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剑拥明月》   作者: 山栀子   简介:   -纯真厌世小公主X张扬恣意少年杀手-   商绒生来是荣王府的嫡女,出生时天生异象,一岁时被抱入皇宫封为明月公主。   淳圣三十一年,   天子车驾南巡,遇叛军偷袭,随行的明月公主流落南州。   那天,商绒在雪地里遇见了一个黑衣少年,他手中一柄长剑沾着血,满肩的雪,天生一双笑眼澄澈漂亮。   少年咬开酒壶的木塞要从她身旁经过,却偏偏见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的酒壶。   “你很渴?”他问。   商绒点点头。   少年弯着眼睛,带血的剑锋指向皑皑白雪,“不如吃一口?”   娇气的小公主坚定地摇头,“脏。”   他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你就不嫌我脏?”   下一瞬,他将酒壶凑到她面前灌给她一口烈酒,如愿以偿地瞧见她咳得满脸通红的模样,他笑起来,张扬又恶劣。   商绒被他捡回去才知道,他是一个杀手,每天,他都要杀人。   但捡到她之后,他多了另一项任务——养她。   她的衣服要漂亮,鞋子要绣花嵌珠,吃饭一定要有肉,头发也偏偏要他梳。   ——   某日,熬夜杀人归来才睡一个时辰的少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她梳头:“你好麻烦。”   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对不起。”商绒真诚道歉。   “没关系。”少年被她仰望着,忽然撇过脸。   ——   “我要握得住这手中剑,   ——才敢登瑶台,拥明月。”   ——   阅读提示:   1.本文是酸甜荔枝味,双向救赎文。   2.每个人喜好不同,不喜点叉,不用告知。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绒,折竹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纯真厌世小公主X少年杀手   立意:打破封建迷信,勇敢奔向彼此。   vip强推:   作为大燕最尊贵的公主,商绒随圣驾南巡,却因路遇叛军而流落南州,在茫茫雪野遇见一个黑衣少年。她因身怀桎梏渴盼一死以求解脱而找上他,却阴差阳错与他一路相伴相护,共看一场风花雪月,并因他而重燃生念,学会勇敢,寻得人生的解法。   本文文笔流畅,人设鲜明,少年与少女的朦胧氛围刻画生动,细腻完整地表达了爱与救赎的美好意义,发人深省。 第1章 杀了我   天青风凛,雪野茫茫。   南州境内的官道宽阔,马蹄踩踏积雪沙沙作响,一行车马于山间缓缓前行。   雪粒压得人眼眉低沉,中年男人紧盯着那片天光照不清的青黑密林,松了松紧握缰绳的手,缓慢地摸向腰间的长刀。   风拂开他玄黑的袍角,露出来里头暗青色的鹤纹。   ——“呲”   刺破空气的尖锐声音陡然袭来,长刀一挥,箭矢断作两截。   男人瞥见湮灭于箭尖的火焰,他眉心一跳,回头果见山林之中带火的箭羽齐发,纵然他们反应迅速,也仍有零星箭矢嵌入几架马车,火苗刹那蔓延。   火光照着马车旁身形矮小的老者煞白的脸色,惊慌之下,他的嗓音更显尖细,“护驾!快护驾!”   林中响动更甚,很快便从中飞出数道身影,个个高举手中长剑,落地便痛快割下几名青袍侍卫的头颅。   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刀剑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手提长刀的中年男人旋身下马,回头见一青袍侍卫已劈开车门,将车内的贵人扶出,他当即取出怀中的东西来,伴随震动耳膜的一声响,色彩绚丽的烟花炸上了天。   “别动。”   林中数人提剑,预备飞身下去,为首之人的手臂却被一人按住。   “折竹,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蒙着面,只展露一双眼睛,此时他微皱起眉,打量着身旁少年落于他臂上的一只手,语气不善。   “你此时从这滩浑水里抽身,还来得及。”少年嗓音清澈,白皙的面容无遮无掩。   “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废话。”青年眼底压着不耐,挥开他的手,便朝身后的十几人点头。   黑衣少年笑意尽敛,抽出腰间软剑,青年还未来得及反应,几寸光影闪过眉眼,冰冷的剑刃瞬间抵在他的脖颈,青年僵直着脊背,咬着牙,“折、竹。”   林间有风吹动,疏漏的几寸天光正好落于剑锋,折射出几道淋漓光影。   “十一哥,你藏在南州的妻子死了有三年了吧?”   他话音才落,青年的面色陡变,一刹更顾不得紧贴在颈间的薄刃,转头之际便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你如何得知?”   可少年静立在斑驳暗淡的光影里,那双眼睛静水流深,波澜不起。   “莫非是你?!”   青年双目赤红,全然顾不得底下那桩血腥的生意,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只听那少年轻声笑,“十一哥,你可知她如今埋骨何处?”   耳畔轰鸣声重,青年提剑朝少年折竹而去,却见他好似乘风一般掠入林梢,犹如鬼魅身姿轻盈且缥缈。   “这……咱们还下去么?”   余下的十几人蛰伏林间,眼睁睁瞧见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失散林间,一人迟疑着开口道。   “既然两位大人都走了,那我们也撤。”   另一人沉吟片刻,随即做了决定。   山林里彻底静下来,而山崖底下官道上厚重的积雪被热意拂动的鲜血给染红融化,上千的无名之士越逼越紧,可此前那炸上天烟火并非无名之火,早被安排在近处的官兵寻此方向而来,连同百名青袍侍卫一起将这些来路不明之人统统斩杀。   “害陛下受惊,臣之过错。”   脱去了常服玄衣的中年男人露出来那一身暗青鹤纹云霄袍,那是大燕当今天子近前的凌霄卫才能穿着的袍服。   而他正是如今的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   顾不得擦去脸上沾染的鲜血,贺仲亭拱手跪在那身披绛紫狐狸毛大氅的贵人眼前。   “叛军流窜至此地,今日又埋伏于此,他们是如何得知朕今日要往缘觉观的消息?”淳圣帝的发髻整齐未乱,被身旁弯腰垂首的老者扶着,打量着跪在雪地里的此人。   “臣定会查清此事。”   贺仲亭当即垂首道。   “多亏贺卿早有准备,快起来吧。”淳圣帝面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才摆了摆手,话还未罢,却见后头有几名女婢煞白着脸,慌慌张张地跑来跪下。   “陛下,公主,公主不见了!”   其中一名女婢颤声喊道。   淳圣帝眼底的笑意刹那消散,一双眼睛低睨起那说话的女婢。   女婢浑身都在打颤,她根本不敢抬首迎上帝王的目光,勉强稳住声线继续道,“箭火落在公主的马车上,马受了惊,随即马车侧翻过去,奴婢忙去掀开帘子,里头却已经不见公主的身影!”   “贺卿。”   淳圣帝摩挲着玉扳指,面色有些发沉。   “臣在。”   贺仲亭立即应声。   “这些叛军此番没能要了朕的命,却掳走了我大燕的公主,何其该死。”淳圣帝的语气有一丝难掩的焦躁,“你一定要将明月找回来,她绝不能有事。”   “臣领命!”   ——   连天的枯草被积雪压得低垂,整片山林里除了穿梭的寒风以外几乎不剩下什么声音。   倏地,枯草堆里隐约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商绒从官道一边的山坡滚下去后又拖着一截树枝跑了一路,最后穿进了这片浓密的林子里,听到远远的马蹄声就裹满雪藏在草堆里许久都不敢动。   人声近了又远去,直到马的嘶鸣声慢慢地远了,她才从草堆里坐起身来。   浑身晶莹的雪粒随着她忽然的动作簌簌而落,她的脸被冻得苍白,小巧的鼻尖却是红透的,将化未化的雪粒短暂地将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染作白霜一般的颜色,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凛冽的风趁机钻进了嗓子眼儿里,又引得她抑制不住想咳嗽。   但只咳了几声,商绒便生生忍下去,双脚已经冻得僵硬,她勉强站起身,捡起一旁的树枝一边蹒跚地往前走,一边拖着它扫去身后自己嵌在积雪里的脚印。   密林尽头是一片碎石浅滩,但此时浅滩已被雪色覆盖,河上也已经结满了冰,她的呼吸化为缕缕白雾,浑身已经冷得麻木。   白茫茫以外还是白茫茫,她立在原地,四周在她眼中都是同样的一望无边。   薄底的绣鞋早被雪水湿了个透,商绒的双脚已经没有什么知觉,她嘴唇泛干,已经十分乏力,但蓦地,她听到了些响动,于是警惕地一抬头。   远处黑衣的身影衣袂携风,手中柔韧的软剑晃动着好似流星的剪影,他轻松侧身躲开身后追来的那人使出的暗器,随之俯身落于冰面。   河上寒雾更重,商绒远远地只能隐约瞧见两道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刀剑相接的声音清脆,但传至她耳畔时已不够清晰。   风雪更甚,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迷雾被凛风吹开了些,冰层碎裂的声音由远及近,此时河上只余一人执剑而立,平整的冰面已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   提着一柄沾血的长剑,扯下悬挂于腰间小巧精致的玉葫芦,他渐渐地近了,是个少年。   寒雾缕缕缭绕,天地雪白一色,他满肩是雪,衣袂浓如墨色,皮革蹀躞带收束着他纤细腰身,金质的锁扣闪烁的光华都是冷的。   他随意地咬开酒壶的木塞,轻飘飘地瞥一眼她便要从她身旁路过,冷酒入喉,他浓密的睫毛微抬,蓦地停驻,侧过脸盯住她。   手指微屈,扣住剑柄,杀意无声乍露,但撞见她直勾勾的目光,他随之也垂眼看向自己握在手里的酒壶。   “你很渴?”他问。   商绒点点头,眼巴巴地盯紧他的小酒壶。   少年弯着眼睛,带血的剑锋指向皑皑白雪,“不如吃一口?”   商绒亲眼见到他剑锋残留的血珠滴落,融入白雪,散作一片残红,她坚定地摇头,“脏。”   闻声,他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你就不嫌我脏?”   下一瞬,他也不等她反应,径自将酒壶凑到她面前灌给她一口烈酒,随即如愿以偿地瞧见她咳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他笑起来,张扬又恶劣。   一口烈酒犹如一团火焰一般顺着喉咙往下灼烧着,商绒咳得眼眶泛红,眼前添了一片潮湿水雾,几乎令她有点看不大清这少年恣肆的笑容。   活动了两下冻得僵硬的手指关节,她胡乱地摘下自己所有的钗环首饰,一股脑儿地全都塞入他的手中。   少年一怔,垂眼瞧着自己手中忽然多出来金玉首饰,他再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个小姑娘,一身绫罗衣裙被雪水浸润得皱皱巴巴,鼻尖被冻得通红,眼眸是乌黑的,被酒呛出来的浅淡的一点儿红晕散去,面庞白皙又细腻,可怜又不够可怜,骨子里始终透着几分放不下的矜贵。   “一口酒而已,不值你这些。”   他似乎来了点兴致,提醒她道。   “我知道。”   商绒点点头,少年的身量有点太高了,她仰望着他,“我想请你帮我。”   “做什么?”   少年掸去肩上雪,声线低靡,透着几分不可测。   大雪弥漫,寒雾融融,商绒几乎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发皱的衣袂被吹得翻飞如云,雪花擦过她苍白的面庞,她认真地说:   “请你杀了我。” 第2章 金蝴蝶   折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的神情骤添一丝错愕。   “真稀奇,你买我,”掂了掂掌中的金玉首饰,少年隽秀的眉眼生动不少,眸子亮晶晶的,“杀你?”   “嗯。”   商绒因他状似无意的“买我”二字所展露出的几分莫名暧昧而一时有些无措,她忙错开眼,却瞥见少年握剑的那只手。   指节白皙又修长,手背薄薄的肌肤下筋骨有力又漂亮。   “活着才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找死却容易极了,”一缕乌浓的浅发轻拂他的侧脸,凛冽风中,他的眼睛干净又无情,“何必假手他人。”   他将那些金玉首饰重新塞回给她,沾血的软剑缠上他窄紧的腰身,“这些,就留给你自己陪葬吧。”   他的语气清淡沉静,却透着彻骨的漠然。   他侧身走过她身旁,商绒迟钝地回头,雪白天地里,少年身姿如松如竹,挺拔而清瘦。   寒雾朦胧,纷纷雪落。   少年才饮一口酒,步履忽的一顿,他面无表情地回头,踩踏积雪的沙沙声近,那个狼狈又不够狼狈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小跑着朝他奔来。   他杀心已淡,她却不知珍惜。   薄刃摩擦腰间金扣发出“噌”的声音,商绒才在他面前站定,软剑便已精准地抵在了她的脖颈。   刃上冰凉,引得她一颤,睫毛也不由抖动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抿起来,似乎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将掌中的东西捧到他的面前。   她竟然真的一心求死。   少年静默地看她闭起眼睛,他扬起眉,觉得怪异,又觉得有趣。   商绒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而横在她颈间的剑刃却忽然移开,她一瞬睁开眼,下意识地顺着剑锋所指望向冰封的河面。   “若你不介意那里刚死了一个,便跳下去。”   巨大的冰窟窿底下,才将将埋葬了一个被他杀死的人。   商绒看了看冰窟窿,又回头来看了看他,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听人说,淹死是很难受的,我想死得不那么难受。”   “你还想如何?”   折竹的剑锋在积雪里擦拭两下,半空坠下来冰凉的雪粒融化在他的眼睑。   “最好,你能再替我修一座墓。”她竟也真的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折竹复而抬眼,惋惜地叹了声,“你这桩生意若是找我十一哥,他定然喜欢。”   “你十一哥在哪儿?”   她往四周望了望。   折竹蓦地冷笑,商绒忽然被他冰凉的手指捏住下巴,随即被迫看向那雾蒙蒙的河面。   “迟了。”   他悠悠然两字落在她的耳畔。   商绒意识到他口中的“十一哥”,原来已经死在他的手里。   折竹松开她,随意地摩挲了两下指腹,而后收起软剑,步履轻快地朝前走,可没走几步,他目光垂落于一只被冻得关节发红的手。   他朱砂红的剑穗在她指间被风拂动,飒然散开如流霞。   好奇怪。   她不知她此时鼓足勇气握住的这穗子上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她无知又无畏地,抓着他的穗子,不说话静静地仰望他,明明是来找死的,却偏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似的。   冷风呼啸着更刺痛商绒的耳膜,那一口烈酒的劲头也无声上浮,头疼欲裂之下,少年的面容在她的眼睛里逐渐变作三重模糊的影子。   毫无预兆的,她倒下去。   被扯断的朱红穗子静躺在她的指间,鹅毛般的雪花摇摇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半睁着眼,只来得及看见那黑衣少年转身离开时单薄的衣袂微荡。   ——   商绒被热醒了。   她茫然地盯着颜色灰扑扑的被子,被子足有三层,将她紧紧地裹在其中,这间屋子里烧着细碳,融融的暖意令她在睡梦中就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挣开被子下了床,商绒打量着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陈设简陋,鼻息间仍可嗅到几分未被炭火烤干的潮味。   靠窗的竹编罗汉榻上摆着一张小几,小几上的风炉燃着烧红的炭火,被煮沸的药汤在瓦罐里喧嚣着,白烟缭绕而出,苦涩的药味弥漫。   ——“吱呀”。   推门声响,商绒下意识地回头,屋外风雪涌入,带起那少年烟青色的衣摆微荡,木门倏忽被他扣上,他转过身来瞥她一眼,随即自顾自在罗汉榻上落座。   将罐中的药汤倾倒入碗,氤氲的热雾从碗沿上浮,他凌厉清隽的眉眼微抬,“过来喝药。”   商绒走神了一刹,回神看见他手边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她抿起唇,没挪动一步。   “你或许不知我杀人的手段,”   折竹慢吞吞饮一口热茶,“你若是不想死得奇形怪状痛苦非常,就该听我的话。”   商绒一下抬头,她盯着少年冷白的侧脸片刻,一声不吭地走过去,迈的步子轻,在他对面坐下时也没忘记整理自己发皱的裙摆,而后才乖乖地捏起汤匙,药汤太烫,她被烫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偷偷地看他。   少年睨着她,神情清淡。   商绒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   窗外多风雪,雪粒拍打窗棂的声音细微难闻,唯有风声呼号不绝,折竹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鼓着脸颊吹药汤,又皱着鼻子,小口小口地喝药。   此时室内暖意融融,她的面颊也添了些血色,细腻的肌肤白里透红,眸子乌黑又漂亮,嘴唇也红红的。   看着有生气多了,折竹漫不经心地想。   他从衣襟里取出来数样东西往案几上一搁,碰撞的清晰声响引得商绒抬眸。   那都是她的钗环首饰,但她略略扫了一眼,便知其中少了一支金蝴蝶珍珠簪。   “你那支金蝴蝶,”   商绒看见他漂亮白皙的手指微屈,轻扣桌案,“换了这个院子。”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他那双眼睛轻轻弯起笑弧,又和她说,“这回杀的人有些麻烦,我需要一个藏身之所暂避风头。”   “放心,过两日我便能将你的金蝴蝶赎回来。”折竹又饮一口茶。   夜幕降临时,山野之间漆黑一色,唯有檐下一盏灯笼摇摇晃晃,照亮这风雪俱停的一夜。   商绒躺在床上,悄悄探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看向睡在竹编罗汉榻上的少年。   他的呼吸声极轻,即便她刻意静静地去细听,也很难听清他的鼻息,她也不知自己又等了多久,等得她也逐渐困倦,又一个激灵大睁起眼睛晃了晃脑袋。   他应该睡着了吧?   商绒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晦暗光线里,她盯着床榻边的绣鞋,底子太薄,她逃跑的这一路已经磨破了。   没有下雪的夜,房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   可这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商绒披着一件烟青外袍轻呵一口热气,提着在檐外取下的灯笼漫无目的地跑向山野漆黑的尽头。   暖色的光照着冰冷的积雪,折射出粒粒分明的晶莹色泽,这山林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要深。   高大粗壮的树木一棵又一棵,积了雪的枝干犹如弯曲扭动的蛇影交织,笼罩起大片大片的天空,只余几寸天光疏漏。   商绒被藏在雪下的枯枝绊倒,灯笼摔在地上,在她的眼前开始一点点地燃烧,火光在她的眼瞳里慢慢盛大,又慢慢湮灭。   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子被融化的雪水浸灭,四周漆黑一片,商绒坐起身,摸索着靠在一棵树上,蜷缩起身体。   忽然之间,她听到远处隐约有沙沙的声音。   商绒抬起头,茫茫雪地里,她看见一人提灯,披星而来。   那人单袍雪白,宽袖微荡,外披一件镶兔毛边的披风,衣摆随着他的步履微荡,他手中灯盏照见他犹如星湖的眼,待他近了,商绒才发觉他是赤着脚踩雪而来。   商绒怔怔地在看他的双脚,而他的目光也落在她脚踩的那双黑靴上,她穿着这双明显大了许多的男人的靴子,看起来有些好笑。   “我留了一个镯子给你。”   她有点局促不安,不敢迎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说要了?”   他嗤笑。   商绒抿起嘴唇不说话了,但少年手中的灯笼却往她面前移了移,她被骤然凑近的火光刺得一下紧闭起眼睛。   于是积聚在眼眶许久将落未落的泪珠滑下脸颊,正被那灯笼的光照得晶莹。   商绒有点难堪,她的睫毛颤啊颤,一下撇过脸去,蜷缩进树下未被灯笼照得分明的阴影里。   “哭什么?”   少年的嗓音干净又平淡,他忽然俯下身,用一双剔透的眸子审视着她。   商绒躲无可躲,抬起头的刹那,少年的手指却忽然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很轻很轻,犹如羽毛微拂。   她呆愣愣地望着他。   少年扯下身上的披风十分随意地扔到她身上,“披好。”   商绒迟钝地将盖在脑袋上的披风拿下来,这一刻,灯影与雪色之间,少年已转过身背对着她。   她望着他的背影,柔软的兔毛披风里满是少年清澈甘冽又暖融融的温度。   灯笼的光影照着少年单薄的衣袂,他赤足踩雪,背着一个姑娘走在寂寂山野。   “我把鞋子还你。”   商绒双手环在少年颈间,灯笼摇晃,积雪上的影子也在动,她小声地说。   “不必。”   少年简短两字。   商绒静默了一会儿,低头又去看两人的影子,少年微凉的发丝轻拂她的面颊,她抬起眼,盯着他的耳廓。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忽然问。   “折竹。”   少年声线清冽。   折竹?   商绒在心内默念了一遍,又问他,“天底下有‘折’这个姓吗?”   “没有。”   少年忽然站定,侧过脸去看趴在他肩头的商绒,他的眼睛弯起来,漂亮的卧蚕尾端有一颗极小的痣。   她听见他说:   “这世上多的是有名无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第3章 栉风楼   折竹将商绒放下来,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入院中。   商绒没跟上去,她提着灯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拾起一截断枝,垂着脑袋在积雪上写写画画。   灯笼静置于雪上,黄昏摇曳的灯火映出她生动的影子,她抬起头,发觉少年已转过身,此时双手抱臂,在不远处用一双剔透澄澈的眼睛盯着她。   她一下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腰间软剑的穗子,踩着那双过大的黑靴又拉着他走回到院门口。   折竹垂下眼睫,在灯火铺陈的积雪之上,看清她一笔一划的两个字。   “折竹。”   商绒望向他:“我叫商绒。”   檐下再添一盏孤灯,隔着一扇窗摇晃半夜,室内昏暗一片,少年的影子映在窗纱上,他正背对着她,扯下半边衣襟,露出来他肌理流畅的右臂。   商绒的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只露出来那双圆圆的眼睛,朦胧光线里,她隐约瞧见少年臂上有一道狰狞伤口。   从她的角度,她只见他略微一低头,随即脸一侧,他咬下一只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小瓷瓶的布塞,药粉撒在伤口上,破了的血痂里浸出血液来,顺着他的臂弯蜿蜒而下。   或许是察觉到些什么,他冷不丁地转头。   纵是光线再晦暗,他依旧看得清她那双静默注视他的眼睛。   他鬓边已有了绵密的汗珠,一张面容在暖色的光晕里也显得苍白,但依然俊俏极了。   她直勾勾地撞上他的目光,很快又转身缩进被子里。   少年盯着她的后脑勺,眼底添了几分狐疑,却并未开口说些什么,只回过头拢起衣衫。   竹榻吱吱呀呀地响了一瞬,又忽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商绒没回头,却知道他躺下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再细细地听,也没听到少年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眼前有一片从窗纱外照进来的光影。   那光影洒在少年身上,他犹如迷雾里的远山,在明暗交织的界限里,岿然不动。   商绒的困意早已压得她眼皮沉重,但夜里偷跑的这一遭令她手脚冰凉,连骨头缝儿都是冷的,困意抵不住浑身的僵冷,她裹着被子生生地捱着,天蒙蒙亮时才真正睡去。   但没睡多久,竹床吱呀一响,她又倏忽睁开眼睛,彼时窗外晨光晦暗,她还没醒透,便见那少年十分警醒,拥被起身,好似时刻蛰伏的狼。   他的指腹轻触窗纱,却未戳破,似乎是在听什么声音,也许是商绒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声引起他的注意,他回头,见她要张嘴说些什么,他便适时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一双冷冽的眸子盯着她,摇头。   商绒一下抿起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拉起来被子捂住半张脸,仅用眼睛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   “刺啦”一声。   商绒忽见一柄长剑刺破窗纱直指少年面门,她瞪大双眼,却见他灵巧地偏头躲开,随即徒手握住剑锋用力一拽。   鲜血淌了少年满手,外面的那人被他的内力所慑,脑袋撞破整个木窗,木刺扎进咽喉,那人双目失焦,当场气绝。   商绒呼吸发紧,脸色煞白。   “别出来。”   少年睨她一眼,匆匆一句,随即提剑自破损的窗棂如风掠出,似一道烟青云雾流散。   逼仄的院中静立十数人,他们正是昨日于南州官道上打算截杀一路人马未遂的那些杀手。   “十七护法。”   为首的褐袍男人神情阴戾,“杀十一护法,沉尸渔粱河,您如此任意妄为,就不怕楼主怪罪?”   “十七护法!您这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十一护法身死,我等岂非要再入血池?”有人愤而叫喊。   栉风楼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名声,是多年的尸山血海换来的。   楼中护法十七人,常有人死,也常有人拼尽全力也要成为其中之一。   一到十七是血淋淋的数字,其下埋葬着许多背负这些数字从生到死的杀手,而从始至终从未被取代过的,除了第二,便是十七。   十七是他们眼前这少年,而他今年却不过十六岁。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栉风楼的护法,而栉风楼内有规矩,一位护法在外身死,跟随其出任务的所有人便要重归血池。   血池,是栉风楼内的地狱,任何一个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不会再想回去。   “血池也算绝路?”   少年略微活动了一下被剑刃划破的那只手,血珠顺着苍白指骨滚落,他的眼睛始终有弯弯的弧度,“若昨日你们参与其中,那条官道就成了栉风楼的绝路。”   “十七护法何意?”   那褐袍男人皱起眉头。   少年眉眼隽秀且凌厉,“栉风楼从不过问雇主身份,将死之人的身份却是不可不查,但这查证身份的事,是楼内何人所为?”   “这桩生意来得急,雇主开价三万两,买两个人的命,十一护法是赶着回楼里的,他说过了,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男人眼珠动了动,如实说道。   “三万两白银,只取两人性命?”少年持剑而立,衣袂猎猎,“永兴古宁府的商户顾氏,真值这三万两?”   “您究竟想说什么?”男人按捺不住躁意。   少年一顿,低首去看手中的软剑,薄刃上粼粼的寒光映于他的眼底,他惋叹:“你们还真是笨。”   “云哥,我看他就是想哄骗我们!”   一名年轻的杀手已忍耐不得,“他在萍川时所受的重伤应该还未痊愈,我们索性现在就杀了他!十一护法怎么说也与楼主有情,我们今日替十一护法报了仇再回楼中,说不定还可免去重回血池的惩罚!”   在栉风楼,功过是可以相抵的。   众人被他言语鼓动,一时目光再聚集到那少年身上时,便如鹰隼一般阴冷瘆人。   风雪更重,一场厮杀的声音纵使隔着一道木门也清晰传入屋内。   商绒瑟缩在床角,紧绷着神经动也不敢动,可是那道破损的窗外拂来冷风,更带来了越发深重的血腥气。   但她仍忍不住细细地去听,听见门外刀剑相接,听见有人惨叫,或重物落地,她一一辨认出惨叫的声音或宽厚或粗犷,没一个是属于那少年的声线。   动静忽然隐去,犹如一场疾风骤雨戛然而止,她不由抬头去望那血迹斑驳的窗棂。   忽然——“砰”。   商绒下意识地转头,正见门板轰然倒塌,随即便是凛冽的寒风裹挟冰凉的雪粒迎面袭来,她看见门板之上的陌生男人吐了一口血,而他转头发现了床榻上的商绒,瞬息之间也不知他揣度了什么,商绒只见他作势就要起身朝她来。   她立即赤足跑下床去躲开他,随即将风炉上的茶壶拎起来,壶内的水烧滚了,她被烫得厉害,也没握紧就一下朝那人扔了过去。   男人被茶壶砸破了额头,滚水洒了他满脸满身,他被烫得面目狰狞,叫喊起来。   商绒还在吹自己被烫伤的手掌,却听他的惨声骤然止住,她抬头,发现他颈间破了个血洞,血肉里似乎隐约闪烁薄冷的银光,那似乎就是洞穿他脖颈的东西。   她几乎呆住了,眼见那男人双目圆瞠,重重地倒下去。   双腿失了力,她踉跄坐倒下去,此时,她才发现破开的门外,更有十几具尸体凌乱铺陈,个个浑身是血面容不清,流淌的血液几乎染红了院子里大片的积雪。   “过来。”   忽的,一道低靡的嗓音传来。   商绒猛地循声望去——在门外右侧的回廊栏杆畔,少年有玉山之貌,却半张脸都沾着血,乌发凌乱地落了几缕在鬓边,筋骨漂亮的一只手握着那柄软剑,朱红的穗子浸满了血,一滴一滴的,顺着台阶滴落。   他一动也不动,纵然山风拂他发,冰雪沾他衣。   在尚且幽幽暗暗的晨色里,他盯住她的那双眼睛,犹如鬼魅一般,令人止不住地胆寒。   “昨夜你看见我将药放在哪儿了?”   他轻缓的嗓音里裹着几分疲累,此时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昨夜他换过药后便将瓷瓶随手搁在了枕边,商绒几乎只是听他一提,便一下想起来,她还没动,见少年的神情变得更冷,她更如惊弓之鸟,“看见了。”   扶着柱子站起来,商绒别过脸根本不敢多看地上那具死尸,她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迈着小小的步子躲开地上蜿蜒的血迹往竹榻边挪过去。   她像一只小蜗牛。   折竹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干了,冷眼瞧着她走出门还要避开那魁梧壮硕的死尸,不肯在脚上沾一点儿血污,待她好不容易出来,她在他面前蹲下,打开那瓷瓶塞子的手都是颤的,药粉在他身上乱洒了一通,苦涩的粉尘弥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他臂上的伤口狰狞血红,商绒一股脑儿地将药粉往上倒,白白的粉末将伤口厚厚地遮盖起来,她才敢多看一眼他的伤口,然后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再握紧瓷瓶,她掌中因摔倒而磨破点皮的地方沾到了瓶身残留的药粉,疼得她“嘶”了一声。   这药洒在伤口上竟然这样疼?   商绒一下抬头看向他,可他隽秀的眉是舒展的,只是此时没什么笑意,垂着眼睛,又浓又长的睫毛被风吹得微动,一张沾血的面庞透着极致的冷感。   那样深的伤口,他不疼吗?   商绒不禁想。   他此时不说话,有种莫名的孤僻,商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侧过脸,看向雪地里遍地的死尸。   他逐渐流露出某种寡淡无味的神情来。   “商绒。”   少年的声音清晰而动听。   风声穿梭于枝桠,寒雾缭绕,落雪沙沙。   忽的,他卧蚕的弧度更深,眼底清凌凌的光斑漾漾:   “你要不要——”   “和我一起去玩儿?” 第4章 不要忍   “玩儿?”   白雪沾污,残红斑驳,这少年方才一手铸成一桩杀戮,此时却又忽然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玩儿。   竟又显露一种不涉世事的纯真。   商绒不知如何答他,心中又对他好奇许多,此时默然间,山林中风声沙沙,而他百无聊赖,忽然提剑,探出栏杆剑锋一挑,银白的一簇冰雪噼啪打在她舒展的手掌。   她被茶壶烫伤的手掌红得厉害,此时雪的冰凉冲淡了她满掌的灼烧刺痛,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的,顺着她的指尖淌下去。   商绒抬头看他。   或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此时臂上最深的伤口虽止住了血,但其它各处细微的伤也还没来得及处理,只是上了些止血药,也不知管不管用。   “我陪你去找大夫。”   即便她最初找上他是为求死,但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也是他的善举,商绒想,她理应这么做。   她将折竹扶着站起来,看他依靠身后栏杆勉强站住,他的呼吸有些重,一只手撑在栏杆上,手背绷起的筋骨显露得更为流畅分明,她听见他说,“去,在竹榻右侧的柜子里,找一套衣服给我。”   商绒懵懂地点头,松开他转身猝然又看见门口那具被她砸破头的死尸,她僵了一下,绕着他提起裙摆小跑进屋。   折竹听着屋中细碎的动静,他站直身体走进去。   屋内洒了满地的茶水与蜿蜒的血迹,一片狼藉,那少女才将从柜子里拿出的靛蓝衣袍抖开来,肉眼可见扬起的灰尘呛得她皱起眉咳嗽。   她的眉生得淡也浓,淡淡的黛色犹如雾蒙蒙的远山,不似柳叶那般又弯又细,只在尾端微有弧度,眼睛是少有的丹凤眼,细而不小,双眼皮的褶皱漂亮,眼尾略微上挑,晨色明亮许多,大片冷淡的天光顺着破损的窗棂涌入,她的眉眼在铺陈的光色里犹添一丝不沾尘的明净。   她转过脸来,咳得眼睛水盈盈的,对他说,“折竹,你还是不要穿这个了。”   “嗯?”   他等着她的下文。   “也不知是放了多少年的,积了好多灰,”她越说眉头越皱,还向他强调,“很脏。”   “我身上这件也并不干净。”   他步履不稳,幸而商绒及时来扶住他,他低下头来看她,“为掩人耳目,你我便扮作农户,尽快下山。”   “好吧。”   商绒点点头,垂头在他腰侧发现衣带,便想也不想地伸手勾开,直至再抬头迎上少年略有错愕的目光,他这样近,她甚至看得清他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铺开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臂上破损的衣料粘连在伤口里,商绒一时有点不敢妄动,她正不知如何才能顺利脱下他这件沾满血的外袍,却见他忽然自己扯下衣袖,下一刻,因药粉而止住血的伤口再度流出汩汩的血液。   商绒看着就疼,可她抬头,见他面无表情,一张俊俏的面庞却更苍白了许多。   “你疼的话,不要忍。”商绒不由说道。   “忍不忍的,有何意义?”   少年鼻尖有细微的汗珠,他闻言则觉好笑。   “有的。”商绒将那那瓶止血药再打开来,拉过他的手腕,这回她的手没有再抖,细细的药粉抖落在他的伤口上。   少年垂眼等她替自己上完了药便要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收紧的手指握得更紧了点,她忽然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在光里犹如丝缎。   轻轻的,凉凉的风吹过他臂上狰狞的伤口。   就那么一下,两下。   少年眼睫抖动一下,他惊愕到忘了反应。   “这衣裳又脏又粗糙,你的伤口不包扎的话,还会被它磨破的。”商绒看了一眼放在竹榻上的靛蓝衣袍,她松开他的手腕,抬起头望着他说。   而折竹则半眯起眼审视她。   他什么话也没说。   商绒正要再出声,却见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忽然捏起她外衫的衣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得“刺啦”一声,她的衣袖转瞬被他撕扯下来不算长的一片。   “你做什么?”   商绒诧异地大睁起眼睛,抬头则发现那一片柔光润泽的雪缎已被他裹上伤口,隐约沾血。   她触摸自己破损的衣袖,不知所措,这是她很喜欢的一套衫裙,如今却……   折竹抬眼,发现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盯着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若你是出逃的,你走时的装扮一定被人熟记于心,难道你想下了山就被找到?”他将竹榻上的衣袍拿起来也抖了抖,灰尘在晨光里颗粒分明,他的眉眼隽秀疏淡。   商绒一怔,随即她摇摇头,说,“不想。”   她忽然就一点儿也不好意思生气了。   “那就换衣服。”   折竹没多少说话的欲望,穿好外袍便迈着略微虚浮的步子往外走。   商绒看他将门口的死尸踢了出去,随即靛蓝的袍角于门槛一晃,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回头看向柜子里积灰的衣裳,她苦恼地皱起眉。   山间的风凛冽发寒,吹得人耳廓发疼。   商绒不知已扶着受伤的少年走了多久,薄底的绣鞋本就磨破了,此时又浸了雪,她走的每一步都冷到麻木。   那屋子里除了满柜子的粗布旧衣,也有几双女子的布鞋,只是大了不少,她穿上根本不好走,只好又换回自己的鞋。   日头在天边越发浑圆泛金,他们好不容易下了山,折竹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商绒想扶他没扶住,一块儿摔在了雪地里。   这动静引来了山道上赶牛车路过的白发老翁的注意,他探着头在不远处张望着,喊了声:“女娃娃,这是怎么了?”   “伯伯,请您帮帮忙!”商绒没办法将折竹扶起来,她闻声回头,便焦急地喊。   牛车在堆满积雪的泥泞山道上晃晃悠悠,商绒从未坐过这样奇怪的车,她拘谨又害怕地扶着木板的一侧,跪坐着动也不敢动。   大黄牛的尾巴一摇一晃,在她走神时一下打在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险些掉下车去。   “姑娘可小心些。”赶车的老翁回头来,方才净瞧见那昏迷的少年长什么样了,没仔细瞧这姑娘,而他此时这么一细看,便着实吃了一惊。   这一对儿少年少女,怎么一个个都跟那神仙托生似的。   “姑娘,你们可是兄妹?”   虽是这么问,老翁心里却思忖着他们两个人眉眼是一点儿也不像的。   而商绒听他这话,低头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少年,她发现他的软剑从腰带间露出来半截剑柄和沾满血的穗子,便连忙将其再往里塞了塞,她抬头发现老翁此时没回头,便松了口气,轻声回:“是的伯伯。”   “也不知你哥哥这是生得什么病,镇上离这儿倒也不算太远,老汉我这就送你们去,别耽误了他治病。”   老翁真听她这么答也没多怀疑,只用手中一截鞭子抽了一下黄牛,在辘辘的车轮声中,他放大了些自己的声音。   “谢谢伯伯,我们会付您车钱的。”商绒到了声谢,心里却在想着,就这么将折竹送到医馆里去是否安全。   也许还有在追杀他的人,而跟随圣驾的凌霄卫也一定还在寻找她的下落。   商绒想到这儿,她心里的担忧更甚,她沉默地盯着尚在昏睡中的少年,心里不住地想,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被凌霄卫发现。   绝不。   也许,山上的那些人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追杀他了,即便有,他这么厉害的人,也一定可以脱身的。   否则,他也不会下山。   也许如今真正不安全的,就只有她自己?   商绒心里挣扎许久,耳畔的风声已不清晰,她失神地盯着他的面庞发呆,脑海里却是弥漫的热雾,漂浮在满池血水里或红或白的花瓣,以及……一具女子的尸体,她睁着空洞的眼,死不瞑目。   商绒的手紧紧地攥住裙角,细微发颤,她还没回过神,便已经先开了口:“停下!”   “伯伯,我……”   在老翁停下车回头疑惑地看向她时,商绒将自己从绣鞋上扯下来的两颗珍珠塞入老翁的手中,“我遗落了重要的东西,烦请您先将我……哥哥送去镇上的医馆,我找到东西再去镇上寻他。”   “诶姑娘……”   老翁话还没说完,便见姑娘已下了车。   他心里有些狐疑,什么东西能比得自家哥哥性命重要?但瞧车上的少年还昏睡着,他也不敢多耽搁,怕误了治病,便道,“镇上的康平医馆是老汉我常去的,那儿的大夫好着呢,你赶紧寻了东西来,这里村子多,这会儿日头正高,去镇上赶集的人也多,你一准儿能再遇着赶车的!”   “好,我会很快的。”   商绒魂不守舍,迟钝地点点头,她甚至没去多看车上的少年。   牛车吱吱呀呀的声音远了点,商绒盯住自己发红的右手手掌,她忽然抬起头,漫漫日光很刺眼。   在被日光照得泛黄的山道上,她望着那牛车上静躺着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商绒,不要再想了。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没有什么比逃离更重要了,如果回到那里,你就是连死的自由,也没有了。 第5章 梅子糖   牛车摇摇晃晃,白发老翁回头一瞧,那少年仍无醒来的迹象,且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更觉他伤情严重,便闷头赶车,希望早些将这少年送到镇上的医馆去才好。   天空又有雪落,被车轮碾压过的山道留下或深或浅的车辙印子,雪融化在印子里聚成水洼,积雪这一寸那儿一片,混合着湿润的泥土,一片脏污。   “老伯!”   牛车响得厉害,再加上老翁略有耳背,这声音模模糊糊的,他一开始也没注意,直到后头又连着喊:“老伯!快停下!”   又有车的辘辘声近了,老翁回头望了一眼,这才忙牵绳停车,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什么事儿啊?”   那赶车的是个粗布麻衣的青年,他松了口气,“老伯,都叫了您多少声儿了?您可算是停下了。”   说着,他又指了指后头,“这姑娘说您车上躺的是她哥哥。”   他身后是个浑身裹了不少雪水泥土的姑娘,她脸上也沾了不少泥,老翁定睛细看,随即讶然,“哎呀姑娘,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摔着了?”   商绒从青年的车上下来,向他俯身道了声谢,然后走到老翁的车旁,她侧过脸看向车上双目紧闭的少年,说,“伯伯,东西我找到了。”   “找到了?”   老翁一听,忙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快些上车,老汉这就送你们兄妹去镇上。”   “多谢。”   商绒低声说了句,随即见老汉伸出一只手来,便借着他手上的力坐上车,牛车再度摇晃起来,两边山景移动,而她抱着双膝,根本没有心思抬头去看。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睫毛眨动,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去,静默地看向那少年,片刻,她朝他伸出手去。   故意沾了满掌的泥土被她抹在他的脸上,她两只手并用,抹得认真。   少年的面庞沾上不少泥土,不再那么白皙得惹人注意了,商绒终于停下,收回手的刹那,她的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   她来不及惊呼,手腕被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前倾下去,少年的一双眼睛陡然睁开,竟比剑上的粼光还要冷。   心脏跳得剧烈,商绒惊恐地大睁眼睛,此时他手上的力道更狠,她疼得厉害,却并不敢出声。   “不是逃了?”   他的声音极轻。   商绒咬紧牙关不说话,而此刻咫尺距离,折竹注视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睑,眼中潮湿的水气,他忽然松开她的手,却又压着她的后脖颈,迫使她脑袋更低。   他虚弱的气音只在她的耳畔:“你应该庆幸你回来了,否则……”   “否则什么?”   商绒抬眼看他,声音也压得很轻,她自己的脸也涂花了,看起来狼狈得很,却说,“你知道,我不怕死的。”   折竹怔了一瞬。   她看似柔弱又可怜,有时却又总有几分不知退让的傲气。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死,”   他的眼睛只略微一弯,便是漂亮的弧度,“可你一定怕些什么人,否则,你也不会逃。”   商绒张张嘴,却无法反驳他的话,只得别过脸,躲开他审视的目光。   “是我不对。”   她想了想,小声说,“我在山上答应过你,要陪你去找大夫的,我半路却想食言,实在不该。”   她忽然道歉,折竹颇感意外,她倒真的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此时被他两指扣着后颈,像只没脾气的猫。   山间湿冷的雾气被日光烤得很薄,牛车晃晃悠悠响个不停,纵是少年脸沾泥土,他的眉眼也依旧隽秀又干净。   他松开她,手指微动,搓碎了一颗东西外头包裹的油纸,下一瞬,他将那颗东西塞进她嘴里。   商绒猝不及防,这样近的距离,她惊愕地与他对视。   少年的呼吸迎面,犹如微风,他的嗓音依旧很轻很轻,掩藏在摇晃的车声里,只有她能听得到:“你没有丢掉我,这是奖励。”   酸甜的味道越发的浓,商绒后知后觉,原是一颗梅子糖。   天色澄明,他的眼瞳里隐约有她的一道影子,不知何故,商绒连呼吸都有些不敢,她逃也似的躲开他,于凛风中勉强坐直身体。   裕岭镇靠近南州城,也算是一个不小的镇子,镇上往来者众,尚有几分繁华,镇口有三两简易茶棚,吃不起镇中茶楼的挑夫脚夫多在此喝个一文的散茶,歇脚取暖,好不嘈杂。   “在官道上就敢刺杀当今圣上,那些叛军可真是胆大!”   “可不是么?如今镇上也来了好些军士,只怕便是搜寻叛军余孽的。”   “……”   杂乱的声音里,这些字句隐约落在了商绒的耳边,但直至牛车入镇,她也没听到半点儿关于自己失踪的消息。   难道,他们瞒住了?   他们尚未察觉她是自己跑的?   也许,他们以为,她是被叛军掳走的?   事关大燕皇室的脸面,圣上或许不想她落入叛军之手的消息被传开。   商绒的心里乱极了,直至牛车在康平医馆前停下,她才回过神,扶着折竹下车,又对老翁道了声谢。   折竹十分随意地在窄榻坐下,年轻的学徒瞧见他身上的泥弄脏了底下的白纻布,他的脸色有些不好,那老大夫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待折竹褪下衣袍,露出来那臂上已被血浸湿的布帛,他要伸手扯下,那老大夫却忙道,“不可,不可。”   老大夫上前来,命学徒拿火燎过的剪刀来剪开那与伤口粘连的布帛,极有技巧地一点点清除伤口上残余的布料,他行医几十载,如何看不出这伤是刀剑所致,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他只瞧这少年掩盖于脏泥之下的眉眼,便觉出几分不寻常。   但他却也什么都不问,只道,“小公子这伤须得清洗,否则便会化脓化腐。”   “嗯。”   折竹没什么所谓,只恹恹地应一声。   “这伤口深得很,清洗会疼痛难忍,老夫这便让人去取些麻沸散。”说着,老大夫便要招呼学徒。   “不必。”折竹两字打断。   老大夫愣了一瞬,心下怪异,却也只得命学徒准备了器具与止血的药来,他一面清理伤口,一面注意着少年的脸色神情,怕他忍不住疼,可再怎么看,这少年竟从未皱眉,也不说疼,手臂连一丝的颤抖也没有。   重新上过药,包扎好伤口,老大夫捋着胡须,似有一刹恍然,“小公子,我观你似乎还身患奇症……”   少年蓦地抬眼,盯住他。   老大夫未说尽的话顷刻咽下,掌中无端添了些湿冷的汗意。   那道素纱屏风很长,折竹看着屏风后隐约勾勒的一道纤瘦的身影。   里头忽然安静了,商绒正觉得奇怪,她方才似乎听见那老大夫在说什么“奇症”,她往屏风处更凑近了些,倏忽有一指腹隔着纤薄的素纱戳了一下她的耳垂。   她一瞬站直身体后退,隔着屏风,她隐约看见少年的身形,随之而来的,是他清澈泠泠的嗓音:“过来。”   耳垂沾了点莫名的痒意,商绒抬步走入屏风后,便见那老大夫端坐案前正用汗巾擦脸,气氛委实有些诡异。   “她颈间起了红疹。”   折竹正在穿外袍,白色中衣的衣襟还微敞着,透过窗棂而来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语气平淡,平铺简言。   红疹?   商绒自己都不知道,但这一路她的确总觉得颈间有点痒痒的,可手是脏的,她一直强忍着没去挠过一下。   那老大夫朝商绒招招手,“姑娘,来坐。”   商绒在案前的木凳坐下,老大夫只瞧了瞧她颈间的红点,又伸手搭了搭脉,片刻后道,“有一些人天生便穿不得过分粗糙的衣物,穿了便会起这样的红疹,姑娘这症状已经算轻的,还有的人那起红疹都是成片的起,只是姑娘既有不足之症,如今又染了风寒,须得用些药煎服。”   老大夫很快写好了药方,嘱咐了学徒去抓药来。   离开医馆,商绒一路跟着折竹穿行于热闹的街市,周遭是全然陌生的景象,这一切都令她感到很不适。   行至深巷僻静处,一棵枯树弯腰蜷缩,枝干上缀满积雪,折竹忽然停下来,商绒也停下来,抬头。   “在这等我。”   折竹轻抬下颌,示意她躲到转角堆放的杂物后。   商绒倚靠着古旧的砖墙,挤在那个狭窄的缝隙里,她隐约透过破烂的竹编席看见少年劲瘦如竹的背影。   深巷无人扫雪,他每走一步都有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逐渐远了,消失了。   天地间,商绒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双足深陷积雪,已经麻木了,她就这样沉默地抱着双膝,躲在无人知的角落。   也不知多久,她又困又累,额头抵着膝盖蜷缩起来昏昏欲睡,朦胧中,一声声铃铛近。   商绒抬头,发现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细犬,它的颈间挂着一颗小小的铃铛,项圈儿上绑着一截断绳,拖在地上。   它嘴里不断发出威胁似的声音,森白的犬牙显露。   商绒吓得坐倒在地,身后是堵墙,身前就是恶犬,她退无可退,慌乱之下抓了把雪朝它砸去,她趁此机会起身绕开它跑。   她还没跑出几步,却发现那细犬并未追来,她一回头,见它半个身子都探入她方才躲的那处地方里,没一会儿便叼出来半只鸡腿来吃。   身后有踩踏积雪的声音。   商绒回过头,一名衣袍玄黑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后,他的面庞肤色稍深,褶皱很多,眉峰凌厉而杂乱,脸颊还有几处斑,五官却始终令她觉得熟悉。   “它也知道那是个藏宝的好地方。”   他看向那只蹲在墙根底下咬骨头的细犬,那双眼睛微弯起来,明明是一张苍老的脸,嗓音却泠然出奇。   “……折竹?”商绒惊愕地望他好久。   他一改刻意的佝偻之态,站直了身体,眼睛的弧度更弯,犹如月亮,他将手中提着的东西往她脚边一扔,“换上。”   商绒低头,是一双藕荷色的布鞋,里面白绒绒的兔毛绵密,虽说不上漂亮,但只瞧一眼便知其应当很温暖。   “谢谢。”   商绒眼睫微动,轻声道。   她扶着他的手臂,站立着脱下那双已经破了底的软履绣鞋,穿上那双兔绒布鞋,毛绒绒的底子软得像踩在云上。   天上又落雪了。   凛风吹着她湿重的衣袖,她抬起头,迎上他那样一双剔透清亮的眼睛,那是再腐朽的皮囊也遮掩不去的,独属于他的少年意气。   “粘上它,”   他将一方木盒打开在她眼前,里头静躺着一张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药香混合不知名汁液的酸涩味道袭来,她听见少年沉静而清淡的声音: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6章 谢谢你   “陛下,南州城不可久留,臣请陛下尽快回玉京!”   南州城行宫内,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跪在浮桥之上,暗青色的袍角垂落,被桥上融化的雪水浸湿。   “贺卿,你明知朕此次南巡是为了汀州天照山上的白玉紫昌观。”淳圣帝负手而立,并未回头。   白玉紫昌观是天下皆知的名观,相传数百年前,名道灵虚子便是在此观中得道飞升。   古来上紫昌观拜访的文人墨客,寻仙问道者不知凡几,此番淳圣帝南巡便是为了入紫昌观亲眼看一眼他六年前命人在观中依崖壁而修建的天尊神像。   贺仲亭拱手,“陛下,这股叛军原本盘踞西北,如今又为何会出现在南州?只怕……”   “只怕什么?”   淳圣帝回过头来看向他。   “只怕这些人不一定与西北的叛军有关,反而与南边的世家……”   贺仲亭的话并未说完,但淳圣帝的神情却是一滞,随即脸色变化许多,他摩挲着玉扳指,沉吟道,“朕这几年,是将那些世家逼得急了些。”   云川有四大世家,大燕三百年前建国之初四大世家便盘踞于云川,云川的百姓最为信任与敬奉的是世家而非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   为使天下归心,大燕开国皇帝允准整个云川为四世家共治。   百年世家所积累的财富与人力,即便是身为大燕的帝王,他也的确不能小觑,毕竟此时他已身在南边,他要去的汀州离最南端的云川已经十分接近了。   “可明月……”淳圣帝心下已有些松动,可想起随他南巡的公主,他愁绪万千,“贺卿,明月从未出过宫,这是第一回 ,天寒地冻……也不知她如今好不好。”   “陛下放心,臣的儿子贺星锦会带人继续留在此地搜寻公主下落,公主的画像臣也已经命人送去各州府,要他们秘密找寻。”   贺仲亭再俯下身去,满掌沾雪,朗声道:   “贺星锦若不寻得公主,绝不归玉京!”   ——   仅仅只是在医馆多抓了几味药材,再被混合进不知名的树皮汁液里熬煮出胶状物,便能被制成这样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   这东西虽无法改变人的五官,但在半干未干时捏造的褶痕却与人脸上的皱纹一般无二,它的颜色也趋近于蜡黄的肤色。   这是折竹以往躲人时最喜欢玩儿的把戏。   也多亏了这东西,商绒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遭遇每一道不经意落于她身上的目光时,她都会因这样一副发皱的皮囊而隐约获得一丝的安慰。   正值午时,镇上的客栈里人很多,商绒心里本能地排斥这样热闹的地方,却被折竹捏着手腕,不得不跟着他一步步往楼上去。   店小二满脸笑容地将门推开,见他二人走进去便立即关上房门,下楼去招呼厨房准备饭菜。   折竹松了她满是冷汗的手,一撩袍角在桌前坐下,他径自倒了一杯茶,端起盏来摸到是冷的,便又嫌弃地放下,再回头,他发现商绒还站在那儿没动,便挑眉,“你在想什么?”   少年已经猜出几分,却仍明知故问。   “折竹,我要走了。”   商绒摸着脸上柔软逼真的面具,又说,“你有你要躲的人,我也有我要逃避的事,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东西。”   心里藏着的事情太多,所以她的眼睛里总是见不到几分轻松笑意的,此时她背着光站在他眼前,慢慢地垂下眼睛去。   “那支金蝴蝶,我真的不用你还……”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少年打断她道:“即便要走,也先吃完这顿饭。”   商绒抬头。   仍是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可他看向她的眼睛,还是像在雪水里濯洗过的星星,不加掩饰的,是他干净的神情。   商绒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没一会儿店小二敲门进来,送上一桌饭菜,一壶热茶,说了声“慢用”,便赶紧退了出去。   那饭菜上桌的第一时间,商绒便嗅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腥味,原来桌上四道菜中,便有两道荤腥。   “肉——原来这么腥?”   商绒将面前的那道菜推得远了些。   “你从未沾过荤腥?”   折竹有一瞬惊诧,但当今大燕玄风正盛,有信道或信佛的人家讲究清修,也总有茹素的,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直茹素的人,的确会对肉食的腥味极其敏感。   折竹端着茶碗,里头泡的散茶叶片浮沉,热雾氤氲之下,他的眉眼冲淡许多,或是临时起意,他唇边带笑,“若你敢吃,我便答应你,放你离开。”   商绒一瞬抬头看向他,“可你方才明明说……”   她后半句的话音在撞见少年的那双眼睛时,忽然咽下。   这天下很大,商绒此生第一回 踏出宫墙时便知道,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得到自由,可出来之后,她才发觉,这陌生的人间又是另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根本无处可去。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要离这里,离南州远远的,甚至于——离这个神秘到令人无法看透,不知他任何目的的少年远远的。   她宁愿一个人。   商绒握着筷子的指节越收越紧,她盯住那道才被她推远的菜,鼓起勇气夹来一块,忍着那股腥味,紧闭起眼睛勉强喂进嘴里。   “明月,荤腥是浊物,而你生来洁净,绝不能沾。”   那道声音犹如梦魇萦绕耳畔。   商绒手背的筋骨紧绷起来,到了此时,她显然已不再是为了少年的那一句话而勉强吃下那块肉。   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她一筷又一筷地夹来肉块,强忍腥气裹着米饭吃下去。   整整十五年的规矩,被她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折竹静默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了那碗饭,看她将碗筷放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问他,“我可以走了吗?”   折竹没有说话,只是抿了一口热茶,轻轻颔首。   商绒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处才要伸手开门时,她忽然定住,回过头来。   窗棂外落进来大片的天光,楼上楼下的嘈杂反衬此间的静谧,他坐在桌前,冷冷淡淡地与她相视。   “折竹,真的谢谢你。”   她不会笑,只朝他扯出个奇怪的表情。   ——“吱呀”。   房门打开又合上,那光影照在折竹的侧脸又隐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折竹漫不经心地垂眼瞥着失了温度的茶碗,随手搁下。   他摸索着鬓角的边缘,轻松将脸上的东西揭下,再将蹀躞带系在腰间,软剑擦着玉带金扣发出清晰泠然的声响,他推开一扇窗,下面是寂静的旧巷,连雪也没扫净。   悄无声息的,少年身影轻盈地掠入风雪,他踩踏飞檐青瓦穿行于猎猎风中,很快落于一处破败庙宇前的一棵树上。   庙门摇摇欲坠,满地零散的枯草沾着血腥,他隐于青黑的枝影间,静看了会儿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趟一趟地将庙里的尸体搬到院子里来。   折竹倚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臂:“姜缨。”   那青年乍闻这样一道声音,便立即往四周望了望,“十七护法?”   他话音才落,便见那黑袍少年自不远处的树上飞身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面前。   “十七护法,您是何时来的?你可知何忍他们……”姜缨一见他,便忙指向身后的六具尸体。   只是他话还没说罢,便听少年嗓音泠泠:   “我杀的。”   姜缨惊愕地大睁双眼。   “我的藏身之地也算隐秘,但今晨十一哥的人却找到了那里。”折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到那几具尸体前,“后来我假作重伤不济,才在镇上的康平医馆留了我的记号,何忍就来得如此之快,你说,这是为何?”   折竹命何忍去查十一半月前的行踪,可何忍却偏偏在今日出现在这裕岭镇上。   “十七护法!属下绝无背叛护法之心!”姜缨看向已经死去的何忍那张沾血的脸,他双膝重重落在地上。   “我知道啊。”   折竹颔首,凛风吹拂他一缕乌浓的浅发,他回头看向下跪的青年,“不然,你也躺在这里了。”   少年的嗓音有种沾着雨水般的清爽,却令姜缨的脊背近乎被冷汗浸透,他低着头,顾不得擦额头的汗,忙将怀中的一支金蝴蝶簪取出来双手奉上:“十七护法,您交代的事,属下已在南州城内查到了一点眉目。”   自拿到这支金蝴蝶起,姜缨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州城,他今日赶回山上却只瞧见满地尸体便知不妙,再循着记号找到裕岭镇上来到这破庙里,何忍他们这些人就已经凉透了。   若他真与何忍一般背叛了十七护法,那么他又怎么会放过十七护法伤重的好时机,更不提还在此地收尸。   姜缨心中越发骇然,深知这十六岁的少年之所以能在天下第一杀手楼中稳坐护法之位,除了他武功卓绝之外,还因他智多近妖。   明亮天光中,那金蝴蝶簪的翅膀微微颤动,粒粒莹润剔透的明珠闪烁漂亮的华光,折竹一见它,便伸手接来,“说。”   “此物的确是南州城虞凤斋的物件,此种式样一共五支,价值百金,皆卖给了南州城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姜缨如实说道。   “可有官夫人官小姐?”   “有,是江陵布政使沈玉泰的夫人。”姜缨说着,不由抬起头看向面前这少年,“十七护法,难道沈玉泰和永兴古宁府的商户顾氏有什么渊源?”   “应该没有。”   折竹摇头。   “那她还能是谁?”   姜缨实在猜不出。   折竹眼帘低垂,他随意地摇晃起那金蝴蝶的翅膀玩儿,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弯:   “大燕的公主——明月。” 第7章 不许哭   “她是公主?!”   姜缨乍听这话,着实吃了一惊,此时他才忽然恍悟,为何十七护法要一路跟踪十一护法至南州。   江湖中人插手皇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十一护法要杀的,是传闻中携异象降世的荣王之女,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的——“大燕的明月”。   虞凤斋五支金蝴蝶簪中,最精细贵重的这一支正好是近期被沈玉泰的夫人买下,如今却偏偏落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手里,姜缨原还不解,但如今听折竹此言,他又想到如今正在南州的圣驾,若说这金蝴蝶是沈玉泰进献给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日在官道上截杀的,除了十一护法和他的人,还有另一拨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当时那拨人先冲了出去,但属下看十一护法那时却并无惊讶。”姜缨越是仔细琢磨那日在官道上埋伏截杀的事,便越是发觉其中怪异。   这桩生意,从一开始便蹊跷万分。   “将那位明月公主说成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女……也不知这桩生意背后的雇主,是如何哄骗住十一护法的。”姜缨站起身来,苦思无果。   “哄骗?”   折竹轻笑一声,“你又怎知他不是事先知情?”   “十一护法事先知情?那他……”姜缨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插手皇家事,是楼主定下的规矩,他真的会明知故犯?”   若当日十一护法他们真得了手,只怕会为栉风楼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谁都知道那位明月公主最受当今圣人疼爱。   即便是江湖第一的杀手楼,也终究不能轻易对抗皇权,何况圣人身边的凌霄卫也并非都是等闲之辈。   “以往他不会,但如今却一定会,”折竹回转身来,“那日我故意提起他那位死去的妻子,他立即变了脸色朝我发怒,随即便自顾自以为人是我杀的。”   十一在入栉风楼前早已在江湖中结下不少仇怨,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在南州的妻子是死于仇家之手,故而他四处寻仇乱杀一气,身受重伤之际为栉风楼楼主所救,此后他入栉风楼抛却曾经的名姓,楼中人只知他与楼主有情,却不知他曾还有个早逝的妻子。   “可您是如何得知他妻子的事?”姜缨心有疑惑。   “自入栉风楼起,他每年三月十九都在南州。”冷风里,折竹的声音沾了些雪粒的凛冽,带了几分意味,“有趣的是,三月十九那日,楼主也常不在栉风楼中。”   “您的意思是,楼主她……也在南州?”姜缨到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他也不是没见过风月的少年人,本能地便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能在老楼主病危之际接过重担,将栉风楼经营成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女子,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当年为何救下十一,其中内情无人得知,但如今看来……或许楼主与十一原本就是旧识。   “十一哥感念楼主大恩,对她一向顺从,此番却偏偏与人合谋,欲陷栉风楼于险境……除非有人向他证明了他的妻子是死于楼主之手,否则姜缨,我猜不透还有何仇怨能抵得过楼主对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腰间的穗子迎风微荡,他的神情平添一丝乏味。   情爱,真是奇怪的东西,竟连栉风楼的楼主也不能免俗。   “这……”   姜缨惊愕不已,张张嘴,半晌才道,“与他合谋的,是否就是当日截杀明月公主的另一拨人?”   “那些人不是来杀她的,”   折竹摇头,嗤笑,“他们的心更大,想着杀皇帝呢。”   话音才落,他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也不知心内在盘算些什么,随即利落地收起那支金蝴蝶簪,“十一哥死在我手里,你大可以报给楼主,但明月公主在我手里这件事你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姜缨先是低声称是,随即又略有迟疑,“您不回楼里吗?”   “不回,”   纷纷雪落,少年的眸子漆黑发亮,气定神闲,流露几分不拘随性,“最近都不回了,我要去玩儿。”   姜缨已经习以为常,楼中也唯有护法十七才能如此随性而为,只因他的能力手段注定他可以如风不定,自在无拘。   “十七护法,可楼主昨日传信来,要您往蜀青一趟。”积雪沙沙,姜缨回神见少年已走出几步,便忙上前去,将一只竹管奉上。   折竹低睨那只竹管,也没伸手接,只问,“刘玄意在蜀青?”   “是,蜀青有人传了消息过来,楼主说,第二护法出任务还未归,如今只有您能够杀得了他。”姜缨如实说道。   “知道了。”   少年面上神情寡淡,“没到蜀青之前,你们别跟我太紧。”   “是。”   姜缨垂首应了一声,然而风声呼啸,他再未听到什么别的动静,他一下抬起头来,满目是雪野茫茫,鹅毛似的雪花一片片轻盈落下,这一片无暇的白里,不知何时已不见那黑衣少年的身影。   ——   从客栈出来后,商绒便一心想着先离开镇上,而她来时匆匆,被折竹带到客栈时她也没细看四周,如今又戴着一张蜡黄沧桑的面具,也不敢贸然询问陌生人,生怕暴露自己与这张“脸皮”不符的声线。   她只得凭着模糊记忆,钻了几条巷子,来回走了几条街,才找准了镇口的方向,镇口人来人往,还有老翁执帚扫雪,摩擦地面的声音一阵一阵。   商绒气喘吁吁,风吹起她沾满泥点的裙袂,她朝前几步却又蓦地停下,她明显感觉到脸上那张薄薄的面具有些异样,脸颊处似乎几处失了粘性,她只伸手一摸,便触摸到面具微鼓起来的小包。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盔甲碰撞着发出的清晰声响令她尤为警醒,她摸着脸庞抬头一看,便见不远处有一队官兵正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领头的有两人骑马,其中有一青年身着常服,眉目清峻,商绒一看清他的那张脸,便觉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透。   她慌张不已,当下转身就跑。   忽然间,   一只手准确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商绒慌忙抬头之际,她已被此人从热闹的街市拽入窄小的深巷。   青年在马上睇视人群,他的神情始终沉稳严肃,他身边身着盔甲的男人身形魁梧,一副倦容:“贺千户,裕岭镇与南州城如此接近,那些人只怕不会在此落脚。”   青年手握缰绳,骑马朝前,道:“事关公主,不能草率。”   街上百姓一见兵马便自行退至道路两旁,人声翻沸之下,马蹄声渐近,根本无人注意潮湿的,昏暗的窄巷深处。   “折竹?”   在被两边高高的屋檐遮挡的,光线晦暗的巷角,商绒背靠青砖墙,仰头望着面前这个面容苍白,无遮无掩的少年。   “忘了提醒你,这东西若是见了水,就会很快脱落。”   他的眼睛一弯,卧蚕上的那颗细微的小痣也随之生动漂亮许多,“所以之后你再粘上它,就得忍着不许哭。”   街上热闹的声音离她还是很近,马蹄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的手指轻触她的鬓边时,商绒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一下,她本能地瑟缩一下,可后背抵着砖墙,她避无可避。   她屏住呼吸的刹那,他已轻轻松松地捏住那面具的边缘将其取下来,少年站直身体,随意地侧过脸瞥了一眼巷口。   骑马的青年目不斜视,匆匆而过。   折竹回过头来,忽然问她,“你是逃犯?”   商绒却盯着他,抿唇不言。   “你若真是逃犯也没什么关系,”那面具已无法再用,折竹将它随手塞入她身后的砖缝里,再对上她警惕的目光,他轻声嗤笑,“我并不缺你那点悬赏的钱。”   商绒仍不说话,心里却在想,他若真不缺钱,又为何要用她的金蝴蝶买下山中的那座小院。   可他却像是洞悉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商绒随即一怔。   少年的指节白皙又修长,那支金蝴蝶簪在他手中颤颤欲飞,在商绒愣神的这一瞬,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她被布巾胡乱缠裹起来的凌乱发髻上,随后抬手将那支金蝴蝶簪入她发间,“现在告诉我,是或不是?”   商绒回神,她迎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巷外的街上再没有官兵的声音,她忽然垂下眼帘,片刻后,她小声说,“是。”   折竹闻言,眼睛的弧度更弯。   商绒没抬头,却听他说:“想不想我帮你摆脱他们的追捕?”   这一瞬,她看向他。   纵然她什么都还没说,少年却仿佛已经猜中她心内的几分意动,他隽秀的眉眼干净而纯粹,声线淡薄:   “那就跟着我玩儿吧。” 第8章 三卷书   “父亲,裕岭镇我已带人与虎啸营一同去盘查过了,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身着暗青锦绣鹤纹袍的青年立在灯下,此夜风雪俱停,更衬他话语清晰。   “如此短的时间,他们一定还在南州境内。”   贺仲亭在案前端坐,接了身边人奉来的一盏浓茶饮上几口,眼下尽是疲态,但见眼前这青年似欲言又止,他便问,“子嘉,你想说什么?”   “父亲,儿子以为此事多半不是云川世家所为,”青年身形高大且颀长,灯下一道影子铺陈,他的嗓音低沉,“即便陛下这两年为得云川青霜州程氏至宝而将他们逼得紧了些,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他们就会贸然劫持明月公主,儿子听闻如今掌着整个云川的那位程氏女并非等闲之辈,她应当清楚个中利害。”   云川有九府六州十三县,民风彪悍古怪,地势险要多高山密林,而云川青霜州的程氏为四世家之首,自大燕建国始,掌权云川的便一直是程氏。   贺仲亭听了,点头叹了声,“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云川,是想引陛下动摇再往汀州之决心,从而转道回玉京,子嘉啊,当下叛军未除,敌暗我明,陛下这趟南巡本就是凶险重重。”   贺仲亭本不赞同淳圣帝南巡,但他在官场浮沉几十载才坐上这凌霄卫指挥使的位子,他如何不知当今圣上的脾气秉性?故而他一向不会在明面上如那些言官清流一般出言反对。   “为免陛下因公主而在南州迟疑久留,我已在陛下面前替你立下军令状,若寻不得明月公主,你便不回玉京,”贺仲亭搁下茶盏,站起身来,神情添了几分凝重,“如今尚未厘清是何人掳了公主,子嘉,为父担心,若公主流落民间的消息传出,只怕朝中的有心之人更要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对公主不利。”   他未将话说得分明,但贺星锦却心领神会,“父亲安心,儿子一定秘密寻找公主下落,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贺仲亭对于自己的这个独子一向是极为满意的,他伸手拍了拍贺星锦的肩,缓声道,“明日一早为父便要随圣驾返程,你在此地若遇难事,千万不可自己强撑,要立即修书与我。”   ——   客栈供有热汤,昨夜商绒沐浴后过后头发尚未擦干便抵不住困意睡着了,今晨醒时头昏脑涨,慢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才后知后觉嗅到满屋子苦涩的药味。   床前的木凳上叠放一套水绿衫裙,丝线绣的月桂玉兔颜色鲜亮,商绒抬头,发现对面的软榻上空无一人。   她默默地拿来衫裙徐徐而展,内衫的料子更好,莹润泛光,商绒穿在身上再没有一点儿不适,颈间的红疹涂了药也没有那么痒了。   洗漱完毕,商绒实在不会梳头,便只能披散长发从内室出来,迎面是更浓重的药味,她看见那黑衣少年正取下他如银蛇般的剑柄上坠挂的朱红穗子。   或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少年侧过脸来,一双眸子盯住她。   窗棂外天色青青,她的裙袂如清波微荡,乌发毫无饰物,那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犹带未擦干的水珠,如同沾露的芙蕖。   折竹无声移开视线,随手将穗子扔入面前的炭盆里,也不知它到底沾着多少人的血,商绒走上前听到它在炭盆中被烧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好像经年累月附着其上的旧魂灵在呜咽嚎啕。   “把药喝了。”折竹轻抬下颌。   商绒随之看向桌上的药碗,热雾缭绕,在一旁还有一只木盒,其中是一张极薄的“脸皮”。   原来这满屋子的苦味是他在制作这面具,以及——替她煎药。   商绒轻应了一声,随即端起药碗,时有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忍着苦喝光了药,回身将小碗放在桌上,再回头,便见少年双指勾着剑柄,一道竹绿的穗子随风而动。   他给自己换了个崭新的剑穗。   窗棂涌入的光线不甚清明,少年的面容半掩于一片阴影里,神情疏淡,“今日我们便离开这里。”   “去哪儿?”商绒问。   “蜀青。”   商绒也不知蜀青是什么地方,她有一会儿没吱声,但很快她又抬起眼睛,“你为什么帮我?”   这是商绒昨日到入睡时都在想的事。   她不能明白,明明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为何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折竹闻声,擦拭剑刃的动作一顿,刃上薄光粼粼,映照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自然是想让你帮我的忙。”   帮忙?   商绒不解,“我能帮你什么?”   “当今道家有三卷书最难得,”折竹将软剑重新缠在腰间,穗子微微一晃,“一为细草真人的《太清集》,二为收录百年前十一名士亲笔的孤本《青霓书》,三为前朝天枢山人的《丹神玄都经》。”   “你想要这三卷书?”   商绒眼里浮出一丝愕然,很快,她又垂下眼睫躲闪起少年的目光,“你难道以为,我可以替你找来这三卷书?”   “至少你知道它们在哪儿。”   折竹的目光仍旧停驻于她的脸,他的声线淡薄,“你不食荤腥,且衣裙的内衬纹鹤缠银,在大燕,鹤纹非寻常人可用,而昨日在镇中追捕你的也并非是地方卫所的人,他们是玉京的兵马,对吗?”   少年言辞逼人,商绒心绪烦乱。   原来在山中小院,他扯来她衣袖的一截布料包扎伤口时,便注意到了她衣袖内衬的缠银鹤纹。   “你出现在渔梁河的当日,正是微服的皇帝在官道遇袭的时候。”折竹却仍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轻微抖动的眼睫,“缠银鹤纹只有三种人敢用,你究竟是凌霜大真人门下还是……”   在他后半句呼之欲出的刹那,商绒忙打断他,“我是大真人门下弟子!”   “随圣驾南巡的星罗观女弟子?”   折竹眼底笑意渐浓。   当世能用缠银鹤纹的,除却淳圣帝最为宠信的凌霜大真人及其建于玉京的星罗观中弟子可用以外,还有天子最信任的凌霄卫,以及——宫中贵人。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轻轻点头。   而少年在盆中净了手,随即修长的指节捏起那张薄薄的,犹如纸张一般的面具来,他面上没多少表情,将那东西覆在她的脸上,指腹一寸,一寸地按下去。   面具不能阻隔他指腹的温度,商绒后背抵着窗棂,身体本能地僵硬许多,却也躲无可躲,只能任由窗外的寒风吹得她耳廓发红。   “星罗观到底有什么不好,竟逼得你冒险外逃?”他的眼睛半垂着,认真地将面具一点点地替她粘上。   商绒张张嘴,可此时此间,淡青发灰的天光映照于少年这样一张离她很近的面庞,他的眼睛里有一点光斑清亮,犹如星子在水面浮动。   她不想说话了,却也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只是忽然间,她有些羞于再说谎。   而她的沉默以对,并未令少年有丝毫不快,他执来一只黛笔,在这个心事重重,神情忧愁的姑娘眉间饶有兴致地描画。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这三卷书是否在凌霜大真人的手里?”   他的声音这样近,而商绒一呼一吸间,是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竹叶淡香,她碍于他一直在她脸上勾描,始终僵硬着身体没动,只说:“前两卷在他手里,但《丹神玄都经》在宫中,听说陛下手不释卷,秘密私藏。”   眉毛有点微微的痒,但少年的手已顿住,她的睫毛眨动一下,望着他的脸,却并不能窥见半分他此时的心绪。   商绒看他坐直身体扔了黛笔在一旁拿来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指间痕迹,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虽不知你要那三卷书做什么,但这件事我的确可以帮你。”   “你如何帮?难不成你愿意回去替我偷书?”   少年轻声一笑。   “不用回去的。”   她认真地说,“折竹,前两卷我都记得。”   折竹闻言,蓦地抬眼。   商绒坐直身体,拂开耳边的浅发,“我自小抄写青词道经,这两卷也是我常抄的,你若要,我便能默了给你。”   室内一时只有炭火发出细微声响,折竹看着她此时的这张脸,卧蚕的痕迹稍深:“好啊。”   再换一张面具便走不得这客栈的正门,商绒被少年抱着从窗棂一跃而下,落在这片积雪的后巷。   “你不用粘这个吗?”   商绒落地站稳,触摸脸上的面具发现它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痕,已不像昨日刻意捏造风霜的那张。   “我要避的人已经死光了。”   折竹牵来昨夜绑在草棚下的马,冷淡抬眸,朝她伸来一只手。   雪花穿梭他指间缝隙,偶尔几粒消融在他收束衣袖的护腕,商绒盯着他的指节,片刻后握住他冰凉的手,被他扶上了马。   马蹄裹了雪,声音并不清晰,少年牵着马慢慢悠悠地走出长巷,此时天色还未亮透,街上行人甚少,但忙于生计的摊贩已经在街边摆好了摊子。   商绒身披镶兔毛边的披风在马上只顾拉拽自己摇摇欲坠的兜帽,俄而马停,她一下侧过脸来抬眼正见那蒸笼冒着热气儿的食摊。   热雾里,黑衣少年侧脸朦胧,他随手将一粒碎银扔给摊贩,捏着那油纸袋回过头来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商绒只听身后纸袋一响,随即就有一小块热腾腾的米糕塞进她嘴里,她一回头,望见他一双眼眸清波漾漾,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米糕。   缰绳一拽,马蹄声声。   在雾蒙蒙的清晨,少却行人的街市,商绒与他骑马疾驰,不知前路雪茫茫。 第9章 去做客   裕岭镇口守有官兵,其中还有几名身着常服腰配弯刀的青年,虽不知身份,但瞧着便是不一般的,所幸商绒的容貌已遮掩七八,头上又扣着兜帽,那几人只将他二人略略一打量,便也没再注意更多。   但他们才离开裕岭镇半日,便有消息递到了凌霄卫千户贺星锦的手上,“依照大人您的意思,属下等人已将南州城内以及裕岭镇上的医馆都已盘查清楚,连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也都一一问过,只有昨日裕岭镇上的康平医馆的坐诊大夫为一名受了剑伤的人诊治过。”   贺星锦才将将送走圣驾,此时听了下属这番话,也不稍作休息便骑马赶去裕岭镇上,一行人抵达镇上时,天已擦黑。   康平医馆内灯火通明,须发花白的老大夫瞧着那位坐在太师椅上,身着暗青缠银鹤纹袍的年轻大人,小心翼翼地回话:“草民行医几十载,病患所受外伤是何物所致,草民绝不会错认,那小公子的确受的是剑伤。”   “小公子?”   贺星锦抬眼,“看来他年纪不大?”   “他脸上身上沾了不少泥,草民当时顾着治伤也并未多瞧他的样貌,但他声音是极年轻的。”老大夫行医多年,如何不知多一事少一事的道理,当时他便知那少年古怪危险,因而也并不多加注意他的形貌,如此一来,也能避免不必要的祸事。   “看来他是故意遮掩。”贺星锦身边的下属俯下身,低声说道,“大人,此人十分可疑。”   贺星锦不动声色,只垂眸略微思索片刻,便再抬首看向那老大夫,问道,“你替他治伤时,可还有注意到其他怪异之处?”   “草民实在没注意,他只叫了他妹妹进来,让草民替她瞧病。”老大夫回想着昨日的事,尽力将说出口的言辞雕琢得保守些。   “妹妹?”贺星锦敏锐地注意到这两字。   “这……草民也是猜测,其实并也不知那姑娘是否就是他的小妹,只是瞧着年纪也极小。”老大夫答道。   “她的样貌你可记得?”贺星锦一手撑在膝上,沉声问他。   老大夫摇头,“他们二人应当是路上摔了跤,一块儿在泥水里滚了一遭,都是脏兮兮的,那姑娘的脸更是满脸的泥。”   “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认得,你这老家伙可知欺瞒我们的下场?”贺星锦身旁年轻的下属按捺不住,肃着脸呵斥。   “不敢,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老大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他身旁的学徒见了那年轻下属腰间抽出来的刀刃便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扶住自己师父的手臂,忙喊冤道,“大人明鉴!昨日医馆中人多,小人与师父实在没顾得上将人再瞧仔细些,师父替那姑娘看了病,再开了方子抓了药,对了,那小公子还另外要了几位药,然后他们就走了!”   “虞铮。”   那下属还欲发作,却听端坐椅子上的贺星锦平淡一声,他当即咽下将要出口的话,垂首应了一声。   医馆里寂静下来,师徒二人根本不敢抬眼去瞧那位五官端正的年轻大人,片刻后,只听得他忽然出声,“那姑娘得的什么病?”   “她那也算得是一种‘富贵病’,穿了料子粗糙的衣裳就起红疹,但我替她搭脉瞧了瞧,发现她还有些不足之症,又染了风寒。”老大夫如实说道。   乍听“红疹”二字,贺星锦还没有什么反应,却听这老大夫的后半句,他那双眼里波澜微掀,半晌,他道:“那少年另抓了什么药,你将药名都写下来。”   深夜,康平医馆内只剩一盏孤灯,站了满屋子的青袍人都已离开,老大夫与年轻的学徒皆是满背的冷汗,坐在内室里缓不过神。   “师父,也不知那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可别带累了您与我……”学徒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老大夫用汗巾擦去额头的汗,低低叹息,“这些官人不好惹,昨日那小公子也是不好惹,我今日说话若不留有余地,这些官人抓住了那小公子倒还好,若没抓住,他那样不要命的江湖人,未必不会回头来找你我寻仇啊……”   ——   蜀青距裕岭镇足有半个月的路程,商绒从未试过如此风餐露宿的一程,他们两人住过客栈,路遇破庙片瓦也可草草栖身。   风尘仆仆,若折竹兴起,还可昼夜不分。   “凌霄卫若无手段如何能得天子青睐,你我去过的医馆,或许已经被他们查验一番了。”   他只这样凉凉的一句,商绒便不惜捧雪赶跑睡意,甚至催促他快些走。   面具只能遮掩肤色却不能改变五官,这些天她也是一直依靠少年在她粘了面具的脸上描描画画才躲开几道路口的盘查。   但前几日,那些盘查过路人的官兵显然更为关注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这便更加佐证了折竹的猜测。   所幸,他们已近蜀青边界,而南州的密令还未被送至蜀青官府。   此夜风声微弱,并无雪落,商绒坐在石上,面前的火堆迸溅起噼啪的火星来,引得她侧身躲了躲。   少年百无聊赖,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燃烧的火堆,抬眼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烤好的兔腿。   商绒冷不丁听他笑了一声,她一下抬头望他。   “在裕岭镇时你还觉腥味难忍。”橙黄火光映于他的面容。   商绒闻言,低头去看手里的兔腿,“好像多吃了几回,就闻不到了。”   这一路上折竹常爱买些吃的玩儿的,她凭着一股劲儿,硬生生逼着自己多吃了几回肉,慢慢的,竟也闻不到起初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了。   她又吃了一口他烤的兔腿,说,“不但不腥,还很香。”   她的语气里带了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茫然费解,引得少年一双眼睛略弯弧度,他却并不说话。   此地前后并无村镇,唯有零星两个专供送文书情报或来往官员落脚修整的驿站,因而商绒今夜也只得与他露宿山林。   然而正值冬季,林子里也不知有多少饿红了眼的东西,商绒靠在火堆旁的石上并不敢入睡,因为她时不时总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   “睡不着?”   那道泠泠的声线落下。   她反射性地仰头,火堆已不见焰火,头上这片树荫浓密而漆黑,月光疏淡,她怎么也找寻不到少年半片衣角。   忽听枝叶颤动,积雪毫无预兆地砸在她的额头,冰冰凉凉一片,她还没来得及拂去,那道轻盈的身影已下来环住她的腰,飞身往上。   商绒坐在树上紧紧地抱住粗壮的树干,仓皇抬头时,穿梭于枝叶缝隙间的月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铺了极淡的阴影,他说,“睡吧。”   她身上裹了两件厚实的绒毛披风,他随手将她披风的兜帽拉上来遮掩了她大半张脸,耳畔偶有树叶沙沙拂动,商绒倚靠树干动也不敢动,却听身边的少年已没有什么动静了。   他这样,真的能睡得着吗?   商绒侧过脸,此时他已隐于斑驳月影之外的一片漆黑里,她一点儿也不敢随意动弹,又怕自己睡着掉下去,但最终,她还是没捱过困乏。   睡梦里,她总觉得自己像块悬空的石头,却一直稳稳当当的,掉也掉不下去,后来明净的天光刺激着眼皮,商绒不适地睁开眼,却发现有一根绳竟将她捆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睡意登时消散,她一转头,旁边树干上抱臂而坐的少年正在睨她。   “睡得安稳吗?”   少年饶有兴致地问她。   商绒看着他,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她无声表达自己的生气,被他抱下树去,在涓涓细流畔洗漱,再到与他同骑一匹马赶路的半途她都一句话也不说。   在两个人的寂静中,她肚子饿的咕噜声显得有点清晰,脊背一下僵住,她没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她没听见他笑,只听他淡声道,“你昨日贪食,现已没什么可吃了。”   商绒一下想起来包袱里的几块糕点已被她吃了,她的脸颊隐约发红,才要说些什么,少年却骤然一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步山道之中。   她一抬头,发现前面不远处有数名大汉脚踩泥泞,将几具浑身是血的尸体扔到右侧的山崖底下去。   与此同时,忙着将落在泥水之中的箱子重新放上马车的另几人听见了身后隐约传来的马嘶声,他们一下回过头来。   融了不少雪的山道湿漉漉的,两方视线蓦地相撞。   “折竹……”   商绒眼见那些人动了,手中提起的刀都是沾血的,她当即回头仰望他,少年隽秀的眉眼是冷的,却隐隐扬唇。   他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冷眼瞧着提刀而来的那十几名山匪,静待他们近了,当那刀锋擦着空气即将挥来的刹那,他徐徐开口,“诸位若能留我二人性命,我必修书请家中父母付给你们三万两。”   果然,刀锋带起风来拂开少年鬓边浅发,又忽然停滞。   那为首的大汉身形魁梧,脸上一道狰狞刀疤,那样一双凶悍的眼睛上下将这一对儿少年少女打量一番,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窄紧的腰身,躞蹀带上镶嵌的玉片金钩真是漂亮得紧。   “三万两白银?”他开口,嗓音粗粝。   折竹没有说话,只轻轻颔首。   “你会武?”那大汉注意到他躞蹀带上缠的软剑。   折竹摇头,轻声叹,“不会,只是出门在外用来装饰罢了。”   此话罢,那大汉再将他二人看了又看,随即又不知小声同身边人交谈了些什么,大约仍是抵不住这三万两的诱惑,他转头来,“你们下马,跟我们回寨子。”   不论是在渔梁河畔还是在山中小院,商绒都已见识过折竹的身手,这十几个山匪应该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又为何……   在被折竹带下马时,她忍不住拉拽他的衣袖,小声问,“折竹,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   折竹垂下眼睛来看她,那样轻的声音里夹杂他意味深长的情绪:   “正好去做客。” 第10章 学私奔   什么做客。   哪里有他们这样被捆了双手去山匪的巢穴做客的。   石径窄小又潮湿,商绒前后都是提刀的恶汉,道旁茂盛的草叶拂过她的裙袂轻轻摇晃,见少年腰间的软剑被人抽走,她心中越发不安,贴近他身侧压低声音道:“折竹,我们贸然去他们的寨子,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为躲官道上的查验,他们两人才走了这条山道,哪知正遇上这些杀人越货的山匪,这十几人折竹或许尚能应付,可若是去了他们的巢穴,也不知其中又有多少凶险。   “你不是不怕死吗?”   少年垂着眼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死了是没什么所谓,”商绒眉眼郁郁,声音很轻,“但你总归是不能与我一块儿死的。”   折竹闻言抬眼,浓密的树荫透进来散碎的光线,他的目光落在她因这一程山路而微有脱落的面具。   “别耍什么心眼!快走!”   身后一道粗犷的声音满含不耐,刀柄眼看就要重击商绒的后背,而少年反应极快,双手一伸便稳稳地将其攥住。   “你这小子……”   那络腮胡的大汉先是愣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少年一双剔透清澈的眼睛,他才要发怒,却听少年道:“她只是有些害怕,也算人之常情。”   “行了!快些走!”   前面领头的刀疤脸回过身来,不耐地喊了一声。   而商绒也察觉自己脸上的面具已经有几处脱落,她捂住脸颊,却见身边的少年忽上一级阶梯,在她身前蹲下去。   一如那个她逃跑的雪夜。   “三当家,您看这小子!”那络腮胡大汉忙指着他喊。   折竹抬头迎上前方那刀疤脸不善的目光,“不是要快吗?她吓得不轻,走得慢。”   说罢,他回过头看向商绒,“上来。”   山风沙沙的,吹得人眼睛发涩,商绒趴在少年的肩后,听到他的呼吸声,前后的山匪交谈起了什么她也没在听。   无论是眼泪还是汗液,都一样会破坏面具的粘性,他是因此才要背着她走,但她走的这段山路已经足以令她的面具一点点脱落,而她的双手被捆着,此时正环着少年的脖颈,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丁点儿举动都能引来诸多视线,所以她只能低着头,借着披风的兜帽遮掩一二。   “算了。”   折竹大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稍稍侧过脸来,晶莹的汗珠在他鬓边,“藏不住便不藏了。”   他的语气里颇添一分莫名的意味。   商绒没说话,只是看着少年因这一程山路而白里透红的俊俏面庞,她忽然抬了抬手,用衣袖替他擦去鬓边细微的汗珠。   一时间,四目相对。   商绒一下顿住,很快低下头去,任由兜帽遮掩她的半张脸,乖乖地趴在他肩上不再动了。   山匪的寨子依山中崖壁而建,虽不算大,却因此而显得寨中拥挤人多,商绒与折竹被带入寨门时,便有许多双眼睛在肆意打量着他们。   “怎么带了两个活口回来?”   厅堂内,手中拿着一整只烧鸡在啃的大汉满脸横肉,鼻子上还有颗显眼的痦子。   “咱们劫人的时候,这一对儿可巧就撞见了,本是要杀了的,可这小子说,他家中出得起三万两来赎他的命,”那刀疤脸忙上前去拿了碗给寨主斟酒,声音又放低许多,“大哥,我瞧他腰间玉带金钩的,是个有钱的主儿,回寨子的这一路上,这小子都是背着那小姑娘上来的,他们两个说不定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小姑娘学人私奔呢。”   “私奔?”   那寨主厚重的眼皮一掀,先瞧了那黑衣少年无遮无掩的面容,再瞥一眼他旁边的姑娘,只瞧见她被兜帽遮着只露出半边暗黄的侧脸,以及杂乱无章的眉毛,他“嘶”了一声,有点不太相信。   “小子,你家中真能出三万两来赎你二人的命?”   寨主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了,说着,他身边的刀疤脸又拿起来酒坛子给他斟酒,但只这么一瞬,酒坛子脱了手,啪得一声砸在了地上。   正闷着头在一旁擦拭弯刀的二当家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向那刀疤脸,“老三,你酒坛子都拿不稳了?”   刀疤脸的脸色有些怪,他晃了晃手,“不是啊大哥二哥,我这手上也不知为何疼得很。”   在路上就已经有点刺疼了,他没太在意,现下却是越发火烧火燎。   “三万两没有,”   忽然间,一道泠泠的声音传来,“但解药却有一颗。”   这一瞬,堂内所有人的目光刹那聚集于那黑衣少年一身,众人只见他轻而易举地挣开了手腕的绳子,又去替身边的那个姑娘解开束缚。   抽刀的声音层出不穷,那寨主与二当家皆站起身来,用满是杀气的眼睛盯住他。   “我最讨厌旁人碰我的剑,”   折竹神情淡薄,徐徐抬眼看向那疼得满头是汗的刀疤脸,“所以剑柄常年淬毒。”   此话一出,那刀疤脸脸颊肌肉微微抽动,迎上那少年一双满携冷意的眼,他心中有一丝发慌,却还佯装镇定道,“你小子休要骗人!老子这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谁不在刃上喂毒,偏要在剑柄淬毒的!”   折竹的眼睛弯起来,“毒在刃上有什么意思?我只怕丢了剑,又不怕杀不死人。”   他字句平淡,夹杂几分骄傲,几分轻蔑。   “中此毒者,起初会觉得隐约刺痛,慢慢的,会越来越痛,接着,便是肌肤溃烂,”他说着,便带商绒往前几步,也不理会那些人举刀离他们更近的动作,按着她的肩在长桌前坐下,“最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一团腐肉。”   “都别动!”刀疤脸彻底慌了,也不知是听了这少年的话,又或是他中毒的症状已越发明显,他觉得自己的一双手都好似被烈火灼烧般疼得厉害,他忙阻止了手底下的人,又问少年道,“你想如何?”   “既是做客,那便该有好酒好菜。”   折竹撑着下颌,瞥他。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便连忙招呼人,“快!准备酒菜!”   “慢。”   寨主抬起手来,他那一张脸阴沉许多,一双眼睛半眯着,“小公子如此待我三弟,竟还妄想我好酒好菜招待?”   折竹闻言,却是挑了一下眉,看着刀疤脸,惋叹,“看来你大哥是不想救你的命。”   刀疤脸猛地望向寨主,他的眉头紧拧起来,“大哥……”   “不过没关系,”   折竹打断了他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寨主不在乎你三弟的性命,总该在乎自己的性命吧?”   寨主神情一僵,不由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酒碗。   这酒碗……是刀疤脸递给他的。   此时二当家也反应过来,登时坐不住,提起刀来离刀疤脸更远了些。   热气腾腾的饭菜足有十几道,整间厅堂内静得可怕,商绒如坐针毡,可她身边的少年却淡然自若地盛了一小碗饭给她,又将筷子递到她手中。   “我想寨主一定不会下毒,否则大家同归于尽也没那么好玩儿。”折竹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位寨主。   “小公子说的是。”   寨主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话来的。   几乎是商绒一动,她脸上的面具便又松懈几分,她正不知该不该取下,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已十分利落地揭下那张薄薄的东西,兜帽后移,她真容显露,一时间堂内所有山匪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脸上。   “我听说,这毒连人的眼珠子也可以烂掉。”   少年隐含冷笑的声音传至众人耳畔。   众人一时再不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   “吃啊。”   折竹将一块红烧肉夹进商绒面前的小碗,她盯着那块肉,再抬头去看他,她不能明白,在周遭满是杀机的视线中,他为何还能如此随性不拘。   但她想了想,还是如他一般动了筷。   只要她不抬头看那些人的脸,她也能吃得下这顿饭。   少年到底也没吃几筷,却饶有兴致地斟来一碗酒喝了两口,而那刀疤脸疼得早已按捺不住,“小公子,你到底何时赐我解药?”   “解药只有一颗,”   折竹的目光在刀疤脸与寨主之间来回流转,“但中毒的,却是两个人。”   寨主与刀疤脸面面相觑,这厅堂内的气氛已隐约有些不对,二当家皱起眉来,心下越发怀疑,回头瞧见手底下人用粗布裹着少年的软剑上前来,他便伸手抢来,道,“大哥三弟莫要被这小子蒙蔽!解药定不止一颗!不信就拿这小姑娘来试!”   他说着,快速朝商绒伸手。   哪知少年身如鬼魅,竟比他还快,在他的手指尚未触碰到商绒半分衣袖时,他手中的软剑已被少年抽走,锋利纤薄的剑刃割破了粗布也割破了他的手掌,顿时汩汩的鲜血流淌出来。   商绒被折竹攥着手腕匆忙起身后退,他又忽然松手,刀剑相接之声入耳,她抬头,正见他的剑刃刺破那二当家的咽喉。   “二弟!”这一幕刺激得寨主瞳孔一缩,他抽了桌上的刀正要发作,然而少年沾血的剑锋犹如纤薄竹叶粼粼微晃,指向他。   “再犹豫,可就没机会了。”   折竹从腰间的躞蹀带中捻出一颗玉绿色的丸药来,他白皙隽秀的面庞沾了血,眼睛弯弯的,“你们是要替他报仇,还是要这个?” 第11章 不可说   寨主的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少年手中玉绿色的药丸,也不知是此时紧张之下产生了错觉还是毒性真的发作,他也隐约察觉手掌有些刺疼。   再看刀疤脸,他已疼得不住伸展着指节,神情已是疼痛难耐,在他伸手要抢少年手中丸药之际,寨主提刀往上,刀柄重击刀疤脸的虎口。   刀疤脸疼得龇牙咧嘴,缩回手去,怒视寨主,“大哥!你只不过碰了一下我碰过的酒碗,我却是将那柄剑提了一路,你即便中毒,也应该不会危及性命啊!”   此时他是后悔不迭,不该贪图那柄银蛇软剑灵巧漂亮,就这么把玩一路。   寨主闻言,不由再看向那少年的脸,只见他一双天生笑眼,神情却是冷然自若,令人分毫看不出他的心思,这反倒更令人心底发寒,不敢冒险。   “我的确不止带了这一颗药,”   折竹放下剑来,看向身后的商绒,“虽说此毒早已于我无碍,但有时她也碰我的剑或碰我的手,这药原是为她准备的。”   他扬眉轻嗤,“否则,我何必淬了毒又带什么解药。”   商绒忽然迎来他的目光,听他字里行间无意流露的几分“暧昧”,她的睫毛轻颤,沉默低下头去。   “所以今日刚巧就只剩了这一颗?”寨主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折竹用指腹轻蹭去脸颊的血迹,“我虽会些武功,但若要对付三当家带着的十几号人也没多大的把握,所以才说了那三万两的谎。”   商绒听见他这话,一下抬头,却见少年垂眉轻叹,“若非是二当家方才有意害她,我也不会情急杀人。”   他继而抬首,看向那神情变幻不定的寨主,“这本就是你的地方,你又有这么多的手下人,难道我骗你就能逃得出去?”   寨主略微思索一番,视线再度落到那刀疤脸的身上,“老三,说到底这事也是你惹来的。”   “如果不是你贪图那没影子的三万两,老二也不会死。”   常跟着二当家手底下的山匪原本就按捺不住要对那黑衣少年动手,此时又听寨主这一番话,他们也不由盯住刀疤脸。   “大哥!你这是不肯让药给我了?”   刀疤脸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冷笑一声,再看一眼少年手中的丸药,手上疼得剧烈,心中惧死的忧虑更甚,他当即抽出刀来,“那还有什么好说!”   整个厅堂随着寨主与刀疤脸的打斗而乱作一团,那死了的二当家的手下人要么冲向折竹,要么与三当家的人缠斗起来。   起初还不见血,但在折竹护着商绒以手中软剑轻松割破两人喉咙后,他状似不小心地将那丸药抛出,顿时引得那刀疤脸使出浑身解数来争抢。   寨主肩上生生受了刀疤脸一刀,他脸色铁青,再出招时便比之前要狠上数倍,而刀疤脸也许是手上实在疼得连刀柄也握不住了,十几招之内便落于下风。   刀疤脸在被寨主逼得连连后退之际,身后一名山匪忽然刺穿他的胸口,他嘴里喷出大口鲜血,溅在寨主脸上。   “老三……”寨主盯着他,有一瞬茫然。   刀疤脸重重地倒下去,顷刻间没了气,而那名刺穿他胸口的山匪又被他手底下的人乱刀砍死。   