活的马匪艰难地拖到俘虏堆里,然后捋了捋沾在脑门上的额发,走向为首的骑手。 为首的骑手跪在一名躺在地上的同伴身旁,紧紧握着同伴的手,不住地点头。 躺在地上的骑手的话语断断续续,他的胸膛以下盖着一件外衣,遮住了他腹部那处可怕的伤口。血从他的身体下方流出,在烂泥里汇成小坑。眼看他已是进气越来越少、出气越来越多。 说完最后的嘱托以后, 濒死的骑手挤出一抹笑容, 他看着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战友的脸, 艰难吐出最后一个词: “谢谢”。 说完,他的眼睛便失去了光彩。 一直等到为首的骑手为阵亡的同伴盖上眼睛、站直身体、擦干泪水,干瘦的年轻骑手才开口说话:“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活着的偷马贼怎么办?” “把那个小孩子带过来。”吉拉德说。 干瘦骑手——谢尔盖——点头,吹了声口哨,一名杜萨克闻声驮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来到吉拉德面前。 小男孩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瞪大眼睛,惊恐地向四周张望。吉拉德仅仅站到他面前,他就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凄厉尖叫起来。 但是没人责备他,因为他是昨晚刚刚发生的灭门惨案的唯一幸存者。 吉拉德把小孩子搂在怀里,直到后者不再尖叫、直到后者不再哭泣。 然后他抱着小孩子走向还活着的马匪,指着最近的一个,问:“有他吗?” 小男孩使劲挣扎,拼命想要躲到吉拉德的身后,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别怕。”吉拉德温柔地说:“你只管点头摇头。来,看着他,告诉我——有他吗?” 小男孩看了好久,抽噎着点了下头。 不需要吉拉德多说话,谢尔盖抽出马刀走上前,左手揪着被指认马匪的头发,右手反握马刀从后者肩窝捅进胸膛,干净利落地结果了一条性命。 另外几个被俘的马匪目睹同伙像宰猪一样被杀掉,又是求饶、又是诅咒、又是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丑态百出。 “畜生!”谢尔盖一脚踹翻一个想逃走的马匪,怒骂:“有胆子行凶,没胆子领死?” 吉拉德没有说话,直到同伴们把马匪控制住,他才指着另一个马匪,问小男孩:“有他吗?” 小男孩点头。 谢尔盖毫不犹豫地下手,被指认的马匪身体一软,扑倒在荒原上。 一直到指认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俘虏的时候,小男孩摇了摇头。 “没有他?”吉拉德皱眉问。 小男孩再次摇头。 吉拉德把小男孩交给同伴,蹲在最后一个活着的马匪面前,问:“没有你?” 最后一个还活着的马匪是一个老头子,稀稀拉拉的胡子已经花白,脑袋上的伤口流出的血粘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用另一只眼睛费劲地看向杜萨克首领,有气无力地说:“我……我没有动手。” 吉拉德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你……你要……要做什么?”老马匪喘息着问:“审判……审判我?” “我不是法官,这里也没有法律。”吉拉德抽出马刀,用手示意:“拉起他的右胳膊。” 谢尔盖二话不说,利索地扒掉老马匪的上衣,拽着老马匪的手腕,把老马匪的右臂抬高。 吉拉德面无表情挥刀劈下。寒光一闪,老马匪的右臂被连肘斩掉。 断肢被谢尔盖扔到地上,鲜血从切口一股一股地喷出。老马匪撕心裂肺地惨叫着,痛得几近昏厥。 但是还没有结束,吉拉德扯下一块布条,勒住了老马匪的断臂。又生火将蹄铁烧得暗红,给老马匪的断臂止血。 与此同时,其他杜萨克则将马匪的尸体在路旁的树上挂成一排。前去追击另外两个逃跑马匪的杜萨克也拖着马匪的尸首返回。 临走之前,吉拉德站在半死不活的老马匪面前,低头看着后者。 “如果你能活下来。”吉拉德的语气森冷:“去告诉他们、告诉所有和你一样的人。” “告诉他们什么?”老马匪沙哑地问。 吉拉德附身靠近老马匪:“告诉他们我。” 说罢,他走向自己的坐骑,踏镫上马。 “马匪的脑袋……”谢尔盖犹豫地问:“要不要摘下来换赏金?” “让他们腐烂。” 带着同伴的遗体和夺回的马匹,杰拉德头也不回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马匪的尸体在风中摇晃。 它们将会被乌鸦啄食、被走兽啃噬,而飞禽走兽最终也会死去、腐朽,最终和吉拉德等人洒下的鲜血一起,化为这片蛮荒土地的一部分。 …… 当定居点的炊烟出现在视野里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大地上的一切都染成金色,微凉的晚风令人舒爽。 谢尔盖吹起杜萨克的小调,其他杜萨克也跟着轻轻哼唱,而眼角还有泪痕的小男孩抱着吉拉德的脖颈,已经睡着了。 谢尔盖打马追上吉拉德,没头没脑地说:“这里的土地很肥沃。” “是的。”吉拉德的身体随着战马有节奏地摇晃。 “今年的收成也很好。” “没错。” “明年……我打算再盖一座房子。”谢尔盖喉结翻动:“然后把老爸、老妈都从盾河接到这里。” 吉拉德转头看向同乡、伙伴和战友。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我不会再回盾河了。”谢尔盖说:“我的儿女和他们的儿女也不会回去了。我们为这片土地洒了血,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沉默片刻。 “对。”吉拉德注视着远处的青烟,轻声回答:“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与伙伴们岔口分别,他骑着马走过林荫路,定居到此地时种下的橡树,已经长大有两三个成人那么高。 在林荫路的尽头,围墙的门口。 听到他的战马的清脆铃声的妻子,正在等着他。 …… …… …… [地点:狼镇] [时间:现在] 吉拉德骑马走在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林荫路上。道路两旁的橡树如同巨大的伞盖,为他遮挡住五月的骄阳。 林荫路尽头还是他的家,却又不再是他熟悉的家。 系在他的马具上的褪色银铃伴着乘马的蹄声,发出依旧清脆的声响。 然而听到铃声等候在庄园大门旁的,也不再是他的妻子爱伦,而是他的小女儿斯佳丽。 斯佳丽一看到父亲回来,立刻奔向父亲,装成哭腔使劲大喊:“爸爸!” 看到女儿又要来告状,吉拉德一阵头疼。因为斯佳丽擅自剪掉长发,米切尔夫人禁止她抛头露面,甚至不允许她在皮埃尔结婚时出现在婚宴现场。 “婚礼禁足”是新一轮母女冷战的起因,然而真正引发冲突的导火索则是米切尔夫人禁止斯佳丽再去热沃丹。 斯佳丽没法改变母亲的态度,就只能每天找父亲哭诉告状。于是吉拉德在家里就成了风箱中老鼠——两头受气。 所以回到狼镇以后的大部分时间,吉拉德都假借办公为名,躲在镇公所避难。 吉拉德翻身下马,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姿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的,你妈妈决定的事情,我也……” “爸爸!”斯佳丽抱着父亲的胳膊,半是撒娇半是哀求。 “我饿了。”吉拉德顾左右而言他:“有东西吃吗?先吃晚餐。” 晚餐时间,气氛依然尴尬。 米切尔夫人和斯嘉丽互相不说话,皮埃尔的新婚妻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餐桌上的食物也很朴素简单,和以前丰盛的餐点相去甚远。 事实上,米切尔庄园如今已经失去了作为一座“庄园”的基本前提,而变成了一座只有居住功能的大宅。 因为在铁峰郡新政府此前“征收闲置土地分配给流民”的政令,包括米切尔庄园在内的所有狼镇种植园的土地都被征用,并且分配给流民耕种。 当时,通情达理的米切尔夫人接受了新政府的命令,甚至还主动帮助巴德说服其他不愿交出土地的庄园主。 然而当吉拉德回到家,发现辛苦攒下的土地如今都在别人手中——虽然只是临时征用——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不过老杜萨克也没说什么,就只是在心里生闷气、在婚礼上喝闷酒。 吉拉德·米切尔的心态,几乎就是所有庄园主心态。 战乱的阴霾已经退散,赫德蛮子的入侵也已经被挫败。眼下冬小麦正在茁壮成长,春小麦也已经播种下去,下铁峰郡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人们不自觉便遗忘曾经的危机感。 仗打完了,地却没还回来——甚至说好的“租金”也没付。 在热沃丹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狼镇庄园主明里暗里撺掇吉拉德·米切尔去和蒙塔涅保民官“谈一谈”,都被老杜萨克一口回绝。 但是吉拉德也打心眼里想知道,自家的土地什么时候能够还回来。 “征收闲置土地的命令。”餐桌上,吉拉德问皮埃尔:“什么时候能结束?” “不知道。”皮埃尔摇了摇头。 吉拉德颇为失望地“噢”了一声。 皮埃尔盯着面前的盘子,沉默片刻之后,他轻声开口:“等保民官征讨赫德人回来,我也要走了。” 除了斯佳丽,餐桌旁的所有人都停下了餐具。 “要去哪?”皮埃尔的新婚妻子——阿梅莉紧张地问。 皮埃尔笑着说:“保民官去哪我就去哪。” “我也跟你去。”斯佳丽故意大声地啃着干面包。 “不行。”米切尔夫人的口吻不容拒绝。 “那我就偷着去!我骑上一匹马就走!妈妈,您要是能追得上,就来追我吧!” 说罢,斯佳丽又从篮子里抄起一块干面包,气鼓鼓地跑了。 吉拉德叫不住女儿,一扭头又迎上妻子难过的目光,他只得低着头,专心对付甜菜汤。 “爸爸,妈妈。”皮埃尔斟酌许久之后,慎重地开口:“我想带你们一起离开狼镇。” “离开狼镇?”吉拉德先是吃惊,后是愤怒:“这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您还记得我和您说过什么吗?”皮埃尔不屈不挠,耐心地解释:“无论是我还是米切尔家族,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追随保民官阁下。保民官的事业不会止步于狼镇,我也不会止步于狼镇,所以我想带着你们一起……” “我不去。”吉拉德斩钉截铁地说:“我哪也不去!” 皮埃尔还想再争取一下,却听到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米切尔先生!”外面的人远远就在喊:“米切尔先生!” 吉拉德站起身,下意识想要回应,可前来报信的人要找的是皮埃尔。 “征讨蛮子的骑兵队回来啦!”报信者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带回来好多好多战利品!骑兵队正在镇上庆祝呢!您也快来啊!” …… 狼镇镇中心两条街道此刻灯火通明,如同欢乐的海洋。就算是经受战火摧残以前,她也不曾这样热闹过。 镇中心的军营太狭小,容纳不下骑兵队。得胜而归轻骑兵们直接在营地外面生火、宰牲,畅饮、欢宴。 各流民农场得知消息,纷纷送来蔬菜、面粉和发酵的液体面包格瓦斯作为贺礼。住在附近赶来看热闹的居民,也被热情的东道主邀请参加宴会。 还有杜萨人小孩子骑马从杜萨村赶到镇上,羡慕地看着威风凛凛的黑衣轻骑兵纵情欢庆。 轻骑兵中,更有一位削瘦的校官搬出整箱的金银,高声宣布“有多少酒就买多少酒”,让狼镇人“别再藏着,赶快把所有的酒都搬出来”。 “爸爸。”吵闹的人群里,皮埃尔附耳问吉拉德:“你不觉得……妈妈更喜欢住在城市里吗?” 刚想接一杯酒浇愁的吉拉德听到这话,脑袋耷拉了下去,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说:“让我再想想。” “好。”皮埃尔也不催促:“我去找保民官阁下。” 说罢,皮埃尔离开父亲,穿过人群,朝着兵营走去。 然而却是爱伦·米切尔先找到了皮埃尔。 “皮埃尔。”爱伦抱着爱子的脸颊,神情难过又欣慰,她温柔地说:“伱想去就去吧,如果想带着你的妻子,也一起带去……还有,要照顾好斯佳丽。” “您呢?”皮埃尔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他讶异地问:“您难道要留下?您可是从来都不喜欢住在狼镇的!” “没关系的。”爱伦·米切尔擦掉眼泪,笑着说:“这是你父亲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他舍不得离开这里,我会在这里陪着他。” 皮埃尔沉默了。 远处,发现好友身影的瓦希卡挥动手臂,高声呼喊着皮埃尔的名字。 …… …… 另一边,在热沃丹驻屯所的驻屯官办公室。 温特斯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那些用羽毛笔勾勒的字母渐渐变成无法识别的线条,漂浮到半空中,像苍蝇一样在温特斯四周翻飞,让温特斯头昏脑涨。 而在书桌另一端,理查德·梅森摆出了一套精美的掐丝珐琅茶具,有滋有味地喝着某种淡红色的液体。 “呃……您在喝什么?”温特斯的喉咙渴得发痛。 梅森美美地抿了一口:“糖水。” 温特斯感觉有点眼熟:“这套杯子哪来的?” “你的。”梅森放下杯子,心满意足地回答。 温特斯苦笑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还剩多少没看?” 梅森回头看了看,轻松地说:“不多了,还剩一车半。” 温特斯不禁哀叹一声。他想了想,一个不小心把杯子的红色液体弄撒在桌面上,手忙脚乱地擦拭,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请求:“要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我明天再看……” “你现在知道……”梅森深吸一口气,缓缓问:“我的难处了吗?” “知道了。”温特斯抢答:“知道了!” “那你该说什么呢?” “谢谢学长!” “我不想听这个。” “我再也不会随便撂挑子走人。” 梅森轻哼一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然后他从第二车文卷的最然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是要紧的就几样,你把这些看完就可以。” 温特斯险些被呛死。 [重要事项文件袋]里的第一份文件就是关于热沃丹大教堂失火的报告。 “大火是晚上烧起来的,推测是烛台点着了窗帘。起火点在圣物间,然后蔓延到祷告室和正殿。”梅森叹了口气:“因为这场大火,要不是卡曼修士回来,热沃丹甚至连一个能主持弥撒的公教神职人员都找不到了。” “不就是埃德蒙神父被……烧死吗?”温特斯拿起报告,随口问:“怎么会‘连一个能主持弥撒的公教神职人员都找不到见’?” “谁说只有埃德蒙神父遇难?”梅森不解地问:“大火蔓延到祷告室时,热沃丹大教堂的修士们刚好在晚祷,结果一个也没能逃出来。除了几个仆役以外,热沃丹大教堂无人幸免。我已经写信给枫石城主教,请他派一位神职人员暂代……诶?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哦,没什么。”温特斯把火灾报告单独收进抽屉,沉思片刻后,他看向梅森:“学长,请你把所有关于火灾的档案和证词都给我找来,但是……不要惊动任何人。” “好的。”梅森也收起玩笑的姿态:“没问题,明天就可以交给你。” “继续说下一件事情吧。” “下一件事情?”梅森一拍脑门,恼怒地问:“羊毛!赤河部送来一百多车羊毛!特尔敦部八十多车!光进不出!都没地方放了!我不得不专门修一间仓库给你装羊毛,你打算怎么处理?夏收征税的比率,你想好了吗?征用各大庄园的租金,差不多也该给了。说好给钱,总不能一直拖着吧?还有,贝里昂和他弟弟也请求见你…” 说着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 温特斯和梅森对视一眼,他收起桌上的文件,梅森也摆正椅子坐直。两人都收起放松闲谈的姿态,拿出正式的态度。 “进。” 巴特·夏陵推门走进办公室,抬手敬礼:“百夫长。” 梅森发现,温特斯看到自己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不仅不高兴,反而有点生气。 只见温特斯微微挑眉,问:“你回来做什么?” “报告!向您提交铲子港之战的战报。”巴特·夏陵一丝不苟地回答。 “那种事情,派一个信使就能做。况且你们不是已经发来一份捷报了吗?”温特斯严肃地问:“你把你的部队扔下,就为了亲自向我报捷?” “报告,不是!”巴特·夏陵郑重地回答,他挠了挠头:“是因为发生了一点……意外情况,塔马斯他……他不敢来。” “什么意外情况?”温特斯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笑着问:“难道是那个什么阿尔法逃走了?” 巴特·夏陵立正:“报告,没有!我们抓到了化名阿尔法的敌军军官。” 然后,巴特·夏陵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伏击阿尔法带领的小部队的经过。 听到“莫罗上尉提前布置好伏兵,等着敌人自投罗网”的部分,温特斯点了点头。 听到“阿尔法武艺高强、身手矫健,七个战士都没能擒住他”时,梅森撇了撇嘴,温特斯却饶有兴致。 最后,听到“渔网”那一段,梅森忍俊不禁,夸奖道:“那个新兵,还蛮机灵的嘛!” “报告,梅森上尉,问题就出在那个渔网上。”巴特·夏陵略显尴尬,他解释道:“化名阿尔法的敌军军官落水以后,因为被渔网缠住,又穿着盔甲……” “淹死了?”温特斯哑然失笑。 “报告,没有淹死。”巴特·夏陵补充了一句:“但是差一点就被淹死了。把他救上岸之后,那个新兵不解气,于是……于是又胖揍了他一顿。” 梅森哂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没淹死,那就押到热沃丹来。”温特斯直接下令:“我亲自审问他。” “报告,我已经把他押解过来了。不过……”巴特·夏陵咽下一口吐沫,试探地说:“他说……他叫阿克塞尔。” 巴特·夏陵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说他认识您。” t x t 8 0 . c o m 第九章 友谊 [热沃丹] [军官寓所] 走在前边的戎装青年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楼卧室的房门,然后转过身,压低嗓音,歉意地说: “原本还有几栋闲置的军官寓所,但是前一段时间塞伯少校他们从荒原回来,不由分说全都给霸占了。委屈你,先和莫里茨中校挤一挤。” 越过戎装青年的肩膀, 奥兰治的阿克塞尔打量房间的布置: 桌椅门窗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刚刚经过一番细致的清扫; 寝具一应俱全,应该都从箱底取出没多久。床单因为长时间压放生出的折痕还没消去,带着一股未经使用的独特味道; 床前摆着桌椅和书写工具,书桌上还放着一个塞满书籍的小书架,看书脊上的书名,应该是特意挑选的他可能会喜欢的类型。 “这里已经够好啦。”艾克心中有些感动,打趣问:“你应该让我住牢房,毕竟我是俘虏,你就不怕我跑掉?” 戎装青年露出笑意,轻轻推上房门,小声解释:“你住在莫里茨中校身边,比住在牢房里还安全。而且莫里茨中校不像另一位性格恶劣的少校,他为人随和、脾气也好,你住在这里不会因为军衔受气。” 艾克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戎装青年想起什么,抬手活动了一下衣领,轻咳了一声:“但有一件事情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弄出太大的噪音。中校……他最近精神状态不佳,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冥想、尝试睡觉和睡觉。如果被打扰,他……他可能会误伤你……” 艾克认真地听着,但是越听越疑惑。 戎装青年眨了眨眼睛, 似乎也发觉他把问题描述得太严重, 他紧忙摆了摆手:“但是只是可能,伱也不用太过担心,中校大多数时候都很正常。” “要不然, 你还是送我去地牢?”听完戎装青年的话, 艾克哭笑不得, 他也不由自主地压低嗓音,佯怒质问:“你是让我和一匹失控的战马住进一间屋子里了吗?温特斯!” “可能比失控的马更危险。”戎装青年——温特斯·蒙塔涅、铁峰郡叛军之主、在外派到帕拉图的联省军官小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血狼、艾克的同窗挚友——目光向下沉思片刻,抬起头,严谨又不失风趣地回答: “一门失控的大炮才是更准确的比喻!” 此言一出,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人互相打量着彼此,都感觉熟悉又陌生。从成为见习军官开始看,已经过去将近三年。 三年时光,赋予了艾克“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气质,就像从石料中雕琢出精美细腻的人像,奥兰治的阿克塞尔也褪去稚气,成长为俊朗亲切的青年。 温特斯身上的改变则截然相反,三年磨砺几乎把他仅剩的那些属于“上流社会”的虚伪和做作都打磨得干干净净,显露出内里坚韧刚强的铁坯。他变得精悍而矫健,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不可驯服的野性以及顶天立地的自信。 四目对视,艾克摇了摇头,疲倦地往床上一倒,把头埋进枕头,舒服地长长叹息一声。 然后他转过身, 冲着老同学竖起大拇指, 半真半假地夸奖:“两年不见, 你的幽默感有了很大的提高。” 戎装青年则解开上衣外面的武装带,抽出椅子,反向跨坐。他的胳膊叠放在椅背上边沿,歪着头,面带天真无邪的笑容,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嗯?”艾克撑着胳膊又坐了起来。 “和你同住在这间寓所里的校官。”温特斯指了指天花板,半是捉弄、半是炫耀地说:“不一定是诸共和国最强大的施法者,但一定是诸共和国最危险的施法者。你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艾克下意识屏住呼吸,手臂和后背的寒毛竖起,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就在艾克还在消化冲击性的情报的时候,戎装青年拍了拍艾克的肩膀,乐观地说: “但是你不用担心,这栋房子里凡是带尖的东西,已经全都被我收走,现在连一柄叉子也没有。所以就算是大炮失控,它也是一门没有弹药的失控大炮。而且中校最近的精神状态在好转,应该不至于伤人。” 艾克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好奇:“呃,这位……莫里茨中校,他到底是怎么了?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他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但又蓦地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便立刻打住——因为他不想利用和温特斯的友谊去打探叛军的内情。 “你还是别告诉我。”艾克摇了摇头:“我也不会再问。” “没关系。”对方的态度坦率得令艾克难以置信:“中校在尝试戒酒。听说之前才恐怖——不过那段时间我不在。他最近已经好转很多了。” “你越解释,我越害怕。要不然,你让我去你那里住?”对方越是真诚,艾克就越不想听,他岔开话题,故意拖着长音说道:“噢,我忘了,你已经是有夫人的人啦!” “未婚妻。”戎装青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未婚妻。” “可是一位大美人呢!”艾克羡慕地说。 “呵。”戎装青年解开领口扣子,故作不在意地说:“也就那样。” 艾克不禁长长哀叹:“你是赛马不知挽马辛苦!听说你有一位家资丰厚的大美人主动倒贴你,大伙都嫉妒死你了!我们在圭土城的时候,别说有美人倒贴,就算偶尔被邀请参加舞会,也只能干着看别人把女士们逗得咯咯直笑。” “不能叫倒贴,准确来说叫……”戎装青年扶着额头,苦苦思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两情相悦?” “说说。”艾克来了兴趣:“说说,你们怎么‘两情相悦’的,也让我学习一点经验。” “这就得从一记耳光说起。” 戎装青年一开始时蛮有兴致,然后他歪着头、看着地面沉思。好像在回忆点滴、整理语言、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笑着说:“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 “好。”艾克隐约感觉出好友似乎不愿意以一种轻浮的态度讲述和未婚妻的故事,也就不再追问。他再次引开话题,故意责备:“不过你订了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太过分了?送一封信过来,能有多难?温特斯·蒙塔涅,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天性凉薄的人。” “其实。”戎装青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还没订婚呢。” “还没订婚,你就把人家接过来一起住了?我我我……”艾克先是惊得瞪大眼睛,然后像破了口的水囊一样,软软倒在床上,不甘地哀鸣:“我真的好羡慕你!” “你在圭土城。”戎装青年问:“也听说过我的事情?” 艾克没有回答,他扶膝正坐,直视好友,严肃地说:“温特斯,请不要问我任何关于联省的军情——我也不会回答。同时,我也不会打探关于你的军情。可以吗?” “没问题。”戎装青年爽朗地笑着:“你是我的俘虏,你也是我的同学、好朋友,这不冲突。” 艾克长出一口气。 诚实地说,从见面那一刻起,淡淡的隔阂就弥漫在两人之间,它无形无状,但又真实存在。 怎么可能没有隔阂呢?就算是骨肉至亲,阔别多年再相见也难免会有生疏感。更不要说温特斯·蒙塔涅和阿克塞尔·奥兰治除了是朋友,同时也是敌人,各自肩负着不同的职责与使命。 所以重逢的温特斯·蒙塔涅和阿克塞尔·奥兰治都在努力维持谈话气氛,默契地不询问可能会引起对方反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寻找“安全话题”。 因为他们珍视这份友谊,不想让它被玷污、破坏和亵渎。 然而这种“故意讨好”和“小心谨慎”的相处方式,恰恰是“隔阂感”的主要来源。 艾克把底线挑明以后,那种无形的隔阂感反而烟消云散,两人又回到过去在学校时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状态。 “其实也没什么。”艾克撑着身体,后仰坐着,笑着说:“很多同学都知道你的事情。” “哦?”戎装青年讶然。 “得知你们被送到帕拉图、帕拉图的同学被送到海外以后,大伙都很气愤,觉得这件事做得既不光彩、更不公平。”艾克叹了口气:“大伙都很关心你们,所以想方设法打听你们的情况,谁有了什么新消息,21期的同学们就都能很快知道。得知你们军衔升得飞快,大伙还调侃说你们是因祸得福。” 戎装青年专注地听着、不断地点头。艾克注视着好友的表情——后者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是戎装青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笑着自嘲:“我就说嘛,我什么时候那么受欢迎了?不过,如果有机会,替我谢谢大家。” “你的情报最受欢迎了。”艾克被勾起回忆,把毛毯拉到身下倚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兴致勃勃地说道:“大伙本来都以为你战死了,还给你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上还有人哭了,你记得丹尼洛·奥尔斯珀吗?” “当然记得,但他不是骑兵科的吗?” “他说你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也不是個混蛋。”艾克模仿着同学的语气:“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蛮人的马蹄下、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太不值了!太不值了!为什么?!’” 戎装青年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我为什么感觉……他还记着我把他鼻子打得流了三天血的仇?” “他不是也把你打得乌眼青?”艾克哂笑反问:“然后你们两人扫了一个月的厕所?” “我可要澄清一下。”戎装青年正气凛然地说:“是你们先挑衅我们,骂我们维内塔奸商,我们才把你们揍了一顿。而且我是被硬拉去帮忙的,冲在第一个的明明是安德烈!张罗打架的也是他!最后我扫了一个月厕所。” 艾克的嘴角挂着回忆过去时才有的笑意:“不分胜负的互殴不能叫‘揍一顿’吧?” “反正你们联省学员当年最欺负我们维内塔学员。”戎装青年也忍不住大笑:“最后还是打了几架才好。” “不是打架‘打’好的。”艾克纠正道:“是因为课程和训练强度太高,教官又特别讨厌,最后大家都同仇敌忾和教官作对,自然也就不闹矛盾了。” “是啊。”戎装青年散漫地斜靠书桌坐着,脸上又流露出学生时代那种懒洋洋的欠揍笑容。 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小小的卧室里陷入沉默。 “对了。”艾克尝试用新话题打破沉默,说:“我见到了安德烈。就是骑兵科的那个大个子,很笨的那个……啊,你应该不用我说明。” “是吗?”戎装青年配合地接话。 艾克故作轻松地说:“要不是他证实我的身份,我恐怕还要在战俘营里面待很长时间。” “他有没有说什么怪话?”戎装青年好奇地问:“或者讽刺你几句?”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还安慰了我几句——虽然按照他的语气,说什么听起来有点像反讽。”艾克挤出笑容:“所以我觉得他现在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 “噢。” 又是一阵沉默。 “巴德在南边,很快也会来热沃丹。”戎装青年的声调抬高了一些:“见到你,他一定很吃惊。” “啊,‘主教’先生——我也很想见他。” 又是一阵沉默。 虽然两人都在竭力寻找轻松的话题,但是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变得越来越沉重。 “温特斯。”艾克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开口,他坐起来、身体前倾,恳切地看着好友:“铲子港的民兵里面有不少是盗匪恶徒,我再清楚不过。但其中也有很多是普普通通的平民——走投无路的佃户、被强行征发的农夫、只想求一顿饱餐的流民。” 戎装青年一字不落地听着。 “我知道战败者没有资格提任何请求。”艾克喉结翻动,他知道自己是在用私人友谊干涉他人行动,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这样做,他艰难地问:“你能不能放他们回家?你可以放心,他们不会再有勇气反抗你了。” 沉默片刻之后,戎装青年开口:“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艾克忍着失望之情,感谢地点了点头。 “但我保证,他们会得到公正的处置。”戎装青年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事实上,我打算收编你口中的佃户、农夫和流民。” 初听见好友的话,艾克有些措手不及,所以虽然对方的吐字很清晰,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我要收编你的部队里‘好的部分’,把他们纳入我的部队。”戎装青年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艾克在戎装青年眼中看到了歉意,同时看到了赞许,后者解释道:“原本我是打算将罪犯甄别出来以后,其他铲子港民兵就地释放。但是按照战报的表述,铲子港的民兵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训练水平和纪律性……” 艾克感觉心里一阵苦涩:“‘超乎想象的训练水平和纪律性’,结果却是在兵力优势的前提下一败涂地。” 戎装青年努力寻找理由、斟酌词句,不想伤害好友的自尊心。最后,他很费力地吐出一句:“那……那不单单是训练所能弥补的差距,更何况铲子港的民兵严重缺乏实战经验……能把那些乌合之众训练成那个样子,已经非常厉害,我自问也做不到……” “好啦。”艾克摇了摇头:“别为我开脱了。这是打仗——输就是输,没有借口。” 戎装青年沉默片刻,又提起刚才的话题:“总而言之,把铲子港的俘虏解散太可惜。我的两个连长都建议收编他们。” 艾克心里更加苦涩:“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的原因,你反而不会就地释放他们?” “对。” “他们……恐怕不会愿意为你效力。”艾克还想再努力一下:“波塔尔镇长给他们灌输了很多关于你们是叛军的宣传。就算你把他们强行收编,他们也不够可靠,很难保证未来某一天他们不会再次投降。” “那我们拭目以待。”戎装青年言简意赅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戎装青年站起身:“军官寓所的街区你可以随意行动。抱歉,艾克,但是其他地方你就不能自由进出了。” “为什么道歉?”不需要解释,艾克能理解好友的好意,他笑着说:“如果我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那不是等于把我自己置于道德的窘境?” 戎装青年重新束紧武装带,邀请道:“来我家吃晚餐?我把安娜介绍给你。” “好呀。”艾克摆了摆手,说笑道:“快走快走,让我独自伤心一会。我急着要大哭一场,就不送你了。” 戎装青年点点头,走向门边。开门以后,他转身看着艾克。 “别放在心上。”他说。 艾克无奈地说:“我又没闹着要自杀,你干嘛?” “那我走了。”戎装青年最后看了艾克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艾克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孤独感、挫败感和迷茫感。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时,他把头埋进枕头里,第一次无声地流出眼泪。 窗外,一根刚刚抽出新芽的松枝,正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摆。 t x t 8 0 . c o m 第十章 会议 [热沃丹] [驻屯所会议室] 虽然安德烈在艾克面前很克制地没有阴阳怪气,但是回到自己人身边,他可是一点也不留情面。 “要是联省军官和大师的水平差不多的话。”安德烈笑逐颜开地说:“那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联省的军队啦——简直是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嘛!” 话说出口,安德烈才想起在座还有两位联省出身的军官,赶紧找补道:“巴德,不包括你……哦哦哦, 还有梅森学长。” 梅森习以为常地摆了摆手,侧身看向坐在左手边的戴着铁面具的男子,好奇地问:“您是怎么想到在码头设伏?您是提前猜到阿尔法和波塔尔会派遣小部队从码头发起突袭?莫罗学长。” 莫罗上尉冷淡的声音从铁面具下传出:“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按照教条抽出一部分兵力作为预备队并守卫后路。” “原来如此。”梅森有点失望。 “不过,对方的确有点傻里傻气,战术部署就像一张白纸, 一眼就能看穿。”大概是因为打了胜仗心情不错, 莫罗上尉难得有聊天的兴致:“主力部队正面进攻、小股部队绕后策应,仿佛是照着教科书在排兵布阵, 根本就不用猜。” 莫罗上尉轻轻摇头,半是怜悯、半是想笑地慨叹:“真的是……太单纯了。” 话音刚落,安德烈开怀大笑,梅森也配合地翘起嘴角。 坐在会议桌尽头、一直矜持着没有吭声的塞伯少校,终于也忍不住加入谈话。 而且军刀塞伯一开口就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呵,你们也不算一算,联省已经多少年没有打过仗?除开那些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年轻一代还能找出几个真正上过战场的人?” 塞伯少校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扫视会议室里的尉官们:“你们几个,军龄虽然也不长,但是好歹也与蛮子交过手,积累了一些实战经验。联省陆军是什么货色?和我们帕拉图的铁流比,他们也配?倒不如说,那个叫什么阿克塞尔的小家伙能主动出击,已经算他有胆量。按照联省陆军的一贯作风,他就应该缩在坞堡里、守到天荒地老才对。” 塞伯少校滔滔不绝的辛辣点评令在座其他尉官哑口无言。 发觉没人回应自己, 塞伯少校顿感无趣……以及一点点失落。他轻哼一声, 抱起胳膊,冷着脸看向窗外。 “少校说得有道理。”温特斯打破沉默,先是对少校表示赞同,然后为艾克说了一句公道话:“奥兰治少尉的军事素养不差,只是欠缺经验。波塔尔麾下的民兵被他训练得很不错,所以我打算把铲子港之战的俘虏甄别一下,如果背景清白就补充给步兵团。” 对于温特斯的配合,塞伯少校却很不领情,他撇了撇嘴,继续盯着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鸟。 “我没记错的话。”巴德放下手里的卷宗,抬头问温特斯:“艾克不应该是留校任教?至少也应该留在联省。怎么会被派到帕拉图来?” “不知道。”温特斯一摊手:“我也没问。” “该问还是要问。”巴德温和地提醒:“我们或许能从艾克口中得到一些重要情报。” 温特斯也学着少校的姿势,抱着胳膊,假装很关注窗外的小鸟在嚷嚷什么:“他恐怕不会主动开口。” “那还不简单?”塞伯少校来了兴趣,满不在乎地说:“你们如果拉不下脸,就把那个联省小家伙交给我。三天之内,我让他把梦里说了什么都倒出来。” “他从不说梦话。” 塞伯少校冷笑:“你怎么知道?” “在陆院时我睡他下铺,六年。” 塞伯少校愣了一下,收起了无所顾忌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悠悠地说:“那事情可就难办喽……” 温特斯看向巴德:“要不然,你去试一试?” 因为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所以温特斯说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但是巴德很自然地点点头,宽容地答应下来:“好,我去试试看,不过不保证能成功。毕竟,如果你都无法说服艾克,我成功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好!”温特斯高兴地说:“试试看。” 闲谈间,太阳已经升上树梢。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洒在会议室的长桌上。 阵阵钟声从热沃丹大教堂的高塔传来,提醒在座几人一天之中最为宝贵的上午即将过去。 “那个叫阿克塞尔的小子的事情先放一边,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事!”塞伯少校敲了敲桌子,竖起眉毛,语气不善地问温特斯:“跟我一起从荒原回来的战俘,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是放是留,能不能给一个准话?” “归来战俘的安置问题就在今天解决。”温特斯一边回答,一边动笔记下少校的诉求。 “我也有事想问。”安德烈举起手,抱怨道:“铲子港之战的赏金什么时候发?大头兵可都在眼巴巴等着——当然,我也在等着。” 塞伯上校一听,立刻也伸长脖子,恨不得把鼻尖贴到温特斯的脑门上:“奔袭赤练部的轻骑里面也有不少我的兵,他们给你卖命,分东西的时候可不能少了他们。” 温特斯又记了一条,点头答应:“战利品的分配也要在今天商量出办法。” 然而塞伯少校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提醒了温特斯。他轻咳一声,尽可能平和地指出少校此前的问题:“您带骑队回来的时候,又是买酒、又是撒钱、又是开流水席,导致赤练部之战的缴获……” “嗨!”塞伯少校大大咧咧地说:“庆功嘛,总得花点。这算什么?这才到哪?” 他瞥了温特斯一眼:“小家子气!” 温特斯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安德烈又举起手,急不可待地插话:“既然暂时不打仗了,之前收走的军马是不是应该还给骑兵队和军马场?抽走的骑兵是不是也该还给我?唉,好不容易保住一点膘,开春一折腾,又白忙活了……” 温特斯还没来得及答复,巴德先一步开口。 巴德看着安德烈,严肃地问:“战报里说,你在铲子港之战俘虏的敌人,都被你处决了?” “那些人都是马匪强盗,杀了不可惜。” “不可惜?”巴德沉默片刻:“不,很可惜。” 安德烈不以为然:“哪里可惜?” 巴德反问:“你知道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多久吗?” “什么意思?”安德烈皱起眉头。 “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十个月,只有一半的婴儿能活到三岁,只有三分之一的小孩能长到成年。”巴德耐着性子给安德烈解释:“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四肢强健的成人,至少要花十七年时间。而你处决他,只需要一刀。” 安德烈梗起脖子,不服气地问:“所以?”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造成了多大的浪费?”巴德抿着嘴唇,缓缓说道:“武器一个月就能造出一大批、粮食一年可以收获两轮、战马三年可以补充一茬。” 他扫视在场的其他军官:“而人呢?人至少要十七年才能养育出一个。比起武器、粮食、战马,‘人’才是最难补充的资源、也是我们最缺少的资源。铁矿、农庄、伐木场、建筑工地,铁峰郡现在到处都需要人,需要能劳动的人——不管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也不管是该死的、还是不该死的。” 安德烈哑口无言,他讷讷地问:“巴德,你到底要说什么……” “‘割头令’该叫停了。”巴德看向温特斯,严肃地说:“以首级作为激励措施,短时间确实很有用。然而据我所知,现在已经有士兵为了获取首级,甚至私下处决投降的敌人。即使不考虑道德因素,滥杀也是我们不能容忍的浪费。” “好。”温特斯点头,在纸上又记下一条:“这件事,今天也要商量出个结果。” “我也有事情。”梅森慢慢举起手,见其他人都朝他看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白山郡最近封锁了渡桥,本地的几家商行拜托我来问一问是什么情况。” “好。”温特斯再记一条:“我派人去问,还有别的事?” “那我就一并说了。”梅森扳着手指,一条一条细数: “你走这段时间,我又起了六座高炉。如今,本地的生熟铁产量,已经远远超出锻炉乡的消化能力。波尔坦和冈察兄弟想知道,多余的生铁可不可以卖给其他郡?” “你从钢堡带回来的工匠我已经安置在南城,你是打算集体雇用他们?还是让他们自由择业?已经有不少锻炉主来找我,拐弯抹角地问雇佣钢堡铁匠。” “热沃丹到锻炉乡的道路已经修通,是否还要继续往其他地方修?现在铁峰郡局势安定下来了,筑路工都想回家,如果想留住他们,恐怕要给出更高的薪酬。” “钱我们暂时倒是不缺——你带回来的黄金应付开支绰绰有余,问题是黄金不能直接发下去。如果你同意,我就安排热沃丹的金匠着手把纯金加工成金币。或者——”梅森咬了咬牙:“我们干脆自己铸币。” “哦,对了,还有羊毛……” 梅森把热沃丹这段时间积攒的需要决策的事情统统说完以后,巴德也轻轻开口:“六月份就要收获夏粮,税收不收、怎么收、收多少,也要尽快决定;还有流民农场的垦荒、流民返乡、支付给各庄园主的租金……” 温特斯在纸上越记越多。 塞伯少校不高兴地拍了拍桌子,呵斥温特斯:“你不要光是记,我是来找你要说法的。你给我一个准确答复,我现在就走人——我可没兴趣跟你们过家家!”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莫罗上尉嗤笑一声。 “少校。”温特斯展示了手里记得密密麻麻的书写纸,反问:“这么多事情,你是想让我一言而决?” “不然呢?”塞伯少校瞪起眼睛,叱问:“你不是头?你不拍板谁拍板?你不负责决策,那你坐在那个位置干什么?” 安德烈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温特斯浅笑着:“那你就不怕我做错决定?” 塞伯少校有些词穷,他想了想,不耐烦地说:“那是你的能力问题!” “今天召集大家,就是为了把当下种种需要决定的事情拿出来,一起商议出结果。”温特斯站起身,看向会议室里的同僚们:“请大家来的时候就说了,今天是‘军官扩大会议’。” 与之前找遍全郡也找不出第七个合格军官窘境不同,如今的铁峰郡可谓“人才济济”。 即使不算上被俘虏的阿克塞尔·奥兰治,陆军学院出身的正规军官也有十四人。至于温特斯任命的“新军军官”更是有二十几个。 眼下坐在会议室里的六个人就很有代表性,代表了铁峰郡目前的所有军事力量。 温特斯和安德烈代表新军,巴德代表流民农场和南八镇,理查德·梅森勉强可以代表热沃丹。 塞伯少校代表赤河部送回的俘虏。这批俘虏里的许多人对于是走、是留摇摆不定,塞伯少校几乎可以左右他们的态度。 莫罗上尉则代表第一批加入铁峰郡的远征军战俘。他们和铁峰郡人共同经历了血泥之战,虽然人数较少,但是与铁峰郡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其中许多人已经攒下军功,正等着发下土地,不打算再走。 这便是铁峰郡目前的“最高权力机关”——军官扩大会议。 这个权力机关的权力既不来自民众推举,也不来自上层授予,而是一半建立在威望上,一半建立在军队上。 虽然会议的主持者温特斯不认为自己是军政府头头,虽然与会的众人也不觉得自己是军政府的一部分。 但是实际上,他们比虹川的帕拉图军政府还要军政府。 因为虹川的军政府至少也有一些没有军人身份的普通行政官,而铁峰郡最高权力机关的军人浓度是百分之一百。 然而她却是当下唯一有意愿、也是唯一有能力保护铁峰郡、收拾烂摊子、开辟新道路的、甚至很难被称为是政治团体的政治团体。 不过,显然就在这个小团体里,也有人不愿意接受新的身份。 “[将贵专谋]!”塞伯少校不屑地说:“人多嘴杂,做不成事!而且我也没心情和你们堆积木。我只是来找你们要个答复——到底放不放我们走?如果放我们走,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走?给我个答复,我现在就离开!” “就是为了给您一个答复,所以才把您请过来商量。”温特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回答:“这个答复关于您和您的部下的未来,如果您不愿意参与商定它的过程,您可以退场,等着我们给你一个结果。” 塞伯碰了个软钉子,险些勃然作色、拂袖而走,但他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屁股没有离开椅子。 “那就赶快开始。”塞伯少校催促着:“赶快商量出结果。” “少安毋躁。”温特斯颔首:“还要等一个人。” “还等谁?”塞伯少校呲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笃笃哒哒的手杖点地声。 “人来了。”温特斯快步走向门外,然后亲自扶着一位蒙着眼睛的老军人走进会议室。 塞伯少校当然认得来者是谁。 军刀塞伯“腾”地站起身,椅子都被猛一下推倒。他一丝不苟地抬手敬礼——即使对方已经看不到了:“杰士卡中校!”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敬礼。 约翰·杰士卡同样立正、回礼,然后面朝塞伯声音传来的方向:“大老远就听到你在嚷嚷。” “不是嚷嚷。”塞伯小声辩解:“是讨论,我们在讨论事情。” “人到齐了!”温特斯高兴地说:“本次铁峰郡军官扩大会议,就由杰士卡中校主持,我来做记录!” 塞伯少校撇了撇嘴,蔫蔫地扶起椅子,重新坐好。 杰士卡中校扭头“看”向温特斯,冷冷地说:“我不是来开会的,我是来找你要东西的!” 温特斯扶着杰士卡中校走向会议桌主位:“您先坐。” 杰士卡中校仍旧不苟言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生硬语气没有因为失明而有任何软化:“蒙塔涅上尉。” “是。”温特斯应声。 “步兵手册已经编写过半。” “您厥功至伟。” “塞伯派来的几个小孩帮了很大的忙。”杰士卡中校难得夸人:“但是从始至终,只有我和塞伯派来的几个小孩,没有印刷机、排版匠……” 中校突然不再说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重新抬起头,“直视”温特斯,冷漠地说:“也没有任何未来可能会使用这本手册的迹象。所以,我想知道,你找我编写这本手册,是嫌我太闲了吗?” “印刷机、油墨工人、排版匠就在南城,我特意从钢堡重金雇了他们。”温特斯认真地回答:“如果您可以主持会议的话,我们今天就可以得到‘决议’。” “那就赶快开始吧。”杰士卡中校不耐烦地放下手杖。 温特斯坐到中校身旁,把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第一件事应该是……” 一连串冰雹似的马蹄声从窗外传来,在场的军人对马蹄声最是敏感,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驻屯所院内及周边严禁纵马冲撞,违者重惩——除非有紧急军情。 果不其然,马蹄声刚一消失,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径直朝着会议室奔来。 门开了。 出现在门外的居然是应该跟利奥先生在一起的小小普里斯金。 “大人!开战了!”小小普利斯金全身上下都被汗打透,仿佛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他的手掌、膝盖都因为骑了太久的马而不停地哆嗦:“蓝蔷薇出兵!镜湖郡易帜!新垦地要开战了!” 刚吐出最后一个词,小小普利斯金身体一软,昏厥过去。 第十一章 备战(上) [镜湖郡] [巴泽瑙尔] “砰!” 潮湿的跳板搭上栈桥。 “走!往外走!不要停!” 肩扛武器、手提行囊的士兵不自觉眯缝起眼睛,一边努力适应着船舱外的刺眼光线,一边离开甲板、踏上码头。 镜湖郡郡治“巴泽瑙尔”的名字源于赫德语,意为“水草丰饶之湖”。 早在赫德诸部统治的时代,巴泽瑙尔就已经是一片人烟稠密、农业发达的土地。赫德诸部鼎盛时期,曾有数以万计的农奴逃离帕拉图,来到这处依山傍水的小小平原, 为草原汗王耕种劳作。 帕拉图再征服“新垦地”以后,巴泽瑙尔的地位与财富更是扶摇直上,凭借四通八达的水运航路,一跃成为新垦地的贸易和运输中心。 内战爆发以来,随着交通断绝、贸易凋敝,巴泽瑙尔的港口不再有络绎不绝的商船, 巴泽瑙尔市郊也不再有熙来攘往的车队。 除了成群结队的水鸟和孤独返航的渔舟,再无人前来造访这座“水草丰饶之湖”畔的港口。 然而此时此刻,巴泽瑙尔的码头人声鼎沸, 一扫往日冷清。 凡是能停靠大船的泊位,全都已经被占用。人员、辎重、牲畜被一股脑地从船舱里倾倒出来,无序地涌上码头。 即使巴泽瑙尔的港口已经是新垦地最大的港口,依旧被塞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在港口外,还有更多从江北驶来的平底驳船在等候泊位。 “咴咴咴……” 栈桥出口处,一匹漂亮结实、除了额头的闪电纹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墨黑骏马发出刺耳的鸣叫,突然人立而起。 旁边的士兵躲闪不及,接连被扫进水里。附近的士兵慌忙退避,把还没走出栈桥的士兵也推搡得连连后退。 人头攒动的景象就像有一道无形的波浪在向外扩散,只听“扑通”、“扑通”两声,栈桥尽头也有士兵被挤了下去。 墨黑骏马浑然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混乱, 它的眼罩掉落下来,露出一双充满恐惧和愤怒的浅黄色眼睛。 马儿发着脾气, 倔强地不肯走下栈桥, 任凭马夫怎么安抚也无济于事。 巴泽瑙尔的码头一共有两条延伸至深水的栈桥,因为这匹娇生惯养、备受宠爱的战马的失控, 一下子就瘫痪了二分之一。 一位中等身材、仪表堂堂的校官推开士兵、穿过人群,大步流星走向墨黑战马。 校官不仅没有蓄帕拉图军官之中常见的连鬓胡须,甚至连胡茬都剃得干干净净;他天生的银色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深色绸带束成干练的马尾辫。除绸带之外,他身上再无任何饰物。 他走到黑马面前,抽出短枪,有条不紊地推开药池盖、扣下燧石。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击毙了失控的战马。 “把马尸推进湖里,不要浪费时间。”校官取出一块手帕,擦拭着沾上了黑尘的短枪,朗声叫醒还在看热闹的士兵:“继续前进!” 堵塞的通道被疏通,人员、马匹和物资构成的河水恢复流动。 “上校!加斯帕尔上校!”一名尉官逆着人流,艰难地挤到校官面前,满头大汗地敬了个礼:“卡尔金少校带着巴泽瑙尔的市长和代表正在等您接见!” “告诉卡尔金,我现在没时间和政客寒暄。”加斯帕尔上校彬彬有礼却又毫不留情地答复:“再告诉市长,让他准备好——我要征用巴泽瑙尔每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和女人。他会抗议,然后你带他单独来见我。” 尉官十分了解上司的性格,一言不发地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留在码头的加斯帕尔上校召集负责辎重转运的后勤军官, 没有任何解释地接管了码头, 游刃有余地开始安排工作: “你!去找一艘小艇, 通知后面的所有驳船——辎重驳船全部退到港外待命, 运输战马和驳船的优先停靠。还在等什么?向后转,出发!” “士兵和战马不要混在一起下船。士兵走东侧码头,马匹走西侧码头,各走一边,不要互相干扰。这件事——就你还有你负责,现在就去!” “你!去找佩格拉上尉,让他的骠骑兵中队现在就出动。如果佩格拉中队的战马还没有卸船,你就传我的命令,让载着佩格拉中队的战马的驳船最优先卸货。” “净空仓库,设立岗哨,我们的辎重单独存放!窥探仓库的可疑人等一律先抓再审!” “清扫兵营,以百人队为单位分区划界。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全员严禁擅自在平民家中借住!” “加快进度!”加斯帕尔上校重重地总结,他转身望向烟波浩渺的镜湖,眉心不自觉出现深深的纹路,因为他不知道虹川的内河船队能否抵挡住伪政府的烬流江水师:“你们每多卸一艘船,我们生存的可能就多一分。” 后勤军官们各自领命,奔向被分配的岗位。 派去送信的尉官带着一个身穿盛装、体态滚圆的男人回到加斯帕尔上校面前,后者刚见到上校,立刻便开始哭天抢地: “大人!加斯帕尔上校大人!我就是个被推出来的倒霉蛋,您的要求我实在办不到啊!巴泽瑙尔还从来有过征发全体市民的旧例,市民代表不可能答应。他们不敢在您面前造次,就会把气都撒到我身上。求您发发慈悲!大人!我最多能给您……” “市长先生。”加斯帕尔上校叫停了对方的哭诉,他略一颔首,礼貌地说:“有三件事您需要知道。” “首先,根据我刚刚实地考察得出的结论,巴泽瑙尔的城防不堪一击。事实上,你们根本就没有城防可言。” “其次,诸王堡伪政府不会坐视巴泽瑙尔失守,或早或晚,巴泽瑙尔必定有一战。” “最后,由于运力有限,目前我只有两千名步兵、三百名骑兵。至于后续部队是否还能如期抵达,我不知道。” 巴泽瑙尔的市长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液,上校说的信息太多,他一时间没能完全消化。 “对了,还有一件事,您也需要知道。”加斯帕尔上校淡淡地补充:“虽然只有四个大队,但是我们会战斗至最后一人。所以,如果您不想您的家人、房屋和财富毁于战火,请现在就去召集市民。” …… …… [枫石城直辖区] [枫叶堡] “我们的船队截住了虹川叛军的船队。”与会军官甫一到齐,萨内尔上校立刻向众人公布了刚刚送来的捷报:“除了一小部分漏网之鱼,其他叛军船只或被击沉、或被俘虏、或落荒而逃。” 在场其他军官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在此之前,镜湖郡一直掌握在“新垦地派遣军”手中。 新垦地派遣军,顾名思义,是诸王堡大议会派遣至新垦地行省的部队的番号。 去年冬季,前来协助新垦地军团抵御特尔敦部的“新垦地派遣军”,在特尔敦部被击退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撤走,反而干脆在镜湖郡驻扎下来。 新垦地军团还因此与派遣军发生过几次摩擦,双方各有死伤。 最终还是亚当斯将军选择息事宁人,从镜湖郡撤出了新垦地军团的部队。 之后便是枫石城事变,亚当斯将军身死、军团直属部队缴械,枫石城和枫叶堡落入新垦地派遣军手中。 虽然战报里萨内尔上校把新垦地军团说得不堪一击,但是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能够以微小代价夺取枫石城,最重要的原因是里应外合、出敌不意。 放眼整个新垦地行省,对于诸王堡大议会抱有敌意的人,远远比效忠于诸王堡大议会的人多。 而且因为亚当斯的自杀,每一个对诸王堡大议会心怀不满的人都在蠢蠢欲动。 事实上,虽然枪声还没真正响起,但前哨战早已开始:身份不明的游骑在小路上神出鬼没,互相拦截信使和哨探;各郡地方部队陆续封锁边界,在大道设下重重哨卡,盘查任何可疑的行人。 眼看新垦地已是山雨欲来,为了确保枫石城万无一失,萨内尔上校一面向诸王堡派出十几批信使求援,另一面果断将先遣军的绝大部分兵力转移到枫叶堡,仅在镜湖郡留下少量部队维持治安。 只是这样部署虽然安全,却让镜湖郡短时间处于守备薄弱的状态。 萨内尔上校认为:只要坚持到诸王堡的援军抵达,镜湖郡的防御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所以,这个风险值得冒。 然而他低估了他的敌人。他的敌人可不是在新垦地的安稳生活中磨平棱角的凯文·j·亚当斯,他的敌人是帕拉图最擅长捕捉战机的名将阿尔帕德·杜尧姆。 怀揣侥幸心理的萨内尔上校对上帕拉图最具进攻性的剑手,他刚刚露出破绽,对方就毫不犹豫地刺了过来。 好在——萨内尔不禁长出一口气——好在诸王堡的水面部队经由联省海军的支援和整训,实力已经今非昔比。 不管阿尔帕德有多厉害,只要他打不赢诸王堡的船队,他就只能站在北岸干瞪眼。 萨内尔上校清了清嗓子,原本打算再说一些提升士气的话,可是偏偏有人煞风景。 “漏网之鱼是多少?”克洛伊·托里尔上校在一旁严肃地问:“萨内尔上校。” 萨内尔少校眯起眼睛,沉默片刻,他说:“三十艘到四十艘驳船,具体是多大的船……没有详述。” 一些与会军官的笑容逐渐淡去,会场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凝重。 “那就按新垦地最常见的平底货船计算,一艘差不多可以运送八十名士兵和他们的装备。”克洛伊·托里尔上校不肯罢休,继续咬着“漏网之鱼”不松口: “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要面对5到7个大队的敌人。考虑到辎重补给同样需要运输,实际数字应该会小一些,但也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而且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战报给出的数字是对的,没有瞒报、虚报。” “对。”萨内尔上校缓缓点头。 目前,枫石城的部队大致可以分成两派: 一派是新垦地派遣军,诸王堡大议会的嫡系部队,共计四个步兵大队、六个满编的骑兵中队,指挥官是萨内尔上校; 另一派是原新垦地军团总部直辖部队,亚当斯积极扩军的成果,缴械投降以后接受了改编和重整,共计十个步兵大队,实打实的“军团”规模,指挥官是克洛伊·托里尔上校。 后者目前驻扎在枫石城城区。前者则驻扎在坚固的枫叶堡,居高临下俯瞰枫石城。 其中,“新垦地军团”经过一轮清洗,原有的军官或是入狱、或是被杀、或是逃走,导致本就处于严重缺乏组织度状态的军团直属部队,更加缺少基层军官。 “军团总部”不得不临时委任了一大批“名誉军官”——愿意花钱买个军官身份的“自由人”。 所以,“整编新垦地军团”目前尚处于重建状态,正在缓慢地恢复战斗力。 顺带一提,军团总部直属部队原本配备了骑兵部队。但是在接受整编时,亚当斯积攒的战马统统被派遣军收缴,所以眼下的“整编新垦地军团”是一支纯粹的步兵部队。 但是不管怎么样,整编新垦地军团仍旧是枫石城武装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战争在明天爆发,萨内尔上校还得依靠他们防守枫石城。 因此,虽然克洛伊·托里尔上校让萨内尔心生不悦,萨内尔还是得拿出平等和尊重的态度。 “克洛伊上校。”萨内尔和颜悦色地问:“您有什么看法?” 克洛伊上校撑着前额,低头盯着桌面,自顾自地说道:“阿尔帕德叛军的主力是第五军团和第六军团的老兵。但是[奔马]和[列王]前年远征赫德蛮人时损失惨重,回国之后又是连番作战,一直没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重建,只是不断地补充新兵。换句话说,除了有一些老兵作为骨干,叛军的部队并不比我们精锐多少。” 萨内尔不动声色:“所以呢?” 克洛伊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萨内尔,不发一言。 第十二章 备战(中) 镜湖郡易帜的消息就像一场炎夏的骤雨,从天而降,令猝不及防的行人慌忙躲避。然而一旦雨停,雨水便被迅速地蒸干,仅在树叶上留下些浅白色的痕迹,行人又骂骂咧咧地继续赶路。 只是望着天边正在迫近的乌云,没有人会怀疑这场骤雨不过是一场更可怕的暴风雨的预演。 …… [热沃丹] [安置“赎还者”的临时营地] “我们可以自行选择去向——至少温特斯·蒙塔涅那个家伙是这样承诺的。” 面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赎还者”们, 塞伯·卡灵顿少校大马金刀地靠着一把树皮都没刮掉的简陋椅子,以帕拉图骑士特有的那种“对女人和荣誉之外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很在乎”的口吻说道: “想回家的,给你们发通行证和路费;想留下的,按照拓荒者的标准分配土地;为铁峰郡守备军立过功的,奖赏标准和蒙塔涅的兵拉平。他们有什么,你们就有什么。他们一个人头一百亩,你们也一样有一百亩。” 历经磨难回到帕拉图的远征军军官和士兵围着塞伯少校,神色紧张地聆听少校宣布自己的命运。 “少校, 蒙塔涅可是花了大力气才把我们赎回来。”一名为了治虱子而剃了光头、因为此前的长期营养不良而脸颊凹陷的中尉站出来, 狐疑地问:“结果什么都不要,白白地放我们走?维内塔人真的会有这么慷慨?” “哦,你不信是吧?”塞伯少校露出两颗狼似的尖牙,微笑着提议:“那你去当面问他?” 中尉讪讪地闭上了嘴。 塞伯抱起胳膊,从左到右扫视聚集在低矮棚屋里的战友、同僚、部下。 他所看到的面孔里面,有的曾与他并肩作战、高唱凯歌,有的曾与他在凄风苦雨的荒原上互相依偎着取暖,还有的他并不认识,但却与他分享过同一种命运。 他扭头看窗外,十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能给你们争取到的就这么多!觉得不满意,自己去找狼之血!行了!解散!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在场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不满意, 而是对方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好, 好到令人不敢相信。 “少校。”一个瘦小的辅兵拄着两支拐杖,费力地挤到最前面, 怯生生地问:“像我这样的……也能分到地吗?” 瘦小辅兵左膝以下的裤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塞伯不忍心去看, 他偏过头,语气生硬地回答:“有啊!为什么没有?一样有,全都有!” 木板棚屋里面顿时嘈杂起来,没听清的人在慌张地问旁人少校说了什么,听清的人则有了更多的问题。 “能不能先记挂在账上?大人。”一个士兵急切地问:“我想先回家,把家里人接过来再领地,可以吗?” 另一个军官皱眉问:“长官,如果我们要回江北行省,蒙塔涅上尉有船?” “分地是在哪里分?是蒙塔涅大人直接分给我们,还是要我们自己去划?” “只给我们分地吗?农具耕畜呢?” “分的地能变卖吗?” 塞伯少校只感觉有一千只蚊子在自己耳道里嗡嗡乱叫,令他烦躁至极,他一记鞭腿把身下的椅子踢得散架,暴怒大喝:“都给老子闭嘴!” 棚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少校又露出像狼一样的凶狠神情,厉声呵斥:“问这问那,我又不是温特斯·蒙塔涅的人,我去哪知道?!” 在场的众人都不自觉回避少校的对视。 喘了几口粗气,塞伯少校一拍大腿,无奈地说:“这样吧!我去把理查德·梅森找来, 让他来给你们答疑解惑。” 棚屋里紧张的气氛为之放松,众人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对了。”塞伯少校突然想起些什么,搔了搔头发:“不管是走是留, 你们的事情都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处理。” 此言一出,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少校。”一名军官试探地问:“请问等一段时间……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什么时候?当然等到是新垦地不打仗的时候。”塞伯少校冷笑:“你们还不知道吗?阿尔帕德的人马已经占了镜湖郡,而镜湖郡外边就是大议会的兵。就算现在给你发通行证,你敢上路?” 听了少校的话,众人或若有所思、或窃窃私语。 一名军士壮起胆子,从人群后方扬声发问:“大人,您是走是留?” “我留下帮蒙塔涅再打一仗。”塞伯·卡灵顿干脆地回答,他沉默片刻,抬起头,淡漠地说:“大战在即,他正缺人手。虽然那小子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但是我不想欠他恩情。” …… [热沃丹] [新军兵营] “军士!”猴子兴高采烈地跑进营房,远远就听到他的喊声:“军士!好消息!” 营房里,老兵鲁西荣正在缝补帐篷,他抬起头,沉着脸呵斥猴子:“小点声!军营肃静,不容放肆,小心宪兵把你吊起来抽!” 猴子闻言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他站在鲁西荣身旁,双手撑着膝盖好不容易喘匀气,故作神秘地问:“您听说了嘛?” 鲁西荣专心致志地缝补着帐篷的破口,理都不理猴子。 “嗨!我就跟您说吧!”猴子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地报喜:“嘉奖令已经发下来啦!塔马斯大人正式升任营长啦!” “哦。”鲁西荣头都不抬。 “你怎么不明白呢?”猴子拽来一张板凳,贴着鲁西荣坐下,贱兮兮地凑近:“这可是大好事?” “好在哪?” 猴子一拍大腿,笑逐颜开地说:“您想啊!既然塔马斯大人升了营长,那一连长的位置是不是就空了出来?” “哦。” “既然塔马斯大人升了一级,那布尼尔军士是不是也该升一级?”猴子头头是道地分析:“要是布尼尔军士也往上走一步,那您不就是……” 老鲁西荣咬断线、打上结,然后迎着光检查了一下针脚,随即把帐篷蒙布往猴子怀里一塞;“有段日子没用了,拿出去晒晒,去去霉味。” 猴子二话不说,抱着蒙布跑了出去。三下五除二晾上蒙布以后,他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跑。 等他返回营房的时候,鲁西荣已经把“同帐伙伴”的背囊都拿了出来。 猴子蹲在鲁西荣身旁,抱怨道:“您就先别忙啦!我在跟您说要紧的事情!” 鲁西荣打开自己的背囊,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检查,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这种事情,什么时候做都来得及。”猴子凑到鲁西荣身旁,难掩兴奋之色:“我跟您说——您又要当军士啦!真正的军士!诶?您怎么看着不高兴啊?” 鲁西荣没有理睬猴子,而是把猴子的行囊拿到面前打开,然后他愣住了,问:“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猴子试图装傻。 鲁西荣把手伸进猴子的背囊,从里面拽出一张胡乱团起来的渔网,后者的背囊顷刻间瘪了下去。 猴子咽了口唾沫,嬉皮笑脸地说:“渔网啊?您不认识吗?” 说着,他接过渔网,试图把渔网摊开。可惜由于放的时候太随意,渔网的绳结互相纠缠,怎么也理不清。 饶是老鲁西荣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也被猴子气得发抖:“你正经要用的东西不带!带张破渔网干什么?!” “您信我!这玩意有用!”猴子抱着渔网,委屈又自豪地说:“我已经大彻大悟了,渔网才是战场上最有用的东西!甭管你力气多大、武艺多高,我瞅准机会一网下去——嘿!你都只能束手就擒。也就是血泥之战的时候,我手里没有渔网,不然那个青翎羽,肯定是我的斩首!” “你知道打仗什么样!你知道什么东西有用!你什么都知道!你最知道!”老鲁西荣气得抬手给了猴子脑袋两巴掌,他恨铁不成钢地呵斥:“我看你是粪坑还没挖够!” “保民官罚我挖厕所,是因为我殴打俘虏。”猴子灵活地躲开老军士的巴掌,一边往门外跑,一边为自己辩解:“但保民官不是还把那个人的佩剑赏给了我?那就是渔网的功劳呀!要是我没有渔网,俘虏那个家伙的功劳怎么可能记在我头上?” “还嘴硬!”鲁西荣抄起烧火棍就追了上去。 两人一逃一追,鲁西荣年纪大了,刚刚追出去几步就感觉累得不行。 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顶着后腰,喝令猴子:“行了!别跑了!过来!我有真正要紧的事情要和你说!” 猴子抱着渔网,目光中满是警惕,他一点点挪动脚步靠近老军士,如同一只蠕动的蜗牛,并且随时准备再跑。 “过来!” “您先把棍子放下。” “给我过来!”鲁西荣生气地拿棍子砸了一下地面。 意识到老军士真的不高兴了,猴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鲁西荣身旁。 老辣的鲁西荣抓住猴子的破绽,一把薅住新兵蛋子的衣摆,抡起烧火棍就把猴子暴揍了一顿,打得猴子鬼哭狼嚎地求饶。 发泄完怒火以后,老鲁西荣气喘吁吁地扔掉烧火棍,在营房外面一屁股坐下:“军队里,最忌讳的就是犟嘴、就是嘴硬!挨打得站直!懂吗?” 猴子揉着屁股和大腿,眼泪都快掉了出来:“我哪里犟嘴?” “这就是犟嘴!”鲁西荣皱起眉头,他冲猴子招手:“过来坐。” “我还是站着吧。我屁股疼。” 老鲁西荣长长叹了口气,拍打着自己酸痛的膝盖,看着猴子,说:“你小子……其实一直运气都很好。” “哪运气好?”猴子哭丧着脸:“打了两场仗,一个首级功都没有!好不容易俘虏了一个家伙,就得了一把剑,还被罚挖一个月厕所。” 老鲁西荣苦笑着摇头:“你呀……你第一次上阵就是血泥之战那种场面,还能活蹦乱跳地走下战场,还不能说明你的运气好?” 猴子不以为然地“噢”了一声,他想到的是布尼尔军士和自己的发小。 “况且,可不是每个大头兵在得罪了贵人以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人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人家动动嘴皮子,你就得去流汗、去流血!甚至把命都搭进去!”鲁西荣继续语重心长地说: “但是你运气好,蒙塔涅阁下是个军营里少见的公正长官。罚就是罚,奖就是奖,从不徇私。你以为让你挖厕所是罚你?那是偏袒你!你信不信,如果蒙塔涅阁下想惩罚你,就算他不开口,都有许多人抢着替他收拾你?” 猴子坐在老军士垂头丧气地“噢”了一声。 “所以呀,小猴子。”老鲁西荣又叹了口气:“我怕你太早地把自己的运气都用干净。到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猴子不说话了。 “我听说,蒙塔涅阁下要把他的学校重新办起来,正在甄选忠诚可靠、脑子好使的士兵。”老鲁西荣说出了他真正要告诉猴子的正经事——他为猴子琢磨的出路:“我已经求了布尼尔军士,他答应把你的名字也加进去。你还年轻、人又机灵,还有机会……别浪费了。” “我不去!”听到要和老军士分离,猴子下意识地产生出抗拒的情绪,他慌忙地哀求:“军士,我父母死得早,从小到大除了狗子和您,没人对我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叫您老爸爸!我从小到大看到字就头疼,老爸爸,求您别赶我走!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咱们割首级换军功,不比上那个什么狗屁学校痛快?” 鲁西荣眼中也有不舍,但他的语气却没有软化,反而更加严厉坚决地教训道:“你小子,什么都不懂!那不是普通的学校,那是培养军官的学校。塔马斯长官、夏陵长官……那些你现在都不敢抬头看的人,全都是从同样的训练班里出来的。你进去好好看、好好学,再出来的时候就也是军官了!难道不比一辈子当个大头兵强?” “军官有什么!”猴子抹了把眼泪:“我才不稀罕!” 鲁西荣霍然站起身,狠狠甩了猴子一耳光,悲怆地说:“睁开眼睛看看!刚打完仗!又要打仗了!永远都有打不完的战争!就算你运气再好,也有用完的那一天!你难道想像我一样,无儿无女、无家无业——什么都没有!注定只能死在战场上吗?!” 猴子抓着鲁西荣的衣摆,“呜呜”大哭起来。 …… 与此同时,在兵营的另一侧,属于军官的办公区里。 “一定要和大家说清楚。反复地说,确保每一个人都明白。”塔马斯一边在补给单上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铲子港之战是最后一次首级记功。从今以后,滥杀俘虏严惩不贷。也要让大家不必担心,保民官正在制定一套新的记功和战利品分配条例,很快就会颁布。” 彼得·布尼尔一个劲地点头。 塔马斯又皱着眉、眯着眼、笨拙地运笔签了几张文件,一抬头,彼得·布尼尔还在原地。 “还有事?”塔马斯问。 “营长。”矮子彼得低下头,诺诺地问:“我真的能当连长吗?我真的能……能管上百个人吗?一想到我要是做错什么,他们可能就会死,我就……我就腿软……” 塔马斯想了想,收起纸币,正色问:“那你觉得我有资格当营长吗?” “有!”矮子彼得毫不迟疑地回答。 “可我从来不觉得我有资格。”塔马斯沉默良久,沙哑地说:“我本来只是个喂马的兵,人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往哪去、我就往哪去。我连识字都是保民官阁下教的,我甚至现在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我也配指挥别人?我也配肩负起四百八十名战士的性命?巴特·夏陵远远比我更有资格当这个第一营之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矮子彼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是有的时候……”塔马斯艰难地组织语言:“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在乎我们怎么想。我不想打败仗,但是在荒原我们败了。我只想攒钱买一份地、安安稳稳地生活,但是现在我坐在这里……你明白吗?彼得?我们怎么想不重要——应该说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选择、我们又做了什么。” 矮子彼得懵懵懂懂地点头。 “你上过战场,在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屡次立功,士兵们尊敬你。独自负责一个连队时,你也完成了被分配的职责。”塔马斯重新拿起羽毛笔: “不管你是勇敢还是怯懦、是有能力还是运气好,鉴于你的履历,保民官阁下认为,你可以暂时代理第一连的连长。未来会再根据你的表现,决定你是否可以得到正式任命。所以——恭喜你,布尼尔连长。” 塔马斯低下头,继续检查补给单:“现在,回到你的连队去吧。” “是。” 彼得·布尼尔抬手敬礼,转身离去。 第十三章 备战(下) [荒原] [铁峰郡与特尔敦诸部领地之间的“无人区”] 辽阔草原一望无边,十名巡逻骑兵沿着时令河搜索向前。 骑手们的装束打扮多少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鞣制兽皮长裤和亚麻开襟上衣出现在同一个人,修剪过尾巴赫德马和从不修剪尾巴的帕拉图马并肩迈步,总体呈现出农牧混合地带特有的实用主义风格。 “[赫德语]干嘛愁眉苦脸的?”为首的年轻骑手笑着问身边两名容貌神似、负枪携弓的同伴:“[赫德语]怎的?随我巡边,你们兄弟不满意。” 两名负枪携弓的骑手当中,年龄较小的那个快要把嘴撅到天上,他心烦意乱地扯着一截甜草根, 气愤又哀怨地说: “[赫德语]拔都要去和另一个大部落开战,为何独独将哥哥与我丢下?哥哥与我投效拔都,是要上阵、杀敌、受赏。拔都却将哥哥与我撇在此地做巡边人,一领铁甲都也不给……” “[赫德语]兽灵语者大人。”另一名负枪携弓的骑手打断了弟弟的话,略一躬腰:“[赫德语]我与弟弟确不明白,为何拔都不带上我与弟弟出征,然绝非心有不满。” 负枪携弓的兄弟二人, 自然是不久前刚刚得到赐名的大白、小白。 而向他们问话的年轻骑手不是旁人, 正是温特斯最初的四名“亲卫”之一、拉尔夫之子、已经得到大萨满承认的兽灵语者——贝尔。 “[赫德语]铁甲?铁甲有的是。”贝尔哑然失笑,他向大白摆了摆手,对着小白说:“[赫德语]可是巡边披铁甲,你不嫌累?” “[赫德语]不嫌!”小白硬气地回答。 贝尔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是在更稚嫩的半大小子面前,他也有了些大人的威严:“[赫德语]好,我与你讨要一副铁甲。” 小白闻言,兴奋地大叫了一声。 但是紧接着,骑队末尾的勒勒车里传来一声不满的低吼。 小白猛地捂住了嘴。 “[赫德语]铁甲已经许给你。”贝尔给缰绳打了个结,让缰绳搭在战马的鬃毛上,仅靠膝盖指挥战马,空出双手继续打磨一根骨哨:“[赫德语]你可满意了?” 小白眼珠一转,不顾哥哥正在摇头示意,打马追到兽灵语者身旁,哼唧着抱怨:“[赫德语]想要铁甲,我是为上阵。若是不能上阵, 领到铁甲又有什么意义?” 贝尔眉头微皱, 已经有一点不耐烦。但他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蒙塔涅大哥”或者“白狮”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最终没有发火或是呵斥,只是问小白:“[赫德语]你想上阵?” “[赫德语]想!”小白拼命点头,脑袋就像簧板一样摇晃。 “[赫德语]那你过来。”贝尔伸手捏了捏小白还很单薄的肩膀和胳膊,然后突然在小白胸口锤了一拳。 猝不及防之下,小白险些坠马。 他的身体朝着马鞍另一侧仰倒,一只脚也从铁蹬里掉了出来。大白急忙拍马上前帮忙,好在小白挥动着双臂,花了好一番力气重新找回了平衡。 巡逻队的其他骑兵发出一阵哄笑。 小白攥着拳头,震惊、气愤、委屈地怒视兽灵语者。 贝尔没有理睬他,而是打马走到其他骑兵身旁,在每个人胸口都结结实实地锤了一拳。 巡逻队的其他骑兵都纹丝不动地坐在马鞍上。 “[赫德语]何时你也能这样。”贝尔用膝盖轻巧地控制战马回到小白身旁:“[赫德语]再讲上阵。” “[赫德语]他们有防备!”小白不服气。 贝尔深吸一口气,转身又在小白胸口锤了一拳。这次,小白直接从马背上被锤了下去。 等到大白把狼狈不堪的小白拽回马鞍上,贝尔才冷冷开口:“[赫德语]可我对你也只使了六分力。” 小白泄了气,低着头,再没了之前的精神劲。 看到小孩子变得没精打采,贝尔莫名有些内疚——虽然他年纪也不大。 贝尔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几句安慰话:“[赫德语]血狼命你我巡边, 并非因为他轻视你我,而是因为只有你我才能做好这件事——就像捕捉狐狸要用鹰隼、围猎鹿群要用快犬。” “[赫德语]至于你,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是不要怀疑血狼的箭令。”贝尔拍了拍小白的肩膀,说:“[赫德语]然后多吃肉,吃得像真正的勇士一样壮实,再问能不能上阵。” 小白使劲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点了一下头。 贝尔放下心来,他抓了抓后脑,露出一抹属于年轻人的恶作剧似的笑容:“[赫德语]不如这样。你不是想要铁甲?那等领到铁甲以后,你就给我——披挂铁甲巡边,每一天。” 巡逻队的其他骑兵发出一阵哄笑。 隔着时令河,一名侦骑远远奔来:“[赫德语]兽灵语者!兽灵语者!又有羊群、马群和勒勒车过来了!” 贝尔摘下骨哨,轻轻吹响,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从骑队末尾带棚的勒勒车里,一头体型比野牛犊还大的巨狮好大不情愿地爬了出来。 那狮子灵性得就像是个睡懒觉被叫醒的人,它先是前爪撑地、撅起屁股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看向四周。 贝尔翻身下马,径直走上前,揉了揉小家伙的脸盘:“好啦好啦,精神一点,该干活了!你还想不想吃肉啦?” 小家伙哼哼了几下,深吸一口气,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可怖咆哮。 其他巡逻骑兵竭力稳住战马,敬畏地注视着贝尔。无论多少次,兽灵语者与巨狮对话的景象都让他们感到惊异。 “[赫德语]让他们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来呈箭立誓。”贝尔从怀里取出一本袖珍地图册和一根石墨条,威严宣告:“[赫德语]从此他们就是文朵儿部的部众,血狼将赐给他们草场。” …… [铁峰郡] [锻炉乡] 明黄色的铁水从高炉底部涌出,每一滴都带着能够蚀穿血肉的热量。铁水沿着预设的沟槽流淌,表层逐渐消退为余烬似的红色。 守在沟槽两侧的冶铁工人顶着灼人的热浪,汗流浃背地使用长柄耙子将浮在铁水表面的废渣刮掉,引导着铁水流进陶制模槽。 片刻后,冶铁工人挖出陶罐似的模槽,打碎槽体,一颗浑圆的深黑色铁球暴露在空气中。 接下来只需稍加打磨,这颗铁球就将成为一枚合格六磅炮弹,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带走一条或者好几条生命。 坐在轮椅上的老铁匠波尔坦,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 刀剑匠兼市政委员绍沙推着轮椅,圆滚滚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一个劲地说着恭维话:“贝里昂大师真不愧是蒙塔涅阁下亲自从钢堡请回的大师!一出手就药到病除。自打您帮我们改进高炉,我们最发愁的事情已经变成铁矿石不够用了。” 贝里昂用一根小锤挨个敲击弹坯,平静地说:“我不是‘大师’。” “大师只是个头衔而已,关键还是要看本事嘛!”绍沙立刻圆了回来:“依我看,您的本事就算把新垦地的‘铁匠大师’全绑起来也比不上。哎呦!我像您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在给师傅打下手呢!年轻人真是可怕!可怕呀!” 卡洛斯在一旁挺胸抬头地站着,脸上满是骄傲。听到别人夸奖他哥,比听到别人夸奖他本人更令他高兴。 贝里昂却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贝里昂甫一接手冶炼场,便解决了困扰卡洛斯和绍沙数个月的“高炉不出铁水”的问题。 他改良了鼓风装置、根据实测结果修正了原料配比,并且调整了炉体形状、提高了保温性能。 温特斯从钢堡带回来的工人也在贝里昂的统筹之下加入冶炼场,重新操持起熟悉的工具。 铁峰郡的锻炉主人都想不通血狼究竟是从哪里请来这样一位宝贝人物? 暗自惊叹之余,锻炉主人们开始绞尽脑汁地打探贝里昂和卡洛斯的婚配状况——攀不上哥哥,弟弟也凑合。 “对了,您可能还不知道。”绍沙自然也是如此,他旁敲侧击地说:“我其实还有一个未婚的女儿,就是年纪小了一点……” 旁边的卡洛斯心里一惊,他可太了解绍沙的家庭情况:“您那个未婚的女儿,该不会是特莱莎吧?她……她可才八岁!” 绍沙厚着脸皮答道:“大树不都是小树长成的?特莱莎迟早也会成年的嘛。” 贝里昂一言不发地继续检查炮弹。 绍沙还想说什么,老铁匠波尔坦不悦地敲了敲轮椅扶手:“够了,别再丢人现眼!” 绍沙立刻闭上了嘴。 “贝里昂先生。”