鲜血飞溅,赤红一片。   “寨主!解药!”有人将那颗在尘土里滚了几番又沾了不少血的药丸双手奉上。   寨主顾不得再看地上那刀疤脸的尸体,接了解药来也不计较脏污便强吞下去,这一瞬,他舒了一口气,随即令人制住二当家与三当家的手下人,一番折腾下来,他才发现那少年与他身边的姑娘已不见踪影。   可大门分明是关着的,守在门口的人也一个没少。   “寨主,他在上面!”有人抬手指向房梁。   寨主循声抬头,正见那黑衣少年与裹着披风的那个姑娘坐在横梁上,少年居高临下,衣袂猎猎。   他那一双清亮剔透的眼睛低睨着底下残余的山匪,满地的鲜血狼藉,又瞧见那寨主眼中的森然杀机,便笑,“这就要过河拆桥了?”   “坐好,别掉下去。”   商绒抱着柱子,只听他简短嘱咐一句,她才抬眼便见他一跃而下,顿时所有人围上来。   刀剑相接摩擦出的声音刺耳,割破血肉的声音又发闷,少年手中软剑犹如灵蛇游弋,他轻盈缥缈的身姿穿梭于朦胧血雾中,商绒不敢多看,只好紧闭起眼睛。   忽然迎面的一阵风使得她警惕地睁眼,原来是那寨主借着长桌一跃,飞身挥着长刀朝她而来。   刀锋擦着风拂动她兜帽上的毛边,但这一瞬,那满脸横肉的寨主却忽然痛叫一声,魁梧的身形跌落在桌上,使得长桌散架,彻底塌下去。   他痛得脸上狰狞,被割断了脚筋的双腿血流不止,浑身都在发颤,此时他满头冷汗,忽然惊觉厅堂里一片寂寂。   原来除了他,这堂内的兄弟竟已无一活口。   “你……”   他嘴唇抖动,满眼惊恐地望着那步履轻盈踩踏尸首血水朝他走近的少年,他忍不住地往后缩。   少年剑尖血珠颗颗滴落,他的嗓音冷静而含笑:   “糖丸好吃吗?”   什么?   寨主猛地一怔,随即瞪大双眼,但下一刻,那薄如竹叶的剑刃割破他的喉咙。   整个厅堂内再没有一点儿声响。   商绒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她不敢多看底下满地的尸体,只盯着那黑衣少年,看他转过身来,看他抬起头。   他白皙俊俏的面庞沾着血,又添了些莫名的薄红,看向她时,那双眼睛如同沾了露一般,有点湿漉漉的。   山中开始落雪,依靠崖壁的整个寨子被烈焰吞没,黑烟缭绕。   “我记得你是会喝酒的。”   商绒勉强扶着少年走在积雪的山坳,抬头望向他说。   在渔梁河畔,他还灌给了她一口酒。   酒意已经逐渐上浮,折竹的思绪显得有些略微迟钝,他朝她伸出两指,说,“只能两口。”   “可是你今日也只喝了两口。”   商绒气喘吁吁,全然未料他腰间常挂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却偏偏酒量这样差。   “嗯。”   他没什么所谓地应她一声,隔了会儿才想起来答她,“他们的酒更烈。”   “那你就不要喝啊,”   商绒的眉皱起来,“明明是那么危险的地方。”   折竹莫名轻笑一声,却并不说话,直至她力气不够,膝盖一软两人摔在雪地里,商绒匆忙坐起身,发现他已经闭起眼睛。   她正不知所措,看到他落在一旁的软剑便要伸手替他拾来,却听他忽然道,“别碰。”   商绒的手顿住,她回过头来,对上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不是假的吗?”   自他拿出那颗玉绿色的东西来时,商绒便知他是在骗那些山匪,那哪里是什么解药,是她吃过的糖丸。   折竹身上总是有很多的糖丸。   “不过是一种药草的汁液,沾上就会又麻又痛,”折竹的眼睛添了笑弧,声音里裹了几分不算浓烈的醉意,“我涂来玩儿的。”   若只是短暂触碰倒也没什么,但那刀疤脸将他的剑拿了一路,自然沾得多些,后来那寨主握着酒碗迟迟没松手,因此也沾上了一点。   商绒惊愕地望着他,片刻后又去看他的手,“那你呢?你握剑的时候,沾上它就不觉得疼吗?”   如果不是疼得厉害,那个刀疤脸又怎么会深信自己是中了剧毒?如果那药草的汁液不够厉害,又怎么会随着刀疤脸的手汗而沾染在酒碗上,令那寨主也相信自己中了毒?   “我可不疼。”   折竹嗤笑,他盯着她,“我说的也并非都是假话,譬如,我的确很讨厌旁人碰我的剑。”   商绒心中觉得怪异,可她沉默地打量他,少年眉眼张扬,竟真不见一丝不适或痛苦,他白皙的面庞因酒意而微微泛红,一双眸子潋滟生光。   “那为什么我也没觉得疼?”商绒记得他扶过她,也替她粘过面具。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用水就能洗净。”   折竹的语气懒散。   商绒闻言,不由一愣。   原来他常常净手,并非是因为什么洁癖,而是他有时会在剑柄上涂那捉弄人的东西。   她没说话,却不禁想起方才在那山匪的厅堂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穿那三人的本性,故意先杀了其中最不肯上当的二当家,留下来那两个,他只用一番话,一颗糖丸便引得他们自相残杀。   近百的山匪,留下一半来,再被他一个人杀得精光。   此时商绒终于明白,在山径上他那句“藏不住便不藏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野之间风声呼呼。   “这个秘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折竹半睁着眼,嗓音清澈而凛冽。   他说的秘密,是他饮酒只能两口的这件事,纷纷的雪花落在商绒的身上,也落在他浓密的眼睫,此地白茫茫的,喧嚣的从来只有风。   商绒双手枕在膝上,抬头遥遥一望,寒雾白雪交织作极致的荒芜,满眼尽是陌生而冰冷的风光。   “我有什么人可说的?”   她回过头来,“折竹,我只认识你。” 第12章 去消夜   “我只认识你。”   折竹乍听她的这句话,他盯住她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片刻,上浮的酒意也许令他神思不够清明,他手臂挡在眼前,极轻地笑了一声,却又一言不发。   商绒从没见过折竹这样的人。   远处倚靠山壁的匪窝被烧得不成样子,融化的雪水涓涓而淌,他却在树下枕雪而眠,竟也十分安然。   商绒却要打破他这份安然,她摇晃他的手臂,“折竹,你起来,不能在这里睡。”   折竹被她强拉着坐起身来,肩上发上沾染的雪颗颗晶莹,他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片刻,随即在雪地里捡起软剑缠上腰间。   商绒扶着他顺着来时的曲折小径下得山去,回到原本那条山道上时,折竹已酒醒大半,风声吹拂草木之声在耳,他忽然停住。   商绒随之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仍是在清晨时遇见山匪的那一处,如今聚集着一众人,黑压压的数百人将前路生生阻隔。   早前被山匪扔下崖去的尸体如今也一一陈放路旁,他们之中还有穿着官差袍服的,其中那领头的捕头正与身边人说话,却冷不丁地瞧见不远处的那一对儿少年少女。   商绒如今脸上没有面具,见了这些官差便心有不宁,她踌躇后退一步,折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与那捕头对视一眼,回头来将她的兜帽再往下拽了一下,遮掩她大半张面容。   “走。”   他简短一字。   商绒见他已抬步往前,便也只好跟在他身后。   “二位从何处来啊?”   那捕头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瞧他们两人近了,便上前盘问。   “淮通。”   折竹说道。   淮通也属江陵,与南州是一个方向,如此也说得通。   “为何不走官道,偏要走这偏僻山道?你们可知,此处近两年常有匪患,”捕头说着,回头指向那路边的数具尸体,“瞧瞧,这些还是镖局中会武的能人,可都交代在这儿了。”   “只是听人说这条山道离东源县近些,”折竹瞥向那十多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面露忧虑,“她得了要紧的急症,我们此行是要去东源县寻那位老名医。”   要紧的急症?   捕头闻声,目光落在那姑娘的身上,她看起来怯生生的,身上裹着两件披风,兜帽遮得严实,只露出来没有血色的唇与苍白的下颌。   他也晓得,东源县确有一名医,每年自各地往东源县求医的人也不在少数。   捕头正欲再问,却听那姑娘咳嗽个不停,她弱柳扶风的,仿佛此时她抓着黑衣少年的手臂方才能勉强站定。   “你们就这么走来的?”捕头仍是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原本雇了马车,途中又想省些钱给她医病用,便换了匹马,”折竹垂下眼睛,叹了一声,“哪知今日溪畔饮马,缰绳脱手,马跑了。”   “跑了?”   捕头一听,粗黑的眉一扬,常有些贩子还没将马驯养好便着急脱手,这些事儿他自然也是见怪不怪。   这少年说话滴水不漏,似乎没什么错处。   捕头正思量着再问些什么,却听说身后下属唤他,他回头之际,折竹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了一下。   他侧过脸去看她,正见她抬起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便猛地又咳嗽一阵,孱弱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一下闭起眼睛倒向他。   折竹眼睫微动,被动地抱住她的腰身,此时捕头听见动静再转过头来,瞧见他怀里已经晕倒的姑娘便忙唤下属,“快!牵我的马来!”   一匹马很快被人牵来,捕头看向那黑衣少年,“我看这姑娘的病已耽误不得,此地离东源县已不远了,你们便骑我的马快些去吧!到了东源县再将我这马牵去县衙便可。”   “多谢大人。”   折竹带着商绒上了马,朝那捕头颔首。   乌泱泱的一众人让开一条道来,众人目送那对少年少女骑马扬尘,在湿润的寒雾中越来越远。   “大人,您何必将自己的马给他们?”站在那中年捕头身侧的一名捕快忍不住说道,“那可是祁知州送给您的一匹良驹,万一那小子不还呢?”   “良驹之所以是良驹,除了跑得快,还是识途的,”捕头招呼着人先将尸体抬上车去,才对身边人继续道,“这荒山野岭的,又闹了两年匪患,少有人敢走这条道,你瞧那小公子和小姑娘年纪轻轻,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有可能,可那小公子腰间有一柄软剑,只怕是会武的,我们合该谨慎些,且看他们是否真去了东源县。”   ——   风雪迎面,疾驰的马蹄一声声一阵阵,寒雾挡住了他们身后许多的视线,不知何时山道上再听不见一点儿人声。   “你倒也会随机应变。”   少年的嗓音在风里仍旧清冽。   “但他好像还是起疑了。”商绒仰头,兜帽毛茸茸的兔毛边儿挡了些视线,她隐约看到少年白皙的下颌。   “那又如何?”   折竹没什么所谓,他垂下眼睛瞥见马鞍底下不起眼的一个粗布袋子,褐色的粉末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洒落于积雪之上,“将这马早些还他就是了。”   两日后,商绒与折竹抵达容州。   过了容州才是蜀青,但天色已晚,他们便住进了容州城内的一间客栈。   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来,檐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厚实的窗纱隐约映出灯火的明灭,商绒躺在床榻上拥着被子翻来覆去。   没一会儿,她坐起身来。   隔着一道屏风,对面的一切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模糊不清,她正在想他是否睡着,却听他忽然道,“做什么?”   “我睡不着,”商绒望着屏风,“索性起来写道经。”   她没忘了自己答应过他,要将《太清集》与《青霓书》默给他。   少年有一会儿没回应,商绒披上外衣起身来,想点灯却又不知寻常市井间用于点灯的物件是什么。   屏风后忽有动静,她转身之际,正见少年绕过屏风走来。   “客栈可没有笔墨生宣。”   他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台,暖光将他的脸庞照得分明,睫毛在眼睑下的阴影时浓时淡。   商绒闻言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折竹懒得碰桌上的冷茶,忽然道,“不如去消夜?”   “不去。”   商绒听了,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   “为何不去?”他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一手撑着下颌,撩起眼皮看她,“你难道不是饿得睡不着?”   商绒浓淡适宜的眉微皱了一下,面露窘迫,她迎着他的目光片刻,撇过脸去,轻声说,“那我也不想去。”   这间客栈什么都好,就是饭食不合她的胃口,晚饭她只用了几筷就作罢了。   “容州菜辛辣,你自小茹素自然吃不惯。”   少年拨弄着空空的瓷盏,碰撞出清晰的声响,“但此地也不是没有外来的厨子。”   商绒却仍不为所动,她垂着头,闷闷地说,“折竹,你自己去吧。”   她明净的眉眼始终郁郁,如同一只毫无生气的小蜗牛,只想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动也不动。   她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对这夜里的繁华提不起一点儿的兴趣。   “你可知,官衙离此处是近是远?”   少年的声线淡薄。   商绒一下抬头,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   容州城入夜之际正是消夜的好时候,只是正值冬日,街上的食摊少有客人,多的都在可遮蔽风雪的酒楼之内。   长街寂寂,只有极少的人不畏凛风在油布棚子底下围炉消夜。   商绒狠狠地咬一口白切鸡,生着闷气一句话也不说,少年却盯着风炉上煨着的热酒。   他朝炉上的酒壶伸了手,却冷不防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各色灯笼交织作光怪陆离的影,少年那双犹如沾露般剔透的眼睛看过来,商绒朝他摇头:   “不可以。”   折竹盯着她片刻,极轻地嗤笑一声,挣脱开她的手,拿来酒壶斟满一杯。   “你明明不能饮酒,又为什么总要尝试?”   商绒怕他醉倒在这里。   “这夜里也没有食人的妖魔,你又为何不肯出来?”   他神情寡淡,轻抿一口热酒。   商绒不说话了,又低下头狠咬了一口烧鸭肉,身后不远处时不时有其他食客谈笑的声音传来,零星的雪粒落入棚来,融化在火炉散发的热气里。   绯炭温酒,冷荤热荤佐以一碗汤,便是消夜,商绒捧着汤碗时有一瞬恍惚,如此雪夜,她静悄悄地抬头望向灯影之下胡乱飘飞的雪。   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回客栈的路上,商绒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少年身侧,大约是食摊的酒并不算烈,他只饮两口倒也没有什么醉意,步履仍旧是轻盈的,冷风吹着他的衣袂,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紧实而修长。   走入幽深长巷,他的步履忽然变得缓慢。   “怎么了?”   商绒抬头望他,却不防他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揽过她的腰,灯笼顿时从她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他的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致使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   少年衣襟间有种竹叶混合积雪的冷香,他的呼吸更带有一分清冽的酒意,商绒脊背僵硬,睫毛止不住地颤动。   “阁下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她听到折竹的声音,隐含冷笑。   再低眼,她看见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握住腰间泛着寒光的银蛇剑柄。   “小公子请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极淡的月光照出那人魁梧的身形,他有一张粗犷的脸,“只是想与您做一桩生意。” 第13章 似纸鸢   “生意?”   灯笼的火光燃尽,少年立于幽暗的巷间,眉眼微扬。   “我想请小公子帮我救一个人。”   那男人倒也爽快,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既不是大夫,又能帮你救什么人?”折竹那一双眼睛显露几分漫不经心。   “容州城医馆遍地,若为医病我自然也找不上小公子您,”男人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讳莫如深,“我要您救的人在牢里。”   折竹闻言,清隽而凌厉的眉眼微抬,他盯住那不知名姓的神秘男人,片刻后笑了,“我可没那本事。”   “您有,”男人摇头,意味极浓,“毕竟,杏云山上那近百的山匪是死于您之手。”   商绒虽被折竹护在怀里未得见那人样貌,却也将他的话听得清楚,她眼底乍添几分愕然。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一瞬,折竹眼底笑意尽敛:“你有何凭证?”   “当日小公子在山匪窝里放的一把火,我可全都看见了。”   男人不苟言笑,“我若去官府说明此事,想来自会有人来向您查证。”   如此直白外露的威胁却令少年眼睛微弯,昏暗的雪夜之间,他眼底的笑意冷冷沉沉,“看来我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五日后便是斩首之期,若小公子能将此人救出,此事我一定烂在肚子里。”男人说着,便将一样东西抛出。   折竹伸手接来,只垂眼轻瞥纤细的竹管,再抬首,那男人便已经跃入漆黑无边的夜色,消却声息。   “他走了吗?”商绒没再听到那人说话。   “嗯。”   折竹应一声,松了扣住她后脑的手。   此时长巷寂寂,商绒满掌是细汗,她站直身体仰头,望见他的脸。   凛冽夜风里,一缕浅发轻拂他白皙面庞,他低下眼睛来与她对视,“看什么?”   “劫狱是死罪。”   她说。   少年闻声扯唇,“我知道啊。”   他转过身,“你不是也听见了?我若不去,他便要惊动官府。”   话至此处,他忽然步履一顿,停下来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我倒是不担心他真有什么铁证,只是官府一旦查到我,未必不会注意你。”   “我可以走。”   商绒几步走到他面前,呼吸之间雾气缕缕,“折竹,你不要听他的话。”   “你自己走,就不怕被发现?”   折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   “若要因为我的这份惧怕而要你去冒死涉险,”商绒的眼睫垂下去,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的声音透露几分焦急,“我宁愿一个人走。”   她知道,在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将来毫无期待。   而折竹轻睨她片刻,故意道,“如此正好不必替我默那两卷书?”   “不是。”   商绒眉头微皱,泄露一丝气闷,却还是决心好好与他讲道理,“折竹,他未必真在杏云山看见了你与我。”   “当日杏云山上有没有漏网之鱼我再清楚不过。”   折竹复而抬步,脚下积雪沙沙,“他并非山匪,也不像寻常百姓,那么便只能是官府中人。”   一刹间,商绒想起当日她与折竹下山后,在山道上遇见的那一众人,那捕头戳破了马鞍底下的香料袋子,又将马借给了他们。   “那日山道上除了官差,还有一些穿着寻常衣衫却拿着兵器的人,他们应该是官府招募的乡勇。”   他的嗓音平淡而悠然。   一般州县是不能调动地方兵马的,若出了匪患,官府通常会上书禀报总督,然后才能招募乡勇灭匪。   他们一定是在商绒与他离开后,上山发现了那被烧得一塌糊涂的匪窝。   “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去山匪的寨子。”   商绒有些后悔。   她想不明白为何官府中人,要费如此力气来寻折竹劫狱救人。   折竹闻声而侧过脸来,却问,“他们的饭菜不好吃?”   “嗯?”   商绒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心中茫然,却还是点了点头,如实答:“……好吃。”   尤其红烧肉,烧得最是好。   “既然好吃,那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威胁,”少年嗤笑一声,巷口一片橙黄的光影洒在他身上,“我不杀他,只是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商绒忽然静默下来,低垂的视线停在少年随步履而动的衣袂,他自在无拘得像是无人能收拢在掌中的一缕清风。   而她是借风远行的纸鸢,不知何时,她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持线的那只手狠狠拽回。   “放心。”   忽的,她听见他说。   她抬头时,雪花在交织的灯影里粒粒分明,如此寂寂长夜,唯他骄傲的,泠泠的嗓音如此清晰:   “你是和我一起出来玩儿的,我有的是办法保全你。”   夜愈深,客栈房内灯火俱灭。   商绒在榻上怀抱心事倦极睡去,她不知在她熟睡之际,仅一道屏风之隔的少年已悄无声息地跃出窗棂,隐匿于风雪之间。   矗立城西的一座八角高楼在月色笼罩之下只隐约可窥见模糊的轮廓,楼上坠挂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铃作响。   “十七护法。”   无一丝灯火映照的八角楼上,姜缨垂首,将自己所得的消息如实说出,“属下已查明,当日在杏云山下借马给您的那个捕头并非是东源县衙的,而是这容州衙门中人,颇得那位新上任的知州赏识。”   “今夜的那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样貌?”黑衣少年转过身来,隽秀的眉眼压着几分意味深长。   姜缨点头,又道,“他并非是那捕头的人。”   折竹不言,自腰间取出那一枚竹管来,将其中折叠的纸张徐徐展开来,月辉照得他神情薄冷,他浓密的眼睫微垂,兀自打量那画上作道士打扮的人。   左侧数行字痕皆叙述此人特征。   “既是即将处斩的囚犯,那么市井间应该会有几分他的传言,”折竹说着,将那画像递给姜缨,“大燕少有道士被处以极刑,想查清他所犯事由应该不难。”   “是,”姜缨忙将那画像接来,再抬首之时,他又道,“十七护法,属下依您的意思将十一护法死于您之手的事报给了楼主,她果然并未回以片语怪罪于您,但您看这些……”   姜缨说着,将怀中的几幅画像递到他眼前。   幽微月辉映出纸上之人,赫然便是商绒的轮廓,折竹神情微动,他接过那被揉皱的几张纸来。   “这些都是近日送入楼中的,身份虽有不同,但脸却都是同一张脸,”姜缨面上浮出些怪异的神情来,“明明开的价都极高,但楼主却偏偏置之不理……十七护法,莫非楼主知晓这画像上的人便是明月公主?”   可他想了想又觉不对,“可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姜缨忽听面前的少年冷笑一声,他一个激灵,抬首望向少年那一张白皙的脸。   “她原本不知。”   少年手背薄薄肌肤下的筋骨紧绷起来,慢慢地将那几张纸揉成小纸球,“但如今这些东西到了她手上,她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栉风楼从不过问雇主身份,却只是不问,并非是不查。   若楼主真的什么生意都敢放手去做,只怕栉风楼也无法屹立江湖多年不倒。   “她还是气不过十一哥的背叛,又恨自己疏忽,未能掌握将真相告知十一哥之人的身份,”他的眸子漆黑,神情冷极了,“她原本也只是想放个假消息引诱其人,却不想,明月公主真的失踪了。”   栉风楼不插手皇家事,却并非不敢招惹为官的。   “所以楼主这么做,只是为了在这些雇主之中查出十一护法背后之人……”姜缨一时有些冷汗涔涔,“栉风楼不接的生意,并不代表江湖中其他人不接,看来那位明月公主如今已是烫手的山芋。”   折竹手中玩着小纸球,闻言想了想,说:“是很烫手。”   他想起她纤纤弱质,脆弱胆小,却偏偏是那么多人恨不得除而后快的眼中钉。   檐角的铜铃摇晃着发出“咚”的声音,细雪融于少年乌浓的鬓发,此时,姜缨拱手劝道:   “十七护法,楼主再三催促您早些去蜀青,您根本没有必要去管那明月公主的死活。”   “我们栉风楼,合该离皇家的人越远越好。” 第14章 第一回   天还没亮时,商绒便被噩梦惊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来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声在这昏暗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光洁的前额满是细密的汗珠,她手肘撑在桌上缓了片刻才慢慢地抬起眼睛。   满室寂寂,她看见仅隔了一道屏风的对面榻上空无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还是一夜未归?   商绒坐下来,抹去满额细汗,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此时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时,她却再没有丝毫的睡意。   梦中诸景搅得她心内思绪烦乱,她闭了闭眼仍觉不宁静,嘴唇翕动着暗自默背起道经来。   偶有不通处,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来在桌上书写,以往她不常背诵,却常要一遍遍抄写送至案前的道经青词,于是嘴上不通之处,她只要写上一写便能顺畅。   商绒逐渐忘了那个恼人的梦,也忽略了窗棂外由暗转明的光线已将这室内照得分明,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踹开,她吓了一跳,衣袖拂过茶碗,登时碗摔水洒,一地狼藉。   有风自门外涌来吹着浅色的纱帘晃动,那黑衣少年步履轻快,来到桌前便将怀抱的一堆油纸袋一股脑儿地往桌上一扔。   大约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长的手指挪开一只油纸袋,但压在底下的水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字痕,他嘴里咬着一颗蜜饯梅,问她,“写的什么?”   “《太清集》。”   商绒如实说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没再接什么话,只从面前的油纸袋里摸出一块热腾腾的芡实糕来咬了一口,见她还乖乖地坐着,动也不动,才道,“不吃吗?”   他轻抬下颌,“这些都是你的。”   事实上,商绒早就饿了,从晨起到此时她也不过才喝了两盏冷茶,顺着缕缕散出的热烟带着芡实糕的香气,她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一下,伸手从中摸出一块来,她也没忘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一向很会买吃的和玩儿的,就连这块芡实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软弹牙。   桌上的油纸袋里,除了芡实糕还有尝起来不算太甜的蜜饯,酸甜适中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的干果,以及裹了黄豆粉的红糖糍粑。   夜里熄灭的风炉又添上了炭,烧得绯红发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热雾来,他盯着对面正小口吃糕点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写下两字。   木泥。   商绒盯着那两字,片刻也没再咬一口手中的糕点。   折竹指节一屈,轻敲桌面,眉眼微抬,“看来你知道。”   “在玉京时,我曾听宫……”   商绒话说半句,她一顿,抬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又接着说,“我曾听观中其他人说起过,常有些权贵人家在宅中豢养‘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笃信玄风的贵人既要清净修行又舍不下红尘百味,便买来女童在家中一直养着,作为贵人的替身,替其挡下灾厄。”   这已算得是玉京高门里的秘闻,若非是去年朝中闹出来一桩案子,宫中沸沸扬扬传了一阵儿,商绒也不会知晓这世间还有什么木泥。   “替人承受灾厄,身如腐木尘泥,”折竹无甚兴味地嗤笑,“他们倒极会取些称谓。”   “难道这里也有人豢养木泥?”商绒隐约觉得,他忽然问起木泥,只怕还与昨夜遇见的那个神秘人有关。   折竹慢饮一口热茶,却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个名为梦石的道士,听人说,他出自汀州名观——白玉紫昌宫。”   白玉紫昌这四字商绒可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问,“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么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责也不过是流放,绝不至死。”   “他半路还俗与人成亲,妻子却早逝,后来他带着一个女儿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画符做法事的游方道士,六个月前他落脚容州,女儿在此地走失。”   商绒听他这话,便反应过来,“他的女儿被人卖作木泥了?”   木泥原只是玉京高门中见不得光的玩物,也许是闹上朝野的那一桩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隐秘,从玉京到这容州也不过一年的光景,如此风气在这些荒唐奢靡之辈中倒是传得快极了。   折竹淡应一声,搁下茶碗,“买下他女儿的便是容州的富户孙氏,孙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装打秋风的道士上门时他女儿已经死了,故而他以进献仙丹为名再入孙府,当夜暴起连杀三人。”   商绒闻言,惊得握着茶碗忘了喝,片刻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应该也不会被处以死刑。”   当今的淳圣帝对道士的优待远不止于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于他白皙的侧脸,更衬出他眼睑下方一片倦怠的浅青,“孙氏的长房是晋远都转运使,请人在无极司的籍册上划去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避免更多人舍弃凡俗致使修道者众,淳圣帝为大燕道士特设官署——无极司,各地建道观都须无极司允准,而有师从的正阳道士全由地方记录在册送至无极司,如此才算名正言顺。   为遏制道士泛滥,无极司有着极为严苛的核验规矩,故而在大燕,要成为道士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梦石之名被划去,就意味着,他如今身上不但担了人命官司,还有一个假冒道士的罪名。   “所以那个人才要你去劫狱。”   商绒恍悟,是因孙氏背靠晋远都转运使这棵大树,道士梦石的死罪被板上钉钉,所以那人才想出劫狱的法子。   她捧起茶碗来,想了想,说,“也不知他与那位梦石道士到底是什么关系,竟令他身为官府中人,也甘冒获罪的风险谋划劫狱。”   “很有趣是吗?”   折竹的眼睛弯起笑弧,漫不经心。   商绒抬头,正见少年站起身来,腰间薄刃擦着躞蹀带的金扣发出“噌”的声响,他随手将软剑扔到桌上,单手绕到腰后解开躞蹀带,于是玄黑的衣袍宽松许多,他大约倦极,闭了闭眼,嗓音里透了些懒散,“我睡会儿。”   商绒看着他转身走到那道屏风后,没一会儿,那件黑袍便一下搭上了屏风,随即他往榻上一躺,扯来被子便不动了。   她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他的榻前。   “折竹。”   她唤。   他懒得应,也没睁眼。   “你真的要管这桩事吗?”她蹲下身,双手撑在他的床沿,“那是牢狱,我听说,里外是有很多官差的。”   折竹睁眼,侧过脸看向她,“你的闲事,我不也管了?”   商绒愣了一瞬。   而折竹不再看她,又闭起眼睛,他的嗓音里夹杂着他满不在乎的冷淡情绪,“人生在世,乐子都是自己找的,死也是。”   商绒呆坐在他榻前的木脚踏上,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她。   道士梦石在四日后处斩,折竹竟也安安稳稳地玩了三日,白日听书看戏,游船吃酒,晚上消夜赏雪,看傀儡戏。   商绒也因此被迫得见高高宫墙之外属于寻常百姓的日夜消遣。   第四日夜,商绒坐在高檐脊线之上,她怀抱着一个包袱,脚下踩着瓦片,动也不敢多动,穿巷过街的凛风吹得她乌黑的长发随风而动,她不安地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折竹……”   “今夜事成,你我便要立即离开容州,客栈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只能在这里等我。”折竹扯下腰间小小的玉葫芦来抿一口酒,随手将一只油纸袋递给她。   商绒接来,发现里头是一块炙牛肉,胡人的香辛料味道极香,即使指腹隔着油纸袋被烫得有些拿不住,她也没舍得松手。   今夜月辉盛大,银白一片的光影洒落檐上,映照一簇又一簇的积雪晶莹闪烁,少年半垂眼睫,阴影遮掩他眼底诸般情绪。   商绒正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炙牛肉,却忽见少年骨节漂亮的手递来一根碧绿细草,她一顿,轻抬眼帘望向他。   “玩吗?”   他似百无聊赖。   “什么?”   商绒呆愣愣的,不知他递来这根草是何意。   折竹的卧蚕弧度更深,他轻声笑,“看来你们星罗观中人除了抄写道经青词,炼些破丹药,便没什么乐趣了。”   听他提及星罗观,商绒有些不自然,她模糊地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待少年将那细草塞入她掌中,她将那一包炙牛肉放到一旁,听见他说,“这是斗草,谁的草最先折断,就算谁输。”   商绒触摸细草,它果然柔韧,下一瞬,少年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她以两手捏住草叶的两端。   她的浑身僵硬,盯着他的手指片刻,心里想的却是,他今日似乎并没有在剑柄涂上那奇怪的草汁。   “你若赢了,我身上的糖丸都归你。”   折竹捏住草叶首尾,他的语气悠然。   商绒原本在看两根交织的草叶,但听见他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一瞬,她感受到他手指用力,于是她被动地匆忙拉拽。   草叶应声而断,顷刻间胜负已分。   许是因她不得要领,用力过猛,她的草叶断作两截,她也因此而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寒风盈满口鼻,商绒下意识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襟,与此同时,他的手也迅速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月亮的清辉浸润在少年乌浓的发上,他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光色里,一双眸子犹如点漆,盈满波光。   少年的鼻息带有浸雪的竹叶清香,商绒后怕似的,满脸惊慌地望着他,却不防他手指伸来,将一颗东西塞入她嘴里。   甜甜的,凉凉的滋味在舌尖绽开。   她满耳是风,却仍听见他隐含笑意的嗓音:   “念你是第一回 ,你输了,我也让你。” 第15章 五十金   商绒终于明白,折竹口中的“玩”并非单指玩乐赏景。   只要他兴之所至,救人是玩,杀人是玩,劫狱——也是玩。   断作两截的细草还在掌中,商绒裹紧了身上的两件披风,兜帽的绒毛边被风吹得轻拂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   炙牛肉已冷了许多,她咬了一口,侧过脸去看身旁空空的位置,原本坐在这里的少年将一整瓶糖丸扔给她之后,便掠风而去,隐入漆黑的夜色消失不见。   街市上的灯笼已经灭了大半,高高的屋顶上,商绒下巴抵在怀里的包袱上,像一只藏在夜色里,蜷缩身体的猫。   与此同时,容州城牢狱对面昏暗不清的窄巷里,头戴斗笠,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倚靠砖墙,随意地打量着紧闭的牢门。   “小公子,你且放心,我必不让你白帮我的忙,此事若能成,我必奉上五十金。”面容粗糙的男人隐在这片暗沉沉的阴影里,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有些哑。   “五十金?”   少年抬首,斗笠下,那张白皙的面容显露分明。   “小公子可是不满意?”   男人审视面前这少年,语气颇添几分意味,“其实价钱还可以再商量,但前提是小公子您能顺利将人救出。”   少年一缕乌发在侧脸微荡,他的眉眼清傲冷淡,闻声也不过扯唇,“足够了。”   他也没什么耐心再多说,俯身提来盛装酒菜的篮子,迈着轻缓的步履从这黑乎乎的长巷走入一片橙黄的灯影里。   守在牢狱大门的官差冷得来回跺脚,一人搓着手才转过身来,便瞧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待那人走近,他们便上前将人拦下,为首的官差肃着脸问,“做什么的?”   纷纷细雪在灯火里粒粒分明,少年擦过脸颊的手掌放下来,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变得暗沉许多,昏暗的光线里,斗笠的阴影半遮他的面容,“我是明日午时就要行刑的死囚张勇的亲弟,特来送他最后一程。”   年轻的官差接过他递来的条子一看,上面的确有衙门的朱砂印,他再抬头将这说起话来怯生生的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钱袋递给他,“还请行个方便。”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钱袋,这才满意地朝身后喊:“开门!”   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里头点缀的灯火鳞次栉比,那光影映入斗笠下,照见少年一双冷沉沉的眼睛。   一名牢头大剌剌地迈步,打着哈欠领着他往里走,“张勇没媳妇儿么?怎么来的是你?”   “改嫁了。”   少年言语淡淡。   越往里走,牢狱里潮湿的,腥臭的味道越发浓厚,那牢头听了他这话便一下回过头来看向用手掩住口鼻的少年,随即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人还没死呢就急着改嫁,真是世风日下。”   “听说,明日与我哥一同处斩的,还有一人?”少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对,有个假冒道士的,”那牢头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道,“你哥哥杀了一个人,他可是杀了三个呢。”   “他就关在你哥隔壁,今早闹过一回自杀,幸好发现得及时,大人让人给他灌了碗药,只怕要睡到明日法场上砍头时才醒。”   “是吗?”   少年的语气平静无波。   “张勇,你弟弟来送你了!”   牢头忽然在一道牢门前停下来,朝里头喊。   蜷缩在干草堆里的那人乍听这声音,他匆忙转过身来,在一片橙黄的灯影里,他往那牢头身后张望着,又茫然地皱起眉,“他是谁?”   牢头神情一僵,他立即回头。   “噌”的一声响,壁上幽暗的灯火映照薄刃闪烁点点粼光,不过一瞬,他颈间骤添冰冷的触感,他满脸惊惧地看向那斗笠之下,少年线条流畅的下颌。   ——   商绒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屋顶等了多久,她将玩儿过的草叶一点点揪掉,一会儿望月亮,一会儿数星星。   她一刻也不敢睡着,但看底下的长街冷冷清清,也不知那少年何时才能如约归来,她的心内始终忐忑不安,忍不住有些不好的猜测。   忽然间,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远远地还有一些人的叫喊声。   商绒一瞬大睁起困倦的双眼,目光越过檐下,看见灯火照出一道玄黑的身影,他身上似乎还背着一人,正朝这边跑来。   眼见有两名官差追得紧了,商绒心中着急,想也不想地掀了几片瓦一下站起身,用尽力气抛下去。   她的准头极好,瓦片正中两人的脑袋。   瓦片落地摔碎,少年抬首瞥一眼屋檐之上的她,随即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他……不见了?   商绒抱着一片瓦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上,底下捂着脑袋的两人已发现了屋顶的她,不远处提灯的一众官差也近了。   忽的,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腰,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溶溶月辉之下,少年满额是汗,一双眼睛清亮又干净。   她还在发愣,他已将她带入怀中,从后飞身跃下去。   他满身的血腥气已遮掩了原本的积雪竹叶香,呼吸都是凛冽的,商绒双足落了地,抬头看见对面的马棚下拴着两匹马,他方才背着的那人已被他扔到了一匹马上。   折竹将商绒扶上了马,便要踩着马镫骑上驮着昏迷的男人的那匹马,然而他侧过脸,见那姑娘不安地抱着马的脖子,僵着身体用一双眼睛望着他。   他一言不发,将面前驮着人的那匹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随即走过来,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她身后道:“缰绳。”   商绒将缰绳递给他,回过头,她再度注意到少年脸上涂抹不均匀的颜色。   她愣了一瞬,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你的脸……”   “你的,檀色的那盒。”   折竹说着,腿上用了些力道,一匹马疾驰起来,牵动驮着人的另一匹也被动地跟着跑,风更凛冽了,但因商绒脸上粘着面具,竟也吹面不寒。   “可……那是妆粉。”   她嗫喏着说。   还是他随意买来,她一回也没用过的,最可怕的檀色。   折竹满不在乎地应一声,风声里,他的声音离她这样近:   “到了蜀青,我再多给你买几盒。”   ——   知州府内。   之前还在容州城牢狱对面巷子里与折竹见过面的男人此时恭敬地立在书房内,静看着书案后的知州祁玉松在灯前提笔习字。   “大人。”   门外映出一道影子。   祁玉松并未抬头,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男人推门走了出去问来人,“如何?”   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禀报,“赵管家,事成了。”   门内的祁玉松听闻此事,笔尖一顿,他轻抬起眼帘来,略带几丝皱痕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来。   适逢赵管家进门,他开口道,“城门那儿都敲打过了吧?”   “禀大人,他们今夜定能出城,”赵管家垂首,又继续道,“奴才已与那小子约定好,在城外十里坡的山神庙中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嗯。”   祁玉松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若非是那孙家有晋远都转运使这棵大树,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此事不能我们自己人来做,正好何义生遇见了个狠角色,这小子也算来得是时候。”祁玉松口中的何义生,正是那日奉命上杏云山灭匪的捕头。   那日何义生故意借马给那一对儿可疑的少年少女,便是要掌握他们的行踪,哪知他的马仅半个时辰就自己跑回来了。   待他带着人上得杏云山时,正见那土匪窝已烧成了废墟,里头有不少烧焦的尸骨,何义生做了多年的捕头,也会些仵作的本事,他断出那些山匪互殴过,也在其中一些人骨上找到了一种极细的,深刻的痕迹。   何义生没忘了那少年腰间躞蹀带上缠着的软剑,故而回到容州城后,他便向祁玉松禀明了此事。   而祁玉松如今也正好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加以利用。   烛火在案上摇摇曳曳,赵管家俯身拱手,沉声道:   “大人放心,如今我们的人已在山神庙中设下天罗地网,纵然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定然会在今夜死得悄无声息。”   “他身边还有个姑娘?”祁玉松想起来。   “是。”   祁玉松负手而立,沉吟片刻:   “那姑娘既是和他一道的,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第16章 山神庙   三个人两匹马出城竟也畅通无阻,商绒在寒夜里匆匆一眼,瞧见守城的官差一个个地站着打瞌睡,马蹄声声过城门时,他们充耳不闻,连眼皮也没掀一下。   那道士梦石在马上颠簸许久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凛冽的风雪被少年挡去大半,商绒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他忽的一拽缰绳,马儿当即引颈长嘶。   紧接着,少年冰凉的手指轻戳她的耳垂,商绒一霎清醒许多,茫然回头时,少年已翻身下马。   这是一片青黑的林子,月光所照之处,满眼枝影横斜。   “折竹,那儿有个火堆。”   商绒一瞬警惕起来,这样寂静的山林里,为何会有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   折竹将两匹马的缰绳拴在树上,闻声抽空抬首瞥了一眼,淡应一声,也没下文,只朝她伸出手。   他一双手舒展,指间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溶溶月辉里,商绒在马上看他,然后朝他伸出双臂。   他抱住她纤瘦的腰身,她也下意识地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少年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却有点不敢呼吸。   他将她抱下来放到地上便松了手,回身走到另一匹马前,伸手一个用力,那马背上的男人便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那男人也丝毫没有反应。   商绒看着折竹从马鞍底下取来一捆麻绳,将那男人绑在了一棵大树上,随即他轻蹭了一下脸颊,于是檀色的妆粉与血迹在他白皙的手背污作一团,他嫌弃似的,轻皱了一下眉,走到底下的小溪畔。   即便那个神秘男人已见过他的面容,但他入牢狱之前还是耍了一些小把戏。   不论如何,看清他模样的人总归是越少越好。   商绒小跑到他的身后,回头不安地望向那燃烧的火堆,又来看他,“你把他绑在这里做什么?”   折竹掬水洗去了脸上的颜色,水声滴滴答答的,溪流粼波微泛,他转过脸来,大约是山间水太寒凉,他白皙的面庞隐约透着几分薄红,他浓密的眼睫也沾着晶莹的水珠。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说。   商绒听见他的声音才堪堪回神,她不知为何,匆匆侧过眼躲开他的目光,待他站起身,她又跟着他回到火堆旁。   “你在这里等我。”   “他醒来若敢对你不利,”折竹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匕来递给她,随即瞥了一眼那发髻散乱,一脸脏污的男人,慢悠悠地说,“你就把他捅成筛子。”   匕首抵在商绒的手背,冷冰冰的,她抬头望他。   少年鬓发湿润,低睨她,道:“不敢?”   商绒抿起唇,接来匕首不说话。   “这火堆……”她还是很在意那明显是有人捡来干柴点燃的,一边还备着些枯枝柴火。   “放心。”   折竹并未多加解释,他侧过脸,火光跳跃在他幽暗的眼底:“这里很安全。”   燃烧的火堆里火星子噼啪迸溅,寒冷的夜风吹拂商绒的裙摆,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如浓墨的衣袂逐渐与夜色相融。   然而黑暗里,倏忽一瞬,一样东西抛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火光与月色照见她掌中那个小小的,漂亮的玉葫芦,上面还坠着金珠流苏。   “若是害怕,不妨喝两口。”   茫茫寒雾里,少年的嗓音犹如沾了雨水般清爽。   细雪落在指间,商绒垂眼看着那个小玉葫芦,山林里此时寂静下来,只有风声急促又喧嚣。   她回头看见那绑在树上,低着头仍不清醒的男人,这里到底不止是她一个人。   她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坐下来,可是低头一看,这石头光滑且有些湿润,并不像是原本就在这儿的。   她一下回头去望底下的小溪。   这石头,倒像是被人从溪畔特地搬来这儿的。   商绒无声地张望四周,握着匕首的手指渐渐越收越紧。   ——   十里坡,山神庙。   “大人,那小子不会不来了吧?”   只点一盏孤灯的简陋庙宇内,一名身穿寻常人衣袍的捕快压低声音道。   “他劫了人不往这里来,又要往哪儿去?”捕头何义生一手始终按着腰间的佩刀,“依照知州大人的意思,只有今夜杀了这小子,再将他的尸首送去晋远都转运使面前,这件事才算有个交代。”   “不过,他既有本事灭了杏云山上一百来号的山匪,那么我们今夜便更要小心些。”何义生的眉头拧起来,也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安。   “大人放心,我们不论如何也有这么多人,再者,这庙内已设下机巧,他只要踏进这道门槛,就别想活着出去。”   那捕快信誓旦旦。   风雪拍门,那扣不严实的木门吱呀个不停,何义生的神情一瞬变得警惕起来,他抬首示意身前身后的人都噤声,手缓缓握住了刀柄。   隔着单薄的门板,众人只听得重物落地的一声闷响,随即便是一少年艰难喘息的声音:“来人。”   听着竟有些虚弱。   门内众人面面相觑,何义生更是满脸凝重。   只听得门外有剑刃轻擦什么金属物的清晰声响,那少年咳个不停,几乎是咬牙般:“再不出来救我,我便杀了他。”   在窗边的捕快一见何义生的手势,当即点头,手指戳破一点窗纱,顺着那小洞窥视外头。   只见那黑衣少年已倒在了雪地里,檐下的灯火照见他苍白的面容,而他沾满血的手握着一柄软剑,那剑锋正紧贴在另一个倒在地上,乱发遮面,似乎不省人事的男子的脖颈。   捕快一下回过头,朝何义生点头。   “大人……”在何义生身边的那人低声唤。   而何义生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对他道,“你开门出去,切记,一定要先将梦石带进来。”   “是。”   那人应声,随即招来两人,与他一同朝大门走去。   腐朽的木门缓缓打开,里头暗黄的光顺着逐渐扩大的门缝而涌入来,那捕快领着人迈出门槛,便见石阶下,黑衣少年已仰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一般。   白雪染血,触目惊心。   捕快迟疑了一下,与身后两人迈步下阶,他们踩踏积雪的声音重,但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闭着眼睛,一丝反应也无。   捕快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朝身边的两人招手,示意他们赶紧去扶地上穿着灰扑扑道袍的那个男人。   然而,   乱发遮脸的男人睁眼,手中一柄短匕迅速一划,转瞬割破了两人的喉咙。   捕快正要回头,可雪地里的少年手指屈起在雪中握住软剑,寒光闪烁一瞬,即便他尚未睁眼,也精准地刺穿了这捕快的腰腹。   点滴的血液顺着薄刃流淌至少年手上,他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盯住此人被彻底定格的惊恐模样。   “大人!有诈!”   这一幕落入门内众人眼里,有人慌忙转头去看何义生。   可他们尚未来得及动作,四方窗户便从外头被几道黑影大力踹开,随后便有不少被点燃的火把被扔进屋内。   火苗一见破烂的帘子与木柱便蔓延开来,屋内蛰伏的众人一时慌了神,身上沾了火焰的惊慌之下,不管不顾地一个接一个地跳出窗外去。   屋内的天罗地网机关暗箭被这一把火毁了个干净,何义生带着人踢开大门跑出来,步履又顷刻止在石阶上。   他看见眼前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已添了十几道陌生的身影,他们个个蒙面,除了那穿着一身道袍假作道士的男人,以及——他身旁那一名黑衣少年。   灯笼摇摇晃晃,那光影映在少年的眸子里却是冷的,他纤薄微晃的剑刃上一颗颗的血珠无声滴落。   “杀。”   少年的目光掠过何义生的脸,嗓音好似裹着冰霜。   燃烧的烈焰张牙舞爪,刀剑相接之厮杀声接连响起。   何义生艰难地以刀刃抵挡着少年的剑锋,却终归力有不逮,堪堪几招便踉跄后退,他仓皇抬首,少年的软剑擦着他的剑刃,柔韧的剑身一晃,他被那粼光刺了眼,纤薄的剑锋刺穿他的喉咙。   何义生双目瞪大,慢慢失焦。   埋伏在此地的近百人皆被这十几名蒙面的青年轻松解决,而身后的火光也才将将吞噬那间旧庙。   “十七护法。”   身着道袍的姜缨提着剑,见那黑衣少年转身,他便忙跟上去。   “照例,你们离我远点。”   少年将沾血的剑锋在雪地里擦拭几下。   “……是。”   姜缨应了一声,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问。   尤其事关那位明月公主。   这些乌合之众即便有个八十之数,十七护法要杀他们也并非是件难事,依照他的脾气秉性,他也一向不需要他们这些人插手这些任务之外的事。   他们来与不来,也不过只是时间上的差异。   但今日十七护法不但要他事先带人出城,又在那林子里生起一堆火来,更留了人在那里守着。   “您这便要走?”   自那夜在容州城的八角楼上见过折竹后,姜缨再不敢多提明月公主。   折竹用指腹蹭过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冷淡抬眸睨他一眼,继而迈着轻缓的步履走入弥漫的寒雾之间。 第17章 卷天青   容州知州府内的灯火燃了一整夜。   知州祁玉松不过浅眠了一个时辰便起身,唤了人来问才知何义生等人还未归来,他一身冷汗津津,心绪十分不宁。   将就着案上的冷茶仰头喝了,祁玉松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至天色微微泛白,奉命往十里坡山神庙一探究竟的赵管家才赶回府中。   “大人!出事了!”   赵管家气喘吁吁地进门来,那张粗糙的面容满是汗意,一双腿没站住直接扑在了地上。   “何义生呢?”   祁玉松一下转过身来,没看到门外有人。   “大人……”   赵管家嘴唇抖动,他伏在地上也没起来,“何义生和他带去的八十多个人,全都被杀了!”   “什么?”   祁玉松脸颊的肌肉抖动。   “奴才去时,已无一活口。”赵管家并未亲眼得见杏云山上烧了山匪窝的那一把火,但今日却见到了山神庙的那一把火,他不由想起那黑衣少年,到此时,他方才深觉骇然。   “夫人。”   门外忽的传来家仆的一声唤,祁玉松抬起眼帘,就见那杏色衣裙在门槛拂动,穿着绣鞋的一双脚踏入门来。   祁玉松一夜未回房,此时乍见他的夫人脸色苍白的模样,便问,“夫人,你可是有哪里不适?”   哪知她望他一眼,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妾有一事,要向老爷禀明。”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祁玉松此时心绪已大乱,又见这从来性子跋扈的夫人此时像只被拔了牙,卸了指甲的病老虎便更觉怪异,他忙俯身要去扶她,却被她打开了手。   “此事原也怪不得妾,要怪,就怪老爷你!”祁夫人眼眶说红就红,“若非是老爷你在外头与人结了仇,给卫国公夫人的生辰礼也不会丢……”   祁玉松的脸色一变,“姑母的生辰礼丢了?”   “昨日你不在府中,那人强逼我吃下一样东西,说是毒药,又要我交出那件生辰礼,”祁夫人极少见祁玉松这副阴沉的模样,她此时也有些被吓住,呐呐地回了句,眼泪掉下来也忘了用帕子去擦,“老爷,他说了,若我敢声张便叫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祁玉松的手指握紧又松开,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你如今,又怎么敢说了?”   祁夫人泪水涟涟,“你一夜没回房,我也吓得一夜不敢睡,天还没亮时,有卖花的贩子从后门递了一瓶药给仆妇,说是有人叫他送来给我的。”   “我打开来一瞧,竟是与昨儿吃的毒药是一样的,”祁夫人气得几乎要将帕子揉烂,“我才命人去请大夫来瞧,才知那哪是什么毒药解药,分明是市井间小孩儿吃的糖丸!”   “夫人!”   祁玉松只觉自己眉心跳动,他满腹怒火却隐忍着未曾发出,“毒药哪有甜的?你啊真是……”   “老爷还吃过毒药不成?你又怎知没有甜的?”祁夫人哭着反驳。   “你……”祁玉松按了按太阳穴,他此时后脊骨都是冷的,“夫人,威胁你之人,可是一名年约十六七的少年?”   祁夫人用揉皱的帕子擦了擦沾着泪痕的脸,“什么少不少年的我不知,他戴着幕笠挡着脸,我什么也看不清。”   祁玉松听罢,一手扶案半晌无言,最终唤了门外的侍女进来将哭哭啼啼的祁夫人扶回去。   “大人,看来那小子是知晓您的身份了……”书房内寂静了片刻,赵管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祁玉松扶额,一张英气的面容带有深深地疲惫,“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心计与本事,倒教我……阴沟里翻了船。”   他自以为谋算得好,却未料变数最终出在那个神秘少年身上。   给卫国公夫人准备的生辰礼几乎花费他大笔的钱财,那可远不止是赵管家承诺给那少年的五十金那样简单,如今,五十金尚在,生辰礼却没了。   “难怪他一拖再拖,一定要到昨夜才肯动手。”到此时,祁玉松才终于发觉自己究竟是惹了怎样一尊煞神,“梦石对他无用,他应下此事时,只怕就已经猜出我要取他性命。”   还真是睚眦必报。   “可是大人,那生辰礼可如何是好?您自玉京贬官至容州一年有余,如此一来,您何时才能重回玉京?”   赵管家满脸凝重。   “她到底是我的姑母,”祁玉松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浑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穿透窗棂的天光一缕一缕投在他的脸上,他徐徐一叹,“趁着时间还未到,再准备一件吧。”   只是到底再拿不出更多的银钱来做出那样一件东西了。   赵管家先低声称是,又小心地问,“那梦石……”   “人一定要找,却不能声张,”祁玉松说着坐正了,他神情肃冷地盯着赵管家,“那少年如今毕竟也算握着我的把柄。”   他还得再想想应对之策,否则一旦有风声透给晋远都转运使,他不但会因此与孙家结仇,只怕还会再添许多麻烦事。   而梦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   ——   冬日才亮的天色透着一种厚重的鸭蛋青色,山道上马蹄声响,商绒昏昏沉沉的,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慢慢地睁起眼睛。   风是湿冷的,苍翠的远山点缀一簇一簇的白,她茫然地看了会儿,又仰起头。   兜帽滑下去一些,少年白皙的下颌映入眼帘。   折竹低头,没料想她的眼睫轻轻地擦过他的下颌,有点痒痒的,他似乎顿了一下,索性抬首没再看她,只道:“我只让你喝酒壮胆,没让你喝光它。”   他的声线与风雪一般冷,商绒面上浮出一丝窘迫的神情来,她垂下脑袋,说:“你的葫芦很小,我只喝了两口就没了。”   然而,她喝的是两大口。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买来的花酿,清甜又带花香,喝下去并不割喉,反倒柔润舒服,但没想到,它的后劲却很大,她是第二次沾酒,难免醉倒。   商绒没听到少年说话,只听他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她立即想起来在杏云山上的事。   他是个喝两小口酒就要醉倒的人。   商绒忙要抬头,却不防他忽然将兜帽一下扣到她头上。   视线半遮起来,她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说,“折竹,以后你想喝什么酒,我都买给你。”   “以后?”   折竹挑眉,垂眼盯着她兜帽雪白的兔毛边儿。   漫漫晨光里,风声也清晰,商绒嗯了一声,伸出手朝他比划着说,“至少,我们还有两卷书那么厚的以后。”   两卷书那么厚。   这样奇怪的话落在折竹耳畔,他忽而轻笑,“如此说来,你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才能替我默完?”   商绒想了想,说得模棱两可,“总归是要些时日的。”   她有着自己不能言说的心思,不愿被他看穿。   晃神的片刻,她忽听身后有细碎悦耳的声响传来,不过只一瞬,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那东西递来她眼前。   商绒一看,竟是金灿灿的一支仙阙锁玉娥簪,赤金雕琢的仙阙细致入微,镶嵌其中在窗棂探头的白玉仙娥更是栩栩如生,明珠被镌刻作云雾状托着楼阙,底下坠着细碎的赤金流苏与宝石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犹如雨滴簇蔟拍打在栏杆的声音。   商绒仰头望见少年在寒雾里清隽的眉眼,他纤长的睫毛沾着雪粒:“要吗?给你玩儿?”   商绒生在皇家,一岁入宫,曾有千种珍奇万种宝物在她眼前,她如何不知此时握在折竹手中这支仙阙锁玉娥该有着怎样的价值。   可却,偏偏又是一支寻仙问玄的死物。   “我不要。”   商绒的眉头轻拧起来:“什么老气的式样,我不喜欢。”   “我看也是。”   折竹漫不经心地应一声,一缕发丝微拂他白皙的脸颊,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睑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他有点懒得说话,却还是简短道:“那便熔了它买酒。”   说着,他将那簪子随意地扔进马鞍旁坠挂的杂物袋子里。   但他又忽然将缰绳塞给她。   商绒不明所以,抬首却见少年才打了哈欠,他低下头来与她相视,她看清他的眼尾泛着一片薄红,看向她的一双眼睛也好似沾着潮湿的雾气。   她抿了一下唇,什么也没说,忐忑地握紧了缰绳,但此时山道上寂寂一片,没有往来的车马过客,马儿也走得很慢。   也许是声声马蹄催人眠,她听见山间的清风,也听见少年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越发趋于平缓。   忽然间,   她的肩上一重。   商绒的脊背一僵,慢慢的,她侧过脸,看见少年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   他的睫毛又浓又长,如此青灰的天光下,更衬他白皙的面庞透着疏离的冷感,唯有他卧蚕处的那颗小小的痣是生动的。   有风带起她的一缕浅发轻轻地拂向他的眉眼,商绒伸手,风在指间穿梭,她捏回了发丝。   再转过脸去,她望向弥漫寒雾里,幽幽一山碧,次第卷天青。 第18章 人影双   山道悠长,马蹄声慢,商绒手握缰绳在寒烟栊翠间也酝酿出一丝困意,然而倏忽之间,“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她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原本不知不觉依靠在她肩上的少年也蓦地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   带了几分未消的朦胧睡意,他的神情却是锐利而警惕的。   商绒随之看去,只见原本横趴在马背上的道士梦石此时已摔在了地上,散乱的发遮去半边面容,他却仍旧人事不知。   “先找个地方睡一觉。”   折竹松懈下来,他慢吞吞地打了一个哈欠,一双眼睛添了细微的水雾,嗓音也透露几分倦怠的喑哑。   此地山林茂盛,常有猎户上山打猎,折竹毫不费力地在山中寻了一处旧屋,许是被弃置许久,推门进去便是飞尘迎面。   商绒捂着鼻子咳嗽,却见折竹拎着那道士的后领大步流星地踏进门去,然后随手一丢,那道士身子一软,便直接靠在了墙根。   屋子虽简陋逼仄,但好歹有一张竹床,一桌一凳,关上那道门,也能暂时遮蔽山中风雪。   商绒的嗓子又干又痒,来的一路已经在咳,此时见了屋子里积蓄的灰尘便又咳得更厉害了些,她看着折竹径自掀了那积灰的青纱帘子走到竹床旁去。   青纱帘影影绰绰勾勒他颀长的身姿,他随手掀了那堆破烂被褥扔到一旁去,大约因为被褥的遮挡而竹床上不见什么尘灰,他便要躺下去。   细微的尘灰在窗外投进来的光色里颗粒分明,他蓦地回过头来,青纱帘微微晃动,好似被吹皱的湖面。   明明隔着这样一道涟漪微泛的帘子,他的面容并看不真切,但商绒还是察觉到他在看她,她一瞬无所适从,甚至抿起嘴唇,强忍起喉间的干痒。   她到底也没忍住,没咳嗽,却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折竹也许是困极,眼尾都是红的,也不知为何掀了帘子出来,轻瞥商绒一双水雾盈盈的眼睛,却是什么也没说,径自出去了。   商绒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她来时,也有见到那一条嵌在开阔山坳的溪流,而此时,她又跟着折竹走回了这里。   “折竹……”   商绒不知他在溪畔看什么,才出声唤他,却见他借力一跃,飞身至溪水中央,那柄软剑在日光下粼粼闪烁,剑锋迅疾地劈开水波。   她只见他玄黑的衣袂轻盈随风动,转瞬他已稳稳落在溪畔。   少年抬起握着剑柄的手,两条鱼整整齐齐地穿在他的剑锋上,阳光落在他弯起来的眼睛里,漂亮的光斑清辉漾漾。   商绒怔怔望他。   再回到山中旧屋,那道士仍靠在墙根没醒,而商绒坐在已擦干净的凳子上,看着折竹将洗净的风炉就着门外堆放的木柴来点燃,煮了一瓦罐的鱼汤。   马背上的杂物袋里有一只竹管,里头是雪白的盐粒,所以此时的这锅鱼汤才能鲜而有味。   商绒嗅到那极香的味道便紧紧地盯着煮得咕嘟冒泡的瓦罐,折竹舀来一碗,抬眼瞥见她那副神情便颇觉好笑,将那碗鱼汤放在她的面前,“你脸上的东西已戴了许久,应该快脱落了,你便先摘了,也好喝汤。”   商绒摘了面具,捧着发烫的汤碗,看着他转身走入那青纱帘后,吱呀的声音响了一瞬,是他躺在了那张竹床上。   被风呛得泛干的嗓子因为温热的鱼汤而好了些,商绒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抿着鱼汤喝,她的那双眼睛一会儿看嶙峋腐朽的木墙,一会儿看墙上挂着的蓑衣,再看脚下开裂的木缝。   她看见墙根的道士,他仍旧是折竹将他扔进来时的那个姿势,动也没动一下。   动作极轻地放下空空的碗,商绒站起身来,迈的步子也很轻,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士面前,盯着他那张满是脏污的脸片刻,她蹲下身去,印着宝相花纹的裙袂轻拂地面。   她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靠近那道士的鼻尖,平稳的呼吸如风一般轻拂她的指节,她松了一口气,又站起来垫脚去取挂在墙上的蓑衣。   蓑衣被挂得有些高,她费了会儿力气才取下来,撇过脸去抖了抖那蓑衣外面的灰尘,屏住呼吸等着漂浮跳跃的灰尘一颗颗在光里散开,她才又走到那道士面前,将厚重的蓑衣盖在他身上。   转过身瞧见风炉上热气已经散去许多的瓦罐,她回头看了看那道士,又去看帘子后那一道少年的身影,便拿起来桌上的瓦罐的盖子盖上去。   风炉里烧的是折断了木柴而非细碳,木柴燃得快些,所以商绒便坐在桌前,学着折竹时不时地往里添柴。   她始终静默,屋内只有木柴燃烧迸溅的火星子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一窗风雪弥漫,满室静悄悄。   商绒一手撑着下颌,习惯性地默念起道经,暖暖的风炉熏得人神思迟缓,她在这般闪闪烁烁的火光里,隐约想起昨夜那一堆烧红的火焰。   带了满身血腥气的少年托住她的手肘,才使得她没从石上摔下去,那样明亮的火光照见少年冷白的面庞。   无瑕中,却又沾染了殷红血迹。   “都喝了?”   少年另一只手捏着那只才从地上捡来的玉葫芦,浓密的眼睫一抬,他犹如沾着霜雪的嗓音里乍添一丝愕然。   商绒没说话,只是努力睁着眼睛看他的脸,隔了片刻,她冰凉的指腹触及他的脸颊,在他更为惊愕的目光中,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迹。   末了,她舒展手掌,给他看她手指间的红。   “噗”的声音蓦地传来,商绒一下回过神,只见被她添多了柴火的瓦罐煮沸,鱼汤从瓦罐里冒了出来,流淌到风炉中又发出“滋滋”的声音。   她一下慌神,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捏盖子,却被烫得指腹一痛,她狼狈地缩回手,站起来又撞到了桌腿。   膝盖痛得厉害,她却也顾不上,忙要找布巾来,却听墙根处一声重咳,她回头,正见那道士皱着脸,就要睁眼。   她一摸自己的脸,当下一慌,也顾不得瓦罐了,拿起来桌上的面具,快步掀开青纱帘子冲了进去。   “折竹!”   她还没到床边去便急忙唤他。   竹床上的少年早在鱼汤煮沸时便已经清醒,此时他睁开眼睛,看她慌慌张张地跑来,又听见帘子外的动静,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身来,折竹从一旁的布袋子里取出来一只木盒,简短道:“坐过来。”   商绒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张全新的面具,她就乖乖地仰起脸,等着他。   道士梦石才清醒过来便是好一阵头晕目眩,他晃了晃脑袋,勉强睁起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觉地撑着墙壁,踉跄地站起身来,还未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便听到一道极年轻的声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悦耳。   梦石抬起一双眼睛,透过那拂动摇曳的青纱帘子,隐约瞧见两道身影。   “你们是谁?”   梦石捂着自己的胸口,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知为何沾了不少湿润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少年似乎仍有几分未消散干净的睡意,声音听着慵懒。   “我梦石不过是一落魄道士……”梦石这话才说出口,又想起前日狱卒同他说过的话,他又停顿一下,随即凄然一笑,“不,如今只怕连道士也不是了。”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这样的人对于公子来说,又有什么价值?竟能令你费此周章将我从死牢劫出来?”   “道长广结善缘,想必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救你。”折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轻轻地在商绒的鬓边一点点按压着面具的边缘。   他的气息如此相近,商绒听见他这句话,不由睁起眼睛看他,可当他对上她的目光,她又飞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么旁人,”梦石不知里头的境况,他只听少年这一句话便摇头,看向窗外的天色,“若不是公子,只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而折竹听见他这句话便知祁玉松并未事先知会他什么,他甚至不知祁玉松想救他。   他不紧不慢地替商绒粘面具,隐隐扬唇,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实是因我与容州知州祁玉松有些旧怨。”   与知州祁玉松有旧怨?   梦石一愣。   “我将你救出,便是他祁玉松的失职,如此一来,孙家的那位晋远都转运使哪会轻易放过他,你说——是不是?”   少年慢悠悠地说。   “就因为这个?”梦石仍有些犹疑。   “不然呢?”   折竹终于粘好了商绒的面具,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后颈,冰凉的温度令商绒一下睁开眼睛。   折竹轻抬下颌示意她,那双眼睛剔透又清亮。   商绒也不知为何,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她忙低头去将腰间荷包里的一只断的黛笔取出来乖乖递给他。   “梦石道长,我必须提醒你,如今你不但是孙家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仇人,更是祁玉松亟待解决的麻烦。”   黛笔的尖儿有点粗,折竹在床沿磨了磨。   “公子究竟想说些什么?”   梦石此时并看不清那少年,他的眉头皱起来,抬步想要走入帘内,却不防一枚纤薄的银叶刺破青纱帘飞出来,擦着他的脸颊嵌入他身后的墙壁。   梦石的双足顿时像是生了根,没再挪动一步。   “没什么。”   他听见帘内再度传来那少年的声音:“只是想问问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梦石后背已惊出冷汗,可他到底也有一夜连杀孙家三人的本事,他此时并未有什么惧怕的神情,反倒平静又坦然:“若能活,谁想死?”   岂料,听了他这句话后,折竹蓦地轻笑一声。   商绒听见他这一笑便一下抬起头,折竹才凑到她眉头的黛笔一划,青黛的色泽晕了一团在她的眼皮。   她瞪着他,知道他这一声笑,是在笑她。   “公子因何发笑?”   梦石在帘外问。   而商绒盯着折竹,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对梦石道:“能活却不愿活的也不是没有。”   他的指腹轻触她薄薄的眼皮,使得她的眼睛不停地随着他的动作而眨动,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她眼皮上的痕迹:“这儿就有一个。”   梦石闻声抬眼,隔着那道青纱帘,他隐约看见那少年靠坐在床上,而那姑娘就在床沿。   他手中握了一样东西,梦石瞧他在那姑娘眉间慢慢地勾描,便也猜出那应该是一支黛笔。   青纱拂动如粼波,好一双人影相对,满窗明光。 第19章 编发辫   梦石没再贸然去掀那青纱帘子,嗅到那浓郁的鱼汤味道,他注意到风炉上的瓦罐。   煮沸的鱼汤不断敲击着瓦盖,他便顺手垫了衣袖将那瓦盖拿起来放到桌上,鱼汤鲜香的味道一时顺着弥漫的热气而来,引得他吞咽一下,腹中的饥饿感更甚。   但他到底也没动,只垂着眼坐在桌前耐心地等。   不一会儿,梦石先是听见一阵步履声,他抬起眼,正见那身着烟青宝相花罗裙的姑娘掀帘出来。   那是一张发黄暗淡的脸。   梦石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杂乱无章的眉毛,以及她左眼皮上未被擦拭干净的一点极淡的暗青色。   多像是黛笔被擦淡的色泽。   想起少年方才握着那黛笔,梦石此时便猜测这少女的一张脸乃至她的眼眉以及一些细微的斑点都是故意而为之。   但他却心知自己此时应装作不知,站起身来朝那少女点头,看着她走来盛出两碗鱼汤,每一碗都有被炖得软烂的鱼肉。   “请用。”   商绒伸手将其中一碗递给他。   “多谢姑娘。”梦石接来汤碗,连忙道谢,低眼时,他瞧见她的手也如她的脸色一般暗黄。   饿得紧,梦石急忙喝一口鱼汤,被烫得嘴皮痛,他“嘶”一声,却仍在嚼着软滑的鱼肉。   此时,再有脚步声传来。   梦石一顿,抬头看着那黑衣少年自帘后走出来,那样一张脸,俊俏惹眼,他腰间一柄银蛇软剑也十分夺目。   “你倒是大方。”   折竹一双眼睛好似天生带笑,神情却是冷淡的,他先是看了一眼梦石,随即瞥向商绒。   这话没由来地令梦石一时颇为尴尬,他端着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们喝不完的。”   商绒将他拉到桌前来,指着桌上另一碗,“你熬的汤,肉也该你多吃点。”   梦石闻言,不由比较了一下桌上那碗和自己碗里的鱼肉,看起来似乎真是那一碗多一些。   折竹没说话。   商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握着的,他的手。   她犹如被烫到似的一下松开。   梦石侧过脸去,默默地再喝一口汤。   屋中只有一只凳子,梦石自是不敢再坐,于是只有折竹安然坐下,商绒与梦石都站在一旁。   他慢悠悠喝一口汤,伸手轻戳商绒的手肘,“里面去坐。”   商绒看了一眼帘子后头,也没说什么,就去竹床那儿坐着了,折竹找面具盒子时,包袱里的东西都被他一股脑儿地倒在了床上。   她索性一样一样地捡来收拾。   帘外仍捧着一只碗站在那儿的梦石浑身疲惫,但这一碗热汤却令他有了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看向坐在桌前的少年,问:“不知公子此行欲往何处?”   “蜀青。”   少年眼也不抬。   梦石点点头,也不扭捏,将碗搁下,朝他拱手:“那请问公子,可否让我与你们同行?到了蜀青,我再找地方藏身。”   折竹终于侧过脸来看他。   “好啊。”   从此地到蜀青,还需小半日的路程,再回到湿漉漉的山道上,雾气在这时少了许多。   梦石骑马并不熟练,只敢跟在折竹与商绒后头小心翼翼地握着缰绳,也不敢让马跑得太快,商绒听着马蹄声,忍不住抬头去望少年的下颌。   “折竹,你为什么要骗他?”   她的声音压低许多。   无论是与那位祁知州的所谓旧怨,还是祁知州已将梦石视作非要除掉的麻烦,这都是折竹对梦石说的谎话。   折竹大约是在想些什么,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他回过神来垂眼看她,又低下头离她近了些,“什么?”   他忽然的靠近,令她瑟缩了一下,兜帽滑下去了一些。   商绒低垂眼帘,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不好奇,为何祁玉松会甘冒风险救一个被无极司划了名字的道士?”折竹的声音也学着她放得很轻,那样近,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   “不好奇。”   她答得很果断。   折竹闻声一顿,然而此时她已低下头去,他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但不必想,她一定是一副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模样。   “哦。”   他轻轻挑眉,“你这面具也不能真的改变形貌,他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你可以对他的事全无兴趣,却不能笃定,他对你的事,是否也没有兴趣。”   风声呼呼,商绒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伸手触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不若,杀了他?”   少年声似引诱,“死人是没有好奇心的。”   “不可以。”   商绒一下抬头,对上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我不可能为求自己心安,便罔顾他人性命。”   是孙家先害梦石女儿在先,他说到底也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折竹审视她,慢慢的,眼里少了几分兴味,“杀他还不如杀你?”   商绒躲开他的目光没再说话,兜帽彻底滑下去,那根简单将她的长发系起来的发带也掉了,她皱着眉忙着拨弄随风乱舞的头发,却不防身后的少年再度将缰绳塞入她手中。   她想回头,却被他捏住下巴。   “别动。”   他松开她,商绒却感觉到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了她的鬓发,她僵硬着身体没动,雪粒打在她的眼睫。   折竹慢条斯理地将她光滑润泽的乌黑长发拢在掌中,问她:“怎么连梳头也不会?”   “就是不会。”   商绒的脑子乱,心也乱,好一会儿,她才窘迫地小声回一句。   他没再说话,修长的指节在她发丝间穿梭,认认真真地替她编起了整齐漂亮的辫子,又随手扯了自己腰间穗子的丝线来替她系上。   丝线的颜色很衬她的衣裙,少年的眼眉浸润几分满意的笑痕,他将乌黑的发辫挪到她肩前,歪着脑袋问她,“好看吗?”   商绒低眼,盯着发尾竹绿的丝线,待少年再将兜帽扣在她脑袋上,她才后知后觉,轻声说:“好看。”   在后头慢慢骑马的梦石虽未听见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却也隐约目睹了那少年替小姑娘编发辫的全程。   风吹得他眼睛发涩,他一下偏头,望着山道一侧积雪的荒草地。   天色暗下来时,他们一行三人在蜀青城附近的一处村庄中落脚,小小的院落藏在一片翠绿竹林之间,古朴而风雅。   蜀青出名士,大燕人尽皆知。   此地常有文人名士三不五时幽居山林,吟诗作赋,饮酒会友,赏尽四季风光,蜀青附近这些村庄的百姓并不能领会所谓风雅,却也知道抓住机遇,在山中修建屋舍,专供那些时不时要来体会山野风光的文人士子暂居。   折竹显然不是什么像样的文人士子,但他会装。   商绒看他软剑一藏,摘下护腕,他竟也能将书生的做派演得极像。   这居所的主人是一位年约三四十的妇人,她爽朗健谈,提着一盏灯将他们三人领入院中,便将院中流动的水渠旁每一个木雕莲花灯罩内的蜡烛一一点燃。   “这叫那个什么……曲水流觞,”妇人大约也不知那四个字怎么写,她说起来总也不顺,回过头来笑了笑,“是一位常在这儿山居的老先生让做的,只是他年纪大了,冬天是不来的。”   明亮的灯火里,她注意到梦石那张乌漆嘛黑的脸,“这位……是怎么弄的?”   “不会骑马,摔泥里了。”   梦石尴尬一笑,说话声音有些抖,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原来是个道士,他早早地便将那件脏兮兮的道袍脱下扔了。   商绒原本是要分给他一件披风的,可梦石接来瞧见那披风上秀气的银粉色绣花,他沉默了一瞬,还是拒绝了。   就这么生生地受了一路的冻。   “奴家这便去烧些热水,给三位去去寒气。”妇人手脚麻利,说着,点完等便去厨房烧水。   这院子小,卧房也只有两间,但幸而那妇人的丈夫领着人又抬来一架木床放进主屋内。   梦石冻得厉害,热水倒入浴桶,那妇人便忙唤他往另一间窄小许多的屋子里去沐浴更衣。   唯剩商绒与折竹在主屋的廊前相对,那妇人将最后一桶水倒入浴桶走出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不住,这院子是小了些,屋子实在不够。”   折竹满不在乎地应一声,他看向商绒,轻抬下颌:“去啊。”   在商绒迈入门槛后,妇人便忙从外将房门关上了。   室内燃着三盏灯,浴桶内的热雾漂浮缭绕,商绒亟待消去这一身疲乏风尘,她看着发尾的丝线,犹豫了片刻,还是解开了丝线收好,再一点点拆开发辫,取下面具,脱了衣衫,但因搭在浴桶旁的凳子被那农妇无意间沾上了水,她赤着双脚踩上去,不慎一滑,直接倒进了浴桶里。   “扑通”一声,激起水花淋漓漫出。   商绒狼狈地破出水面来,她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却听有人轻敲窗棂,随之而来的,是那少年疑惑的声音:“商绒?”   一颗颗水珠压在眼睫,她抹了一把脸,看向窗外隐约映出的那样一道影子,窘迫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淹死自己?”   他说。   商绒盯着他的影子,有些羞恼:“不是!” 第20章 我知道   深浅两色的鹅卵石整齐镶嵌作一幅阴阳太极锦鲤图,商绒的绣鞋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磨擦着其中的鱼眼,一手轻按着面具的边缘,让它粘得再紧些。   “姑娘,晚饭用过了也不必收拾碗筷,奴家明儿一早要来做饭,到时奴家一道收拾了就是。”   妇人将满盘山珍端上桌,满面笑容地望着她。   “多谢。”   商绒朝她颔首,轻声说。   “奴家就先回去了。”   妇人垂首福身,唤来她那忙得满头大汗的郎君,一边替他擦着鬓边的汗珠,一边同他说着话,往院子外头去了。   饭菜浮起的热烟香极了,商绒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向那道汤汁浓郁又鲜亮的糖醋鱼,可又忽然停住。   她回过头,去望木阶上的那道门,窗纱内灯火橙黄,片刻,她还是将筷子放下,转而捧起一碗热茶来安静地等。   ——“吱呀”。   商绒听见开门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偏房,那仔细沐浴过,换了身衣裳的梦石此时发髻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回身在关上那道门。   檐下的灯笼晃啊晃,他转过身来,对上商绒的目光。   茶碗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商绒猛地站起身,也不管倒地的凳子,转身便往木阶上跑。   阶上那道门开,才沐浴过的少年走出来,她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怀抱。   手背触碰到他湿润未干的一缕乌发,商绒仓皇抬头看向他。   即便她此时戴着面具,他也能窥见她的几分异样,“怎么了?”   商绒回头再去看立在院中的梦石,他洗净的眉眼令她总觉得有些怪异,她紧紧地抓着折竹的衣袖不肯松开。   “不饿吗?”   折竹瞥一眼梦石,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又按着她的肩在桌前坐下去,自己则将那倒下去的凳子扶起来,一撩衣摆坐下。   “姑娘这是怎么了?”   梦石面露疑惑地入了座。   他明显察觉到她在看见他转过来的那一瞬,那面上的神情很不对劲。   商绒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她魂不守舍地垂着眼睛盯着某一处。   木雕莲花灯犹如勾连铺陈的星子,折竹侧过脸轻瞥她,她无论任何时候都坐得这样端正,衣襟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与她脸上的面具形成了两色鲜明的对比。   “梦石道长。”   折竹执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肉,在浓郁的汤汁里慢条斯理地裹了两下,将其夹进商绒面前的小碗里,“我们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商绒看见碗里的鱼肉,抬头盯着少年的侧脸。   “折竹公子放心,若非是你,今日我梦石哪还有机会吃上这样一顿饭?”梦石端起那碗热茶来,纵是折竹并未明说,他却已经了然,“我亦知什么不该看,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说。”   折竹抿一口热茶:“我相信道长,毕竟你还有未报之仇,如今得了自由,应该并不想轻易死在我手里。”   梦石闻言一顿,眼底短暂闪过惊疑之色,心内暗叹这少年心细如尘。   随后他搁下茶碗,那张英气儒雅的面容于灯下展露分明:“公子有救我的手段,自然也有杀我的手段,正如公子所言,我已手刃孙家残害我女儿的那三人,却还没寻得那人贩子的踪迹。”   一直静默的商绒听他提及此事,抬眼正见他搁在桌上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她的目光再上移,看清他泛红的眼眶。   “如果不是那贩子,我女儿怎会被孙家买去作木泥?”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女儿……她才六岁,就因为那孙家的老太爷吃丹药吃死了,她这个做木泥的,就要被毒死,一副尸骨烧成灰也要装入金瓮里,当个物件似的,丢进那老家伙的棺木里陪葬……”   商绒看着他的手慢慢地垂落到桌下去,桌角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摸那个他一直不离身的布袋子。   “孙家人该死,那贩子也该死,”梦石闭了闭眼,再睁开,他的神情凌厉而泛寒,“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他死。”   院内寂寂,他倏忽梦醒般抬头迎上商绒的目光,见她一下又低头,他竟也很快能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干净,捧来茶碗喝上一口,他脸上又挂起笑来,“实在不好让我这些事扰了两位的心绪,我就不说了。”   梦石吃饭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重要的是,他一点儿也不见外,这儿夹一筷,那儿夹一筷,商绒眼看着他的筷子就要探向最后一块蜜汁烧肉,她有点犹豫要不要抢,身边人却已夺了她的筷子,夹住了那块烧肉。   梦石的筷子停在半道儿,看着那少年将烧肉扔到商绒的碗里,他讪然一笑:“对不住,实在很久没吃过肉了。”   折竹不说话,商绒也闷头吃肉,自见了洗干净的梦石起,她就再没开口同他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梦石问起她的名字,她抿着唇,一点儿也不想回答。   梦石已是三十有一的年纪,但他相貌生得极端正,眉飞入鬓,那双眼睛神光明亮,蓄的胡须半短不长,即便不着道袍,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实在不该是令人厌恶惧怕的长相,但偏偏商绒就是不愿和他说话,折竹不动声色将她的异样收入眼底,却对梦石懒洋洋道:“她年纪还小,尚无正式的名字。”   究竟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梦石也根本不深究,只是忽听院外林间声响,他随之侧过脸一望,随即双指伸向竹篱外那一片在月辉灯影里的婆娑枝影,爽朗一笑:“若姑娘也没有小字,那我看‘簌簌’二字,便格外与你相合。”   簌簌。   商绒几乎与折竹同时抬头,冬夜的风拂过那片幽碧的竹林,带起一声声,一阵阵的响动。   根本不用梦石书写笔划,他们已听见这两字。   商绒其实有点喜欢。   卧房只有两间,梦石便住了那间窄小湿冷些的偏房,所幸主屋里,主家郎君已多搬了一张床来,又在中间以天水碧的帘子与一道细纱长屏风隔开来,如此也能勉强将一间主屋勉强分作两边。   身体的疲倦令商绒才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色正浓,折竹在被细微的声响惊醒的刹那,他还没睁眼便先准确地握住了枕边的软剑。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来,更听清了那声音。   案上一灯如豆,光线幽微。   折竹下床,软薄的剑锋挑开帘子,他绕过屏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对面去,昏暗的灯影照见床榻上那姑娘满脸湿润的泪痕。   商绒的梦中满是轰隆的雷声裹挟着噼啪的冷雨,她在一池热雾漂浮的血水里,用尽了力气想要将那名年轻女子拉拽出来。   商绒一直哭,一直唤女子的名字,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没有一点儿反应。   “明月,你知错了吗?”   朱红的雕花窗被风吹开了,风雨毫不留情地灌进来,长长的纱幔被吹得乱舞,她抬起一双泪眼,朦胧望见帘后的影子。   他的步履渐近,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砸下眼眶。   她看清的,竟是梦石的脸。   商绒几乎是尖叫着骤然惊醒,泪水满眶,她甚至没有看清立在一旁的少年,赤足跑下床。   她如一道风,匆匆拂过,折竹抬眼,盯着那受她衣袂牵动而微泛涟漪的帘子,但紧接着房门大开,袭来的夜风更卷碧纱帘肆意浮动。   商绒跌坐在院外的雪地里,双脚被雪裹得冰凉刺痛,她却还浑身发颤地拼命呼吸着,寒风入了口鼻,她被刺激得用力咳嗽起来。   满掌冰雪覆面,她妄图以这样极度的寒冷刺激证明自己此时是清醒的。   有人踩踏积雪停在她的身边。   她蜷缩着身体,盯着地上的影子片刻,才慢慢地仰起头。   少年衣袍单薄,就那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看她沾着雪粒的乌黑鬓发,看她苍白的面容,也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商绒。”   他的声线清冽,向她冷静陈述:“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我知道。”   商绒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竹林里簌簌声动,她就这样仰望着他,又不自觉哽咽:   “折竹。”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第21章 布娃娃   他静默地俯身来将商绒抱起来,粒粒的雪花从她的裙摆滑下去,而她蜷紧冰凉的手指,在他的怀里,用一双红肿的眼睛仰望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偏房的窗棂漆黑一片,里头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少年将她抱入屋内放在床榻上,看她止不住发抖的模样,便扯过被子来胡乱地裹在她身上。   他静瞥她片刻,又忽然转身。   商绒看着他走入那道屏风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房门合上的声音,没了风,帘子也就轻轻地垂落下来。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看见他再从那道屏风后出来,怀中抱着他的被子。   “你是不是,”商绒任由他再往她的身上裹一层被子,她的嗓子被风割得有些哑,“听见我说什么了?”   “淡霜。”   折竹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他在她的床前立了许久,听她呜咽呢喃,拼凑起来,从头至尾便是这么一个名字。   室内忽然静谧一片,商绒发现他自答出这个名字后,竟再没有下文。   他一直是这样,对于她的事,他极少展露自己的好奇心。   “她是经常会来观里看我的姐姐。”   折竹才用手指轻贴茶壶试探温度,却冷不丁地听见她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她像一只奇怪的刺猬。   她藏着她的秘密,每每有人问起,她所有的尖锐的刺,却从来不是用来刺别人的,而是用来折磨自己。   然而今夜,她却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般的,向他袒露一丝心迹。   若非月明雪重,若非他朝她伸手,她一定宁愿怀抱她那乱糟糟的十五年,悄无声息地去死。   折竹倒了一碗热茶捧来给她,可他将她裹得太严实,她的手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他索性将茶碗抵在她冻得泛白的唇边。   两口热茶喝下去,暖暖的温度却令她不断联想梦中那一池几乎要将人的皮肤烫伤的血水,她一下抿紧嘴唇,不肯再喝。   “她死了?”   折竹将茶碗搁在一旁。   “我看着他们将炼坏的丹药全喂给她。”   她失神般的,那双眼睛慢慢垂下去:“我看见她神志不清,那么一下,又一下的,自己往柱子上撞。”   撞得头破血流,又哭又笑。   眼眶再度湿润许多,商绒抬起头却看不清他的脸,她语无伦次地说:“然后,他们就把她按进水里!她看见我了,她唤我,她对我说,水很烫,她好疼……”   她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折竹,不是水,是她吃的丹药,她吃了那么多丹药她才那么痛苦……我看着他们把她溺死了!”   那么多道人墙,始终挡着她,她在那些人的衣袂缝隙里看见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子终于成了一具再也不会动的死尸。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因为她对我说,她很想带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几乎泣不成声,“就因为她告诉我,世上本无至净至洁之身,只有至净至洁之心,她希望我不要被旁人立给我的规矩束缚,她希望我不要那么听话……”   “明明再有五日她就要出嫁了,她跟我说,她嫁的人,是她眼中最好的郎君,”浅发被泪水沾湿,贴在商绒苍白的侧脸,“可是,他们把她杀死了。”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折竹静盯着她,一言不发,风雪拍窗发出窸窣的声音,灯火闪烁,他的一只手轻抬起来,影子无声落在窗纱上。   他的手指才触碰到她乌黑的发顶,她便像个从未尝过甜的味道,却忽然得到一颗糖的小孩一下子整个脑袋歪进他的怀里。   睫毛眨动一下,折竹的手指轻贴着她的乌发僵在半空,她此刻已经哭得很小声,可他垂眸瞧了一眼,他的衣襟还是沾湿了。   “我很快就不哭了。”   她哽咽着告诉他。   折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是极其生疏的安抚。   “你打我做什么?”生疏到商绒根本没意识到这便是安抚,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他。   “……”   折竹不自在地撇过脸,转而问她:“梦石可是长得像杀她之人?”   商绒怔了怔,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少年本就是聪慧至极,心细如尘之人,她不可以再向他袒露更多了。   “只是他的眉眼……乍一看有些相像。”她此时细细想来,梦石年轻许多,但他当时在灯下一转身的神态却极为相似。   折竹敏锐地察觉出她开始有所保留,但他看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扶着躺下去,随即站起身:“他出自白玉紫昌观,那里的道士,是自小长在观里的,并非玉京中人。”   少年身后的天水碧纱帘轻轻拂动,暖色的光影透过屏风照在他的肩,他那双眼睛冷冷清清的:“何况我还在这里,”   “你又怕他做什么?”   室内恢复寂静,烛台上的蜡烛烧尽,最后一丝火苗也灭了,商绒在黑暗中也不知盯着哪儿看了好久才闭起眼睛。   这一回,她没有做梦。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呈现一种鸦青色,商绒在睡梦中被捏了脸,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看见尚不明亮的晨光里,少年白皙的面庞沾着水珠,正将他的软剑缠上腰间的躞蹀带。   “我要去蜀青城中一趟,”   他的嗓音清爽如冬日晨露:“这次不便带你。”   折竹走后,商绒抵不过困意又囫囵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这间院子只剩她与梦石两个人,蓦地,敲门声传来,她立即回身将枕下的匕首握进手里。   “簌簌姑娘,折竹公子走前让我给你熬了治风寒的药,快出来喝药吧!”门外,是梦石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   乍听“簌簌”二字,商绒反应了一瞬。   她看着窗纱映出外面人模糊的影子,想起昨夜那少年在雪地里,对她说的那句:“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她轻抬眼睫,应了一声。   折竹走时,已将新的面具放在了桌上,商绒穿上衣衫,洗漱完毕,便粘上面具,出门去了。   门外并不见昨日领他们上来的农妇,反倒是梦石从厨房里出来,端来一个陶盅,又拿来一副碗筷放上桌,抬头瞧见在阶上的她,便朝她笑了笑:“簌簌姑娘,喝完了药,便来尝尝我这一盅鸡汤饭做得如何?”   他气度儒雅,那双眼睛收起所有的锐利寒意,笑起来便显得可亲许多,商绒在这样强烈的光线里看他,似乎又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得像了。   “怎么是您……做这个?”商绒还是开口了。   “于娘子来时,你还睡着,”梦石将一碗汤药端来放到桌上,“我索性向她赊了一只鸡来,熬了一锅鸡汤煨着。”   “赊来的鸡?”   商绒注意到这一点,她腰间没佩戴什么物件,便将自己腕上的镯子放到桌上推给他,她的语气仍带着几分疏离与谨慎:“我没有银钱,您……便将这个给于娘子吧。”   梦石低眼一瞧桌上的玉镯便知其价值不菲,他摇摇头,笑着说:“这鸡是我赊来的,哪有要你替我还账的道理?我已问过于娘子,他们村中缺教书的夫子,我虽曾是道士未能参与科举,但也是读过许多年书的,若此事成了,我很快就能将那一只鸡的钱还给于娘子。”   他这话说罢,商绒便看他端起那碗汤药往他面前的空碗里倒了一些,然后他端起那碗来不疾不徐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商绒惊愕地望着他。   “簌簌姑娘,喝吧。”放下碗,梦石眼眉带笑。   他如此坦然又自如地,打消她心底潜藏的警惕与顾虑。   商绒垂眼,盯着那乌黑的药汁,片刻后,她捧起碗慢慢地喝了。   梦石将陶盅的盖子打开,热雾散出,带着鸡汤香浓的味道弥漫,商绒不自禁吞咽一下,嘴里却满是药汁的苦味。   “这鸡汤饭是我最拿手的,当年我妻子在时,她也很是喜欢。”梦石说着,从陶盅里盛出一碗汤来先自己喝了,才将汤匙递给她,筷子也摆在她的手边。   商绒坐在桌前吃饭,梦石便在一旁的石台上用竹筒里流淌而来的活水洗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鸡肉炖得软烂脱骨,鸡汤香浓鲜美,商绒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   “姑娘看我是否像恶人?”   泠泠的水声里,忽然传来梦石的声音。   商绒一下回头,看见他还在那里认真地洗布娃娃,她抿唇,片刻后答:“只是昨夜将您错看成我的一个故人。”   “想必你那位故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梦石说。   