老铁匠波尔坦抬头看向贝里昂,竖起拇指,正色道:“论陆锤行当的本事,您是这个!老头子我自愧不如。” “请您不要这样说。”面对老铁匠,贝里昂的态度也十分尊重,他诚恳地解释:“很多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尝试,都是按照前人教导一步步试着来的。” “不管怎么样,你搞成了,你就是这个。”老铁匠波尔坦高高竖着大拇指,但他话锋一转,把大拇指换成小拇指,痛心又无奈地说:“您是这个。” 贝里昂还没开口,卡洛斯先急了,他生气地问:“波尔坦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裹着灼人的热气向几人迫近。远处,巨大水力锻锤发出有节奏的巨响。 “您也帮助冈察洛夫他们改进高炉了,对吧?”波尔坦沉声问:“一共六座。” “对。”贝里昂直截了当地承认:“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还可以改造更多。” 老铁匠波尔坦的表情变得扭曲,他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拍着大腿: “糊涂啊!糊涂啊!备战要紧,我知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和冈察洛夫他们合作啊!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一门心思想的都是维持行会的垄断!你帮他们改进高炉,等于加强了他们的力量!原本我们只要不断压价,他们早晚会屈服。现在呢?他们也有了可以源源不断流出铁水的高炉,我们的武器再也没用了!蒙塔涅大人怎么会这么糊涂啊!” 贝里昂静静听着老铁匠发泄,等到后者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的时候,他才平静地说:“不必担心,波尔坦先生。只要蒙塔涅阁下想,冈察洛夫等人将会像蚂蚁一样被碾碎。和钢堡的铁匠行会相比,铁峰郡的铁匠行会根本就不堪一击。” 不解、惶恐、惊讶……复杂的情绪轮番出现在波尔坦、绍沙和卡洛斯的脸上。 “眼下,最重要的是——”贝里昂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看着三人:“赢得战争。” …… 战争,战争,战争。 战争还没有来,但是在锻炉乡的冶炼场、在下铁峰郡的流民农场、在渺无人烟的荒原、在热沃丹的兵营,所有人都在默诵它的名字。 在铁峰郡、在新垦地、在帕拉图乃至两山之间的每一片土地,所有人都在为它做准备。 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不管是受欲望驱使着踏入旋涡,还是被河水裹挟着漫无目的地向前。 因为当战争来临,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 “亚历山大,你小子走运了。”图林笑着拍了拍正在铲马粪的年轻人的肩膀:“血狼暂时不打算解散轻骑兵团,切里尼大人气不过,说要再拉起一支重骑兵。眼下正缺人手,我和他说了你的名字,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头上还缠着白布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默不作声地继续铲着马粪,只是点了点头。 …… “您想要和蒙塔涅阁下一起出征?”夏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地问面前的高瘦中年人:“雅科布……格林先生,您都有四十岁了吧?” 雅科布·格林——牛蹄谷的镇民代表、自由人阶级的一员、曾经在血泥之战临时担任血狼的文书官——站在夏尔面前,恭敬地回答:“我能骑马,我能吃苦,我不会给蒙塔涅阁下添累赘。” “我不是……”夏尔哭笑不得:“我是担心你。” “我的财产已经妥善地分配给我的妻子和孩子,请您不必担心。”雅科布停顿片刻,小声说:“只要能让我见证血狼就可以,无论他是崛起还是陨落,拜托了。” 夏尔先是困惑,然后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他笑了一下:“那您就来吧,我们永远用得着像您这样有学问的人。” …… “你再说一遍。”小小普里斯金审视着面前的白发年轻人,头疼地问:“你叫什么来着?” 白头发的年轻男子操着浓重的蒙塔口音,也在偷偷观察面前的帕拉图公子哥:“罗,大伙都叫我白头罗杰。” 小小普里斯金的头更疼了,他不清楚这个蒙塔人究竟是来做什么——当眼线?当保镖?还是随手打发给他的? 但是天性乐观的他很快决定不再费心思去想,他揽住白头罗杰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我现在是利奥先生的学徒,既然你是蒙塔涅阁下派来的,估计他也会收你当学徒的。那咱们以后就是哥们了!” “对了。”小小普里斯金一拍手,笑着问罗杰:“你会骑马吗?” …… “先生们。” 梅森站在议事堂的主讲台,台下约莫有五十几人。 其中十八人是市政厅的文书、记账者和抄写员——也就是热沃丹的全体政府职员。 剩下的人都是还没被派出去的会计学校学员。 “这位是巴德中尉。”梅森高高兴兴地说:“从今天开始,他将接替我的全部职责。” 巴德一丝不苟地向台下众人敬了个礼。 “我亲爱的女儿们。”梅森心想:“我来了。” 窗外,一名手持绿旗的骑手正快马加鞭向着议事堂驰来。 …… …… 战争还是来了。 在帝国历560年5月中旬的一天。 信使为铁峰郡的人们带来了“新垦地军团”出兵镜湖郡的消息。 t x t 8 0 . c o m 第十四章 晚宴(上) [铁峰郡] [热沃丹] “新垦地军团”与新垦地派遣军联合出兵镜湖郡的消息传到热沃丹一周以后,红蔷薇的使者终于得以再次与“铁峰郡保民官”会面。 温特斯·蒙塔涅以私人名义,邀请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前往他的私宅,与他共进晚餐,两位少校不禁为之精神振奋。 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到访已经有一段时间,受到的待遇一直不冷不热。 铁峰郡方面虽然尽己所能地满足他们的生活要求,但是严禁他们随意离开住所、不允许他们与指定接待者以外的人员接触。名为保护, 实为软禁。 温特斯·蒙塔涅同两位少校也仅有过一次正式洽谈,而且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答复。 对于以上种种,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表现出了充分的理解、大度和自信。 梅尔少校将红蔷薇开出的价码告知温特斯·蒙塔涅之后,便不再三番五次施压要求与蒙塔涅上尉会面。 他整日优哉游哉地打牌、看书、晒太阳,偶尔在接待人员的陪同下出门打猎,仿佛他来到铁峰郡的真正目的是度假散心, 至于温特斯·蒙塔涅会倒向哪一边他一点也不在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新垦地战火重燃的时候, 热沃丹显得格外平静, 如同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座孤岛:商铺照常营业、集市按时举办、南岸的建筑工地依旧从早吵闹到晚、建筑工人放了工依然能买到平价的面粉还能顺便给女儿买一小块糖。 直到枫石城出兵的消息传到铁峰郡一个星期的这一天,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受邀前往温特斯·蒙塔涅家中赴宴。 铁峰郡驻屯所共有八栋军官寓所,整齐排列在一条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石板路两侧,隔街相望,并由一圈一人高的围墙和一队卫兵保护着。 温特斯的住所位于这座小街区的东南角,不是最大、最好的房子。 最大、最好的房子位于街区中央,原本属于罗纳德少校一家。 血泥之战结束,罗纳德少校一家搬走以后,那栋房子便空了出来。温特斯原本想搬进去,没承想被塞伯少校抢先一步。 塞伯少校来到热沃丹以后,理直气壮地住进了原本属于罗纳德少校的寓所,还指挥其他“赎还者”军官把剩下的闲置寓所也统统占用。 于是乎,温特斯只能继续住在小房子里,因此他的餐厅只能摆下一张餐桌, 也因如此他没有邀请其他人作陪——至少在讲起这段趣事的时候, 他是这样和梅尔少校、涅维茨少校说的。 “蒙塔涅上尉的生活还真是节俭朴素。”梅尔少校打量着餐厅里的陈设——除了几幅不知出处的画以外再无其他。 他彬彬有礼地说着恭维的话:“不过,以您现在的地位,住在这里着实有些寒酸委屈。” “寒酸可能有一点, 委屈倒是不至于。”坐在主位的温特斯探出上半身,从餐桌另一端费力地端回装着炖牛肉的陶锅,自己给自己盛菜:“房子小,温馨。” 端着另一道主菜走进餐厅的安娜看到这一幕,面带微笑又不动声色地踢了温特斯的椅子一下,无声地警告后者——注意餐桌礼仪! 温特斯立刻乖巧地把陶锅放回原位,摆好。 安娜歉意地看了三位客人一眼,再次走向厨房。 等安娜一离开,温特斯又把陶锅端回自己面前。 “抱歉,习惯了。”温特斯嘴上道歉,手上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朝着第三位客人扬了扬下巴,半开玩笑地说:“这锅牛肉离他太近,我如果动作不快一点,恐怕一块也吃不到。” 长桌另一端的第三位客人——奥兰治的阿克塞尔哑然失笑:“这句话难道不应该是我来说?在学院时我每天半夜饿肚子,你至少要和总务长负同样多的责任。” 老套但是永不过时的陆军学院笑话让围坐在餐桌旁的四人会心一笑。 “你们读书的时候。”梅尔少校眼中带着追忆往昔的神色,笑着问:“总务长还是莫顿中校?” “不, 已经换成了杰弗里中校。”温特斯顿了一下:“不过供应的伙食还是一样糟糕。” 一直很少说话的涅维茨少校也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还记得那个故事, 一个外部入学的家伙第一次在食堂吃饭, 从菜汤里捞出一条老鼠尾巴,吓得他惊慌大喊‘老鼠,有老鼠肉’,然后边上的同学对他说……” 温特斯、阿克塞尔、梅尔少校异口同声地说:“那你不赶快吃掉?” 说完,四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桌子,震得杯子、盘子乱蹦。 安娜端着汤盅从厨房走进餐厅,看到餐桌旁的四人大笑不止,也微微翘着嘴角问:“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在聊一些只有我们才懂的事情。”温特斯笑着接过汤盅,摆在桌上。 正菜已经上齐,温特斯的目光扫过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略一颔首:“两位学长,条件有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只有狐狸和狼才会埋怨主人提供的菜肴不丰盛。”涅维茨少校说了一句帕拉图谚语,说:“倒是没有带礼物上门的我们,才应该向你道歉。” 梅尔少校也微笑着点头致谢。 事实上,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压根不在乎餐桌上摆了多少盘子,甚至不在乎餐桌上是否摆着盘子。 温特斯·蒙塔涅以家宴的形式招待两人——这一举动传达出的友善意味,已经比任何美味佳肴都能更让他们感到喜悦。 更不要说温特斯·蒙塔涅还同时请了一位特别的客人——铲子港的阿尔法先生、隶属于联省陆军的少尉阿克塞尔·奥兰治。 作为“叛匪”首领之一被堂而皇之地邀请到“保民官”家中做客,阿克塞尔明显不太适应,虽然行为举止依旧保持着风度,但是眼神语气中多少带着几分尴尬和迷茫。 反观梅尔少校——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从帝国的皇室秘闻到联省近期最红火的戏剧,他什么都知道;从维内塔从一城发展为一国的历史到帕拉图哪家马场今年最有希望夺冠,他什么都能聊下去。 就连餐桌上无法摆脱的荤段子,他也能把握好尺度,既不让唯一的女士感到尴尬,又能让安娜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出来。 仿佛阿克塞尔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他一点都不知情;仿佛做出“一边往铁峰郡派使者和谈、一边往铲子港安插内应”决定的,不是他所效忠的政权。 …… 梅尔少校能如此镇定自若,当然也是有他的底气。 从五月中旬枫石城出兵,以“新垦地军团总部”的名义公开宣布要驱逐“阿尔帕德叛军”、收复镜湖郡以来,这场发生在新垦地行省内部的角力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新编新垦地军团]与[新垦地派遣军]的讨伐部队顺着行省大道发动攻势,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蓝蔷薇军队的防线不堪一击,此前一起宣布易帜的镜湖郡各城镇,如今一个接一个地再次向诸王堡大议会效忠。 每夺回一座村庄、城镇,枫石城的军团总部便会派出成群结队的信使,大张旗鼓地向沃涅郡、雷群郡、边江郡、白山郡——当然也少不了铁峰郡——报捷。 因为枫石城声势浩大的报捷宣传,在如今的新垦地行省,即使独居在偏僻山林的猎人,也隐约从交换物资的行脚商口中听说“镜湖郡在打仗”; 即使是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妪,多少也知道“官厅的军队”正在取得节节胜利; 至于那些因为切身利益而密切关注战争局势的人们,就更加不必多说。 铁峰郡同样如此——甚至毫不夸张地说,铁峰郡的平民远比其他四郡的平民更加关心这场战争。 在流民农场的田埂上、在锻炉乡的作坊里、在热沃丹大宅的壁炉旁,都有消息灵通人士在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 听众或是忧心忡忡、或是难掩惧色、或是拍手叫好、或是暗自窃喜……因为利益或情感的差别,反馈出迥然各异的态度。 眼下,除了枫石城直辖区和正在交战的镜湖郡,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其余五郡不约而同地收紧边界。 额外的巡逻队被派出、加倍的哨卡被设置,使得原本已经被从内部封锁的各郡,变得更加密不透风。 然而,关于战争的最新消息依旧在传播,从空气、在风中、伴着雨水向新垦地、帕拉图乃至联盟诸国扩散。 相比其他各郡的严防死守,铁峰郡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方式应对“军团总部”的宣传攻势。 铁峰郡驻屯所不允许“军团总部”派来的信使到各城镇报捷,但是铁峰郡驻屯所会如实地转述“军团总部”的报捷告示内容——使用血泥之战期间发布《通讯公告》的渠道。 不仅如此,异想天开的温特斯还在《通讯公告》里面附上了自己对于“军团捷报”的点评。 蒙塔涅上尉以“工兵军官埃莱克”为笔名,帮助那些毫无军事常识的听众和读者挤干捷报里的水分、分析实际战况、做出未来预测,偶尔还会附上一些地图辅助说明。 温特斯的文章反响很好,但是做了两期以后,他就感觉到深深的疲倦。他本能地找到梅森学长,又灰头土脸地从梅森学长那里离开。 虽然没能请动梅森学长帮忙,但是温特斯最终还是将这项“光荣又艰巨”的工作成功交到别人手里。 从第三期开始,《通讯报告》的战报评述部分就由杰士卡中校接手。 中校刚开始时还黑着脸把温特斯训斥了一顿,但接过笔杆子以后,却写得又详细又认真。 准确来说,中校并没有“接过笔杆子”,也没有“写文章”。 温特斯为中校请了两位抄写员,还为中校打了一把舒服的摇椅。所以大多数战报点评,都是通过“中校躺在椅子上评论、抄写员在旁边记录”的方式完成。 在战报评论里,杰士卡中校直言不讳地指出: 首先,军团捷报列举的所谓“收复的城镇”,其实大部分都是小村落、小围子,即使考虑到他的地图已经十几年没有更新,那些村落、围子也不可能全都一跃成为“城镇”; 其次,镜湖郡仅有“银雀”、“青蒙”两座小山,其余地方都是丘陵和平原。因此,除了两山之间的狭窄通道,镜湖郡几乎无险可守。然而“捷报”从未提过山口有战斗,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阿尔帕德叛军”主动放弃了外围险地,选择把五指捏成拳头。中校大胆推测,这个拳头不会放在其他地方,只可能放在巴泽瑙尔; 最后,中校非常、非常、非常克制地评价了两军的部署、策略以及“讨伐军”的指挥官萨内尔上校与克洛伊上校——当然,用的还是“工兵军官埃莱克”的笔名。 除了给《通讯报告》找到一个新内容以外,温特斯对于《通讯报告》的另一项贡献便是给它起了个新名字。 他大笔一挥,把“通讯报告”的后半段划去,改成了《通讯》——既简洁、又省油墨。 开始转述“军团捷报”以及附录评论文章以后,不出几日,面向平民大众发行的特殊邸报《通讯》便成为铁峰郡最时兴的玩意。 每天从早到晚,无论何时都有人站在全郡各处的公告板前,或是自己读、或是央求别人帮忙读。有几个镇子甚至不得不派人专门看管公告栏,以防半夜有人把《通讯》撕走。 至于印在劣质纸张上的小尺寸《通讯》,那更是供不应求。识字的平民争相传阅、抄写,一些复制品甚至出现在了邻郡的书桌上。 “工兵军官埃莱克”也成为铁峰郡最神秘的人物,人人想要一睹他的真容。 …… 既然战争是新垦地当下最被人关心的话题,蒙塔涅家的餐桌自然也离不了它特别是有人故意把话题往它身上带的时候。 “按照军团发出捷报内容,确实不像打过大仗,枫石城的部队的推进速度也不是特别快。”温特斯基本认同杰士卡中校的观点,他摆弄着汤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梅尔少校:“您怎么看呢?少校阁下。” 第十五章 晚宴(下) 听到温特斯的询问,梅尔少校没有回答,反倒是一旁涅维茨少校开口作答,他乐观地说: “我反倒认为萨内尔上校就应该稳扎稳打。他占据兵力和后勤的优势,只要不遭遇转折性的大败,胜利迟早属于大议会。上校完全可以更高效地行军,但他还是选择按照常规速度推进,不给叛军机会。这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温特斯带着鼓励的神色,仔细地听完涅维茨少校的分析,又转头看向艾克:“阿克塞尔少尉,您觉得呢?” 正在专心致志对付牛筋的艾克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温特斯口中的“阿克塞尔少尉”是谁。 他咽下尚未完全嚼烂的牛筋,拿起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唇,笑着问:“我可是你的俘虏,你想听一个俘虏的看法?” 温特斯认真地点了点头。 艾克放下餐巾,支着下巴,缓缓说道:“军团发布的捷报里面没有披露双方的兵力,所以我无法评价他们的策略。但是我猜想——叛军的指挥官既然选择收缩防御,那么他一定清楚,这样下去他将会迎接一场全面围攻;萨内尔上校也一定知道,这样下去他将会面对一场残酷的攻城战。但是他们依旧做出了继续下去的决定,说明他们一定都有所准备” 艾克摇了摇头,苦笑:“他们都是高级军官,凡是我能想到的,他们都能考虑到,所以我没资格评价他们的决断。而且在座诸位里面,我的军阶最低、经验最少,蒙塔涅上尉,你就别让我班门弄斧、丢人现眼了。” 坐在艾克左手边的梅尔少校听完艾克的话,一边切肉,一边轻描淡写地问:“少尉,你从哪里得知的镜湖郡的战况?” “当然是《通讯》。”艾克理所当然地说:“那张每天早上发给我的油纸,就是我接触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没有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艾克笑着问温特斯:“蒙塔涅上尉,真的有‘工兵军官埃莱克’这个人吗?还是谁的笔名?是不是你的?” “当然不是我。”温特斯一身正气地反问:“我哪有那么刻薄?” 坐在温特斯左手边,一直在扮演花瓶的安娜掩唇轻咳了一声。 “那埃莱克先生应该祈祷,不要被萨内尔上校看到《通讯》,否则萨内尔上校非要找过来和他决斗不可!”艾克看着天花板,努力背诵着《通讯》里对于萨内尔上校的点评: “‘意在速胜却无胆放手一搏、不愿失败又冒险主动出击,优柔寡断、畏首畏尾,把占领一座无人防守的小村子吹嘘成辉煌大捷以外的本领都不太行’。这评价到底是谁写的?真是……太恶毒了!” 说罢,艾克没能忍住,望着窗外笑出了声。 一旁的涅维茨少校和梅尔少校脸上的笑意也难以掩藏,不谋而合地拿起餐巾假装嘴角沾了东西。 温特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打扫干净盘子里最后的食物——就连汤汁也用面包蘸着吃掉,接着喝空杯子里的清水,最后用餐巾胡乱地抹了一下嘴。 风卷残云地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就像在战斗前一夜美美饱餐了一顿的粗鲁老兵那样,拍打着胸口,舒服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盯着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饶有兴致地问:“我想,等到镜湖郡的角逐分出胜负,两位便要告辞了吧?” 梅尔少校放下餐具,不慌不忙地回答:“正因如此,蒙塔涅上尉,我才会告诉你‘回归共和国的怀抱,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艾克和涅维茨少校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到刚才轻松愉快的氛围已经不复存在。 餐厅里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实体,不安的烛光带动人影也跟着颤抖。 两人都放下餐具,静静注视着正在你来我往的蒙塔涅上尉与梅尔少校。只有安娜还在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她亲手制作的晚餐。 “是的。”温特斯平静地复述对方的话:“你告诉我,共和国不会再开出比现在更好的价码。” “现在我的态度仍然没变。”梅尔少校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说:“您是维内塔人,您当然比我更懂得‘时机’的重要。战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一匹好马能换一大袋黄金;但要是等到人们不再需要骑马上阵,再好的马也只能被送上餐桌,沦为下等人才会品尝的劣肉。” 温特斯没有笑,他靠着椅背,佯装困惑地问:“可是我与我的战友们只有一个郡,还是新垦地最荒凉、最贫穷的一个郡。我们的兵力也最少,沃涅郡、白山郡都能轻易动员起比我们多得多的部队。为什么是我们?” 涅维茨少校低头,全神贯注地看着餐桌中央的面包篮。 艾克微微挑眉,略显好奇地偷瞄梅尔少校。 梅尔少校泰然自若,滔滔不绝地细数铁峰郡的优势:“铁峰郡虽然荒凉偏远,却是新垦地最广袤、最有潜力的地方;铁峰郡的人口虽然在新垦地各郡最少,但是这里的民众骁勇善战、坚韧顽强。” 虽然梅尔上校说得天花乱坠,但是艾克越听越不解。 “至于您说铁峰郡的兵力最少?”梅尔少校顿了一下,露出一抹惊叹中透出钦佩的笑容:“先有挫败两郡围剿,后有击溃特尔敦汗庭,难道这两场战役还不足以说明您的指挥艺术?就算是在近几日,也有奇袭赤练、歼灭铲子港波塔尔匪帮的战果——共和国用得上您这样能征善战的统帅。至于兵员,那不是问题。效忠大议会,您想要多少,都可以有。” 温特斯不置可否,偏头看向艾克,打趣地说:“阿克塞尔少尉。听见了吗?波塔尔镇长的人马可是被认定为‘匪帮’了哦。” 艾克抿了一小口酒,平静地回答:“共和国需要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温特斯颔首致敬,然后又看向梅尔少校,直视梅尔少校的眼睛,他严肃森冷地问:“所以,为什么是我们?” 梅尔少校眨了眨眼睛,似乎和艾克一样迷茫:“什么叫‘为什么是我们’?” 温特斯闻言,后背脱离了椅子。他支着餐桌,与梅尔少校拉近距离,审视着梅尔少校:“为什么你们选择来到铁峰郡收买我,却不是去收买其他郡的驻屯官?” 梅尔少校敏感地意识到对方的潜台词,他眯起眼睛反问:“那么……您又是为什么认为——只有我们来到铁峰郡,没有其他使者去其他几郡?” 安娜轻轻放下餐具,推开椅子站起身:“先生们,请允许我暂时告退。” 然后她浅笑着微微屈膝行礼,优雅地走出餐厅。 等到安娜离开以后,温特斯才开口说话。他没有直接回答少校的问题,而是用手指蘸着水壶里的水,在桌上勾勒出新垦地的轮廓。 “我倒是有一个猜想。”温特斯看了一眼艾克,然后继续低头绘图:“想听吗?” 艾克微微点头:“洗耳恭听。” 说话间,温特斯已经完成了新垦地的地图,又干净利落地几下画出各郡的边界。 他先是点了点枫石城、沃涅郡和雷群郡:“大军出征,最危险的情形莫过于后路不保。新垦地行省内,直接与枫石城辖区接壤的只有沃涅郡、雷群郡和镜湖郡。除此三郡,再无能容大军通行的路线。” 艾克的声音很低沉:“所以……” “所以只要稳住沃涅郡和雷群郡。”温特斯直截了当地说:“其他三郡翻不出什么水花。” 艾克点头同意。 温特斯拿起餐刀,在沃涅郡上面划了一个圈:“沃涅郡原本的驻屯官已于去年战死,沃涅郡驻屯所的军官团也几乎被清空。新上任的驻屯官根基不深、兵力虚弱,需要仰仗军团总部的权威来维持地位,我不认为他有勇气攻打枫石城。” 艾克再次点头同意,旁边的涅维茨少校也听得入神,唯有梅尔少校不露声色。 紧接着,温特斯又有餐刀在雷群郡、边江郡和白山郡刻了三个叉,举重若轻地说:“这三个郡与沃涅郡刚好相反。驻屯官都是老资格,兵力充沛而且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季的整训。最重要的是,虽然这三个郡的驻屯官平日对于亚当斯将军颇有微词,但是他们更反感诸王堡大议会——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出卖帕拉图的政府。” “出卖这个说法。”涅维茨少校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太严厉了。” 艾克也一字一句地附和:“我同样不认为建立一个真正统一的联盟的尝试是不对的。” “你们如何想是一回事。”温特斯不以为意地说:“我只说他们的想法——至少是我认为的他们的想法。” 梅尔少校摆了摆手,示意温特斯“请继续”。 温特斯拿起餐刀,又在雷群郡和边江郡的“叉”上面划了两个浅浅的圈:“然而雷群郡不仅仅与枫石城辖区接壤,还和北麓行省接壤。还有边江郡,她同样与北麓行省接壤。” 艾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温特斯瞥向梅尔少校,笃定地说:“大议会眼下正拼命在北麓行省搞出动静,不求占领边江郡和雷群郡,但求能牵制住两郡的守备部队,让他们无余力北上。” 艾克和涅维茨少校一齐看向梅尔少校,而后者仍旧戴着那副彬彬有礼的面具。 “所以真正能威胁到枫石城的。”温特斯将餐刀悬在白山郡上,然后轻轻松手:“只有白山郡。” 下落的餐刀本该被桌板弹起——至多在桌面留下一个小小的撞痕,然而出于非自然的原因,餐刀眨眼间贯入桌板,一直没到刀柄。 艾克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所以。”梅尔少校清了清嗓子,微笑着问:“您想说什么?” 温特斯抱起胳膊,也微笑着回答:“所以铁峰郡变得很重要,所以我很重要。” 餐桌上的蜡烛齐齐跳了一下。 “如果我倒向大议会,盖萨上校就不敢有动作。”温特斯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倒向白山、雷群和边江三郡,那么形势就反了过来。” 梅尔少校微微摊手:“所以我们才愿意为您开出很高的价码。” 温特斯站起身,俯视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冷冷地说:“不,我认为你们并不是真的在出价。对于你们来说,即使我不倒向任何一方,你们的目的也一样能达到——而你也是抱着这个想法留在热沃丹。所以一旦镜湖郡的战役分出胜负,你们将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不不不。”梅尔少校也站起身,礼貌地回应:“大议会真心实意想要接受您回到共和国的怀抱。” 梅尔少校停顿片刻,完美无瑕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带着威胁的意味,针锋相对地说:“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说对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们的仁慈和耐心是有限度的,一旦镜湖郡的战役分出胜负,你的机遇之门就将永远闭上!” 温特斯打量着梅尔上校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笑着问:“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们能赢?” 梅尔少校先是不解,突然瞳孔扩散、瞪大眼睛。艾克第二个察觉到异样,最后是涅维茨少校。 温特斯一拳砸在餐桌上,怒喝:“宪兵!” 话音刚落,夏尔和海因里希带领着一队武装到牙齿的宪兵冲进餐厅。 “都抓起来。”温特斯的声音冷得如同寒冰。 夏尔和海因里希立刻上前,将梅尔少校、涅维茨少校和阿克塞尔少尉五花大绑,控制了起来。 “我是使者!使者!”梅尔少校拼命挣扎,他愤怒地质问:“蒙塔涅!你先用盐和面包招待我!又要把我当成犯人对待?” “老实点!”夏尔朝着梅尔少校膝弯一踢,直接让后者跪在地上。 “我保护使者。”温特斯走到梅尔少校面前,拍了拍少校的英俊的脸蛋:“但我不保护间谍。” 艾克不解地看着两位少校:涅维茨少校低下了头,梅尔少校也哑了火。 “我从未告知你们枫石城出兵,也从未向你们提供过《通讯》。按照约定,你们不会主动接触指定接待者以外的人。但看起来,你们对于这段时间外界的大事小情都了如指掌。”温特斯森然问:“那么,是谁告诉你们的?” 梅尔少校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 温特斯和颜悦色地问:“是他们吧?” 夏尔会意地提着梅尔少校来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军官寓所的后院,二十几个姿态狼狈、面如死灰、被结结实实捆住的男女与梅尔少校直勾勾地对视。 看体态衣着,这二十几人应该都属于养尊处优的阶层。然而此刻的他们眼中只有恐惧、后悔与绝望,哪里还有过去颐指气使的神气模样。 温特斯走出餐厅,走到为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提供消息、搜集情报的庄园主、商人和锻炉主人面前。 “我给过你们机会,我给过你们三次机会。”温特斯的五指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他平静地问:“你们认为我不敢杀人?还是认为我不想杀人?” 被逮捕的男女纷纷求饶,但是因为口腔被塞住,他们只能不断发出呜咽的噪音。有人泣不成声,还有人被吓得失禁。 温特斯深吸一口气,压下让安娜精心打理的小花园血流成河的冲动,冷冷下令:“把他们带走。” 然后他看向沉默的梅尔少校、惊恐的涅维茨少校和不知所措的艾克:“把他们也带走。” …… 片刻之后。 “没弄疼你吧?”温特斯歉意地问艾克:“抱歉没有和你事先商量。” “你要是和我事先商量,那我保准会演砸。”艾克一边小心地活动着手腕,一边帮助温特斯系武装带:“不过你那个小跟班下手真狠……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演这样一出戏。” “不是跟班,是我一位好友的弟弟……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温特斯高高举着手,好让艾克帮忙把剑带系在武装带上:“如果让梅尔少校和涅维茨少校看到你和我很亲近的话,那你可就真成‘叛匪’了。” “那样不是正合你的意?”艾克开玩笑道:“让我没法回头,只能跟着你当叛军。” 温特斯摇了摇腰带,确认腰带和佩剑已经牢牢绑好。他转过身,诚挚地对艾克说:“不,我不会对你使这种下作手段。如果你成为我的战友,我希望你是自愿的。” “我要是成为你的敌人呢?”艾克笑着问。 “如果你那样选择的话。”温特斯深吸一口气,平和地说:“我也接受。” 艾克哈哈大笑,在温特斯胸口锤了一拳:“我就不祝你‘取胜’了,希望你平安归来。” 夏尔牵着温特斯骑惯了的那匹黑马走过来。温特斯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定。” 说罢,他点头示意,轻刺马肋,走向军官寓所的小街区的大门。 离开大门的时候,他回头眺望,在他那栋温馨的小房子的二楼窗口,他看到了安娜的身影。 温特斯不忍心道别,他凝视着安娜,无声地告诉爱人:“等我回来。” 他不知道安娜有没有看清他在说什么,转身策马离去。 安娜久久伫立在窗口,过了很久,她看着温特斯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流着眼泪小声说: “好。” …… 冰雹般的马蹄声在热沃丹的街道回荡,引得居民纷纷站到窗边观看。 温特斯带领着一小队卫士,径直出城奔上大路。 在他的身畔,一支真正的军队正在连夜急行军。 长矛如林,在道路两旁的田野徐徐移动;挽马拉着火炮和辎重,在大路中央行驶。 发现是血狼策马驰过,士兵们纷纷欢呼致意。 除了塞伯少校,路口还有几位前来送行的“乡亲父老”:烟草商老普里斯金、市政委员铁匠绍沙、迁居热沃丹的庄园主的代表……以及卡曼。 “你真的不需要我保护你?”卡曼不好意思又有些担忧地问:“你这次面对的敌人,可是一支同样拥有魔法师的军队。” “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有千军万马保护。”温特斯正色道:“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安娜。请务必代我保护好她。” “放心。”卡曼扬起下巴:“我会像保护我的家人那样保护纳瓦雷小姐。” “谢谢,有你在,我就可以放心了。”温特斯真诚地道谢,他看着还是面带忧色的卡曼,不禁莞尔一笑:“不必担心我,我还有那位保护呢。” 说吧,他指了指前方。 卡曼顺着温特斯的指示看过去:一匹不起眼的灰毛战马上,普通骑兵装束、没精打采的莫里茨·凡·纳苏中校打了个呵欠。 卡曼也不禁笑了起来,他点点头:“那就这样。” 温特斯还想嘱咐几句,但是塞伯少校已经濒临自控能力的极限,他远远地大吼:“妈的!有完没完?!博得上校、盖萨上校和斯库尔上校要等得不耐烦了!你让三位上校等你一个上尉?!” 温特斯冲着卡曼点了下头:“来日再见,卡曼神父。” “愿主保佑你。”卡曼划礼:“不信者蒙塔涅。” 温特斯驱马快步走到塞伯少校身旁。 “怎么才来?”塞伯少校一拉缰绳,语气十分不耐烦:“梅森上尉和切里尼上尉已经出发了。” “好。”温特斯点头。 塞伯少校突然眯起眼睛,他的鼻尖微微颤动,努力嗅着空气:“什么味道?” 温特斯带着一点挑衅意味,高声回答:“炖牛肉!” “不错!”塞伯不仅不生气,反而点点头,大笑着说:“适合作为战死前的最后一餐!可惜没人奉上马镫酒,不然就圆满了!” “回来以后请你品尝一下安娜的手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温特斯回望热沃丹,可是引入眼帘的的只有苍茫夜色。他不再迟疑,大手一挥:“出发!” 钢铁和钢铁的军队赶赴未知的前方。 ------题外话------ [97,157/100000] [敌在镜湖郡!]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第十六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一) [帝国历529年] [圭土城郊/德伦河南岸] 天蒙蒙亮,一支军队在被大火焚烧过的旷野中徐徐展开。 数以千计的超长枪斜指天空,伴随着短促有力的鼓点声,有节奏地摇晃。 在如林的超长枪方阵前方,来自山前地各省的绿色方旗、象征奔马之国的青色三角旗以及代表维内塔诸城邦的五花八门的旗帜被旗手们自豪地高高举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骑着灰色战马的内德·史密斯从战线前方缓缓走过,郑重地检阅每一面都意义重大的军旗, 还有那些骄傲地挺立在军旗之下的战士——从西面八方奔赴山前地参战的塞纳斯人。 距离帝国人的兵锋再一次出现在圭土城外,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直属于皇帝的帝国军与各公国的仆从军在皇帝的亲自督战下,向着圭土城西面和北面的城墙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猛攻,然而始终未能击破防守者用堡垒、壕沟、大炮和不屈意志武装起来的城防工事。 在帝国军士兵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逐出水仙花堡外围被鲜血灌满的堑壕以后,皇帝终于改变策略, 不再强攻、转为围困, 意图让饥饿和绝望代替士兵手中的武器, 去战胜冥顽不灵的南方叛党。 圭土城紧邻大海和德伦河,所以帝国军的围困也同时在大海和陆地进行。 理查三世呕心沥血而建立的“大舰队”已经封锁了德伦河的入海口; 而在德伦河南岸,一支精锐的帝国部队也已经成功登陆,意图彻底截断圭土城与外界的连接。 内德·史密斯看着战士们年轻、炽热的面庞。他很清楚,当今天结束时,会有很多很多人的眼睛永远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熠熠发光。 他仔细地注视每一个人,尽可能多地记住战士们的模样。 没有激励士气的战前演说,内德·史密斯检阅过军旗以后,径直驰向中军方阵。 因为即将发生的战斗的重要性,已经不需要再向人们述说。 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战士都明白此战的胜败意味着什么,也都了解他们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但他们仍旧义无反顾地来到这片旷野。 他们是自愿参战、意志坚定的斗士,他们不需要其他人为他们注入勇气——那种行为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侮辱。 回到中军方阵,回到自己的军旗下, 内德·史密斯戴上头盔, 准备下令进军。 但是在下令的前一刻,他留意到掌管他的个人旗帜的年轻旗手的双膝正在微微颤抖。 “你害怕吗?”内德·史密斯的语气很温和:“泰勒。” 年轻的掌旗官泰勒立刻回答:“不害怕!” “没关系的,我也害怕。”内德·史密斯平静地说:“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选择战斗。” 年轻的掌旗官咽下一口唾沫,想了想, 试探着问:“将军,我们可以唱歌吗?” “什么歌。” “那首歌。” 内德·史密斯极目眺望,天空呈深沉的黑蓝色,远处的圭土城的轮廓仍旧模糊不清,距离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还有一点时间。 “唱吧。”内德·史密斯鼓励道:“大声唱。” 掌旗官泰勒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 “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在掌旗官的歌声的引导下,中军方阵的战士们也开始跟着耳熟能详的旋律轻声哼唱: “人性的希望放声歌唱!” “为新世界的诞生献上赞曲!” 如同一株火苗引发燎原烈火,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带动起来。 方阵一个接一个传出歌声,甚至内德·史密斯也在跟着唱。在催人奋进的歌声中,人们暂时忘却对死亡的恐惧,忘却对未知的不安,满怀希望地高唱: “伟大联盟向前进!” “战旗高高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最终,所有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塞纳斯人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所有受压迫的人们团结起来!” “奋起反抗奴役你们的邪恶帝国!” “人民的怒吼将如滚滚雷鸣!” “要像潮水和时间一样无情!” 这首由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作曲、哈罗德·罗梅填词、被塞纳斯联军传唱的战歌,此刻直达云霄、响彻德伦河两岸: “伟大联盟向前进!!!” “战旗高高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与此同时,在德伦河入海口东方的海面上,一支借着夜色掩护抵达此地的舰队也在等待出击的命令。 比起虽然来自四面八方、但是军容齐整的陆上解围部队, 这支同样是东拼西凑而来的海上解围舰队就显得千奇百怪: 大船、小船、长船、短船、河船、海船、单桅船、三桅船、大帆船、桨帆船……什么类型、什么样式、什么年代的船都能在里面找到,堪称内海船型大杂烩。 这支前来为圭土城解围的舰队, 在严格意义上甚至不配被称为“舰队”。 因为这支“舰队”当中的绝大部分船只,都是中小型渔艇和舢板改造成的纵火船。 而真正有经验、有底蕴、有战力的海军部队,只有来自海蓝和百花城的三十三艘战船和其上的水手。 在舰队中央的大型风帆战船、同时也是舰队旗舰的“凯旋号”上,一名身穿甲胄的青年船长正在向另一位身穿甲胄的老者汇报坏消息。 “皮萨尼将军。”青年男子紧紧攥着拳头,强压下悲愤与不甘:“弗若拉和纳斯里亚人的桅杆至今没有出现在海平面上,塔尼里亚那群海盗的桅杆也没有,他们恐怕是不会来了。” “叛徒!”老者身旁的另一名中年船长怒不可遏地大骂:“都是群背信弃义的混蛋!” 老者反倒是十分镇定:“我知道了,谢谢,纳雷肖船长。” 凯旋号的甲板上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壳的低沉声响。 水手们都听见了刚刚发生在船长和舰队司令之间的对话,他们虽然仍旧沉默地坚守在岗位上,但是不安和绝望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在船员中间蔓延。 “将军。”那名中年船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开口:“弗若拉人和纳斯里亚人没有来,仅凭我们恐怕很难战胜皇帝的舰队。您手里的战船是海蓝的根基,失去了它们,其他城邦会把我们撕碎的。” 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说:“我们撤吧!趁着皇家舰队还没发现我们,说不定还来得及。实在不行,可以用那些杂鱼做诱饵拖住皇家舰队。保住战船,来日方长。” “穆斯船长。”老者扶着佩剑,慢条斯理地说:“今天集结在这里的舰队,已经是我们所能集结的最大规模的舰队。即使把远洋舰队全部召回,我们也没有办法出动比现在更强的力量了。没有来日方长,只有慢性死亡。所以,无论弗若拉人、纳斯里亚人的桅杆是否会出现在海平面,我们今天都要解除皇家舰队对于圭土城的海上封锁。” 说罢,他戴上头盔,威严下令:“升起我的旗帜!” 纳雷肖一言不发,奔入船舱,不多时取出一面叠好的赤旗。一名精赤着上身的水手背着赤旗,手脚并用,几下便爬上桅杆,将皮萨尼舰队司令的个人旗帜悬挂到了桅杆顶端。 海风展开叠放的旗帜、抚平了旗布的折痕。 在舰队所有水手都能看到的地方,一面巨幅红色三角旗随风飘扬。 “纳雷肖船长,如果我阵亡。”老者平静地说:“就由你来接替指挥。如果你阵亡,就由你的大副接替指挥。哪怕所有战船都沉没、哪怕我们只剩下逃生的小艇,战斗都要继续下去。” 纳雷肖眼含热泪,重重地回答:“是!” “通知舰队。”老者最后向海蓝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下令:“起锚!” 绞盘“嘎吱嘎吱”转动,沉重的铁锚被从海底拉起。 船帆升起、长桨入水,以纵火船为前驱、以海蓝战船为中枢,由内海之上所有敢于反抗帝国的水手们所组成的舰队,毅然驶向停泊在德伦河入海口的皇家舰队。 迎着清晨的海风,纳雷肖船长突然大吼着唱起那首在水手们中间也广为流传的“船歌”: “就像清晨必将迎接太阳!” “就像河流必将汇入大海!” 凯旋号的甲板上、船舱里,等待着迎接战斗的水手和公民兵大笑着歌唱: “塞纳斯人的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们的孩子将活得骄傲而自由!” 很快,不仅仅是凯旋号,所有听到歌声的战船、武装商船、渔船都自然而然地加入合唱: “伟大联盟向前进!” “桅旗迎风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舰队的合唱甚至压过了帆响、盖住了桨声,被海风带向四面八方。 与此同时,太阳从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黄金铸成的利剑顷刻间驱散了迷雾和黑暗。 “就像清晨必将迎接太阳!” “就像河流必将汇入大海!” “塞纳斯人的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们的孩子可以生于和平!” 陆上和海上的歌声最终汇聚在一起,伴随着塞纳斯联军同时从大海和陆地向帝国军发起反击,最终被马蹄声和枪炮声淹没: “伟大联盟向前进!!!” “义旗随风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 [帝国历560年](现在) [巴泽瑙尔] 加斯帕尔上校伏在胸墙后,仔细观察着已经做好下一轮攻城准备的敌军,蓦地想起了主权战争期间著名的“圭土城围城战”。 圭土城围城战开始三个月以后,塞纳斯联军同时从陆地和海洋发起反击,不完全地解除了帝国军对于圭土城的陆地封锁和海上封锁。 联军也为此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刚有一点雏形的塞纳斯联军元气大伤;指挥海上进攻的、德高望重的海蓝海军上将皮萨尼将军也于此役战死。 然而,圭土城围城战却没有就此结束。 那场围城战又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帝国一面围困圭土城、一面与联军在山前地展开拉锯,直到国库彻底耗尽储备、直到帝国军彻底耗尽锐气、直到疯子理查选择从遮荫山脉以南退兵。 加斯帕尔上校在心里暗暗比较,发觉巴泽瑙尔围城战和圭土城围城战有些地方颇为相似——都是港口城市被围攻;围攻者都占据兵力优势,而且同时从海上和陆上发起封锁。 “不过。”加斯帕尔上校心想:“巴泽瑙尔恐怕坚持不了两年……不,说不定连明天都坚持不到。” “轰!” “轰!” “轰!” “轰!” 远处,红蔷薇的大炮喷出一股股白烟。 巴泽瑙尔市民用木头和泥土赶工修筑的堡垒被轰得支离破碎,字面意义上在“土崩瓦解”。 木屑和泥土像雨点似的落在加斯帕尔上校身上,上校只是把身体伏得更低了一些,继续注视着围攻者的动向。 巴泽瑙尔的地形就决定了它不适合防守,它是一片山脚下的平原,山与湖之间没有任何险要,而且从内陆到湖岸的地势越来越低。 但是加斯帕尔上校选择收缩兵力防守巴泽瑙尔,也有他的准备。 他将驳船全部拖上岸并拆解,作为修筑工事的材料——反正留在港口早晚也要被缴获; 他威逼利诱征发了巴泽瑙尔每一个能劳动的男女,合理地规划工期和轮班次序,赶在了红蔷薇军队到来以前,围绕巴泽瑙尔修筑了一道以多重堑壕、土木墙体和三角堡构成的“城墙”; 他的步兵已经提前从巴泽瑙尔周围的村庄搜集了大量的粮食,而且疏散了城内派不上用场的老弱病残; 他的骑兵也已经出城,正在破袭红蔷薇军队的补给线; 从江北行省出发的时候,他还特意带了三倍于正常储备量的火药。 他从没想过进攻。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耗尽攻城方的人力和物力,直到后者主动退兵再寻机予以痛击。 他原本是很有机会的。 “轰!” “轰!” “轰!” “轰!” 城外,攻城者的大炮又开始“奏乐”。 “可惜,没想到大议会手下的废物居然能把重炮运上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加斯帕尔上校扫掉身上泥土和木屑,心想:“还是低估了他们。” …… 城外,萨内尔上校也在暗暗惊叹:“没想到追随阿尔帕德的那群笨蛋里也有好手。这才过去几天?居然就把巴泽瑙尔修得似铁桶一样……还是来晚了。” 枫石城到巴泽瑙尔的路不是很好走,沿途丘陵不少,还要翻一个山口。 按照加斯帕尔上校的推算,如果攻城方随军携带火炮——特别是此刻正在轰击巴泽瑙尔的那八门三十二磅重炮,那他们至少还要再花一周时间才能抵达巴泽瑙尔城下。 可是萨内尔上校偏偏就提前一周赶到了巴泽瑙尔——而且还配备着重炮。 并非加斯帕尔上校的计算能力出现了问题,而是萨内尔上校和克洛伊上校的重炮根本就没有走陆路——他们是从水上过来的。 当萨内尔上校率领主力部队一路“收复”镜湖郡各城镇、村庄的时候,克洛伊上校征调了枫石城所有能找到的船只,载着大炮、炮弹、火药以及其他补给品顺流而下,直抵巴泽瑙尔。 克洛伊上校原本计划全军登船,走水路一夜直达镜湖,也给巴泽瑙尔的叛军来一次突然袭击。 然而枫石城的驳船数量不够,并且萨内尔上校也不想让这一仗看起来赢得太容易——别忘了,“收复”叛乱城镇也是军功。 无独有偶,当加斯帕尔上校想起圭土城围城战的时候,萨内尔上校同样联想起了圭土城围城战。 “继续负隅顽抗吧,蠢货。”萨内尔上校盯着被重炮掀掉一层又一层外壳的巴泽瑙尔,笃定地想:“你粗制滥造的棱堡可不是水仙花堡,城外也没有你的援军——对我来说,收复巴泽瑙尔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棱堡上,加斯帕尔上校也在盯着城外的军队:“大炮可以击垮城墙、摧毁塔楼,但是它可不会长出腿来占领工事。不管你有多少炮弹、多少火药,你最终还是要派出步兵发动进攻。来吧,叛徒,想要巴泽瑙尔?拿血来换!” 攻城方和攻城方的指挥官,不约而同地哼起了《联盟进行曲》的调子。 …… [新垦地] [沃涅郡] 在路口下马,注视着道路两侧正在急行军的白山郡部队,博德上校不禁回想起曾经第六军团行军的情景: 精神昂扬的士兵们一边迈开大步、一边齐声歌唱,歌声有时能传到一里地之外,引得沿途的村民和路人驻足围观。 士兵们经常唱的那段旋律萦绕在博德上校的脑海里,这位老军人也下意识轻轻哼唱起来。 上校身后,一名中尉好奇地问:“阁下——是《联盟进行曲》?” “是的。”博德上校转过身,笑着问:“你们也会唱?” 被分配给博德上校做侍从的中尉挠了挠头:“我们入学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分配床位,第二件事就是学这首歌。” “那好,给我唱来听听。” 中尉清了清嗓子,羞涩地支吾着:“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再大声点!”博德上校拍了拍侍从的肩膀,指着正在赶路的白山郡士兵:“这首歌是行军的时候唱的,唱得这么有气无力,大家还哪有力气赶路?” 中尉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大吼着唱了起来:“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博德上校满意地背过身去。 所以当中尉唱到“伟大联盟向前进!战旗高高飘扬!为了胜利并肩战斗!一个自由的新世界”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这位老军人落寞的双眼。 第十七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二) [新垦地行省] [沃涅郡与枫石城的交界] 天色已深,大军在行省大道和大角河之间的一处丘陵暂时休整。 上万人急行军,行军纵队不可避免被拉得很长。当行军序列靠前的士兵已经在扎营喂马的时候,不少行军序列靠后的部队还没有抵达营地。 博德上校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块大石坐下歇息,语气轻松地问面前的军官们:“沃涅郡的人马还是没动静?” “是的,学长。沃涅郡的驻军没有出动。”来自雷群郡的斯库尔上校站在博德上校面前,措辞谨慎地回答: “侦骑一个小时前报告过——沃涅郡守备军按兵不动, 主力部队目前还在阿尔忒弥斯。沿途各城镇发现我们的行军纵队以后,也都选择紧闭四门,尚未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博德上校一边捶打酸胀的膝盖,一边点头。 …… 此次出兵,雷群、边江、白山三郡的部队先是在白山郡的鸢花堡秘密集结,然后借夜色掩护跨过安雅河, 进入铁峰郡与温特斯·蒙塔涅的“守备军”会师。 从铁峰郡继续进入沃涅郡以后,四郡联军没有走最短的路线直接前往巴泽瑙尔, 而是向西北方向绕了一段路, 再沿着大角河向北急行军。 原因很简单,最短的路线同时也是人口最密集、防范最森严的路线。而对于四郡联军来说,时间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也是他们最不能浪费的资源。 …… “后方的侦骑还发回报告。”斯库尔上校凭着记忆继续补充:“钉锤镇和冰溪谷今天分别向阿尔忒弥斯、枫石城派出信使求援——已经拦截。洛松中尉抓住一些窥视我们行军的家伙,我已经下令把他们带来审问。” “大军开拔,就像马群迁徙,就算行动再怎么隐蔽,也不可能藏得住。”博德上校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管那些人里有没有探子,都不用理睬他们。先关着,别让他们跑掉就行。” …… 当一支部队每天行军超过十六个小时的时候, 认为士兵们还有余力修筑合乎防御标准的营地的军官, 迟早会被哗变的士兵送上绞架。 因此,四郡联军今晚的营地也没有壕沟和围墙,仅是在营地外围布置了一圈拒马,然后用木棍和绳索在营地内部划分出不同的片区。 黑夜、疲倦的士兵、缺少防御工事的营地、密集布置的帐篷和辎重…… 如果想要挑出这支军队最脆弱的时刻, 那么再过几个小时就是。 到那时, 一次百骑规模的突袭都有可能彻底摧毁它的秩序。而秩序, 是一支军队赖以生存的关键。 好在这支军队的统帅比他的敌人更加清楚他的军队的弱点。 此刻, 数以千计的轻骑兵正在大军外围巡逻、侦察,如同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严密监视着行军路线和营地周边五十公里以内的动静。 这也是这支军队的统帅规划进军路线时,选择大角河东岸的行省大道的原因之一——沿河行军,至少可以为轻骑兵减少三分之一的勤务负担。 …… “学长说的没错。”站在斯库尔上校身旁的光头校官表示赞同:“压根就不用搭理他们,我们只管走我们的,就算被发现也无妨。” 光头校官抱臂站立, 右手摩挲着左脸蛛网似的疤痕,轻蔑地笑着: “侦骑再多, 也不可能把斥候全挡下。杉德尔那小子再迟钝, 也不可能意识不到一支军队刚刚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说到底,他就是假装看不见!也好, 反正我们不指望他出兵。他想骑墙?那就让他继续骑墙!” 光头校官身旁的几名尉官也跟着笑了起来。 博德上校感觉小腿恢复了一些力气, 便撑着膝盖站起身。 他收起轻松随和的态度,口吻变得沉稳威严:“严令后卫骑兵——避免与杉德尔部的主动接触。但是, 只要沃涅郡驻军敢出阿尔忒弥斯一步,就予以他最坚决的打击。大不了, 我们先拿下沃涅郡,再慢慢对付枫石城。” “是!”周围的军官们纷纷立正, 整齐地抬手敬礼:“军团长。” 博德上校接过缰绳, 踏镫上马,一挥手:“去蒙塔涅小子的营地。” …… 四郡联军里面,铁峰郡的“守备军”显得有些另类。 不仅因为铁峰郡守备军的编制方式与白山、雷群、边疆三郡的驻屯军不同。 还因为,铁峰郡守备军行军时,从不与其他三郡的部队混合编队,总是自成一路。 扎营时,铁峰郡守备军也不与其他三郡的部队合营,而是与大营保持一定距离另设营地。 甚至连前锋征集到的补给品,铁峰郡守备军也都是单独领取一份。 白山、雷群、边疆三郡的军官们心里都清楚为什么,士兵们有疑惑则被“铁峰郡部队是预备队”之类的搪塞过去。 但不管怎么样,隔阂是客观存在的。 万幸,四郡联军推举的“新垦地军团军团长”是博德上校。 论家世,博德上校来自帕拉图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论战功,第六军团首席大队长的任命足以说明一切;甚至排资论辈,博德·盖茨也是新垦地全体学院派军官当中地位最高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博德上校也是新垦地唯一一个有资格扛起“叛乱之罪”的军官。 凭借自身的威望以及与温特斯·蒙塔涅的私交,博德上校凭一己之力将“叛军”和“政府军”团结在一面战旗下。 有博德上校的居中调停,铁峰郡军官团与其他三郡的军官之间也暂时维持着“融洽”的关系。 …… 在铁峰郡新军的营地,正在打帐篷钉的猴子听到马蹄声,抬头一看——十几名气宇轩昂的军官正从自己面前驰过。 他追了出去,紧盯着马背上的军官们,直到后者的身影被其他帐篷遮住,羡慕地说:“真威风!真好看!马也好看!衣服也好看!要是有一天……” 砍柴回来鲁西荣抬腿冲着猴子的屁股就是一脚:“傻站着干什么?马喂了吗?” “喂了!喂了!”猴子疼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直叫屈:“军士,我敢不喂吗?那马一天吃六顿,比我吃得都好!自从离了铁峰郡,我一天才吃两顿!还都是干巴巴的硬面包!” “你把马驮的东西自己背着,我也让你一天吃六顿!我让你一天吃十二顿!!!”已经正式被任命为军士的老鲁西荣一瞪眼睛:“喂了马就去挑水!再把裹脚布烤干!实在没事做就滚去睡觉,明天只会比今天走更远的路!到时候别叫苦!” 教训过猴子,鲁西荣仍旧板着脸:“等这一仗打完,你进了训练学校,再出来的时候就也能像那些大人一样了。” 说完,鲁西荣便扛着木柴去生火,留下猴子一个站在路旁。 猴子又站了一会,挠了挠头,回到帐篷旁边喊了一嗓子:“帕科!帕科!!” 帐篷里传出一声回应,一个身材粗壮、面相老实的厚嘴唇士兵走出帐篷:“锅长,怎么啦?” “走!跟我打水去!” 名叫帕科的厚嘴唇士兵点了点头:“我去拿桶。” 帕科挑着两个桶,猴子拎着一个桶,两人穿过营地走到河畔。 当帕科把系着绳子的木桶缒到河水里的时候,猴子拍了拍帕科的肩膀:“你既然被分到我的帐篷,那我就不会让你受欺负。谁敢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体型干瘦的猴子对着身材粗壮的帕科说出这些话,听起来非常滑稽。 但是帕科只是点头回答:“谢谢锅长。” 铲子港之战结束后,铁峰郡新军吸纳了不少波塔尔部的俘虏。 因此,猴子的“帐”也分到两个原铲子港民兵。而猴子看老实巴交又有一身力气的帕科尤为顺眼……有了帕科,他可少了许多力气活。 “别害怕,来了就好好干。”猴子大模大样地说:“你现在是血狼大人的兵了!等过几天立下军功,你就也能分地了!可惜呀,你没赶上好时候,以前……哎呦!一个人头一百亩!” 帕科肩膀颤抖了一下,他把装满水的桶提上岸,又放下另一桶:“谢谢锅长。” 三个桶很快就都装满了水,猴子一挥手:“走!回去!” 帕科挑起两桶水,又要去拿第三桶水。 “干嘛?”猴子竖起眉毛,推开帕科的手:“我又不是拎不动!都让你拿,那不是欺负你嘛?走!回去!” 说吧,他双手提着满满一桶水,吃力地走向自己的帐篷。 而帕科挑着两桶水,亦步亦趋地跟在猴子身后。 …… 另一边,在铁峰郡新军的马厩里,博德上校等人找到了正在挨个检查挽马蹄子的温特斯。 翻身下马,盖萨上校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皮,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小子到底哪搞来这么多的马?唉,早知道就应该狠狠宰他一刀……” “上校。”温特斯擦干净沾满泥水的手,走过来迎接:“我可都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样?”盖萨·阿多尼斯斜睨温特斯·蒙塔涅:“让三位校官来找你一个尉官开会,你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温特斯立正站好,一丝不苟地向三位校官敬礼,然后疑惑地看向博德上校。 “行了。”博德上校摆了摆手,打趣道:“他倒是想进你们的军营看看,你们愿意让他进去看吗?” 盖萨轻哼一声,看着温特斯,过了好一会才嘟囔着说:“博德学长就是太偏袒你了。” 比起看似憋着劲要跟蒙塔涅上尉找茬,实则是暗暗表现出亲近态度的盖萨·阿多尼斯上校。 雷群郡的最高军事长官、此前并肩驰援铁峰郡的斯库尔上校则显得有点沉默寡言。 事实上,从进入铁峰郡军队营地的那一刻开始,斯库尔上校就在留心观察周围的一切。 从士兵的衣服、武器到精神面貌,再到军营的布局、纪律和整体观感,乃至马匹的数量、质量和状态。 斯库尔上校看到的东西让本就十分重视铁峰郡叛军的他越发心惊、警惕,所以不自觉变得寡言少语。 说起来也有趣,与新垦地军团各郡地方部队以步兵为主的构成截然不同。 温特斯·蒙塔涅麾下的部队反倒是呈现出鲜明的“帕拉图风格”:高度重视机动性,尽可能地轻装化;不仅配置了超规模的骑兵部队,就连步兵也有大量的挽马、驮马协助运输随身物品。 如果盖住所有能表明身份的标识物,让一个第三方的军官参观白山、雷群和边江三郡的部队和铁峰郡部队的军营。 那么第三方军团一定会认为铁峰郡新军来自帕拉图,而三郡的驻屯军是联省人的预备军团。 真正的帕拉图人指挥的部队看起来像联省陆军,而维内塔人麾下的部队却比帕拉图人的军队更像是帕拉图人的军队,堪称四郡联军内部的一幅奇景。 …… 巴德、莫罗上尉和杰士卡中校留守热沃丹,塞伯少校和安德烈正带领骑兵在外巡逻,所以眼下营地里只有温特斯和梅森在。 博德上校之所以带领三郡的中级军官来到温特斯的营地,目的只有一个——开会。 温特斯派人找来正在清点辎重的梅森学长,三郡军官代表十一人、铁峰郡军官代表两人,再加上联军统帅、被推举为新垦地军团新任军团长的博德上校,共计十四名军官就在马厩里面开始了一次军事评议会。 与戏剧和诗篇里将军们唇枪舌剑、奇谋妙计的“军事会议”不同,学院派军官战前开会的内容一直都很简单,那就是“算账”。 “经过前一年的扩充,亚当斯将军直辖的部队已经有十个大队。枫石城事变以后,这些部队都被克洛伊那个叛徒收编。”斯库尔上校继续担任“账册”的角色,凭着记忆说道:“亚当斯将军还攒了至少四个中队的骑兵,也一并落到叛徒手里。” 温特斯在地图上摆下十个“士兵”棋子代表十个大队,又摆下四个骑士棋子代表四个骑兵中队。 斯库尔上校又说:“新垦地派遣军——也就是萨内尔的部队——至少也有四个大队和两个骑兵中队。” 温特斯又摆下更多的棋子。 斯库尔上校继续说:“无论是落入手中叛徒的部队还是新垦地派遣军,装备和训练水平都相当不错。尤其是新垦地派遣军,他们算得上是格罗夫·马格努斯手里仅有的拿得出手的嫡系,萨内尔更是格罗夫·马格努斯竭力想栽培的军中倚仗。” 盖萨上校恶狠狠啐了一口:“去年赫德蛮子来劫掠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因为大议会派来精兵强将而感恩戴德。结果一转眼,毒蛇转过来咬了我们——格罗夫·马格努斯那条毒蛇!压根就不值得信任!” “也就是说,敌人至少有七千名训练良好的步兵、一千五百名合格骑兵,并可能配属了炮兵部队。”斯库尔上校冷静地总结:“在防守枫石城和枫叶堡的情况下,或许还可以征召一千五百人到两千人规模的武装民兵。” 在场无人表示反对。 “但他们的问题在于兵力分散和士气。”列举完敌人的优点,斯库尔上校开始说明敌人的劣势: “枫石城和枫叶堡都需要有人防守,萨内尔和克洛伊不可能倾巢而出。所以他们兵力必然分散。” “而原本隶属于新垦地军团的部队,只不过是因为惯性而投降,不会心甘情愿地向叛徒效忠。根据情报,为了填补基层军官的缺额,克洛伊那个叛徒委任了一大批‘荣誉军官’——也就是花钱军官身份的家伙。” 在场的军官之间传出几声不屑的嗤笑。 “士气无法考量,料敌必须从宽。”博德上校转过头,冷冷地教训后辈、小辈们:“要是指望一开战敌人就放下武器投降,那我们不如现在就解散,跪在卖国贼脚边去乞求他的饶恕,不要白白浪费士兵的性命。” 校官和尉官们不说话了。 “算完敌人的帐。”博德上校回过神,沉声说:“接下来,算算我们的帐吧。” 比起“整编新垦地军团”和新垦地派遣军的帐,四郡联军的帐其实压根不用算,在场军官们心里都有数。 倾尽所有的白山郡驻屯军,六个大队——比起去年又扩充了两个大队。 雷群郡和边江郡因为需要防备北麓行省的红蔷薇军队,所以一共出动七个大队。 不过两郡还拿出了全部共计七个中队的骑兵,其中大部分是临时征召的骑手,小部分是精锐的骠骑。 以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铁峰郡新军——按照联盟陆军的计算方式——共计四个步兵大队、一千两百名骑兵,以及……四门携行六磅长炮。 事实上,经过一个冬季的扩张,铁峰郡的新军已经扩充到五营二十个连,账面兵力两千四百人。 不过最新编成的第五营被温特斯留下守卫热沃丹,所以此次出动的兵力为四个大队。 四郡联军账面合计8160名士兵,2880名轻重骑兵,以及铁峰郡军独有的4门火炮。 按照账面的数字,即使面对齐装满员的“整编新垦地军团”和新垦地派遣军,四郡联军也占据优势。 “那么就剩下一件事。”博德上校的双眼里火光闪动:“是救镜湖郡?” 他一剑插在地图中央:“还是打枫叶堡。” 第十八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三) [镜湖郡] [山下路口] 夯土道路在前方一分为二:一条通往长湖镇,进而通往巴泽瑙尔;另一条通往青银山口,进而通往枫石城。 正在行进的军队也在路口分成两股: 来自白山郡、雷群郡和边江郡的部队沿着大角河继续向北,驰援不知是否还在坚守的巴泽瑙尔; 来自铁峰郡的部队往东,翻越青银山口,向着绿谷镇进军。 号笛沉默、战鼓偃息,全副武装的士兵步履匆匆地投身于未知的迷雾。只有祈祷的晨钟从远方的村落飘来,为他们送行。 一老一小两名军人并肩骑马伫立在路口,注视着或许将迎来截然不同的命运的战士们。 “你肩负的使命,比讨伐赤河部时冥河大营的使命还要重大。敌人的援军或来、或许不会来,但是不管他们来不来、来多少,你都必须确保大军后路无虞。” 老军人博德上校转头看向年轻军人温特斯,语气严肃且沉痛:“不要让我们重蹈大荒原之战的覆辙。” “谨受命。”温特斯郑重地抬手敬礼:“祝胜利!” 博德上校用仅剩的右臂庄严回礼:“为和平。” …… [两天前] [战前评定会议现场] 战前的评定会议向来不分军阶、百无禁忌,与会军官围着地图或坐或站,一名骑兵上尉率先开口: “如果情报没错,萨内尔至少带走了枫石城和枫叶堡三分之二的部队。留下的部队则龟缩在枫叶堡,把城区留给城市民兵自行防守。只要我们能抵达枫石城下,与市议会达成协议绝非难事。届时,我们就只需对付枫叶堡里的敌人。无论是围困还是强攻,主动权都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军团长。”上尉主动向博德上校请缨:“我愿意作为使者前往枫石城,说服市议会开城反正。” “你的想法太乐观了!完全建立在‘敌人按照你的计划行动’的前提下。”在场另一位少校摇了摇头:“如果枫石城不投降,又该怎么办?” “不投降,那就打到他们投降。”骑兵上尉不卑不亢地回答。 少校冷冷反问:“枫石城和枫叶堡哪里是那么好打的?那可是军团总部的驻地!如果久攻不克,那我们是不是要等着萨内尔挥师回援,把我们全歼在枫石城下?” 骑兵上尉解释他的策略:“我们不需要真的发动强攻——只需要看起来是在发起强攻即可。一旦得知枫石城有失,萨内尔必定心急如焚、全速回援,我们则可以挑选战场、以逸待劳,将萨内尔全歼于枫石城下。” “洛松。”旁听两人争论的斯库尔上校轻声点了骑兵上尉的名字。 “是。” 斯库尔上校沉吟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萨内尔不回援,或者稳扎稳打地回援,我们又将面临什么境况?” “他们怎么可能不急着回援?”洛松上尉一怔,疑惑地问:“叛徒的辎重、军械、粮草都囤积在枫石城和枫叶堡,一旦枫石城有失,他们在新垦地就是无根无蒂的枯草,一把火就会灰飞烟灭。更不必说枫石城具有的象征意义。他们怎么可能不急着回援?” “无根无蒂的枯草?急着回援?”斯库尔上校重复着这两个词,摇了摇头,沉声说:“那可不一定。” 斯库尔站起身,用剑鞘在地图上沿着烬流江划了一道,环顾参与评定会的军官们:“别忘了,这里还有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风吹得地图哗啦哗啦直响,斯库尔上校扶着剑柄,眼神里涌上一层阴霾:“联省人补强了大议会的船队,烬流江现在已经被大议会牢牢握在手里。如今的烬流江上,悬挂红蔷薇旗帜的船只畅行无阻。” 斯库尔用剑鞘指点地图:“如果我们选择打枫石城,那么萨内尔完全可以先拿下巴泽瑙尔,通过烬流江航道直接从诸王堡获取补给,再与我们慢慢周旋。” “那时候将会发生什么?”斯库尔问洛松:“你有没有考虑过?” 简陋的马厩安静下来,不等洛松上尉开口,斯库尔上校自问自答道: “即使我们能拿下枫石城和枫叶堡,我们也会失去主动权。我们的主力部队会被萨内尔牵制在枫石城,动弹不得;北麓行省的大议会军队则将向雷群郡和边江郡发起攻势,策应萨内尔;看到我们进退维谷、腹背受敌,沃涅郡的杉德尔恐怕也要下场。到那时,我们被绞杀就只是迟早的事情。” 在场的尉官们面面相觑。如果是在常备军团,尉官是没有机会参加军事评定会议的。但是在缺少军官的新垦地,尉官也要担任中级指挥职务。 然而第一次参加战前评定会议的尉官们没有想到,上校会把情况说得如此严峻,简直……简直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好啦!别吓唬小孩子啦!”盖萨上校哈哈大笑,指着尉官们:“看看,一个一个的,脸都被你吓白了!” 尉官们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消沉压抑的气氛暂时得以缓解。 “不,我不是危言耸听。”斯库尔上校却不领情,他审视每一名尉官的面庞:“你们当中大多数人刚出校门就被派来新垦地任职,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所以在你们踏入战场之前,我想让你们了解你们将面对什么局势、承担什么风险。” 有的尉官勇敢地迎接斯库尔上校的审视,有的尉官惭愧地低下了头。 斯库尔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温特斯·蒙塔涅身上,后者既不与他对视,脸上也没有愧色,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扶膝正坐。 斯库尔上校收回目光,寒声告诉在场众人:“事实上,我认为枫石城根本就是萨内尔抛出的诱饵,引诱我们出兵、引诱我们攻打。一旦我们吞下这块饵,萨内尔就会反过来掌握主动权。”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甚至于……我认为萨内尔和克洛伊急不可待地攻打巴泽瑙尔,实际也是在诱敌。他是想一石二鸟,围歼阿尔帕德的部队的同时,把我们引出来一网打尽。届时,他就可以一举荡平新垦地,消灭所有反对大议会、反对格罗夫·马格努斯那个卖国贼的人。” 时间明明已经是五月,在场的军官们却感觉到几分寒意。 斯库尔上校沉默许久,等在场的尉官们都逐渐接受现实,方才开口,问:“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故意引诱我们出兵,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到了这里?明知可能是陷阱,为什么还要踩?” 马厩鸦雀无声。 上校深吸一口气,厉声呵斥那些面露忧色的尉官: “你们今天就要从实战中学到第一课——战争,从来都没有一定能够取胜的策略!如同剑手对决,萨内尔露出一个破绽,他是不是故意为之,对于我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抓住战机!一个假动作或许能帮你取胜,但也可能害你丧命!不管萨内尔的计划是什么,重要的是贯彻我们的计划,就这么简单!” “说得好!”一旁的盖萨上校抚掌大笑:“管他有什么花花肠子?我们一剑捅下去!战场上和他见分晓!” 斯库尔上校发现一直没有动静的温特斯·蒙塔涅也抬眼看了他一下。 “学长。”斯库尔上校面向博德上校,略一躬腰:“[谋划可以仰仗众人,决断却必须一个人做出],枫石城还是巴泽瑙尔,请您下命令!” 博德上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斯库尔,笑着说:“你应该在常备军团、在陆军总部,怎么会被塞到新垦地来?” 在场所有军官都是一愣。 “道理你都已经讲清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解决萨内尔,枫石城不攻自破;不解决萨内尔,就算拿下枫石城也守不住。”博德上校站起身,清楚地下达命令: “绕路长湖镇,直插巴泽瑙尔,寻机与萨内尔部——主力会战!” 在场其余军官全体立正,整齐地敬礼:“是!” 不过,洛松上尉还是很不甘心,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问: “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枫石城试一试,如果枫石城不投降,我们也可以再去巴泽瑙尔——只是绕一点路而已。枫石城仓库里的辎重可是堆积如山,全都是亚当斯将军搜刮积攒下来的。能拿回那些物资,对于接下来的战事也会大有帮助。” “绕一点路?”有军官反驳:“绕经枫石城至少多出两天的路程。巴泽瑙尔那里可是一天都不能多等。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们耽误一天,巴泽瑙尔的部队就会全军覆没。” 马厩里沉默下来。 突然有军官笑着问:“那不是更好吗?” 听到这话,许多军官都跟着笑了起来。但也有几名军官面带愠色,显然不觉得这个笑话很有趣。 温特斯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只是默默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 好巧不巧,斯库尔也在观察温特斯。 两人目光交汇,温特斯微微颔首,便转过身去。 斯库尔上校耐心地为洛松上尉解释,看得出他很重视这位部下:“我们的行踪迟早会暴露——事实上,我认为萨内尔很可能已经得知了我们的动向。所以我们每浪费一天时间,就等于多给萨内尔一天休整的时间。” 斯库尔上校的眉头不自觉拧紧:“更何况,从夺取枫石城、逼死亚当斯将军那天开始,萨内尔就一直在向大议会求援。我们每拖延一天时间,萨内尔的援军就离我们更近一些。时间是我们帮手——同时也是我们的敌人。” “行啦,废话少说。”盖萨上校打了个哈哈:“先打赢萨内尔。打赢萨内尔以后的事情,等打赢萨内尔以后再说。” 直属长官发了话,尉官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博德上校没有开口,他不熟悉在新垦地军团任职的尉官们,那些尉官们也不了解他。 等到马厩重新安静下来,军官们扫掉裤子上的草屑,准备离开铁峰郡新军的营地的时候,博德上校突然开口:“蒙塔涅上尉。” “在。” “你部无须跟随大部队前往巴泽瑙尔,盖萨上校、斯库尔上校和我对你另有安排。” …… [镜湖郡] [绿谷镇] 坐落在牛膝河畔的绿谷镇是一座风景优美、宁静祥和的小镇,青蒙山和银雀山如同两只伸开的臂膀将它抱在怀里,山谷之中植被茂盛、郁郁葱葱,因此得名“绿谷”。 发源自青蒙山的牛膝河为农业提供了充沛的灌溉水源,所以沿河两岸的平坦土地很早就被开垦为农田,是新垦地人烟最稠密的地区之一。 又因绿谷镇建有牛膝河上唯一一座石拱桥,来往的商队大多选择从此过河,使得这座小镇更加兴旺。 新垦地再征服不过三十年,绿谷镇已经成为行省最富裕的城镇之一。 一眼望过去,坐落在山谷中央的小镇青墙红瓦,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对于想要攻占绿谷镇的温特斯来说,青墙红瓦意味着小镇大部分建筑都是石头材质——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萨内尔显然在绿谷镇留下了部队驻守。温特斯抵近侦察时,发现绿谷镇已经进入戒备状态:大门紧闭、行人绝迹,围墙上有人巡逻、塔楼也布置了岗哨。 绕着绿谷镇的高墙转了一圈,温特斯数出十四面百人队旗帜和大队旗帜,即两个大队、千人规模。 绿谷镇的高墙可不是铲子港那种赶工的木围墙,而是实打实的土石结构。 小镇积累的财富使得它可以享受更高级别的安全,再加上上千人的守军,着实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好在温特斯还发现另一个情况——绿谷镇的戒备方向主要是南岸,而非铁峰郡新军所在的北岸。 因为博德上校认为当大军已经距离枫石城不足五十公里的时候,隐蔽就失去了意义,速度才是决胜的关键。 所以在过去两天,四郡联军的主力部队沿着大角河向青蒙镇行军的时候,联军的轻骑兵部队在枫石城郊外进行了大规模的佯动,制造联军即将攻打枫石城的假象。 绿谷镇的守军显然也被轻骑兵的行动骗了过去,还以为进攻将来自南边,殊不知敌人已经翻越青银山口,绕到了他们的背后。 因此,温特斯将进攻时间选在黄昏时分,攻势将由从上游秘密渡河的第二营从南岸发起,但是真正的主攻任务交给隐蔽在北岸的第一、三营,剩下的一个营被温特斯留在手上做了预备队。 …… [黄昏时分] [绿谷镇外] 铁峰郡新军各部都已经进入出击阵地,只等发令炮响。 温特斯把指挥所设置在镇西的一处葡萄园里,从葡萄园主人家的房顶,可以一眼看尽小镇全貌。 就在温特斯密切地观察着绿谷镇的情况的时候,安德烈在他身旁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又怎么啦?”温特斯问。 “又怎么了?”安德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咕咚咕咚灌下一口酒,悲愤地说:“王八蛋!瞧不起我们!他们自己去打大仗,让我们干擦屁股的活!” 说完,安德烈又灌了一口酒。这酒是他在葡萄园主人的酒窖里找出来的——葡萄园主人非常自觉地掏出了酒窖钥匙。 “少喝点。”温特斯说。 “不麻痹自己,我还能干什么?”安德烈吸了吸鼻子:“反正你这一仗也用不着我,不是吗?” “谁说的?”温特斯拿出纽伦钟,看了看时间:“你可是我最后的依仗。” 安德烈叹了口气,扒着房檐探出脑袋:“图林!” 守在房子外边的图林赶紧应声。 “接着!”安德烈把酒瓶丢了下去。 图林一把接住酒瓶,高兴地大喊:“谢谢大人!亚历山大!快来!中尉给咱们发酒啦!” “小点声!”安德烈呵斥。 “是。” 处理完酒瓶,安德烈又爬回温特斯身旁,他还是有点恼怒地问:“你就不生气吗?他们把我们扔在这里,摆明了就是不信任我们嘛!” “那你就信任他们嘛?”温特斯反问:“如果我们跟随大部队去巴泽瑙尔,你就不担心他们把我们当成炮灰,让我们和萨内尔的部队一起被消耗干净?” 安德烈不说话了。 温特斯淡淡地说:“他们不信任我们,害怕我们不出力、害怕我们倒戈一击;我们也无法完全信任他们。所以博德上校的安排或许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最可行的方法——而且非常照顾我们。” …… 经过反复讨论之后,博德上校、盖萨上校和斯库尔上校决定:委派温特斯的部队独立负责一个方向,这样既能避免指挥系统的混乱,也能发挥出温特斯部队的主动性。 博德上校给温特斯下达了一个递进式的命令: 首先,铁峰郡守备军必须扫清“青银山口—绿谷镇”一线的敌军,确保大军的后路不受威胁; 在完成上一项职责的前提下,铁峰郡守备军需要严密监视沃涅郡驻军的一举一动。 对于沃涅郡的态度,斯库尔上校一直抱有深深的怀疑。 斯库尔和博德都担心,沃涅郡只是佯装中立,实际在等待联军攻打枫石城或者翻越青银山口的战机,从联军侧后发起突袭。 如果斯库尔上校不幸言中,那么铁峰郡部必须坚守绿谷镇直至援兵抵达,绝不能让沃涅郡的一兵一卒越过青银山口。 除了以上两项职责,博德上校给温特斯的命令还有第三部分: 当枫石城的守军得知萨内尔部的后路被截断以后,不排除他们可能会主动支援萨内尔。 如果枫石城的守军主动出击,那么铁峰郡守备军“务必寻机歼灭之”,并应当“寻找一切光复枫石城的可能性”。 …… 此刻,温特斯便是在执行这道命令的第一部分——扫清青银山口至绿谷镇一线的敌人。 安德烈无法反驳温特斯的话,他伸手去拿酒瓶,发现酒瓶已经被扔给图林了,于是闷闷不乐地拔出匕首在木瓦上划来划去……好像是在刻骂人的话。 温特斯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打!让他们去打!他们流的血越多越好’呢?” 安德烈受刺激地撑起上半身,有点不高兴地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什么时候出卖过战友?背叛过友军?” “我道歉。” 安德烈轻哼一声,撇撇嘴,然后心满意足地趴下,继续在木瓦上刻字。 温特斯拿出纽伦钟,眯起眼睛:“时间到了。” …… 牛膝河南岸,二营指挥官巴特·夏陵抽出佩剑:“保民官认为我们不如一营,让我们打佯攻!今天我们偏要证明——血狼也有错的时候!” “击鼓!”巴特·夏陵大吼:“前进!” 四面小军鼓一齐敲响,急促的鼓声回荡在山谷间,如同隆隆的雷鸣。 第二营的士兵抬着简陋的云梯和支架,翻过堤坝,呐喊着冲向绿谷镇的高墙。 …… 牛膝河北岸,躲在田埂后面的猴子双手攥着剑柄,神经质地重复着:“就要到我们了!就要到我们了!” 鲁西荣给自己指挥的士兵挨个检查头盔、护甲,一路检查到猴子身旁的时候,本来下意识想斥骂,但还是没忍心,他冲着猴子抬起手,猴子下意识缩起脖子躲避。 但鲁西荣只是敲了敲猴子的板胸甲:“你都是锅长了,要给你的同帐兄弟做表率,他们可都指望着你呢。” 猴子扭头看向本帐的战友,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他,尤其是帕科,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睛里面居然满是惊恐,上一次经历战阵的记忆显然还在折磨着他。 猴子咬着牙,点了点头。 “轰!” 号炮声响起。 一个矮小的身影跃出田埂:“那个……那个……” 矮个子的代理连长憋了好半天,最后野兽似的大吼了一声:“跟我来!” 话音刚落,他第一个冲向绿谷镇的北门。 在他身后,士兵如潮水一般漫出田埂,涌向山谷中央的青墙红瓦小镇。 同样憋得难受的大炮也终于发出酣畅淋漓的怒吼,将绿谷镇的塔楼撕了个粉碎。 …… 天还没完全黑,绿谷镇的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当彼得·布尼尔带领部下炸开北门,攻入南镇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友军已经扫清了高墙的守军,正在满城鸡飞狗跳地抓俘虏呢。 留守绿谷镇的“荣誉军官”第一时间被押送到温特斯的指挥所。 简单的审讯过后,温特斯和梅森面面相觑,简直是哭笑不得。 原来绿谷镇实际上只有两个百人队的把守,早在出兵以前,萨内尔和克洛伊就定下利用河流运输补给的方案,所以陆上补给线的重要性便大大降低。 防守绿谷镇的“荣誉军官”也知道自己掌握的兵力太少,而自己防守的位置尤其凶险。 他还算有点小聪明,于是赶制了十几面旗帜,假装有两个大队的兵力在绿谷镇驻防,以期能吓退对手。 然后,他等来了温特斯·蒙塔涅。 “饶命!大人!慈悲!”荣誉军官狼狈地跪在地上,涕泪纵横地求饶:“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发发善心啊!大人!” 安德烈越看被俘虏的荣誉军官越生气,他上前踢了对方一脚:“哭哭哭!你也配叫军人?” 被俘虏的荣誉军官哭得更凶了:“我就是花钱买个军官身份,没想过真要打仗啊!啊啊啊!” 安德烈气得大叫了一声,甩手走了——去找塞伯少校换班。 梅森也很无奈,他拉起被俘虏的荣誉军官,拍掉对方衣服上的尘土:“唉,你……你不弄这些花样,我还能省点炮弹。” 温特斯叹了口气,但还是客观地称赞了对手:“就算只是浪费了我们的时间,你也尽己所能地履行了职责。你做得不错,别哭了。” 被俘虏的荣誉军官抹掉眼泪,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他抽噎着问:“大人,您到底是谁?” 梅森清了清嗓子,抢在温特斯之前,笑着介绍:“这位就是温特斯·蒙塔涅——狼之血。” 这一说不要紧,被俘的荣誉军官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梅森学长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特斯示意海因里希看住俘虏,唤来夏尔和书记官雅科布·格林,口述了一些关于接收物资和入城防守的命令,让夏尔亲自送给塔马斯和巴特·夏陵。 温特斯口述命令的时候,雅科布一直在偷偷观察嚎啕大哭的荣誉军官。 等待哭声转小,他才回到被俘的荣誉军官身旁。 温特斯干脆破罐破摔地拍了拍荣誉军官的肩膀:“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我也就不用多说什么。我问,你答。撒谎,死;不撒谎,活着。” 被俘的荣誉军官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名字。” “丹尼尔。” “姓氏。” “梅瑟。” “籍贯。” “枫石城。” 远处传来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温特斯抬眼望向蹄声传来的方向,随口问被俘的荣誉军官:“说点我不知道的。” 被俘的荣誉军官一愣。 看到来的是皮埃尔,温特斯放下心。