商绒捏着汤匙没动,也不说话。   “姑娘看我似恶故旧,我却看姑娘面善。”梦石将布娃娃身上的水都拧干净,又极为珍惜地将它整理好。   商绒闻声抬眼,看见他为洗一个布娃娃把自己一身都弄得满是水渍,连胡须都沾了水珠,而他袍角也还粘着好些没理干净的鸡毛。   他的确不像。   她想了想,说:“是我不该因我的事而对您失礼。” 第22章 胭脂盒   梦石未料她忽然这么说,他着实一愣,再观那无论何时都姿仪端正的小姑娘,他擦干手上的水渍,笑道:“簌簌姑娘言重,我一介杀人死囚之身,在山中猎户的旧屋中,姑娘却肯为我披蓑衣,替我盛鱼汤,我很是感激。”   商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记得她将那蓑衣取下盖在他身上时,他还昏迷不醒。   但他此时却如此笃定,蓑衣是她给的。   “是他们害您女儿在先,”商绒回神,心内虽戒心更甚,但她说出的话却也认真,“官府不能替道长讨回公道,您却敢存死志,为女报仇,我是敬佩您的。”   她顿了顿,又道:“蓑衣是山中猎户遗留,鱼汤是折竹熬的,至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道长不必挂怀。”   日光更盛,照得檐上积雪滴滴答答的,化水落下,商绒用过鸡汤饭,看梦石将那洗净的布娃娃晾晒在木架上的筛子里,他又将熬的鸡汤盛入瓦罐,说:“鸡是于娘子的,理应送她一份尝尝。”   商绒想起来昨夜那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饭,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山壁上一簇又一簇的红是这林中最艳丽的颜色。   “姑娘要做什么?”梦石抬头,瞧见商绒站起身。   商绒不知那究竟叫什么,伸手指了指。   “火棘啊,”梦石一瞧便了然,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忙道,“你就坐着吧,我去就是。”   他说着,便大步迈出院外去,到了那林间山壁处,商绒只见他轻松地借力一跃,便折断了几簇鲜艳的火棘。   待梦石将火棘送到商绒面前来,她接过轻道一声谢谢,又问:“您会功夫?”   “会一点,并不多。”   梦石将衣袖随意整理一番,拂去沾身的叶片,“我出身汀州白玉紫昌观,自小也修习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杀得了孙家那三头豺狼。”   商绒用剪刀修剪火棘枝叶,听他提起白玉紫昌观便不由问:“你们白玉紫昌观会炼丹吗?”   “如今这世道,有几个正阳道观不炼丹的?”   梦石剥了炒花生扔进嘴里,“我们观中分四象殿——苍龙,朱雀,白虎,玄武,我自小在玄武殿,不过我师父懒极,他不喜炼丹,故而教得我们这些徒弟也不爱炼丹修仙那一套,也就每逢十五,随意上交几颗也就罢了。”   “既不喜这些,那你们又为何不入九清教?”商绒是第一回 见不喜炼丹修行的正阳教道士。   “天家奉正阳教为正统,你看如今九清教落魄得还有什么饭吃?”梦石又接着道,“可白玉紫昌观的饭好吃管够,你说,我们如何选?”   “这世间的道,是因人而千变万化,有人向往所谓修仙成神,而有人入道,却只为两个字。”   “哪两个字?”商绒剪下片叶,抬眼。   “修心。”   清风吹拂梦石的胡须,他那双眼睛明亮有神,“不求长生不求仙,只求道法顺自然,好好地作为一个人,不自苦,不自扰,不自弃。”   清脆的一声剪音响起,商绒手上的动作一顿。   也许是见她半晌也没有动静,梦石便唤:“簌簌姑娘?你怎么了?”   商绒回神,摇头:   “只是第一回 听见有人与我说的‘道’,是这样的。”   修剪过的火棘插入青瓷细颈瓶中极为烂漫,梦石将火棘与鸡汤放入篮中,林间簌簌声中似夹杂了一些其它的响动,梦石早知林中有人守,便对商绒道:“我去村中一趟,姑娘不必害怕,此地是极安全的。”   梦石一走,院中寂寂。   商绒只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她掀帘走到床榻边,一片明亮的光线自窗棂外照在她的枕头上。   她盯着那道光,想起清晨时分立在她床畔的少年。   商绒无声地转过脸,望向窗外。   他去做什么了?   ——   蜀青城洞庭街上湿漉漉的,一辆马车碾过将化未化的积雪,停在一间脂粉铺子前。   “十七护法,那个就是钱云香。”   姜缨看着那一身锦绣罗裙,高髻簪花的女人被扶下车,便对身侧的少年道,“她早年是蜀青城中色艺双绝,远近闻名的花魁,后来她赎了身,在城中开了一间赌场,经营至今。”   “当初她风头正盛,即便手中有积蓄,青楼老鸨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她表面是自己赎身,实则是依靠刘玄意,她才彻底脱离了风月场。”   刘玄意身为天伏门的门主,多年来一直与栉风楼作对,抢生意,杀门徒,两方交恶已达不可调和之势,至今年初,栉风楼大破天伏门。   但刘玄意却逃了。   也是最近,栉风楼方才查出他与钱云香这段隐秘的关系。   折竹淡应一声,吃掉手中的半块米糕,将剩下的一纸袋都塞给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对面去。   姜缨忙跟上去,他才踏入那间脂粉铺子便瞧见那钱云香的一片裙摆,听见她上楼的步履声。   “二位公子可是要替人挑脂粉?”掌柜在一众女客中瞧见两位男客也不觉惊奇,向来是有些男子来买脂粉送姑娘的。   “替我挑一盒。”   姜缨还未出声,却听少年忽然道。   他愣了一下,但见少年冷淡瞥来的目光,他忙点头,“是。”   姜缨不是没有过相好的女子,挑这些于他而言简单至极,他很快择出一盒来,那掌柜瞧了也笑:“这是近来卖得最好的,公子好眼光。”   他们才踏出门槛走下阶,姜缨便瞧见那钱云香也从铺子里出来,由着女婢扶上马车。   “这铺子的东家,果然是她的相好。”   姜缨忍不住笑了一声,“若刘玄意知道了,只怕他就坐不住了。”   “那就想办法让他知道。”   折竹将那盒胭脂随意地往怀中一塞。   姜缨还未答,便有一名青年匆匆跑来,凑到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听罢,便对黑衣少年道:“护法,果真有机会了。”   “他方才听到钱云香与她那相好要在今夜相会。”   “今夜?”   折竹皱了一下眉,看他:“相会就相会,为何还要等夜里?”   “……呃,”姜缨有点尴尬,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位十七护法还是个没开窍的十六岁少年,他只好委婉地说,“有些事,白天……不太适合。”   折竹奇怪地睨他一眼。   “护法可是还有其他要紧事?”姜缨赶紧转移话题。   “回去吃饭。”   折竹声线冷淡。   “……”姜缨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得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命人将消息散到赌场里。   刘玄意不在钱云香家中,但那么大一个赌场,钱云香仅靠自己如何经营得当,其中一定有刘玄意的人。   只要这消息传入赌场,就不怕刘玄意不知道。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白日停在脂粉铺子前的那辆马车又在静悄悄的夜里,驶入幽深长巷,停在一处院门前。   折竹隐在树上那片浓烈的阴影里,冷眼看着那钱云香从车上下来,两名女婢恭敬地守在马车旁,只有她一人推门进去。   院墙内灯火昏暗,隐约照见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从房内出来迎她,两人在院中搂搂抱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一会儿便相扶着进屋去了。   月辉粼粼,马夫与两名女婢皆被打晕塞入车内,紧接着,数道身影轻飘飘地落入院中。   姜缨走上阶,细听了房内的动静,随即一脚踹开房门。   折竹咬着糖丸踏进门槛,抬眼隐约看见那细纱幔帐后一男一女两张嘴贴在一起,随后,一只手挡在了他的眼前。   女子尖细的惊叫声传来,那男人惊慌地喊:“你们是什么人?!”   折竹面无表情地看向挡住他视线的姜缨。   “护法,莫污了您的眼。”   姜缨忙朝属下招手,有两人立即会意,上前掀了幔帐,动作极快地将那赤裸的两人用被子裹在一块儿,又扯了幔帐作绳捆好。   屋内的灯火被吹熄,床上被捆在一块儿的男女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月光散入窗棂,窗上映出他二人鸳鸯交颈的影子。   好不缱绻。   如此寂静的境况下,外头片瓦轻响的声音便清晰了些,姜缨一瞬警惕起来。   “钱云香!”   门前落了道高大的身影,满含怒气的浑厚嗓音响起,双推门被大力拍碎,烟尘四起。   刘玄意满脸狰狞,踩着破碎木门进来,却看见床上的两人竟被绑在一起,嘴里还都塞了布。   他的脸色骤然一僵,缓缓转头,借着与他一齐破门而入的月辉,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的少年。   他当即转身下阶,院内藏匿的数名栉风楼杀手一刹持剑落下,他抽出腰间佩刀来,阴沉着脸迎上去。   刘玄意到底是天伏门的门主,他极轻松地击溃数名杀手,也不恋战,借力一跃上了屋顶。   一道身影闪过,衣袂带风拂过刘玄意的脸颊,他脚下一滞,盯住挡住他去路的姜缨,却也只是片刻,他飞身提刀一挥。   姜缨匆忙之下,以剑刃相抵,然而刘玄意内力霸道,招式也狠极,他双膝被逼得重重跪下去,瓦片碎裂。   姜缨抬头,那刀已绕过他的剑就要接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一枚银叶如流星一般刺破空气而来,刘玄意反应极快,仰面一躲,刀锋也偏差几分,划破掠风而来的一道身影的衣襟。   他后退两步,看清那忽然出现在屋顶的黑衣少年的脸。   “十七护法……”   姜缨膝盖痛得厉害,咬着牙唤了一声。   而折竹充耳不闻,他垂着眼帘,看见落在瓦片上破碎的木盒,残留在他衣襟处红如朱砂的粉末簌簌而落。   他一指轻蹭一抹红,抬起来一双眼,干净又无情。 第23章 杀人夜   巷内刘玄意带来的人听见动静破门而入,一时两方短兵相接,姜缨顾不得双膝剧痛,飞身下去剑斩一人。   与此同时,刘玄意在檐上挥刀朝那黑衣少年横劈过去,刀锋轻擦薄刃,刺耳一声响,只见少年一个腾跃躲过,手腕一抬,软剑在他手中转了一圈,寒光流转,轻松绕过他的刀背,逼近他的咽喉。   刘玄意一个后仰,堪堪躲开,下颌的胡须却仍被削断一缕,他心内一惊,此时再迎上那少年沉静漆黑的眼,他顿时少了几分轻视,握着刀柄的一双手越收越紧。   再屏气凝神,刘玄意双足踩踏瓦片凌空一跃,再朝少年竖劈下去,少年先侧身再以剑抵上他沉重刀刃,柔韧的剑刃弯曲,然而少年却借着这薄刃回弹的一瞬,旋身袭向他的后背。   刘玄意到底也算江湖中的翘楚,他反应极快,反手长刀过背,抵住少年的攻势,再转身与他刀剑相接。   夜黑风凛,唯刀剑光影迅疾如流星,碰撞的铮鸣声中,刘玄意逐渐从少年凌厉漂亮的剑招中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他只稍微一闪神,便被少年抓住机会,薄如叶的剑刃顷刻间在他肩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他吃痛一声,一掌打在少年胸口,随即转身一跃,落去对面屋檐。   月华如练,落在檐上的清辉却暗淡泛冷,刘玄意捂着肩,眯起眼睛再度打量对面持剑的少年:“小子,妙善道士是你什么人?”   “你又为何会在栉风楼?”   他的神情越发怪异。   什么妙善。   折竹擦去唇边的血迹,冷笑:“老匹夫,你一向如此话多吗?”   “妙善在何处?他难道在栉风楼?”刘玄意的面色却越发铁青,他的眼睛垂下去,又不知自顾自联想了些什么,又恶狠狠地望着折竹:“你说,她是否真与那妙善在一起?他不过是一个臭道士,她为何就是非他不可?”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栉风楼的楼主。   刘玄意仿佛被自己勾起了什么魔障,也根本等不及折竹开口,他便一脚踩碎瓦片借力一跃,朝折竹挥刀。   这一回,刘玄意的攻势越发刚猛,双手握刀,一招一式都灌注内力,出刀便激起阵阵罡风。   折竹手中剑刃旋转,接下他一招又一招,两人一前一后,忽高忽低,连跃几处屋檐,屋顶脊线之上,寒风吹得人衣衫猎猎,两人剑刃相抵,刘玄意身上到处是伤,折竹也添了数道血口子。   “妙善失踪十六年,”刘玄意死死盯着这少年一张极年轻的脸,“而你如今,年岁几何?”   折竹厌极他这副聒噪的样子,抬腿重击他的腿弯,致使他一膝重重跪下去,身子矮了一截,折竹剑锋再逼近,刘玄意匆匆抬刀抵挡,然而他刀锋半寸偏差,少年剑刃狠狠刺入他的腿骨。   刘玄意仰面痛叫,手还没来得及将刀柄握得更紧些,少年抽出剑来,剑柄撞在他的虎口。   刀脱了手,摔下檐去。   刘玄意只得欺身上前,赤手空拳与少年缠斗,不消片刻,他便被纤薄的剑刃刺得满掌血肉模糊,他大吼一声,掌力发狠袭向少年的刹那,他的胸口被一剑贯穿。   风仿佛静了一瞬,刘玄意后知后觉地垂眼去看胸前的剑刃,再抬首,他吐出血来,却还赤红一双眼,咬牙切齿:“你一定是她与妙善的野种。”   “一定是……”   刘玄意满眼怨,满腔恨,他更多的呢喃被涌上喉咙的血液淹没,高大的身形倒下去,重重地摔在无人的巷口,死不瞑目。   剑锋的血珠无声滴落,折竹在檐上静立,犹如银霜的月辉映照他苍白的脸。   “护法!”   姜缨带着人匆匆赶来,在巷间一盏幽微灯火之下,看见已经气绝的刘玄意,血液染红未清扫干净的积雪,无声淌出一片血泊。   折竹从檐上一跃而下,胸口气血翻涌,他有一瞬眩晕,险些站不住,姜缨忙上去扶住他。   “人都杀干净了?”   折竹闭了闭眼,勉强定神,挣脱他的手。   “无一活口。”   姜缨颔首应声。   “嗯。”   折竹剑锋一抬,声线冷静,“将他也清理了。”   姜缨顺着他剑锋所指再看一眼巷口的死尸,回过头来拱手称是,此时一名下属牵来了马,折竹将软剑缠入蹀躞带,翻身上马。   巷中响起马蹄声,姜缨瞧了一眼那马背上的少年,看起来似乎并无异样,他随即转过脸命人来赶紧处理掉地上的尸体与血迹。   夜色浓黑,折竹一人骑马穿街,宽阔街道上空无一人,连油布棚下的小食摊也灭了火。   但空气里尚存一丝酒味,他轻嗅了一下,头顶一串色彩鲜亮的花灯交织淋漓光影,落了他满身,刺得人眼疼。   他扬鞭策马,疾驰出城。   桃溪村与那片竹林中间相隔一条小河,折竹骑马一路从蜀青城赶回来,天色已有微微泛白的趋势。   马走上石拱桥,才穿进竹林,他眩晕更甚,身体的疲惫无力感裹挟神思逐渐凝滞,在院门处,他下了马,勉强支撑着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入院内,一步步走上阶梯,他喘息着,在视物不清的境况下,整个身子前倾的瞬间,“吱呀”一声,那道门忽然打开。   商绒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只觉一道阴影压下来,她猝不及防,后仰倒地。   清晨的冷风随大开的房门涌入,卷起水碧纱帘交织乱舞,压在她身上的少年鼻息紧贴她的脖颈,商绒眼睫颤动,片刻后,她抬起搭在他后背的手,满掌濡湿的血液触目惊心。   “折竹?”   她急忙唤他,可他始终没有回音,她才一动,发觉什么凉凉的,柔软的触感意外轻擦她的喉咙,她骤然僵住。   “簌簌姑娘怎么……”   梦石听到动静,外袍也没穿整齐便匆匆赶来,在门槛外瞧见这一幕,他剩下的话音咽下去,忙来将昏迷不醒的少年扶起来放到床榻上。   他回头见商绒捧来一个包袱,将里头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他便取了风炉上煨着的一壶热水倒入盆中,再对她道:“放心,我也懂些岐黄之术,你快先出去,不要再看了。”   商绒听了,望一眼床上面容苍白的少年,她抿起唇,摇头,站在那儿没动。   梦石也没再劝,心知再耽搁不得,便赶紧替少年解衣查验伤口,少年白皙的肩颈露出来,一道狰狞的血口子因衣料牵扯而再度流出血液来,顺着手臂淌下去。   商绒稍稍侧过脸不敢再看,却嗅到室内越发浓重的血腥气。   整个过程,梦石不敢有一丝放松,好多年没治过这样重的外伤,他使出浑身解数好歹是替少年止住了血,清理过他身上大大小小数道伤口,做完这些,他已是满头大汗。   合上房门,梦石与商绒立在木阶上,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血止住了,还要再抓些药回来煎,你放心,他性命无碍的,只是……”   他欲言又止。   “什么?”商绒一下抬头。   梦石摸了摸胡须,拧着眉道:“你拿来的药虽疗效好,但涂在伤口上却痛感非常,然而我无论是替他清理伤口还是上药,他都始终没有一点反应。”   “若我猜得不错……”   梦石的语气添了几分不可思议:   “他应该是身患无法感知疼痛的奇症。” 第24章 不一样   商绒早知他不一样。   在南州境内的山中小院内, 她替他上过药,也在裕岭镇上的医馆内听见过那老大夫含糊咽下的半句话。   可是,这天下间真的有人生来就不会痛吗?   “这种病症只存在于极少数人中, 患此症者多半是天生的, 因为无法感知疼痛,所以他们无法判断任何一道伤口带给自己的伤害究竟是小是大,”梦石说着,不由看向身后那道门,他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可他,到底是如何习得这一身武功的?”   杀人饮血, 竟也活了十六年。   天色越发明亮, 梦石也不耽搁,只与商绒匆匆交代几句,便去了桃溪村寻药, 他此前去于娘子家抓鸡时曾与她夫君交谈过, 桃溪村不是人人都能建得起这样的山居供文人雅士暂留。   桃溪村中人, 最主要还是以采药为生, 便连于娘子一家也从没放弃过这采药的营生, 故而梦石也不必为此跑一趟蜀青城。   室内寂静, 唯余一盆烧红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 凛风吹来, 使得支窗的木桩微微摇晃, 商绒安静地坐在一旁咬了一口梦石留的糕饼便没胃口再吃, 她忍不住去看榻上的那人, 发现他满额都是细密的汗珠。   她动作极轻地起身, 寻来一方帕子擦拭他额头的细汗, 以往在宫中时,她最知道发上戴着东西入睡有多不舒服,所以擦完汗,她又小心地取下他发髻上的银冠来放到一旁。   在木踏脚上坐了下来,商绒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她看了他一会儿便有些困倦。   他一天一夜未归,商绒昨夜睡得并不好,半夜醒来,她一个人在这样一间静悄悄的屋子里守着一盏烛火生生地捱了很久。   天没亮时,她听见院内细微的动静,便跑下床去,哪知她才一开门,他便重重地压下来,带着她一块儿摔在地上。   双手放在床沿,她侧着脸枕上去,昏昏欲睡之际,她半睁着眼睛,视线意外停在他衣袖间露出来的一截腕骨。   冷白的手腕内侧是一道经年的旧疤,深刻又狰狞。   睡意顷刻消散,商绒一下坐直身体,她怔怔地凝望少年苍白无血的脸,片刻,她握起他的那只手。   满窗明净的光线照着他腕骨内侧那道泛粉的疤痕,只这样看,就能够想象出,当年划出这道伤痕时,用了多狠的力道。   然而他常戴护腕,伤痕遮掩其下,极难令人发现。   梦石从桃溪村中回来,没听见屋内有动静,他在窗边一望,瞧见那小姑娘坐在床前的木踏脚板上,趴在床沿安静地睡着。   床上的少年也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梦石没有打扰,回身去将那些用商绒的几颗珍珠换来的药材取出,桃溪村中也有会切药的赤脚大夫,他去寻那大夫将药材切好配好,这才多耽搁了些时间。   烧了一炉炭火来煎药,梦石在一旁拿着蒲扇扇风,他忙活了这么久也没工夫吃饭,只有这会儿才吃了两块糕饼垫了垫。   将汤药倒入碗中,他端起来走上阶,推门进去,帘子是挂在商绒这边的,而折竹这边则无遮无拦,他才一进门,便望见那榻上的少年已睁开了一双眼睛,也许是看见商绒没有遮掩的脸,少年抬眼看他的目光便警觉非常。   “虽是无意,”   梦石从容一笑,“但我的确已经见过姑娘真容,但正如我答应公子的那般,我自会守好你们想要我守好的这个秘密。”   今晨他回来得突然,昏迷得也突然,商绒还没有来得及以面具遮掩。   梦石的声音很轻,商绒对于这一切毫无所觉,她睡得很沉,只在隐约间嗅到过丝毫苦涩的药味,却不知是梦是真。   待梦石出门,房中静谧无声,折竹轻垂眼帘,盯着她在睡梦中,无知无觉握着他手指的那只手。   药还是太苦。   他瞥见一旁换下来的那身衣袍上横躺的一瓶糖丸,那是他昨日买的。   折竹才想抽出手指,然而她柔软的,温暖的掌心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睫毛一动,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停下了。   他无声地打量她熟睡的脸,有风微拂她耳畔茸茸的浅发,他发现,她的脸颊白皙而泛粉,嘴唇红得像是他没能带回来的,那盒胭脂的颜色。   最终,折竹换了另一只手取来那只瓷瓶,单手打开瓶塞,他从中倒出一颗糖丸扔进嘴里。   想了想,他又倒了一颗出来,稍稍支起身,顺着她的唇缝塞进去,然而指腹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他有一瞬发怔,却见她眼皮动了动,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四目相视。   折竹收回手,商绒眼底还有未消的几分惺忪睡意,她梦到一锅热腾腾的腌笃鲜,可是吃进嘴里,却是凉凉的,甜丝丝的味道,她才一睁眼就下意识地咬碎齿间的糖丸。   “折竹,你……”商绒坐直身体,话还没说完,目光便落在他左肩上浸湿衣衫的殷红血迹。   她话说一半没了声音,折竹顺着她的视线侧过脸瞥一眼,苍白俊俏的面庞上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声线也平淡:“一会儿就好。”   伤处残留的药粉会让血再止住的。   商绒想起身,才用了些力气便觉双腿麻得厉害,眼见折竹朝她伸来一只手,她却一下躲开,一下从木踏脚板上摔下去。   麻木的感觉还未退却,她咬紧牙关抬头看见他一脸费解,而她的视线却又不自禁停留在他悬在床沿的那只手上。   这样的角度并看不到他手腕内侧的旧伤疤,但少年微眯双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收回手,雪白的衣袖遮去痕迹:“你知道什么了?”   “你总喜欢在剑柄上涂那个奇怪的草汁的理由。”   腿上终于不那么麻了,商绒勉强起身,在他的床沿坐下,对他说道。   “什么理由?”   折竹眼帘低垂,故意问她。   “折竹,你好奇疼痛的滋味。”   商绒看着他,认真地说。   折竹顷刻一怔,他抬起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瞳里难掩他此时的一丝惊愕。   是因为他不知道疼,所以才敢涂那草汁胡乱捉弄人。   他原以为,以为她会这样答。   “可是折竹,疼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商绒抬起自己在昨夜扶灯时被蜡油烫红的手背,“我只是被蜡油烫两下,就觉得很不好受了。”   能够感知疼痛的人,没有谁会喜欢这样的滋味。   折竹凝视她发红的手背,一双眼睛却无声迸发清亮的神采,他隐隐扬唇,却说:“人不都是这样吗?越是不知道,便越是好奇。”   “商绒。”   他蓦地盯住她,清冽的嗓音隐含几分不可测的笑意:“你对我,好奇吗?”   商绒愣愣地望着他,她张张嘴,然而半晌也没有说话。   可折竹不用她回应,他纤长的睫毛垂下去,随意地打量了一眼自己腕上的旧疤,似乎在笑她:“你好像也不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商绒觉得这一刻,她仿佛被他洞悉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令她很不安,她一下低头,披散的乌黑长发落了几缕到肩前来,浓淡相宜的眉不自觉微微皱起。   “你明知自己的身体,”她再开口,斟酌了一番用词,抬起头来却见少年神情轻松,甚至还隐约流露几分开心,她有些不解,语速也变得慢吞吞:“又为何还总要做危险的事?”   “你不明白,杀人有杀人的乐趣。”   折竹清隽的眉眼微扬,“我不知道疼,可我杀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次次的试,我看他们痛苦的样子,就会知道,我该如何防着旁人这样对我。”   他将自己手沾的血腥如此直白的剖给她看,也如愿看见她那满眼惊疑背后的潜藏的一丝恐惧。   她就是这样,脆弱可怜,不经吓。   折竹想。   商绒发觉他眼底的捉弄意味,她一下撇过脸,“你说的这些,我的确不能明白。”   “何况我以此为生,我要买酒,买糖,买一切好玩儿的东西,”少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盈满了世间最清澈的光影,“你难道不要衣裙脂粉,顿顿吃肉?”   他说着,又来看她,“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一点也不好养,我很需要钱的。”   商绒回过头来,发现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她嗫喏着说:“我不喜欢是我的事,你其实……不用理我的。”   可是少年微皱眉头,疑惑地问她:“你既不喜欢,我又买给你做什么?”   “可是折竹,”   商绒侧过脸,一窗明净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不沾尘埃的眉眼仿佛从来如此郁郁沉闷:“我一点也不重要,你不需要在意我的任何喜好。”   室内一时静谧,唯有窗外积雪融化成水的滴答声不断。   “我渴了。”   他忽然说。   商绒反应过来,随即轻应一声,起身走到风炉边上去,却听他又说:“用帕子垫着。”   在猎户旧屋中她已被烧沸的瓦罐烫过一回。   “我知道。”   商绒原本就是要先去拿案上的帕子的。   炉上的一壶茶已经沸腾,她垫着帕子提来倒入碗内,她将茶壶放回,手指探了探碗壁的温度,发觉烫得厉害,她转头看见他倦怠似的半睁着眼,打了一个哈欠。   折竹没听到她的脚步声,侧过脸抬眼一瞥,便见她坐在那一方矮案前的蒲团上,手肘撑在案上,一手将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浅发绕到耳后,垂着脸在认真地吹顺着碗壁上浮的热雾。   满窗的柔和光线落了她一身,乌黑的发,白皙的脸,烟青的衫。   他不知不觉,盯着她看。   不过片刻,商绒觉得不那么烫了,她端着茶碗起身,却发现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掌心满是碗壁的温度,商绒轻轻地再将其放下。   白日里林间的积雪被晒得融化,夜半时分又忽来一场急雨拍打着窗棂将睡梦中的商绒惊醒。   雷声在天边发出闷响,一窗忽明忽暗的光影闪烁,如此不平静的夜,她敏锐地察觉到屏风另一边似乎有些细微的动静。   掀开被子下床,商绒扶灯掀帘绕过屏风,闪电与昏暗的烛火交织作冷暗两色,照见对面床榻上的那个人。   他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满额是汗珠,眉头不自觉地紧锁着,闭着眼,鼻息也是凌乱的。   商绒将灯盏放到一旁,试探着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她的掌心才覆上他发烫的额头,他的手一瞬握起枕边的软剑来横在她颈间的同时,骤然睁眼。   他烧得眼尾都泛着薄红,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如他贴在她颈间的剑刃一般冷,可当他凝视她的脸,他又有片刻的怔忡。   “商绒?”   身体过高的温度烧得他嗓子也喑哑了些,他近乎迷茫的地唤她的名字,手指忽然松懈,软剑落地发出清晰的声响。   商绒惊魂未定地触摸自己的脖颈,又对上少年那双勉强半睁的眼睛,她一时又顾不上再害怕,转身便推门出去,在阶上唤梦石:“道长!”   她连着唤了几声,偏房内才传来梦石睡意未消的一声回应,随即房内很快亮起灯火来,梦石披衣开门,隔着淋漓雨幕看她:“簌簌姑娘,发生何事了?”   “折竹发热了!”商绒焦急地答。   梦石一听,忙将衣带随意一系,冒雨跑到木阶上去。   又是一番诊脉看伤忙活下来,梦石在廊上一边用风炉煎药,一边对商绒道:“你用帕子浸冷水再拧干,给他擦擦脸和手心,敷在额头上也行。”   “好。”   商绒提起裙摆转身进门,拿了铜盆边的帕子浸水,拧水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她一转头,发觉少年闭起的眼睛又睁开了。   她走近他,在床沿坐下来。   携带湿润水气的帕子笨拙地在他脸上擦来擦去,她忍不住去看他因她的动作而轻微眨动的睫毛。   帕子从他的脸上到了他的颈间,白皙肌肤上的细汗被轻轻擦去,她屈起的指节无意识地触碰到少年的喉结。   很轻的一下,他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攥住她的手腕。   溶溶灯影下,两人四目相视,影子映在对面的屏风上。   商绒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湿润的帕子轻轻地点了点他屈起的手指,却令他的手指更蜷缩起来。   有点像她儿时玩过的含羞草。   可她记得梦石的话,只好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认真地替他擦拭手心。   “折竹,我最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睡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确会让我很安心。”   她抬起头来,对他说:“你好好睡一觉吧。”   她的声音如同裹在这夜雨里的一场梦,折竹神思混沌地盯着她片刻,不知不觉,视线模糊,眼皮沉重地压下去。   檐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商绒将再浸水再拧干的帕子折起来放在敷在他的额头,在微晃的灯影下,她静默地打量他的眉眼,又俯身将落在地上的软剑拾起来重新放到他的枕边。   一夜雨浓,商绒倦极,也没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才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沾枕即眠。   “十七护法,昨夜属下搜刘玄意的身时,发现了这个。”   清晨的寒雾掩去诸般景色,姜缨在树下压低声音道。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折竹眼睑下压着片倦怠的浅青,接来姜缨奉上的信件拆开来随意一瞥,视线却蓦地一滞。   “此信是否要带回栉风楼?”姜缨已看过信中内容,不过是一个落款为“辛章”的人与刘玄意做了一桩生意,要他寻一个什么宝匣。   姜缨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栉风楼的规矩就是要将一切与任务对象有关的东西上呈护法。   “无关紧要。”   折竹垂下眼睛,神色不清,指节屈起将其揉成小纸球,嗓音仍带着几分在病中的哑,“栉风楼也不是什么都要收入囊中的污秽地。”   “是。”   姜缨不疑有他,拱手又道:“属下这便将刘玄意已死的消息带回楼里。”   杀刘玄意的事已经结束,折竹可以不回栉风楼,但他们这些人,却是不得不回的。   “等等。”   但他才转过身,却听少年冷淡的声音传来,他忙回头,“十七护法还有何示下?”   “你可以不用回去。”   折竹盯着他。   姜缨一怔,随即一双眼睛迸发出欣喜的神采。   “但我要你去替我打听一个人。”他听折竹又道。   “何人?”   “一个法号‘妙善’的道士,”折竹思及前夜刘玄意在言语间透露那妙善失踪了十六年,他便再添一句:“只怕如今已绝迹江湖,你只需要查明他的生平就足够。”   “是,属下一定办到。”   姜缨恭敬地应声,随即想起来怀里的一样东西,他才伸手去掏了掏,却听少年又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即一转脸,说:“还有个道士。”   “……?”   姜缨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偏房,房门紧闭着,此时其中并无人在,他一下明白过来,立即道:“属下也会命人前往汀州白玉紫昌观。”   话罢,他终于将怀中的一只小小的雕花木盒子拿出来递到折竹眼前,忐忑道:“十七护法,这与前夜的那个,是一样的。”   折竹闻声,垂眸一瞧。   果然是一样的,他恹恹的眉眼间顷刻平添一丝兴味。   商绒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抹来抹去,但动作轻到像是一种无端的错觉,沉重的睡意裹着她片刻的思绪很快消散,她始终没能睁开眼睛来分辨是幻是真。   午时饭食的香味充斥着整个院子,顺着半开的窗钻进屋内,商绒是饿醒的。   她茫然地盯着横梁片刻,随后想起今日梦石便要去桃溪村中教孩童认字,那么此时在厨房中忙碌的,一定是于娘子。   不能让于娘子发现折竹的伤。   她一下清醒许多,匆忙坐起身,却不经意发现自己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胭脂盒,愣了片刻,她将那盒子拿起来瞧了瞧,蓦地看向那被帘子遮住的细纱屏风。   换了身衣裙,商绒掀帘走入屏风后,抬眼便见昨夜还发热昏睡的少年此时正倚靠在榻上,慢吞吞地饮一碗热茶。   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唇上也没有血色,乌浓的睫毛一抬,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神光清凌,光斑漾漾。   他卧蚕的弧度甚至还更深了点。   商绒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样开心,却听他开口道:“若是觉得不好,我下回给你买别的。”   “不用,”商绒轻轻摇头,知道他是在说那盒胭脂:“已经很好了。”   反正她一向没什么心思用这些。   于娘子还在外头,商绒急着要戴面具,便到木架旁洗漱,她才捧起铜盆内的清水来,水才沾湿她半边面颊,她却发现有些不对,再看手掌,已沾上莫名的红。   商绒双眼大睁了些,立即跑到梳妆台前,那面光滑的铜镜映出她白皙面颊上斑驳的红色。   沾了水,更好笑了。   “你看,”   茶碗里的热烟上浮冲淡他的眉眼,折竹的声音犹带几分虚弱:“你就是不喜欢。”   姜缨一点也不会买。 第25章 一定疼   折竹知道她生气了。   她生起气来就是这样, 抿着唇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瞪他,只是此时, 她一张脸沾了水, 那斑驳的红便令她看起来狼狈许多。   商绒才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抬眼却见他搁下茶碗,掀了被子赤足下床,朝她走近。   他身上淡淡微苦的药味遮掩了原本的竹叶清香,他身形这样高, 商绒不自觉随着他走近而仰面望他。   折竹也不说话,拉起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到放着铜盆的木架前, 他随意地将衣袖挽起来, 将布巾浸入水中再拧两下,然后抬起眼帘来看她。   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有水珠滑下去,湿润的布巾贴上商绒的脸, 这一瞬, 她忙伸手去拿:“我自己来。”   折竹握住她的手腕, 视线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 倏忽昨夜风雨入耳, 有人为他冷敷退热, 苦守夜半。   他一言不发, 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斑驳浓烈的红在她白皙细腻的脸颊晕开减淡, 淡薄的颜色竟与她十分相宜。   他的眼神充满新奇, 商绒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却见他几步走到梳妆台前, 将铜镜捧来她的面前。   铜镜映出她沾着水珠, 胭脂轻扫的一张脸。   “这样是不是好了很多?”   他仿佛有了新的发现,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   商绒撇过脸,不去看镜中自己湿润的眉眼:“胭脂本来就是要少用些的。”   他一点也不懂。   “哦。”   他满不在乎地应一声,又来替她擦干净脸。   商绒被他按着肩坐在梳妆台前,乖乖地仰着脸等他将面具一点点粘上她的脸,她转过头在镜中仔细查看面具是否粘得平整,他却又静默地伸手来将她的头发收拢到掌中。   商绒愣愣地盯着镜中的他。   没有风雨的晴日,满窗的天光明亮非常,映照几片阑珊疏影微微晃动,少年衣衫雪白,修长的手指在她乌黑的长发间几经穿梭,很快就编好了一个整齐的发辫,他扬起眉,朝她伸出一只手。   “什么?”商绒迷茫地望他。   少年不答,索性双指轻捻她的宽袖,露出来一根系在她皓腕间的竹绿丝线,他轻轻摘下来往她发尾上缠。   “你很喜欢我的穗子。”   他说。   商绒的脸颊有点发烫,她连忙躲开他的视线,可目光下移的瞬间,她在镜中看见他的衣袖一点,一点地浸出殷红的血色。   她神情一滞,却听敲门声响,随即便是于娘子在外小心地唤了声:“姑娘,公子,该用饭了!”   商绒立即起身,转身抓住他的手,推着他往床前去:“折竹,你伤口又出血了,快点躺下。”   折竹也是此时才发觉自己衣袖上的斑驳血迹。   商绒将他扶着躺下去,扯来被子盖在他身上,听见门外疑惑的又一声唤,她忙转头应了一声:“于娘子,我知道了。”   她的发尾轻扫他的脸颊,折竹眨动一下眼睫,见她回过头来,小声地说:“梦石道长说你登高时意外伤了腿,药材都是在于娘子家买的,不能被她发现。”   桃溪村中人大多以采药为生,于娘子也未必不通药理,摔伤是摔不出他这一身刀伤的。   商绒说完,转身便跑到门口去,她拉开一扇门,瞧见于娘子立在外头,便走出门去,颔首道:“睡得沉了些,还请于娘子见谅。”   “公子受伤,姑娘想必也是劳神费力,”于娘子见这位姑娘有礼有节,她也福了福身,回以一笑,“只是不知公子如今可醒着?饭食做得清淡,还请他多少用些。”   商绒摇头:“他还没醒。”   “那奴家便将粥放到炉子上煨着,等他醒来再吃。”   于娘子说着,又对她道:“奴家先给姑娘盛一碗。”   “多谢。”   商绒轻声道。   耀眼的阳光落了满院,照在人的身上多少也有了几分暖意,也许再也不会下雪了,商绒在桌前一边喝粥一边想。   于娘子一走,她便端了一碗粥推门进屋。   少年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衣袖上浸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也全然不在意,只盯着掌中的一个小纸球,听见推门声响,他便一下抬眸,不动声色地将其塞入怀中。   商绒原要将碗递给他,然而走近些,她盯着他苍白的面容片刻,最终抿起唇,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勺粥试探着往他唇边凑了凑。   少年眼睫微垂,目光悄然无息落在她捏着汤匙的手指。   “你还是不要动了。”   商绒嗫喏一声,汤匙又往前探了探。   少年一言不发,在她迟疑着要不要收回手的刹那,他微微俯身往前,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轻咬住白瓷的汤匙。   乌黑的一缕发落在他的侧脸,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一点小痣惹眼。   黄昏时,梦石从桃溪村中回来,带了几块学堂里送的糕饼,他第一时间给了商绒两块:“簌簌姑娘,这是红豆饼,很甜的。”   “还有,我记得你想要笔墨纸砚,我替你拿了这些回来,日后宣纸若不够了,便与我说。”   “谢谢道长。”   商绒接了红豆饼和那装着笔墨纸砚的包袱,朝他低首道谢。   梦石笑着摆摆手,随即便挽起衣袖,端起来铜盆里的热水进屋去,替折竹换药。   “公子臂上的伤怎么又出血了?”   他才解开折竹的衣带,拉下半边的衣襟,瞧见那伤口的状况,便皱了皱眉,但他随即想到外头的那个小姑娘整齐漂亮的发辫,他又一下明白过来,随即摇头笑了笑,说:“你如今臂上的伤重,何苦折腾自己?”   折竹不应,却转而问他:“道长可是打算好在此安度余生了?”   “我漂泊惯了,哪里安顿得下来,”梦石将瓷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折竹公子也知,我还有一桩仇怨未了。”   “若非是如今我正在风口浪尖,前有晋远都转运使,后有容州知州祁玉松,两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我又何必在此躲藏。”   “那不如,我与道长做一桩交易?”   折竹的声音带着几分惺忪睡意,有点懒懒的。   梦石一听,替这少年用细布缠伤口的手一顿,他抬起眼:“难道公子愿为我寻那最后一个仇人?若真如此,那我梦石一定竭尽所能报答公子的……”   “我这人不怎么会报恩,但报仇却有千百手段,”折竹打断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襟合上,“你已见过她的真容,我本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你彻底守口如瓶。”   折竹扶着床沿起身,隽秀的眉眼凌厉又疏冷,“但很可惜,她不许,那我便只能与你做这个交换。”   说着,他唇角微扬,迎上梦石的视线,“说不定日后风水轮流转,道长真有可报答之处,可别记错了,你该报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纵是梦石半生飘零已见过许多人,他此时也仍旧没有办法猜透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的一点心思,他甚至从这少年的字里行间中体会到了一股凌冽之意。   梦石回神,不卑不亢道:   “若能得报此仇,梦石一定不忘公子今日之言。”   夜幕降临时,院中所有的木雕莲花灯都被点燃,照得这院内明亮非常,梦石白日在桃溪村的学堂内教孩童认字,回来又给折竹换药,已然十分疲累,故而用过晚饭后,他便先洗漱睡下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商绒在屋中临窗坐着,她认真地在雪白干净的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笔尖的沙沙声细微可闻。   折竹在榻上百无聊赖,闭起眼睛来没一会儿又睁开,他索性起身下床。   商绒隔着帘子听到动静,她立即搁下笔,跑过来却见少年端了一碗茶推开一扇窗,檐外灯火摇晃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过几日,我带你去蜀青城里玩儿。”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回头,却忽然兴起。   “你的伤,几日是好不了的。”   商绒走近,提醒他。   “不流血就够了。”他没什么所谓地答了一声,侧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勾勒的轮廓都是冷淡的。   不下雪的冬夜,吹来的风也是冷的,他不说话,却转过脸来准确地捉住她停留在他手腕的视线。   “折竹。”   商绒无知无觉,仍在看他的手,灯影在她的眸子里闪烁,她已经怀抱这样的一件心事很久,终于忍不住:“你……是不是自杀过?”   风拂耳畔,却很轻,并不能遮掩她的声音。   折竹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仍旧这样平静地看着她,片刻,他轻抬下颌:   “是。”   “为什么?”商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   折竹抿一口热茶,声线平淡。   他倚靠窗棂,看她半晌再没有动静,他便轻弯眼睛:“这就不问了?”   商绒看着他被风卷起的袍角,她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对人说的秘密,就像我,我也有我的事没能对你说。”   她重新来看他,认真地说:“对不起,折竹。”   明明她尚有不能告诉他的秘密,却偏对他的这道旧疤起了过问的心思。   折竹静默地轻睨她干净的眉眼,一碗茶已被夜风吹得半冷不温,他随手搁下,侧过脸看向灯火映照出一片竹林的浓烈阴影。   “我曾想摆脱我背负一样东西的宿命,”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旁人的事,“厌极倦极,左思右想,唯一死了之。”   折竹轻抬起右腕,那道旧疤映入眼帘,他嗤笑,“如今想来,与其我去做那个孤魂野鬼,倒不如让别人去。”   商绒在灯下看他的手腕,她忽然说:“一定很疼。”   如果是在她的手腕,一定很疼。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   折竹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才开口,睫毛颤动一瞬,话音戛然而止。   碧纱帘被风轻卷,徐徐摇曳,几盏灯火将室内照得昏黄,无声拉长了地上的影子。   她垂着眼,手指很轻,很轻地触摸他狰狞的疤痕。 第26章 我好困   冬夜的寒凉淹没一切虫鸟之声, 融化的蜡油顺着木雕莲花瓣下滴,无声落在少年的手背。   有触感,却不痛。   靠在椅背上, 他轻抬起手来, 目光从凝固的蜡痕不经意移向腕骨。   “折竹,你是不是自杀过?”   莫名的,她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少年半垂眼帘,在泠泠流动的水渠边俯身,雪白的袍角覆在地面,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波,洗去手背的蜡痕。   然而一颗颗从他指间下坠的水珠有一瞬在他脑海里成了朱砂一般殷红的色泽, 刀刃狠狠割开血肉的声音发闷, 却偏偏刺得他耳膜生疼。   “我死以后,你不必惦念,也不必过问我的死因。”那道嘶哑的声音含混着极其虚弱的喘息声传来:   “折竹, 你要活, 就活得安静些, 若能一辈子不被人找到, 便是你最好的造化。”   淋漓的水声一点点减弱, 他从恍惚中回神, 映入眼帘的水波涟漪微泛, 再不是记忆里满目的红。   夜风拂过他的衣袖, 他在满院寂静中, 回头瞥一眼木阶上的那道门, 窗纱内漆黑一片, 屋内的人早已安睡。   白日里折竹已经睡了很久, 此时尚无一丝睡意, 重新躺回椅子上,他静默地盯着浓黑夜幕里点缀的疏星,脑海里却是她在昏黄灯影下,手指寸寸触摸他腕上的旧疤。   那样轻,有点痒痒的。   他想。   一夜悄无声息地过去,翌日清晨的寒雾笼罩整片竹林,白茫茫的颜色中透出几分青绿,不甚明亮的天色映于窗上,商绒被于娘子敲门的声音惊醒。   “姑娘,公子,你们可醒了?”   于娘子的语气颇添几分无奈为难之意。   “于娘子请稍待片刻。”   商绒拥被起身,先应答了一声,随即匆匆穿上衣衫鞋子,才掀开帘子绕过那道屏风,她便看见少年披衣坐在床沿,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才匆匆洗漱完,他便半睁着那双犹如浸润水雾般的眸子,朝她招招手:“过来。”   他很快帮她粘好面具,商绒才开门出去,便瞧见院内除了于娘子,还有两个锦衣华服,还算文雅的中年男子。   “姑娘。”于娘子一瞧见他们出来,便忙提裙上阶迎上来。   “于娘子,他们是什么人?”   商绒冷不防见到两张生面孔,便问于娘子道。   “姑娘,这两位是蜀青城中来的,也曾在此山居过,”于娘子面露尴尬,声音压低了些,“今晨他二人来与奴家说,想再赁这院子,奴家也说了此处已有人住,可他们非要奴家带他们来问问两位可否愿意出让。”   于娘子此时心中也觉奇怪,以往冬日里绝没有这样好的生意,却不知那两位贵人究竟因何非要在此时来赁。   其中一人站起身来,腰间玉佩叮当响了一通,他那双眼睛扫过商绒,大抵是常年在脂粉堆里混的,最懂何为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一眼看出她极出挑的骨相,然而可惜的是,她肤色发黄,眉毛杂乱,瑕已掩瑜。   此人目光太过外露,商绒轻皱起眉,心中不适,她转过头,却见折竹步履迟缓,一副不良于行的样子,她心知他是在圆腿伤的谎,便上前去扶他。   折竹先看她一眼,一手扶住门框,再面无表情地迎上那赤袍男人停在商绒身上的目光。   男人只被这看似羸弱的少年瞧上一眼,心中便莫名有些发憷,但他仍扬起笑脸,温和道:“这位小公子,敝人姓胡,蜀青人士,若你愿意出让此处,敝人愿依照你赁下此处的银钱,多给你两倍。”   “两倍?”   少年没什么血色的唇微勾。   “两倍你可知是什么价钱?莫非你还不愿?”另一人是急性子,只听少年这样一句便站起身来,“若非是岑老先生钟爱此地,怎么会让你这小子捡了这样的便宜?”   “介之兄。”   姓胡的男人朝他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脸来又对少年道:“小公子,岑老先生是蜀青出了名的诗文一绝,敝人只有在此地办诗会,才能请得来他,不知小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不能。”   折竹平淡吐露两字,他眼睑下倦怠的浅青衬得他神情恹恹,转身拉着商绒进门。   眼见那道房门合上,那名为“介之”的中年男人一下看向木阶上的于娘子,“这小子怎的这般无礼?于娘子,我们多给你些钱你也不肯,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实在对不住,只是此事奴家也不好一人做主,须得等奴家的夫君回来……”于娘子实在不好应付这人,只好垂首找些托词。   商绒在房内听到了于娘子的话,她小声说:“折竹,要是于娘子真答应了他们,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正好去蜀青城。”   折竹没什么所谓。   门外忽然静下来,不消片刻,商绒便听见于娘子的声音传来:“姑娘,公子,如今梦石先生尚在村中的小学堂里,奴家那几岁的孩子也是他在教着认字读书,何况公子伤了腿,如今也不方便路上颠簸,还请你们安心住着,奴家这便去做饭。”   她才说罢,商绒便听到她走下木阶的脚步声。   折竹将房门推开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他看着于娘子走入厨房内,便侧过脸来看她:“我出去一趟。”   商绒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已开门出去,只借力一跃便身姿轻盈地掠去林间浓雾里。   林间石径湿漉漉的,方才在院中碰了一鼻子灰的两个中年男子正行走其间。   “胡兄,诗会可耽误不得,咱们还得再想想办法把人撵走,那小子看起来油盐不进的,根本就是假清高,你瞧见那小姑娘没?也没挽妇人髻,只怕是还没成亲就在一屋同吃同住……”   身材稍显臃肿的男人一边走,一边对身边人道,“再说那姑娘生得那般模样,他竟也瞧得上?也不知夜里要不要熄了灯才敢亲上一口,什么山猫野狗的,也能成一对儿了!”   “介之兄,我观那姑娘骨相是好的,”姓胡的男人摇头反驳,又细细回想那张脸,不由叹道,“我还没见过她那样好的骨相,只是可惜了外头这副皮囊生错了,若是雪肤弯眉,不曾有瑕,比起蜀青城中的花魁娘子,不知好了多少……”   他说着竟有几分心驰神往,只是还没来得及深想,也不知什么东西敲击他与身边人的后颈,两人同时失去意识,身子一歪,从石径上摔到了底下的山沟里。   梦石从桃溪村回来,才穿进竹林里,便远远地瞧见湿润雾气里,那衣衫单薄的少年正立在石径旁,垂着眼,也不知在瞧什么。   “折竹公子?”   梦石快步走上前去,才顺着他的视线往底下一瞧,只见两个生面孔倒在满是污泥的山沟里头,不省人事。   “我在学堂听人说,有两人要问于娘子赁下我们如今住的这院子,想必就是他们了?”梦石当即猜出来这两人身份,他抬起头来看向身侧的少年,“公子,可是发生了何事?”   “道长可知,我们院中水渠旁的木板底下,埋着什么?”   少年声线沉静,意味颇深。   “什么?”梦石面露惊诧。   少年轻抬下颌,“说不定,他们知道。”   梦石再度看向底下那两人,“公子的意思是,他们此时来,并不是要这院子,而是要院子里藏着的什么东西?”   “那公子你又为何……”梦石欲言又止。   这石径虽湿滑,但也不至于这青天白日的就摔了下去。   “他们不太会说话,”湿冷的山风吹得少年衣袖猎猎,他眉眼凌冽,苍白的脸上神情寡淡,他惋叹,“若非是还有一出戏没看,我真想割了他们的舌头。”   不太会说话?   那就是言语冒犯了?那究竟是冒犯了这少年,还是冒犯了……簌簌?   梦石猜测可能是后者。   “折竹公子,此处风大,你快先回去,这儿的事交给我,我知道该如何做。”梦石只这么略略一思索,便对他道。   他也不多作停留,寻见一处崎岖野径便小心地往底下去了,那两人倒在满是污水泥浆的沟渠里,脸上身上全是擦伤。   梦石伸手摸了摸两人的骨头,发觉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手。   这怎么够?   他当即将抓住两人的手臂,用足了力道狠狠一折,骨头的脆声一响,两人痛得叫喊着睁开眼睛。   “两位怎么如此不小心?”   梦石装作才触碰到他们手臂的样子,脸色凝重,“你们这伤得极重啊,可别乱动,我这就去叫人来。”   “多谢,多谢!”   两人疼得直抽气,听见他这话,便忙感激地道谢。   折竹再回到院内,于娘子还在厨房中忙碌,他悄无声息地走上阶梯,推开门进屋。   商绒才将冷茶泼入砚中准备磨墨,听见开门声响,随即是一道轻缓的步履声,她起身掀帘,却见细纱屏风映出少年清瘦的身影。   猝不及防被他随意扔到屏风上的那身沾染泥痕的衣袍的细带打到额头,她脚步一顿,摸着额头隐约看见他的后背,她一下转过身去。   “你……”   商绒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你去做什么了?”   “杀人。”   他懒懒地应一声。   商绒闻声,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又蓦地僵住,她仍隔着一道屏风,与他相互背对:“折竹,你随意杀人会惹来麻烦的。”   “他们又没死。”   他一边换上干净的衣衫,一边说。   “那我们还不走吗?”   商绒听见他的步履声,便知他已换好衣服,她转身绕过屏风去挡在他身前,望着他说。   “为何要走?”   少年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薄薄的眼皮微微发红,他垂下眼帘来看她,“我好困,等我睡一觉,再跟你说一件好玩儿的事。”   商绒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间,他的手落在她的发顶,很轻地摸了一下。   她一瞬怔住。   也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就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像梦游似的,直愣愣地走到他的床榻旁,掀开被子往下一躺,闭起眼睛。 第27章 牵着我   梦石回来时, 已是冬阳烂漫的午后。   “道长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早?”商绒搁下笔,一眼瞧见他身上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梦石之前还说,他每日要在小学堂里待到黄昏时分才能回来。   “早晨忘了一样东西, 回来的路上可巧,”梦石将那沉重的布袋子卸下来往桌上一放,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喝了几大口,这才有功夫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珠,对她温和一笑,“遇见了要赁这院子的那两人, 他们实在太不小心,也不知怎么就摔到林子底下的沟渠里了, 手脚都摔断了, 动弹不得,我只好折返村中叫人来,一块儿将他们送回城中去。”   风吹得桌上写满娟秀字痕的宣纸边角摇晃, 商绒用小石头压住, 说:“是他们不小心, 还是折竹不小心?”   梦石一愣, 他原本是做了打算向她瞒下此事, 毕竟她是如此柔弱的一个小姑娘, 但似乎, 折竹并没有向她隐瞒的意思。   “也不尽然,”思及此, 梦石便也大大方方道, “我与折竹公子都有份。”   商绒闻言, 面上骤添一丝惊愕。   “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回硬要赁这院子, 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梦石说着,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渠。   商绒一头雾水,才欲开口,却见于娘子和她夫君匆匆地从院外来了,两人都走得急,此时满头是汗的,于娘子也不歇口气,走近了便福了福身,问梦石道:“梦石先生,您说奴家夫妻二人将有大难,究竟何意?”   梦石从蜀青城中回来便先去了于娘子家中,只是她做木匠的夫君还未归,梦石便先交代她一声,要她等郎君回来后,便往竹林小院来。   “我记得于娘子曾说,那曲水流觞,是一位老先生的主意?”   梦石却反问道。   “是的,”于娘子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那水渠,但她也还是如实道,“是蜀青城积云巷的岑老先生,也就是今日那两位贵人想请去诗会的那位。”   “那你可知,那水渠旁边有什么?”梦石指向水渠一侧铺得极为平整的木板,那上面是零星几个蒲团。   “什么?”   于娘子身旁一直沉默的木匠面露疑惑,“那底下能有什么东西?”   他话音才落,乍听“吱呀”一声响,只见木阶上那道门开,少年眉眼干净,白衣宽袖,俨然一副文弱隽秀的书生模样。   他扶门走出,步履迟缓地像是腿上真有伤似的,对上于娘子夫妇的视线,他轻抬下颌,“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   于娘子与她郎君相视一眼。   于木匠很快寻来了趁手的铁器,与梦石两人立在水渠里合力撬开来两块木板,商绒见状,不由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一只手忽然挡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听于娘子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她看不见,只能微微仰着头,询问一声。   “底下有个死人。”   少年慢悠悠地说。   “什么?”   商绒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她的睫毛在他掌心拂动两下,有点痒痒的,少年不动声色,静默地瞥向梦石,见他将包裹着尸体的油布重新遮盖起来,他松了手,看向那对吓得脸色煞白的夫妇:“两位可识得此人?”   油布将尸体裹得很紧,水渠漫出的水浸入木板地下阴差阳错将尸体密封得更为严实,所以这具死尸不但没有腐烂,也没有散出明显的腐臭味。   “不,不认得……”   于娘子颤抖着唇,双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她怕得厉害,“奴家根本不知他是何时被埋在这儿的!”   “这水渠才弄好时,可有人在此居住?”梦石在水渠中净了手,站起身问。   “没人住,却有人在此集友论诗。”   于木匠扶着自己的妻子,勉强定了定神,说着,他又想起来,“便是今日那两位了!半月前,是他们二人在此会友!难道是他们?”   “我今日替他们接骨时也与他们交谈过,此次他们之所以如此着急地要这院子,是因那位岑老先生松了口,答应与他们在此论诗,”梦石回头再看那浸在水里的死尸,他方才已瞧见那尸体的面容,是个年约二十多岁的青年,“然而如今他二人伤筋动骨,这诗会想来也是开不成了,若他二人真是杀人者,此番想转移尸体不成,难保他们不会情急之下,让你们夫妇背上这杀人的罪名。”   “啊?”于木匠吓得脸颊肌肉抖动,他一时六神无主,慌乱极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于娘子险些要晕过去。   “你们不妨先行报官,莫教他们占了先机。”梦石一针见血。   “先生说的是,奴家,奴家这便与夫君去报官!”   于娘子紧紧抓着郎君的手,听了梦石这话,她此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魂不守舍地朝折竹三人福身行礼,随即便与于木匠相扶着匆匆去了。   流动的水声不断,商绒的目光从那夫妻二人的背影挪回水渠,激荡的水花越过石渠流入一旁原本掩藏于木板之下被隔档起来的暗格里,滴滴答答的,脆声一片。   “你说的好玩的事,”   商绒盯着露出水面的油布,忽然问,“就是这个吗?”   “一个死人,”   她听见身侧的少年开口,声线泠泠:“有什么好玩儿的?”   商绒转过脸来看他,才发觉他鬓发微湿,额上不知何时已有细汗,唇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立即去掀他的衣袖。   少年白皙有力的手臂上裹着的细布仍然干净,看着并没有什么血迹,她松了口气,抬头却对上他清亮的眼眸。   “瞧我这记性,”梦石将这一对少年少女无声的神情举止看在眼里,他英气的眉一扬,摸着胡须笑道,“今日公子还没换药,簌簌姑娘,我先将药煎了,你替我守一会儿炉子,那炉子不好用,你千万别自己动手添柴,若是有事,你便让我来。”   “好。”   商绒朝他点点头。   梦石十分熟练地将药煎上炉,将一把蒲扇递给商绒,又嘱咐她坐得不要那么近,当心火星子溅到她的身上,这才去屋中替折竹上药。   院内安静得只剩水渠流动的水声,以及商绒面前这一炉火时而迸发的噼啪声,没一会儿,她抬起头望过去。   她坐在这儿,缭绕的热雾带着苦涩的味道缭缭绕绕,她其实一点儿也看不清那具沉在水里的尸体。   人死了,就是这样安静。   握着蒲扇的手指一再收紧,商绒不可抑制地去想同样死在水里的淡霜。   “簌簌姑娘。”   梦石的声音蓦地传来,商绒回过头对上他那副眉眼,扇子脱了手。   她的神情有些不对,但梦石看她片刻,他俯身将地上的扇子捡起来,凛风吹动他乌黑的胡须,“那日是意外得见姑娘真容,还请姑娘信我,我绝无窥探你与折竹公子任何秘密的心思。”   “道长是不是可信之人,我心里明白,”商绒垂着眼睛,看着炉内烧红的炭火,“其实我也不怕的,左右不过是眼前这一条路,我也不知我能走多久,若走不过去,那我,就不走了。”   梦石何其聪慧,如何不懂她这一句“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他再将眼前这个姑娘打量一番,明明她的年纪还这样轻,可她的眉眼似乎总被她无人知的心事压得很重。   梦石将汤药倒入碗中,又对她道:“此刻风大了,姑娘进屋吧。”   一碗汤药送至折竹手边,他就在窗边坐着,一手撑着下巴,看见她在院子里收拾笔墨生宣,还不忘将她用来做镇纸的小石头也拿起来,他的眼睛微弯。   商绒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撞上他的目光,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拿在手上的宣纸,她便一股脑儿地将所有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拿着那几张写满了的纸来到他面前:“你要看吗?是《太清集》。”   他并不说话,却伸手接了过来,纤长的睫毛垂下去,他在满窗明亮的光线里,安静地打量纸上每一道墨痕。   “你一日最多能默多少?”他忽然问。   “三十页。”   商绒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还是想了想,认真地答。   “一本《太清集》共有多少页?”   “《太清集》讲求一页一轮回,共三百六十五页。”   所谓一页一轮回,便是以人的生死轮转与时间来解释“道”的无止循环,商绒不止一次听凌霜大真人讲经,其中缘法她已能倒背如流。   折竹淡应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怎么了?”   商绒被他这样盯着看,她有些不太自在。   “黄昏时,我们出去玩儿。”   他忽然说。   商绒想也不想,摇头,“我不去,我还要默道经。”   “折竹,你也别去了。”   她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又说。   “院子里还有一具死尸,”折竹好整以暇,语气沉静地提醒她,“黄昏时于娘子就会带着官差上门,你是要留下,还是要跟我去玩儿?”   “簌簌姑娘,桃溪村里来了戏班子,我回来时就瞧见在搭戏台了,还有好些个卖糖葫芦卖糖画零食的货郎,可热闹了,你就去瞧瞧吧。”   梦石踏进门来正巧听见折竹的话,便也对她说道。   糖葫芦她知道。   红红的糖衣透亮如琥珀,她在裕岭镇的街市上见过,可糖画又是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这原来就是折竹所说的,好玩的事。   再抬起眼,商绒迎向少年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唇,小声说:   “好吧。”   说要等黄昏,商绒只在窗前提笔默了几页道经便轻易等来金乌西坠时满檐粼粼晃人眼的金光,山风吹拂林间枝影,她隐约听到几分丝竹管弦之音。   “你们先去,官差来了必是要问话的,我一会儿再去村中与你们一起看热闹。”梦石看商绒裹上披风与折竹一道出来,便对他们笑着说道。   商绒应了一声,跟随折竹的步履朝院外那片竹林里去。   冬日里的黄昏短暂,桃溪村中人早早地在檐下点起灯笼,今日村中人格外多,也许是因为来了戏班子,所以还有其它地方的人赶着来。   商绒对如此热闹的阵势有些无所适从,她想紧跟少年的脚步,便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少年步履一顿,却是什么也没说,由着她牵着他的衣袖往前去。   然而从身旁路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个个面带欣喜,迫不及待地要往最热闹的地方去,商绒被一对疾奔的男女挤到一旁,他的衣袖从她手中滑出去。   溶溶夕阳与灯笼的光共织一色,衣衫雪白的少年回过头来,准确地在匆忙的人群内找到她,但仅一瞬,又侧过脸去打量四周。   村中每隔两户便有一处水缸,是用来防备走水的。   商绒看见他走到水缸前掬了水来慢条斯理地净手。   他的软剑缠在腰间的玉带里侧,只露出那竹绿的穗子在风中微荡,满耳嘈杂中,她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来,也看着他朝她伸出指骨修长又漂亮的一只手。   “牵着我。”   他说。   水珠从他指间滚落,她盯着他,发觉他满肩都是檐下灯笼里垂落的光影,而他的眉眼始终那样干净又张扬。   也不知是被什么驱使,她试探一般的,伸出手。   她牵住他湿润的,微凉的手。 第28章 舍不得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落在四四方方的戏台上, 脸上涂了油彩,面容不清的人将颜色各异的灯笼挂了好长一串,台下或坐或站, 已聚集了好多的人。   商绒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有人拨弄管弦,乐声时断时续,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都在笑,她的视线一再被攒动的人头遮挡,她只能被动地被少年拉着从聚集在戏台前的人群里挣脱出来。   一如梦石所说, 今夜果真来了不少货郎,他们卖些吃的玩儿的, 也有银匠趁着热闹赶着来了, 卖些妇人喜欢的钗环首饰,也能替她们将旧银饰溶了重新打出新物件儿来。   商绒看见一群孩童围着一个老翁打转,那老翁慈眉善目, 笑呵呵地将糖烤化, 行云流水般勾描出一只胖乎乎的老虎来递给其中一个小孩儿。   忽然间, 一直牵着她的少年松了手, 商绒的目光才从糖画摊上移开, 却见少年已上前几步, 排在了那群小孩儿的身后, 也许是察觉她的目光, 他转过头来问她:“你想要什么样的?”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小孩儿和妇人好奇打量他的视线, 那双犹如点漆的眸子只在看她。   然而那么多双眼睛跟随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商绒不自在地侧过脸, 只道一声:   “都好。”   折竹淡应一声, 转过头静默地瞥一眼自己前面还剩多少个小孩儿。   做糖画的老翁手脚很是利落, 小孩儿们喜欢的动物他几乎是信手拈来,才将一个小狗糖画交出去,老翁一抬头,看见个白衣少年。   他乌黑的发髻梳得整齐,只用一根雪缎发带束着,那样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庞十分惹眼,老翁不是第一回 来桃溪村,也知道有些文人雅士常会暂居乡野,故而他也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笑着问:“小公子想要老朽画什么?”   折竹回头,见那个裹着兔毛边披风的姑娘已背过身,在打量围在银匠面前的那些妇人。   “随你。”   折竹再转过脸,将一粒碎银扔进老翁的钱匣子里。   老翁瞧见那零星铜子儿里的一粒银子,便笑得眯起眼睛,摸摸胡须便有了主意,随即开始融糖作画。   夜里寒凉,村中人张罗着在戏台前平坦的空处烧了一堆柴,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烧断的木柴彻底淹没入火光里,激起烧红的炭屑如一簇散开的天星,映在每个人的眼睛里,又很快湮灭。   空气里有热汤与酒的香味,折竹抬起眼,看见对面有人支起了简易的炉灶,以供来小庙会的人消夜。   “小公子,您的糖画好了。”   老翁苍老的声音将折竹唤回神,他垂下眼来,正见老翁递上来的四支色如琥珀的糖画。   “梅兰竹菊四君子,但愿小公子喜欢。”老翁笑吟吟地道。   “多谢。”   折竹转身,也不知先吃哪一个。   商绒正在盯着银匠那打开的木盒子里的银饰看,忽有阴影笼罩而来,她一下察觉,转过脸去,正对上少年手中的四支糖画。   “你要哪个?”   他问。   商绒急着想要让他去看银匠的木盒子,也没细看,伸手便从他手中接来一支,又拉住他的手,说:“折竹,你看那个。”   折竹的目光却最先落在她手中晶莹透亮的糖画上,那是一截携霜栖雪的竹枝,他的睫毛垂下去,又听见她的声音,他才抬眼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支银簪静躺在盒中边角的位置,它纤薄细长,簪头錾刻一叶,叶片上的脉络栩栩如生,无玉石做陪衬,无繁花作表里,来来去去的妇人里没一个瞧得上它。   “你喜欢?”   折竹咬一口兰花糖,随手将剩下的两支糖画给了过路的孩童,便要去摸腰间的碎银。   商绒却朝他摇头,说,“我自己买。”   最先在南州渔梁河遇见他时穿的衫裙与绣鞋都绣满了珍珠,商绒早将它们拆了下来,比起那些金玉首饰,珍珠用着方便些。   商绒才用珍珠换了那银簪来,折竹便单手接过用它挽起她的发辫,见她摸着那根银簪欲言又止,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商绒摇摇头,不说话。   这一瞬,焰火上天炸开五光十色,夜幕亮起又暗下,戏台上敲锣打鼓,好戏上演。   然而黑压压的一片人山挡着,商绒并看不清戏台上一切,直至身畔少年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戏台,无人发现两道身影如风掠入那棵大树底下的浓荫里,消失不见。   商绒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她清楚地看到底下连绵的灯影与人群勾勒出的热闹景象。   台上唱的戏文是什么,她也从未听过,再看手上这支糖画,它精致漂亮到她有些不忍心吃,可是她偏过头,却见身畔的少年咬下最后一口兰花糖。   灯火穿透枝叶映照他的侧脸,他正垂着眼帘在看底下的戏台。   商绒无声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轻轻咬下一口糖。   这已不是她第一回 看戏,在容州城时,她已跟着折竹看过几出,此刻底下叫好的声音连成一片,而她与他在那片热闹之外,在黑沉沉的,教人看不清的树荫里,拥有两个人的清净。   “折竹。”   她忽然唤他。   “嗯?”   折竹应了一声,却没抬眼来看她。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院子里那具死尸的?”她一边吃糖,一边问他。   “昨夜。”   他只简短两字。   商绒闻言,细想昨夜,她记得他用过晚饭后便在屋中,于是她侧过脸来看他,“是在我睡下之后?深更半夜,你出去做什么?”   “看星星。”   他的声线清澈。   商绒看着他,隔了好半晌,她轻声问:“是不是因为我问了你的事,令你不开心了?”   折竹听了这话,他偏过头来与她相视。   “商绒。”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神情冷静而坦然,“我也许与你想的并不一样,我没有什么不可触碰的记忆,你也不用为此而耿耿于怀。”   “我却觉得,你该想想你自己。”   他说。   “我?”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她。   “当日渔梁河你我初见时,你捧来金玉要我杀你,”折竹的面容浸润在斑驳散碎的暖光里,那双漆黑的眸子神光漾漾,“你却没想过自己了结?”   商绒一怔,随即很快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说:   “那是因为我怕疼。”   “只是怕疼?”   折竹的话锋逼得她退无可退,她不安地抿紧嘴唇,不肯再说一句话。   “你少了一分自我了结的勇气,所以才寄托于我来帮你结束你的苦痛,”晃动的枝影里,他的声音如风般落在她耳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不敢,也许源于你的不舍?”   商绒的手指不自禁地越收越紧,捏得裙摆发皱,她的眼底神采黯淡,像一只躲进壳子里不肯出来的小蜗牛。   忽然间,少年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蜗牛壳。   商绒躲开他,也不愿意抬头看他,她心里乱极了,慢慢地摇头,也不知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少年无声审视她的神情,枝叶婆娑间,他再度去看底下热闹的人群,食摊上热雾漂浮,孩童追逐欢笑。   “以前不知道,未必以后也不知道。”   他说。   丝竹之声在耳,铜锣敲响的声音聒噪,商绒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少年扬眉,卧蚕的弧度更深,“你说过,你我还有两卷书那么厚的以后。”   “我将你藏在身边,说不定有一日,你就知道了。”   凛冽夜风吹动商绒披风的兔毛镶边,毛绒绒的触感轻拂耳垂,莫名有点痒,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撇过脸,看向戏台上来回的身影,重重咬下一口糖。   少年没再说话,商绒混乱的心绪于无声处慢慢浮动,在逐渐悲戚的乐声中,她不知何时终于看懂了台上的那一出戏。   将军一人立于残垣废墟,满目是疮痍,唱词拨弄着悲壮的调子,随着将军引颈自刎戛然而止。   “不许哭。”   商绒的眼眶快要湿润,却听身侧传来少年慵懒清泠的嗓音。   她眼里潮湿的水雾还真就顷刻止住。   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面具,要是沾了泪水,虽不至于顷刻脱落,却还是会鼓起不平整的小包。   商绒被他的发带轻拂过眼,她一下侧过脸,目光落在他的发髻。   “折竹。”   她唤。   如簇的灯火衬得月华极淡,少年在晦暗的一片阴影里转过脸来,却不防她忽然靠得这样近。   在无人知的浓荫里,一双人影悄无声息。   折竹看见她将发间银光闪烁的银簪取下,乌黑的发辫散在她的肩头,她握着那根簪,动作极轻地插入他的发髻间。   风也很轻,满耳嘈杂仿佛都在顷刻间变得隐约模糊。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   “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永远也吃不到这么甜又这么漂亮的糖画,更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看一出戏。”   商绒望着他,“你给了我庇护,又给我买妆粉衣裙,与我分享好玩的,好吃的。”   她说:   “折竹,这根银簪,其实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第29章 知道了   枝影沙沙, 浓荫晦暗。   少年在斑驳的暖光里伸手触摸到发间的那支纤薄如叶的银簪,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诧异,神光微闪, 点滴波澜。   “折竹?”   商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少年的眼睛下意识地眨动一下, 他松了手,侧过脸去俯视婆娑枝叶以外的热闹。   “既是给我的,之前又为何不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儿异样。   “怕你不要。”   商绒有点难为情,她才将银簪买下来,他便接过去用它给她挽发, 她那时有些说不出口,便一直拖到这会儿才鼓足勇气。   “折竹, 你别不要, 好吗?”   她看着他乌浓发髻间的一叶银光,“我看见它时,就知道它与你最相宜。”   适时, 底下有人慢拨几声弦, 应如碎玉又如雨, 少年坐在浓浓一片阴影里, 清脆的弦声滴答散落他满耳。   “知道了。”   他嗓音泠泠, 平静地回应。   梦石赶来时, 台上的戏已换了一出, 他们三人一块儿坐在食摊旁消夜, 见折竹要饮酒, 他忙提醒了一声, 少年竟也神情平淡, 端起的酒碗轻松放下, 听了劝。   梦石看得出来, 他心情很好。   “官差问你什么了?”折竹重新倒了一碗茶。   “也就随意问了我几句,仵作验完尸,他们便将那死尸抬走了,”梦石一边执起筷子,一边说道,“全因那一池水保住了那尸体的全貌,我在一旁听见那仵作说,他是死于寒食散。”   商绒闻言,神情一滞,她并非是第一回 听说这东西,她也曾亲眼得见服用过寒食散的人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寒食散能祛病健体,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浑说,”梦石这一手岐黄之术源于他在白玉紫昌观里耳濡目染,玄武殿炼丹炼得不好,但这寒食散,他曾与师父与师兄弟们一块儿钻研过,“这东西初时服用,或能令人神清气爽,犹觉体力强盛,说是能够祛病健体,殊不知,它原是一种慢性之毒,人若长久服用,身体燥热难忍不说,还会发疽,更有甚者,还会落下残疾或者死亡。”   寒食散已存在于世间数百来年,常不缺硬要触碰它的痴人。   “服用过量,会死?”   商绒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筷子。   文人雅士的集会,服用寒食散或丹药在大燕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在宫中,淳圣帝无论是自己服用还是在宫宴上赏赐大臣,都是他亲封的凌霜大真人所炼制的金丹,服用寒食散者,商绒只见过一人。   “不错。”   梦石点点头,“既是寒食散所致,想来此案也好了结,如今就看官府那里如何查证今日来此的那两人究竟为何要藏尸了,想必于娘子和她郎君应该是没事了。”   商绒垂着眼,忽然安静下来。   折竹才饮一口热茶,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睛看向她。   “簌簌姑娘这是怎么了?”   梦石也察觉到她的一丝异样。   “我……”   商绒才开口,又忽然停顿许久,夜风轻拂她的发,她的声音变得与风一样轻:“我曾识得一人,他也服用寒食散。”   梦石何等敏锐,从她简短的一句里便觉察出她口中的那人应该与她关系匪浅,他的语气不自禁更为温和:“他是何时开始服用寒食散的?”   “不知道。”   商绒下意识地回,可她想了想,又说:“也许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   她如今也正好十五岁。   折竹手指轻扣茶碗,不动声色。   “十五年,若他如今身体尚未发疽或有其它病症,那便证明他服用的分量极轻,也并非是经常服用,想来应该是没有大碍的。”梦石宽慰她道。   “真的吗?”   商绒抬起头来。   “簌簌姑娘安心,以后若有机会,我还可以替他诊脉瞧瞧看。”梦石朝她笑了笑,又饮一口酒。   商绒听了,却愣了好一会儿。   喧闹声中,她恍惚似的,说:“没机会了。”   她绝不会再回玉京。   村中人的吃食虽比不得酒楼内的手艺,却也有几分不加修饰的山野味道,梦石吃酱牛肉吃得津津有味,然而折竹却没有分毫动筷的意思,他兴致缺缺地撑着下巴,见商绒坐着久久不动,他忽然道:“不若明日去蜀青城?”   商绒听见他的声音,抬起眼睛。   “好啊,若能去城中吃顿好的,那是再好不过了。”梦石才将那老妪端来的一碗米酒喝了一口,听见折竹这话,便是一笑。   “你的伤还没好。”   商绒提醒他。   梦石见对面的少年白衣胜雪,神情自在,他一时沉溺于眼前的这顿消夜,喝了些酒,他便险些忽略了这少年刀伤未愈,不宜颠簸,他随即便道:   “也是,折竹公子,还是等你养好伤我们再去吧。”   夜渐深,戏已毕,在戏台上拆灯笼的人拿下来一串就笑容满面地分给那些跑来跑去的小孩儿,梦石钻进人群里讨了两个来,正好是莲花的形状,一只天青,一只橘红,他拿来便分给了商绒一只。   热闹的人群散了,村中户户燃起的烛火映在每一面窗纱上,朦胧又柔和,他们三人结伴,提着灯出了村走上小石桥。   梦石吃醉了酒,前一会儿明明还在说笑,但也不知为何离开了那片喧闹之后,他就越发安静,一个人走在最前面,除非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碎石,否则他绝不说话。   小河水涓涓而淌,商绒提着的绢纱灯笼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无声落在桥上,此间夜色浓黑,寒雾也重,她乖乖地牵着少年的手,跟随他的步履。   梦石先行回到了小院,在厨房中烧了热水,商绒沐浴过后出来,在嶙峋的灯火里望见那道水渠,渠边的木板已经恢复如初,但如此冷清的夜,她想起白日里那具裹在油布里的尸体,她还是有些发憷。   梦石替折竹备了药浴,此时折竹已在偏房里沐浴,而梦石却在廊下的一片阴影里坐着,商绒转身瞧见跳跃的火光,才发觉他的身形。   商绒走近些,看见他面前的铜盆里燃烧着发黄的纸钱,那只才从村中戏台边拿来的小巧漂亮的橘红灯笼也被他扔了进去。   他手中握着那个布娃娃,分毫没发觉商绒靠近,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道长。”   商绒轻唤了一声。   “簌簌姑娘,你怎么还不睡?”梦石回神,朝她笑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勉强。   “头发湿着睡觉会头痛。”   商绒在火盆前蹲下身,也拿了一旁的纸钱来扔进盆里,火光烤得她脸颊有些发烫,她抬头迎上梦石的目光。   “我女儿生在雾浓的春夜,我便替她取了小字杳杳,”表面看起来总是开朗豁达之人,酒非但不是解忧良药,反而是剥开心事的利刃,“簌簌姑娘不知,她与你一样,有梨涡,只是她爱笑,我却从未见你笑过。”   所以商绒的梨涡一点也不明显,只有在细微的表情间能窥见几分。   “我带着她才到容州时,曾答应过她,要在除夕的时候给她买一只小花灯。”   梦石的眼里迎着铜盆内摇曳的火光,他看着那橘红的灯笼被火舌彻底吞噬:“送得晚了些。”   商绒看见他说话间,一只手还摸着身上布袋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小罐子的形状,其实她也不知活人的祭奠究竟能不能将哀思与遗憾都随着这一盆灰烬带给已经逝去之人,她的目光停在梦石紧紧握着的布娃娃上,说:“道长,留一件她的东西在身边也好,哪怕将她一直带在身边也好,既然舍不得,那您就不要为难自己。”   梦石低头看向自己隔着布袋子捧在手心的小罐子,寒风吹着他的黑得发亮的胡须,他徐徐一叹:“自古以来,人死了,不都要求一个入土为安,叶落归根么?”   商绒却问他:“道长漂泊半生,哪里才算得是道长的根?哪里又是杳杳的根?您的夫人埋骨天涯,如今再将杳杳葬在这里,那么来年,道长又在这世间的何处?”   梦石一怔,眼底的情绪浓而沉重,他忍不住再抬头来看面前这小姑娘,她已摘了那张面具,此时乌发湿润,雪锦裙袂垂落地面,院内淡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眉眼干净到仿佛从未沾过烟火尘埃。   “道长惦念她们,就不要与她们天各一方,”商绒双手枕在膝上,她白皙的面颊映着一片跳跃的火焰影子,“将杳杳带在身边吧,等哪一日,您带她回去,让她睡在她母亲的身边。”   往事一帧帧如书页在脑中堆叠,梦石禁不住满眶湿润,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下心头百般酸涩的滋味,见她眼眉低垂,便道:“对不住,簌簌姑娘可是因我这些事,而想家了?”   “不想。”   她摇头。   “我的家,与道长的家不一样。”她的脑海中浮出一男一女来,她记得清那妇人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眉目清傲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那男人的脸,只记得他乌金的袍角,疏离的背影。   铜盆里的火已经烧尽了,被木廊遮挡的这片角落暗淡又萧索,她低声道,“我宁愿像折竹一样,生来就没有家。”   话音才落,一道门开。   商绒回头,檐下的灯笼映出从屋中涌入又被顷刻吹散的热雾,少年披散湿发,一双眼睛被浸润得湿漉漉的,被房中热雾熏染得添了些血色的唇轻咬着那支银叶簪,一双手正漫不经心地在系腰间的衣带。   忽然,他侧过脸来,准确地在那一片阴影底下盯住她。   水珠从他颊边的一缕浅发末端无声滴落,他嗅到了烧过纸钱的味道,却什么也没问梦石,只对她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衣带系得松散,水珠在他白皙精致的锁骨凹陷处细微闪烁,商绒一下站起身,说:“我去睡了。”   她转身提起裙摆跑上木阶,推门进去。   院中的灯火熄了大半,梦石沐浴过后便也在偏房中睡下。   一窗明灭不定的晦暗光影无声铺散入室,满耳寂静中,折竹静瞥一眼指间银簪,随即将它塞入枕下,闭起眼睛。   商绒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一个梦,又梦到那棵浓密繁茂的大树,戏台上的乐声在她梦中往复,不知不觉,一夜悄然过去。   明亮的光线照入室内有些刺眼,院内忽然添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喘着气的女声:“折竹公子!折竹公子可在屋里?”   商绒一下睁开眼睛。   她才坐起身,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她抬起眼,透过那道屏风与帘子,她隐约见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   随后是开门的吱呀声。   “您便是折竹公子?”   那妇人见门一开,里头出来一个白衣少年,她先是愣了一下,又赶忙道:   “方才村中来了官差,说于娘子夫妇两个杀了人,连在小学堂里的梦石先生也被他们带去衙门问话,梦石先生走前,让奴家将他的书本带回。”   折竹垂眼看向她捧在手中的论语,轻轻颔首,伸手接来,晨风趁机灌入他雪白的宽袖,他翻开一页来,随即两字映入眼帘:   ——“快走”。 第30章 你骗我   那名死在竹林山居的青年名唤张显, 是蜀青良县的秀才。   昨日蜀青衙门还欲以其自服寒食散过量而死了结此案,然而今日,官差竟又上门以杀人之罪将于娘子夫妇带回, 更怪异的是, 他们连昨日问过话的梦石也一并带了去。   “阻止衙门了结此案的,是蜀青知了巷岑府的岑照,他早年在玉京做官,六年前致仕归还故地蜀青。”   马蹄踩踏泥泞山道,折竹话音才落, 他垂眼低睨怀里的姑娘,敏锐地觉察出她的几分变化:“你知道他?”   “岑照之名谁人不知?”商绒点点头, 故作平静地回, “以前在星罗观中,我也曾见过他一面。”   原来于娘子所说的那位常去山居的岑老先生,便是岑照, 商绒记得他曾官至吏部尚书, 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纵然淳圣帝并不待见他, 见了他的诗文也不得不叹一声“奇绝”。   而岑照之所以不受淳圣帝待见, 是因其过分刚直, 且多次上书劝谏帝王应正视人之生老病死, 不可过分依仗玄风长生之道。   洋洋洒洒一大篇, 不过就是在委婉地阐述一句白话——“是人都要死的, 就算你是个皇帝也得认, 别整那些没用的。”   此事在商绒幼年时便闹得沸沸扬扬, 淳圣帝险些因此而治罪岑照, 后因朝中数人与皇后刘氏为其求情, 岑照才保住了性命, 却还是被淳圣帝贬至汀州与云川交界的嘉县做了几年县官。   嘉县是出了名的穷苦之地,而岑照出身名门,自小也没受过什么苦,谁都以为他在嘉县一定叫苦连天,后悔不迭。   淳圣帝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七年内,岑照解水患,改农田,救嘉县百姓于水火,以至嘉县的万民伞送至金銮殿中时,满朝文武皆惊。   淳圣帝也不好再罚,又将他调回玉京,升任吏部尚书。   “他原想举荐张显。”   折竹抬首迎向湿润山风。   商绒听了,便道:“若张显真的常用寒食散,岑老先生只怕也不会举荐他,所以,张显的死,绝不是他自己服用寒食散过量那么简单,否则,他的尸体也不会被藏起来。”   岑照尤其厌恶年轻一辈陷于寻仙问道的不正之风,他连当今天子都敢上书言其错处,又怎会欣赏一个耽于寒食散的张显?   更不提,向自己在朝中的学生举荐张显。   掩藏张显尸体的,究竟是不是当日硬要赁下竹林小院的那两人?   商绒原以为,官府自会将藏尸之人查清,哪知不过一夜之间,于娘子夫妇便成了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   “若无岑照,此案便会以张显自己服用过量寒食散致死而了结,”折竹沉静的声线中颇带几分嘲讽,“岑照一插手,他们就急于找替死鬼,梦石便是他们挑好的作证人。”   “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要你我离开。”   若是他与商绒此时还在桃溪村的竹林小院中,官差从梦石那里得不到想要的证词,只怕便要再回来将他们两人也带回衙门。   梦石知晓他二人不愿见官,这一路也都是能避则避,所以才要那名在小学堂帮厨的娘子送书回去。   “道长他应该不会愿意作假证陷害于娘子夫妇。”商绒一时更为不安。   才从容州的牢狱里捡回一条性命的梦石道长,明明昨夜还在院中祭奠他女儿的亡灵,今日却又入了蜀青的官衙。   商绒仰头,望见少年越发苍白的面容,她立即握住少年持着缰绳的手,说:“折竹,你是不是不舒服?”   折竹语气平常,“只是有点困。”   在一片幽幽密密的山林内,绑在树旁的马儿摇晃着尾巴,吃着地面长出来的新芽,而商绒坐在石上,与少年相互背对。   “真的不用我帮你吗?”   商绒轻声问他。   “不用。”   折竹简短地应一声,在包袱中随手翻找其中的瓶瓶罐罐,一只瓷瓶从石上滚落,顺着不平整的地面携带草屑抵上商绒的绣鞋边缘。   折竹静默一瞬。   怎么正好是那一瓶。   商绒垂眼看见那只瓷瓶,她伸手捡起来,试探着伸手往后递去。   阳光穿透枝叶在地面落了粼粼的影,她盯着自己的影子,蓦地,她的指节触碰到一只微凉的手。   有什么从他手臂上滴答下来。   商绒想也不想地转过头,正见少年臂上狰狞的那道伤口已然开裂,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臂弯滴落。   斑驳晃动的光影里,少年衣衫半解,一双眸子漆黑,面容苍白冷淡。   “你骗我。”   商绒忽然说。   他之前明明说他的伤口没有流血,此刻停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换药。   两人相接的手指一触及离,然而少年还未从她指间接来那药瓶,她转过身来打开瓶塞,也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吓得手抖。   想起那一回,她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说,“在南州时,你明明还逼我给你上药,怎么这一次我要帮你,你却不愿?”   她没意识到她说话间,鼻息离他这样近。   明明她戴着满是瑕疵的面具,连给他上药的这双手也已被妆粉遮盖得发黄,可是他的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不说话,也不看她,然而目光垂落,他看见她和他的两道影子。   悄然相近,融作一团。   张显本非良县桐树村人,他出身穷苦,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入桐树村,他便跟随母亲在桐树村生活至今。   商绒与折竹抵达桐树村时,已是黄昏时分。   “你们找张显家做什么?”放牛归来的老翁打量着面前这一对少年少女,“他家出事了,张显死了,他娘去了一趟蜀青城回来,下午就跳河了。”   跳河了?   商绒闻言,铱誮满眼惊愕。   顺着老翁的指引,商绒与折竹才到张显家门口,就瞧见那窄小的院门里里外外都是人,人群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身形,他躬着脊背,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具盖了白布的尸体看。   “多可惜啊,张家小郎已过了院试,是实打实的秀才,他连冶山书院那样的地方都能进得去,往后指定能做官的……“”   “可不是么?眼看着他们家张小郎就要出人头地,怎么就被人害了?”   “这张娘子劳心劳力养出个秀才儿子,一眨眼没了,只怕是一时想不过,这才做了傻事……”   不少人七嘴八舌的谈论着,商绒的半张脸隐在兜帽底下,直到折竹牵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折竹,若道长一直不松口,他是不是就出不来了?”商绒忍不住问他。   “他们无非是想让梦石说一句亲眼见过于娘子夫妇妄图搬移尸体,梦石不愿,他们倒也不至于杀了他,至多给他一个做假证的罪名,”折竹想了想,慢悠悠道,“断手断脚是有可能的。”   断手断脚?   商绒的指节一瞬收紧。   折竹感受到她指间的力道,他轻瞥一眼她的脸,“放心,还有的救。”   他能劫容州的牢狱,是因本就有知州祁玉松从中配合,但蜀青城的牢狱便没那么好去了,何况他如今在蜀青还有些事情没做,暂时还不想招惹官府。   所以眼下能解梦石与于娘子夫妇危局的,便只有岑照。   从桐树村披星赶至蜀青城,商绒在客栈倦极入睡,却睡得极不安稳,大约是记挂着折竹黄昏时那句“断手断脚”,她在梦中便真的见到了断了手脚的梦石。   他身上的布袋子浸满鲜血,里头的小罐子滚落出来,那是他女儿的骨灰。   商绒吓得醒来,却在一片朦胧光线里,看见少年已换了一身月白衣袍,他的发髻梳得严整,其中一根银簪熠熠生辉,看起来极有书卷气。   包子才咬了一口,他就抬起眼睛来对上她的目光。   “吃吗?”   他问。   商绒当然是要吃的。   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商绒吃了两个包子,便在屏风后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裙,脚上绣着灿烂芙蕖的绣鞋也换作一双没有任何纹饰的布鞋。   “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打量她,“从岑府出来,我再给你买别的。”   这一趟去桐树村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他们已知晓张显有一个定了亲的未婚妻名唤田明芳,是桐树村人。   前两年田明芳的母亲去世时,与张家约定好要在今年让儿女完婚,半个多月前,张显与田明芳二人一同来到蜀青城。   而今,张显已死,但田明芳却下落不明。   商绒如今便是要扮作田明芳,入岑府见岑照。   午后忽来一场大雨,商绒担心雨水弄湿面具,便将兜帽往下再拽了拽,雨珠噼啪拍打伞檐,她又不自禁去看身旁的少年。   他此时也已借面具遮掩了几分容貌,暗淡天光映于伞内,他瞧了一眼来迎他们进门的岑府家仆,又低眼来看她,“走吧。”   商绒抿起唇,与他一同踏上石阶。   穿过宽阔雅致的庭院,檐下雨声淅沥,商绒才至厅堂便看见那坐在太师椅上,发髻灰白,一身花青袍的老者。   屋中燃着炭盆,其中煨着一只小罐,罐中有水,煮着几片橘皮,令室内少了些炭火的干燥味道,多添了几分湿润的橘皮香。   商绒一见他,脑中便倏忽想起六年前的某个秋夜,那是她自入宫后唯一一次回到荣王府。   “荣王殿下,”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里头一道哽咽隐忍的声音,咬牙切齿般,浸满失望,“臣看您这一身骨头,是全折了……”   随即那道门开,走出来的便是他。   好多年过去,商绒已记不清当时看见的他的脸,却清楚地记得门内的父王唤他——晴山。   晴山便是岑照的字。   “明芳姑娘?”   岑照那双眼睛精神矍铄,视线最先停驻在商绒身上,“听闻你与张显早有婚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天意弄人……”   商绒回过神,当即垂首俯身,道:“晴山先生,显郎遇害,小女却求告无门,如今只得盼望晴山先生能为显郎讨回公道。”   庭内烟雨蒙蒙,折竹才将沾满雨水的纸伞交给一旁的女婢,乍听她这样一番话,他不由在槛外侧过脸来看她。   显郎。   谁教她这么叫的? 第31章 最可怜   “明芳姑娘安心, 张显好好一个儿郎,他如今被人所害,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岑照一边说着, 一边放下手中书卷, 听见步履声,他的目光便越过商绒,看向自槛外走进来的那少年。   雨丝浸过他随步履而拂动的袍角,少年肤色暗淡,形容憔悴, 那双眼却神光清亮而凌厉。   “不知这位是?”岑照一捋宽袖,盯着他。   “明芳姑娘苦寻张公子不成, 听闻张公子死讯便想去官衙认尸却不得而入, 伤心欲绝之下便要寻短见,”折竹神情轻松,迎上岑照审视的目光也不慌不忙, “正巧, 被在下所救, 听闻岑老先生有心过问此案, 我便带明芳姑娘上门拜访。”   这番话乍听之下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然而岑照只需差人去官衙打听是否有一个名唤田明芳的女子上门认尸, 她又是否被拒之门外, 便知其中真假。   商绒静静地听着, 也觉察出其中不对, 但她在裕岭镇, 在杏云山已见识过折竹的心计与手段, 他这番话绝不是无心之失, 而是他根本没打算用心遮掩。   他让她扮作田明芳, 只是要一个见到岑照的机会。   至于岑照会不会发现些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一时间,商绒发觉自己不必再时时刻刻伪装成一个从未见过的旁人,她的肩颈不自禁松懈些许。   “公子是有心替明芳姑娘讨这个公道。”   即便岑照厌恶官场,他也曾在玉京的官场里混了几十载,此时他面色如常,令人瞧不出他究竟信了还是没信。   “要铸成一桩冤案,需牺牲多少人的公道,岑老先生一定比在下更清楚。”   少年语气轻缓。   厅堂内有一瞬静谧,直至女婢端茶来放到一旁的椅子旁,杯盏触碰桌案的声音轻响,岑照已领略他话里隐晦的深意,他盯着那少年,冷不丁地问道:“公子做得到?”   “先生若信,我便做得到。”   少年眼尾笑弧隐约。   “公子以何为凭?”   岑照却问。   折竹微抬下颌,视线蓦地与商绒看向他的目光相接,他轻抬起手来指向她,“且以她为凭,先生以为如何?”   檐外有湿润的风拂来,吹着他的衣袖。   炭火盆中的橘皮水煮沸,厅堂内清香酸涩的味道更浓。   商绒惊愕地大睁双眼,望着他。   岑照的视线在这一对少年少女之间来回流转,不消片刻,他一笑,眼尾的褶痕更深,“便依公子所言,两位快先坐下来喝口热茶吧。”   “先生快人快语,这茶在下就不喝了。”   折竹眼底笑意敷衍,他侧过脸再看向商绒,道:“我暂时押宝在先生这里,还请好吃好喝,仔细善待。”   “这是自然。”   岑照捋着胡须含笑应。   商绒见少年话罢,转身便走出门去,守在门外的女婢递上纸伞,他倏忽撑开,走下阶去。   她想也不想,裙袂携风掠过门槛,满庭淅沥滴答的雨声清脆,她几步下阶准确地抓住他的衣袖。   少年步履一顿,一片天光透过纸伞呈出青灰暗淡的颜色,他转过身来,伞檐倾斜遮住她,却不防她忽然握住他的手,又将纸伞往他头顶偏了偏。   她披风的兜帽沾了雨水,兔毛镶边湿哒哒的黏起来,她的脸半遮其中,一点儿也没被沾上雨水。   “折竹……”   她仍旧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他有心为张显求公道,也知晓蜀青知府在他眼皮底下与人勾结,但偏偏他手中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害死张显的,并非于娘子夫妇。”   折竹的声音很轻,在满庭雨声里,只有她能听得清。   “所以我这个‘田明芳’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田明芳’入了岑府。”   商绒望着他,“折竹,你想去找真正的田明芳。”   “你我住的客栈,便是田明芳与张显入城时住过的那间,她与张显形影不离,何以张显死,她却无故消失?”折竹的目光无声垂落,盯住她始终抓着他衣袖的那只手,“因梦石还不松口,故而明面上,当日诗会上的所有人此时都还羁押在牢内,若真正的杀人者就在其中,他得了田明芳在岑府的消息,必然会有所反应。”   张显与当日诗会上的所有人都不算熟识,虽然他们都在冶山书院,但那些人大多出身好,又有些是中了举的,唯有张显出自寒门,是个秀才。   他们既瞧不上张显,又为何会邀其一道饮酒论诗?岑照想必也觉出其中的蹊跷,何况他知张显为人,也知于娘子夫妇为人,知府那边的说辞还蒙骗不了他。   所以此案的症结,便在于失踪的田明芳。   而今栉风楼中跟随折竹而来的人自刘玄意死后便回去一半,剩下的,也已跟随姜缨去探查妙善道士的旧闻。   他如今身边尚无可用之人,为保全商绒,便只能先将她留在这里。   岑照需要证据,而他也需要借岑照找出证据。   “我该早些告诉你,不必演得那么认真,”   折竹想起方才她进门时对岑照说的那番话,他扬眉,盯着她,“否则,你也不会连‘显郎’都能叫得出口。”   “我……”   商绒的脸颊红透,她嗫喏着解释,“我听于娘子是这么唤她夫君的。”   “不要什么都学,”少年轻轻晃一晃衣袖,她的手也跟着晃,他说,“我今日将你的眉画得格外丑,没人会多看你,你让岑照给你备一桌好吃的,等我回来接你。”   少年的眼睛弯弯的,“你再不松手,梦石的手就保不住了。”   商绒瞬间想起那个血腥的梦,她一下松开他的衣袖,迎上他那双干净又漂亮的眼睛,说:“折竹,你一定要小心。”   岑照在厅堂内喝着热茶,悄然注视着庭内那少年撑着伞将那姑娘送回遮蔽了风雨的檐下,随即转身离去。   “姑娘,雨天湿冷,快进来喝茶取暖吧。”   岑照说着,便朝立在门口的女婢招了招手。   那女婢无声垂首,上前扶住商绒的手臂,轻声道,“姑娘,快进去暖暖身子吧。”   岑照再不唤她‘明芳’,在厅堂内坐了一会儿,见她捧着茶碗垂着脑袋不说话,他便温和笑道:“我观姑娘眉宇间有些疲倦,不若便先去厢房休息,今日姑娘是贵客,我府中必是要好好准备一桌席面的。”   岑府的厢房比客栈的上房还要宽敞舒适,但商绒躺在温暖的锦衾里,却始终未能入睡。   一场雨一直滴答到夜幕降临也没个完,商绒睁着眼在厢房内躺到天黑,有人来唤,她才起身去厅堂。   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淌,厅堂内摆满一桌珍馐好菜,却只有岑照一人坐在桌前。   “瞧着姑娘怕生,所以便没让我那些儿女孙辈们一道来。”岑照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她端茶漱口,又在盆中净手的姿仪,竟一点儿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多谢晴山先生。”   商绒低首说道。   一老一少坐在桌前一时无话,商绒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女婢夹来的鱼肉,抬眼却不经意在那博古架后隐约看见多幅字画。   其中有一幅的字迹,她曾经每日清晨都会在自己的案头看见。   “姑娘在看什么?”   岑照忙着夹烧鹅肉吃,冷不丁见商绒放下筷子,便抬首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是好奇,”   商绒回过神,故作平静,“听闻晴山先生不喜玄风,家中怎会有一幅青词。”   岑照倒是没什么神情变化,他搁下筷子,擦了擦手,道:“旧友所赠,岂能因我之好恶而拒绝他的一番心意?他要送,我便收。”   “道不同,也能为友吗?”商绒转过脸来,问他。   “若一开始道便不同,那自然不能,”   岑照的笑意收敛了些,也许是想到了送他那幅字的旧友,“若他是半途改道,便要看他是否心甘情愿。”   “我自能心无挂碍地做我自己的选择,”檐外雨声拍打着碧瓦栏杆,岑照侧过脸来,迎向那淋漓雨幕,“可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循心而活,我虽惋惜,虽气恼,却……也能理解他。”   岑照也不知为何,对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竟也在三杯两盏酒后吐露了些许心事,然而提起这些往事,他便很难不想起六年前自己决心辞官的那个秋夜,他那时才从荣王的书房出来,便遇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他有一个女儿,想来应该与姑娘差不多大,”岑照凝视她,捏着酒杯片刻,又道,“原本我还想应下教他女儿读书的事,若我未曾辞官,只怕已经是那小姑娘的先生了。”   “那小姑娘……”   岑照的声音忽然止住,他闭了闭眼,深深一叹,“最可怜。”   商绒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纤长的眼睫垂下去。   夜渐深,雨未歇。   商绒回到屋内也并未洗漱,她脸上还粘着面具,并不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摘下,屋内一灯如豆,她推开一道门,在廊上坐着,脑子里混乱得只剩下栏杆外的雨声。   下雨的夜,楼下没有人声。   空旷的庭内,满是湿润的雾气,被灯火照得缥缈浅淡。   不知何时,身后忽有一声响动。   商绒警惕地转头,却见一道身影如风一般掠至栏杆内,灯火照见他玄黑湿润的衣袂,腰间沾血的软剑。   他走近了,那样一张苍白俊俏的面容无遮无掩,眉眼湿润,眼睫上也沾着水珠。   “商绒,你把我的盒子放在……”   她忽然的拥抱令少年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眼睫上的水珠滴落下来,他双手僵在半空,片刻才慢慢地低下眼睛去看她的脸。 第32章 对不对   他的怀抱又湿又冷, 满是血腥味。   可是商绒却忘了顾及不能沾水的面具,冬雨萧瑟的夜,她满腹混乱心事难捱, 只是回头看见他, 也不知为何就往他怀里钻。   “岑照怠慢你了?”   少年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摇头,不说话。   “晚饭不好吃?”他的嗓音比雨水还要清泠动听。   商绒闻声,在他怀中抬起头,蓦地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瞳, 冬雨急促地拍打在栏杆,渐渐地, 她的心跳也与下坠的雨珠一样乱。   她一下坐直身体。   灯笼在檐下摇摇晃晃, 两人几乎同时侧过眼,不再看彼此。   “你有没有受伤?”   商绒想起他满怀的血腥味,还是转过头来看他。   昏黄光线里, 少年玄黑的衣袍看不出有没有沾染血迹, 但那张沾了雨水的脸却很苍白, 连唇上也没有血色。   “不是我的血。”   少年一撩衣摆在廊椅上坐下, 盯着她的脸:“此时岑照已在主院见田明芳, 要去看看吗?”   商绒点点头, 站起身。   “你把我的盒子放在哪儿了?”   最初被她忽然的一个拥抱打断的话, 到此时他方才又问出声。   那盒子里, 盛放着他提早做好的面具, 如今也没剩几张了。   今夜雨急, 折竹的面具早就不能用了, 他以幕笠遮掩, 在门口将田明芳交给岑府管家, 便来找她拿回盒子。   两人收拾整理好再到厅堂中时,岑照正在其中宽慰那名素衣布裙,容貌清丽秀致的年轻女子:“明芳姑娘,无论如何,你还活着便是一件幸事。”   “可显郎他却……”   那女子低垂着眼眉,露出来一截后颈,其上竟满是乌青的淤伤。   “此案已挪至后日开堂审理,要将钱曦元绳之以法,姑娘便是最好的人证。”岑照说道。   “作证……”   田明芳迟钝地反应了片刻,嘴里无声地揉捻这两字,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岑照:“那岂不是我受人折辱,清白尽失的事,也将人尽皆知?”   岑照一怔,他审视着田明芳那张苍白消瘦的脸,看见她颈间满布的血痂,他眉间的褶痕深邃了些,徐徐一叹:“我知姑娘受尽了苦楚,也能明白姑娘的难处,若你不愿,我也绝不强求,张显一事,我再另寻他法。”   岑照唤来了女婢,将神情恍惚的田明芳扶去厢房安置。   商绒回过头,看着田明芳步履蹒跚的,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那女婢扶着走出门去。   岑照见那一对少年少女进来,便让一旁的女婢给他们看茶,随即又对那少年道:“多亏了公子你,我如今才真正确认了害死张显的,真是那钱曦元。”   当日诗会,钱曦元便在其中。   钱曦元是个举人,在蜀青的家业也尤其丰厚,他与那日想要强赁竹林小院的两人走得最近,是极好的交情。   “可惜,她竟不愿作证。”   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浅青衣袍,端着茶碗没喝,眼眉间浮出一分不可思议。   明明他在钱府密室找到那田明芳时,她初听张显已死的消息便哭得肝肠寸断。   “公子瞧着年纪还轻,”   岑照打量着少年暗淡有瑕的一张脸,“你尚不知这世道,女子的名节到底意味着什么,即便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却一样要面对诸多指点,诸多偏见,历来被‘清白’二字困死的女子数不胜数。”   商绒与折竹撑一把伞由女婢领着往暂住的楼阁去,穿过月洞门,雨水滴滴答答地濯洗着大片油绿的枝叶。   商绒在淋漓的雨幕里借着灯火打量那些颤颤巍巍的枝叶,鼻间满是湿润的草木香,她心里想着方才在厅堂内见过的田明芳,耳边满是岑照所说的话。   她抬起头,去望身畔的少年:“折竹,我们还能救得出梦石道长吗?”   依晴山先生所言,后日便是最后的审理期限,想必牢内的那些人一定会让梦石道长和于娘子夫妇在后日到来之前尝尽苦头。   “田明芳这条路走不通,我们便换一条,”少年撑着伞迎向自伞檐外斜吹来的雨丝,他语气沉静,“岑照也并非是一般人,会有办法的。”   一夜风雨如晦,满窗喧嚣难止。   折竹不在阁楼住,商绒夜里时梦时醒,睡得并不安稳,清晨起身时她便在镜中看见自己眼下的浅青,但经由薄薄的面具遮掩,也淡去许多。   她推开门出去,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栏杆内外,她在其中看见一名女子的身形,她坐在软凳上,一动不动。   是田明芳。   原来她就住在隔壁的房内。   田明芳早听见动静,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那双空洞的眼盯住商绒,半晌没动。   商绒再一次看见她颈间一道道的伤痕。   “你……见过他吗?”   田明芳忽然开口,嗓音异常喑哑。   商绒先是一怔,随即又想是折竹昨夜去救她时一定告诉了她什么,以此来抵消她的警惕之心。   “也不算见过。”   商绒走近她,想了想说,“我见到他时,他就在那间院子的水池里,裹着油布,我并未看清。”   “水池……”   田明芳喃喃着这两字,她那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又无声浸出泪花来:“他一定很冷。”   “明芳姑娘。”   商绒犹豫片刻,在她的面前蹲下身去,裙边轻拂地面,她仰望着田明芳的脸,从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眼泪:“不要哭了。”   田明芳有片刻怔忡,她看着这个蹲在自己身前的小姑娘,脸上轻柔的擦拭令她有些恍惚:“别弄脏了你的帕子。”   “只是你的眼泪,”   商绒摇头,“一点也不脏。”   田明芳的泪意却更汹涌,她躲开商绒的手,“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我明知他是为我而死,”她那双没有一点神采的眸子盯住栏杆外的浓雾,“可我却因为怕人知道我的清白不再,不敢上堂替他作证,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可清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要怕它?”   商绒并不能理解。   田明芳的目光再落到她的脸上,“因为人的喉舌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我娘是个寡妇,明明她什么也没做过,可人们总是盯着她的一言一行,挑拣她的错处,审视她的贞洁。”   “如今我成了这副模样,若是被人知道了,我无论生或死都要背负他们的风言风语,我受不了,真的……”   田明芳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她仿佛已经想象到那一双双打量她的眼睛,以及那些有关于她的污言秽语。   “可是明芳姑娘,”   商绒静默地望她片刻,说,“这并不是你的错。”   田明芳满眼是泪,此时她并看不清面前这个姑娘,但听见她这样一句话,她反应了许久,才哽咽似的,轻声道:“是不是我的错,有人在乎吗?”   女婢上楼的脚步声清晰,不消片刻便露出来半个身影,她们先向商绒行了礼,才扶着眼神涣散的田明芳回房去。   后头颤颤巍巍跟着上来的那位老大夫也提着药箱进去了。   商绒蹲着时还没察觉,此时要起身小腿便麻得厉害,她才要去抓红漆的栏杆,却不防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少年衣袖如云,她抬起头,望见他的脸。   他一只手抱了满怀的油纸袋,嘴里还咬着一块蜜饯,一双眼睛像是被清晨的雾气濯洗过,湿润又清亮。   商绒握住他的手,忍着不适站起身。   “你昨夜做什么了?”   房内,少年一手撑着下颌,盯住她眼下未被遮掩干净的倦怠。   “你离我很远,我睡不着。”   商绒吃着热腾腾的米糕,小声说。   岑府里男客与女客所住的院子一南一北,实在不接近。   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她根本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何况梦石还在牢中,她又如何能睡得好。   她垂着脑袋没有看他,也全然不知少年此时因她这样一句话而神情稍滞,他捏着半块米糕,漂亮的眸子盯她片刻。   他咬下去一口米糕,浓密的眼睫眨动一下,淡应一声:“哦。”   “折竹。”   商绒还在想放在田明芳同她说的那些话,她慢慢地吃着米糕,问他:“清白对于一个女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折竹杀人的手段有千百,却一向不理解这些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东西,他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像样的答案。   他不理她,却在桌上的油纸袋里随手捡出来一只包子给她,自己将剩下的半块米糕扔进嘴里。   商绒接了包子抬起头,她实在想不明白田明芳所说的那些话,便疑惑地问他:“我与你同住一间屋子,同吃三餐饭,这也是不对的吗?”   肤色暗淡的面具遮掩不住少年天生隽秀干净的眉眼,湿润的雾气在他身后时浓时淡。   他嗓音清泠而冷静:   “旁人觉得对或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如何想。”   “我没觉得不对。”   商绒认真地说。   少年闻言,轻抬起眼帘看她,“那就好好吃饭。” 第33章 傻不傻   “明芳姑娘不愿去堂上作证, 如今公子与我还想救人,便只能从当日诗会的主人身上做些文章了。”   雨水未干的庭内,岑照解下大氅交予一旁的女婢, 邀那青衣少年走入厅堂内:   “只是公子何以确定, 那胡林松真就亲眼得见钱曦元杀张显?他们这些人聚在一块,饮酒是少不了的,其中又有多人口供,他们借着酒劲服食寒食散的不在少数,那寒食散发作了是什么鬼样子公子怕是不知, 癫狂无状之下,即便钱曦元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他们只怕也记不起。”   岑照提及“寒食散”, 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发沉,他冷哼一声:“枉我此前还念在他胡林松谭介之是冶山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还答应了参与桃溪村竹林诗会, 却不知他们一个个的, 都是这般扶不上墙的烂泥!”   胡林松与谭介之便是此前想要强赁竹林小院的那两个中年男子。   折竹分明从岑照这般神情话语里察觉出他对于寒食散这东西, 远非是厌恶那么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岑照抵在案角紧紧蜷握起来的手, 淡声道:“如先生所说, 当日诗会上多有服食寒食散的, 我曾闻, 常服此物者, 多会面色燥红, 自觉神思清明, 身轻如燕, 但若用量有差池, 便会发疽。”   “那谭介之脾性暴躁,即便是冬日手中也常握一扇,即便他在口供上矢口否认,却也遮掩不了他常用寒食散的事实,他与钱曦元是至交好友,而除了他,便是胡林松与钱曦元最为接近,先生也知,仅凭钱曦元一个人,他如何能将那么多沉重的木板撬动,再将张显藏于其间。”   岑照闻言一顿,他看向那坐在一旁的少年,眼底分明漏了点笑意,却故意道:“那也不能说明,帮着钱曦元藏尸的,就是他胡林松。”   “要说胡林松与钱曦元交好,却也并不及谭介之,但胡林松邀您赴诗会是真,怕我这暂居之人发觉张显尸体也是真。”   女婢适时奉上热茶来,折竹端起茶碗,漫不经心,“先生以为,他们为何藏尸半月,才急忙来搬移尸体?”   “五日前,冶山书院院试,是我承山长之邀,前去做个主考,他们皆是书院学生,在书院备考半月不得而出。”   岑照之名太盛,他先前在朝中官至吏部尚书,即便是辞官,在朝中也有几个身居高位的学生,而冶山书院的山长与岑照为友,早年也在玉京朝堂为官,如此两座大山在胡林松谭介之这些人眼中,便是越过三年一次的科举,平步青云的好机缘。   他们又怎会错过。   “这胡林松一定是有把柄在钱曦元手中,可如今时间紧迫,我们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来。”   这是岑照此时最为担心的事。   “那便问胡林松好了。”   折竹慢饮一口茶,“我那在牢中的叔叔也是个聪明人,先生若能让人入牢提点他几句,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岑照略微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公子夜闯钱府救出田明芳的事,想来钱曦元在牢中应该也已经知晓了,此时他应当是坐立不安,趁此,若能引得他与胡林松之间相互猜忌,便是最好。”   夜幕低垂,悄无声息地笼罩整个岑府,没有星子的夜,唯余一轮圆月悬挂于遥远天际,清辉弥漫。   商绒在房内临着灯火默道经,但她心绪不宁,只默了几页便搁了笔,听见隔壁田明芳又在哭,她便过去瞧了瞧。   再回房时,她一抬头就看见那青衣少年坐在椅子上吃苹果。   “你过去做什么了?”   少年抬眼看她。   “明芳姑娘不肯喝药,我送了她一些糖丸,陪她说了几句话,”商绒说着,走到他身边坐下,又问他,“折竹,明日官衙便要审案了,你找到办法了吗?”   “这就要看梦石道长了。”   折竹不紧不慢,“若今夜牢里有消息送出,明日在堂上他与于娘子夫妇便有得救,若没有,”   他咬一口苹果,“那我只能劫狱了。”   梦石自然不会如于娘子夫妇般背负死罪,但他的牢狱之灾却是免不了的,可坐牢之人的底细,官府一定是要查个清楚的,如此一来,难保容州知州祁玉松和那晋远都转运使不会寻找到梦石的踪迹。   可如今,折竹还未曾解开梦石身上的谜团,出于某些猜测与考量,他自然不会放任梦石自生自灭。   “也许你我明日便又要亡命天涯,”折竹看着她,幽幽道,“到时再没有这样好的地方供你安寝,你今夜还是早点睡。”   商绒却摇头,道:“我曾住在比这里好千万倍的地方,可我却觉得,那远不及我与你风餐露宿。”   哪怕是在树上如他一般倚靠树干睡一觉,哪怕是在荒野地的石头上靠上一夜,虽无片瓦遮头,却令她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自在过。   这个晴夜静悄悄的,少年无声打量着她那副认真的神情,然而目光相接不过片刻,他便匆忙移开眼。   却很久,都忘了再吃一口苹果。   夜渐深,室内只留一盏孤灯,商绒在如此晦暗的光线里裹着锦被昏昏欲睡,她半睁着眼,隔着一道屏风隐约看见少年在擦拭他的软剑。   那闪烁的银光晃啊晃,晃得她眼皮越发沉重。   “折竹。”   她的声音沾染着朦胧的睡意。   “嗯?”   “我今日画了一幅画,我想把它送给晴山先生。”她的声音又轻又软。   折竹擦拭剑刃的动作一顿,随即冷淡地应一声:“哦。”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她半张脸贴在软枕上,问他。   折竹将软剑重新缠上腰间,“你舍得告诉我?”   “舍得。”   商绒的视线在屏风上勾勒出他的轮廓,“折竹,晴山先生是第一个可怜我的人。”   “他可怜你,你也开心?”   折竹抬起眼帘,隔着一道屏风,在最朦胧隐约的光线里与她相视。   “觉得我可恨的人很多,怜悯我的只有他。”   商绒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过往这十五年,究竟都在听些什么看些什么,又在忍耐些什么。   若当初晴山先生不曾与她的父王吵那一架,他也许还在玉京的朝堂,也许,他也入了宫做她的先生,教她读书明理。   可是她的时运,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觉得亲近的人,都离她很远,觉得惧怕的人,却偏偏那样近。   商绒也不知屏风后的少年为何不说话,她想了想,又说,“折竹,你也不一样,虽然你是因那两卷道经才救我,可我跟着你的这些天,与你吃过肉,也喝过酒,你对我真的很好。”   室内寂静无声,商绒几乎快要闭上眼睛,可是忽然间,少年的嗓音如同泠泠的雨水般:“只是因为这些,你便觉得我好?”   “嗯。”   商绒的眼皮还是压下去,她的声音又轻又缓:“这些就已经很足够了,够我记得你很久很久了。”   她的呼吸趋于平缓,少年久坐在屏风后纹丝未动,他的手指触摸着腰间的剑柄,微垂的眼帘在并不明朗的光线里遮掩了他的神情。   “傻不傻。”   他的声音几乎比她的呼吸声还要轻。   敲门声忽然传来,少年清隽凌厉的眼眉微抬,门外映出一人佝偻的影子,紧接着便是苍老的声音传来:“公子可在?牢里已有消息递出。”   少年站起身,却隔着屏风察觉到那个睡去的小姑娘已然惊醒,他索性绕过屏风去。   阴影笼罩而来,商绒迷迷糊糊地抬眼望见他的脸。   “梦石还不算笨,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不能见官,明日便不要跟随岑照去官衙,”他说着,见她的眼皮又禁不住未散的睡意要压下去,他便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如愿见她又睁开眼睛,他卧蚕的弧度稍深,“等我回来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她终于醒了神,乖乖地应一声。   折竹转身便要走,却又忽然停步,他垂下眼睛,看向她拉住他衣袖的那只手,他侧过脸来,看她。   “折竹,你要小心,不要受伤。”   她在温暖的被窝里捂得白皙的脸颊泛粉,乌发垂落她的肩前。   “知道了。”   他撇过脸,冷静地应一声。   房内再没有一点儿声响,商绒的睡意自折竹走后便消散大半,她忍不住担心,可是又想起他说的亡命天涯,她捏着被子的边缘,还是闭起眼睛。   时而清醒时而浅眠,长夜生生地被商绒生生地这么捱过去,翌日天才蒙蒙亮时,她还没睁眼,便隐约听见门外廊上的动静。   “岑老先生可还在府内?劳烦你们,我想见他。”   田明芳喑哑的声音传来。   “田姑娘,老爷此时正在更衣,只怕不能见姑娘了,他马上要去官衙。”一名女婢柔声回答。   商绒一下坐起身来,她下了床才要去拿放在矮凳上的衣裙,可原本放在那儿的粗布衣裙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套叠放整齐的绫罗衫裙。   粉红的圆领外衫莹润泛光,蝶逐白昙的绣花精致又漂亮,如云似雾的雪白裙袂上菱格暗纹时隐时现。   商绒捧起衣裙来,触摸其上的绣花。   她忍不住想,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第34章 对不起   商绒洗漱过后才在镜前粘好面具, 乍听敲门声响,紧接着便是田明芳的声音传来:“姑娘。”   商绒立即起身去开门,晨时寒雾极浓, 门外的田明芳脸色苍白, 弱不胜衣。   商绒瞧见田明芳身上的披风与她肩上的包袱,便道:“明芳姑娘可是要走?”   “是要走。”   田明芳点点头,随即又看她片刻,忽然问:“我听岑老先生说,姑娘的叔叔也平白受冤牵涉此案?”   “是, 我们便是为救他而来。”商绒回答。   田明芳微微垂首,纤细的脖颈脆弱易折:“我不敢上堂作证, 姑娘就不怨我么?”   “我为何要怨你?”   商绒听见她咳嗽, 便回头将自己床褥里还有余温的汤婆子拿来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正如明芳姑娘所说,我的确还有很多事不明白, 但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田明芳怔怔地瞧着自己手中的汤婆子, 片刻才道:“我昨夜梦到显郎, 他也说不怨我。”   “可我……”   田明芳的指节越发屈起, 她的眼眶仿佛一直这样红, “可我又该如何偿还他舍命救我的这份情?我如今是连死也不敢死, 生怕在九泉之下见到他和他的母亲。”   张显待她情深义重, 张显母亲从来也待她极好。   可这两个人, 都死了。   “明芳姑娘……”   商绒轻唤了一声。   “我思来想去, 还是该为我, 为显郎向那畜生讨个公道,”田明芳说着, 抬起头看她, “今日过后,我便不回桐树村了,我要离开蜀青。”   她将汤婆子归还商绒,用已经被捂得温热的手握住商绒的手腕:“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却为我拭泪,送我糖丸,不厌其烦地陪我说话,我心中……感激姑娘。”   父母已逝,如今在这般陌生的府宅内,也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愿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诉,又一再对她说,她什么也没做错。   但,田明芳也不打算问她的名姓了。   商绒还没来得及说话,田明芳已松开她的手,转身往那头的楼梯去。   商绒在门口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她忽然转身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匆匆披上披风,将兜帽拉上来,又将折竹的包袱抱在怀里跑出去:“明芳姑娘!”   田明芳已下了几阶,听见她的声音便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姑娘被兔毛边的锦缎披风捂得严实,怀里抱了个大大的包袱跑来。   “我陪你去吧。”   商绒在她面前站定。   田明芳有些晃神,还没应声,那小姑娘柔软细腻的一只手已伸来牵住她的手。   “我以前也会有不敢面对却必须要面对的事,”   商绒望着她,认真地说,“那时只要有一位姐姐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心里就会觉得安稳许多。”   田明芳的眼眶几欲湿润,片刻,她握紧商绒温热的手,低声哽咽:“谢谢你。”   官衙早已开始审案,岑照已经乘车先行离开,商绒与田明芳到府门口时,老管家已将马车备好。   街市喧闹,审案的官衙门口今日就更为喧闹,从岑府到官衙只需穿行两条街,乘坐马车很快便到。   商绒还没下马车,掀帘便瞧见了官衙门内挡着百姓再往里靠近的官差,但她还是与田明芳一道下了马车。   走上石阶在人堆缝隙里,商绒看见堂内跪着的几人,单从背影来看,她并瞧不出他们是谁,但其中一人稍稍转脸,她便认出他的眉眼,他的胡须。   是梦石。   是没有断手断脚,身上也干干净净没什么血迹的梦石。   “胡林松,究竟是此人同你说了些什么?你竟不顾你我结义之情,当着知府大人的面,在此污蔑于我?”   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言语激愤,怒而指向梦石。   商绒察觉到,田明芳听到此人声音时,她的手指便蜷缩更紧,眼底更有刻骨恨意。   原来那人,便是钱曦元。   “钱曦元,你可不要在此胡乱攀咬梦石先生!我如今已然承认帮你藏尸,你却不敢承认自己嫉妒张显能得岑老先生与山长的青眼,又看上张显的未婚妻田氏,当日诗会,你在竹林里冒犯田氏,张显与你争执起来,你便起了杀心,灌了他那么多的寒食散!这可都是你后来亲口跟我说的!”   胡林松言辞逼人。   “就是!钱曦元!我谭介之以往真是错看了你!只怕当日我与胡林松在竹林遇险也是你搞的鬼!你定是想灭胡林松的口,竟连我一块儿也算计进去!若非是梦石先生及时发现我们二人,只怕如今就不只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   谭介之断了的手还以布巾托着挂在颈间,说话却是半分都不饶人。   “好啊……”   钱曦元神情阴鸷,他先打量那气定神闲的梦石,又去看胡林松与谭介之二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冒犯田氏,杀了张显,你们可曾亲眼得见?再说那田氏,她如今又在何处?她为何不来替她自己,替她的显郎讨公道?”   他立即回身朝那知府大人磕头,道:“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如今田氏都未曾上堂,万望大人不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大人,钱曦元酒后曾言,他强灌张显寒食散时,混乱之下,他衣袍上的一片玉饰割破了张显的手掌,碎片嵌进了伤口之中,”胡林松也俯身磕头,“草民还知晓,大约是仵作验尸不够仔细,没能发现张显伤口里的碎片,却被前来认尸的张母发现了,钱曦元担心其母发现端倪,便命小厮前去恫吓威胁,致使其母投河!大人若不信,大可去钱府搜查钱曦元的衣物,还可将那小厮带来!”   什么仵作验尸不够仔细,分明就只是走了个过场,并未细验。   此前胡林松与钱曦元在一条绳上,他如何不知钱曦元与知府之间的交易,但如今却不一样了,他已无把柄在钱曦元手中。   知府顶着岑照与冶山书院山长两人的视线,如今已是满脑门的汗,他也不敢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轻易去擦。   “大人!”   蜀青知府才要开口说话,忽听一道柔弱女声,他抬首望去。   “民女田明芳,要状告钱曦元毒杀张显,强占良女!”   田明芳。   钱曦元的脸色骤变,他一下回过头,果然在被官差拦在门外的人群里,他一眼便盯住那名女子。   怎会如此?   岑府里传出的消息不是说她不愿作证么?   许多人的目光都在这一瞬聚集在田明芳的脸上,她明显有些惧怕这一道道的视线,肩膀瑟缩一下,却感觉到身旁小姑娘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她侧过脸,看向商绒。   “姑娘,真的很谢谢你陪我来。”   她勉强朝商绒露出一个笑,随即松开她的手,众人让开一条道来,她抬步走入门内。   人群再度拥挤起来,商绒被挡在后面,仅能在他们的衣袂缝隙间隐约看见田明芳直挺的脊背。   忽的,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商绒浑身一僵,她下意识地便要跑下石阶,然而那人的手精准地拎住她的兜帽,她满脸警惕地回过头,却撞见一双漆黑的眸子。   还未散尽的晨雾里,少年没戴面具,也再不是那副青袍书生的打扮,他一身玄黑衣袍,护腕收束他的窄袖,窄紧的腰身上,蹀躞带上金玉碰撞,清脆悦耳。   “折竹。”   她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些,唤他的名字。   “不是让你在岑府等我?”少年稀奇似的,打量着她,“你胆子大了?也敢到官衙来瞧热闹了?”   “明芳姑娘改了主意,我见她一个人,便想陪着她来。”   商绒如实说道。   少年看着她抱着一个包袱,仰头望他的模样。   好乖巧。   但少年面上仍是那般寡淡的神情,他将她的兜帽又往下扣了扣,才松了手,说:“我们去吃好吃的。”   “可是梦石道长……”商绒回头,人群已经挤得连缝隙也不剩了。   “你瞧他是否手脚齐全,身体康健?”   少年睨她。   “好像是的。”   商绒点点头。   “放心,他今日一定出得来,”折竹说着便要朝她伸手,却又蓦地顿住,他轻瞥自己的手掌,接过她怀里的包袱,对她道,“跟我走。”   官衙对面的街上有不少食摊,蒸笼里不断有热雾浮出,折竹咬了一口包子,将一碗馄饨推给商绒。   “不好吃?”   见她吃了一颗馄饨又放下汤匙,欲言又止般,抬起头来盯着他看,折竹疑惑地问。   商绒摇头,却忽然起身。   折竹手中拿着半个包子,看着她朝他走近,又与他同坐一条长凳,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   “你看什么?”   折竹竟有些不自在。   “我方才闻到血腥味了。”   商绒说着,伸手要去碰他的衣襟,“折竹,是不是你的伤口又流血了?你为什么不上药?”   “商绒。”   折竹下意识地要握她的手,可他没忘了自己剑柄上的草汁,他只得匆忙以手腕抵住她的动作,在油布棚最里侧的这个角落,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人的举止,可他对上她那双纯澈如波的眼,也不知是否是被热雾熏的,他的耳廓有些烫。   他浓密纤长的眼睫细微颤动,眼底清辉漾漾似有几分戏谑。   “你果真要在这里?”   他的声线低靡而冷静。   商绒回头见街市上人来人往,摊主在灶前忙着下馄饨,坐在不远处的一两桌人在谈论着衙门里今日这桩案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可她的脸颊还是隐隐有些发烫,她缩回手,小声说:   “对不起,折竹。” 第35章 有点疼   不过半个时辰, 官衙前拥挤的人群散开来,商绒走过去时,正见岑照与另一名白发老者从门内走出来。   晨时的寒雾已经散去许多, 日光在檐上镶嵌金边, 岑照与那老翁说着话走下石阶,抬头瞧见那怀抱画轴的姑娘走来,他便停下步履:“姑娘何时来的?”   “与明芳姑娘一起来的。”   商绒说道。   “怎么不见那位小公子?”岑照望了望四周,却并未见那少年。   “他一夜未眠,此时已是倦极。”   商绒解释。   “多亏了他, 今日这一案审得很顺利,想来不日, 这蜀青知府也要换人来做,”岑照朝她笑了笑,“今夜我在府中设宴,请姑娘与公子一聚如何?”   “只怕不能了,”   商绒微微低头, 婉言道:“多谢晴山先生好意, 在您府上两日已是打扰, 如今叔叔与于娘子夫妇都已无碍, 我们也不好再留。”   “既然如此, 那我也不好强留姑娘了。”岑照至今仍不知那少年与面前这姑娘的名字与来历, 但他也非好事者, 缘之一字, 聚散如风, 他们不提, 他也不问。   “我曾读过晴山先生的《重阳鹤山赋》, 却从未到过嘉县的鹤山, 如今我凭着您在其中的叙述画了一幅游鹤山图给您。”   “以往我在家中时,便是依靠先生的诗词想象世间山川的,您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很多的苦,但我从您的字里行间,却极少看得到‘苦’这个字,真的很能慰藉人心。”   商绒说着便将画轴递上,而岑照眼底平添几分讶然,他忙接来,再凝视眼前这姑娘的脸,他温和而慈爱:“姑娘所赠,我必好好珍藏。”   “姑娘既说晴山兄的诗词足以慰藉人心,”岑照身旁的白发老翁开口了,他也是慈眉善目的,“可姑娘又为何愁眉不展?”   商绒看向他,她猜想他便是那位冶山书院的山长。   “姑娘岂不闻,我也并非生来便如此想得开,”也许是见商绒不作答,岑照便开口道,“丁香有结,只是姑娘如今尚不知作何解。”   他早已看透这小姑娘鲜活的皮囊下有一颗行将就木之心。   “簌簌?”   商绒尚未开口,却听得阶上传来一声唤,她抬首便瞧见已换了囚服的梦石从门内出来,行走间,他的腿脚似有些不便。   “晴山先生,我先去了。”   商绒微微俯身,随即提着裙摆上阶去扶住梦石。   岑照回头再看一眼那小姑娘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异样,再与身畔的白发老翁一同走向右侧的街巷时,老翁催促他:“晴山,快让我瞧瞧这姑娘的丹青如何。”   “你这急脾气,真是到老也改不了。”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却也因着心中那份难言的好奇心而将怀中的画轴徐徐展开。   云雾半遮,秋叶金黄,山壁嶙峋而峻峭,巍峨似天上玉宇般俯瞰烟雨江河,零星舟楫。   每一笔从容勾勒山光水色,融秀美与奇绝于一卷。   “晴山,你与程叔白都在其中呢。”   白发老翁指向那陡峭野径上的两人,佩茱萸,执竹杖,衣袂猎猎欲飞,他不由感叹:“这姑娘的画工竟如此神妙。”   一般作画之人都会在最后落款,然而此时岑照手中这一幅画右侧却干干净净,一字未留。   岑照再转过脸,正见那姑娘扶着她才被释放的那位叔叔走向官衙对面热闹的街市。   也不知为何,忽然之间,   他想起了那位远在玉京的忘年之交。   “梦石叔叔,您的腿没事吧?”   商绒之前在人堆里瞧见堂上的梦石时,他是跪着的,所以她并未看出他腿上有伤。   梦石因她这一声“叔叔”而有一瞬愣住,随即他笑着摇头:“只是才进牢里时被狱卒打了一顿,鞭子刚巧抽在腿上了,也并未伤筋动骨。”   “我想过了,您如今已经不是道士,人前也不好再唤您道长,”商绒一边扶着他走,一边说,“以后我与折竹一样,就说您是我们的叔叔。”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有一辆马车,折竹看着他们二人走近,便放下了帘子。   但很快帘子又被人从外头掀开,一片明亮的光线随之钻入,那姑娘弯腰进来,他看见她耳垂上晶莹的耳珰闪烁着剔透的光。   商绒一进来,便瞧见少年靠在车壁,面容苍白神情倦怠。   “我来赶车。”   梦石掀帘瞧见他,便问:“可是要回桃溪村?”   “先去客栈。”   折竹坐直身体,淡声道。   “我们不走吗?”见梦石放下帘子,商绒转头来问他。   “他既是自己堂堂正正从官衙走出来的,我们又为何要急着离开?”   折竹漫不经心道。   这一刻,梦石隔着一道帘在外拽动缰绳,一时辘辘声响,马车轻晃。   商绒坐在他身边始终觉得有极淡的血腥气在鼻间萦绕,她忍不住盯着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又伸出手指轻触他的衣袖。   指上毫不意外地添了些湿润血迹,她立即将一旁的包袱打开在其中翻找出伤药来,“至少要先止住血。”   折竹伤口再撕裂他也不觉疼,只是会觉得疲累些,他也懒得理会,但商绒却担心他伤口反复撕裂会加重伤情,此时便去解他的躞蹀带。   “商绒。”   折竹才要用手腕去抵住她的手,却还是晚了,她已经摸到了蹀躞带上的金扣。   马车摇摇晃晃,帘子被风吹起,少年看着她的眉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真的有点疼。”   商绒舒展手掌,抬头望他。   “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不要随意碰我?”少年的眸子漆黑,犹如幽深的渊,“马车上没有水,你只能先忍一忍。”   金扣上不过是被剑柄沾了些许,此时商绒也不是很疼,只是轻微刺痛,她抿起嘴唇,趁着他此时不能来握他的手,她勉强扯开他的衣襟,隔着被血浸透的细布,将药粉草草地往上敷。   她靠得很近,折竹不由撇过脸,躲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而他呼吸起伏间,她的一缕发轻轻扫过他的锁骨。   轻微痒意。   可他的手指却无声地蜷缩收紧。   随即他目光垂落于那摊开的包袱里零散的物件,除了糖丸伤药,以及面具盒子,便是一些金玉首饰,衣袍裙衫。   “你的珍珠都送人了?”   忽的,商绒听见他的声音。   她也没有抬头,只轻应一声,道:“我偷偷塞进明芳姑娘袖间的暗袋里了。”   田明芳要离开蜀青,应该会很需要那些珍珠做盘缠。   折竹才要说些什么,却不防一缕轻微的,柔和的风拂过他的手臂,他脊背一僵,垂下眼帘,看见她鼓起的脸颊。   在南州的那座山野院落内,她也是这样。   他屈起指节,轻敲她的额头。   商绒一下抬起眼睛,闷闷地解释:“我知道你不疼,我是在吹我的手。”   到了客栈,梦石便先要了一盆水来让商绒净手,而他则替折竹重新清理了臂上的伤口。   三人再聚在一桌吃饭,已是十分不易。   “折竹公子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梦石端起来一碗热茶,“我以茶代酒,在此谢过公子大恩。”   檐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杂声不断。   “也是你自己抓得住机会。”   折竹敷衍地抬了抬茶碗,抿了一口。   “那谭介之倒是一心记着我救了他又替他接骨的事,所以在牢中花钱照应我,我倒也没吃多少苦,就是那胡林松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犹犹豫豫的样子,我瞧着他定是知道些内情的,”梦石跟饮酒似的将一碗茶喝了个精光,“多亏公子你找人来牢中提醒我,我略施了些小计,便使得谭胡二人深信当日在桃溪村竹林内摔下山径,是那钱曦元妄图杀人灭口。”   “如此一来,我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梦石摇头晃脑一番,筷子轻敲碗壁,“胡林松便说出了他之前与钱曦元一同做生意,两人贿赂地方官以求方便,但记录了所有往来的账本却被钱曦元一人握在手中,胡林松此前不说,是担心此事败露。”   但折竹昨夜寻到了账本,解了胡林松的后顾之忧,所以他今日在堂上才敢说出实话。   毕竟帮人藏尸的罪责,远没有贿赂官员来得重。   何况,他也信了钱曦元要置他于死地。   “那账本呢?”   商绒抬起头来问他。   “自然是交给岑老先生了,”梦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来,“他胡林松既做得这些事,我又凭何帮其遮掩?”   时至如今,无论是谭介之还是胡林松都不知这位救了他们的梦石先生,实际便是让他们多断一只手的人。   梦石行走江湖多年,也并非是从来纯善,事事退让之辈,他自也有他心黑的时候。   因梦石着急让商绒寻个地方净手,所以也没细挑这客栈的不到之处,这里即便是上房也没有多的床榻。   夜愈深,商绒沐浴过后只擦了几下湿润的头发,便躺了下去。   他们三人的房间并不在一处,中间还隔着其他的住客,商绒头发湿着也睡不着觉,她索性起身扶灯而出。   橙黄的灯影隔着窗纱那么一晃,屋内的少年顿时警醒地睁开眼。   商绒立在冷清昏暗的廊上,正迟疑着要不要伸手敲门,面前的这道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她随之抬首,望见少年的一张脸。   “你离我很远,我睡不着。”   她根本没有说话,但折竹却无端想起昨日清晨,在岑府楼阁之上,她对他说的这样一句话。   这一瞬,商绒才要开口,却见少年忽然侧过身,而他那双疏冷的眸子看着她,嗓音平淡:“进来。”   商绒几乎不犹豫,她一下迈入门槛。   “头发也不擦干?”   少年借着她手中烛火,看清她湿润的长发,那般浓烈的乌黑,更衬她一张面容犹如凝脂白雪。   “我太累了。”   小姑娘低垂眼眉,蔫蔫地对他说。   “坐过去。”   少年轻抬下颌。   商绒看了看他,便将烛台放到一旁,坐到了床沿,下一刻,她见少年拿了布巾朝她走来。   她愣愣地望着他。   心里已知道他也许要做什么。   果然,他在她身旁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收起她所有的发丝拢在她肩后,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   明明以往,她不论做什么都有宫娥相帮,他并不是第一个给她擦发的人。   可是,   她盯着那一盏摇摇晃晃的烛火,心绪犹如被放置在那火焰上煮沸成烟的水滴。   他终于擦干了她的头发,眼底的倦怠毫不掩饰,他打了个哈欠,眼睛仿佛带着潮湿的水雾般,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后脑勺,“睡觉。”   商绒如梦初醒,转过脸却见他起身在桌前坐下,她心知自己占了他的床,他就要在桌前坐上一夜。   “折竹。”   她站起来,唤他。   少年揉揉眼睛,一手撑着下巴来看她。   “我还是回去睡吧。”   她重新拿起来烛台,说。   少年静默地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门走去,幽幽暗暗的灯影映照他神情寡淡的一张脸,在她伸手触碰那道门的一瞬,他忽然出声:   “等等。” 第36章 要不要   夜雨潮湿, 冲刷瓦檐,窗纱映出屋内橙黄一片的光影,商绒放下烛台, 看着地板上铺好的被褥。   少年才将被子从她房中抱回来, 合上门再转身便见她已经躺了下去。   他一顿,随即走近她,道:“去床上。”   商绒枕着软枕,摇头:“你伤还没好,你睡床, 我还从没这样睡过,好像也很好。”   睡在地上有什么好的?   折竹不理解。   “起来。”   他说。   可她始终不肯起来, 他也就只好将被子展开来扔到她身上, 商绒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桌上的烛台正好被少年的掌风熄灭,屋内顿时昏暗许多。   唯有廊上的灯笼未灭, 穿透门窗倾泻几分光影。   雨水的声音隐隐约约入耳, 可商绒心内安定, 便觉得它像是催人睡去的乐音, 她闭起眼睛, 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床榻上的少年亦是倦极, 将软剑放在枕畔, 他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但静谧的室内多添几声细微的梦呓, 他便一瞬睁开眼睛。   外头的灯笼已是将息未息, 闪烁暗淡的光影照见床下蜷缩在被子里的那个姑娘。   他坐起身来, 在那灯火照不见的, 一片浓烈的阴影里, 他静默地打量她的背影,片刻后,他赤足下床,将她裹在被子里抱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令商绒一瞬睁开眼睛,她睡意未消,满脸茫然地望见他的脸。   “睡在地上好玩儿吗?”   他的嗓音比檐外泠泠的雨水还要动听。   商绒还未醒透,也不知他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下雨的夜,她身上裹着的棉被明明很暖,但她总觉得身上还是有些冷。   少年抱着她转身,将她放到床上。   他掀开的被子里是温热的,带着他身上混合的药香与浸雪的竹叶清香,商绒蜷缩在其中,看他在她原本睡着的地方躺下去。   “折竹……”   商绒唤了他一声。   少年一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没有理她。   商绒现在已经知道地铺一点儿也不好了,即便垫了两层被褥,睡着之后也还是有些冷,还很硬。   她的下巴抵在柔软的棉被上,忽然道:“你要不要……”   少年几乎是在她才开口的瞬间便睁开眼,打断她:   “不要。”   他甚至没看她,只侧过身去背对她。   习惯杀人饮血的十六岁少年如何懂什么男女之防,他也并不理解为何要防,他只是本能地因她还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而无端心悸。   晦暗的光线里,少年薄薄的眼皮微动。   没一会儿,他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还没回头,被子便盖在了他的身上,紧接着便是他的衣袍,她的披风也都盖在了他的身上。   毛绒绒的兔毛镶边轻擦他的下颌,室内静谧到再不剩一点声音,少年睁开眼,门外的灯笼内蜡痕烧尽,湮灭火光。   蜀青一夜雨,永兴一夜风。   永兴行宫内宫灯亮如白昼,身着雪白银线龙纹道袍的淳圣帝在黄金龙椅上端坐。   一路舟车劳顿,淳圣帝已是身心俱疲,但听贺仲亭缀夜而来有要事奏报,他还是起了身,此时他居高临下,审视着在底下叩拜的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道:“贺卿的意思是,当日在南州刺杀朕与明月的,是两路人?”   “陛下,据犬子贺星锦在南州擒住的叛军余孽供述,他们当日要刺杀的只有陛下您,他们也并未掳走明月公主。”   贺仲亭垂首,恭谨道。   淳圣帝一手扶在膝上,“贺卿又怎知他们说的便是真话?”   “陛下应知那叛军首领谢舟的秉性,明月公主若真在他手中,他必会昭告天下,闹得人尽皆知。”   西北兰宣谢氏曾随大燕开国皇帝开疆扩土,建功立业,天下初定时谢舟的高祖父便被封为大燕唯一的异姓王,坐拥整个西北。   后来为防谢氏做大,大燕第四任帝王文宗下旨削藩,致使兰宣谢氏从异姓王族一朝败落如尘泥。   然,谢氏虽被削藩,但其多年豢养出的谢家军却对谢氏忠心耿耿,他们从王族私兵变作叛军,跟随谢氏多年来盘踞西北,处处与朝廷作对。   “既不是叛军,那么贺卿你告诉朕,掳走明月的还能是谁?”淳圣帝一手蜷紧,膝上的衣袍褶皱。   “陛下……”   贺仲亭欲言又止。   “说。”淳圣帝眉头一拧。   贺仲亭再度低下头去:“此前臣在南州时曾命犬子星锦要瞒住公主失踪一事,然而犬子昨日送来的家书中却道公主失踪的消息已然泄露,陛下应知江湖人的本事,星锦撒出去的饵勾出了不少江湖人士。”   他说着,将怀中的东西取出呈上:“陛下,请看。”   立在龙椅旁的宦官只瞧淳圣帝一抬手,他便立即走下阶去将贺仲亭手中的东西取来奉至御前。   凛风拍打朱红窗棂,淳圣帝在灯下展开那一幅幅的画像,身份名讳各有不同,但其上勾勒的轮廓却从来都是同一张脸。   淳圣帝的脸色越发阴沉,直至他翻至最后得见一封信件,他抽出其中信笺来展开,匆匆扫了一眼,他便将其狠狠摔在案上:“好啊,他薛重养的儿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谋害朕的公主!”   “陛下息怒!”   贺仲亭俯身,他本欲再说些什么,可眼下淳圣帝大发雷霆,已是气盛,他斟酌片刻,还是忍住了。   “贺仲亭,朕命你即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回玉京,携朕旨意审问薛重与其子薛浓玉,一定要问出明月的下落,”淳圣帝站起身,“明月无论是死是活,朕都要他们薛家付出代价!”   因心忧明月公主下落,淳圣帝从南州到永兴的这一路都精神不济,食欲不佳,此时盛怒之下,他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陛下!”   在旁的宦官惊呼一声,唤来人搀扶帝王去龙榻,又忙去取凌霜大真人的丹药。   贺仲亭从行宫出来,便有一名青年牵马而来。   “大人您既然担心薛大人,又为何还要将千户送来的消息呈上?”青年瞧着他脸色不好,便知其中缘故。   “凌霄卫是陛下的凌霄卫,我既是陛下亲封的指挥使,便该事事为陛下,”贺仲亭并不打算骑马,而是背着手兀自往前,“何况薛重他那儿子此番确胆大,竟敢买通江湖人行刺杀明月公主之事。”   “陛下对明月公主的爱重天下皆知,他薛浓玉敢冒此险,想来还是为了他的长姐——薛淡霜。”   寒夜风急,贺仲亭满脸复杂,徐徐一叹:“他们薛家这回是真的大难临头了,我救不了,也不能救。”   “千户大人此番还命属下告知您,那信件虽是薛浓玉亲笔无误,但他信上所托的江湖门派却被墨痕遮盖,只怕其中还有事端。”   青年一边牵着马跟在他身后,一边禀报道。   “此事还需从薛浓玉入手。”   贺仲亭揉了揉眉心,道:“你就先回子嘉身边去吧。”   ——   夜雨不知何时尽,日光拨开晨时的浓雾照了满窗,客栈楼下嘈杂的人声将睡梦中的商绒吵醒。   “折竹公子?”   门外忽然传来梦石的声音,他急急地敲着门,“公子,出事了!我方才敲簌簌的门久久不见她应声,我推门进去一瞧,她根本不在房中!”   商绒闻声偏头,正见地上的少年一下坐起身来,他一身雪白的衣袍宽松,俊俏的面容仍带着惺忪睡意,晨光洒在他身上也透着一种冷感。   “她在我这里。”   少年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哑。   敲门声戛然而止。   少年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侧过脸来,对上她的目光,“是你自己回去粘面具,还是我帮你?”   商绒窝在被子里不起身,望着他小声说:“你粘。”   “嗯。”   他轻应一声,眉眼间神情疏淡,在身上那件披风底下摸出自己的衣袍来穿上,只系上衣带,也没忙着将蹀躞带系上,便打开房门走出去。   梦石站在外头,只见少年入了走廊尽头商绒的那间屋子,没一会儿便抱着一套衣裙出来,他也没多问什么,只道:“我听闻蜀青城中的久源楼有傀儡戏,今天夜里杨柳河还有灯会,公子和簌簌可想去瞧瞧?”   “好啊。”   少年轻轻挑眉。   “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先下楼去要一桌早饭。”梦石转过身,扶着栏杆慢慢往楼下去。   “折竹,我们已经看过一回傀儡戏了。”商绒在屋内听到了他们说的话,见少年走进来,她便提醒他。   在容州时,他们不但看过傀儡戏,还游过船。   彼时天寒雪重,夜里萧瑟更浓,看戏的人少,游船的人更少。   “戏又不止一折,难道你觉得不好看?”   他将她的衣裙递给她。   “也没有不好看。”   商绒以往在玉京宫中也从没见过那样的提线傀儡戏,但她抱着衣裙,垂下眼帘找了借口:“我还要默道经。”   “少默一日又如何?”   折竹言语淡淡,见她抬起头,便幽幽道:“至多,是委屈你在我身边多待一日。”   商绒不说话了。   她回身抱着衣裙到屏风后去。   折竹才洗漱过,鬓边的水珠还未擦拭干净,听见屏风后窸窣的动静,他抬起眼,隔着纤薄朦胧的细纱,他看见她忽然探出脑袋。   “我没有委屈。”   她忽然说。   她说罢,也不看他是何反应便转回身去,在屏风后系衣带。   而折竹一言不发,走到床前俯身将枕边的软剑拿起来,他下意识地从包袱里取出来装着草汁的瓷瓶。   薄刃上映出他一双干净清澈的眼。   他捏着瓷瓶的指节收紧。   片刻,   他将其扔回了那堆琐碎物件里。 第37章 白昙灯   久源楼今日的傀儡戏的确不是他们在容州城看的那一折。   铜镜折射出的一片莹白光线真如冷冷月辉, 照在身着绮绣衫裙的提线傀儡身上,乌丝云鬓点缀步摇绢花,凄冷的乐声如流水般淅沥, 丝线操纵着傀儡的一举一动, 看它衣袂猎猎,看它回首遥望,这一瞬,它仿佛真成了奔月的嫦娥。   “簌簌,这儿的腌渍青梅是真不错, 你们快尝尝看。”梦石才吃了一颗梅子,便觉滋味甚好, 便将瓷碟往商绒与折竹面前推了推。   折竹手肘抵在桌角, 闻声便瞥一眼近前的瓷碟,他随手捏了一颗起来咬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引得他扬眉, 他看向身边一直盯着戏台入神的小姑娘, 又捏了一颗起来递到她唇边。   商绒下意识张嘴咬下。   毫无预兆的, 她柔软的唇瓣触碰到他的指腹, 只是极轻的一下, 但折竹蜷缩一下指节, 他又无端地看她一眼。   商绒无知无觉, 只是目光渐渐从傀儡身上, 逐渐移动到操纵傀儡的那一双手上, 仅凭那样一双手, 任凭丝线之下究竟是嫦娥还是谁, 都始终是一堆被任意摆弄的木头。   戏过三折, 久源楼外天已见黑。   他们从午后一直在楼中待至此时, 街上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灯笼,他们方才踏出久源楼。   杨柳河岸,夜风习习。   河堤之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交织的光影在水中泛着粼波,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商绒跟着少年往前走,今夜灯会上的花灯远比桃溪村小庙会上的多的多,或整整齐齐在高高的木架上排列,或在檐下轻晃,桥上闪烁。   浓郁的色彩,各异的样式,令人眼花缭乱。   “今日立春,我听说蜀青人常在这两日办灯会,”梦石腿脚有伤,走得慢些,却并不妨碍他今夜这番好心情,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用竹竿搭建起来的灯笼塔,对他们两人道:“瞧,那些灯多半都是花的样式。”   商绒在人群里抬头望向那座高高的灯笼塔,她发现,似乎春日里所有会开的花都在那座塔上。   她想再近些,但灯笼塔下的人更多。   几个孩童横冲直撞,折竹反应迅速,伸手将她挡到身后,但东张西望的梦石却被前面的那个小孩儿撞了个正着。   他踉跄后退两步,还没看清,那几个小孩儿就蹦蹦跳跳地绕开他跑了。   “梦石叔叔,您没事吧?”   商绒记得他腿上还有伤。   梦石揉了揉被撞疼的肚子,朝商绒摇了摇头,但他腿上的伤确实又有些疼,他便道:“我先去那边坐一会儿,等会儿你们若是逛累了,便来寻我,我们一块儿租船吃饭。”   今夜河上有不少乌蓬小船,供人在水上消夜,听那些花船里的乐伎娘子们弹琴唱曲。   “好。”   商绒点点头。   今夜的风很轻,月亮投射人间的华光远不如那样一座灯笼塔来得明亮耀眼,那诸般色彩仿佛便是人间百味。   不同于孤高的月,永远是不食烟火的。   商绒紧紧跟随他的步履朝前走,各色的光影在眼前晃啊晃,而少年微垂眼睫,眉宇间似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指节在袖间屈起又舒展,隐在被人山遮挡起来的浓郁阴影里。   忽然间,   一只温热的,柔软的手轻轻勾住他的指节。   少年一双漆黑的眸子神光微动,他偏过头,却只望见她的侧脸,他后知后觉地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灯笼塔下,人山缝隙中隐约显露出其中的热闹。   三盏铜壶摆放正中,那蓄着络腮胡的男子正指着一旁摆放的长箭张罗着叫人来比试。   是投壶。   少年曾在市井间玩儿过无数次。   “你想玩儿?”   他隽秀的眉眼多添几分神采。   “我……”   商绒听那大胡子说彩头是一只海棠花灯,她便有些犹豫,但下一瞬,少年微凉的手掌将她指节包裹,轻风拂面,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各色光线里,商绒仰望着少年的侧脸,她被动地被他牵着拨开人群跑向那片喧嚣地。   “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眼,总是那样清亮而盈满朝气。   “我想自己来。”   商绒努力地克制自己想要躲开周遭数道目光的不安感,对他说道。   少年闻言,面上添了几分兴致,他从一旁抽出一支箭来递给她。   商绒从他手中接来,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那只铜壶,听到周遭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她捏着箭,望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他正在看铜壶。   商绒轻抬起手,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她手中箭投掷出去,穿梭风中,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在铜壶的一瞬,箭只轻巧地正中壶口。   “厉害啊!”   人群里有人喊,随即便是一阵拍掌声。   商绒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脸,正对上他的目光,而他的眼睛弯弯的,隐含笑意。   “姑娘,海棠花开五瓣,若要我这盏海棠花灯,须得连中五次。”那大胡子伸出手来,在一旁提醒道。   在他这里投壶,花有几瓣,赢花灯便要投几遍。   少年静默地再递给她一支箭。   商绒接过抬起手也没多犹豫便投出,接连四次,她甚至连他的手都没松开过,却无一例外,全中。   “莫说是姑娘家,今夜就是男子,我今夜也还没见过比姑娘你准头还好的,”大胡子毫不吝啬地夸赞起商绒,又回头将海棠花灯里的蜡烛点燃,将其送到她面前,“姑娘,这是我妻子亲手做的,这就送你了。”   商绒打量起提在手中的这一盏海棠花灯,它的确精细非常,粉红的花瓣脉络清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中间一个小小的烛台隔绝了烛火外露,朦胧的暖光照着葳蕤花朵更显意趣盎然。   “给谁的?”   少年牵着她从人堆里出来,轻瞥一眼她乌黑的发顶。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给人的?”   商绒抬头。   “你又何时为自己思虑过什么?”少年言语淡淡。   商绒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说:“我听梦石叔叔说,他的女儿杳杳喜欢花灯,她又是生在四五月海棠花正开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给梦石叔叔。”   她记得,桃溪村小庙会的花灯是用来照亮戏台的,并不算多漂亮。   “哦。”   少年随意地应了一声,却忽然站定,在她疑惑地望向他时,他松开她的手,道:“站在这儿等我。”   商绒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便见他转身,霜白的衣袂很快掠入他们方才才走出的那片人群里。   商绒提着海棠花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人山将里头的境况全部遮挡,她一点儿也看不见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再要挤进人堆里,已是不能了。   所幸很快,商绒便看见那少年从其中走了出来,几乎周遭所有人都在看他手中的那一盏白昙花灯,她也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只在夜里一开一合的昙花,有多少人错失它在午夜时分的风姿,就有多少人对它念念不忘。   昙花足有二三十瓣。   也就是说,要拿到这盏昙花灯,他便要连中二三十回。   折竹一抬首,看她果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不曾挪动,他的眉眼微扬,走到她的面前,将那盏灯递给她:“拿着。”   商绒愣愣地盯着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满耳的喧嚣,仿佛都不及此时她无端翻沸的心绪。   “不喜欢?”折竹疑惑地问她。   “喜欢。”   商绒回过神,轻轻摇头,她伸手接来那盏白昙灯,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你何时玩儿的投壶?”   折竹将她手中的海棠花灯接过来,问她。   “十岁时,淡霜姐姐带我玩儿的,”商绒如实说道,她一边吃他买给她的果干,一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我在观中除了抄写青词道经便是看书,她说我过得很没趣,所以每回来,都会和我玩儿些外头人常玩儿的。”   “她教得很好。”   折竹应了一声。   他早在初到桃溪村的那夜便已从她口中知道淡霜,所以此时,商绒再与他提起淡霜,便也不设防,她听见他这么说,便继续道:“我很感激她,因为她,我在观中的日子才不是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她忽然停步。   “折竹。”   她盯着他,“我也很感激你。”   除了薛淡霜,无人在意她是否开心,无人在意她是否喜欢某样东西,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不期望,不想要,不敢要。   可他,却不一样。   杨柳河上琵琶碎声如雨落,梦石已在河畔找了船,商绒与折竹才上船,便有一桌消夜送上,那船夫划着船过画桥洞,竹竿击打水声,朝花船更近。   商绒看见那船上缀满花灯,轻纱覆面的几名乐伎娘子花簪满头,一片水声灯影里,她们或扶琴,或持笛,乐声交织和鸣,一曲争春。   碗中鱼汤尚且温热,剁碎成糜团成的鱼肉丸子中带有菌菇的韧劲,商绒满眼是炸响在夜空中缤纷的烟火。   大约是梦石给她斟的甜米酒有些醉人,她呆愣愣地看着烟火四分五裂,一缕缕下坠,她的目光也随之而下坠。   她枕在船头,一旁是白昙灯与海棠灯的光,它们投在清波水面,粼粼发亮,她的思绪迟钝,手却伸出去。   指腹轻触水面,波纹动,满袖湿。   “簌簌,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梦石看她伸手在水里戳着灯影,便笑着唤她。   商绒没应声,她慢慢的,又在水面波光与灯影交织的一片冷淡的颜色里,隐约窥见少年的脸。   她看着,却觉竹叶香近。   他就在她的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带起她浸在水中的衣袖一片滴答淋漓的水声。   在她就要随着这水声与不远处的弦音而闭起眼睛时,他湿润的手掌及时抵在硬硬的木板上,于是她的侧脸就这么枕在了他的手掌。   她又睁起眼睛,盯着他。   “折竹。”   她轻声唤。   烟火炸响的声音还在,桥上桥下也全是热闹的人声,她的这一声轻唤已淹没在了这片嘈杂里。   但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便知她在唤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她就闭上了眼睛。   满船月辉灯影,烟火闪烁,他的手始终被她枕着,折竹一言不发,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梦石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却是笑而不语。   夜渐深,船靠岸。   折竹背着熟睡的姑娘与梦石走入冷清的街巷,这里不似杨柳河畔热闹,檐下只坠着零星几盏灯笼。   “折竹公子,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梦石慢慢地跟在他身侧,忽然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   折竹看也没看他。   “毕竟这并非是我的事,而是公子你与簌簌的事,”梦石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一边走,一边道,“公子与簌簌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咳,我思来想去,为了簌簌好,还是想与公子说,如今毕竟是出门在外,你们在一房中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怕是需要注意些。”   此前竹林小院只有两间房,梦石又怕她姑娘家住在阴冷的偏房会生病,所以他们二人同住主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晨他去敲商绒的房门久久不见应,后来才知她竟又在折竹房中。   这一对少年少女,年纪还轻,梦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提醒些什么。   “有些事?”   折竹停步,耳畔是商绒平缓轻柔的呼吸声,他疑惑地看向梦石。   “……没事。”   梦石一愣,他盯着少年那双纯澈无暇的眼,隔了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完全多虑了。 第38章 造相堂   梦石昨夜吃了酒, 今日一早起身便觉头脑昏沉,他灌了一碗冷茶醒神,给自己换过伤药便去敲折竹的门。   又是久敲不应, 他推门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   他只好折返回去,到走廊尽头去敲商绒的房门,果然,没一会儿那白衣少年便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   “折竹公子,过来换药吧。”   梦石无奈一笑, 这两个孩子一会儿一个样,两间房还来回换着住。   折竹在梦石房中换过药后, 便与他一块儿下楼在堂内用早饭, 大抵是昨夜睡得不够好,折竹神情恹恹的,咬一口包子, 又慢吞吞地喝粥。   “簌簌昨夜醉了, 就让她多睡会儿,”梦石的胃口却是从来都很好, 他说着便一阵风卷残云, 最终包子只剩下一个他便没好意思再拿, 起身对少年道, “你的伤还是要煎些药来喝, 我这便去配些药回来。”   折竹头也不抬, 淡应一声。   客栈门外雾气迷蒙, 晨光还有些暗淡发灰,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 半晌搁下汤匙。   适逢店小二送上备好的饭菜, 折竹将银子扔给他,端了饭菜上楼。   商绒一觉醒来,睁开眼便看见床头那盏燃尽蜡痕的白昙灯,她趴在床沿,打过蜡的地板光亮如新,昨夜铺在地上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忽然间,推门声响。   商绒看见霜白的衣摆拂过门槛,少年转身合上门,再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他神色淡淡,将饭菜放到桌上,道:“起来洗漱。”   商绒应了一声,起身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却见少年已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她先是一愣,随即轻手轻脚地去洗漱。   在桌前吃饭她也静悄悄的,没让汤匙触碰碗壁发出一点儿声响,昨夜醉酒,她这会儿也仍有些头晕,只喝了几口粥,她抬起头看向床上安睡的少年,逐渐明亮的晨光勾勒他流畅漂亮的下颚线。   有一瞬,她想起昨夜与她那般接近的波光灯影,浸了她满袖的水声滴滴答答的,好像又在耳畔。   她记得自己半张脸枕在少年湿润微凉的手掌。   “折竹公子,簌簌?我去药铺买药时,也买了些才炸好的糖果子,你们要不要?”   门外忽然传来梦石的声音。   榻上的少年一瞬睁眼。   梦石推门进来时,折竹已下了床,正好走到桌边来倒了一碗茶,他才抿一口茶,薄薄的眼皮微掀,瞥见梦石递来的一包热气腾腾的糖果子,他便捻来一颗吃了。   “簌簌你也尝尝看。”   梦石对商绒笑着说道。   商绒应一声,接来一颗喂进嘴里,果然是又酥又脆,外头裹着的糖粒也甜丝丝的。   “这东西吃多了也腻,你们就吃着玩儿,我这便去找掌柜借后院煎药。”梦石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人坐在一块儿吃一袋糖果子,说罢便要拿起一旁的药包出去。   折竹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落在梦石才提起来的药包上,他原本倦怠的眉眼一刹凌厉许多:“等等。”   “怎么了?”梦石发觉他在看自己手中的药包,便也低眼去看。   “这间药铺在哪儿?”   折竹盯着那油纸包上的朱砂印记,他清楚地记得,姜缨从刘玄意身上搜出的那封信件上的一道淡薄的印痕与此十分相似。   梦石去煎药了。   商绒坐在桌前看着少年换回那身轻便的玄黑窄袖衣袍,皮质的护腕遮掩住他腕上狰狞的疤痕,他将银蛇软剑缠上窄紧的腰身,回过头来与她相视。   “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他走近些,弯腰打量她。   “什么表情?”   商绒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拂面,她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   “一副你也想跟我去玩儿的表情。”   他语气慢悠悠的,手腕一转却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喝,“可是商绒,这次我不是要去玩儿的,我是要去杀人的。”   他说起来“杀人”这两字,轻松平淡。   “那间药铺,有你的仇人吗?”   商绒捧着茶碗,迟疑出声。   “是啊。”   折竹发觉自己剑柄上的竹绿穗子已经被他抽的没剩几根丝线了,他抬起眼睛看她披散的头发,都是为了给她编发辫,穗子才只剩下这零星几根丝线。   他索性将其摘下来,将剩下的几根丝抽出来,修长的手指像是给她编发辫一样将细丝编织在一起,又对她道:“过来。”   商绒已经习惯了他给自己编发辫,这间客栈房间里连铜镜也没有,她并看不到身后少年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不断在她发间穿梭。   他已经很熟练了,替她编好一个整齐的发辫,他将那丝线编织起来的发绳系在她的发尾,然后他歪着脑袋打量她白皙的面颊,说:“你今日不出门,为何不用胭脂?”   他还记得自己涂在她脸上那样红红的颜色,她洗去一些,就变得十分好看,他觉得好玩儿,一直还想再看她用。   可他买给她的妆粉胭脂,她一回也没用过。   “既不出门,又用它做什么?”商绒摇摇头。   “那岂不是一次也用不上?”   少年纯澈的眼睛里显露一分失望。   不出门她不想用,出门沾上面具便不能用。   “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   他这样近,商绒有些羞恼,躲开他的目光,她口不择言起来。   果然,   少年嗤笑一声。   她再转过头来,明净晨光里,少年一张面容白皙又隽秀,乌浓的发髻间斜插一叶银光,清莹闪烁。   那是她送的礼物。   临街的那扇窗半开,未散尽的雾气在窗棂弥漫,不知为何商绒的心绪也如那茫茫白雾般湿漉漉的,幽幽浮动。   少年屈起指节轻敲她的额头,随即起身走到房门处,他步履蓦地一顿,回头见她捂着额头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他长睫眨动。   “如今胡林松家中人如疯狗般四处搜寻梦石,他那一身功夫自保尚可,但若带着你只怕就不够看了。”   他漆黑的眸子里点滴光斑漾漾:“看来,我还是应该将你带在身边才好。”   立春后的晨风仍旧凛冽湿冷,黑衣少年牵着个被兜帽掩去大半面容的姑娘穿过冷清街巷,停在一间药铺门前。   商绒抬起头才看见牌匾上“杏南药铺”四字,下一刻便被少年牵着走上阶,迈入门槛内。   “小公子要抓什么药?可有方子?”那掌柜立在柜台后正打着算盘,打眼一瞧进来一对儿少年少女,便忙笑盈盈地询问。   “方子没有,”折竹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来,轻轻放在那掌柜眼前,“但有这个。”   “小公子这是何意?”掌柜见了金子,眼睛都直了。   “蜀青出药材,容州如今正缺着药材,家父命我离家来此收药,可我听闻临近几村药农的药材多数都送来了你们杏南药铺,”折竹说着,不由轻叹一声,“我原不想来这一趟,只因家父说要我做成这第一桩药材生意,才肯应下我与她的婚事。”   商绒纵然心知他在哄骗这掌柜,但听见他这最后一句话,她也还是一下抬起头来望他。   “我本没什么耐心与那些药农攀扯,便打算在你们这里收些药材回去交差,”折竹一脸纯良无害,与那掌柜好声好气道:“若你答应,价钱也好说。”   掌柜摸了摸那锭金子,再看少年这一身打扮也不似是什么公子哥,何况他腰间还缠着一柄软剑,这便又令掌柜心中犹疑。   倒是那姑娘一身装束颇为讲究精细,像个闺阁小姐,只是掌柜瞧了一眼那姑娘的脸,再看少年那张白皙又俊俏的脸。   ……不大相配啊。   “公子家中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吧?”掌柜又问了声。   折竹轻轻地“啊”了一声,道:“本是经营镖局的。”   “只不过我学武没什么天赋,故而家父才要我去经营药材生意。”   他隽秀的眉眼间展露几分遗憾。   “原来如此。”掌柜瞧着他的确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子,连收药都不知其中水深几何便来药铺做起了生意。   他将那锭金子收起来,心中仍有狐疑,明明药铺生意他身为掌柜可以做决定,此时却仍不敢轻易答应,但又实在不想放过这条大鱼,他思忖片刻,便道,“不如两位先随我去后院稍坐,我这便去请我们东家来。”   他不知自己这份犹豫,正中了这少年的下怀。   商绒跟着折竹被那掌柜领着到了后院的堂屋里坐着,院中切药材的药童忙送上两盏茶来,热雾上浮,她只觉鼻间满是苦涩的药香。   她正犹豫喝还是不喝,身旁的少年却忽然递来一个油纸袋。   是梦石买的糖果子。   商绒才接过来,那掌柜便跟在一中年男子身后进了门。   “容州缺药材到了什么地步,竟连镖局也改行要做药材生意?”那中年男子才一进来,便摸着八字胡打量起靠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谁知道呢?”   折竹隐隐扬唇,一双眼睛盯住他。   中年男子神情一滞,他总觉得这少年身形有些熟悉,见少年起身,他便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岂料少年身如鬼魅,只听得剑刃摩擦金扣的冷冽声响,房门一瞬闭合。   男人腰间利刃出鞘,只与少年薄刃一抵,便被凌冽的内力震得踉跄后退,他心下骇然,当即命那脸色煞白掌柜:“快!擒住她!”   掌柜反应极快,袖间的匕首出来,立即朝商绒而去,但他才仅仅迈出去几步,便被少年转向他的剑锋刺中腿弯。   掌柜吃痛,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少年手肘重击那男人颈项,抽回的剑刃刺入他的肩背,致使男人伏趴下去,他一脚踩在男人的后颈。   “你便是……便是那夜杀我门主之人!”   男人在极致的痛楚中终于记起那夜立在檐上的少年身形,当日他未曾入院,只听里头厮杀声重,便心生怯意跑了。   “天伏门的漏网之鱼?”   折竹颇有些意外地抬眉,他原以为那信笺上的印记便是那落款的那位名唤辛章的人所留,却不想,竟还是天伏门。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纸球,剑锋还在地上那男人的肩胛骨里,他腾不出手,便回头看向商绒:“过来帮我。”   商绒并非是第一回 见他杀人,她勉强镇定地挪到他的身边,却不知他要她做什么。   “打开。”   折竹将小纸球递给她,轻抬下颌示意她。   ……?   商绒只好依言将被他揉皱成纸团的信笺展开来,她也没多看,便递还给他。   “这信上之人,你可认得?”   折竹俯身,将皱巴巴的信笺凑近那人。   “不认得……”男人颤颤巍巍地答。   “是吗?”   折竹冷笑,“那你说,你这条命我留来何用?”   “公子饶命!我,我虽不知,但这些生意往来的信件历来是要经我们造相堂堂主的手,如今门主不在,但我知道堂主他还在蜀青城中!”   男人只觉肩背血肉被剑刃更深碾几寸,他痛得难捱,忙不迭地叫喊。   “造相堂。”   折竹揉捻着这三字,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好啊,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天伏门的产业如今都在他手中,他……他应该在城东槐柳巷的玉莺楼!”男人脸颊抵在冰冷的地面,满嘴是血,艰难说道。   “我会去找他的。”   少年眼底不剩一丝笑意,声音轻而令人生寒:“两位知晓栉风楼的手段,你们若敢事先通风报信,到时赔上的,一定是你们全家的性命。”   梦石在客栈里将煎好的药热了两三回,外头日光漫漫,雾气已消散不见,他才去将药又热了一回,终于等到折竹与商绒回来。   “什么?你们要去玉莺楼?”梦石才听了商绒说的话,一口茶便喷了出来,他连忙朝商绒摆手,“簌簌,你可不能去!”   “公子你也不能去!”他又看向那慢吞吞喝药的少年。   “梦石叔叔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商绒问他。   “我当然知道,我在牢内跟胡林松谭介之两个闲聊,那可是他们二人常去的地方,”梦石说着,对上两双纯澈懵懂的眼睛,他一顿,扶额叹气,“公子若真要去那里寻人,我也不好阻拦,但簌簌是绝对不可以去的,那是烟花地,是风月场,是闺阁中的姑娘绝不能去的地方!”   他昨夜才知这少年不通风月,自然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若是进去瞧了些不该瞧的伤了眼睛……梦石一个激灵,他当即坐正:“公子若信得过我,便让我去,我自有办法替你将人引出来。”   “梦石道长这般,”   折竹将一颗糖丸扔进嘴里,怪异道,“我还真有些好奇。” 第39章 喜欢她   造相堂专替道观庙宇做神佛的金身塑像, 在蜀青城中也算颇有声名,或因其从未参与天伏门在江湖中的杀戮,生意又只窝在这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蜀青城, 所以便连栉风楼撒在外头的饵也漏掉了这么一个地方。   若非折竹凭着那信笺上浅薄的一片印痕找到杏南药铺, 他还真当天伏门中人已经死绝了。   难怪刘玄意逃也要逃来蜀青。   夜幕笼罩四方城廓,槐柳巷中坠挂的灯笼红色深浅不一,映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色,照得那玉莺楼门前衣香鬓影,笑语不断。   “梦石叔叔已经进去很久了。”   商绒双手扶在朱红的栏杆上, 说道。   “是他自己要管我的闲事的。”折竹也双手扶在栏杆上,下巴枕在手背, 他嘴里咬着一颗蜜饯。   梦石生怕折竹真带着商绒进玉莺楼, 天色才一暗下来,他晚饭也没吃便抢先跑到楼里去了,瞧他那架势, 是非要为折竹找出那造相堂堂主不可。   “他的腿伤还没好。”   商绒有些担心梦石若是在里头遇到什么危险又该怎么办。   早春多雨, 没一会儿檐下便湿润滴答起来, 折竹在绵密的雨声里听见她这样一句话, 他转过脸来:“我的伤也没好。”   湿润的水气轻拂少年白皙的面容, 他的眸子乌黑而润泽。   “我知道,”   商绒甚至记得他为了救梦石这些天伤口反复折腾得开裂了多少回, 流了多少血, 她不自禁盯着他的手臂, “金疮药也没有了, 今日去药铺时就应该买一些的。”   但很显然, 他们两个人都忘记了。   折竹浓密的眼睫微抬, 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那副懊恼的模样, 片刻,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一颗小痣生动又漂亮。   “梦石道长会买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再提起梦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往栏杆底下看,夜雨在灯火映照下细丝分明,那大开的门内有一女子袅袅婷婷,扶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华服男子走出来,一旁的小厮撑起雨伞来要扶过那男子上轿,岂料那男人搂着女子纤细的腰肢,依依不舍地捏起她下巴过来,不管不顾地亲上一口。   “啧,玉莺楼的姑娘就是漂亮,兄弟你瞧,那底下还难舍难分的呢……”一旁消夜的一桌人也时不时地在瞧底下巷子里的情形,一名青年瞧见这一幕,便有些心痒。   “可怜我近来手气不好,否则我在这儿消什么夜?早去那楼里春宵了!这消夜的酒,哪有对面的花酒好喝!”与他同桌的人也长长叹了一声。   “可不是么?我家那个哪有这楼里的姑娘肤白貌美的,我看啊……”   两人闲聊的话越发露骨。   他们全然不知隔了一扇雕花木屏风后,有一对少年少女将他们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商绒的眼睛大睁了些,看着底下那女子柔弱无骨地依附在男人身上,满面笑容地随着他捧住自己的脸亲吻,又跟着他上了轿。   那道轿帘落下,商绒与身边的少年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倚靠在栏杆上,檐下灯火在眼前闪烁,满耳雨声噼啪急促,她与他无端相视一眼,又几乎同时侧过脸,迎面而来的雾气明明是湿冷的,却偏令人耳廓发烫。   跑堂的青年给那两人端上了一碟烧鹅肉,他们终于止住了话头,转而谈论起那烧鹅肉好不好吃。   商绒曾与薛淡霜共赏一幅《玉京烟雨图》,图上几乎囊括了整个玉京城的繁华热闹,薛淡霜曾一处一处地指给她看。   “这是花楼,是男人去的地方,”薛淡霜的声音仿佛又在耳侧,“公主,去过花楼的男人脏得很,他们把楼里的姑娘当做消遣的玩意,又怎会瞧得起自己的妻子?”   烟花地,风月场。   原来便是薛淡霜所说的花楼。   “折竹,你不能去。”   商绒的手揪着膝上的衣裙,满掌是汗,她根本没有去看坐在身边的少年。   “嗯?”   折竹回过神,满檐坠落的雨珠在他眼瞳里好似湖面涟漪,他手中的茶已冷透,却仍喝了一口,他垂下眼睫:“哦。”   他并非是第一回 见底下那般情形,钱云香与人在小院私会时,他便隐约见过那两人嘴贴着嘴,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后来被姜缨挡了。   可夜雨淋漓,她在身侧。   不知为何,当日还能面无表情的少年此时却心绪翻沸,他屈起指节,半晌都忘了要将空空的茶碗放下。   一桌消夜被人端上来,两人坐在一处,却半晌都没有说话。   屏风后的那两人已经走了,料峭春寒吹着商绒的后背,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折竹抬眼,见她鼻尖发红,便无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来拢到她的身上。   “转过来。”   他的嗓音清冽悦耳。   商绒僵直着身体转向他,任由他替自己系披风的带子,少年的气息这样近,带有几分茶叶的清香,她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他的面庞,始终这样干干净净,如同冬日里积雪的竹枝般清傲又漂亮。   如此相近的气息相拂间,也不知她与他是否不约而同的想起底下那对男女也是这般接近,然后……   折竹半垂眼帘,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她的唇瓣。   他想起自己喂给她梅子吃时,柔软的触感。   忽然间,   商绒一下握住他的手,肤色暗淡的面具遮挡了她发烫的脸,唯有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不知所措般的凝视他。   手指冰凉的温度两相触碰,犹如被火焰燎过似的,他松开她的系带,她也同时松了他的手。   梦石从玉莺楼里出来时,身上全是脂粉酒水的味道,他在楼上一坐下来,先喝了一碗热茶暖身,随即便对少年道:“我在里头打听过了,那造相堂的堂主如今并不在楼中。”   “不在?”   折竹落在炭火盆里的目光终于移向梦石。   “听说他昨夜就离开蜀青城了,”梦石执起筷子来看准了脆皮烧肉便夹来一筷子吃了,才又说,“至于他去了哪儿我就不好再问了,此事,还是要公子你自己找他手底下的人问清楚。”   “今日你若真去了也是要白跑一趟的……”梦石说着抬起头,话音却顷刻止住,他的目光在对面的那一双少年少女之间来回,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些怪异,他便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商绒不说话,低头吃肉。   折竹也不说话,半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片冷淡的影。   回到客栈已是子时,临街的窗外雨势更急,熄了灯火的房内一片幽幽暗暗,商绒听不到少年的一点儿声音,她偷偷地望下床沿,满目漆黑使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这里。   很近很近。   夜愈深,她烧沸的心绪逐渐被雨声缠裹着慢慢蜿蜒入梦,却不知梦外的少年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十七护法。”   漆黑的房内,一人声音压得极低。   少年不紧不慢地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灯火照见那人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模样。   是姜缨。   “妙善道士的事,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折竹看向他。   “并未,如今属下只知,妙善是九清教道士,师从天机山,二十年前他在江湖中凭借一身天机功法也确实声名极盛,只是十六年前他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姜缨恭敬地答道。   天机山。   湿冷的雨夜,偶尔的闪电亮起,照在少年单薄的衣袂,那冷冷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神情寡淡,并未显露丝毫波澜。   “属下此次赶回来,是得了栉风楼中的消息,事关明月公主,属下以为应该先将消息告知您。”   姜缨不敢多打量他,又接着道。   乍听“明月公主”四字,少年果然神色微动:   “说。”   “楼主已查明与十一护法勾结刺杀明月公主的,是信陵侯薛重的儿子薛浓玉,薛浓玉有一个长姐薛淡霜曾因毒害明月公主而被皇帝赐死,薛浓玉与其长姐一母同胞,是为双生,他心中藏恨,又知栉风楼绝不插手皇家事的规矩,便自己寻了江湖门路,将十一护法当做了南州刺杀一事的踏脚石。”   薛淡霜这个名字,折竹并非是第一次听,商绒口中那位对她很好的姐姐,又怎会背上毒杀她的罪名?   这其中的隐情,怕是只有商绒最为清楚。   “楼主将这消息透露给朝廷了?”   折竹临着灯,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凌霄卫的千户贺星锦还在搜寻明月公主下落,楼主将这消息透露给了他,只怕薛家就要满门尽丧了。”   姜缨说着,他忽然垂下头去,拱手又道:“十七护法,凡是沾惹明月公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楼主也一再提醒楼中人不可再插手此事,护法,若是明月公主在您身边的事被朝廷或被楼主发现,到时您又该如何自处?”   “十七护法……”   姜缨见少年冷淡的一双眸子瞥他,他勉强忍下后脊骨的寒意,屈膝跪下,“您是栉风楼的护法,您在楼中三年,属下跟着您三年,因为您,属下才没有重归血池,命丧黄泉,故而属下不能看着您耽于情爱,尤其,她是明月公主!”   “十七护法,您喜欢她是不会有结果的!即便有,那也是恶果!”   姜缨此前还以为这少年心中还有一番盘算,所以无论胭脂还是其它,都不过是这少年用来哄骗那位明月公主的手段。   可今夜,他在楼下看见了。   十七护法为她披衣,给她夹菜,还总是盯着她看。   姜缨也有过一些红粉知己,但他从来不敢长久,作为杀手,他若耽于情爱,最终杀死他的,必会是情爱。   正如死去的十一护法一般。   他不能看着这少年在懵懂之际便无知无觉为一人走入深渊泥潭。   雨声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乱糟糟地洒了一窗,衣袍霜白的少年静立灯前,半晌,他后知后觉地轻抬起眼帘。   他的嗓音犹如裹着雨雾般,又轻又茫然:   “喜欢?” 第40章 春雨夜   春雨潮湿, 满耳淋漓。   房内一盏灯火闪烁,映照少年神情奇怪的一张面容。姜缨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才听见他的声音:   “你若敢将此事透露给楼主,”   那少年乌黑的眸子淡薄又无情, “姜缨,我一定杀了你。”   姜缨只是被他这样一瞥,便觉寒意彻骨,他已跟在这少年身侧三年,此前从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教他生出半点怜悯。   无法感知疼痛的少年, 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姜缨从不怀疑这少年的冷漠与残忍。   即便十一护法也曾与他共事,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死。   “十七护法待姜缨恩重, 护法交代之事,姜缨绝不敢违逆护法之意,”姜缨低下头去, 拱手道, “姜缨只是不忍护法您泥足深陷……护法, 即便楼主待你再宽和, 您也终归是要回栉风楼的。”   “你不是与我说过, 有三两个红颜知己是人间至幸吗?”   少年毫不在意滴落在手背的蜡痕, 他缓步走到姜缨身前, 低睨他, “我不要三两个, 一个就好了。”   姜缨抬起头:“十七护法, 可她是明月公主。”   “我知道啊,”   少年满不在乎, 奇怪地审视他, “那又如何?我高兴带着她。”   “难道您回栉风楼也带着她?”   姜缨只觉自己额头的冷汗在往下淌,他也不敢轻易伸手去擦。   少年听了,微垂着眼帘,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才轻轻摇头,说:“栉风楼不好,我都不喜欢的地方,她也一定不喜欢。”   “不用你管,”   他没什么耐心地皱了一下眉,“我有地方藏她。”   姜缨一时无言,他心知这大抵便是三两个红颜知己与一个红颜知己的区别,他有三两个,便不会为了其中任何一人而轻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但这少年不一样,他只要一个,所以他这颗方才开了情窍的,干净又热烈的真心,也必会认认真真地交给一个人。   “那她呢?”   姜缨又问道,“十七护法,您喜欢她,那她喜欢您吗?”   “您想一直将她藏在身边,那您可知,她愿意吗?她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愿意陪您血雨腥风,愿意嫁给您,做您的妻子吗?”   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少年不知为何,揉捻着他这后半句话,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   “姜缨,”   他的声线仍旧冷静,“我有很多钱。”   无论是妆粉衣裙,金玉首饰,任何吃的玩儿的,他都能买得起。   “杏南药铺的那两个人你给我盯紧,蜀青造相堂是天伏门产业的事,你也可以传信楼中,其他的,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   少年神情冷冽,言语间无形的压迫逼得姜缨后背冷汗涔涔,他吞咽一口唾沫,心中叹了口气,到底也不敢再劝了,只道:“无论如何,还请护法相信,姜缨此生,绝不会背叛您。”   夜雨更重,乱人心绪。   少年立在清冷无人的廊上,在半开的窗外接了满手潮湿的雨水,一盏孤灯照着他霜雪般的衣袂,修长白皙的指上尽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迎面是湿寒的风,可他微敛双眸,冷雨打檐的脆声不断,他静默地听了会儿,又盯着自己湿润的手掌看。   他浑身几乎冷透,如一道风般悄无声息地进了一间房内,也不管被雨丝浸湿的衣袖便在地铺躺下。   正是夜浓的时候,房内漆黑到他一点儿也看不清床上那个姑娘的身影,可他还是盯着看。   “十七护法,您喜欢她,那她喜欢您吗?”   不自禁,耳畔又添这道声音。   “她愿意嫁给您,做您的妻子吗?”   妻子。   什么是妻子。   他不是没见过世间的夫妻,若是细细回想起来,他似乎也杀过夫妻。   喜欢,就要做夫妻吗?   他的脑子里似乎很多年都没有像今夜这般混乱过,像是一团怎么也理不清的乱麻,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才倦极合眼。   下了整夜的雨到天明十分也仍未停,清晨的天色也因此而晦暗许多,商绒从睡梦中醒来,最先去看床下的少年。   本该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已成了一团压在他肩背底下,冷淡的光线照在他熟睡的面容,他的睫毛乌黑又漂亮。   商绒趴在床沿,也不知为什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她甚至回想过自己在玉京皇宫中时,也见过皇伯父的几位皇子,在宫宴上,不少大臣也曾携亲眷而来。   她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比他好看。   商绒动作极轻地起身,穿上鞋子才在他身边蹲下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拽他的被子,便见他忽然睁开眼睛。   少年眉眼间仍带着未醒透的惺忪睡意,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睛。   “折竹。”   略有些青灰的光线里,她的面颊白皙又明净。   “做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哑。   “你去床上睡吧。”   商绒看他薄薄的眼皮都揉得泛起薄红,她抓住他的手腕,对他说。   她手指温热的触碰,令他微垂眼睛盯住她的手,大约是因为他仍旧困倦,又或许还因为些别的什么,反正他也不知道,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就乖乖起身往床上一躺。   春雨仍在檐外连绵不断,少年的心事也仿佛被雨水浸润得湿漉漉的,他的脸颊抵在软枕上,静默地听着那个姑娘换衣裳洗漱的声音。   昏昏欲睡。   “我们今日要走吗?”   他忽然又听见她的声音,于是垂下去的眼帘又半抬起来。   “不走。”   他懒懒地回。   隔了片刻,又添一句:“等我睡醒,若雨停,我们就去玩儿。”   商绒闻声,回过头来,却见床榻上的少年已经闭起眼睛,她抿起嘴唇,去取了盒子来自己粘面具。   客栈门外雨雾朦胧,商绒与梦石坐在一块儿用早饭,灌汤包小小的,里头的热汤很烫,梦石被烫了嘴便提醒起她:“簌簌,小心烫。”   “嗯。”   商绒应了一声,小口地咬开薄薄的外皮,热汤淌出来,又香又浓。   “簌簌,”梦石一边吃,一边问她,“昨夜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两个人话也不怎么说,是不是闹别扭了?”   他仍旧惦记着昨夜里他们两个之间的异样。   “……没有,”   原本已经刻意忽视掉的某些东西又在脑海里晃啊晃,商绒一下变得极为不自然,她嗫喏着说,“梦石叔叔,我和折竹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啊?”   梦石看着她,笑着说,“没有就好。”   到底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梦石觉得自己也不好再继续深问。   用过早饭后,梦石便撑伞出去给折竹买金疮药,而商绒则在自己房中默道经,窗外雾浓,下雨的时候也看不出天色变化。   商绒停了笔,盯着墨痕未干的宣纸。   折竹他醒了吗?   她忍不住想。   起身出去,商绒才走到折竹房门前,正巧里头才替折竹换了新伤药的梦石开了门,他抬头看见她,便笑着说:“簌簌,我看午饭就叫人送上来我们一块儿吃?”   “好。”   商绒缩回手,点点头。   梦石下楼去了,商绒一进门,便见少年坐在床沿,倚靠着床柱,神情恹恹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准确地辨认出她的脚步声,抬起眼睛来看她。   商绒走近他,认真地端详他。   “看什么?”   他问。   “折竹,我想过了,”   商绒在他身边坐下来,“你身上还有伤,不能总是睡在地上,我不能因为我的害怕而让你一直陪着我这样睡,你昨夜也没有睡好。”   “我昨夜没睡好不是因为这个。”   他说。   “那是因为什么?”   商绒望着他,看清他眼睑底下一片极淡的倦色。   “总之,”   折竹侧过眼不再看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可你这两日就是没睡好,”商绒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药味,“折竹,我可以自己睡的。”   “你就不怕深更半夜,有人将你掳走,而我全然不知?”   折竹扬眉,故意说道。   商绒听了,大约是随着他的话联想到了那些画面,她的眉头果然轻皱起来,抿了抿唇:“可是……”   折竹的眉眼隽秀而疏冷,他语气平静,“这场雨只怕今日是不会停了,我的事既一时办不成,那么明日我们便回桃溪村。”   满窗拍打的雨声烦乱,房内有片刻寂静。   “商绒。”   商绒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雨,却听他忽然唤她一声,她抬起头,再度望向少年苍白的侧脸。   他的眼帘半垂,剔透的眸子凝视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藏你很久,那么你呢?你愿意跟着我,无论在哪儿吗?”   “你要离开蜀青吗?”   商绒不明所以,问他道。   “也许。”   折竹淡声道。   “我如今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商绒低垂眼眉,认认真真地说,“折竹,你知道我没地方可去的,我只跟着你。”   她没忘记,自己还要默道经给他,无论以后何往,她如今,的确是要在他的身边,遵守她的承诺的。   少年听清她的一句“我只跟着你”,他几乎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然而袖间的手指蜷紧又松懈。   他无声地盯着她的侧脸。   暗黄的面具遮掩住了她原本的肤色,她自己胡乱描的眉比他给她描的还要丑。   她真是既不会梳发也不会描眉。   可是他此刻看着她,   他的眼睛却轻轻弯起来。   算了。   喜欢就喜欢吧。 第41章 算不算   “大人, 您已许多天不曾安睡了,今夜便早些歇下吧。”   淮通城的客栈房内,一盏孤灯昏黄, 冲淡几分浓黑夜色, 一名身着常服的凌霄卫小心翼翼地在案前劝道。   “虞铮此时,应该已经在永兴了。”贺星锦一手撑在案上,英气俊逸的眉眼间满是疲态。   “依照虞百户的脚程,如今的确该在永兴了,”青年垂首, 十分恭谨,“大人, 待指挥使审过那薛浓玉, 我们便能得知公主的下落。”   一盏灯焰摇摇晃晃,贺星锦半晌无言,他案前的信笺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墨痕, 从南州到淮通, 他这一路几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搜寻。   “抓住的叛军余孽, 无一人证实当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杀陛下的, 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拨人,”贺星锦低垂眼帘, 摇头, “这便说明, 薛浓玉雇的杀手当日很有可能并未动手。”   “他费尽心力布下此等杀局, 又怎会在关键时刻不动手?”青年一时想不通这其中的缘故。   “若要杀, 他为何不在当时便杀?掳走再杀, 岂不费力?”贺星锦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 “可如今也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真是他雇的杀手趁乱将公主掳走,要么……”   贺星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见他抬起手来,道:“出去吧。”   “是。”   青年只得应声退下。   房内一瞬静谧,贺星锦的手掌贴着滚烫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线里静默许久。   在南州官道上侧翻的公主车驾他已反复查验过,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烧的痕迹之外,根本看不出打斗过。   他已审过当日随行的许多人,叛军刺杀淳圣帝时,虽说众人皆忙于保护帝王,但公主车驾旁也并非无人守。   其时,本该守着公主的两名女婢却并不在车内,依据她们供述,是公主起先听闻外头有异动便让她们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紧接着箭火来袭,公主车驾的马匹受惊疯跑,再到之后,便是马车侧翻,待禁军过去时,车内便已不见公主身影。   若薛浓玉雇来的人不曾动手,而叛军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车驾,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贺星锦早已在重复的推演细算中窥见了这个答案,在南州时他便已有了这个猜测。   囿于心内的犹疑,他一直不愿将这个猜测当真,然而先有叛军余孽如一的口供,后有一封指向薛浓玉的密信。   不论这密信究竟是从何处来,其上薛浓玉的字迹做不得假,但无论是当日跟随圣驾的护卫亦或是前来刺杀淳圣帝的叛军余孽,他们都并未见到另一路人。   如今种种证据皆指向明月公主她并非是被人掳走。   长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温度,贺星锦临灯慢饮一口,他再看向摆了满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还是没有在送往永兴给父亲的家书里写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岭镇上,那医馆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对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风拂过满案信笺,纸页声动。   作为大燕最尊贵的公主,她究竟为何要逃?   ——   金乌西沉,被昨日春雨冲刷过的竹林石径湿润又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清香,商绒一路行来,一双绣鞋沾了不少泥痕。   