他回过头,看了被俘的荣誉军官一眼。 被俘的荣誉军官梅瑟·丹尼尔一哆嗦,慌忙回答:“我有个姐姐!美若天仙!” 周围的卫士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温特斯强忍住给面前这小子一巴掌的冲动,冷冷地说:“军情!” 梅瑟·丹尼尔想了半天,突然大喊:“援军来了!” 就在梅瑟·丹尼尔苦苦思索的这段时间,皮埃尔到了指挥所。 他滚鞍下马,箭步走到温特斯身旁,附耳汇报:“百夫长,援军来了!” “哪里的援军?”温特斯皱起眉头。 皮埃尔冷静地回答:“枫石城。” “诸王堡!”梅瑟·丹尼尔忙不迭大喊。 ------题外话------ [战前召开军事评定会议,算是帕拉图的优良军事传统,本质是游牧时代的遗留习俗。军事评定,其实就是军事民主,在靠拳头说话的许多游牧部落社会里都存在着] [大荒原之战的时候,帕拉图远征军就多次召开过战前军事会议,商讨如何迎敌。不过那个时候,参与的军官最低也是校官。新垦地情况特殊,经过将近两年的扩军,尉官往往已经实际指挥超过一个大队的兵力,所以尉官也有了列席会议的资格] [洛松上尉是新出场的角色,斯库尔的“爱将“]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第十九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三) [枫石城直辖区] [麦丘] 塞伯·卡灵顿蹲伏在麦田里,纹丝不动,半人高的黑麦将他淹没。 青色的麦叶随风翻滚,塞伯身处其中,如同礁石在海浪里时隐时现。 在塞伯的视野内,半公里外的人影小得就像蚂蚁。成群结队的蚂蚁沿着行省大道,向着绿谷缓缓爬行。 塞伯一边观察大路上扬起的烟尘, 一边全神贯注地清点着行军队列中飘扬的旗帜。 这支从枫石城出发的红蔷薇部队,配属的轻骑兵数量太少、质量也不太行。 虽然他们个个胯着上等军马、身上的衣服干净又整洁、而且胸膛里满满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但一看就是刚入伍没多久的新兵。 在小规模追逐战中,轻骑新兵们被塞伯·卡灵顿麾下骑乘矮小赫德马、衣衫破烂的斥候老手收拾得屁滚尿流。 他们往往前一刻还在意气风发地追击抱头鼠窜的敌人,下一刻就突然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伏击圈。 借助地形打了两场小仗,塞伯·卡灵顿少校便轻松缴下敌人小半军马, 还扒了不少新衣服。 另一边, 侥幸逃回去的轻骑新兵被彻底吓破胆,再无勇气主动出击,只敢在己方行军队列周围晃悠。 敌方轻骑兵的活动空间就这样被塞伯压缩在纵队两侧一公里内。 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如此小的侦察范围,它就几乎和瞎子、聋子没有区别。 塞伯麾下有个别胆大包天的斥候,甚至开始近距离地挑衅、骚扰敌人。 他们骑着刚缴获来的好马,挎着两柄簧轮枪,先牵马隐蔽步行到距离敌军纵队一公里左右的位置。一旦看准时机,他们就突然上马冲入敌军纵队五十米内,抬手“砰砰”两枪,也不管打没打中,一拉缰绳拍马就走。 后知后觉赶到的敌军轻骑兵,往往只敢象征性地追一小段距离,甚至都没有胆量越过道路两侧的土包。 只要骚扰者的身影消失在山坡之后,他们就会撒丫子回撤, 然后继续在行军纵队旁边晃悠。 也正是因为敌军轻骑已经被完全压制, 塞伯·卡灵顿才有机会抵近至敌人半公里以内侦察,同时不被敌方发觉。 …… 远处的行军纵队突然有了一些异动。 塞伯注意到从纵队前方驰来一个疑似身穿校官制服的骑手。 骑手带着几名随从, 逆着“蚁群”的前进方向疾驰、驻马, 然后从“蚁群”中叫出了几个“蚂蚁”,好像是在问话。 塞伯不自觉眯起眼睛,直觉告诉他,那个疑似校官的骑手很可能就是这支部队的统帅。 它暗暗盘算:对方以百人队为单位行军,队形刻意维持得很紧凑,显然是在防备骑兵突袭。 不过……快进快出,总有机会。 问题在于,此刻在塞伯身后半公里的土丘后面,只有二十四名部下在待命。 奇袭赤练部归来之后,温特斯没有选择解散抽调的千余名轻骑,而是直接将他们编为六个轻骑兵中队,并将其中四个中队交予塞伯少校指挥。 眼下,塞伯·卡灵顿的四个骑兵中队分散在枫石城至绿谷的大道小路上,为全军提供警戒、通讯和侦察。还有一部分被派往沃涅郡,监视杉德尔部。 对于辽阔的新垦地来说,几百骑兵撒出去就像盐洒进海里,很快就被稀释得干净。所以四帐二十四名骑兵,就是塞伯暂时能支配的全部兵力。 塞伯虽然因“无畏到疯狂”而出名,但他不傻, 不至于找死。 盯着土丘下那个骑着枣红骏马的身影, 塞伯颇为遗憾地想:“今天算你走运, 朋友。” 诚实地说,对于山坡下那位尚不知身份的敌军指挥官,塞伯莫名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他很佩服对方的忍耐能力——不是反讽。 面对百般骚扰、挑衅,对方没有任何失控、过激的反应,依旧沉稳隐忍,塞伯自问做不到。 因此,塞伯竭力尝试将对方的身影、风格与记忆中的同学、同僚们一一比照,但是始终想不出谁有这种本事。 蓦地,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塞伯警惕地握住匕首,低声喝问:“谁?” “是我,少校。”一个头发剃得干干净净、露出泛青头皮的尉官匍匐爬行到塞伯身旁,仰脖敬了个礼,小声汇报:“俘虏招了。” 塞伯放下匕首,继续观察敌情:“讲。” “那几个俘虏说他们是第六军团的人。” 塞伯猛一下回头,双目怒瞪:“第六军团?” 尉官急忙解释:“不是我们那个第六军团,是大议会重新组建的第六军团,也叫‘列王’。” 塞伯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尉官舔了舔嘴唇,继续汇报:“按照俘虏的说法,他们是在西林行省招募、训练,之前也一直驻扎在西林行省,前日刚到的枫石城。” 塞伯头也不回地问:“俘虏的话,可靠?” “都是单独审问,回答大同小异,应该不是串供。” 塞伯“嗯”了一声,又问:“枫石城内的情况,他们知道多少?”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尉官回答:“按他们的说法,他们压根没进过枫叶堡,只是在枫石城歇了一晚,又匆匆上路。不过据他们说,枫叶堡给他们补充了一个大队,加上他们原来的五个大队,目前一共有六个大队在往绿谷去。” 塞伯心算了一下,六个大队差不多三千人,基本符合他观察到的信息。 “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新垦地军团的人马——大议会的援兵到了。”塞伯少校长长叹气,又问部下:“派人去绿谷向蒙塔涅上尉通报最新敌情了吗?” 尉官小声回答:“没有。” 塞伯转过头,眼神变得凌厉:“什么意思?” “还有一个情报,也是俘虏交代的。”尉官慢吞吞地说:“需要您决定,是不是要通知蒙塔涅上尉。” “别废话!说。” “这批走陆路到枫石城的大议会部队,只有所谓的第六军团的五个大队。”尉官又舔了舔嘴唇,犹豫地说:“按照俘虏的说法,伪政府的第六军团的另外五个大队是坐船来的……” 塞伯脑中瞬间炸出无数种可能性:“坐船来的?什么时候来的?现在到了哪里?” “不知道。”尉官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只知道另外五个大队是坐船来新垦地的。” 塞伯的头开始疼了起来,他排空脑内杂念,盯着部下,冷冷地说:“把俘虏交代的情报……不,把俘虏给蒙塔涅上尉送过去!现在就去!你亲自去!” 尉官被看得心虚,赶紧敬礼答是。 “先别走。”塞伯叫住部下,遥指山坡下的枣红马校官:“敌人援军指挥官的身份,俘虏交代了吗?” “据说姓费尔特,叫奥尔德,是个少校。” “奥尔德·费尔特。”塞伯皱起眉头,咀嚼了半天:“怎么没听过,好像不是帕拉图人的名字?” “不是我们帕拉图人,是联省佬。”尉官解释:“原本是来帮伪政府训练新兵的,这次也跟着出征了。” 塞伯轻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你的兵带来了吗?” “在。”尉官重重点头:“四帐二十四骑,都在后面等着。” “有多少老手。” “一半。” “那就可以试试了。”塞伯张开嘴,用力活动着下颌,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他吩咐下属:“你的小队交给我。你自己带着俘虏去绿谷,向蒙塔涅上尉汇报最新军情。” 风拂过藏匿着猛兽的麦田,却让猛兽的身影越发难以被发觉。 “联省佬。”塞伯·卡灵顿死死盯着山坡下骑着枣红马的校官:“今天算你运气不好。” …… 身后是枫石城、前方是麦丘镇,两侧是平缓起伏的土包、脚下是灰尘漫天的行省大道。 面对频繁被骚扰挑衅、周边敌情两眼一抹黑的处境,奥尔德·费尔特少校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埋头赶路。 他带人跑前跑后,亲自确认了轻骑兵分队的损失:从枫石城出发还不到一天的时间,配属给他的半个中队轻骑兵就折损过半,剩下的轻骑兵也斗志全无。 负责指挥轻骑兵的荣誉军官面带愧色,低头站在奥尔德·费尔特少校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费尔特少校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苛责的话语。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情况不能都怪这名刚刚受训不久的荣誉军官。 小股敌骑的骚扰仍在继续,道路两旁时不时就有蹄声和枪声响起。 费尔特少校只能下令不予理睬,继续赶路。 没办法,如果他严阵以待或是激烈反应,行军速度势必会被拖慢,反而遂了对方的意图。 费尔特少校首次在帕拉图参加实战,便立刻领略到奔马之国的战争艺术与人烟稠密、水网纵横的联省的不同之处。 好在前方就是麦丘镇,一旦进入坚固的设防城镇,小股轻装骑兵的骚扰就会失去意义。 “不要偷懒!”费尔特少校站在路边,大声鼓励士卒:“到了麦丘镇,你们就可以尽情地休息。” 士兵们用沉默来回应少校的演说。 费尔特少校知道自己不善口才,便挥动马鞭,赶往队列前方。 刚拐过一个坡底的急弯,他忽然听到冰雹似的马蹄声响起。 费尔特少校抬起头,一小队骑兵从山坡的反斜面跃出,像箭一样朝他直扑过来。 …… [镜湖郡] [绿谷镇] 铁峰郡的部队没有在绿谷镇内借宿,而是在镇外寻了一处空地扎营。 俘虏也被领到镇子外面,挨个审问甄别。 除了负责把守南北大门的连队,只有夏尔带领宪兵进了绿谷镇,查封新垦地军团的物资和财产。 心惊胆战的绿谷镇镇民发觉“叛军”远比想象中和气,不仅没有抢烧劫掠,甚至连强买强卖也没有。 找镇内商户采购物资的军官说话温声细语,态度和蔼可亲,结算用的还是真金白银——官军在的时候,也没这样讲理过。 绿谷镇镇长很自觉地张罗了一批酒肉、面粉,同几名镇民代表亲自送到镇外的营地。 打了胜仗,又有加餐,铁峰郡新军的营地里里外外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除了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寂然无声。 卫兵和文员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因为温特斯·蒙塔涅正在对着地图沉思。 “还用犹豫吗?!”安德烈再也无法忍受令人煎熬的沉默,他站起身,指着地图,快刀斩乱麻道: “既然枫叶堡的敌军爬出了龟壳,那就绝不能让他们再缩回去!干掉他们,枫石城唾手可得!雷群郡的人不是说,‘枫石城的仓库里面,辎重粮草堆积如山’。亚当斯将军攒下的家底,不拿白不拿。他们用得着,我们一样用得着。” 温特斯仍在权衡。 在他面前的地图上,一支敌军部队正从枫石城向着绿谷赶来。 而在银雀山的另一侧,象征着白山郡、雷群郡、边江郡的部队仍停留在长湖镇,已经六个小时没有挪过位置——因为最近一次通讯骑兵抵达就是在六个小时以前。 如果算上通讯骑兵赶路的时间,那么至少在十个小时以前,博德上校率领的主力部队就已经离开长湖镇,向着蛇泽挺进。 按照原本的设想,虽然四郡联军分出铁峰郡军把守后路,但白山郡、雷群郡、边江郡的部队面对萨内尔部,仍将拥有兵力上的优势。 只要…… 温特斯拿起一枚棋子,捏在手里摩挲,自言自语:“只要萨内尔部没有获得增援。” 是的,如果萨内尔部真的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增援,那么博德上校率领的十二个大队的主力部队将要面对的就不是“可能有十个大队”兵力的萨内尔部。 而是“至少拥有十二个大队,甚至可能膨胀到十四个大队”的萨内尔部。 “如果萨内尔真的得到了诸王堡的增援。”温特斯抬起头,看着安德烈,冰冷地说:“博德上校可能就会有危险。” “你还真信那个哭啼啼的小子?”安德烈急了:“他难道不也是听报捷的信使随口说的?谁知道真假?万一他骗你怎么办?万一他是死间怎么办?!” 温特斯缓缓重复了一遍:“如果萨内尔真的得到了诸王堡的增援,博德上校可能就会有危险。如果博德上校的主力溃败,沃涅郡的驻军一定会出动。到时候,我们也无路可退。” 安德烈脸色一灰,在极度的压力之下,他不自觉变得极度暴躁。 安德烈面露激愤之色,咬牙切齿地说:“既然博德上校这样部署,我们就只能相信他!就像他相信我们一样!不然呢?支援主力?绿谷怎么办?大军的后路怎么办?就算真的放弃绿谷、支援博德上校,说不定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锤桌子:“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要我说!就打枫石城!” 温特斯撑着行军桌,在极度的压力之下,他反而变得异常安静——仿佛那个赢得“狼之血”的称号的人不是温特斯·蒙塔涅一样。 他凝视着地图,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十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五) [镜湖郡] [绿谷镇外围] 远离树木茂盛的青蒙山,地势变得越来越平坦。 奥尔德·费尔特少校伫立在路旁的土丘上,目光沿着被晒得干硬的大路迤逦延伸,河谷中央青墙红瓦的绿谷镇已经依稀可见。 在他身畔,由“第六军团”和“新垦地军团”混编的六个大队、共计三千余名士兵正在向着绿谷镇行军。 费尔特少校眺望夕阳下的绿谷镇,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感变得越来越浓烈。 他人眼中宁静祥和的山谷小镇,在费尔特眼中却像是猛兽的血盆大口, 正等待猎物自行入彀。 之所以奥尔德·费尔特会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从麦丘到绿谷的路途不顺利。 恰恰相反,自打走出麦丘镇、开赴绿谷镇,让人不胜其扰的小股叛军轻骑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轻轻一挥,将叛军轻骑从画布上一把抹掉。费尔特的部队再也没被骚扰过,从麦丘到绿谷,一路上风平浪静。 各级荣誉军官喜上眉梢, 底层士兵的精气神也提振许多。 毕竟“到路边撒个尿都有可能被抓走”的处境,让所有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相比之下,行军赶路虽然累,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费尔特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上新结痂的伤口——那是一小队凶悍的叛军轻骑给他留下的纪念。 …… 当时,对方毫无征兆地从路旁土丘的反斜面跃出,风驰电掣般朝着费尔特径直冲来。 因为对方骑着缴获的己方军马、穿着己方轻骑兵的装束,包括费尔特在内的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等费尔特回过神的时候,二十几名叛军骑兵已经冲到他近处。 周围的士兵一哄而散,费尔特狼狈地滚下马背,躲进士兵之中逃过一劫。他脸上刚刚结痂的割伤,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费尔特的随从就没他那么幸运,连同在场的两名荣誉军官,眨眼间被全数砍杀。 而且叛军骑兵不仅下手凶狠, 撒手更果断。为首的叛军骑兵见一击不中,吹了一声唿哨, 二十几名叛军骑兵当即远遁而去。 等已方轻骑兵慌忙赶来救援的时候,叛军骑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坡之后。 …… 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费尔特少校又不自觉地伸手触碰脸上的伤口。 虽然叛军的“封喉一剑”没有成功,但是给费尔特心里留下的阴影可一点也不小。 覆盖伤口的硬痂不仅提醒着费尔特:他的敌人狡猾、凶狠、果断,出剑时毫不犹豫、收剑时也绝不拖泥带水,完全不是大议会的宣传里山穷水尽、不堪一击的叛军。 也让费尔特对于“来去如风的帕拉图骑兵”的含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截然不同的自然、人文环境,塑造了迥然相异的战争艺术。 在过去的山前地公爵领、今天的联省共和国,战争是在棱堡外、在堑壕里、在设防城镇与设防城镇之间的小块圩田上进行。 所以联省军队善于守城、精于围城、土工作业娴熟、习惯在两座城市之间做短距离机动。 主权战争的后半段,正是依托堡垒化的设防城镇群,联省最终将御驾亲征的疯皇帝挡下,保证了帕拉图和维内塔不被战火波及,并最终取得胜利。 然而在辽阔的帕拉图——尤其是在开发程度极低的新垦地,战争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绵延不绝的丘陵以及巨木参天的森林进行。 村落与村落之间是大片的荒地,城镇和城镇之间远得遥不可及。仅从西林行省的驻地到枫石城的路程,就比由北至南横跨联省的路程还要长。 “速度!速度!速度!”费尔特少校后知后觉地感叹:“缺乏速度、缺乏机动能力的军队,在帕拉图只能处处挨打!” 费尔特少校隐隐后悔轻率地接下带领半个军团出征的任务,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被迫在眉睫的威胁所冲淡。 他不相信,敌人会放弃骑兵数量的优势,仍由他不受骚扰地通过麦丘与绿谷之间的道路。 而且费尔特确信敌人的骑兵没有撤走,因为小股游骑的骚扰虽然停止,但是己方的轻骑兵仍旧被死死地压制着。 他麾下的轻骑兵只要敢脱离己方大部队的视野范围, 那他们就再也不会在地平线上出现。 费尔特派出的信使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回,而巴泽瑙尔和枫石城的信使从前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过去每当遇到难题,费尔特往往求助于逻辑。 可是这一次,他的逻辑给出了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既然敌军骑兵还能牢牢压制住己方骑兵,那就证明他们仍然具备“利用不间断的骚扰削弱己方部队”的能力; 明明有这个能力却不使用它,忽略掉对方的统帅是个无能昏庸之辈的可能性,那么合理答案只剩下一个——敌方统帅有预谋地中止了疲敌骚扰。 “对方不想拖慢我的行军速度。”费尔特心想:“不仅如此,他还迫切地等待我的到来。” 想到此处,费尔特再看向被农场和果园环绕的绿谷镇,只感觉表面平静的小镇实则处处蕴藏着杀机,连远处农田惊起一连串飞鸟都像是敌人出没的征兆。 费尔特又看向他的部队:近处,肩扛武器的士兵迈开大步,沉默地跟随前面的人赶路;远处,长矛的矛尖在麦穗上方漂浮。 事实上,费尔特根本就不用看,行军纵队的全貌已经在他的脑海里: 六个大队共计三十六个百人队,依序排列在道路上; 三个大队在前段、三个大队在后段,辎重马车则被保护在中段; 虽然他已经下令以百人队为最小单位、以最密集的八列纵队开进,但是部队的规模导致行军纵队不可避免地延伸出两公里,将全军的阵型拉成一个长条。 至于敌军? 根据费尔特得到的通报:敌军主力已经绕过青银山口,从青蒙镇、长湖镇一线前往巴泽瑙尔,“寻求与新垦地派遣军进行主力会战”; 在枫石城与镜湖郡之间,敌军仅留有一些独立行动的轻装骑兵部队,目的应是“监视我军在枫石城和沃涅郡的动向”、“制造敌军主力即将攻打枫石城的假象”以及“拦截萨内尔上校部队与枫石城的通信”。 直至离开麦丘以前,敌军的表现都符合费尔特少校已知的情报。 小股游骑骚扰虽然防不胜防,而且严重伤害部队士气,却也证明敌军的规模很小,缺乏发起正面攻势的能力。 然而从麦丘到绿谷一路的异常平静,让费尔特少校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不过,比起敌人的动向,更让费尔特少校感到焦虑的是他自己的部下。 费尔特少校所率领的半个“第六军团”先是从西林行省跋涉到新垦地行省,仅在枫石城短暂休息一晚,又马不停蹄地向着镜湖郡进发。 连日行军严重消耗了士兵的体力和意志,士兵们急需休整。 但是战况又容不得他们休整,费尔特部必须尽快占领青银山口,截断叛军的后路,确保不跑掉一个叛乱军官。 假如让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又逃走,那么好不容易才捞到立功机会的奥尔德·费尔特就可以打包行李、等着回联省写战史了。 费尔特不禁有些沮丧,要不是因为种种不利条件,单凭亲手训练出五个大队步兵,他就有信心正面迎战任何敌人。 但是他很快又振作精神——从古至今,将军和统帅们总是克服种种不利条件取得胜利。 “吹号。”费尔特少校下令:“停止行军,传令所有军官来我这里开会。” 漫长的行军纵队因为“惯性”,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彻底停下。 各级军官骑着马,从纵队各处先后赶到费尔特少校所在的土丘。 全体军官之中,只有六名“大队长”是陆院出身,并且都是刚回国的21期毕业生。 余下的三十四名“百夫长”都是大议会委任的荣誉军官——如果不是因为路上被袭杀两个,应该是三十六人。 绿谷镇就在眼前,不过士兵们不着急,难得能歇一会,他们纷纷抓紧时间原地休息。 反倒是军官们急不可耐。刚召集齐全员,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绿谷镇近在咫尺,少校,为什么现在叫停部队?” 提问的是一个荣誉军官,费尔特少校叹了口气,反问:“你就没有发现,敌人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骚扰过我们吗?” “那是……他们撤退了?”年纪不大的荣誉军官瞪大眼睛问。 有两名大队长不耐烦地抱起了胳膊。 费尔特少校倒是很宽容,他耐心地给新手军官解释:“这种独立行动的轻骑兵是不会轻易撤退的,他们的职责就是遮蔽战场。我们越往前,他们给我们阻力应该越大才对。今天太安静了,有点奇怪。” 提问的荣誉军官不做声了。 “您觉得?”一名大队长沉声问:“他们今天没有动静,是在集中兵力,想要孤注一掷?” 费尔特少校点了下头:“除此之外,没有合理的解释。”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荣誉军官们顿时感觉习习晚风变得阴冷起来。 费尔特少校话锋一转,又笑着说:“不过别忘了,我们可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大军。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想吃掉我们,得先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牙口。” 气氛缓和了一些,有人配合地小声笑着。 费尔特看向夕阳中的绿谷镇,指尖轻轻敲打剑柄:“我们此前向绿谷镇派出的联络信使,一个都没有回来。我想……绿谷镇应该已经沦陷了。敌军如果想阻止我们控制青银山口,那么绿谷镇就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几名大队长赞同地点头。 “所以我们不急着进绿谷镇。”费尔特少校一挥手:“再向绿谷镇派出一队轻骑,弄清情况再说。大队长留下,百夫长回去准备一下。如无意外,今天晚上我们在绿谷镇外扎营。” “是!” 三名轻骑兵被派往绿谷镇,他们的身影在麦田和树枝间疾速飞驰,不一会就到了绿谷镇的高墙下。 闸门升起,将三名骑兵放了进去。 不一会,闸门再次升起,三名骑兵又跑了出来,快马加鞭赶回费尔特少校的临时指挥所。 “大人。”为首的骑兵大汗淋漓又喜不自胜地汇报:“绿谷镇里没有敌人!” 费尔特少校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你亲眼看到的?” “我亲眼看到的!”轻骑兵小队长拍着胸脯赌咒发誓:“那个老镇长说了,直到昨天还有一伙叛军在绿谷,不过今天白天他们就都撤走了。肯定是听说我们要来,吓跑啦!” 在场的几名大队长面面相觑。 费尔特少校皱起眉头:“撤走了?往哪撤走了?” “往青银山口撤走的!”轻骑兵小队长指着远方的青银山,他活灵活现地复述:“那个老镇长说,叛军不仅把军团存放的物资都带走了,还把镇上的粮草都刮了个干净!马车全都装得高高的,一个接一个地走,整整一上午才完全走完!” “刮干净?来得及吗?”一个大队长轻蔑地笑了一下:“‘老镇长’的鬼心思不少嘛?生怕我们也来刮他们的地盘。” “或许叛军真的撤退了?”另一个大队长乐观地问:“可能他们自认兵力不足?也可能他们打算守青银山口?” 费尔特少校依然不置可否,继续问轻骑兵:“叛军有多少人?” “大几百吧?”轻骑兵小队长搔了搔后脑勺,犹豫地说:“那个老镇长说,他也不知道,叛军没进镇子,也不让他们进叛军的营地。不过据他说,那个营地不算大。” 费尔特少校拄着下巴,陷入沉思。 “少校。”一名大队长站了出来,主动请缨:“要不然让我带上一个百人队,过去看一眼?管它是蛇坑还是兽窟,踩一脚不就知道了?” 费尔特少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是要派人去看一看,不过不能你去——你挑个百夫长去。” 很快,一个荣誉军官带着一队士兵,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绿谷镇。 不一会,荣誉军官骑着马飞奔出来,向费尔特少校报捷:“大捷!少校!镇里没有敌人!我们无血收复了绿谷镇!” 费尔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沉思片刻,命令刚刚主动请缨的大队长:“带上你的人,进驻绿谷。记住,先搜检镇子,再控制城门。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陆院出身的军官抬手敬礼,领命离去。 很快,五个百人队从纵队中间分离出来,浩浩荡荡地开向绿谷。 另一名大队长犹豫地问:“那……我们呢?少校?” 费尔特少校抿起嘴唇,最终下定决定:“我们不进镇,就在镇外扎营。” 他站在土丘上眺望,盘桓再三,最终选了一个好位置,用马鞭一指:“传令全军,今晚就在那里扎营!” 与此同时,就在费尔特少校用马鞭遥指的草甸,趴在蒿草里的安德烈正在破口大骂:“[愤怒突破天际的海蓝脏话]!还他妈的不进城?那个叫奥尔德·费尔特的家伙是王八的吗?王八?![气急败坏的海蓝脏话]!” 无处发泄的安德烈瞪着发红的眼睛,左看又看,抓起一把草,使劲地咬了下去:“[含糊不清的单音节脏话]!” 安德烈身旁的温特斯扭头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身旁待命的部下们:“虽然敌人还没有完全进入伏击圈,但如果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将不利于我们的重整。如果塞伯少校按捺不住提前行动,我们的布置更有可能前功尽弃。” 安德烈瞬间来了精神,“呸呸”吐掉嘴里的草茎,变得神采奕奕。 “各部。”温特斯冷静地下令:“按计划出击。” …… 距离绿谷镇不远的道路上,正在行军的费尔特部的轻骑兵,突然发现自己胯下的战马变得焦躁不安。 紧接着,士兵们惊恐地看到滚滚浓烟掠过漫山遍野的已经泛黄、只等收获的冬小麦,从大路两侧朝着他们袭来。 然后是冲天的火光。 第二十一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六) [绿谷] [行省大道东侧] 火蛇在狂舞,东风在咆哮。 尚未完全褪去绿色的冬小麦如同潮湿的草料,燃烧时反而比干草喷涌出更浓烈的烟雾。 烈火、浓烟和热浪被狂风裹成一道墙,夹杂着哭喊与怒吼,自东向西席卷绿谷。 站在炽焰之墙后方,铁峰郡新军第一营的降兵“帕科”只感觉双腿发软、头晕目眩,一步也迈不出去。 眼前这火狱般的景象,也有帕科的一份“功劳”。是他向麦穗泼洒松油,是他把干料搬运到农田,还是他……亲手释放了毁灭之火。 猴子看到帕科愣愣站在原地,走上前拍了拍新兵的后背,却发现新兵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都烧了,都烧了……”帕科更咽着:“什么都没了。” 猴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装作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沙哑地说:“是呀,太可惜,太可惜了。” “住口!”鲁西荣提着短矛走过来,低声呵斥:“血狼的决定也是你能指手画脚的?” 老军士的嘴巴和鼻孔都被湿布遮住,头盔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赶快戴好三角巾!” 猴子登时噤声,弯腰从提前准备好的装着草木灰水的桶里捞出三角巾,草草拧了几下,也跟老军士一样蒙住了鼻孔和嘴巴。 鲁西荣拄矛肃立,他的脚下是刚刚过火的焦黑农田,他的背后是连天的烈火与浓烟。 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老军士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嘱咐:“火场烟大,风向多变。你们要跟紧我,千万不要走散。” “是!”猴子连同六帐新军士兵齐声回答。 一齐回答。 鲁西荣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带领部下进入出击阵地。 当第一营的所有士兵都在田埂之后等待出击命令的时候,猴子悄悄来到鲁西荣身旁。 他半蹲在鲁西荣背后,咬着牙,用小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地问鲁西荣:“军士,我们会补偿他们的,对吧?” 老鲁西荣凝视着被付之一炬的金色原野,苍凉地说:“我也不知道,猴子,我也不知道。” 凄厉的军号声遽然压过所有杂音,紧接着所有战鼓一齐响起。 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再次率先跃出田埂:“全体都有!冲击——前进!” 猴子和帕科对视一眼,也跟着爬过田埂,冲向农田之间的行省大道。 …… 与此同时,在行省大道。 “风向自东向西!火和烟同样是从东边来的!”费尔特少校屹立在土丘上,居高临下审视战场,扬起马鞭指着大道东侧: “敌人一定也在东边!就在火线之后!他们想让大火做他们的前锋,等我们的建制被打散,再依靠骑兵突击,彻底摧垮我们。” 除了带队入城的大队长,费尔特麾下剩余五名科班出身军官此刻都在他身边。五人的神情都紧绷着,但都强撑着没有露出任何惧色和慌乱。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我们不可能逃掉。但是用不着害怕!敌人在火线之后,因此在火场蔓延过来以前,我们还有时间!” 费尔特少校三言两语判明敌情,处变不惊地下令: “既然火从东边来,那我们就转移到西边去!把你们的部队带到大道西侧!扫清路旁的可燃物!绿谷地势西高东低,我们就以行省大道为隔火带,就在大路西侧,居高临下!结阵迎敌!”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簇新制服的荣誉军官向着费尔特少校狂奔过来,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哭喊声:“少校!全疯了!疯了!丧心病狂的叛军!眼看就能收获麦子也烧!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我们快撤吧!” “闭嘴!”费尔特少校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狠刺马肋冲下土丘,一改往日好好先生的做派,声色俱厉大骂:“混账东西!你的百人队在哪?立刻滚回你的士兵身边!否则,我亲手处决你!” 荣誉军官被吓得瞠目结舌、面如土色,他抹着眼泪,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诸位。”费尔特提着佩剑,转身看向去年才毕业、今年刚回国的22期军官们,言辞恳切:“此战我能仰仗的只有你们。我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诸位,望诸位也能坚守你们的方阵,不要辜负我。” 五名军官郑重地抬手敬礼,各自去寻找自己的部下。他们的身影没入烟雾,很快消失不见。 小军鼓奏出急促的旋律,斥骂与喝令声不绝于耳。 随着命令逐级传递,费尔特的部队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虽然还很迟缓,但是的确正在恢复行动能力。 就在费尔特少校身畔,两个百人队被军官和士官的皮鞭、木棒驱赶着走下大道,一股脑地涌入道路西侧的农田。 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大吼:“整队!重新整队!赶快把周围的麦草拔干净!” 不顾安危,费尔特少校继续停留在土丘上,焦急地观察各大队的动向。 “时间!”他的心脏在剧烈地泵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脖颈和额头的血管在随着心脏的泵动而扩张收缩:“时间!” 只要再有一点时间,他的部队就能重整。到那时,不管有多少帕拉图骑兵,也别想摧垮他的方阵。 然而烟雾来得比火舌更快,转眼间,行省大道两侧就彻底被浓烟所笼罩。 士兵们掩着口鼻,仍旧在止不住地咳嗽。战马近乎失控,一些骑兵不得不牵马步行。 费尔特少校的视线也被阻断,除了身旁的几名传令兵,再远的地方,他已经完全看不见。 突然,浓烟之后枪声大作,随之而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恐怖的喊杀声如同巨浪,一下下拍打着士兵们的心脏。费尔特附近也跟着响起一片惊叫,以及紧接着响起的斥骂与呵责。 枪声来自前方,费尔特立刻意识到——最前方的部队已经接敌! 他强忍下亲自前去查看战况的冲动,从身后拽过一个传令兵,声音尖利地下令:“马上去第六大队,向伊姆雷少尉询问战况,然后马上回来告诉我!” “是!”传令兵哭丧着脸抬手敬礼,战战兢兢地拉扯缰绳,准备离开。 “告诉沿路各部队!”费尔特少校冲着传令兵的后背,又下达了一条命令:“注意防备来自道路东侧的攻击!防备敌人骑兵的突袭!火场一旦蔓延到大道上,敌人就要来了!” “是!”传令兵打马离去。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袭来,费尔特少校警觉地提起佩剑,但是冲出浓烟的只有一名骑手——是费尔特麾下的大队长卡达尔少尉。 “少校!我的大队已经重整结阵!”卡达尔少尉一路驰上土丘,神色急切地请求:“请您到第九大队的方阵暂避。” “不行!”费尔特少校断然拒绝:“我若是离开这里,其他大队就会彻底失去指挥。” “您若是被袭杀,其他大队一样会失去指挥!”卡达尔少尉上前拽住费尔特少校的缰绳,几乎是在哀求:“您难道忘了之前那队叛军轻骑了吗?这里可以留几个传令兵值守,但是您必须跟我离开!” 费尔特痛苦挣扎许久,用力在大腿上锤了一拳,跟着卡达尔少尉离开了道旁的土丘。 …… 而在战场另一端,同样正在观察战场的温特斯·蒙塔涅,视线也被烟雾所阻隔。 但是与费尔特少校不同,温特斯麾下的轻骑兵一刻不停地向他汇报最新的战况,使得他即使无法目视战场,一样能“看清”战场的全貌。 甚至因为配置的通信骑兵太多,导致指挥部获取的信息过于杂乱,夏尔不得不带领一批文员专门负责汇总、整理那些自相矛盾的报告。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安德烈唉声叹气地来回踱步。 “保民官阁下!”夏尔快走到温特斯身边——他在公开场合使用的称呼一直很正式——语气中难掩兴奋:“敌军已经完全撤退到道路西侧!正在试图重整!” 温特斯放下手中的纽伦钟:“让巴特·夏陵出击。” “是!”夏尔领命离去。 安德烈一屁股坐在温特斯身旁,旁敲侧击道:“马上就要彻底天黑了。是不是该我的骑兵……” “不行,我不想浪费你的骑兵的体力。”温特斯收起地图:“敌军没有完全进入包围圈,今天我们恐怕不能全歼敌军。” “啊?”安德烈瞪起了眼睛。 …… 战场北侧,“第六军团”第八大队的奥尔辛少尉在竭力维持着方阵不崩溃。 与费尔特少校提供的信息不同,敌人的部队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轻装骑兵,而是装备精良、作战凶悍的步兵。 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却抓住奥尔辛少尉麾下的新兵不善于肉搏战的弱点,借助烟雾掩护,将千人规模的正面交战变成几十人规模的短兵相接。 奥尔辛少尉麾下的六个百人队,有两个在混战中被击溃,剩下的四个百人队连同溃兵被他聚集起来,结成了一个大队级的方阵,背靠着道路苦苦支撑。 从道路东侧发起进攻的敌军见到大队规模的方阵,纷纷主动退避,转头追击那些溃逃的小股士兵。 然而没过多久,奥尔辛少尉周围就响起了枪声。 叛军的火枪手隔着烟雾向奥尔辛少尉的方阵放冷枪,而奥尔辛麾下的火枪手却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打一气。 绝望的奥尔辛发疯似地祈祷,祈祷火尽快熄灭、祈祷烟速速散去、祈祷援军赶快到来、祈祷黑夜降临好让他有机会趁乱撤离。 …… 绿谷西侧高地,巴特·夏陵正在等待出击命令。 “营长,我还是不明白。”新近被提拔为连长的前军士“九指”小声问:“为啥一营都干起来了,咱们还得搁这干瞅着啊?” 巴特·夏陵仔细地观察着远处的火光,漫不经心地问:“你跟保民官打过猎吗?” “没有。”九指摇了摇头,遗憾地说:“我是保民官大人拿下热沃丹之后,才入的伍。” “跟保民官打过猎,你就懂了。不过没打过猎也没关系,我一说你就明白。”巴特·夏陵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打猎——我是说围猎,一般要把人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弄出动静,惊吓兽群,把鹿啊、兔子啊都吓出来;另一队则要设下包围圈,负责堵截兽群。” 九指似懂非懂地点头。 巴特·夏陵用树枝一指烟雾缭绕、火光冲天的战场,笑着说:“别看一营打了第一枪,但他们不过是在驱赶野兽。真要吃掉猎物,还得靠我们。” 九指这下听懂了,兴奋地问:“您的意思是——这次咱们是主攻?” “对。这个战术叫……”巴特·夏陵揉了揉额头,在记忆中找出了答案:“这个叫砧锤战术!不过这一次,砧板是步兵,锤子也是步兵。而且这一次,是一营当砧板……” 巴特·夏陵露出微笑:“我们做铁锤!” 说话的时间,穿着绿色衣服的传令兵疾驰而来,在巴特·夏陵面前勒马,取出一支铁箭:“夏陵连长!保民官命令你出击!” 巴特·夏陵接过铁箭,抚过箭身上熟悉的划痕与凹痕。 “击鼓!”巴特·夏陵踏镫上马,高举铁箭,冲着战场大吼:“出击!” 震天的战鼓声从他身后响起,乐手使出全身力气吹出进军的旋律。 铁峰郡新军的三个步兵营涌出林地和农田,向着躲避到大道西侧的敌人发起全线猛攻。 …… 战场南侧,正在全力收拢前方溃散部队的费尔特少校惊恐地发现,比之前的喊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从他的背后传了过来。 “真他妈是疯子!疯子!”费尔特少校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叛军就不怕把自己的部队也卷进火场吗?疯子!” 可是骂得再凶也没意义,费尔特心里清楚:虽然结成方阵的士兵能够同时应对多个方向的进攻,但背后敌军的出现对于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费尔特少校竭力放空大脑,冷静思考——位于行军纵队前方的第六、第七、第八已经失去联络;他所在的第九大队还维持着建制,在他之后还有第十大队和枫石城提供的一个大队。 是支援前军?还是继续留在此处收容溃兵? 抑或是……壮士断腕? 奥尔德·费尔特少校作出了决断。 “第九大队,保持阵形向南!与第十大队和枫石城大队的合并方阵!”第九大队方阵内的费尔特少校拔出佩剑,指向来路下令:“卡达尔少尉!让你的人‘慢步’撤退!” 卡达尔少尉一愣:“撤退?” 费尔特少校艰难而坚定地说:“撤退。” 卡达尔少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前面的部队怎么办?” “派人命令他们也撤退。如果他们溃散了,就等着他们自己追上来!”费尔特少校冷冷回答:“如果他们能追上来,就把他们重整进方阵里。” 如果前方部队不能追上来怎么办?费尔特少校没说。 卡达尔少尉喉头翻动,他艰难地回答:“是。” 鼓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战鼓,哆嗦着敲起慢拍的鼓点。 第九大队的方阵动了起来,缓慢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爬行。 费尔特少校跃马出方阵,绕着己方方阵疾驰高呼:“鼓起勇气!回忆你们的训练!就按照你们训练的方式行进!溃逃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就在此刻,轰雷般的马蹄声从山谷外响起。 数以百计的轻骑兵从浓雾中冲出。 为首的轻骑兵在咆哮:“那个脸上带伤的家伙!绝对不要让他跑掉!” ------题外话------ [啊!算了!写多少发出来多少!] [不过,“伟大联盟向前进”的最后一章,笔者要请假花上几天时间慢慢写、好好写。所以……今天就算是提前请假。]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第二十二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七) 绿谷在燃烧。 曾经郁郁葱葱、田连阡陌的绿谷,如今已经化为红谷。 南岸的大火蔓延到山上,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发失控;带着余烬的烟灰随风飘过牛膝河,北岸的麦田也被点燃。 山谷两岸被火光照得通红,倒映着烈焰的牛膝河看起来更像是熔化的玻璃。云层也被狂欢的恶魔抹上地狱的颜色,甚至从几公里之外都能看到绿谷镇上空妖娆又可怖的血河。 奥尔德·费尔特少校将仅剩的三个建制完好的步兵大队合并为了一个“大方阵”。当他试图重整阵形的时候,不断有黑衣骑兵跃出浓雾,从四面八方朝着尚在集结的大方阵发起恐吓式的冲锋,意欲彻底击垮费尔特部的士气。 费尔特不仅要使出浑身解数挡下敌军轻骑的袭扰,还要竭尽所能阻止大方阵的自我瓦解。 所幸,只有一柄帕拉图军刀、一匹矮小赫德马的黑衣骑兵缺乏一锤定音的能力,敌军步兵也没有追上来。 费尔特少校指挥部下连打带退,一直后撤到山谷之外的不知名农庄。 农庄的西南角有一座大谷仓,半米厚的石墙、两层楼高,是村民们共用的粮库。 下午从此地经过时,费尔特一眼就注意到这座坚固高大的建筑。 所以当他带着三个大队的残兵败将撤退到山谷之外时,第一时间便占用了这座大谷仓。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谷仓里除了一些草料之外,空无一物。 费尔特一边派人在谷仓墙壁凿出射击孔,一边派人拆除谷仓附近的农舍以扫清射界。 从农舍拆下来的木料和石头被用于加固谷仓,带不走的东西则被付之一炬。 在为自己赢得一点喘息的时间以后,费尔特少校终于找到机会清点损失: 进驻绿谷镇的第六大队被彻底消灭——如果不是费尔特的谨慎天性,恐怕剩下五个大队也要面临和第六大队同样的命运; 行军序列靠前的第七、第八大队同样不复存在,大队长音讯全无,部队的建制被摧毁,只有零零散散的溃兵逃了出来; 第九、第十大队因为所在位置靠后逃过一劫,但也已经有少量士兵趁乱开了小差,留下的士兵也惶惶不安、战意全无。 除了人员的损失,费尔特的部队还失去了所有辎重马车,食物、弹药、器械都跟着辎重马车一同遗失。 如果是平时,奥尔德·费尔特恐怕已经开始考虑要选择哪个年代的战史作为毕生的研究方向。 然而现在的费尔特少校不要说为未来做打算,就算是后天的事情他也没有多余精力再去想。 此刻的他只在全心全意想着一件事——如何撑过今晚? 这座不知名小农庄的居民已经发现自己的家园沦为战场,纷纷连夜拖家带口逃离。 站在谷仓房顶,费尔特少校可以看到满载的四轮马车、牲口、人类正沿着大路,朝远离绿谷的方向逃走。而在绿谷的方位,火光至今未熄。 摇曳的昏暗灯光几乎连成一条线,风中隐隐约约能听到孩童的哭喊声。 眼前的景象令费尔特莫名感到难过,但是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多愁善感。 也许是燃烧的农舍吸引了敌军的注意,就在费尔特下令扫清射界不久,敌人追了上来。 天已经完全变黑,农舍的火场暂时屏退了谷仓周围的夜幕。 然而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夜幕的更深处,黑衣骑兵又一次从浓雾中现身。 先是只有零零散散的蹄声,然后越来越多的骑兵加入合奏,他们仿佛是在执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一刻不停地环绕着费尔特部所在的谷仓疾行。 到了最后,谷仓四面八方都是轰隆的马蹄声,让人说不清黑暗中究竟有多少敌军骑兵在飞驰。 困守谷仓内的一些败兵的精神也被逼得几近崩溃。 “是狼!那不是人!是狼!”一个披头散发的士兵扔掉武器,连滚带爬冲向谷仓大门,发狂似地叫喊:“我见过狼!狼会围着猎物跑!只有狼才会围着猎物跑!这是献祭!是狼要把我们作为祭品献给恶魔!逃啊!快各自逃命啊!” 根本用不着费尔特开口,把守大门的卡达尔少尉一拳就把发疯的逃兵打翻在地。 卡达尔踩住逃兵的后背,抓住逃兵的头发,咬着牙拔出佩剑,询问地看向少校。 费尔特犹豫了,他摇了摇头。 卡达尔将剑插在砖缝里,招呼部下把逃兵五花大绑,并拿秸秆把逃兵的嘴巴塞得严严实实。 整个过程中,发疯的逃兵一直在拼命挣扎、呜咽乱叫。 其他士兵的注意力都被发疯的逃兵所吸引,他们无声地注视着卡达尔少尉将逃兵控制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费尔特少校示意卡达尔少尉将逃兵带进谷仓阁楼单独看管,免得后者打击本就不多士气。 “什么狼?什么恶魔?都是些疯话!”费尔特少校故意大声说道:“我看他是被吓傻了!” 费尔特拍了拍谷仓的墙体和大门,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试图消除刚刚这起突发状况的影响:“这座房子很结实,拿来当堡垒都够用。叛军如果能打进来,他们早就打进来了!还用得着在外边像蚂蚁一样乱爬?今晚各百人队轮班守夜,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 谷仓里寂然无声,仅能听见墙外传进来的轰响。 士兵们既不说话,也不像少校说的那样去休息,只是拄着武器,静静地站在原地。 一个隶属于枫石城大队的士兵壮起胆子,怯生生地问:“少校,可我听说,叛军的将军里面,真的有一匹狼……” 提问士兵的声音很小,但是谷仓里实在太“安静”,因此所有人都听见了他颤抖的呓语。 费尔特少校最不想的就是有人继续“狼”的话题,但是眼下他必须尽可能维持住士兵们所剩无几的忠诚,于是他亲切地招了招手:“别害怕,上前来,大声说!你刚才说什么?叛军的将军里有一匹狼?” 任凭费尔特少校怎么招手,提问的士兵都不敢上前。一名少尉看不下去,抓着提问的士兵衣领,将后者拖到谷仓中央的空地。 “什么狼?狼也能当将军?”费尔特少校环顾四周的士兵,笑着问:“难不成是把命令写在食盆上,狼去吃哪个食盆,就执行哪个命令?” 有从西林行省来的士兵跟着笑,但是来自枫叶堡的士兵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不,不是狼,是人,也是狼。”提问的士兵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语无伦次地复述着他听到过的传说:“叛军都叫他[狼之血],有人说是因为他能在满月时变成狼……” “原来是绰号。”费尔特少校想象着究竟什么样的军官才会得到这样的绰号,不禁来了兴趣。 他把提问的士兵按坐在一垛干草上,鼓励道:“别害怕,慢慢说。把你知道的关于什么‘狼之血’的事情,统统告诉我。” …… 就在费尔特少校正在听人讲述不知道传了多少手的故事的时候,他所聆听的传说故事的主人公,此刻就在距他不到五公里的绿谷镇外。 铁峰郡守备军的指挥部正在转移。 指挥部的文员们一边销毁带不走的通信、档案,一边将不能销毁的文件搬上马背。 失去梅森上尉的统筹坐镇,指挥部的转移流程失去了以往的有条不紊的风格,显得有些无序和慌乱。 温特斯本人则在整理地图,雅科布·格林走进帐篷的时候,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大人。”雅科布弯腰致意:“文员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雅科布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保民官的小桌上的地图,意外地发现那些标有复杂记号的羊皮纸并不是绿谷的地图,而是绘着长湖镇、蛇泽和巴泽瑙尔的山谷河流。 温特斯全神贯注地进行着图上作业,一边测量,一边写算,仿佛帐篷外的人喊马嘶不存在:“准备好就出发。越早追上梅森保民官,你们就越安全。” “是。”雅科布转身想要离开,但他终究还是无法舍弃窥探血狼内心世界的机会,大胆地开口问:“您才刚取得一场辉煌的胜利,就已经将目光投向下一场辉煌胜利了吗?” “辉煌胜利?”温特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无比的讽刺和苦涩。 “是的,辉煌胜利!至少我会这样记录!”雅科布坚持地说:“以四个营对阵六个大队,打垮一半、击退一半——仅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代价!如果这不是辉煌胜利,还有什么是?” “微不足道的代价?”温特斯冷静地反问:“看看帐篷外面的景象吧,绿谷已经被我变成了火谷。” “只是一季的收获而已。枯树会冒出新芽,种子会再次播撒,绿谷迟早会恢复原状的。” “也许吧。但他们再也不会信任我们了。” 雅科布陷入沉默,他斟酌词句:“这都是……通往胜利的必要代价。” “不必安慰我,格林先生。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做过什么……”温特斯手上的尺子和炭笔停了一下,又继续沙沙作响:“也不能——并且不该让我感到任何慰藉。” 雅科布不再说话,他陪着温特斯·蒙塔涅静静地待了一会。而后者也没有赶他走,只是继续自己的测算。 一个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在帐篷外面响起,塞伯·卡灵顿一脚踢开帐帘、踏入帐篷。 见到帐篷里还有其他人,已经到嘴边的质问被塞伯少校咽了回去。他抱起胳膊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雅科布·格林。 雅科布急忙告退。 碍事的家伙刚刚离开帐篷,塞伯少校的咆哮声立刻响起:“为什么不让我追击?!” “你的轻骑兵缺乏攻坚能力。”温特斯理性克制地解释:“而且他们太宝贵。他们有撼动大方阵的勇气,但我不想把他们浪费在硬撼大方阵上。” “你的步兵在哪里?!我不能攻坚?梅森上尉的大炮又在哪里?!” “火势失控,步兵部队不得不撤退,否则也要被卷进火场。梅森上尉的炮兵已经提前撤离,缺少火炮的支援,与大方阵正面对决会让我们付出高昂的伤亡。” 塞伯少校简直要抓狂,他的怒吼一声大过一声:“高昂伤亡?该乘胜追击的时候,你却担忧伤亡?!你知不知道?一旦让联省佬站稳脚跟,我们会付出比现在更高、更高、更高的伤亡?!” “我们只能接受今天无法完全歼灭敌人的事实。” “是你错失了战机!” 两人的声音传到帐篷外面,卫兵都被吓得直缩脖子,文员们更是想方设法躲得远远的,连旁听都不敢。 又是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赤裸上身的安德烈掀开帐帘,低头走进帐篷——是雅科布·格林跑去把他找来的。 一看到塞伯少校正在居高临下向温特斯喷洒唾沫星子,安德烈不怒反喜。 “甭看我,我不是来劝架的。劝架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只有梅森才会做,我可不管。” 安德烈好整以暇地踱到帐篷另一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温特斯的帐篷里只有清水。 他转过身,靠坐着小斗橱,兴致勃勃地说:“况且我一直很好奇,你俩究竟谁的剑术更高明一些。” 塞伯少校轻哼一声,站直了腰,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旧军服。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马刀,冷冷地说:“南岸的火已经到山上去了,行省大道完全可以通行。联省佬的部队就在绿谷外,我的部下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现在出发,还有机会一举全歼他们。再晚一点,那个联省佬就要把那座谷仓加固成龟壳了!” “我们不会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温特斯停顿片刻,从层层叠叠的不同比例地图的最下方抽出一张地图,递给少校:“巴泽瑙尔的部队已经得到补充,博德上校的兵力处于劣势,我们需要尽快与博德上校会合。” 塞伯接过地图,皱着眉头问:“你能肯定伪政府的另外半个军团已经到了巴泽瑙尔?说不定他们还在船上。” “除非亲眼看到,否则我不能肯定。但是不同来源的情报,目前可以相互验证。”温特斯又递给塞伯一封解密过的信:“这是博德上校最新送来的通报,同样可以验证我们已知的信息。” 塞伯沉默片刻,咬着牙说:“从情感上,我希望你尽快去支援博德上校。但从理智上,我依然认为先歼灭眼前的敌人,再进逼枫石城是更稳妥的策略。” “我见过枫叶堡,那是一座很坚固的要塞。”温特斯轻轻摇头:“仅凭我们手头的火炮想拿下它,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特斯的理由很充分,但是甜美的战利品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不试一试谁能轻言放弃? 塞伯急切地补充理由:“枫叶堡当然不好打,但是枫石城的防御很孱弱!枫石城才是新垦地行省的精华!财富!人口!资源!什么都有!拿下枫石城,亚当斯积攒的物资、军械就都是我们的!我们可以招兵买马,我们可以重建新垦地军团。” 一旁的安德烈也不住地点头。 温特斯坚决但是不容置疑地反驳:“军队才是我们的一切。如果博德上校的大部队被击溃,那么就算我们暂时得到枫石城,早晚也会再失去。如果我们能击溃萨内尔上校的部队,那么就算我们今天放弃枫石城,早晚也能再拿回来。” “我担心。”塞伯声音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洪亮,脸色也变得灰暗:“错过这次机会,我们恐怕再也拿不下枫石城和枫叶堡。” 温特斯也站起身,平视塞伯,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如此,我们也绝不出卖友军!” 塞伯被温特斯的目光逼到了角落,他一咬牙,跺了一下脚:“好!那就干!” 下定决心的塞伯又找回往日里锋芒毕露的气质,他冷冷地说:“不过,你可要想好,即使我们现在就赶去和博德上校会合,恐怕也来不及了。” “我知道。”温特斯敲了敲塞伯手上的地图:“我也想好了。” 塞伯这才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到温特斯递给他的地图上,他辨认了好一会,努力将地图上的线条、记号与记忆中的山川河流一一对照。 当他真正意识到这张地图意味着什么时候,胆大如塞伯也惊出一身冷汗。 “你……这……我……”塞伯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瞪着眼睛问:“那绿谷外面联省佬的军队怎么办?一旦被他追上来,我们就全完了!” “根据奥尔德·费尔特少校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位风格保守、极端谨慎的统帅。”温特斯坐回到自己的行军椅上,摩挲着手里的牧民小刀:“正是他的谨慎,今天挽救了他的部队。” “谨慎。”安德烈不屑一顾:“我看是胆小如鼠!” 这次,轮到塞伯少校点头,他呲着牙说:“运气也不错!” “谨慎是宝贵的品质。”温特斯的指尖抚过刀刃,沉吟着说:“不过,或许我们能让费尔特少校的‘谨慎’为我们所用。” “那……”塞伯不甘心地问:“那就这么放过他?” “谁说要放过他?”温特斯挑起眉毛:“我只是说今天不能全歼他而已。” 塞伯目瞪口呆,安德烈也莫名其妙。 “喂!别说大话!”塞伯少校有点恼火地一拍桌子:“联省佬虽然野战的本事不怎么样,但守龟壳都是一把好手!你给他的时间越多,收拾他就越麻烦。况且我们一旦去与博德上校会合,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能对付他?” “塞伯·卡灵顿少校。”温特斯罕见地直呼了塞伯的全称,他叹了口气:“你虽然是运用轻骑兵的专家,但是你的思路仍旧是帕拉图人的思路,总是寻求通过一场主力会战,在一个小时或者一个上午以内结束所有战斗。” “什么意思?”塞伯瞬间火冒三丈:“不用帕拉图人的思路,难道还用赫德蛮子的思路?!” 温特斯站起身,一把将手里的小刀掼入行军桌:“没错!接下来的仗,就是要用赫德诸部的方法来打!如果赫德人的方法能让我们以 更小的伤亡取胜,我就绝不会浪费我的战士的生命!” 塞伯一时间说不出话,身后的安德烈后知后觉地问:“你让皮埃尔那小子带兵出去,就是为这个?” “对。”温特斯从桌子上拔出小刀,平静地说:“奥尔德·费尔特少校,将会由皮埃尔·米切尔负责。” ------题外话------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t x t 8 0 . c o m 第二十三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八) [绿谷之外的谷仓] 虽然奥尔德·费尔特少校不知道“血狼”的传说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血狼”的事迹还剩多少没有讲,但他已经意识到一件事——不能再让面前的士兵继续说下去。 因为哪怕把对方口中的故事拧干水分再对折两次,“血狼”的战果也依然令人望而生畏。 费尔特少校本来打算揭露对方所讲述的故事的矛盾之处,再用几句俏皮话缓解刚刚吃了一场败仗的部下们对于敌人的恐惧。 毕竟,一个小兵能知道什么关于敌军将领的重要情报?肯定是在某个臭气熏天的小酒馆里面,听某个为了一杯麦酒愿意把裤子都当掉的醉汉信口胡说的。 然而环视四周,看到部下们的脸色,费尔特少校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弄巧成拙了。 “好啦!这个什么……狼之血的故事,难道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吗?怎么还没完没?” 费尔特少校扬声打断正在瓦解己方斗志的小兵,走上前,双手抓住后者的肩膀,把后者提了起来:“看看你现在垂头丧气的模样!你还是共和国的军人吗?给我站直了!” 说罢,费尔特少校亲手给他还不知道姓名的小兵整理了衣领和纽扣,扯平后者肩膀的褶皱:“军人要有军人的仪表。我们是内德元帅亲手建立的军队,可不是伪帝的奴隶兵!士兵,你叫什么?” “马修。”隶属于枫石城大队的瘦小士兵回答的声音也很小。 直到此刻,费尔特少校才发现面前的“士兵”不过是个没成年的半大小子,被烟灰和泥土覆盖着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新垦地军团的募兵官怎么会把小孩子也弄进军队?”费尔特忍不住想:“难道新垦地就没有成年男人了吗?” 然而眼下不是腹诽新垦地同行募兵政策的好时候,费尔特少校用力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转身扫视其他士兵,故作轻松地反问: “不要用道听途说的荒诞故事吓唬自己!要是叛军的头目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那我们现在还能活着吗?那他为什么不赶紧变身狼人、把我们都吃了?难道是嫌我的肉太老?” 有人笑了,有人没笑,但是总比刚刚死气沉沉的气氛好了一点。 费尔特少校登上草垛,趁热打铁:“我知道大家在害怕什么——你们在害怕失败!” “没错,今天我们是吃了一场败仗!”费尔特拿出了十二分的激情和口才:“但是在北面的巴泽瑙尔,萨内尔中校已经与第六军团的主力部队会合。困兽犹斗的叛军会在他们面前灰飞烟灭。就像河流必将会汇入大海,眼下的失利只是暂时的,胜利终将属于大议会、属于第二共和国!” 几名军官率先鼓掌喝彩,谷仓里随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费尔特少校示意众人解散,随即走下草垛。 内梅特少尉——第十大队指挥官——第一时间走上前,眼神里满是钦佩,语气恭敬不已:“胜不骄、败不馁,长官,您真乃大将之风。” 费尔特瞥了内梅特少尉一眼,他一向瞧这个喜欢逢迎上司的小学弟不太顺眼,否则也不会把后者安排到第十大队。 他压着怒意,问:“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信吗?我信吗?他们信吗?能顶一顿饱餐吗?” 内梅特少尉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费尔特少校也意识到自己的脾气有点失控,没有再说更严厉的话:“当务之急是给大头兵们弄口东西吃。让你去搜集补给品,找到多少?” 内梅特少尉紧忙汇报:“‘清理射界’以前,我在附近的农民房子搜集到一些吃喝,不过……远远不够让所有人填饱肚子。我还找到一些面粉和麦子,谷仓里可能也有一些麦子。但是……但是手磨和炊具都在辎重马车上,跟着辎重马车一起丢了……” 费尔特少校的眉心不自觉地皱紧,他咬着指甲,转身看向谷仓内部: 三个大队加上一路收容的溃兵——至少一千五百名士兵挤在一个房顶下,许多人连个躺着休息的空间都没有,只能瑟缩着抱膝而坐; 他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脑子里塞满傍晚那场惨败和浓雾里的蹄声,此刻还要为一捆干草、一块干燥的平地而争吵。 “没有磨盘就去找磨盘,没有炊具就去找炊具。”费尔特的目光咄咄逼人:“这个村庄的居民避难去了,但他们能把所有东西都带走吗?去找!” “是。”内梅特少尉当即回答:“只要敌人轻骑兵撤退,我立刻就去找,我亲自带人去!” 看到内梅特少尉的表态,费尔特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点点头,开始赶人:“还有别的事情吗?” “那个……”内梅特少尉神秘兮兮地凑近少校,压低声音说:“长官,从附近的农舍里找到的食物当中比较精细的……我已经给您……别嫌弃……” 费尔特少校对内梅特刚刚转好一点的观感,立刻变得更加糟糕,他虎着脸下令:“食物优先提供给伤员。” 内梅特还以为是少校不好意思:“您可以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我……” 但是费尔特少校用眼神制止了内梅特继续往下说,后者识趣地闭上嘴,敬了个礼,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费尔特盯着内梅特少尉的背影,空空如也的胃很不是时候地翻腾起来。 卡达尔少尉第二个找到少校,他抬手敬礼,直入主题地报告:“少校。射击孔已经凿好,但是弹药很少,只有火枪手们随身携带的那点;谷仓的围栏也用木料临时加固,或许可以给敌骑造成一点麻烦;屋顶我安排了士兵轮流守夜——不过看今晚的架势,叛军应该只是想要吓唬我们,强攻最早也要明天。” 费尔特微微颔首,虽然他很欣赏这位部下今天的表现,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过多赞许。 卡达尔少尉是费尔特少校在今日败仗中的唯一收获。费尔特原本同样不喜欢孤高倨傲的卡达尔少尉——否则也不会把后者丢到指挥序列倒数第二的第九大队长的位置上。 然而今天卡达尔少尉的表现很是亮眼,不仅在遇袭时高效收拢了自己的部队,还几次率领己方轻骑兵冲出方阵与敌人搏杀,在“维持大方阵的士气”这桩关于生死存亡的事情上贡献颇多。 “看来,只要有机会,锋利的锥子总是会刺破口袋的。”费尔特少校心想:“虽然有点扎手。” 费尔特少校清了清嗓子,断言道:“叛军必定已经知晓我们遗失了所有补给,他们想让我们整晚不得休息,妄图用饥饿和疲倦压垮我们。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今晚我们是安全的。这栋石头建筑很坚固,叛军不会傻到撞上来。你也尽早休息吧,少尉。” 卡达尔少尉却没有挪动双腿,他表情僵硬,很不习惯似地说:“您第一次领兵作战,能将我们带到这里已经是很难得的成就。此次战败是因为敌人实力太强,请您不必太自责。” 虽然知道少尉是在开解自己,但是费尔特少校的心里反而更加苦涩,他摆摆手:“吃败仗就是吃败仗,事后找借口没意义。此次战败皆因我贪功冒进,日后提交报告我会承担全部责任,不牵扯你们。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明天怎么办——至少得活到写战败报告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讨论这一仗的得失。” “这就是我要说的。”卡达尔少尉抿了一下嘴唇,眉宇间涌上一层阴霾: “少校,我询问了第七、第八大队逃出来的溃兵,他们众口一词——伏击他们的敌人以步兵为主,几乎没有骑兵。追击我们的轻骑兵是从我们身后来的,不出意外的话,是骚扰了我们一路的老朋友。而伏击我们的敌人……很可能是另一支部队。” “我当然知道伏击我们的敌人是一支步兵部队。”费尔特少校轻蔑一笑:“光靠那些骑着劣马的黑衣轻骑兵,怎么可能把我的三个大队吃得渣都不剩?一个大队结阵而战,他们都没法打破,更不要说三个大队!他们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卡达尔少尉眉心拧成了一个结,声音不自觉变得有些消沉:“除去预先的准备工作,您不觉得敌人的战机抓得非常之准吗?两翼伏兵的协同如臂使指。当时的浓烟可是遮天蔽日,我都不知道其他大队的方位,敌人却仿佛能看穿烟墙。他就像……他就像一流的剑手,我们是三流的,我们一有动作,他就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每一剑都打在我们的弱剑身上……” 费尔特少校有一点点不悦:“卡达尔少尉,没必要妄自菲薄,也没必要如此夸大敌人。” 卡达尔少尉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少校,从两个方向对三个大队发起攻击,想要维持这样的攻击宽度——根据我们的行军队列的长度判断,敌军至少——我是说至少——也要有两个大队的兵力。” 费尔特少校心算了一下,感觉两个大队的估计还是少了,但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说明叛军分兵了,这是好事。我们面前的敌人越多,萨内尔少校那里的胜算就越大。” “您说得对,我也觉得叛军应该是专门分出一支部队把守后路。”卡达尔少尉咽下一口唾液,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但是您有没有考虑过……能调动超过两个大队的步兵、还能指挥一支配备赫德马的轻骑兵部队、同时还适合独立作战的叛军,会是谁?” 费尔特少校的神情越听越严肃,他将卡达尔少尉的描述与记忆中的情报对照,沉默很久才开口:“你该不会想说,我们今天遭遇的敌人是‘叛军的叛军’——铁峰郡叛军吧?也就是说铁峰郡不仅让叛军过境,还主动加入了叛军?甚至于说叛军还大胆地让他们单独行动、为全军把守后路?” 卡达尔少尉没正面回答,只是继续追问:“您还记得铁峰郡叛军的指挥官是谁吗?” “蒙塔涅,温特斯·蒙塔涅。”说出这个名字以后,费尔特少校久久不发一言,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才极不情愿地吐出那个称呼:“狼之血。” “我还要和您说一件事情。”卡达尔少尉仿佛经历了比少校更痛苦的挣扎,他的脸几乎要憋成猪肝色:“我我我……我认识温特斯·蒙塔涅班长。” “你认识?”费尔特少校惊掉下巴。 “蒙塔涅班长。”卡达尔少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我的区队长。” 费尔特少校抱起胳膊,若有所思。 卡达尔少尉语速飞快地补充,而且越说声音越小:“我只知道陆军学院里的温特斯·蒙塔涅是谁,我不确定蒙塔涅区队长和那个小兵口中的‘温特斯·蒙塔涅’是不是一个人……更不知道他是不是……” 费尔特少校一言不发,仅用灼人的目光逼问着少尉。 卡达尔快要掉出眼泪:“血狼。” …… 当卡达尔在费尔特少校面前详细交代记忆里关于温特斯·蒙塔涅的一切的时候,在几公里外的绿谷、在血河似的云层下方,另一场别开生面的“校友会”正在举行。 “叫什么呀?”安德烈笑眯眯地问。 他赤裸上身、大剌剌地跨立。与此同时,两名辅兵正齐心协力在他的腰腹捆上一圈一圈的布料。 布料捆得极紧,几乎要勒进肉里。安德烈面带微笑,仿佛没有任何不适。 “伊姆雷。”被俘虏的第六军团第六大队的少尉大队长小声回答。少尉脸上的尘土和血渍还没洗净,也不敢抬头直视学长:“报告,伊姆雷·基纳。” “没听说过你啊。”安德烈想了想,问:“骑兵科的?22期?” 伊姆雷垂着头,拧着裤子两侧的条带,低声说:“炮兵科,22期。” “那你今天可能遇不见熟人喽。”安德烈顿时失去了兴趣,遗憾地看了学弟一眼:“估计没有多余的战马给你,你只能和步兵一起走路。千万不要掉队哦!普通俘虏掉队可能没人管,你的话,因为懂得太多……” 安德烈怜悯地拍了一下学弟的肩膀:“所以掉队就会被宰掉。” 伊姆雷少尉想哭,又哭不出来。 万幸,来找被俘军官搞“亲善活动”的只有安德烈·切里尼一人。 塞伯少校辈分比较高,不屑于主动找后辈搭话。温特斯比较忙,暂时没时间过来认人。 从腰部到肋骨都被辅兵用布料牢牢缠好以后,安德烈重新穿上军服,向着部下们走去。 不单单是安德烈,绿谷所有的新军骑兵都在进行同样准备工作——用长达数米的布料捆扎腰腹。 这是温特斯从赫德诸部带回的“新技术”。借由布料产生的外力,骑手的脊柱、内脏被牢牢固定在原位,使骑手更能承受骑行的颠簸和撞击。 对于短距离的冲锋,这项准备工作可以说是多此一举;但是对于长距离的奔袭,类似的准备工作就变得十分重要。 看到切里尼中尉过来,骑兵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抬手敬礼。 安德烈漫不经心地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到部下身边,挨个检查部下们腰上的布带缠得是否牢固。 检查图林的时候,他扯了扯图林腰间的布料——纹丝不动。 安德烈不置可否,继续检查图林身旁的年轻人——松松垮垮,显然没用心。 安德烈二话不说,抬腿冲着图林就是一脚。图林自知理亏,也不敢躲,被踢得一个趔趄又立马站直等第二下——骑兵们都是互相帮忙缠布带的。 但是第二下没有出现,图林吃惊地看着安德烈伸手解开年轻人腰上的布带,亲手帮助后者做出击前的准备。他愣了一下,然后紧忙上前帮忙。 “这个玩意如果不勒紧。”安德烈一边动手,一边不耐烦地说:“你的腰会被搞废的!特别是这次的路可不太好走。” 年轻人喉结翻滚,低声说:“是。” “叫什么?”安德烈随口问。 “亚历山大。”年轻人重复了一遍全名:“亚里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好名字。”安德烈在布料的末端打上一个结,然后笑着在年轻人胸膛上锤了一拳:“别掉队。” “是。”年轻人重重地回答。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切里尼中尉已经去检查下一个人了。 在安德烈、图林、亚历山大身后的农田里,数以千计的马匹正在尽情享用出发前的最后一顿加餐。 绿谷的所有骡马都被集中起来,不单是军队的牲口,还有平民的牲口。 即使不在征用之列的牛、羊、驴等牲畜,也统统被驱赶进牛膝河下游的森林——事实上压根不用新军动手,农民们自发地就将牲口、粮食都藏匿了起来。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已经学到很多。 至于新军,为了保证骑兵部队一人多马,许多轻骑兵甚至不得不让出坐骑,暂时作为步兵作战;而配发给步兵的驮马也早已被收回,一部分作为挽马被梅森带走,剩下的重新分配给骑兵作为备马。 现在的铁峰郡新军已经事实上被分为三部分: 携带仅有的四门火炮和绝大部分辎重、提前出发的梅森分队; 全员一人多马的安德烈、塞伯分队; 以及几乎变为纯步兵的蒙塔涅分队。 在牛膝河北岸、银雀山下,温特斯在向全军做最后的动员。他屹立在一块巨石上,绿谷的火光照映出他的脸部线条,令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四个营的新军士兵在温特斯面前站成四个方阵,士兵们的面庞同样随着火光的变化忽明忽暗,但是他们的眼睛都是明亮的。 “战士们。”温特斯的声音清晰而冷峻,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的战士们,联军目前所面临的危局: “由于伪政府援军的抵达,我军在南北两个战场都不再拥有兵力的优势。你们今天所击退的,只是敌军的一小部分。在银雀山的另一侧,敌军的主力部队已经与博德上校所率领的主力部队遭遇。” “伪政府的计划很简单,他们的大军如同一柄钳子,从南北两个方向朝我们袭来,妄图将我们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碾死在山与湖之间。” “然而他们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小瞧了我们。他们南北对进的部署,给了我们内线作战的优势。” “如今,我们已经掰断了敌军铁钳的一臂。只须再掰断另一臂,这柄看起来无可阻挡的铁钳就会土崩瓦解。” 说到此处,温特斯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正在仰视他的战士们,把雅科布·格林为他草拟的讲稿在脑海中撕得粉碎。 他不再讲战术、讲策略、讲两军之间的博弈、讲那些幕僚们为他撰写的华丽辞藻。 他注视着战士们的眼睛,神情难过又坚定。 “你们今天刚刚赢得一场了不起的胜利。”他说:“你们本应享受胜利带来的光荣和喜悦,你们有权痛饮、欢笑、歌唱。” “但是不行,今晚,我必须再次带领你们出发。因为在银雀山另一侧的蛇泽,还有另一场胜利需要你们去赢取。” “如果不能赢得那场胜利,我们此刻的胜利就只是过眼云烟;如果不能赢得那场胜利,等待我们的只有注定的毁灭。” 温特斯抬起手,指着还在熊熊燃烧的绿谷: “为了那场胜利,我们将半个绿谷付之一炬。” “为了那场胜利,我们还要焚毁剩下的半个绿谷。” “为了那场胜利,我们让本可以一网打尽的敌人从我们手边溜走。” “为了那场胜利,我们放弃了占领新垦地首府的机会。” 温特斯紧紧攥住拳头,吼声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因为那是一场关乎我们的生死存亡的胜利!” “因为那是一场决定这片土地的归属的胜利!” “因为那是一场可以给新垦地的一切苦难与战争画上休止符的胜利!” 新军的队列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木头燃烧的“噼啪”和战士们呼吸的声响。 “跟随我!”温特斯最后望了绿谷一眼,下令出发:“去夺取它!” …… [次日] 不知道是在半夜什么时候,谷仓外的马蹄声消失不见。 天一亮,伊达尔少尉就被费尔特少校催促着出发。于是少尉打着一面白旗,磨磨蹭蹭地骑马往绿谷去了。 费尔特少校当然不打算投降,但是难得有一窥绿谷虚实的机会,他还是舍不得放弃。 费尔特部的残兵败将所在的无名小农庄,根本无力为他们提供补给。内梅特少尉带人挖地三尺,也没找出多少吃的。 整整两年的动乱让农民们都学得像松鼠一样,四处打地洞、挖暗窖,谁也不会傻到再把粮食存放在家里。更不必说眼下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手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余粮。 虽然希望渺茫,但费尔特少校还想试试能不能争取到“体面的休战”。 如果不行,费尔特少校就只能使用备选方案——学院派军官的好习惯——破釜沉舟、舍命一搏。 因此,就在费尔特少校望穿秋水,虔诚祈祷伊达尔少尉能够平安返回的时候。内梅特少尉正在用所有找来的食物为士兵们准备最后一餐。 离开一个小时以后,伊达尔少尉回来了。 他给喜出望外的费尔特少校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他没能见到他的蒙塔涅学长,自然也就没能呈交“体面休战”的请求书; 好消息是——绿谷镇现在是空城一座,叛军已经连夜撤走,一个都找不见了。 “他们……叛军。”伊达尔少尉的神情中充满了困惑:“甚至把俘虏都留了下来。” “什么?”费尔特少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伊达尔重复了一遍:“第六、第七、第八大队的俘虏现在就在绿谷,叛军一个都没有带走。” 费尔特少校脸上的狂喜消失了,他严肃地问少尉:“你确定。” “确定。”伊达尔点头。 费尔特少校一言不发,直接命令内梅特将伊达尔控制起来,然后向绿谷重新派出了一批侦察兵。 …… [三个小时以后] [绿谷镇] “现在您看到了,我所说句句属实。”伊达尔少尉面无表情,随手一指:“我既没撒谎,也没被叛军收买。” “这……这……”费尔特少校也被叛军的离奇举动搞得糊涂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两人面前的镇广场,上千名俘虏正被治安官和城镇民兵看管,等待被“接收”。 看到费尔特少校身上的校官制服,治安官激动得热泪盈眶。 包括治安官在内,绿谷的执法者只有十几人,哪里镇压得住上千俘虏? 为了避免“乱兵将绿谷洗劫一空”的惨剧发生,治安官把镇子里所有男人都召集了起来,彻夜不休地看管着俘虏们,终于在曙光初现之后迎来了“曙光”。 “蒙塔涅阁下……不!叛党蒙塔涅说。”治安官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这些俘虏交给您就行,您知道怎么处理。” “交给我?”费尔特少校目瞪口呆:“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也不知道,是镇长转述给我的。” “镇长呢?” “跑了。”治安官一指出镇的道路:“害怕被您清算,卷着细软跟叛匪一起跑了。” 费尔特少校眯起眼睛:“叛匪去了哪里?” 治安官茫然无措:“不知道。” 费尔特少校勃然作色,他握住剑柄,厉声喝问:“不知道?!包庇叛军,我看你是想死!” 治安官愣了一下,一把抱住少校的靴子嚎啕大哭起来:“我是真不知道啊!叛匪根本就没进过镇子,我们也不敢到镇子去看,就只知道他们走了。他们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啊大人!” 费尔特少校无奈地看了治安官一眼:“召集镇民,我要问话。把住在镇外的农民也给我找来,叛军不可能飞上天!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治安官忙不迭地去敲钟召集镇民了。 “把被俘人员里的军士、军官都给我叫出来。”费尔特少校转头命令伊达尔少尉:“尽快恢复第六、第七、第八大队建制。” 为了防止叛军耍诡计,费尔特这次只带了几名随员进入绿谷,大部队还在谷外农庄的那座粮仓里坚守。他甚至不太想要放弃那座坚固的建筑,所以临时起意,打算只用俘虏控制绿谷。 伊达尔少尉摇了下头:“少校,叛军把所有军士、军官都带走了——我第一次进镇子的时候就问过了。这里现在只有兵。” “叛军到底想干什么?”费尔特少校感觉脑子快要炸开:“想用这三个大队的俘虏拖住我们,难道他们真的撤退了?” “谁知道呢?”伊达尔少尉吹了声口哨:“说不定是北边的战场分出胜负了,叛军要逃跑。” “那他干掉我们再逃跑,不是更安全?” “谁知道蒙塔涅学长是怎么想的?”被怀疑过一次以后,伊达尔少尉对于少校的态度变得有点玩世不恭:“说不定他觉得那座谷仓太难打了,也可能是他赶时间。” “他如果真要逃跑。”费尔特少校的脑子里面现在一团乱麻,他指着横跨牛膝河的绿谷桥:“这桥总要拆掉吧?留着这座桥,方便我们过河吗?” 伊达尔少尉不说话。 费尔特少校突然神经质地看向四周,警惕地问:“那个家伙该不会是想诱骗我们走出坚墙,再把我们一网打尽?” 伊达尔少尉耸了耸肩,无论费尔特少校说什么,他是一丁点意见也不发表。 “不行,谷外的据点不能弃守!”费尔特少校头疼得不行,干脆快刀斩乱麻:“这三个大队交给你,我再给你派军官和士官来,你来指挥他们!先把绿谷给我仔细搜一遍,再确认城防没有漏洞。” 伊达尔少尉抬手敬礼。 “对了。”费尔特少校的肚子在咕咕作响,他咬着牙吩咐:“别忘了找那个治安官讨两车吃的、喝的,尽快送往谷外据点!” 说罢,费尔特少校便要拍马离开这个他认为处处杀机的地方。 “少校。”伊达尔少尉在后面叫住费尔特,轻飘飘地说:“您还不知道吗?叛军已经把绿谷的粮食刮光了。” …… 经过反复盘问、审讯、乃至亲自检查过道路上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以后,费尔特少校终于确认叛军的确撤出了绿谷镇。 但是撤没撤出“绿谷”,他不敢断言。他麾下的军官们也一致认为,叛军轻易放弃一座设防城镇,肯定是另有图谋。 只不过这个“图谋”究竟是诱出费尔特部的残部之后一网打尽,还是故布疑阵掩护撤退,军官们各执一词。 可疑之处实在是太多了,费尔特少校也无法理清思绪。 最终,他决定选择最稳妥的办法——既然给他的命令是占领“绿谷—青银山口”一线,截断叛军的后路,那他只要稳稳占住绿谷镇即可。 毕竟,他还有更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如何喂饱他的六个大队的残兵败将。 于是乎,在银雀山南麓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河谷,这场尚未得到正式命名的大会战的南方分战场的两名指挥官最终作出了截然相反的抉择。 与此同时,在银雀山北麓。 博德上校得到的一份最糟糕的侦察报告: 他所正面遭遇的敌人,既不是战前预估的“不到十个大队”,也不是得到诸王堡援军之后的“十二到十四个大队”,而是整整十七个步兵大队!还有上千名轻重骑兵! 萨内尔·安格曼是个疯子,而克洛伊·托里尔比他更加疯狂,除了留守的两个大队老弱病残,整编新垦地军团和新垦地派遣军的所有士兵都被他们带到了镜湖郡。 此刻,就在博德上校和他的三郡联军面前。 ------题外话------ [保持了26天的良好作息,最后还是崩盘了≡(▔﹏▔)≡] 【下一章需要请假……】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t x t 8 0 . c o m 第二十四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九) “锵。” “锵。” “锵。” 马刀与马刀相击,火星飞溅,铿然有声。 两名轻骑兵尉官在马背上激烈搏杀,如果没有缠在手臂上的不同颜色的绸带,几乎无法区分彼此。 因为他们不仅装束相似、年龄相仿,甚至所运用的劈刺术都是由同一名老师传授。 马刀飕飕作响,在二人身畔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惊恐的战马发出阵阵嘶鸣, 同样互相踢蹬啃咬。 两名尉官你来我往,仿佛在演绎某种特殊的舞蹈。 然而他们手中持握的既不是无害的道具、也不是练习用的木刀,而是轻而易举便能撕裂血肉、斩碎骨骼的可怕凶器。 “演出地点”也不是教习场、更不是礼堂的舞台,仅仅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附近的一块连名字也没有的野地。 弧刃军刀上下飞舞,灵活得如同是手臂的延伸;没有裁判也没有观众,两名尉官使用着只有对方才懂得欣赏的高超技艺,竭力去夺取对方的生命。 在这场死亡博弈中, 终究是手臂系着白色绸带的年长者——雷群郡的洛松上尉——更胜一筹。 当利刃的寒光在眼前闪烁时, 洛松提刀架挡, 同时使用膝盖控制着战马转向。他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占据住对手的弱侧,反身从肩膀挥出一记凌厉的斩击。 手臂系着红色绸带的尉官不得已用了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防御,不慎将军刀的侧面暴露在洛松的锋刃之下。 他手中的军刀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深藏于军刀身躯内部的晶格缺陷在巨大应力的作用下极速生长,最终酿成了恶果。 红绸带尉官的军刀直接被洛松上尉使出全身力量的一击斩断。 洛松上尉的钢刃余威不减,紧接着又在对手的后背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口。 那伤口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脊柱,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制服。在模糊界限的血肉之中,森白色的骨茬隐约可见。 肩膀系着红色绸带的尉官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他猛刺马肋,朝着北边狂奔而去。 这场发生在河谷村外的小规模骑兵遭遇战,顷刻间形势急转直下。 还活着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早已人人带伤, 一见军官重伤撤退, 立刻四散溃逃而走。 洛松上尉目送对手离去,没有乘胜追击。血从他的军刀滴下, 落到荒草丛生的大地上。 这场发生在河谷村的会战尚未得到命名,参战双方恐惧它、诅咒它、期待它已经很久很久。 但是实际上,它才刚刚开始。 顾不上清点战果,洛松上尉率领还能骑马的六名部下径直朝着东边疾驰。接连翻越数座低矮的丘陵,一支正在开进的大军蓦地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如林的长枪斜指天际,在大地上画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直线; 顶盔掼甲的军士手持明晃晃的长戟,走在阵线最前方引导大军; 两翼骑兵的马蹄卷起铺天盖地的烟尘,骑兵头顶的华丽羽饰随着战马的跨步而泛起波浪。 在敌军阵线的后方,洛松上尉还注意到有一個大纵队正在向着河谷村南面迂回——打着不属于新垦地军团的旗帜。 洛松上尉还想继续观察一会,然而如同蜂巢和蚁群,当一支军队协调一致地行动时,它的表现就将会像是一个拥有智力的活物。 很快,被窥视的“活物”便发现有身份不明的骑兵出现在自己身旁。 两队骑兵旋即从两翼奔出,形似伸展的双臂,朝着洛松上尉一行“抱”了过来。 洛松上尉也不逗留,毫不迟疑地下令撤退,带着最新侦察到的敌情,向着河谷村飞驰而去。 …… [镜湖郡] [河谷村] 河谷村位于银雀山北麓,坐落在河谷出口的一座小土包上, 由此得名。 因为地势, 山谷汇聚的流水在它面前转向, 形成一个几字回弯;同样是因为地势,行省大道也绕村而过,留下一个突兀的转角。 然而它的地势又没有高到不可翻越,庇护它的小河也没有深到不可徒涉。 正如它那平平无奇的名字,河谷村也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教堂、农舍、土路、在后院开辟的小块菜地、环绕聚居点的大片农田…… 它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以及一座年久失修的教堂,就像新垦地行省任意一个农庄那样平凡、安谧、与世无争。 甚至于绝大多数村民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归长湖镇管辖还是归蛇泽镇治理。 然而,无论河谷村是否特别、也不管河谷村是否无辜,命运选择它来承受战火,没有任何理由、也由不得它是否愿意。 四郡联军正涌入这座小小的农庄,时间每过去一秒钟,村子里的士兵数量都在变得更多。 白山郡的新兵“埃尔诺”便是其中一员。 集结号响起时,埃尔诺困惑不解;听见出发口令时,埃尔诺手足无措。他糊里糊涂地跟随伍兹中尉踏过麦田,径直开进河谷村。 事情肯定大条了,因为一向和和气气的伍兹中尉,下达命令的口吻也开始严厉起来。 但就算已经守在碎石垒成的矮墙后边,埃尔诺心里最挂念的还是营地里正在煮着的那锅肉汤。 “忘记踩灭营火了。”埃尔诺沮丧地想:“那锅汤肯定要烧糊。” 他越想越觉得可惜,越挂念就越觉得难过。毕竟那可是一锅肉汤,不仅有鸡肉和鸭肉,他还放了很多圆葱和甘荀。从离开白山郡到现在,那是唯一让他有所期待的食物。 所以当伍兹中尉沿着围墙巡视到他身旁的时候,埃尔诺壮着胆子问中尉:“大人,可不可以让我回一趟营地?” 埃尔诺身旁的士兵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这个脑子里缺根筋的新兵,十夫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开口。 伍兹扶着佩剑,不自觉皱起眉头:“你要做什么?” “出来的时候,汤锅我想回去把锅拿下来。那锅汤很好,煮糊的话,太可惜,太可惜了……” 伍兹盯着埃尔诺看了一会,意识到对方既不是在消遣他、也不是想要临阵脱逃,因为他想起了面前的人是谁——一个从不偷懒耍滑、总是被打发去做苦活累活的新兵。 工兵中尉伍兹陷入沉默,他不知该如何向这个质朴的年轻农夫解释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所以中尉最后只是拍了一下新兵的胳膊,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中尉离开以后,十夫长靠近埃尔诺,看向后者的眼神颇为复杂:“你命可真大。你就不怕被长官当成逃兵处决立威?” “为什么?”埃尔诺不解:“为什么要把我当成逃兵?” 十夫长顿时火冒三丈,他抬手指向东边,厉声呵斥:“还不懂?叛军马上就要来了!” 埃尔诺被吓得缩起脖子,拼命地点头。 十夫长懒得多解释,甩手离去。 直至十夫长走远,埃尔诺才敢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微弱声音问:“可是……可是叛军……叛军不是还没来吗?” 是的,从埃尔诺的位置观察,河谷村东面的原野上空无一物,除了漂浮在丘陵轮廓之后的尘埃,再也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可是忠于大议会的“叛军”与埃尔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埃尔诺想象中那么遥远。这段距离还在不断缩短,因为“叛军”正在按照精心制定的作战计划朝着河谷镇逼近。 对此,一个守卫着一小段围墙的士兵是不可能了解的。 然而议会军的部署瞒不过博德上校的眼睛,得知萨内尔主动发起进攻,博德上校第一时间赶到河谷村的制高点——教堂钟塔。 从河谷村教堂的钟塔眺望,方圆三公里以内的两军动向一览无遗。 在博德上校的视野中,最先从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是闪亮的铁尖,然后是黯淡的套筒,再然后是漆黑的长杆,最后才是面目模糊的士兵。 那些面目模糊的士兵排出整齐的队列,步伐平稳地从丘陵的轮廓之后走出,又从脚踝开始一点点被丘陵的轮廓所吞没。 但所谓“吞没”只不过是视觉上的错觉,敌军没有消失,他们正径直向河谷村走来。 博德上校扶着教堂的铜钟转了个身,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 在钟塔西面的田野上,来自白山、雷群和边江三郡的士兵正在盲目地往河谷村集中。 河谷村太小,容纳不下三郡的部队,所以大军前一晚是在村西的野地扎营露宿,博德上校还特意下令避开即将收获的农田。 然而此刻军情紧急,军官们再也顾不得许多,纷纷带领部下横穿农田。青黄色的麦海里被践踏出一条条蜿蜒的“道路”,仿佛是幼童在画布上胡乱勾勒出的线条。 博德上校皱起眉头,回到西面的窗口,注视着远处的烟尘,下意识抱住断臂揣度起敌军的计划。 议会军的部署看似简单粗暴——将步兵方阵排布成一条直线,把骑兵部署在直线两端,径直往联合军所在的位置碾压过来。 但如果斥候清查出的敌军规模准确,萨内尔和克洛伊又没有虚张声势的话,那他们一定会充分利用议会军的兵力优势,尽可能从侧翼包抄联合军。 而兵力居于下风的己方唯一可以借助的优势,只有地利。 可惜所谓的“地利”并不是什么天险,仅仅是一个小土包、十几栋农舍以及一条不及膝盖深的小河——但这就是联合军所拥有的全部。 “咚咚咚咚……” 急促而沉闷的靴子踩踏台阶的声音从博德上校脚下传来,随着声音越来越近,盖萨·阿多尼斯从地板探出半个身体。 钟塔顶层空间狭小,容不下两个人,所以白山郡驻屯官只能站在台阶上说话。 “他们想要包围我们,把我们一网打尽。”盖萨上校言简意赅地报告军情:“洛松上尉确认,至少有三个大队的敌军正在向上游进发,而且打的不是新垦地军团的旗帜。” 博德上校并不惊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他解开衣领的扣子,推开铜钟好给盖萨上校腾出落脚的地方,颔首示意后者上楼: “那么,我们探明的敌军规模和蒙塔涅小子送来的情报就能互相印证了——不使用新垦地军团的军旗,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新垦地军团的部队,而是诸王堡派来的第六军团。” 博德上校半是欣赏、半是调侃地感慨:“格罗夫·马格努斯这条毒蛇……可真是敢下注!除了塞克勒将军残部扩编的新垦地派遣军,大议会手里的野战部队拢共也就两个新组建的军团。他竟然敢一口气压下一半的筹码,真是大手笔、有胆色。” 盖萨上校勉强挤上钟塔顶楼,为了不使学长感到拥挤,他的半个身体几乎都探出窗外。 听到学长的话,盖萨咬了下牙,抠着窗框的五指青筋暴起,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阿尔帕德那群人都是废物!居然能让伪政府这么轻易抽出一半的野战部队来新垦地。他们要是能给烬流江防线哪怕一丁点的压力,诸王堡都绝对不敢像现在这样调动部队!” 博德上校的目光掠过新垦地的旷野,心满意足地呼吸着糅杂着灰尘、荒野气息与麦芽甜味的空气,然后才开口说话。 他既没有抱怨北岸的军政府对于诸王堡的牵制力度不够,也没有追究未能提前在河谷村修筑防御工事的责任。 他只是靠坐着窗台,笑着说:“阿尔帕德可听不到你的牢骚。那正在包抄我们侧翼的半个‘第六军团’,现在是我们的问题。” 盖萨垂着头,喉结翻动,沉默良久之后,愧疚地说:“学长,是我的判断有误……对不起。” “盖萨·阿多尼斯竟然也会道歉?”博德上校哈哈大笑,亲昵地锤了一下学弟的肩膀:“从幼年学校开始,你就是最硬气的家伙,一向是认罚不认错!怎么?在新垦地蹉跎了几年,你这块茅厕里的石头也被磨平了棱角?” 听到博德上校看似贬斥、实则宽容的话语,盖萨反而更加内疚。 前一日,联合军抵达河谷村时,博德上校便在军官例会上提出:河谷村的地形很好,可以将其扩建为驻防营地;既可以将其作为联合军的大营,也可以作为联合军的辎重中转站,保护己方补给线,防止敌军使用拖延战术。 然而,刚刚发现敌军主力部队的行踪、急切想要寻求与议会军进行主力会战的三郡军官投票否定了博德上校的提议。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首先,连日行军,士兵疲惫焦躁,没有精力修筑永固营地; 其次,如果敌军想要使用拖延战术——拒守不出同时破袭己方补给线,联合军的骑兵部队也足以应付;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既然已经捕捉到敌军主力的动向,就应当尽快予以歼灭,如果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挖沟筑墙上导致敌军逃脱,很可能意味着功亏一篑。 例会结束以后,甚至有尉官偷偷议论,认为博德上校应是在大荒原之战留下太深的阴影,以至于瞻前顾后,失了锐气和胆量。 等到斥候探明敌军规模,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事实上,直到哨骑送来[大股敌军正在向河谷村开进]的紧急报告时,三郡的军官们还在为“主动出击”、“原地固守”还是“暂时撤退与铁峰郡部队会和”而争执不休。 任谁也无法想到,最后结束联合军内部战略争论的人,不是联合军的三名上校,而是此刻位于战场另一侧的萨内尔。 萨内尔率先落子,主动发起进攻,那么留给联合军的选项就只剩下一个。 博德上校倚靠着钟塔顶楼的窗台,空荡荡的左臂衣袖在窗外随风飘荡。他侃侃而谈,从容得就像在下棋,而不是决定上万人的生死: “撤退已经来不及,我们会被追着咬死——更别说我们本就无路可退;蒙塔涅小子的支援也指望不上——敌人来的太快。” 博德上校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的信笺:“按照蒙塔涅小子刚刚送到的通信,他昨天晚上才动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况且,我们原本也不该指望他,他能把另外半个第六军团挡在绿谷,已经尽了他的责任。” 盖萨上校接过信笺,匆匆扫过,眼神变得犹豫不定。 “不必指望任何人。”博德上校的目光泰然自若,语气却斩钉截铁:“在这里、在河谷村,只有我们、也只能靠我们自己。” 他看着盖萨·阿多尼斯,笑着说:“阿多尼斯,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战,总要打得漂亮一点,免得日后被约翰·杰士卡那个家伙把我们都抹黑成昏庸无能、尸位素餐之辈,你说……对吧?” 盖萨同样注视着历经沧桑的学长,这个铮铮硬汉的眼圈蓦地红了。他朝着窗外啐出一口唾沫,眼睛里的迟疑和阴霾一扫而空。 他重重地抬手敬礼,粗野、放肆、大声地回答:“是!” “这就对了!”博德上校开怀大笑,他用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右手用力拍打盖萨的肩膀:“我就想看你这股硬气劲!我就欣赏你这个茅坑里的石头似的臭脾气!” 盖萨嗤笑一声:“您就说怎么打吧!” “来。”博德上校拉着盖萨,让他站到窗前,跟随自己的视线看向东面的旷野:“如果你是萨内尔,你的步兵规模占优,骑兵虽然规模持平但是素质不行,你最担心什么?” 盖萨上校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方骑兵被逐出战场之后,雷群郡和边江郡的骑兵掉头回来,直接把步兵一波冲垮。” “对。萨内尔要利用兵力优势,就要尽可能占据战场宽度。但是他又不能无限制地占据战场宽度——他害怕我们的骑兵绝地反击。” 博德上校指着河谷村南面的郁郁苍苍的银雀山:“所以他选定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南面。这条小河很浅,不足以为凭,因此上游下游区别不大。但是南面地势起伏、植被茂密,不利于骑兵行动,而且战场宽度正合适——最适合一记凶狠的左勾拳!” 盖萨摩挲着脸上的疤痕,下意识眯缝起眼睛。 “所以莪要把最好的部队部署到南边。”博德上校拍了拍盖萨的后背:“也就是白山郡的部队,你的部队。” “没问题。”盖萨毫不迟疑地回答:“交给我。” “骑兵部队隐蔽在河谷村的反斜面,这个小土包虽然不高,但是藏住他们绰绰有余。” “是。” “还有,河谷村不需要这么多兵力防守。”博德上校指着脚下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同时还在不断涌入士兵的村广场,恨铁不成钢:“就这么一个小破地方,能塞得下两个大队吗?全都挤进来当靶子?只留一个大队防守!再留一个大队在后面做预备队,其他部队都拉出去,沿岸布防。” “是。” “听好,阿多尼斯。”博德上校扣上衣领的纽扣,语气陡然变得庄严郑重:“我们想要赢得此战,就必须顶住敌军左翼、打垮敌军右翼,给我们的骑兵创造机会。” “我明白。”盖萨上校已然心领神会,他的目光从钟塔的南面扫向北面:“您的意思是,我们要挡住萨内尔的左勾拳,同时以河谷村为轴,狠狠地给萨内尔也来上一记左勾拳!” “不错。”博德上校流露出笑意:“还是你小子最懂我。” “就像过去一样,学长。”盖萨咧嘴一笑:“脏活交给我,你只管放心去赢取胜利。” “就像过去一样,阿多尼斯。”博德上校也大笑了起来:“不过这次有一点不一样。” 盖萨疑惑不解。 “敌人的优势太大。所以我们同时还要在这里……”博德上校拍了拍身旁锈迹斑斑的教堂铜钟:“在河谷村、在这个我们唯一占据地形优势的地方,尽可能多地牵制、杀伤敌军,削弱两翼的敌军部队。这里能吸引的敌军越多,我们获胜的希望就越大。” “可是。”盖萨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评估起河谷村的地形:“河谷村虽然不算什么险地,但是地势高、水流急,勉强也能称得上易守难攻。” 盖萨转头看向博德上校:“南边和北边都有更容易渡河的位置。学长,萨内尔不是蠢货,我不认为他会在这里投入重兵。” “不会吗?我倒有个办法。”博德上校笑了笑,轻轻拉动钟锤,让低沉的钟声扫过河谷两岸: “就在这座钟楼,升起我的旗帜!” 第二十五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 斥令与喝骂此起彼伏,军鼓传出单调的旋律,一队又一队士兵走下河谷村所在的高地,沿着农夫们清晨下田、黄昏返家的小路,开赴不由他们选定的战场。 随着联军各部有序撤出,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恢复了曾经的空旷——但却没能找回往日的宁静。 因为在河道与村庄的交界处、在村民用来画界的矮墙旁,留守河谷村的两个步兵大队正在争分夺秒加固那些由碎石垒成的脆弱围墙。 盖萨上校带人闯进村民的房屋与板棚, 拿走了一切能派得上用场的工具,然后下令拆除所有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以获取建材。 盖萨上校自己则把镶金边的校官制服上衣甩给勤务兵,解开袖扣、拿起铁锹、跨过围墙,走入挥汗如雨的士兵中间。 他站在能把靴子都陷进去烂泥里,不知疲倦地将沉重的泥浆装进箩筐; 他丝毫不费力气就扛起比盘子还粗的木檩,独自将其从村落一端搬运至另一端; 一个士兵不慎摔进急流,惊慌中接连呛了好几口水,挣扎着被卷向下游; 盖萨抓着那人的衣领将他提上泥滩; 另一个士兵没有看清路线就鲁莽地挥鞭, 导致马车陷在壕沟动弹不得。 盖萨跳入泥坑, 一边拼尽全力抬升车轮、一边凶神恶煞地破口大骂。 必须承认,盖萨·阿多尼斯有一股猛劲。当他投身战火时,平日里并存在他身上的老兵的疲惫感、商贾的市侩气质与帕拉图式的狡猾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旧伤的疼痛、舒适的大宅以及大宅地下足以让任何守财奴都心生嫉妒的金库也被他抛在脑后。 只剩下纯粹的、不屈服的、一往无前的凶猛劲头。 正是这种富有感染力的强烈情感,激励着盖萨身旁的每一个人。 目睹盖萨·阿多尼斯上校以身作则,一個人顶十个人地发疯干活,留守河谷村的军官无论是否在他麾下,都拿起了工具加入士兵的行列。 甚至在村庄外待命的骑兵也离开马背,自愿与步兵一同分担掘壕筑墙的肮脏工作。 河谷村里,还戴着干净手套的军官只剩下两位:博德·盖茨上校,以及名不见经传的伍兹·弗兰克中尉。 博德上校在教堂钟楼上总览战场,通过传讯骑兵发出一道道命令; 伍兹·弗兰克中尉也并非在偷懒, 甚至对于河谷村的防御来说,伍兹中尉比博德上校更加重要。 因为博德上校居高临下, 时刻着眼于全军的部署。 伍兹中尉则穿梭在泥塘与院墙之间——他是河谷村唯一一名工兵军官, 很可能也是三郡部队之中最好的防御战专家。 “房顶的茅草尽快拿掉!哪间房子?所有房子!一旦交战,那些干草会把整个村子都点着!找不到梯子?找不到梯子就把房顶掀掉!” “谁让你拔这些栅栏的?盖萨上校要用?盖萨上校的指示是‘拆掉用不着的东西’!在这道、还有这道栅栏中间在打一排木桩,不就是现成的拒马?!立刻给我把栅栏插回去!” “所有石墙都必须覆土!来不及两面覆土就只覆正面!石墙如果没有覆土,铅弹打上去, 碎石就能把你戳瞎!找把铁锹现在就开干!什么?没铁锹?没铁锹就用木板!用汤勺!用指甲!” “住手!住手!这些干草还有用处,哪个给你们胆子一把火烧掉?我让的?混账!我什么让你放火?凡是从房顶扒下来的干草,统统送去河岸!” 伍兹中尉如同最严苛的监工,瞪着牛铃似的眼睛在村庄内外巡查。 时间每过去一秒钟,中尉都变得愈发焦虑暴躁。他无情地“鞭打”所有同僚、部下,试图压榨出河谷村的最后一丝价值,这座小小村落的每一个院子、每一间草棚里都留下了他的怒吼与痛骂。 正是出于对伍兹·弗兰克的完全信任,盖萨·阿多尼斯才会在大战来临之前依然全身心投入到那些简单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中。 上校挥舞镐头,亲自在河道与高地之间的泥滩开掘壕沟,并将通往村庄的斜坡凿得更加陡峭。 当伍兹中尉再次来到河岸时,原本松松垮垮的垒石围墙已经被覆盖上厚厚一层泥浆与干草的混合物。 盖萨上校拄着铁铲,颇为自豪地问中尉:“如何?” 伍兹中尉翻身下马,老实回答:“很惊人的成果。” “如果能再暴晒几天,它会更加坚固。”盖萨上校望着东边的旷野,面带微笑:“可惜我们没时间了。” 伍兹中尉也看向东边,但他没有将目光投于远方,而是扫视覆盖着湿泥的石墙以及高地下方的壕沟: 盖萨上校重点加强了几字形河湾“顶角”的防御,在那里挖了最深的壕沟、修了最坚固的胸墙;甚至因地制宜,加固了现有的两个畜圈, 将其改建为伸向河道的凸堡。 然而上校抢修的河岸防线越坚固,伍兹便越焦虑。 对于敌军的进攻方向,伍兹与上校结论相同——两人一致认为“河湾的顶角是最容易被突破的位置,也一定是敌军的主要攻击方向”。 除此之外,两人的判断大相径庭。 伍兹中尉不安地弯折着手里的马鞭,语速下意识变得飞快:“长官,恕我直言!我依然认为防御河岸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不可能顶得住!” 中尉竭力压低声音,避免一旁的士兵听到对话内容:“但我们可以退一步,把河谷村变成伏击场。我们可以将每一栋房屋、每一道围墙都利用起来,先阻滞敌人的攻势、迫使他们撤退重整、再截断他们的尾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他们。” 盖萨上校一言不发地听罢中尉的谏言,瞥了一眼飘扬在教堂钟塔上的四象限旗帜,转身看向他最信任的部下,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地答复:“不,伍兹中尉,我们必须把敌人挡在河岸。” “如果您担心博德上校的安危,那就在钟塔上留一面军旗,让博德上校转移到村外指挥。”伍兹近乎央求:“只要让敌军认为博德上校的指挥所在村教堂,不就够了吗?” 盖萨·阿多尼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 笑过之后,他擦着眼泪,拍了拍中尉的肩膀:“我要坐镇南面的战场,一旦开始交战,这里就只有你了,伍兹中尉。” “守住河岸。”盖萨上校说。 伍兹中尉欲言又止,最后抬手敬礼:“是。” 盖萨上校默默给部下回了一个礼。 “既然要守河岸。”伍兹反而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虑:“那么其他三个方向的防御也必须加强——必须要最好被围攻的准备。敌军正面突破不成,很大几率会尝试两翼包抄。” “你来决定,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白山郡第一大队和雷群郡第一大队的统管军事长官。” “我希望能得到骑兵部队的支援。” “可以,我去与博德上校、斯库尔上校沟通。” 伍兹中尉仔细思考片刻,不打算再别的要求,他再次抬手敬礼:“祝好运,上校。” “祝胜利。”盖萨愉悦而轻快地回礼:“弗兰克。” 在两人的头顶,太阳已经升到最高处,远处的扬尘也越来越清晰。军鼓声和管号声漫过丘陵,掠过河水,伴着温暖舒适的微风,钻入每个人耳中。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站直已经僵硬麻木的身体,抬头望向战争之声传来的方向。 “别停下!”博德上校走上前,吼声压倒了越来越近的鼓声:“你现在每多挖一锹土,都能让你今天少流一滴血!” 三名骑手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为首的一人举着绿色的旗帜。 肩膀系着白色绸带的联军轻骑兵立即迎了上去。没有交战,联军轻骑包围着敌方信使,径直朝着河谷村驰来。 盖萨上校盯着那面绿旗,眯起了眼睛。 “去把斯库尔上校请来。”他吩咐传令兵。 …… 河谷村外的小河一直都没有名字,也从没有人关心它叫什么名字。 或许很多年以后,人们会因为今天的战斗赐予它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正式名称。但是目前为止,它还是“无名小河”。 无名小河北岸的开阔地,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开垦出来,生长过不止多少茬庄稼,喂养过不过多少代孩童。 在正午烈日的炙烤之下,这片已经成熟、尚未收割的麦田雾气腾腾。 三名帕拉图军官伫立在滚滚黄尘中央,静静等待他们的同窗、他们的旧友、他们的敌人。 远处,两名身着校官制服的骑手出现在丘陵边缘,他们与等候他们的三名校官一样,都没有带护卫。 两人不紧不慢地朝着麦田中央的三人驰来。 这或许是天赐良机,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敌军的统帅——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 但是伏击和刺杀最终都没有发生,两名效忠于大议会的校官平安无事地来到三郡联军的指挥官面前。 “博德学长。”萨内尔上校率先摘下军帽,率先弯腰致意。 克洛伊·托里尔也沉默地脱帽行礼。 博德上校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看得出与两人并不怎么亲近。 “边江郡的马加什中校没来吗?”萨内尔笑着问。 “马加什是九期的。”盖萨不冷不热地回答:“不想来凑这个热闹。” 萨内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恼意:“可是据我所知,马加什中校留守边江郡,没有随诸位出征。” 盖萨扬起下巴,不再接话。 双方之间仅剩的那一点点温存气氛也烟消云散,翻滚的淡褐色麦田变得异常安静。 反而是一直没有开口的克洛伊上校打破了沉默。 克洛伊的气色很差,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良好的休息。他的嘴唇干裂、脸颊凹了进去,眼窝也跟着脸颊一起塌陷,眼球里更是布满了红血丝。 盖萨与斯库尔第一时间甚至没能认出面前这个憔悴的鬼魂是谁,也无法把他与曾经最热心肠、最讨人喜欢的克洛伊·托里尔上校联系在一起。 “投降吧,诸位。”克洛伊打马上前,他的嗓音沙哑得就像锈死的门轴:“趁一切还来得及。” 盖萨嗤笑一声,冲着克洛伊的马蹄啐了一口,算是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这也是我告诉两位的。”博德上校平静回应。 克洛伊身后的萨内尔蓦地开口:“学长,您的夫人和女儿还在诸王堡等你。” 博德上校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细小的皱纹从他的眼角蔓延开来。 萨内尔慢条斯理地说:“请放心,尊夫人和女儿很安全,她们都受到很好的对待。此前因为您杳无音讯,格罗夫·马格努斯议长便按照将官的待遇给您的家眷发放抚恤。即使得知您已经回国,抚恤金和慰问也没有断过。” 博德上校轻哼一声,带着不屑与讥讽的笑容,一言不发地拉动缰绳,旋即策马离去。 盖萨二话不说,鞭子一挥,同样转身就走。 斯库尔的视线在萨内尔和克洛伊身上多停留了一会,他略一颔首,跟随两位同僚奔向飘扬着四象限旗帜的河谷村。 萨内尔和克洛伊也不敢逗留,匆匆扫视一眼西岸各处飘扬的旗帜,纵马离去。 …… 河谷村,白山郡新兵[埃尔诺]抱着火枪,半跪在围墙之后,眼巴巴探望着分道扬镳的长官们,好奇地问身旁的长官:“大人,您是有学问的人,您能不能告诉我,那几位大人是在干嘛?” 伍兹中尉同样在关注麦田里的短暂交谈,他波澜不兴地说:“谈判结束,今天这片麦田注定要被鲜血浇灌。” 军士和另一名士兵抬着火盆走过来,埃尔诺与其他火枪手聚集过去,解下缠在手臂上的麻绳放进火盆里。 等到被盐水浸渍过的麻绳被点燃的时候,他们就立刻抽出麻绳,把明火踩灭,只留下忽明忽暗的余烬。 就算是从没学过如何使剑的火枪手,今天也都领到一把佩剑。 埃尔诺把佩剑倚在围墙上,从胸前的皮带摘下一个小木瓶,用牙拔下瓶盖,将瓶内的火药倒入枪管,再用铜条压实火药。 随后他又从另一个铜壶里倒出打磨光滑的铅弹,拿一小块脏兮兮的麻布包住铅弹,重复装填、压实的过程。 最后,埃尔诺打开火药池盖,把木瓶里剩下的一点火药倒进药池,重新扣紧盖子。 做完这一切之后,埃尔诺把火枪也倚在墙上,顺手拿起了火枪旁边的佩剑。 看着手中陌生又熟悉的武器,埃尔诺莫名打了个冷战。 他猛然意识到,他今天可能就要把这根冰冷锋利的钢条扎进另一个人的手臂、肚子、胸膛。 他见过宰杀牲畜时的场面:深红的血、粉白的肉、哀嚎、尖叫、像粘稠鱼卵似的柔软内脏……但他从未把这些东西与自己同类联系在一起过。 埃尔诺急忙把佩剑远远放到一边。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把佩剑拿回脚下。 他抱起火枪,一边祈祷,一边等待。 而在埃尔诺身旁,伍兹·弗兰克并未留意到新兵内心的波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河对岸的丘陵。 “天色对我军有利。”伍兹中尉感受着战场的呼吸和脉搏:“但是风向并不眷顾我们。” “占据上风口,释放烟雾掩护行动。”伍兹心想:“常规的战术。” 不过其然,白色的烟雾仿佛是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紧贴着地面,慢吞吞沿丘陵的曲线流淌下来。 烟幕如同一层薄纱,阻隔住窥视的目光。 迎战的军号随之在无名小河的西岸奏响。 第二十六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一) 轻柔的乳黄色幕墙一点点地侵蚀埃尔诺的视野,最终将其完全占据。 大地肃穆地沉默不语,压抑的气氛比浓烟更加令人窒息。 埃尔诺死死盯着河对岸,但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湿汗从他的掌心和五指不受控制地渗出,弄得枪托又潮又粘。埃尔诺犹豫再三,最后像第一次行窃的小偷似的,试探着松开手, 然后飞快在裤子上胡乱蹭了两下。 就在此时,一个人形的轮廓陡然从对岸的麦田中跃起,逃向埃尔诺所在的河谷村。 “来了!”那个人影跳进河水,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一边发疯般喊:“他们来了!” 心脏已经提到嗓子眼、手指已经搭上发射杆的埃尔诺这才明白——那人原来是长官们放在河对岸的潜伏哨。 哨兵声嘶力竭的示警仿佛是拉开幕布的无形之手,原本什么也看不清的麦田里面, 蓦地出现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 那些黑影漂浮在麦穗的波浪与低压的烟层之间, 既不呐喊也不隐藏,徐徐靠近埃尔诺。 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涌上脖颈,埃尔诺的脑子又昏又胀,他的后背和额头瞬间冒出汗珠,心脏也跟着揪成一小团。 “敌人!”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敌人!!!” “开火!”耳畔传来伍兹中尉的命令:“全体!自由射击!” 埃尔诺的指尖莫名地刺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哆嗦。但无论如何,他流畅地挂上了火绳、架稳了枪身、扳开了火药池盖。 瞄准远处的黑乎乎的人形,埃尔诺伴着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将发射杆按了下去。 “砰!” 所有人都听见了埃尔诺的火绳枪发出的第一声雷鸣。 如同一声令下,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彻底搅碎和平。 矮墙被枪口火光短暂照亮,烟幕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弥散的势头陡然一滞。 紧跟着,河对岸的军鼓也随之奏响,那些黑乎乎的人影不再缓慢步行,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大步朝着河谷村冲了过来。 “啊, 开始了,终于……” 总揽战局的博德上校、坐镇南分战场的盖萨上校、统管北分战场的斯库尔上校、防守河谷村的伍兹中尉、等待出击命令的洛松上尉以及每一個身处战场的军官,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想法。 不过, 蹲在围墙后面的埃尔诺可不像军官老爷那样多愁善感,他也没有空闲的心力思考今天过后帕拉图将会走向何处。不能责备他,因为也从未有人给他解释过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埃尔诺只是机械地装填、射击、再装填,如同训练时所做的那样。 沿岸围墙已经整个笼罩在呛人的烟雾之中,说不清楚究竟是敌人放的烟更多、还是己方射击产生的硝烟更浓。 埃尔诺每次扣下发射杆,都会在烟幕钻出一个小洞,使他能短暂地瞥见对岸的景象。铅弹留下的孔洞很快又会被抹平,就像夹杂在喊杀声中的那些枪声——短暂地出现、飞快地消失。 第一轮齐射过后,白山郡的火枪兵开始自由射击,围墙沿线只有零零星星的枪声响起。 仅凭这种密度的火力,不可能挡住冲锋的敌人,甚至连迟滞敌人都做不到。 大部分火枪手还在往枪管里捅第二发铅弹的时候,最前方的议会军士兵已经跳进急流,淌着没过大腿的河水,举着武器冲向对岸。 听到烟幕后面接连传来的落水声,伍兹猛然醒悟:他刚刚浪费了最关键的第一轮齐射。 然而伍兹没有时间后悔,他将懊恼之情从脑海中驱除,一脚踢开放在围墙之后的编筐, 从筐里抄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砣。 “榴弹。”伍兹拼尽全力高喊,声音甚至变得异样尖利:“准备!” 然而在嘈杂的战场上, 一个人的喊声再大也微不足道, 只有埃尔诺还有其他几个在伍兹身边的士兵听到了中尉的命令。 埃尔诺也急忙撇下火枪,从编筐里拿出一个铁砣,同时跟着大喊:“榴弹——准备!” 分守在其他墙段的军士也充当了传声工具,他们的吼声在烟雾后面此伏彼起:“榴弹——准备!” 冲在最前方的敌军士兵已经趟过水面,登上河滩。 埃尔诺也第一次看清“敌人”的模样——和他差不多,也是两条胳膊一个脑袋,大多穿着未染色的麻布衣服,脸庞因为恐惧和剧烈呼吸而扭曲狰狞。 埃尔诺身边的中尉伍兹观察到的东西则是:伪政府军士兵只在腰畔悬挂一柄轻便的短兵器,同时多人一组携带简易的梯子和盾牌。 那些梯子和盾牌都不是临时准备的新器械,虽然大多数伪政府军士兵没有披甲,但是他们的行动显示出他们对于攻城战并不陌生。 “巴泽瑙尔已经陷落了吗?”伍兹心里一沉,对于友军的最后一点期待也烟消云散:“那就不会再有援军了。” “今日!唯有我等!”伍兹大吼着站起身,将大半躯体暴露在敌军面前,奋力向着河滩掷出已经点燃的榴弹:“要么胜利!要么死亡!” 其他士兵纷纷跟着投出榴弹。 伍兹中尉已经交过一次学费,所以这次他一直等到第二队敌军士兵踏上河滩、第一队敌军士兵已经抵达高地边沿,方才下令投弹。 刚刚跟着前面的人跑过麦田、跨过河水的新垦地军团士兵纳吉抬起头,看到高坡上飞出一个个黑色的东西。 纳吉最初以为是石块,下意识地护住脑袋。但是落在他面前的黑铁坨的屁股上还挂着一根嘶嘶作响的“麻绳”。 纳吉立刻抓起一把烂泥朝着麻绳泼了过去——他在巴泽瑙尔见过类似的东西,那里的守军会使用它,纳吉也学会了如何应对它。 烂泥打湿了麻绳里的火药捻,将其熄灭,但是“嘶嘶”的声音还在! 纳吉惊恐地转过身,落在他身后的另一枚榴弹轰然爆炸。 沉闷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碎肉伴着泥沙被扬上半空,淅淅沥沥地落到矮墙后、落到河水里,就像下了一场小雨。 冲击波将笼罩着河滩的浓烟一扫而空,使得双方可以短暂看清河滩的惨烈景象: 虽然一些落入水洼的榴弹没有爆炸,虽然一些榴弹的导火索被眼疾手快的议会军士兵熄灭,然而凡是成功引爆的榴弹,都造成了可怕的杀伤; 松软的泥土之上,到处都是爆炸所产生的不规则小坑,破片将小坑周围的地表戳得百孔千疮,就像是水滴在石头上摔碎留下的湿印; 肢体被炸断的伤兵在翻滚哀嚎,更多伤兵则是身体多出几个窟窿,鲜血洇湿了伤口附近的布料,他们的生命正从那些窟窿飞速流失。 伍兹为战果感到震惊,身旁的埃尔诺一把将他拽倒。 无名小河东岸,大议会军的火枪兵已经抵达战场。烟幕被冲击波驱散的时候,大半身体暴露在胸墙外的伍兹出现在他们眼前。 遵循优先射杀军官的指示,他们立即架好火枪,朝着对岸的矮个军官开火射击。 伍兹刚被埃尔诺拉回胸墙后面,就听见对岸传来的一连串枪声。 一些铅弹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剩下的铅弹打在围墙上,深陷在混着干草的软泥里。 直到把伍兹中尉拖到安全的位置,埃尔诺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中尉!小心!” 后知后觉的伍兹愣了一下,感激地点了点头。 议会军进攻的势头受挫,全须全尾的士兵——大概有一个百人队——扔下攻城器械,退回对岸。 伤兵——同样差不多有一个百人队——大部分都被拖走,只剩一些肢体残缺、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兵被留在河滩等死。 意识到敌军正在撤退,覆盖着泥土的围墙之后响起阵阵欢呼。 然而与此同时,身穿浅棕色外衣的大议会军火枪手也大量出现在河对岸。 随着一面红色交叉条纹的白底军旗出现在视野中,大议会军士兵的行动更加有条不紊。 大议会军的火枪兵一面依托田埂压制对岸高地的守军,一面将携带的厚木板打入沿河的田埂,将村民用于划界防洪的土埂改造成临时的胸墙。 随着攻击几字河湾“两腰”的大议会军士兵也暂时退却,河谷村沿岸的战斗形式很快变成两军火枪手隔河对射。 趁着这个机会,伍兹下令清点弹药、转运伤兵,同时重新检查了一遍他的防线。 无序的枪声和惨叫充斥着中尉的耳朵,除此两者以外,还有河滩上的垂死士兵持续发出的哀号。 没过多久,凄惨的悲号声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砰砰咚咚”的枪响与中枪者的惊呼。 打退了敌军的第一次进攻,伍兹麾下的士兵们普遍精神振奋,射击对岸的敌人也像此前那样缩手缩脚。 可惜中尉无法分享部下们的喜悦,因为他很清楚,刚刚不过是一次试探进攻,目的就是摸清守军的底细。 随着河对岸敌军阵地的巩固,接下来的攻击将会一次比一次凶猛。 而他的部队储备的弹药——特别是那些好用的手抛榴弹——还能经得起几次消耗? 伍兹开始感到后悔。他后悔温特斯·蒙塔涅上尉派人送来这批榴弹的时候,没有再多讨要一些。 手抛榴弹看起来不过是个铁砣,实际制造却很不容易。要么先打出两片铁壳再锻到一起,要么整体铸造。前者费工费时,后者难度惊人。 因此白山郡既不能制造手抛榴弹,也没有使用手抛榴弹的战术。 白山郡驻屯军装备的手抛榴弹的“外壳”,全部来自铁峰郡。一部分在两郡的贸易往来中作为抵价物交付;剩下都是之前分兵的时候,温特斯·蒙塔涅主动派人送来的。 铁峰郡拿出来以物易物的“手抛榴弹”,威力十分不尽如人意。一炸两瓣,还不如老式的大号铁壳炸弹好用。 所以铁峰郡提供的榴弹外壳,白山郡商人一直当成铁料在购买。白山郡上下一度怀疑,维内塔佬之所以搞出这玩意,就是为了把铁料卖得更贵一些。 然而温特斯·蒙塔涅新送来的这批榴弹,显然与旧有的榴弹不是同一样东西。 伍兹中尉回到他的前线指挥所——羊圈改造成的凸堡,从编筐中拣出一枚还没有插火药捻的榴弹,端详着手中黝黑的铁壳。 他本能地想要知道铁峰郡人究竟在它身上做了什么改进,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让剩下的榴弹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白山郡第一步兵大队的两名“委任百夫长”与十四名军士被伍兹紧急召集起来。 “不说废话。”中尉环视部下,如果将第一大队视为人体,那么面前的十六人便是支撑起第一大队的骨骼:“铁峰郡新送来这批榴弹是好东西,必须物尽其用。刚才出现了太多的未爆弹,你们回去以后,把所有榴弹的火药捻都剪掉一半。” “大人。”一名委任百夫长小声回答:“恐怕不是药捻的问题。我刚才亲眼看到,道怎么应付它。” “所以我才让你们把药捻剪掉一半,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伍兹思考片刻,拍了一下膝盖:“干脆这样——你们回去挑出脑子灵光、臂力也好的士兵,让他们专门负责投掷榴弹。唔……再派一个人专门负责点火。一个人扔,一个人点火,免得被某些笨蛋把榴弹当石头扔,扔进水里怎么可能炸得响?” “是!” “我已经派人去找上校,请求上校把其他大队的榴弹都收集起来,交给我们使用。”伍兹诚恳地问身旁的部下:“你们有什么建议?” 委任百夫长与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默不作声,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开口。 这些老兵心里再明白不过,他们能被擢升为士官乃至军官的唯一理由便是白山郡的军队扩张太快、严重缺乏指挥者,而他们拥有实战经验。没有军官老爷想听他们的意见,也没有军官老爷想看他们指手画脚。 “说呀!”伍兹拍了拍手,鼓励道:“别害怕!” “长官。”一名军士壮起胆子开口,他指了指东面:“河对岸的火枪手越来越多,咱们的人已经有一点被压得抬不起头。” 说话间,对岸射来的铅弹打在众人身旁围墙上,不断发出“噗噗”的声音 军士提议:“雷群郡的火枪手在后边待着也是干待着,能不能让他们也过来帮忙?” 伍兹权衡片刻,点头:“可以。其他人呢?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 “照这个消耗速度,火药早晚也要见底。”另一名委任百夫长哑着嗓子说:“最好趁现在多多准备一些。等到上校大人那里打起来,恐怕就没人顾得上我们了。” “确实。”伍兹想了想:“不过,得找一个安全的位置存放火药。” “村中心的教堂怎么样?那里很坚固。” 伍兹本打算同意,但他转念一想,摇了摇头:“不行,换个地方。” 委任百夫长和军士们胆子放开了一些,各自提了一些地点。 伍兹刚要做决定,只听见凸堡里面的埃尔诺惊恐大喊:“又来了!大人!好多人!” 在无名小河的东岸,一面又一面军旗迈出尚未散尽的烟幕。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军鼓声,数以百计浅棕色外衣的士兵携带着攻城器械,如同漫过大堤的巨浪,从三个方向一齐涌向河谷村所在的小小高地。 伍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高悬在半空,冷漠注视着人间的悲剧。 “又来了,当然又来了。”伍兹喃喃自语:“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t x t 8 0 . c o m 第二十七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二) 同他们的敌人一样,白山郡的火枪手在领到火绳枪以前,也会先得到一些枪杆粗的长木料。 新兵需要自行将长棍截短、拿烧红的铁钎给截短的棒料钻孔,并削制尺寸合适的盖子。最后的成果,便是挂在火枪手胸前的一个个小木瓶。 战斗前夕,火枪手会在木瓶里面装入刚好足够一次射击的火药,然后牢牢拧紧瓶盖,将它们和火枪一起放在枕边。 火枪手珍视并喜爱这些装火药的小瓶子,不仅因为它们很有用,还因为当火枪手离开军队时,他们只能带走这些小瓶。所以闲暇时候,火枪手会装饰他们的小瓶子以打发时间:懂木匠手艺的人会给木瓶刷油上漆,爱好画画的人会在木瓶上绘图,老兵会把木瓶内壁尽可能地打磨光滑。 小木瓶其实有一个正式的名称,但火枪手都嫌弃那个名字拗口。因为它们通常十二个一组,所以士兵们更愿意戏称它们为“十二门徒”。 埃尔诺也有“十二门徒”。 在抵挡敌人第一轮进攻的过程中,他用掉了“伯多禄”、“安德鲁”和“雅各伯”。 接下来,埃尔诺与河对岸的敌方火枪手互相射击,又用掉了“若望”、“斐理伯”、“巴罗买”、“多默”、“达太”、“玛窦”、“小雅各伯”和“西门”。 因此,当浅棕色的人影再次呐喊着跨过无名小河时,埃尔诺只剩下最后一個还没用过的“门徒”。 主权战争期间,塞纳斯联军将领一致认为:假如配属给方阵的火枪手能够完成十二轮射击,那么不管什么规模的会战,一定都能赢——如果没赢,那也是长矛手和剑盾手的问题。 联盟的军事理论家是这样认为的,也把相关的理论写进了教材和操典。 然而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暂且不讨论上一代军事家的理论是否正确,至少在今天,埃尔诺已经用完了提前准备好的十一份火药,胜利依旧遥遥无期。 埃尔诺“马提亚”的盖子,将里面的黑色粉末倒进火药池和枪膛。然后他吐出含在嘴里的铅弹,将其裹着碎布塞进枪膛。 用掉最后一个“使徒”之后,埃尔诺就只能拿火药壶直接往枪管里面灌火药。按照老兵说法,那就是最容易出岔子的时候。 枪声、吼声、惨叫声、军鼓声、围墙被击中的闷声、铅弹飞行的破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快要把埃尔诺的脑子搅成浆糊,他感觉自己被好像装进了一口沸腾的大锅,锅外还有人在发狂似地猛砸锅盖。 好在他的双手很稳,一粒火药也没撒到枪口外边。 但是挂火绳的时候,埃尔诺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他想起火枪手之间流传的闲话: 用到第十二个瓶子的火枪手,一定会遭遇意外……哑火、炸膛乃至误击;第十二个使徒注定背叛他的主人,因为在“马提亚”被拣选之前,第十二使徒的位置属于另一个人——“犹大”。 埃尔诺惴惴不安地挂好火绳,把枪管搭在墙头,却不敢探身开火。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伍兹中尉,看到中尉正在奋不顾身地推开搭上凸堡的梯子。 大喊了一声,埃尔诺像是承受极大痛苦似的站起身,闭着眼睛朝着河滩上的敌人开了一枪。 他惊喜地发现,他的火绳枪既没有哑火,也没有炸膛。只不过他刚刚闭着眼睛,不知道铅子飞去了哪里。 但是埃尔诺不需要担心打不中敌人,因为高地下方的狭窄河滩已经挤满了浅棕色的人形——眼前景象甚至让埃尔诺想起了夏天树根上不时能看到的大团大团的蠕动爬虫。 穿着浅棕色上衣的议会军士兵涌上河滩、跨过堑壕,不时有人毫无征兆地扑倒,或是被铅弹击中、或是被铁蒺藜贯穿脚掌。 倒下的人几乎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因为没人帮助他们。任何人一旦倒地,便会被胡乱踩踏过去。 鼓手使出浑身解数,把鼓点敲得像是在催命一般。浅棕色上衣的士兵也以令人生畏的、狂热又盲目的气势扑向河谷村,仿佛在高地上等着他们的不是严阵以待的敌人,而是救赎、家园和宝藏。 守军撒布的铁蒺藜没发挥出预期的作用,它们或许能挡住几个倒霉的斥候,但却被大议会军士兵连血肉带金属一同踩进烂泥里。 一个又一个拖着尾巴的铁砣被抛向大议会军士兵的头顶,落入人群的榴弹,大多被踩灭。可凌空爆炸的榴弹,无不掀起血雨。 然而尽管榴弹造成了可怕的杀伤,仍旧没法打退浅棕色的大浪。 议会军真的就如海潮一般,打散一浪,又来一浪。一个百人队还没完全上岸,另一个百人队就已经跳进河水。人与人互相推搡、互相咒骂,甚至连转身逃跑的缝隙也没有。 本来已经换上短剑的白山郡长矛手,重新拿起长杆兵器,他们站在围墙后面,倒持长枪,拼命往朝下戳。 高地下方的大议会军士兵根本无处躲避,锋利无比的矛尖先是在嘴巴、肩膀、胸膛破开一个小口,然后猛地滑进人体,一路贯穿血肉。 一名年纪不大的棕衣士兵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穿在长矛上。伴随着湿漉漉的滑动声,矛杆不断往他的身体里陷。棕衣士兵没能立刻死去,他发出的惨叫令所有人胆寒发竖。 高地上方的长矛手也因自己一手造就的惨烈景象而惊恐倒退,长矛也脱了手。 但是后面的士兵立刻又塞给他一杆长矛,他流着眼泪接过长矛,刚刚转身,一枚铅弹击中了他的胸甲。 河对岸的枪声从未停止过,而且早已盖过高地上的枪声。大议会军的火枪手不仅压制了高地的两个凸堡,还向着任何敢于站起身的白山郡士兵射击。 倒持长矛戳杀敌人的白山郡长矛手至少都穿着板胸甲,然而他们的甲胄面对重型火绳枪射出的铅弹就像羊皮纸一样脆弱。 在火枪手的掩护之下,大议会军的梯子一架接一架搭上高地,棕衣士兵举着盾牌,手脚并用地攀爬。 高地上的白山郡士兵死命把梯子往外撬,可是哪里撬得动? 浅棕色的浪潮把梯子死死拍在高地上,哪怕充当杠杆支点的石墙都被压垮,梯子也纹丝不动。 河湾拐角处临时改建的凸堡是大议会军的重点进攻位置,伍兹·弗兰克一直坚守在北面的凸堡中。 第一个登上北面凸堡的棕衣剑盾手,被伍兹和另一名士兵合力用一根粗长的房梁撞了下去。 不等两人喘口气,又一个精瘦的剑盾手爬了上来。 精瘦的剑盾手踩着烂泥跳上围墙,一眼便看见凸堡里的军官。他一跃而起,尖叫着朝伍兹刺了过来。 伍兹下意识举起房梁格挡,只听见“砰”的一声,凸堡里喷出一股白眼,半空中的棕衣士兵像是栽了一个跟头似的,仰躺着跌在伍兹面前。 手指还紧紧抠着发射杆的埃尔诺大口喘着粗气,直愣愣地看着中尉。 伍兹顾不上表示感谢,扭头朝着部下大吼:“精馏油!” 进攻仍在继续,第三个爬上凸堡的棕衣剑盾手刚露出半个头,就被迎面一斧头砸瘪了头盔和半个脑壳。 翻出围墙的伍兹把斧头丢回凸堡,向着搭上高地的梯子一连砸出三个精馏油罐。不等对岸的火枪手调转枪口,不顾风度地爬回了围墙内。 两支火把旋即飞出凸堡,把梯子变成了火刑架。 然而仅仅毁掉一架梯子对于蜂拥涌上凸堡的棕衣士兵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以后如何,中尉已经管不了。满身泥浆的伍兹亲手劈开盖着联盟魔法作战局漆印的木桶,将宝贵的炼金制物一股脑地倒了下去。 北侧凸堡下方登时化为火海,炼金制物燃烧时释放出遮天的黑烟,翻滚的热浪甚至点燃了凸堡顶棚覆盖的干草。 几个火人惨叫着逃进河水,拼命想要熄灭身上的火。然而魔法作战局生产的炼金制物不仅不会被水熄灭,反而会漂浮在水面上继续燃烧。 跳入河水的火人被烧得皮肉分离,更多棕衣士兵还未来得及跑出火场,便倒在了地上。 炽焰不仅逐退了大议会军,就连伍兹等人也被浓烟和热浪逐出了一直坚守的凸堡。 从几字形河道的最北端到最南端,棕衣士兵和灰衣士兵围绕着沿岸的围墙展开惨烈的争夺。 为了执行盖萨上校坚守河岸的命令,白山郡第一步兵大队的每一个士兵都被伍兹中尉填进了战线,中尉亲自挑选出的掷弹兵分队在防区之间奔走救火。 即便如此,在一波又一波棕色巨浪的拍击下,白山郡部队的防线仍旧不可避免地滑向崩溃。 相比之下,河谷村南侧和北侧的河岸就显得异样平静。火枪手们半跪在田埂后面,对岸的一切仍旧隐藏在烟雾中。既没有发生战斗,也没有遭遇敌人,与火光冲天的河谷村宛如两个世界。 哈德森上尉赶到盖萨上校面前,不安地问:“那边打得很激烈,要不要派一个大队去支援?” 一直在侧耳倾听远处的爆炸声和惨叫声的盖萨上校转过头,冷冷地问:“博德上校要我们去支援了吗?” “没……没有。” 盖萨不再说话,仅是剐了哈德森上尉一眼。 上尉立刻敬了个礼,策马返回岗位。 村庄北面的田野上,看着不断从上游飘下来的尸体,雷群郡的军官们同样感到心惊。 斯库尔上校命人将尸体统统拖上岸。亲自查验过数具尸体以后,上校断定:“新垦地派遣军……萨内尔的兵,塞克勒将军的残部。” 另一名尉官不解,他蹲在尸体旁边,捏起浸满血水的浅棕色亚麻外衣:“可他们穿的是军团直辖部队的衣服。” “他们换了新衣服。”斯库尔用剑鞘敲了敲尸体脚上的钉底鞋:“但是没换鞋。” 尉官恍然大悟,他继续往下想,不自觉面露惊异:“新垦地派遣军应是敌军最具战力的部队。刚试探一轮就投入自己的嫡系,上校,萨内尔那个家伙恐怕是要动真格的!” 斯库尔摇摇头:“不急。” 上校眯起眼睛,看向河对岸的另一座土丘,那里的一切都隐藏在烟幕之后。然而从风中,斯库尔隐约能听见低沉而有力的心跳声从对岸传来。 “派去对岸的侦察兵还没回来吗?”斯库尔上校头也不回地问部下。 “还没有。” 上校转过身,目光锋利得能杀人:“那就再派!” 而在风暴的正中央,博德上校敏锐地觉察一些变化——覆盖战场的烟幕正在转浅。 “也是时候了。”博德上校推算时间,在心中给出评价:“如果是列王,应该可以更快。” 风速未变,烟幕转浅,只能说明占据上风口的大议会军主动停止了烟幕施放作业。 这也就意味着大议会军已经完成战前部署,萨内尔不准备再进行长距离、大规模的机动。 会战进入到这个阶段,烟幕不仅失去掩护的作用,反而会降低指挥效率,所以不如干脆摆开阵势、堂堂交战。 博德上校大声喝令:“告诉盖萨上校和斯库尔上校,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才是真正的关键时刻!他们务必紧盯住对岸之敌,不准放任何敌军部队成建制地突破河岸!” 在楼梯间里候命的传令兵大声答是,飞快地跑下楼梯。 村庄外围打得很凶,博德上校的视线虽然被烟幕阻断,但他只需要用耳朵就能听出战况有多激烈。 三郡派给博德上校的侍从和副官几次上楼恳求上校尽快撤离到安全地带,博德上校摆摆手就把他们打发了。 对于尉官们大惊小怪的请示,博德上校不屑一顾——现在打得再激烈,也不过是前菜而已。 “来吧,萨内尔。”博德·盖茨紧盯着正在逐渐逸散的迷雾:“让我看看你有什么长进。” 与此同时,博德上校眼中的“前菜”,也到了要分胜负的时刻。 “河岸防线守不住了。”伍兹中尉言简意赅地告知面前的帕拉迪上尉:“但是我确信,敌军指挥官是在胡来。” 帕拉迪上尉掌管河谷村防区的预备队——雷群郡第一步兵大队。他的部队把守着河谷村西侧的建筑,一直在等待参战的命令。 伍兹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灰混合的黑色污迹,他语速飞快,自顾自地解释:“对岸的指挥官是在胡来,像他这样硬打,得不偿失!他把所有部队一口气压上来,还派‘朱箭’督战,打定主意要靠兵力优势生生压垮我们。我没法完成上校的命令,我守不住河岸防线……” “中尉。”帕拉迪上尉拍了一下伍兹的肩膀,虽然他的军衔更高,但他并没有因此傲慢地对待伍兹:“你只要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听我的命令。”伍兹喉结翻滚:“河谷村只能按我的方法守。” …… 血腥的拉锯战分出胜负,白山郡守军将敌人推下高地的次数,终究比大议会军登上高地的次数少一次。 又一次爬上土坡以后,大议会军占据了河湾东侧的一小段围墙,而守军已经无力再将他们逐出防线。 因为河流的切削,河谷村南面和北面地势陡峭,斜坡直接插进河水,难以部署攻城器械;而东侧高地下方是淤积的河滩,是三个方向里面最容易攻陷的地段,也是大议会军投入兵力最多的地段。 得知东侧河湾已经取得进展,部署在另外两个方向的大议会部队立刻向着突破口转移。河谷村南侧和北侧方向的压力也骤然减轻。 棕衣士兵爬着梯子,从突破口源源不断攻入防线内部。在拉锯战中表现得极为坚韧的白山郡士兵也到了极限,纷纷溃走。 最终,两座凸堡之间的围墙完全被大议会军占领,只剩下的一些残兵在转角处的房屋和院落里负隅顽抗。 看着狼狈逃窜进村内的敌军背影,苦战得胜的棕衣士兵爆发出阵阵欢呼。 然而他们的指挥官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的指挥官盯住的是蛋糕上最甜的草莓、果树上最红的苹果、这场会战最有价值的战利品。 插着四象限军旗的钟塔近在咫尺,棕衣士兵的指挥官下令乘胜追击。 转过一个拐角,教堂出现在眼前。 然后,大议会军的士兵听到了四面八方的枪响,以及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醉心于建功立业的迷梦的军官陡然惊醒:他的部队脱离河对岸火枪手的掩护范围,也没有携带用于反制骑兵的武器。 他的对手没有给他纠正错误的机会——攻入河谷村的大议会军士兵本就是强弩之末,兵力也有限,顷刻间就被冲垮;雷群郡步兵从两翼包抄,截断了入村部队的退路。 棕衣士兵或被杀、或投降、或慌不择路地跳下河滩。 先胜后败,新垦地派遣军的部队再也没有先前那股凶猛的气势。他们退回无名小河的东岸,消失在越来越淡的烟雾之中。 疲倦的守军也没有追击。白山郡的军旗被插回原位,双方的火枪兵又开始漫无目的地互相射击,只不过比起先前,现在的枪声听起来总是有气无力。 守军也在舔舐伤口。作为临时医疗所的教堂已经塞满伤员,墓园地上躺着的死人比地下埋着的死人还多。没人能给奄奄一息的重伤员做临终仪式,最后是博德上校走下钟塔,为死者一一阖上眼睛。 雷群郡士兵接替白山郡部队整修防线时,伍兹·弗兰克回到了位于河湾东北角的凸堡。 凸堡的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令人作呕的人肉香味,一些堆积在河滩的梯子、木盾还在哔哔剥剥的燃烧着。 枪声还在响,伍兹不敢露头。 他透过护栏的缝隙向外看,只见泥滩上到处都是没被带走的大议会军士兵的尸体。他们胡乱地横在地上,就像大块的棕色斑点。 那个被长矛插在泥滩上的可怜家伙到现在还没被取下来,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站立着,如同是魔鬼捆扎的稻草人。就在伍兹看着那个可怜家伙的时候,那具尸体的左眼球从眼眶里缓缓滑了出来。 伍兹的胃猛一下缩紧,他再也控制不住,扶着围墙剧烈呕吐起来。 时间可能刚刚过去一个小时,然而这一个小时太漫长了,漫长到伍兹·弗兰克感觉好像过去了整整一天,漫长到让伍兹·弗兰克不知道怎么捱过接下去的时间。 埃尔诺慌忙跑进凸堡,他不知所措地帮中尉拍打后背。 说实话,埃尔诺在伍兹后背拍的那几下没什么效果,但不知道为何,当伍兹意识到还有人在自己身旁的时候,他就感觉没那么难受。 “有水吗?”伍兹沙哑地问。 “水?”埃尔诺愣了一下,急忙翻出水袋:“有!” 埃尔诺拔开塞子,递给中尉。伍兹刚想拿,埃尔诺又把水袋收了回去。 埃尔诺用衣服的干净地方使劲擦了好几遍水袋的塞口,这才重新递给中尉。 伍兹·弗兰克心中感动,他接过水袋,珍惜地抿了一小口。清水滋润了他焦热的嘴唇和酸胀的咽喉,让他又生出一些力量。 “谢谢。”伍兹小声对列兵埃尔诺说。 埃尔诺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受宠若惊地一个劲摇头。 伍兹站起身,把水袋递给埃尔诺,长出一口气:“这段围墙虽然简陋,但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如果给围墙加上雉堞的话,我们的火枪手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埃尔诺,你是个好兵,你不要留在这里。你到后面一道防线上去,那里更用得着你。” 埃尔诺其实听不太懂中尉在说什么,他挠了挠后脑勺,问:“长官,是不是暂时不打了?” “敌军重整需要时间。”伍兹拍了拍围墙:“我要用这个机会加固防线。” “哦,那……”埃尔诺小声说:“我觉得那锅汤应该还没烧干,我……我把火头压得可小。” 伍兹哑然失笑:“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高地东北角的凸堡便被一枚三十二磅的圆炮弹掀翻。 借烟雾掩护部署在对岸土丘上的重炮开始怒吼。 大议会军发起全线进攻。 第二十八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三) 轻炮的嗥叫可能会被鼓点淹没,臼炮的轰响或许会与枪声混淆。 然而没有任何东西能盖住重型火炮的咆哮,战鼓声、军号声、呐喊声、马蹄声……都做不到。 因此,甫一听到对岸传来的雷鸣,斯库尔上校便立即醒悟过来:萨内尔和克洛伊把枫叶堡的城防炮也拖上了战场,先前无论是制造烟幕还是攻打河谷村,都旨在掩护重炮的架设。 震耳欲聋的雷霆接连响起八次, 如同是天神朝大地一连掷出八柄巨锤。 “八门。”斯库尔上校一边安抚躁动不安的战马,一边暗忖:“萨内尔把枫叶堡的重炮全都带出来了吗?还是诸王堡从水上运给他的?” 斯库尔上校的脑海里还有很多疑问,但是眼下显然不是思考它们的好时机。 因为仅仅是重炮开火的巨大噪音,就已经在雷群郡、边江郡的士兵心里播撒了恐慌和不安。 更因为噪音的源头简直近在咫尺——八声轰鸣冲下东岸的丘陵,滚过血色的无名小河,一下接一下地敲打斯库尔麾下士兵的胸膛。 部署在东岸丘陵上的三十二磅青铜加农炮都是些又笨又重的老家伙,岁数与大部分士兵的父辈差不多, 其中几门甚至在内德元帅麾下服过役。 主权战争结束之后, 它们在枫叶堡安享了二十九年和平时光。除了每年胜利日去广场放几轮礼炮, 它们几乎从不离开枫叶堡地下幽暗阴冷的军械库。 人们视这些老古董为上个时代的遗物,但当它们再次发出怒吼,战场上的所有生灵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战栗。 八次射击结束,大炮暂时安静下来。河谷村方向的零星枪声也消失不见,战场陷入诡异的沉默。 边江郡和雷群郡的新兵还在惊悸地东张西望,老兵已经在拼命祈祷炮弹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大炮的出现让战斗变成一场轮盘赌,勇气、技艺、盔甲在炮弹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不确定的死亡风险比真刀真枪的战阵搏杀更加让人感到折磨。 斯库尔沿着联军左翼的战线疾驰巡视,他确认左翼各方阵没有在刚刚的炮击中遭受伤亡,但他也观察到了炮击给士气造成的恶劣影响。 斯库尔上校很清楚,就算雷群郡和边江郡的新兵受过再多的训练, 他们也没有勇气直面炮弹、没有足够坚韧的意志无视血肉横飞的战友。 烟幕执着地不肯散去, 仍旧遮蔽着战场, 上校只能听见对岸山丘上隐约传来的叱令和呼喊——敌军炮手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下一轮射击。 判明最新敌情之后, 斯库尔上校作出了决断。 他迅速召集各大队指挥官, 下达命令:“我们不能就这样暴露在敌军炮火下。全军即刻转向——各方阵逐次向西后撤。枫叶堡的城防炮都是旧式加农炮,我们至少还有五分钟时间。” “是……等等,您说什么?”惊愕的副官甚至忘记了上下级关系,他不敢置信地问:“后撤?伪政府军炮击的是河谷村!” 迎着麾下六个大队长的目光,斯尔库上校扬鞭指向烟雾弥漫的东岸:“那是因为他们暂时找不到其他目标。种种迹象表明,敌军重炮就在对岸丘陵上——我们的正前方。烟幕一旦散去,那些重炮就会调转炮口轰击我们。” 因为联军左翼既有雷群郡的部队、又有边江郡的部队,所以斯库尔上校的副官由边江郡的萨卡希奇上尉担任。 萨卡希奇上尉性情火爆,从不像雷群郡军官那样对于斯库尔惟命是从,他针锋相对地反驳:“可是博德上校给我们的命令是坚守河岸!不能让任何敌军成建制地渡河!” “敌情有了变化,部署也要有变化。”斯库尔上校皱起眉头,扫视其他大队长:“你们可以有疑问,但是先要执行我的命令。” 各大队长不敢再耽搁,纷纷抬手敬礼,策马离去。 萨卡希奇上尉一直拖到最后,等其他尉官都走了,他才忧愤地警告:“上校,如果我们让出河岸,就等于把河谷村的侧翼完全暴露给伪政府军!” “两害相权取其轻。”斯库尔冷冷回答。 萨卡希奇无法反驳这个理由,他横下心, 主动请战:“请让我带本部人马渡河一战!” 斯库尔瞥了上尉一眼:“不准。” “为什么?”萨卡希奇悲愤至极:“敌军重炮就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们完全有机会摧毁它们!甚至夺取它们!” “别小瞧了萨内尔!”斯库尔彻底失去耐心, 他厉声呵斥:“就因为把他当成幸进的无能之辈,我们已经付出了惨痛代价!他既然敢把大炮摆在那里, 他就不怕你去攻!” 斯库尔上校指着东岸刚刚收获过的麦田:“看到那片一点遮蔽物都没有的空地了吗?敌人从那里走过,他们就是我们的靶子。但是我们踏上去,那里也会变成我们的屠宰场!想去送死?那你就自己去!这场会战,一个士兵也不能浪费!” 萨卡希奇被教训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抬手敬礼,一言不发地离开。 不知使用了什么特殊原料,大议会军释放的烟幕比单纯燃烧湿柴产生的浓烟逸散得更加缓慢;也不会随着热气流冲上天空,而是久久漂浮在地表,随风流动。 因此,直到东岸丘陵上的八门重炮完成装填,又朝着河谷村射出一轮圆弹,笼罩战场的烟雾才稀薄到可以模糊看清河对岸景象的程度。 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见状,立刻下令改为装填霰弹,并调转炮口对准正西方向,只等叛军左翼部队在视野内出现。 然而,当东风终于褪去覆盖在大地上的薄纱,让两军的部署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的时候。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惊讶发现,叛军左翼各方阵已经后撤了至少半公里。 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不甘心地命令开火,核桃大小的铅球掠过山坡、河道和田野,散布在几十米宽的范围内,最终只打倒三两个倒霉蛋,完全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杀伤效果。 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下令重新装填圆炮弹——敌军虽然后撤了半公里,但仍旧未脱离重炮的有效射程。 然而后撤的叛军左翼各部队开始变换阵形,方阵逐渐摊薄为矩形,士兵之间的距离也拉大。显然,叛军指挥官不准备再后退,他将麾下各部队回撤到重炮有效射程边缘的位置,打定主意要用松散阵形硬吃炮击。 正如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一眼就能看出叛军指挥官的策略,叛军的指挥官看样子对于大议会军的想法也了如指掌。 双方都很清楚彼此的战术与思维方式,同时都在竭尽所能利用对敌方的了解获取优势。 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走到大炮旁边,试着触碰炮身。 仅仅三次射击,八门重型加农炮的外壁就已经烫到可以煎鸡蛋。即使隔着一层手套,也能感受到厚重的青铜里面积蓄的巨大热量。 原隶属于新垦地军团的炮手正在给大炮降温,整桶的菜籽油倒进炮口,片刻后再倾出来,重新灌入凉油。整個过程需要反复抬高炮身,以至于炮手们也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枫叶堡的八门重炮全是极难伺候的老式加农炮,虽然威力巨大,但也伴随着很多问题——散热只是其中之一。 因此,每一次射击机会都十分宝贵。 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眺望远处变为松散阵形的叛军左翼各部,在简单评估可能取得的杀伤效果以后,他决定不把宝贵的射击次数浪费在给敌人瘙痒上。 战旗挥舞,山洪般的军鼓声在东岸各处同时响起,借助烟幕掩护抵达出击阵地的大议会军发起正面攻势。 左翼、右翼的各个方阵开始朝着对岸推进,从山坡顶上向下看去,就像是一个个浅棕色的小方块在大地上徐徐移动。 就连在此前的强攻中受挫的中央方阵——新垦地派遣军各部,也在重新整队,准备下一轮攻势。 “调整方位。”大议会军的炮兵指挥官瞄着对岸高地上的小村庄:“继续轰击叛军的中军。” 虽然八门重炮没能给叛军左翼造成大量杀伤,但成功迫使叛军撤出沿河镇定已经达到预期目标。相比于位于有效射程边缘的叛军左翼各部,还是近在咫尺的靶子——河谷村守军更好打。 大议会军炮兵指挥官亲自检查每一门火炮的射角,同时不忘三令五申:“都给我注意!谁也不准射击教堂,这是萨内尔上校的命令!给我瞄准河岸,摧毁他们防线!” 片刻之后,装填完毕的重型加农炮再次开火。曾经在内德元帅麾下效命的老兵们怒吼着射出三十二磅铁球,如果他们不是武器,或许他们会感到痛心。 与此同时,在河谷村北面的河岸,萨卡希奇上尉注视着对岸丘陵上喷出的一股股棉花似的硝烟,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河对岸每响起一声闷雷,上尉右手侧的河谷村都会飞起一片碎石和泥沙。农民的房舍在呻吟中倒下,浓烟在废墟中升起。 还有几个粗树枝样的东西也被甩到天上,旋转着落地。上尉来不及辨认,但他感觉那是人类的断肢。 在萨卡希奇上尉身旁,来自各个大队的五百余名火枪手匍匐在沿岸的田堤后面,各自相隔一米左右。 他们所在的田堤只有一米多高,由碎石和泥土筑成,上面栽种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以固定土壤。 这道田堤既是用于画界的田埂,也是防止雨季河水泛滥的矮堤。不过,此时此刻,它主要是雷群郡和边江郡火枪手的胸墙。 萨卡希奇上尉扒开灌木,看着身着浅棕色上衣的士兵伴随着鼓点,成排走下山坡。 密集的枪杆好似榕树的气根,长枪的剑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绘着骏马的军旗从头盔和枪杆里面被伸出来,掌旗手被保护在阵列中央。 从军旗来看,进攻联军左翼的部队来自“整编新垦地军团”,也就是原本直属于亚当斯将军的人马。 因为萨卡希奇上尉使用着和他们图案相似的旗帜,仅在细节上有些许不同。 虽然不愿意服输,但是上尉不得不承认,斯库尔上校的判断准确无误。 敌军在火炮阵地前方摆出六个步兵大队,两翼还布置了骑兵。 如果萨卡希奇真的孤注一掷,渡河强攻火炮阵地,那么东岸那片刚刚收获过的麦田就会是他的屠宰场。 但是此时此刻,踏入这片杀戮地带的不是萨卡希奇的部下,而是浅棕色上衣的大议会军士兵。 利用火炮的射程优势,大议会军成功迫使“叛军”左翼各部撤出河岸防线。抓住“叛军”左翼各部后退的战机,大议会军的右翼各方阵开始向前推进。 不过,大议会军右翼的指挥官如果认为他的敌人会拱手让出防线,那他一定和斯库尔上校不太熟。 弹药已经装填,火绳已经挂好,雷群郡和边江郡的火枪手埋伏在田堤和灌木丛后面,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没有命令,谁也不准打开火药池!哪个乱开火我弄死他!”萨卡希奇压低嗓门,凶光毕露地警告。他推了一下两侧的火枪手:“给我往下传!” 与此同时,大议会军的六个方阵正在径直逼近河岸。 浅棕色上衣士兵们排列整齐、步伐平稳,军容堪称雄壮: 手持长戟的缨盔军士走在方阵最前边,肩扛火枪的士兵分布在方阵四角,第一排的长矛手装备着带铁裙的胸甲,后排的士兵也大多戴着铁盔。 但是在距离河岸大约五十米的位置,他们遭遇迎头痛击。 萨卡希奇稳稳瞄准了方阵前方的一个白缨军士,利落扳开火药池,毫无怜悯地按下发射杆:“开火!给我打他们的持戟佬!给我打他们的双饷兵!” 田堤溢出一缕缕白烟,就像被水汽顶起的锅盖。河岸枪声大作,许多最前排的棕衣士兵应声栽倒。 萨卡希奇刚刚打完一枪,来不及确认战果,立即又从身后的士兵手里接过另一支装好弹药的火绳枪。 当他再次贴住枪托的时候,他发现刚才瞄准的白缨军士已经捂着胸膛跌坐在地。于是他调转枪口,又瞄准另一名第一排的“双饷兵”,沉稳地打开药池、按下发射杆。 其他火枪手也是如此,打一枪换一枪。因为他们匍匐的姿势使得他们难以把火药倒进枪管,只能依靠身后的战友帮助他们装填。 两轮射击以后,西岸的枪声稀疏下来——火枪手都在手忙脚乱地装弹。 而大议会军已然从遇袭的短暂惊慌中恢复,战线末端的方阵继续推进,试图包抄河岸守军。同时正面各方阵的火枪手迅速上前展开。 这一次,轮到东岸响起密集的枪声。 萨卡希奇上尉一时间被压得抬不起头,铅子击中田堤、灌木丛,扬起阵阵灰尘、打得枝叶横飞。 上尉哈哈大笑,冲着田堤后面的部下们大喊:“那群蠢货在瞄准哪里?树枝?泥巴?小伙子们,咱们可以在这里跟他们玩一整天!” 话虽如此,但是东岸响起的枪声确实比西岸更密集、更有节奏。 然而,就在大议会军右翼指挥官认为自己成功压制面前敌军、只待侧翼友军包抄到位的时候,循着枪声赶到炮兵阵地的萨内尔上校却险些被气炸肺。 或许因为地势缘故,农田里的前线指挥官无法确认敌军的兵力,但居高临下的萨内尔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叛军”左翼各部还龟缩在重炮有效射程边缘,河岸上哪有什么敌军?不过是一些火枪手在负隅顽抗。 而且“叛军”躲藏在田堤和灌木丛后面,议会军的火枪手难以有效杀伤他们。反观议会军的士兵傻站在刚收获过的农田里面,活脱脱就是靶子。 紧急将圆弹换成霰弹的炮兵指挥官也感到有些棘手——拿重型火炮轰击那些分散在田堤后面的火枪手,无异于浪费弹药;不动用大炮,那就只能束手看着友军挨打。 不等炮兵指挥官请示,怒不可遏的萨内尔已经纵马冲下丘陵,他大骂无能的方阵长,喝令后者冲锋,同时调动两翼的骑兵分队渡河包抄敌军。 萨卡希奇上尉看到河对岸一名校官从土坡驰下,紧接着笨拙、迟钝的敌军方阵“苏醒”过来,敌军战线两翼的骑兵也有了动作。 萨卡希奇上尉知道该撤退了,但他忍不住还想赌一把。 “快!给我枪!快呀!”萨卡希奇紧盯着河对岸身穿校官制服的身影,急躁地催促部下:“给我装好弹药的枪!” 身后的火枪手飞快地从枪管里拔出通条,将火绳枪递给上尉。 萨卡希奇亲自挂上火绳,架稳枪身,瞄准远处正在挥动胳膊下达命令的校官,祈祷着扣下扳机:“让我结束这场杀戮!慈悲的主!” 火光一闪,铅子离膛,等硝烟散去,萨卡希奇失望地看到,那个校官还好好地坐在马鞍上。 与此同时,萨内尔上校摸了一下脸颊,猛刺马肋、转身便走。 看到对方跑了,萨卡希奇砸了一拳田堤,下令:“吹号!撤退!” 尖利的号声刺透战场的种种杂音,田堤后面的火枪手纷纷爬起身,奔向远处的方阵。萨卡希奇也提起佩剑,大步流星朝着自己指挥的方阵跑去。 然而,就在此时,大议会军炮兵指挥官抓住了“叛军”火枪手脱离掩体的时机,厉声下令大炮开火。 三十二磅加农炮喷出浓烈的硝烟,向着正在逃命的背影洒下无情的铅雨。 西岸的麦田仿佛被梳子刮了一遍,霎时间多出许多道“划痕”。许多火枪手跑着跑着突然毫无征兆地扑倒,再也没有爬起来。 当听见背后传来的雷鸣声时,萨卡希奇上尉立刻向着身旁的部下们大吼:“散开!” 但是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最后的命令消散在他的胸膛。萨卡希奇被核桃大小的铅弹扯得血肉横飞,他重重倒在麦田里面,告别了此后的一切杀戮。 大议会军的六个方阵呐喊着冲过了无名小河,轻骑兵也从两翼包抄上来,意欲将“叛军”的火枪手尽数砍杀。 然而西岸的各方阵也敲响战鼓,军旗招展,雷群郡和白山郡的六个方阵迎击大议会军的六个方阵。 与此同时,隐蔽在河谷村高地后方的雷群郡骑兵斜地里杀出,将“伪军”骑兵的一翼拦腰截断。 在河谷村北面的田野,两支大军轰然相撞。 t x t 8 0 . c o m 第二十九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四) 博德·盖茨上校锁眉审视着战场。 敌军在交战前释放的烟幕早已被风吹散,从教堂钟塔的顶楼俯瞰,桥梁、村庄、道路、田野、喷涌的硝烟、闪烁的火光、挂着肉块和血沫的长矛、拖着骑手尸体狂奔的受惊战马……战场的每个细节都赤裸地暴露出来。 枪炮声不绝于耳,在楼梯间待命的传令兵耐不住好奇,踮起脚尖、扒着窗沿向外张望。 透过硝烟,他看到数以千计的人类被置入广袤大地的一个褶皱,舍生忘死地战斗, 壮观、奇异、令人惊叹——但是仅此而已。 而在博德·盖茨眼中,战场是一本摊开的书。 通过识别旗帜、观察衣色、甚至分辨骑兵制帽和羽翎之间的差异,他沿着矛尖和蹄迹勾勒线条,将交错混杂的两支军队分开,把上万士兵的浴血拼杀抽象为少数方阵之间的攻防。 上校谨慎地评估各个方阵的兵力和士气,冷静推演着战局走势与敌军策略。 站在钟塔顶楼向北眺望,五个浅棕色方阵在金黄的田野上一字摆开, 气势汹汹地向前推进。 先前后撤以回避火炮的联军左翼, 而今主动迎战。雷群郡和边江郡的五个方阵同样单线排布, 在斯库尔·梅克伦那面银边军旗的指引下快速前移。 在两军正面对决的北分战场,战斗以传统的方式展开: 刺猬似的方阵不断逼近彼此,双方距离缩短的同时,一股股白烟从尖刺的内部钻出——那是退进方阵内部的火枪手在射击; 服饰相仿的两军骑兵在“刺猬”周围像蛇一样盘旋搏杀,双方都不遗余力想把对手驱离战场,同时又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将对手引诱至己方“刺猬”身旁。 或是负伤、或是被驱赶、或是慌不择路,不断有骑兵掉进“刺猬们”与“刺猬们”之间缓缓收窄的缝隙,被连人带马乱枪打死。 博德上校将视线转向北分战场对岸的丘陵,架设在那里的大炮已经调转炮口对准联军左翼。 在一众袒胸露背的炮手当中,博德上校轻而易举便找出敌军炮兵的指挥官。那名身着校官制服的炮兵军官似乎察觉到上校的注视,转身望向教堂塔楼,遥遥脱帽致意。 博德上校快速筛了一遍旧帕拉图陆军系统内部所有少校军衔以上的炮兵军官,始终未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结合温特斯·蒙塔涅今晨送抵的敌情通报,上校已经有了判断——如果对方不是某個大荒原战役之后被提拔的上尉,那么他一定也来自“心系友邦”的十八省联合共和国。 博德感到一阵刺痛,无论如何诡辩、不管找多少借口, 从联省军人出现在战场那一刻开始, 这场内战都已经不再局限于帕拉图内部,而实质成为了联盟的内战。 上校看到六面骏马图案的百人队战旗飘扬在火炮阵地前方,这意味着敌军右翼指挥官手中握有一个尚未投入战斗的步兵大队。 但就算加上那六个拱卫炮兵阵地的百人队,“整编新垦地军团”始终有一个步兵大队没有暴露。 博德上校凝望敌方炮兵阵地所在的丘陵,仿佛要穿透覆盖着青草的泥土,探明棱线另一侧的真相。 若他猜得没错,那道矮岗的反斜面还隐蔽着一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大队。 如此一来,“整编新垦地军团”出动的八个步兵大队便尽数出现在敌军右翼。 那么中央和敌军左翼又如何? 博德上校的视线顺着山坡一路向下,将目光投向战场中央: 在村庄对岸的河堤上,四面白底斜十字纹大队军旗猎猎作响; 辎重马车沿着行省大道直抵前线,辅兵和民夫从车上卸下小口径的旋转炮和整箱的弹药,然后将伤员装上马车送回后方; 先前被击退的两个步兵大队正在重整,后续就位的两个步兵大队看起来已经准备好发起新一轮进攻。 萨内尔·卡罗伊的新垦地派遣军——大议会军最具战力的四个大队——全员出现在村庄正面、战场中央。 萨内尔的个人旗帜就竖立在战线后方、麦田尽头的矮岗上,与博德上校的旗帜遥遥相望。 对于自身残躯换取的筹码,博德上校认为已经很划算。 虽然敌军未派重兵围攻河谷村,但是只要能暂时牵制对方最精锐的部队,他的计划便有实现的可能。 然而,博德上校最关注的战场并不在正面,他最在意的敌人也不是新垦地派遣军。 上校转身望向南方,半支“第六军团”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不同于已经短兵相接的河谷村分战场和北分战场, 南分战场异常平静。 在无名小河东岸,打着“七先王”军旗的五个步兵大队不去尽可能占领战场宽度,反而摆出一个诡异的双线阵: 两个大队在前,控制河岸;三个大队在后,严阵以待; 三个骑兵中队被合并成一个大纵队,就是位置比步兵还要靠后。马鞍上不见人影,骑手都下了马,正在休息。 “第六军团”的阵型表明他们无意进攻,而他们面前的白山郡部队本就处于守势。 双方的火枪手以河堤为掩体射击,水面硝烟弥漫。但是联军右翼与大议会军左翼都止步于河岸,谁也不主动过河。 当河谷村与北分战场爆发激战的时候,南分战场在僵持中飞速消耗着两军的火药、铅弹和耐心。 博德上校深吸一口气。萨内尔的部署,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总览全局,敌军右翼以“整编新垦地军团”为主体,配属以三支骑兵中队以及全部的重炮; 敌“第六军团”的五个步兵大队被派往左翼,配属以剩下的三个骑兵中队; 最后,萨内尔将“新垦地派遣军”的四个嫡系步兵大队安置在战场中央——最有价值的战利品,他留给了自己。 大战场因而可以被划分为南、北、村庄三部分。 北分战场此刻正在激战,胜负未分; 中段的河谷村遍地尸体,即将爆发新一轮争夺; 唯有南分战场仍处在对峙阶段,双方各自占领一侧河岸,无人主动进攻。 然而各分战场绝非互相隔绝的孤岛,博德上校的视线拉回近处: 当“刺猬们”在北边的麦田上碾压彼此时,敌军右翼的一个大队趁机突入北分战场与河谷村的连接地段,企图分割联军的左翼与中军。 河上唯一的桥梁已被守军炸毁并焚烧,给这支敌军部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棕衣士兵不得不趟过河水,徒手攀爬陡峭的河岸,渡河速度被严重拖慢。 其先头登上西岸的两个百人队,大胆的向着河谷村发起了一次冲锋。 但是仓促进攻的他们被后撤至河谷村的雷群郡步兵第二大队击退,在道路上、农舍里丢下了二十几具尸体。 博德上校目睹打退敌人的雷群郡士兵躲在围墙后边,与大道另一侧藏在路堤下方的棕衣士兵互相放枪,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述的悲凉。 换做曾经的帕拉图常备军任意一个大队长——哪怕是最平庸的一个——都不会如此被动地防守。他们必定会抓住敌人攻势受挫的战机,主动出击,把鲁莽冒进的敌人赶下河岸。 “去问佐波尧中尉!”博德上校一把拽起传令兵,用断臂末肢指着村庄外围的行省大道,强压着怒意喝令:“去问他!问他到底在等什么?等敌人到齐?!” 传令兵不敢怠慢,转身从楼梯间里的另一个传令兵身侧挤过,“噔噔噔噔”地奔下塔楼。 “去找洛松上尉!”博德上校又拽起另一个传令兵,用断臂在村西待命的骑兵和北面的敌军之间挥了一下:“如果村外的敌军部队被击退,让他派边江郡的骑兵策应,但是绝不可渡河追击!” 第二个传令兵抬手敬礼,眨眼间也消失在楼梯尽头。 脚下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满脸是烟灰和血污的士兵出现在楼板的开口处:“大人,中尉……中尉请您立刻撤离。” 博德转过头,他的视线在士兵的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正在交战的北分战场:“伤员撤走了?” 士兵想了一会才明白上校在问什么,忙不迭回答:“都拉走了,趁着刚才大炮没炸我们,都装车拉走了。” “让伍兹中尉坚守他的岗位。”博德上校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北面的田野,他冷漠地给出回复:“我也会坚守我的岗位。就这样告诉他,去吧。” 士兵重重点头,一边嘟囔着上校的话,一边跑下楼梯。 博德站在窗边看着士兵离开教堂、奔向河岸,转眼又听见一连串马蹄声从村外传来。 紧接着,“咚咚咚咚”的闷响再次在上校脚下响起。 这次登上钟塔的不是传令兵,而是一名尉官。比起奔走在河谷村和北分战场之间的传令兵,尉官的衣服可谓干净整洁。 尉官喘着粗气抬手敬礼,他焦急地请示:“长官!盖萨上校请求出击。” 博德撑着窗框,注视村庄以南的战场,没有说话。 尉官也不敢作声,甚至不敢大幅度呼吸,他站在楼梯上,等待上校的决断。 “出击。”博德上校无言咀嚼着这个词,反复权衡利弊。 萨内尔攥紧两个拳头,却暴露出脆弱的胸膛。 对于这种两翼重、中间薄的阵型,正应该集中所有骑兵,从凸出于战线的河谷村高地发起冲击。先击溃战场中段的新垦地派遣军,再割裂敌军左右翼。只要寻机歼灭一翼,另一翼不攻自破。 但是会战永远不会遵循计划进行,更不会按照参与者的意愿发展。它就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不仅无时无刻不在拼命挣扎以把骑手甩下后背,还要把骑手的膝盖、大腿也踏碎。 “大炮,大炮,大炮……”博德上校转身看向东北方向的炮兵阵地。 大炮的出现改变了力量的平衡,使得三郡联军作为防守方的战术优势不复存在——毫不夸张地说,它改变了一切。 萨内尔把大炮架设在对岸的土岗上,那里是战场地势第二高的位置,俯瞰村庄东面和北面的田野。 如果联军骑兵从河谷村出发,攻击新垦地派遣军的部队,他们的侧翼将会被冰雹一般的霰弹横扫; 如果联军骑兵出现在北分战场,他们同样要承受河对岸高地泼下的死亡之雨。 毫不夸张地说,在敌军把大炮推上战场以前,三郡联军的首要任务是夺取胜利; 在敌军把大炮推上战场以后,三郡联军的燃眉之急变成摧毁大炮——在自身被炮火击溃之前。 折磨着历史上每一位统帅的困境,此刻也在煎熬着博德·盖茨的内心。 当萨内尔在敌军右翼投入重兵,战前制定的“左勾拳”计划就已经破产。 即使斯库尔能击退当面之敌,在敌军右翼保有预备部队的情况下,他们也难以攻上炮兵阵地。 与战前预想相反,仅有半个“第六军团”的敌军左翼是敌军战线最薄弱的环节,也是联军唯一可能占据兵力优势的分战场。 “我的策略是错的?”博德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想:“是否应该变‘左勾拳’为‘右勾拳’?” 可是他想起萨内尔眼角的笑意,想起对方过往的种种诡诈、行险之举,他又不禁怀疑:“有没有什么我忽略的东西?萨内尔的策略真的就如我所见到的那样?我是否在踏入他的陷阱?” 没人能给他答案。 因为把三军士卒的性命握在手里,带着他们踏入不确定的未来,这便是军事统帅的使命。 这份责任,没人能替博德·盖茨承担,而博德·盖茨必须要为所有人的生死负责、为此处会战的胜败负责、乃至为会战结果将会引发的地震与海啸负责。 踏错一步,粉身碎骨。 教堂大钟传出一声巨响,正在等待命令的白山郡尉官惊得一激灵。 博德上校转过身,紧紧抓着断臂末肢,眼中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我已作出决定。”上校说。 尉官靴跟下意识并拢,直挺挺地站好。 “命令——盖萨·阿多尼斯上校,以三个大队兵力,纵击东岸敌军。”博德上校停顿了一下,转头盯向盘踞在对岸土岗上的八门重炮:“命令——洛松上尉,准备强攻敌军炮兵阵地。” 第三十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五) [南分战场] 盖萨·阿多尼斯紧抱双臂,低头听着从河岸传来的有气无力的枪声。他的头皮上遍布着正在渗血的新鲜抓痕,令人怵目惊心。 每当盖萨思考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挠脑袋。但是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尚属首次。 