梦石抱着一大堆的东西也没功夫多看脚下的路,就那么胡乱踩一通,踩到泥洼里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快些去将折竹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的玩儿的都赶紧放下。   “梦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绒看他满身是泥点,便说道。   在村口才下马车时,她便想帮忙,但梦石拦着不让。   “已经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东西。”梦石根本没办法回头,只这么对她说了一句,大约是他腿上的伤已经结了血痂,摩擦着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   “都和你说了,不要买这么多。”   商绒看梦石在进院前险些一个趔趄,她不由回过头来,对身边黑衣少年小声说道。   竹林里的雾气浓烈,少年亦是双手不空,提着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听见她的话,他侧过脸来看她:“我问你喜不喜欢,你都与我说喜欢,我才买的。”   商绒躲开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兴。”   没有人喜欢听关心的人一直对自己说“不喜欢”,“不好”,“不要”,这种总是在拒绝的话。   这是薛淡霜曾与商绒说过的话。   在遇见折竹之前,她比刺猬更像刺猬,可是薛淡霜跟她说,她总是这样会伤害到真正关心她的人。   她有点出神,不知少年听清她这句话时,他那双犹如点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点,潮湿的雾气里,他的嗓音沉静:“买给你的东西,为何要怕我不高兴?难道,这些你都不喜欢?”   “喜欢。”   她说。   他连买给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没说话,却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将她护在山径里侧,他的视线低垂下去,落在湿润的石阶上。   于娘子蒙受一场大难,如今身形已清减许多,不同于梦石在牢中被胡林松与谭介之二人照顾周到,她与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确确受了几番严刑拷打的,她如今脸侧还有一道没痊愈的鞭痕。   瞧见梦石进院,她便忙上前帮着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放下,没一会儿又见商绒与折竹进来,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与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里的……”   看她眼眶里浸出泪来,商绒便将自己袖间的帕子递给她,她低声道了谢,又将他们两人迎去饭桌前,道:“奴家也没什么好报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后也赠与三位,万望你们不要嫌弃。”   “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梦石从房中换了身衣裳出来,“于娘子,这好歹是你们的营生。”   于娘子摇摇头:“这营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与夫君也是要将它荒废了的,往后奴家便继续采药,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这些了。”   牢中几日,他们夫妻两个已然被吓破了胆,再不愿做这些了。   落日余晖散尽,天色暗暗沉沉,于娘子在厨房内烧好了几桶热水便离开了,她夫君在牢中伤了腿,如今正卧病在床,她急于回去照料。   梦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几口,实在忍不下身上的痒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绒吃着一块犹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红烧肉,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侧的少年捏着筷子半晌没动,只垂着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她想了想,夹了一块肉给他。   少年失神般地也不知在看哪一处,却因碗中忽然多出的一块红烧肉而眨动一下眼睫,夜风拂面,他轻抬起眼帘。   “折竹,很好吃的。”   商绒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怪,她端着小碗,对他说。   “哦。”   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夹起肉来咬一口。   商绒兀自低头盛鱼汤来喝,没察觉少年偶尔偷偷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是觉得他心事重重的,连饭也顾不上吃。   “你在想什么?”   商绒还是忍不住问他。   折竹蓦地对上她那样一双波光清莹的眼睛,他捏着汤匙的动作一顿,清隽的眉眼间竟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你……”   他才开口,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轻易开口问她,他抿起唇片刻,别过脸:“没什么。”   给他夹菜,为他盛汤,她这样,   究竟算不算是喜欢?   他不确定地想。   不多时,梦石终于沐浴完毕,从房中出来,木雕莲花灯的光影照见他的身形,商绒看他走近,便发现他颈间竟起了好多大小不一的红疹。   “梦石叔叔,您这里……”商绒指向自己的颈间。   “簌簌有所不知,我原有个毛病,”梦石挠了两下脖颈,在桌前坐下来,笑着说,“只要穿得衣料粗糙些,便会起红疹。”   他面上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我又哪有闲钱穿那些好料子的衣裳,只咬牙买了一件里头穿的云锦料子的,就这么一直穿,不怕你们笑话,我有好些时候没洗过它了,不是不想洗,只是一脱那衣裳,这红疹就痒得厉害。”   但今晚是没什么法子了,衣裳穿得久了,还是要痒的。   他话音才落,却见商绒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了?”梦石不明所以。   商绒还未开口,折竹却搁下汤匙,碰撞碗壁的清脆声一响,他若有所思般睨着梦石颈间的红疹,语气颇添几分意味:   “天下间竟有这般巧合的事,梦石道长可知,她与你一样,也有这样一个毛病。”   天底下,究竟有没有这样巧合的事?   这一瞬,梦石满脸诧异地看向商绒:“果真?”   “是的。”   商绒点点头。   梦石心内不知如何盘旋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看着对面那姑娘一张经由面具遮掩的脸,半晌一笑:“这大抵,也算得是我与簌簌的缘分。”   商绒低眼,强压下心头纷杂混乱的疑虑,将仅剩的两块红烧肉与鸭腿肉都夹到梦石碗中,说:“您方才都没吃几口,再吃一点吧。”   梦石满脸笑容,拿起筷子却对上少年一双冷淡的眼眸。   他故作不知,端起碗来便吃。   少年一张俊俏的面庞神情寡淡,却又认真地审视身边垂着脑袋喝汤的姑娘。   他漂亮的眸子泄露一丝闷闷的情绪。   她到底喜不喜欢啊? 第42章 很好看   晨时春风料峭, 满山雾浓。   黑衣少年手中抱着几个油纸包,一边吃着一块刚出炉的酥皮蜜糖糕饼,一边往那座小石桥上去。   桥下小河水声涓涓, 在桥上等了许久的青年听见他轻快的脚步声一霎回头, 便唤了声:“十七护法。”   “你这么闲啊?”少年走上石桥,似笑非笑。   姜缨一噎,心知这少年仍对他之前那番劝诫的话抵触至极,他垂下头,道:“并非有意来打扰护法, 只是属下遣出去的人送了妙善道士的消息回来。”   少年闻言,果然一掀眼帘, 盯住他。   “天机山功法天下闻名, 但传至妙善便在十六年前绝迹江湖,也有传闻说妙善是修习天机功法最后一层不得要领,走火入魔死了, 但属下探查到, 妙善当年最后出现的地方, 是业州神溪山, 那时他也不知因何断了一臂, 经由神溪山的圣手张元喜诊治后, 便再无音信。”   业州神溪山。   折竹倚靠在石桥的栏杆上, 半垂的眼帘遮掩了诸般闪烁不定的晦暗光影, 他捏着油纸包的指骨下意识地用力, 酥皮糕饼碎了一层又一层, 他才如梦初醒般, 松懈了力道, 但为时已晚, 糕饼已经捏碎了两个。   他的眉头轻皱起来。   “十七护法?”姜缨小心翼翼地再唤一声。   他其实并不知十七护法究竟为何要查妙善的旧闻,但他也绝不敢好奇深究。   “薛浓玉死了吗?”   折竹回神,却冷不丁地转了话题。   “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护法,楼主一定要报薛家利用栉风楼之仇,但如此一来,即便她在送到凌霄卫千户贺星锦手里的密信中涂去了栉风楼三字,但薛浓玉作为始作俑者,却是什么都知道的。”   然而姜缨的脸色还是有些凝重,“可玉京传回的消息却说,薛浓玉逃了。”   第二护法在玉京并未能成功取回其首级。   “楼主这回真是失算,”   折竹嗤笑一声,眸子一弯,潋滟生光,“十一哥死了她也不解气,这般气急败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放出明月公主失踪的消息引得薛浓玉上了钩,可其父薛重到底是在官场中浮沉多年的人,想必他一定察觉了其中异样,为保全薛浓玉,便早作了打算。”   折竹咬一口糕饼,“如今要再杀薛浓玉,只怕并不容易。”   “属下猜测,楼主说不定会让您去玉京与第二护法一起去杀薛浓玉。”姜缨说道。   “不,她绝不会让我去玉京,”   折竹摇头,面上的笑意减淡许多,声线冷静,却隐含一分嘲讽,“毕竟,她比我还要听我的师父的话。”   姜缨一刹噤声,不敢多言。   栉风楼中人,除了这少年,便没人敢妄自议论楼主的事。   “不过薛家拼死要保住薛浓玉,他也应该学会惜命才是,”折竹将手中最后一小块糕饼喂进嘴里,“如今凌霄卫要捉拿他,栉风楼要杀他,短时间内,他绝不会出现。”   他不出现,凌霄卫就绝不会知道他所托之人,是栉风楼的杀手。   姜缨正听着,折竹的声音却忽然止住了,他抬起头,对上那少年一双剔透清爽的眼眸。   “还有事?”   折竹发觉手中的油纸包已经不那么热了。   “……没了。”   姜缨讪讪地回,随即他看着少年站直身体,绕过他便要下桥去,他也只好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去。   但才走了几步,他却又听少年道:“姜缨。”   姜缨立即转过身,白茫茫一片雾气里,少年玄黑的衣袂被晨风拂动。   “你说,如何才能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桥下水流声不断,少年颇有些烦恼的声音传来。   “……呃。”   姜缨愣了好一会儿,见少年的神情逐渐不耐,他绞尽脑汁也只憋出一句:“这……不好说。”   姑娘的心思都是不一样的,姜缨这一时也还没措好词该如何与这情窦初开的少年解释,他才思忖了一会儿,却听少年轻嗤一声。   折竹睨着他,嗓音清泠:“看来你就算有三两个,也没什么用。”   “……”   姜缨一时脑袋空白了。   少年转身就往桥下去,姜缨瞧着他玄黑的背影就要被雾气遮掩,便忙喊了声:“护法,您至少拾掇拾掇自己,您样貌生得本就极为好看,想来只要稍稍再打扮打扮,她一定目不转睛地盯着您看!”   少年一定要一头往情爱欲海里扎,姜缨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不敢再劝了。   反正在栉风楼中,他唯有跟着这位十七护法,才能活得长久,三年来,他已习惯对这少年惟命是从。   折竹听清姜缨的话也没回头,但走入雾气潮湿的竹林里,他又不禁垂眸轻瞥自己的衣袍。   打扮?   要怎么打扮?   天色阴阴沉沉的,日光被厚厚的云层始终遮挡着,在房中安睡的商绒隐隐约约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眼皮沉重,她始终被困意裹挟,慢慢地又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待她终于醒来时,室内静悄悄的,她望向那道天水碧的帘子,好一会儿才起身穿衣洗漱。   对面的床榻上不见人,商绒在桌上发现了两个油纸包,她拿起来打开,发现里面是酥皮糕饼。   她拿起来一块咬了一口,里头的蜜糖又香又甜。   推门出去,院子里空无一人,也没有泠泠的水声,原是于娘子在他们回来之前便找人来将那水渠填平了。   商绒心知梦石应该是去了桃溪村的小学堂。   那么折竹呢?他去哪儿了?   商绒走下阶去,朦胧中听见远处似乎有些声响,她出了院子,湿冷的春风迎面,竹林中簌簌声响。   石径尽头的野草丰茂,她没看见什么人却听见呼痛的声音。   但那并非是折竹的声音。   商绒一瞬警惕起来,转过身要跑回去却不防一道身影如风般掠来,他的手稳稳地揽住她的腰身,带着她跃上林梢。   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药味里透出的竹叶清香,脑中紧绷的那根弦莫名松懈,浓烈的白雾里是若隐若现的青绿竹枝,湿润的露珠自叶片滴落在少年的眼睫,晶莹的一颗,被他眨动一下,便弄湿了他的又浓又长的睫毛。   他带她轻踩竹节最终坐在林中一棵粗壮的枯树枝干上,风吹着他乌浓的一缕发轻扬,天光好似被婆娑的竹枝揉碎开来,洒在他苍白的面容。   “好吃吗?”   商绒恍惚间,听见他忽然问。   她堪堪回神,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捏着的半块酥皮糕饼,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吃。”   “你起得太晚了,刚出锅时,它外皮很酥脆,里面的蜜糖一咬就会淌出来。”他扬起唇角,眉眼间却有一分遗憾。   “你可以叫醒我的。”   商绒有些脸热,小声地和他说。   “你睡得很香。”   折竹匆匆赶回便是想趁糕饼还热就给她吃的,但他一掀帘,走到她床前看见她眉头舒展,睡意正浓的模样,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将她叫醒。   “你很少能睡得像昨夜一般安稳,不是吗?”   折竹侧过脸来看她,也不待她应声,他手中一枚银叶飞出去,商绒的视线随之而去,轻易便在穿过雾气,看见了那远处的几道身影。   石子刺中其中一人的腿弯,那人身子一歪便摔在林中草地里,滚了一身泥。   那人痛叫着,哆哆嗦嗦的,半晌也没站起来。   “他们是谁?”   商绒转过脸来看向他。   “胡林松被下狱定罪,胡家人对梦石怀恨在心,知道我们回来,”折竹把玩着手中纤薄的银叶,“这便来算账了。”   商绒闻声,再看向那地上躺倒的数人。   他们颤颤巍巍地相扶着站起来,各自捂着自己的伤处,活见鬼似的,步履蹒跚地忙往林子尽头跑。   前头的人没注意被脚下什么东西一绊,后头的人也跟着全都身体前倾又摔倒一片。   商绒听见身侧的少年轻笑了一声。   她不由望向他,   少年干净的眸子弯起来,细碎闪烁的光影在其间漾漾微晃。   她忽然意识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殷红的宽袖衣袍,殷红的外襟里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中衣领。   他窄紧的腰身被一根殷红缠金的丝绦收束起来,其上挂着他的那只小巧的玉葫芦,葫芦上的金珠玉坠时不时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如此浓烈的红,更衬他肌肤冷白又无暇。   商绒呆愣愣地盯着他。   “你……”折竹的睫毛细微颤动,他袖间的指节无端蜷缩起来,胸腔里的心跳在他耳畔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全然陌生的心绪像在捉弄他,他的耳廓一点点红起来,忍不住别过脸,“看什么?”   商绒听见他清泠的嗓音才回过神来,她的脸颊无端发烫,不敢再多看他,忙垂下脑袋,抿了一下唇,说:“我只是……从没见你穿过这件衣裳。”   “成衣铺的掌柜替我挑的。”   昨日在城中买衣裳,他只认真挑选过她的衣裙,至于他自己的,便都让那掌柜随意挑拣。   商绒的视线落在少年殷红润泽的一片衣袂,林中风声渐重,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她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很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   她忍不住又偷偷抬头望一眼少年的侧脸。   少年一言不发,可料峭寒风吹不散他耳廓的薄红,他蜷紧的指节松懈开来,冰凉的银叶已被他满掌的热意浸透。   悄无声息的,   他扬起唇角。 第43章 想不想   在山中一月半, 早春的凛寒既退,竹林小院背后的山崖上芳草葳蕤,次第繁花绽, 梦石昨日移栽了一株不知名的野花来, 摆在商绒抄经的案前。   商绒喜欢它鲜亮的颜色,但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瞧瞧,在镜前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小花盆里的那朵花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插在了她的鬓边。   商绒盯着花盆里光秃秃的茎叶,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   “既然好看, 我摘给你又有何不对?”可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那样一双剔透纯澈的眸子里满是迷茫。   “我喜欢它, 便想日日在案前瞧见它,”商绒到底还是没忍住同他说话,“你这样摘下来,它很快就会枯萎的。”   然而少年看向她的神情却很古怪, 商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一向看不懂他的心事, 最终, 她只听他平淡地“哦”了一声。   但今晨醒来, 她发现床榻旁, 铜镜前, 书案上, 甚至在窗棂上都摆满了沾着露珠的各色山花。   “簌簌?”   梦石进院便见商绒提笔在桌前发呆。   商绒冷不丁地听见这样一道声音, 握笔的手一动, 她回过神正见笔尖积蓄的一滴浓墨晕湿了宣纸, 遮盖了两字。   “梦石叔叔, 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抬起头问他。   “村中有几个莽夫打架, 就在学堂外边儿不远,我趁着有些闲工夫便过去瞧热闹,哪知他们打起来蛮力忒大,我本是要劝架,却被他们一撞便撞到水塘里去了……”梦石提起来这事便有些尴尬,“后来小学堂的老秀才拿了他的衣裳给我换,但你也知道我这毛病,没一会儿红疹起来就痒得很,索性回来再换一件。”   多亏了折竹,梦石才不至于将那一件云锦料子的里衣穿了又穿。   商绒听了,便看向梦石颈间,果然已经有不少红红的痕迹。   “你近来总是早起默道经。”   梦石瞧见桌上一沓写满娟秀字迹的宣纸。   “折竹若在,我总不得闲。”   商绒搁下笔,目光垂落于纸上小小的一团污墨,她想了想,还是将宣纸揉皱成一颗小纸球。   一个月半,她才堪堪默完一卷《太清集》。   这全因折竹总是带着她出去玩儿。   蜀青城已去了许多趟,山中有好玩儿的地方他也都带她去过一遍。   从前商绒不知碗中的稻米是如何来的,不知画上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归家时究竟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农田之于农夫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一场又一场的春雨究竟承载了普通百姓多少的期望。   “只不过遮盖了两个字,接着再写就是,怎么就都揉了?”梦石方才分明瞧见她那张纸上已写了大半的字痕。   “我不喜有瑕。”   商绒捏着小纸球,说。   梦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他分明是洞悉了些什么,却并不多言,只挠了挠颈间的疹子,匆忙去房中换衣裳。   院中静悄悄的,只余商绒笔尖细微的沙沙声,她嘴唇无声翕动着,将心中默记的字句一一写下。   再听偏房的门响,她抬起头,看梦石换了身衣裳出来。   “梦石叔叔。”   她忽然唤。   “簌簌,想问我什么便问,不必有所顾忌。”梦石整理着衣袖上的褶皱,走近她。   商绒一怔。   “自你头一回瞧见我这一颈子的红疹时,你便是欲言又止的。”梦石一笑,在一旁的风炉中添了炭来煮茶。   “我有些好奇您的事,”   商绒如实说道,“您生来便在汀州吗?”   “不是,”梦石对自己的往事并没有什么不可提的忌讳,他不动声色地察觉这姑娘话中的试探,一边将茶叶挑进茶壶内,一边道,“我是在南州出生的,是个棺材子。”   “簌簌可知什么是棺材子?”   他点燃了风炉中的木炭。   “不知。”   商绒摇头。   “就是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梦石谈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神情,“我师父与我说,当年他游历南州,路过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见我垂死的母亲,她身中剑伤,咽气前求我师父剖开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儿……”   “我师父不忍拒绝,才不至于我未出生便死在母亲腹中。”   “后来,他便带着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观,我在观中长大,”梦石说着,便不由想起年少时曾在观中的那段岁月,他不由喟叹道,“因有师父庇佑,我在观中,也算过了一段极为轻松美好的日子,只是后来,我下山游历结识了杳杳的母亲,还俗后,我便再没回过白玉紫昌观。”   后来再入道,也并非是在白玉紫昌观入的道。   “您师父可是不同意您与杳杳的母亲在一起?”商绒看他神情有异,便问道。   “不,”梦石收拾了心里那么点酸涩的心绪,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师父虽是正阳道士,心却万分通达,他与我说,我若觉得红尘好,那便往红尘去,若有朝一日又觉得它不好,也还可以再回来。”   “只是我再想回去时,他已然辞世。”   “您的师父真好,”商绒此前闻所未闻的“道”,都是梦石说给她听的,她不由想起一人来,“我的师父只与我说规矩,说我应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簌簌也有师父?”梦石惊诧地抬起眼。   商绒抿着唇,轻轻地应。   “正阳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讲求规矩束缚,如此才算修行之道,”梦石看着茶壶里钻出来一缕又一缕的热烟,“你其实不必什么都听,如今你既已不在他们的‘道’里,不如便试着多看看那些花。”   春阳正暖,满檐耀金,商绒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梦石的目光而回过头去。   窗棂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烂漫。   “我今晨才出房门时,便见他衣衫沾泥地抱回来好多的花,”梦石想起自己在晨雾里瞧见那少年满身沾露,携带一身水气归来,他眼底含笑,“簌簌,我已许久不曾这般安宁地过一段日子了,能与你们在一处,我心内欢喜。”   今日折竹回来得有些迟,夜色笼罩而来,天边雷声轰隆,没一会儿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雨,他轻盈的身影穿行雨幕之间,一身玄黑的衣袍几乎被雨水湿透,沾染在衣袂间大片的血迹被冲刷出淡红的水珠不断顺着他的袍角下坠。   竹林间夜雾茫茫,他在其间停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被雨水濯洗得更为清澈明亮,他只盯住雾中一处:“去躲雨。”   “是。”   林中有几道声音几乎同时传来,随即被雨水浸透的竹枝摇摇晃晃,好似一阵风掠去,顷刻间再无动静。   折竹的一只手始终挡在襟前,快步穿过竹林走入院中,他一抬头,便见木阶上一道窗开,檐下的灯笼里火光摇晃,照着那临窗而坐的姑娘一张白皙的脸。   折竹的眸子亮了亮,他快步上阶,在廊上隔着一扇窗与她相对,雨水滴答淅沥,他的嗓音泠然悦耳:“你等我啊?”   “你有没有受伤?”迎面是湿润的水气与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可他站得有些远,她只好伸手勾住他腰间的蹀躞带好让他近些。   少年对她全然不设防,被她手上不算大的力道带着往前两步,他才低垂眼帘去看她勾住他玉带的手指。   “没有。”   他轻声说着,从怀中取出来那个厚厚的油纸包给她。   那是在他怀中捂了一路,半分都未曾被雨水沾湿的糖糕,甚至一块都没有碎。   商绒看着里头的糖糕,夜雨在耳畔噼啪脆响,她不自禁地,又抬起头来看他湿润的眉眼。   屋内的烛灯点了好几盏,橙黄的一片灯影映在细纱屏风上,商绒隐约一眼,瞥见少年在其后宽衣解带的影子,便一下转过脸去,临着满窗烟雨,咬了一口糖糕。   他才脱去外袍,梦石便在外头唤他去沐浴。   商绒一边吃糖糕,一边在案前默道经,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折竹再回来时,她纸上也没几个字。   他乌浓的长发披散,滴答着水珠,只掀帘瞧见她手中握笔,他的眉轻微地皱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放下帘子便往他的榻上去。   “折竹。”   商绒却起身,追着他到他的床前去。   “你怎么了?”   她见少年往榻上一坐,明明方才还给她糖糕吃,这会儿却理也不理她。   “你如此信守承诺,”   折竹轻抬起一双眼睛来,嗓音冷静,“想来不日便可为我默完那最后一卷书。”   “你不高兴吗?”   商绒看他的脸,也看不出什么。   “我高兴啊。”他懒懒地答。   “我……”商绒听到他这样说,她的眼睛半垂下去,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闷闷的,隔了好一会儿,她捏着裙袂,说,“《青霓书》我记得不如《太清集》熟,若你不急要,我……也许会慢一些。”   她说了谎话,此时忐忑到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   “如此说来,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折竹颔首,满耳夜雨淋漓,他的眼睛微微弯起,视线落在窗边那一盆蓝色的山花:“你不喜欢它?”   “我最喜欢它,”   商绒摇摇头,也随着他的目光而看向那小小的一盆花,“所以折竹,我要把它放在你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   她说着,蹲下身,裙袂垂落于地面,她的手轻轻触碰其中一颗还未开的花苞。   “为什么?”   少年湿润的乌发更衬他肌肤白皙,他满腹无人知的心事便如那道被风一吹就泛起波纹涟漪的帘子摇摇曳曳。   他竟一点儿也听不得她口中的“喜欢”二字。   一听,就耳热。   要是喜欢他,就好了。   “我想和你分享。除了淡霜姐姐,就只有你在意我喜欢什么,只有你会认真听我说的话,”商绒仰望着他,他乌发上的水珠坠落在她的手背,无端引得她心头颤动一下,“折竹,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也想给你。”   少年的手指不自禁地紧捏起榻上锦被的边缘,他几乎无法冷静地被她这样的目光凝视,他移开的目光又落在那盆淡蓝色的山花。   “你说你想日日瞧见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告诉我,”   他再度来看她,暖黄的光线里,他的眸子闪动着细碎的光影。   有些话,为何如此难以启齿。   他的薄唇抿起来,下颌紧绷。   “什么?”商绒望着他,等着他。   “你想不想日日瞧见我?”   他的声音裹在夜雨里,却比夜雨要动听。   又是一颗颗从他发尾坠落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商绒的眼睛眨动一下,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地疾跳起来。   她垂下脑袋躲开他的目光。   临近的一扇窗被吹开来,斜雨如碎珠般滴落在地板上,商绒恍若未觉,只见少年雪白的衣袂微动,他就要站起身,她忽然一下握住他的手腕。   疾风骤雨更重,她抬起头望他,脱口而出:   “想。” 第44章 足够了   滴雨轻坠少年红透的耳垂, 那么晶莹冰凉的一颗水珠蜿蜒往下,顺着白皙的颈侧无声没入衣襟。   商绒指腹轻触他腕骨的温度,满盏暖黄的烛灯照见斜飞入室的雨丝, 他半垂眼帘来与她目光相触, 只一刹,她慌忙松手。   闷雷声动,窗纱上映出一片时而晦暗时而明亮的光影,她匆忙躲开少年的目光,却听见他忽然说:“好像, 也足够了。”   什么?   商绒尚未听明白,便被他伸来的手拉着站起身来。   “折竹……”   只不过脱口一声“想”, 她的心便比这满耳的风雨还要乱, 她的脸颊烫红,无措地唤他一声,偷偷抬起眼:“你的脸……”   红红的。   少年的指节又如含羞草般蜷缩一下, 他径自在床上躺下去, 掀起锦被来往身上一盖, 侧过身背对她道:“我困了。”   “可是你的头发……”   商绒还惦记着他的头发是湿润的, 若是这样睡, 明日头疼又怎么办。   “商绒。”   少年极为灵敏地转身来抓住她的手, 仅仅只是指节与她相触, 他的眼睫便不由颤动一下, 他看着她:“睡觉吧。”   商绒看他起身背对她自己擦发, 她便只好听他的话转身绕过屏风回到帘子后去, 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   夜雨嘈杂, 少年再听不见她的响动, 他胡乱擦了擦头发便躺下去, 发丝湿润而微冷,却正好缓解了他耳廓的温度。   烛灯的影子在一扇屏风上摇摇晃晃至阑珊,他不知静默地盯了有多久。   她说想。   那算不算是,她也喜欢他?   春雨淋漓的夜,少年拥着被子,翻来覆去。   商绒偶尔会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但裹在雨声里并不清晰,雨落如珠,好似洒了她满枕,烛焰不知何时燃尽了,她的眼皮渐渐压下去,梦里也是湿漉漉雾蒙蒙的,她又坐在那棵枯树上,身畔的少年衣袂殷红如流霞。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半梦半醒,她又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脸颊,她极为艰难地半睁起眼,他的身影有些朦胧不清。   “商绒。”   可他的嗓音仿佛永远如此清澈而满怀朝气。   “和我去蜀青城吗?”   他说。   “嗯……”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顾应他。   昨夜睡得迟,就算少年用湿润的布巾擦拭她的脸颊,她也还是没能醒几分神,整个人仍旧迷迷糊糊的,在镜前粘面具时,打着瞌睡便打到了他的怀里。   鼻间满是他身上的淡香,商绒勉强睁起眼睛,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地坐直身体。   晨光漫漫,案前的一簇山花被昨夜的雨水打湿,掉了零星几片花瓣,他一如往常那般朝她勾勾手,她便知要给他递上黛笔。   “我们去做什么?”   商绒与他共骑一匹马行至小石桥上,才想起来问他。   “有人请我吃饭,”   折竹慢悠悠地说,“我想带你一起去。”   “谁?”   商绒仰起头,望见他的下颌。   “造相堂的堂主。”   “他回来了?”商绒面露一分惊诧,“可他,为什么会请你吃饭?”   “自然是为了保命。”   折竹眼底笑意淡去许多。   造相堂堂主请的那顿饭在午时,商绒与折竹抵达城中后,先是在久源楼看了一折新戏,才慢吞吞地往海云轩去。   造相堂堂主已在楼上等了多时,他坐立不安的,时不时用汗巾揩手擦额,只听得那道门一声响,他抬起头定睛一望。   门外是一对儿少年少女,大约是他们肤色的对比有些强烈,那堂主打眼一瞧,便是一愣。   “小公子。”   这是他第一回 真正得见这少年。   思及这一个多月来造相堂损失的人与钱财,他满心骇然,忙站起身来相迎。   “堂主果真大方。”   折竹瞥了一眼那桌上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食。   “既是宴请公子,小人自然不敢怠慢。”   造相堂主垂首。   商绒与折竹在桌前落了座,但那堂主却仍站在一边,不敢轻易坐下。   “为何不坐?”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挑了挑眉。   “是是是。”堂主抹了抹额头的汗,小心地坐了下来。   他身形颇为高大,面目也有些凶相,一双眼睛也十分锐利精明,但商绒看他此刻像是一尾病蛇似的,被人拿住了七寸,战战兢兢,浑身都写满了惧意。   “公子也知,造相堂虽曾在天伏门手中,但如今门主已死,小人绝不敢寻栉风楼的仇。”造相堂主端起一杯酒来,见少年抬手便想往前敬一敬,却见他拿起来筷子夹了一只虾肉到身边那个姑娘的小碗中。   造相堂主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堪堪收手,自己抿了一口酒,又接着道:“往后造相堂与天伏门再无任何瓜葛,还请公子您高抬贵手。”   “只三两句话,便想保你全家性命?”   折竹捏着酒盏,似笑非笑。   “小人明白公子想知道些什么,”造相堂主已在手下人那里见过了那封被揉成纸球的信件,“那信件的确经过小人的手,但小人也并不清楚那信上落款的‘辛章’究竟是何人,只因其承诺的报酬极为丰厚,小人当时将此事报给门主后,便是门主一直在与之联系。”   造相堂只窝在蜀青做些造神佛塑像的生意,但天伏门所有暗藏的产业都终归要为造相堂所用,明面上是市井生意,背地里,则是江湖生意。   天伏门主刘玄意,便是凭着买卖消息来敛财的。   “小人只知,那信是汀州来的,”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凝视那少年,“以及,门主死于您之手的前一夜,小人曾听他提过一句,说辛章要来蜀青,只怕如今,他已在路上。”   从汀州到蜀青,足有三个月的路程。   折竹半垂眼帘,若有所思。   “还有一事,或可与公子交换小人与家人性命。”造相堂主实在看不透这少年的神情,他心中惧意实在难捱,也不再藏着掖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商绒见他将那信件小心地推过来,她只瞧了一眼那力透纸背的字痕,便见身侧的少年搁下酒盏,捏起那薄薄的一张信笺来。   “此信上所说的,年约十六七,腰缠银蛇剑,自南州方向往容州去过的少年,想来应该便是公子您。”   造相堂主说着,又仔细观察起少年的表情。   “看来,这便是你去容州的理由。”   折竹轻抬起一双眼睛,冷冷地睨他。   “公子,小人此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接下了这桩生意,但如今小人是半点念头都不敢动的。”造相堂主忙站起身来。   折竹将那信笺随意往桌上一丢,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说说看,找你买我行踪的,是谁?”   “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造相堂主仔细回想起那人的模样来,“看着不像是混江湖的,倒像是……”   “像什么?”   “像吃官家饭的。”   造相堂主如实回道。   他做了多年买卖消息的生意,这双眼睛早已练得毒辣许多,是不是江湖人他从其行为举止便瞧得出来。   当日那青年一股子傲气,或坐或站都姿仪严整,像是受过训的,一看便不是普通江湖人的做派。   商绒本在解折竹买给她的九连环,乍听造相堂主这一番话,她手上一颤,一个不注意便被其上玉片锋利的棱角划破指腹。   折竹听见九连玉环碰撞出清脆声响,他侧过脸正瞧见她指腹上接连冒出的血珠。   他轻皱了一下眉,攥住她的手腕,从她袖间抽出她的帕子来,往她指上一裹,随即转过脸,正好撞见造相堂主也在盯着商绒看。   只被这少年薄冷的一双眼盯住,造相堂主便冷汗涔涔,不敢再看。   “堂主心中一定在猜些什么。”   折竹眼底全无一丝笑意。   造相堂主只觉这少年嗓音里都裹着刺骨的寒凉,他连忙摇头:“不,小人不敢。”   “饭既吃了,话也说了,”   折竹牵着商绒的手站起身来,“那我们便先告辞。”   “公子……”   造相堂主看他们二人走到房门处,他犹犹豫豫地开口。   但才唤一声便被少年打断。   “放心。”   折竹并未回头,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语气轻飘飘的,意味颇深。   随即那道门开,造相堂主眼看着他们离开,他在屋中站立许久,稍微一动,双腿便瘫软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春阳烂漫,照在商绒身上却是冷的,周遭人声很多,她却根本无暇去听。   在临水的短廊上,折竹按着她的肩在廊椅上坐下来,将买来的药涂在她指上那一道细长的伤口上。   她仿佛才回魂一般,一点儿也顾不上自己手上的伤,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折竹,一定是他们……”   是凌霄卫。   他们一定在容州发现了些什么,说不定,是杏云山上的事,说不定,还有容州城劫狱的事。   “松手。”   折竹的嗓音稍冷,凝视她指腹上又一颗颗冒出来的血珠。   商绒下意识地松了手。   “哭什么?”   他见她的眼眶很快就憋红了,他便伸手轻轻地拨弄一下她的睫毛,看她忍不住眨动眼睛,他又提醒她道:“你还戴着面具。”   商绒知道自己不能弄湿面具,可她看着他,栏杆底下的粼粼水波摇晃,映在他的侧脸,她的眼眶还是忍不住湿润起来。   “折竹,我不想连累你。”   她伸出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袂,轻轻摇头,“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   她很努力在隐忍鼻尖的酸涩,“怕你因为我而被他们发现。”   她原也听过的,   凌霄卫是天子耳目,他们做事一向狠绝,是宫娥都不敢与她多提的人。   她原以为,   这天地很大,远非是那四方宫墙,他们也许找不到她。   可是,可是……   少年才欲启唇,却不防她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如同一只蜗牛失了自己的壳,只能拼命地往他怀里躲。   这一刻,他心如擂鼓。   一声声,一阵阵,可他低下眼睛,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她这样近,   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商绒。”   他轻拍她后背的动作已经不那么僵硬了,乌浓的眼睫微垂着,对她说:   “跟我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第45章 教你玩   “跟我走, 离开这里,好不好?”   商绒分明听清了他的话。   可她却迟迟不应声。   日光烤干了晨时的雾气,在回桃溪村的途中, 商绒始终垂着头不说话, 夕阳的余晖铺了层耀眼的光色在她眼睫,刺得她几乎抬不起眼睛。   山野间一片野梨树花枝烂漫,随风乱堆了些残花在山道上被马蹄踩踏,俄而马停,她回神惊觉身后的少年忽然翻身下马。   “怎么了?”   商绒终于开口。   “它渴了。”   少年淡声道, 随即朝她伸出双臂。   商绒看一眼寻着机会便在吃路边野草的马,只好乖乖地搂住他的脖颈, 被他抱下马。   野梨树林的尽头是弯月般的河流, 一棵粗壮高大的木棉树根茎一半虬结入水底,一半深深扎根于岸边土壤。   芳菲正盛的春日,满树木棉花鲜红夺目, 与野梨花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马儿在河畔垂首, 摇晃起尾巴吃着丰茂的水草, 商绒坐在弯曲入水的木棉树干, 双足几乎被水流浸湿她也不在意, 她静默地看着少年抛出一颗又一颗的石子, 在水面击打出一片又一片流畅的水线。   她总是偷偷地看他,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他说话。   “过来, 我教你玩儿。”   少年准确地捉住她的视线, 朝她勾勾手指。   商绒一双绣履湿透, 她起身跑向他时雪白的裙袂边缘仍有水珠滴答不停, 她在他的面前站定, 望着他。   少年将在河边浅水里捡来的湿润透亮的小石子塞入她手中, 随即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抬起来。   他就在她身后,商绒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木头做的傀儡,他指腹的温度是牵扯她心绪的丝线,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干干净净的,情愿随着他简短的言语,与他的举止而动。   一颗石子从她手中抛出,在笼罩了夕阳余晖的水波上轻巧地划出长长的水线。   商绒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的眼睛弯弯的,比水面轻晃的粼波还要清澈漂亮。   “你自己试试。”   少年仿佛并不在意她在蜀青城临河的短廊上的闭口不答,他兴致颇浓地再将一颗石子塞给她,朝她抬了抬下颌。   商绒捏着那颗石子,看了看他,到底还是学着他方才教她的那样,试探着伸手将石子抛出去。   然而石子才接触水面,便沉了下去。   商绒有些失望,不自禁又去望他。   “再玩一个。”   少年说着,舒展手掌再递给她一颗。   “我不行的。”   商绒摇摇头,不想再试了。   “打个赌如何?”少年微扬眉眼,他攥住她的手腕,将石子再度塞入她掌中,“我赌你这一次一定做得到。”   “折竹……”   商绒才唤他一声,便见他松开她的手,双手抱臂退到一旁,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抿了抿唇,视线再落在水面,她抬起手。   她不知在她手中石子抛出去的那一瞬,身侧的少年指缝间有一枚银叶被他以内力极快地打出去。   银叶的速度快到商绒根本看不清它的形状,只以为是林梢斑驳摇晃的一簇光影轻轻一闪烁,它轻擦着水面推着那颗石子迅疾地划出极长的一道线痕。   商绒满眼惊诧,她一下转过脸来看他。   “我赢了。”   折竹气定神闲。   商绒却有些不敢相信般,她蹲下去自己捡了颗石子起来抛出去,而少年指间的银叶同时飞出,再度抵着那颗石子在水面划出长线。   “我好厉害。”   她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双手,语气里满是惊异。   “是啊。”   折竹轻轻颔首。   不过是小孩儿玩的游戏,但商绒发觉自己如此轻易便能打出漂亮的水漂,她便忍不住试了好几次。   此前的魂不守舍,满腹心事好像都被暂时冲淡。   对于折竹而言,要一次次将银叶打出去推远她的石子还不被她发现是需要耗费内力的,过往用来杀人的手段,此时却被他悄无声息地拿来哄她玩儿。   然而流霞绯红灼烧满天,金红的光影交织于河上林间,鲜红的木棉花一朵朵趁风而飞,他只是这样静默地看着她,就心甘情愿地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叶。   “我既赌赢了,那你便该答应我一件事。”   最后一片银叶飞出去,他忽然开口道。   商绒闻言,回过头。   “什么?”   “你承诺要默给我两卷道经,如今却只默出一卷,”折竹走近她,半垂眼帘轻瞥她乌发上的木棉花瓣,他伸手轻轻摘下来,“我信你是重诺之人,余下一卷你必不会食言,所以商绒,相对的,我也一定会保你无虞。”   “何况是你自己说的,”   他揉捻着木棉花瓣,对她道,“无论我去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   先是道经,再是她此前亲口说过的话,他几乎是一开口就堵住了商绒的千般借口。   “我知道,”   商绒很快别过脸躲开他的注视,隔了好一会儿,她耳畔只余风声与水声,“我都记得,可是……”   “可是什么?”   折竹扔了那瓣花,一双漆黑的眸子认真地望着她,说:“商绒,我有地方藏你。”   散漫的夕阳将天地照得一片橙金,在河畔饱食过的马再回到山道上,马蹄声都轻快许多。   商绒手中拿着折竹的软剑,薄刃上穿了三条鱼,为了这三条鱼,他也弄湿了衣裳。   她后知后觉,   折竹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在剑柄上涂那草汁了。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梦石在院中正考虑着该做什么晚饭,听见马蹄声在林中渐近,他便走出院外去迎,却见马上的少年少女衣裳都是湿哒哒的。   “糖醋鱼。”   折竹将商绒扶下马,接来她手中的剑,指向梦石。   “三条都做糖醋鱼?”   梦石瞧见剑刃上穿的三条鱼,不由失笑。   这些日子以来,梦石常常做饭,他如何不知商绒吃鱼,最喜欢糖醋鱼。   “其它随意。”   折竹见他将鱼都取下,便拉着商绒进院。   趁着商绒进屋换衣裳的功夫,而梦石又在厨房处理那三条鱼,折竹一边擦拭着剑刃,一边出了院子走入竹林。   “十七护法。”   姜缨一见折竹孤身前来便从婆娑竹枝后现了身。   落日余晖燃尽,天色变得暗淡许多。   “凌霄卫既借江湖人的手段寻我,想必也不该只有造相堂收到了消息,”折竹将擦拭干净的软剑缠入腰间金扣,“楼中可有传信?”   “并未,”   姜缨摇头,“但是十七护法,若楼中也收到此消息,恐怕楼主她一定会命您即刻返回栉风楼。”   凌霄卫此举,一为寻人,二为试探。   他们给造相堂的价钱便是极高,想来给栉风楼的也不会少,若楼主不应,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但如此一来,楼主一定会命十七护法返回楼中解释因果。   “那个贩子呢?”   折竹却忽然问他。   “最迟后日,便能将他带来。”   姜缨如实说道。   那贩子便是拐卖梦石女儿的那个,他遣出去的人在淮通寻到了他,依照今晨收到的消息,他们还需一日的功夫才能赶到此地。   “待后日人一到,”   折竹的面容隐在一片晃动的阴影里,他的嗓音冷淡,“我们便动身去业州神溪山。”   即便凌霄卫有可能已经得知杏云山与容州的事,但他们要凭那些蛛丝马迹找到蜀青来,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他的确也不得不提早防备。   至于辛章……   他滞留蜀青便是为查出此人以绝自身后患,   可如今为保全商绒,他只怕是等不到此人现身蜀青之时了。   “可楼主她……”   姜缨才出口的话音骤然消弭于少年疏冷的一瞥。   “今夜,”   少年的眉目犹如浸雪般,语气轻盈,却凛冽生寒,“便将造相堂都清理干净。”   骗人的鬼话,他惯常会说给将死之人听。   信与不信的,他都会杀。   难得的晴夜,商绒一个人在房中辗转难眠,那少年推门出去时的轻微响动她都听到了,但她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裹着被子静静地睁着眼,等着困意将自己彻底裹挟。   折竹这一去,第二日午后才归来。   “老秀才的儿子今日成婚,邀了我,也让我带上你们一起去,”梦石在廊上耐心地劝商绒,“你怕是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便跟着我去瞧瞧吧?”   商绒抵不住梦石这几番劝说,怕他失望,她也不好意思再说拒绝的话,便推门进去换衣。   少年熬夜杀人归来,几乎浑身浴血,梦石烧了水让他沐浴过后,他便似游魂一般进了屋便往床上一躺,动也不动。   商绒坐在镜前自己粘好面具,但瞧见自己披散的发,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榻上的少年。   她才拿起木梳来,却听他恹恹的声音传来:   “你想去?”   “梦石叔叔很想让我去。”商绒又回头,看见他仍趴在软枕上,眼睛也没睁开。   “你总是这样,”   他睡意极浓的嗓音有些哑,轻轻地哼一声,“总那么在意旁人。”   才仅仅睡了一个时辰,他坐起身来不情愿地睁开眼,木脚踏上的一双黑靴也懒得穿,赤足走到她的面前来,拿过她手中的木梳。   光滑清晰的铜镜里,映出少年一张俊俏的脸。   商绒悄悄地盯着他看。   少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她梳头:“你好麻烦。”   他裹着困意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对不起。”   商绒仰起头,真诚道歉。   午后的春阳灿烂,满窗的山花在轻柔的风中颤颤巍巍,少年被她这样仰望着,他忽然撇过脸:   “没关系。” 第46章 不要怕   老秀才家中是今日桃溪村中最热闹的地方, 新娘的花轿还没到,院子里就已经聚满了人。   老秀才在门外已经站了许久,但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疲累, 始终满脸笑意地将每一位携礼而来的宾客迎进门。   “周老啊, 恭喜恭喜。”   梦石将手上的东西递出,面带笑容。   “我还当你不来了,”老秀才将东西接过来交给一旁的大儿子,又注意到远处步履极慢,还没走近的一对少年少女, “那便是你的侄女侄儿?”   “错了,”   梦石一眼瞧见好些个随父母来的年轻姑娘在往那边望, 他心念一转, 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一个是侄女, 一个是侄女婿。”   “侄女婿?”   老秀才在小学堂只常听梦石提起他的侄女儿, 却从不提那个少年, 他此时听了这话, 便有些惊讶, “已经成亲了?”   此番成亲的, 是老秀才的老来子, 他大儿子的女儿如今也有个十五六岁了, 此前在村中的小庙会上, 许多人都见过那少年的好模样, 他的孙女儿也不例外, 他还想着能不能说上一门亲, 可他们却原来, 并非兄妹?   此时那少年与那姑娘渐近,老秀才再端详了他二人,的确生得不像,那姑娘的肤色也暗上许多,模样生得好,却奈何脸上多有瑕疵,再反观那少年……   瞧着……似乎也不是那么相配啊。   “娃娃亲嘛,”梦石气定神闲,“我们两家都是家道中落,也只好相依为命,我侄女婿立志要考取功名,再八抬大轿迎我侄女儿进门,若不是因他要寻个清净的地方读书,我们也不会找到此地来了。”   “原来如此啊……”老秀才捋了捋胡须,又见那俊俏少年神情恹恹的,一看就是挑灯夜读过,再看他打着哈欠却还不忘拉住身边那姑娘避开路中间的小水洼,老秀才彻底歇了此前的那番心思。   “梦石叔叔。”   商绒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可聚在门前的这些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与折竹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   “这位便是周老。”梦石笑着向她介绍那老秀才。   商绒看见老秀才胡须和头发都白花花的,她轻轻颔首,道:“周老先生。”   老秀才一笑,牵起眼尾的褶痕更深,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那吹吹打打的声音渐近,他的眼睛顿时更亮,院子里的许多人也跑出来,挤着嚷着“新娘子来了”。   商绒不由转过脸,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村中无马,那年轻的新郎骑着一头驴,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喜袍走在最前面。   所有人将那一顶红轿子围在中间,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敲锣打鼓的,十分卖力。   轿子在门口停下,那媒婆扭着肥硕的身姿唤新郎去踢轿门,周遭人闹哄哄的,折竹靠在院墙上,也饶有兴致地盯着看。   新娘举着一柄团扇遮掩面容与新郎牵着红绸进了门,聚在门口的人便也都一窝蜂地跑进了院。   这是商绒第一次看人成亲。   她跟着折竹走进厅堂,案上的龙凤红烛高照,桂圆花生在盘中堆成小山,红纸剪的囍字在正中的墙壁上,闪烁泛光。   众人笑闹着,一对新人在唱声中拜堂。   “当初我和杳杳她娘成亲时,可没这么多人。”梦石看见那新娘子被送去了新房,他一边拍着掌,一边对身边的商绒与折竹道。   他孤儿一个,没什么家人,在白玉紫昌观的师父也未能到场,而他妻子的娘家人也少,住在山里又没什么邻里,远没有今日这样热闹。   “是不是成亲的人,都这样高兴?”   商绒看着那位满脸笑容的新郎,脑海里却浮出薛淡霜的脸,薛家与赵家定下婚期时,她也是这般,眼睛和眉毛,总是弯弯的。   “那要看是和什么人成亲了,”周遭人声嘈杂,梦石凑近他们两个,说,“若是与心悦之人成亲,自然是眼角眉梢都浸蜜,但若是跟毫无情念之人成亲,那便只能是煎熬了。”   商绒听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黄昏很快来临,院子里摆起了酒席,食物与酒的香味充斥着整个周家院子,同坐一桌的村中人谈论着春种农忙的事,商绒忽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她侧过脸,见少年的眼睛亮亮的,他指着那些往后院跑的年轻人,说:“好像有好玩的事。”   “他们是去闹洞房,”   梦石正跟人喝酒,他听见了,回头望了望,笑着说道,“你们也瞧瞧去?”   什么是闹洞房?   商绒不明白,但还没开口问梦石,便被少年拉着起身,被动地随着他的步履往后院去。   新房内笑声一片,商绒跟着折竹才跑进去,便见那新娘子已成了却扇礼,露出来的一张脸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尽是羞意,与身边同样脸颊泛红的郎君一块儿饮下合卺酒。   折竹瞥了一眼被那新娘与新娘搁在托盘内,用红丝相连起来的两只酒盏。   原来成亲,要这样喝酒啊。   那新郎有几位要好的朋友,趁着这会儿两人都羞,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番打趣的话。   新娘的脸红了个透,忍着笑将鲜红被子上铺的红枣桂圆抓起来打向他们。   挡在商绒身前的几人忽然躲开,她却没有防备,眼看那红枣就要打在她额头,但一只手伸来,稳稳地捏住那颗红枣。   商绒的眼睫眨动一下,盯着少年筋骨漂亮的手背。   外头的天色不知不觉已暗淡了些,房内橙黄的灯火映在他的侧脸,商绒看着他将那颗红枣往嘴里一塞,又慢悠悠地剥开桂圆的皮,将饱满的桂圆肉递到她嘴边来。   所有人都在看喜床上的那对新人,也包括他。   他连给她喂桂圆肉也没看她,仍旧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喜婆要那对新人做这做那。   热闹声中,商绒前后都挤满了人,她咬下桂圆肉,湿润清甜的味道盈满唇齿,她静默地望着少年的侧脸,看他弯起眼睛。   她的唇角牵动一下,无知无觉般,细微上扬。   浑圆的月高悬,漫天星子如霜,商绒与折竹从新房中出来,前院人声鼎沸,清晰可闻。   “你盯着新娘的头冠看了很久。”   折竹行走间踩碎地面的婆娑树影。   “她冠上的金凤很漂亮。”商绒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答他。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今夜自某一瞬起,她的语气便比以往多添几分轻快。   “有什么稀奇的,你若是成亲,你也会有,”折竹说着,又觉不对,便侧过脸来看她,“说不定,你的会比她的,漂亮千万倍。”   月辉在少年肩头落了银白的影,商绒乍听他这句话,不由抬首与他相视。   无端的心绪在胸腔里翻沸难止,她忽然撇过脸,摇头,说:“我是不能成亲的,折竹。”   折竹一怔,“为何?”   “这是从我出生后便注定的事,”商绒的声音变得很轻,裹着几分迷惘,“我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这世间有好多的事,别人都做得,但我做不得。”   她不知不觉,脑袋更低。   前院不断有说笑声传来,穿插了细碎月辉光斑的浓荫底下,少年平静地凝视她乌黑的发顶,忽然间,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抵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   “你不是说,你与我吃过肉,喝过酒,”折竹凝视着她这一张刻意描画了诸般瑕疵的脸,“怎么那些规矩破得,这个就破不得了?”   “商绒,”   少年清冷的眉目恣肆又张扬,“你究竟凭何要守旁人强加于你的东西?”   再回到前院的席上,梦石已喝了不少酒,此时面颊泛红,见只有商绒在自己身侧坐下,他便低声问:“折竹公子呢?”   “他说要出去透透气。”   事实上,折竹与她说的是要去醒酒,但她记得在杏云山上与他的约定,不将他饮酒只能两杯的事告诉任何人。   “哦,”   梦石点点头,也不疑有他,将方才自己抓来的两块糖都递给她,“簌簌,这糖是蜂蜜做的,可甜了。”   商绒架不住梦石的劝说,便拆了油纸包吃了一块。   的确很香甜。   梦石看她将剩下一块再包起来,脸上浮出一抹笑,明知故问:“还有一块儿怎么不吃?”   “给折竹。”   商绒看着手中的油纸包,轻声说。   折竹久不回来,梦石又在席上与人谈笑喝得太多,头已经有些晕晕乎乎的了,他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回去。   商绒怕他摔倒,扶着他走。   “簌簌,我看到这些红绸子,就想起杳杳她娘……”梦石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向她吐露心事。   两人出了周家的院门,但商绒却并未在檐下的灯火所照见的四周看见折竹的身影,她只好扶着梦石往前走。   这条道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虫鸣声。   梦石忽觉反胃,忙挣脱商绒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到灯火照不见的树底下去。   商绒立在原地,仍找不见折竹。   他会不会醉倒在什么地方了?   她的目光移动,只觉远处拐角有一道银光闪烁,她想起折竹腰间的银蛇软剑,又听树下的梦石道:“簌簌,我还是先去讨杯水喝。”   梦石才吐过,稍微清醒了些,说着便自己又往周家院子那边去。   商绒惦记着那道银光,便也没跟着他再回去,她提着裙摆避开灯下的水洼,在昏暗的道上走。   那拐角处是一道两间院子中间形成的缝隙,踩在泥土村道上,商绒的步履很轻,她还未接近那拐角的缝隙,便隐约听见一道声音:“我说过了,先去业州。”   似乎是折竹的声音。   “可是十七护法,楼主此番遣了第一,第三,第六,第十五四位护法来将您带回栉风楼,她一定有极要紧的事,她不可能由着您先去业州的!”   另外一道陌生的声音,商绒从未听过,她准确地听清“栉风楼”三字。   “十七护法!如今情势紧急,楼主的脾性您应当知晓,几位护法一来,明月公主在您身边的事便藏不住了!护法,您再留她在身边,会害了您自己的!”   “所以我要送她去神溪山。”   少年的嗓音平稳。   夜风轻轻拂过商绒耳畔的浅发,她近乎失神般,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块被油纸包裹的糖。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折竹从月华昏暗处再度走入灯影下,还没进周家的院门,便见梦石步履蹒跚地走来,一见他,便唤了一声:“折竹公子?”   折竹没在他身后瞧见商绒,便问:“她呢?”   “簌簌她不就在……”梦石说着伸手一指,却见冷清的道上空无一人,他的声音一瞬消弭。   “她方才,出来了?”   折竹凝视着他所指的方向。   “我喝多了,打算出来寻你咱们一块儿回去,我半道上吐了一通,又回来讨杯水喝,”梦石清醒许多,他扶着门框,“这么一会儿,她去哪儿了?”   “找。”   折竹睨着他,眼底泛冷。   为了寻商绒,折竹甚至让姜缨将藏在竹林中的栉风楼杀手也出来四下搜寻,她没有回竹林小院,也不在小石桥上,梦石提着灯笼满村跑,一个多时辰下来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   周家的喜宴散了,村中人都陆陆续续地回了家,村中灯火渐灭,人声渐息,整个村中变得静悄悄的。   折竹提着一盏灯笼来回地找,甚至连林中石径底下的沟渠他也没放过,橙黄的灯火映照满地葳蕤的草木,他走到小石桥上,听见底下的水声。   他仔细回想起方才在村中他与姜缨说过的一字一句。   她,是否都听到了?   蓦地,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提着灯快步下了石桥。   星子在夜幕堆积,月华无声朗照檐上,商绒抱着双膝隐在两方院落中间的一道空隙里。   她听见在周家吃喜宴的两户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听见好几个孩童开开心心地在院子里跑,听见他们的阿娘无奈又温柔地唤他们进屋洗漱睡觉。   然后院子里的灯灭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她蜷缩在一片浓黑的阴影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盏灯笼的光忽然临近,照得她满是泪珠的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   她抹了一下眼睛,在那片暖黄的灯影里,看见少年那张神情平静的脸。   “躲在我躲过的地方,”   她愣愣的,只见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他清泠的嗓音这样近,“你还真是聪明。”   “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的嗓音发紧,眼睫沾的泪珠令她有点看不清他。   她原想在这里躲到他们找不到她,再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这里。   “因为这个,你就要离开我?”少年将灯笼放在一旁,一双漆黑清透的眸子盯着她。   商绒摇头,抿着唇好久,她眼眶泪意更为汹涌,“不是,不是……”   “折竹,我要走了。”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一颗颗砸下来,她望着他,哭着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很麻烦的,我很有可能会害死你,害死梦石叔叔,我不想,我真的不想这样,我想要你们好好地活着……”   少年眼见她脸上的面具鼓起来一个一个的小包,他索性伸出手,替她摘了下来,片刻,他才开口:“若我不让你走呢?”   却不料,他话音才落,她的双手伸来便握住他手中的剑,纤薄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了她的手掌,她却紧紧地攥着它,横在自己的颈间。   殷红的血珠从她掌中滴落,他的双眸微微大睁,握着剑柄的手分毫不敢动,生怕再令她掌中伤口更深。   “商绒……”   他的语气骤冷,添了几分焦躁。   “折竹,我跟着你的这段日子,”她满脸是泪痕,掌中的剧痛令她眼眶更酸,“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美的梦了,可是这个梦,如果要以你为代价,我情愿早一点醒。”   她说,“你明明也有自己为难的事,我都听见了,我做不到无视你的为难,成全我自己的逃避之心。”   她想起少年在那对新人的房中喂给她的那颗桂圆的滋味,她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掉了。   “折竹,”   她哽咽着唤他,“你让我走,好不好?”   左右两间院子里寂静无声,无人知的空隙里,少年一言不发,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剑刃上滴答而下的血珠,再重新移到她的脸上。   “松手。”   他握住她的手腕,轻声说。   少年此刻凝视她的这双眼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她迟迟没有反应,他便再开口:“听话。”   可她是一只固执的蜗牛。   她始终沉默与他对峙,明明外壳这样坚硬,她哭红的眼眶看起来却那么的可怜。   他忽而轻轻一叹。   一旁的灯笼映照少年隽秀漂亮的眉眼,星子在他身后闪烁,他鬓边乌浓的一缕浅发轻轻拂动。   忽然间,   他倾身而来,毫无预兆的,他微凉的唇抵上她的嘴唇。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生涩的一个吻带着几分清冽的酒香。   这一刻,坠在商绒眼睫的泪珠滴落下去,她不受控地大睁起眼睛,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还握着剑柄,而她沾满鲜血的手还攥着他的剑刃。   鲜血已浸湿她的衣袖。   她又听见他的声音:   “你也许不知道,簌簌这个名字,其实我也很喜欢,因为它让我觉得,你离我很近。”   “所以簌簌,”   “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 第47章 神溪山   商绒脑中一片空白, 手上紧握剑刃的力道松懈半分,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年的双指忽然点在她的后颈。   眩晕袭来, 她失去所有力气, 闭起眼睛。   折竹将沾血的剑刃缠上腰间金扣,顺势扶住她倒向他的身体,他静默地抱着她站起来,转身。   被遗弃在地上的那盏孤灯照着他清瘦颀长的背影,在无人知的这道狭窄空隙中, 燃烧尽最后的蜡痕。   “她这是怎么了?”   梦石满头是汗,在小河边瞧见月光底下的人影便跑上小石桥去, 见少年怀中抱着的姑娘双眼紧闭, 满手是血,便吃了一惊。   “先回去。”   折竹言语简短。   春夜漫漫,有风穿梭竹林之间带起阵阵簌簌声响, 屋中燃了几盏灯, 照着床榻上那个姑娘红肿的眼皮, 苍白的面颊。   少年沉默地盯着她看, 动作轻柔地替她清理伤口, 上药, 再包扎。   直至有细微声响敲动窗棂, 他才抬起眼睛轻瞥一眼, 随即站起身, 走出门去。   他不知他才出门, 躺在榻上的姑娘便睁开了眼睛。   她久久地盯着自己被细布包扎起来的双手看, 脑海里浮现那两方院墙之间狭窄的空隙, 她想起他的吻。   他的嘴唇软软的, 也凉凉的,气息离她那样近。   手背抵在唇上半晌,她坐起身来,抬起头目光慢慢移动着,最终盯住案上的笔墨。   少年再未归来,屋内烛灯在窗纱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她坐在案前,忍着手上的剧痛,泼茶磨墨,铺展宣纸。   他不知道,其实比起《太清集》,她更常抄写《青霓书》,每一年的年尾,每一月的月初,凌霜大真人都要她抄写《青霓书》火祭仙神。   她早已将其烂熟于胸。   殷红的鲜血将细布一点一点浸湿,她握着笔的手却始终没有半分松懈,泛红的眼眶无声积蓄起泪花,又被她生生忍下。   白昼更迭长夜,晨光青灰泛冷。   梦石听到门外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便当即披衣起身,他才推门出去,便正见门外站着一名青年。   “梦石,为你女儿报仇的机会,你要不要?”那青年开口便问。   梦石瞳孔微缩。   待他跟随那青年走入繁茂竹林,晨间的雾气在其间缭绕,他在一片婆娑竹枝间隐约瞧见不远处守着数名年轻人,而那竹叶堆积的地上则蜷缩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大约是被塞住了嘴,他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折竹公子……”梦石喉咙发干,他已意识到了些什么,听见脚步声,他蓦地转过头来,便正见那少年走近。   “梦石道长可还记得我曾与你做的交易?”   将明未明的天光下,黑衣少年的眉目疏冷,“我替你寻仇,你若有可报答处,便要报答她。”   “公子请说。”   梦石回头望一眼疏影间那狼狈的男人,他原本温和的眉目泛起森寒,衣袖间的双手也不由紧握起来,青筋鼓起。   “你是个聪明人,应知她在躲避些什么,”折竹的目光停驻于他的脸上,意味颇深,“我如今遇上了麻烦事,脱不开身,只能请你先与我的这些人一起送她去业州神溪山。”   “待我事毕,我便尽快赶过去。”   神溪山?   梦石并非没听过此地,“可我听闻,神溪山已十年不见外客了。”   折竹闻言,从怀中掏出来一枚浑圆如月,内嵌桂花玉树的玉佩扔给他:“有了这个,你们便不是外客了。”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姜缨,轻抬下颌。   姜缨当即颔首,将手中的剑递给梦石。   梦石望着他递来的那柄剑,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接下,手指紧紧地握起剑柄,在这片雾浓的林间,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被捆缚的男人,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摸身上的布袋子,却发觉,自己出来太急,竟忘了。   他提着剑,憋红了眼眶,一步步朝前去。   惊恐的呜咽声没一会儿消失,迸溅的鲜血洒在林间竹叶上,一颗颗血珠滴答而落,但剑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   折竹转过身,对身侧的姜缨道:“此去业州,你须得多注意他,若他有任何异动,该杀便杀。”   如此无情又残忍的一面,才是姜缨心中的栉风楼护法十七。   这少年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但姜缨才要应声,却听他又添一句:“但不许当着她的面。”   “是。”   姜缨低首。   “待我走后,”折竹隔着林间疏影,望向那间院子,他浓密的眼睫被晨风吹地微颤,“你立即带他们离开。”   即便凌霄卫已查到容州,也并不能说明他们便能在其间梳理出蜀青这条线来,但为求万全,提早离开蜀青也好。   梦石从林间提了那柄沾满血的剑出来,他的外袍上全是斑驳的血迹,而林间一片萧疏,他再未看见那黑衣少年。   “他已经走了,”姜缨见他浑身浴血,又瞥了一眼林中那具被捅成筛子,面目全非的尸体,“你们也该走了。”   如此手段,作为杀手而言,的确不算得什么稀奇的。   但姜缨知晓此人曾是个道士,并非是常做杀人生意的杀手,如此看来,便有些不一般了。   梦石怕自己身上的血吓到商绒,便将外袍脱了,他回去时,院中尚无动静,他便在房中换了身衣裳,再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便去阶上敲主屋的房门。   久敲不应,他立即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掀开那道帘子,却见本该躺在榻上的那个姑娘伏趴在案前,案上的烛灯燃尽了,而她手上的细布被殷红的鲜血浸透,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在她手臂下枕着的,是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字痕的宣纸。   ——   蜀青城中,冶山书院。   绵密小雨毫无征兆地来袭,檐下的锦衣青年负手而立,轻抬着眼帘,无声打量着庭内斜长的雨丝。   “大人,您何必亲自来接这丰兰姑姑,如今容州的线索还断着,她却如此耽误事。”他身边的人低声抱怨。   “她是荣王妃身边的人,此次也是代荣王妃前来寻公主。”   青年一夜未眠,嗓子透着几分喑哑。   “她这哪里是寻公主,分明是借机来蜀青探亲,”那人转过脸瞥一眼门内的屏风,其后隐约映出两道身影,“荣王妃也许是思女心切,可这丰兰姑姑却是半点不着急。”   事到如今,还有闲情来救济她那个在冶山书院做了好多年夫子的亲弟弟。   “虞铮。”   贺星锦揉了揉眉心,“父亲在信中说过,要好生关照她。”   在入凌霄卫之前,他也曾在宫中做过三年圣上御前的侍卫,无论是宫中隐约的秘闻,还是玉京的风言风语,无不说明一件事。   荣王可得罪,但荣王妃绝不可得罪。   贺仲亭在信中一再提醒,这丰兰是荣王妃的陪嫁丫鬟,她来此是荣王妃授意,圣上默许的,所以凌霄卫绝不可以轻慢其人。   “待她与亲弟叙话后,我们便立即离开蜀青。”   贺星锦说着,伸手接来点滴雨水,冰凉的触感缓解了几分他眉宇间的倦意,又听一旁的书堂内,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   “上一回我的山水丹青山长您便不满意,这一回我再下苦功画了这幅图,您还是不满意,您可是根本就不想请晴山先生来与我们讲丹青?”   书堂内有一名年轻男子的嗓音隐含不满。   随即堂内又有许多声音跟着附和。   “你上月那幅《春山图》也算尚可,但你瞧瞧你此番画的是什么?《重阳鹤山图》?看来你这小子是真想见晴山啊。”   山长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   “晴山先生谁不想见?此前院试时倒是见了,却没机会听他讲学,即便不讲诗文,讲一讲水墨丹青也是好的,山长,您就请晴山先生来吧!”   “要请他来,你这幅《重阳鹤山图》只怕还不够看,你这笔墨还比不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呢。”   山长捋着长须,笑眯眯的。   “十五六岁的姑娘?”   那名年轻的学生皱起眉,只觉自己受辱,“山长莫不是托辞?我才不信我这一手丹青竟连一个小姑娘也比不过。”   檐外雨声细碎,贺星锦先听得《重阳鹤山图》便想起那位归乡蜀青的晴山先生的《重阳鹤山赋》。   又听得那山长再提起“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心内添了几分异样。   “不信啊?”   山长在书案后摇摇头,“那今日我便让你们掌掌眼,之前有一位小友赠给晴山一幅《游鹤山图》,他连挂在书房都舍不得,非要自个儿装裱了,做了锦盒小心盛放,我也是苦苦磨了他好久,他才答应借给我来赏上两日。”   他说着,命人将那长方的锦盒抱来。   待仆从将其挂起,山长便撑着桌案站起身来,手指轻轻一拉其上的丝带,整幅画卷顷刻展露。   与此同时,贺星锦在书堂门外站定。   满堂赞叹声中,唯他紧盯着那幅舒展的画卷,其上无任何字痕落款,但他的目光扫过每一笔山水轮廓。   “贺卿,依你之见,明月在丹青之上的天赋如何?”   他犹记十六岁时,父亲晋升,宫中有宴,他跟随父亲第一回 拜见圣上,圣上眉目带笑地将案上的画卷指给他父亲看。   “公主如今尚且年幼,却已有如此画工,臣以为,极妙。”   他的父亲曾这样答。   此后他在御前三年,多次得见这笔触。   他甚至已能辨清她作画时的一些细微处的习惯,以及她惯爱用的颜色。   雨声清脆,敲击耳膜。   贺星锦一双锐利深沉的眸子盯住那仍在书案后侃侃而谈的山长,他快步走近书堂,无视了多方聚集而来的视线,兀自走近那幅画仔细端详。   “公子何故闯我书堂?”   山长被身边人扶着站起身来,他皱起眉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方令牌来,其上“凌霄卫”三字金光灿然。   这一瞬,山长双目微瞠。   “还请山长如实相告,”   贺星锦的目光从画卷移到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山长身上,“这画作的主人,可在蜀青?” 第48章 不再有   急雨打湿了少年乌黑的发, 发尾滴答着一颗颗的水珠,他在马上不紧不慢地淋雨前行,齿间抵着一颗糖丸, 半垂眼帘。   “小十七, 楼主三番四次让你回楼里你理也不理,怎么我们一来,你便乖乖听话了?”一名身着灰蓝锦袍的青年撑着一柄纸伞,慢悠悠与他并辔而行。   “十五哥很期待我与你作对?”   少年懒得抬眼。   “小十七可莫要误会,”第十五姿容秀雅, 腰间别着一把折扇,看着便像个文弱书生般, “你不知道疼, 就更不要命,我可不敢惹你。”   即便他话中带刺,少年也懒得理他。   “小十七, 怎么不见那个常跟在你身边的姜缨?”第六先是不动声色地审视少年一番, 一开口, 他的嗓音便超乎寻常地粗粝又嘶哑。   他算得是这四位护法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身形魁梧, 不修边幅, 浓黑的络腮胡懒得打理, 整张脸最清晰的便是那一双阴沉的眼睛。   他说话间, 喉咙细微震动, 其上一道疤痕惹人注目。   “造相堂诸多产业, 要逐一厘清想必也极费功夫, 老六, 小十七总要留些人在, 不是么?”   第三说着,往上推了推斗笠,露出来一双精明的眼睛。   “是啊,我等此前破天伏门时,还曾嫌他刘玄意门中穷酸,我们什么也没捞着,却原来,他们的钱财都在这蜀青造相堂,”第十五接过话头便感叹着,“到底还是小十七聪明,替栉风楼找出了这么大一笔钱财。”   “可也不知你究竟在外头还惹了什么祸,我看楼主这回火气不小,小十七你说你这一回去,楼主她究竟是赏你,还是罚你?”   第十五在纸伞下笑盈盈地看他:“若是罚你,一不小心罚死了该多好?如此一来,造相堂的这些钱,我们就都有份了。”   说着,他伸出手便要去触碰少年被雨水打湿的乌黑发髻上的那一叶银光,然而少年迅速擒住他的手腕,极强的力道近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第十五吃痛,终见少年轻抬起沾了雨珠的浓睫,侧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小十七何时戴过这些东西?我瞧着,样式也不怎么样。”第十五纵然腕骨痛得厉害,他也仍神色如常。   少年湿润的眉眼冷极,似笑非笑:“十五哥这说话前,可想仔细了?”   雨声在耳畔淋漓不断,第十五终于想起来自己在这少年手上到底握了什么把柄,他倒也还算从容,话却软下来:“玩笑,不过玩笑罢了。”   “那你说,”   少年松开他的手,好整以暇,“究竟是你的眼睛不中用,还是我的银簪不好看?”   “……雨太大,我方才没瞧清楚,”第十五如释重负般,甩了甩手腕,“我如今再仔细一瞧,你这银簪果真好看极了。”   以往他耍再多嘴皮子,这少年也极少搭理他,如今为一根银簪,怎么就转了性子?   雨势渐大,独自骑马在前的栉风楼第一护法并未多言一句话,但他的一只手却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无声防备着十七的一举一动。   在栉风楼,一到十七并非是按武功高低来在护法中论资排辈的称号,楼中的规矩一向是哪位护法身死,便会再有从血池里蹚出来的人顶上去。   故而第一并非是栉风楼中武功中的第一,楼中护法十七人,唯有第二与第十七不相上下。   其后才是第一与第六。   所以楼主才会要他们四人一起来蜀青,他们四人联起手来,才能克制住这少年十七。   “十七,你做什么?”   第一正出神,乍听第六沙哑的声音,他便立即转过头,却正见少年翻身下马,走到那被急雨击垮半边油布棚的小摊前。   几人皆警惕地摸向自己身上的兵器,却见那少年在被雨水漂湿的,编织成不同样式的各色丝绳中,双指扯下一条穿着剔透珠子的,竹绿色的平结丝绳。   少年垂眼端详它。   若是坠在她的发尾,一定很漂亮。   他想。   ——   商绒醒来时,她已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急雨拍打车盖,脆声嘈杂,她才睁眼,便听一道声音:“簌簌,你醒了?头痛不痛?哪里不舒服啊?”   是梦石。   商绒看清他,她动了动唇,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嘶哑许多:“梦石叔叔,这是……去哪儿?”   “我们去业州。”   梦石将她额头上的布巾取下来,又在水盆里浸水拧了拧,又说:“我昨夜没看着你,竟不知你在熬夜抄经,簌簌,你的手受伤了,又何苦要急于一时?”   见她要起身,他忙拦道:“快别起来,你如今正发热。”   “折竹,”   马车里只有她与梦石两人,她却听到庞杂的雨声里有不少混乱的马蹄声,“折竹他在哪儿?”   梦石不知她为何如此心神不安,他只得柔声安抚:“他有些事绊住了,我们先去,他随后就到。”   商绒的手肘撑着软褥想要起身却抵不住一阵强烈的眩晕,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紧闭起双眼,说不出话。   “姜少侠,我们这是走的哪一条道?”梦石心下焦急,掀起帘子去问外头骑马的青年。   “陇山方向。”   姜缨简短地答。   “陇山?既是去业州,绕道陇山岂不远些?”   “护法交代,要尽可能避开官道。”   梦石闻言便掏出怀中的舆图来瞧了瞧,他拧起眉:“可我看此去陇山方向多山道,连个镇子也没有,可她如今发着热,得用药啊。”   “你屋中留的药材,我都叫人带着。”姜缨望了一眼梦石身后,躺在软褥上的那个姑娘,她脸色苍白,满额是汗,看起来情况的确不大好。   “那便先寻个地方停一停吧?她身子弱,若不及时用药,舟车劳顿下来,不知又要病成什么样。”   梦石眼底满是担忧。   姜缨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栉风楼中本就没有善茬,那第十五,第六两位护法本就对十七护法多有忌惮,怎会不对十七护法滞留蜀青的事由心生好奇,他们的眼线定会发觉竹林小院,他们都是见过明月公主画像的人,故而十七护法才会命他立即带着明月公主往业州去。   他记得十七护法交代,离开这条官道转道陇山前,绝不能耽搁,可要往陇山方向去,只怕要到次日晨时才有机会为这公主用药。   “再到前面一些。”   姜缨到底还是松了口。   毕竟,他也真怕耽搁了这公主的病。   梦石放下帘子来,回头见商绒已半睁起眼睛,她的嘴唇都不剩血色,有些发干,但车上却无可用的水,他只好将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在里头翻翻找找,果然找出来一瓶甜浆水。   “簌簌,这是折竹公子给你买的,他说你很喜欢喝。”梦石打开瓶塞,递到她嘴边。   听见他提起折竹,她便下意识地张嘴,顺从地喝了两口。   甜如蜜,又有些花香。   她生着病,口中泛苦,这两口甜浆水正好缓解了苦味。   “你看,这些是他买给你的吃的玩儿的,”梦石说着又指向另一个包袱,“那些都是你的衣裳妆粉,一样不少,他都叫我给你带着。”   商绒不说话,盯着他怀中那个打开的包袱里,那一堆的东西中,有两个大大的盒子。   梦石随着她的视线低下眼,随即便将两个盒子打开来,一个里头装着的是数张的面具,另一个里头,则是那盏在蜀青城灯会上,折竹赢来给她的白昙灯。   梦石将那只白昙灯取出来,放在她的手边,说:“簌簌,他去的地方离业州也近,他让我告诉你,要记得他与你说过的话。”   几乎是在梦石话音才落的瞬间,商绒的耳畔便好似再度回荡起昨夜在无人的院墙空隙中,少年清澈的嗓音:   “簌簌,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   商绒脑中混沌,静默地捧起那盏白昙灯,却听车马外有些不大对劲。   “姜使!有人追来!”   大雨如瀑,一名跟在车马后的杀手回头,在雨幕中隐约望见远处一片骑马疾驰的人影。   过分的雨淹没了诸多声音,使得他们这些常年饮血的杀手少了几分平日里敏锐,姜缨转过头,他的脸色凝重许多:“快走!”   赶车的青年用鞭子抽打马背,马车在泥泞里颠簸,商绒险些从车座上摔下去,幸而梦石及时扶住了她。   她却忍着眩晕,掀开帘子望车后望去,冰凉的雨珠重重地坠在她的眼睫,她看见十几名杀手调转马头提剑冲向那那一片浓郁的影子。   刀光剑影在雨幕里闪烁,厮杀声听不太清。   但她看他们很快便倒了下去,马匹惊慌失措地跑走,而那些追来的人黑压压的,犹如弄脏画卷的浓墨水一般,蜿蜒着,流淌着,近了。   她听见姜缨又唤了十几人去挡。   马车行得更快,雨珠打在脸上有些疼,她听见梦石唤她的声音,她便好似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看他。   “梦石叔叔。”   她的嗓音很轻很轻:“您半生不易,受过权贵的坑害,我知道您是一个不愿被拘束的人,我也希望您能继续不受拘束地活着。”   “簌簌?”梦石看着她,眉头皱起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我抄的道经,您都替我收着吗?”   商绒问他。   “都收着呢,”梦石应了一声,在颠簸中安抚她:“没事的簌簌,你不要怕。”   “请您将我抄的道经带给折竹,”商绒垂下眼睛,说,“我们……便在这里分道吧。”   “这是什么话?”梦石才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来,那般锋利的刀刃抵在她自己的脖颈。   “你做什么?!”梦石几乎稳不住自己的声音。   商绒扯下那道帘子,斜雨飘入车中,她对上满身被雨水浸湿的姜缨的那双眼睛,说:“停下。”   “您……”姜缨大睁双眼,下意识地道:“不可,他们很快就要追来了!”   “不要再为我,损失你的人了,”   商绒的手明明在发颤,却仍往颈间抵近,“你们都是他的人,应该活着回去见他。”   姜缨眼见那刀刃在她颈间已划出一道血痕,他当即拉住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一声,他大吼:“停下!”   “簌簌……”   梦石的眼眶泛红,想伸手去夺她手中刀刃,却又生怕她再深刺一寸。   “梦石叔叔,”   商绒的眼睛泛出泪来,她抽泣道,“我抄的经中有一封信,是给您的,有些不能此时与您说的话,我都写在那封信中。”   她的眼泪一颗颗打在膝上的白昙灯上,她看到那灯,泪意更汹涌:“请您告诉折竹,从南州到蜀青,这短短几月已比过我此生数年。”   “我,”   她的眼眶红透,“我已经足够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终究不能不面对的事,往后……便不再见了。”   一句不再见,足有千斤重。   她的齿关颤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梦石叔叔,你们走吧。”   “我……”   梦石如何肯走,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她颈间鲜血淌下来,沾湿雪白的衣襟,他一下站起来转过身。   掀起那道帘子来,风雨拂面,他满眼湿润。   泥泞的官道上陈尸数十,大雨冲刷着血水,马蹄踩踏过尸体在雨雾里穿行,为首的青年一身暗青鹤纹袍湿透,手中一柄刀凛冽泛光。   他盯住前面那一辆停在路中,孤零零的马车,他牵住缰绳在车旁停步,抬眼看见窗内,那少女肤色苍白,眼皮红肿,颈间一道血痕,手中抱着一盏白昙灯,还握着一柄匕首。   披散的乌黑长发随风轻拂她的侧脸,她忽然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贺星锦。”   她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让你的人都不要动,就陪我在这里等,等这场雨停。”   贺星锦知道,她是想让那些方才从这里离开的人都逃得远一些,但他望着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眸子,却仍垂首应声:“是,明月公主。”   公主已经找到,那些人,也便不再重要。   他可以遂她的愿。   一场大雨足下了半日才减弱,商绒尚在发热,最终支撑不住在车内昏睡过去。   一觉昏昏沉沉,她在细雨声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雨夜。   她坐在满是山花的窗前,勾着那少年的蹀躞带让他更近些,他被雨水濯洗过的眸子亮亮的,开开心心地问她:“你等我啊?”   他给她吃他在怀中捂了一路的糖糕,又坐在床沿看着那一盆山花问她:“你说你想日日瞧见它,那你想不想日日瞧见我?”   他的语气,他的情态,在那般朦胧的春夜里,一帧帧鲜明如画。   “我这一来便找到了公主,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王妃知道了必定欢喜啊!”   一道中年妇人声音吵吵嚷嚷地击碎商绒的梦境。   她睁开眼,那样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容临近。   是她母妃身边的丰兰。   “公主,哎哟公主您可受苦了!”丰兰一瞧她醒来,一张笑脸便转瞬换了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商绒躲开她探过来的手,发觉自己已身在一架更为宽阔舒适的马车中,她一下起身,却并未在车中找到那两个包袱。   连昏迷前抱在怀中的白昙灯也不见了。   “公主,您在找何物?”丰兰瞧着她的举动,便问。   “我的东西呢?”   商绒转过脸,“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丰兰总算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奴婢瞧着那两个包袱也没几样多好的东西,便都丢了。”   丢了?   商绒手指蜷紧,掌中伤口刺痛。   “看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公主回了玉京,要什么没有?再说,这路上还有凌霄卫为公主置办好精细物件,您……”   丰兰的话还没说罢,便被商绒的双手忽然扣住了肩。   “我的灯呢?”   商绒紧紧盯着她,“我的昙花灯呢?”   “……也丢了。”丰兰愣愣地答。   数百人跟着马车眼看便要入蜀青城,却又忽然调转了方向,彼时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雨势更小,最终,车驾停在一弯河水畔。   “公主,公主您小心些,您还病着……”丰兰提着灯,手撑一柄伞在后头追赶着那衣衫单薄的公主。   贺星锦守在一旁,看见那道纤瘦的身影立在岸边许久,又忽然蹲下身。   灯笼橙黄的光照着汹涌流淌的河水,激烈的水声不断,商绒久久地蹲在岸边,却只在浅草遮掩的石上拾起来一片湿透的灯笼纸。   是昙花瓣的形状。   “公主,您若是真喜欢这灯,咱们便让贺大人再去给您寻就是了,您要多少就给您多少……”   丰兰絮絮叨叨。   “你滚开!”   丰兰的一字一句无不在刺痛商绒的耳膜,她抬起头,一双红肿湿润的眼狠狠地瞪她,眼泪汹涌跌出眼眶。   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第49章 换真心   “公主金枝玉叶, 自小在宫中要何物没有?不过是些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何至于公主如此记挂?”   丰兰在马车中才唤了女婢去前头公主的马车中服侍用药,又扶额叹了声:“贺大人买来的物件她瞧也不瞧一眼, 这都好几日了, 她仍不肯我近身服侍。”   当日也是情急,丰兰瞧着那些东西也没什么要紧的,便叫身边人顺手扔了去,哪知这一扔,便让那从来文弱温吞的小公主第一回 发了怒, 此后更是百般抗拒她的靠近。   “想必是因为公主此前在宫中从未见过那些东西,所以才会觉得稀奇。”跟随丰兰而来的荣王府女婢秋泓如是道。   “公主是在外头受苦了, 所幸如今是找到了,”丰兰说着,眉眼隐约流露出些许自得,“要我说, 还得是我们丰家祖上庇佑, 我若不来蜀青, 只怕贺大人他们也不会这么快便找到公主……”   “丰兰姑姑说的是。”秋泓垂首, 隐去眼底的几分轻嘲。   天色暗下来时, 凌霄卫在林中安置起幄帐, 秋泓与三两个女婢忙着做些热食, 丰兰则在帐中仔细盯着另几个女婢熏香铺床。   商绒静默地待在火堆旁, 坐的是厚实柔软的垫子, 一旁是乌木的小案几, 案上有风炉燃炭, 煮沸热茶。   红漆鎏金八宝盒内, 是各类精致的干果与蜜饯。   她既不饮茶, 也不吃任何东西,只是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一簇浓荫。   还曾有雪的时候,她与一人风餐露宿,吃过他烤的兔腿,又与他睡在斑驳浓荫里的树干上。   那样不安稳的一夜,她的整个梦境都在摇摇欲坠。   步履声临近,商绒瞥见贺星锦的袍角,她也仍未抬头,只抱着双膝,一言不发。   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贺星锦俯身行了礼,再抬眼,他望见公主依旧苍白的脸。   “臣有一物,本该归还公主。”   贺星锦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   是一柄匕首。   商绒几乎是一眼认出,那便是此前折竹交给她的那一柄,也是贺星锦寻到她的当日,见她握在手中沾血的那一柄。   她的神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才伸出手去,却见贺星锦忽然屈膝跪下。   她的手僵在半空,听见他道:“请公主恕罪,待归玉京后,臣一定将此物交还公主。”   “臣此时将它拿出来,是想告诉公主,您还有这样一件东西在。”   贺星锦轻抬起眼,嗓音低沉。   “你凭它,想查些什么?”   商绒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屈起,她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的一句话。   “至少如今,臣并未在此匕首上发觉任何有用的线索,”贺星锦并不否认,他迎上她警惕的目光,“它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锋利,但随处可买。”   他之所以暂扣此物,全因那日她用它抵过自己的脖颈。   此话一出,他分明察觉她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些许,他半垂下眼睛,藏住眼底几分复杂,几分疑惑。   理所当然的,他思及那位从南州裕岭镇医馆里与她一起走的神秘少年。   作为圣上最疼爱的公主,她究竟为何要逃,这件事他已反复思量许久,但此时在她面前,他却始终问不出口。   当日带她离开蜀青的那些人一看便是江湖中人,十数人迎战他凌霄卫与蜀青卫所数百人,分明便是做好了打算以命拖延。   那些人杀招狠辣,纵是两方相差悬殊,凌霄卫也的确折损了几十人在他们手下。   但偏偏,公主并不像是被他们挟持,倒像是被他们保护。   “公主,这天下莽莽苍苍,常有人心两面,”贺星锦望着她郁郁的眉眼,“非日久,不能见真章。”   “你将匕首还我,”   火光照在商绒的侧脸,她泛白的唇轻轻牵动,“我会好好吃好好睡,不会发生任何你心中所想的事,也请你,别再试探我什么,别再追查他们任何人,我既已在这里,”   她忽而停顿片刻,一双眸子里暗淡的光影闪动,她失神地望了会儿地面随着夜风轻轻摇晃的树荫,又说:“那么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公主,请您用膳。”   适时,秋泓过来俯身行礼,又与几名女婢将饭食摆上案几,小巧的瓷碟,精致的糕点,几样精细的素山珍,一碗熬得极为浓香的素粥。   没有半点荤腥。   商绒凝视那碗热粥片刻,最终捏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贺星锦立在一旁,看她平静的面容,却又无端发觉几分她强压在这副平静表象之下的死寂,他沉默许久,恭谨地将匕首放在案角,道:   “臣,谨遵公主之命。”   ——   平安镇上。   阴阴暗暗的客栈堂内酒意正酣,黑衣少年与四个酒鬼坐在一桌,唯有他一人手中攥着茶碗。   “小十七,这便要睡下了?”第十五瞧见他放下茶碗起身,便道。   其他三人的目光也因此聚集在他身上。   少年理也不理他们,上楼去了。   第一看着他的背影,慢饮一口酒。   守在少年门口的几人目不斜视,瞧见那提着桶又来送热水的跑堂,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觉没趣,放他去了。   “折竹公子。”   屏风后,作跑堂打扮的梦石满头热汗,这里间好多桶的水都是他一趟一趟搬上来的,只为此时趁着倒水声,与折竹说上一番话。   姜缨带着梦石一路追赶至平安镇,却也始终不敢跟得太紧。   折竹身边布满那四位护法的眼线,而梦石非是栉风楼中人,姜缨若带着一个陌生人来轻易接近折竹必会引来那四位护法的注意,但情势紧急,梦石已顾不上许多,只得在今日寻了机会铤而走险。   “她被凌霄卫找到了。”   折竹在酒桌上看见来送酒的梦石时,他便已经在心内得出了答案。   “那日雨大,掩去太多声息,凌霄卫带的人足有数百,”梦石再提起一桶水来往浴桶里倒,他说着看向那少年,“簌簌她不愿你的人都折损在那儿,也不愿我不得自由,她……拿着匕首以死相逼,要我们把她丢下。”   梦石的眼眶有些发酸。   热雾拂动间,少年的眉眼被冲淡许多,他的手指蜷紧又松懈,眼底幽幽暗暗,烛灯的光影透过雕花屏风疏漏几寸光影在他的侧脸:“为你,她的不舍,竟也舍得了。”   曾因那一分缺失的勇气而不敢自裁,宁求他结束她一生苦痛的人,如今,竟也敢将匕首抵上自己的脖颈了。   “她让我与你说,从南州到蜀青的短短几月,已比过她此生数年,”倾泻的水声中,梦石压低的嗓音有些泛干,“她说,那些就足够了,你有你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面对的事,往后,便不再见了。”   折竹闻声,浓密的眼睫微动。   借着放下木桶的空档,梦石将藏在怀中的东西递到他手中。   是厚厚的一沓宣纸,上面写满了那个姑娘娟秀的字痕,点滴殷红的血液沾染其上,触目惊心。   “折竹公子,两卷道经都在此了,你从村中将她带回竹林小院的那夜,她熬了整夜默完了剩下的一卷,她让我一定要带给你。”   折竹几乎听不清梦石在说些什么,他只低眼盯着那宣纸上斑驳的血迹,手背的筋骨无声绷紧,他屈起的指节近乎泛白。   “那么你的事,她可有告诉你?”   许久,折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在经卷中夹了一封信,是给我的,我已经……看过了。”   梦石说着,又深深端详起面前的少年来:“公子你是否早就知道?”   “梦石,”   折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却道,“我曾说,我是因我与容州知州祁玉松有旧怨才会救你,这话,原是在骗你。”   “其实想救你的是祁玉松,我之所以应他,不过是好奇你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冒着得罪晋远都转运使的风险也要救你。”   折竹的嗓音裹在泠泠的水声里:“至于你的身份,不久前我的人截了祁玉松派去白玉紫昌观的人手中的东西。”   说着,他将一枚嵌玉貔貅的金锁递到梦石眼前。   梦石险些将木桶丢到水里去,他勉强稳住心绪,将那金锁接来,又提一桶水。   那金锁,是他师父当初剖开母亲肚子将他取出后,在他母亲手中找到的。   他昔年离开白玉紫昌观时,将它留给了师父。   梦石到此时方才恍悟,当初在竹林小院,他替这少年换伤药时,他为何忽然说要与他做一桩交易。   “说不定日后风水轮流转,道长真有可报答之处,可别记错了,你该报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梦石想起那日他所说的话。   也许是那时这少年便已隐约猜出几分他的身世,从那时起,这少年已在无声中为簌簌筹谋。   他如今三十一岁,而当今淳圣帝登基也正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前,淳圣帝也曾在南州,也曾去过缘觉观。   那么簌簌,她又是何时发觉的?   “她应该也猜出了些东西,”折竹看着他,“她之所以不愿多加抵抗,是怕你这张脸被凌霄卫看见,怕你如她一般,由不得自己做出选择,便要围困于玉京的云谲波诡。”   “梦石,算计你的是我,她待你,却从来是真心换真心。”   “我知道。”   梦石的眼眶越发酸涩,“难怪我对簌簌总是有些莫名的亲近,难怪我总觉得她在身边,便好似隐约弥补了杳杳早离开我的缺憾……”   他不忍多想那日风雨如晦,她在车中对他说,她希望他继续不受拘束地活着。   明明她生来是做不了选择的人,却还愿为他争取选择的机会。   “她原本就有求死之心,为保我与你的安全,即便她路上也许不会做些什么,”梦石满心焦躁,“可禁宫于她是牢笼,她仅仅只是第一眼见我的脸便恐惧成那副模样,折竹公子,我怕她回到玉京之后……”   他再说不下去,再提一桶水起来:“我此番来,一是为簌簌将道经带给你,二是向你辞行,世间千万道,我已走过许多条,唯独玉京这一条,我还没试过。”   有了这枚玉貔貅金锁,他便能往玉京去了。   不论是为簌簌,还是为他自己与早逝的母亲,纵是龙潭虎穴,他都理应去这一趟。   “那么公子你呢?”   最后一桶倾泻的水声中,梦石望向屏风前的少年。   折竹低垂眼帘,他满目仍是那纸上的血迹与某些轻微发皱的痕迹。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灯下,一边用满掌是伤的手默出这些字痕,一边偷偷掉眼泪。   多傻的人。   裕岭镇上的承诺,她一直认认真真地铭记于心。   最后的水声消失的瞬间,热雾漂浮缭绕,少年的嗓音很轻很轻:   “玉京,我一定会去。”   “我会找到她。”   不再见了?   不可能的。 第50章 一辈子   客栈楼上一道门开, 底下堂内正喝酒吃肉的四人便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望向那从门内走出来的少年。   他才沐浴过,只身着雪白的宽袖单袍,乌黑的发丝滴答着水珠, 那样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容没有一点儿表情。   “小十七, 你可是想通了?要下来与我们一块儿喝酒?”第十五轻摇折扇,眼含笑意。   但那少年却不应声,只在楼上以一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审视他们。   而第一,第三,第六面面相觑, 一个个放下手中酒碗,再回视那少年, 各自心头总觉有异。   这客栈已被第十五包下, 除了他们便再无其他住客,此时堂中寂寂,桌上菜肴热气无声漂浮。   四人眼见那少年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 雪白的衣袍时不时轻拂楼梯, 待他在桌前落了座, 第十五将手中的折扇一合, 拿起来酒坛子便往少年面前的空碗里倒:“小十七, 尝尝, 这可是人间最好的滋味。”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   折竹垂着眼想了片刻, 记起来他师父也曾对他说过, 酒是人间至味, 可惜, 他无福消受。   “十五, 小十七是从不饮酒的。”   第三见状, 便皱起眉头。   “既不饮酒, 那为何我见小十七身上总挂着一个小玉葫芦?”第十五放下酒坛子,“老三,小十七在楼中三年,你便讨好他三年,你还真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当小十七是我们楼主的种。”   “他未必不喝酒,只是看与什么人喝罢了,老三你处处维护他,我也不见他与你喝过酒啊。”   “我说十五,”第三掏了掏耳朵,一拍桌子,“你说话怎么总夹枪带棒的?”   两人说着便要吵起嘴来,第一正欲说话,却见那少年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一时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集在他的身上。   只见他抿了一口酒,第十五便拍上他的肩,笑着道:“那会儿我劝你劝得嘴皮磨干,你也不肯喝上一口,怎么这会儿倒转了性子?”   折竹抬起眼,目光落在第十五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第十五只觉后背泛寒,下意识地便将手缩了回去,却还劝他:“你在楼中三年,一直称我们一声哥,如今我们四个,你得一一敬全了才是。”   “不,”   折竹摇头,“今夜,我只敬一个人。”   此话一出,四人都觉察出了点儿不寻常的味道,沉默寡言的第一盯着他,终于开口问道:“谁?”   折竹不理他,目光在他们四人中来回游移,最终定在一人身上,他隐隐扬唇:   “六哥,喝吗?”   被这少年的一双眼紧盯着,第六心内便觉有些不对,但见少年神色如常,他便端起酒碗来。   两只酒碗重重相碰,透明的酒液洒出些许。   折竹再将酒碗凑到唇边,慢慢地抿了一口,再抬眼,见第六仰头干了整碗,留有一道旧疤的喉咙随着他的吞咽而动。   “六哥,这酒的滋味如何?”   折竹轻搁下碗。   “小十七敬的酒,自然好极。”   第六说着,手背抹了一把胡须上沾染的酒液。   “可惜了,这么好的黄泉酒,十一哥死前也没喝上一口。”   折竹此话一出,第六神情一僵,他下意识抬头,正见少年从袖间取出来一样东西。   一根镶珠的竹绿丝绳。   “小十七,你这是何意?”第六微眯起一双阴鸷的眼。   “我不过是想问六哥,”   折竹说着,捻起那丝绳来,向他展露那上面穿挂的一颗颗半碎不碎的珠子,“我的东西,是你弄坏的?”   昨夜,他才将丝绳上原本不值钱的珠子都拆下来,换成了他新买的西域珠子,每一颗都花了他很多的钱。   但此时,却都已摔碎破损。   “老六,你怎么还改不掉翻人东西的毛病?”第十五故作惊讶般地大睁起眼,“瞧瞧这些价值不菲的宝珠,都没囫囵个儿的了。”   第六的确趁着折竹在堂内用饭的功夫,在他房中翻过他的包袱,那里头都装着他这一路买的玩意儿,其它的什么也没有,那丝绳,也许便是他在翻东西时不慎掉在了地上。   昨日他并未在十七的那些物件里发现些什么,但方才他去后院解手,却发现了一个从后门离开的跑堂。   却不知为何,他遣去捉人的属下却还未归。   “你如何确定是我?”   第六强压下被这少年睨视时,心内的寒意。   “老六你几月不洗澡,在哪儿都会留些味儿的,”酒桌上暗流涌动,第十五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早和你说过要多注意干净,你却从来不听,如今倒好,我看今夜纵是你赔给小十七再多的钱……”   第十五话音稍顿,抬起眼来,意味颇深:“也不如你赔命强。”   第六立即提刀而起,迅速后退,他敏锐地看向那从容站起身的三人:“你们究竟何意?”   “小十七,我们不是说好此事回去再说?”第三瞧见少年从腰间抽出那柄银蛇软剑来,便提醒道,“若在外头解决,只怕楼主要罚你。”   “……你们竟与他串通?”第六遍体生寒,他吼道,“难不成你们要背叛楼主?可莫忘了我们此行目的为何!”   “是是是,整个栉风楼,就老六你对楼主最忠心。”   第十五面上的笑容收敛殆尽,“难为你绞尽脑汁纠我等的错处,恨不得将我们都扒个底掉,一五一十地报给楼主。”   第六一瞬盯住那桌上被他们吃得只剩骨头的烤乳鸽,他恍悟:“昨日我送出的只有十七的消息!”   “那么当初替十一遮掩,想要在那三万两中分一杯羹的,可是你?”第一转过脸来,问他。   第六浑身一颤,他失语般,再看向那白衣少年,他心中骇然更甚。   “你们怎么就轻易信了他!若我此时死,你们便再制不住他,他若是逃了又该如何!”第六终于回过神来,却见那少年未动,剩下三人却朝他而来,他只得提刀迎上。   跟随第六的人闻风入堂,其他三位护法的人随即与他们缠斗起来,瓷器碎裂,桌椅散架的声音层出不穷。   折竹坐在桌前恍若未闻般,不疾不徐地将丝绳上碎裂的珠子摘下,满耳厮杀中,他却想起一个春日清晨。   “你离我很远,我睡不着。”   那时,她一边吃着他带回的米糕,一边对他说。   也不知如今,她睡不睡得着?   折竹出神片刻,再抬头正见第十五扇骨里冒出的薄刃已抵上第六的胸膛,而第一与第三已联手将第六的双手制住。   第六的刀脱手的刹那,折竹三两步上前,软剑割破第六的脖颈,那道旧疤再度变得血肉模糊。   第六呜咽一声,血液从口中淌出,断了气。   “小十七,你可别忘了……”   第十五摇晃着折扇,瞥一眼倒在地上的第六,话才说一半,便见少年手腕一转,将剑柄递到他眼前。   血珠不断从剑锋滴落下去,少年的嗓音浸润几分醉意,他的一双眼冷冷沉沉:“以我的剑作抵押,如何?”   原本三人还有些疑心这少年是否说话算话,但此时见他竟将自己从不离身的剑都交了出来,他们方才彻底放心,这少年是一定会跟他们回栉风楼了。   第六对楼主过分忠心,忠心到若被他发觉他们这些人藏有什么秘密,他便会想尽办法地挖出来,再告知楼主。   他们早对第六起了杀心,却因第六是楼主心腹而不敢动他,如他这般事无巨细什么都与楼主说的人,于楼主而言便是颗好棋子,即便他牵连进了十一的事中,想来楼主也应该不会要他的命。   若非是十七承诺愿在楼主面前揽下杀第六的责任,他们也不会贸然动手。   第十五总觉得这少年今夜心情似乎极差,此时他凝视少年递来的剑,也迟迟不敢伸手去接:“你这剑柄上的亏,我是吃过的。”   那捉弄人的怪草汁,他还真不想碰第二回 。   幽微的光线照见满地狼藉,少年雪白衣袖沾了点点血红,他回过头来,眼底似有轻嘲:   “放心,我很久不用了。”   ——   凌霄卫护送公主车驾这一程足足走了三月有余。   商绒在春时离开蜀青,如今再回玉京,便已是盛夏,帘外吹来的风都是炽热的,女婢秋泓在一旁替她打扇,说:“公主,您可有不适?”   秋泓生怕她受了暑气。   商绒不说话,只望着被风吹开的帘外发呆。   这一路来,她果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好好吃好好睡,但秋泓却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来,仿佛又回到她曾走出这座玉京城时那般单薄的,没有一点儿生气的羸弱模样。   秋泓心中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星锦骑马在前,此地距离玉京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他目不斜视地凝视前方,蓦地,发觉前面有一人骑马,慢慢行来。   再近了些,贺星锦认出那青年正是敬阳侯的嫡子赵絮英,他心中思量片刻,回头望了一眼公主的车驾,便一扯缰绳往前迎上去。   “赵世子。”   贺星锦下了马,挡在他面前,颔首道。   “小贺大人,何故拦我?”马背上的青年斯文俊秀,姿仪端正。   “赵世子往何处去?”   贺星锦不答,却问他。   “小贺大人虽在外,想来也应知玉京的风雨变化,”赵絮英苦涩一笑,“我无力改变,又实难面对这物是人非的地方,如今,只想尽快寻个地方避一避。”   他无声洞悉贺星锦的心思,抬起眼来:“你不必担心,我今日特地赶在此时出城,只为与公主说上两句话,仅此而已。”   贺星锦斟酌片刻,回头见公主已掀来马车窗前的帘子,正朝此处看来,他便退开,但在赵絮英骑马路过他身旁时,他忽然道:“赵世子,此事本与公主无关。”   “小贺大人多虑。”   赵絮英闻言,却也没有回头。   商绒认得赵絮英,在宫宴上,她也曾见过他与敬阳侯一同前来,她甚至知道他的小字“知敏”。   知敏,是那个人心中最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越来越近,商绒握着匕首的掌中满是湿润的汗意。   “赵絮英,拜见明月公主。”   赵絮英下了马,在马车近前一撩衣摆下跪行礼。   “……请起。”商绒张张嘴,嗓音干涩至极。   赵絮英起身,望见窗前的小公主消瘦的一张脸,他先是一怔,随即才又道:“公主可是病了?”   商绒心中太乱,只恍惚摇头。   赵絮英发觉她的不安,于是他的嗓音便不由更柔和些:“臣本不该见公主,毕竟不论是公主您,亦或是臣,一旦相见,只怕都难免会想起她……”   “对不起……”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这小公主忽然道。   “臣之所以来见公主,”赵絮英轻轻摇头,“便是想替她最后见一见您。”   商绒一怔。   “她生前,可与公主说过,她当臣是她一生知己,腹中蛔虫?”赵絮英始终温和地注视着这位明月公主。   商绒点点头,手指紧紧地蜷缩起来。   “她常与臣说,公主您是禁宫中最不自由的人,您又如何能轻易决定她的生死呢?”   赵絮英的眉目忧愁起来:“左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公主既知道,臣与她心意相通,那么臣今日所说的话,还请您便当是她说的话,”赵絮英说着,伸手安抚马儿的脑袋,又对她说,“她不会怪您,臣也不会怪您。”   “至于薛家如今……”   他到底还是泄露几分悲苦。   心中酸涩更甚,赵絮英发觉她的神情有异,便猜她似乎还不知情,于是他便按下话头,再朝她俯身行了礼,随后翻身上马,道:“臣一去,也不知何时再回玉京,只盼公主珍重。”   马蹄声响,尘埃漫漫。   商绒如梦初醒般,抬眼见贺星锦骑马而来,她便急切问道:“薛家怎么了?”   “公主……”   贺星锦见她如此神色,便有些迟疑。   “你告诉我,薛家怎么了?”   商绒紧盯着他。   贺星锦心知这消息此时不说,她回到宫中后也会知晓,便松了口道:“此前在南州官道上,除了行刺陛下的叛军,还有意图刺杀您的另一批人,那些人,是薛重之子薛浓玉买通的江湖杀手,此事查明后,陛下已在一个多月前下令,薛家——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商绒满耳轰鸣,她手指松懈,匕首落地。   “公主,我父亲应下了我和知敏的婚事,他昨儿瞧见赵家送来的聘礼还黑着脸,我还以为他不满意……吓死我了。”   “公主,我进宫来若是能带上浓玉就好了,他话密,又很会讲笑话,我都学不像他……”   “公主不要怕,我与公主做一辈子的朋友。” 第51章 荣王妃   年轻的宦官顶着大太阳从长阶底下跑上来, 在含章殿门稍微整理了仪容便迈步进去,恭谨地向纱幔后打坐的天子躬身道:“陛下,明月公主的车驾已到了御街, 很快便要入宫了!”   淳圣帝自下朝后便一直在等着消息, 此时听了他这话,一分喜色拢上眉梢,他当即睁眼,由身旁的宦官扶着起身,掀帘出来。   另几名宦官拿着衣袍上前来要替帝王换衣, 却被他伸手挡开:“告诉他们,直接让明月的车驾到文定门, 她舟车劳顿, 一定累极……”   思及此,淳圣帝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几步,再伸手指向那名前来通报的宦官:“德宝, 再让人在文定门备辇, 便用朕的御辇好了, 快去!”   “是!”   德宝已许久不见帝王如此时这般展颜, 他不由也面露笑意, 转身便吩咐人赶紧去准备御辇。   “陛下, 如今日头正盛, 公主从御街入宫再到文定门约莫还要些功夫, 您不如等个两盏茶再去文定门, 也不迟啊。”   德宝小心翼翼地道。   “大真人何在?”淳圣帝却问。   “大真人在摘星台, 奴才已遣人去请, 一会儿他也会去文定门。”德宝垂首如实答道。   “陛下, 贺指挥使求见。”   适时, 一名宦官躬身进殿。   “贺卿来得正是时候,他可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快,让他进来!”淳圣帝悬在心头几月的大石落下,此时正是神清气爽。   午后的骄阳炙烤着整个禁宫,红墙碧瓦浸在一片耀眼的金痕里,近两千的禁军护送着公主的车驾缓缓驶入宫门。   依照礼制,马车入宫便要在宫门处便停下,但因有圣上口谕在先,故而马车入宫后便直奔永定门。   自在城外见过敬阳侯府世子赵絮英后,秋泓只见公主红了眼眶,却没掉泪,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只愣愣地盯着一处。   便连那落在地上的匕首,也是秋泓捡起来重新放到她手中的。   马车在永定门停稳,商绒被秋泓扶着下去,一霎金光铺满视线,没有一丝凉意的风吹拂她鬓边的浅发,在如此强烈的光线内,她慢慢地抬起眼睛,看见不远处那一行人。   帝王衣袍鲜亮,金线龙纹熠熠生辉。   在他身旁的,是胡贵妃与另几位妃嫔,以及她们的儿女。   凌霜大真人一身月白道袍,臂上拂尘迎风微动,几名道童躬身在侧。   那么多的人,像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商绒被秋泓扶着,犹如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地往前,那片浓郁的影子更近,望向她的每一双眼睛,都压得她步履更重。   秋泓发觉她忽然停步,她便抬首望向她苍白的面庞,轻声唤:“公主?”   商绒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似的,慢慢地,转过身去,她不顾刺眼的阳光越过那永定门,目光停驻在琉璃碧瓦的高檐之上。   烈日之下,不知名的鸟雀在晶莹剔透的瓦檐展翅,它一扇一扇,琉璃瓦一闪一闪,紧接着,它转过头,红墙高砌,却依旧挡不住它的海阔天空。   眼睫微颤,毫无预兆的,商绒的眼皮重重压下,身体也随之后仰倒去。   “明月!”   淳圣帝眼见她忽然倒下,幸而一旁的女婢秋泓反应极快,及时扶住了人,他也顾不上其他,当即下了阶,快步过去:“快!传太医!”   黄昏时分,落日西沉。   商绒在一阵嘈杂声中清醒过来,呆愣愣地盯着梁上的木雕洛神图。   她已回到她生活了十四年的纯灵宫。   “贵妃娘娘,公主还没醒,您不能进去……”   伴随宫娥焦急的声音,那朱红殿门被人打开,夕阳的余晖大片涌入,雕花殿门上映出一道云鬓扶花,纤瘦袅娜的影子。   胡贵妃踏进殿来,她耳垂坠的红宝石耳珰闪烁其光,她一双眼睛轻抬,跟随她而来的宫娥立即上前去掀起那道素纱帘。   纯灵宫的宫娥立即跑进来,却又被贵妃的人拦住。   “明月公主不是醒着么?”胡贵妃进了内殿,望见床上睁着眼的商绒,她红唇轻扬,见商绒毫无反应,她精心勾描的弯眉一蹙,手帕轻擦颈间的细汗,瞥向一旁的几名宫娥。   那几人心领神会,立即上前去已最为强硬的手段将商绒扶起来,又钳制住她的双臂。   “贵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纯灵宫的宫娥鹤紫隔着一道纱帘隐约窥见其中的动静,想要进去却又始终被挡住。   “明月公主您是至净至洁之身,妾是怕您在外头的这段日子里沾染些俗世尘埃,”胡贵妃十分敷衍地向榻上那位犹如幼兽般不断挣扎的小公主,眼眉含笑地唤来一位嬷嬷,“原是份好心好意,还请公主莫要辜负。”   当今圣上育有四子三女,一个个的皇子公主,却没一个比得上这位从荣王府中抱入宫中的明月公主得圣心眷顾。   便连她这个贵妃,也需向她行礼。   “公主放心,奴婢只是验一验您的身子,很快便好。”那位年长的嬷嬷一笑,满脸的褶痕牵动起来。   说着,她便挽起衣袖上前,吩咐人去解商绒的衣裙。   商绒惊惧地想要躲却无处可躲,好多双手抓着她,那么多张陌生的脸近在咫尺,她们的笑,她们的轻哄都令她全身冷透。   “滚开!”   商绒奋力挣扎,她满眶是泪,发了疯般:“你们滚!”   “公主您莫要乱动了。”   那嬷嬷唉声叹气,又命人去抓住她的脚踝。   “贵妃娘娘!您不能如此侮辱公主!”鹤紫的眼泪掉下来,嘶喊着。   “侮辱?”   胡贵妃闻言,轻笑一声,“纯灵宫的宫娥真是大胆,给本宫掌嘴!”   “是!”   那制住鹤紫的宫娥应声,随即便狠狠扇了鹤紫一巴掌。   里头的事胡贵妃也不欲再看,反正那小公主才多大的气力,她便想到帘外饮茶慢等,哪知身边的宫娥才一掀帘,她才仅仅一抬首,迎面只觉一道碧蓝的衣袖一晃,重重的一巴掌便打在了她的脸上。   如此大的力道,胡贵妃几乎短暂耳鸣,她甚至踉跄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肖神碧!你竟然敢打我?!”   胡贵妃挥开扶她的宫娥,不敢置信般,怒视来人。   那妇人有一双与商绒极为相似的眼睛,却偏偏冷极,犹如寒潭静水,一张绝艳的脸,眉宇却有一股子不沾尘的清傲凌冽。   她只一伸手,身后的女婢便上前去将内殿里所有胡贵妃带来的人全都制住。   “我打你又如何?”   她睇视地上那位发髻歪斜的贵妃,随即蹲下身去,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打量起她半边红肿的脸颊。   “荣王妃你大胆!竟敢殴打贵妃!”   胡贵妃的宫娥被拦着近不了贵妃的身,又见她如此举动,便喊道。   “肖神碧你……”   胡贵妃话还没说完,不防她忽然松了手,紧接着却又是一巴掌打在她的另一侧脸颊。   胡贵妃吃痛,惊叫一声。   荣王妃由身边的丰兰扶着站起身,随即示意几名女婢松开贵妃的宫娥。   “本宫要去含章殿见圣上!你这疯妇!竟敢在宫中如此放肆!”胡贵妃被自己宫中的宫娥搀扶起来,咬牙切齿。   “我在宫中放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荣王妃神色淡淡,嘲笑似的睨她,“你不正因此,才来欺负我的女儿么?”   “来啊,”   荣王妃轻抬下颌,“请贵妃娘娘滚出纯灵宫。”   胡贵妃怒视着那明明已经四十多岁,却还似三十岁一般,脸上无一丝皱痕,好似永远那般孤高明艳的女子。   心中的妒火烧得厉害,可眼下,她却只能生生咽下此番屈辱,唤来宫娥,怒气冲冲地出去。   “这便走了?”   丰兰瞧了一眼殿门。   “她脸上的红肿明显,正是她告状的好时机。”   荣王妃看也懒得看,只待内殿里那方才制住商绒的几人小心翼翼地走来,她美目一抬:“站住。”   “荣王妃……奴婢,奴婢都是奉了贵妃旨意……”   那嬷嬷立即带着几人跪下,浑身抖如筛糠。   “可我这口气还没出完,”   荣王妃冷笑着,唤了人来,道,“将她们捆了,趁着贵妃去告状的功夫,也将她们给我带到圣上眼前去。”   几人哭着喊着不肯去,却仍被捆着出了殿。   殿中霎时寂静下来,荣王妃到此时方才抬眼去看那榻上的女儿,她几乎是呆呆地坐在榻上,抱着自己的双膝,浑身仍在细微地颤抖。   “都出去。”   荣王妃对身边人道。   丰兰低声称是,随即带着所有的宫娥与王府女婢出去。   荣王妃无声走到榻前,这是她今年第一回 得见自己的女儿,才发觉她竟比以前要更瘦许多,这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儿,蜷缩在榻上,一言不发。   荣王妃伸手,想触摸她乌黑的发顶,却不防被她躲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她听见榻上的女孩儿嘶哑的嗓音:“母亲。”   荣王妃轻应一声。   “我可以回家吗?”   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   荣王妃凝视她片刻,才道:“明月,你在这里十四年,你皇伯父待你极好,难道这里还不算是你的家吗?”   “他好吗?”   商绒终于抬起眼帘:“如果没有他的默许,胡贵妃进得了纯灵宫吗?”   荣王妃沉默。   胡贵妃吹的枕边风有用,即便淳圣帝再疼爱明月,他也依旧在意明月流落在外时是否清白有损。   “十四年,我好像没有父王一样,我甚至记不得他的模样,”商绒的手指紧紧地揪住裙袂,“为什么这一次,依然只有您来看我?”   “明月……”荣王妃轻皱起眉。   “我,”   商绒一双红肿的眼不悲也不喜,“究竟是谁的女儿?是父王的?还是皇伯父?”   “不可胡言。”   荣王妃的眼眉添了几分严肃:“明月,你从来都是你父王的女儿,旁人能信那些风言风语,你却不能。”   “我是你的母亲,”她的声线平稳而少却几分温情,“难道在你心中,我便是那等罔顾人伦之辈?”   内殿陡然安静许多。   商绒望着母亲的脸,她一点也不温柔,也从来没有将她抱在怀里安抚过,她永远是这般冷静孤清的模样。   “母亲,您可记得我的名字?”   她忽然问。   “你……”荣王妃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问,只是她才要开口,却被打断。   “我六岁时,他曾在青词中夹藏一页纸,他在信上对我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叫作商绒。”   “他承诺要再写信给我,可这么多年,除了那一封,他再没写过。”   “明月,”   荣王妃脊背直挺,仿佛仪态从来如此优雅,没失过半分体面,“你父王亦有你父王的苦处,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我们送你入宫,是为了让你活着,尊贵地活着。”   她仍唤她“明月”,却不知女孩儿眼里最后一丝神采也因她这一声而悄然湮灭。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柔弱可欺,你的尊严,你的荣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护,我只盼你再长大些,别再如此软弱。”   也许是想起来某些事,她又道:“我当初请旨让薛淡霜入宫伴你,想来也是个错,她的死,也是因她口无遮拦,与你无干,我不想看你因她而一蹶不振。”   “为何您也这样说?”   商绒的眼眶红透,“是皇伯父,是他吃了丹药发了狂!”   “我亲眼见的!那是人命!她在我眼前从活人变成了死尸!为何你们一个个的总是与我说那不算什么……”   也不知是压抑了多少年的心绪在此刻顷刻决堤:“他杀了她!为了证明他身为帝王从没有错,所以淡霜姐姐就背上了谋害我的罪名!”   “明月,慎言。”   荣王妃平静道。   “她因我而死,她的骨肉至亲也因我而死……”商绒满脸是泪,轻轻摇头,“可您却对我说,与我无干。”   “薛浓玉谋划刺杀你是事实,他薛家因此获罪也是应该,”荣王妃叹息道,“你若要继续沉湎于那些没用的愧疚里,才是糊涂。”   殿外的天色逐渐暗淡,荣王妃望见她苍白消瘦的一张脸,语气更缓和几分:“明月,出宫的时辰到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商绒恍若未闻,并不说话。   那道纱帘轻轻放下来,荣王妃被丰兰扶着才要踏出殿门,却听帘内传来那女孩儿嘶哑的,干涩的声音:   “请您代我……向父王问安。”   殿内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宫娥鹤紫进殿,见公主坐在榻上动也不动,她小心轻唤,却听公主让她出去。   鹤紫只得带着其他宫娥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笼罩而来,殿外灯如繁星,映照于窗纱之上,夏夜的风也悄无声息地潜入,牵动起那道素纱帘微晃。   商绒盯着手中的匕首好久。   忽的,   刀刃轻擦着刀鞘的声音清晰。   ——   荣王妃的车驾在荣王府门口停稳,丰兰恭敬地将她扶下马车,一边往府里去,一边同她说:“奴婢看,公主此番定是在外头被人教的……”   岂料荣王妃却忽然伸手给了她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话头。   “王妃……”   丰兰捂着脸,吓得不轻。   “我还没功夫调理你,你倒是敢居功,”荣王妃清冷的眉眼不带丝毫情绪,“我之所以让你去跟着凌霄卫寻明月,是因你是个眼尖心细的,不藏事,凌霄卫究竟有没有一门心思地找人你定会事无巨细告知我,你这回是阴差阳错撞上了,却还敢到我跟前来讨赏?”   荣王妃睨着她:“怎么?是真当我不知道你去蜀青,是为了见你那亲弟?”   “王妃恕罪!奴婢知错!”   丰兰满头冷汗,立即跪下。   荣王妃看也懒得看她,径自往主院里去。   书房中还亮着灯,门口的守卫一见荣王妃便立即垂首行礼,她踏进门去,一眼便望见那扇圆窗前,身着青灰道袍的中年男人。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听见动静也没抬眼。   “今日过来做什么?”   他问。   “怎么?你竟全然不关心你的女儿?”荣王妃言语清淡,“今日我回来时,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安,这还是十四年来头一回,你说,奇不奇怪?”   荣王翻页的动作一顿。   然而荣王妃却没什么心思再多待,将这番话说了,她便由女婢扶着转身离开了。   夜深人静。   自荣王妃离开后,荣王手中书卷再未翻动一页。   “她要我向你问安。”   他的耳畔不断盘旋着这样一句话,心内的慌乱便如一点点煮沸的茶水般,仿佛一瞬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神情大变:“绒绒……”   他强撑着忽来的眩晕,立即唤来一名近卫:   “快!快去找秋泓,让她拿着王妃的牌子入宫去!”   “让她快去纯灵宫!” 第52章 小十七   夜色浓黑, 纯灵宫的宫娥却不敢进殿中点灯,鹤紫心知公主今日受了羞辱,此时必定心中难受, 晚膳未至, 她暂不敢进殿打扰,只得吩咐其他宫娥将外头的石鹤灯笼柱全都点上,如此一番烛光映入窗棂,也不至于殿中太过漆黑。   外头人影拂动,宫娥低声耳语, 模模糊糊地传入内殿,但榻上的商绒充耳不闻, 她手中一刃寒光粼粼, 轻抵上自己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轻擦脆弱纤薄的皮肤,握着刀柄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恍惚间, 她想起折竹腕上那道经年的旧疤。   眼泪砸在刃上, 细微的声音拨弄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已见过外面的朝阳, 落日, 冬日的雪, 春夜的雨, 绵延巍峨的苍山, 蜿蜒奔流的江河。   她已拥有过此生最好, 最美的时光, 再回到这四方红墙之内, 好似在这里的每一刻, 都是比以往更为剧烈的折磨熬煎。   “公主, 您该用晚膳了。”   鹤紫推门进来, 却不敢入内殿,只隔着那道帘子,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商绒握着刀柄的手满是汗意,她失神般的,许久不说话。   吃过肉的人,如何能再心甘情愿地茹素?   “鹤紫。”   鹤紫终于听见帘后的公主轻声唤她。   “我要沐浴,”   她听见公主说,“去兰池殿沐浴。”   鹤紫心中诧异,明明公主已许久都不肯去兰池殿,怎么今日……   她却也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忙唤来人,备好各项沐浴用具,又入内殿去扶起公主,一行人到了后殿。   温泉入池,满室氤氲。   鹤紫才要将花瓣撒入池中,却蓦地抬头望见公主那双空洞漆黑的眼,她才惊觉自己这满手的花瓣,本是囿困公主数月的梦魇。   她立即命人将花瓣撤下,才要服侍公主解衣入浴池,却见公主摇头。   鹤紫只好行了礼,带着一众宫娥退出殿外。   殿内水声流动,一道又一道的纱幔在热雾中微微晃动,商绒看着那四四方方的浴池,一步一步走近。   她袖间藏的匕首此时被她紧握在手中,那是她唯一抓得住的,属于天高海阔,属于他的东西。   薄刃割破手腕,殷红的鲜血流淌浸湿她雪白的衣袖,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砖,她赤足入水,殷红的血液也随之在水波里晕开。   她靠坐在浴池一角,乌黑的发尾浸在水中,她脑海里又是那道声音的主人在这池中呜咽哭喊,那许多双压在那女子身上与头上的手,好似也在这一瞬无形地强压着她一般。   她的身体滑下去,慢慢的,整个人都沉入水中,温热的水不断涌入她的口鼻,挤压她的心肺。   她不挣扎,却闭起眼。   ——   绛云州·栉风楼。   “十七,你怎么出来的?”   第十五与其他几位护法正在厅中议事,忽见那黑衣少年从门外进来,便有些诧异。   也不知是谁放出了蜀青造相堂藏有一批财宝的消息,他们三人带着十七赶回栉风楼时,江湖中已在传造相堂财宝已落入栉风楼手中。   这一月来,不知有多少江湖杂鱼聚集起来围攻栉风楼,而第二与第四,第五远在玉京,第七与第八也还在外,楼内只余下他们九位护法,纵是栉风楼在江湖中已有令人胆寒的恶名,但也总是不乏为求财而甘愿铤而走险之辈轮番上阵来骚扰。   是十七潜入其中引得他们各方势力相互猜忌,又以几大箱金银珠宝作饵,将蜀青造相堂灭门一事推给那上了钩的门派,如此,栉风楼才算是暂歇风波。   但此事昨日方才揭过,楼主便命人将十七幽禁于澜生阁。   “楼主恕罪!”   奉命看守十七的几名楼中人一个个鼻青脸肿的,都踉踉跄跄地进门来伏趴在地上。   玉座上的女子锦缎素衣,看起来约莫有个四十余岁,发髻看似鸦青润泽,但在嵌珠掩鬓簪下仍隐约透露几缕霜白。   她便是此处的主人——苗青榕。   但比起天下第一杀手楼的楼主,她更像一位温婉秀丽的贵夫人。   “都下去。”   她开口。   厅中众人忙垂首应声,极为迅速地退出门去。   那沉重的大门合上,这空旷的厅内一时只余那黑衣少年与玉座上的女人。   “十七,你不该出来。”   苗青榕盯着他。   “近来琐事繁杂耽误太多,我尚有一事,还未问过楼主。”   折竹与她相视。   “何事?”   苗青榕天生一张温柔含情面,此时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刘玄意死前,曾问我一句话,”折竹不笑时,连他眼尾那颗小痣也是冷淡的,“他问我,我是不是你与妙善道士的野种。”   提起刘玄意这个名字,苗青榕眉眼间添了几分厌恶,但她再凝视少年的面容,又不由轻声笑:“怎么?你难不成真信了他?”   “我若信他,今日便不会问你,”   折竹嗤笑,“我若真是你生的,我会很遗憾的。”   苗青榕唇边的笑意收敛,片刻,她哼笑:“我自然生不出你这个天生的坏种。”   “妙善道士十六年前绝迹江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业州神溪山,而我与师父张元济在神溪山十年,楼主你说,我的师父是否便是刘玄意口中的妙善?”   空旷的厅内灯火幽微,少年的脸半遮于一片暗淡的阴影里。   “你既已经猜出了这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   苗青榕手肘撑在扶手上,她歪着身子倚靠着软枕:“十七,你已十六岁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些什么,我识得他时,他还是天机山的妙善,还未断了臂膀,也还没有将你这没人要的坏种捡去养。”   “你不知他为何断了臂,也不知他为何要隐居神溪山?”折竹不动声色地审视苗青榕。   “他的事,又岂会件件都说与我知道?”苗青榕好似被什么刺痛,她坐直身来,柳眉一竖,“我又是他什么人?”   妙善,曾是侠济天下的妙善,那时苗青榕还不是在血雨腥风中杀伐果断的栉风楼主,她尚在她父亲的庇佑下,做一个十几岁的天真少女。   栉风楼树敌太多,但她那时她因父亲将她一直束在楼中不许她出去,便与父亲赌气,不肯勤练武功。   她没见过太多世面,一朝得以偷跑出楼,便很快被人捉了,幸而得一年轻道士所救。   后来再遇,她又被人骗光了钱财,在小破庙里挨饿受冻。   那年轻道士给了她一个馒头,又请她吃了一碗阳春面,她少年情窦初开,便一意孤行地跟在他身边三年。   可他始终,看不到她的心意。   再后来栉风楼生变,她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他亦非曾经的妙善。   “楼主既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便只好自己去寻个究竟了。”   折竹的嗓音冷冽如泉,打断了她恍惚的神思。   “十七,”   苗青榕敏锐地察觉出他话中的几分深意,“你难道忘了你师父的遗言么?玉京,你绝不能去。”   “楼主应知,若非是为他报仇,我绝不会活到今日。”   少年嗓音冷静。   六年前妙善自玉京重伤而归,回天乏术,却始终不肯透露他为何人所伤,又为何事所累。   苗青榕如何不知,若非是她执意相救,这少年三年前狠狠割在腕上的那一道伤口,便能将他的血流尽。   是她与他说,他还有师仇未报。   那时这少年空有一身卓绝的内力,却囿于无法感知疼痛的奇症,他之所以会答应她入栉风楼,便是要在她楼中的血池里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数清人身上有多少块骨头,又有多少的命脉。   “吃官饭的要借我栉风楼来查你,那个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辛章也要我栉风楼来找寻你和你身上的东西,我将你关在澜生阁便是不想听你这样一番话,可你,倒是倔得很。”   苗青榕一手撑着案角站起身来。   “楼主这是何必?”   折竹轻笑,“你本没有善心,当初救我,不就是为了今日?”   苗青榕定定地望着少年的脸,一如他所说,她救他,原本便是因为她身在江湖,而妙善之死并不简单,她若轻易插手,若牵连进皇家中事便会为栉风楼招来祸患。   可她绝不甘心妙善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想必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也许那线索便在玉京。   “你可知要彻底脱离栉风楼,便要受一百鞭刑?”苗青榕说道。   “我的人我要带走,”   少年一点儿也不在乎似的,说着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啊”了一声,又道,“还有十五哥,我也要一并带走。”   栉风楼本有如此规矩,楼中护法若能领受一百鞭刑,便能重得自由,甚至可以带走他的追随者。   但人数却只能控制在十人之内。   而十七要带走百余人与一名护法,这是楼中从没有过的。   何况,栉风楼中的鞭刑极为严酷,历来也没有人可以从那一百鞭下活着离开。   但苗青榕怎么可能会让他死呢?他若死了,妙善的仇,就没有人可以报了。   “好。”   她面不改色地应下他的话:“这些天来你也解了我楼中危局,一百鞭刑改为五十,你想带走的人你可以带走,另外,造相堂那一批财宝也全部归你。”   造相堂的那一批财宝如今已成了烫手的山芋,她苗青榕哪里是大方,分明是想将这祸患都丢给他。   但折竹却微弯眼睛:“好啊。”   栉风楼的鞭刑所用的鞭是嵌了铁刺的,它打在人身上的每一鞭必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姜缨等人在厅内握着手中的鞭子却迟迟不敢动。   “十七护法……”   姜缨满脸担忧地望着那少年。   “谁若是不动鞭,或是轻了力道,莫说是跟着你们的十七护法离开栉风楼,”苗青榕在玉座上冷笑,“便是要在楼中好好地待着也是不成的,你们的归宿,只能是血池。”   被唤来执行鞭刑的五十人无一例外都是跟在十七身边三年的杀手,此时听了楼主这话,他们面面相觑,却仍旧动不了手。   第十五瞧不惯他们磨磨唧唧的样子,大约是这少年真的守约要助他脱离栉风楼,他此时眉目都是含笑的,提着鞭子便上前去:“只是五十鞭,你们若打了,他也不会死,但若你们不打,你们可就要死在血池了。”   他说着,那鞭子便扬起来重重地抽在那少年的后背,只这么一下,那沉重鞭身上的铁刺便已沾上了鲜血。   “姜缨。”   少年眉头都没皱一下,淡声唤立在一旁的青年。   姜缨才意识到他是感觉不到疼的,此时又听少年唤他,他便闭了闭眼,心一横,扬起鞭子。   一鞭紧接着一鞭落下,少年的衣衫被铁刺勾破,身上一道又一道的鞭痕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浸湿他的衣摆,无声地滴落在地面。   第十五起先还眼眉带笑,但见少年的脸色越发苍白,额上已有了细密的汗珠,渐渐的,第十五的唇角压下去,再笑不出了。   再不会疼的人,受了伤也会痛苦。   第十五从未尝过楼中戒鞭的滋味,他不知那铁刺有多尖锐,有多可怕,此时他再低首凝视自己手中沾了十七的血的鞭子。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其上的铁刺,殷红的血珠瞬间从他指腹冒出。   耳畔的鞭声不知为何令他心内开始煎熬,他眼见那少年浑身浴血,可他也只能站在这里,静静地看。   姜缨满眼浸泪,见又一鞭重重落下,那少年清瘦而挺拔的身形倒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十七护法!”   他唤了一声,想要去扶,却听见少年气弱的声音:“还有吗?”   折竹晃了神,忘了数。   剩下的几名杀手几乎都有些鼻酸,每一人上前的步履都似有千斤重,又是三鞭下去,伏在地上的少年吐了血。   最后一人迟迟抬不起鞭子,他的手都是颤的。   “打!”   第十五盯着那人,“他已受了四十九鞭,你难道要叫他功亏一篑?你难道不想要自由了?打!”   那人胸膛起伏,撇过脸,用足了力气甩下重重的一鞭。   最后一道鞭声过后,满厅寂寂,在玉座上的苗青榕望见那浑身是血的少年,她微微抿唇,神情未动。   “小十七,小十七?”   第十五扔了手中的戒鞭,走到他面前去,蹲下身,轻唤一侧脸颊抵在地面的少年。   也许是地板的凉意令折竹从沉重的困倦中维持了一丝的清醒,他睁起眼睛来,浓密的长睫微动。   他唇边满是血,一张面容苍白如纸。   “小十七……”   第十五见他睁眼,终于松了口气,随即将自己怀中的木盒子拿出来,递到他的眼前:“你看,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宝珠,比你当初在平安镇买的那些个还要好。”   情爱,真是这世间最苦,最苦的滋味。   第十五满心复杂,伸手打开盒子。   一共十七颗,颗颗莹润饱满而泛着清凌凌的光华。   少年勉强接来那只小木盒,半垂着眼帘看了会儿。   他唇角又浸血,呛得他止不住地咳,一双微弯起来的眼睛湿润又朦胧。   若是用它们给她编丝绳,   她一定会喜欢吧? 第53章 风云变   纯灵宫的宫门深夜被人扣响, 守宫的宦官才合力打开门来,只见一枚玉牌在眼前一晃,一道淡黄的身影便极快地从他们身旁掠入。   “公主呢?公主为何不在寝殿?”秋泓提着裙袂进殿却见里头黑漆漆的, 回过头来便问石阶底下的宫娥。   “公主在兰池殿沐浴。”   一名洒扫除尘的宫娥回过头来说道。   待秋泓被提灯的宫娥领着到了纯灵宫的后殿, 她抬首便见鹤紫等人都立在殿门外,她心中的不安更甚,忙上前去问:“殿内可有人服侍公主?”   鹤紫识得秋泓,荣王妃每次入宫探望公主时所带的女婢中便有她,虽不知她为何缀夜而来, 但鹤紫还是答道:“公主不许我等入殿服侍。”   “快开门!”   秋泓的鬓发皆被汗湿,她也顾不上去擦, 提裙上阶便去推门。   “秋泓姑娘, 可公主她……”   鹤紫有心再拦,却被她一下挥开手,她踉跄后退了个一两步, 被身后的宫娥扶住, 再抬首便见秋泓已推开朱红殿门。   里头的热雾浮出, 秋泓立即冲入殿中, 掀开一重又一重的纱幔, 橙黄明亮的灯烛在琉璃罩子里闪烁, 她看见光滑地面上蜿蜒的血迹。   瞳孔紧缩起来, 秋泓听见浴池中的动静便立即跑过去跳入水中, 血液被流水冲作淡红, 鹤紫等人进来时, 正见秋泓破开水波将公主抱起。   “公主!”   鹤紫看清她衣袖上的斑斑血迹。   商绒几乎听不太清她们的声音, 她剧烈地咳嗽着, 头痛牵连起尖锐的耳鸣, 她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不许去!”   秋泓见鹤紫转身唤来一名宫娥就要急匆匆地跑出去,她便立即呵斥道。   几名宫娥都被秋泓这副凌厉的神情吓了一跳,却又听秋泓说了声“过来帮忙”,鹤紫几人才上前去帮着将昏迷过去的公主扶出来。   纯灵宫的宫娥自薛淡霜出事后,除鹤紫外,其他人都已换过一批,都是些年纪小的,不经事的,此时出了这样的事一个个的便都六神无主,出身荣王府的秋泓年纪也轻,却有一种超乎她这个年纪的冷静,她让鹤紫将方才在兰池殿的所有宫娥全都带进公主寝殿,又让人紧闭殿门。   秋泓在床前用布巾按压公主腕骨上的伤口,防止更多的血流出,又唤鹤紫将宫内所存的药都拿来。   再回头,秋泓看着公主被温泉水泡得泛白的关节却还紧紧地攥着一柄匕首,她尝试着要将匕首取出,却被昏迷中的小公主无意识地攥得更紧。   “秋泓姑娘,真的不用叫太医吗?”鹤紫守在一旁,看着秋泓施救,她的手法瞧不出什么生疏之处,但鹤紫还是放心不下。   “此时惊动太医院,你是想让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么?”秋泓鬓边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滑落下来,“若此事被陛下,被这宫中任何一位贵人知晓,于公主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你们最好管好自己的嘴,若敢透露半点风声,你们也知荣王妃的手段。”   “奴婢不敢……”   鹤紫低声道。   帘外的几名宫娥也清楚地听见了这番话,她们的头垂得更低,连声说“不敢”。   纯灵宫的烛灯几乎燃了整夜,含章殿则在上朝的前两个时辰时亮起了灯,淳圣帝甚至顾不得披外袍,掀开帘子便去瞧那中年道士:“凌霜,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淳圣帝不笑时,他那双眼凌冽非常,言语间已流露出身为帝王的压迫之势。   “陛下请看。”   凌霜大真人倒也从容,抬起手来,那嵌玉貔貅金锁静静地躺在他舒展的手掌中。   淳圣帝几乎是在看清他掌中的金锁时,脸颊的肌肉便细微地颤动,他一下接过那金锁来,指腹轻推嵌在金锁中间的玉貔貅,果然,它是可以翻转活动的,在玉貔貅的背面,刻着“安康永寿”四字。   “郡王,郡王快走!”   “若郡王再犹豫,妾与郡王都要葬身于此!”   这道声音三十一年未曾入他梦中,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当年她将他推下马车,独自迎向浓黑夜色的模糊背影。   “素贤……”   淳圣帝颤声轻唤,忽来的一阵眩晕令他踉跄后退两步,宦官德宝见状,立即上前去扶。   “凌霜,他在何处?”   淳圣帝回过神,攥紧那枚金锁。   “陛下,他此时正在星罗观中,因贫道不知其真假,不敢贸然带其入宫,便只好先将这信物带来交予陛下查验。”   凌霜大真人垂首,说道。   淳圣帝正欲再说些什么,目光落在凌霜大真人身上,却又蓦地微眯了眯眼:“他为何偏偏找到你星罗观?”   凌霜大真人没有抬头,只是平静道:“他说,当年陛下还未登位时,在南州遇险,文孝皇后受剑伤不治,遇见一白玉紫昌观的道士,文孝皇后求其剖腹取子,道士遂携此子归汀州,他在白玉紫昌观中长大,也是前几月经由容州知州祁玉松的提醒,他才知自己的母亲原不是位普通的妇人,如此寻到玉京来,或因贫道与他同为正阳教中人,故而他才会到星罗观中来与贫道说明此事。”   三十一年前,淳圣帝才承袭郡王位两年,那年他二十岁,因先帝忽然薨逝,膝下却无一位后继者,故而朝臣便要拥先帝的亲叔叔,淳圣帝的父亲——楚王为帝,然而楚王体弱,尚未登位便撒手人寰,于是新主的人选便只得改作楚王的骨肉。   时年,最为顺理成章该继承帝王位的,是楚王府的世子,如今的荣王,而非是当时还只是郡王的淳圣帝。   在南州缘觉观遇袭时,他的原配妻子柳素贤已怀胎九月。   “他竟是正阳教道士?”   淳圣帝方才还压得低沉的眉梢一动,他又惊又喜一般,眼眶也略有湿润,“……还是在白玉紫昌观中长大?”   他挣开德宝的手,来回走了几步,随即指向凌霜大真人:“快!让人带他入宫!快让他来见朕!”   早朝时,圣上元妻,早逝的文孝皇后尚有与圣上的血脉在世的消息一出,满朝皆惊。   早朝还未毕,淳圣帝听说人已入宫,便立即散朝,只留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与其一同前往含章殿。   淳圣帝才至殿门口,抬头瞧见殿内那道身着道袍,背对他的身影,一时间,他竟迟迟难以迈入门槛。   但殿内那人听闻宫娥宦官高声唤“陛下”二字,便立即转过身来。   若说贺仲亭在金銮殿内初听这消息时还满腹疑云,不知这三十一年过去,为何会忽然冒出一个文孝皇后的血脉,那么此时,当他得见此人的一副眉眼时,便难掩惊愕。   像,的确是像。   不单是贺仲亭这般认为,便是淳圣帝此时一见那剃干净胡须的青年时,也不免萌生出一种奇异之感。   “你……”   淳圣帝开口,嗓音艰涩。   那青年也许是一时不知该唤他作什么,便只得一撩衣摆,双膝跪下去。   淳圣帝立即走入殿中,在他面前站定,又俯下身来,认真凝视他的面容,片刻后,淳圣帝脑海里那位已经离开他三十一年的元妻的脸浮现,他心内的愧疚如潮水般汹涌,他握住眼前这青年的臂膀,抿紧嘴唇,用力地握着。   “真是……我儿?”   淳圣帝的嘴唇颤动,喉咙发紧。   “若金锁无误,若陛下三十一年前果真去过缘觉观,”相比起淳圣帝,青年则要显得平静许多,他俯身磕头,“那么梦石来这一趟,便是对的。”   梦石。   淳圣帝听到这两字,也不知为何便准确地辨清是哪两字。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梦石,可是你师父给你取的名字?”淳圣帝蹲下身,与他平视。   “是。”   梦石应道。   “朕当年尚不知你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故而没有先取名字,”淳圣帝想起那些往事来,也想起当年初知自己将要做一位父亲时,也曾那般满怀期盼的,看着素贤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你师父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极好。”   “听说,是祁玉松找到你的?”淳圣帝对那个被自己贬去容州做知州的祁玉松还算有些印象。   “是,当时我正遇牢狱之灾,被人削去了无极司的道籍,是祁玉松设法保下了我。”   梦石隐去了有关折竹的点滴。   “无极司的道籍岂是能削就削的?”淳圣帝的眉头微皱,再与他说话语气却没由来地缓和,“你究竟因何被下狱?”   “容州有一孙家,孙家的大房是晋远的都转运使,我杀了孙家人,他们便要我偿命。”梦石淡淡陈述。   “你杀孙家人做什么?”   淳圣帝未料,他流落在外,竟还背上了人命官司。   梦石却不答,手却不自禁摸向身上的布袋子,见淳圣帝的目光也停在他的布袋子上,他便道:“您可知,我还过俗,有过一个妻子,和一个六岁的女儿?”   “果真?”   淳圣帝面露喜色,凌霜大真人今晨并未与他说起过这些,此时他便问,“朕的孙女在何处?”   梦石垂下眼,摸着布袋子隐约透出的那只罐子的轮廓:“她就在这儿。”   淳圣帝眉梢的笑意骤然僵住。   便连贺仲亭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妻子早逝,我的女儿被贩子拐去卖给了孙家做木泥,那孙家二房的老爷死了,我的女儿便被他们毒死,烧成这么小小一罐,放进他们老爷的棺材里陪葬。”   梦石抬起眼,重新看向他:“所以,我杀了孙家三人。”   “该杀!”   淳圣帝的面色阴沉下来,除了抱养入宫的明月,事实上淳圣帝并不算疼爱他那三个亲生女儿,但这素未谋面的孙女却不一样,她与梦石一般,是他记在心中三十一年不敢忘怀的素贤的血脉。   “传朕旨意,急诏晋远都转运使回京述职!”   只听得淳圣帝这一句话,德宝便立即去传拟旨的翰林。   究竟是回京述职,还是回京送命,贺仲亭立在一旁,始终静默。   “我起初并不信祁玉松的话,便自己跑了,在路上,我遇见了明月公主。”   梦石再开口,便引得淳圣帝一怔,他回过头来,有些惊诧地问:“你说什么?你遇见了明月?这么说来,她流落民间的这段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顾她?”   “是,她不知我的身份,故而在蜀青被凌霄卫找到时,怕凌霄卫不信我的说辞将我扣下,便让我先逃了。”   说着,梦石停顿一下,才道:“那时我心中还很乱,不知该不该来玉京,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的母亲,又愿不愿认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便与她分道了。”   “缘分!”   淳圣帝拉着他站起身来,再朝贺仲亭道:“贺卿,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朕的明月落难民间,却与朕的儿子相遇了!”   “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福泽深厚,如今明月公主归来,殿下也回到您的身边,此乃天意。”   贺仲亭立即垂首附和。   他心内却在怀疑,依照子嘉所说,当日分明有几十名杀手护卫公主马车,那些人,若说是这位殿下的人,也说不通。   但明月公主分毫不肯透露她在民间的那几月究竟是如何从南州到的蜀青,而这殿下似乎也有所隐瞒。   贺仲亭再轻抬眼帘,无声凝视着帝王满面的笑意。   如今太子之位悬空,除却一年前病逝的三皇子与平庸无才的二皇子,这几年在朝中拥护仙逝的刘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与胡贵妃所出的四皇子的朝臣已分成两派,明争暗斗。   然而,这位帝王元妻,文孝皇后所出的皇子殿下归来,只怕陛下心中的那杆秤就要偏了……   宫中因一位忽然归来的皇子而掀起轩然大波,唯有纯灵宫四下寂然,金乌西沉,镶嵌檐上。   秋泓写好方子便去太医院要了些药材,她混要一通,只说是荣王妃所用,那些人便也给她了。   秋泓出宫后,鹤紫命人煎了药,但端到公主榻前,她却始终不肯喝一口。   “公主,奴婢求您,您喝些药吧……”   鹤紫望着榻上面容苍白,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动也不动的公主,满眼是泪。   自商绒醒来,她便一直是这样。   一整日,不吃也不喝,甚至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鹤紫此时再如何哭求,商绒也始终没有反应。   殿外忽然传来些嘈杂的响动,鹤紫警惕地起身掀帘出去,正遇一宫娥满脸焦急地跑进来,一见她便忙道:“鹤紫姐姐,有位殿下来了!要见公主!”   “哪位殿下?”   “说是文孝皇后的血脉,在民间三十一年,此时方才找回!”   “什么?”   鹤紫心内乱极,不知那位忽然出现的殿下为何要往纯灵宫来,圣上一向不许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踏足纯灵宫,如今怎么准许了这位殿下?   她也顾不上许多,忙回头进内殿里去将公主的手藏入锦被中。   才整理好被角,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鹤紫一回头,便见到那身着灰扑扑的道袍的陌生男子。   “簌簌!”   商绒听见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听见“簌簌”这两字,她的眼睫微动,终于有了反应。   “簌簌……”   梦石一进来,瞧见榻上的小姑娘便先是一怔,在蜀青吃过他那么多顿饭,被他与折竹养得稍微有些肉了的簌簌,怎么会瘦成这般模样。   梦石的眼眶发热,上前在床沿坐下来,他嗅到了药味与血腥味,便立即不顾鹤紫的劝阻掀开了被子。   腕上包扎的细布透着血迹,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   商绒恍惚似的望着他。   隔了好久,她才不确定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轻声唤:   “梦石叔叔?”   梦石的眼泪一瞬不受控地砸下来。   “是我。”   他伸手触摸她的头发,红着眼眶,温柔地应声,又对她说:   “簌簌,我来了,他也很快就会来了。”   “你等等他,好不好?” 第54章 好不好   荣王府书房内。   “奴婢已为公主止住了血, 但她如今气虚体弱,既不肯吃东西,又不肯用药, 只怕……”   隔着一道帘子, 秋泓略有迟疑的声音落在帘内那中年道人的耳畔。   “她这是心病,”   案前满卷经文,他坐在书堆中,颓然自倚,青灰的宽袖下, 手指紧握又松懈,“薛家的事一出, 我便知她会受不了……”   薛淡霜比商绒年长三岁, 自小便常常入宫陪伴商绒,她们二人算得是一起长大的挚友,既是挚友, 薛淡霜又是因何要毒害她?   当初薛淡霜横死宫中, 淳圣帝却并未迁怒于薛家其他人, 反观此次, 薛淡霜亲弟薛浓玉刺杀商绒不成, 淳圣帝便大发雷霆, 将薛家满门抄斩。   荣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薛淡霜未必真有心毒害商绒, 却彻彻底底地背上了毒害公主的罪名, 也许从那时起, 商绒心中便已背上了枷锁。   如今才回玉京, 她又得知薛淡霜满门血亲再因谋杀她的罪名而死了个干净, 那薛家的每一条人命都成了凌迟她的利刃。   “王爷, 不若请王妃入宫?请她劝劝公主吧……”秋泓也实在担忧公主。   “你还不知王妃的脾性么?”   荣王轻轻摇头:“她本不是会轻言细语哄人的, 她若得知此事,只怕更会更觉她的女儿软弱不知上进。”   “公主自戕兹事体大,若传出去,各方流言蜚语四起,终究不好。”   秋泓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门外的侍卫唤了声“王妃”,她便立即转身,那道身着耦合衫裙的身影迈入门槛之际,她便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丰兰与几名女婢簇拥着荣王妃进门,荣王妃瞥见脊背直挺,面向她而跪的秋泓,唇角一扯,却没半点笑意:“哟,跪我做什么?要跪,便跪你的真主子去。”   “王妃恕罪。”   秋泓垂首。   “神碧,”   荣王在帘内,“何苦怪她,她也只是奉了我的命。”   “我不怪她,难道还能怪王爷你?”   荣王妃也不掀帘,只隔着帘子去瞧那道在案前端坐如松的侧影:“我竟不知王爷在我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眼线,当初明月在南州失踪,我也不见你有多少反应,我遣丰兰去跟着凌霄卫寻人,你也没叫这秋泓一块儿跟着去。”   荣王妃凌厉的目光轻扫秋泓,“怎么昨晚你听了明月要我代她向你问安,便忍不住将你这藏在我身边多年的人给抛出来了?”   荣王妃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异样。   秋泓昨夜私自拿了她的玉牌入宫,究竟为何?   “如你所说,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问我,我也合该问一问她。”   荣王闭起眼,心平气和地打坐。   “也是,”   荣王妃嘲讽似的冷笑一声,“你也只敢在我身边安插个人替你瞧上几眼。”   荣王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你我多年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没有处置你的人的道理,”荣王妃说着,再瞥向跪在跟前的秋泓,“便让她继续留在我院中吧,放心,我若进宫,一样带着她。”   荣王与荣王妃貌合神离,分居两院多年,这本不是什么秘辛,他们二人言语间的疏离,此时房中的女婢早已是见怪不怪。   “只是我今日来,不单是与你说此事,”荣王妃说着,一双妙目轻睨帘中人,“你可知,你皇兄最初娶的那位元妻柳素贤?”   “你为何忽然提起她?”   这个名字,于荣王,于荣王妃都是不陌生的。   昔年,荣王还是楚王府的世子,他母亲早逝,父亲只有一位侧妃,那便是淳圣帝的生母林氏,淳圣帝本是庶子,但因楚王那时已缠绵病榻许久,怕自己说不清何时便去了,出于怜惜之意,便将林氏抬为正妻,让淳圣帝从庶子成为了嫡子,如此也好有个郡王的爵位。   哪知先帝春闱时骑马摔伤,不治身亡,又并未留有血脉,这皇位便稀里糊涂地落到了楚王头上。   可惜他还未坐上那个位子,便病重离世。   淳圣帝才承袭郡王位时,从母命娶了淮通柳氏素贤。   “当年你的人在南州截杀他夫妇二人,柳素贤身怀六甲,为保他而甘愿赴死,谁都以为,她与她腹中的孩儿已死在乱剑之下,却不想,今日有一位自称是柳素贤血脉的殿下忽然出现了。”   荣王妃说着,瞧见帘内的人蓦地睁眼,她便牵唇又道:“王爷可知有趣的是什么?那位殿下便是在明月流落民间时与她从南州到蜀青,照顾了她一路的人。”   荣王近乎失神般,定定地望着书卷上的字痕良久,才叹:“神碧,你也很恨我吧?”   “我恨你做什么?”   荣王妃哼笑一声,细细弯弯的眉一扬:“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他与柳素贤,否则你我也不会走到一处,做这夫妻。”   “柳素贤还真是阴魂不散,她死了,她的儿子却命长,如今,竟还与我的明月牵扯起来,你说,他究竟是真心与明月亲近,还是憎恨你,当年害得他母亲惨死?”   荣王闻言,面上未动,一手却攥住案角。   “王爷,当年你一时仁慈,可想过今日这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苟活的滋味?”   荣王妃孤清的眉眼不带丝毫温情,“你要如何是你的事,但我绝不容许明月有一丁点儿像你。”   荣王妃说罢,便命丰兰将秋泓身上的玉牌取回,随即转身走出书房。   “王爷!”   秋泓久未听见帘内有动静,她转过头便见荣王已伏趴在案上,也顾不上腿麻,她站起身便进去熟练地拿来金针要替他施针,却发觉他并未昏迷,只是枕着手臂,双目凝着浑浊的影子,动也不动。   “秋泓,若纯灵宫中传信,我会去要王妃的玉牌,”   良久,秋泓方才听见他疲惫的,颓丧的声音:   “你一定要守着绒绒,别让她……再做傻事。”   ——   荣王妃说要再入宫探望,然而盛夏炽热的日光在重重宫巷里这么郎朗耀眼地灼烧了大半日,她也始终没有踏足纯灵宫。   商绒早已习惯她的食言,以往会因此而失落难过的心绪在今日却再也没有半点波澜。   清晨时淳圣帝命人送来了许多的赏赐,他亦亲自过来探望商绒,商绒不肯让太医诊脉,他也不气恼,惦念她许是因为胡贵妃替她验身一事心中屈辱,他心中不免愧疚,自然想弥补更多。   也是那时,商绒才知胡贵妃被禁足两月。   黄昏正用晚膳的时候,梦石提了食盒再踏进纯灵宫中,鹤紫等人被他挥退,殿内便只余下他与商绒两人。   一道圆窗外重楼飞阁树影婆娑,天边烧红的流霞融化了一半的夕阳,剩下另一半将圆未圆,余晖落来,满眼满身。   “簌簌,我保证每一样都是你爱吃的菜。”   梦石将食盒内的菜一道道摆上桌案,又倒给她一杯清茶。   四荤一素一汤,糖醋鱼,白切鸡,红烧肉,白灼虾,最后一道炒时蔬,以及一碗山药排骨玉米汤。   商绒垂着眼睛望着,迟迟不动筷。   梦石拿起筷子学着当初在竹林小院中那少年的举动,挑起一块鱼肉在汤汁里裹了裹,才夹到她碗中:“吃吧。”   她盯着小碗里裹满红色浓郁的汤汁的鱼肉,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到捏起筷子。   几月不曾见过荤腥,熟悉的味道一入嘴,却不知为何,鼻尖越来越酸,她本能地抿紧嘴唇。   “梦石叔叔。”   即便他如今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堂兄,商绒也仍下意识地这样唤他。   她说:“您别让他来,求您了。”   梦石才端起的茶碗转瞬放下,他凝视对面这个小姑娘消瘦苍白的面庞,那些压在心底的,酸涩的情绪一时又涌上来,他想开口,却又沉默。   半晌,他才道:“我做好打算回玉京时,便与他见过面,他与我说,他一定会来。”   “也是他让我入京后,先去星罗观。”   如今太子位空悬,梦石自决定来玉京时,便也决心要争一争那位置,若不能争,他又回来做什么?岂非空负这段离奇的身世。   他曾过得浑噩,又从未到过玉京,并不知京中风云变幻,而折竹出身栉风楼,楼中眼线遍布大燕,自然也知朝中因太子之位而分出的两方派系。   他们扶植自己心仪的皇子多年,又如何肯因梦石这么一个半路杀出的文孝皇后的血脉而轻易放弃?   若要不受排挤,若要从这两方势力的博弈中另辟蹊径,凌霜大真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信道,而你出身白玉紫昌观,这最适合造一个‘宿命’之说给他,”那日,折竹拨弄着浴桶里的水声,与他说,“凌霜大真人既喜欢《太清集》这样的东西,想必宠信他的皇帝自然也对这宿命轮回颇为信服,你母亲是因他而死,听闻他当年登位后便立即追封你母亲为文孝皇后,第二任的刘皇后死了都没你母亲冥寿的排场大,可见他对你母亲并不一般。”   “他若知你大难不死,且有汀州名观的道法机缘,你说,他会不会很高兴?”   “可道士是不能入朝的,自然也不能插手朝中事,我即便拉拢了凌霜大真人,又有何用?”   梦石当时还有些迟疑。   “那大真人虽不能插手朝中事,可我不信玄风当道,朝堂里就没有为讨皇帝欢心而上赶着信道写青词的。”   氤氲热雾里,折竹声线低靡:“虽是些墙头草,可也都是人精,梦石,你既然敢回去,就要想一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那些人听话。”   梦石才要提桶出门之际,却又听那少年道:“她既与你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你的身世,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了她的父亲荣王正是当年害死你母亲的人。”   “皇权争斗,原本如此。”   梦石没回头,“我若说我不怨,那便对不住我的母亲,但簌簌何其无辜,我不会将上一辈的恩怨算计到她的头上。”   “但愿你记得你今日所言。”   少年望向他,声音极轻:“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明明他还年少,但梦石却早已领略过他的心计与手段,愚钝之辈才愿与他为敌,何况……梦石此时回过神来,再度看向面前的商绒,他忽然道:   “簌簌,我知道在你心中这里一点也不好,你知我不愿拘束,所以才甘愿为我留条后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我不知自己的身世,无法改变任何我想改变的事,故而只能顺其自然,但如今却不一样,我并非是单纯为你来到这里,所以你不必因此而难过。”   “你曾问我,我漂泊多年哪里才算是我的根,哪里又是杳杳的根,”梦石说着,见她抬起眼来,便对她笑了笑,“我如今要告诉你,我要让玉京成为我的根,我要让这里成为杳杳的根,让你,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自在。”   天色暗下来,殿外一片灯影鳞次栉比。   漆黑的内殿里,鹤紫靠做在床边打瞌睡,自公主割腕后,她便恨不能时时守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   夏夜炎热,商绒身上只盖着一张薄被。   “我要让你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自在。”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梦石的话,一双眼盯着那片映有暖黄灯火的窗纱。   玉京的酷热持续了半月,梦石作为方才归来的皇子,本有许多事要做,却仍不忘每日都来纯灵宫中探望商绒。   每日午时的一餐,总是梦石提着食盒过来与她一道吃,谁也不知他是在偷偷给她带荤食。   淳圣帝也乐得他们二人如此亲近,又知商绒自回来后便断断续续地病着,故而这半月内,他也并不准凌霜大真人往纯灵宫送青词道经来让她抄写。   今夜玉京难得的下起雨来,消去几分白日里的暑气。   商绒在窗前坐着,下巴枕着放在窗棂的手臂,听着清脆滴答的雨声,去望那倚靠山石的几根零星的竹子。   清清幽幽,挺拔傲直。   在南巡前,住在这宫中十几年,她从未留意过自己的殿外原来还有几根竹。   “鹤紫。”   她忽然开口。   一直守在一旁的鹤紫忙应声:“公主,奴婢在。”   “这里,我想要一整片竹林。”   雨珠沾湿商绒白皙纤细的手指。   鹤紫疑惑,不知公主为何忽然要什么竹林,但她仍旧温声说:“公主想要,奴婢便寻人为公主移栽。”   商绒轻轻地“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能快一些吗?”   好一会儿,她又说。   “能,一定能。”鹤紫这半月来,从未见公主对何人何事如此迫切难待,她不忍看这小公主低垂眼眉又变得安安静静,便连忙应她。   商绒闻声,又认真地去观满窗夜雨。   若她拥有整片竹林,在这里每日看上一看,是不是也算见过他?   夜渐深,鹤紫服侍公主沐浴,换上一身单薄雪白的寝衣,便铺好床,请公主睡下。   而她则照旧在一旁的小榻上浅眠。   雨夜淅沥嘈杂,商绒原本便睡不好,每一夜她都要花费许久的时间去煎熬,才能睡上一会儿。   今夜,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伴着一盏孤灯睁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寝殿靠后的那扇窗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鹤紫没有关好窗?   但再听那声音,又并非像是被风吹出的拍打声。   她坐起身,却听吱吱呀呀地响,这一次,真的是风,帘子也被那一阵风吹开,摇曳如粼波。   昏黄的灯影照见一只指节苍白的手撑在窗棂,商绒吃了一惊,正欲唤鹤紫,却见忽然被闪电照彻的窗外,是少年湿润的眉眼。   幻梦一般,淋漓的雨声急促而盛大,那黑衣少年轻盈地落入窗内,被雨水浸湿的发尾与袍角都在滴答着水珠。   他的脸苍白又俊俏,如同一只从海水里出来,方才幻化成人形的海妖。   他的步履几乎没有声音,被吹开的帘子眼看便要落下掩去他的身形,商绒唯恐这是再见不到他的一场梦,便掀开被子要下床。   但她的脚还未落在地面,却见他掀开帘子进来,随即双指在躺在小榻上的鹤紫颈间一点,方才被响声惊动就要睁眼的鹤紫顷刻又陷入昏睡。   潮湿的雨夜,少年临近她榻前,带着混合竹叶清香的水气。   “折竹?”   商绒仰望他,不敢置信般,喃喃。   “嗯。”   黑衣少年无声审视她消瘦的脸。   这一瞬,商绒仿佛因他的声音而找到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她不顾他浑身湿透,扑进他怀里。   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初还抿紧嘴唇忍着,后来就忍不住呜咽出声。   折竹不说话,却已能十分轻柔地轻抚她的脑袋,即便她将他抱得再紧,也许已弄破他布满伤口的后背,他也一点儿都不在乎。   鹤紫在一旁熟睡,夜雨落了满窗。   商绒哭了很久。   “你过得好吗?”   她抽噎着,却不知自己紧抱着他的双手沾满的不是他身上湿润的雨水,而是他的血。   “好。”   折竹与她相拥,轻声道:“你呢?”   灯影摇晃着,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商绒在他怀中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她想对他笑,却又不知怎么才算是笑。   她说:“我也过得很好。” 第55章 很想你   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   而血液与雨水的触感终究是有差别的, 幽暗的光线里,商绒看见自己满掌殷红的颜色。   “你骗我……”   她的声线发颤。   雨滴如碎珠,潮湿的夜雾在那道大开的窗外缭绕, 闪电的白光亮起, 照着她与他同样苍白的脸。   “你好像也在骗我。”   少年凝视她,冰凉的双指捏住她的脸:“瘦成这样,也算过得好?”   商绒的眼泪滴在他的虎口。   他一顿,并不说话,只用指节轻擦了一下她的脸颊。   鹤紫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商绒急忙要下床去找伤药,却被少年拉住臂膀, 一下又坐回床上。   “穿鞋。”   他轻抬下颌, 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倦怠。   商绒穿好鞋子去翻找伤药,回过头却见少年一双眼正盯着她的衣袖,她低头, 发觉腕上的细布露出一截来, 她下意识地将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他什么也没说, 等她走近, 他也没有要解下衣袍, 让她帮自己上药止血的意思。   “我自己来。”   他从她手中接过伤药。   商绒什么也来不及说, 便见他要往那扇屏风后去,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却见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不许偷看我。”   他认真向她强调。   商绒只好站定, 看着他走进去。   隔着一扇花鸟米白细纱屏风, 她背对着他, 屏风后只有窸窸窣窣的一些细微声响。   “折竹。”   她忍不住唤。   “嗯?”   少年的嗓音不知为何有点哑。   “你不该来的。”   她垂着眼帘说。   “我如今已在你面前, 你却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少年懒洋洋的,“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我来。”   “不是……”   听出他语气里的一分失落,她想也不想地摇头,她转过身,望见那屏风上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她满心矛盾,难以言说。   “那也就是说,”   少年的影子在细纱上晃动,忽然间,他从上方探出头来,“你想我啊?”   商绒蓦地抬起头,仰望他。   栉风楼的戒鞭极其厉害,折竹也不知后背的伤口到底破了多少处,他也仅仅只是潦草地上了些药,本不欲再穿外袍,但他发觉自己里面的衣衫被鲜血染得不能看,他想了想,还是将玄黑的外衣穿上了。   雨打满檐,将白日里的每一分燥热都冲刷干净,湿润的水气沾了些在地面的藤席上,商绒与身畔的少年坐在席上软软的圆垫上,案上的风炉已灭,夏夜里,折竹再不像冬日里那般嫌弃冷茶。   “折竹,宫中有凌霄卫,还有禁军,你在这里很危险,”商绒抱着双膝,轻声道,“趁着天还没亮,让梦石叔叔带你走吧。”   “我会帮你找《丹神玄都经》的。”   她说。   折竹闻声,轻抬起浓密的眼睫与她相视,“我说要你帮我找了?”   他如此冷淡的神情,令商绒一时愣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也许是我错了,”   他搁下手中才抿一口的冷茶,尚且湿润的浅发在他鬓边微晃,“我以为你会想我的。”   那般清泠平淡的嗓音底下,藏了分气闷失落。   商绒眼见着他站起身,他才挪动一步,她便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紧紧的握着,直到,他半垂眼睛来看她。   “折竹……”   她近乎无助般,惶惶地唤他的名字。   折竹不说话,却蹲下身来,将她抱进怀里。   他的拥抱是瓦解她心防的良药,不过转瞬之间,她的眼眶红透,却不敢回抱他,唯恐触碰他的伤口。   “我很想你。”   夜雨急促,她哽咽的声音裹在散碎清脆的雨声里:“真的很想。”   她常会梦到那片野梨林尽头处,那根须虬结一半入水的木棉花树,满树火红的花瓣与漫天的流霞共染一色。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将石子抛去河面之上。   折竹听见她的声音,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紧,他的唇角隐隐上扬:“我就知道。”   她不敢抱他,却将他的手抓得很紧。   折竹有点开心,松开她时面上却不显:“我没有生气,也不是要走,只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商绒终于松开他的手,看着他起身走入内殿里。   折竹在屏风后的凳子上发现了那只小盒子,转身走过熟睡的鹤紫身旁,他眼眉不抬,掀帘出去。   他又在商绒的面前坐下,瞧着她不带丝毫发饰的乌黑发髻。   比他编的发辫漂亮多了。   他想。   “伸手。”   商绒听见他道。   她乖乖地伸出没有包裹细布的那只手,看见他打开那只小盒子,从中捻出一条嵌着浑圆宝珠的丝绳来。   少年低眉,认真地将那根丝绳绑在她的手腕,即便殿内灯火昏暗,那丝绳上的每一颗珠子也都泛着粼粼莹润的光泽。   他心满意足,弯起眼睛。   “喜欢吗?”   他问。   雨声在耳畔翻沸,商绒看着腕上的丝绳,又去看少年的脸,她轻轻点头,嗓音泛干:   “喜欢。”   大约是因为后背的外伤,折竹有一瞬眩晕,但他仅仅也只是皱了一下眉,索性便在这藤席躺下来,他闭起眼,悄然缓和自己的不适,却还不忘对她道:“你放心,梦石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如今你,与我,还有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在玉京也还有我的事要做。”   “之前是我要你陪我玩儿。”   他没睁眼,却弯起唇,对她说:“如今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陪你玩儿。”   “所以……”   他的话音毫无预兆地淹没于唇齿。   又浓又长的睫毛颤动,他骤然睁眼,唇上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几乎令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地疾跳。   商绒紧闭着眼,错过少年红透的耳垂,也错过他惊愕的神情。   她也同样如此生涩,只知道触碰他的唇瓣,却不知道又该做些什么,这么轻贴着,她脸颊上烧红的温度已蔓延到了脖颈。   她一点儿也不敢看他,退开便要跑。   但少年却一手捧着她的脸,他淋过雨,手指还是冰凉的,却因此而更为直观地感受到她脸颊的温度,他漂亮的眸子有些迷离,轻轻地唤她:“簌簌……”   湿润的雨夜,殿内的帘子轻轻摇曳翻飞。   商绒看见他的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他忽然又来抱她。   那样轻柔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间,她的手指紧紧地揪住他湿润的衣袍。   “我要走了。”   他有点恋恋不舍,“再过两日,我便会来。”   “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商绒被他抱入内殿,重新躺在床榻上,整个殿中寂静下来,她甚至听得清鹤紫的呼吸声。   那少年来了又走,如同一阵清风。   一阵幻梦。   后半夜纯灵宫中一片混乱,守夜的宫娥与宦官皆惊叫着说瞧见了黑衣刺客,鹤紫终于清醒过来,见公主闭着眼似乎并未被夹藏在雨声里的那些动静惊醒,她也顾不上其它,忙跑出殿外去查看。   鹤紫出门后,商绒也没睁眼,却在锦被下轻轻触摸腕上的丝绳。   梦石将折竹带出宫去时,雨还未停,天色却渐亮,折竹在马车中昏昏欲睡,梦石将他带入深巷中的一间小院里,才去检查他的伤口便吃了一惊。   “折竹公子你这伤……”   整个后背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敷衍了事的药粉也只勉强止住了血,那破了的伤口每一处都是血淋淋的。   “要脱离栉风楼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自然得吃尽苦头,”第十五从门外走来,瞧见少年后背的伤便忍不住又道,“明明受了重伤,他却偏要将一个月的路程缩短到半个月,才刚来玉京便急匆匆地要去见人……真是个倔的。”   少年的下颌抵在软枕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睫毛半垂着,梦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燕的皇子,却也仍如当初一般,挽起袖子来,便连忙替少年清理,包扎伤口。   “我想,她一定不愿告诉你。”   梦石忙了一通,满头是汗,又见少年静默地盯着他自己手腕内侧的那道旧疤,他便说道。   “她不愿让我知道,”   折竹的嗓音裹着几分疲倦的睡意,“那我便装作不知道。”   他曾与她尝过同一种滋味,又如何不明白她的刻意隐藏是因为什么。   有些难堪,他也曾领受。   伴随清晨的雨,折竹终于抵不住深深的困乏而闭起眼睛,这一觉也并未睡多久,他听到步履声便敏锐地睁起眼。   “公子。”   姜缨见他醒来,便朝他垂首。   如今脱离了栉风楼,这少年便不再是护法十七。   折竹懒得说话,也不理他。   姜缨只好将食盒放到桌上,将其中的饭菜一一摆出来,但没一会儿,他又冷不丁的,听见折竹的声音:“玉京最好的银楼是哪家?”   银楼?   姜缨一头雾水,转过脸,恭谨地答:“属下也是初来玉京,尚不知玉京都有什么银楼。”   少年又不说话了。   “但属下可以去打听。”   姜缨连忙说。   “你知道我的金子放在哪儿,”   折竹的声音好似仍未醒透,“替我找最好的银楼,做一顶最好的凤冠。”   “凤冠?”   姜缨更摸不着头脑了。   折竹想了想,又说:   “冠上的金凤一定要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第56章 很高兴   宫中出了刺客, 一大早贺家父子便奉诏入宫,贺仲亭在摘星台见驾,贺星锦则带着人搜查纯灵宫与其它相近的几宫。   “那时天色暗, 又下着雨, 奴婢只听见檐上有些响动,抬头瞧见一道影子,很快就不见了……”   守夜的宫娥如实陈述。   “只有一人?”   身着暗青缠银鹤纹衣袍的虞铮一边为身旁的大人撑伞,一边问道。   “奴婢……”   那宫娥细想之下,她又有些不确定, “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贺星锦静默地审视那宫娥,随即对虞铮道:“去殿里。”   淳圣帝天未亮时听闻此事, 当即便命身边的宦官德宝带着人入纯灵宫将商绒接去摘星台暂住, 鹤紫回来收拾些东西,守在殿门处的凌霄卫将其拦住。   “奴婢只是想替公主取些东西。”   鹤紫被他们抽出鞘来的刀刃吓了一跳。   “让她进来。”   殿内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守在殿门前的凌霄卫当即收刀,左右让开。   鹤紫走进去, 抬头便见那位凌霄卫的千户大人正立在那扇大开的窗前, 他指腹上沾了点窗棂间干涸的血渍。   “听说, 你醒来时, 这扇窗便开着?”   她听见那青年的声音。   “是, 奴婢醒来时, 那扇窗便是开着的, 被风吹进来的雨水还漂湿了茶席。”鹤紫垂首说道。   听她提起茶席, 贺星锦侧过脸来, 垂眼去看一旁铺设在地面的四方藤席, 其上一方木案, 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你既在公主身边守夜, 为何来了人也没察觉?”   虞铮肃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啊,”鹤紫本就胆小,如今被这青年一副严肃冰冷的眉目一吓,她更战战兢兢,“奴婢为公主守夜怕自己彻底睡过去,一向是会在太阳穴涂些凉油的,可昨夜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睡得那样沉。”   “起先奴婢是好像听到了点动静,但是,但是后来就再想不起了……奴婢还以为,那是梦中的事情。”   听到她后面这一句,贺星锦回过头来:“你醒来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好像……”   鹤紫细细想来,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颈子是有些酸胀。”   贺星锦并不说话,只绕开她掀了帘子走入内殿里去,他一双眼无声扫过内殿陈设,仰面望见那木梁之上镌刻的一整幅洛神图。   洛神衣袂携风,山川栩栩如生。   “公主是何时醒的?”   贺星锦轻瞥那进来收拾公主用物的鹤紫。   “陛下遣人来接公主时,奴婢唤了她许久,她才勉强清醒。”   鹤紫将公主惯用的文房笔墨小心收拣,又来回话。   贺星锦闻声,目光轻移,片刻落在那床榻之上,他目光一凝,走近些,稍微掀起床褥,露出来床沿缝隙里凝结的点滴血渍。   出了纯灵宫,虞铮一边撑伞,一边道:“大人,想来公主也被点了穴,如此看来,来人并非是刺杀公主的,而是想掳走公主。”   “可究竟是什么人?他又究竟为何要掳走公主?”虞铮只觉此事蹊跷得很,宫中有禁军更有凌霄卫,从后半夜搜到此时,却没找到他半分踪迹。   贺星锦正兀自沉思,他们一行人尚未走出眼前这条宫巷,一名青衣凌霄卫冒雨疾行,从那头匆匆跑来。   “千户大人!”   青年浑身湿透,握拳行礼。   “如何?”   贺星锦停步,问他。   “大人请看。”   那青年将披风内藏着的一件沾血的衣裳取出。   黄昏余晖照在玉京护城河的水面上,浮光跃金,贺星锦骑马过桥,正好撞见只比他早出宫两刻的贺仲亭。   “大人,是少爷。”   赶车的车夫瞧见贺星锦,便对帘内道。   贺仲亭掀帘,瞧着骑马在侧的儿子,道:“子嘉,可有什么发现?”   “算是。”   贺星锦简短地应。   “好,那咱们回府再说。”   贺仲亭点头。   父子两个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中,才吃过夜饭,两人便在书房里叙话。   “你是说,这血衣是二皇子殿中的?”   贺仲亭负手而立,瞧着案上的东西。   “是,儿子已查过,二皇子前两日在宫外赌钱吃酒,输光了钱不甘心,与同桌的赌徒动起了手,他应该便是那时受的伤。”   贺星锦说道。   “陛下最恨他不知珍重自己皇族身份,学了些武功便在市井里与平头百姓争强斗狠,他自是不敢教人知道自己那身伤是怎么来的,而如今胡贵妃被禁足,我听说他昨日闹着要见贵妃还惊动了陛下,被罚了十个板子。”   贺仲亭回头接来他递的茶:“那十个板子下去,身上的伤定然又有破损,若昨夜真是他闯的纯灵宫,只怕,他是咽不下他母亲的那口气。”   胡贵妃育有两子,除却那位备受朝臣青睐的四皇子以外,另一位便是二皇子,他虽不为圣上所喜,但阖宫上下皆知,他最是孝顺胡贵妃。   胡贵妃在纯灵宫受了辱,又被陛下禁足,难保二皇子不会将此事算到明月公主头上。   “你说他点了那女婢的穴道,但我在摘星台问公主,她却也什么都不知道,而据殿外守夜的女婢所说的她听到殿内有响动,高声询问,再到那人踏檐而走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他尚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那女婢惊动,仓皇而去。”   贺仲亭揉了揉眉心:“二皇子虽糊涂,但他绝不至于对明月公主起杀心。”   “去年中秋,他险些将明月公主撞入湖中。”   书房内光影沉沉,贺星锦想起那时中秋夜宴,他离开天子身边,在翠心湖对岸目睹几位公主撺掇醉酒的二皇子去桥上捉弄明月公主。   他在林间掷出石子打中二皇子的膝盖,使其还未上桥便踉跄栽入湖水。   其时桥上灯影憧憧,他隐在对岸林间,看见在桥上发呆的小公主被那二皇子掉进湖中激起的水声吓了一跳,又在石栏间,垂着脸往下望。   “此事尚无定论,儿子还要细查。”   贺星锦说着,微微垂首。   这一回,究竟是真刺杀,还是二皇子的恶作剧,还说不定。   “子嘉。”   贺仲亭在淳圣帝身边多年,他自有一番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况眼前的贺星锦是他自己的儿子:“为父左思右想,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父亲请说。”   “她是携异象出生的公主,当初凌霜大真人曾言,她身系大燕国运,生来是高悬的明月,而非俗尘的凡胎,她自出生起,便注定此生不能与人成婚。”   贺仲亭深深地看着面前这青年,自他将公主从蜀青带回后,贺仲亭便已经隐约察觉出了些东西。   贺星锦一怔,随即沉声道:“儿子知道。”   他不欲再在房中待,怕贺仲亭再说些什么来扰乱他的心绪,但走到房门处,他又忽然停下:“父亲放心,您所担心之事绝不会发生。”   “只是,”   他抬起头,夏夜的蝉鸣聒噪入耳,他想起南州雪地里侧翻的马车,又思及蜀青的那场暴雨,那位小公主坐在马车里,苍白的脸,哭红的眼眶。   他终究还是未能将公主并非被掳,而是出逃的事实告知贺仲亭,他只盯着檐下微晃的灯笼,说:“父亲也信那番箴言吗?”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凌霄卫是陛下耳目,陛下要信,你我便不得不信。”   贺仲亭凝视他的背影,轻叹一声:   “子嘉,今年,我便让你母亲替你议亲吧。”   ——   商绒在摘星台住了几日,凌霜大真人每隔两日进宫来与她讲经,她的案上又开始堆起青词与道经。   为讨淳圣帝欢心而信道的朝臣多,皇族中人也多。   商绒在其间找出来一页熟悉的字痕,她盯着看了片刻,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每一回都先行抄写他进献的东西。   当日夜闯纯灵宫的种种线索皆指向二皇子,纵然贺氏父子心中尚有疑虑,但淳圣帝问得急,贺仲亭便只好将手中现有的证据都上呈到御前。   淳圣帝气得不轻,正欲惩治,那边却传来二皇子受惊晕厥的消息,太医去了好些个,最终淳圣帝大手一挥,将其送入他母亲宫中,母子两个一块儿禁足。   商绒才回到纯灵宫便得知了这消息,她在案前坐着,想起那夜少年对她说:“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窗外炽阳高照,烤干了清晨的薄雾。   商绒静不下心抄写任何东西,她时不时总要往外面看上一眼。   午时,梦石照例提着食盒过来,鹤紫退出殿外去,立在外头的一名宫娥忙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鹤紫姐姐,大殿下带了好多侍卫来,都守在外头。”   侍卫?   鹤紫不禁回过头,瞧了一眼合上的房门。   “这事是我的主意,我都听说了,你才回宫,那位胡贵妃便上门为难于你,”梦石将饭菜摆上桌,“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即便我不整他们母子,他们如今见我回来,也定不会与我和和气气相处。”   此前是两方势力在朝中博弈,如今他一出现也不知打乱了多少人心中的棋局,为了个太子之位,他与那几位皇子之间,便不可能兄友弟恭。   梦石说着,又对面前的小姑娘笑了笑:“虽是在这样的地方,但我们三人也总算是还在一处。”   随后,他在她懵懂的眼神中站起身,道:“我已向他请旨,由我安排了一些侍卫来护卫纯灵宫,他们只在宫门处,不会往这边来,只有暗卫藏得近些。”   商绒还来不及问些什么,他已匆匆迈步往殿外去。   殿门开了又合上,炽盛的一片影子涌入殿内又顷刻消失。   她捏着筷子,盯着桌上摆着的两只空空的小碗,朱红窗棂挡不住外面的蝉鸣聒噪,即便有几个年轻的宦官在庭内的树荫底下捉蝉,那声音依旧此起彼伏。   细微的响动传来,她瞬间放下筷子,起身跑到那道面向山壁的窗前,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强烈的光线照在山石上,稀疏的几根竹在其间投下阴影,她四下张望了片刻,眼睛半垂下去,逐渐流露几分失落。   蝉鸣更盛,日光有些刺眼。   她转过身走出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爽的,含笑的嗓音:   “找我啊?”   她一回头,满窗明光落来,那黑衣少年轻松从屋顶翻身下来,坐在窗棂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光斑漾漾,眼尾的那颗小痣惹眼。   “过来。”   他朝她勾勾手指。   商绒立即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去,却不防他忽然伸手来将她抱到自己身边坐着,她双腿离地,裙摆被轻风牵动。   折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商绒接过来,发现里面是夹杂着蜜饯碎果肉的酥饼,每一块都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碎掉的。   “你们玉京的东西,的确很不一样。”   折竹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但他的心情看起来却十分的好。   商绒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漫漫日光里,少年迎着她的目光:“你不高兴吗?”   “什么?”   商绒听见他的声音才回神。   “你可以每天都见到我了。”   他扬着眉,说。   少年眼中的炙热犹如照在粼波上的浮光般,商绒的脸颊红透,连忙躲开他的视线。   可她一点儿也舍不得他眼睛里清亮的光暗淡下去,她逼迫自己向他袒露心迹,紧抿的唇缝松了松,她捏着油纸包,小声说:“高兴。”   梦石带来的饭菜是商绒与折竹两个人吃光的,没一会儿梦石身边的女婢便来纯灵宫中带走了食盒。   鹤紫不知公主为何忽然要在殿中放一张罗汉榻,但她一心指望公主能够高兴,便忙唤宫内的宦官去找了来,黄昏时便在殿中安放妥当。   天色暗淡下来,鹤紫在殿中点了灯,听见公主不要她在近前守夜,她有些迟疑:“公主……”   商绒朝她摇头:“去吧。”   鹤紫拗不过,只好出去守着。   夜深人静,唯蝉鸣不止。   商绒将那扇窗打开,也不知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在那张罗汉榻上睡着了。   直到有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   她迷茫地睁开眼。   少年的乌发还有些湿润,他身上带着些微苦的药味,他的嗓音很轻:“不是说替我准备的吗?怎么你在这儿睡了?”   商绒困意极浓,她想也不想,侧身往里面挪了挪。   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动,惊愕地看着她忽然让出来的一半位置。   “你……”   他竟有点脸红。   她昏昏欲睡看不清他脸颊的薄红,没一会儿她的眼皮压下去,并不知坐在床沿的少年在心内纠结了好久成亲前究竟可不可以睡一张榻。   可是他看着她。   看着她腕上雪白的细布。   不那么安静的夏夜,少年轻捏她的脸颊。   商绒勉强睁起眼,却见他不知在自己的外袍的暗袋里翻找些什么,她裹着睡意的声音又软又轻:“折竹?”   他“嗯”了一声,终于将衣裳里藏的所有的地契与钥匙都找了出来,他一股脑儿地塞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商绒还没看清那些东西。   少年将外袍扔到一边,掌风熄灭了不远处的烛灯,满室黑暗中,商绒只听到窸窣的衣料声响,紧接着,身畔好似有人躺下来。   隔了会儿,她听见他泠泠的,悦耳的嗓音:   “我全部的家当。” 第57章 多幸运   “你给我做什么?”   穿透窗纱的幽微光线被挡在绢纱帘外, 内殿里漆黑一片,商绒摸着手中的地契与钥匙,侧过脸循着他的方向, 轻声开口。   可他不说话, 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我在这里其实本用不上这些,”商绒的睡意消去了一些,“你给了我,若来日你离开这里, 又用什么傍身?”   她知道,他最喜欢买一些好吃的, 好玩的。   “有道理啊。”   殿外仍有宫娥在守夜, 于是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我只好带着你一块儿离开了。”   他的声音很近,但商绒感觉得到,纵然此时躺在一张榻上, 少年与她之间也仍隔着一段距离。   她听见他的话, 握着那些地契钥匙的手指不由收紧。   夏夜太漆黑, 她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脸, 好多被她习惯性藏在心底的东西因他的这样一句话而温澜潮生。   “折竹。”   她在黑夜里睁着眼:“我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 我受困于心, 无法自释, 也不敢自释。”   这一生, 她都忘不了薛淡霜。   “大真人对我说, 我是携异象降生的公主, 是护佑大燕国运的祥瑞, 可我不明白, 国运若在我身, 为何清流恨我,为何生民怨我,又为何……我不杀薛氏,薛氏满门却皆要因我而死。”   “我不是母亲心中所期望的模样,也辜负了淡霜姐姐的真心陪伴,”她心甘情愿地向他敞开心扉,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这样的我,其实并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生来便被赋予皎洁尊贵之身份的人,实则心中自卑到连面对身边这少年一腔炽热纯真的心思也不敢。   “你是不是什么祥瑞,与我何干?”   少年静默许久,才出声。   “这世上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可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他的嗓音透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你的手分明没沾过别人的血,怎么却要沾上自己的血才肯罢休?”   他这样敏锐聪慧的少年,如何会发现不了呢?商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她害怕他问起,怕他触碰她最难堪的心事。   他竟然都懂。   鼻尖的酸涩逼得她喉咙发紧,眼眶湿润起来,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像是跨越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鸿沟般,她在蝉鸣翻沸的夏夜,于眼前这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原本就拘谨地睡在床沿,不防她忽然接近,他反应极快地一手撑在床沿,才不至于因她忽然的拥抱而掉下床。   “……簌簌?”   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他的颈间,折竹的眼睫垂下。   “我跟梦石叔叔说不让你来,”   她抽泣着,“其实我心里却很想很想你来,我怕我的这一辈子这样长,可是没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再也没有比你来到我身边更幸运的事了……”   哪怕这是不能长久的梦,她也心甘沉溺。   好像他在身边一刻,自由这两个字便离她很近。   “你给我买的东西,为我赢的昙花灯都没有了……”   她哽咽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   “没关系,”   他轻拍她的后背,说,“那些东西,我还可以再给你。”   商绒勉强收拾好心绪,在他怀里没有抬头,“你的家底都给了我,你又拿什么给我买?”   折竹抿唇。   隔了会儿才说:“我给你的,是我买的房子和放在那些地方的钱,我尚有一些存在票号中的余钱傍身。”   他还是听了第十五的话,留了一点私房钱。   毕竟,他总是会忍不住给她和自己买东西。   “你好像有很多房子。”   商绒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厚厚一叠地契。   “嗯,以前我自己出去玩儿,能带在身上的,不能带在身上的,我都会买,”   折竹的声音流露出他这个年纪独有的少年意气,“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当初说有地方藏她,并不是在骗她。   这世间没有他的来处,但四海之内,却处处都可以是他的家。   可他却将他所有的家,眼也不眨的都给了她。   他满怀都是微苦的药味,商绒想起来雨夜里她双手沾满的血:“你是为什么受的伤?”   “栉风楼有规矩,要脱离栉风楼便要领受楼中戒鞭。”   折竹也不隐瞒。   哪知他话音才落,便察觉怀中的姑娘要起身,他立即拉住她:“做什么?”   “去点灯,你给我看看。”   商绒不知戒鞭的滋味,也始终惦记着那夜少年不肯让她帮他上药。   “你摸黑点灯就不怕蜡油烫得你手疼?”   折竹说着想按下她的肩,摸到的却是她的脸,那么柔软细腻,他停顿片刻,手指如含羞草般蜷缩一下,却故作平静地挪开,转而扶住她的后颈,迫使她躺下来。   “没什么好看的,我又不会疼。”   他说。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己找这样的罪受?”   商绒的侧脸压在软枕上。   “玉京的是非,栉风楼一向不愿多加沾惹,我若还在楼中,便不能来玉京。”   他在黑暗里望着她的方向:“可是簌簌,我有必须要来玉京的理由。”   “我要来看你,也要找到当年我师父身死的真相。”   蜀青造相堂那一批财宝的消息是何人放出的,几派围攻栉风楼,折竹潜入他们之中时,便发现了些端倪。   “你的师父?”   商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他原来还有一位师父。   “嗯。”   折竹提起他,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我一出生便不知被谁丢了,是他捡到我,养我长大,教我武功,但六年前,他孤身到玉京赴旧友之约,却不知因何而身受重伤,那时我在业州神溪山中住,他从玉京归来时,便已经无药可治。”   “他临终前,不许我来玉京,也不许我过问他的死因,”折竹的后脑枕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但前不久我发觉他那位原本在几年前辞世的旧友好像还活着。”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难道还能借尸还魂不成?   “你师父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商绒轻声问。   折竹从没听人问过他这样的话,他倒也认真地思量片刻,随即“嗯”了一声:“除了有些啰嗦,时常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不爱干净,做饭难吃之外,倒也尚可。”   “所以你明明不能饮酒,却总要挂个玉葫芦在身上,是因为他吗?”商绒想起那只玉葫芦。   折竹起初静默一瞬,片刻,他轻笑一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他总与我说酒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折竹半垂下眼帘,嗓音越发平淡,“他说得太多,我听得太烦,但有时,也会好奇。”   即便他不说,商绒也知道,他的好奇实则源于想念。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没有血缘却有亲情的人。   长夜漫漫,唯有蝉声不知疲倦。   商绒也不知是何时闭起眼睛,沉沉入睡的,这一夜,她梦中没有枉死的冤魂,没有被铁索扼住咽喉的自己。   那是蜀青的灯会,有一只乌蓬小船。   她在船上枕臂看烟花,身侧有少年替她挽起被河水浸湿的衣袖。   翌日天还才亮了不久,鹤紫便进殿来,小心翼翼地将公主唤醒。   商绒醒来发觉自己竟已不在那张罗汉榻上,而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折竹是何时离开的。   陆陆续续有宫娥进来服侍公主更衣洗漱,鹤紫并未备早膳,只对公主道:“大真人要来与公主讲经打坐。”   以往大真人每每来教公主道学,或打坐时,公主便不能用早膳,至多只能饮些花露茶。   大真人说,如此方能气清而神静。   商绒早已习惯,洗漱穿衣完毕,她便端坐在蒲团上,点香净手。   不多时,凌霜大真人便携三两道童悠然而至,殿门大开,道童与鹤紫等宫娥都守在门口。   “大真人。”   商绒坐在案前,低唤。   凌霜大真人俯首,向她见礼:“公主。”   他一身道袍严整,五官端正,眉眼清正而温和,在商绒对面的蒲团上,盘腿而坐,将拂尘轻放到一侧。   “公主在外,可有沾惹俗世浊物?”   凌霜大真人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商绒垂着眼,摇头:“未曾。”   “如此甚好。”   凌霜大真人也不说信与不信,他只略略牵唇,随即便将手中的道经翻开来。   都是些商绒自小熟记于心的东西,凌霜大真人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与她讲一些其中的缘法。   商绒静默地听着,终于等到凌霜大真人口干舌燥之际,她寻得机会开口:“大真人,《丹神玄都经》可还在皇伯父那里?”   凌霜大真人端着茶碗,乍听得她这话,眼眉便浸出些笑意,他颔首,道:“的确还在陛下手中,公主可是想一观?”   商绒点头。   “《丹神玄都经》于公主而言尚且太过晦涩,它囊括了算学,星象与阴阳五行,有多少种排列组合的解法,便有多少种道法的演化,若单单只是逐字逐句地去读,是读不通的,”凌霜大真人抿了一口茶才将茶碗搁下,又对她道,“它的妙处便在于它有非常人能拆解的谜,常看常新,也是因此,陛下才会对它尤其钟爱。”   商绒听他这番话,便知这《丹神玄都经》是不能让他去问皇伯父要的,便是她亲口向皇伯父去要,只怕也有些困难。   道学讲毕,凌霜大真人便背对她打坐。   案前的香炉里香雾缭绕,商绒闭着眼打坐,心里却并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静无痕,她甚至有些不能忍受腹中的饥饿。   忽的,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睁开眼,她转过脸,殿外鹤紫等人都一言不发地垂首站在两侧,并未往殿中看,商绒正欲回头,却见内殿的那道帘子里飞出来一颗葡萄。   她看见那颗飞来的葡萄打在了凌霜大真人的后背。   商绒双眼瞪大。   凌霜大真人果真动了,他睁眼,回过头来,先是对上那小公主愕然的双眸,随即又去看她案前水晶盏中的葡萄。   “对不起大真人,我……我有点饿,葡萄没拿稳。”   商绒匆匆忙忙地抗下事端。   “贫道知晓公主在外受了苦,一定不能向在宫中这般清净自得,但公主须知,所谓动心忍性,方能增益自身所不能。”   凌霜大真人审视着她,温声道。   “我知道了。”   商绒点头,见他又转过身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但她偷偷的回头,在那道卷纱帘内隐约望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见少年的手伸出,他修长的双指捏住的雪白纸张上写着一行墨黑的大字:   “让他走,否则继续。”   商绒看见他的手收回帘内又再伸出,舒展的手掌里静躺着几颗浑圆的紫葡萄,眼见他手腕一转,葡萄变作一枚尖锐纤薄的银叶,他作势便要抛出,商绒惊慌之下脱口而出:“大真人我身体不适,您今日先请回吧!”   凌霜大真人闻言,睁开双眼。   商绒看见帘内的那道身影消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正见凌霜大真人转身,那一双眼睛盯住她。   他像是诧异似的。   总觉的今日的明月公主有些不一样,以往,她是绝不会如此的。   但见她额上有细汗,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开口:“公主无碍吧?”   “有碍。”   她垂着眼,生怕帘内的少年被人发现。   凌霜大真人被她这句话一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再说,以往这小公主即便是哪里不适,她也多半会一声不吭地忍着将早课做完,从不会有半分懈怠。   但她既说了这样的话,凌霜大真人便也不好再留,他起身督促了几句课业,又要她珍重身体,便带着几个道童去了。   商绒来不及擦额上的汗,端了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便让鹤紫关上门,只说自己要睡一觉,不许任何人进殿打扰。   凌霜大真人才走下石阶,却听见身后的殿门合上的声音,他一顿,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朱红殿门。   眉头微皱了皱。   这小公主出去了一趟,似乎还是沾染了些不好的俗尘习性。   商绒匆匆跑入内殿里,抬眼便见那少年靠坐在窗棂上,他身后是灼灼烈日,嶙峋山石。   他将一颗紫葡萄扔进嘴里,漫不经心地朝她勾勾手指。   “折竹,你为什么要丢葡萄砸他?”   商绒急忙走到他的面前去。   “你饿了,他却不让你吃饭。”折竹也不给她吃葡萄,而是将自己带回的油纸包递给她。   “以往也是这样的。”   商绒接来,热热的米糕隔着油纸包还有些温度,她抬起头:“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以往如此,便是对么?”   少年冷淡的眉眼浸润在此般明净的光线里:“你若不想我被他发现,便该想一想,你自己该怎么做。”   “我……怎么做?”商绒不明所以,这明明是他在捉弄人。   折竹凝视她:“你不喜欢做的事,便不要做,你若学不会拒绝,那么我只好帮你拒绝。”   “啊,”   他卧蚕的弧度稍深,“但若次次是我帮你的话,说不定哪日我便会被他发现,也说不准我哪日便不是用葡萄砸他,而是用银叶扎穿他的脑袋,到时候,你皇伯父一定会要我给他赔命。”   “折竹……”   商绒的眉头皱起来,她摇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左不过是个道士,你就算不听他的话,那也是个不听话的公主,他又能拿你如何?”   折竹伸手捧住她愁得五官皱起来的脸,他看着她,忍不住弯起眼睛:   “簌簌,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做你自己。” 第58章 不听话   摘星台上有琼楼, 是玉京禁宫之中,最高的观星之地。   商绒在禁宫十四年,受凌霜大真人教导道学与丹青, 除了每日必须的早课以外, 她也时常要入摘星台祈福修行,是为清醮。   今日又有清醮,星罗观的道士在殿外摇响铜铃,将宫娥天不亮便采集来的露水收容入鼎,默念着晦涩的经文, 要趁朝阳将将升起时将所谓至阳至纯之气隐入鼎中炼化一个时辰,再交由宫娥配以汀州灵芝, 方才能成延年益寿的神清永益茶。   汀州灵芝何其名贵, 淳圣帝登基三十一载,每一棵汀州灵芝都无一例外被进献宫中。   依照以往的规矩,神清永益茶一般只两盏, 一盏要奉至御前, 另一盏便是送至商绒的案前。   但如今却不一样, 今日淳圣帝口谕, 再赐一盏给才归来不久的, 真正的大殿下梦石。   “公主, 请用茶。”   商绒在殿中的软垫上静坐, 一名道童将神清永益茶奉到玉案前, 稚气的声音, 语气却很肃正。   商绒垂眼, 茶碗里浮出的热烟拂面, 她并不喝, 却问他:“大殿下也来了吗?”   “请公主用茶。”   小道童垂首, 却不答,只重复着说。   这些跟在凌霜大真人身边的道童一向如此,有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容,却没有孩童半点的天真活泼。   商绒端起茶碗,却听殿外忽然传来些混乱的动静,有宫娥惊呼哭泣,道士厉声呵斥,她立即起身,那小道童却拦在她身前,道:“公主尚未祈福完毕,不能起身。”   殿门忽然打开,朝阳还未展露它最为炽热的温度,只是那么清凌凌一捧光线铺来光可鉴人的地面,几名道士进来先朝商绒行礼,随即便去添殿中的油灯。   而商绒趁此机会,看清殿外一名人事不知的宫娥被几名匆匆赶来的宦官抬走,剩下的那些宫娥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眶发红,一身夏衫也是皱皱巴巴的,形容疲惫。   商绒知道,她们是专采露水的宫娥。   “她昨夜便在发热,还有其他几位姐妹也生着病,还请大真人放她们歇息几日吧……”一名宫娥眼泪涟涟,屈膝朝那位在高台上打坐的凌霜大真人跪拜。   “不过是采些露水,怎么你们这些奴婢如此娇贵?”一名身着灰蓝道袍的年轻道士竖起眉,“生了病也不知找医官?耽误了陛下与公主用茶,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那宫娥跪得笔直的身子软下去,神情灰败,脸颊的泪痕也干了,她微红的双眼轻抬,看着那凌霜大真人袍角不沾尘的在风中微荡,而另一边那殿门里,那位身着雪缎缠银鹤纹衣裙的公主,乌黑的发髻,霜花钗环点缀其间,那一张清瘦却依旧不食烟火般美得惊人的脸,教人看了,就知她生来便高高在上。   宫娥压下眼底酸楚悲愤,下坠的泪珠滴答,她在地砖缝隙里发现一片枯黄的花瓣,那才是她们这些人终将领受的宿命。   商绒已不是第一回 得见这般怯懦,却又忍不住泄露怨愤的眼神。   手中端的茶碗似乎越来越重,然而身前的小道童却还在催促她赶紧饮茶。   “公主。”   那年轻的道士进来,见公主站在那里并未专心祈福,手中又还端着那茶迟迟不饮,便垂首恭敬道:“公主,这茶若过了时辰,便会失了它的效用,陛下所赐,还望公主珍惜。”   而商绒仍在看殿外那些宫娥,她忽然道:“去请太医院的医官为她们诊治。”   “这……”   那道士抬头。   “今日我不想饮茶。”   商绒脱口而出,对上四方惊疑的视线,她的眼睫微动,随即将那碗茶塞入小道童手中,又唤门外的女婢:“鹤紫。”   鹤紫听见公主的呼唤转过身来,却不敢进殿,只因两旁有女道士拦着。   “公主……”   那青年道士才要说些什么,却对上公主的目光,声音戛然而止。   “我身体不适,你们也要拦吗?”商绒扶着胸口,轻皱起眉。   青年道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小公主却已绕过小道童,那些殿门处的女道士不敢触碰公主,男道士更不敢接近,他们便也只能这般眼睁睁的,瞧着那小公主被鹤紫扶着离开。   “大真人……”   那青年道士小心翼翼的,到玉台底下唤。   台上的凌霜大真人睁开眼。   “大真人,公主她尚未祈福完毕便离开了。”青年道士擦了擦额角的汗意,禀报道。   什么?   凌霜大真人皱起眉,他侧过脸一望,果然瞧见那身姿纤瘦的小公主被身边的女婢搀扶着往摘星台下去。   纯灵宫作为商绒的寝宫,昔年初建时淳圣帝便下旨要造出世外仙宫的模样,于是纯灵宫便是禁宫里唯一一处仿造古画仙园建造的地方,有山石林木,水阁亭台。   主殿后便是一片崎岖石壁,葳蕤山林,倒也好藏身,第十五在两树之间才用麻绳编了个吊床,还没躺上去试试,便先被折竹强占。   “你怎么还不出宫去?今日那位殿下不是要出去?你正好出去。”第十五没好气地说。   这里虽有山石林木,却仍被朱红宫墙围困其间,不过是人为造出的山景,他们自然也无法轻松出宫。   “等一会儿。”   折竹在吊床上摇来晃去。   “等什么?”第十五打开折扇,倚靠在树上,“你那小公主不是去清醮了?听说清醮要大半日。”   “我和她说过,若她午时前不回来,我便去找她。”   折竹手臂抵在眼前,挡住了林间疏落的诸般碎光。   “这禁宫是她的家,可不是你的家,你哪里是要去找她,分明是吓唬她。”第十五失笑。   “她过惯了让别人欢喜,自己委屈的日子,”   折竹的眉眼都掩于他手臂下,吊床晃动,他乌浓的发尾也随之晃动,“可我才不管旁人,我只要她开心。”   “小十七,”   第十五收敛了些笑意,“即便是对待喜欢的人,你也该给自己留些余地,我早与你说过,她是公主,要什么没有?你何必要将自己所有的地契与钱库的钥匙都给她?她又用不上。”   “你不是说,用不用得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吗?”折竹放下手臂,略微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有些不满于第十五前后的言行不一。   “你知道成亲是什么?”   第十五与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原本也没想过他竟真的会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那小公主。   “我又不是没见过别人成亲。”   折竹懒得看他。   第十五实在不知自己该再说些什么,他揉着眉心笑出声,心知这少年从来便是不一样的,他从来不将公主的身份放在心上,也不将这禁宫的凶险放在心上,他只在乎他的喜欢。   “你放心,如今你我是一路人,你不在宫中的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守好她,”第十五把玩着扇坠,秀雅的面容浸满笑意,“但小十七你别忘了,你若见到陈如镜,便要帮我问清我父亲的去向。”   陈如镜便是六年前与妙善道士约好在玉京相见的那位旧友。   “嗯。”   折竹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摸着掌中的银叶,琢磨着该扎哪棵树上的虫子玩儿,但忽然间,他听见推窗的声音。   蓦地抬眼。   那衫裙雪白泛光的小公主正在朱红窗棂内张望,那样一双眼睛在四下搜寻,却迟迟望不见藏在浓密树荫底下的他。   第十五眼见着躺在吊床上的懒散少年一下起身,他脚下借着树干的力一跃,足尖轻点麻绳吊床,身姿轻盈地掠出林梢。   窗内的商绒后退两步,被忽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   他窄紧的腰身间银蛇软剑粼粼泛光,清亮的眸子微弯起些弧度,轻松坐在窗棂上,似笑非笑:“那么怕我去找你啊?”   商绒是跑回来的,她脑海里满是那些宫娥既胆怯又怨愤的眼神,那些目光将她的整颗心都压得很重,此时她满鬓是汗,看着他却觉心中仿佛终于安定了一些。   “怎么了?”   折竹发觉她有些不对劲。   “我先逃了早课,又逃了清醮,大真人一定很生气。”她走到他的面前。   “后悔了?”   折竹问她。   商绒摇头:“我只是在想,即便我不听话,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无法改变采露宫娥或病或死的命运,她唯一能够反抗的,也不过是不喝那一盏神清永益茶。   “你改变不了的事,原本就不是你造成的。”   折竹的嗓音沉静。   商绒闻言,抬起头与他相视。   日光里,少年的面容白皙又明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牵丝傀儡,我们一起玩儿。”   “你要出去?”   商绒有点失落,这是她第一次逃清醮,可她才回来,他却要出去。   “嗯,有些事要做。”   折竹其实也有点恋恋不舍,他还想带她到林子里去玩儿,但他还没来得及再添一句什么,却不防她忽然牵住他的手。   忽然的触碰,令他的唇角忍不住隐隐上扬,但侧过脸去,他发觉第十五正在窗外的林梢上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他袖间一枚银叶飞出去,随即掌风一探,合上了窗。   “什么东西?”   商绒察觉到一抹银光闪烁一下,窗就忽然合上了。   “没什么。”   折竹回过头,对上她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那你走……”   商绒有点不自在,脸颊也有点热,她说着手指便松懈了些,要松开的刹那,他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又俯身来抱她。   她的话音止住。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问。   商绒的眼睫半垂,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她像个黏人的小孩。   少年几乎被她这样一句话弄红了脸。   “哦。”   他故作平静地应一声,才要松开她,却又禁不住耳廓的烫红,眼睛闭起来,浓密的眼睫颤动着,他飞快地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   竹叶积雪的清香,近在咫尺。   四目相视间,两张红红的脸。 第59章 地上人   折竹换了身衣袍, 藏好软剑,脸上粘了张颜色暗淡的面具,充作梦石身边的侍卫, 跟着他的马车出了禁宫。   “你服用了金丹?”   才出宫不久, 折竹入了马车中,听见梦石一番话,他颇为惊诧地抬眼:“你也不怕吃死自己。”   梦石神采奕奕,脸色有些发红,一看便是丹药起了效:“父皇服用丹药几十载, 凌霜大真人每回也要陪着他服用,炼丹的人尚且不怕, 我又何惧?”   “何况如今, 我要达成我的目的,便自然要顺着父皇的心意。”   他甚至是当着淳圣帝的面,就着那碗神清永益茶便将金丹服下。   “但此事千万不要让簌簌知道,”梦石自然也听说了商绒今日拒饮茶, 又逃清醮的事, “她心思敏感, 又……刚刚捡回一条命来, 她若知我违背本心服了丹药, 心里一定会难受。”   命运兜转, 他终究要与自己最厌恶的人和事虚与委蛇。   “这次的事, 你不用我帮忙?”   马车辘辘声中, 窗外有风拂过少年鬓边一缕浅发, 他怀抱一柄剑, 再暗淡的皮囊也遮掩不住那一双清亮的眼睛。   “你已帮我指了条明路, 我若事事都要依靠你, 岂非太过无用?”梦石摇头,轻声笑。   “明路?”   折竹弯唇,“你如今备受清流诟病,你却还以为这是一条明路。”   “捷径,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梦石倒也坦然,马车摇晃着,他端坐其中:“此番大公主在府中豢养道士之事闹得满城风雨,那些道士又都是星罗观中人,那些人究竟是面首,还是说真就只是道士,凌霜可算是心急如焚,就等着我断案呢。”   大公主服丹药,养道士在公主府中厮混本只是些隐秘的传闻,谁也不知其中真假,但昨日大公主在卫国公府宴席上饮酒过量,回公主府途中又在马车上服食多枚丹药致使其神志恍惚,拽着与她一般衣衫不整的两个年轻道士跳下马车,纵然夜里行人少,却仍被瞧了个清楚,只一夜便闹得沸沸扬扬。   大驸马是当朝礼部尚书之子,正经的清流世家,从前万般隐忍,只怕为家族抹黑,可如今事情捂不住,他也崩溃难当,上书恳请淳圣帝允准他与大公主和离。   星罗观是属于皇家的道观,若公主府那些道士一旦真被认定做星罗观的弟子,无异于是落了皇家的脸面。   而凌霜也要给淳圣帝一个交代。   “凌霜要与我做一条船上的人,”   梦石眼底的笑意收敛起来,“可合作难免有受制于人的时候,我既不想受制于他,那么便要握些他的把柄在手里。”   “公子不必担心,我尚能应付。”   梦石说道。   “那好,天黑前,便在前面那道酒幡处等我。”   折竹轻抬下颌,示意。   梦石朝窗外望了一眼,点头:“公子去吧。”   青砖窄巷内,姜缨天不亮便在此处等着,到此时才见那少年慢悠悠从巷口走来,他脸上的面具并不能完全遮掩五官,何况姜缨也认得他从不离身的那根银簪。   “陈如镜在这槐花巷住了十几年,属下打听过,昨日有人看见他带了个年轻女子回来,但不知为何,人又忽然不见了。”   姜缨一边推开那道院门,一边对身侧的少年道。   折竹走入庭院中,四下萧疏一片,蝉声在枯树上显得有些惫懒,日光照得浮尘粒粒分明。   他走入厅堂内随意打量着四周,旁边两间偏房的门半开着,他用手中那柄剑将近处的偏房门抵开,走进去。   灰尘的味道极不好闻,他扫视着那积灰的床榻,又看向桌面上不寻常的灰痕,以及那一盏被蜡油凝满的烛台。   “公子,我昨夜便发现这里有些打斗的痕迹。”   姜缨绕过倒在地上的凳子,指向桌腿上那几道并不深的痕迹。   “力道不深,切口不大,”   折竹上前,在磨损缺角的桌腿底下摸出来一片卷曲的绢花瓣,“是个用匕首的女人。”   “应该便是陈如镜带在身边的那个女子。”   姜缨说道。   折竹并不说话,视线凝在一处,他一脚踢开散架的木凳,底下有个油纸包,姜缨当即上前将那油纸包捡起来,里头是极少的饼皮渣。   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姜缨想着,便要随手丢了,却忽然被少年截去。   “公子,只是些碎渣。”姜缨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提醒。   “那你可知是什么饼子的碎渣?”   折竹垂着眼帘。   “这……属下不知。”   姜缨如何知道这些,他本就不爱吃这些玩意。   折竹扔了油纸包,转身出去,到了另一间房中,此处并不像是打斗过,案前有一件男人的外袍。   折竹才拿起来,便隐约嗅到一股味道。   “让人去找找玉京城中所有卖蜜饯酥皮饼的铺子,最好是与造桐油的地方相近的。”折竹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对姜缨道。   “是。”   姜缨忙唤了人交代完事,又忍不住问:“可公子何以断定?”   “若按你们打听来的消息,他们是午后回来的,房中的灯烛也是新蜡,但屋里屋外灰尘积厚,说明他们根本无心在此住下,房中的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几乎都被翻找过,若不是与他们打斗之人所为,那么便只能是他们自己在找东西。”   折竹嗓音平淡。   “可即便他们在回槐花巷前有落脚处,如今也难保他们还会在那儿。”姜缨有些担忧。   折竹气定神闲,只道:“先找。”   出了槐花巷,其他人身形隐去,唯有姜缨一直跟在折竹身侧,在热闹的街市,他瞧见少年逛了几个小摊子,不一会儿便买来好些饼子。   此时,他心中终于恍然,难怪这少年可以仅凭那些饼渣便瞧出来那是什么饼子。   “那个银楼在哪儿?”   少年清澈的嗓音传来,姜缨即刻回神,他反应了一下,便道:“金子才送去不久,只怕如今还在画图纸,公子要去瞧?”   “嗯。”   折竹颔首。   玉京最大的银楼在玉京最繁华的玉带河畔,宽阔的木拱廊桥横穿玉带河,桥上车马行人来往不断,两旁更有商贩就地叫卖,热闹非凡。   一如姜缨所说,银楼中才刚开始画凤冠的图纸,折竹在楼中待了小半日,盯着那个画图纸的工匠往纸上落笔,那工匠何时被买家这般盯着画图过?画得战战兢兢,紧张得脑门儿上全是汗。   但折竹却瞧得津津有味。   “凤眼要宝石吗?”   折竹端着茶碗抿了一口。   “若镶宝石,自然更为灵动。”工匠用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恭敬地答。   “哦,那要最漂亮的宝石。”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说。   “是是是。”   工匠连忙应声。   他努力屏气凝神继续画,没一会儿却又听那少年问:“凤尾呢?”   “呃……有种星尘石,若点缀在凤尾,必然粼粼泛光,美丽非常。”工匠又小心翼翼地回。   “那就加上。”姜缨瞧了一眼少年的神情,便对那工匠道。   临近黄昏,有人入楼来寻。   是姜缨手底下的人。   “公子,蜜饯酥皮饼是一家饼铺新弄出来的玩意,那饼铺在玉京有整整八家,因为卖得好,被人学去,如今卖那饼子还有另外七家,与那些桐油店接近的,便有四家,”出了银楼,姜缨对少年道,“那饼子也许是他们在路上买的,根本不是在他们藏身的近处买的。”   “不。”   黄昏余晖灿灿,少年的眉目却冷极:“好巧不巧,蜀青造相堂财宝在栉风楼的消息经人放出,那些来围攻栉风楼的门派中,便有中了他陈如镜掌法的人。”   “公子的意思是放出造相堂消息引各大派围攻栉风楼的人,便是陈如镜?可他怎会知道?”   姜缨心中疑云更甚。   “也许,蜀青造相堂还有漏网之鱼,说不定那条鱼,就是他陈如镜。”   折竹眼底一片冷冷沉沉:“两日前,我才买过这蜜饯酥饼,今日他便让我瞧见那些饼渣。姜缨,他不过是在告诉我,他便是引我来玉京的人,他也知道我是谁,他更希望我找到他。”   “既如此,他又为何这般拐弯抹角?”   姜缨思及那旧院里打斗的痕迹,便恍悟:“难道说,有人不愿让他见到您?”   折竹牵唇,却并不答,只淡声道:   “去弄一张玉京的舆图。”   ——   流霞被夕阳灼烧融化,并不均匀的浓郁色泽点缀在琉璃瓦檐,含章殿的宦官入纯灵宫传了淳圣帝口谕,命明月公主入含章殿用晚膳。   商绒本以为淳圣帝是因她今晨先拒饮神清永益茶,又逃清醮才传她过来,但直至用罢晚膳,淳圣帝也并未向她问起此事。   晚膳才用罢,淳圣帝便一如以往那般,领着商绒去赏他新得来的一幅山景图。   商绒沉默寡言,只有在淳圣帝询问她时,她方才会应上一声,淳圣帝早已习惯她温吞静默的性子,自己说得高兴。   “明月,可还因为薛家的事,怪朕?”   可他忽然转了话题。   商绒一怔,她抬起头,迎上淳圣帝那双眼,那明明是一双慈爱的眼,却令她心中恐惧。   她抿紧嘴唇。   她说不出“不怪”二字,帝王温和的眉目之下似乎总蕴藏一分尖锐的压迫,可她以沉默相抗,半晌,他徐徐一叹:“明月,你年纪尚小,不知朕的用心,更不知防患于未然,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商绒垂着眼帘,喉咙发紧。   淳圣帝在等她,等她承认他的旨意,可殿中寂寂,好一会儿,他也没等到她开口说话,他的神情微沉,但见她郁郁寡欢的眉眼,他苛责的话语哽在喉间半晌,与她对峙。   “陛下,贺大人与小贺大人,还有敬阳侯已在殿外候着了。”   宦官德宝一进殿便察觉到气氛不对,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上前禀报。   “让他们进来。”   淳圣帝开口。   贺仲亭父子两人与敬阳侯一进殿,便瞧见那位明月公主,敬阳侯的神情一滞,随即与贺仲亭父子一道跪下:“臣,拜见陛下,拜见明月公主。”   商绒有些恍惚,听见声音也没抬头。   贺星锦听见淳圣帝唤他们起身,他站起来的瞬间,不经意般瞥了一眼她。   那位小公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鬓边的步摇晃也不晃。   “敬阳侯,贺卿,你们快来瞧瞧,这幅山景图如何?”淳圣帝将两位臣子招来身边。   “奇绝。”   敬阳侯捋须一观,点点头,称赞道:“这笔法纯熟,行云流水,实在是不可多得。”   “是么?”   淳圣帝眼底带笑,却道:“比之你儿知敏如何?朕听闻,他在山水上的画工极好,诗文也不错,朕原还有意让他入朝。”   此话一出,殿内方才还柔如春水的气氛顷刻结冰。   敬阳侯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立即俯身跪下去:“陛下,犬子任性,皆因臣这个做父亲的管教不严……”   商绒看着,那佝偻身形伏趴在帝王脚边的敬阳侯,便是赵絮英的父亲。   帝王的心思向来阴情难测,谁也不知他此时究竟是怒是喜。   “赵卿这是做什么?起来回话。”   淳圣帝看也没看他。   “是……”   敬阳侯冷汗涔涔,缓缓起身。   “朕不过是怜惜知敏之才,想让你劝他早日回来,”淳圣帝的面色平静许多,“何苦为了一桩亲事而意志消沉。”   “是,臣谨记。”   敬阳侯垂首低声应。   “贺卿以为这画如何?”淳圣帝不再继续之前的话头,转而去问一旁的贺仲亭。   “的确极妙。”   贺仲亭恭谨地答。   “可朕却觉得,笔法虽纯熟,却比不得朕的明月落笔生动,”淳圣帝在那画墙前踱步,最终停在商绒那幅一年前所作的一幅红枫图面前,他回过头来,大约是一时兴起,便朝商绒招手,“明月,你已见过外面的山川,想必如今心中应该诸景皆备,不若画上一幅,让他们瞧瞧?”   能在御案上作画,只怕除了陛下,便只有这位明月公主。   敬阳侯不敢去擦额头的冷汗,更不敢多瞧在御案后提笔的公主,一时间,殿内只有淳圣帝与贺仲亭在旁说话。   商绒不知自己该画些什么,她望一眼殿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心里惦念着折竹是否已经归来,她心中郁郁,难以摆脱眼前的一切。   雪白宣纸上铺开颜色,贺星锦静默地看着那一笔又一笔落下,逐渐勾勒出一棵参天的树来,蓊郁的枝叶,火红的花瓣。   是棵木棉。   橙红的颜色铺展,淳圣帝在旁点头,适时德宝将金丹奉上,一碗热茶再旁漂浮白烟。   “大真人服用了没有?”   淳圣帝拿起来金丹,端着茶碗问。   “奴才亲自瞧着大真人吃下去的。”德宝低声答。   淳圣帝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将金丹服下,贺家父子与敬阳侯在侧,皆垂目不语。   商绒一心作画,想尽快回去,但最后几笔未成,她便听见屏风倒地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她正见贺仲亭与那宦官德宝正扶着淳圣帝。   而淳圣帝脸颊通红,眼眶都是红的。   商绒一见此时这张脸,她手中的笔落在纸上,颜色晕染,弄脏了那棵木棉树,她后退两步。   “朕没事。”   淳圣帝皱着眉,泛干的嗓音里透着焦躁:“你们都抓着朕做什么!”   他暴躁起来,好似满腔都灼烧着熊熊烈火般,一时神情越发癫狂起来,他踹了德宝几脚,殿中瓷器碎了一地。   “明月。”   他的眼白都隐隐有些血丝,蓦地盯住御案后的商绒,他拿起来一旁锦盒里盛放的金丹,走近:“你体弱,合该也吃这金丹的。”   商绒被身后的踏脚一绊,她跌坐下去,那张发红的脸逐渐与她噩梦中那张脸重合起来,湿润的水雾,漂浮的纱帘,满池血水里,失去声息的薛淡霜。   “明月,你可知错?”   她满脑子都是这样一道声音,刺得她耳膜生疼。   贺星锦眼见那小公主蜷缩在御案底下,抱着双膝,脸色煞白,他心中顿觉不安,随即上前去扶住淳圣帝:“陛下!您当心!”   他一转身,将商绒挡在后面。   德宝忙命人去给淳圣帝准备冰水擦身,又唤来许多宫人,将发狂的淳圣帝送至内殿里去。   那颗从淳圣帝手中落下的金丹滚到了御案底下,商绒的脚边。   她像是被抽去魂魄的傀儡般,动也不动。   “公主?”   贺星锦俯身,轻唤。   商绒仿佛被他这一声刺了一下,她回过神警惕地抬起头。   贺星锦发觉她在颤抖,他一怔,直至纯灵宫的宫娥鹤紫带人进来将她扶出去,他仍定定地望着殿门处。   商绒回到纯灵宫便紧闭殿门不许任何宫娥进入,殿内一盏灯也没有,只有钻入窗纱的幽微光影。   夜半时分,折竹披星而归,身上挂着个包袱,轻盈地翻窗而入,大开的窗涌入月亮的银辉,还有满耳的蝉鸣。   床榻上是空的,没有人。   折竹轻皱了一下眉,却听到细微的声响,他敏锐地转身,正见那张罗汉榻上,裹在被子里的小山丘动啊动,很快被角彻底拉下来,露出来小姑娘的脸。   “你藏在这儿做什么?”   折竹忍俊不禁,走到床沿。   商绒却望着他,抿紧唇不说话。   “啊,”   折竹以为她是在生气,便解释,“我遇上了一些事,耽误了时辰,但是你看,我给你带这个了。”   他说着,将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两个傀儡娃娃。   一男一女,都穿着漂亮的衣裳。   内殿里燃起一盏孤灯,商绒的菱花铜镜摆在一边,烛光经由铜镜折射,在墙壁上映出一轮圆圆的月光。   商绒笨拙地牵动傀儡的丝线,始终不得其法,她的傀儡娃娃移动的姿势总是很怪异。   折竹的眼睛弯弯的,没一会儿便放下自己手中的傀儡娃娃,墙壁上那一轮圆光里,除了傀儡娃娃的影子,便是他的手指轻覆上她的双手。   她操纵丝线,他牵着她的指节,指间的温度相贴,他始终耐心地指引她。   “嫦娥为什么要奔月?”   商绒的声音很轻,离他很近:“明明月亮,一点也不好。”   听见身边的少年极轻的笑了一声,她不由侧过脸,身边的少年仍在认真地握着她的手操控傀儡,灯影月辉交织,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   清泠的嗓音落在她耳畔:   “月亮,是不会知道自己在地上人的眼中究竟有多好的。”   他在说月亮。   可商绒却无端因他的这句话而心如擂鼓,她近乎失神般,这般呆呆地望他。   她的手指不再动,少年也停下,傀儡娃娃的衣袂晃啊晃,影子也在墙上浑圆如月的光晕里晃。   窗外蝉鸣依旧,   窗内的少年少女四目相视。   少年的眼睫眨动一下,莫名觉得自己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他有些难抵她的目光,伸手挡住她的眼睛。   他看着她的脸,拂来的夜风都驱散不去他耳廓的温度。   晃神的顷刻间,她忽然拉下他的手,借着这般力道,使得他身体前倾了些,她与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墙上的影子也在无声暧昧。   然而手中的傀儡娃娃掉下去,铜镜从方枕上摔下榻去,清脆一声响,商绒还没鼓起勇气亲他,便被这道声音吓住。   果然下一刻,鹤紫便推门进来:“公主?您怎么了?”   鹤紫还没走入内殿里来,商绒急忙将少年整个人都藏到被子里去,听见鹤紫进来,她抬起头:“没事,碰倒了铜镜。”   “铜镜为何在这儿?”   鹤紫有些不解,但也不多想,便道:“奴婢来帮您捡。”   商绒还没来得及拒绝,鹤紫已快步走来,她心内紧张得厉害,动也不敢动,见鹤紫在窗前捡起了铜镜,她便立即道:“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是。”   鹤紫将铜镜放回案上,便转身出去了。   商绒听着她的脚步声,直至开门合门的声音一一响过,才松了口气,伸手去掀被子。   “折竹……”   她低声唤,却不防被他拉入黑漆漆的被子里,随即温热的,柔软的吻贴上来,辗转于她的唇瓣。   青涩又炽热。 第60章 很开心   两只傀儡娃娃静静地躺在一侧, 夜风拂动窗外檐角的铜铃,声音清脆而绵长。   被子里的温度因两人相贴的呼吸而攀升,商绒满颈汗湿, 浅发贴在耳侧, 被动地领受少年的亲吻,他的呼吸这样热,她的手无助地揪紧他的衣襟,单薄的衣料下,是少年炙热的温度, 迅疾的心跳。   舌尖不自禁掠过她的唇缝,少年声息一重, 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一般, 他的吻绵密而更深,商绒双颊滚烫,本能地抗拒起来。   一张被子将他们隔绝在这黑夜里最为隐秘的地方, 折竹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蓦地一僵, 忽然掀被起身。   一盏灯烛在案, 满窗月辉落来, 少年白皙的面庞红透, 漆黑的眼眸湿润潋滟, 寂静的内殿里, 唯剩他极轻的喘息声。   “……簌簌。”   他望着商绒绯红的脸, 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自己的奇怪, 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的目光不自禁落在她殷红的嘴唇。   商绒羞赧得几乎不敢看他, 却不防他忽然又俯下身来, 她连呼吸也凝滞,他近在咫尺,她吓得立即伸手捂住他的嘴唇。   “不了……”   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她的掌心贴上来,少年才发觉自己唇上有些细微的刺疼,他移开她的手,指腹轻触她的唇瓣,沾了一点血珠。   “疼吗?”   少年的嗓音有些哑,隐含一分不自知的欲。   商绒望着他,几乎忽略了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他的话音,他的神情,以及他紧握她掌心的温度都令她的心跳不受控般,一阵快过一阵。   折竹以为她不高兴,他低下头来,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轻蹭一下:“我只亲过你,并不熟练。”   他只是在向她陈述一个事实,商绒听了,却转过身便要往被子里钻:“你别说了。”   折竹却揽住她的腰,不准她往被子里去。   “我困了,要睡觉。”   商绒羞恼。   “我知道,”   折竹轻应一声,他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躲开她的目光,“但你不能在这里睡。”   商绒不明所以,他已过来将她抱起,随后走到她的床榻前,融化的蜡痕在烛台凝结,幽微灯影里,他俯身将她放下。   “明天我们去后面的林子里玩儿。”   他说。   商绒不说话,只是拥着薄被,轻轻点头。   合上那扇窗,蝉鸣变得隐约,折竹熄灭了灯盏,在床上躺下来,他一手枕在脑后,那种足以灼烧血液的温度在漆黑夜色里逐渐褪去,好像他不再触碰她,身体的异样便也逐渐消弭。   “折竹。”   没一会儿,他听见商绒的声音。   “嗯?”   “你陪着我,是我在这里唯一开心的事,”   商绒借着映入窗纱的淡薄月光,去望那张榻上的少年,然而光影沉沉,他的身形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并不清晰,“但是你呢?你在这里,会不会不开心?”   “为何这么问?”   折竹睁开眼。   “这里有数不清的规矩,数不清的不自由,越是自在的人,在这样的地方就越难受。”   商绒的下巴抵在软枕上,半睁着眼,说:“我怕你不开心。”   她才说罢,却听少年忽而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商绒又直起脖颈,朝他那边望去。   “没什么。”   折竹侧过身去,他闭起眼睛,隔了会儿,商绒才听见他泠泠的,轻盈的嗓音传来:   “我看见你就很开心。”   内殿里又一刹静谧下来。   商绒的眼睫眨动一下,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回身仰躺在榻上,她紧紧揪着胸前的被子,好一会儿,她满怀翻沸的心绪,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   翌日天还没亮,商绒尚在睡梦之中,而折竹已从梦石宫中回来,在商绒寝殿后面的林子里与第十五说话。   “这不是描眉用的黛笔么?”   第十五吃包子也吃得很优雅,天色尚且不够明亮,他举着一颗夜明珠,给那吊床上的少年照明。   “嗯,她的。”   折竹将最后一口豆饼吃掉,用黛笔在那张玉京舆图上写写画画。   第十五哼笑一声,却冷不丁的,目光落在少年的下唇,他“咦”了一声,之前天色更暗,他也没看清这少年的脸,此刻夜明珠的光照亮,他便一下瞧见少年下唇上一点微红的伤口。   第十五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小十七,你和那小公主昨夜做什么了?”   “关你什么事。”   折竹头也不抬。   “你们到底是未婚的男女,年纪又还轻,该不该做的,你们不会都做了吧?”   第十五凑得更近些,仔细打量起少年的神情,紧接着他又“嘶”了一声:“不对啊,你入栉风楼不过三年,也没去过什么烟花风月地,难道姜缨教你了?还是说,你情之所至,可以无师自通啊?”   “十五哥,你很烦。”   折竹皱起眉,冷冷地睨他。   不就是亲嘴么?   他用得着谁教?   “你别是把人家小公主的嘴也弄破了吧?”第十五却不觉危险临近,朝他眨眨眼,语气揶揄,“小十七,去年我接任务去淮通,你就该跟着我去的,那时你若能事先练一练,如今也不至于这般生疏啊。”   他话音才落,一枚银叶直朝他面门而来。   第十五连忙躲开,回头见那银叶深扎在方才他身后的那棵树上,他回过头,看见那少年一张神情冷淡的脸。   “谁跟你们似的?”   折竹轻嗤。   他才不想亲别人。   “我们?我和姜缨?”   第十五笑道:“连你的属下都不止一个红颜知己,偏你情窦初开,便如此专情。”   但见少年指间抚摸的银叶,第十五便清了清嗓子,再不敢多笑了,忙说:“小十七你快别生气,我不说就是。”   “但你确定这样有用?”第十五再瞧一眼少年手中那幅舆图,正了正神色。   “陈如镜费尽心思引我来玉京,总有他的道理,”   折竹一边在舆图上勾描,一边道:“他既不想被追杀他的人发现,便只能留一个只有我才能发觉的线索。”   “可仅凭几个饼铺和桐油店,你又如何能得出他的藏身之地?”   这玉京城是大燕最繁华的都城,那么多的街巷纵横其间,即便有饼铺与桐油店的线索,要找到陈如镜,也并不容易。   第十五不知这少年为何这般气定神闲地在那舆图上勾描什么。   “既是线索,那便自然有它的规律。”   折竹懒懒地答一声,听见推窗的声音,他便立即收起舆图与那只黛笔,起身对第十五道:“十五哥你等会儿不要在这里,去梦石那儿。”   “为什么?”   第十五不解。   “我要带她来这里玩儿。”   折竹说着,便借力施展轻功,衣袂轻拂枝叶,转瞬掠入那朱红窗棂里。   “……?”   天色已亮了些,第十五举着颗夜明珠立在原地,气笑了。   商绒由鹤紫服侍着穿好衣裳,掀帘出去洗漱,鹤紫要服侍她洗漱,方才注意到商绒的嘴唇有一点红红的血痂,她惊诧地问:“公主,您的嘴唇是怎么了?”   商绒的脸颊有些烧红,她匆匆拒绝了鹤紫的服侍,含糊地答:“许是昨夜不注意,磕碰在床沿了。”   她说罢,便自己去洗脸。   鹤紫倒也没有怀疑,只是不知嘴唇上的伤又该用什么药。   “这样小的伤口,很快便好了,哪里用得着什么药。”商绒坐在梳妆台前,那铜镜是昨夜在墙壁上照出一轮圆光的铜镜,此时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   “是。”   鹤紫替她梳发,戴起漂亮的钗环。   早膳送来,依旧是一桌清淡的素食,商绒不要鹤紫服侍,才听殿门关上,她便要往内殿里的那道窗前去。   但她才起身,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随即那黑衣少年走了出来,他乌黑的发髻与衣袖的边缘都沾着些露水,那双眼清爽又干净。   此时天已大亮,他走近,商绒便看清他唇瓣一点殷红的血痂,她的脸颊又红红的,满脑子都是昨夜裹在被子里的时候。   “午时梦石会来送糖醋鱼。”   折竹按着她的肩坐下去,自己一撩衣摆也在她身边坐下,又一手撑着下巴对她说:“我钓的。”   他钓的?   “你在哪里钓的?”   商绒一怔。   “摘星台下有个湖。”折竹捏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   商绒的双眸大睁了些:“那是往生湖。”   “往生湖怎么了?”   折竹疑惑地望她。   “往生湖里的鱼,是每年年关时,皇伯父与大真人放生的鱼,是不许任何人吃的。”   “难怪,”   折竹挑眉,“我说那湖里的鱼怎么那么笨,我才放鱼钩它们便争先恐后地来咬。”   “你一大早去钓什么鱼,若是被摘星台的道士发现了可怎么办?”   商绒有些后怕。   “你喜欢吃啊。”   折竹又咬一口糕饼,答得理所当然。   商绒被他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又搅乱心思,她伸手抱住他被蹀躞带收束得窄紧的腰。   “你不要去了,我怕你被他们发现。”   她轻声说。   折竹垂下眼帘,凝视她乌黑的发顶。   她说话间呼吸轻轻拂过他的后颈,折竹的耳廓又隐隐有点烫,他也忘了吃剩下的半块糕饼,另一只手开开心心地拥住她。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上,说:“那些道士和他们喂的那些鱼一样笨。”   商绒听见他骄傲的,轻快的声音:   “簌簌,那些笨蛋发现不了我。” 第61章 想你了   “昨日, 明月可是被朕吓到了?”   含章殿内,淳圣帝要德宝将奏折念给自己听,但他精神有些不济, 揉按着太阳穴, 视线垂落在眼前这张御案底下,隐约记起些模糊的画面来。   “这……”   德宝将奏折合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朕知道,她原本就怕朕,”   淳圣帝接来一旁的宦官递上的茶碗抿了一口, 强打起精神,“自朕当着她的面处死薛淡霜的那时起, 她心里对朕的恐惧, 便更为剧烈。”   淳圣帝蹙起眉,叹声道:“朕是有心弥补,知道她爱着墨山水, 却不曾见过外面的山川, 故而朕南巡才要带着她去, 哪知这一去, 便让她流落在外数月……”   “陛下, 公主福泽深厚, 在外也幸得梦石殿下照顾。”   德宝垂首说道。   淳圣帝乍一听他提起梦石, 不由想起容州送来的, 那个容州知府祁玉松的折子, 他摇头:“这么多年, 他在外也受足了苦, 也不知素贤怪不怪朕。”   德宝在天子身侧虽只有个几年的时间, 但他也听提拔他的师父说起过, 那位文孝皇后当年在陛下还未登基时便不顾自己身怀有孕,舍身救了陛下性命,故而每逢文孝皇后的生辰或冥寿,宫中便少不得大操大办。   反观前些年去世的刘皇后,陛下便好似彻底忘了她似的。   “陛下,文孝皇后若知您与梦石殿下终得团圆,她一定会欣慰的。”德宝躬身说道。   忽的,殿外有一名宦官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贺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淳圣帝吹开茶碗里的浮沫,说道。   那宦官应一声,退出去,没一会儿身着纹鹤缠银暗青袍的贺仲亭便走入殿来,他拱手跪下:“臣贺仲亭,拜见陛下。”   “贺卿就不必多礼了。”   淳圣帝摆了摆手。   “谢陛下。”   贺仲亭站起身,随即便道:“云川有消息送来。”   淳圣帝一听“云川”二字,那双眼当即眯了眯,随后屏退了德宝等人,一时间,殿中便只剩下他与贺仲亭。   “臣已查明,青霜州程氏并未说谎,那宝物的确遗失了,”贺仲亭将怀中的书信恭谨地奉至御前,又道:“那程迟也在派人四处搜寻。”   程迟,便是如今的云川之主。   二十多年前,云川的掌权者尚是程氏灵晔,然,程灵晔生性软弱,并无治理云川之才,是因嫡子身份才继承云川之主的位子。   其时内有程家人明争暗斗,外有其他三世家虎视眈眈,算计着要从程氏手中夺取云川掌权者的位子,但后来程灵晔娶了其他三世家之一的沈氏女为妻,那沈氏女在程灵晔身边几年,便以雷霆手段助其平息了祸端,后来又为他诞下一女,名唤程迟。   按理来说,身为女子,程迟绝无继承程氏家业乃至整个云川权柄的可能,但云川世家极重血统传承,程灵晔与那沈氏女又只育有她这一女,故而,即便程迟是个女儿身,在她母亲的推波助澜下,她便也成了如今的云川之主。   “如此说来,他们程家倒真未对朕说谎。”   淳圣帝将他递来的书信看了,面色越发深沉:“据云川此前上书所言,那东西在十几年前便遗失了,朕原还以为,他们程氏是舍不得那家传至宝,才敢贸然欺君。”   也是因此,这些年,淳圣帝将云川逼得很紧,便是想逼程氏松口,乖乖地将东西奉上。   “贺卿,你应该知道,那东西对朕到底有多重要。”   淳圣帝抬眼,语气无波,意味却深长。   “臣明白。”   贺仲亭低首应声,心中却越发浓重,他面上不显,抬起头来又道:“臣进宫时,见梦石殿下已将大公主带回,此时应该已经往摘星台去了。”   “公主府的那些道士如何?”   听贺仲亭提及此事,淳圣帝的面色更显不悦。   “都已经被梦石殿下……”贺仲亭话说一半,却听殿外传来一阵嘈杂,他的话音止住,回过头去。   “二皇子殿下,陛下尚在小憩,您可千万莫要喧哗啊!”   透过帘子,贺仲亭隐约窥见那殿外的宦官正拦着一名锦衣青年。   “父皇!请您饶了蕴宜这一回吧!她只是一时糊涂,儿臣会好好劝诫她的!”那青年屈膝跪下,朝殿内道。   如今梦石归来,皇后刘氏所出的大皇子息琼便成自然成了如今的二皇子。   他口中的蕴宜,便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大公主。   淳圣帝的脸色骤然一沉,他当即掀了帘子出去。   商息琼陡然一见门槛内一抹绛紫的衣袂,他立即抬首:“父皇……”   “一时糊涂?”   淳圣帝一身道袍严整,他俯下身来,眉目间天子的威严逼人:“息琼,你的劝诫若有用,她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你以为,是朕要惩治她?是她自己不知自重,如今朝臣都在看着朕,你若是个聪明的,便不该来问朕。”   “你倒不如趁此时好好去瞧瞧她,”   淳圣帝直起身:“再往后,你便再见不到你这个妹妹了。”   父子之间,没有半分的温情可言,商息琼几乎呆滞的,凝视着他的父皇的背影,过儿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往摘星台跑去。   烈日炎炎,炙烤得宫檐之上的琉璃碧瓦好似要被融化一般。   商绒原本与折竹约好要去寝殿后面那片林子里玩儿,但才用过早膳不久,淳圣帝的口谕便传至纯灵宫中,要她往摘星台观礼。   “我要见父皇!你们这些臭道士走开!快让我见父皇!”   殿内的女子疯了一般,如云层叠的发髻散乱,绢花歪斜,被几名女道士按在蒲团上。   “这是做什么?”   商绒进殿,认清那女子的脸。   “明月公主。”   众道士宫娥一见商绒,便垂首行礼。   “蕴宜公主自愿入正阳教修行,长居摘星台,”凌霜大真人走入殿内,对商绒行了礼,随即又道:“今日,便是她冠巾受戒的日子。”   “凌霜!那些道士分明是你星罗观送给我的!你送他们来是什么意思你会不知么?你与我到父皇面前去对质!”蕴宜公主回过头来,未施粉黛的面容有些憔悴,只余额间一点花钿残留红痕:“谁要入你们的道!本公主绝不!”   “蕴宜公主慎言,是公主有心信道,曾向星罗观借去几名弟子与您讲经传道,”凌霜低首,“如今正好,您入道的时机已至。”   殿中已在准备冠巾受戒的仪式,蕴宜嘶声怒骂却仍被那些女道士牢牢按在蒲团上,商绒望向凌霜:“大真人,她并非心甘情愿。”   “明月。”   忽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商绒回过头,正见身着靛蓝锦袍的梦石从殿门外走来,原本剔去的胡须又长了些青黑的胡渣在下巴,他的眉眼浸在一片太阳光里,却有些严肃。   “此事是父皇的旨意,你不必问。”梦石走近她,低声提醒一句。   也是此时,除了还在被禁足的胡贵妃与三皇子,其他两位妃嫔已带着两位公主,与那位胡贵妃所出的五皇子都走入殿来。   殿中男女道士约莫三百,油灯添了数盏,极明亮的光线刺得蕴宜公主有些恍惚,纵是她再不愿,仪式也已经开始,而她始终没有等到她的父皇踏入那道门。   她再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反抗,头上的绢花掉下来,滚落出去几圈,她随着那方向抬起头,一双眼蓦地盯住商绒。   那目光像是要生吞了人似的。   梦石不动声色,往前在商绒面前挡了挡。   “蕴宜姐姐,这并不是让你去死。”五皇子受不住她那副疯癫嘶喊的样子,不由掏了掏耳朵。   “商息照!你一定很得意吧!没有我,你们便可以随意欺辱我哥哥!”蕴宜公主恶狠狠地瞪着他。   “要我在这里过我的后半辈子,与死了有什么区别!”蕴宜公主的眼眶红透,她再度看向商绒:“明月,你说是不是?”   她忽然又笑起来:“明月,你最知道在这里的滋味了是吗?你在这里待过四年,你那四年里,可曾觉得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她的话引得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聚集在商绒身上,商绒不由后退两步,手指蜷缩起来。   蕴宜公主笑得满脸是泪,她抬起手来指向那两位公主,她望着商绒:“我竟还曾与她们一样嫉妒你,恨你。”   她见那两位公主瑟缩着往自己母亲身后躲,便更嘲笑起来:“当初你在这摘星台的楼阁上遇见的老鼠,虫子,都是她们放的,你那回吃了素粥起疹子发高热,也都是她们做的。”   蕴宜公主眼眶里的泪珠将落未落:“我全知道,但我都当做不知。”   “蕴宜姐姐,你可别污蔑我们!”   那两位公主慌慌张张的,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驳。   “是不是污蔑,你们心知肚明。”   蕴宜公主冷笑着,“待得有一日,你们落得我这个下场,便知谁是真可怜,谁又是真无知。”   “明月。”   她又侧着脸,去看被梦石护在身后的商绒:“自我发现你在这里的秘密后,我便再也不妒不恨了,只觉得自己可笑,可如今,我却要在这里了。”   秘密两字,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   除了凌霜大真人在蒲团上并未睁眼以外,那许多的视线都紧紧地依附在商绒的身上,她浑身冷透,在看见挡在她身前的梦石也回过头来时,她紧紧地捏着鹤紫的手,细微地颤抖。   “可我不要!我不要!”   这一瞬,蕴宜公主趁着按着她的女道士分神,便挣脱了她们,起身撞向那朱红的柱子。   殷红的鲜血流淌,满殿嘈杂。   商绒的睫毛一颤,看着蕴宜额头血红一片,倒在地上,那血液蜿蜒而来,沾湿她绣鞋的边缘。   “蕴宜!”   商息琼才至殿外,正见这一幕,他大唤一声,踉跄跑来,俯身去抱地上的妹妹:“蕴宜!你醒醒……”   时至正午,阳光炽盛。   商绒却浑身僵冷,被鹤紫扶着,沾着点滴血迹的雪白裙袂轻拂石阶,她一步步走下阶去。   见梦石在底下,她便让鹤紫到一旁去等。   “簌簌……”   在无人处,梦石低声唤她,又小心地注意着她的神情。   “您不要问。”   商绒抬眼看他,声音很轻:“也不要告诉折竹,好吗?”   梦石不知为何喉咙有些泛干:“好。”   商绒像个游魂般回到纯灵宫中,她不许鹤紫进殿,也不要梦石的食盒,她掀开内殿的帘子,正好撞见那道窗被人从外面打开。   强烈的阳光洒进来,晃得人眼睛泛酸。   那个黑衣少年就在窗外,也不知他是在哪里睡了一觉,在那般明亮至极的光线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我听见你回来了。”   这一瞬,商绒的眼眶红透。   她跑到窗前去,隔着那道窗棂,她紧紧抱住他。   “怎么了?”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眨动眼睫,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商绒埋在他的怀里,眼泪晕湿他的衣襟,她的声音闷闷的:   “想你了。” 第62章 忘了它   “你这么黏人啊?”   折竹的手指拨弄一下她发髻间的步摇, 随即下颌抵在她的肩。   “嗯。”   商绒在他怀中不抬头。   折竹一怔,未料她会这样乖乖地应声,明亮的光线在他眼底被分割成斑驳漾漾的影:“你很奇怪。”   商绒面颊上的泪痕已干, 她闻声仰头。   折竹的目光在她的面容无声流连, 她不知她此时的眼眶仍是红的,可是被她这样望着,他还是勾起唇:“可我很喜欢听你说这样的话。”   大约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他的唇色有些淡,于是更衬他唇瓣中间那一点殷红的颜色更为显眼。   “折竹, 我困了。”   她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哽在喉间许久, 却只剩这样一句。   “去将梦石的食盒拿进来。”   折竹发髻间的银簪泛着清莹凌冽的光, 他的指腹轻触她薄薄的眼皮:“再困,也不要辜负我的鱼。”   商绒想起他天不亮便冒险去摘星台的往生湖钓鱼,纵然此时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点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商绒转身走出几步, 却未听见他翻窗进来的声音, 她回过头, 少年仍在那片明光里, 他对她露出一个笑:“我有些事要做, 便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你找到你师父的旧友了?”   商绒记得他与自己说过的话。   “算是。”   他颔首。   隔着一道朱红窗, 正午最炽盛的日光浸他满肩, 又斜斜一道落入殿内光滑平整的地面, 微微晃动的影子勾缠她的裙袂。   商绒知道, 他违抗师命来到玉京, 是要解开他师父亡故的真相。   “也许他知道你师父的死因。”   “他一定知道。”   少年清泠的嗓音里犹带一分笃定。   商绒定定地望着他。   蕴宜的血还沾在商绒的鞋履, 即便此时已被裙袂遮掩,她也仍旧满脑子都是摘星台大殿里的种种画面。   “明月,你最知道在这里的滋味了是吗?你在这里待过四年,你那四年里,可曾觉得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蕴宜又哭又笑的声音始终纠缠着她。   四年。   她险些忘了那四年,忘了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被彻底折断了反骨。   商绒很想对他说,若解开他师父留在他心里的结,就离开这里吧?可是看着他的笑脸,她又始终开不了口。   可这个地方,终究不适合他。   就这一日,她暗自与自己说,就再留他在身边这一日。   商绒藏在宽袖底下的手指冰凉,她的指节收紧,勉强牵动唇角,却也不知自己这样究竟算不算是笑:   “去吧,折竹。”   门窗紧闭的殿内寂静无声,商绒一个人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吃已经有些凉掉的糖醋鱼。   旁边的软凳上摆着两个傀儡娃娃,那是折竹走前放在那儿的。   商绒从那个穿着男子衣裳的傀儡娃娃的脖颈上取下来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胭脂盒。   她握在掌中,久久地看。   阳光炙烤着朱红的宫墙,长长宫巷里,树荫在地面轻轻晃动,少年行走间,衣袂下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紧实修长,他被面具遮掩肤色的脸再不见方才的笑意,眉眼间神情冷极。   他静默地跟在梦石身后的侍卫堆里,走入长定宫中,梦石挥退了人,要他一块儿到书房里去。   “大公主蕴宜在摘星台撞了柱,簌簌应该是被吓到了。”   梦石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   “是吗?”   少年轻瞥一眼他递来的茶碗,却没接。   梦石将茶碗放到他的面前的案角,他如何不知这少年心思敏锐,便叹了口气:“她并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   “我知道。”   少年轻抬眼帘:“所以我不问她,而是来问你。”   “可我也不知其中的内情。”   梦石一想起今日商绒在摘星台的那副神情,心里也是堵得慌:“那蕴宜只说,簌簌在摘星台的楼阁上待过四年,我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簌簌在那个地方过得很不好。”   梦石将今日在摘星台所发生之事都与折竹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对那蕴宜本没什么亲情,但今日见她那般烈性地反抗,心中不免惘然:“也不知那摘星台的楼阁之上究竟有何玄机,竟令蕴宜不惜以死反抗……”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折竹静默地听他说罢,才淡声道。   “折竹公子,这是在禁宫。”   梦石闻声便抬起头来,提醒他:“若无父皇旨意,摘星台的楼阁是不能去的。”   但见少年面无表情,梦石一时抿紧嘴唇,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那茶碗里的热烟漂浮良久,他又忽然道:“夜里去吧,摘星台一向只有星罗观的道士在守,周围禁军巡夜的路线和换班的时间,我会理清楚了给你。”   “多谢。”   折竹终于端起茶碗来轻抿一口,却问:“你若早知那位大公主要撞柱而亡,可会后悔帮凌霜遮掩?”   梦石不防他忽然这样一句话。   他才摸向碗壁的手一顿,抬头与少年相视,片刻,他开口:“我不能后悔。”   自他回到玉京,入得这禁宫的那一刻起,   他便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容回头的路。   夜色无声笼罩四方宫墙,燃起的灯火如寸星闪烁,藏在树荫底下的蝉与蚂蚱闹声翻沸,巡夜的禁军步履整齐,如期换防。   摘星台的道士在无帝王或皇亲造访时便格外惫懒,此时已至夜半,守夜的道士打着哈欠,在栏杆底下昏昏欲睡。   举着灯笼巡夜的数名道士只在楼阁底下的大殿里走了几遭,便照例去躲懒了。   少年隐在灯火照不见的一片浓荫里,枝叶轻轻颤动,他悄无声息地飞身落至那大殿瓦檐的脊线之上,手中石子飞出,敲在那几名靠着楼阁石栏,背对着他的道士的后颈,他们立即陷入昏睡。   因今日原本要请蕴宜大公主入楼中修行,故而楼阁之内特地清扫过一番,是以门虽上锁,但为晾晒其中紧闭许久的味道,便将所有的窗都大开着。   摘星台是禁宫中最高之地,这殿上楼阁便可俯瞰宫中万般景象,少年立在窗前,目光从那些鳞次栉比的灯影移向楼内,那横梁上有一方匾,名为“证心”。   数不清的书籍堆满了木架,又摆满了那一张孤案。   正对书案的,是巨石掏空做成的水池,嵌在地板之间,那池水灌入竹筒,又顺着细小的孔,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那声音很轻,滴答,滴答。   除此之外,这楼阁里空旷得厉害。   少年翻动几下案上的书页,又慢慢地审视着四周,这里仿佛只是一间书阁,却偏偏有着与其格格不入的锁扣。   而那样的锁扣,他并不陌生。   那是用来扣住铁索的,在栉风楼,这样的东西并不少见。   借着檐下的灯笼,折竹俯身,在墙壁上发现了一片蜿蜒的色彩,那是一个孩童尚且稚嫩的笔触,也不知在涂鸦些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辨不清。   折竹的目光蓦地凝在某一处。   那里最接近那张书案,壁上一抹颜色隐约展露一只蝴蝶的轮廓,他一顿,随即走上前去,蹲下身。   手指触摸上去,又慢慢地下移。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紧挨墙壁的地面,指节轻敲了敲,那块木板有些松动,他指上用了些力,撬开一角来,指腹探入,触摸到一样东西。   他将其从狭窄的缝隙里抽出,那是一只折纸蝴蝶。   却是用极为纤薄柔韧的春膏笺折的。   他将其拆开来,泛黄的纸上折痕深刻,藏在其间的一行墨色却经年不变:   “时欲入冬,不知吾儿安康否?生而不能养你,吾心甚愧,昨夜闻你追问你母亲,你为何无名,吾一夜辗转,终不能寐,遂以此书相告,你尚未出世时,吾已为你取名为‘绒’,你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万望莫以此自伤,为父愿你喜乐无忧,岁岁安康,此后若再有机会,为父必再寄书与你。”   末尾没有落款,但折竹仅凭这字句,便知道这东西的来处。   昏暗的光线里,折竹捏着那信笺起身,他侧过脸,仿佛在那书案前望见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背影。   在楼阁栏杆处昏睡的道士再被石子击中穴道,一人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睁起眼,打了个哈欠,却见那窗纱上映出点滴黄绿的光影,他一个激灵,立即推醒身边几人:“你们快瞧!”   几人定睛一看,随即面面相觑,提起来灯笼,将那道门锁打开,一名道士大着胆子走进去巡视。   “是萤火虫?”   道士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虚汗,瞧见那些浮动的萤火,松了口气。   夏日里有萤火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才转身,却觉有什么东西好似覆在了自己的后背,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笼脱了手,立即跑出去。   “怎么了?”   外头的几个道士乍见他这般情状,便也紧张起来。   那年轻道士探向自己的后背,却摸出几只蝉与蚂蚱来。   “这东西都能把你吓住?”   “你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些夏虫。”   其他道士都嘲笑似的看他,你一句我一句的。   那年轻道士也有些尴尬,愤愤地将那几只虫捏死了:“还不是今日大公主才在底下的殿里撞死了?方才又瞧见里头有光,心里自然紧张了些。”   他说着将那些虫子扔下石栏去。   “这大公主也真是,因为她,咱们又要做好几场法事,竟是半点赌钱吃酒的闲情都没有了。”   一个中年道士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   “如今守着也是打瞌睡,不如我们这会儿……”另一人话说一半,回头瞧见那黑漆漆的屋内燃起了火光,他神色大变。   那年轻道士也循着他的视线转身,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跑得急,也不知将灯笼丢在哪儿了,这会儿竟起了火。   夏夜干燥,火势很快蔓延,几人慌慌张张地在楼上喊“走水了”,随即才有一人想起其中有一池水,几人进去取水灭火,但那池水少,并不能解眼前的急火,而那些书连着架子烧起来,火舌舔舐上横梁,他们心生惧意,一个个地跑了出去。   少年一身侍卫衣着,穿过长长的宫巷,因有梦石的侍卫接应,他很顺利地入了长定宫。   “折竹公子,如何?”   梦石担心他,自他走后便一直在书房等着。   “除了壁上用来绑铁索的锁扣之外,其他便再看不出什么。”   折竹半垂眼帘。   “锁扣?难道他们还曾用铁索困过她?他们怎么敢?”梦石只听了这个,他来回踱步片刻,眉头皱得极紧:“但我看父皇如今对她的关心并非作假,凌霜也绝不敢对她有丝毫毁伤,那么她在那楼阁之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石想不通。   “没有人生来就是听话的。”   折竹想起自地缝里被他抽出的纸蝴蝶:“也许那时,她还不算是个听话的姑娘,尚有几分反骨在。”   “而伤害,未必只有皮肉之苦。”   满案的经卷,一墙混乱的色彩,还有那一点一滴从悦耳变得刺耳的水滴声,隐约勾勒出一个小姑娘被困高楼的那四年。   尚未生出双翅的蝴蝶,也不知是在怎样的自我折磨中,彻底围困在残蛹里。   “她不肯说,你我也别问她,”   梦石心中颇不好受,“此事便由我去凌霜那里找答案,蕴宜死在摘星台,我正也有公务在身,趁此便也问问他。”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名宦官的声音:“摘星台失火了!”   什么?   梦石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他正对上少年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间,那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   待少年要出门时,梦石忽然叫住他:“折竹公子。”   “如今我根基未稳,你先不要对凌霜出手,他如今仍是父皇看重的大真人,蕴宜的死,父皇或许不会在乎,但大真人若死,他是决计不会轻拿轻放的,一旦你走错一步,便会祸及你身。”   “何况凌霜他身边常有武功不俗的道士贴身保护,如今尚不是杀他的时机,最要紧的,是你带着簌簌离开这里,此事我们好好计划。”   梦石盯着他的背影:“你放心,簌簌在我失去杳杳,最狼狈难过的时候给了我诸多安慰,她最是知我懂我,我说过要让她在这里也能自由自在,可如今看来,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囚笼,我想让你带着她走,离开这里,像以前一样,天涯海角,永远自由。”   摘星台的火越烧越盛,建得那样高的楼阁在浑圆的月下垮塌,燃烧。   商绒是被殿外宫娥与宦官七嘴八舌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面前的傀儡娃娃,她坐起身来,头上的步摇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她一身烟青绫罗衫裙,银丝鹤纹在衣袖边缘微泛莹光。   窗棂有一阵响动,她侧过脸去,正见那道面向山林的窗被人从外推开来,少年也不知是在哪里洗了把脸,白皙俊俏的面庞沾着点滴的水珠,乌黑的鬓发也有些湿润。   内殿里点着好几盏灯,少年一抬头,望见那坐在案前的姑娘时,他忽然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盛装的她。   乌黑的发髻挽起,点缀珍珠宝石的步摇斜插其间,淡青与荼白两色的绢花点缀,眉心一点花钿微红。   她的面庞似乎轻扫了些妆粉,胭脂的颜色淡薄合宜,耳珰坠在她的耳垂,影子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间微晃。   他的心神也跟着晃。   “你用了我给你买的胭脂。”   他有些耳热,却翻身入窗走近,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上一盒没来得及用便遗失了,这次我想,一定要用的,”商绒有些难抵他的目光,却也不舍他的注视,她也这样望着他,说:“否则再错失,便没有机会了。”   她明明说的是胭脂。   可折竹凝视她,眼底的笑意收敛殆尽。   他却也不说话,任由她拉住自己的手,随着她的步履走到一边的桌案边坐下。   桌上都是精致的糕点,是商绒特地命鹤紫去御膳房要的,她没有备酒,可折竹扫了一眼,却扯了扯唇角,将自己身上的玉葫芦解下来放到桌上,道:“既有这些,怎能没有酒。”   “折竹……”   商绒想阻止,却见他已斟满一杯给她,她抿着唇,还是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少年道:   “殿外那么热闹,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   商绒不明所以。   折竹但笑不语,朝她轻抬下颌,示意她出去看看。   商绒起身,出了内殿,往那道朱红殿门前去,她开了一扇门,守在外面的宫娥们霎时回望。   “公主。”   鹤紫自下午听公主的话替她梳妆之后便再未进过殿,此时见她推门出来,便松了口气,忙问:“您可是要洗漱?”   商绒摇头,却发现天边烧红的一片。   她惊愕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摘星台,摘星台的楼阁起火了,听说火势很大,都扑不灭,那楼阁已经垮下去了,好像是有道士的灯笼落在里面然后……”   鹤紫的声音商绒逐渐听不清了,她一下掩上门,转身匆匆跑入内殿里。   灯下,那少年仍端坐案前,手中握着个玉葫芦,也不知他喝了几口酒,白皙的脸颊泛起些薄红来,那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轻抬起来望她。   “你有些事不能对我说,”   少年沾了酒意的嗓音有些低靡慵懒,他一手撑着下巴,“我也有些话不想听你说。”   他修长的手指勾了勾。   商绒恍惚的,朝他走近,她近乎喃喃般:“你做的?对不对?”   “嗯。”   他卧蚕的弧度更深,坐在案前仰望她:“它如果是你不能自释的噩梦,那么如今,它已经不复存在了。”   “簌簌,你要忘了它。”   他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摘星台楼阁坍塌的声音透过那道殿门隐约传来,连带着商绒好多的记忆都被裹在那场烈火里燃烧。   商绒压不住眼眶中的泪意,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明明,今夜她已决定好要与他作别。   可是,   可是——   内殿里灯火摇曳,商绒俯身,鬓边的步摇流苏轻晃,轻擦少年面颊的瞬间,她的吻抵上他的嘴唇。   泪珠滴在他的脸颊。   少年却忽然后仰倒地,商绒被吓得眼泪止住,她立即蹲下身去:“折竹?”   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动,少年茫然地半睁起眼。   “十五哥的酒,太烈了。”   他呢喃似的,商绒没听清,便低下头去。   可是他的手却忽然捧起她的脸,明明他已经醉得厉害,面颊的红晕更甚,但他望着她,却忽然轻声笑:“你这样,”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真好。” 第63章 证心楼   凌霜大真人缀夜入宫, 在摘星台下便望见了其上冲天的火光,负责看护摘星台的道士抟云脸上粘着灰痕,一见他便躬身颤声道:“大真人, 摘星台太高, 往上运水不易,故而这火势才遏制不住,到了这步田地……”   “太平缸呢?那些太平缸都是摆设吗!”凌霜大真人拧起眉来,少有地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近来天干,雨水少, 太平缸里的水都干了……”抟云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凌霜大真人的脸。   “雨水虽少,但也不至于能教摘星台上的太平缸都干了吧?”   忽的, 一道声音临近, 凌霜大真人转身,在一片灼人的火光里瞧见那位被侍卫宦官簇拥而来的大殿下。   “究竟是被日头晒干的,还是另做了他用?”   梦石在凌霜大真人身侧站定, 盯住那道士抟云。   与帝王太过相似的眉眼, 以及这一分迫人的气度令抟云满额是汗, 他跪下去, 再不敢替人遮掩:“摘星台上取水不易, 有时, 有时他们躲懒, 浇花洒扫的水, 都从太平缸里取……”   “不成器的东西, 这便是你们修行的样子?”凌霜大真人拂尘一扫, 沉着脸:“今夜这火是谁的过失, 为了躲懒偷用太平缸中水的又都是谁, 你都一一给我查清楚了, 我星罗观,没有这般怠惰的修行之人!”   “是!”   抟云不敢擦汗,垂首应声。   梦石立在长长的石阶底下,抬眼便见摘星台上的楼阁已坍塌下来,在那座大殿的檐瓦之上烧成一团,像条咆哮的火龙。   “梦石殿下,此事也是由您查办么?”   抟云起身又跑去摘星台上监督众人灭火,凌霜大真人对梦石行了礼,问道。   “摘星台连出两件祸事,大真人预备如何与父皇交代?”   梦石却问。   “蕴宜公主一事,贫道确是始料未及,今夜摘星台又起火,陛下却并未召见……”纵是凌霜大真人在圣驾身侧多年,也始终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摘星台上投下的光影在梦石侧脸闪烁,他状似不经意般:“我至今想不通,要蕴宜入正阳教,长居摘星台清修,已是最能保住她声名的法子,她是刘皇后所出,贵为公主,她到底是在怕什么?竟不惜以死反抗。”   凌霜大真人闻声,沉默许久,方才一叹:“殿下是想问,明月公主在楼阁上的那四年吧?”   “大真人不是说,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梦石看向他。   凌霜大真人双手藏于袖间,拂尘靠在臂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位身着道袍的殿下。   当今圣上一心向道,奉正阳教为大燕正统,凌霜也因这份殊荣而安逸多年,但居安当思危,如今的朝局暗流涌动,而朝中的两方势力各有其心向的储君人选,然,刘皇后所出的皇子息琼与拥护他的那帮清流一般厌道恶玄,而胡贵妃所出的皇子息照自有胡家外戚势力帮衬,虽有意拉拢凌霜,但凌霜深知其态度暧昧,也并非可信的一方。   故而凌霜这些年来一直未敢参与朝中的风云变幻,但天子越发年迈,他也有些心急,不知该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   恰逢这位文孝皇后的血脉忽然归来,又那么巧,正好是出自白玉紫昌观的正阳教道士,与凌霜自然信守同一个道心,若能奉他为储君,何愁正阳教运势不昌?   “明月公主入宫时只有一岁,那时刘皇后尚在,但因陛下疼爱公主,担心刘皇后不会像亲生儿女般待她,便为她独辟一殿,亲自挑了宫娥嬷嬷尽心照看,他几乎每日都要去看望公主,并悉心教导公主,公主喜爱丹青,也是陛下注意到,并请翰林学士倾囊相授。”   周遭的宫人与道士提着桶来来去去,摘星台上烧断了木梁的声音不断传来,凌霜大真人嗓音徐徐:“陛下对明月公主万般疼爱,有关教导公主之事,他必亲力亲为,甚至愿陪公主玩乐,但在公主六七岁时,也不知为何,公主时不时地就要问起她的父亲荣王,她甚至哭闹着要回王府找她的父王。”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与荣王之间的恩怨,即便陛下当年登位时顾念兄弟血亲之情留了荣王一命,但陛下心中对荣王尚有十足的戒心与怨恨,按理来说,荣王的女儿,陛下必不会真心待之,可是殿下,明月公主是携异象降生的,她是我大燕的祥瑞,何况她的母亲是荣王妃肖神碧。”   梦石听他提及“肖神碧”这个名字,神情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如今既已归来,自然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他母亲文孝皇后的事,而知晓这些事,便也无法避免地知道几分那位荣王妃肖神碧与他父皇之间的旧闻。   据说,在他父皇尚未登位,还只是楚王府庶子时,他父皇与肖神碧便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少年相知却并未相守。   “难道……”   梦石心中有了个猜测,他的神情变得怪异起来。   “殿下慎言,”   凌霜大真人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个中内情不是殿下与贫道能够摆到明面上来说道的,荣王妃既说她是荣王的骨肉,那便是荣王的骨肉。”   “所以父皇是因明月惦念荣王,才会让她入摘星台?”梦石仿佛已窥见其中的些许隐秘。   “陛下对荣王本就芥蒂极深,他亲自抚养了明月公主几年,却仍不得她那般亲近,又听她哭闹着要见她的父王,他更觉心寒,于是一怒之下,便命贫道领公主入摘星台证心楼清修。”   凌霜大真人继续道:“贫道遵从陛下旨意,在楼中教导明月公主四年,但明月公主那时尚且顽劣,不肯静心修习道法,听贫道讲学,她贵为大燕的明月,贫道怎敢毁伤?甚至不敢重言。四年中,陛下每每前来探望,她必故意提起荣王,惹得陛下每回软下心肠来,便又被她浑身的刺给刺激得拂袖而去。”   “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贫道只得以一些清修之法约束她身边亲近的宫娥,凭此,她方才慢慢摒弃顽劣心性,静心修行。”   梦石将凌霜的一字一句都收入耳中,他不难想象,折竹提起的那证心楼中,壁上的锁扣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入证心楼时,几岁?”   梦石的语气听似平常。   “约莫六七岁。”   凌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须,道。   六七岁。   她在证心楼中,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父王,倔强了四年。   那是与他的杳杳一般大的年纪。   “殿下。”   凌霜大真人深深地凝视他:“贫道之所以愿与殿下说这些,只因殿下与贫道是一道中人,而明月公主与您之间,横亘着上一辈无法消解的旧结,荣王是害死您母亲的真凶,而荣王妃与您母亲也尚有积怨,她绝不会允许您与她的女儿走得太近,而今,她尚能在宫中行走自如,您以为,她会眼看着您去争那储君之位么?”   “殿下,您与明月公主,终不是一路人。”   ——   半个禁宫都因摘星台失火而嘈杂喧闹,纯灵宫中守夜的宫人也因这一场火而消去了几分瞌睡,怕惊扰殿内歇息的公主,他们也只敢压低声音各自谈论。   却不知,他们的公主已不在殿中。   “如此说来,你是因你父王而入证心楼?”   树荫里,少年隐含醉意的声音在斑驳的阴影里落来。   商绒躺在麻绳吊床上抬起头,没有在那片浓荫里找见他,却在枝叶的缝隙里,望见如簇的星子。   “嗯。”   商绒轻声应,此时看不见他的脸,她却好似借着这夜风蝉鸣,更能将心底事说与他听:“我那时很小,蕴宜她们跟我说,荣王才是我的父王,是因为我父王不喜欢我,他不想要我,所以才把我丢进宫的。”   “我那时就想,为什么她们能与自己的母亲在一处,而我不能,为什么她们都有名字,而我只有一个皇伯父赐给我的封号,为什么我的父王从来不见我。”   她捏着那只折竹带回给她的纸蝴蝶:“直到父王在他奉上的青词里夹藏了这一页纸,我知道,他给我取了名字,他跟我说,我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可是因为这个,我就更想见他了。”   “我因此触怒皇伯父,我起初是不后悔的,因为我那时尚不明白皇伯父与我父王之间的事,我不知我想见我的父王究竟为何是错,我记得我父王说,会再寄书与我,于是我等了很久,我幻想有朝一日,他会来接我回家。”   商绒闭了闭眼,将那只纸蝴蝶握进手里:“但他没有来,而我,也后悔了。”   “是因为证心楼中那些嵌在壁上的锁扣?”   少年倚靠在树干之上,垂眼望底下吊床上的小姑娘。   “是。”   吊床轻轻晃,商绒眼前的星子疏影也跟着晃:“谁与我亲近,他们便以铁索束困谁,要其辟谷清修,直至我肯完成大真人交予我的课业。”   “大真人教我向善,交给我很多的道理。”   她的声音越发得轻:“可他们又以此约束我,我若不好好修行,受苦的便是我最亲近之人。”   那楼内竹筒的水滴便是那四年里最折磨她的声音,她若未能在一定的时辰内完成她的课业,她便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婢被锁在她的面前,强行辟谷,甚至滴水不进,甚至最苛刻的清修之法,他们绝不敢施加于她,可为了让她顺从帝心,便只能让她的女婢一一领受。   “后来,再无宫人敢亲近我,我也不敢再亲近他们。”   即便是鹤紫,她也尚对商绒留有一分主仆之间的生疏与避让,而商绒早已习惯这种沉默的疏离。   “蕴宜一定是觉得我有皇伯父的疼爱尚且如此,若是她入摘星台,那些加诸于我亲近之人身上的苦痛,都会日复一日地落在她的身上。”   商绒到今日才明白,蕴宜是因曾偷看过她在楼中所经受的一切,所以后来,她才再不与另两位公主为伍,也再不欺负她。   “折竹,这也是我不愿你留在这里的原因。”   她仍旧在那片浓荫里找不见他的衣角:“我被异象与箴言困在这里,而你如今,好像也被我困在这里了。”   她的话音里藏有几分惘然,却不防一道漆黑的影子挡住了她眼前斑驳的星光,那是那个少年的衣袂。   他双足勾着树干,身姿轻盈地倒悬下来,一片月华浸润他的衣衫,那双眼睛仿佛从来如此清亮干净:“原来你这只刺猬,也曾有过棱角锋利的时候啊。”   只是凌霜教她向善,最终又以她的善而折磨囿困她,让她慢慢变得听话,让她浑身的刺再不能扎伤任何人,只能伤害她自己。   “簌簌,这里困不住我,也困不住你。”   他的嗓音这般清澈:“只不过我为你,心甘情愿。”   商绒胸腔里的那颗心因他这样一句话而不受控地疾跳起来,她近乎失神般,望着他,却又听见他问:“那么你呢?”   “证心楼已毁,你在这里,又是否心甘情愿?”   当然不。   商绒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摇头。   从不甘心,又何来情愿。   折竹的眼睛弯起来,轻轻松松地下来落在吊床上,吊床因此而剧烈晃动起来,商绒吓了一跳,正怕自己掉下去,却被少年稳稳地抱住腰,又被他扶着坐起身来。   两个人坐在吊床上,竟好似在荡秋千一般。   “既然如此,你便做你自己就好了。”   折竹将她落在麻绳缝隙间的那朵烟青的绢花拾起来,簪入她乌黑的发髻间,他忽然在想那顶凤冠,也不知图纸如今画得好不好。   他有点想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凤冠,可是此时被她那双好似不沾烟尘的眼睛望着,他的耳廓又烫起来。   犹豫好一会儿,   他还是打算先藏住这个秘密。   想起来那银楼的工匠说,最迟完工的期限在初冬时节。   有点久。   但他愿意等。   吊床前后晃荡,商绒尚在想他方才说的话,却听见他忽然唤:“簌簌。”   她抬起头,迎向少年弧度略弯的眼。   夜风轻拂他鬓边的一缕浅发,他拥有那样一张俊俏到足以晃人心神的脸,此时朝她一笑,风中是他轻快的,满怀期待的声音:   “也许今年下雪的时候,我们已在山川四海。”   “那时,我有礼物送你。” 第64章 最动听   “你与那小公主在这林子里待了大半夜, 便只是说话?”   第十五指着自己眼下的一片浅青:“就因为这个,我便在对面的山石上枯坐了一夜?”   “谁让你不睡觉?”   折竹奇怪地瞥他一眼。   第十五揉了揉眼皮低声笑:“小十七,你杀人杀得比我多, 可这世上的有些事却不及我懂得多。”   折竹懒得搭理他, 只径自整理着侍卫外袍,将一枚腰牌悬在腰侧,那是长定宫侍卫的腰牌。   “你找出陈如镜的藏身地了?”第十五收敛起不着调的笑容。   “嗯。”   折竹将软剑藏好,漫不经心道:“那些饼铺与桐油店的位置勾连起来就变得很有意思,正好我师父当年与我说起过, 他与陈如镜是因一局残棋相识。”   当时折竹年纪尚小,他虽曾见过那局棋, 但要通过陈如镜留下的零星几点来还原整局棋并解开它, 的确也费了他一番工夫。   “难怪,”   第十五手中折扇一展,他轻轻摇晃起扇子来, 唇边又浮出一抹笑, “就算楼主疑心你是你师父与不知名的女人生的, 她也仍那般看重你, 小十七可真是聪明至极。”   苗青榕为情所苦, 却终究不是个为情所缚之人, 否则, 她也不会心中尚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妙善, 又与十一勾勾缠缠。   “十五哥, 你应该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折竹轻抬眼帘。   “若能寻得我父下落, 我一定将东西交给你。”第十五颔首, 又是一笑。   “那好, 今日你我一起去。”   折竹扯唇, 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此事若成,你便不必再回来。”   梦石今日要往大公主府吊唁,折竹与第十五与长定宫侍卫随行,马车出了宫门过了御街,他们二人便与梦石分道。   窄巷里一棵老槐枝繁叶茂,浓荫如簇。   黑衣少年在那片阴影里,斑驳的碎光映在他的侧脸,透着几分冷感,他稍稍一一抬眼,听清院子里气弱的咳嗽声。   “添雨,去瞧瞧是谁来了。”   那声音透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死寂。   姜缨等人静立在少年身后,听见临近门口的脚步声,他们警惕地摸向剑柄。   那道掉漆的木门打开一扇来,那年轻女子一张面容欺霜赛雪,更衬她额角一道疤痕颜色发红。   她一双狭长的眸子既柔且媚,略略打量一番那门外的黑衣少年的一张脸,便笑道:“义父,是个好俊俏的小公子。”   紧接着,她的目光又流连于少年身旁的第十五,她又细又弯的眉轻挑起来:“哎呀,这位公子也有一副好相貌呢。”   姜缨感觉到她朝自己看过来,他颇有一种被蛇信舔舐的寒意,却见她只淡淡一瞥,便侧过身去。   ……?   姜缨摸了摸自己的脸。   “客人们,我义父请你们进去呢。”添雨稍稍低首,一缕浅发从她耳后落到颊边,风姿无限。   “姑娘生得也是十足的风流啊。”   第十五跟在少年身后迈上阶梯,却在经过那女子身边时,侧过脸来,朝她微微一笑。   两人一时相视,却是同样的皮笑肉不笑。   拥挤的院子里满是苦涩的药味,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椅子上,此时正值盛夏,他身上却盖着一张厚毯。   强烈的光线之下,那老者自少年进门时便一直凝视着他,一身黑衣更衬他肤色冷白,身姿颀长如青竹,窄腰间的银蛇软剑凛冽泛光。   “你便是元济的爱徒。”   陈如镜干裂的唇微扬:“你可知你这柄剑,是我所赠?”   张元济便是妙善隐退江湖,还俗后的化名。   “他说过。”   折竹颔首,淡声应。   “在蜀青我就见过你,”陈如镜说话时呼吸声很沉重,“你的手段狠,整个造相堂都为你所灭。”   “可你逃了,不是么?”   折竹一撩衣摆,在一旁坐下。   “我只是个做账的,听见些风声,自然跑得快些,”陈如镜笑一声,胸腔里的杂音浑浊,“何况我一见你的剑,便知你的身份,我自然也要开始谋划一二了。”   “你能从造相堂逃脱,又能做出几大门派围攻栉风楼的局,”折竹懒散地靠在椅背,嗓音带了几分刻意的费解,“怎么又落得这步田地?”   “自然是被人逼的。”   陈如镜颇有些无奈:“你师父死了多少年,我便躲了多少年,若不是再躲不住,我也不会费尽心思引你来玉京。”   “看来,你见过那封汀州送到刘玄意手中的信。”   折竹心思一转,盯住他。   陈如镜并不否认,唤来添雨为他们上了茶,才道:“只怕那辛章并非是什么汀州人士,而是来自云川。”   云川?   乍听这两字,第十五的脸色稍变。   折竹故意不提及辛章这个名字,是为试探陈如镜,此时听他准确地说出此名,又提及云川,他面上却也波澜不显:“何以见得?”   “六年前,你师父来玉京托我寻他天机山的师弟妙旬,他说他只知妙旬在玉京,却不知其究竟安身何处,那时我在玉京尚有一分家业,些许人脉,便应下此事来,哪知他人还没出玉京,便被人追杀。”   “谁?”   “季羽青。”   陈如镜才提及这个名字,第十五当即失了他的君子风度,折扇一合,他走上前,不敢置信:“你再说一遍,是谁?”   陈如镜此时方才仔细打量起这秀雅的青年:“你识得季羽青?”   院内蝉声焦灼,那添雨颇有兴致地盯住第十五,纤纤玉指轻扶鬓边绢花。   “他便是季羽青之子。”   折竹扯唇,眼底冷极。   陈如镜满脸讶然,他先瞧着面前这青年,目光又随之挪去那黑衣少年的脸,神情复杂,低声喟叹:“你若想问我季羽青的下落,便是白来这一趟了,他虽追杀元济,但重伤元济的却不是他,因为在元济受伤前,他便已经失踪了。”   “他为何要杀张元济?如今张元济已死,我父下落不明,凭你红口白牙,只管胡说?”   第十五说着,手中折扇内薄刃探出,添雨神色一凝,迅速上前,红袖一扫,短刃既出,与之相抵。   “公子好生奇怪,”   添雨殷红的唇微扬,“要来问我义父的是你,不信他所言的也是你,怎么?你父亲害了人还说不得?”   娇柔的嗓音,言语却带刺。   “季公子,你也瞧见我这副模样了,我已没几天可活,却也不想就这般为了些与我本无甚干系的事不明不白的死,我说谎没有任何意义,你父季羽青是云川青霜州程叔白的弟子,当年他叛出师门离开云川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与他也不过是在棋院偶然结识,至于他为何来玉京,又为何要追杀元济,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陈如镜话至激动处,他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又顺了半晌的气,才勉强道:“我因此不明不白地被人追杀好些年,我已经躲得累了,如今,我已是什么都不怕了,只想要个真相。”   “好计谋啊陈如镜。”   一直不动声色的黑衣少年忽而嗤笑一声:“为了这个真相,你竟甘愿用自己的命做赌。”   “我猜如今,原本死盯着你的人,”   折竹站起身,犹如点漆的眸子轻抬起来:“应该很快就要发现我了吧?”   “你师父说你少年早慧,我已见识到了。”   陈如镜清癯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笑:“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但为一件我本不知情的事而死,是否太窝囊了些?孩子,你说是吧?”   他故意在那里留了只有这少年才能解得开的谜题,表面是为躲避那些追杀他的人,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他引这少年相信他知道张元济重伤真相的手段。   今日一过,那些追杀他的人,便会发现张元济在世间还有一个徒儿,到时万般算计与杀机,终将涌向他眼前这少年。   “你来之前,未必没有猜到这个结果,但你还是来了。”   陈如镜说了太多的话,人已越发显出疲态,但他定定地望着这少年:“你师父与我是挚友,我相信他并非有意将我牵扯进这旋涡之中,所以我甘愿诈死,躲藏这几年,隐瞒元济还有你这个徒儿的事实。”   “但是折竹,”   陈如镜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你在蜀青追问造相堂堂主有关辛章的事时,我便知,你有心为元济报仇,你既有此心,我当成全于你。”   “谁害了元济,谁便是害我的真凶,你若能替他报了仇,便也算替我出了气。”   陈如镜说着,又唤一声:“添雨。”   添雨立即将短刃收入袖间,随即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来一枚小小的私章走向折竹:“小公子,给你的。”   她面带笑意,神情暧昧。   然而还没走近那少年,便见他筋骨漂亮的手握住腰间的灵蛇剑柄,银光一闪,晃眼一瞬,添雨手中玉绿色的印章便已被那软剑薄刃挑去。   这般不解风情,足令添雨一怔。   “我这样做并非是要置你于死地,而是只有他们发现你,知道你,你才会有机会接近那个真相,这枚印章是当初我遣人寻妙旬时,妙旬主动找上我的人,要我带给元济的,只是我尚未将它交给元济,元济便已经出事了,他当时执意要回业州,而我又开始莫名其妙被人追杀,这东西便一直留在我手里。”   陈如镜如释重负般:“好了,此时他们还找不到这里来,你若要留些时间自己想想清楚,便赶紧走吧。”   第十五失魂落魄般跟着折竹走出院门,他为寻父甚至甘愿隐姓埋名入栉风楼,可即便是眼线遍布大燕的栉风楼,也寻不到一个季羽青。   身后的院门合上,第十五忽见身前的少年停步。   “小十七可是对我起了杀心?”第十五苦笑。   老槐树的浓荫底下,那少年闻声,面无表情地回转身来:“你我就此分道吧,十五哥。”   第十五一怔。   陈如镜的武功虽在江湖中也颇排得上号,但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棋痴,当年他母亲入玉京寻父未果,只在陈如镜的棋院里找到一个行囊,其中有一本棋谱,那上面皆是陈如镜与名手对弈过的棋局。   而那时,第十五的母亲在玉京尚未来得及向他打听他父亲季羽青的下落,陈如镜便忽然暴毙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陈如镜,却终究还是白忙一场。   “你当初发现我的身份时,你我便做了交易,你助我脱离栉风楼,我便将这东西给你。”第十五伸出手,掌中静躺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制鲁班锁。   那每一块方正的铜块又由更小的铜块组合而成,其上镂刻繁复的文字与纹饰,可以任意移动,排列组合。   “但因陈如镜的突然出现,我便又要你替我问出我父的下落,此事,原是我的不是,而今你我虽好似不能再做一路人,但这样东西,我合该给你。”   第十五一如往常那般笑盈盈的:   “你今日既肯放过我,那我也该说话算话一回。”   黄昏雷声轰隆,乌云很快遮蔽起夕阳,阴沉暗淡的天色笼罩四方宫墙,被炙烤得滚烫的玉京下雨了。   “若是昨夜下的雨,说不定摘星台的火也就早早地扑灭了。”   守在殿门外的宫娥望着打在地面的一滴又一滴湿润的痕迹,说道。   “是啊,听说那证心楼烧没了,大殿也被烧着了,这下星罗观的道士们再入宫清醮,也没地方了,只怕要等重建摘星台以后才行。”   另一名宫娥也接着话头说下去:“这样才好呢,我们公主便不用日日去摘星台了,那些采露宫娥也能歇些时候。”   “慎言。”   鹤紫抱着公主要的东西跑回来便听到她们这些话。   “鹤紫姐姐。”   几名宫娥立即唤她一声,再不敢多说,只推开殿门让她进去。   “公主。”   鹤紫进殿,见商绒在案前习字,她行了礼,起身瞧了一眼,竟不是什么青词道经,满纸皆是一行诗句。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鹤紫念出来,即便她不通文墨,也露出笑,道:“这诗句真美,瞧着就像能听见声儿似的。”   是下雪声,也是积雪压断竹枝的声音。   “是很好听。”   商绒垂眼看着纸上的字痕,轻声道。   “公主,这些都是我才从膳房里拿回来的糕点。”鹤紫将食盒放下,便恭谨地退出门去。   商绒才搁下笔,便听见内殿里有些响动。   她立即起身,掀帘跑入内殿里,正见那满窗烟雨,而少年倚靠在窗边,他的眼眉与无法皆被雨水沾湿了些,眸子黑得发亮。   “我听见了。”   他说。   什么?   商绒起初并未反应过来,她走近他,少年的声音裹在一片淅沥清脆的雨声里:“你喜欢我的名字。”   商绒的脸颊发红。   可是她仰望他,拉着他冰凉的手指,示意他低头来听她的悄悄话。   少年果然乖顺地俯身。   商绒看着他半垂下来的浓密眼睫,她好似受到某种蛊惑,抓紧他的指节,抱住他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第一次听时,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这两个字,那时我就觉得很好听。”   她认真地说。   他的名字,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这样近的距离,她眼见少年的耳垂烫红起来。   可是他的睫毛颤动一下,侧过脸去,薄唇抿起一条线来,隔了会儿才平静似的:“哦。”   “你的耳朵……”   商绒自己的脸还红红的,却好奇地伸手去戳他的耳垂。   折竹一下往后躲开了些。   他的耳垂红得滴血,可滴答雨声里,他迎向商绒的视线,却又不自禁临近她,灼热的呼吸轻拂,满怀期盼地问:   “簌簌,能再亲一会儿吗?” 第65章 很聪明   “好, 还是不好?”   雨声杂乱,少年眉眼湿润,迟迟等不到她回答, 他心内滚烫一片, 指腹拨了拨她因不安而眨动的眼睫,他弯着眼:“那就不好吧。”   他才收拣起自己那分失落,却听殿外一道声音传来:“明月,我来看你了。”   是梦石的声音。   殿门吱呀,推开又合上, 雨声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贺家父子一向为父皇马首是瞻,那贺仲亭多疑, 幸好折竹公子提醒及时, 我抢先在父皇面前揽下此事,如此,他们凌霄卫也不便插手了。”   案上一壶酒, 案上荤素尽有, 梦石说着便要给折竹斟酒, 却被他伸手一挡。   梦石抬眼, 那少年神情沉静, 慢悠悠道:“我惹的祸, 本该是我多谢你替我善后。”   话是这么说, 但他却转而自己斟了一碗茶, 碗壁与梦石手中的轻轻一抵:“伤还未愈, 就不饮酒了。”   商绒才吃一块烧鸭肉, 闻声抬眼。   梦石带来的宫中佳酿, 他竟真的看也不看, 径自抿一口茶, 随即便将碗搁下了。   “哪里的话。”   梦石心中也有一丝异样,在蜀青桃溪村中时,他见过这少年对村中人自酿的米酒便极有兴趣,只是当时他身上有刀伤,被梦石劝住了。   但也仅仅一瞬,梦石便将其抛诸脑后,又道:“如今父皇不许簌簌去大公主府吊唁,我们也没有可做文章的时机,但我听说,再过两月,便是簌簌的生辰?”   商绒经他提醒,点点头:“嗯。”   “他们说你的生辰往年都在摘星台上为民祈福,而今摘星台已毁,要重建也并非是两月之工,说不定你今年祈福之地便是在星罗观,若真如此,那我们大可以趁着两月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只要出了这禁宫,你便有更多的机会脱身。”   梦石打量着小姑娘的脸,温和地安抚她道:“簌簌,等你生辰那日,你一定能得自由。”   自由。   商绒忍不住为他口中的这两字而失神。   梦石如今正受淳圣帝看重,他手头上的事太多,只吃了几筷子菜,喝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照例留了个宦官等着将食盒带回。   雨势更大,那道殿门一开,商绒看着梦石的衣袂拂过门槛,随即声息都被淹没在噼啪的大雨里。   “在想什么?”   她身畔的少年漫不经心地问。   “折竹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商绒回过头来。   折竹只猜中她的一重心事,却未料她开口说的,却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下,随即端起茶碗,侧过脸去看那道窗外幽碧的山色。   他想了想,说:“他只与我说,我是七月生的,具体是哪一天,我也不知。”   七月,如今不正是七月么?   商绒知道,折竹口中的“他”,一定是他的师父。   “那你是如何过生辰的?”   商绒又问。   “他若想起来,只要是在七月,也不管是哪一日,都会给我煮上一碗长寿面,若是忘了便也过去了,但他,很少会忘。”   折竹提起来这些旧事,眼底也流露几分天真的笑意,但侧过脸来,望见她懵懂的神情:“你没有吃过长寿面?”   “没有。”   商绒诚实地摇头。   窗外潮湿的雾气皴擦浓郁的山色,少年轻抿一口茶,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睛清亮而有神:“今年你生辰时,我一定让你吃到。”   商绒一向习惯将事情往坏处去想,但是少年的笑脸太过惹眼,她的手背抵在心口处,在淋漓雨声中,忍不住向往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夜色降临,这一场雨也未见颓势。   商绒学着折竹牵动丝线,与他一起玩傀儡娃娃,娃娃的衣裙被掠入窗纱的微风轻拂,层叠摇曳,好似可以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   她指上的动作越发顺畅,娃娃变得灵动起来,她的神采也逐渐有了变化,唇线不自禁微翘。   “折竹,我会了。”   她迫不及待地望向他。   “嗯。”   一盏孤灯映照少年隽秀的眉眼,他放下自己手中的娃娃,靠在墙壁上,扬唇:“簌簌很聪明。”   商绒不自觉沉浸在他的夸赞里,她浓淡相宜的眉间少去了许多郁色,又摆弄起那个娃娃:“是你很耐心地教我。”   说着,她又意识到了些什么似的,抬头轻声问:“可你会不会觉得烦?”   少年闻言,卧蚕的弧度稍深。   “我若觉得烦,可不会藏着掖着不教人发现。”他将自己的那个娃娃拿起来,修长的手指牵动丝线,娃娃扬起来一只手,朝她晃了晃:“你知道我一向不为难自己,只为难旁人。”   他又在说她了。   商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对上他揶揄似的笑眼,她有点生气,可是看见他操控手中的娃娃不断摆出各式各样的逗趣姿态,她又忍不住翘起嘴角。   雨在窗外坠声不断,灯烛的光在墙壁上映出他们的影子,商绒操纵着傀儡娃娃与他的影子接近。   不知不觉蜡燃近半,商绒抱着个傀儡娃娃沉沉睡去,而折竹靠在一侧,枕雨凝视片刻她的脸。   她陷于睡梦,不知梦外的少年心里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回她的床榻上。   替她掖好被角,少年方才恹恹地躺回自己的榻上,他明明有点想亲她,甚至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同他说,与她同榻而眠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近来他有时触碰她时,身体总会起一些隐秘的反应,他原本也并不陌生,但往往发生在清晨的事最近却总不那么守时了。   忍得有点难受。   少年满腹的心事纷乱,他努力不去想黄昏时她的吻,从怀中取出来一枚白玉印章,临着尚未熄灭的灯,仔仔细细地瞧。   印章上的朱砂已干,折竹索性重重地将其按压在自己的手背,那痕迹隐约可瞧出是“妙旬”二字。   并无什么奇特的。   可若他的师父妙善来玉京只是为了找到妙旬,而妙旬既有心见妙善,那么为何又只让陈如镜带给妙善这枚印章?   折竹静默地摩挲着那枚印章,心思一转,随即指节用力,玉章当即碎裂成两半,他握着那两半玉章细细一瞧。   指腹摸索一阵,从其中一半里,摸出来一个极小的纸条。   他随意地将碎掉的玉章搁到一旁,双指展开那纸条,在幽微的灯影里得见一行墨迹:   ——红叶巷堆云坊。   ——   大雨如瀑,一名中年男人浑身水气,趁着夜色,匆匆入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屋内光线不甚明亮,那坐在书案后的人背对着他,整个人隐在一片阴影里:“如何?”   “陈如镜已死。”   中年男人垂首,说着迟疑一瞬,又道:“张元济似乎尚有个徒儿在,我看陈如镜的反应,那人应该已在玉京。”   书案后的声音有些喑哑:“他到底是收了一个不听话的徒儿。”   “您早知道张元济有个徒儿?”   中年男人面露诧异,却仍不敢抬头去看那张书案后的人。   “他既然来了,必是不肯罢休的,”   那人粗粝的手指轻敲扶手,语气里颇添遗憾的意味,“我终究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棋。”   他的喟叹,裹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中年男人虽听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主人,依您的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天边雷声轰隆,闪电一刹照彻窗纱。   书案后的那人裹着斗篷,只露出来一双浑浊阴沉的眼睛,他眼尾的皱痕细微牵动:“让你的人守在红叶巷堆云坊。”   “记住,只要有年约十六七的少年造访,便杀之。” 第66章 往生湖   雨后清晨, 湿润的风拂面,裹着几分草木清香,颇添凉爽。   “折竹, 我们还是走吧。”   商绒抱着双膝藏在山石底下, 有些不安地望着那身着侍卫衣装的少年:“近来摘星台常有工匠出入,若是我们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此时的天色青灰暗淡,蒙蒙雾气笼罩整片往生湖,摘星台在她身后,高耸且巍峨, 如浓墨般轮廓模糊。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来。”   少年靠在树荫底下,摆弄着渔线上的细钩, 抽空抬起眼帘瞥她:“若出了事, 你替我担着,好不好?”   “折竹。”   商绒皱起眉。   “你不愿意啊?”   折竹放下鱼竿,歪着脑袋凑近她, “怕他们再将你关起来?像之前那样对你?”   商绒一下抬头。   天色还较为浓黑时, 他便捏着她的脸将她唤醒, 兴冲冲地要她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玩儿, 那时商绒还未醒透, 只见少年亮晶晶的一双眼,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蜀青, 下意识地便说好。   纯灵宫无人知她悄无声息地被折竹带了出来, 她今日也未曾梳发髻, 而是他给她编的发辫, 发尾系着他剑穗里抽出的竹绿丝线。   “为了条鱼, 应该不至于吧?”   折竹双手抱臂:“何况你如今已非当日的孩童, 又有什么好怕的?”   商绒不说话, 只见他又摆弄起那根鱼竿,她忽然想到自己寝殿一侧生在山石缝中的几根野竹,日前好像便少了一根,那今日他手里这根……   她抬起头:“这竹竿,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折竹虽疑惑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却也还是道:“你寝殿外便有,我顺手就折了两根。”   “两根?”   商绒的眸子大睁了些。   “之前那根不知丢哪儿了,我也懒得找,”折竹觉得她怪怪的,停顿片刻,又问:“怎么了?”   商绒抿起唇。   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一点儿也不明白。”   “剩下那根,你不许再碰了。”   折竹不明所以,但见她说得认真,他便也颔首:“知道了。”   “你明明不用鱼竿也能抓来很多的鱼。”商绒坐在他身边,柳枝绵长轻轻晃,嫩绿的浓荫如盖。   “那是为了给你吃。”   折竹将渔线一抛。   “现在不是吗?”   商绒盯着水面。   “也是为了给你吃,但最重要的,”折竹将鱼竿塞入她手中,他气定神闲,微扬唇角,“是为了和你玩儿。”   商绒从没钓过鱼,自握住鱼竿后便一直僵着身体,“可是我……”   “这里的鱼很笨。”   她才开口便被少年打断,随即她察觉到他的靠近,她一下侧过脸,他轻柔的呼吸这样近,如此冷淡的光线里,少年的眼睫又浓又长。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我们还是要小声一点,这样它们才会上钩。”   商绒耳热,一下转过脸,握紧鱼竿,一心一意地盯住波纹微漾的湖面。   诚如折竹所言,这里的鱼已习惯了每日的鱼食投喂,见了鱼钩带饵便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她并没有等待多久,便觉渔线一动。   她的眼睛亮起来,忙唤:“折竹!”   折竹才咬了一颗糖丸在嘴里,乍见她眼中的神采他不免有一瞬的发怔,很快,他握住她的手,往上一拽。   那鱼有些肥硕,破开水面的声音一响,水滴如雨朝他们两人洒来。   两人几乎同时闭了一下眼睛。   落在石上的鱼不断摆尾,少女与少年四目相视,两张沾着水珠的脸。   少年眨动一下眼,水珠在乌浓的睫毛间揉开不见,他将那条鱼取下,放进她面前的藤编兜里,“你今日若能钓满十条鱼,我便送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商绒望着他。   少年的眼底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红润的唇瓣轻启,嗓音淡薄:“秘密。”   “可我们吃不了十条鱼。”   他越是这般神秘,商绒便越是忍不住好奇,但她垂着脑袋去瞧藤编兜里的那条胖鱼,又有些犹豫。   “让梦石吃。”   折竹满不在乎道。   商绒从不敢想,自己有一日会在处处是规矩的禁宫里,与一个少年躲在山石底下的树荫里,偷偷地钓鱼。   浓重的雾气散去一些,渐渐地,朝阳橙黄耀金的颜色点染云层,落了片浅金色的光在湖面。   天色仍旧灰蒙蒙的,那层光影还很淡,却令商绒想起她与身畔的少年不分昼夜赶路的那段时间。   她也曾在马背上,与他共看朝阳。   第二条鱼上钩,折竹方才将其收入藤编兜子里,却听见了一阵步履声,他抬头迎上商绒紧张的神情,一指抵在唇上朝她摇头,随即将她带入树荫之后的那片假山缝隙中。   他身上沾着露水,鬓发有些湿润,此时眼睫半垂着,仔细听着那就在上方近处的步履声,而缝隙狭小,商绒几乎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竹叶的清香盈满她的鼻间,商绒仰着脸,只能望见他的下颌。   如此寂静的一刻,她几乎能听清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跳动的声音。   