盖萨的指甲并不长,只是他根本没意识到他使了多大的力气——或者是他正需要一些疼痛感。 上校周围一点也不安静,却压抑得让人想呕吐。离上校最近的传令兵竭尽全力不发出任何噪音, 因为谁也不想被上校注意到。 五个大队的白山郡士兵在麦田里列阵,战线从河谷村外的徒涉场一直延伸到农场边缘的田埂。 他们的敌人同样在对岸列阵,向北眺望,依稀能看见漂浮在白色烟雾中的枪尖。 而在两军长矛手和剑盾手的前方,火枪手们似乎在进行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火药浪费比赛。 未钻膛线的火绳枪精度有限,因此以防洪土堤为掩体的火枪手, 本就很难抓住稍纵即逝的射击窗口, 命中同样躲在田埂后面的敌方火枪手。 更不必说, 耳畔此起彼伏的枪声和充斥鼻腔的刺鼻硝烟,使得新兵不自觉心慌意乱。 大多是第一次上战场的白山郡火枪手,只想要尽快把铅弹打到对岸去,压根顾不上仔细瞄准。 以至于枪声最密集的河谷村上游,实际却是整片战场最被动、最僵持的区域。 一名骑手从远处驰来,被游弋在农场外围的哨骑截下。骑手一把扯掉绑在手臂上的红色绸带,揭开头盔亮明身份,焦急地嚷了几声,旋即便被放行。 渡河侦察归来的骑手直接来到盖萨上校身旁,滚鞍下马,声音又急又低地报告:“是‘七先王旗’。” “没看错?”盖萨盯着骑手的眼睛。 “错不了,白底圆纹军旗, 齐装满员的五个步兵大队。”骑手毫不畏惧地与上校对视:“肯定是洛松上尉此前发现的那支迂回敌军。” 盖萨不置可否,又问:“指挥官是谁?” “敌军没有亮出指挥官的个人旗帜,但是看他摆出的阵型, 好像是想当缩头乌龟。”骑手迟疑了一下, 扭头望向战况未明的北分战场,最终还是咬着后槽牙进言: “长官,博德上校猜错了,伪军重兵不在左翼,而在右翼!对岸的敌军明显就是要拖住我们,等待他们的右翼击溃斯库尔上校的部队。既然他们拿定主意不过河,那么我们就只能打过去!无论怎么样,也总好过像现在这样静坐啊!” 盖萨瞥了一眼心浮气躁的部下:“有点耐心,沃辛顿少尉。” “是。”沃辛顿强迫自己不露出失望情绪,抬手敬礼。 盖萨正准备询问更多细节,突然瞄见一名尉官伴着一名深绿色外套的传讯骑兵驰下河谷村高地,直奔自己所在的位置。 传讯骑兵带来了白山郡军官们期盼已久的口信:“长官,博德上校命您以三个大队的兵力,渡河出击。” 沃辛顿少尉握紧拳头,低吼了一声,然后眼巴巴看向盖萨上校——无论博德给出什么命令,白山郡军队的最终指挥权还是在盖萨上校手里。 盖萨的目光阴晴不定,他转头看向与传令兵一同返回的白山郡尉官,沉声问:“只有三个大队?” “是。”尉官言之凿凿:“我亲耳听见博德上校下令。” 盖萨沉默片刻,最后使劲在头顶拍了一巴掌:“好!三個就三个!” 上校如同换了一个人,又找回那股蛮牛似的凶猛劲头。他粗声粗气地一连下达多道命令,指示每一名军官该做什么,调整每一个大队乃至每一个百人队的位置。 刚刚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的总部属员, 不禁为之精神振奋。随着白山郡指挥系统开始运转,僵卧在南分战场上的巨兽渐渐苏醒。 河对岸的大议会军火枪手最先发觉情况有异:对岸的蹄声骤然变得密集;许多深绿色外套的身影在方阵之间穿梭;村庄边缘的徒涉场后面,漂浮在烟雾中的长矛森林开始缓缓移动。 大议会军的指挥官随之改变部署,将大部分士兵调往徒涉场方向。 然而白山郡部队的进攻并非从徒涉场——村庄上游最容易渡河的位置——发起。 没有号声、没有鼓点,在大议会军紧张调度的时候,位于南分战场中央的白山郡部队冲出硝烟,登上东岸。 …… [北分战场] 当白山郡部队终于打破僵局的时候,北分战场的对决也进入最关键的时刻。 遵循着同一版本《军团条令》编制而成的两支军队,各个大队配置的火枪手都不超过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这就意味着无论花费多少时间在射击阶段,他们最后都必须也只能通过肉搏战击溃对方。 于是乎,就算再不情愿、再不甘心,两军士卒也只能怀着极大的恐惧,伴随鼓点走向彼此。 前三排士兵已经把长矛在肩膀高度放平,后边手持长矛待命的士兵则保证他们不能后退。 就像两片梳子齿对齿被挤到一起,闪着寒芒的矛头一点点插进对方枪林的间隙,矛杆开始互相磕碰。 就像轻轻战栗的超长枪,手握超长枪的士兵也在发抖。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敌人同样因恐惧而变形的五官,试探着挪动脚步,把矛尖伸向对方的同时也离对方越来越近。 当矛尖距离最前排士兵的胸膛只剩不到一臂距离时,一名士兵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大吼着推动超长枪刺向面前敌人的脖颈。 那吼声引发了雪崩,霎时间战场爆发出野兽似的狂嗥,双方士兵嚎叫着用手中的兵器捅向敌人的面门、脖颈、大腿。 他们的阵型太紧密了,以至于每个人都躲无可躲、退无可退,一个人倒下,立刻就有另一个人顶上。 当闪着寒光的矛尖刺过来时,最前排的士兵唯一能报复残忍命运的方式,就是举起长矛不管不顾地刺回去。 使用同一版本《条令》还产生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后果,那就是两军配发的超长枪形制完全相同,谁也不能在枪身长度上占据优势。 无论是哪一方的长矛手,当他能刺到敌人的时候,敌人的矛尖也一定能刺到他身上。 一些不能接受这种凄惨死法的士兵毅然舍弃长矛、拔出短剑,从树盖似的枪林下方爬向敌军,舍命捅向最前排的敌人,然后也被敌人用短剑捅死。 与此同时,少数披坚执锐的剑盾手脱离本阵,在方阵边缘与同样意欲攻击对方侧翼的敌军剑盾手缠斗在一处。 退入方阵的火枪手也加入混战,他们把火绳枪架直接在前排长矛手的肩上开火。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多的敌人,根本不可能打不中,每声枪响都必然伴随一个敌人倒地。耳畔震耳欲聋的枪声也让充当支架的长矛兵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诅咒神明、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精神崩溃……但是没人在乎。 铅弹飞出枪口,爆发出可怖的雷鸣;利刃划过铁甲,发出酸倒牙的尖响。 这些声音旋即又被淹没在无数种声音之中,战场仿佛被巨大的漩涡吞噬,沸反盈天又极端“安静”。 因为每个人都只能听见一种声音——死亡的声音。 人消失了,只剩下野兽相互厮杀。 这便是方阵对决,愚蠢又天才的战术,将不确定性压榨到最低,把战斗变成存粹的消耗、把人命化为单纯的数字。 一旦交战进入这个阶段,便会在几分钟之内分出胜负。因为即使不考虑士气,如果这个阶段持续的时间再长一些,就会有一方士兵彻底死光,而另一方的士兵也将所剩无几。 而直至胜利女神拉开帷幕的前一刻,都不会有人知道哪方会首先崩溃。 在联军左翼中央方阵的正中央,斯库尔上校骑在马背上,聚精会神观察着近在咫尺的血战。 铅子不断从身畔掠过,四名同样骑马的剑盾手举着覆钢的圆盾保护上校,仍旧不免露出破绽。 方阵长三番五次恳请上校下马,因为就算是方阵中央,距离敌军火枪手也不会超过三十步,但都被斯库尔回绝。 透过硝烟,斯库尔看到一个士兵脸上被割开一道骇人的豁口,染血的牙齿裸露在外面;他看到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兵跪在地上,正在把流出来的肠子往肚子里面塞;他还看到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兵拖着血迹,哭喊爬向方阵内部,却被后排的士兵无情踩踏,最终不再动弹。 然而这些惨烈景象全都不是斯库尔·梅克伦所关心的东西。 斯库尔上校硬着心肠,冷漠地清点敌方纵深、判断谁在推进谁在后退。 两个碰撞的方阵就像两个齿轮,把活生生的人吞进去,吐出支离破碎的烂肉。 无比残酷的消耗战只进行了很短的时间,双方站在前几排的披甲长矛兵已快要死干净。后备矛手被顶上战线,而连一副铁甲都没有的他们死得更快。 斯库尔敏锐地注意到一个细节:敌军前排双饷兵的胸甲上面,大都存在着未修补的凹陷或弹孔——并不是新添上去的,而是在方阵战开始之前便存在着。 这就意味着这批军械新近离开一个战场,还没来得及修缮,便立刻被投入另一个战场。 结合此前获知的“巴泽瑙尔爆发了攻城战”的情报,斯库尔判断:整编新垦地军团的部队应当参与过巴泽瑙尔围城战。 然而他的判断立刻在他的脑海中引出另一个问题。 烟幕散尽以后,斯库尔清点过敌军各方阵的士兵人数。他很确定,他面对的是六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大队。 一支刚刚经历过一场围城战的部队,怎么可能没有出现任何伤亡? 斯库尔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而他的猜测很快就被战局走势证实: 当前排的披甲兵消耗殆尽以后,将越来越多后备长矛手填入战线的敌军方阵迅速陷入颓势。 棕衣士兵的方阵在动摇,最初只是一个士兵向后挪动脚步,很快雷群郡的士兵便都发觉敌人正在后退。 当一个人的挪步演变为一群人的后退,士气的崩溃就像冲垮大坝的洪水一样无可阻挡。 随着一声“各自逃命吧”的绝望大喊,斯库尔上校当面的敌军方阵顷刻间土崩瓦解。 棕衣士兵纷纷丢弃武器,转身逃向河对岸,哪怕是持朱箭督战的军士也不能制止他们。 一个方阵的溃散,意味着整条战线被凿出一个缺口。 撤退的军号声传入北分战场所有人的耳膜,其他四个尚在鏖战的大议会军方阵为了不被包抄,纷纷脱离交战,退往河岸。 在撤退的过程中,又有一个方阵崩溃。对于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于刑罚的敬畏,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逃命。 联军左翼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还活着的雷群郡和边江郡士兵在庆祝、在发泄、在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斯库尔却急得快要发疯,他罕见地破口大骂:“蠢货!击鼓!追上去!不要和敌人拉开距离!击鼓进军!!!” 上校很清楚,对岸土岗上的八门大炮沉默至今,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装好弹药,而是因为刚才两军战线搅在一起,没有办法避免误伤。一旦开火,炮弹会同时在两军士兵中间犁出一道血胡同,充当己方肉盾的敌军甚至要付出更惨重的伤亡。 斯库尔先前命令麾下各部后撤又前进,目的便是抓住火炮射击间隔拉近与敌军的距离,限制敌军火炮发挥威力。 军鼓声在斯库尔耳畔响起,很快联军左翼各个方阵都传出急促的鼓点声,催促士兵前进。 来不及收治伤员,雷群郡和边江郡的各个方阵短暂整队,开始向前推进。 然而他们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因为大议会军的骑兵尚未被逐出战场,各方阵长不敢轻易下令解散方阵。 斯库尔盯着河对岸的炮兵阵地,紧紧抿住嘴唇,攥住马鞍头的手已经失去血色。 来自河谷村的传令兵拼死冲破敌军轻骑阻拦,费了一番力气才在混乱的战场上找到斯库尔上校所在的方阵。 验明身份以后,传令兵被放进枪林之中,他带来了博德上校的命令。 “长官。”老练的传令兵快速敬礼,直奔主题:“博德上校命令您追敌渡河。” “我知道!我会的!”斯库尔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河对岸的矮岗,冷静地答复:“但是敌人手上还有预备队。如果我过河,河谷村正面的敌人也可能攻击我的侧翼。我需要骑兵部队的掩护。” 斯库尔转头看向传令兵,目光锐利得像鹰隼:“还有,回去禀报上校,敌军在巴泽瑙尔围城战之后补充了大批新兵,看似齐装满员,实则外强中干!萨内尔在玩花样!我还不清楚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但他一定在玩花样!一定!去告诉上校!” “长官。”传令兵咽了口唾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博德上校还命我转告您,骑兵部队无法为您提供掩护。相反,您必须牵制住敌军已经投入作战的六个大队,同时尽最大可能强迫敌人投入尚未参战的两个大队,为骑兵创造战机。” 斯库尔的眉毛陡然竖起来,凛声问:“什么战机?” “夺取敌军大炮的战机。” 就在这时,河对岸的大炮又一次发出怒吼。 t x t 8 0 . c o m 第三十一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六) [绿谷] [行省大道东侧] 火蛇在狂舞,东风在咆哮。 尚未完全褪去绿色的冬小麦如同潮湿的草料,燃烧时反而比干草喷涌出更浓烈的烟雾。 烈火、浓烟和热浪被狂风裹成一道墙,夹杂着哭喊与怒吼,自东向西席卷绿谷。 站在炽焰之墙后方,铁峰郡新军第一营的降兵“帕科”只感觉双腿发软、头晕目眩,一步也迈不出去。 眼前这火狱般的景象,也有帕科的一份“功劳”。是他向麦穗泼洒松油,是他把干料搬运到农田,还是他……亲手释放了毁灭之火。 猴子看到帕科愣愣站在原地,走上前拍了拍新兵的后背,却发现新兵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都烧了,都烧了……”帕科哽咽着:“什么都没了。” 猴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装作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沙哑地说:“是呀,太可惜,太可惜了。” “住口!”鲁西荣提着短矛走过来,低声呵斥:“血狼的决定也是你能指手画脚的?” 老军士的嘴巴和鼻孔都被湿布遮住,头盔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赶快戴好三角巾!” 猴子登时噤声,弯腰从提前准备好的装着草木灰水的桶里捞出三角巾,草草拧了几下,也跟老军士一样蒙住了鼻孔和嘴巴。 鲁西荣拄矛肃立,他的脚下是刚刚过火的焦黑农田,他的背后是连天的烈火与浓烟。 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老军士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嘱咐:“火场烟大,风向多变。你们要跟紧我,千万不要走散。” “是!”猴子连同六帐新军士兵齐声回答。 鲁西荣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带领部下进入出击阵地。 当第一营的所有士兵都在田埂之后等待出击命令的时候,猴子悄悄来到鲁西荣身旁。 他半蹲在鲁西荣背后,咬着牙,用小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地问鲁西荣:“军士,我们会补偿他们的,对吧?” 老鲁西荣凝视着被付之一炬的金色原野,苍凉地说:“我也不知道,猴子,我也不知道。” 凄厉的军号声遽然压过所有杂音,紧接着所有战鼓一齐响起。 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再次率先跃出田埂:“全体都有!冲击——前进!” 猴子和帕科对视一眼,也跟着爬过田埂,冲向农田之间的行省大道。 …… 与此同时,在行省大道。 “风向自东向西!火和烟同样是从东边来的!”费尔特少校屹立在土丘上,居高临下审视战场,扬起马鞭指着大道东侧: “敌人一定也在东边!就在火线之后!他们想让大火做他们的前锋,等我们的建制被打散,再依靠骑兵突击,彻底摧垮我们。” 除了带队入城的大队长,费尔特麾下剩余五名科班出身军官此刻都在他身边。五人的神情都紧绷着,但都强撑着没有露出任何惧色和慌乱。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我们不可能逃掉。但是用不着害怕!敌人在火线之后,因此在火场蔓延过来以前,我们还有时间!” 费尔特少校三言两语判明敌情,处变不惊地下令: “既然火从东边来,那我们就转移到西边去!把你们的部队带到大道西侧!扫清路旁的可燃物!绿谷地势西高东低,我们就以行省大道为隔火带,就在大路西侧,居高临下!结阵迎敌!”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簇新制服的荣誉军官向着费尔特少校狂奔过来,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哭喊声:“少校!全疯了!疯了!丧心病狂的叛军!眼看就能收获麦子也烧!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我们快撤吧!” “闭嘴!”费尔特少校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狠刺马肋冲下土丘,一改往日好好先生的做派,声色俱厉大骂:“混账东西!你的百人队在哪?立刻滚回你的士兵身边!否则,我亲手处决你!”.. 荣誉军官被吓得瞠目结舌、面如土色,他抹着眼泪,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诸位。”费尔特提着佩剑,转身看向去年才毕业、今年刚回国的22期军官们,言辞恳切:“此战我能仰仗的只有你们。我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诸位,望诸位也能坚守你们的方阵,不要辜负我。” 五名军官郑重地抬手敬礼,各自去寻找自己的部下。他们的身影没入烟雾,很快消失不见。 小军鼓奏出急促的旋律,斥骂与喝令声不绝于耳。 随着命令逐级传递,费尔特的部队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虽然还很迟缓,但是的确正在恢复行动能力。 就在费尔特少校身畔,两个百人队被军官和士官的皮鞭、木棒驱赶着走下大道,一股脑地涌入道路西侧的农田。 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大吼:“整队!重新整队!赶快把周围的麦草拔干净!” 不顾安危,费尔特少校继续停留在土丘上,焦急地观察各大队的动向。 “时间!”他的心脏在剧烈地泵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脖颈和额头的血管在随着心脏的泵动而扩张收缩:“时间!” 只要再有一点时间,他的部队就能重整。到那时,不管有多少帕拉图骑兵,也别想摧垮他的方阵。 然而烟雾来得比火舌更快,转眼间,行省大道两侧就彻底被浓烟所笼罩。 士兵们掩着口鼻,仍旧在止不住地咳嗽。战马近乎失控,一些骑兵不得不牵马步行。 费尔特少校的视线也被阻断,除了身旁的几名传令兵,再远的地方,他已经完全看不见。 突然,浓烟之后枪声大作,随之而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恐怖的喊杀声如同巨浪,一下下拍打着士兵们的心脏。费尔特附近也跟着响起一片惊叫,以及紧接着响起的斥骂与呵责。 枪声来自前方,费尔特立刻意识到——最前方的部队已经接敌! 他强忍下亲自前去查看战况的冲动,从身后拽过一个传令兵,声音尖利地下令:“马上去第六大队,向伊姆雷少尉询问战况,然后马上回来告诉我!” “是!”传令兵哭丧着脸抬手敬礼,战战兢兢地拉扯缰绳,准备离开。 “告诉沿路各部队!”费尔特少校冲着传令兵的后背,又下达了一条命令:“注意防备来自道路东侧的攻击!防备敌人骑兵的突袭!火场一旦蔓延到大道上,敌人就要来了!” “是!”传令兵打马离去。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袭来,费尔特少校警觉地提起佩剑,但是冲出浓烟的只有一名骑手——是费尔特麾下的大队长卡达尔少尉。 “少校!我的大队已经重整结阵!”卡达尔少尉一路驰上土丘,神色急切地请求:“请您到第九大队的方阵暂避。” “不行!”费尔特少校断然拒绝:“我若是离开这里,其他大队就会彻底失去指挥。” “您若是被袭杀,其他大队一样会失去指挥!”卡达尔少尉上前拽住费尔特少校的缰绳,几乎是在哀求:“您难道忘了之前那队叛军轻骑了吗?这里可以留几个传令兵值守,但是您必须跟我离开!” 费尔特痛苦挣扎许久,用力在大腿上锤了一拳,跟着卡达尔少尉离开了道旁的土丘。 …… 而在战场另一端,同样正在观察战场的温特斯·蒙塔涅,视线也被烟雾所阻隔。 但是与费尔特少校不同,温特斯麾下的轻骑兵一刻不停地向他汇报最新的战况,使得他即使无法目视战场,一样能“看清”战场的全貌。 甚至因为配置的通信骑兵太多,导致指挥部获取的信息过于杂乱,不得不由夏尔带领一批文员专门负责汇总、整理那些自相矛盾的报告——这项工作,此前一直是由梅森上尉负责的。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安德烈唉声叹气地来回踱步。 “保民官阁下!”夏尔快走到温特斯身边——他在公开场合使用的称呼一直很正式——语气中难掩兴奋:“敌军已经完全撤退到道路西侧!正在试图重整!” 温特斯放下手中的纽伦钟:“让巴特·夏陵出击。” “是!”夏尔领命离去。 安德烈一屁股坐在温特斯身旁,旁敲侧击道:“马上就要彻底天黑了。是不是该我的骑兵……” “不行,我不想浪费你的骑兵的体力。”温特斯收起地图:“敌军没有完全进入伏击场,今天我们恐怕不能全歼敌军。或许,我们要考虑备用计划了。” “啊?”安德烈瞪起了眼睛。 …… 战场北侧,“第六军团”第八大队的奥尔辛少尉在竭力维持着方阵不崩溃。 与费尔特少校提供的信息不同,敌人的部队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轻装骑兵,而是装备精良、作战凶悍的步兵。 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却抓住奥尔辛少尉麾下的新兵不善于肉搏战的弱点,借助烟雾掩护,将千人规模的正面交战变成几十人规模的短兵相接。 奥尔辛少尉麾下的六个百人队,有两个在混战中被击溃,剩下的四个百人队连同溃兵被他聚集起来,结成了一个大队级的方阵,背靠着道路苦苦支撑。 从道路东侧发起进攻的敌军见到大队规模的方阵,纷纷主动退避,转头追击那些溃逃的小股士兵。 然而没过多久,奥尔辛少尉周围就响起了枪声。 叛军的火枪手隔着烟雾向奥尔辛少尉的方阵放冷枪,而奥尔辛麾下的火枪手却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打一气。 绝望的奥尔辛发疯似地祈祷,祈祷火尽快熄灭、祈祷烟速速散去、祈祷援军赶快到来、祈祷黑夜降临好让他有机会趁乱撤离。 …… 绿谷西侧高地,巴特·夏陵正在等待出击命令。 “营长,我还是不明白。”新近被提拔为连长的前军士“九指”小声问:“为啥一营都干起来了,咱们还得搁这干瞅着啊?” 巴特·夏陵仔细地观察着远处的火光,漫不经心地问:“你跟保民官打过猎吗?” “没有。”九指摇了摇头,遗憾地说:“我是保民官大人拿下热沃丹之后,才入的伍。” “跟保民官打过猎,你就懂了。不过没打过猎也没关系,我一说你就明白。”巴特·夏陵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打猎——我是说围猎,一般要把人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弄出动静,惊吓兽群,把鹿啊、兔子啊都吓出来;另一队则要设下包围圈,负责堵截兽群。” 九指似懂非懂地点头。 巴特·夏陵用树枝一指烟雾缭绕、火光冲天的战场,笑着说:“别看一营打了第一枪,但他们不过是在驱赶野兽。真要吃掉猎物,还得靠我们。” 九指这下听懂了,兴奋地问:“您的意思是——这次咱们是主攻?” “对。这个战术叫……”巴特·夏陵揉了揉额头,在记忆中找出了答案:“这个叫砧锤战术!不过这一次,砧板是步兵,锤子也是步兵。而且这一次,是一营当砧板……” 巴特·夏陵露出微笑:“我们做铁锤!” 说话的时间,穿着绿色衣服的传令兵疾驰而来,在巴特·夏陵面前勒马,取出一支铁箭:“夏陵营长!保民官命令你出击!” 巴特·夏陵接过铁箭,抚过箭身上熟悉的划痕与凹痕。 “击鼓!”巴特·夏陵踏镫上马,高举铁箭,冲着战场大吼:“出击!” 震天的战鼓声从他身后响起,乐手使出全身力气吹出进军的旋律。 铁峰郡新军的三个步兵营涌出林地和农田,向着躲避到大道西侧的敌人发起全线猛攻。 …… 战场南侧,正在全力收拢前方溃散部队的费尔特少校惊恐地发现,比之前的喊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从他的背后传了过来。 “真他妈是疯子!疯子!”费尔特少校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叛军就不怕把自己的部队也卷进火场吗?疯子!” 可是骂得再凶也没意义,费尔特心里清楚:虽然结成方阵的士兵能够同时应对多个方向的进攻,但背后敌军的出现对于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费尔特少校竭力放空大脑,冷静思考——位于行军纵队前方的第六、第七、第八已经失去联络;他所在的第九大队还维持着建制,在他之后还有第十大队和枫石城提供的一个大队。 是支援前军?还是继续留在此处收容溃兵? 抑或是……壮士断腕? 奥尔德·费尔特少校作出了决断。 “第九大队,保持阵形向南!与第十大队和枫石城大队的合并方阵!”第九大队方阵内的费尔特少校拔出佩剑,指向来路下令:“卡达尔少尉!让你的人‘慢步’撤退!” 卡达尔少尉一愣:“撤退?” 费尔特少校艰难而坚定地说:“撤退。” 卡达尔少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前面的部队怎么办?” “派人命令他们也撤退。如果他们溃散了,就等着他们自己追上来!”费尔特少校冷冷回答:“如果他们能追上来,就把他们重整进方阵里。” 如果前方部队不能追上来怎么办?费尔特少校没说。 卡达尔少尉喉头翻动,他艰难地回答:“是。” 鼓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战鼓,哆嗦着敲起慢拍的鼓点。 第九大队的方阵动了起来,缓慢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爬行。 费尔特少校跃马出方阵,绕着己方方阵疾驰高呼:“鼓起勇气!回忆你们的训练!就按照你们训练的方式行进!溃逃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就在此刻,轰雷般的马蹄声从山谷外响起。 数以百计的轻骑兵从浓雾中冲出。 为首的轻骑兵在咆哮:“那个脸上带伤的家伙!绝对不要让他跑掉!” ------题外话------ [啊!算了!写多少发出来多少!] [不过,“伟大联盟向前进”的最后一章,笔者要请假花上几天时间慢慢写、好好写。所以……今天就算是提前请假。] [补充说明:目前是季风季节,吹东风,所以,虽然绿谷地势西高东低,温特斯还是只能从西侧发起火攻。但是因为行省大道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防火隔离带),光靠烟熏火烧,难以将三千名敌军一网打尽。所以此战真正的重拳是山谷西侧的三个步兵营,火攻的目的只是扰乱敌人阵型、打散敌人建制,再由三个步兵营彻底击垮敌军[一二字杀猪大阵(雾)]] [这种战术其实源于围猎,常见于游牧、渔猎民族。本质与砧锤战术同理,但是温特斯的骑兵太宝贵,难以补充,他不想浪费在这样一支敌人偏师身上] [不过,因为敌人未能完全踏入伏击圈,所以温特斯对于战果持悲观态度]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第三十二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七) 什么是重装冲击骑兵? 最好的盔甲、最好的军马,以及最好的战士。 可是这三样东西太昂贵了,因此无论是在征战不休的帝国,还是在安享三十年和平的联盟,重装冲击骑兵都被视为一种旧时代的遗物。 随着迅捷马、半身甲和弯刀被引入军队,在诸共和国之中,就只有帕拉图出于传统还保留着小规模的重装冲击骑兵克里斯·瓦雷中校知道这一点。 但是中校还知道另一件事帕拉图第一共和国的重装冲击骑兵早就已经在大荒原之战和内战之中消耗殆尽。 瓦雷、萨内尔、克洛伊……任何一个议会军指挥官都万万不曾预料到,“叛军”竟然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破天荒地投入这样一支骑兵。 滚滚雷霆漫过战场,在瓦雷中校的视野里,一个盔甲熠熠生辉的骑兵军官遽然冲出南岸的烟雾,策马驰上已经被烧成焦炭的断桥,在桥面尽头一跃而起。 随着战马的后蹄离开地面,木桥在西岸留下的最后一点结构也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垮塌。那骑兵军官的战马极力伸展四蹄,稳稳在东岸落地。 目睹这一幕的联军步兵爆发出响遏行云的欢呼,而那名骑兵军官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上百名同样身披甲胄、竖持长枪的骑兵紧跟着那名骑兵军官,从烟幕之中鱼贯而出。 他们驾驭着灵巧的热血马跃下西岸的矮崖,带着余势冲上东岸的河滩。 不断有骑兵在一下一上的过程中坠马,生死不知,但是后面的骑兵跃下矮崖时仍旧没有任何迟疑。 瞥见那些骑兵手中长得惊人的骑矛,克里斯·瓦雷中校几乎要咬碎银牙。 虽然那些陌生骑兵胯下不是重型马,虽然那些陌生骑兵装备的仅是半身甲和四分之三甲,但他们毫无疑问是一支已经绝迹的、依靠毁灭性的冲击力作战的、被视为拥有一锤定音能力的重装冲击骑兵,而且是一支专门用来对付步兵方阵的冲击骑兵! “调转大炮!”瓦雷中校挥舞手臂,试图做最后的抵抗:“调转大炮!” 实际上,压根不需要中校下令,老炮长苏特发现“叛军”重骑兵的第一时间,便立刻呼喊炮手们调转炮口。 但是议会军的八门老式加农炮根本没有转向机构,想要“转身”只能用粗长的木桩一点点撬动炮架。 炮手们肩膀抵着木桩,脸庞涨成猪肝色,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只是让大炮一毫一毫地挪动。 迎击“叛军”前四次冲锋时,炮兵阵地上的所有大炮都转向北面敌骑来袭的方向。连带所有的火枪手、大部分的长戟手也都被集中到北面的大方阵。 当“叛军”终于亮出他们的杀手锏时,首当其冲的南侧方阵竟然没有一支枪、一门炮能够迎战。 断桥附近,刚刚从西岸回撤的议会军火枪手四散而逃。刚刚被博德上校申饬的雷群郡第二步兵大队军官看到本郡骑兵出击,也纷纷带领麾下士兵跳进河水,呐喊着跟随骑兵一同攻向东岸。 而强渡河湾的“叛军”骑兵根本不理睬落荒而逃的议会军火枪手,最先渡河的一个分队如同剔骨尖刀,游刃有余地穿过议会军左翼与中军之间的空当,猛扑向土岗上的炮兵阵地。 “完了。”瓦雷中校的理性无情地给出了判决。 “坏了!”萨内尔上校也变了脸色,再无此前的余裕从容,厉声喝令:“吹号!让骑兵上马!” 而在教堂钟塔的楼顶,博德上校紧紧扣住窗框,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盯着河对岸的土岗。 刺耳的号声、横飞的铅弹、枪口迸射的火光、士兵们因为惊恐而扭曲的面孔……战场千万种景象凝固成一张画卷,仿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 当时间再次流动的时候,夹持长枪、身披板甲的雷群郡骑兵已经砸进炮兵阵地南侧的方阵。 而在土岗下、河岸边,后续渡河的雷群郡重骑兵已经排好冲击阵形。在洛松上尉的带领下,向着“伪政府军”的炮兵阵地发起了第六轮冲锋。 议会军也已经发现了己方战线右翼与中军之间的致命裂痕,议会军右翼战线最南端的方阵与支援右翼的中军方阵竭力向彼此靠拢,拼命试图阻止“叛军”骑兵第二次凿穿己方战线。 “收拢阵形!穿过去!”洛松一马当先,单骑引导整个冲锋梯队。 上尉亲自指挥的冲锋梯队的一百六十余名骑兵在疾驰中收拢阵形,抢在敌军合闸之前,从两个方阵之间不足二十米的空隙再次击穿敌军战线。 当雷群郡骑兵从敌军方阵的身畔掠过时,“伪政府军”士兵手中的长矛几乎能够刮到他们的翎羽和战马的尾巴。 下达命令的吼声此起彼伏,议会军的方阵中喷出一股股硝烟,火枪手纷纷对准掠阵而过的“叛军”骑兵开火。 双方离得太近,根本不需要瞄准。每有一声枪响,就有一个雷群郡骑兵从马背上跌落。 雷群郡骑兵无不俯在马颈上躲避,却令洛松上尉勃然大怒。 “挺起胸膛!”洛松咆哮如雷:“那是子弹!不是大粪!给我挺直了!” 河岸到土岗之间不到一里地,转瞬即至。摆脱了议会军步兵方阵的拦截,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雷群郡重骑兵冲锋的步伐。 最先发起冲锋的轻骑兵已经为他们承受了敌人最猛烈的火力,上一个梯队冲锋的重骑兵分队也已经给他们让出了战场。 当距离敌军的炮兵阵地不到一百五十米时,洛松放平了手中的骑枪。 冲锋号旋即吹响,雷群郡重骑兵不再刻意控制马速,而是毫不怜惜地猛刺战马两肋,放平骑枪,怒吼着冲向已经摇摇欲坠的敌人。 议会军炮兵阵地外围,到处都是倒毙的战马和残缺不全的人尸,肚肠和骨头纠缠在一起,如同是血肉做成的绊马索。 洛松一面竭尽全力端平骑枪,一面用膝盖控制战马跃过尸骸。 依照联盟陆军的规范,方阵长矛手所配发的超长枪全长五米。 而洛松手中的特制骑矛的长度,比配发给步兵的超长枪还要再多一米。 这意味着他手中的骑矛极其难以驾驭,洛松的双腿不得不紧紧夹住马腹才勉强保持平衡; 这同时意味着他手中的骑矛会在对方的枪尖刺中他的战马之前,先一步刺中对方的胸膛。 炮兵阵地南侧的方阵,已经被雷群郡骑兵的前一轮冲锋摧残得几近瓦解。原本近似平行四边形的“空心方阵”,也在不断的溃退中被挤压成三角形。 位于阵地西南角的大炮暴露在方阵外面,一名满脸是血的议会军尉官正在试图把手里还有武器的士兵重新组织起来。 洛松纵马跃过炮架和车轮,一瞬间的迟疑后,他冲向了那个满脸是血的议会军尉官。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名尉官根本来不及闪躲,惨叫着被挑飞。伴随一声爆裂脆响,洛松手中的长矛也一折两段。 与此同时,其他雷群郡重骑兵也冲到了敌人面前。 一名雷群郡骑兵前一刻用手中的特制骑矛将面前的敌人钉在地上,下一刻自己的战马也被密集的枪林贯穿。战马的尸体余势不减,连带着马背上的骑手,直挺挺砸进棕衣士兵之中,扫倒数名长矛手。 洛松毫不犹豫地舍弃断枪,拔刀冲进敌人阵形的缺口。他踩过两个倒地不起的敌人,一刀劈掉持戟军士的半个脑袋,又猛地探出身体,刺穿了另一个敌人的心窝。 “铛”的一声,洛松的后背重重挨了一锤。盔甲分散了力量,然而剧痛仍然令洛松呼吸一滞,巨大的冲力也险些将他打落马鞍。 洛松怒目圆瞪,抡圆胳膊转身回砍,将倒提火枪砸向他的敌人的胳膊劈了下来。 正在此时,又有一颗铅弹打中洛松的护面,钢制护面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凹陷,崩落的铁片飞进了洛松的左眼。 洛松的视野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剧痛和血水令他没受伤右眼也无法视物。 他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也不清楚部下在哪里,他如同落入陷阱的野兽般嘶吼着,抡圆马刀向四面八方劈砍。 伴随刺耳的金铁之声,洛松的马刀重重斫在一块铁板上。他毫不犹豫,立刻收刀再斩。 却听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马刀落处传来:“学长!是我!” 洛松认出声音的主人,他强忍剧痛睁开右眼,看到了一双包裹在头盔下方的熟悉的眼睛。他又扭头看向四周, 三名雷群郡骑兵左劈又砍,拼命将敌人拦住外面。 一同攻入敌人的其他部下也发现上尉负伤,正在不顾一切地朝他靠拢。 短促的旋律从方阵外传来是收兵号! 下一轮冲锋马上就要来了,正在交战的雷群郡骑兵必须尽快把战场让给下一个冲锋梯队。 洛松使出蛮劲,猛地拽断搭扣,一把扯掉已经满是血水和汗水的头盔。他捂着左眼、睁着右眼四面环顾,举刀直指敌阵薄弱的东南角。 “走!”洛松咬着牙高喊。 就在这个瞬间,一根系着千钧重物的无形之弦悄然绷断。 议会军士兵也已经到了他们的极限,一个棕衣士兵丢下武器,转身跑下土岗。 紧接着,如同沙砾堆成的堡垒被狂风摧垮,拱卫大议会军炮兵阵地的南侧大方阵,轰然溃散。 第三十三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八) 克里斯·瓦雷眼睁睁地看着整编新垦地军团最优秀的步兵大队土崩瓦解,四散奔逃的士兵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被叛军骑手从背后劈死。 在肆意砍杀溃兵的“叛军”骑兵之间,瓦雷中校望见了那个毁灭他一半部队的负伤骑兵军官。 而洛松也在尚未被摧毁的另一个“伪军”方阵当中,一眼便找到那个服饰显眼的校官。 在混乱的战场之中,他一眼便望见那个毁灭了他一半部队的叛军骑兵首领。而洛松也在尚未被摧毁的伪军方阵中找到了那个显眼的校官。 “在那!联省佬在那——给我松手!”洛松大发雷霆,粗暴挣脱试图强迫他后撤的部下,抬手直指那个穿着联省军服的炮兵校官:“去找边江郡的骑兵!让他们向我们靠拢!去找裴多菲!让他去把敌军溃兵给我赶回来!赶回来去冲剩下那个方阵!去啊!去啊!” “学长,裴多菲已经没了。”回答的声音很低。 洛松短暂地失了神,旋即狠推了回答的人一把:“没了!他没了就你去!还在等什么?去啊!” 得到命令的少尉抹掉眼泪,重重抬手敬礼,立刻带领两名传令兵前去重整第三、第四骑兵中队。 洛松拔出匕首,从绶带边缘割下一段,三下五除二包扎起流血不止的左眼,口中一刻不停地下达命令:“第一、第二中队,集合!重整!去找费伦军士,他的人带着钉子和长锤,先把这四门炮给我钉死!” 听到钉死大炮的命令,军士表现出一丝犹豫:“长官,说不定我们能用上这些大炮。” 包扎过程扯动了伤口,洛松痛得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他猛地转头,神色狰狞地痛骂:“让你去钉死!你就去给我钉死!大炮你会用?我会用?都不会用,就给我毁掉!” 军士不敢再多言,动身前去传令。 洛松喘着粗气,连扯缰绳,用尚且完好的右眼快速掠视战场。 土岗之上,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棕衣士兵丢盔弃甲,不顾一切地向东、向南甚至向西逃跑。 前番冲阵的雷群郡轻骑兵如同驱赶牲畜的牧犬,竭力堵回溃逃之敌。 土岗之下,联军左翼与退守东岸的“伪政府军”右翼再次展开激战。 斯库尔上校的银边军旗徐徐前压,意欲一鼓作气击溃敌军右翼残兵。 而从伪军中军赶来支援右翼的“新垦地派遣军”两个步兵大队,已经打退跟随骑兵强渡河湾的雷群郡第二步兵大队。 将后者逐回西岸以后,新垦地派遣军的两个大队没有尝试救援炮兵阵地,而是径直扑向联军左翼部队的侧后。 与此同时,新垦地派遣军的另外两个步兵大队又一次向河谷村发起猛攻。 河谷村教堂的钟塔淹没在火光、硝烟和喊杀声中,如同一叶在惊涛骇浪之中挣扎的孤舟,下一秒可能就会倾覆。 在河谷村南面,白山郡部队同样正在与敌军左翼军势交战。 但是弥漫的硝烟和河谷村房屋燃烧产生的烟雾阻碍了洛松的目光,令上尉看不清楚那里战况如何。 经过漫长又短暂的等待、对峙、试探,这场尚未得到正式命名的会战,开始趋于白热化。 无处不在血战、无人不在其中,枪响、蹄声、惨叫……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轰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士兵们在疯狂的厮杀中变得麻木,世界坍缩成手中的武器和面前的敌人。 刺过来、刺过去、砍断脖颈、劈开胸膛——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知觉和理智是无益于生存的奢侈品。 洛松身后的号手拼命吹奏集结号,吹得腮帮酸痛、嗓子冒火,也只有小半数重骑兵归队,其他重骑兵要么已经听不到号令,要么已经听不懂号令。 并且归队重骑兵的特制骑枪都已经在先前的冲锋中折断,只剩刀剑在手。 洛松抚过爱马汗淋淋的脖颈,拨转马身看向他的部下们。 他的部下有军官家庭的子弟、有重新征召的退役士兵、有逃回老家的常备军骑手……其中很多人并不愿意打仗,但他们还是一路跟随他来到这里,并且已经做好再一次向敌人发起冲锋的准备。 “轻骑兵正在行动。”洛松的声音沙哑低沉,他一字一句地陈述:“一旦他们驱赶敌人扰乱剩下那个方阵,我们就会趁势击溃他们,然后是正在与斯库尔上校交战的敌军,再然后是河谷村的敌军。” 上尉接过一顶从部下遗体取下的钢盔,扣在头顶,拉下护面:“最后,我们会在这里,终结新垦地的一切战乱和苦难。” 与此同时,在土岗的另一端,由于“叛军”骑兵撤退重整,克里斯·瓦雷中校所在的方阵暂时脱离战斗。 然而瓦雷中校压根没有喘息的时间,因为越来越多原本跑下土岗的溃兵正在叛军的驱赶之下,转身逃向土岗上仅剩的议会军方阵。 叛军轻骑兵追在溃兵身后一路砍杀,叛军重骑兵则早已蓄势待发。 跑在最前边的溃兵连滚带爬,从长矛林下方钻向人墙。一些老兵揪着他们的衣领,把他们拽到身后。 在方阵的保护下,他们陡然安下心来。有些瘫坐在地,大哭大笑;还有些被吓得傻掉,仿佛恶疾发作似的不停抽搐,涎水直流。 “别让他们进来!”瓦雷中校大喊着下令,他箭步走到方阵边缘,从地上拽起一名溃兵,强行塞给后者一根断矛:“给我站起来!拿上武器!不然就滚出去!” 最外圈的长矛手得到中校的命令,晃动长枪喝阻溃兵。可是哪里挡得住呢?只想着尽快逃入安全地带的溃兵仍旧拼命挤过枪林,哪怕被枪刃割得鲜血淋漓也恍若不觉。 瓦雷心一横,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火绳枪,跨出人墙,站在枪杆之间扭头下令:“火枪手!冲着所有靠近方阵的人开火!” 说罢,中校略微抬高枪身,斜指半空按下了发射杆。 一簇白烟从枪杆之间喷出,其他能够射击的火枪手也陆续跟随开火。 接连不断的枪声和硝烟把溃兵的势头阻了一下,尚存一丝理性的溃兵纷纷绕向方阵两翼。 就在这时,瓦雷中校看到远处的叛军重骑兵启动了。 瓦雷反身从掌旗兵肩上抢过军旗,大步流星冲到直面敌军冲锋的方阵西南角,跳上正在装填的大炮,猛地把军旗插在炮架上:“坚守阵地!逃跑一样是死!” 不知怎的,他的吼声比人类正常能发出的最大音量还要大,甚至压过了战场的杂音。 克里斯·瓦雷站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背对奔腾而来的敌军骑兵,而直面方阵内部的一张张面孔。 “必须要在此取胜!”也不管士兵能不能听懂,瓦雷中校绝望地呐喊:“否则诸共和国都将被拖入战火!” …… [河谷村] 伍兹中尉靠在教堂广场外围的一道垒土院墙后面,朝着出现在道路尽头的大议会军射击。 他打完一枪,就把枪一递,再接过另一支装好弹药的枪。在他身旁的农舍里,几名衣服上血迹还没干的伤兵正在手忙脚乱地往枪管里面倒火药、塞铅子。 伍兹的衣服上同样满是大块大块的血污,但那不是他的血,而是埃尔诺的血。 三十二磅重的实心炮弹轻而易举砸塌了临时充当凸堡的羊圈,伍兹被部下从碎石和断木之中扒了出来,埃尔诺则留在了那里。 议会军的炮击对于河岸围墙的损毁并不严重,因为那八门重炮瞄准的也不是伍兹临时改造的那道矮胸墙——它们瞄准的是斜坡本身。 河谷村所在高地与河滩之间的土坡有陡有缓,在先前的加固作业中,盖萨·阿多尼斯上校亲自带人挖掘土坡底部,取泥覆墙的同时,争分夺秒将缓坡变成陡坡、陡坡变成更加难以攀登的陡坡。 但是在重炮的轰击下,他们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从对岸土岗上射来的炮弹直接将最陡峭的河岸轰塌,崩落的泥土碎石形成了数道从河滩直通高地的平缓坡道。 守军的地形优势荡然无存,第三次发起进攻的新垦地派遣军士兵踏着松软的泥土,呐喊着冲上高地,将守军逐出了沿河的胸墙。 这一次,没有骑兵能来支援,因为联军的骑兵全都已经投入战斗。 但吃过一次大亏的新垦地派遣军变得过分谨慎,先登的剑盾手没有贸然进入村庄,仅仅只是占住了沿河的胸墙和农舍。 一俟确认守军被击退,新垦地派遣军的军官便下令留守东岸的火枪兵和预备部队渡河,又命先登部队拓宽炮击造成的缓坡。 一来一去,给了伍兹宝贵的时间重整防线。 他点燃教堂外围的农舍和板棚,用大火继续拖延敌军;他推翻马车、凿塌墙壁封住道路,把家具、干草和战马尸体堆成垛垒,将教堂连同周围的广场变成了临时的堡垒。 村庄熊熊燃烧,烟雾遮天蔽日。伍兹靠着院墙,瞄准土路尽头影影绰绰的敌人,稳稳扣下发射杆。 远处的人影应声扑倒,但是一个倒下去,新的又补上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敌人躲藏在烟幕之后。 但是伍兹不管那么多,只管瞄准、射击、拿起另一杆火绳枪,再瞄准、再射击。 建立起坚固“桥头堡”的议会军,开始尝试攻打教堂广场。但是火势太大,他们不得不从东西两个方向绕路。 这正中伍兹下怀,中尉将麾下火枪手分派到每一间房屋和每一道院墙后面,层层阻滞敌军,让议会军指挥官一时间弄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守在这个高地上。 但是河谷村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任凭伍兹中尉如何施展出他的才能,也只是将失守的时间向后拖延。 挨了几闷棍的新垦地派遣军军官很快品出味道,不再慢吞吞地派火枪手压制、试探,而是直接派兵向着喷吐火舌的房屋、围墙发起白刃冲锋。 混战之中,房屋、院落一个接一个被新垦地派遣军清理。伍兹带领还能作战的士兵退守教堂广场。 情况万分危急,返回教堂的伍兹,第一时间面见一直没有离开钟塔顶楼的博德上校。 但是两人之间的对话,却是博德上校先开口。 上校看见中尉衣服上的血迹,挑眉问:“你受伤了?中尉。” “报告长官,没有。”伍兹言简意赅地回答:“这是别人为我流的血。” 博德上校轻轻叹了口气。 “请您尽快撤离。”伍兹沙哑着嗓子,抽离地陈述现状:“村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弹药已经耗尽,大部分士兵负伤,并且遗失了武器。敌军猛冲猛打,应是想要包抄我们。趁他们还没合围,我派人护送您去盖萨上校处。” 博德上校不置可否:“我撤离,你呢?” “我留在这里。”伍兹冷静地回答:“尽可能给敌军造成更多的杀伤。” 博德上校注视着伍兹中尉,从中尉眼中,他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些……一些从没在中尉身上看到过的东西: “仇恨。” 房屋燃烧产生的浓烟遮挡了钟塔上的视野,上校凝视窗外,仿佛能透过烟雾看到远处正在激战的两军部队。 “我不会撤离的,中尉。”博德上校,转头看向伍兹中尉:“同时,我命令你尽可能久地坚守此地,直至最后一人。” “是。”伍兹抬手敬礼,却又克制地提出反对意见:“但是请允许我提醒您,上校,您正在让全军蒙受不必要的风险。您现在的决定,可能会导致整场会战的失败。” 博德上校不为所动,他捋平花白的鬓发,平静地说:“没关系的,中尉,输掉这场会战也没有关系,重点是要战斗至最后一刻。” 此言一出,毫不犹豫接受战斗至最后一人的命令的伍兹,也不禁有些恍惚:“我……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从我派盖萨·阿多尼斯出击那一刻开始,我们的使命就不再是赢得这场会战。”博德上校的声音冷若寒冰,他轻蔑地笑了一声:“萨内尔是个不简单的家伙。我仍想不出他的后手是什么。不过我猜,他一定是有必胜的把握,才敢来主动与我们决战。” 伍兹中尉一言不发地仔细听着。 博德上校站在窗前,俯瞰承载千万人生死的战场,残破枯瘦的身躯中爆发出无所畏惧的力量:“但是,无论他有多少准备、无论他有多少花样。他可以赢得这场会战,而我要让他一定输掉下一场会战。” “这就是我的策略,中尉。”博德·盖茨转过身,冷冷看着伍兹:“你听懂了吗?” 第三十四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十九) 博德上校从教堂钟塔俯瞰河谷两岸,浓烟令远方的景象变成模糊的残影。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战场的全貌已经在他心中。成千上万的人类、战马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博德·盖茨清晰地聆听着它的脉搏: 南面,盖萨·阿多尼斯上校麾下的白山郡军势正在高歌猛进,打先锋的百人队如同一根锥子扎透河道,接连夺取敌人驻防的沿岸农舍; 北面,斯库尔上校指挥的边江郡和雷群郡部队正在与敌军鏖战,斯库尔的战线包抄了敌军的侧翼,敌军的援兵同样包抄了边江郡、雷群郡部队的侧翼。 双方就像一对衔尾蛇,发狂似的撕扯彼此的残躯,只看谁能先把对方咬痛、咬怕、咬死; 至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莫过于东面敌军架设大炮的土岗。那里已经看不出之前荒草凄凄的模样,马蹄把地表犁了个遍。放眼望去,再找不见一点绿色,只有黑色的泥和红色的血。 雷群郡骑兵将敌人团团包围,轮番发动冲击。几乎被淹没在战马和烟尘中的敌军方阵仿佛下一秒就要土崩瓦解,可它就是不垮。 南、北、东,三处正在殊死搏斗的分战场,无论哪里先分出结果,都有可能左右今日的胜负。 最“无关紧要”之处,反而是此刻位于漩涡中央的河谷村。 洛松上尉没有博德上校那种全局观点,在疯狂的厮杀中,他逐渐只剩下本能。他什么也不怕,什么欲求也没有,他大声咆哮、大力挥刀、劈开胸膛、斩断脖颈。 一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铅弹打中洛松的坐骑,马儿哀鸣一声,猛地扑倒,随后向一侧倒去。若不是上尉反应神速,及时收腿,只这一下就能把他的胫骨压断。 来不及为爱马哀悼,刚刚从战马身下拔出右腿的洛松就地一滚,将将躲开刺来的长矛。矛尖划过他的后背,在他的盔甲上留下一道浅痕。 上尉大吼着扑向抽矛想要再刺的敌人,却感觉有一股巨力钳住他的胳膊和肩膀——一名军士把他拽到了自己的马背上,随即挥鞭将他带离。 两人一直撤到火枪射程之外,其他雷群郡骑兵也陆续摆脱敌人,后退重整。 军士给上尉牵回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洛松接过缰绳,踏镫上鞍。 “马刀。”上尉咬着牙,从手腕解下刀穗。 军士又给上尉找来一柄没卷刃的马刀。将马刀递交给上尉时,军士发现上尉的胳膊在不自觉地颤抖。 “列队。” 集合的号声再次响起,还能作战的雷群郡骑兵重新列队。还有刀剑的骑兵拔出刀剑,遗失刀剑的骑兵捡起敌人丢弃的长矛,又一次策马冲向敌军方阵。 但是,即使雷群郡骑兵还有斗志发起新一轮冲锋,他们的战马也因为不间断的剧烈运动而筋疲力尽。 无论骑手们如何使用鞭子和靴刺,马儿也没有办法像最开始那样全速冲刺,只能大步慢跑。 骑着疲惫不堪的战马,不到两百米的冲锋间隔就像一公里那样漫长。 杀戮场另一端的方阵里,那名联省校官跃上马车,呐喊着挥舞军旗,激励他的部下继续作战。 矛墙内部迸射出稀疏的红焰,敌军已经无力组织火枪手进行有纪律的齐射。 然而,洛松的余光瞥到方阵角落的异动:后方的炮手正在朝引火孔里倾倒火药,前排敌军长矛手慌张让出射击空间。 又一门敌军大炮装填完毕。 当雷群郡骑兵反复冲杀时,那四门没被摧毁的敌军大炮也在不间断地快速射击。它们给洛松的部下造成的杀伤,比两个方阵的火枪手加起来还要多。 现在,死亡的铅雨又要来了。 “散开!”洛松举手大吼:“散开!” 就在这时,大炮开火了。 洛松只感觉一股热浪直冲自己面门,气流割得他的脸颊生疼,洛松本以为自己死了,但却是他身旁的军士先一步阵亡。 军士的左臂被炮弹齐肩削掉,鲜血随着心跳从伤口短处一股一股向外冒,他痛苦地看了上尉一眼,从马背上跌落。 在激烈地交战中,敌人学会了新的花样。 他们把火炮藏在人墙内部,让进攻者看不见火炮的装填进度,直到开火前一刻才散开前排的长矛手。 突如其来的炮击在雷群郡骑兵的冲锋阵形中犁出一道缺口,然而从敌军方阵中传来的尖叫和哀嚎比雷群郡战马的悲鸣声更加凄惨。 刚刚喷射火雨的重炮周围,一片惨烈景象,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人体和木片。 那门重炮的尾部多出了一个恐怖的撕裂状缺口,从炮身剥离的金属化作致命的破片,直接将本就濒临瓦解的方阵炸塌一角。 “顶上!顶上去!”那名校官在狂呼。 “就是那!”洛松血脉偾张,扬刀直指炸膛重炮所在之处:“随我来!” 雷群郡重骑兵咆哮着突入土岗上最后的敌军方阵,横冲直撞践踏棕衣步兵,将方阵内部搅得人仰马翻。 其他方向的议会军前排长矛手,或是落荒而逃、或是转身迎战。然而他们甫一动摇,梭巡在火枪射程外的雷群郡轻骑兵也冲了过来。 在响彻云霄的马蹄声中,不管那名联省校官如何身先士卒、不管那名联省校官如何激励鞭策,炮兵阵地上最后的议会军方阵还是像被重锤砸中的冰块,无可挽回地崩溃了。 在乱军中,洛松杀气腾腾地搜寻那名联省校官,可是怎么也找不见那件浅蓝色的联省军服。 洛松勒马环顾身旁的景象:棕衣士兵慌不择路地逃向四面八方,雷群郡骑兵追在后面发疯一般肆意砍杀,无论是溃逃者还是追逃者,都已经彻底陷入狂乱之中。 “吹收兵号!”洛松甩掉马刀上淋漓的鲜血,习惯性地扭头喝令号手:“传令全员!集合重整!” 没人回应他,他的号手已经在刚刚的冲锋中阵亡。 洛松抿了一下嘴唇,向着第三、第四中队的军旗所在的位置驰去,去寻找轻骑兵中队的号手。 就在这时,洛松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不是万马奔腾的混乱轰响,而是成百上千匹战马以同样的步法、协调一致地前进的马蹄声——冲锋的马蹄声。 洛松悚然回望,只见原本在战场最南端休整的敌军骑兵,不知何时已经完成出击整备。 三个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中队在原野上完全展开,兜成一面巨大的网,正疾速向着炮兵阵地所在的土岗席卷而来。 洛松第一时间驰到轻骑兵中队的军旗之下,凄厉的收兵号随即响彻土岗。雷群郡骑兵纷纷放弃追杀逃敌,跟随洛松上尉的军旗,如同退潮一般从西面撤出了炮兵阵地。 洛松想要将部队带到战场外围重整,可是新垦地军团的骑兵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们从东面绕过土岗,短暂从洛松的视野中消失以后,又一次出现在雷群郡骑兵的侧后方。 雷群郡骑兵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许多人还驮着伤员和失去战马的战友。反观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迄今为止还未投入过战斗。 双方一慢一快,间距被飞速拉近,不断有雷群郡骑兵在飞驰中坠马,消失在追兵的蹄下。 洛松的战马满嘴涎沫,两个鼻孔不停地翻动,就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剧烈喘息着。无论洛松如何催动这匹战马,它都没有办法跑得比追兵的战马更快。 洛松一咬牙,就在他将要下达“掉头迎战”的命令时,一支他不曾预料到的援军突入雷群郡骑兵与追兵之间。 在四郡联军的序列中,边江郡骑兵装备差、战马劣、训练少,总是承担骑兵们最厌恶的“杂活”,而不是像雷群郡的骑兵那样被视为一支能够决定胜负的力量。 但这一次,却是边江郡的骑兵拯救了雷群郡的骑兵。 边江郡轻骑兵的指挥官勒热纳中尉发觉战况有变,立刻收拢了所有他能够收拢的部下,疾速前来支援。. 勒热纳中尉抓住了一个完美的出击窗口,出乎友军的意料也出乎敌人的意料,虽然敌军骑兵竭力调整阵形应对,仍被边江郡轻骑兵拦腰截断。 “边江郡的人把伪军拖住了!”指挥雷群郡轻骑兵的尉官追上洛松,声嘶力竭大喊:“前面就是徒涉场!” 洛松上尉扭头回望在烟尘中奋力拼杀边江郡友军——他们人数太少,而且因为承担了遮蔽战场的任务,同样疲惫不堪。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只有迟滞敌人而已。 雷群郡轻骑兵的尉官又重复了一遍:“徒涉场!” “停下!”洛松猛拉缰绳,胯下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上尉拔出马刀,大吼着下令:“转向!迎敌!” ……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端,盖萨·阿多尼斯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无名小河上上游的东岸。 敌军部署在河岸的两个大队隔河使用火枪与白山郡部队对射时,还算打得有来有回。可以一旦进入肉搏战,立刻落荒而逃。 白山郡的剑盾手如同狗撵兔子一般,一股脑将棕衣士兵从东岸的小农庄里清了出去。 然而盖萨上校心中的不安感却越发强烈——敌军表现出的战斗力,完全不符合博德上校战前的预测。 敌军部署在后方的那三个大队也没有任何行动,全程坐视防守河岸的友军被击退。 既然想不清楚萨内尔在搞什么名堂,盖萨·阿多尼斯上校就不准备再想。无论萨内尔有什么花样,一拳砸下去就见分晓。 “击鼓!”盖萨上校喝令:“进军!” 就在盖萨决意硬碰硬时,萨内尔也赶到了议会军的左翼。 萨内尔·卡罗伊上校——议会军名义上的统帅——径直驰入第二道战线的三个方阵里面位于中央的方阵,声色俱厉、劈头盖脸地叱问另一名身着校官制服的军人:“你还不动?!” 被叱问的校官冷冷瞟了萨内尔一眼:“你我同阶,萨内尔上校,我不是你的下级。” “好!好!!好!!!”萨内尔连说三声好,强压怒火,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出击?纳吉——上校!” “时机合适,我自会下令出击。” “计划有变!来不及了!” “第六军团是共和国的压舱石。正是因为第五、第六军团的存在,宵小之辈才不得不屈膝效忠。如果第六军团在这里损失太多力量,大议会对于帕拉图的统治都会动摇。”被称为纳吉的上校看了萨内尔一眼,平淡地说:“至于你的人,多死一点也没关系。” 萨内尔几乎是在大喊:“我的人死光了,你的人也活不成!” “是吗?”纳吉上校神色如常:“我看未必。” 说罢,他略一颔首,不再理睬萨内尔。 萨内尔僵立良久,最终愤怒地大吼了一声,策马离去。 第三十五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二十) [河谷村] “[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伍兹中尉心想。 这句格言通常作为一种比喻被引用,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伍兹而言,“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 伍兹一边思考着这种奇妙的滑稽感来自何处,一边把腮帮和肩膀贴上枪托、瞄准了不远处房顶上的敌人。 中尉的肩膀已经被撞得肿了起来,每次碰到枪托都钻心地疼。 但他仍旧纹丝不动地架着枪身,平缓地呼吸,一直等到心脏两次搏动的间隔,方才稳稳按下发射杆。 枪口迸射的红焰短暂照亮了教堂正殿,中尉瞄准的敌人扬了一下双手,身体随之向后仰去,从已经烧得只剩下焦木和黑泥的房顶上滚了下来。 伍兹不觉得对方可怜,也没有任何满足感,他只是把手里的火枪递给身旁的伤兵,然后等着后者把另一支装好弹药的火枪递到自己手里。 中尉射击的效率实在太高,四个伤兵别的不做只管倒火药、塞铅子,也供不上中尉的使用。 等待下一支火枪递过来的时候,伍兹突然想通了[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这句格言的滑稽感来自何处。 来自平日与此刻的反差。 在战场上,日常生活的规则无缝过渡成另一套迥然不同的规则,使得许多平日里不觉得可笑的东西都变得滑稽起来。 伍兹一边想,一边看向正殿尽头的祭坛。 祭坛后,沉默不语的圣子双目低垂,回避中尉的注视;祭坛下,牧师没来及带走的祭器被粗暴地扫到墙角,无人问津;原本铺在祭坛上、受信众焚香礼拜的绸缎也已经被拽了下来,变成了包扎伤口的绑带……以及正在被塞进枪口的碎布块。 伍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还有闲情逸致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明自己所在的教堂已经被敌军团团围住、明明敌军火枪手已经开始登上房顶压制自己的部下、明明敌军很快就会把梯子从东岸搬运过来…… 但现实就是,情况越是危机、局势越是紧迫,伍兹的头脑反而越是活跃。 而战况又过于一目了然:河谷村的广场太小了,甚至不配被称为广场,只不过是教堂周围的一圈空地,几乎没有进退的余地;只要进攻方继续投入兵力,这座用木栅栏、四轮马车和尸体拼凑成的简陋堡垒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过于活跃的头脑碰上了过于简单的形势,使得伍兹中尉只能通过本能的胡思乱想以消耗过剩的“脑力”。 伍兹一边想着,一边接过另一枝已经挂好火绳的火枪。 这一次,他的运气不怎么好。枪响了,但是他瞄准的敌人安然无恙地半蹲在烟囱后面埋头装弹,浑然不知死亡镰刀刚刚擦肩而过。. 伍兹也不觉得遗憾,他只是把手中的火枪递给身后的伤兵,冷静地告诉后者:“这支枪挂铅有点多了,换支没怎么用过的枪来。” 然后又是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伍兹·弗兰克检视教堂四周的壁垒,心中反而莫名涌出一丝遗憾——遗憾自己在陆军学院时没有勤奋练习剑术。 炮兵科的学员大多视剑术格斗为野蛮人的游戏,对陆军学院人人必修的长剑术嗤之以鼻。 其中到底有多少败犬远吠的情绪,不得而知。结果倒是一目了然——炮兵科从学员到毕业生统统剑术稀烂,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手。 伍兹本人倒是对剑术很感兴趣,可惜炮兵科课业繁重,他也只能随了大流。 环顾战场,伍兹中尉无不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多花一点时间练习剑术,说不定今天就能派上用场。 不过头脑中立刻有另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反驳:就算当年的伍兹·弗兰克花费再多时间练习剑术,对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伍兹·弗兰克而言,至多也不过是多活一会和少活一会的区别。 伍兹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瞥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他立刻挪开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血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血迹来自哪里。 正在这时,钟塔上的观察哨响起了惊惧的大喊:“来了!来了!” 紧接着,进攻的军鼓声从教堂四周的壁垒之外传来。 新垦地派遣军的士兵把长梯搬上了河谷村所在的高地。几个百人队各自抬着两三架攻城梯,顺着村内的大路小路,同时向位于村庄中央的教堂攻了过来。 “登墙!”伍兹将头脑里的杂念统统扫空,他拔出几乎没怎么使过的佩剑,第一个奔出教堂:“登墙!” 先前,伍兹亲自在村内放火,迟滞敌军。敌军指挥官则一面组织灭火,一面派出火枪手占据教堂广场四周的房顶。伍兹带领部下临时修筑的“堡垒”内部缺乏掩体,棕衣火枪手居高临下射击守军,就像打靶子一样轻松。 退守广场的联军残部不得不让出开阔地,躲进建筑物之中。 看到中尉义无反顾地冲向壁垒,还能战斗的白山郡、雷群郡士兵也纷纷从教堂、仓库、墓地涌出。 棕衣士兵踏着滚烫的泥土,呐喊着将长梯搭上街垒墙头。 “精馏油!”伍兹用剑直指梯子冒头的方位。 防守教堂的联军士兵立刻投出最后几瓶盛装着炼金燃料的陶罐,壁垒外顿时窜起一股热浪。纵使视野被垒墙阻隔,守军也能清楚的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条道路上的敌军暂时被火墙挡下,但是敌人的攻势不止从一个方向发起,守军却已经用光了所有的精馏油。 随着棕衣士兵攀着梯子跳进垒墙内部,白刃战开始。 白山郡和雷群郡的残兵用上了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除草用的锄头变成了长戟,打光了弹药的火枪变成了战锤,没有武器就用石头,没有石头就用指甲。 人们想尽办法去弄死对方,你砍向我,我砸向你。血肉横飞,脑浆四溅。 伍兹也在发狂地砍杀,他突然领悟了剑术的要义,就是不带任何怜悯地朝另一个人砍下去,砍胳膊、砍肩膀、砍大腿,哪里柔软就砍哪里。 白刃战残酷又迅速:动脉割开一个口子,很快就能让人失血过多休克;冲着心肺的一次戳刺,立刻就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 伍兹后背疼、胳膊疼,全身每一处都疼。除了几道划痕,他的身上再没有更加致命的伤口。但那不是因为他剑术高明,也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因为他的部下拼死保护着他。 但是随着白刃战继续,他身旁的部下身影越来越稀少,棕衣士兵却始终不后退。 敌人也发现了这个异常勇敢的军官,有人吼叫着下达命令,越来越多的棕衣士兵向他攻杀过来。 等到伍兹再次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三个棕衣士兵隐隐合围。 棕衣士兵面带迟疑,互相交换眼神,不断吞咽口水,谁也不敢先动手。 但是伍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他僵硬地举起佩剑,大喊一声就要劈向正前方的敌人。 就在这时,中尉背后传来一股巨力,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硬生生提了回去。 伍兹看到一个独臂的干瘦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代替自己迎上敌人,一挡、一刺就将冲在最前方的棕衣士兵放倒。 又有两名穿着浅绿色传令兵制服的士兵迎上了另外两名棕衣士兵,干瘦独臂的老军人保护着伍兹,后退到教堂门口。 “我以为。”伍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您命令我坚守到死。” “我们都会死,或早或晚,中尉。”博德上校冷峻的扫视混战中的两军士兵:“但不会是现在。” 又一轮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与战鼓声漫上河谷村所在的高地。 此前攻上东岸又被击退的雷群郡第二步兵大队,以及联军战线右翼最北端的白山郡第二步兵大队,同时从西北、西南两个方向攻入村内。 萨内尔从中军抽走了太多的部队,进攻河谷村的议会军只剩下两个大队的建制,已经不占据压倒性的兵力优势。 猝不及防之下,围攻教堂广场的新垦地派遣军部队溃不成军,又一次被推下高地。 教堂的守军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白山郡士兵突然欢呼起来,另一名雷群郡士兵也跟着欢呼起来。 紧接着,所有联军士兵,不分是雷群郡还是白山郡,都在放声欢呼,用最大的力气、发自内心地欢呼。 甚至刚刚还在你死我活的白刃战也戛然而止,攻入堡垒内部的棕衣士兵不知所措,下意识朝着彼此靠拢。这次,轮到他们成了被围攻的一方。 伍兹·弗兰克也在欢呼,眼泪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 博德上校走向被困在堡垒内部的议会军士兵,仿佛是在对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一般,平静地说:“投降吧,你们很幸运,这场会战对于你们而言,已经结束了。” 棕衣的议会军士兵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也没有动作。 只有一名中年军士不敢置信地盯着博德上校,将后者从脚瞧到头,又从头瞧到脚,最后目光停留在上校空荡荡的断臂。 如同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中年军士仓惶看向四周,看向倒在地上呻吟的垂死者,看向满身血迹的敌人和战友,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 中年军士垂下头,松开了手里的武器。 “当啷”一声,血迹斑斑的钢剑落在石板上。 片刻安静以后,更多金属磕碰石板的声音响起,其余棕衣士兵也陆陆续续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教堂的钟塔之上,属于博德·盖茨的旗帜猎猎作响。 第三十六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二十一) 洛松失去了第二匹战马。 太阳西斜,河谷村北方的旷野上,亲吻过相同图案的旗帜宣誓效忠的骑兵们挥舞马刀和短枪,殊死拼杀。 悬挂着四象限战旗的教堂钟塔尖顶消失在土岗的棱线背后,那里的人看不见骑兵主力的碰撞,骑兵们也无从得知主战场的战况。 或许会战已经分出胜负,或许河谷村的枪声已经消散,但是那些现在无关紧要,因为混战中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 雷群郡骑兵的绝命反扑大大出乎新垦地派遣军骑兵的意料。 原本像猎物一般被追杀的雷群郡骑兵突然转过头,不要命地迎面冲了过来。新垦地派遣军骑兵耗费大量时间精力练习的半回旋战术,压根没有发挥的机会。 萨内尔麾下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脱胎于帕拉图常备军骑兵残部的残部,后又吸纳了亚当斯新募的四个中队,最终膨胀到上千骑兵的规模。 但其核心力量,仍旧是诸王堡政变以后,大议会接收联省提供的军械,拼凑手头仅剩的常备军骑兵和各地巡防骑兵,快速武装起来的手枪骑兵部队。 萨内尔视其为掌上珠、心头肉,开战以来一直扣在手里不放,甚至允许他们他们下马卸鞍休息。然而受迫之下,萨内尔不得不将他们投入计划之外的战场。 两军骑兵如同两股巨浪拍向彼此,只有最初是枪声和火舌,剩下的全都是刀光剑影。 就是在最初的阶段,洛松失去了他的第二匹战马。 一个迎面冲向他的议会军骑兵对着他连开两枪,第一枪打在他的胸甲上,第二枪正中他胯下战马的额头。 胸甲上的那一枪只留下一处深深的凹痕,正中马儿额头那一枪却当场要了马儿的命。 马鞍头挡了一下,使洛松没有被甩出去。但上尉还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得眼前一黑。 某一个瞬间,洛松觉得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但是又有一些东西让他强迫自己清醒、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站起身。 奋不顾身冲上来救援上尉的洛松部下,与想要阵斩敌方军官的新垦地派遣军搅杀在一起。 一名雷群郡骑兵翻身下马,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上尉。 洛松也没有说什么忸怩作态的废话,他接过缰绳,举起马刀,再一次冲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 战斗以传统的骑兵战形式进行,强弩之末的雷群郡骑兵对上以逸待劳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任谁也没想到,竟然是新垦地派遣军骑兵先吃不住劲。. 有联省的兵工厂做后盾,诸王堡大议会阔绰地给每名骑兵配备了两把簧轮手枪和一柄马刀。 被拉进白刃战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要做的事情,就是打空两支手枪、把手枪插回枪套、再拔出马刀肉搏。 然而就是如此简单的三个动作,绝大部分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都没能完成。 因为白刃战发生得太快,两支手枪没打空,敌人已经冲到面前。 新垦地派遣军骑兵根本来不及拔出马刀,许多人不得不把昂贵的簧轮枪当成别扭的锤子,勉强抵挡挥舞马刀的雷群郡骑兵。 换上第三匹战马以后几个来回,洛松就让三个敌人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机械地大力劈砍,棕衣服的敌人每次都会举起短枪架挡,但每一次都挡不住长刀的威势。 刀刃推着枪身一直向下,刮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最终毫无悬念地落在敌人毫无保护的肩膀。 洛松也挨了两枪托,裹着铁的枪托重重砸在他的胳膊、后背的盔甲上。很痛,但是比起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棕衣骑兵冲锋前的一轮射击将许多雷群郡骑兵从马鞍打落,但是进入白刃战之后,他们很快落入下风。 洛松四下环顾,两军骑兵捉对厮杀,最后留在马背上的都是自己的部下。骑兵战首重马术,在上尉看来,敌人的马术着实差劲。 而打空两支短枪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则无不想要甩开敌人,重新装填弹药再杀回来。 脱离战斗,重新装填弹药再杀回来。手枪是他们最有效的武器,却也使得他们无形间变得过于依赖手枪。 个别新垦地派遣军手枪骑兵想要甩开敌人重新装弹的行为,诱发了更多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脱离战斗。 当所有人都在回避白刃战的时候,暂退演变成了后退,后退演变成了全面撤退。 这就是骑兵战,爆裂又迅速,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当一方选择撤出交战区,另一方几乎无法阻止,只能选择是否追击。 棕衣骑兵像海潮一般涌上来,又像鸦群一样四散逃离。战场就像被大水冲刷过的树林,只剩下孤零零的大树似的雷群郡骑兵和白山郡骑兵。 白山郡的勒热纳中尉第一时间找上洛松上尉。 中尉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已经变成了泥一样的东西。 “要追吗?”中尉问。 “撤。”上尉的回答简单直白。 还能行动的白山郡骑兵和雷群郡骑兵只在收集无主战马上花了一点时间,旋即载着伤员撤退。 他们来不及也没有力气带走战友遗体,只能把他们和敌人的残尸一同抛弃在战场。 …… [一刻钟以后] “雷群郡骑兵需要再次出击。”博德上校对洛松上尉说。 洛松没有说话,站在钟塔顶层,战场的局势一目了然。 雷群郡和边江郡的骑兵部队建制完整地撤回了西岸,但是雷群郡和边江郡的步兵部队却被困在东岸不得脱身。 从中军支援右翼的新垦军派遣军两个步兵大队,正在不断将联军左翼向北推,迫使一步步朝着远离河谷村的方向后退。 联军左翼的战线已经被挤压得弯曲、变形,快要从一条线缩成一个圈。 唯有那面漂浮在硝烟中的银边军旗,证明边江郡与雷群郡的部队还在奋战。 联军右翼同样与中军脱节,原因则与左翼恰好相反——白山郡的部队攻入东岸,追上了交替后撤的议会军左翼三个方阵。 战斗在东岸农田的边缘爆发,河谷村与联军右翼暴露出一个巨大的空当——对于议会军而言同样如此。 “仗打到这个份上。”博德上校对上尉说:“已经不是看谁能赢,而是看谁先输。我们、他们,都在等一个信号,一个总溃败的信号。” 洛松抿了一下嘴唇:“光靠我的骑兵不够。”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怯战,但是博德上校明白上尉只是在陈述事实。 “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支生力军。”博德上校的目光如炬:“最后一支生力军。” …… 洛松踏镫跨上第四匹战马。 他戴上头盔,挥了挥鞭子,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走吧!” 最后的雷群郡骑兵和边江郡骑兵策马驰下大炮轰出的土坡,呼啸着冲向北面的战场。 白山郡第二步兵大队、白山郡第六步兵大队、雷群郡第二步兵大队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就在联军投下最后一支生力军的时候,在整个战场的最南端,一支从未出现过的部队出现在地平线上。 第三十七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二十二) 长矛交错,硝烟喷涌,方阵无情地碾碎血肉。 “靠紧!”斯尔库上校竭尽全力大吼:“靠紧!” 在白刃战中,阵形严整的士兵必定能够击败阵形散乱的士兵。 这条浅显、粗陋却在漫长的人类战争史中一次又一次被验证的道理,斯库尔·梅克伦最早是在教室里学到的。 那时的他大概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以最残酷的方式亲身验证那些印在书上的废话。 “靠紧!”斯库尔倚着旗杆撑住身体,厉声重复着命令:“靠紧!” 可是想要“靠紧”太难了:噪音令人耳鸣目眩,硝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滑腻腻的肠子像绊索一样把人拽倒,还能站着的士兵根本无处落脚。· “噗嗤”一声,站在斯库尔面前的鼓手,毫无预兆地被掀开后脑壳。碎骨和脑容物泼了斯库尔满身,鼓手身子一软,重重倒在斯库尔脚边。 “击鼓!”斯库尔仍像没事一般,沙哑着高喊:“靠紧!” 其实压根用不着上校命令部下靠紧,所有人都不自觉想要离战友更近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生存。 操典中要求的“时刻保持一臂间距”,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纸上谈兵”。 伴随着前进、后退、彼此挤压,每个还能维持的方阵都已经缩到不能更小。手肘顶着手肘,肩膀贴着肩膀,阵形早就不复存在。 侧后方的长矛手不断填进正面,最后只剩下单薄的一列,使得原本四面对敌的方阵几乎沦为“战线”。 而两军的所有方阵又共同形成一条更大的战线,于议会军架设大炮的土岗下方鏖战。 战线最北端,雷群郡与边江郡联军正不顾一切地包抄敌军;战线最南端,新垦地派遣军也在猛攻联军侧翼。 被鲜血和生命所推动,战线缓慢且不受控制地旋转着,越转越薄,越转越窄。 斯库尔·梅克伦眼睁睁看着当面的棕衣士兵在交战中失利,被联军矛手逼得步步倒退,以至于位于战线后方的掌旗官把军旗卷了起来、扛在肩上——那是暂退的信号。 果不其然,鼓点声陡然一变,与斯库尔所在方阵交战的议会军大队主动后撤重整。 棕衣士兵跌跌撞撞朝着远离敌人的方向退却,在议会军战线上暴露出一个缺口。 从书本上学到的每一个战例都在朝着斯库尔大吼,告诉他必须乘胜追击,让敌人的后撤变成溃退。 然而,斯库尔上校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开战时那样如臂使指地调动他的部队。 他的士兵精疲力竭,他的军官和军士死伤惨重,甚至他也不知道他的部队是否会在下一秒土崩瓦解。 斯库尔手上也不存在一支可以用于扩大缺口的预备队,因为双方早就把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筹码都刮出来押在了桌上。 连多喘一口气也没有,斯库尔不假思索地命令自己所在方阵前推,夹击右手侧友军的当面之敌。 就是在这一重整一前进的时间,先前主动后撤的棕衣士兵又一次被驱赶着顶了上来,缠住了斯库尔所在的方阵。 与此同时,指挥议会军右翼的克洛伊·托里尔上校正死死盯着敌军战线中央那面屹立不倒的银边军旗。 他如此用力地盯着,以至于双眼几乎快要流出血。 站在那面军旗之下的人是克洛伊的同学、旧友,然而此时此刻,克洛伊·托里尔的胸膛中只有愤怒、怨恨和绝望。 “为什么你们要来?!”克洛伊癫狂似的在心中大吼:“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认输?!” 他想要扼住对方的喉咙,质问、斥骂……嚎啕大哭。 没有什么比势均力敌的鏖战更加残酷血腥,相比于它,一边倒的胜利反倒显得仁慈。 会战打到现在,无论是边江郡和雷群郡的联合部队,还是克洛伊麾下的整编新垦地军团,都已经被逼到极限。 斯库尔留不出预备队,克洛伊一样没有预备队; 库尔的士兵精疲力竭,克洛伊的部下只比以逸待劳的联军士兵更疲倦; 斯库尔发觉战机却无力乘胜追击,克洛伊也在眼睁睁看着敌军不断后退又不断重整。 双方现在都已经丧失将稍纵即逝的战机扩大成不可阻挡的胜利的能力,只能等待对方自行陷入总崩溃。 战斗变成了一场看谁能多坚持一分钟的忍耐游戏,然而它每延长一秒钟,都在让更多的帕拉图人倒在血泊里。 在呐喊、鼓号、枪炮声中,克洛伊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那声音最开始很微弱,就像混在晨雾中的一缕青烟,使人难以觉察。而后陡然高亢,像是从万丈深渊一步跨上云端,化为滚滚雷霆。 是马蹄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克洛伊·托里尔长长叹了一口气。来了——或者说,终于来了。 此时此刻,能从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出现的骑兵,只可能是萨内尔麾下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部队。 “萨内尔终于舍得派出骑兵来支援我了。”克洛伊无不悲哀地想:“可是已经太晚了。” 克洛伊转过身,却看见那迎风飘扬的,是染血的雷群郡战旗。 沿着被议会军大炮轰出的堤道,高举白山郡和雷群郡军旗的士兵涌上东岸,摒弃了阵形、不去想退路,如同一股洪流,向着议会军战线的后背猛扑而来。 越来越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编新垦地军团士兵纷纷转头,督战队也无法制止士兵看向蹄声传来的方位。 甚至竭力维持着部队不溃的军官和军士也陷入慌乱。 克洛伊所在方阵的中尉指挥官第一时间来到克洛伊身旁。中尉瞳孔颤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仍竭力维持着镇定,问:“上校,怎么……” 不需要解释,克洛伊明白部下想说什么。他们的战线摊得太薄,大部分长矛手被填进正面,绝无可能抵挡一次来自背后的冲锋。 说话间,卸下甲胄的雷群郡骑兵已经跃过行省大道,最后那不到一里的间距,须臾便将消失。 克洛伊合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中竟然不再有悲哀,反而多出几分释然。 “跑吧,孩子。”克洛伊拍了一下中尉的肩膀:“活下去。” 说罢,上校整理衣冠,走出方阵,迎上了闪着寒光的刀刃。 …… 当雷群郡骑兵突入议会军右翼战线时,在战场最南端,白山郡军却陷入了莫大的危机。 那支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军队既不亮出旗帜,也不主动派遣侦骑通讯,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战场而来。 “有多少人?”盖萨喝问侦骑。 “应有四个大队。” “四个大队!”盖萨双目怒睁:“怎么会现在才发现?” “他们是从南面来的。”侦骑脸色惨白,竭力解释:“一发现他们,军士就立刻派我来禀报了。” “南面来的,四个大队。”沃辛顿少尉皱起眉头:“温特斯·蒙塔涅的人马?” 盖萨猛地转过头,厉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表明身份?” 就在盖萨上校前方,白山郡的渡河部队正与打着第六军团旗号的议会军左翼部队激战。 甫一交手,白山郡的军人便立刻觉出反差——部署在后方的这三个大队和防守河岸的两个大队的战力,简直天差地别。 防守河岸的敌人一触即溃,坐镇后方的敌人却在最血腥的方阵战中也不落下风。 “弄清他们的身份!”盖萨当机立断,连下命令:“去向博德上校求援!” 他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敌军方阵,咬着牙下达了最后一道指示:“撤!” 收兵号吹响,火枪手掩护射击,剑盾手从长矛林中拖出轻伤员,白山郡渡河部队的三个方阵徐徐与敌人拉开距离,意欲撤回西岸。 然而,作为防守方的“第六军团”一改此前的消极避战,毫不留情地发起反攻。 先前被击退的防守河岸的两个大队步兵也被重整,乱哄哄地绕过白山郡军的方阵,再次扑向河岸。 铅子从头顶“嗖嗖”地飞过,盖萨的部下苦劝上校暂时离鞍,然而盖萨仍旧稳稳坐在马背上,不为所动。 不是盖萨想逞英雄,而是他必须坐在马背上才能看清战况。 南分战场的局势已然变成一场赛跑: 东岸,“第六军团”在截断白山郡渡河部队的退路; 西岸,那支身份未知的部队正径直扑向河谷村。 盖萨留在西岸的两个大队也被博德上校调走,使得渡河的白山郡部队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盖萨咬着牙望向北方,硝烟、尘埃和河谷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气恼博德上校擅自调走他的部队,但是他需要斯库尔尽快解决敌军右翼,然后立刻挥师来援。 否则,他、博德上校还有白山郡的子弟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 [北分战场] 兵败何止如山倒,仿佛只过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整编新垦地军团就被彻底抹平。 雷群郡骑兵用铁蹄给整编新垦地军团的棺椁敲下了第一颗钉子,紧随其后的雷群郡、白山郡步兵敲死了剩下的钉子。 如果以人做比喻,整编新垦地军团迎来了彻底的死亡。除非有人重建它,否则这个番号都不会再出现。即使有人重建它,那也不过是名字相同的另一个人。 河谷村北面的战场上,只剩下新垦地派遣军的部队还在负隅顽抗。 前来支援右翼的新垦地派遣军共计两个大队兵力,原本正在猛攻联军侧翼,眼见友军被击溃,他们迅速合并成一队,背靠无名小河,在河岸上结成了一个千人方阵。 联军士兵都在追擒逃敌,一时间竟也无人理睬他们。 “洛松!”开战以后,斯库尔上校第一次与自己最看重信任的部下见面,恍如隔世。 然而斯库尔却连感慨一番乃至询问上尉伤情的时间也没有,上校的目光只是在洛松的左眼短暂停留,开口第一句话仍是命令:“别管那撮顽敌了!集合你的部下!即刻去支援盖萨上校!给我也牵一匹马来!还有,南面那股人马是什么人?” “属下已经在收拢人手了。”洛松翻身下马,一丝不苟地抬手敬礼:“但是支援盖萨上校的命令,请您重新考虑。” “你……”斯库尔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洛松用仅剩的右眼毫不畏惧地直视斯尔库:“博德上校委托我为您转述一段话。” …… [南分战场] “什么?”盖萨双目怒睁,喝问前去河谷村求援的传令兵:“什么叫没有援军?” 传令兵哆嗦了一下,壮起胆子回禀:“博德上校委托我为您转述一句话。” …… [北分战场] 洛松迎着上校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复述:“‘今日我等已无完胜之可能,但温特斯·蒙塔捏正在率部星夜驰援。因此我等今日非是为一场惨胜而战,而要为赢得整场战争而牺牲。’” …… [南分战场] “什么叫为赢得整场战争而牺牲?”盖萨紧紧抓着传令兵的肩膀,怒吼着问:“什么叫为赢得整场战争而牺牲?” …… [河谷村] “我觉得。”伍兹站在博德上校身后,冷静地说:“盖萨上校恐怕无法接受您的决策。” 博德站在钟塔的窗口,眺望着东面和西面同时出现的烟尘,生硬地回答:“你小瞧他了,他能理解。” …… [北分战场] “博德上校的直接命令。”洛松不带感情地转述:“您的首要任务为全歼伪政府军右翼各部,务求彻底的歼灭和击溃,使其丧失短期内重整之能力。” 斯库尔·梅克伦的眼中满是痛苦和挣扎,他艰难地喘息着问:“然后呢?” 洛松沉默片刻,回答:“然后您应当第一时间撤出战场,退往长湖镇,与温特斯·蒙塔涅部会合——盖萨上校、博德上校,会为您尽可能地拖延敌军左翼部队。” …… [南分战场] 盖萨·阿多尼斯死死攥着拳头,额头、手臂青筋暴起,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凄凉又愤恨地厉声质问,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传令兵,而是博德学长本人:“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那么相信那个小子?相信那个小鬼而不是我们?而不是我们吗?!” 传令兵被吓得不敢直视上校,他垂着头,心一横开口道:“博德上校说您一定会这样问,所以他让我转告您。” “转告什么?”盖萨几乎要暴起噬人。 “是。” “是?”盖萨先是惊愕,然后是沉默,最后突然哈哈大笑:“是?” 上校的笑声凄厉又悲凉,传令兵恨不得能堵住耳朵,但他不敢有动作,只是用眼睛拼命盯住靴尖。 “回去告诉他!去告诉他!”盖萨一把抓住传令兵的衣领:“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今天的决定!永远!” 说完,上校猛地推开传令兵:“但既然他决定要如此,那就来吧!” 传令兵愣了一下,紧忙爬上马背,向着河谷村方向疾驰而去。 …… [北分战场] “博德上校还有什么话吗?”斯库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没有了。”洛松停顿了一下:“他说您能理解。” 仿佛有一千种情绪同时击中了斯库尔·梅克伦,他转过身去,留给洛松一个染着血和火的背影。 …… [南分战场] “上校!”亲自前去侦察敌情的沃辛顿少尉飞马驰入方阵,强压着嗓音禀报:“那股人马,身份不明的部队,他们升起了第六军团的旗帜。七先王纹章,我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嗯。”盖萨不冷不热地点点头:“已经猜到了。” “怎么还会有第六军团的人?”沃辛顿少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格罗夫·马格努斯难道把第六军团全都运到了巴泽瑙尔?” 盖萨没有说话,只是在纸片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沃辛顿又气又恼又急,突然恍然大悟地捶了一下大腿,咬着牙低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是他们!是他们!他们才是洛松上尉侦察到的迂回部队!我们怎么会没发现他们?他们到底绕了多大一个圈子?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 写完了的盖萨上校抬起头,狠狠瞪了少尉一眼,自言自语的沃辛顿登时噤声。 少尉自己也清楚,敌军派出这样一支迂回部队,或许是为了堵住联军的退路,或许是为了偷袭联军的大营,或许更简单一点,就是为了从背后向联军发起突然袭击。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此时此刻出现在无名小河西岸、出现在战场南面……出现在联军战线毫无防备的后方。 而对于盖萨上校而言,“这支部队出现在战线后方”这件事,现在也不重要了。 “把这封信送给斯库尔上校,现在就去。”盖萨折起纸片,甩进沃辛顿手里,冷冷地说:“送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 “是!”沃辛顿不敢多问,转身跨上已经累得满口白沫的战马,扬鞭驰出方阵。 盖萨沉默目送少尉离开,接过缰绳踏镫上马:“击鼓!传令!不用再撤了!” 他郑重其事地戴上从来不喜欢的头盔:“就在这里迎战!” …… [河谷村] “看来是我猜对了。”伍兹抬手指向西南:“上校。” 在中尉所指的方向,那支新出现的部队终于踏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战场——河谷村的田野,他们也不再隐藏身份,向着所有人亮出了第六军团的旗帜。 “是啊。”博德上校却不看来者,而是盯着东南方被淹没在硝烟中的白山郡部队:“就算温特斯那个小子来得再快,也不可能今天就赶到。” 震天的喊杀声在南岸的原野上爆发,高举第六军团战旗的部队呐喊着,冲向位于战场中央的河谷村。 …… [北分战场] “你们在干什么?”沃辛顿扑向斯库尔上校,洛松加上一个宪兵也差点没能拉住他,大吼着质问:“你们为什么要撤退?你们不是已经击溃了敌军右翼?你们为什么要撤退!” 斯库尔沉默看完沃辛顿送来的信,随即将纸片撕碎,抬手一指沃辛顿,对洛松说:“他跟我们一起走。” 洛松点头。 “我……走……”沃辛顿先是一怔,而是开始拼命挣扎,破口大骂:“我去你妈的!混账!懦夫!我操!操……” 洛松不由分说,将沃辛顿按在地上绑得结结实实,直接丢上一名军士的马背,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军士带后者离去。 新垦地派遣军支援右翼的两个步兵大队组成的方阵被四面围住攻打,很快就被粉碎。 雷群郡和边江郡所有部队,以及白山郡的两个步兵大队,正在以最快的速度重新集结、撤离战场。他们虽然伤亡惨重,但是建制依然完整。 “您先走。”洛松对斯库尔上校说:“萨内尔的手枪骑兵还能作战。我带骑队断后。” 斯库尔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只是点了下头:“我在长湖镇等你们。” “是。”洛松立正敬礼。 斯库尔抓住鞍头跨上战马,他最后回望向河谷村的方向。 远方的厮杀声与枪声依稀可闻,显然仍在激战。近处,河谷村已经被团团包围,留守河谷村的残兵和伤员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斯库尔凝望着仍旧飘扬在钟塔尖顶上的四象限军旗,缓缓抬手敬礼。 就在这时,斯库尔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声雷鸣,河谷村教堂钟塔的塔身紧跟着多出一道恐怖的伤口,碎石、木屑和尘埃喷涌而出。 斯尔库上校悚然望向河对岸的炮兵阵地,只见土岗顶上喷出了一团棉花似的白烟。再回头望向河谷村,教堂的钟塔正发出痛苦的呻吟,在烟尘中摇摇欲坠。 在炮兵阵地上,满身血污的瓦雷中校扑到另一门重炮后,推开炮手,亲自调整射角。还能使用三门重炮,已经全部对准了河谷村。 “瞄准教堂!”瓦雷大吼着给自己下令:“开火!” 又是一声雷鸣,实心炮弹又一次在钟塔塔身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炮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战场上的厮杀仿佛都停止了,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军官,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插着四象限军旗的钟塔。 这一次,钟塔再也无法承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它缓慢、平静又不可挽回地倒塌,扑起了漫天的烟尘。 斯库尔上校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盖萨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 议会军中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棕衣士兵喜极而泣、放声高喊、疯狂地拍打武器和胸膛。 赢了,他们赢了。如果要寻找一个标志性事件,证明议会军今日赢得了胜利,那毫无疑问就是现在。 然而就在此时,烟尘中传出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压住了所有欢呼和呐喊的声音。 钟声。 青铜铸造大钟被重物敲砸时发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钟声。 一下又一下。 一声又一声。 “出发!”斯库尔下令。 “继续战斗!”盖萨大吼。 背对着坚韧、苍凉、低沉的钟声,雷群郡和边江郡的士兵头也不回的撤离了战场。 然而,同样在坚韧、苍凉、低沉的钟声,另一支军队从河谷村南面的河谷中开出。 当议会军的哨骑上前查探时,他们毫不犹豫地亮出深蓝色的军旗——属于铁峰郡的军旗。 比最乐观、最悲观和最大胆的预计还要更快,因为他们走了一个最短的路线。 温特斯·蒙塔涅的军队翻越银雀山,踏入战场。 第三十八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二十三) 日影西斜,尘埃弥漫,远处的战况根本瞧不真切,只能看见残破的军旗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巴特·夏陵从山谷南侧的高坡上火急火燎地跑了下来。 铁峰郡的战士同时在南岸和北岸开进,行军纵队一直延伸到山谷深处。 奔下山坡的巴特·夏陵粗暴地穿过行军队列,跳入激流之中,向着对岸艰难走去。守在山坡下的传令兵和随员不明所以,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山谷中水流湍急,河道被削得又深又陡。爬上北岸的巴特·夏陵来不及缓一缓,再次拔足狂奔,直至追到这支部队的真正指挥者——塔马斯面前。 “等一下。”巴特·夏陵抓住塔马斯的胳膊,焦急地警告:“你、我,我们只有两营人马!” 正在系胸甲皮带的塔马斯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到两营,不少人掉队了。” “那就等他们跟上。”巴特·夏陵竭力试图说服塔马斯:“等保民官的前队跟上!” 将四根皮带全部扎紧的塔马斯扯了一下护喉,确定甲片固定得很结实:“白山郡的人没有时间等。” 巴特·夏陵一时语塞,他放低嗓门,以下属的姿态请求:“至少……至少也让大伙喘口气。” “更不行。”正在系胸甲皮带的塔马斯摇了摇头,他抿了一下干枯的嘴唇,忧伤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部下们,低沉但是坚决地拒绝了巴特·夏陵的请求:“如果我们现在休息,只要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塔马斯和巴特·夏陵周围,来自铁峰郡的士兵们正在山谷出口的一小块平地上整备武器、穿戴盔甲。火枪手们从手腕解下火绳,像是分享美酒一样传递火种,分发弹药。 每个战士的脸上都带着难以隐藏的倦色,但是手上动作依然利落、迅速。 比起远处传来的杂乱噪音,山谷出口异常安静,除了偶尔的简短问答,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塔马斯和巴特·夏陵的部队出现在此地,既是巧合,也有必然。 巧合在于:他们是跟着“第六军团”的迂回部队来到的战场。 温特斯·蒙塔涅为铁峰郡军各部规划的集结地点在蛇泽,因为铁峰郡军指挥层一致同意,博德部和萨内尔部将会在蛇泽境内遭遇——无论是行军能力、道路状况还是巴泽瑙尔方向的信息,都将会战地点指向那里。 然而当铁峰郡步兵连夜翻越银雀山东段以后,先遣斥候送回了颠覆性的剧情:萨内尔部过蛇泽而不入,正直扑长湖镇,且其兵力规模比最不负责任的事前猜测还要更庞大。 当夜凌晨,塔马斯和巴特·夏陵先后收到艰难送来的紧急命令:全军转向,驰援长湖。 于是,沿着分水岭向蛇泽进发的铁峰郡军调转方向,原本担任后队的一营和二营,顷刻间成为全军先锋。 也就是在寻找出山路线的时候,塔马斯和巴特·夏陵发现了向河谷村后方迂回的“第六军团”。 两人当机立断:跟上敌人。 由于“第六军团”兜了个大圈子,而铁峰郡军走山谷直出银雀山,所以后者没有被甩开太远,两支部队几乎是前后脚抵达河谷村战场。 这便是偶然中的必然:敌人在哪里,铁峰郡军就去哪里。 但是,他们只有两个营的兵力——准确来说,不到两营。 这一点,巴特·夏陵比塔马斯更加清楚。面对固执、死板却又比自己的指挥序位靠前的一营长,巴特·夏陵已经耗尽耐心。 巴特·夏陵指着山谷,冲着在场最高指挥官低吼:“你的人!我的人!少说有三分之一迷路、掉队、失踪!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找不到自己的连、帐,只是在咬牙跟着走!” “所以不用方阵,也用不了。”塔马斯并未因为二营长的冒犯而恼火,他捡起一根木棍,蹲在地上画出阵形,抬起头看着老战友,努力解释:“我们要用横队迎战,一前,一后。” “敌军还有骑兵!” “用齐射击退他们,就像演练的那样。” “只是演练!从没实战过!” 塔马斯站起身,顿了一下,缓缓说道:“那今天就要试试了。” 巴特·夏陵快要被一营长逼疯,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把塔马斯拽到无人处,说出了埋藏在种种合理借口下的真正理由:“我刚上山看过战况!再等一等!” 塔马斯不解:“白山郡的部队等不起。” “他们还能坚持。”巴特·夏陵铁青着脸::“所以我要你再!等!一!等!” 塔马斯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想等他们流更多的血?” “他们流的血越多,我们流的血就越少,现在是,将来更是。” 塔马斯垂下眼睛:“但是百夫长给我们的命令是‘逢敌便战’。” “你怎么就不明白?迟早白山郡、雷群郡、边江郡也会成为百夫长的敌人!”巴特·夏陵一字一顿:“迟早的!” 塔马斯低着头,一言不发。 巴特·夏陵的声音也变得低沉:“百夫长是英雄,你是好人,做违背良心的决定会让你们痛苦,所以就我来吧,你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 巴特·夏陵的话语被打断了,塔马斯把手搭在老战友肩上,不再让后者说下去。 抬起头来时,塔马斯的眼神一如往常坚定,他平静地说:“就算成为敌人,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今日我们和他们是同袍战友,百夫长给我的命令是‘驰援友军,逢敌便战’,那我就要执行它。” 说罢,塔马斯碰了碰巴特·夏陵的肩膀,转身走向山谷出口。 巴特·夏陵攥紧拳头,狠狠跺了下脚,跟了上去。 …… 猴子和帕科在行军纵队最后面,当他们走出山谷时,先头出来的战友们已经列好队,眼看就要出击了。 虽然出发时上头下令尽可能轻装,但是众人还是多少带了点吃喝、杂物。 等到真要上阵,这些东西就不能再背着。所以此刻,铁峰郡士兵扔下的携具在山谷出口堆成一小堆,由专人看管着。 猴子拽着帕科跌跌撞撞跑到行李堆前,想扔掉背囊却发现系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急得他直骂:“妈的!妈的!妈的!” 猴子和帕科原本在行军纵队前列,可是下山的时候,新兵蛋子帕科脚下一滑,摔进了猎人小径土沟。 等猴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帕科弄上来的时候,队伍已经不知道走出多远,猴子也和鲁西荣军士还有他的那帐人分散了。 于是猴子和帕科只能混进队伍里,继续往前走。 猴子想解开绳结,发现系得太死。想用牙咬,又够不着。他气得冲帕科一伸手:“刀!刀!给我刀!” 帕科紧忙翻出一把小刀,递了过来。 猴子直接割开绳索,把背囊甩向行李堆,抓起剑鞘、按着头盔,迈开酸痛的腿就往出击阵地跑。 帕科扛着短矛,慌忙跟在后面。 战友们已经在山谷出口列成两条横队,两队之间约莫三十步,每队三排。 猴子跑到两条横队之间,只见每一队里面都有熟面孔,也都有生面孔,令他分不清到底哪一队是一营、哪一队是二营。 一名头戴翎羽盔的委任军官扶着佩剑,箭步走向二人,厉声呵斥:“你们是哪个连的?” “他们是我的人,长官。”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之前走散了,我这就带他们归队。” 一听到这个声音,猴子顿时感觉无比的心安,新兵蛋子帕科更是差点哭了出来。 只见老军士鲁西荣挤出人墙,朝猴子和帕科快步走了过来。 猴子刚想开口,却看见老军士狠狠瞪了他一眼,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鲁西荣把猴子和帕科拽到队列后面,这才领着两人往南走。 在第二条横队的最南端,猴子见到了同帐战友和连里其他人,虽然是在战场上,他却莫名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 鲁西荣转过身,看着猴子。大战在即,老军士的话也变得很少,他只是叹了口气:“你还是跟上来了,傻小子。” 猴子擦了一把眼睛,浑然不觉老军士语气中的失落,仍旧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他大笑着说:“当然啦!想甩掉我,哪有那么容易?” “归队吧。”鲁西荣摆了一下手。 “是!”猴子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拉着新兵帕科挤进人墙。 同帐战友给他们让出位置,第一连所在的横队泛起一阵波浪,又很快恢复刀削似的笔直。 一停下脚步,疲倦感便紧跟着涌入体内。 原本猴子一路追赶队伍,虽然汗流浃背,但还有力气走下去。如今归了队,他反而感觉手臂、胳膊都沉重得像灌了铅。眼皮也有点睁不开,只想躺下美美睡一觉。 更不要说,猴子现在身上空荡荡的,除了衣服鞋子只有一顶头盔、一把剑,令他多少有点不适应。 因为携带超长枪翻山穿林极为不便,所以各连队的长枪都被提前收了起来,交给辎重队先行带走。 不仅是结阵用的超长枪,因为驮马走不了猎人小径,所以长矛手们也不得不将自己的盔甲交给辎重队。 然而上头临时改变了行军路线,现在谁也不知道辎重队跑去了哪里。 猴子的大部分战友现在也只有一顶头盔和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兵器。少部分有短矛和长戟的人,都被安排在了队列两端。 猴子不安地扯了一下领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装作满不在乎地看向两边的战友,却发现同帐战友的眼神中同样带着不安、焦虑和疲惫。 但是不知为什么,看到朝夕相处的战友的面孔,猴子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 这时,有人在背后捅了捅猴子。 猴子转头一看,是帕科。 帕科捧着一个大包裹,怯生生地说:“锅长,您的板甲。” “嘿!”猴子拍了一下脑门,笑逐颜开:“我都差点给忘了。” 大头兵的盔甲都交给辎重队搬运,但是军官和军士们的盔甲因为有大头兵给背着,所以都留了下来。 猴子虽然只是锅长,但他钻了个空子,央求鲁西荣军士,拍胸脯保证不会把盔甲半路丢掉,把他的盔甲也留了下来。 不过背盔甲的人当然不是猴子自己——他也背不动。傻小子帕科有的是劲,昨晚就是他背着猴子的盔甲翻山越岭。 猴子打开包裹,拿起板甲就往身上套,帕科帮着他扎皮带、系扣子。 但是很快,猴子的动作就停了下来,他瞄了帕科一眼,看了看队伍尽头的短矛手们,最后的目光停留在泛着黯淡的光的胸甲上。 短暂的思想斗争以后,猴子脱掉胸甲,往帕科身上一推,咧嘴一笑:“你穿!” “我穿?”帕科瞪大了眼睛:“可这是您的板甲。” “不是你背过来的吗?”猴子大大咧咧地说:“那就你穿。” “可……可您是锅长……” 猴子瞪起眼睛,拿出老兵的派头,一下子把帕克的话都堵了回去:“你穿不穿嘛?” 帕科低下了头。 猴子见状,直接把胸甲往帕科身上套,帮帕科系上扣子,嘴里一个劲念叨:“嘿,给你穿这套,还有点小呢……你是短矛手,你更需要这个……” 就在这时,低沉的长号声响起。 所有铁峰郡士兵心中一凛,旋即抖擞起精神。 要出击了。 …… 远处的敌人已然从最初发现铁峰郡军的惊慌中恢复,不止有一面军旗开始缓缓向山谷出口方向移动,这意味着敌军统帅正在调整部署。 “可以了。”塔马斯最后清点了一遍兵力,对巴特·夏陵说:“不必再等。” 事已至此,巴特·夏陵也不再说什么,他扣上头盔:“好,我来带前队,你来带后队。” “不。”塔马斯轻轻地说:“你比我更有用,我来带前队。” 说罢,也不管二营长还有什么意见,塔马斯提起佩剑,大步流星走向铁峰郡的军阵。 站在军阵正前方,看着部下的面孔,塔马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临阵鼓动不是他的强项,沉默片刻以后,他缓慢但是坚定地高声问: “在蒙塔涅保民官麾下,你们有没有打过败仗?” 回答他的是惊天动地的呐喊: “没有!” 回答的声音如此嘹亮,以至于战场的杂音都被压倒。 那些刚刚加入铁峰郡军的前俘虏,许多人不敢开口。但是每一个“老兵”,都在发自内心地呐喊。站在第二横队的猴子,喊得尤其响亮。 “今天。”塔马斯的语气中没有半分动摇:“我们也不会打败仗。” 说罢,他转过身去,但是停顿了片刻,他又转回身来。 这次,一营长的眼中含着热泪:“如果,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战,那就告诉自己,你在为温特斯·蒙塔涅而战!” “胜利!”有人在低声念诵。 “胜利!!”有人在高声宣告。 “胜利!!!”每一个铁峰郡士兵都在用尽全力呐喊。 塔马斯拔出佩剑,扔掉剑鞘,他没有走入队列,更没有退入队列后方,而是站在军阵的正前方,面对着敌人,率先踏入战场: “前进!” 震天的战鼓擂响,铁峰郡步兵,开始进攻。 。: 第三十九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二十四) 独一无二的海蓝色军旗仅仅在地平线上升起,便让军心浮动的白山郡士兵重新燃起希望。 然而盖萨·阿多尼斯却没有部下那般乐观,因为他不知道铁峰郡军来了多少,甚至不敢确定来的究竟是不是铁峰郡军。 但是,无论来的是谁,无论来了多少,盖萨要做的事情都只有一件——继续战斗。 “援军来了!”盖萨奔走在方阵间,奋力呼喝:“坚守战线!” 军官和军士高喊着重复上校的话语,短暂的骚动过后,白山郡各方阵陡然爆发出绝处逢生的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同样,陌生的海蓝色军旗仅仅出现在河谷村以南,就将议会军的全盘部署搅乱。 萨内尔上校和纳吉上校已经耗尽预备队,不会再有伏兵,更不会再有支援,所有有生力量都被投入了战斗。 议会军整体已无阵形可言,除了围攻白山郡残军的部队,每一支还在指挥链条上的部队都在不顾一切地追击撤退的联军左翼。 它就像一个经历艰难鏖战终于迫使敌人失去重心的摔跤手,正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压上自己的每一寸身体,以夺取彻底的胜利。 事实上,议会军已经稳操胜券,它控制了战场、困住了联军、逼退了联军左翼、突入了联军中军。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战果。 一点时间。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铁峰郡军出现在战场,而铁峰郡军“一点时间”都没有给它。 在追击联军残部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折返以前,在打着“第六军团”旗号的议会军迂回部队建起防线以前,昂扬的军鼓声便已经在山谷出口响起。 人数不足两个大队的铁峰郡军,迅速展开成一个比四个大队方阵还要宽阔的横面,踏着进军的鼓点,毅然决然向围攻白山郡的第六军团发起进攻。 无名小河北岸地势平坦,纵有细小的起伏,也不足以扰乱铁峰郡军的队形。 塔马斯手执佩剑,走在最前方引导全军行进。军士于阵线间穿行,毫不留情用长戟敲打步伐散乱的新兵。 不断有巡弋在战场外围的议会军轻骑兵怪叫着冲向铁峰郡军。 但是高举海蓝色军旗的战士完全无视敌人的恫吓,他们的行进速度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没在袭来的游兵散勇身上浪费哪怕一丁点火药。 他们只是在前进,踏着鼓点,坚定地前进,除了命令和死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们停下。 在意志和胆量的较量中,议会军轻骑兵败下阵来,每一个议会军轻骑兵都在即将撞进人墙的前一刻猛拉缰绳,掠阵离去。 而铁峰郡军继续前进。 不单是议会军的轻骑,此时此刻,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被铁峰郡军的进攻所牵引。 绿色制服的传令骑兵在分散的议会军各部分之间驰骋穿梭。 蜂拥冲进河谷村的议会军迂回部队,又乱糟糟地从村庄涌出。 原本前去追击逃敌的部队,纷纷调转方向赶回主战场。 包围白山郡残部的第六军团,被迫从战线中分出两个大队,以阻击从背后袭来的铁峰郡军。 然而不等第六军团建立起第二道战线,白山郡的残兵已经反攻出来,死死咬住了正欲后撤重整的敌军。 铁峰郡军继续前进,携带短枪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开始出现在他们周围。 不同于只敢掠阵骚扰的轻骑兵,棕衣的手枪骑兵虽然同样向铁峰郡士兵径直驰来,却在二十米外横转战马,侧身开枪,旋即策马离去。 真正的考验从此刻才开始,铁峰郡军第一次蒙受伤亡。 枪声穿透鼓点,铅弹射向人墙,不断有铁峰军士兵从队列中脱离。 他们或是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脊背因为剧痛不自觉蜷缩;或是一声不吭地栽倒,再没有半点声息。 塔马斯被招呼得最多,议会军骑兵一眼便看到走在战线最前方的甲胄鲜明的铁峰郡军官。 但是慑于铁峰郡军中数量庞大且蓄势待发的火枪手,单打独斗的议会军骑兵没有直冲战线正面的勇气,只敢从战线两端、远处开枪。 铅弹擦过塔马斯的身体,落在塔马斯的脚边,将地面打得翻起土块。 然而塔马斯目不斜视地走在队列最前方,手中的佩剑纹丝不动,始终没有下达还击命令。 除了鼓点声、马蹄声和枪声,队列中只能听见军士们不带感情地指示:“保持队形!补上空缺!” 于是铁峰郡士兵绕过倒地的战友,继续前进。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进军的鼓点仿佛是末日的号角,敌人就在前方,如果可以撒开双腿奔跑,立刻就能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 但是铁峰郡军的士兵仍旧在走,哪怕手枪骑兵轮番向他们射出铅弹,哪怕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要流出更多的鲜血,他们的步速也不曾加快或者放缓一分。 第六军团的士兵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如同炽热而沉默的岩浆的铁峰郡军,比起他们今日见过的最凶猛无畏的敌人都更加令人胆寒。 一百米。 第六军团的火枪手已经架好火枪;而铁峰郡军仍在前进。 九十米。 第六军团的火枪手的手指已经能够感觉到发射杆传回的阻力;而铁峰郡军仍在前进。 八十米。 第六军团的火枪手喉咙发干,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而铁峰郡军仍在前进。 七十米。 第六军团的火枪手惊慌地看向长官,急切地等待命令;而铁峰郡军仍在前进。 六十米。 第六军团的索林中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铁峰郡军的战术他从未见过,铁峰郡军的意图他隐约能够猜出,但他想不出任何应对的方法。 “开火!”索林中尉大吼:“开火!” 第六军团的火枪手如释重负地扣下发射杆,方阵边缘迸发出一连串火光,方阵前方硝烟弥漫,烟雾之后传来许多倒地的闷响。 但当烟雾散去,铁峰郡军仍然在前进。 五十米。 “自由射击!”索林中尉厉声催促那些愣住的火枪手:“快装填!” 火枪手们如梦初醒,忙不迭翻找火药壶和铅子袋,然而许多火枪手的手指仿佛结了冰,往枪管里倒火药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而铁峰郡军仍然在前进。 四十米。 三十米。 在敌人惊惧的目光中,铁峰郡军停下脚步,原地站定。 “三排齐射。”塔马斯扭头下令:“准备。” “三排齐射——准备!”军士们呐喊着传递命令。 第二排、第三排的铁峰郡火枪手迅速补进第一排火枪手之间的空隙,以极度危险的距离互相紧挨着,架起火绳枪,瞄准了面前的敌人。 在他们前方,第六军团的火枪手正在发疯似的将铅弹推向枪管深处。这一次,铁峰郡军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塔马斯退入战线,咆哮着发出命令: “让他们听听雷霆!!!” 霎那间,横贯战线的枪响汇聚成震耳欲聋的轰雷,积蓄至今的怒火和恨意化作绚烂无比的炽焰。 毁灭性的齐射将议会军的两个方阵的迎敌面打得支离破碎。 比起人员的伤亡,议会军的意志和士气遭受了更加彻底的摧毁。 雷霆声未及消散,野兽般的喊杀声已然响起。 一个身材矮小的铁峰郡士兵率先冲出方阵,跃入遍地伤兵和尸体的第六军团方阵之中,直扑军旗下的尉官。 仿佛数不清的铁峰郡士兵紧跟着从硝烟中冲出,如同一股钢和血的风暴,将议会军士兵卷入了他们从未见过的血腥白刃战。 坚不可摧的磐石被粉碎成棕色的山洪,腹背受敌的议会军方阵痛苦着呻吟着,无可挽救地崩溃了。 “别停下!”来不及与白山郡的军官们见面,塔马斯率领部下攻向另一个议会军方阵:“驱赶他们!驱赶着他们冲垮其他方阵!” 就在塔马斯所指挥的部队与议会军交战的同时,新垦地派遣军骑兵的大部队也终于赶回了战场。 随着议会军骑兵军官的身影出现在河对岸时,先前游荡在铁峰郡军附近的游兵散勇立刻找到主心骨,原本一盘散沙的棕衣骑兵迅速在西岸重新集结、列队。 巴特·夏陵所指挥的第二道战线也随即变换阵形,各连队在鼓点中转向、运动,在塔马斯部的西南侧建立起一道方向。 二营长一直密切观察着议会军骑兵动向,因为无论他与塔马斯对于自己的部下多有信心,都无法改变他们的部队仅是一支缺乏骑兵掩护的轻步兵的窘境。 所以,当塔马斯所指挥的部队已经取得优势时,巴特·夏陵所指挥的部队却没有立即跟进。 对于巴特·夏陵来说,保护友军的侧后不受攻击,比起扩大战果更加重要。 情况也果然不出巴特·夏陵所料,当塔马斯所部与白山郡残军内外夹击第六军团之敌时,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也做好了冲锋准备。 “听好了!小伙子们!”巴特·夏陵在各连前方走过,不急不忙地检查火枪手们的装备,高声激励:“这场仗能不能打赢,看的不是一营长的本事,而是我们的能耐!对付几个伪军的孬兵算什么?能挡得下伪军骑兵才配自称是血狼的兵!至于鸡零狗碎的杂活……” 巴特·夏陵停下脚步,看着部下们,哈哈大笑:“就让一营长干去吧!” 巴特·夏陵身旁的铁峰郡士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说着,对岸的骑兵动了起来,引导骑兵分成两股,一左一右向着铁峰郡军包抄而来。 “好了!都给我站直了,一步也不许后退。”巴特·夏陵收起笑容,退入人墙之中:“三排齐射!准备!” “三排齐射!”军士们接力似的将命令传递到战线各处:“准备!” 对于半数士兵是火枪手的铁峰郡军来说,毁灭性的齐射便是他们对抗的终极手段。 但是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在实战中应用过这一战术——巴特·夏陵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知道!你们很累!”巴特·夏陵在士兵身后走过,口吻中没有一丝惊慌和迟疑,仿佛胜利已经是囊中之物:“所以——狠狠地打!打完这一仗,我让你们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 眨眼间,棕衣骑兵已经由徒涉场跨过无名小河,引导冲锋的骑兵开始提速。 轰隆的蹄声回荡在河谷两岸,将铁峰郡军的战线淹没。明明只是小几百骑兵,却仿佛有千军万马。 包括巴特·夏陵在内,负责阻击骑兵的铁峰郡兵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火药池盖已经打开,手指已经搭在发射杆上,齐射的机会只有一次,分毫之差都有可能让全军陷入万劫不复。 巴特·夏陵紧紧盯着棕衣骑兵,脑海中一刻不停地估测着距离。 就在他即将下达开火命令的前一刻,棕衣骑兵突然调转方向,向西岸折返。 马蹄卷起的尘埃阻挡了巴特·夏陵的视野,但当东风扫尽烟尘时,巴特·夏陵一下子就明白了敌骑异动的原因: 一支来自西北方向的骑兵正在西岸冲杀,奋不顾身地拦截尚未渡河的议会军骑兵。 而那支骑兵高高举起的军旗,绣着白山郡的标志。 “是白山郡的骑兵!”巴特·夏陵大喊了出来:“白山郡的骑兵还在!出击!出击!出击!” 战机稍纵即逝,等不及部下把命令传达到战线各处,巴特·夏陵直接从旗手手中夺过旗杆,高举着军旗奔出战线,一面冲向徒涉场,一面放声大喊,喊声甚至尖利到近乎破音:“出击!!!” 这一下,用不着军士和传令兵传递指示,所有铁峰郡士兵都明白了二营长的命令是什么。 短暂的迟疑之后,铁峰郡军如同爆发的山洪,呐喊着跟随巴特·夏陵冲向徒涉场。 指挥西岸雷群郡骑兵的洛松上尉,惊讶地发现东岸的铁峰郡步兵竟然主动出击。 成功将议会军骑兵引回西岸以后,洛松已经下令撤退重整。 但是窥见到难得的战机,洛松毫不迟疑地一拉缰绳,带领着部下再一次发起冲锋。 在没有任何联络的情况下,铁峰郡步兵和雷群郡骑兵完成了一次时机无比精妙的协同进攻,将进退失据的议会军骑兵围堵在无名小河上游的徒涉场。 巴特·夏陵指挥火枪手占据河岸地势高处,居高临下射杀慌不择路的棕衣骑兵。 或许是错觉,当白山郡的军旗在河对岸疾驰而过时,巴特·夏陵看到军旗下的雷群郡骑兵摘下头盔,对自己行了一个颔首礼。 …… [东岸土岗] [议会军炮兵阵地] “全完了。”瓦雷中校疲惫地想:“全都完了。” 铁峰郡叛军的出现打乱了议会军的部署,迫使已经在追击边江郡、雷群郡逃敌的议会军不得不调转方向,重新填补南面的战线。 如果边江郡和雷群郡的敌人选择趁机撤退,那么议会军还有逐个击破的机会。 可是指挥边江郡和雷群郡的敌军统帅,会趁机撤退吗? 瓦雷中校虽然不认识那位持有银边军旗的学长,但仅仅通过今天的几次交手,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而此刻他的视野内,正在重新向河谷村开进的敌军大纵队,更是验证了他的答案。 如今的议会军就像一个笨拙的巨人,想要转身抓住正在咬自己屁股的狼,却又将屁股暴露给了另一头狼。 “大炮转向!”瓦雷中校指着远方的银边军旗,咬着牙下令:“重新装填。” 神情麻木的炮手们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最后还是头发花白的老炮长点了点头,炮手们才重新忙活起来。 他们吃力地搬动大炮,将瞄准河谷村的火炮重新对准西南方向的来敌。 瓦雷闭上一只眼睛、伸出胳膊,测算着那面银色军旗的距离。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出声问:“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大营过来的,送炮弹的。” 回答者虽然满嘴帕拉图方言,却又让瓦雷中校听出一点熟悉的口音。 他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皱起眉头问:“谁让你来送炮弹的?” 回答者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走过来要递给瓦雷:“萨内尔,这是命令。” “萨内尔?”瓦雷中校一愣:“你是说萨内尔上校?他为什么会让你送炮弹……” 回答者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往瓦雷身边走,几步就就要到面前。 瓦雷中校怀疑地看向四周,发现陌生的骑手已经将炮兵阵地包围,他悚然大喝:“站住!你不是送炮弹的!” 他的话音还未落,回答者已经纵身向他扑了过来。 瓦雷想要拔剑,可是根本来不及。他的手刚刚搭上剑柄,对方的拳头已经招呼在他的脸上。 瓦雷被一拳打得眼冒金星,惨叫着摔倒,喉咙被对方扼住,眼眶、鼻梁、颧骨又重重挨了几拳。 狠狠发泄一通以后,回答者才站起身。他啐了一口,露出一对狼似的尖牙,恶狠狠地笑着:“我的确不是送炮弹的,联省佬!” 可是瓦雷中校听不见也没法回答了,中校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只有喉咙里传出低低的呻吟。 长着一对狼似的尖牙的男人——塞伯·卡灵顿少校叉着腰,踢了一下脚边的中校,吩咐道:“把这个联省佬给我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两个骑手立刻跑过来,把中校五花大绑,抬到马背上,旋即扬长而去。 “少校。”一名穿着旧尉官军服、头发剃得精光的骑手走过来,阴沉着脸看向已经被控制住的炮手,问:“要宰了吗?” 塞伯摆了摆手,走到炮手们面前,厉声喝问:“你们都是帕拉图人!为什么要帮着联省人杀帕拉图人?” 炮手们低着头,无人敢答话,也无人敢和面前的煞星对视。 “说话啊!”塞伯又大喝了一声。 有人低声反问:“帮助联省人杀帕拉图人不行,那么帮助帕拉图人杀帕拉图人就可以吗?” 塞伯大怒:“谁在说话?!” “长官。”头发花白的老炮长——苏特军士迈出一步,抬头与塞伯对视:“是我让他们服从联省的长官的命令。” “老头。”塞伯冷笑着问:“你想揽罪,扮英雄?” 老炮长也不给自己辩解,只是低头继续说道:“他们的家小都在枫石城,他们没有办法。” 塞伯闷哼了一声,不再理睬面前的老头子,大步流星走到大炮旁边,快速扫视了一遍战场,又折返回来,问:“想死想活?” “活。”老军士低声回答。 “不想死?那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们的炮手了。”说罢,也不管老炮长和炮手们的答复是什么,塞伯已经走向还能使用三门大炮,大声下令:“把这三门大炮给我对准南面的打着第六军团军旗的冒牌货!狠狠轰那群王八蛋!” 炮手们纷纷试探着看向老炮长。 老炮长痛苦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在白山郡与第六军团交战的战场,局势已经发生了逆转。 铁峰郡军接连击溃第六军团的一个“老兵大队”和两个战力孱弱的、之前被部署在河岸防守的“后备兵大队”。 第六军团的溃兵慌不择路,被驱赶着逃向河谷村。 铁峰郡军则与白山郡残军配合,隐隐要将第六军团剩下的两个老兵大队包围。 “去找萨内尔!”纳吉上校抓着传令兵,贴着后者的耳朵大吼:“告诉他!让他在河谷村布置防御!叛军兵少!我们撤退到河谷村重整!还有机会!” 第六军团的传令兵刚刚驰出方阵,新垦地派遣军的传令兵就横穿火网,冲进纳吉上校所在方阵中。 因为第六军团的各级军官都已经换上了便服,所以传令兵找过来还费了一番功夫。 新垦地派遣军的传令兵带来了萨内尔的口令,内容与纳吉的口令截然相反:“萨内尔上校命令您不要撤退!原地坚守!” “坚守!”纳吉不顾风度地大骂:“我他妈要怎么坚守?!” 新垦地派遣军的传令兵被吼得下意识躲闪:“上校说,援兵马上就到!” 纳吉怒不可遏:“援兵?哪还有援兵!” 说话间,援兵真的来了。 沿着行省大路,从交错的两道土岗之间,开出了一支打着新垦地军团旗帜的“大军”。 可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 没有秩序,没有阵形,也没有指挥可言; 一小部分人手里有武器,另一部分人手里有捡来的棍棒树枝,剩下的人干脆就是赤手空拳。 黑压压的士兵仿佛一群野兽,盲目地跟从一面军旗行动。 百十名骑兵如同牧羊犬,挥舞着马鞭、木棍、刀鞘驱赶那些落在后面的人,对于想要逃跑的人则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纳吉只看了一眼就破口大骂。 “什么援军?!分明是萨内尔把溃兵当成牲畜给赶了过来!这能打他妈什么仗!” 可是骂过之后,纳吉心中也燃起一缕微弱的火光。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纳吉红着眼睛,喃喃自语:“叛军兵少!叛军兵少!哪怕能冲散叛军的阵形!哪怕……哪怕能耗掉叛军一轮齐射!都有机会!都有机会!机会……” 白山郡的方阵中,盖萨·阿多尼斯同样在破口大骂。 如果说纳吉心中燃起了一缕希望之火,那么盖萨上校的心里则是最后的希望之火也熄灭了。 所以他用尽了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萨内尔,诅咒克洛伊,诅咒指挥第六军团的混蛋,甚至还忍不住骂了一句博德上校和温特斯·蒙塔涅。 盖萨当然知道萨内尔赶过来的“援军”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也知道博德上校和温特斯·蒙塔涅已经尽了全力。 可是萨内尔已经摆明了要拿溃兵“填壕沟”,而他的兵实在是太少了,加上铁峰郡的援军也太少太少,能支撑到现在全靠一股血勇。 更不必说白山郡、铁峰郡各部此刻都已经陷入混战,只有一鼓作气取胜,无有撤退重整的机会。 盖萨再次大骂一声,带领护卫驰出白山郡本阵,横穿混乱的战场,直奔铁峰郡军旗的所在。 “谁是头?”盖萨认不得铁峰郡的军官,劈头盖脸就问:“谁是头?” 一个面相可靠、身材结实的披甲军人站了出来,抬手敬了个礼。 “带你的人撤。”盖萨不容置疑地下令:“去找斯库尔上校会合,接下来听他指挥。” “我想。”面相可靠的军人停顿了一下:“不必了。” 盖萨一怔,当场就要发作,却听到对方带着一丝雀跃的禀报: “援军来了,上校。” “援军?”盖萨挑起眉头:“还有援军?有多少人?” 面相可靠的军人收起笑意,一字一句地正色回答:“一个!” 话音刚落,苍凉的号角声响彻整片河谷。 一面血色的旗帜插上东南方的山冈。 看到那面军旗,纳吉上校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冥河的幽灵赶到了战场。 。: 第四十章 伟大联盟向前进(完结) 斜阳西挂,赤旗烈马。 有那么一瞬间,战场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仿佛所有的厮杀都在同一刻停顿。火枪不再鸣响,刀剑不再碰撞,就连军乐手也不知所措放下了手中的鼓号。 但是诡异的安静只有那么一瞬间,因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下一刻便淹没了一切。 从南岸到北岸,从田野到山谷,从最前方浴血的塔马斯到后备战线上尚未真正参战的猴子,每一个铁峰郡老兵都在狂热地呐喊。 呐喊着胜利、呐喊着狼之血、呐喊着早在语言和文明诞生以前便被全体人类使用的高亢战吼。 无论敌人多少理由取胜,无论己方有多大可能战败,当追随温特斯·蒙塔涅的战士们目睹那面军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对于今日之结局便不再有任何怀疑。 就连新近被吸纳的俘虏也被同袍的情绪所感染,比老兵更加狂热地呐喊着,用呐喊吓退死神,用呐喊忘却危险,作为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的一员,发自内心、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相比铁峰郡军中的一片欢腾,为远在天边的诸王堡达官显贵而战的议会军中则是处处死寂。 即使是最迟钝的议会军士兵,也能觉察出无形间两军气势的此消彼长,但是他们当中还有许多人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每一个注视着那面血染赤旗的议会军军官,都在无声默念着同一个名字: “温特斯·蒙塔涅。” 即使是刚刚获得委任的荣誉军官,也或多或少从同僚口中听说过那个名字的另一种叫法: “死而复生的冥河幽灵。” 洞察出战场流势微妙变化的巴特·夏陵纵身奔向后备战线,高举佩剑直指第六军团最后的两个方阵,再无一丝犹疑地下达了总突击命令: “全体!冲击——前进!” 猴子只感觉有一团火在胸膛中燃烧,令他热血上涌、心脏狂跳,弥漫在身体各处的疲倦和酸痛虽然并没有消减一分,却再也无法阻止他迈开双腿、挥动胳膊。 听到二营长的命令,猴子当即大吼一声,抢在后备战线的所有战友之前冲向了敌人。 在战场东北方向的炮兵阵地上,眼见此情此景的塞伯·卡灵顿轻哼一声,无可奈何又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可眼睛里却是竭力想要隐藏却根本藏不住的羡慕之情。 旁边的尉官善意地咳嗽了一下,急不可耐地问:“少校,我们怎么办?要出击吗?” 塞伯不自觉挑起眉头,他转过身来,看见周围的部下人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全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 但是由于未得军令,控制炮兵阵地的铁峰郡轻骑兵不敢暴露身份和位置,所以他们只能将欢呼雀跃咽下喉咙,憋得满脸通红。 塞伯·卡灵顿的目光扫过河谷村两岸的主战场——伪政府军步兵已经实质被撕裂成两部分,快要完蛋的东岸残兵,以及西岸几乎毫发无损的四个大队; 少校又眺望西南方向——联军骑兵已经在铁峰郡火枪手的协助下取得压倒性优势,红蓝色制服的骑兵正在将棕衣骑兵逐出战场。 最后,少校转过头,点数了一遍赶到战场的部下——小猫小狗两三只,拢共不到五十把军刀。 凡是成功抵达蛇泽的轻骑兵都作为搜索队被派了出去,短时间能收拢起来的就这么多。 塞伯少校心中已有判断,他皱起眉头,冲着身旁的尉官一呲牙,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办?你教我?” 刚刚出声询问的尉官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立刻蔫了下来。 塞伯扶着马刀,沉声下令:“向斯库尔上校通报我们的身份,看旗语他应该还没死;雷群郡骑兵那里也去个人,不管谁指挥他们,叫他收拢兵力与我会合——西岸伪军留几队轻骑兵牵制足矣,让他别他妈再浪费马力追杀那几个残兵败将。” “少校,雷群郡骑兵的指挥官……”一名尉官有些迟疑:“恐怕不会乖乖服从命令。” 塞伯·卡灵顿瞪起眼睛,又露出狼似的两颗尖牙,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让他来见我。” 尉官不再多说什么,麻利地叫上几名轻骑,快马驰下土岗,往西岸去了。 “那我们的命令是什么?学长。”另一名年长些的尉官冷静地问。 塞伯的脸色缓和了一点,他抬起胳膊,指点战场:“东岸的伪军快完了,他们一完蛋,西岸的伪军回不去大营,又失去骑兵掩护,那就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记住了!打胜仗不是靠不怕死,而是靠把握战机的本事。”给学弟们当场上了一课以后,塞伯最后瞟了一眼远方山冈上的血色战旗,转过身、叉着腰,意气风发地下达命令: “假如西岸伪军打算原地固守,我们就继续钉在这里监视他们;假如西岸伪军想要接应东岸伪军、或是东岸伪军想要与西岸伪军会合,我们就坚决地打击他们;假如……” 塞伯的话还没说完,周围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塞伯面前的军官们的脸上涌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而铁峰郡出身的轻骑兵更是立刻拔腿奔向战马。 塞伯大叫一声不好,再向东南方向的山冈望去,只见那面血色军旗的主人已经孤身驰下山坡,径直冲向大议会军本阵。 议会军战线外围的游骑第一时间发现异动,不约而同朝他包抄过去。 就连督阵的新垦地派遣军骑兵也被惊扰,一股骑兵正在从督战队中分离出来,显然是要前往截杀。 塞伯大骂着抢过战马的缰绳,其他军官见状也纷纷跑向自己的坐骑。 “假如那个混账脑子发热非要亲自上阵!”塞伯抓住鞍头、踩住铁镫,气急败坏地跃上马鞍,发泄般大吼:“那老子刚才说的话就统统是放屁!” 转眼间,炮兵阵地上的铁峰郡轻骑已经完成整备。除了看管炮手的几人,其余轻骑兵在塞伯身后列成了冲击阵形。 马刀搭在肩膀,在夕阳的照映下反射出血色的辉光;战马甩着头,喷着热气,不停地用前蹄叩击地面。 “全体都有!命令只有一个!”塞伯拔出军刀,凌空一挥,刀刃一直落到战马的两耳上方:“援护温特斯·蒙塔涅——不惜一切代价!” 大炮轰鸣三次,战争之神在棕衣士兵之中降下三次铅与铁之雨。 踏碎硝烟,塞伯亲率铁峰郡轻骑兵如离弦的箭矢,一往无前地杀向土岗下的议会军大部队。 来自身后的炮击,将本就是被屠刀逼迫着重新踏入战场的棕衣士兵打得一片哀嚎。 直至听到蹄声、看见陌生的骑兵冲下土岗,议会军的督战队方才意识到刚刚的炮击不是误射。 环绕在溃兵周围的棕衣骑兵立刻前出迎战,前去截杀叛军头领的棕衣骑兵也当即折返。 然而不等后者赶回来,铁峰郡轻骑兵已经杀至前者面前,呼啸着撞入议会军骑兵的横队。 白刃交击中,塞伯从容不迫地挡开一次致命的劈砍,反身看似轻盈地将马刀搭上对方的右胳膊,紧接着用惊人的力量将马刀向前拖拽。 两骑错身而过以后,那个棕衣骑兵的手臂上便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的胳膊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马刀也脱了手,被刀穗吊在手腕上。 塞伯既没有追身挥出第二刀,也不关心对方的命运如何。这只是战争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他早已学会如何摒弃多余的情感。 然而塞伯的另一半大脑却在不断向他示警,一个劲地提醒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环顾陷入混战的敌我骑兵,仍旧是战争中微不足道的片段,和以前一样、和以后也一样,除了棕衣骑兵当中没有军官。 ……除了棕衣骑兵当中没有军官。 塞伯的心脏猛地缩紧,所有的血液一股脑地涌上头顶,战前最不以为意的预案变成了最迫在眉睫的危机。 他几乎是下意识扭头望向东南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施法者对策!” 但是战场太混乱了,塞伯的声音根本不可能传递到战场另一侧。 即使他的声音能够传递到战场另一侧,也来不及了,因为赤红军旗的主人已经跃马攻入河谷村东面丘陵上的议会军本阵。 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气浪将泥土碎石卷上高空,又噼里啪啦地落下。硝烟和尘埃向四面八方喷涌,议会军本阵外围的留守士兵尽数被冲击波掀翻。 塞伯、塔马斯、巴特·夏陵……战场上每个人的心跳都跟着爆炸停顿了一拍,其中一半人从惊讶转为狂喜,另一半人却仿佛从天堂堕入地狱。 前所未有的惊恐出现在铁峰郡人的头脑中,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甚至没有想象过这一幕会发生。 只有做好准备的人最先作出反应,最后一支建制完整的议会军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向本阵原本所在的方位。 按照萨内尔上校布置,不可能有人幸免。但“反魔法战术”的目标不仅是“确保摧毁”,更要“证明摧毁”。 议会军骑兵第一时间赶到伏击地点,抢在所有人之前冲入硝烟之中,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除了铁峰郡军的反应。 预想中的动摇和溃乱没有出现,铁峰郡军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狂怒。 混战中的铁峰郡轻骑兵甩开敌人,不顾一切地冲向爆炸地点。 血腥的厮杀再次开始,这一次甚至不能被称为进攻,因为它没有其他目的,只为杀戮、杀戮和杀戮。 “第六军团”最后的三个大队方阵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全线崩溃。 万般危急之下,西岸的议会军再也不顾上来自后方的威胁,踏着雷群郡骑兵出击的堤道从河谷村开出,投入东岸的战场。 河谷东岸的局势演变成了一场大混战,棕色的斑点与蓝灰色的斑点彼此交错,战线的概念不复存在。 不再有前方和后方,只有生存和死亡;不再有友军和敌军,只有要杀的人和不用杀的人。 战场外围,换上了普通士兵上衣的萨内尔上校,已经实质失去对于议会军的掌控。他已经打掉了最后一张牌、用尽了所有预备队、使出了浑身解数。 此刻的萨内尔·卡罗伊,就像是压下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结局已经不再由他掌控。 可能是议会军在下一秒全线崩溃,也可能是联军在下一秒全线崩溃,而萨内尔无力再对胜负做出哪怕一丁点影响。 他只能拼命祷告——几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虔诚的时刻——祈求叛军的瓦解先一秒到来。 他死死盯着本阵所在的位置,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里,指望着携带叛军首领“彻底毁灭”证据的棕衣骑兵驰出烟尘,推倒叛军总溃败的第一块骨牌。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听到了祷告,萨内尔看到消失在烟幕后的棕衣骑兵,再一次从尘埃中出现。 如同是轮盘桌旁的赌徒看到那枚红色的小球最终落向自己压中的数字,萨内尔的胸膛中爆发出癫狂的大吼:“匪首已死!” 然而下一刻,形势发生了完全的逆转——棕衣骑兵不是在报捷,而是在慌不择路地逃命。 那枚红色的小球最后还是蹦跳着落到了相邻的格子里。 幽灵又一次爬出冥河,骑着敌人的战马冲破烟幕,破碎的战旗猎猎作响,大地仿佛都在他的马蹄下呻吟。 阻挡在他面前的议会军骑兵被字面意义上地撕碎——当效忠于大议会军的军人真正面对传说时,才明白他比传说中的还要可怕百倍。 萨内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冥河的幽灵贯穿游骑的包围,然后是第六军团的方阵,最后是缠绕在溃兵外面那一层薄薄的骑兵。 接下来发生的,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身穿棕衣的人类如同被猛兽驱赶的羊群,惨叫着,连滚带爬逃向四面八方。 他们本就是被督战队强押着返回战场,驱使他们行动的是恐惧而不是战意。 当一样比督战队更加恐怖的存在出现时,就算是督战队的马刀也无法阻拦重整的议会军溃兵第二次溃逃。 就像是玻璃被铁锤粉碎,议会军不惜代价拼凑出的反扑力量在一个人面前炸裂成了无数碎片。 瞬间迸发出的巨浪甚至将战场上的其他人也卷了进去,成百上千的溃逃者冲散的议会军和铁峰郡的骑兵,漫进了棕色斑点和蓝灰色斑点之间的每一道缝隙中。 塞伯想要集合部下,然而周围一片混乱。 他勒马四顾,到处都是被本能驱使着逃命的人和被践踏的尸体。淡金色的麦田被踩成泥潭,混着鲜血和碎肉,消失在哀鸣和呜咽里。 马蹄声自东面滚滚而来,但是议会军已经耗尽了援军。 萨内尔陷入绝望——从现在开始,每一支新出现在战场的部队,都只会是叛军的援兵。 果不其然,一支重装骑兵从行省大路向战场疾驰而来,绘着飞翼狮的旗帜随风招展,安德烈亚·切里尼的身影在纵队最前方。 铁峰郡骑兵的行军路线不是山,而是河,顺流而下直插蛇泽。因此原本应该最先抵达预定集结地点的骑兵队,反而绕了最远的路。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赶到了战场。 可是当安德烈目睹此刻河谷村两岸的景象时,也不禁生出惊疑。 战场已经陷入彻彻底底的混乱,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友军;上万人被塞进北岸的田野,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厮杀。 “大人。”图林在一旁直咋舌,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办?” “哪里有敌人就去哪里!”安德烈一眼便得出结论,他扣上头盔,拔出佩剑:“伪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残部全都跟随着军旗各自为战——那我们就去夺他们的军旗!” “陷阵!”图林深吸一口气,高举骑枪,转身向着战友们大吼:“夺旗!” “夺旗!” “夺旗!!” “夺旗!!!” 铁峰郡重装骑兵向着战场中央的“先王旗”发起了冲锋,海水在他们面前分开。 安德烈亲手斩落先王旗时,“第六军团”最后的荣誉、勇气和尊严也随之烟消云散。 安德烈捞起血水中的团纹战旗,高高举过头顶:“下一面!” “下一面!!!”回应他的是震天的欢呼。 无人再对今日之胜负有第二种观点。 …… …… 黄昏。 暖色的阳光洒向教堂和山岗,在原野上投下狭长的阴影。 除了绵延数里,黑斑似的横着的尸体,战场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站着的“人”。 追击逃敌的联军士兵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只剩下一支骑兵监视着被困在河谷村的议会军残兵。 当铁峰郡的炮队终于抵达战场的时候,议会军残兵正在绝望中尝试突围。 最后两个尚且保有编制的议会军大队,连同其他逃入河谷村的溃兵,共同组成一个千余人规模的大方阵,沿着行省大道缓慢向大营方向移动。 铁峰郡炮兵在土岗上卸下大炮,持续地轰击他们。 还没走出一公里,千人大方阵就在炮火中瓦解,士兵们加入了惊慌失措的逃亡。 此次会战中,大议会军最后的成建制部队就此消失。 见证这一幕的雅科布·格林,在他的笔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记录: “下午四点,博德·盖茨上校输掉了会战;” “下午六点,温特斯·蒙塔涅保民官赢得了会战。” …… …… 当温特斯赶回河谷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从正门到中军大帐,联军营地里点起了一连串的火把。 温特斯骑马走进营地时,道路两旁的联军士兵不自觉垂下了头。只有等到温特斯走过去以后,联军士兵才敢抬起眼睛,敬畏地望着“狼之血”的背影。 梅森一直守在中军大帐外面,看到神情疲倦、脸色苍白的温特斯那一刻,学长的眼圈一下子变红了。 “都怪我。我明明最先出发……”梅森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强忍着泪水,痛苦而自责:“如果我及时赶到,根本不会是这样……” 温特斯没有安慰梅森,也没有指责梅瑟。他只是握了握学长的手,看着学长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同样守在大帐外的莫里茨少校扶住梅森,沉默地拍了拍后者的胳膊。 “博德上校在里面?”温特斯问。 “在里面。”莫里茨停顿一下:“他在等你。” 温特斯解下武器,走到大帐的帐门外,无声地掀开了帐帘。 幽暗的烛光照在温特斯身上,大帐里所有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他。 盖萨上校、斯库尔上校、洛松上尉、伍兹中尉……几乎所有还活着的四郡联军军官此刻都在帐中。 他们神情复杂地看着温特斯·蒙塔涅,看着这个陆军学院的后辈,看着这个冥河的幽灵,看着这个铁峰郡叛军的领袖,看着这个今日力挽狂澜之人。 军官们缓缓后退,为温特斯让出一条道路。 在大帐中央,半躺在行军榻上的博德·盖茨上校看着温特斯,露出一丝笑容。 温特斯压制住情绪,快步走到博德上校身旁。 博德上校的胸口以下盖着一件被血水浸透的上衣,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温特斯,轻轻点头。 温特斯握着上校仅剩的右手,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博德上校又笑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上校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又睁开眼睛,看着温特斯,胸膛起伏着,已经没有血色的干涸双唇艰难撑开一道缝隙,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唇齿间传出: “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 温特斯单膝跪在行军榻旁,握着上校干瘦的手,擦去了眼泪: “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斯库尔·梅克伦凝视着博德上校和温特斯·蒙塔涅: “人性的希望放声歌唱。” “为新世界的诞生献上赞曲。” 盖萨·阿多尼斯覆盖着恐怖伤疤的半侧脸庞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不忍心再待下去,转身走向帐外。当他打开帐帘时,军官们低沉的歌声也飘到帐外: “伟大联盟向前进。” “战旗高高飘扬。” 几乎被负罪感压垮的理查德·梅森哽咽着: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无名小河西岸] 一个身穿议会军军官制服的年轻人从昏迷中苏醒,他茫然地坐在尸体中间。 一群农夫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走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那些农夫手里都有一根长木棍,一边走一边在尸体上敲敲打打,发现有铁器便弯腰捡起放进背篓——联军人手不够,便把河谷村和附近村庄的农民都找了过来,以计件的方式雇佣他们打扫战场。 议会军军官愣愣地看着农夫在他的部下、他的敌人的尸体身上翻翻捡捡,毫无尊重可言地从死者身上踩过、拿脚给死者翻身、偷窃死者的财物。 一名同样年轻的监督农夫打扫战场的联军军官翻身下马,取出水壶,默默递给议会军军官。 议会军军官呆呆盯着手中的水壶,突然失声痛哭。 …… “所有受压迫的人们团结起来。” “奋起反抗奴役你们的邪恶帝国。” …… [无名小河东岸] 猴子抱着一具身穿盔甲的尸体,止不住地抽泣。尸体胸甲的正中间处,一个弹孔清晰可见。 老军士鲁西荣站在猴子身旁,把手搭在猴子的肩膀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 “人民的怒吼将如滚滚雷鸣。” “要像潮水和时间一样无情。” …… [大营角落的医疗所] 惨叫和咒骂声此起彼伏,锯下来的胳膊和腿胡乱在帐篷外堆成了小山。 一个两腿自膝盖以下完全被截断的军官一边抠着泥土在地上爬行,一边凄厉地大笑。 …… “伟大联盟向前进。” “战旗高高飘扬。” …… [炮兵阵地所在土岗下方的田野] 一匹前腿被炸断的战马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水已经聚成一汪小潭。 它流着眼泪,慢慢咀嚼着嘴边的麦秆。 ……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无名小河东岸] 焚烧尸体的柴堆燃起熊熊大火。诡异的焦油香味伴随着浓烟飘向远方。 人们用三角巾遮着口鼻,面无表情地将更多尸体扔入火堆。 …… “就像清晨必将迎接太阳。” “就像河流必将汇入大海。” …… [无名小河下游] 赤裸的肿胀尸体在下游的浅滩搁浅。 沿岸的村民割走了尸体身上的衣服。 …… “塞纳斯人的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们的孩子将活得骄傲而自由。” …… [蛇泽] 安德烈将议会军的军旗扔在围墙外。 蛇泽开门投降。 …… “伟大联盟向前进!” “桅旗迎风飘扬!” …… [银雀山] 马蹄声阴魂不散地跟在背后。 棕衣士兵不顾一切地钻进山林,逃向绿谷。 ……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联军营地中军大帐] 博德上校眼中亮起光芒,他拿着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着温特斯的手,欣慰地笑着: “就像清晨必将迎接太阳。” “就像河流必将汇入大海。” “塞纳斯人的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们的孩子将活得自由而骄傲。” 温特斯同样紧紧握住博德上校的手,坚定地歌唱: “伟大联盟向前进!” “义旗随风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当最后一句歌词结束,博德·盖茨于河谷村外溘然长逝,享年四十六岁。 这场决定新垦地命运的会战,就此落下帷幕。 。: 第四十一章 狼崽(上) [绿谷] [费尔特部进驻绿谷第二天] 上午,当第一个带着坏消息的逃兵出现在绿谷镇外时,奥尔德·费尔特少校并未太在意。 哪怕逃兵声泪俱下地哭诉,赌咒发誓自己没有撒谎,费尔特少校也只是下令将其单独关押,留待日后处置。 因为在费尔特少校看来,逃兵不值得信任——为了逃避军法惩戒,他们什么夸张离奇的故事都能编造出来;他们的毒誓也没有任何意义,都已经当了逃兵,还能指望他们有荣誉感吗? 更重要的是,比起逃兵口中的坏消息,费尔特少校眼下有更加火烧眉毛的难题。 由于叛军“善意”释放了全部俘虏,费尔特麾下兵力瞬间恢复到六个大队、将近三千人的规模。 其中,被释放的俘虏不仅没了武器、衣服和鞋子,还被夺走了意志和尊严。想要让他们找回战斗力,不仅要填饱他们的肚子,还要填饱他们的自尊心。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少校连他们的肚子也填不饱。 不管士兵还能不能打仗,他都一样要吃、要喝、要有住的地方。 绿谷镇一下子多出来将近三千名要吃、要喝、要住的士兵,致使本就面积不大的小镇不堪重负。 加之叛军撤出绿谷时,将镇民的存粮和公库的储备搜刮一空。因此失去了全部辎重马车的费尔特部才刚刚进驻绿谷,立刻就陷入断粮的窘境。 饥饿的士兵闯入居民家中,粗暴地翻找、强取食物,而军官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就算是默许士兵把绿谷翻个底朝天,将居民私藏的粮食统统找出来,一座小镇也不可能满足三千人所需。 趁着军心尚未被彻底磨平,费尔特当日便组织起十余支小规模巡逻队,派往附近的农庄搜罗物资。 结果凡是踏出绿谷镇的士兵,全都有去无回。 与此同时,绿谷镇的居民纷纷举家逃亡。 最初只是几个家庭收拾起细软,趁乱离开小镇投奔亲朋。然而随着恐慌的迅速蔓延,许多镇民甚至什么都不要了,只求能尽快逃出绿谷。 没人敢在这座圈禁着数千名饥饿、绝望、焦躁的士兵的“围城”里多停留哪怕一秒钟。 费尔特一方面默许了镇民出逃,因为平民一样要吃要喝,少一个平民就少一张嘴。 另一方面,失去看管的财物随即在士兵中间引发了争抢和斗殴,就连宪兵也无法制止。 就在费尔特被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嚷嚷着“我军败了”的逃兵出现在绿谷镇外,不能不让费尔特心生怀疑。 种种迹象表明,绿谷周边仍有叛军活动。巡逻队的失踪是一个证据,派往枫石城的传令兵至今杳无音信是另一个证据。 一个逃兵,如何能穿过叛军的封锁? 费尔特少校隐约感觉其中有诈,但他并未向部下们明说——毕竟“一个全歼我军的阴谋”可要比“一个满嘴谎言的逃兵”要可怕得多。 在没有确凿证据以前,费尔特不想再在军中散播更多的恐慌。 …… 下午,当第二个逃兵出现在绿谷镇外时,费尔特少校正在组织第二批征粮巡逻队。 听过第二个逃兵的供述,费尔特少校的态度从不屑一顾变成了将信将疑。 因为与讲话颠三倒四的第一个逃兵不同,第二个逃兵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自己的所属部队、军阶以及职务,还说出了会战的地点和过程,不像是信口开河编造出来的。 让他与第一个逃兵互相质询,除了一些小细节,大部分情报都能相互印证。 但是无论第二个逃兵供述内容的细节有多详实,奥尔德·费尔特始终无法相信纳吉上校、萨内尔上校所指挥的主力部队会吃败仗。 因为找遍帕拉图共和国,也不会有几个人比费尔特更清楚格罗夫·马格努斯议长这一次拿出了什么样的本钱。 诸王堡提供给萨内尔上校的援军可不是账面上的一个军团——那是给对岸的叛党看的数字,而是二十个大队、整整两个军团。 其中包括第六军团的十个大队、第五军团的四个主力大队、以及六个大队的后备补充兵。 目前留守诸王堡的第五军团,实质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为了尽可能隐藏这一点,第五军团的四个大队登船时用的都是第六军团的旗帜和番号。 格罗夫·马格努斯以惊人的魄力,将所有野战部队派往新垦地行省。目的唯一且明确,就是要一举荡平新垦地叛军,彻底清除新共和国内部的隐患。 “怎么会输?”费尔特少校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能输?” 费尔特很快有了一个合理推测:两个逃到绿谷的逃兵所描述的,很可能只是两军主力交锋前的前哨战。 无论如何,费尔特始终坚信,即使纳吉上校和萨内尔上校当真吃了败仗,他们也有足够的实力后撤重整,并寻机发起第二次决战。 而费尔特部的任务,就是牢牢钉死叛军的后路,使其逃无可逃。 …… 入夜,第三个“逃兵”出现在绿谷镇外——准确来说,不是逃“兵”,而是一名军官。 “我是第五军团的巴托里中尉。十九期,骑兵科。” 被带到费尔特少校面前的军官只说了两句话,便不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少校。 费尔特板着脸摆了摆手,示意记录员、卫兵离开。 当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缝隙消失的瞬间,费尔特一步冲到自称是巴托里中尉的军官面前,死死攥住后者的肩膀,又惊又急地问:“[旧语]怎么回事?” 巴托里中尉的神情变得灰暗,肩膀和脊背也垮了下去:“[旧语]败了。” “[旧语]我知道败了。”费尔特少校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怒吼:“[旧语]我在问你损失有多大!” 中尉的喉结艰难地上下翻动:“[旧语]全军覆没。” “[旧语]全军覆没?”费尔特只感觉像是有一门重炮顶在自己脑门上爆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而不真实,一股无力感从脚趾蔓延到头顶。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再问什么:“全军覆没?怎么会全军覆没?” 这一次轮到巴托里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少校,中尉低声回答:“[旧语]叛军打得很顽强……但我们仍旧占据了上风……可是最后关头,铁峰郡叛军出现在我们的侧翼,同时偷袭了我们的大营……” 费尔特其实已经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的脑海完全被议会军主力尽丧以及其所将会引发的灾难性后果所占据,中尉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但是隐约间,费尔特从虚无缥缈的音节中听到了一个词: “铁峰郡叛军”。 “[旧语]铁峰郡叛军?怎么会是铁峰郡叛军?!”费尔特少校猛地推开中尉,倒退几步一把拔出佩剑,厉声喝问:“[旧语]铁峰郡叛军昨天还在这里!你撒谎!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旧语]铁峰郡军昨天还在绿谷?”巴托里中尉比少校还要吃惊:“[旧语]可是那怎会……出现在我军侧翼的和偷袭大营的,确实是铁峰郡叛军无意。冥河的幽灵也出现在战场,他亲自上阵……” 话说到一半,巴托里中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他低吼了一声,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抬起头直视少校:“[旧语]铁峰郡军如何赶到战场已经不重要了,费尔特少校!” “[旧语]那什么重要?”费尔特仍旧紧紧握着佩剑,他的目光中满是懊悔、自责和委屈:“[旧语]铁峰郡叛军昨天还在绿谷!我发誓!我刚刚和他们打过一仗!” “[旧语]我相信你,少校。”巴托里中尉慢慢走上前,小心翼翼从费尔特手中接过佩剑:“[旧语]我相信你。” 费尔特颓然倒在椅子上。 “[旧语]但是主力会战已经结束了,叛军正在朝绿谷赶来。”巴托里中尉沉声说道:“[旧语]如果您的部队也被消灭,枫石城和枫叶堡将无兵可用,新垦地行省也将彻底落入叛军手中。” 巴托里中尉死死盯着少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旧语]您的人马现在就是新垦地行省最后的忠诚部队了!” …… …… [绿谷] [费尔特部进驻绿谷镇第三天] 太阳刚刚冒尖,绿谷镇的北门也敞开了一道小缝。 从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的门缝间,一小队人一个接一个地挤了出来。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踝从两块门板之间拔出的时候,沉重的大门立刻重新合拢,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趁机进来。 这一小队人在北门外简单整了一下队,四十几个棕衣士兵由一名军官领着,偷偷摸摸往下游的村庄去了。 士兵们得到的命令很简单——征粮。 但是征粮也有讲究:不能大白天去,那样会被村民发现;一次出动的人也不可以太多,否则一样会惊动村民。 半个百人队正好,不多也不少。既不引人注目,又足以让任何想要反抗的农夫打消念头。 再加上这次还有一名军官老爷带队,士兵们全都信心十足,誓要吃顿肚饱。 不过,虽然棕衣士兵们自认为行动足够隐秘,但是从走出绿谷镇那一刻起,他们就一直处在严密的监视下。 一个布置在绿谷镇外的双人观察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其中一名哨兵留下来继续监视,另一名哨兵悄无声息地后撤。 一直后撤到一里地外,哨兵才从树丛中牵出已经备上鞍的坐骑,快马加鞭向上游驰去。 哨兵穿林过岗,最终在绿谷镇西北面的一处山谷外下马,牵着坐骑跑进了山谷。 山谷内,约有百十匹马正在自由觅食,还有百十匹已经备好鞍的战马正在倒木搭成的临时马栏埋头吃料。 山谷里看不见营火,也没有帐篷。谷底的一小片平地上,到处都是和衣而睡的铁峰郡骑兵,令人无处下脚。 不过骑兵们睡得都很死,就算被哨兵不小心踩到也只是翻个身,然后继续睡。 在营地的角落,哨兵找到了这支骑兵部队的指挥者:瓦希卡·莫罗佐夫和皮埃尔·米切尔。 哨兵立刻把紧急军情上报,但是两名指挥官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淡。简单听过一遍汇报,便让哨兵回去继续监视。 “真是的。”瓦希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衣服里找虱子,等哨兵走远才开口:“他怎么还有闲心去刮老百姓呢?” “费尔特如果下定决心要撤回枫石城。”皮埃尔低头在地图上勾画,他的脸色很差,但是目光炯炯:“他就更需要补给。” 瓦希卡使劲吸了一下鼻涕,小声嘟囔:“要我说,就不该放那些逃兵去报信。等百夫长回来,还不是想怎么捏他,就怎么捏他?现在可倒好,他急了,要跑,怎么办?” 皮埃尔卷起地图,坦然自若地回答:“让他们得知主力部队战败的消息,可以瓦解他们士气。” “行行行,反正你说了算。”瓦希卡甩了几下衣服,然后将衣服穿回身上,求饶似地催促:“你就说怎么办吧。” “费尔特想跑,也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皮埃尔将卷起来的地图小心地收进一个密封的皮筒里面,又将皮筒仔细地收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以后,皮埃尔站起身,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和草杆:“不管怎么样,先吃掉他这一小股兵再说。既然他敢派兵出来,我们若是不笑纳,就不礼貌了。” 瓦希卡咧嘴大笑,把手指搭在唇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刚刚踩都踩不醒的轻骑兵们听到口哨声,纷纷跳了起来,奔向各自的战马,然后牵着战马走向山谷外——为了避免惊扰到散牧的马群。 皮埃尔默默记着数,不到一百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轻骑兵已经整装待发。 他挥了下手,隆隆的蹄声在山谷外奏响,穿透针叶林,惊起成片的飞鸟,最终消散在青山与天空间。 …… 奥尔德·费尔特麾下还能派上用场的部队,已经不剩多少。 因此能够被选进名为巡逻队、实为征粮队的小部队的人,都是费尔特部目前最有战斗力的士兵。 皮埃尔、瓦希卡以及每名铁峰郡轻骑兵都清楚地知晓这一点,谁也不敢松懈大意。 所以当轻骑兵们远远看到在敌人头顶挥舞的白旗,心里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适感。 铁峰郡轻骑兵还没就位,那支四十人的征粮小队的士兵就已经站好队; 不等铁峰郡轻骑兵四面合围,征粮小队的武器就已经交了出来,整整齐齐架成两个圈。 带领巡逻队的军官坐在一块大石上,远远就冲着皮埃尔和瓦希卡招手。 皮埃尔和瓦希卡反复确认没有埋伏以后,方才慢悠悠地骑马来到军官面前。 “请问。”皮埃尔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也不知是否有什么特殊礼节,于是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您是要投降吗?” 带领巡逻队的军官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和皮埃尔差不多年纪。 他像是坐在自家客厅里的软椅上一样,舒适地坐在河岸的大石上,轻松地说:“是呀,投降,不打了。给我点水喝吧。” 皮埃尔和瓦希卡面面相觑,前者点了点头,后者解开水袋,丢给了对方。 年轻军官接住水袋,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又抬头看向皮埃尔:“有吃的吗?” 皮埃尔盯着年轻军官看了好一会,而年轻军官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和皮埃尔对视。 最后皮埃尔还是点了点头,瓦希卡又从鞍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扔给了对方。 年轻军官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发现纸包里面是风干的马肉,他苦着脸问:“就给我这个?” 皮埃尔皱着眉头回答:“我们吃的也是这个。” 年轻军官不再抱怨,他艰难扯下一小块风干马肉,一边卖力地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这些俘虏你们要怎么办?不会都杀了吧?” 皮埃尔的余光瞥到他的部下已经把棕衣士兵包围了起来, 便如实回答道:“沿大路往西北走,过青银山口,有补给站。先给你们吃点东西,然后就去长湖镇,那里有俘虏营。” 年轻军官点点头,好像是在对这个安排表示接受,又问:“温特斯·蒙塔涅真的打赢了吗?” “当然。”皮埃尔毫不迟疑地回答。 年轻军官抬头看了皮埃尔一眼:“真的吗?” 皮埃尔并不畏惧与对方的目光交锋:“真的。” 年轻军官叹了口气,站起身,把风干马肉的纸包递还给瓦希卡,眼睛却看着皮埃尔:“带我去见蒙塔涅上尉吧。” 瓦希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下一刻却陡然变了脸色,眼看就要把面前这个大言不惭的小军官骂个狗血淋头。 但是皮埃尔抬手拦住了瓦希卡。 皮埃尔翻身下马,平视年轻军官:“您的要求,我会转达给保民官阁下。但是您是否能够见到保民官阁下,要由保民官阁下决断。我是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铁峰郡驻屯军委任骑兵指挥官。” 这样一番有礼有节的答复,却让年轻军官脸色大变,惊讶、困惑、严肃的神情接连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没有按照礼仪提供自己的身份,反而眉头紧锁、抱起胳膊,向皮埃尔发出质问:“既然蒙塔涅上尉的主力部队还未返回,你为什么要诱骗费尔特少校提前撤回枫石城?” 年轻军官停顿了一下:“巴托里中尉?” 1秒记住顶点:。 第四十二章 狼崽(下) 面对年轻尉官的质疑,皮埃尔不置可否,反过来将了一军:“那么,是奥尔德·费尔特公布了贵军在主力会战中惨败的消息。” “当然没有,费尔特少校还在竭力封锁情报。可是绿谷镇就这么大一点,哪有不漏风的墙?一个晚上,大伙就都知道从山那边逃过来了一个‘巴托里中尉’。” 年轻尉官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你究竟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能骗过少校的家伙?” “您见到了‘巴托里中尉’?”皮埃尔问。 “没有。”年轻尉官有点不耐烦:“我不是说了,费尔特少校竭力想要封锁消息。” “那您为何认定‘巴托里中尉’是我派去的假货?” “为什么?”年轻尉官轻哼了一声:“因为太真了,真到无法证伪——十九期?和少校差五期,和我们差三期,刚好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皮埃尔配合地充当着聆听者,等待对方往下说。 “第五军团的身份也很巧妙,就像是事前知道绿谷镇里只有第六军团的部队一样。” 皮埃尔点点头,问:“还有吗?” 年轻尉官干脆坐回大石上,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少校派往枫石城的信使,没有一个返回。枫石城方面应该发来的定期联络,至今也未送到。换句话说,只要走出绿谷,就全都是你们的地盘。既然你们能截断绿谷与枫石城的通信线,又怎么漏过几个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的溃兵呢?” “疏忽是在所难免的。” 年轻尉官苦恼地抓了抓后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骗过的费尔特少校。你可以派人冒充逃兵,你可以派人冒充民夫,但你不可能派人冒充一个陆院出身的职业军官。费尔特少校有无数种方法能够鉴别真伪,可不知怎么地,他竟被你骗得团团转。” 皮埃尔耸了耸肩:“或许我压根没有骗他。” “算了吧!米切尔先生!都到这个份上了,你不如干脆坦诚一点。”年轻尉官站起身,审视着皮埃尔,目光如炬般明亮:“主力会战真的有结果了吗?你们真的赢了吗?蒙塔涅学长真的带领主力部队离开了吗?还是依然埋伏在绿谷外围,等待全歼费尔特少校的战机呢?” 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的瓦希卡终于按捺不住,生气地叫道:“你这人真奇怪!什么真的假的?我们为什么要骗你?真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假的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别废话了!走!到俘虏营里慢慢想去吧!” 年轻尉官根本不理睬瓦希卡,直勾勾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的同僚说得没错,真的、假的,和您又有什么关系?” 皮埃尔同样审视着年轻尉官:“您又是以什么立场在发问?” 年轻尉官盯着皮埃尔看了许久,仿佛在从后者的肢体语言细微处寻找蛛丝马迹。 最后,他弯下腰,撑着额角,低低呻吟了一声:“原来……原来班长真的打赢了决战。” 下一秒,他又猛地昂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皮埃尔,拳头握紧又松开:“那就是我高估了你——米切尔先生,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话音刚落,皮埃尔和瓦希卡只听见背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瓦希卡转过头去,远远看到上游方向一名轻骑兵正在朝他们所在的位置疾驰而来。 年轻尉官不自觉变得急躁起来:“你们不仅让费尔特少校得到了至关重要的军情,还让他趁机摸清了你们的虚实。费尔特少校已经意识到你们不过是一小撮孤军作战的轻骑兵,而铁峰郡军的主力根本不在绿谷——这等于是解除了悬在少校头顶的利刃!” 皮埃尔不为所动,而瓦希卡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年轻尉官冷笑起来:“意思就是你们的牌打完了,现在轮到费尔特少校出牌。” 说话间,从上游方向过来的轻骑兵已经赶到几人身旁。 轻骑兵滚鞍下马,箭步来到皮埃尔身旁,耳语了几句。皮埃尔没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轻骑兵立即动身折返。 听着蹄声远去,皮埃尔瞥了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年轻尉官,又看向越发困惑的瓦希卡,淡淡地说:“绿谷的守军出来了。” “好哇。”瓦希卡一拍大腿,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到我能听懂的部分了。” “动静不小。”皮埃尔又瞥了一眼年轻尉官:“至少出动了两个大队,千把人,正朝下游来。” 瓦希卡“咦”了一声,本能地环视四周,忽然一拍脑门,醒悟道:“那个什么少校,该不会是想把我们堵在这里,关门打狗?” 绿谷的地形整体看像豌豆,牛膝河两岸的山冈如同豆荚,而包括绿谷镇在内的一连串沿河定居点就是那一颗颗豆粒。 “豆粒”都是地势最平坦、最适宜发展农业的区域。相对的,“豆粒”之间自然是那些破碎崎岖、难以耕作的土地——同样也难以通行。 只要控制住通往上下游的出口,那么每个定居点都是一座天然的囚笼。 “费尔特少校只负责关门。”年轻尉官不冷不热地回答:“会不会挨打,要看你们。” “你说谁是狗?!”瓦希卡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反应神速。 皮埃尔示意瓦夏安静,盯着年轻尉官,又问了一遍:“那您又站在哪一边?” “我都当俘虏了,这场战争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年轻尉官没有正面回答,他抬手指向河谷另一端的出口:“我建议你们直接往下游去,虽然要绕远路,但是很安全。费尔特少校没有骑兵,追不上你们。” 瓦希卡后知后觉:“那个口子,原本应该是由你来堵吧?” “瓦夏。”皮埃尔不再多言,抬手召集部下:“你带两帐人,护送这位……少尉阁下和其他俘虏往下游转移。” 瓦希卡也不多问,干脆地点了头,开始从集合过来的骑兵当中点选人员。 皮埃尔也开始给轻骑兵们布置任务,一时间年轻尉官还有其他俘虏反而被冷落下来。 年轻尉官困惑地观察着铁峰郡轻骑兵的行动,这一次轮到他后知后觉。 “你们……你……你该不会……”等到轻骑兵各自领命散去,年轻尉官才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他惊得说话都磕磕绊绊:“你该不会是要迎战?” 皮埃尔没有理睬年轻尉官,转身抓住鞍头,踏镫上马。 “走吧。”瓦希卡拉住年轻尉官,故意把字眼咬得特别重:“阁下!” 年轻尉官挣脱了瓦希卡的胳膊,一个箭步抓住皮埃尔的战马的缰绳:“就凭你这点骑兵,也想吃掉六个大队?!” 皮埃尔仍旧没有理睬年轻尉官,他点了下头,示意瓦希卡带走后者。 “你这个家伙,是想送死吗?”年轻尉官再次变得急躁:“我告诉你,你能截断通讯线,是因为费尔特少校忌惮蒙塔涅学长的主力部队。失去情报优势,莫说是六个大队,马上要过来的两个大队你都吃不下。从费尔特少校得知主战场消息那一刻开始,主动权就不在你们手上了。” 年轻尉官紧紧抓着缰绳,瞪起眼睛,语速又快又急:“你以为靠断粮就能饿死费尔特少校?如果费尔特少校坚决撤退,就凭你这点轻骑兵不可能拦得住。你以为靠断粮就能饿死费尔特少校?即使绿谷无粮,费尔特少校也可以从沿途的其他村镇获得补给。” “少尉阁下。”皮埃尔礼貌地请求道:“请随莫罗佐夫先生离开,他会确保你的安全。” 年轻尉官第一次认真打量皮埃尔·米切尔——这人和他差不多年纪,身高也相仿,但是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隐藏在平静神情之下的战火烙印。 当接触到皮埃尔·米切尔那双幽深的眼睛时,年轻尉官悚然一惊,下意识松开了缰绳:“你把绿谷到枫石城之间的村镇也给毁掉了?” “还没有。”皮埃尔坦然回答:“但必要时会的。” 说罢,皮埃尔牵动缰绳、轻挥鞭条,眼看便要离去。 年轻尉官愣了一下,追了半步,又问:“既然如此,你还在这里和费尔特少校打什么?” 皮埃尔勒停战马,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告诉年轻尉官:“逃兵不是我派人假冒的,那个‘巴托里中尉’也不是——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他们不是我‘漏’过去的,他们是‘我’放过去的。” 皮埃尔停顿了一秒,继续道:“你还说错了一件事。我不只有‘一点’骑兵,我有两个中队。虽然还是不多, 但是对付奥尔德·费尔特手下那种货色……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年轻尉官便望见一股白烟从丘陵的轮廓后方窜出,直插云霄。 很快,在河对岸的东南、西南方向,又接连有两股黑烟升起。 “你还没回答我。”年轻尉官不甘心地问:“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和费尔特少校打一仗?” 皮埃尔的回答从远处传回:“因为只有猎物才会逃跑。” 皮埃尔策马在已经蓄势待发的铁峰郡轻骑面前驰过:“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猎手!” 轻骑兵当中,有人大笑着“呜嗷”了一声。 随即,百余名轻骑兵呼啸着跟随皮埃尔出击。 “走吧。”瓦希卡拽了一下年轻尉官,摊上一个看俘虏的任务让他有些闷闷不乐:“尉官老爷。” “喂!我叫卡达尔!”年轻尉官突然冲出几步,冲着骑兵们的背影大喊:“卡达尔·拉格雷!” …… 正午时分,在绿谷镇高墙上翘首以盼的费尔特少校,见证了自己麾下最后一支有战力的部队的毁灭。 …… 六天后。 三个衣衫褴褛、精神恍惚的议会军士兵出现在枫石城西门。 无论人们向他们问什么,他们都只会回答一句话: “狼骑兵来了!” 第四十三章 另一只狼崽 [镜湖郡] [绿谷] 蒙着一层薄纱的太阳在半空中懒洋洋地踱着步子,远处,一缕缕棉絮似的云朵下,青蒙山和银雀山透出苍翠的凉意。 从青银山口去往绿谷镇的行省大道,已经完全被铁峰郡军的行军纵队占用。 载着伤员和辎重的马车长龙在道路上慢吞吞地爬行,向前、向后都一眼望不到尽头。 肩扛武器的士兵在道路两侧的田野行进。虽然士兵们的步态略显疲倦,但是他们的神情大多轻松而愉快。 不时有笑声和起哄声在队列中爆发,就连军乐队也大胆地改为演奏更加欢快的小调。 那场噩梦般的会战,已经过去了六天。 参战者心中最初的恐惧和悲痛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活了下来”的庆幸和作为胜利者的喜悦——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沿途聚落的村民也扔下打谷场里的农活,跑到路口看热闹。 如果是在会战以前,农民们只可能躲得远远的,绝不敢主动出来凑趣。 但是,绿谷的农民现在已经从先前开过的雷群郡军、边江郡军口中得知“战争结束了”的消息。 因为联军抓俘虏极其高效,所以战后没有出现大股溃兵啸聚作乱的情况。 没被乱兵祸害的农民们,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许多农民蹲守在路口,卖力地推销着他们手里任何能够用于交换的东西。 众所周知,打了胜仗的军队,背包里面肯定塞满了各种战利品,而大头兵又是从来都存不下钱的。 于是铁峰郡军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热闹起来。 士兵们一边和沿路叫卖的农民进行物物交换,一边在队列间传递着新鲜水果、私酿酒、腌肉。 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军官和宪兵们也选择网开一面。 铁峰郡军的行军纵队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不过,即使是在得胜之师里,也有怏怏不乐的人。 比如猴子。 一众高高兴兴的铁峰郡士兵中间,只有猴子面无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又一个和猴子来自同一个镇但不是来自同一个村的士兵找过来,想要和猴子套套近乎。 然而无论“同乡”说什么恭维话,猴子都只是闷头走路。来拉关系的士兵见状,只得干巴巴地留下几句祝贺,然后讪讪离去。 鲁西荣又一次旁观全过程,他担忧地看了猴子一眼,但是最后也没吭声。 仿佛是感受到了老军士的目光,猴子主动开了口。 猴子把支帐篷用的木杆换到另一边肩膀上,露出脑袋,朝着鲁西荣军士挤出不自然的笑容:“您怎么不教训我了呀?” 鲁西荣叹了口气:“你快要当军官了,以后就是你教训我,轮不到我再教训你。” 不知怎么地,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于是乎,铁峰郡军上下都知道了蒙塔涅保民官要办军官学校,大家还知道了保民官的军官学院将要从大头兵里面选拔学员。 一时间,哪个幸运儿将会一步跨越阶层跻身军官老爷的行列,成为了全军上下的唯一话题。 士兵们一边掰着手指头清数自己立过的战功,一边既羡慕又嫉妒地恭喜那些肯定会被提拔的战友——军人的世界很简单,战场上的表现摆在那里,谁行谁不行,大家心里都有数。 没过多久,又有小道消息流出:一营那个血泥之战之后才入伍的瘦不拉几的家伙也在学员名单里面,而且是由彼得·布尼尔连长亲自推荐。 所以“猴子”这个绰号一夜间传遍全军,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前来向猴子祝贺的“同乡”。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猴子模仿着老军士的口吻,故作嬉皮笑脸地说:“混小子,你神气什么?还没当上军官老爷,尾巴就翘了起来!” 鲁西荣平静地听着,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呢?我他妈压根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以前也从没想过要认识我。现在他们却突然跑过来,装得好像和我熟得很,说这个、说那个,其实全都在心里骂我,骂我走了狗屎运。” 猴子啐了一口,沉默片刻,继续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嗨,人不都是这样吗?见到谁有钱有势就想方设法巴结,路过穷哥们恨不得一脚踢远远的。我也知道,您是不想看到他们记恨我……” “可我就是不想听到这群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跟我说什么祝贺的破话。” 猴子越说声音越小,他又把帐篷杆换回原来那一侧的肩膀,用杆子挡住老军士的视线,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假装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这帮王八蛋就知道说好听的,一个帮我拿帐篷杆子的人都没有。” 鲁西荣默不作声地听完猴子的话,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语重心长地对猴子说:“我们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我们运气很好。” 猴子机械地回应了一声。 “我们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我们运气很好。帕科没活下来,只是因为他运气不好。”鲁西荣抬手伸向猴子的肩膀,但最后还是半路放了下去:“不必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羞愧和自责。” 这次轮到猴子陷入沉默,他垂着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当他再次开口时,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前边和后边的士兵早就发觉鲁西荣军士和猴子似乎起了争执,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距离不知不觉间被拉开,猴子和鲁西荣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猴子直视鲁西荣的双眼,悲愤地质问:“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能这么高兴!为什么人人都在盘算军功、盘算能分多少亩地、盘算谁将来能当老爷。我们明明死了那么多兄弟啊!死了那么多!可是谁也不提他们,谁也不想他们,就像是已经把他们都给忘了!” 鲁西荣一言不发地听着猴子的话,直到后者把会战结束以来一切的愤怒、悲痛都发泄出来。 然后,老军士波澜不惊地问:“血泥之战结束以后,为什么没见你这样?” “因为……”猴子下意识想回答,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鲁西荣替猴子回答:“因为血泥之战时你的朋友没死。” 猴子哑口无言。 “你听好。”鲁西荣磐石似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合上眼睛又睁开:“没有人会忘记死去的兄弟和战友,没有人……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他们。但是这场会战只会作为一次伟大的胜利被纪念,永远不会被当成一场死了数千人的屠杀。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们。只有我们会记得他们,只是我们不会去提起。你必须学会这一点,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猴子痛苦地摇头:“我办不到。” 鲁西荣冷漠回答:“那你或许就不适合成为一名军人。” 就在这时,清脆的蹄声在两人耳畔响起。 一队军容严整的骑兵迎面而来,为首的军官华服骏马、气宇轩昂,极为引人瞩目。 众人急忙让路,鲁西荣也拉着猴子退到田野里。 骑兵们威风凛凛地从鲁西荣、猴子等人面前驰过,为首的军官甚至没有看身旁的步兵们一眼。 骑兵们通过以后,步兵们又重新回到农田和大道之间的空地上。 有人羡慕地望着骑兵们的背影:“真气派!真威风!打头的那是谁呀?” “除了切里尼保民官,还能有谁?”另一人理所当然地回答。 骑兵的经过只带来短暂的混乱,鲁西荣、猴子所在的连队很快恢复编组,再次向绿谷进发。 猴子虽然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但却时不时扭头看向切里尼保民官消失的方位。 终于,猴子按捺不住,他停下脚步,豁出去似的问老军士:“那军官老爷们呢?他们会记得吗?他们会难过吗?塔马斯营长说,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而战,就告诉自己为蒙塔涅保民官而战。可是血狼真的在乎我们、记得我们吗?” “那就要由你自己去问他了。”鲁西荣回答:“继续走吧。” …… 另一边,安德烈逆着大部队行进,一直骑行到纵队中段的一辆四轮马车旁边,方才下马。 他随手把缰绳递给守在马车外的夏尔,眼睛不自觉地把系在夏尔马鞍上的长风从额头到尾巴扫了一边。 然后又把长风从尾巴到额头反过来扫了一遍。 完成这套既定流程之后,安德烈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把拽开车门,跨进车厢。 马车内,理查德·梅森正伏在一张小桌板上面写写算算。 温特斯斜靠着坐在梅森对面,正拿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笺在读。 “绿谷附近很安全,没发现敌情。”安德烈熟门熟路地从座位下方掏出一瓶开胃酒,用牙咬着扯开瓶塞,痛快地喝了一口,大笑着说:“皮埃尔那小子干得不错,连俘虏都带走了,一个人也没给斯库尔上校留。” “皮埃尔在信里说,费尔特少校在正面交战失利以后,主动弃守绿谷,连夜撤退。”温特斯蜷缩起双腿,身体整个横了过来,但是眼睛仍旧没有离开信笺:“他已经击溃了费尔特少校留下断后的部队,接下来准备继续追击费尔特少校的主力部队。” “信什么时候写的?”安德烈问。 “四天前。”温特斯瞄了一眼日期,把信递给安德烈:“要看吗?” “四天前?那还看什么。”安德烈伸开双腿,咧嘴一笑:“说不定现在费尔特少校都已经没了。” 梅森把桌板往前挪了挪——车厢里本来很宽敞,但是安德烈一坐进来就有点挤了。 安德烈仍旧不知趣地主动往学长的小桌板边上凑,兴致勃勃地问:“搞完了吗?这一仗赚了多少?” “还没。”梅森无奈地摇了摇头。 …… 安德烈回来以前,梅森和温特斯正在起草关于会战的正式报告。 报捷信已经第一时间派人送回热沃丹,但是正式的、统计性的会战报告,却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动笔。 至于刊登在《通讯》上,告知全郡的通报,更要细细斟酌每一个词、每一句话。 爆发于河谷村的主力会战,从中午议会军进入战场开始,到傍晚最后的成建制议会军部队被击溃结束,总计不到九个小时。 会战结束当日,温特斯、盖萨和斯库尔讨论并分配了下一阶段的任务: 盖萨上校带领战力比较完整的白山郡部队继续北上,收复蛇泽、巴泽瑙尔; 斯库尔上校带领雷群郡、边江郡残军南下,目标绿谷、枫石城; 而战力保存得最为完整的铁峰郡新军,被分配的任务是留下打扫战场。 这个计划不合理的程度,比起温特斯、盖萨、斯库尔三人在商定计划时气氛的微妙程度也不遑多让。 那天晚上,就在博德上校逝世的大帐内,就在博德上校覆盖着军旗的遗体面前,温特斯、盖萨和斯库尔相视无言。 还有什么好说的? 联军赢了,但却是一场惨胜。 并且由于白山、雷群、边江三郡部队蒙受了巨大损失,联军内部本就很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博德上校的离世,又等同于剪断了维系四郡联军的最关键的纽带。 毫不客气地说,从最后一支成建制议会军被击溃那一刻开始,盖萨和斯库尔最大的威胁就变成了近在咫尺的铁峰郡新军。 因为铁峰郡新军一旦集结完毕,就将具备歼灭三郡联军的能力——无论温特斯·蒙塔涅是否有这个意愿。 而温特斯也不得不考虑,盖萨和斯库尔在重压之下,会不会铤而走险? 由此,一个猜疑链形成了。 如果继续向下推导,那么双方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唯有先下手为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温特斯先开了口,他望着博德上校的遗体,轻声问:“我们要束甲相攻吗?” 盖萨和斯库尔对视了一眼。 “不。”盖萨疲倦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新垦地今天已经流了太多的血。” “那明天呢?”温特斯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箭,咄咄逼人地问:“后天呢?后天以后呢?” 盖萨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斯库尔上校清了清嗓子,模棱两可地回答:“那要看你的决定,而不是我们的。” 温特斯又望了一眼博德上校的遗体,他想起了莫里茨少校的话,“对于死者而言,死亡是彻底地湮灭。但死者的思想、行为、音容笑貌并不会随之消失。它们被存储在生者的记忆里。但那并不意味着死者还活着,死者更不会活在记忆里。因为记忆不过是一幅画、一页笔记、一段声音,而他再也不会回应你了。” “铁峰郡军不会主动攻击你们。”温特斯看向两位上校,平静地说:“我和我的部下会留在河谷村,直至完成收尾工作。” 斯库尔上校和盖萨上校再次交换目光,前者的眼中透出不解和狐疑。 “你要留下打扫战场?”斯库尔问。 打扫战场看似是个轻松美差,实则是将攫取战利品的机会拱手让给他人。 “对。”温特斯直截了当地戳穿遮羞布:“巴泽瑙尔是新垦地最繁华的港口,而枫石城有亚当斯将军囤积的巨量物资,你们想给我哪个?” 斯库尔和盖萨都不说话了。 “哪个都不想给我,对不对?”温特斯叹了口气:“所以我哪个都不要。” 这下不仅斯库尔的表情有异,就连盖萨的脸色也有点不自然。 斯库尔上校凛声问:“我们怎么能知道,你不是想要各个击破?” “我会把我的部队以连为单位分遣出去,搜捕溃兵。”温特斯抱起胳膊,补充道:“如果这还不够,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抵押给你们。” “什么?” “我的信誉。” 盖萨哑然失笑,而斯库尔轻轻哼了一声。 “那我们又要拿什么抵押给你?”斯库尔反问:“才能让你相信我们不会反戈一击?” “你们已经给了。” “什么?” “你们的命。”温特斯坦然一笑:“你们所有人的命。” 会战结束第二日,在休整了一天过后,盖萨上校引兵前往蛇泽,而斯库尔上校向绿谷进发。 温特斯也恪守约定,拿出全部力量投入到救治伤员、打扫战场、搜捕俘虏、统计伤亡、收容溃兵等收尾工作中。 直至会战结束第四天,掩埋了最后一具尸体的铁峰郡军才护送着博德上校的遗体,动身前往绿谷。 然后在今日——会战结束第六天——即将抵达绿谷的温特斯,突然发现局势的发展和他所预想的走向,似乎出现一些微妙的偏差。、 …… [马车里] “皮埃尔……唉,他是个好小伙子,就是太心急了。”梅森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击退绿谷守军是功劳,但不该一个俘虏也不给斯库尔上校,没有必要。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俘虏太少,而是俘虏太多。” 温特斯当然明白梅森学长的意思——斯库尔上校亟需人员补充,皮埃尔的举动则毫无疑问是在表示敌意。 “哼,打赢了绿谷守军,那是皮埃尔的本事。”安德烈对于梅森学长的观点不屑一顾,他冷笑着说:“要我说,雷群郡的家伙吃不到肉,怪不了别人。要怪,就怪自己没本事!” 温特斯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学长和安德烈。 没想到转身的动作牵动了肋骨,他的肋下又开始作痛,疼得他低低呻吟了一声。 根本不需要梅森学长含蓄地提醒,因为没有人比温特斯更了解这支他亲手缔造的军队。 但是有些事情,让温特斯也觉得棘手——譬如铁峰郡军内部对于原新垦地军团部队的态度。 铁峰郡军从创立到壮大,就是一路在打新垦地军团。 如果说温特斯和新垦地军团的军官们之间,至少还保有一些同窗之情; 那么铁峰郡军在战火中历练出的基层军官们,对于新垦地军团,只有存粹的敌意。 “这群小崽子。”温特斯背对着学长和安德烈,幽幽道:“下手比我还要不留情——准确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梅森学长又叹了口气。 “嗨!”安德烈一拍大腿,不耐烦地说:“要我说,闹出了摩擦,责任全在你。” “哦?”温特斯撑起躯体,慢慢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上半身往后一倒,两条长腿压在温特斯的腿上,大大咧咧地说:“什么留不留情?留不留情压根不在他们,全在于你!你手下这帮小崽子,就算你让他们跳崖,他们也会眼睛都不眨地跳——可能会眨眼睛,但还是会跳下去的!所以说,他们有什么态度?他们没有态度!你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 温特斯有没有被安德烈的理论说服,不得而知,但是一旁的梅森显然听得茅塞顿开。 “对呀,温特斯。”梅森长出一口气,神色变得轻松不少,他看着温特斯,问:“对于白山郡、雷群郡和边江郡,你究竟是什么态度?” 温特斯闭上了眼睛。 …… [绿谷镇] 回到绿谷镇,温特斯眼前的景象与他出发时大不相同。 原本红瓦青墙的富裕小镇,肉眼可见地破败了。 费尔特部进驻时,对它毫不爱惜——上好的胡桃木书桌劈成木柴,昂贵的陶瓷餐具摔碎听响。 费尔特部撤退时,乱兵又将它最后的财富洗劫一空。 站在大门望向镇内,石板铺成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垃圾、灰堆和瓦砾,墙角和房檐下遍布着便溺之物留下的污痕。 跟着铁峰郡军一并返回绿谷的,还有绿谷镇的镇长。 上一次铁峰郡军撤离绿谷时,绿谷镇的镇长带着全家老少和所有财产,跟着铁峰郡军逃往长湖镇。 那个时候,他被视为丧家之犬。 而如今铁峰郡军重返绿谷,逃亡的前镇长也昂首挺胸回到小镇。 现在,他成了全镇最睿智的人。 只不过,看到饱受蹂躏的绿谷,镇长脸上的得意之色也烟消云散了。 铁峰郡军这次也没有进入小镇借宿,仍旧在镇外的空地扎营。但铁峰郡军的士兵进入了小镇,帮助返回家园的小镇居民清理废墟、清扫街道。 随着街面逐渐恢复原貌,镇广场上竖起了几根绞刑架。 审判随即开始,费尔特部的俘虏被带到广场上,交由镇民指认。 最终,四个趁乱行凶杀人的费尔特部士兵被绞死,二十七个遭到指认的费尔特部士兵被公开施以鞭刑,还有一具遭到指认的尸体被死后斩首。 绿谷镇的镇民们旁观了整场行刑,人群最初沉默,逐渐激愤,至最后的绞刑结束时,许多人流出了眼泪——不是因为什么大仇得报,只是因为想起了家园曾经的模样。 绿谷镇的镇长作为代表,全程参与了审判和行刑。 行刑结束以后,镇长第一时间找到了蒙塔涅保民官。 镇长原本想狠狠拍一顿马屁,但当他看到“血狼”的表情时,他很聪明地闭上了嘴。 “你想说什么?”望着悬挂在绞刑架上的尸体,血狼平淡地问。 “绿谷镇的所有人,从此以后都会对您死心塌地。”只是被看了一眼,绿谷镇镇长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低下头:“您为我们带来了正义。” “这种小把戏,带不来任何忠诚。我给你们的也不是正义,我给你们的只有复仇而已……苦涩的复仇。” 听到这句话,绿谷镇镇长忍不住偷偷瞟向面前的年轻人的面庞。 在“血狼”的脸上,他看到了讽刺的苦笑。然后,血狼转过身来,与他四目对视。 镇长立刻低下了头。 “被焚毁的冬小麦,我没法全都用粮食赔偿你们。所以我给你们一半粮食,一半黄金。”血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取出一根石墨条:“你们还需要什么,可以一并告诉我。” 镇长习惯性地想要先拍一通马屁,但当他抬起头,却迎上了一双诚恳的眼睛。 镇长沉默地颔首致意,说出了绿谷镇的需求。 …… …… 从绿谷镇走出来以后,温特斯召集起了麾下所有的委任军官。 踩在火焚过的田野上,迎着部下们的目光,温特斯没有做出解释,清楚而直接地下达了命令: “从今日起,我们将尽可能通过不流血的方式,兼并或同化原新垦地军团各部; 在尚未确认外部环境以前,我们将不会主动对原新垦地军团各部使用武力; 但是我们不会停下脚步,目标从未有过任何改变——铁峰郡!新垦地!帕拉图!联盟!” 军官们静静地听着。 “下一个目标,沃涅郡。”温特斯终于展露笑意:“最后通牒已经送出,我们将在绿谷,等待沃涅郡的最终答复。” “遵命!”军官们抬手敬礼。 当天夜里,战备命令再次下达。 铁峰郡新军磨砺武器、配发弹药,开始准备下一场战斗。 但是很可惜,温特斯还没来得及等到沃涅郡的最终答复,反倒先一步收到了斯库尔上校用怒火写成的问责信。 …… 三天后,枫石城外。 “博德上校不在了,没有人能再替我们充当缓冲和桥梁。现在又闹出这种事情……斯库尔上校已经撤退到五公里外扎营。”梅森灰暗地说:“这群兔崽子,真是太能闯祸了。” 温特斯沉默不语。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安德烈哈哈大笑:“现在,要享受胜利!” 前方,枫石城的正大门敞开着。 远处,仍旧插着红蔷薇旗帜的枫叶堡,有气无力地喷出一股白烟。 前来献上城门钥匙的市民代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正等待被夸奖的小小普利斯金,得意地站在了最前面。 。: 第四十四章 全权代表 小小普利斯金的身份在枫石城是公开的秘密。 枫石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商人都知道,普利斯金先生虽然年纪轻轻,却是血狼的亲密战友、铁峰郡之主的重要幕僚以及新垦地头号羊毛走私犯在枫石城的全权代理人。 当然,远在天边的新垦地头号羊毛走私犯、铁峰郡之主以及血狼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换做另一个黄口小儿给自己冠上如此多的头衔,多少会被当作笑话来看。 “普利斯金”这个姓氏也帮不上什么忙。普利斯金家族在热沃丹固然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但在枫石城可算不上是大户人家,更没什么名气可言。 然而,小小普利斯金有一位身份显赫的引荐者——费尔南多·利奥,纳瓦雷家族的高级合伙人,海蓝羊毛进口及纺织行会在帕拉图的全权代表。 众所周知,维内塔每年都需要进口海量羊毛,以满足纺织工场里那些永远也吃不饱的纺车和织机。 但交易从来都是双向的,帕拉图对于出口羊毛的需要,和维内塔对于进口羊毛的渴求几乎一样强烈。 而费尔南多·利奥就是羊毛从帕拉图前往维内塔的道路上绝对绕不开的一座大山。 既然是费尔南多·利奥亲自介绍小小普利斯金进入枫石城的社交场,那么新垦地首府的豪商巨贾就不能不对普利斯金高看一眼——至少表面是这样。 又因为费尔南多·利奥大多数时间并不停留在枫石城,所以小小普利斯金无形间又扮演了枫石城与利奥先生沟通的中间人的角色——导致就算有人明知普利斯金小子是在吹牛,也不会主动戳穿。 再加之,枫石城社交场原本对于铁峰郡叛军,就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 帕拉图人崇拜英雄,尤其是悲情英雄。要是悲情英雄能再带上一点叛逆色彩,那简直等于是在他们灵魂中最敏感的痒处上跳舞。 丝毫不夸张地说,假如温特斯·蒙塔涅在血泥之战的胜利时刻阵亡,他将立刻成为新垦地人——乃至帕拉图人——永远铭记的英雄。 新垦地人将会为他凿刻雕像、修建教堂、竖立纪念碑。他战死的那天会渐渐演变成一个节日,人们会在那天佩戴蓝色花朵纪念他,他的名字也最终会在那天被宣布列入圣人名册。 他的故事将会在酒馆传唱、在教堂吟诵、在温暖的壁炉旁讲述给下一代,并将于未来的某一日在帕拉图人和维内塔人之间引发一场关于所有权的激烈争夺。 民风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小小普利斯金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毛头小子,能够一夜之间成为枫石城的客厅里最受欢迎的客人: 枫石城的年轻男人无不想要多了解一些血狼的赫赫武功; 未婚女士全都盼望着能再听一遍冥河幽灵死而复生的传奇故事; 年长者则对于“叛军是如何仅凭一郡之力大败特尔敦部汗庭”极其感兴趣。 于是乎,小小普利斯金就在一杯接一杯的美酒、一句又一句的恭维中,从“热沃丹来的普利斯金先生”,平步青云为“血狼的亲密战友”、“铁峰郡之主的重要幕僚”以及“新垦地头号羊毛走私犯的全权代理人”。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小小普利斯金本身也很招人喜欢: 他长相不赖,风趣幽默,总是带着愉快的神情,懂得如何讨人欢心; 和年轻人在一起时,他没有“普利斯金先生”的架子,敢玩也会玩;和年长者在一起时,他知道如何表现出尊重。 虽然他爱吹牛,但从不借机贬低他人,因此极少招致反感。听众即使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内容,也愿意把他讲的东西当成有趣的故事来。 枫石城的“上等人”欢迎小小普利斯金,他们在车道上迎接他、给他打开家门、为他在餐桌旁边准备座位,自然对他处处维护。 出于未知的原因,新垦地军团方面也始终没对他有任何动作。 小小普利斯金的身份在枫石城内就这样成为了公开的秘密。 他甚至还到罗纳德少校——原铁峰郡军事长官——家中拜访了一次。 血泥之战结束后,罗纳德少校连同其他被俘军官一并获释。获释军官立即被召回诸王堡述职,他们的家属则被临时安置在枫石城。 由于人生路不熟又无人照拂,许多军官家属的生活都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困难。 小小普利斯金便自己做主,将原铁峰郡军官们尚未结清的“欠薪”送到罗纳德夫人手中,委托后者代为发放给各位军官家属。 有时,小小普利斯金也会在梦中惊醒,生怕下一秒新垦地军团的宪兵就破门而入,将他抓进黑牢严刑拷打。 他也不想不通,为什么新垦地军团会默许他在枫石城混吃混喝。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要保留一条沟通渠道?抑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不过,小小普利斯金的疑问很可能永远无法得到解答——他也不用再去担心这些东西。 随着新垦地派遣军偷袭枫叶堡、亚当斯将军自杀身亡,小小普利斯金在枫石城的好日子也结束了。 事变当日,枫石城的“上等人”便立刻发现,来自热沃丹的普利斯金先生消失了。 年轻人或许还会在餐桌上问东问西。但是年长者只会相视一笑,耸耸肩,然后警告家族小辈不准再在外面提及这个名字。 但是任凭他们谁也不曾料到,没过几天,“血狼的亲密战友”又秘密返回了普利斯金家族在枫石城的远房亲戚家中。 如果说此前小小普利斯金的夸夸其谈只是收到了一些礼貌性的微笑,那么他这一次冒着生命危险潜回枫石城则为他赢得了真正的敬意。 要知道,就算是费尔南多·利奥,也已经提前离开了枫石城。 但是敬意不能当黄金使唤,小小普利斯金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没有被检举的唯一原因是镜湖郡的战事尚未分出胜负。 因此,当几个和他玩得很熟的枫石城青年偷偷摸摸找到他,拐弯抹角地打听血狼与盖萨·阿多尼斯、斯库尔·梅克伦等人的关系的时候,小小普利斯金的颅骨内部“嗡”地发出一声巨响。 明明身处布置简陋的暗室,他却迫真嗅到了小火慢烤一整夜的乳猪掀开盖子时才有的扑鼻香气。 他拿起水杯,掩饰内心的激荡。 确认过几个出身枫石城名门的年轻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后,他抿了一小口水,好整以暇地把杯子放回原位,看着面前几人洒脱一笑:“你们也知道结果了?”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反复无声对话以后,一个人小声回答:“没和我们说,但是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 另一个人按捺不住,急不可耐地跟着开口:“普利斯金先生,血狼到底是怎么……” 不等对方说完,小小普利斯金抬起了手,几个年轻人立刻闭上了嘴。 “既然没告诉你们,我也不会和你们说。”小小普利斯金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用手势示意一旁的白头罗杰送客:“就用这句话回去交差吧。” 几个年轻人想要开口,但看普利斯金先生神情严肃,又不敢再问,只得不甘心地跟着新来的白发仆人离开。 小小普利斯金等着,当几人的脚步声消失时,他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站在房间中央冲着四周空气拼命挥拳,把毛巾塞进嘴里“呜呜”地叫唤。 未几,又有脚步声走进。 小小普利斯金瞬间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下一秒,他发现毛巾还在手里拿着,于是紧忙把毛巾藏了起来,然后继续正襟危坐。 房门打开,白头罗杰出现在门外。 小小普利斯金跳下椅子,一把将白头罗杰拽进房门。 在白头罗杰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小小普利斯金先是确认门外无人偷听,又贴着窗框四下观察确认窗外无人偷听,最后把门窗缝隙全都用床单、毛毯死死堵住。 “怎么了?”白头罗杰不解地问。 “嘘!”小小普利斯金立刻捂住罗杰的嘴,侧头倾听片刻确认无异响以后,才咬着耳朵,无比激动地告诉罗杰:“肯定是保民官阁下赢了!” “啊?”白头罗杰先是面露惊讶,但他反应也很快,立刻跟着压低声音,恍然大悟地说:“所以这些家伙是来求饶来了?” “不清楚他们想干什么,但他们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些枫石城的大户人家,关系盘根错节,肯定比我们消息灵通。”小小普利斯金松开罗杰,原地转圈踱着步子,转眼又陷入苦恼: “阁下也真是的,仗打赢了,倒是也给我们送个口信啊!害得我们跟个睁眼瞎似的猜来猜去。唉,要是能跟保民官阁下联络上就好了……” 说着,小小普利斯金把目光对准了罗杰。 白头罗杰知道躲不过,他也不想躲。论起胆量,这个钢堡人比起小小普利斯金只大不小。 他非常光棍地拍了拍胸膛,用半生不熟的帕拉图方言说:“别说了,我去找保民官。” 但是小小普利斯金却摇了摇头:“你不行,你初来乍到,路都不认识,上哪找阁下去?况且枫石城的人知道你是跟我过来的。如果你消失了,他们就明白我手里有什么牌了。” “那怎么办?”罗杰一瞪眼。 小小普利斯金叹了口气,直挺挺往床上一倒,眼睛一闭,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只能等人家主动找过来,再想办法应付喽。”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牙?”罗杰又一瞪眼。 “等吧!”小小普利斯金用枕头挡住了脸。 煎熬的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下午,几个年轻人刚被小小普利斯金打发走。 深夜,三位枫石城商人和手工业者总行会的领袖——米凯什·凯列敏、贝塞·久尔吉和格瓦达尼·尤若夫便联袂前来拜访。 一看见这个阵势,小小普利斯金就明白了,自己的保民官阁下不仅赢了,而且肯定是一场大胜。 否则对方不可能如此心急地前来,甚至连讨价还价的想法都没有。 在心里暗暗为血狼大人高呼三声万岁,小小普利斯金走上马车道,将三位老先生迎入正门。 这一次,双方会面的地点不再是简陋的暗室,而是窗明几净的客厅。 简单寒暄过后,枫石城总行会的三位领袖直入主题,坦白说明了来意: 他们希望能够请血狼代他们出面,与盖萨上校、斯库尔上校和边江郡的马加什中校斡旋…… 米凯尔老先生停顿了一下,缓缓说出令人难堪的理由:“化解彼此的误会,避免发生错误的……清算。” 然后,三人开始详述他们可以提供的酬谢。 小小普利斯金不住地点头,看似在仔细倾听,实际上一个大胆的想法正在他心中萌发。 在天平一端放下砝码以后,三位枫石城商会领袖便打算起身告辞——他们不认为小小普利斯金有资格讨价还价,只是将后者视为一个传声筒。 但是传声筒却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请问,米凯尔先生、贝塞先生、格瓦达尼先生。”小小普利斯金礼貌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拿着这份价码,自己去找盖萨上校、斯库尔上校和马加什中校?” 枫石城商会的三位领袖不露声色地交换了眼神,一时间没有开口回答。 “因为不够,对吧?”小小普利斯金自问自答:“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很了解,在手握大权的军头眼里,我们这些商人什么都不是……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各郡驻屯军都亟需筹措军资以弥补损失。枫石城就是他们眼中最肥厚多汁的战利品,而新垦地已经再也没有能够违逆他们的力量。” 说到这里,包括小小普利斯金在内,几人的目光都有一些灰暗。 “更何况。”小小普利斯金话锋一转,语气透出丝丝寒意:“所谓的误会,恐怕也不是误会;所谓的错误清算,恐怕也没有错。” 小小普利斯金伸出手指,开始一件事、一件事盘点:“枫叶堡惨案,你们放了新垦地派遣军入城;惨案发生以后,也是你们出面安抚城内民众;伪军攻打镜湖郡,又是你们替伪政府军守城;直到联军过境,给你们最后投降的机会,你们也置若罔闻。” “我们……”米凯尔的辩解很苍白:“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但是盖萨上校想清算你们,只要一个借口就够了。”小小普利斯金的肢体语言表现得像是弱势一方,但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但是你们的船给萨内尔运了辎重,你们提供的民兵帮萨内尔守住了枫石城,这些都是实打实的。” 小小普利斯金趁热打铁:“况且你们应该知道盖萨上校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石头都能攥出一把水的家伙。诸位信不信,假如盖萨上校只抄一半人的家,剩下的那一半人只会拍手叫好?” 老米凯尔要是再听不懂,那只可能是因为他是个聋子。 他轻咳了一声,意有所指道:“请直说吧,普利斯金先生,您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 令米凯尔没想到的是,面前的毛头小子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我不想让诸位做什么,我只是建议诸位——不能心存侥幸。” 接下来,代表铁峰郡叛军利益的普利斯金先生,反而开始设身处地为几位枫石城豪商剖析利害: “诸位贿赂蒙塔涅保民官,说到底,是想要蒙塔涅保民官的武力保护罢了。但是请诸位想想,握在别人手里的军刀,真的值得信任吗?从来都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军刀,才是可靠的军刀——我告诉诸位,诸位想要保住身家性命,那就只有守住枫石城一个方法!” “你们如果一开始就想投降,盖萨只会把你们吃干抹净;如果你们守住枫石城,让盖萨和斯库尔攻不进来,那他们就不得不接受你们的投降;要是你们能击败盖萨的部队,那不仅不用投降,就连枫石城也不会被掠夺。”小小普利斯金的眼睛闪闪发光:“假如你们把四郡联军全都打败,那别说是枫石城,新垦地都是你们的!” “我们所代表的各行会成员都是诚实本分的市民。”老米凯尔又咳嗽了一声:“我们不会打仗,更不愿意打仗。” “那……”小小普利斯金神情肃穆,言辞恳切:“你们就只能找一个可以替你们打仗的人了。” …… …… [枫石城西门城楼] “所以?”温特斯站在城墙上,把玩着手中的城门钥匙,瞥了小小普利斯金一眼:“你就这样把我的‘保护’卖给了他们?” “可真是废了我好大一番力气啊!阁下!”小小普利斯金浑然不觉气氛诡异,仍然沉浸在兴奋中,滔滔不绝地邀功:“枫石城市民本来想把我绑起来交给伪军指挥官,可是我临危不惧,慨然给他们讲述了您当年进入热沃丹秋毫无犯的事迹!还给他们讲了我里通外敌仍然被您宽恕的事迹!又给他们讲了您铁腕恢复铁峰郡治安的事迹,听得枫石城的市民代表们热泪盈眶、五体投地……” “行了行了。”温特斯摆了下手,问:“你到底许了什么东西出去?” “赦免他们为伪军提供服务的罪行,不清算他们在伪军占领期间的一切通敌行为,保护他们的生命和财产不受其他各郡军队侵害……”小小普利斯金掰着手指头说了几条,咧嘴一笑:“都是铁峰郡人已经有了的嘛!简直是白给的!” 温特斯撑着剑柄站起身,他现在不仅肋下作痛,颅腔里面更疼,他使劲拍了拍小小普利斯金的肩膀,咬牙切齿地夸奖:“你做得好!你做得好啊!” 小小普利斯金痛得直吸凉气,他不敢问蒙塔涅阁下,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向在场其他保民官。 “看我干嘛?”安德烈咧嘴一笑:“依我看,你这次确实做得很好!不过他们两个不一定这样看就是了。” 小小普利斯金的神情更加可怜。 终究还是梅森心软了,给小小普利斯金简单说明了一下形势。 小小普利斯金登时傻眼,他哪里知道联军内部事前已经有了君子之约呢? “那……”小小普利斯金结结巴巴地问:“那我去把斯库尔上校请回来,再把枫石城交给他?” 温特斯又拍了拍小小普利斯金的肩膀:“假如你是斯库尔上校,你听到这个提议,你会怎么想呢?” “属下……属下不知道……” “如果我是斯库尔上校。”温特斯叹了口气:“我只会把它当成陷阱——要把雷群郡军吃干抹净的陷阱。” 小小普利斯金快要哭了出来:“那……那怎么办?” 温特斯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要不然,请盖萨上校作为中间人?”梅森皱着眉头,沉吟道:“我们把枫石城移交给盖萨上校,再由盖萨上校移交给斯库尔上校?” “交出去?”温特斯转过身,拿起硕大的城门钥匙,斩钉截铁地说:“枫石城市民主动将这把钥匙交到我们手里,如果我们再将它交出去,那就不仅仅失信于斯尔库·梅克伦,而且还会失信于整个新垦地!不交!” “这就对了!”安德烈一拊掌。 梅森耸了耸肩,神色反而轻松不少。 太阳西斜,枫石城内各处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凡是普利斯金许出去的东西,一律都要兑现。”温特斯望着笼罩在青纱下的新垦地第一大城,逐渐理清了思路:“让夏尔带宪兵队入城,封存军营、房屋、仓库及一切军团财产,协助城市卫队维持治安。” “记下了。”梅森已经拿出本子和石墨笔。 “让巴特·夏陵带两个连,接管西门防务。” “只接管西门吗?”梅森问。 “只接管西门,其他各处城门仍旧暂由民兵把守。” “其他部队呢?” “其他部队留在城外。”温特斯的口吻变得严厉:“命令各级指挥官约束士兵,如无许可,禁止任何铁峰郡军人入城。” “为什么?”安德烈不解。 “如果我们大摇大摆入了城。”温特斯叹了口气:“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安德烈挠了挠头,有点没有听明白。 “斯库尔上校。”梅森提示道。 安德烈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无奈地问:“拿了城门钥匙,又不派兵进驻,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不是现成的?”温特斯一抬手,直指城外高地上的枫叶堡,笑着说:“那里不就是最好的理由?” 梅森赞同地点了点头:“正好,可以让部队演练一下攻城战术。扩军以来,我们还没经历过攻城战,怕是许多连长也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枫叶堡守军都是些老弱病残,是个绝妙的目标。” 安德烈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叫皮埃尔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他。”温特斯望着仍旧飘扬着红蔷薇旗帜的枫叶堡,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构思攻城的布置:“清点俘虏,我要知道都有哪些军官逃进了枫叶堡。如果有熟悉枫叶堡结构的俘虏,也一并带给我。” “好,都记下来了。” 温特斯转过身,用眼神把已经想要溜走的小小普利斯金又抓了回来。 “阁下。”小小普利斯金垂着头。 看着小小普利斯金害怕又沮丧的神情,温特斯也有些不忍心,他这次温柔地拍了拍小小普利斯金的肩膀:“谢谢。” 小小普利斯金终于忍不住,委屈的眼泪涌了上来。 “别哭了,还有事情要你做。”温特斯刚夸了一句,又开始使唤人:“把你能搜集到的邸报都找给我,再把各大商行的负责人请过来。如果有人最近才回到新垦地,也一并请来——我需要知道新垦地之外近期都发生了什么。” “我这就去办。”小小普利斯金抹干眼泪,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温特斯看着小小普利斯金的背影,又想起了皮埃尔,颅骨内部又是一阵疼痛。 “斯库尔上校那里。”梅森提醒道:“是否还是要派人说明一下。” 温特斯揉着额头,想了想:“还有盖萨上校那里,也要派人说明一下情况。”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温特斯苦笑:“实话实说。” “他们会信吗?” 温特斯冷哼一声:“爱信不信!” 这次轮到梅森苦笑,而安德烈走过来使劲搂住温特斯的肩膀,狂笑道:“这才是温特斯·蒙塔涅!这才是狼之血!爱信不信!不服气就打过来,战场上见真章!” “我们现在面临的形势其实不算好。”温特斯望着暮色中的西南方向,将他的思考娓娓道来:“沃涅郡隔绝了我们与铁峰郡‘本土’,雷群郡和西林行省却就在我们身畔——所以,我们目前的首要目标,仍旧是沃涅郡不变。” “好呀。”梅森习惯性地点头。 “安德烈。”温特斯也碰了碰安德烈的肩头,他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和同伴做过这种亲昵的动作了,于是又更加用力地拍了一下:“你要盯紧沃涅郡的动静。” “放心!”安德烈放声大笑:“沃涅郡的缩头乌龟要是敢露头,他就不是缩头乌龟了。” “到盖萨上校那里送信的人倒是好选。”梅森又想起一个问题,查漏补缺道:“可是派谁去向斯库尔上校说明情况呢?他恐怕很难再信任我们了。” 这个问题一时间也难住了温特斯:“得找个我们信任,又能让他们信任的人才行。” 城头一时间陷入沉默,只有归鸟在上方翩翩盘旋。 安德烈一拍脑门,面露笑意:“我想到了一个好人选!” …… [枫石城郊外] [护送博德上校棺椁的车队] “嗨!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呀!”塞伯·卡灵顿故意板着脸,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自鸣得意和被需要的满足感:“博德上校走了,碰到这种事情,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你们撑腰啊?” 。: 第四十五章 侯德尔 抵达枫石城当夜,铁峰郡军在城外设下攻城营地。 相比于同枫石城的距离,营地的选址更加接近枫叶堡,隐隐将枫石城和枫叶堡之间的联系截断。 站在营地东北角的炮台上,理查德·梅森将设置攻城营地的要领娓娓道来:“按照《554年条令》的要求,攻城大营必须设立在距离敌占地至少三公里、临近水源、易守难攻的地点。同时,攻城营地必须尽可能修得牢固。如果条件允许,应当按照最高规格的常驻军营标准修建攻城大营。” 炮台上除了梅森,还有一众新军军官。 无论是在步兵团、炮队还是骑队任职,只要不在执勤,全都被叫了过来。 面对一众新军军官,梅森尽可能拿出鼓励的语气,问:“为什么?” 各级步兵、骑兵和炮兵的委任指挥官们面面相觑,有人心有所想,但是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或许在士兵们眼中,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军官,但是在几位保民官面前,他们仍然感觉自己是大头兵。 “别怕,大胆地说。”梅森和气地问:“为什么至少三公里?把营地设在那么远的地方,不是白白浪费士兵体力?作为攻城方,为何还要花大力气修建军营?” “因为大炮?”有人小声回答。 “对。”梅森带着赞许点点头,解释道:“如果营地的选址太近,就给了防守方使用火炮骚扰的机会。营地目标太大,火炮都不需要打得很准。但是只要一两枚炮弹落进帐篷里,就能让所有人整晚睡不踏实。三公里距离,足以隔绝大部分火炮的骚扰。但是理由不止这一个。” “为了防范守军劫营。”巴特·夏陵说。 “对。”梅森又微笑着点点头,继续为其他人解释:“攻城营地和堡垒的间隔越远,守军袭营中途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撤兵需要耗费的时间也越久。在很多战例中,守军袭营往往不走最短的路线,反而从其他方向的城门出击,故意绕远路,交战之后再从距离攻城营地最近的城门返回。不过这些都是围攻大型城市才会出现的情况……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以后单独拿出来讲给你们。还有吗?” 有几个新军军官说出了想法,但是都不对,充当临时课堂的炮台一时间陷入沉默。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留出足够的空间,作为与解围敌军交战的战场。”梅森见状,直接揭晓了答案。 他加快了进度,讲解道:“这也是为什么攻城营地需要尽可能以高标准修筑。理论上讲,攻城战需要耗费巨量的资源,使得攻城军队无法对其他方向构成威胁,也难以应对外来的进攻。通俗来说,就是当你全力攻城的时候,一旦敌人援军出现,战场形势瞬间就会被逆转。” “攻城不破反被围的情况,在主权战争中发生过很多次。”梅森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例如529年的杜林围城战。联盟军攻入城区,将城市堡垒中的帝国部队包围。占领城区的联盟军很快又被前来支援的帝国军困住。最后,老元帅率军赶到,又从外围将封锁城区的帝国军给包围了起来——里里外外像馅饼一般包了整整四层!所以身为攻城方,更加要做好被围困的准备。” 也不管能不能听懂,一众新军军官都在拼命点头。 “那最后那个……那个杜林围城战。”有人耐不住好奇,小声问:“谁赢了?” 一众新军军官纷纷看向提问者,又一齐看向梅森保民官——事实上,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那当是我们赢了。”梅森挑起眉毛:“不然我怎么会举这个战例?” 瞭望台又一次安静下来。 “所以。”梅森抬手指向四周,问:“为什么我们要把营地设立在这里?” 在梅森背后,枫叶堡墙头的灯火清晰可见。瞭望塔周边是刚刚收获过的农田,平坦空旷。 铁峰郡军攻城营地既不临近水源,也不利于防守,与敌军堡垒之间的距离更是远远不足三公里。 “因为侦察和情报表明,枫叶堡的守军已经不再持有大口径火炮,堡内只剩下若干小口径城墙旋转炮。所以我们可以大胆抵近,紧挨着枫叶堡下营。”天色已经很晚,梅森也没有时间继续开展启发式教学:“同样,只有处在足够近的位置上,我们才可以震慑枫石城民兵,及时响应任何异动。” “一言以蔽之。”梅森总结道:“不但要了解理论,随机应变同样重要。” 新军军官们鼓起掌来,许多人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去休息了。 走了一整天的路,挖了半晚上的沟,又被临时拽来上课,每个人都很疲倦。 “说完了攻城方,再说防守方。”梅森意犹未尽:“从不存在无法攻陷的堡垒,但为什么我们还要修筑它们?因为堡垒不仅是盾牌,还是支点、跳板和矛头,它不仅可以消耗敌人、拖延敌人,还能提供稳固的补给储存地,保护友军进行内线机动。即使敌人最终攻破堡垒,堡垒也足以使敌人付出惨重代价……” “所以。”梅森指着枫叶堡,炯炯有神地问:“看看这座坚固的堡垒,再看看周围的地形、环境,你能从它的选址中学到什么?” …… 虽然围绕城池、堡垒进行攻防的战斗形式,在奔马之国不甚被重视。 但是在联盟的军事体系中,围城战术毫无争议是一门大学问,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内容之一。 单就攻城而言,从大营的选址到主攻方向的确定,从封锁敌方据点的手段到使用心理战术的时机,每件事都大有讲究。 在过去,这些军事知识——不单单包括围城战术——仅在贵族阶级内部口传心授,年轻贵族通过服侍高级贵族,观摩学习如何统帅一支军队。 所以当有一天他们真的接过一支军队的指挥旗时,他们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样做。 通过这种方式,统治集团垄断了军事知识,成功使大部分起义在星星之火的阶段就被消弭。 但是这种方式的缺点同样明显:只要一两代人的和平或是一次毁灭性的惨败,贵族阶级就能把组织一支大军所必需的知识丢得一干二净,只能从小打小闹重新开始积累。 甚至可能因为缺乏外部威胁,而长期停滞在小打小闹的层次。 而内德·史密斯元帅创立的联盟军事体系不存在这个缺点。 通过修道院式的军事教育,温特斯、梅森等一批又一批联盟军官不必再通过实践一点一滴总结经验,而是可以从书本上学到前人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但是到了铁峰郡新军这里,情况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除了上层建筑,铁峰郡新军的中下级军官全都是通过实战筛选而来。 他们勇敢、忠诚、直觉敏锐,同时运气极佳。比起刚刚踏入军事学院时尚且懵懵懂懂的学员,他们已经具备了成为合格军事指挥者的全部素质。 他们缺的只是知识。 温特斯和梅森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将知识灌进他们的脑袋。 …… …… 设下攻城营地次日,猴子所在的连队领到命令,要去挖堑壕。 挖堑壕这种事情,一些新兵还不太适应,但是经历过血泥之战的“老兵”已经驾轻就熟。 辎重营送来整车的铁铲、斧头、十字镐,领了工具、饱餐一顿,军士们各自领人出营,然后就开挖。 挖的时候不能直着挖,要斜着挖。 先挖出二十步远,拓宽。 然后再垂直地挖出二十步,再拓宽。 最后让堑壕整体呈现出W型的曲折外观。 虽然面前的枫叶堡已经不具备有效的反击手段,但是铁峰郡军挖起堑壕来还是一板一眼的。 不仅堑壕折角处的藏兵洞用木头加固,还到处搜集树枝稻草覆盖在堑壕顶部,遮蔽来自墙头的视野。 前方埋头挖沟的同时,后方也在埋头编筐。仿佛他们不是在围困一座只有几百老弱病残的堡垒,而是在攻打一座守备森严的要塞似的。 比起铁峰郡军的浩大阵势,守军的回应显得十分无力。 最初发现铁峰郡军正在掘壕迫近的时候,枫叶堡墙头还放了几轮炮。然而看到一磅不到的城墙炮打过去,叛军理都不理,守军也就不再浪费火药。 枫叶堡里的守军干瞪起眼睛,任凭铁峰郡军“为所欲为”。 大概是因为知道猴子即将被提拔,所以派活的军士给猴子分了一个轻松工作:砍树。 听到军士的话,猴子默默放下十字镐,领了斧头和马车,前往郊外的林地。 双套马车在郊区小路上行驶,道路两侧都是刚刚收获的麦田。 耕牛和挽马在收获过的麦田里踱着步子,这些大牲口聪明得很,要先遗落的麦穗吃光才肯赏脸品尝麦秆。 “真好哇。等下一次论功行赏,咱们也应该有地了吧?” “应该吧,就是不知道会给咱们分在哪里。” 说话的是猴子的同帐战友,他们跟着猴子鸡犬升天,也不必再在大太阳底下刨土。 猴子闷头赶着马车,没有搭话。 猴子所在的帐篷原本有六人,河谷村一战以后,四肢健全的就只剩下三个,还有一个现在正在伤兵营里躺着。 猴子不说话,另外两名战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同帐士兵的关系非比寻常,两名战友知道猴子因为帕科的死而难过,但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到猴子闷闷不乐就也不敢说话。事实上,他们的“正常表现”对于猴子而言就是最大的慰藉。 “唉,明明已经到了枫石城边上,却不让咱们进去。也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想的!”一名士兵费力地咀嚼着硬邦邦的风干马肉,抱怨道:“我还没见过枫石城这种大城市长什么样呢!就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谁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另一名士兵靠着马车护栏,笑骂:“不就是想逛窑子?” “别瞎说!” “鲁西荣军士可讲过,就咱们兜里这几个银镚,用不了一天就能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得倒欠一屁股债。”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那种地方了?” “好好好,算我诬陷你了。喂,听说了吗?”靠着护栏的士兵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表功名单已经出来了。布尼尔连长的亩数这次还是第一,好像立的功叫什么……对,叫‘当先’?就是第一个冲上去玩命的意思。” “要不怎么说人家厉害呢?”另一名士兵理所当然地摊手:“人头记功,人家是第一。现在没有人头记功了,人家还是第一。” “他有多少亩了?” “一千?” “一千?早就一千了,我估计,两千也有了。” “天呐,两千亩。我要是也有两千亩,我就不扛火枪了,回家关起门当庄园主去。” “有命挣,也得有那个命用。”靠着护栏的士兵笑骂:“等你攒到两千亩,怕不是要把命都搭进去。” 说完,他仰头看着蓝天,叹了口气:“我用不了那么多,两百亩就够了。我只求能早点打完仗,回家盖个小木屋,再养几匹马。第一年我只种大麦,第二年、第三年等地熟了再种小麦。用不了十年,我就能把木屋换成大房子。然后,我就在里面住到老死。” 另一名士兵听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死了的人,抚恤金怎么算?”猴子冷不丁地问:“说过吗?” 靠着护栏的士兵愣了一下,挠了挠后脑勺:“好像是照着十二年服役的数目全额给。有小孩给小孩,没小孩给父母。” “都没有呢?”猴子又问。 “那还能怎么办?都没有就不给了呗。” 猴子“嗯”了一声,一拉缰绳:“到了!下车吧。” 三人把车停在路外,给挽马解下车轭,让马儿自己去吃草。随后拎起斧头,慢悠悠地走向树林。 砍树本身不算轻松,不过有一点好处——可以偷懒。 不像挖堑壕,各帐、各队齐头并举,谁的进度落后了一目了然。 但猴子却很“不领情”,虽然无人监工,他仍旧卖力地挥舞着斧头。 猴子其实不想来砍树,他宁愿去挖堑壕,因为繁重、难熬的体力劳动能让他不去胡思乱想。 他一下接一下,重重斫在树干上,仿佛是在砍杀敌人。 碎木飞溅,一棵又一棵合握粗的松树在呻吟声中倾倒。 猴子一个人几乎干了另外两个人的活,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小、油滑的“猴子”,而变成了一个臂膀结实、沉默寡言的军人。 从早上到中午,差不多砍伐了一车的量,猴子便和两名战友把挽马唤回,将原木从林子里一根一根拖到路旁。 三人汗流浃背之际,一名传令骑兵带着一匹马飞驰过来。 传令骑兵身着漂亮的绿色制服,客客气气地问:“哪位是‘侯德尔’?” 另外两名士兵有些莫名其妙,猴子最初也不解,但他想起了什么,在战友们惊异的目光中走向传令骑兵:“我是。” “请随我回营。”传令骑兵指了一下系在马鞍上的另一匹马:“梅森保民官要见您。” 猴子擦了一把汗:“可我这的活怎么办?” “砍树?”传令骑兵险些被噎住:“应该是不用干了。” 猴子皱起眉头:“这么多原木,只留两个人在这里,什么时候能搬完?” “没事!去吧!去吧!”身后的同帐战友急忙走上前,把猴子的外套从车上抓下来递给猴子:“我俩能干完,这才几棵树?小菜一碟。” 传令骑兵非常体贴地提议道:“这样如何,您先随我回营,我再去通报一连的首席军士,请他再派几个人过来帮忙?” 猴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又说:“还有个问题。” 传令骑兵不解。 “我不会骑马。” “没事。”传令骑兵露出笑容:“可以趴在马屁股上。” …… 一路颠簸,猴子被传令骑兵带回了大营。 军营就像一座小镇,内部又被分为各个区域。在中军所在营区外,传令骑兵把颠得内脏都快移位的猴子放下了马。 “里面就是总指挥部。”传令骑兵说。 猴子不解地问:“你不跟我进去?” “我没有许可,不能进中军营区。”传令骑兵抬手敬礼:“您只能自己去见梅森保民官。” 猴子其实也没来过中军营区,即使是在军营内部,不同区域的进出也有严格限制,根本轮不到猴子一个小兵进中军参观。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猴子敬礼,他不想丢脸,于是回了个礼,步伐僵硬地走向营门。 门口的卫兵验了猴子的身份牌,将他放了进去。 中军营地中央是三顶并排布置的大帐篷,大帐篷周围又有一些小帐篷。 腰悬武器的军人和身穿平民鞋子的文员在帐篷之间穿梭往来,大家都很忙,猴子好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厚着脸皮拦住一个文员,问清了梅森保民官所在的帐篷。 走到梅森保民官的帐篷门口,他才发现原来保民官要见的不只有他——帐篷里面已经聚集了约莫三十几个人,有的人他认识,有的人他不认识。 突然,猴子发现好友道格也在其中。道格也看到了猴子,笑着向猴子招手。 猴子急忙走进人群,挤到好友身边,激动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预备学员都来了。”道格的回答一贯地言简意赅。 猴子刚想再仔细询问,帐篷里的气氛陡然一变。所有人都并拢脚跟,把腰杆挺得笔直。 猴子也下意识地立正站好。 理查德·梅森走进了猴子所在的帐篷。 梅森保民官还是和和气气的,让人看见就想亲近,他抬起手示意众人稍息。 猴子留意到,保民官的神色有些疲倦,手指上满是炭粉和墨水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召集你们过来,有人想必已经猜到,我也就不藏着掖着。”梅森保民官笑着宣布:“你们都已通过遴选,即将正式成为新垦地军事学校的第一批学员。” 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猴子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跳得更快了。 “学校目前仍在筹建中,但是我这里现在很缺人手,我就想到了你们。”梅森保民官磁性的声音继续传来:“我这里的工作,就是你们将来要承担的职责。所以提前让你们熟悉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猴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别人却不会等他。 “好,现在就开始干活吧。”梅森保民官拍了拍手:“谁会算数?举手。” 一些人举起了手。 梅森保民官点了点头,一名军官将还举着手的几人领走了。 “谁会读写?” “谁会作图?” “谁会木匠活?” “谁……”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道格也走了。走的时候,道格担忧地看了猴子一眼,他碰了碰猴子的手背,还是沉默地走了。 最后,帐篷里只剩下猴子一人。 保民官走到猴子面前:“你叫什么?” 虽然只是平淡的一句话,猴子却莫名感受到莫大的屈辱——最令猴子感到屈辱的地方在于,这份屈辱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他自己的无能。 猴子强忍着泪水,低声回答:“猴——侯德尔。” “侯德尔,血泥之战募兵,唔……”保民官的声音还是让人感到温暖:“奥兰治·阿克塞尔是你擒获的。哈哈,你把他搞得好惨。” 猴子低下头,不让保民官看到自己的眼睛,使劲把眼泪咽了下去。 “不会读写没什么,塔马斯以前也不会读写,现在也当了营长。军事学校会专门为你们开一门课,让你们能够尽快掌握读写。”保民官安慰了几句,想了想,又问:“对了,那你会骑马吗?” 猴子不会骑马,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本能地想要回答“会”。 因为在他前面十几年的生命中,逃避责任、摆脱惩罚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面对无法承担的后果时,他总是下意识选择撒谎。所以猴子才是猴子。 但是现在,另一种东西——被军队生活塑造出的另一种本能阻止了他撒谎。 “不会。”猴子回答。 他低着头,不敢看保民官,生怕看到对方失望的目光。 “哦。 ”保民官苦恼地抓了抓胡茬,突然一拍手:“这样,你去战俘营吧。” 梅森走到桌旁,快速写了一张条子,然后在纸条上洒下一把细沙。等墨水被吸干以后,他把纸条折了起来,递给猴子。 “把这个纸条交过去。”保民官笑着说:“看守会带你过去的。” 猴子抬起胳膊,郑重地敬了个礼。 …… 战俘营是一座单独的营地,但是与攻城大营相距不远。 猴子只走了一小会,就走到了战俘营门外。 猴子把纸条交给守卫,守卫拿着纸条进入营地。 没过一会,管理战俘营的军官走了出来,他疑惑地瞥了猴子一眼,但验过身份牌之后还是点了点头,一招手:“跟我来吧。” 管理战俘营的军官没有把猴子带进营地,而是领着猴子来到营地外的一片树荫下,便转身离开。 树荫下的空地上,两个穿着臂甲、戴着头盔、手持木剑的人正在比试——或者不能称之为比试,而是一对一地指导。 看到猴子走过来,两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人拄剑默立,另一人转身看向猴子,抬手掀开了护面。 猴子突然发现,他得到了一份能够让其他预备学员嫉妒到眼底出血的“工作”。 因为护面下方,是狼的眼睛。 第四十六章 积雨云 树荫下,温特斯扫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又看了看送来纸条的预备学员。 “梅森保民官就派你来找我?”温特斯惊奇地问:“没说别的?” “没有。”身前的预备学员一脸茫然地回答。 “好吧,要请你等我一会。”温特斯把纸条塞进腕甲,随手一指放在树下的衣服和驮包:“那里有水和吃的,饿了的话自己拿。” 然后,他看到名叫“侯德尔”的预备学员步伐僵硬地走到树下,两条腿比树干还直。 “坐吧。”温特斯不禁莞尔:“没事。” 但是预备学员仍旧站得笔直。显然,他感到不知所措,不知究竟该把保民官的话当成客套对待,还是当成命令服从。 温特斯对此多少也习惯了,他清了清嗓子,沉声下令:“士兵,立正!” 预备学员下意识并拢脚跟、绷紧膝盖和肩膀。 “听口令——坐。” 预备学员以最快的动作把自己的屁股按在了地上。 温特斯点点头,拉下护面,转身走向一直在等待的另一名剑手,两人重新拾起刚刚被打断的谈话。 “我们继续。”温特斯双手稳稳握住木剑。 他面前的剑手也站好架势,有点发闷的声音从头盔内传出:“您听说迈尔豪斯议长的演讲了吗?” “你是指哪一场演讲?”温特斯点点头,示意对方攻过来:“在瓦恩的?还是回到联省之后的?” “回到联省之后的。”温特斯的对手说完,毫无征兆地一个踏步刺了过来。 然而突然袭击对于温特斯起不到任何效果,他抬臂磕开迎面而来的长剑,在剑刃交缠中将剑尖指向对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轻巧自然。 温特斯甚至还有余力闲聊:“听说了,不过和流言蜚语也差不多。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他的剑锋在距离对手肩膀一尺处止步——对手主动停了下来,倒退半步并举了一下手,然后朝着起始位置走去。 举手代表承认自己失分,这是正式比赛的礼仪。 不过树荫下的这块小空地旁边既没有裁判,也没有计分板,唯一的观众则是一个至今没搞清楚状况的家伙。 在满头雾水的场外观众眼中,保民官与陪练的比试就像是走了个过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完全分不清谁赢谁输。 倒也不能怪观众眼拙。 温特斯和他的对手缺乏必要的护具,所以两人的生命安全取决于对手而不是自己——虽然他们使的是木剑,但结结实实挨上一下照样要挂彩。 仅有在绝对信任彼此的前提下,双方才能像这样“玩耍”。既然是“玩耍”,那么自然看起来全都是点到为止、不分胜负。 “迈尔豪斯在联盟大会上的演讲内容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和宣战布告也差不出太多。”温特斯的对手回到空地另一端,活动了一下手腕,重新握紧长剑:“等他回到圭土城,立刻又在烈士广场上做了一次公开演讲,内容比联盟大会上的演讲还要惊世骇俗。” 说罢,他又挺剑向温特斯攻了过来。 温特斯仍旧举重若轻地化解了对方大开大合的挥击:“说说看。” “迈尔豪斯议长亲自认定‘四月一日革命’是一场叛乱。”对手倒退一步,举起手,喘了口气:“非法的武装叛乱。” 温特斯不自觉皱起眉头,他垂下剑尖,问:“联省陆军对此毫无反应?” “不知道,至少我离开诸王堡的时候,还没听说圭土城那边有什么大动静。”对手的笑声逸出头盔,完全可以想象护面下的表情有多么幸灾乐祸:“不过科尼利斯那个家伙肯定不好受,从‘英雄’一下子变成了‘叛徒’。” 温特斯放低长剑,若有所思:“给我仔细说说联省新议长的演讲内容。” “陈词滥调。”站在温特斯对面的剑手也把木剑搭在肩上,轻松愉快回答: “先是骂,痛骂以前的联省政府有多腐败无能;紧接着哭,大哭联省人民生活有多困苦;然后危言耸听,拿帝国、维内塔和帕拉图内乱吓唬人;只有最后说了点真心话,承认了‘四月一日革命’是武装叛乱,但是也找了借口,说是因为‘莱昂内尔政权实在太过腐败无能’,所以‘军队不得不出面暂时接管国家’。” “暂时?”温特斯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的地方。 “是,暂时。”刚刚谈吐诙谐的剑手,变得犹豫、迟疑起来,他慢吞吞地说:“迈尔豪斯议长公开承诺,将改组国民议会,重新选举各级代表,在三年内逐步将国家权力从军队交还到新的国民议会手中。” “三年?”温特斯挑眉。 “是,三年。” “联省陆军的反击?” “没有反击。反倒是有几位将官出面为迈尔豪斯议长的承诺背书。联省陆军内部也一个鬼样子,派系林立,你咬我、我咬你。” “科尼利斯本部长呢?” “已经不是本部长了,也没听说有新任命。迈尔豪斯议长解散了临时军事委员会以后,科尼利斯上校应该就被打发回家赋闲了。”站在温特斯面前的剑手耸了耸肩:“科尼利斯借助政变平步青云,不知惹多少人眼红。他又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家伙。迈尔豪斯议长拿他平息众怒,我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温特斯思索片刻,问对练的剑手:“你信吗?” “信什么?” “迈尔豪斯的承诺。” “我……”对练剑手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可依眼下的形势,假如我是联省人,也只能寄希望于迈尔豪斯议长交还国家权力了吧?毕竟他做出了公开承诺啊。” 温特斯听罢,长长叹了口气:“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迈尔豪斯议长还在公报里表态。”对练剑手小声补充:“联省托管政府将全力推动帕拉图内乱的和平解决。他还答应绝不会让联省军队卷入帕拉图内乱——只要维内塔也不干涉帕拉图事务。” 温特斯轻哼一声,调转剑身,重新用双手握住剑柄。 同温特斯对练的剑手也急忙做好准备。 双方缓缓靠近彼此,剑尖磕碰的下一秒,两人都动了起来。 电光石火间,温特斯让过凶猛突进的对手,空出左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对练剑手收住步子,沮丧地举起手。他感觉到了温特斯的情绪变化,于是换了一个更轻松话题:“北面又起大案啦,您听说了吗?” “什么大案?”这个温特斯一点都没听说过。 “当然是南方总军的大案。” “伪帝不是已经解散了南方总军?” “就是因为要解散南方总军,所以才会牵起大案。”对练剑手兴致勃勃地问:“您猜伪帝正在以什么罪名搞清洗?” 温特斯不假思索回答:“贪污?” “走私!南方总军上上下下,全都有份!”对练剑手大笑不已:“为了防范我们而建立的南方总军,竟然成了帝国境内最大的走私贩子,伪帝的脸面都丢尽了!” 温特斯也哑然失笑,但他不像对练剑手那般乐观:“伪帝下定决心要拔掉毒疮,对我们不一定是件好事。” “管他呢?”对练剑手不以为意:“反正是帝国佬杀帝国佬,无论谁死都是我们赚。伪帝已经处死了三个伯爵,按北面流出的消息,这才只是开头。没有个几年时间,南方总军别想重建。” 温特斯叹了口气:“那就更加不是好事。” “是啊,我明白您说的意思。”对练剑手的情绪一下子消沉下来,他垂着头,灰暗地说: “伪帝甚至不掩饰他的战略,他就是要坐看诸共和国内战。破解的方法也很简单,我们只要不互相攻杀就行。我都能想出来,诸位将军、议员们会看不懂吗?可是他们……可是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只是个小小的尉官而已……” 剑手越说声音越小,蓦地,他感觉到一只手掌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抬起头,对上了学长毫无责备之意的平静目光。 “这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温特斯平和的声音中蕴含着让人心安的力量:“不必为此感到焦虑,我们都是被河水卷着走的人。” “嗯。”对练剑手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温特斯亲昵地敲了一下对练剑手的肩甲,倒持长剑,走向放着衣服和水的树根。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对练剑手细小的声音在温特斯背后响起:“在诸王堡,也有很多格罗夫·马格努斯的反对者……这一次在新垦地的惨败,必定会动摇……不,是瓦解格罗夫·马格努斯的统治……” 温特斯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介意少流血,哪怕会耗费更长的时间。” “嗯!”对练剑手的声音中带着兴奋。 “但你也不要太乐观。”温特斯转过身,目光幽深如潭,他缓缓说道:“因为你还不明白,一个输掉全部筹码的赌徒下一步会干什么。” 说罢,温特斯捏了捏对练剑手的肩膀,提剑走向树荫下。 …… 树荫下,猴子——侯德尔茫然地旁观血狼和他的陪练一边闲谈、一边比试。 因为看不懂究竟谁赢谁输,侯德尔也不知道该不该喝彩叫好。 就这样又过了几招,血狼突然停下和他的陪练说了些什么,然后径直朝着侯德尔走了过来。 侯德尔一时间更加困惑,直到血狼走到他面前,他才回过神,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侯德尔看到血狼对他摆了摆手:“坐,自在点,没事。” 紧接着,后者开始解除肩膀、手臂上的护具。 侯德尔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帮忙。 然而不等侯德尔上前,有人已经站到血狼身后,熟练地帮血狼解开手臂、肩膀上的皮带扣——是那个和血狼对练的剑手。 侯德尔大窘,左右看了看,看到了水壶。 然而有人动作比他更快,还没等侯德尔弯下腰,血狼的陪练已经一个箭步闪到水壶旁边,把水壶奉给了血狼。 而血狼很自然地接过水壶喝了起来。 侯德尔情急之下,开始搜肠刮肚回想可以拿来夸人剑术高明的好听话。 结果还是血狼的陪练先开口,一声“班长”听得侯德尔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班长!”血狼的陪练毫不扭捏地吹捧道:“您的剑术现在也太强了!实战淬炼出的真东西,就是和花架子不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招式,可每个动作都没有一丁点赘余,时机判断也精准无比。我都已经超水平发挥,可还是连一个小分也赢不了。真的是太强了。” “哪有你说的这样。”血狼似乎也有些受用,面带微笑,不好意思地说:“太久没练习,退步了些。” 一旁的侯德尔,已经开始在心里骂人。 从瞄到血狼的陪练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家伙是个“穿靴子的”,仪态、气度以及每个“穿靴子的”身上都有的那股淡淡“气味”出卖了他。 可是猴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穿靴子的”也会这么谄媚、这么能拍马屁、这么不要脸。 “我觉得大师现在也不是您的对手了。”血狼的陪练一脸真诚。 “艾克?对了。”血狼想起些什么,扬起下巴点了一下旁边不知所措的侯德尔:“生擒阿克塞尔的人就在这里。” “啊?!”血狼的陪练惊奇不已:“啊?!” 侯德尔一直被对方当成空气,这下子终于找回面子。他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从自己的头顶扫到脚底,又从肩膀扫到指尖。 侯德尔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使劲把腰挺得更直了一些。 血狼的陪练皱起眉头把面前的大头兵仔细打量了一番,旋即展颜为笑,大大方方地向侯德尔伸出了手:“我是卡达尔·拉格雷。” 侯德尔询问地望向血狼,看到血狼轻轻点了点头,便使劲擦了擦掌心的汗,握上了“卡达尔·拉格雷”的手。 “阿克塞尔学长是陆军学院最好的剑手,甚至可能是建校以来最好的剑手。”卡达尔笑着说:“您生擒了阿克塞尔学长,等于是做到了我们所有人都没做到的事情。” “穿靴子的”如此礼貌,反而让侯德尔不好意思起来。 “当时不止我一个人。”侯德尔红着脸说:“而且我用了渔网偷袭,不光彩。” 听到“渔网”,卡达尔先是一怔,紧接着爆发出激烈的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喘不过气。 “生死相搏的时候,哪有什么光彩不光彩。”卡达尔擦掉笑出的眼泪,再次和面前的士兵握手,正色道:“只有站着的人和躺着的人…………这是我不久前才学到的。” 侯德尔挠了挠后脑勺。 温特斯也忍不住笑出声,但却牵动了伤处,肋下又疼了起来。他撑着树干,缓缓坐在地上。 卡达尔发觉异样,急忙上前扶住班长,惊讶又关切地问:“您受伤了?” “大意了。”温特斯轻描淡写地解释:“太久没见过,忘了还有反魔法战术这码事。” “反魔法战术?”卡达尔神情顿时变得紧张:“发现、锁定和摧毁,到了哪一步?” “摧毁。” “摧毁?!”卡达尔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扩张。 “摧毁。”温特斯笑了一下:“不过萨内尔小瞧了我,用的火药还不够多。” 一旁的侯德尔不解地看到: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穿靴子的”突然眼圈红了。 “别这么肉麻。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在参加追悼会。”温特斯调侃道:“不过我听说,好像已经给我开过一次追悼会了?” “是啊。”卡达尔擦了下眼睛,笑着说:“阿克塞尔学长哭得好惨!” “是吗?他可没跟我说。” “好惨!嚎啕大哭!我们还用您的旧武装衣给您修了衣冠冢,‘下葬’那天,魔法科的克里斯蒂安老师还来了。” 温特斯心念一动:“克利斯蒂安老师近况如何?” “不好。”卡达尔严肃地回答:“精神病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温特斯想起了克利斯蒂安,又想起了陆军学院,紧接着想起了圭土城……思绪一下子飘散到天边。 回过神来的温特斯,忍不住叹了口气:“河谷村一战的通报,我已经写好,明天就会发出。不仅会发往铁峰郡,还会发往新垦地其他各郡,新垦地之外也将会看到。阵亡、被俘的军官名单也会作为附录被一并发出。” 温特斯看着卡达尔:“我已经下令封锁消息,其他俘虏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你自己选择吧。” “班长。”卡达尔垂下头:“既然联省敢放我回帕拉图,他们就笃定我不敢投靠‘叛军’——就像那些倾向于阿尔帕德的同学,现在还被软禁在圭土城。” 温特斯点点头,没有说话,等着卡达尔做决定。 “如果我加入您的军队,我的家人就会变成人质。”卡达尔低声说:“但是如果我当了‘俘虏’,被交换回去以后,他们还会逼迫我和您打仗。” 温特斯又点点头。 “所以。”卡达尔故作轻松:“请给我报个失踪吧。” “失踪和战死只差一道手续。”温特斯轻声问:“你的家人会很悲痛。” “如果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对他们只会更危险。”卡达尔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失踪嘛,生死不知,还有一线希望。” 温特斯思考片刻,轻声说道:“杰士卡中校在热沃丹有一间教研室,因为缺少人手,他已经朝我发了好几次火。你去帮他的忙如何?热沃丹没人认识你,你在那里很安全。” “好!”卡达尔眼前一亮。 “那就这样说定了。”温特斯扶着树干站起身:“我今天就让萨木金送你去热沃丹。你虽然单独住,但俘虏营毕竟人多眼杂。越早离开,就越安全。” 卡达尔沉默良久,深深低下头:“谢谢。” 温特斯只是碰了碰卡达尔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一旁,深感自己是多余的侯德尔,突然被血狼点了名:“好啦,你跟我来吧。” “好的……是!”侯德尔慌忙站起身,他胡乱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不解地问:“可是……要去哪里?” 温特斯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不多时,一匹极为神骏的白马从树林中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马儿备着鞍,但是没戴嚼子,嘴里还有没吃完的嫩树叶——比起粗粝的草,长风更偏爱阔叶灌木的嫩芽。 “去马栏。”温特斯说。 侯德尔意识到不对劲,他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大人,去马栏干什么?” “去领一匹马。” “给谁领?” “当然是你。”这次轮到温特斯不明所以,他从护腕中取出纸条:“不是梅森保民官让我来教你骑马的吗?” “这这这……”侯德尔快要窒息:“怎么会?” “别紧张。”温特斯宽容地笑着,安慰预备学员道:“梅森保民官最痛恨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找不到我,另一件事是看到我闲着。把你安排过来,就等于把他最痛恨的两件事都解决了。” 侯德尔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哭丧着脸抬手敬了个礼。 “走吧,给你挑一匹温驯的母马,你会学得很快的。”温特斯拍了拍预备学员的肩膀,望着诸王堡的方向,喃喃道:“尽快学会骑马吧,你很快就要用上这样本事了。” …… …… [同一时间] [诸王堡郊外] 灼人的烈日下,两名骑手一前一后,正在向西策马狂奔。 落在后面的骑手回望身后的烟尘,恐惧地大喊:“罗纳德少校!他们追上来了!” 跑在前面罗纳德少校听到来自身后的呼救,一咬牙,折返回落在后面的骑手身旁。 少校迫停同伴,不由分说同对方换了马。 “别回头。”罗纳德少校将另一名骑手推上马鞍:“只管往前跑。” 被扶上马鞍的骑手喘着粗气,绝望地问:“前面又能去哪里?” 罗纳德上校短暂沉默,斩钉截铁地回答:“去找温特斯·蒙塔涅!” ------题外话------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第四十七章 风暴眼 六月,骄阳似火。 铁峰郡军“接管”枫石城已有七天,对于枫叶堡的围攻也持续了七天。 不时传入耳中的重炮轰鸣提醒着每一个人,战争还在继续。 但是生活也得继续。 和其他城市一样,枫石城郊外也有大片的耕地。眼下,城外的黑麦已经割完,紧接着就到了割小麦的时候。 牛马慢吞吞拖动沉重的石磙子,在收获过的农田里碾出大片的平坦场地。 脱了粒的谷物被均匀地铺在场地上,在烈日的暴晒下排干水分。 放眼望去,城外的田野里到处都是突兀的金色斑点,像是有人用漆刷甩上去的。 因为收割、脱粒、晾晒等流程都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 所以每到这个时节,农民家庭中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不管是成人还是孩童,只要长着一双手,都得下地干活。 在田间劳作的不仅有枫石城的自耕农和佃户,附近村镇的无地者、枫石城内的贫民也被吸引过来,依靠在收获季出卖劳动力换取些微薄的报酬。 大批短工清晨似溪流汇聚,傍晚如归鸟还家。 繁忙的劳作景象,与往年的六月份几乎没有区别。 如果将目光投向更偏远的铁峰郡,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叛军治下的大型流民农场甚至早就将冬小麦收获完毕,正在抓紧时间抢种杂蔬、豆类以补充口粮。 似乎整个新垦地行省都已经摆脱战乱与动荡,重新寻回了昔日的安定与宁静。 然而这份安宁,更像是风暴中心的平静。 根本不需要刻意地宣传,河谷村会战的结果自然而然地扩散到新垦地之外,当即在帕拉图乃至联盟范围内引发剧烈的动荡。 诸王堡爆发了新一轮清洗。 从旧大议会分裂出的红蔷薇派,再次按照“是否无条件支持格罗夫·马格努斯”被一分为二。 大批与格罗夫·马格努斯政见相左的红蔷薇议员——尤其是那些激烈反对外部势力介入帕拉图内战的地方派——纷纷被以“叛徒”、“奸细”、“逆党同情者”的罪名抓捕、关押。 个别红蔷薇议员甚至以“致使会战失利的通敌者”的身份,未经审判便被当众处决。 诸王堡回到了上一次流血政变的恐怖氛围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除了带着通缉令的骑兵,路上根本看不到行人。 有人说,垂死的猛兽比平日更加危险。 但是格罗夫·马格努斯的举动已经不仅仅是危险,更像是疯狂。 只是不知道在行刑大剑前低下头颅时,曾经簇拥着格罗夫·马格努斯走向议长宝座的议员们,是否心生悔意。 在圭土城,得知帕拉图最新战况的联省开始了新一轮的动员和武装。 市面上铁、铅、硝、硫的价格疯涨,和军需品价格一同起飞的还有生羊毛的价格。 山前地羊毛进口行会给出了一包[中等品质、未经除油]的生羊毛[一金盾两银盾]的挂牌建议报价——而且只是建议。 陷入恐慌的纺织工场主开始不计代价储备原料,而明智的工场主已经在裁退织工。 在内海的另一侧,维内塔的震感并不比联省轻。 塞纳斯联盟已经多年没有爆发过“参战双方均投入上万兵力”的大型会战。 倒推一百年,此等规模的会战足以亡一国、兴一国;即使是在经历过主权战争洗礼的今天,如此惨烈的会战也足以载入史册。 只不过,维内塔人的震惊中带有更多的积极意味。 先前被督政府刻意压制的“铁峰郡叛军内情”,这下再也盖不住。温特斯·蒙塔涅的名字一夜间传遍海蓝高门。 塞尔维亚蒂府邸,海蓝的贵妇们纷至沓来,拐弯抹角地向珂莎·塞尔维亚蒂打听情况;出了门,她们又直奔纳瓦雷庄园,半真半假地给纳瓦雷夫人送上祝贺。 在海蓝的客厅和沙龙中传播的流言蜚语暂且不提,纳瓦雷夫人和塞尔维蒂亚夫人的反应也不用多说。 作为对于帕拉图最新战况的答复,维内塔督政府通过公开渠道,向联省执政委员会发出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声明——警告盟邦不得以任何形式介入帕拉图内战,否则维内塔将被迫作出回应。 塔尼利亚群岛、奔流河流域的局势再度升温,第三、第四军团的军官的假期被取消,驻防军营外再也见不到闲逛的士兵。 维内塔内海舰队也驶离了母港,对于内海之上的联省走私船开始新一轮围猎。 内海之畔,联省、维内塔都已经弓起腰背、炸开鬃毛,身躯紧紧贴着地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向对方撕咬。 反倒是烬流江北岸,位于虹川的帕拉图军政府对于南岸战事反应平平。 虹川军政府既没有趁着大敌损兵折将的机会,攻打与联省接壤的东部边境各城市;也没有再次尝试突破烬流江防线。 总而言之,虹川军政府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态度之消极,耐人寻味。 随着时间流逝,“河谷村会战”这块巨石在联盟中引发的波浪,又被反射回新垦。 能够接收到外界消息的枫石城上层市民,对于新垦地的前景不禁变得悲观。 而新垦地行省内部的局势同样波诡云谲。 铁峰郡军面向公众发布了温特斯·蒙塔涅署名的胜利公报,枫石城随即洛阳纸贵。 印制的公报被一抢而空,手抄的公报卖到了一枚银币一份,城内三家印刷作坊不得不紧急加印。 拿到公报的枫石城市民不仅在广场、客厅、餐桌上阅读它,还把它们偷偷送往外地。 尽管公报略去了许多战术细节,对于联军的伤亡也闭口不谈。 但是通过文中总结性的内容,参战双方以外的普通人第一次得以窥见会战全貌,了解到大议会军究竟遭受了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通过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微妙情感——譬如将议会军称为“伪政府军”,将白山、边江、雷群郡军队称为“新垦地军”,仅在“铁峰郡军”身上使用“我军”——很多枫石城的聪明人悲观地意识到,所谓的“新垦地联军”内部,或许还有一仗要打。 事态的发展也正如枫石城市民的预期。 雷群郡军队驻扎在枫石城东南方向,始终不与铁峰郡军队会合,坐看铁峰郡军独自围攻枫叶堡。 据说,血狼请了一位少校出面与雷群郡军队联络,结果那位校官与斯库尔上校大吵了一架,雷群郡军队当日再次后撤,一直退到了枫石城直辖区与雷群郡的边界。 另一方面,沃涅郡的驻屯军也拒绝了血狼的最后通牒。 沃涅郡驻屯官礼貌地接待了血狼的信使,但是坚决表示自己绝不会接受“无条件的投降”,更不会“向叛军投降”。 新垦地行省安宁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铁峰郡军队、雷群郡军队与沃涅郡军队彼此相制,明面上都没有动作。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铁峰郡军虽然控制枫石城,但是处境最为不利。其与根据地的联系被沃涅郡切断,而另一边背靠本土的雷群郡军队正在补充损失。 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诸般迹象,使得眼界较为开阔的枫石城上层市民更加认定,当下的和平只是镜花水月,新一轮的战火不知何时就会降下。 悲观的情绪自上向下传导,逐渐扩散到枫石城的每个角落。 即使是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偶尔直起腰,望见天边密布的乌云,也会为未来感到焦虑。 不过以上种种,困守枫叶堡的奥尔德·费尔特少校……一概不知。 费尔特少校既不知道诸王堡的清洗,也不知道联省和维内塔的剑拔弩张,更不知道军政府的异常安静,甚至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位同僚活了下来。 自从逃入枫叶堡那一刻开始,少校的世界只剩下不到一平方公里大小,大致呈现为以枫叶堡为中心、半径三百米的圆形。 枫叶堡原本有一个大队的守军,得知战败消息以后跑了一些。之后陆续逃入百十名费尔特部的残兵,再加上百十名仆役杂工,能拿起武器的人总数还是在一个大队左右。 事实上,能够维系住这五百来号人的士气,不被他们绑出去献给血狼,费尔特少校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但是除此之外,他也无力再做其他尝试。 少校只能绝望地看着铁峰郡叛军发了疯一样,先是围着枫叶堡筑起一道高墙,然后在高墙外侧又筑起第二道高墙。 最开始的时候,枫叶堡外只有叛军在埋头挖堑壕。 没过几天,一些身穿棕衣的俘虏也出现在工地上,大大加快了叛军的作业效率。 叛军把两道高墙之间的空地,作为新的营地。一边掘壕向枫叶堡逼近,一边在新营地内组织俘虏制作大量筐笼。 因为枫叶堡傍河而建,河道与堡垒之间的河岸完全暴露在守军射程内,所以总会有一段河岸处于守军控制之下,难以彻底合围。 然而叛军连最后那一段河岸也没有放过。 叛军工兵另辟蹊径,先在河对岸筑起一座营垒,然后趁夜从对岸的营垒伸出一道浮桥。 等到费尔特少校清晨醒来时,叛军的桥头堡已经拔地而起。 两岸的桥头堡加上浮桥,不仅堵死了围城工事最后的缺口,还把安雅河也给封锁了。 若不是因为眼前横跨安雅河的浮桥是敌人的杰作,费尔特少校一定会为指挥这项工程的军官鼓掌叫好。 然而轮到自己成为教科书战例里的“敌军”,滋味可就不好受啦。 随着叛军桥头堡的竣工,枫叶堡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别说是传信、收信,就连取水也办不到了。 若不是枫叶堡内有一口备用水井,守军立刻就得投降。 到围攻第四天,叛军的大炮出现在枫叶堡外。 看到叛军推出来的三十二磅加农炮,费尔特少校登时眼前一黑。 少校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他明白自己只剩下一条路:谈判,然后有条件地投降。 然而根据费尔特本人的观察,叛军既像是要强攻——否则没必要挖掘如此多的堑壕;又像是要长期围困——双层高墙显然是为防备外部敌人。 唯独没有想要谈判的意愿。 “为什么不和我谈判呢?”费尔特少校每天都在扪心自问,却始终想不明白。 他望着城外,内心绝望大喊:“为什么不和我谈判呢?” 费尔特少校——或者说枫叶堡守军——是有谈判本钱的。 作为新垦地军团的总部,枫叶堡不仅是一座堡垒,同时还是新垦地军团的仓库,保管着支撑整个军团作战的黄金、军械和火药。 同时,作为帕拉图陆军在新垦地的核心防御支点,枫叶堡自落成之日起,经历过数次扩建、加固。 532年的改造修正了各炮台的射界,535年的扩建在主体棱堡外修筑了新的三角堡,539年的修缮将枫叶堡外的地形做了大规模的调整…… 单就一座军事工程而言,这座堡垒的价值也是不可估量的。 奥尔德·费尔特少校已经想好了谈判时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想让我投降?我宁可把火药库点着,带着枫叶堡一起粉身碎骨!” 为了把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费尔特少校偷偷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好多次,已经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然而,少校左等右等,等到枫叶堡外筑起高墙,等到安雅河上搭起浮桥,始终等不来叛军的谈判代表。 夕阳西下,费尔特少校孤独伫立在枫叶堡棱台上。 “温特斯·蒙塔涅!”少校咬牙切齿,在心中悲鸣:“你难道真想让我把枫叶堡送上天吗?” 费尔特少校不知道,他咒骂的温特斯·蒙塔涅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从地势较高的枫叶堡向南眺望,可以一览枫石城北面和西面的景象。 就在枫石城西门,马车云集之处,温特斯正在和一名中年农夫攀谈。 因为铁峰郡军接管的西门不收过路钱,所以许多农民即使绕远也要走西门入城。 于是乎,从早到晚,从西门出入枫石城的大车络绎不绝。 农民们都急着将晾晒过的谷物运进枫石城,不仅因为枫石城里有受到城墙保护的仓库,还因为他们需要尽快缴纳地租、税金,一天也耽搁不起。 “从城南一直到麦丘、弓梢镇。”中年农夫虽然不太清楚面前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还是谨慎地用了敬词:“凡是您能看到的份地,差不多都是‘城中老爷’的。” 温特斯递过水壶,礼貌地问:“城中老爷是什么?” “城中老爷自然是住在城里的老爷。”中年农夫感激地接过水壶,润了润干涸的喉咙:“但是又在城外有很多的地。” 对于城市市民持有城外地产的情况,温特斯并不陌生。例如,许多热沃丹近郊的农民就自动拥有热沃丹市民权,他们白天出城劳作,晚上回城休息。虽然是“市民”,但也是“农民”。 “枫石城周围就没有自耕农吗?”温特斯问。 “没几个。”中年农夫摇了摇头:“都是从城中老爷手里租的地,我也是。所以打了粮食就得连夜把租子交上去,还有税。” “这么着急?” “着急,不然要多搭进去好多利息。” “哦?”温特斯挑起眉毛。 中年农夫苦涩地给温特斯讲解其中门道:“官厅每年五月第四个周一收夏税,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税就得城中老爷代我们垫上。等我们打了粮食,再还给城中老爷,一来一去,就得搭进去好多利息,所以一天都耽搁不得。” 温特斯只知道青黄不接时农户需要借粮度日,却没想到在枫石城还有这样一层盘剥关节。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不是又请回了包税人?” “什么人?”中年农夫不解地问。 “没什么。”温特斯笑了一下,问:“枫石城的城中老爷,都有谁?” “不是‘谁’。”中年农夫连忙摆手:“没谁‘谁’。” 温特斯熟练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您是说,不是某个人?” “对对对,不是某个人。”中年农夫畅快地咧嘴笑起来,他掰着手指头数道:“羊毛行会、石匠行会……南教区、北教区、安雅修道院……本地的老爷、外来的老爷……” 最后,中年农夫一拍脑门:“不过地最多的还是官厅,我租的也是官厅的地?” “官厅?什么官厅?”温特斯皱起眉头。 “还能是什么官厅,官厅就是官厅呀。”中年农夫也很奇怪:“新垦地军团。” 温特斯先是错愕,然后是醒悟,最后突然哈哈大笑。 面前的中年农夫满脸不解,随侍的侯德尔也莫名其妙。 在几人身畔,满载谷物的马车正在源源不断驶入枫石城。 “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您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份土地。”温特斯轻声问:“您愿意接受吗?” 中年农夫垂下头,做出回答的是一个饱受贫穷和匮乏折磨的灵魂:“我愿意付出一切。” 温特斯郑重地向中年农夫伸出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扶着佩剑站起身。 “走吧。”温特斯对侯德尔说。 …… …… [沃涅郡] [阿尔忒弥斯] 拂晓,沃涅郡驻屯官巴尔蒂斯·尤若夫少校被爆炸声惊醒。 他滚下床榻,撞开窗户。 远处,铁峰郡军的海蓝色军旗已经迎着朝阳插上城墙。 第四十八章 狩猎女神 霞光万丈,战旗飘扬。 沃涅郡驻屯官杉德尔少校使劲搓了搓眼睛。 各郡守备部队要么打白底红纹旗,要么打青底四分旗,使用深蓝色旗帜的军队在新垦地只有铁峰郡叛军一家,再无分号。 门被轰然撞开。 杉德尔纵身扑向挂在衣架上的军刀。 但闯进卧室的人没有大喊“投降不杀”,而是带着哭腔汇报:“不好啦!少校!叛军来了!叛军上城墙了!” 杉德尔闻声扔掉军刀,反手抄起裤子,抬腿往里钻。 “我看到了!”少校沉声回答,随即严厉地呵斥来者:“仪态!马季雅中尉!” 被点名的中尉哆嗦了一下,紧忙立正站好,歪歪扭扭敬了个礼。 在先前进剿铁峰郡的作战中,沃涅郡守备部队全军覆没,原有的军官团被一扫而空。 拜叛军所赐,新垦地军团总部重建沃涅郡驻屯所时,不得不聘用大量委任军官以填充指挥层——顺带募集军费。 马季雅·帕尔就是在这次扩军中“幸运”跻身军官阶层,因为捐钱捐得特别多,甚至被直接任命为中尉。 对于这位属下的履历,杉德尔不甚了解。 但是对于马季雅中尉的能力,少校再清楚不过。 所以杉德尔少校也不想跟一个用钱买官的家伙浪费口水,直接问后者:“秋柯上尉在哪?” 马季雅拼命摇头:“不……不知道。” 杉德尔一阵火大。秋柯是城中除了他本人以外唯一的正式军官,而且是少校的副手。联络不到秋柯上尉,就等于指挥系统瘫痪了一半。 “今晚谁值夜?”少校又问。 马季雅呆住,吞了口唾沫,低头回答:“不……不知道。” 杉德尔的喉咙里传出一阵恼怒的低吼,他一丝不苟地扣上最后几粒扣子,用力扎紧腰带,从床上拿起军刀。 “走!”少校一挥手,看也不看中尉一眼,大步流星走出了卧室。 屋外,驻防营地已经乱作一团。 警钟催命似的在敲,尖利的哨声一次比一次响。 衣衫不整的士兵跌跌撞撞跑出营房,乱糟糟地涌入操场。 天已经大亮,但是仍然有人叫嚷着要点火。军械军士想要下发弹药,却不知道武库钥匙在何方。 远处,战鼓声如雷霆滚滚。 门外,从城墙逃回来的溃兵正在哭喊着拍打营门。 沸沸扬扬的噪音、天崩地裂的景象,一股脑地打在踏出营房的杉德尔少校身上。 杉德尔少校顿时一阵剧烈的头疼:“叛军怎么会在阿尔忒弥斯?他们不是在打枫叶堡?警戒哨是干什么吃的?!斯库尔是干什么吃的?!” “不知道,少校。”微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马季雅把少校的话当成了对自己的质问,他眼含泪水,颤抖着回答:“我不知道。” 看到中尉这副凄惨模样,杉德尔也有一点于心不忍。 “仪态。”他冷冷地说:“中尉。” 马季雅紧忙抹掉眼泪。 杉德尔少校带着中尉,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营墙。 望着插上城头的海蓝色军旗,又看了一眼太阳,少校猛然醒悟。 “他妈的。”一再强调仪态的少校,这下也忍不住大骂:“天杀的叛军,他们是从热沃丹来的!” …… 杉德尔少校的判断没有错,只是对得不完整。 因为并非所有出现在阿尔忒弥斯城外的“叛军”都来自热沃丹,至少骑马的那些不是。 当从热沃丹出发的士兵使用装满土石的筐笼填平壕沟,推着云梯登上城墙的时候,还有大批自枫石城奔袭而来的骑兵正在城外眼巴巴地等着。 而在铁峰郡骑兵后方不到一里处的小丘上,温特斯·蒙塔涅也在等待。 战乱对于新垦地造成了立竿见影的影响。 在过去,只有一小部分岁数比新垦地行省还大的旧殖民地,才留存有当年为了防备赫德人袭扰而修建的城墙。 如今,面对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几乎所有城镇都在恐慌中紧急增筑了防御设施。 即使是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定居点,也都被木墙围了起来。 “阿尔忒弥斯”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她诞生于新时代,在和平中长大,从未经历过战火,自然也不会防备刀兵之灾。 因此阿尔忒弥斯没有明显的边界,石头和木头的建筑从城市的起点向外延伸,自然而然地过渡到郊区的农场。 但是现在,一道高墙突兀将阿尔忒弥斯分割为城内、城外两部分。 城墙大约四米高、两米厚,通过在两层木围墙之间填充干草和黏土再夯实的方式修筑而成。墙体内侧有木制脚架以增加城头宽度。 城墙附近的农舍、仓房都被无情地拆毁,以避免被攻城者利用。 修造者还非常巧妙地把安雅河水抬入地势较高的城壕,将干壕升级为护城河。 位于城内的原有军营也被改造、加固,使其具备防御能力,与城墙形成“内外城”的结构。 如此一来,既增加了防御纵深,避免出现城墙一点被破便全线溃败的情况;又可以震慑某些心怀不轨的城内居民。 然而,修造者的种种努力在温特斯看来,只是把“很差”变成了“差”。 建造者几乎没有考虑过攻城方携带火炮的情况,各项设计都是为了应对轻步兵的进攻。 甚至从实战表现来看,阿尔忒弥斯的城防设施连轻步兵的突袭也应付不了。 遥望枪火闪动的城墙,联盟凶名最盛的施法者轻轻敲着剑柄,不时低头查看手中的纽伦钟。 在他身下,长风似乎被主人的情绪所传染,不安分地左顾右盼,憋着劲想要咬点什么。 然而随行卫队中不管是人类还是马儿,都知道血狼的宝驹是个脾气很坏又好斗的家伙,所以全躲得远远的。 只有侯德尔还不清楚长风的危险,轻轻抽打着分给他的灰毛母马走上前来。 “阁下。”侯德尔警觉地问:“您是不是又想要……亲临一线?” 温特斯瞥了侯德尔一眼,后者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长风也喷着响鼻,吓得可怜的灰毛母马一个劲往边上退。 侯德尔打心眼里想找个地缝藏进去,但是保护血狼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拖延时间。 “阁下,出发前,梅森保民官对我们讲。”侯德尔不敢正面劝阻,于是改为采取迂回战术,发动道德绑架,可怜巴巴地说:“他拿您没办法,但他有的是办法收拾我们。” 长风“唏律律”呼出一口热气,虽然它好斗,但还不至于欺负一匹小母马。 温特斯则被气得直笑,他收起纽伦钟,看着侯德尔,刨根究底地问:“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不能亲自上阵?” 侯德尔不假思索就想回答:“当然因为害怕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啊!”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发觉有些不妥——战无不胜的血狼怎会有闪失? 既然血狼是所向无敌的,那么阻止蒙塔涅保民官上阵的理由就不成立; 如果蒙塔涅保民官上阵也可能像普通士兵一样阵亡,那么他就不是铁峰郡士兵坚信的所向无敌的血狼。 侯德尔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干脆把道理统统丢到一旁。 他垂下头,小声说道:“您不知道,就河谷村那一次,我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哪次?”温特斯初时还没反应过来,但是肋下的痛感提醒了他:“哦,那次……不至于的。” “不至于?至于!太至于了!”侯德尔急切地反驳:“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那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完了,全都完了’。其他兄弟也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万念俱灰!” 温特斯哑然失笑,他给预备学员耐心地解释:“军队有很完善的制度,不会因为失去一名统帅而瓦解。就算我真的阵亡,指挥权也可以向下延递,梅森保民官、切里尼保民官都可以接替我指挥作战。” “阁下!不要提那个词!”侯德尔捂起耳朵,表情变得扭曲而痛苦,仿佛正在竭力把“阵亡”一词从记忆里面抹去。 “不一样的。”侯德尔拼命摇头:“不一样的。” 温特斯注视着侯德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部下有过这样的谈话。 不必他人提醒,温特斯自己就能感觉到,他在军中的地位正在变得微妙。 他不像安德烈,战士们畏惧安德烈,又想要讨好安德烈; 他也不像梅森,战士们一点也不怕梅森,但是他们爱戴梅森。 心底里,温特斯隐隐羡慕他的同伴,因为他所感受到的目光和梅森、安德烈以及其他所有人感受到的都不一样。 他不怀疑,他的战士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前赴后继、死不旋踵; 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大家永远没有办法像同安德烈、同梅森那样亲密地同他相处。 投向他的目光中不仅饱含敬意,还蕴藏着期许。 人们希望:眼中的“血狼”,正是心中的模样。 他不能是活泼而快乐的,必须是深沉而庄重的,最好蓄起胡须再秃一点顶,仿佛生下来就是一副威严模样。 所以像这样以平等人格与部下的交谈,温特斯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 温特斯不想破坏难得的交流机会。于是他捉弄似的问侯德尔:“你是在暗示梅森保民官和切里尼保民官的能力不足?” “我……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侯德尔急了。 “那你最好说清楚。”温特斯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腰背,笑着说:“到底哪里不一样?” 侯德尔陷入沉默,他低头想了好久,方才低声回答:“河谷村那一仗,上阵之前,塔马斯营长跟我们说,‘如果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战,就告诉自己为血狼而战’。他没说为梅森保民官而战,也没说为切里尼保民官而战,他说‘为血狼而战’。” 侯德尔停顿了一下,有些更咽地继续说道:“我当时懵懵懂懂,过后才想明白。塔马斯营长的意思其实是说,‘前面就是战场了,是一眨眼就能让你没了小命的地方。但是没有关系,就算我们死了,死的也是有价值的。我们是为了血狼而死,不是白白地死掉’。” 温特斯未曾想过面前的预备学员会给出这样一份回答,他也陷入沉默。 “有人说分地而打仗,有人说为了升官而打仗。可是分到再多的地、做再大的官,命都丢了又有什么用?打赫德人、打官军、还有现在打沃涅郡,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是为了您而战。所以,我想问清楚。”侯德尔鼓足勇气,直勾勾地看着血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您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小丘上寂然无声,长风垂着头,耳朵也低了下来。 “我想给你答案,但我又觉得我要给你的答案太空泛、太虚伪。”温特斯轻声说,他喃喃自语:“是否存在真正的利他主义?还是说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 他无言半晌,抬起头看着侯德尔,恳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答案的。” 侯德尔擦掉眼泪,茫然地点了点头。 前方,随着门楼上的新垦地军团的旗帜被拔掉,阿尔忒弥斯城南门的吊桥轰然坠地。 等候已久的铁峰郡骑兵顷刻间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 未及欢呼声散去,铁峰郡骑兵各部已经在军旗的引导下,井然有序地分批进入城市。 温特斯拿出纽伦钟扫了一眼——比预期时间要久,但还在计划范围内。 “你还能骑马吗?”温特斯问侯德尔。 侯德尔愣了一下,旋即使劲吸了一口鼻涕,将刚刚的伤感和眼泪一起咽进肚子,果决回答:“能!” 不过他紧接着又苦着脸抱怨:“但是,阁下,我真的觉得我的蛋已经碎了。” 温特斯不禁莞尔:“告诉过你,不要‘坐在马鞍上’,要‘蹲在马镫上’。学着和马背一同抬起,再自然下落……” 侯德尔点头如小鸡啄米。 “算了,多骑一段时间你自然就会懂。实在不行,去站两天桩。”温特斯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和石墨条,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整页纸撕下来交给侯德尔,又把一个鞍袋放到侯德尔手里:“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进城,找到兰尼斯,把这份手令和这个鞍袋给他。” 侯德尔抬手敬礼,跟随最后一队骑兵进入了阿尔忒弥斯。 城内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铁峰郡骑兵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四处抓俘虏。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沃涅郡溃兵则一股脑地逃向军营。 侯德尔逮到谁问谁,终于在北门找到了押着俘虏走下塔楼的五营长兰尼斯。 他径直上前,敬了个礼,把血狼的手令和鞍袋交给了五营长。 当兄弟部队前去参加决定新垦地归属的会战时,五营默默地留守热沃丹。 虽说守家责任重大而且较为安全,但是当捷报送回铁峰郡时,第五营的指挥员和战斗员还是不免生出一种被抛弃、被遗忘的失落感。 所以这一次打沃涅郡,第五营上下都憋足了劲。 看到兰尼斯收到手令以后眉头紧锁,一名连长按捺不住,担忧地问:“是不是保民官担心我们吃亏,让我们收拢部队等候援军?” 其他连长闻言,眼中也流露出失望和无奈。 对于一座城市来说,一个营的兵力还是太少。 按照原定计划,五营只要能够奇袭拿下城门便是首功,对城内军营的攻坚战将会交给后续部队。 “不是。”兰尼斯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打开鞍袋,将里面的锦缎展开。 五营的三个连长以及侯德尔,全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因为兰尼斯手中拿着的是一面旗帜,一面原本是青色却被鲜血染成暗红的旗帜,她的边缘因为遭火焚而卷曲,她的表面因为身经百战而破损。其上的每一块红斑都代表一次血战,每一个弹孔都意味着一次胜利。 这是血狼的旗帜,铁峰郡新军的圣物。 “血狼让我们不必等待援军。”兰尼斯的双臂微微颤抖,他将目光投向城市中央的军营,眼中有火在燃烧:“一鼓作气,全取阿尔忒弥斯!” …… 当铁峰郡新军攻入沃涅郡部队最后的据点时,位于枫石城直辖区边境上的雷群郡军营也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不让我进去?”塞伯·卡灵顿少校瞪起眼睛,越过值日尉官的肩膀,直接冲着中军营帐大吼:“那就叫斯库尔·梅克伦出来!” ------题外话------ [感谢书友们的收藏、阅读、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和评论,谢谢大家] t x t 8 0 . c o m 第四十九章 军刀 雷群郡、边江郡部队的新营地位于枫石城直辖区与雷群郡的交界地带,扼守着枫石城通向雷群郡的行省主干道。 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不惜在农忙季节征发劳力,按照长驻堡垒的标准,将营地修得极为坚固。 就算给塞伯·卡灵顿少校三千骑兵,想要拿下斯库尔上校的营垒也绝非一件容易事。 但是军刀塞伯没有三千骑兵,军刀塞伯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就是无敌的。 卫兵束手束脚,根本拦不住凶神恶煞的少校;执勤的委任军官只是被瞪了一眼,就放弃了用强的念头。 军刀塞伯呲着狼似的尖牙,大马金刀在俗称“禁宫”的军营总部门外站定,凛声大喝:“斯库尔!出来!” 这场小小骚乱引起了一些士兵的围观——但是仅限于士兵,因为委任军官都恨不能躲到军营外面去。 即使斯库尔上校从未明示,有点脑子的人也已经看出苗头。 明明才刚经历一场苦战,衣服上的血渍还没洗掉,指缝里的硝烟尚未散去,士兵们都疲惫不堪。斯库尔上校却既不奖赏三军,也不让部队休整,反而又是频繁移营、又是花大力气筑垒,原因只有一个——铁峰郡军。 昨日并肩浴血的战友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不知哪天早上醒来,“友军”就又要变成“叛军”。 但是,不管打不打、打成什么样,都与委任军官关系不大。 军旅生涯虽然短暂,可也已经足够让委任军官们沉痛领悟到联盟陆军体系最重要的一条潜规则——只有从陆军学院里面走出来的,才算是人。 否则,哪怕穿着同样的制服,委任军官和陆院军官之间也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楚、搞不明白,但却坚不可摧、无法逾越的障壁。 就像学院军官被俘可以被以礼相待,委任军官投降就只能等着亲族拿钱赎人。 在诸如“打”与“不打”这类大事上,委任军官的发言权不比同样参会的桌椅板凳更多。 权利与义务不对等,投入和产出不相称,许多委任军官夜半辗转反侧时,都在暗暗流泪: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非要花钱买这个军官当? 所以,当发现那个凶巴巴的铁峰郡校官又来了时,除了值勤的倒霉蛋,其他委任军官全体自觉回避——你们人类的事情,你们人类自行解决,我们桌椅板凳就不参与了。 军刀塞伯由此便在军营中畅行无阻,径直闯到“禁宫”门外。 最后,还是洛松上尉闻讯赶到,才终于有了一个能和少校说得上话的人。 河谷村一战,洛松身被十余创,大多伤在手臂、腿侧——除了让他失去一只眼睛的那处。 所以吊着胳膊、拄着拐杖的洛松来到塞伯少校面前时,模样多少有些狼狈:“学长,您怎么……请先到我的营房休息一会,我这就派人替您去找上校。” 塞伯斜睨了上尉一眼,冲着中军营帐大吼:“斯库尔!自己出来说话!别推个尉官出来挡枪!” 洛松虽然也是雷群郡军中数一数二的刺头,但是放到帕拉图陆军中数一数二的刺头面前,就像猎豹撞上雄狮、小猫碰见大猫——完全不够看。 更何况,按照友军使节需要高格接待的原则,雷群郡军中只有斯库尔上校一个人有资格出面交涉,而洛松只是一个尉官。 这边,洛松还在苦恼如何应付少校。 另一边,塞伯已经敏锐地觉察出雷群郡军中的异样。 随着赶到的军官越来越多,塞伯少校一眼扫过去,立刻伸手把两个扎眼的家伙点了出来。 “你们两个。”塞伯目光如电:“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被点名的两个尉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不卑不亢地回答:“我们入学晚,您自然不会对我们有印象。” “是的,学长。”洛松拄着拐杖,费力地走上前,诚恳解释道:“他们入学的时候,您都已经毕业了。” 塞伯丝毫没有放松,他皱起眉头,走到两名尉官身旁,转圈将两人打量一遍,突然伸出鼻子嗅了一下:“不对!你们太干净了!” 塞伯倒退半步,抓住刀柄,狼似的呲着尖牙:“你们他妈的是边江郡的人!” 洛松还有两名尉官都惊得变了脸色。 “好啦,塞伯·卡灵顿。”清朗悦耳的声音从中军营帐传出:“别跟小家伙们耍横。” 一名身材匀称、目光温和的校官走了过来,校官的制服熨烫得很平整,乌黑浓密的头发也得到了很精心地保养。 “马加什·科尔温。”塞伯缓缓说出了校官的名字,他的手仍旧扶着军刀:“中校。” “不是该你先行礼吗?”马加什中校打趣道。 塞伯好大不情愿地抬手敬了个礼,而马加什中校潇洒地回了礼。 斯库尔上校在马加什中校之后走出营帐,他向洛松上尉点了点头,上尉立刻将“禁宫”附近的无关人等驱散。 塞伯等到身旁只剩下正式军官,才开口问马加什中校:“你不是在守边山城?” “威胁解除了。”马加什中校挽住塞伯扶着军刀的左臂,拍了拍后者的手腕:“来,进来说。” “算了吧,让他进营帐,他说不定还以为我们要害他。”斯库尔上校生硬地叫住马加什。 上校皱起眉,盯着小学弟,问:“温特斯·蒙塔涅派你来做什么?” “首先,我不是被他派过来的。”塞伯立刻予以纠正,反问:“你们两郡合兵,又是要干嘛?” “哦,他派你来打探军情。现在你都看到了,回去禀报他吧。” 说罢,斯库尔冷冷示意洛松上尉送客,转身走向中军营帐。 塞伯反倒来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得意地对着斯库尔的背影说:“我是来通知你一声,温特斯的人马去打沃涅郡的杉德尔了。” 斯库尔上校瞿然回身,光是能看到上校脸上的表情,塞伯就觉得这趟来得值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斯库尔问。 塞伯拿出纽伦钟,装模做样地瞧了一眼——由于他忘记上发条和复位,钟早就已经不走了。 “现在的话。”塞伯故作正经地回答:“杉德尔应该已经投降了。”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尉官们不知所措地噤声,马加什不动声色地看向斯库尔上校。只不过,扩散的瞳孔出卖了中校的心理活动。 “温特斯·蒙塔涅。”斯库尔上校的呼吸变得顿挫,他咬着牙,克制、冷静地问:“怎么敢擅自开战,攻击友军?” …… [阿尔忒弥斯] “哦?”温特斯大为疑惑。 他的视线扫向前方,在军营里等待甄别的俘虏纷纷垂下头回避他的注视。 他又顾向身后的部下,兰尼斯一脸严肃,侯德尔在憋着笑。 温特斯收回目光,真诚地问面前的杉德尔:“原来我们是友军?” 杉德尔少校已经被解除武装,他的家传马刀此刻正被“蒙塔涅小儿”拿在手里欣赏。 不过,少校虽然有些窘迫,但是上衣的每一个扣子仍旧都一丝不苟地系着。 杉德尔少校挺直脊背,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四郡部队从沃涅郡经行,我没有阻拦你们,还命沿途各村镇为你们提供物资。” “骑墙观望而已。”温特斯不为所动:“你也没有出兵参战。” “你与热沃丹的书信往来,以及俘虏和战利品的后送,我也没有从中作梗。” “你的骑兵被我的骑兵压制,你压根没有能力阻拦。” 杉德尔上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犹豫片刻,不情不愿地吐露出最后的秘密:“得到河谷村之战的结果以后,我就站到了你们一边。我与斯库尔上校有书信往来,上校已经接纳我反正。” “我知道,我猜也是这样。”温特斯一点也不意外,他把杉德尔的佩刀递给兰尼斯:“以前,帕拉图贵族求购一把好刀,要付出与刀条等重的黄金。拿着,它现在是你的了!” 兰尼斯愣了一下神,随即在部下们羡慕的目光中,自豪地接过军刀。 温特斯转向杉德尔少校,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可是斯库尔上校从没和我说过。” …… [雷群郡、边江郡联军大营] “行啦,你就别再琢磨怎么对付温特斯·蒙塔涅啦!”塞伯把军刀拍在地图桌上,大大咧咧往行军椅里一躺。 他朝着斯库尔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扣下其中一根:“钳子都被掰断了半边,那你还玩什么呀?” “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句话。”斯库尔上校压着怒意:“然后再对我竖一根中指?” 后知后觉的塞伯·卡灵顿,赶忙把手收了回去:“对不起。” 斯库尔上校轻哼了一声,而马加什面露微笑,气氛缓和了下来。 “说明你的来意吧,塞伯。”马加什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 “我的来意?我是来替理查德·梅森那几个小家伙出头的。有些话,如果他们来说,一定会被你们轻视、欺负。所以,就只能由我来替他们发声。” 斯库尔皱起眉头:“别废话。” “温特斯·蒙塔涅的意思很简单,他不想和你们开战。枫石城发生的事情是意外。但是,既然枫石城市民选择了他,他就不可能像交出贡品似的再把枫石城献给你。”塞伯一抬手,理直气壮地说:“血狼不要面子吗?” 斯库尔面无表情。 另一边,马加什中校宽容地笑道:“可以理解。换做我们处在他的位置,也不可能献城。” 塞伯趁热打铁,拿出了前所未有的亲热语气,继续向斯库尔上校发起攻势: “上次我来,虽然……有一点点不愉快,但是你也派人跟我回枫石城检查了府库。是不是什么都没少?什么都没动?蒙塔涅的人马甚至连城门都没进,还不够有诚意吗?” 马加什中校询问地看向上校。 斯库尔上校不置可否,反问:“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塞伯感到莫名其妙。 斯库尔冷漠地说:“府库无所取,既可以是诚意,也可以是诱饵。引诱我们前去,再将我们消灭,仓库里的东西难道就会长了腿跑掉吗?所以,这些能代表什么?” 斯库尔上校站起身,咄咄逼人地喝问:“军刀,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出身帕拉图名门,自幼受共和国蒙荫,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哪一边?”塞伯·卡灵顿勃然大怒,拍桌而起,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我用得着你来告诉我,我要站在哪一边?我用得着你来告诉我,我正站在哪一边?” 突然的巨大冲击力扯断了地图桌的铰链,桌面随之倾覆。 但是塞伯·卡灵顿的怒火还没倾泻干净,军刀的绰号可不是白来的。 “斯库尔·梅克伦!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塞伯大吼:“你可看清楚了!现在是你的人马被钳住!不是蒙塔涅的人马被包围!他若是真想对付你, 你活得过明天吗?!” 争吵到了此阶段,胜负已经不在于谁更有道理,而在于谁的嗓门更大。 争吵到了此阶段,最终目的也不再是说服对方,而是要把对方气死。 在嗓门和嘲讽的比拼上,斯库尔·梅克伦一败涂地。 上校纵有满腹韬略,也敌不过一句“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斯库尔捂着胸口,险些背过气去。 他还没明白,当他开始思考“我怎么就给脸不要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等候在营帐外洛松听到里面传出的动静,赶忙撑着拐杖进来拉架,却不幸目睹了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雷群郡的尉官们手忙脚乱把斯库尔上校抬走了,帐篷里只剩下塞伯和马加什。 塞伯余怒未消地倒在椅子上。 马加什走过去,拍了拍塞伯的肩膀,惊讶地从军刀的眼睛里看到一抹懊恼。 “冥河幽灵既不能交出枫石城,又不想开战,那他想怎么办?”马加什中校轻声问,他哂笑道:“他总不会是想收编我们吧?” “他还没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塞伯叹了口气:“他想邀请你们——共管枫石城。” 第五十章 休沐(一) [沃涅郡] [阿尔忒弥斯] 仲夏的太阳蒸烤着大地,只有碧蓝色的河水透出难得的凉意。 轻柔的蓝色烟雾在河面缭绕升起,波浪滚滚的芦苇丛散发出浓郁的清香。 在宁静庄严的安雅河两岸,到处都是……光着屁股的小伙子。 考虑到出征至今,部队一天也没有休整过,蒙塔涅保民官大手一挥,给所有人特批了半天的假。 终于获得一点私人时间的士兵们走出军营,在轮值的倒霉蛋们哀怨的目光中,前往河边洗衣沐浴。 人人知道,只要血狼将沃涅郡其余各镇降伏,铁峰郡步兵团就将凯旋。 于是乎,安雅河畔到处是欢声笑语。 战士们干劲十足地搓洗衣服、清洁身体,都想要赶在回家之前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 按照最初制定的作战计划,对于阿尔忒弥斯的攻击将会动用三个营的步兵,外加骑兵部队。 其中,步兵第五营从敌军缺乏防备的南路潜袭,步兵第一营、第三营则从北路急行军至战场,同时骑兵部队压制、拦截敌军哨探,以求在雷群郡军队做出有效反应之前取胜。 但当后续部队赶到阿尔忒弥斯城下时,战斗已经结束,五营的战友正在清点俘虏,城头也早就换上了深蓝色旗帜。 所以一营和三营的战士们既庆幸于不必再经历一场攻坚战,又忍不住因为白白跑了一趟而气恼。 有人一边洗衣服,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一袋干粮一袋水,没日没夜地赶路,累得两条腿直打转。嘿!结果可倒好,啥也没捞着!本来啊,还想再挣几亩地的,唉。” “谁说不是呢?” “出发的时候,二营的家伙一个个都眼红得不行。现在可轮到他们高兴喽!坐在枫石城,笑话我们瞎折腾。” 听到兄弟部队的牢骚,正在洗衣服的一小堆人里面,有个大眼睛的半大小子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道: “没办法呀!实在是沃涅郡的兵太不禁打!我们还没使劲呢,他们就投降了。嗨,你们不知道,我们拿土笼填平壕沟的时候,沃涅郡的兵在上边眼睛都看直了!一次冲锋,就被我们把城墙拿了下来。” 半大小子越讲越兴奋,干脆撇下衣服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我爬呀爬,爬到梯子最上边,可是离城墙还差半米。怎么办?退?不可能啊!我一咬牙,把盾牌给扔了,两手扒着垛口,硬是翻了上去。结果你猜怎么着?没别人,我头一个!” “放屁!”远处另一名战士打断了这场即兴演讲,笑骂道:“头一个登城的明明是营长!” “我也没说我是全营头一个呀?”半大小子脸一红:“我是我们连头一个……” “鬼扯!你们连的头一个也不是你。” 半大小子急了:“梯子的头一个!我是我那把梯子的头一个!行了吧?” 周围士兵们善意地哄笑起来。 “快坐下吧。” “别吹啦,小鬼!” “叫谁小鬼?”出于强烈的自尊心,半大小子把战友们的宠爱当成了羞辱,他梗着脖子,委屈地嚷道:“我可是二次建军入伍!你们打过的仗、杀过的人还不一定有我多呢!我……” 话还没说完,半大小子就被他的“锅长”揪着耳朵给拽到一边去了。 “好啦,欺负孬兵有啥意思?精锐就该打精锐!就像我们跟伪军那一仗,哎呦,杀得可真叫一个天昏地暗……” 接过发言棒的士兵说到兴头,蓦地瞥到角落里的鲁西荣军士,顿觉有些不好意思:“老军士,要不然还是您来讲吧?” 鲁西荣笑着摇了摇头,专注地洗着他的旧外套。 见鲁西荣摇头拒绝,接过发言棒的士兵如同得到准许,迫不及待地讲起河谷村一战的凶险惨烈: “……我们赶到的时候,只有一小半人,可那个光头佬的人马快要完蛋了。营长就跟我们说,‘战友们,列成两个横队,火枪手在中间,长矛手在两翼’。营长又说,‘你们要是不知道为啥打仗,就想着为血狼而战’,然后就带着我们冲了上去……” “血狼呢?”有人急不可耐地问:“血狼在哪?” “急啥?还没讲到呢!”拿着发言棒的士兵不满地训了一句,但还是吸取意见,跳过大段的自我吹嘘,直接把时间推到血狼出现在战场:“……轰的一声爆炸,震得人都站不稳。那个风,差点把我吹倒。战马都发了疯一样,到处乱跑。土块噼里啪啦往下落,就跟冰雹似的……” 拿着发言棒的士兵压低声音,幽幽地说:“我当时,膝盖一软。心想,完啦,全都完啦。” 说话的士兵很善于讲故事,不仅把第五营士兵的情绪调动了起来,甚至还让参与了河谷村一战的第一、第三营的士兵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小水潭一片寂静,谁也不洗衣服了,大家都眼巴巴等着说话的士兵往下讲。 “然后呢?” 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打破沉默——雅各布·格林举手发问。 前牛蹄谷镇议员、现铁峰郡步兵团文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水潭旁,他不仅悄无声息地混进士兵之中,还捧着一个小本子,正在满头大汗地记录。 “然后?”讲故事的士兵一耸肩:“然后血狼就从烟里面杀了出来,直接朝着敌人冲了过去。什么人能顶得住血狼的冲杀啊,那帮家伙一下子就崩溃了,一边号叫,一边乱跑。然后我们就赢了。” 这个结局很是平淡,但是士兵们对此心满意足。 有人理所当然地评价:“那是当然,血狼怎么会被这种小诡计害死。” “说啥呢?什么死?他们连血狼的毛都伤不到!” “唉,我还没见过血狼呢,也不知道血狼究竟长啥样。” “你怎么没见过?” “那都是很远很远望一眼,没有挨近看过,” “猴子……侯德尔现在已经是血狼的近卫兵了,你去问问他不就好了。” “你咋不去问?” “你们听说过吗?”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血狼是被拣选的,所以剑伤不了他,枪也伤不了他……” “立——正!”一声嘹亮的口令打断了流言的扩散。 口令来自鲁西荣,而鲁西荣本人直挺挺地站着,像根木桩。 其他士兵顺着老军士的目光看过去,也忙不迭站了起来。 在众人视线汇聚处,彼得·布尼尔抱着木盆,有些不知所措。 “连长,您怎么也来洗衣服?”有人尴尬地问。 彼得·布尼尔愕然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洗衣服。” 还得靠鲁西荣阻止气氛继续恶化。老军士一面示意其他人给布尼尔连长空出个位置,一面恭恭敬敬地对连长说:“像这种小活,您雇个洗衣娘就行了。” 彼得·布尼尔害羞地从士兵们中间穿过,在水潭旁放下木盆,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有钱。” 已经有士兵暗暗在骂“铁公鸡”。 虽然给血狼服役没有薪水,虽然战功的奖赏尚未兑现,但光是靠战后搜刮战利品,铁峰郡士兵的荷包就已经鼓了起来。 大头兵都发了小财,堂堂连长说自己没钱,谁信? 然而鲁西荣严厉地瞪了其他人一眼,冷声教训道:“你们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吗?” 此言一出,众人都心虚地低下头。 士兵们默默地坐回原位,继续洗衣服。 水潭周围只剩下捶打衣物的敲击声,而一旁的雅各布·格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对于志在见证并记述温特斯·蒙塔涅的成功——或是失败的雅克布来说,刚刚目睹的一切可比“血狼又赢了”有趣得多。 …… 图林领着骑兵们来饮马时,正赶上水潭附近的小小风波平息。 相比洗衣服,更多士兵把难得的半天休假优先用在洗澡、玩水和游泳上。 西岸的放羊少女被数以百计的裸体男人争相跳进河水的奇景吓得跑回了家,东岸倒是聚集了不少小孩子看热闹。 阿尔忒弥斯坐落于安雅河畔,而安雅河又是沃涅郡和雷群郡的界河。所以铁峰郡军的士兵只要游到对岸,就能登上雷群郡友军的地盘。 图林到河边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步兵像条梭鱼一样——手臂、双腿一划就窜出很远,几下游到了河对岸。 那个步兵用不知道什么小东西,从对岸的小孩手里换来一筐水果,他把筐绑在脚踝上,又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游回到西岸河滩上高兴的战友们身旁。 图林吹了声口哨,为这位不认识的步兵的好水性喝彩。 回到西岸的游泳健将会意,也远远冲着骑兵点了下头。 “从这下去饮马?”图林旁边的骑兵问。 “不,咱们再往上游走一段。”图林狡黠地笑着:“咱们在下游饮马,就得喝步兵的尿;咱们去上游,步兵就得喝咱们的尿。” 骑兵们大笑着往上游走去,大概走了一里路,找到一处适合饮马的河湾。 他们把马群赶下河滩,然后留在干岸上望着马儿们悠闲地低头喝水、舔盐。 图林的目光扫过安雅河两岸茂盛的水草,突然有些伤感地说:“该割草啦。” “什么?”旁边的骑兵没听清。 “我说。”图林有些不高兴,故意扯着嗓子:“该!割!草!啦!” 旁边的骑兵挠了挠头,讪讪地说:“割草是为了喂马?现在就要割?才六月份呀。” “你不是杜萨人,你当然不知道。”图林大大咧咧地说:“六月份正是割草的时候,不然被晒干,就不好割了。六月份割一次,入秋再割一次,不然牲口冬天吃什么呀?” 图林指着河岸上的草地,滔滔不绝地讲起割草的门道:“这河边的草都不行,地太松软啦,草长得就矮。矮草,再茂盛也没用,马儿吃了不上膘。大牲口都爱吃长草。像是马肚子那么高的草,就能是结实的黑土地才能长出来。那种草,割起来也痛快。” 图林伸出双手,比划着:“用大镰刀,唰、唰、唰,一下就能割倒一大片。男人割草,女人就用耙子把草搂成堆。人人都像过节一样,花裙子、白衣服,盛装打扮。有的时候一天忙不完,就在草场上过一夜,唱歌、跳舞,第二天再赶着大车回家。” 图林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莫名地停了下来。 刚刚提问的骑兵听得出神,长长叹了口气:“但愿保民官能早点让咱们回家。你们杜萨人要割草,我们‘庄稼佬’也要收庄稼呀。” 旁边,另一名杜萨克出身的骑兵也跟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是啊,家里只剩老头子和婆娘,也不知道今年的草割得够不够。田里的活,能不能支应下来。” “用不着瞎操心。”图林看了一眼不是杜萨人的战友,没精打采地说:“我听切里尼保民官讲,你们新授田的兵,巴德大人都给你们安排好了。” 图林又看了一眼同为杜萨克的战友,嘴角抽了抽:“你也用不着担心,现如今,杜萨人家里也不剩什么大牲口啦。多余马、牛都征用,剩下的牲口能吃多少草?再说,你不是活着回来了吗?活着最重要,吃又能吃多少。” “您家里怎么样?军士。”非杜萨克出身的骑兵顺着话题问:“剩下几口人在家?” 旁边杜萨克出身的骑兵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图林上下嘴唇碰了碰,没有一丝波动地回答:“谁也不剩了。” 河岸上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那个不是杜萨人的骑兵痛苦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低沉地自言自语:“不要再打仗了。” 图林望着河滩上的战马,没有说话。 突然,正在悠闲饮水的马儿们动作一致地抬起头,望向上游。 “有人来了。”图林下令:“把马看好。” 随图林一同前来的骑兵立即驰下河滩,将分散的战马聚拢,以防出乱子——马是群居动物,只要有一匹马动起来,其他马都会下意识跟着奔跑。 直到做完这一切,图林才听到上游方向传来的蹄声。 图林倒不担心来的是敌人,因为阿尔忒弥斯周围到处都是铁峰郡军的哨骑和烽火台,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来骑当中的一人远远就向图林挥手,声音远远飘过来:“图林!图林!” 图林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他高兴地摘下制帽打招呼:“瓦夏!” 双方虽然相认,但是从上游来的骑队并未逗留,而是径直在图林面前驰过。马背上的骑手个个精神抖擞、生龙活虎,每名骑手的马鞍上都系着至少一匹备马。 从图林面前过去的时候,为首的骑兵向着图林点了点头,图林也颔首回礼。 直到陌生骑队完全经过,图林的战友们才回到河岸上。 “好俊的骑兵。”一名图林的战友忍不住问:“谁的部下?” 图林欣赏着为首的骑兵那英俊的骑马姿势,低声回答:“皮埃尔·杰拉德诺维奇·米切尔的部下。” 发问的人恍然大悟:“狼骑兵?” 图林缓缓点了点头。 就像枫石城全体市民一夜间得知“狼骑兵来了”,“狼骑兵”的绰号在铁峰郡军内部也不胫而走。 只不过,与“三百破三千”的壮举一同为人所知的,还有“狼崽子”的胆大妄为、贪功起衅。 “大伙都在讲。”图林的同伴小心翼翼地说:“皮埃尔·米切尔这次恐怕会很不好过。” 图林面带忧色地望着皮埃尔的背影,没有回答。 第五十一章 休沐(二) “狼骑兵”沿河行进,在步兵们洗衣服的水潭前拐了个弯,朝着军营疾驰而去。 步兵们艳羡地望着轻骑兵身上簇新的短衣、马裤和靴子,而他们自己正在洗的还是入伍时的粗布旧衣。甚至就连旧衣服,许多人也只有一套,洗了就没得穿。 “嘿!瞧见没?一水儿的新衣服、新马裤!哪个中队这么阔气?” 回答的声音不冷不热:“还能是哪个?当然是‘狼骑兵’。哼,他们一口气吃掉绿谷的六个大队,发了大财。” “可是……绿谷的伪军难道不是被我们打垮的?”有人疑惑地问:“而且血狼大人亲口下令,不准扒俘虏的衣服。” 回答者狠狠捶着衣服,轻蔑地撇撇嘴:“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给他们捡着便宜了呗!皮埃尔·米切尔手底下要么是杜萨克,要么是混血杂种,一打完仗,他们就换上新衣服啦,哪像我们这样听话……” “够了!”鲁西荣站起身,目光在布尼尔连长身上短暂停留,板起脸呵斥:“胡说八道什么?不吭声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其他人这才想起来:一连长还坐在边上。大伙自觉闭上嘴,水潭附近又只能听到捶打衣服的闷响。 唯有彼得·布尼尔浑然不觉,仍旧裸着上身,埋头洗他仅有的旧上衣。 …… 遵照前例,铁峰郡军在阿尔忒弥斯城外扎营。 因为要容纳三个营的步兵、三个中队的骑兵以及辎重部队,所以营地的规模比许多镇子还要大,恍如一座小城。 皮埃尔、瓦希卡和轻骑兵们在第三道岗哨前下了马,牵着坐骑走向大营。 半路上,正碰到七连长李维。 李维不属于“百夫长的老部下”,因为他没有参加过大荒原之战。 但是在第一次建军以前,李维就跟随“蒙塔涅驻镇官”伏击过征粮队,所以与皮埃尔的关系也很深厚。 隔着很远,李维就热情地高声打招呼:“米切尔副官!瓦夏!” 皮埃尔也笑着挥了挥手。 李维和身边的文员吩咐了几句,然后把手里的硬皮本夹在腋下,朝着皮埃尔走来。 他瞄了一眼皮埃尔的一众部下,身体微微后仰,神情夸张地惊叹:“嚯!才几天没见,就全都换上新衣服啦!” 不等皮埃尔说话,瓦希卡一脸得意地抢答:“那是!咱们杜萨克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 李维咧嘴笑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换了另一个话题,问:“‘套马’可还顺利?” “当然顺利。”瓦希卡从鞍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皮包,骄傲地拿到李维面前晃了晃:“看这个!” 皮埃尔眉头轻皱,沉声制止:“收起来。” 瓦希卡耸耸肩,乖巧地又把皮包塞回鞍袋。 整个过程中,“叮叮当当”的金属磕碰声不断从包裹内传出。 “你呢?李维?你又在忙什么?不去休息?”皮埃尔的视线扫过李维腋下的硬皮本,略显不敢置信地问:“我路上所见,所有人都垮了下来,一丁点打仗的精气神也没有了——保民官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维微笑着听完,温言宽慰道:“我懂你的意思,但也不能让大伙总是紧绷着呀!战士们累坏了,自打离开热沃丹,一天也没休整过,中间还打了一场大仗。好不容易回到一个安全地界,让战士们洗个澡,那是应该的。” “阿尔忒弥斯可称不上安全——河对岸就是雷群郡。”皮埃尔眉头紧锁:“更何况,仗还没打完。” “那是阁下们要考虑的事情。”李维打了个哈哈,笑吟吟地说:“不用担心雷群郡,有专人在盯着,河对岸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阁下的眼睛。况且,就算明天要继续打仗,今天让大伙好好休息也不会碍事。” 皮埃尔缓缓点了下头。 李维不着痕迹地切换话题,他把腋下的硬皮本拿在手里:“至于我?我在忙着犒劳你们呀。” 李维笑着解释道:“阁下有命令,要让大伙多吃点好的。可是辎重马车里除了面粉、肉干和火药,啥都没有。 没法子,只能现地采购。但是你们可不知道,上村子里买点东西有多难。经常是我们还没进村,村里人就跑了个干净。 阁下就教了我一个法子,让我在军营旁边设一个集市场,公开采买果蔬牛羊,等着附近村民自己把东西拉过来。” “你说百夫长教你……”瓦希卡困惑不已:“在地上画个圈,说它是集市,庄稼佬就会乖乖把东西送上?” “出价足够诱人就可以。”李维拍了拍账本的封面。 “那不还是亏大了?” “当然只有第一天出价最高,之后一次比一次低。不过,想要卖东西的老百姓还是会来卖的,因为他们已经信任我们了。” 李维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当然啦,直接动手抢最划算,但是阁下心肠软,做不出那种事。” 瓦希卡哼哧一笑:“百夫长心肠软?” 皮埃尔抬手打断了瓦希卡,他抿起嘴唇,深深向李维颔首:“谢谢。” “谢什么?”李维不在意地笑着——这个行脚商的儿子总是一副快活的模样:“不耽误你去述职,晚点再来找你。” 说罢,李维向皮埃尔、瓦希卡各点了一下头,抬腿离去。 “现在谁管划分营区?”皮埃尔问。 “去找罗尔夫,让他给你们安排住处。”李维转过身,滑稽地倒退着行了个礼:“让你的人留出肚子!今晚吃牛肉炖萝卜。牛肉一人一斤,萝卜管够!” 皮埃尔笑着回了个礼。见到老朋友,让他的心情晴朗了一些。 “走吧。”皮埃尔朗声下令:“去找住的地方。” 继续往军营走,穿过堑壕、栅栏、第二道堑壕和围墙,皮埃尔轻轻点头。 虽然只是短期停驻,但营地该有的防御工事一应俱全,丝毫没有偷懒——说明铁峰郡军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松懈。 在军营正门外,皮埃尔等到了第十二连连长罗尔夫。 得知“米切尔副官”归建,罗尔夫一路小跑来到正门。 罗尔夫二话不说,直接给皮埃尔的部下分派了四栋现成的营房,又热心地为皮埃尔的部下调配草料和马厩、准备出入身牌。 这倒是给皮埃尔省下许多力气。因为他麾下的轻骑兵既不带帐篷、也不带炊具,全部装备加一块都放不满两个马鞍袋。 皮埃尔向罗尔夫道谢,十二连长却只是涨红了脸,一个劲地摆手。 “米切尔副官。”罗尔夫有些紧张:“您还没见到百夫长?” “还没。”皮埃尔摇头。 “那快去,快去呀。”罗尔夫好意地催促:“别担心,您的部下交给我照看。保管等您回来的时候,马都已经喂得饱饱的。” “怎么了?”皮埃尔敏锐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罗尔夫却不回答,只是催促:“您快去见百夫长,快去吧。” 皮埃尔收起疑惑,镇定地问:“保民官阁下在营中?” “不在,在城里。出了军营,直接往阿尔忒弥斯去。一营的人负责把守城门,他们会直接放您进去的。” “那好吧。” 皮埃尔从马鞍上解下牵着备马的绳索,把备马的缰绳交给瓦夏。 “我就不跟你去啦。”瓦希卡从鞍袋里取出皮包,递给好友,颇有自知自明地说:“我要是去,肯定少不了一顿骂。” 皮埃尔接过皮包,点了点头,然后踏镫上马,就像长在鞍子上似的,策马急步奔向阿尔忒弥斯城。 第一次绿谷战斗以后,皮埃尔便脱离了血狼的直接指挥,带领两个中队的轻骑兵单独展开行动。 独立指挥作战,毫无疑问是一项殊荣。因为除了保民官级别的正统军官,铁峰郡军尚无其他人自领一军的先例。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安排也使得皮埃尔处于一个极易受攻击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认同皮埃尔的看法,但是对于敏感又细心的皮埃尔而言,分兵不到半月,他已经能从战友们身上感受到隐约的隔阂。 军营和城墙之间大约有一里路,骑马转眼就到。 把守城门的连长认出“米切尔副官”,于是连检查身份牌的流程都省略了,直接命令部下搬开路障。 皮埃尔道了声谢,打马往城内走,正遇上要出城的安德烈亚·切里尼。 安德烈原本很不愉快,见到皮埃尔,意外令他露出些许笑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皮埃尔拿出十二分的谦恭:“阁下,您这是要做什么去?” 安德烈轻哼了一声:“钓鱼去。” 皮埃尔的目光越过切里尼保民官的肩膀,看到一个年轻人扛着两根鱼竿跟在保民官后面。皮埃尔隐约记得对方也是杜萨克出身,好像名叫尼古拉?还是亚历山大?他记不清了。于是皮埃尔也不叫名字,只是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扛着鱼竿的年轻人立刻拘谨地颔首回礼。 皮埃尔笑着问保民官:“您什么时候发展出了钓鱼的爱好?” “爱好个屁!”安德烈啐了一口:“躲清闲罢了!” 他不耐烦地解释:“城里富户想求温特斯释放俘虏,好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孙子能回家。但是呢?这帮王八蛋自己又不敢出头,于是就推了附近村镇的农民出来,让一群老头子搞请愿……看着就烦!” “蒙塔涅保民官在接待请愿者?”皮埃尔谨慎地问。 “巴德在应付他们。”安德烈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反应过来:“你要见温特斯?直接去驻屯所。你的百夫长比我还会躲清闲,怎么可能接待什么狗屁请愿者?” 安德烈放声大笑,皮埃尔也跟着笑了几声。 笑够了的安德烈,伸手熊掌似的大手,豪迈地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绿谷的仗,你打得很漂亮。别怕有人说闲话,管他怎样?打赢了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安德烈亚·切里尼保民官一刺马肋,扬长而去。扛着鱼竿的尼古拉向皮埃尔敬了个礼,匆忙跟了上去。 皮埃尔揉着生疼的肩膀,走进了阿尔忒弥斯。 城内已经看不出交战的痕迹,街道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沿街的商铺也都恢复营业。 只是路上行人的步履略显匆忙,男人低着头、妇女裹着围巾,尽可能不想引起注意。尤其是看到全副武装的皮埃尔,每个人都下意识回避。 皮埃尔畅行无阻地抵达沃涅郡驻屯所。 沃涅郡驻屯所的格局与铁峰郡驻屯所相似,都是一栋二层小楼、一块操场还有一圈围墙。 走进大门,踏入马厩,皮埃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边哼歌,一边给长风刷毛。而就在不远处,红鬃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马厩梁柱上。 红鬃和长风死死盯着对方,互相怒目而视。 皮埃尔毫不怀疑,只要松开它们的缰绳,这两匹未经阉割的公马立刻就要打个你死我活。 刷马的人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向皮埃尔,惊喜地叫出了声:“皮埃尔!” 皮埃尔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安格鲁。” 安格鲁丢掉毛刷,奔向皮埃尔,两人使劲抱了抱,按照杜萨克的传统把脸颊亲了又亲——倒是没有亲嘴,因为那是老头子才会干的事情。 “你怎么来了?”皮埃尔问。 “我是跟着巴德保民官来的。”安格鲁笑着回答:“保民官带来了很多人,这次要彻底接管沃涅郡。” “贝尔在哪?” “他还在界河外晃荡,接收归降的赫德人。” 皮埃尔把安格鲁仔细打量,曾经的小马倌已经洗去稚气,变得干练而沉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抱着安格鲁,又使劲亲了亲后者的脸颊。 两人聊了几句近况。 安格鲁唠唠叨叨地说:“……沃涅郡也是一大摊子事。得尽快丈量土地,把新一批的授田分配下去。如果运气好,能够赶上秋耕,就可以减轻很大一笔负担。错过季节,就只能等到明年……” 皮埃尔耐心地听了一会,冷不丁发问:“你也觉得不会再打仗了?” “谁知道呢?”安格鲁苦笑一下,刻意回避了皮埃尔的问题:“我只知道,因为保民官征调了太多马匹,现在的铁峰郡,连瘸马都套上了犁。就算还要继续打仗,也必须让马群找回点膘。还有,趁着天气暖和,需要赶紧给骒马配上种。否则过几个月,天气转冷,马驹就只能在秋天出生,过冬又是一件难事……” 说着说着,安格鲁蓦地惊醒,一拍脑门,问皮埃尔:“你是来见百夫长的吧?” 皮埃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着急,我想听你再多说一些铁峰郡的事情。” “这些事,什么时候说都可以,你还是先去见百夫长。” 安格鲁停顿了一下:“血狼,在等你。” ------题外话------ [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有点多,剧情推进得也慢了。应该一章写完的内容,现在只能分成上中下三章,对不起,orz] [但是本周应该还是能有三更的(>人<;)] t x t 8 0 . c o m 第五十二章 休沐(三) 沃涅郡驻屯所位于阿尔忒弥斯城区中央,毗邻驻屯军军营,与教区主教座堂隔着广场遥相对望。 铁峰郡军攻入阿尔忒弥斯之后,第一时间在此处升起血狼的个人旗帜,向全体市民宣告沃涅郡首府已经易手。 眼下,那面残缺的赤旗仍旧飘扬在这幢灰色二层小楼之上——意味着血狼本人就在驻屯所内。 不过,怀揣着五花八门的理由和目的前来拜访的沃涅郡士绅们,一个也没能如愿。 因为血狼正在接受身体检查。 “是否有痛感?”卡曼一面严肃地询问,一面轻轻按压着温特斯肋下的肿胀部位。 “还行。”温特斯咬着牙回答。 卡曼面露不悦,手上的力气陡然加大:“我可没问你能不能忍受,我问的是你有没有痛感。” 温特斯痛得闷哼了一声:“你是……明知故问。” “有?还是没有?” “有。” “什么样的痛感?尖锐明显的刺痛?还是缓慢的肿胀疼痛?” “前者。” “这里?” “有。” “这里?” “胀痛。” 触诊结束,卡曼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房间角落。 温特斯被晾在一旁,干坐了许久。直至他听见水声,才发现卡曼正在专心致志地清洁双手。 “迄今为止,我遭受过的所有侮辱。”温特斯的神情变得很复杂:“都没有这一刻你的行为来得强烈。” 卡曼恍若什么都没听见,面无表情走回原位,一板一眼地问:“其他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什么?” “没有结果——因为你是第一个看诊的人。” 卡曼不禁皱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三分责备:“既然痛感明显,就该及时接受治疗。绿谷、麦丘或许找不到执业医生,但是枫石城里总不可能一个医生也没有。” 温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信任枫石城的医生。” 卡曼明白温特斯所指的不仅是医术,但他仍旧无法理解:“你可以把医生留在军营里。” “问医的举动,本身就会暴露出很多信息。”温特斯否定地摇了摇头,坦诚地告诉卡曼: “眼下的新垦地,像一口盛满沸油的铁锅。只要落入一滴水,立刻就是一场大火。而枫石城呢?枫石城还不如一把漏勺能保密。我不想传递出弱势的信息,进而导致盟友们做出错误的判断。” 温特斯随即恢复豁达洒脱的神采,轻松地评价:“谁让我的健康状况,现在也是机密情报?” 卡曼垂目听罢某人的自吹自擂,轻轻叹了口气,嘴角也挂上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看样子,一切尽在你的掌控。”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调侃道:“如果连你也能这样想,那就说明我们这伙叛军内部目前还没出现信任危机。” 说完,温特斯习惯性地后仰靠向椅背,却在不经意间牵动伤处,痛得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卡曼反问。 “信任!”温特斯重重回答。 他撑着膝盖,等到痛感稍微缓解,方才再次开口,口吻依旧诙谐:“一次比一次更疼了……怎样?我还有救吗?” 卡曼闻言,眉心又拧到一起。他收起笑容,冷冷答复:“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嗯?” “仅靠触诊难以说明情况,我也没有一双能够穿透血肉、看见骨骼的眼睛。所以,我不知道你的伤情究竟如何。”卡曼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不过,考虑到从你负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如果是致命程度的骨折,你应该早就连日高烧然后死掉。” “所以?”温特斯的上半身向前倾斜。 “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伤情。”卡曼毫不留情地说:“不过既然你没死,那就对此心怀感激吧!” 温特斯笑着吹了声口哨。 卡曼虽然竭力板着脸,但眼神中还是溢出了难以掩饰的好奇:“是谁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据我所知,帕拉图应该没有能够与你匹敌的高阶魔法师。” “不是施法者的手笔。”温特斯简单回答。 卡曼登时变得紧张起来,他的瞳孔扩散、双唇抿紧,手指蜷缩起来。 看到卡曼的神情,温特斯会心一笑:“也不是神官,但你到现在也没有解释扫罗的去向。” 卡曼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轻咳了一声:“扫罗兄弟离开的时候,我不在场。你知道的,我和你在钢堡。” “不要自欺欺人。”温特斯目光炯炯:“不管是谁带走了扫罗,他们可都烧了一座大教堂,还灭了在场所有修士的口。你是热沃丹最后一个圣职者,又兼具神官身份。虽然我不了解神官在公教会内部的地位,但是如果有一天公教会追查下来,你都是逃不掉的。” 卡曼郑重其事地回答:“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会牵扯到你的身上,这点我可以保证。” “不要轻易给出承诺。”温特斯长长叹息——很显然,卡曼掌握了他所不了解的信息,但是后者目前并不愿意将其公开——他无奈地说: “如果说我从自己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越是信心十足的承诺,实现的过程就越是曲折。即使最终承诺实现,往往也不是以你最初预想的方式。” 卡曼内疚地看向地面,回避了温特斯的目光。沉默片刻,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岔开话题:“你还是没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 温特斯的神情不自觉变得凝重,似乎是回想起了战场上的一幕幕。他费劲地挤出答案:“新垦地派遣军。” “怎么会?”卡曼越发不解:“与你交战的叛军……新垦地派遣军,也有高阶施法者随军?” “不是。”温特斯闭上眼睛:“他们只有一些能使用扩音术的施法者军官。” “那他们是如何把你伤成这副模样?” 这次,轮到温特斯沉默不语。 卡曼原本还想追问,却生生收住好奇心。他宽容地微笑着:“看来,我们都有一些秘密要保守。” 温特斯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卡曼。当后者被剐得浑身不自在时,温特斯突然伸手抓住卡曼的肩膀,轻轻说出一个词: “信任。” 卡曼嫌弃地想要推开温特斯的手臂,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尴尬地点点头。 温特斯松开手,坐回椅子,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早在屠夫公爵入侵山前地时,就曾有疑似宫廷法师参战的报告。等到疯子皇帝御驾亲征,宫廷法师更是被公开地投入战场。” “那个时候,联盟没有施法者。”温特斯瞥了一眼卡曼:“更没有神官。” 卡曼心虚地岔开目光。 “刺杀、偷袭、破阵、斩首,凡是你能想到的作战方式,宫廷法师每一样都使用过。守备森严的凸堡,一夜间就被敌人无声无息地攻克,甚至连一个逃下来的士兵都没有。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军官,第二天被发现在睡梦中离世,连死因都找不到。” “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人们是以何等的决心和勇气去埋葬死者,然后继续抵抗。” “但只有勇气和决心是不够的,所幸联盟军人从不缺少另一样东西——智慧。在漫长的战争中,先烈们逐渐总结出一些宫廷法师的行动规律。” “他们发现宫廷法师的目标很有讲究,大部分情况下,只对百人队规模以下的单位出手。也就是说,宫廷法师的“力量”不是无限制的。在有限“弹药”的前提下,宫廷法师必然倾向于挑选“高价值”的目标。” “其次,宫廷法师的行动多在夜间。一方面,可以认为他们善于匿迹,来无影,去无踪。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倾向于回避正面交战。” “最后,分析仅有的几次宫廷法师参与野战的记录。无一例外,都是在战斗最焦灼的时刻,被作为一支决定胜负的精锐突击力量投入战场。” 温特斯故意停顿了一下,给卡曼一点消化的时间,他自豪地介绍道:“根据总结出的规律,联盟军摸索出了一系列反制策略。战后,各种各样反制策略被再次归纳,最终形成了现行的“反魔法战术”。” “宫廷法师就像是看不见的猛兽。”见卡曼一头雾水,温特斯打了个比方:“他们的行动极其隐蔽,但是他们的行为又是可以预测的。所以,对付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陷阱。” “通过设立虚假的高价值目标,引诱宫廷法师自投罗网。整个过程分为三步,发现、锁定和摧毁……” 卡曼终于听到了感兴趣的地方:“摧毁?如何摧毁?” 他怀疑地观察着温特斯的肢体语言:“按照你的说法,讨逆战争期间的叛党既无法识别魔法师,也没有可以匹敌魔法师的战力。” “对。”温特斯痛快地承认:“所以,干脆不去识别。” 温特斯的肋下又隐隐作痛,他耐心地解释:“摧毁的全称实际上是“确保摧毁”。如果确认宫廷法师进入地道,就把地道彻底填死;如果确认宫廷法师进入森林,就把森林烧光;如果确认宫廷法师进入炮垒,就把炮垒直接炸上天。” “相较于摧毁,发现和锁定其实更关键。发现,即情报搜集和研判;锁定,确认宫廷法师已经进入陷阱。” 温特斯想起些事情,补充道:“事实上,还有一个环节——隐蔽。即,假如情报显示敌方施法者出没,那么指挥链条上的每一环都要尽可能隐蔽自己。” 温特斯苦笑地说:“就像河谷村那一仗,我刚到战场,第六军团的所有军官就脱了制服,军旗也全部改为错位布置,甚至传令兵都不再直接向军官汇报。” “军官全都藏了起来。”卡曼怀疑地问:“难道“第六军团”自身就能不受影响?” “当然会有影响,但是总比军官团被白白打掉要好。”温特斯尝试纠正卡曼的错误认知:“战场上没有全赢、全输的策略,每个统帅都是在种种不利因素的限制中寻找取胜的方式。” 卡曼揉了揉额头,眯起眼睛,问:“魔法师毕竟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中过几次陷阱以后,他们也会明白你们的策略。到那时,你还能指望他们傻乎乎往陷阱里面钻吗?” “这个策略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温特斯高深莫测地回答:“因为魔法师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所以陷阱变得更有加效。” 卡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一点点理清思路、整理语言:“你是说,皇帝的巫师因为知晓了你们的策略,反而变得畏首畏尾,不敢轻易出击。” 温特斯笑着摇了摇头:“比你所说的,还要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卡曼困惑不已。 “很多所谓的“陷阱”,甚至不是假的“高价值目标”。”温特斯沉默了片刻,怀着最大的敬意,一字一句地告诉卡曼:“老元帅进驻水仙花堡的第一天,就在中央棱堡埋下三千斤炸药;安托万-洛朗将军的书信里说,他每晚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准备好了与伪帝走狗同归于尽。” “无论宫廷法师有何等威能,他们都是人,他们不敢投入有去无回的战斗,他们怕死。但是我们……”温特斯停顿了一下:“但是那个年代的先烈,并不畏惧死亡。他们蔑视死亡。他们只是不能使用魔法而已,但论勇气,他们比起伪帝豢养的恶犬要勇敢一百倍、一万倍。” 温特斯重重地总结:“所以,主权战争,是我们赢了。” 卡曼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温特斯的话语。 “所以,我这点伤。”温特斯放松地靠着椅背,他的上半身没有盔甲保护的地方,遍布着结痂的划伤。而有甲胄保护的胸膛上,则是大片大片尚未脱去的淤痕和红肿:“又算什么?” 卡曼沉默良久,突然发问:“但是,你该不会想让纳瓦雷小姐看到你这副模样吧?” 温特斯哑然无语。 他急忙撑住扶手坐直身体,热切地望着卡曼:“所以,我只能指望你了,神父。” 卡曼抱起胳膊,绕圈打量着温特斯:“皮肉伤,无需施药,等待自行愈合即可。关键是肋下的骨伤,同样是难以治疗的位置,只能等待自愈。” 随后,卡曼一股脑地给出医嘱:“不要骑马、不要动怒、不要抬胳膊——总之,不要有任何牵动伤处的行为。” “你是要让我。”温特斯略显失望:“静养。” “对。静养。” 温特斯试探地问:“除了静养,还有没有能让我更快痊愈的办法?” 卡曼略加思索,答道:“多喝牛奶,多晒太阳,还有……平躺睡觉,不要侧卧。” 温特斯循循善诱:“除了你说的这些,还有没有更直接的介入手段,譬如……” 卡曼眉心的皱纹再次出现,他的喉咙里飘出几声冷笑:“譬如神术。” “对。”温特斯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施用神术?” 卡曼的脸庞同时浮现出怜悯和恼怒两种情绪,他花了好一番力气平复情绪、组织语言,最终以高度的克制为温特斯说明:“神术不是泥瓦工的灰浆,哪里坏了就抹哪里。它是神迹、是权柄、是威能,并非为吾等所运用,而是经由吾等之手所具现。它必达到它应许的结果,那结果不是被吾等塑造……” 聚精会神倾听的温特斯,突然出声:“办不到。” 被打断的卡曼怔了一下:“什么?” “你说这么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办!不!到!” 温特斯忍不住畅快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因为肋下伤处被牵动而疼得直吸冷气,动作颇为滑稽:“看来就算是全知全能的创世神,也拿我的肋骨没办法。” 卡曼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腾地站起身,一声不吭走向医械箱。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只有屠夫才会用到的剔骨尖刀。 温特斯全身寒毛竖起:“你要做什么?” “给巫师治病。”卡曼一语双关。 温特斯闪电般退到椅子之后,痛感都被应激状态所压制。虽然理智告诉他今天肯定不会出现“只有一个人能站着”的大结局,但是直觉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将神术应用于刑讯会如何?仅仅是在脑海中设想一下,就能明白上火刑架已经是十分仁慈的死法。 温特斯飞速检视战场——办公室的出口在卡曼身后,而跳窗的尊严成本太过高昂。 卡曼步步逼近,不苟言笑地说明:“伤处位于体内。如欲施用神术,必须切开皮肤、脂肪和肌腱,直至骨骼,方可准确施术。” 温特斯敏锐地捕捉到漏洞:“难道隔着血肉,神术就不能起效?” 卡曼礼貌地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他轻轻一弹闪着寒芒的利刃,利刃回以悦耳清脆的声响:“别担心,如果你能够不挣扎,最后只会留下一道很浅的伤疤。” 温特斯死死抓着仅有的武器——扶手椅,连连倒退:“不必了!静养就很好!” “你不是夸口,连死都不怕。”卡曼微笑着问:“为什么还怕开刀呢?” 此言一出,温特斯停下了脚步,定定站在原地。 这一举动,反而令卡曼颇为惊讶。卡曼不动声色地看着温特斯,等着后者开口。 “好!”温特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紧咬牙关,豁出去地回答:“至少可以作为神术实验的样本——那就来吧。” 但他又不放心地追问:“但是我依稀记得, 你说过“骨伤不能施用神术,否则伤者反而容易死亡”。为何肋骨可以施用神术?是肋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特别的地方。”卡曼坦然自若地摇了摇头:“对肋骨的骨伤施用神术,受术者一样很容易死亡。” 温特斯愣了一下,然后悲愤地大吼了一声。 吼声惊动了楼下的人们。 “噔噔噔噔”的上楼梯声音传来,卡曼闻声笑了一下,也没看清他有什么动作,但是利刃已经在他的手上消失。 门被撞开了。 安格鲁闯了进来。 提着军刀的皮埃尔紧跟在后面。 为您提供大神尹紫电的钢铁火药和施法者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二章 休沐(三)免费阅读.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