那声音远了些,商绒见他探头往一侧望去,便也小心翼翼地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人已从上头的石径上走下来,去了那横穿往生湖的桥下。   商绒隐约看见了他的脸。   折竹发觉怀中人的神情有异,便低下头来,极轻的气音轻擦她的耳廓:“你认识他?”   这距离并不算远,商绒的声音也小小的:“好像是息琼哥哥。”   息琼哥哥。   折竹垂下眼帘,定定地看她。   商绒仍在注意着那桥下的动静,并未发觉面前的少年神情有异,只瞧那桥下火光闪烁,她便忙道:“折竹你看。”   折竹侧过脸,轻轻一瞥。   那青年此时已在桥下背对着他们,那碎石堆里却燃起了火光,竟是在烧纸钱。   “蕴宜入摘星台前,皇伯父已应允大驸马与蕴宜和离,如今蕴宜出了事,皇伯父不想息琼哥哥去寻大驸马的事端,便不许他出宫,他也因此,没能去大公主府吊唁。”   商绒看着那道孤清的背影:“蕴宜是他的亲妹妹,他却不能送蕴宜最后一程。”   “大真人说,烧纸焚香恐引冤魂相聚,所以皇伯父自登基后,便禁止在宫中私自祭奠亡灵。”   这座禁宫经受过太多血腥洗礼,皇权的每一次更迭,也不知多少性命葬送于此,而淳圣帝登基前夕更是如此。   折竹轻睨那藏在桥下的商息琼:“如此说来,他这么做,岂不是正好违背了你皇伯父的旨意?”   他已敏锐地觉察出了点什么。   果然,下一瞬,杂乱的脚步声在上方临近。   那朝阳将出未出,天色尚未变得明亮,乌云便又笼罩而来,闷雷声响,掩去诸多声息,但商绒也听到了那些脚步声。   “你要做什么?”   折竹洞悉她的举动,准确地攥住她的手腕。   “折竹,皇伯父本就对息琼哥哥不满,如今他没有了母后,又没有了亲妹,若一再惹怒皇伯父,恐将惹来祸端。”   商绒望着他,轻声道:“他并不像其他哥哥姐姐那样疏远我,欺负我,他是帮过我的。”   她眼见那些人要顺着假山石径下来,便有些着急:“折竹,你快放开我。”   点滴的雨珠砸下来,黑衣少年隐在一片半暗不明的阴影里,他认真凝视她的脸,指节一松。   他静默地看着她提裙跑向那石桥底下的背影,柳枝婆娑,小雨变得绵密起来,他的唇角微翘。   目光再落在那些道士的身上,神情幽冷一片。   商息琼在桥下暗自垂泪,却听一阵步履声,他当即转过脸,正见那一身烟青罗裙,梳着乌黑发辫的姑娘弯腰进来。   “……明月?”商息琼惊愕地唤。   情势紧迫,商绒不欲与他解释,探足压灭碎石堆上的火焰,未烧干净的纸钱浸入水中,她将他推到那片芦花遮掩住的浅水里,匆匆道:“息琼哥哥,你别说话。”   话音才落,她转过身去,那群身着蓝灰道袍的道士正好找了下来,却还没发现桥底有人。   商绒怕他们发现折竹,立即走出去。   为首的道士抟云听到动静转头,才看清那女子的脸,他便吃了一惊,立即跪下去:“明月公主。”   其他正欲往假山那边去的道士闻声,便也都回转身来,陆陆续续地跪下。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商绒藏在宽袖间的手掌已被汗湿,但声线却还算镇定。   “回禀公主,贫道奉命取水灌太平缸。”   抟云恭敬地答,但他眼风一扫,似乎在桥下发现了点未灭的火光,他一怔,立即抬首:“公主您难道在此……”   他话还未尽,却听商绒道:“昨夜下了整夜的雨,怎么太平缸还没有满吗?”   “摘星台上少水,缸里的水今晨拿来应了急,贫道不敢让太平缸空着,这便忙带人再来取水。”   抟云说道。   “又下雨了,你们还取水吗?”绵绵的细雨落在商绒发上,她的目光扫过抟云身后那些提桶的道士。   抟云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而那桥下的火光湮灭,他心中思虑一番,也不敢对公主不敬,便想着等大真人入宫来。   于是他俯身:“不知公主在此,贫道等人不敢打扰。”   雨雾缭绕,商绒静看着抟云带着那一众道士顺着石径上去,她一直紧绷的脊背松懈了些,随即转身跑到桥下去。   芦花里,商息琼抬头望向她。   “明月,多谢。”   他喉间微动。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自己宫里总比在这里安全。”商绒将他从浅水里拉出来。   “这里是蕴宜离世的地方。”   商息琼从桥下出来,衣袍滴答着泥水,他在朦胧雨雾里仰望那座摘星台:“我不能去她的灵堂,便只好在此送她走。”   商绒目送商息琼离开后,便往假山里钻,湿润滴水的柳枝摇晃,山石缝中躲雨的黑衣少年并未被雨水沾湿一寸衣袂。   “方才那道士一定以为是你在这里祭奠亡灵,”   折竹抱臂,倚靠在山石上,“说不定,他还会告诉凌霜。”   “我知道。”   商绒低声应。   “你皇伯父也会知道,不怕吗?”他问。   “曾经我不愿学的,不愿接受的,在证心楼里都已领受过了,道经千卷我已熟记于心,对我来说,那些已经不是要拼命才能记得住的东西,皇伯父若要罚我,那就罚好了,”商绒的鬓发湿润地贴在耳侧,“是你与我说的,他们既认定我是大燕的祥瑞,那么即便我不听话,也没有人敢轻易伤我。”   她已不是过去那个孩童。   无论是已逝的薛淡霜,还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他们想要告诉她的,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对吗折竹?”   她期盼地望他。   雾气浮动,雨声沙沙的,折竹无声审视她那一张不沾烟火的明净面庞,他的唇角微弯:“嗯。”   “走吧。”   他看一眼山石外朦胧的烟雨。   商绒见他将一旁的藤编兜子拿起来,那根竹竿被他藏在了山石缝隙里,她再往一眼柳树旁的水面。   只有两条鱼,她是不是得不到他的礼物了?   “这两条鱼很肥,勉强可抵四条,”   少年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一般,他泠泠的嗓音裹在这片绵密的细雨里,“剩下六条,你可以用别的来抵。”   “什么?”   商绒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折竹微微俯身,用衣袖擦了擦她被雨水沾湿的脸:“商息琼年长你几岁?你那么唤他。”   “九岁。”   商绒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却还是乖乖地答。   少年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眉眼漂亮得不像话,他纤长的眼睫底下,那颗小痣透着一分的冷感。   “哦。”   他淡应一声,却又好整以暇,循循善诱:“那你该如何唤我?”   阴雨天,雾连绵。   隐秘的山石缝隙中,商绒懵懂地望着他片刻,被少年眼中的神采弄得心乱如麻,她的脸颊隐隐发烫,不知是意会了些什么,垂着眼睛躲开他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那是要成亲的,可我,可我是不能成亲的……”   折竹愣住。   他原本是因她那一声“息琼哥哥”而耿耿于怀,又思及自己也年长她一岁,却未料她此刻心中所想,与他的心思南辕北辙。   成亲的女子,要唤自己的丈夫作什么?   折竹只一想,就耳热。   他匆忙撇过脸去,迎向潮湿的水气,轻哼一声:“你皇伯父还不准你吃往生湖的鱼呢。” 第67章 簪花髻   淳圣帝已连着几日未曾上朝, 内阁元辅胡端良带着几位大臣在含章殿中将近来朝中所议之事,如实禀报。   再出来,几人皆是一头的汗。   “如今朔野大旱, 正需粮钱, 可摘星台重建要钱,星罗观修神殿也要钱,国库里如今哪有那么多的银子两头兼顾?”   一名臣子擦拭着额上的汗,叹着气:“陛下这意思,是要胡大人您看着办了。”   可要如何办, 陛下才能满意?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事。   胡贵妃正被禁足,作为她的兄长, 胡端良近来也是如履薄冰, 如今文孝皇后之子梦石归来,陛下对其的看重又有谁是看不出的。   此事他若办得不周全,只怕陛下心中便没有胡家了。   正如当初助陛下重创荣王, 夺得皇位的裘遗光, 那般功绩, 后来再无可用之地, 陛下不也说杀便杀么?   胡端良很清楚, 在淳圣帝心中, 有用的臣子, 才是臣子。   “走吧。”   胡端良疲惫地摇头, 才走下几级阶梯, 却见不远处两名年轻女子被一众宫人簇拥着临近, 竟是蕴华, 蕴贞两位公主。   她们不顾仪态, 哭叫着“父皇”, 从胡端良等人身边跑过,他转过头,虽未瞧清楚她们的面容,却发现她们颈子上红红的一片。   “这是怎么了?”一名臣子心生怪异。   胡端良再转身,却见那位梦石殿下身着宽松的道袍,悠闲地踏上阶来。   “胡大人。”   梦石朝他微微一笑。   “大殿下。”胡端良立即垂首,恭谨地行礼。   梦石瞧着他:“胡大人脸色不大好?”   “臣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毛病。”胡端良勉强露出一个笑。   “是么?”   梦石望了一眼前面那两位公主的背影:“身上若有毛病,可耽误不得,何况胡大人这般肱股之臣,正是受父皇重用的时候,自己还是多注意些。”   胡端良还未应,便见眼前的衣袂一晃,梦石已往阶梯上去了。   他躬着身子瞧了一眼被细雨冲刷的白玉阶,随即慢慢站起身,转过脸,凝视着梦石的背影,眉心一道褶痕更深。   商绒才回纯灵宫不久,淳圣帝身边的宦官德宝便带着口谕命她来含章殿,哪知她才上了阶,便见蕴华与蕴贞正跪在殿门外。   她们二人的母妃则由宫娥扶着,并不敢上前,只得在伞下暗自垂泪。   “明月。”   梦石在殿内听见德宝的禀报,便出来迎她。   商绒走近,衣摆轻擦湿润的地面,她蓦地对上蕴华与蕴贞二人愤恨的目光,才发觉她们两人竟起了好多的红疹,那疹子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颈,竟连露在衣袖外的手腕都是红红的一片。   “这是……”   商绒面露惊诧。   “何必惺惺作态?明月,你敢说这不是你做的么?!”蕴华头上大朵的芙蓉绢花浸了雨水变得湿哒哒的,整张脸红肿又狼狈。   “你在公主府,而她并未踏出禁宫半步,你如何确定是她?”梦石侧过脸,温和的笑意顷刻收敛。   他这般与淳圣帝相似的眉眼,无声的威严,令蕴华没由来的心内生惧。   “我们起了这一身的疹子,寝房里全是蛇虫鼠蚁!”   蕴贞强忍着脸上身上的痒意,不敢当众挠抓,却实在被这份痛苦折磨得理智都没了,她瞪着商绒:“你那日分明听到了蕴宜的话!”   “那你说,蕴宜说的是真的吗?”   商绒垂着眼看她。   她如此平静的神情,蕴贞看她片刻,撇过脸:“没有!我没有!”   “可要我亲自问一问贴身服侍你们的嬷嬷?”梦石说着,抬起手便要唤人,却见蕴华与蕴贞几乎同时抬首盯住他。   各有各的慌张。   蕴华不敢说话,但蕴贞却颇为不忿:   “大皇兄,若论亲缘,我们与你才更接近吧?可你为何偏帮着她,难道我们如今这般模样,也是你的挟私报复?”   梦石尚未说话,却听殿内传来淳圣帝满含怒意的声音:   “让她们给朕滚回去!”   蕴贞与蕴华皆是浑身一颤。   眼见着梦石与商绒走进殿门里去,蕴贞浑身僵硬地被宫娥扶起身,憋红了眼眶。   无论是她,还是蕴宜,都见惯了明月的背影。   她常是见不到父皇的,也不曾得过父皇半句关爱,但明月却总是能够那么轻易地拥有她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从前是,如今也是。   贺星锦跟随父亲从殿中出来,正好梦石与商绒从他身边过,他稍稍一晃神,直至听见父亲的声音,他方才垂首:“梦石殿下,明月公主。”   他的视线无声垂落在她掠过身边的裙袂,再抬首,他亦不曾回头再望,却不经意看见蕴贞公主愤恨的一双眼。   檐外烟雨朦胧,蕴华与蕴贞的哭闹声不再,含章殿内长幔遮掩住帝王在其中打坐的身影。   “明月,再过两月便是你的生辰,如今摘星台正在修缮,只怕是赶不及的,但你的生辰是大事,今年便设在星罗观,你看如何?”   隔着长幔,淳圣帝的声音传来。   “皇伯父决定就好。”   商绒压下心中诧异,垂首说道。   她还以为让她来含章殿,为的是往生湖畔祭奠的事,可皇伯父怎么好像全然不知?   但生辰祈福一事,果真被梦石言中。   “蕴华与蕴贞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淳圣帝由德宝扶着起身,在一侧擦洗干净了双手,方才掀开长幔走出来,“她们都已是成了婚的,合该在公主府好好待着,没有再进宫来的道理,朕已传旨,让她们在星罗观苦修四年。”   他说着,打量一下商绒低垂的眼眉,却看不出她究竟是喜是悲,他一时有诸多话想说,可作为皇帝,心中终究顾忌颇多。   “明月,她们欠你的,朕会让她们还。”   最终,他道。   在含章殿用过早膳后,商绒便先行回了纯灵宫,而梦石还留在殿内与淳圣帝对坐饮茶。   “梦石,事情是你做的?”   淳圣帝落下一枚棋子,冷不丁地开口。   梦石立即搁下茶碗,一撩衣摆跪下去:“父皇恕罪。”   捉弄蕴华与蕴贞的,究竟是谁他心知肚明,此时也甘心在淳圣帝面前认下此事来。   “这是做什么?”   淳圣帝摇头一笑,“朕何时说过要治罪于你?快起来。”   待梦石重新在对面落座,淳圣帝无甚兴味地将棋子扔进棋笥里,侧过脸去看窗外一片雨雾:“你能为明月做到这个地步,朕心甚慰,原本朕还担心你因你母亲素贤的死,而对明月心有芥蒂。”   “儿臣分得清,明月她无需为父辈的事背负任何东西。”   梦石说道。   “说得对,”   淳圣帝颔首,神情却复杂起来,“但朕也有忘记这些的时候,她在证心楼上的四年,全因朕对荣王的戒心所致,朕那时极其在意她明明受朕教养,心中却还惦念荣王,朕只想着要她认错,要她忘了荣王那个所谓的父亲,却不曾想,令她受了蕴华与蕴贞的欺负,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如今这般……不好吗?”梦石抬眼,试探。   淳圣帝摇摇头,朝他摆手:“你不知道,明月小时候是很爱笑的,见了朕就笑,那么活泼又可爱,但从证心楼出来,她就变了,朕起初还觉得很好,因为她不再提荣王了,凌霜教她的一切,她都完成的很好,乖顺,恭谨,却像个小观音似的,不悲也不喜。”   “你方才也瞧见了,”   淳圣帝揉了揉眉心,叹声道:“朕无论问她什么,她都说好,她怕朕,从那时起就怕得厉害。”   “无论朕如何弥补,她的心结始终都在。”   梦石离开含章殿,回长定宫的一路上都在兀自思索着些什么,小雨打檐,他走上石阶,才踏入书房便听得一声响动。   他抬头,正见那少年姿态慵懒地靠在书案后的那张椅子上,此时正用一双漆黑清冷的眸子凝视他。   “去吧。”   梦石回头去唤身边的宦官,随即抖了抖衣摆上的雨珠,亲自合上门。   “无极司的消息才送来,我还没去找你,你便先来了。”   梦石倒了一碗茶给他。   “给你送鱼。”   折竹指了指案上的白玉缸,里头挤着两条肥硕的鱼,艰难摆动着鱼尾。   “……这是笔洗啊折竹公子。”   梦石颇为无奈,压下眼底那分异样,状似不经意地又道:“你今日又去往生湖钓鱼了。”   “嗯,带着她一块儿去的,”   折竹手指轻敲茶碗,隐隐扬唇,“你不知道吧?我们遇上了一个人。”   “谁?”   梦石捏紧茶碗,神色看似如常。   折竹却盯着他,才道:“商息琼在往生湖的桥下私祭蕴宜,正好摘星台的道士来取水,簌簌担心商息琼被皇帝责罚,便将他藏了起来,于是那些道士便以为是她在私自祭奠亡灵。”   他的神情适时添上几分忧虑:“梦石,皇帝可有责罚她?”   “并未。”   梦石握紧茶碗的手指松懈了些,他对上那张俊俏的脸,却分辨不清这少年真正的心思:“父皇并不知此事,想来是凌霜瞒住了。”   “是吗?”   折竹仿佛是真舒了口气般,“看来凌霜是看了你的面子,不过你可有觉得,那些道士出现的时机是否太过巧合?”   梦石与他相视,沉稳地答:“如今朝中的争斗已愈演愈烈,宫中事,一向没那么多巧合。”   折竹闻声,垂下眼帘,眼尾略弯,神情却悄无声息地冷下去,又好似兴致缺缺般,转了话题:“说说无极司的消息。”   “的确有妙旬这个人。”   梦石将袖间的籍册递给他:“无极司虽是为正阳教所设,但九清教的道士也是要登记造册的,这个妙旬的确是天机山的道士,但在七八年前,他便已经消了籍,还了俗。”   折竹一言不发,九清教的道士人数并不多,他翻动至一页,蓦地盯住“程叔白”三字。   “程叔白,云川青霜州人氏,淳圣一年入九清教,道号‘一尘’”。   第十五的父亲季羽青便是这个程叔白的弟子,而程叔白,则是如今的云川之主——程迟的三叔公。   再往后,他便找到了有关妙旬的记载,以及他的师父妙善。   妙善的道籍,是在十六年前消去的。   “多谢。”   折竹不动声色地将重要的几页记下,也并不带走那本籍册,起身便要走。   “折竹公子。”   梦石见他的手伸向那道门,忽然出声,待那少年回过头来,他便又道:“两月之后,九月十九,簌簌的生辰已定在星罗观。”   “知道了。”   折竹白皙的指节扣在门上,绵密的雨声不断,吱呀声中,一道门开,冷淡灰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湿润的水气拂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去。   而梦石立在书房内,盯着案上那本九清教的籍册,眉头轻轻地皱起来,再望向门外,烟雨潮湿,那少年的身影已不在。   ——   绵密的雨丝被风斜吹入窗,商绒在内殿里睡了一会儿,醒来仍不见折竹,她便起身掀帘出去,唤道:“鹤紫。”   鹤紫立即推门进来,躬身行礼:“公主。”   “我想去膳房。”   商绒说。   “公主想吃什么只管与奴婢说便是,何必亲自过去?”鹤紫十分不解。   “我要去。”   商绒说着,便往殿门外去。   鹤紫无法,只得匆匆跟出去,又唤了人将伞拿来。   折竹穿着侍卫衣装,淋着小雨才穿过一道宫巷,咬了颗糖丸在嘴里,轻松入了纯灵宫,却见一众宫娥宦官还有几名侍卫簇拥着商绒往另一边走去。   他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几分疑惑。   冒着雨步履轻应地跟上那几名侍卫,他轻拍一人的肩膀:“这位大哥,公主这是去做什么?”   那侍卫偏过头来得见他一张陌生的面容,他从未见过此人,摸着剑柄的手便要动,却又见他腰间有长定宫的腰牌,便问:“你便是梦石殿下派来保护公主的暗卫?”   “嗯。”   折竹点点头。   那侍卫见他一副纯良无害的少年模样,还有些怀疑:“那你方才怎么不在纯灵宫中?此时却来问我。”   “昨日休沐,今日到了时辰才从长定宫过来换人。”   折竹面不改色。   “公主要去膳房。”   侍卫听他这一番话,才缓和下神色,说道。   膳房?   她去膳房做什么?   折竹走在最后面,前面的人堆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一点儿也看不见她。   纯灵宫是有膳房的,却只负责公主的早膳与一些鲜花露水做的糕点,再精细些的午膳与晚膳,都出自御膳房。   商绒入了膳房,那几个偷闲躲懒的嬷嬷吓了一跳,起身时险些栽倒,慌里慌张地就跪在了商绒面前问安。   “你们会不会做面?”   商绒蹲下身,莹润雪白的裙袂堆积地面。   几名嬷嬷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会,但那哪是公主您吃的……”   “教教我,行吗?”   商绒望着她。   那嬷嬷愣住,被这小公主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望着,她一时不知所措。   膳房外仍在下雨,那声音沙沙的,很悦耳,几个老嬷嬷聚在一块儿看火,偶尔偷望一眼那用披帛挽起宽大衣袖的小公主。   “也许公主是觉得好玩儿?”   一个嬷嬷低声道。   “说不定公主是在外头吃过,还没尝够新鲜……”另一个嬷嬷猜测。   在案台边儿教小公主做面的嬷嬷脑子里也是装满了杂乱的心绪,生怕她被面粉弄脏了衣袂或鞋履,可千防万防,小公主的脸上身上还是沾了不少的面粉。   “你会捏桃子吗?”   商绒捏着面团,问身边的嬷嬷。   “会,奴婢教您。”   嬷嬷看小公主乖乖的,一时什么也忘了,忙又教她。   折竹藏在树荫里,透过那扇窗看着商绒在案台前的背影,起初他还不知她在里头做些什么,直到她转过身来走近窗棂,他才看见她鼻尖上的面粉。   糖丸在舌尖化开,少年在满耳潮湿的雨声中,怔怔地望她。   膳房内,嬷嬷将她与小公主一块儿做好的面条下锅,又笑着对她说:“往这个面桃里塞些红豆沙,再往笼上一蒸,很甜的。”   “公主可还要些面桃?”   她问。   商绒摇头:“就这一个就好了。”   蒸包子哪有只蒸一个的道理,但嬷嬷们为了哄这个小公主,还是搬来蒸笼,为她蒸那一个面桃。   商绒坐在窗边等,却觉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低眼,看见脚边静躺着一颗糖丸,她一下转过头,在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油绿青翠的枝叶里,看见少年湿润的眉眼。   “公主,都做好了。”   一名嬷嬷笑吟吟地将那一碗汤汁清亮的面条与那个蒸得长大了一些的面桃子放在了桌上。   “公主,可要回寝殿?”鹤紫上前,问道。   商绒回过头来,摇头:“你们都出去,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这……”   鹤紫有些迟疑。   “出去吧鹤紫。”   商绒看着她。   “是。”   鹤紫只得应声,带着一众人与那几个嬷嬷都退了出去,侍卫又都守在庭外,他们并未发觉,此时另一边的树枝里头,有个少年悄无声息地乘风掠来。   隔着一道窗棂,少年将捏在手中的一朵淡蓝色的花簪入她的发髻。   商绒没看清,伸手摸了摸:“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给我做的长寿面啊?”   少年的手指擦了擦她鼻尖的面粉,却问。   商绒看见他指间的痕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却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场雨极好地遮掩了许多的动静,一间宽阔的膳房内,少年与少女相对而坐,桌上是一碗热腾腾的面,与一个白白胖胖的面桃子。   “皇伯父不喜欢面食,宫里也没有长寿面,但是这个寿桃是我每回生辰都有的。”商绒说着,看见少年执起筷子,垂着眼睛在看桌上的面桃,晶莹的雨珠就要顺着他的睫毛滴下去,她想也不想,伸手便用衣袖擦了擦他沾满雨水的脸。   他睫毛一动,那颗水珠滴在她的手背,一时间,四目相对。   商绒脸颊微热,缩回手,没再看他,却说:“我的生辰在九月十九,而今日是七月十九。”   灶中残存的火星子迸溅发出些声响,她又不自禁再将目光重新挪回他的脸上:   “折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一日也没有关系,你师父不在,那就我来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第68章 秋夜白   火星子噼啪作响, 暗淡的光线铺满一窗。   少年面前那一碗热汤面的热雾上浮,清淡的香气闻着竟也令人颇有食欲,他捏起来瓷碟里那个白胖的面桃咬了一口。   香甜的红豆内馅令他不自禁地微弯唇角:“那我们说定了, 我就当我是七月十九这一日的生辰。”   其实, 长寿面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他师父的厨艺很差劲,他也从没将自己的生辰当回事。   “好吃吗?”   汤汁是那位嬷嬷调的,商绒并不知是什么味道,见他低头吃了一口面,她便好奇地问。   “嗯。”   折竹淡应一声, 唇角却微翘。   他在市井巷陌吃过很多汤鲜味美的面食,这一碗清淡有味, 却算不上有多美味, 可他还是吃得很开心。   “折竹,生辰吉乐。”   忽的,折竹听见她的声音。   他握筷的手一顿, 抬起眼帘。   雨丝斜飞入窗, 细微的水珠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上, 她拥有一张白皙无暇的脸, 浓淡相宜的眉, 一双柔亮清莹的眼。   她周身浸润在这般朦胧的光线里, 倒真似孤高的月, 半点不沾尘。   湿润的风吹着折竹纤长的眼睫微颤, 他看起来似乎仍是这般冷静又沉稳的少年, 然而他眸底碎光流转, 终究泄露几分并不平静的底色。   他一点儿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般认真的祝愿,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不知所措过。   他的心绪仿佛被裹在那片烟雨里, 被冲刷得湿漉漉的, 他极不自在的,将面桃递到她的面前:“要不要吃?”   “这是给你的寿桃。”   商绒看到了里面的红豆馅,她其实有点想,却又犹豫。   “很甜的。”   折竹轻抬下颌。   商绒禁不住少年这般沉澈嗓音的循循善诱,她张嘴,绵软的白面裹着香甜的红豆馅,一口下去,热热的,又香又甜。   折竹喂给她吃第二口,心甘情愿地让她吃掉所有的红豆内馅,又弯着眼睛看着她说:“你过生辰应该不止有这一个寿桃才是,怎么你却像是没吃腻似的。”   “我过生辰时那些寿桃都点了胭脂似的,红红的,一个个堆成一座小山,看起来特别好看,但我没吃过几回,那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商绒喝了一口他递来的水,又慢吞吞地继续道:“但是这会儿和你在这里,我又觉得它是好吃的。”   宫中万般精致糕点应有尽有,而寿桃不过是生辰宴上的一种点缀,从没有人在乎它究竟好不好吃。   她以前也不在乎。   但今日这个却不一样,她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它是我亲手捏出来的。”   雨声沙沙,折竹满腹的心事就这么被她随意拨弄,可他看着她,她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番话,这副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匆忙撇过脸,喉结微动:“你还真是……”   后半句的话音不知为何淹没于唇齿。   “什么?”   商绒没听清。   晶莹的水珠从檐瓦如簇滴落,那影子映在少年乌黑的眼眸里,他静默地看了片刻,才回过头来:   “我说,你总是知道如何让我高兴。”   他的声音里藏了一分莫名的气闷,那是被人攥住整颗心,并随着她的字句或神情而忽喜忽悲,忽上忽下难以自控的,既烦恼,又欢喜的感受。   但这到底,是他最喜欢,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回到寝殿中,商绒终于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要用往生湖的鱼才能交换的礼物,原来是一盏小小的灯笼。   用竹篾编的,四面裹着薄薄的绢纱,点缀着几只竹蝴蝶,灯笼底下坠着好多漂亮的金玉珠子。   与他玉葫芦上的那一串很像。   “这画的是什么?”   商绒始终看不出那绢纱上的彩墨究竟是什么轮廓。   “蝴蝶啊,不像吗?”   少年咬着糖丸,歪着脑袋与她相视。   “……”   商绒看着那一团颜色,实在说不出“像”这个字,但是他的竹编小蝴蝶却双翅轻盈又漂亮。   “还剩三面,你可以自己画。”   折竹一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拨弄小灯笼,底下坠着的珠子碰在一块儿丁零当啷地响。   他骄傲地问她:“是不是比那盏昙花灯好看得多?”   灯笼里没有放蜡烛,那么小巧精致的一盏,挂在窗前便随着清风摇晃,那些竹蝴蝶也随着这一阵风而细微颤动,商绒轻轻点头:“嗯。”   她仍旧记得那一日的瓢泼夜雨。   记得她在河岸找了许久,方才找到一片湿透的,不够完整的灯笼纸。   她原以为再不会有了。   折竹听见她的声音,心满意足地仰望挂在窗上的竹灯笼,却听她又忽然问:“你用的是我的竹子?之前那根并没有丢,对吗?”   “随处长的野竹,你那么珍视做什么?”   折竹垂下眼帘来看她。   商绒不答他,抱着双膝与他坐在蒲团上。   “今夜若不不下雨,你等我回来,给你抓萤火虫放进灯笼里玩儿。”折竹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自顾自地说道。   “你要去哪儿?”   商绒终于开口。   “我师父有个师弟在玉京,之前得了一点他的消息,想去探个究竟。”折竹也并不瞒她。   商绒闻言,心知他师父的事自然重要,便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天色暗淡下来,梦石借着去星罗观进香的由头,带着折竹出了禁宫,彼时仍有小雨,马车在一处昏暗的旧巷里停下,梦石掀帘去唤那才下了马车的少年:“折竹公子,万事小心,若有我可帮衬的,千万要与我说。”   雨丝落在少年乌黑的发髻,那一叶银簪被雨水濯洗得更为清亮,他扯唇,淡声道:“你我之间,我一向是不会客气的。”   梦石瞧着那脱去侍卫衣装的少年走去巷尾的身影颀长而清瘦,极浓的水雾很快掩去他的身形,他放下帘子,在马车中坐定,对随行的侍卫道:“走吧。”   晦暗的天色里,街上行人甚少,折竹循着印记穿街过巷,在一间酒肆前站定。   “公子,那红叶巷的堆云坊是卖酒的,这便是堆云坊卖的最好的酒,”姜缨说着,指向桌上的酒坛,“玉京大大小小的酒肆,少有不卖这个的。”   折竹视线停驻在那酒坛红纸之上,“秋夜白”三字墨色浑厚。   记忆里,那断了臂的中年男人临着瀑布躺在一方巨石上,仰头灌了几口酒,露出快慰的笑容来看着他:“小子,什么宫廷玉液都比不得这一坛秋夜白,虽说这酒是极费银子,但架不住你师父我有人脉,人家有求于我,我自然天天有这好酒喝,你也不必太担忧咱们会吃不起饭,再不济,还有你元喜师叔让咱们两个吃白饭。”   “公子?”   姜缨见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久无反应,便小心翼翼地道:“这堆云坊,您真要去吗?”   他心中始终有些不大安宁。   当然作为杀手,他们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宁的时候。   “去,当然要去。”   折竹端起面前的酒碗来,轻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难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时常痛饮。   他本不该在此时,当着旁人喝酒,他极强的戒心从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有暴露自己弱点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个酒鬼临终前的模样。   心中终究好奇,他试探着,抿了一口。   但也仅仅只是这一口。   “只不过,我不该这样去。”   他沾了一分酒意的嗓音低靡而不可测。   夜里雨势仍不见大,细细的雨丝飘飞,落在檐瓦的声音很轻,街巷点缀着灯笼的火光,如今正是消夜的好时候。   红叶巷里,多的是卖光了酒又忙着再来买的酒肆的跑腿。   就近消夜的摊子并不少,巷子里充斥着酒香与食物的香气,一名脸色蜡黄,眼尾与颊边挤着几道皱痕,弓腰驼背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坛子酒,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堆云坊的酒已经卖罢,小厮才挂了牌,要关门,却闻到极浓的酒气临近,随即一道影子从他身边挤进了门去。   小厮愣了一下,忙唤:“诶你是谁啊?”   “酒……”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含混发哑,他像是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朝小厮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   “咱们堆云坊的酒可不散卖,你快出去!”小厮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醉鬼,这红叶巷里多的是,他也没多少工夫与这醉鬼纠缠,便要上前将他拽出去。   中年男子一边与小厮推搡,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打量起这酒坊内的情形,楼梯上忽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半睁着眼,在那楼梯转角的墙壁上看见多道人影,随即一名身姿袅娜的赤衣女子下来。   “掌柜的,是个酒鬼。”   小厮朝那中年女子道。   “这位爷,我们这里是不卖散酒的,您还是快些走吧。”那女子手执一团扇,面上带着敷衍的笑。   “他……他说有。”   中年男子好似神情恍惚般,晃了晃脑袋。   “您可莫再纠缠,否则奴家便要报官了。”   女子根本无心听他说些什么,话罢便要小厮将他打发出去,却见那男子颜色发暗的手掌里静躺着半块玉章。   “有……”他的声音嘶哑。   女子一见这玉章,神情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她当即问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那少年在哪儿?”   中年男子尚未说明这东西是如何来的,更没说什么少年,可这女子却脱口而出,他被胡须遮掩的唇隐隐一扬,却一下调转方向,伸出手指来指去好一会儿,最终停在对面那条灯火昏暗的窄巷:“那儿。”   “给他拿一坛酒。”   女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匆匆对小厮说了一声,随即便赶紧上楼去,而中年男子则暗自用余光轻瞥她的背影。   小厮取了酒,接了他的钱。   这一刻,楼上似乎有些冰冷器物的轻微声响。   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在满巷的热闹里,谁也没发现他很快隐于一片黑暗的角落。   “公子。”   姜缨在檐上见到那道身影便低唤一声。   折竹一边撕掉脸上的胡子与面具,一边将刚得来的那坛秋夜白放在一旁,他捧了瓦中积蓄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上涂抹的檀色妆粉。   “姜缨,人来了。”   忽的,少年听清前面那条窄巷里纷杂的声音,旋即在高檐上站起身来,夜风吹拂他玄黑的衣袂,白皙的指骨上滴答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个女人留着,其他的,都杀干净。” 第69章 藏宝地   堆云坊里前后出来十数人, 个个神情锐利地盯着对面黑洞洞的窄巷子,捂住藏在衣裳里的东西,大步朝巷中去。   “可是折竹小公子?”   赤衣女子率先走进去, 雨丝飘飞, 长巷晦暗,她半眯起眼睛,审视起前面那一道背对她的身影。   那人久久不应,赤衣女子拧起细眉,正欲抬手, 却见他忽然回转身来。   哪里是什么十六七的少年。   赤衣女子心中警觉,立即转身却见数道黑衣身影从高檐下落, 一瞬之间, 那些藏在她身后不远处只待她一声令下的属下被迫匆忙与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短兵相接。   赤衣女子听清身后那人奔来的脚步声,她袖间金丝一闪,回身缠住那青年的剑刃, 却听檐上一道属于少年人的, 清澈而凌冽的声音传来:   “你找我啊?”   她蓦地一抬眼, 对上那张沾着雨水的, 隽秀白皙的少年的脸。   只见他手中薄刃银光闪烁, 赤衣女子心下一凛, 匆忙之下只得再以袖间的一柄短匕相迎。   她双足重踩青年的胸口, 旋即一脚踢中他的脑袋, 金丝收回, 她回头专心应对起那少年凌厉无匹的剑招。   仅仅几招之内, 赤衣女子便已不敌, 她重重地摔在砖墙上又跌下去, 吐出鲜血来, 剧烈的疼痛令她恍惚,半张脸压在雨水里,这一刹又清醒了些,她才惊觉这窄巷里不知何时已寂静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裹在潮湿的夜雨里,她那些预备瓮中捉鳖的人,都已悄无声息地入了这少年的瓮,死了个干净。   “妙旬在哪儿?”   黑衣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身,雨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你说什么,奴家听不明白……”赤衣女子几乎是咬着牙般,不防少年的剑刃忽然刺入她的右臂,她痛得尖叫起来,满脸的妆粉斑驳,她明显感觉到刺入她血肉的薄刃隔着衣料轻松削断了她缚在臂上的金丝。   “奴家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她喘息着,声线都在发颤,“小公子又何必这般为难于我?”   她似乎尤善这般楚楚可怜的做戏。   然而此时在这少年面前,她显然用错了把戏,他非但不知怜香惜玉,薄刃更抵入半寸,几乎要刺穿她的骨肉。   “奴家真不知什么妙旬!”赤衣女子痛得哭叫起来,难捱这种剧烈的痛苦。   “那你说,”   折竹抽出剑刃来,沾血的剑锋微晃,点滴血珠滑落,“这堆云坊的主人是谁?他又为何要你杀我?”   “我从未见过他,”   赤衣女子狼狈地倚靠着砖墙,“我只不过是听命行事。”   “用这种东西做防身的武器,想来江湖里也没几个人,”折竹盯着她,冷笑,“你如此珍视它,是否它便是你主人所赠?你说,若我查得此物的底细,是否便能厘清他的身份?”   赤衣女子闻言,蓦地抬眼,她心下一沉,本能地便要将金丝彻底销毁,却又猛地一顿。   蹲在她身前的少年静默地睨她,竟是拦也不拦。   上当了。   赤衣女子浑身冷透。   “果然,你见过他,并且也知道他的身份。”   折竹得逞般,眼底犹带轻嘲:“不急,你还有机会慢慢说。”   姜缨命人将窄巷里的尸体处理干净,再将那赤衣女子打晕带走,他收剑入鞘,跟在黑衣少年身后朝窄巷尽头那一道朦胧的亮光而去。   “薛浓玉在西北,他已投靠叛军首领谢舟。”   姜缨将才得来的消息低声说与他听。   折竹一言不发,行至窄巷尽头,在那一簇橙黄的灯影下忽然站定,才回过头来问:“二哥他们还在玉京?”   “是,但这消息属下能探知,想来栉风楼中也已知道,他们三人应该是要去西北了。”   姜缨如实说道。   纵然他们这些人已脱离栉风楼,但也认得楼中的记号,多少也能得知一些楼内的消息,第二,第四,第五三位护法是为薛浓玉来的玉京,而栉风楼若要杀人,从不畏山高水长。   虽然薛浓玉此时在西北叛军之中,那三位护法大抵不好下手,但他们总归是要去西北瞧瞧的。   “趁着他们还没走,正好叙旧。”   转角的后街清冷寥落,折竹走出这片灯影里。   “公子,我们如今已不是楼中的人了,若贸然寻着记号找上门去,只怕……”姜缨心有犹疑。   “去找他们做生意也不行吗?”   折竹气定神闲。   “做生意?”   姜缨一愣,没明白。   “他们要去西北,我正好也要人替我带一封信去西北给薛浓玉。”   “为何要带信给薛浓玉?”姜缨更是一头雾水,半点儿也猜不出这少年的心思,“他既将长姐之仇算在了明月公主头上,也难保他不会将灭门之灾也算在公主头上,他与您分明不是一路人。”   “薛淡霜既是个通透聪慧之人,与她一胎双生的薛浓玉若还从这满门的血仇里醒不过来,那么他又何必逃到西北。”   折竹抬眼瞥他:“他入西北,便是带着一颗反心去的。”   “可您既有梦石帮衬,又何必插手西北的事?”   姜缨心中疑虑更甚。   细微的雨珠坠在折竹浓密的眼睫,这般晦暗的光线里,他的神情被遮掩干净:“权力,是会推着一个人走的。”   “我一定要在梦石登上太子位前,将她带出宫。”   ——   细雨不停,声息却小,商绒开着那道窗,不知何时便在罗汉榻上睡着了,夜风吹得那扇窗狠狠一拍,她又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坐起身,内殿里的灯已燃了半盏,少年仍没回来。   她心中不宁,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想起那两个傀儡娃娃,白日里她担心鹤紫发觉那些不属于宫中的物件,便将它们都锁到了她床榻的暗格里。   这会儿再无心睡眠,商绒起身扶灯,走到自己的榻前去,掀开被褥,推开底下的暗格。   两个傀儡娃娃静静地躺在一沓书信上,她将它们拿出来,而烛火照见那些书信上的字痕,她顿了一下,随即将灯放到一旁,从中拿起那些信件来,一一地看。   有一样夹在里头的东西落到了暗格的角落底下,她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她推开自己的那些杂物,将那个沉重的盒子以及那个精铜所制的小小的鲁班锁拿了出来。   这两样都不是她的东西。   她摸出底下的那只纸蝴蝶,上面的字迹清峻飘逸,并非是其它那些信件上娟秀的“明月公主敬启”。   而是——“只许簌簌看的秘密”。   商绒的眼睛无知无觉地弯起来,拆开纸蝴蝶,视线扫过那寥寥一行字:   “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暂借你的藏宝地一用。”   末了,还画了一个笑脸。   商绒用手指戳了戳那个笑脸,想起某夜她拉他坐到她的床上,给他看暗格里她从小到大自己珍藏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我觉得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里,睡觉枕着它们,我会觉得很安心。”   那时,她对他这样说。   再将目光移向被她放在一旁的那只匣子上,在灯烛的映照下,那匣子冷冰冰又金光灿然,像是黄金所制,四角皆镶嵌有浑圆剔透的宝石。   匣子上有一把锁,她从未见过那样的锁。   匣子虽小,却很重,那把挂在上面的锁也很重,其中的精密并非此时借烛光便能用肉眼看清的。   忽然间,   商绒想起在蜀青的一夜,那时她方才发现少年腕上的旧疤,忍不住好奇的心思,过问了他的往事。   “我曾想摆脱我背负一样东西的宿命,厌极倦极,左思右想,唯一死了之。”   她脑海中浮现他的声音。   背负一样东西的宿命。   她伸手触摸那个冰凉的黄金匣子,其上镌刻的图腾神秘而复杂,再将那个鲁班锁拿起来,商绒在灯下细细地看。   殿外隐约的动静令她一瞬警惕起来,匆忙将匣子与鲁班锁重新锁入榻里的暗格,她赤足下床,掀帘出去。   “鹤紫。”   商绒看着窗纱上映出的影子。   鹤紫在殿外闻声便推门,外头风雨不止,声势渐大,鹤紫的裙袂与发髻皆被雨水漂湿,在门槛外躬身唤:“公主。”   “发生什么事了?”商绒问。   “陛下下了旨,撤换纯灵宫的侍卫,听说往后,咱们纯灵宫的守卫都由凌霄卫轮换当值。”   鹤紫如实说道。   什么?   商绒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蜷缩起来。   贺星锦本不欲打扰公主,只亲自挑选了十数名凌霄卫带淳圣帝旨意来与长定宫中人替换,但在月洞门外,蒙蒙雨雾中,他侧身衣袂擦过被雨水冲刷过的油绿枝叶,似乎瞧见不远处的那道殿门已开,有一道纤瘦的身影在那儿。   他还是穿过月洞门,踩着雨水走到那寝殿石阶底下,俯身行礼:“公主,可是打扰了您休息?”   “皇伯父为何忽然撤换侍卫?”   商绒听清他的声音,才恍惚地,视线落到他身上。   “是荣王妃入宫面见陛下,亲自请的旨。”   贺星锦垂着眼,恭谨地答。   “母亲……”   沾了的雨水的门框湿滑,商绒扶在其上的手支撑不住,她不敢置信般,后退两步。   她在禁宫十四年。   她母亲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入宫,也都是直奔纯灵宫来看她的。   这十四年,母亲从未与皇伯父见过一面。   也是因此,宫内宫外那些有关她身世的谣言,才一直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可为何今夜,   母亲竟要冒雨缀夜入宫请来这样一道旨意? 第70章 一定会   丰兰小心地将荣王妃扶上马车, 回头瞪了一眼撑伞的秋泓,示意她不许入内,见秋泓垂眼后退两步, 她这才满意地高抬下颌, 转身入了马车。   “王妃,您何必留着秋泓那个丫头,她在王爷身边也不知如何编排您呢,奴婢瞧着她是个心大的,只怕很不知足呢。”   丰兰跪在荣王妃身前, 一边用帕子小心擦拭荣王妃绣鞋上的泥水,一边说道。   自秋泓被发现是荣王身边人后, 丰兰便一直对其尤为警惕。   “丰兰, 你知道我很不喜欢你这张碎嘴。”   荣王妃摸索着腕间的玉镯,闭目养神。   “王妃,”   丰兰忙低头, “奴婢只是怕她在王爷身边待得记不住自己的身份, 若是将来有一日……”   她没敢说下去, 只因眼前的绣鞋一抬, 踩上了她的手指。   丰兰痛得厉害, 匆忙抬头, 对上荣王妃那张清傲出尘的脸。   “整个玉京, 谁会那么不长眼地攀附荣王府?”荣王妃垂着眼, 一身林下风致, 然而脚上的力道未减, “谁若是跟我们王爷扯上关系, 说不定哪日就得跟着他一块儿死, 荣王府可没有什么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她讽笑:“也只有我与王爷这两个神憎鬼厌之人, 才能做得这一世夫妻。”   丰兰后颈冷汗涔涔,半句不敢多言,只好匆忙转了话头:“那,那您真不去纯灵宫,看看公主么?”   荣王妃终于松了脚,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我想给明月留一夜想想清楚,待得天明,我再看她要不要与我这个母亲实话实说。”   “但那鹤紫,你可叫人与她说清楚了?”   荣王妃睨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丰兰。   “王妃放心,既是您的命令,那小宫娥焉敢不从?一旦发现公主寝殿内有任何不属于宫中的东西,明日一早您进宫时,她便会报给您。”   丰兰连忙说道。   马车轻轻摇晃,冒雨出宫,秋泓与其他几名侍女侍卫一路跟随马车,手中的伞早已没什么作用,风斜吹着雨迎面,待马车终于停在荣王府大门外时,她浑身都已被雨水湿透。   在阶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秋泓看着等在府门口的一行人簇拥着荣王妃进门,她在门外等了些时候,才走进去。   夜雨瓢泼,荣王妃沐浴完毕,丰兰在一旁替她擦发。   荣王妃在镜中瞥一眼身后站着的数名女婢,发现少了一人,她徐徐开口:“秋泓呢?”   丰兰回头一瞧,便皱起眉来:“王妃,奴婢看那死丫头是又去王爷院里了!”   “肖神碧!”   丰兰话音才落,那迎着闪电冷光的窗纱上映出一道人影来,紧接着便是这一声喊。   “是王爷?”   丰兰心中诧异,王爷已多少年不出澧兰院了,怎么今夜……   荣王妃也从未听荣王这般唤过自己的大名,她秀眉一挑,随即挥退丰兰,站起来,转过身。   荣王进门来,一身道袍被雨水漂湿,他发髻间的木簪还有如簇的水珠落下:“你为何要请旨撤换长定宫的侍卫?”   荣王妃不紧不慢,朝丰兰等人抬手,随即丰兰便带着一众人出去,将门合拢。   “你听到什么了?”   满室灯火发黄,映着荣王沧桑的面庞。   “王爷心中想的是什么,我便听到了什么,”荣王妃气定神闲,兀自擦拭自己一缕湿润的发,“若非如此,我也不知道王爷你竟还有在凌霄卫安插眼线的手段,原来你不是不在乎明月的安危,而是一直都有自己人替你着急啊。”   “可我与王爷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怎么还防着我?”   荣王妃唇边的笑意极淡:“明月最初流落南州时遇上的不是梦石,而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件事,你合该与我说的。”   “本不是重要的事,她如今已经回来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荣王的手松了又紧。   “若真不重要,王爷你又为何要人去查那少年的底细?”   荣王妃的神情冷下来,她笑一声:“说不定,明月从南州到蜀青,身边不止有那梦石,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王爷,纯灵宫怎会忽然闹刺客?”   荣王妃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真信了是那胡贵妃的好儿子商息苹的恶作剧,商息苹到如今也不愿承认此事,而经那次事后,梦石便请了旨要他自己的侍卫去护卫纯灵宫。”   “你说,他究竟是要护卫明月,还是要送什么人去明月的身边?”   荣王妃字字珠玑,却磨得荣王太阳穴隐隐作痛。   “明月,明月……”   荣王扶着头,“你一口一个明月,她有她的名字,你唤过吗!”   荣王妃始终冷静地凝视他:“王爷别忘了你我为她辛苦筹谋来的这一番身世,她只有做公主,做陛下心里在意,疼爱的公主,才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她回宫时陛下默许胡贵妃对她验身你难道不知其中真意么?明月是不能有瑕的,她绝不能触犯禁忌。”   荣王摇头:“情爱是人之本能,神碧,你半生不也为他所苦么?且不说那少年是否真在绒绒身边,绒绒又是否对他真有情,即便有,你难道还不知其中的滋味么?何苦,何苦……”   “就是因为我知道。”   荣王妃侧过脸去,烛光映在她眼底,一片幽幽暗暗的恨意灼烧着,又变得愈加迷茫起来,“所以我不要她受这个苦。”   “女人为何一定要有一个男人寄托一生的情与爱,怨与憎?”她兀自轻笑着,“我已经在囹圄里出不去,但明月,我绝不容许她与我一般,那个小子,我必是要找出来,杀了的。”   “你可有去纯灵宫看她?她与你说什么了?”荣王却无心听她说这些,他自听了秋泓说出的第一句话后便往这边来,此刻他正是心急如焚。   “我请了旨便回来了。”   荣王妃转过脸来,见他那副焦急担忧的模样心中便有些怪异,“我给她一夜的时间想一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荣王一听,他双目微瞠,立即道:“快!你快进宫去看她!马上去!”   “王爷这是做什么?”   荣王妃蹙起眉,大抵是想到什么,便冷声笑:“如今又没有陛下的人在,你何必又吃那让人发疯的东西,赶紧回去吧。”   她说罢,转身便要往内室里去。   “肖神碧!你怎知她不苦?!”   身后传来荣王的怒喊,荣王妃步子一顿,回头见荣王踉跄后退两步,一副眩晕难以支撑的模样,她才要上前两步,却听门外一阵杂声,随即秋泓如一道风般掠入房中,又极快地将房门合上,上了门栓。   竟还是个会武的。   荣王妃站定,冷眼看着秋泓跪下去扶住倒地的荣王,又将一只瓷瓶打开来,将瓶口凑近荣王的鼻间,让他嗅闻。   “她在证心楼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吗?”荣王已许多年不曾这般激动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因她而受折磨,证心楼里因她死去的三个宫娥,她一记就是许多年!你只当她是懦弱,是与我一般的心慈手软,不堪大用!可我问你!”   荣王的眼眶里泛起泪意:“善良这两个字,究竟错在何处!我当年若下手杀了他,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便就是我,那么你呢肖神碧!我若杀了你心爱之人,你会不会比现在更恨我!”   “商明毓!”   荣王妃被他刺痛。   “当年我不要你生下她,是你一定要生她的,”荣王的眼眶憋红,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也许是太怕失去自己的女儿,“肖神碧,她若不痛苦,就不会轻生,你与我做她的父母,便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了……”   轻生?   荣王妃的脸色变了又变,她立即走到荣王面前去,挥开一旁的秋泓:“你说什么?商明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王妃。”   秋泓跪在一旁,见荣王抿紧嘴唇闭目流泪,她便心一横,开口道:“公主才回宫时,得知薛家满门被陛下下旨斩首消息,当夜便割腕自溺。”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短暂照彻室内又很快暗下去,荣王妃脑中轰鸣,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母亲,我能回家吗?”   “母亲,您可记得我的名字?”   耳畔满是那日,那个脸色苍白,病弱不堪的小姑娘的声音。   “明月,我们送你入宫,是为了让你活着,尊贵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柔弱可欺,你的尊严,你的荣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护,我只盼你再长大些,别再如此软弱。”荣王妃想起那日自己说完这番话后,她的女儿就变得很安静,连那双眼睛都没有神采了。   越回想,荣王妃便越发觉察出商绒那时的异样。   “请您代我……向父王问安。”   荣王妃几乎是被记忆里她最后这句话给刺中,她不敢置信般,望着面前的荣王。   原来那本不是问安,   而是……   “商明毓!你为何不说!为何瞒我!”荣王妃揪住他的衣襟。   “说了又如何?”   荣王睁起眼来看她,“神碧,你此时心中可在想,她终究还是像我,像我一般软弱?”   “她能活到现在,必是有牵绊住她的人,但那个人绝不是你,也不会是我这个她连什么模样也记不起的父亲。”   荣王握住她的手腕:“神碧,这是你第二次毁掉她的希望了。”   丰兰等人立在外头的回廊里,此时疾风骤雨,他们也听不清房中的动静,丰兰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敲敲门,却听房门一声响。   “王妃?”   丰兰抬头,正见一身单薄衣裙,披散湿发的荣王妃快步出来。   “叫人备马车,我要入宫!”   荣王妃的语气从未如此焦急过。   丰兰被她这般情态吓得什么也不敢问,连忙唤了人去备马车,此时秋泓从里头拿了外衫出来,丰兰走上去抢来,忙帮荣王妃穿上,又在外头披了件披风。   她正要扶着荣王妃走,却不防荣王妃却挥开她,侧过脸去对那秋泓道:“你跟我来。”   “是。”   秋泓立即撑伞跟上。   丰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瞧着那秋泓扶着荣王妃往雨幕中去。   ——   雨水滴答打在车盖,马车静停在无人的巷尾,数名侍卫撑着伞守在马车外,而车内的梦石则一脸凝重:“是凌霜,商息苹如今正被禁足,胡贵妃有意讨好父皇,近些日一直在抄写道经,凌霜手底下的道士日前去过胡贵妃宫中取她抄写的经文,想来他一定是从商息苹那里知道了些什么。”   商息苹便是胡贵妃的第一个儿子,商息照的亲哥哥。   “他故意将此事透露给荣王妃,是想逼我彻底与簌簌划开界限,”梦石满心焦急,他看着坐在对面那个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折竹公子,你不能再入宫了,只怕荣王妃的人也在找你,你千万躲好,我要赶紧回去,我不确定荣王妃是否又会对簌簌说些什么,我怕她再受刺激,若是她又……”   话音止住,他再说不下去。   却不由想起自己第一回 进宫,去看她的那日。   已经试过轻生的人,是不会再对死亡有任何恐惧的,他唯恐商绒心中那点好不容易积蓄起的火苗又被今夜这一场暴雨给浇熄。   然而少年一言不发,鬓边的浅发是湿润乌黑的一缕,随着窗外吹来的夜风轻轻晃动,更衬他白皙的面容透着一种沉静的冷感。   “不。”   他垂着眼半晌,声线泠泠:“她不会的。”   “公子何以如此笃定?”   梦石一怔。   夜雨滴答如断线的珠子般,少年轻抬起一双漆黑清亮的眸子,盯住他:“我在她身边,不是只为了陪着她玩儿的。”   “只要我还能握得住这手中剑,我便会一直护着她。”   “但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都能由旁人为她一力承担,正如她所说,她有她不得不面对的事,谁也帮不了她。”   “她若舍不得从前南州到蜀青的冬与春,舍不得外面不曾被她亲眼见过的阔达天地,”   雷声在高檐之上发出闷响,闪电的光掠入窗来,少年浓密的眼睫投在眼睑下的阴影时浓时淡,“她会等我的。”   “一定会。” 第71章 不想要   夜雨在瓦檐噼啪作响, 灯烛的芯子忘了剪,荜拨的声音响了几下,鹤紫跪在寝殿外, 躬身唤:“公主……”   殿门始终紧闭, 鹤紫心中实在发虚,她才去翻公主榻中的暗格,便被公主发现了,此时她浑身都是冷汗,哭着道:“公主, 奴婢知错了……”   商绒在殿中充耳不闻。   榻上的被褥是翻开的,那个暗格被打开着, 里头装着的, 是她以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然而却那么轻易地便能被人翻找出来, 任人探看。   商绒努力地将那个黄金匣子和鲁班锁放进藤席下被她撬动的木板底下, 只是底下的空间太小, 容不下更多的东西。   她回过头, 望着地上静躺着的那两个傀儡娃娃以及那一个今日她方才从折竹手中得来的小灯笼。   鹤紫哭求的声音仍在门外, 商绒坐在地上将那两个傀儡娃娃摸了又摸, 那个小灯笼尚未点过蜡烛, 她拿来捧在手里看了许久, 不顾烛台上烧得正热的蜡油淌在她手背, 硬生生将蜡烛取下, 放进竹编小灯笼里。   暖黄色的火光隔着灯笼的绢纱, 朦胧的一簇。   他的武功那么好。   怎么手也这样巧。   商绒失神似的, 盯着那簇火光, 心里想。   本是用来净手的铜盆空空的,摆在她的面前,而案上堆叠的宣纸写满了字痕,有那句有关折竹的诗,也有她年复一年抄的道经青词。   她扯来几张探向小灯笼里的蜡烛,那火焰瞬间舔舐宣纸,燃烧其上的墨痕,火光映在她的侧脸,明灭闪烁。   她双指一松,宣纸落入盆中烧得更盛。   案上的宣纸一张张扫落入盆,被火焰吞噬着,她抱着那对傀儡娃娃,手指的力道紧了又紧。   两个娃娃落入满盆的火焰中,晶莹的细丝连同娃娃的衣衫与躯体都烧起来,她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逐渐没了原本的形貌。   她再度捧起那只竹编灯笼来,明明她已经做好决定,可是握着灯笼的手,却迟迟松不开。   从灯笼上取下一只竹编蝴蝶,她收拢掌心,撇过脸去。   刹那灯笼脱手,落在盆中发出一声响。   她紧闭起眼,紧握着那只竹编蝴蝶,不忍回头去看。   “王妃?”   忽的,商绒听清殿外传来鹤紫的一声惊呼。   她立即将那只竹蝴蝶收进自己袖间的暗袋,与此同时,朱红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   风雨入殿,火盆里的火焰被吹得斜向一方。   荣王妃在殿门外,抬眼便见那个一身烟青衣裙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乌浓的长发披散着,此时背对着她,背影单薄又可怜。   荣王妃走入殿中,只瞧见那一盆的火光也不知在烧些什么,案上被撕掉的书页随风飘来,落到她的脚边。   荣王妃低眼,发觉那竟是一页道经。   她一怔。   随即她快步走到商绒的面前蹲下身去,态度极其强硬地擒来她的双手,右手腕内侧什么也没有,荣王妃才去看左手,却发觉她腕上戴着个不合适的,有些略小的玉镯,那镯子极好地遮掩住了她的一寸腕骨。   荣王妃立即去拨开那玉镯,雷电呼啸着,殿中的灯烛与盆中的火光也随之一晃,玉镯之下,本该细腻无暇的腕上赫然一道狰狞的伤疤。   “你……”   荣王妃双唇微颤,她大睁双眼,抬起头来,却蓦地对上商绒一双微红的,却十分平静的眼睛。   “为什么?”   荣王妃心中混乱的心绪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一般紧紧地揉碾着她的整颗心脏,“到底为什么?”   她不知自己攥着商绒的手上的力道有多大,但商绒始终忍着疼,不同于荣王妃的失控,她不说话,只转过头,去看铜盆里的火焰。   那个小灯笼,已经被烧干净了。   “明月,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生下你,不是让你这般作践自己的!”   荣王妃紧紧地盯着她,说不清心头究竟是痛得厉害,还是失望得厉害。   “生而不能养,您又何苦要生。”   火光在商绒的眼里跳跃。   “你……说什么?”荣王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从未听商绒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母亲。”   商绒唤了一声,又道:“您最开始不喜欢我的不听话,皇伯父要我入证心楼,您从没反对过,您以为我在楼中的四年微不足道,因为死掉的是那三个宫娥,不是完成不了大真人的课业,固执地要见父王的我,可您不知道,她们的死从那个时候就刻在我心上了,所以我努力地逼自己学好大真人交给我的一切,学会听话,不要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再因我而死。”   “我也有一些尚且觉得可以喘息,觉得还算快乐的时候,那时我唯一感激您的,便是您请旨让淡霜姐姐入宫伴我。”   商绒垂下眼睛,橙黄的光影铺在她的睫毛:“可她也因为我而死掉了,甚至她珍视的父亲母亲,亲族人,全都背负着谋害我的罪名死干净了。”   “我学着听话,就是不想有人再因我而死,可最终,我还是背上了更多的人命,”她的声音很轻,“那么我的听话,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她说着,复而抬眼再看向荣王妃:“我从证心楼出来,不再问您父王的事,我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我乖乖地做一个什么事都任由你们安排的祥瑞,您又开始觉得我软弱,觉得我不该这样。”   “可是母亲,您从未教过我啊。”   如此平静的一番话,却字字如利刃般刺入荣王妃的心口,她恍惚般的,凝视她唯一的这个女儿的脸。   想要辩驳,喉咙却发紧。   这是她第一次,从商绒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害你。”   荣王妃勉强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明月,我此生最怕的便是你像你父王一般,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为了旁人的生死囿困自己,可知这宫中,原本便不是能够容留‘良善’这两字的地方!”   她扣住商绒的双肩:“在这个地方,良善是最无用的东西,我与你父王送你入宫是为了让你活,而不是让你去死的!你为何就是不能够自私一些,多为自己一些,放下那些没用的东西,自己活得好便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   商绒定定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明月,你要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荣王妃伸手触摸她的脸,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你年纪还小,宫中的险恶你尚不清楚,宫外的险恶你又见过几分?梦石的母亲当年是死于你父王部下之手,你难道真信他对你没有半点仇怨?”   “他若让人引诱你犯错,你可千万……不能瞒我。”   荣王妃的目光移到那铜盆里燃烧的火焰,“我是你母亲,在这世上唯有我是真心真意为你,你难道要信梦石,而不信我?”   商绒从未被她这般轻柔地触碰,也未曾听过她这般口吻,若在以前,商绒心中一定欢喜,然而此时听见荣王妃这番话,她的整颗心都慢慢地沉了下去。   “什么引诱?”   她问。   “你忘了吗?明月,你这一生是不能成婚的,你绝不能与人生情。”   荣王妃意有所指。   窗棂上映出树影婆娑,雷声滚滚。   殿内静谧片刻,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商绒的侧脸,她唇角一扯:“我没有。”   荣王妃不防商绒忽然挣脱开她的手,她的眉头皱起来:“若没有,你在烧些什么?你怕我发现什么?”   商绒将案上的道经一页又一页地撕下来扔进火盆里,眼看就要湮灭的火苗又灼烧出一片连绵的火光,半晌,她道:“与其等着被人夺走,还不如我亲手烧掉。”   “我已知道你在南州时,有个少年在你身边,”荣王妃眼底渐渐流露几分失望,“可明月,你为何不与我实话实说?”   荣王妃闭了闭眼,站起身:“好,你不说,我自有我的办法去找他,他一定在梦石的那些侍卫当中,是么?”   “请您别碰他。”   荣王妃正欲转身,听见她的声音便是一顿。   残损的书页又落入盆中,火星子迸溅起来。   她对上那个小姑娘一双波澜不起的眼。   “怎么?难道你还想再死一次么?”荣王妃恨铁不成钢般,她俯下身,“明月,你的命,是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留住的,你便如此……不珍惜么?”   “您放心,我不会了。”   商绒仰面与她相视:“但您也别想找到他。”   荣王妃袖间的手紧紧地蜷握起来,她分明有许多规劝的话要与眼前的女儿说,可是看着她的眼睛,万般情绪哽在喉间,竟连安抚妥协的话也说不出。   朱红的殿门打开,鹤紫跪在殿门外,身上已经被掠入檐下的雨水漂湿,她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荣王妃阴沉着一张脸,走到殿门处。   “请您往后,不要再来看我了。”   荣王妃听清这她的句话,她不敢置信般,猛地转过身去。   夜风吹着商绒轻盈纤薄的裙摆,她乌黑的长发有凌乱几缕贴在白皙的颊边轻晃,她没有抬眼:“从前您越是少给我温情,我便越是渴望得到。”   “但如今,”   急促的雨水不断从檐瓦下坠,商绒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书页,压抑着胸腔里顷刻将她裹挟的酸涩,努力稳住声线:   “我不想要了。” 第72章 纸蝴蝶   纯灵宫的宦官淋雨提灯走在最前, 替方才从纯灵宫中出来的荣王妃照亮,这宫巷里积雨更重,荣王妃步履急促, 不防踩上一块松动的地砖, 激起的雨花溅湿了她的鞋履。   “王妃!”   秋泓立即伸手扶住她。   雨水噼啪地打在秋泓手中的纸伞上,荣王妃倏忽站定,神情恍惚的,不知在盯着伞外的哪一处。   “她说她不想要了……”   湿润的风拂面,荣王妃却觉心口闷得厉害, 连呼吸也有些困难,她一手捂在衣襟处, 侧过脸来看秋泓, “她是不要我来看她,还是……”   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后半句哽在喉间,荣王妃回过头, 雨幕里浓黑一片, 整个纯灵宫都隐在其中, 一分轮廓也不显。   秋泓沉默不语。   荣王妃的视线再落在秋泓的脸上, 若此时跟她来的是丰兰, 她必定能够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你也觉得我错了?”荣王妃问道。   秋泓低垂眼眉:“奴婢不敢。”   荣王妃冷笑一声, 拂开她的手, 快步朝前走去。   秋泓只得匆忙跟上, 将纸伞一直遮在荣王妃头顶。   马车停在文定门外, 秋泓等人簇拥着荣王妃才至文定门, 正遇长定宫的马车在不远处停稳。   梦石等不及外头的宦官撑伞, 便自己掀了帘子下来, 匆匆往前几步, 借着身边人的灯火,他便看见那位披散着发,一身雪青衫裙的美妇人。   “殿下,那便是荣王妃。”   身侧的宦官提醒他。   荣王妃肖神碧?   梦石的神情转瞬有了些细微的变化,而那妇人大抵也是听见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再看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毫不遮掩的厌恶。   “走。”   梦石记挂着商绒,此时见了荣王妃他心中便更为焦急,他不欲理会那一行走近的人,夺了身边宦官手中的纸伞,快步朝前。   “梦石殿下。”   但他才与那荣王妃擦肩,却听她忽然冷冷地唤。   梦石脚下一顿,回过头。   “往后纯灵宫的事,便用不着你操心了。”伞檐之下,荣王妃审视着他那副与当今天子尤为相似的眉眼。   “荣王妃倒真是会折磨自己的女儿。”   梦石沉着脸。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女儿,你在她身边安排侍卫究竟是不是别有用心你自己会不清楚么?”荣王妃由秋泓扶着走近他。   “我劝荣王妃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梦石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看起来与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大不相同,“我今日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全因明月将我的身世据实相告,我与明月皆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她从未对我心存芥蒂,我亦不曾对她有过分毫怨怼。”   “如此说来,狭隘的人是我了?”荣王妃听清他话中意指,她蓦地笑了一声,但很快笑意收敛,面上浮出几分嘲讽的神情:“若论狭隘,这世上谁比得过你母亲柳素贤?若不是她柳素贤,我只怕也做不了这荣王妃。”   “你何必诋毁一个已逝之人?”   梦石的眉心拧起来。   “诋毁?”   荣王妃冷笑,“谁都知道当年我与你父皇虽有青梅竹马的情意,却终究不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从母命娶了你母亲柳素贤,而我从父命嫁入文国公府。”   “我入文国公府几年,先夫宋岱在西北战死,时年,你父皇已成了楚王府中的郡王,柳素贤担心他对我旧情复燃,便用了鬼魅伎俩,使我失去了腹中的孩儿,更背上孝期未满便与人私通的恶名……”   荣王妃提及往事,仍是满心怨怒无处释,“我被文国公府送入静子庵做姑子时,她都不忘买通仆妇下毒害我,她这样一条毒蛇,不咬死我便不肯罢休,你说她死了,我该不该拍手称快?”   梦石被她这一番话冲击得有些回不过神。   “你……”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只有在来到玉京,成为皇子之后他方才从淳圣帝或是一些与母亲有关的旧人口中得知些许零散的,母亲的事情。   他从不知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他仍旧本能地不愿意去相信母亲会是荣王妃口中那般模样。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你的父皇,这些事他都知道。”   荣王妃轻抬下颌,“若非是她怀了你,当年我就是要她给我尚未出世的孩儿偿命,你父皇也绝不会说个不字。”   她从伞下走到梦石身前去,立在梦石身侧的宦官立即垂首退到不远处,而她身后的秋泓也带着几名女婢后退数步。   “你以为你父皇待你母亲有几分真情?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情的,便是你与你母亲,他为了自己,也能说舍弃便舍弃。”   “什么意思?”   梦石猛地抬眼,他记得父皇与他说,当年母亲为保护他而将他推下马车自己引开了追兵。   “我说再多,你心中大抵也是不信的。”   荣王妃却招来秋泓,冷眼瞥他:“你若有心,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两方伞檐相擦而过,荣王妃一行人融入雨幕里,而梦石立在原地良久,握着伞柄的手力道越来越紧。   “殿下?”   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轻唤。   梦石如梦初醒般,他勉强收敛心中混乱的思绪,道:“去纯灵宫。”   纯灵宫外的侍卫果然换成了身着暗青袍的凌霄卫,梦石也顾不上多瞧他们,入了宫门便直奔寝殿。   荣王妃离开后,商绒仍坐在地上撕下一页又一页的道经,看着盆中的火焰明明灭灭,灼烧跳跃。   “公主……”   鹤紫跪在她身后,红肿着一双眼,哭着说,“奴婢,奴婢真的知错了。”   “你本就没有拒绝她的权力,”   商绒轻声道:“你也不必与我认错,出去吧。”   鹤紫闻声,却抿紧嘴唇,并没有动,见公主回过头来看她,她立即俯身磕头,哽咽着说:“对不起公主,奴婢不敢,王妃,王妃说要寸步不离守着您……”   “我不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我。”   商绒平静地说,“鹤紫,我要一个人待着。”   鹤紫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一阵踩着雨水的脚步声临近,随即便是守在殿门外的宫娥们唤了声“大殿下”,她便立即转头。   “出去。”   梦石满身水气,走入殿内,垂眼看她。   鹤紫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起身出去了,殿门徐徐合拢,风雨之声朦胧许多。   “簌簌。”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梦石走近商绒,在她身边蹲下来,仔细地打量她的神情,却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他将掌中的一样东西递到她眼前:“你看。”   商绒轻抬眼帘,看见他掌心的一只纸蝴蝶。   她立即放下手中撕了半卷的道经,从他手中接来那只纸蝴蝶拆开,其上清峻的字迹被雨水晕湿了一点,但并不难辨认清楚。   梦石捧起来那半卷道经,他心中惊异更甚,他常见她将经卷收拣得整整齐齐,处处仔细地保护,可今夜怎么……   他不由去看那盆中的火光。   “您不用担心我。”   梦石忽然听见她说道。   他抬起头,发觉她今夜似乎是极冷静的,甚至眼眶也没红一下。   “他说中了。”   梦石低声喃喃。   商绒闻声,抬起头看他。   梦石迎上她的视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簌簌,我生怕今夜的事让你难过,怕你再……但折竹公子对我说,你不会。”   商绒的眼睫微动。   “此前我为了能够顺利有个由头让折竹公子入纯灵宫,便设计了闹刺客一事,并将此事扣在了商息苹的头上,商息苹因此与胡贵妃一块儿被禁了足,他虽一直叫屈,但父皇也从没理会过他,所以你母妃不可能凭此便猜出折竹公子的存在,一定是有人透露了消息给荣王府。”   今日凌霜是故意留他在星罗观中下棋,为的便是趁他不在宫中的当口,让荣王妃顺利请旨撤换纯灵宫的侍卫。   但仅凭凌霜从商息苹那儿听来的几句无根无据的冤枉话,荣王妃是绝不可能这般着急去见他父皇的。   所以,一定是荣王府中得了折竹的某些消息。   “除了您与我,还有谁知道他的事?”   商绒回想方才母亲与她说过的话,又思及寝殿后的那片林子里,那个用麻绳编织起来的吊床。   难道……   商绒的神情微变。   “当初与他一道进宫的还有一人,那个从栉风楼出来的第十五,如今折竹公子正要寻他的下落。”   梦石一时也吃不准究竟是不是此人透露的消息。   若是,那么他究竟为何要背叛折竹?   但当下他也没那么多心思去想这些,只忙着安抚眼前这个小姑娘:“簌簌你放心,他是那么谨慎聪颖的一个人,他在外面实则比在这宫中要安全得多。”   商绒点了点头,片刻,她轻声说:“谢谢您,梦石叔叔。”   她仍习惯性地这样称呼他。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梦石摇头,随即想起方才那不听她命令的宫娥,心内便又有些发沉,可这纯灵宫中的事,如今他已不好插手,他便道:“可有要我替你保管的物件?”   他知道,折竹一向喜欢给她买些好玩儿的东西,但那些不属于宫中的物件一旦被荣王妃发觉,只怕便再也回不到商绒的手中。   商绒闻声,却怔怔地盯着盆中减弱的火光,半晌,她摇头:“没有了。”   梦石这一瞬才终于意识到些什么,他再看那盆中的灰烬,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我常会梦到我们三个人在蜀青的日子,越是梦,就越是想。”   商绒回过头来望着他说:“我会等的。”   梦石敏锐地觉察出她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她明明是那么脆弱敏感的一个小姑娘,可他却从她的声音与神情里感受到了几分坚韧。   殿内寂静片刻,梦石看着手中那残破的半卷道经,他心中是说不清的欣慰:“簌簌。”   “你已不在他们强加于你的‘道’里了。”   道经从他手中落入铜盆,原本势弱的火光逐渐又变得强烈,那光影在他的眼底晃动。   可他自己的道心呢?   梦石压下心中翻沸的复杂心绪,迎向她懵懂的眼,郑重道:“无论如何,我必会让你们得偿所愿。”   梦石走后,鹤紫带着一众宫娥进殿服侍公主洗漱,因秋泓走前有交代荣王妃的命令,鹤紫还想在内殿守着公主安睡,但一向性情温吞的小公主却极为强硬地要她出去。   鹤紫无法,又知自己今日之举已伤了公主的心,她只得领命,但在退出去前,她仍不放心地道:“公主,奴婢就在殿外,您若有事,可千万唤奴婢。”   见公主没有反应,鹤紫只好出去。   内殿里只余一盏灯烛,宽袖自白皙纤细的双臂滑下去,商绒仰躺在床上,盯着捏在手中的那张折痕满布的纸条。   “若是想我,让梦石将纸蝴蝶带给我。”   寥寥一行字,最后也没有落款。   商绒将其重新折回纸蝴蝶的模样,原想起身借着一旁灯烛的火焰烧掉,可是她盯着它好一会儿。   不若,   就再留一晚吧?   下了整夜的暴雨在天将将亮起来时才堪堪收势,清晨的雾浓极了。   在玉京城中某个窄巷中的小院里,姜缨才伸着懒腰从屋中出来,他打着哈欠不经意地歪头,正好撞见那道支起来的窗内,只穿着单薄白衣的少年双手捧着脸,也不知在盯着院中的哪一处。   姜缨一个激灵,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异样,他立即警惕起来,很快回屋抄起放在枕边的剑跑出来:“公子?”   他一边走近,一边审视着藏在湿润雾气里的屋檐。   折竹才回神似的,奇怪地看他。   “……呃。”   姜缨看清他眼睑底下一片倦怠的浅青:“您这是在做什么?”   “梦石还没有消息?”   折竹恹恹的。   姜缨摇头,若是有,此时手底下的人应该也就将消息送过来了。   折竹不理他了。   他仍捧着脸,盯着那道院门,望眼欲穿般,不知疲倦似的,心中一会儿烦恼,一会儿期盼。   隽秀的眉轻皱起来。   她是不是不想我啊? 第73章 那就好   含章殿。   连着两日的雨让淳圣帝颇不好受, 膝盖疼得厉害,打坐也坐不住,夜里更是不好安睡, 凌霜大真人天不亮便急匆匆入宫来奉上方才炼好的金丹。   锦盒里照旧是两粒丹药, 淳圣帝倚靠在榻上等着凌霜大真人将其中一颗吞咽下去,这才接了德宝递上的丹药,就着神清永益茶吃下。   “凌霜,先出去吧。”   淳圣帝嗓音里裹着十分的疲累。   凌霜大真人垂首应了一声,随即转身, 与立在一旁的梦石相视一眼,他不是没发觉梦石眼底那几分不善的神色, 却什么也没说, 只朝他略略一颔首,随即走出殿门去。   德宝也被帝王挥退,沉重的殿门合上, 一时殿中只余淳圣帝与梦石父子二人。   “你昨夜遇见她了?”   淳圣帝冷不丁地开口, 打破一室寂静。   “是。”   昨夜他与肖神碧在文定门狭路相逢, 淳圣帝会得知这消息, 梦石也分毫不意外。   又是片刻静谧。   淳圣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梦石的脸色:“她与你都说了什么?”   这般温和的口吻, 似乎只是随意的一问。   “她说了些儿臣母亲的事。”   梦石垂着眼。   淳圣帝听得他这番话, 倒好像早已猜到似的, 他叹了声:“十几年了, 她每回入宫也不是来见朕的, 昨夜是第一回 , 她有所求, 儿啊, 你也别怪朕应了她。”   “父皇, 母亲她是否真的……”梦石抬起头,话说一半对上淳圣帝的那双眼,声音又蓦地止住。   “梦石,神碧没有说谎。”淳圣帝靠在软枕上,徐徐说道。   “惠帝仍在时,你皇祖父还是楚王,他身体羸弱并无其他嗜好,唯有在金石书画上颇下工夫,而神碧的父亲肖正寰正是因此与你皇祖父相识,后来经你皇祖父举荐入朝,他方才有机会青云直上,最终位居元辅。”   “神碧的母亲本就是楚王妃何氏的闺中密友,她与肖正寰的婚事也是由何氏一手撮合,也是因为她们二人这份情谊,神碧自小便常常随母出入楚王府。”   那楚王妃何氏便是如今的荣王商明毓的亲生母亲,淳圣帝谈及她,脸色也算不上多好:“她们有心让神碧与商明毓有一份自小的姻缘,可神碧却偏偏与朕最合得来。”   “后来商明毓一心想娶一个门第不够的武将之女,何氏竟也遂了他的愿,”淳圣帝说着,看向梦石,“可朕想娶神碧便是千难万难,何氏不答应,肖家不答应,连朕的母妃……她也不愿成全。”   “朕从母命娶了素贤不久,神碧便嫁入了文国公府,朕与她的缘分本是断了个干净,但没几年,她丈夫宋岱在西北战死,素贤担心朕与神碧再生情愫,便使了手段趁她出府烧香之际买通江湖人劫了她,但等文国公府的人找到她时,与她在一处的,却是商明毓。”   这是压在淳圣帝心中已久的一根刺,若非如此,商明毓之妻周氏亡故之后,肖神碧与商明毓也走不到一处,更做不了夫妻。   “那么静子庵下毒一事也是真的?”   梦石儿时曾听师父称赞他的母亲是贞烈之人,为了保住他,她在咽气前还在忍受剖腹之痛。   他儿时对于母亲的想象太过高洁美好,然而肖神碧与淳圣帝的话却击碎了他太多关于母亲的印象。   淳圣帝颔首,随即他一手撑在榻沿坐起身来,与他道:“梦石,素贤是你的母亲,是朕的元妻,她待你待朕自然不同,你是她甘愿忍受剖腹之痛也要留给朕的儿子,朕心中是曾怪过她,但她到底是一心为朕,后来又在南州为朕而死,这几十年来,朕一直念着她啊……”   “只是神碧对素贤尚有余恨,对朕也有怨,她之所以如此待你,也是因这桩桩件件的旧事所致,朕只盼你不要放在心上,”淳圣帝盯着他,语气仍旧温和却总有些意味不明的压迫,“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梦石垂首,眼睛半垂下去,光可鉴人的地面映出他神情平静的一张脸。   从含章殿中出来,梦石怀着满腹的心事险些走错了路,听得身后宦官的提醒,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认准去纯灵宫的路。   才入纯灵宫中,梦石才穿过那道月洞门,清晨的雾气衬得一庭幽碧的草木更赏心悦目,他抬眼便瞧见抟云与几个道童立在紧闭的寝殿门外。   “公主,您开开门吧……”   鹤紫满额是汗,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道士抟云,又急忙敲门。   “这是怎么了?”   梦石提着衣摆走上阶去。   鹤紫等宫娥一见他,便立即俯身跪拜。   “大殿下,大真人遣人来要公主近日所抄经文,但公主不肯开门……”鹤紫如实说道。   梦石闻言,侧过脸对上抟云的视线:“摘星台尚在重建,大真人他又何必如此着急?”   “修行之事岂能懈怠?公主已借故推脱数回,今日竟对大真人闭门不见,这究竟是何道理?”抟云身侧的一名道童拧眉,稚嫩的嗓音,言辞却严正。   “大殿下,贫道只是奉命前来取经文而已。”抟云俯身,恭谨道。   梦石还未说些什么,却听殿门吱呀一声响,他随之看去,只见半开的门内露出商绒的一张脸。   抟云一见她,立即道,“公主,请您将经文交予贫道……”   然而他话说一半,却听她道:“一字未抄,你要我如何交?”   一字未抄?   抟云一怔,随即抬首,眼底难掩惊愕:“公主,您可是忘了,再有两月便是您的生辰,送至您案前的经文青词都是要经您的手抄写火祭的啊……”   淳圣帝信道,朝中也常有善著青词祝文的臣子,这些年来凭此而得淳圣帝青睐,并平步青云的人不在少数,加之凌霜大真人有言,诸臣诚心进献给上天的祝文若由明月公主亲手抄写于青藤纸上,必能上达天听,感知天意。   “究竟是我的生辰,”   商绒尚未梳发,只着一身雪缎衫裙,在殿门内凝视他,“还是你们的道场?”   “……公主?”   抟云何时见过这小公主这般做派,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手受了伤,抄不了。”   商绒说着,伸手拽住梦石的衣袖,将他往殿门里带,又对抟云道:“大真人若真着急,不如便请他替我抄吧。”   殿门“砰”的一声合上,抟云呆立在外头,他盯着那道朱红的门,满脸不敢置信。   这小公主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门内的梦石也有些惊异,他看着商绒松开他便跑去内殿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只听得叮铃哐啷一阵响。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案上,想起昨夜烧掉的道经,还有那些写满祝文的青藤纸。   他惊觉,原来她并不是一字未抄。   只是昨夜都被她烧干净了。   见她抱着一堆东西掀帘出来在案上仔细挑选,梦石便走过去:“你如今连凌霜的话也敢不听了。”   “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商绒一边挑拣东西,一边说:“没有您与折竹一直为我遮风挡雨的道理,我自己的事,我想试着自己做决定。”   她仍是她,但梦石看她,似乎与他在蜀青认识的那个眉眼始终郁郁不得欢的小姑娘有了些许的区别,似乎是一夜之间的变化,又似乎是从在宫外的那些日子里便开始潜移默化。   倏尔,梦石想起昨夜在回宫前,那少年在马车中的那句:   “我在她身边,不只是为了陪着她玩儿的。”   无论是火烧证心楼,还是捉弄蕴贞与蕴华二人,那个少年来到她的身边,从一开始便为的是一点,一点地解开她心底的桎梏。   梦石此时,才明白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梦石回过神,见她将好几个装着糕饼的八宝盒,以及一些地契钥匙,茶叶糖丸之类的东西塞入包袱里。   “这些地契银票钥匙都是折竹的东西,如今我母妃一直让人看着我,那日幸好鹤紫没来得及翻到暗格最底下,梦石叔叔,请您帮我带给他。”   商绒原打算让梦石将黄金匣子与那个奇怪的鲁班锁都一块儿带给折竹,但她记得那是与折竹性命攸关的东西,她不敢贸然交出。   “那这些茶叶糖丸还有糕饼,”梦石指着那些东西,又发现好几颗又大又圆的珍珠与几个金元宝,他失笑,“簌簌,他若缺钱,还将他的家底儿都交给你做什么?”   商绒看清他眼底揶揄的笑意,她抿了一下唇,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您不能带给他么?”   “如今守在纯灵宫外的都是凌霄卫,我带这么大一个包袱出去,只怕太惹眼了些,”梦石摇了摇头,随即拿起来一个装满糕饼的红漆八宝盒,又将那些地契银票和钥匙都装在自己怀里,“就这些吧,只当是我从你这儿要了些糕饼吃。”   梦石离开纯灵宫后,便径自往文定门去,乘了马车出禁宫。   越发炽盛的日头几乎烤干了清晨时积蓄的浓雾,梦石的马车停在玉京城一条不起眼的窄巷里。   他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不多时听得外头一阵响动,他睁开眼,正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了帘子,随即便是那黑衣少年俯身进来。   梦石瞧见他抱在怀里的一个硕大的包袱,眼皮一跳。   见少年脸色有些不好,他便无奈地笑道:“如今商息照的人在盯着我,荣王妃的人也在盯着我,我来见你是要费一些工夫的。”   “哦。”   折竹将那个大包袱往座上一放。   梦石被怀里的东西硌得慌,忙将那些地契银票和钥匙全都掏出来给他:“簌簌说这是你的东西。”   折竹轻抬眼帘,神光一滞,红润的唇微抿。   “折竹公子?”梦石见他久无反应,便唤了一声。   “她让你还我?”   折竹的声线冷淡,然而那般沉静的眸子里却仍泄露一分不安与失落。   “她身边没有可信之人,纯灵宫到处都是荣王妃的耳目,她怕自己保不住你的这些东西。”   梦石如实说道。   只这么一句话,少年紧绷的心绪好似被无声地安抚下来,他审视梦石一眼,心知商绒绝不会将他的匣子交给梦石。   梦石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接了过去,便又去看他身旁的那个大包袱:“这些东西……”   “给她买的。”   折竹将包袱摊开来,里头几乎有各式各样的玩意,什么小陀螺,竹蜻蜓,木雕彩绘的小狗小猫之类的物件,还有一些糕饼糖丸,胭脂妆粉。   “……这陀螺怎么买了五个?”   梦石数了数。   “颜色不一样,不知道她喜欢哪个。”   折竹懒懒地答。   “你们两个,”梦石忍不住低笑一声,“什么都能想到一处去。”   折竹闻言,奇怪地瞥他。   梦石将放在一旁的八宝盒拿来递给他,“她也有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要我带给你,但我也不方便拿,只带了这盒糕饼给你。”   折竹接来,打开盖子便捏起一块花瓣状的糕饼咬了一口。   宫中的糕饼与宫外的糕饼自然是各有各的不同,这盒子里的,都是折竹在纯灵宫中最喜欢吃的。   “你这些东西我也带不进去,吃食倒是可以拿一些。”在其中拿了些油纸包,也不知里头是什么。   但他才拿起来,却被折竹夺了过去,梦石正不明所以,见他在里面翻找出来另一个油纸包递来。   梦石愣愣地接过。   “她最喜欢这个蜜糖糕饼。”   折竹说。   梦石没见他打开过油纸包,怎么他却能从中准确地找出哪一包是蜜糖的,但梦石还是接了过来。   折竹摸了摸放在八宝盒中的纸蝴蝶,却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问他:“她有没有哭?”   冷不丁地听少年这么一问,梦石一顿,随即摇头:“没有。”   马车内一时寂静下来,折竹倚靠车壁,将糕饼喂进嘴里,强烈的日光时不时地钻入帘内,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白皙无暇的侧脸。   卧蚕的弧度稍深,眼尾的小痣生动。   “那就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碾碎在风里。 第74章 好想他   鹤紫将一碗冰镇莲子羹送到公主案前, 她只略略瞧了一眼纸上铺陈的山水墨色,也不敢说些什么,躬着身退出殿外。   “这都连着好几日了, 公主不说话, 也不肯见大真人遣来的道士,”殿外的宫娥压低声音与身边人道,“你们说,我们会不会……”   她眉眼哀愁,后半句话在鹤紫走出来后便淹没于喉咙。   “鹤紫姐姐。”   几名宫娥齐声唤她, 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了几分担忧。   自蕴宜大公主在摘星台大殿撞柱而亡后,有关证心楼的风言风语便在禁宫中隐秘地流传起来, 她们也听说过自明月公主进宫后便一直贴身服侍她的那三名宫娥, 听说,她们都是代公主受罚而死。   “主子的事岂是你们妄议的?”   鹤紫心中也乱,她低声斥了她们一句, 又侧过脸去看背对着殿门坐在书案前认真作画的公主, 青莲色绫罗衫裙堆叠在藤席上, 挡住她身下的蒲团, 裙袂的边缘隐约透出绣鞋上圆润泛光的珍珠。   她安安静静的, 微垂着头, 盯着案上的画卷在看, 乌黑发髻间的步摇轻轻摇晃, 影子投在她的侧脸。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殿外的声音。   鹤紫知道公主虽什么也不说, 但这几日, 她已感觉得到公主与她之间是彻底地生分了。   强压下心底又是酸涩又是失落的情绪, 鹤紫正要唤人去给公主备些水果, 却见常伴御前的宦官德宝领着一行人来了。   “德宝公公。”   鹤紫连忙俯身。   德宝点了点头, 走上阶,只立在门外瞧见里头的公主在案前握笔,他便躬着身,小心翼翼地道:“公主,圣上口谕,请公主去含章殿。”   商绒握在手中的毛笔一顿。   德宝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听见公主有动静,他便试探着再唤一声:“公主?”   “知道了。”   商绒搁了笔,轻声应。   纵然早知自己如此懈怠,皇伯父必会不满,但一想到要去含章殿见他,商绒心中还是有压不住的不安。   出了纯灵宫,穿过长长的宫巷,商绒袖间交握的双手已满是汗意,她静默地跟着宦官德宝走在朱红宫廊上,底下泠泠的水声是这般酷热的午后唯一清凉的声响。   鹤紫等人垂首跟在商绒身后,目不斜视。   转角的宫廊底下的景观石被渠中水冲刷得很湿润,草木嫩绿,艳丽的花丛中也不知是什么在叫个不停,几名宫人正拿着网兜在底下清理那些扰人清净的虫子。   商绒随意瞧了一眼,然而目光上移,她却蓦地看见对面廊上立着的一个人。   那老者须发皆白,笑眯眯的,正饶有兴致地在瞧底下那些宫人手忙脚乱的样子。   “公主?”   德宝回头,见她立在那儿不动了,又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清对面那老者,德宝便回过头来对她笑道:“岑老先生今日早早地便入宫来了,陛下还与他下了几局棋,还要留他在宫中用晚膳。”   他躬着身走近商绒,低声道:“奴才听闻,陛下有意让岑老先生来做您的老师。”   老师?   商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她再将视线挪回对面去,那老者已朝她看了过来,两方视线一触,他朝她露出来一个慈和的笑容。   “德宝公公,你们在这里等我片刻。”   商绒说着,便提起裙摆朝对面跑去。   日光大片地越过栏杆铺陈于宫廊之上,老者衣袍严整,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他始终温和地注视着那个朝他跑来的小姑娘,直至她在他的面前站定,他才笑着开口:“当日蜀青一别,未料我与公主竟还有再见之日。”   “晴山先生。”   商绒喘着气,仍觉不可思议,“您……怎么会来?”   “我该来。”   岑照的笑意收敛几分,神情颇添几分复杂,“那时不知公主身份,是我未能将公主赠予的那幅画藏好,才阴差阳错造成如今这般局面。”   商绒此时方才恍悟,原来凌霄卫之所以能那么准确地找到她,是因为她留给晴山先生的那幅图。   “与先生何干?”   她摇头,不过都是她亲手做下的因果。   “听说,皇伯父要先生做我的老师?”   她思及方才德宝所说的话,又问。   “是我请的旨,陛下的确应允了。”   岑照眉眼含笑。   商绒先是一怔,随即又道:“先生何必?这里,您是待不自在的。”   “昔年荣王府中我与公主只有匆匆一面,此后辞官归乡数年不入玉京,”岑照徐徐一叹,“我也以为,此生应该是再不会回来了。”   那时商绒还在证心楼中,一日却得淳圣帝口谕,准许她回荣王府探望。   她去时,正逢岑照与荣王在书房内争吵,更亲眼得见荣王服下寒食散后的癫狂之状。   后来她才明白,   淳圣帝是故意的。   恩准她回荣王府探望并不是因为他的仁慈,而是要她亲眼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父王到底有多疯魔不堪。   “但人生在世,哪有绝对,我如今回来也是自己情愿的。”   岑照的声音唤回商绒的神思。   她复而抬眼,掩不住诧异之色。   “我拖着这把老骨头来玉京原本只是想再见公主一面,只当是为了那幅图,”廊下还有宫人在,岑照压低了声音,“但有人与我说,公主心中有憾。”   “我原以为我与公主没有师徒的缘分,却不想,这竟是公主心中的憾事。”   岑照心中百味杂陈,当年他若不辞官,那么教导这位公主的便不会是凌霜大真人,而是他。   “我一心逃离玉京,却不知公主竟那般期盼我来做你的老师。”   他的眼眶有些热,说着便俯身拱手:“是我对不住公主。”   “晴山先生别这么说。”   商绒忙扶住他的手臂,摇头:“您只是做了您自己的选择,我最初期盼您来做我的老师,是因您是唯一一个不与我父王划清界限的人,我好奇我的父王,也好奇您。”   “后来读您的诗文,我更心生感佩,在蜀青能得见您一面,我已觉得很好很好了。”   “那么如今我要做公主的老师,公主可是不愿?”   岑照故意问。   “晴山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商绒忙说。   岑照笑眯眯的,瞥见那边的宦官德宝面露焦急地在瞧着他们这边,他便道:“若非那小公子点拨,我只怕便要错过公主这么好的学生了。”   商绒惊愕地望他。   “是他叫人送了信到蜀青给我,盼我能圆公主所愿。”   岑照的声音极轻,只有她一人能听清。   商绒的眼睫颤动一下。   这份遗憾,她深藏在心底,也唯有在蜀青岑府的那个夜晚她曾向那少年袒露了一丝的心迹,可他那么聪明的人,便从这蛛丝马迹中洞悉她心中所想。   “公主,圣上还在等您。”   德宝再等不及了,匆匆过来提醒了一句。   “公主请先去吧。”   岑照温声道。   商绒匆匆与岑照告别,被鹤紫等人簇拥着往含章殿的方向去,走出了宫廊,日光无遮无掩地照在身上,那光线令人不敢逼视,商绒半垂着眼帘,满脑子都是那个黑衣少年。   好想他。   她的鼻尖有点酸,但心中对于要见皇伯父的忐忑与恐惧却淡去了几分,她暗自蜷紧了手掌,无端生出几分勇气来。   含章殿中,淳圣帝才见了贺氏父子,见德宝领着商绒走进来,他原本因贺仲亭的奏报而阴沉的脸下意识地柔和了些。   “拜见皇伯父。”   商绒跪下去。   若是以往,淳圣帝必会在她还没屈膝时便会说一声免了,但今日却是一言不发地由着她跪下。   “明月,九月十九便是你的生辰,可朕怎么听说你如今是一纸祝文也不肯抄?”   帝王高坐龙椅之上,再平淡的语气也透着些难言的威慑。   “是。”   商绒垂着头,不敢看他。   淳圣帝不防她竟只有这么一个“是”字,他着实愣了一下,随即问:“为何?”   商绒强压着心中的惧意:“不想。”   这一刹,殿内一瞬寂静,德宝变了脸色,忙偷偷去望龙椅上的圣上,殿中其他的宫人也战战兢兢的,生怕帝王发怒。   便连贺仲亭也颇为诧异似的,看向那跪在地上脊背直挺的小公主。   “不想?”   淳圣帝着实吃了一惊,他慢慢地揉捻着这两字,想起来自己已许多年不曾从她的口中听见这两字。   自她从证心楼出来后,他便再没听过了。   “陛下息怒……”   德宝一见圣上拧眉便忙与一众宫人跪下。   贺仲亭也以为淳圣帝必要发怒,他微微垂首,但殿中静谧半晌,也未听得淳圣帝再说一句话,他再抬眼,见淳圣帝起身走了下来。   商绒看见地上接近的影子,她看见明黄的衣袂已在她的面前,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他面目赤红,发狂杀人的模样,身体细微地颤抖。   忽然间,   他蹲下身来:“为何不想?”   声音里听不出息怒。   “我既是受大真人教导,为何不能让大真人代我抄经火祭?”   她勉强稳住声线。   又是寂静。   寒意顺着商绒的脊骨慢慢爬上来,她抿紧嘴唇,却听淳圣帝冷不丁地道:“你年年生辰都要为大燕祈福,也没有个纯粹过生辰的时候。”   淳圣帝这一句话说出来,一旁的贺仲亭神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德宝等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商绒抬起眼,对上面前淳圣帝的脸,他竟没有半点生气,不知为何竟还有几分隐约的笑意。   “这回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便由着你,让凌霜替你抄祝文火祭。”   淳圣帝想伸手摸她的头,但见她惶惶不安的神情,他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还是收了回去。   商绒后背汗湿,有些愣神。   “起来吧。”   淳圣帝站起身,对她说道。   谁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白玉紫昌观来的那批道经可都入了凌云阁?”淳圣帝见商绒被宫娥扶着站起身,才想起一旁的贺仲亭。   “已经放入阁中。”   贺仲亭恭谨地答。   淳圣帝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对德宝道:“让凌霜多找几个得用的道士整理凌云阁中藏书。”   “是。”   德宝垂首。   凌云阁是宫中新起的专门存放道经的书阁,此番凌霄卫又从白玉紫昌观得来了一批观中珍藏的典籍,想来淳圣帝应该会醉心于那些新入阁的珍稀典籍。   那么《丹神玄都经》呢?   或将归入阁中暂存?   商绒心中暗自思量一番,见德宝便要出去,她立即唤:“皇伯父。”   淳圣帝回过头来。   “我愿入凌云阁替您整理典籍。”   商绒俯身,说道。   淳圣帝未料她忽然这么说,他又走近她,“明月,这是为何?”   “宫中的道经我已见过许多,但白玉紫昌观的典籍我还未见过,我想在生辰前在凌云阁中读书,请皇伯父允准。”   商绒说着便要再跪。   淳圣帝及时伸手扶住她,他面上笑意更浓:“朕就知道你并非心有怠惰,也是,抄祝文的事做得多了难免心中烦闷,你要入凌云阁,朕自然欢喜。”   “还有一事。”   商绒垂着眼,鼓足了勇气:“我听闻皇伯父对一卷《丹神玄都经》尤为钟爱。”   “《丹神玄都经》对你来讲只怕是晦涩难懂,”   淳圣帝此时的心情大好,“但你若真好奇,朕便让你一观,反正它也是要存入凌云阁的。”   若在白玉紫昌观的典籍送来前,商绒提及此事,只怕淳圣帝不会这般痛快地答应,如今他有了新欢,自然便能舍得下《丹神玄都经》这卷旧爱。   “还有,朕虽不喜岑照这个人,但他的才学的确不一般,他自请来做你的老师,朕已替你应允。”   淳圣帝想起岑照这么个人来,便又对她道。   但凡岑照入玉京有过分毫去荣王府见商明毓的念头,他也绝不会让此人接近明月,如今看来,岑照与商明毓是彻底陌路了。   “多谢皇伯父。”   商绒轻声应。   商绒走出含章殿,淳圣帝则在后头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朝右边去了,他才舒展眉眼,叹道:“贺卿,你瞧明月是否与朕亲近了几分?”   贺仲亭闻言,低声答:“公主与陛下自然是亲近的。”   淳圣帝摇头:“不,曾亲近过的,只是她从证心楼出来就变了,而如今她敢在朕面前说‘不想’,倒是又有几分以往的神采了。”   烈日当空大半日,黄昏时便好似在云层里融化开来,大片绮丽的彩霞铺满天际,投射于晶莹的琉璃瓦上。   商绒回到纯灵宫后便将自己关在殿内,她握着折好的纸蝴蝶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再醒来,她唤鹤紫进殿,问:“大殿下来过了吗?”   鹤紫摇头:“并未。”   商绒不再说话了,兀自盯着一道窗看。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   因为淳圣帝将督办商绒生辰的事交给了梦石,这些天梦石总是要在星罗观中忙到很晚,今夜更是如此。   “恭送殿下。”   星罗观的观主是个眉目疏朗的青年,身着月白的道袍,一身出尘温和的气质。   “白隐观主不必送。”   梦石颔首,揉着眉心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中有个少年在打瞌睡,他等着侍卫将马车赶得远了些,才去唤那少年:“折竹公子。”   少年打着哈欠,睁开一双迷蒙的眼。   “簌簌每年生辰星罗观都会安排祭神舞,挑的都是些特定出生月份的少年少女,他们多是官宦人家的儿女,并不从民间挑选,我会尽快想办法为你弄个身份,将你安插进去。”梦石说道。   “祁玉松?”少年语气慵懒。   梦石一怔。   他仔细观察着少年的神情,点头:“他是个可用之人,如今与我更是一路,难道公子觉得他不好?”   “你要用谁是你的事,只要能将簌簌接出来,都好。”   少年好似兴致缺缺般,不过是随口提一句那个名字。   梦石略放心了些,脸色暗自缓和下去,正要向他要纸蝴蝶,却听外头的侍卫忽然道:“殿下,情况不对。”   梦石心下一凛。   马长嘶一声,马车骤然停下,若不是对面的少年及时拉住梦石,他便要从车中跌了出去。   夜风吹开帘子,外头是漆黑的窄巷。   “折竹公子?”   梦石才听刀剑声起,又见面前的少年抽出腰间的银蛇软剑。   “你那点功夫,好好待着吧。”   折竹起身飞快地掠出去,正好一剑刺穿一个欲掀帘的黑衣人的喉咙,殷红的血液迸溅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翻身下去,借着旁边的砖墙一跃上檐,手中软剑一转,银光闪烁,迎向数人。   来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不知名的少年竟有这样的本事,眼见十数人被他轻松解决,那领头的黑衣人眼皮上有一道发皱的疤,他眯了眯眼,提起刀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少年冲上去。   相比起其他那些货色,   折竹接了此人几招便察觉他武功不俗,他却也不慌不忙,一边接下此人的杀招,一边试探起他的路数。   另一名黑衣人看准了时机,举剑从他身后偷袭,哪知折竹一个侧身,那黑衣之人只见少年一双冷冽的眸子睨着他,顷刻间,他便被薄刃扎穿了胸口。   马不知是被谁的刀锋划了脖子,忽然嘶鸣起来,扬蹄疯跑。   梦石在马车中摔倒,随即数名黑衣人跃上车盖,一名侍卫变了脸色,忙跑上去:“殿下!”   马车朝窄巷更深处跑去,折竹抽空瞧了一眼,随即他一脚踢在那刀疤男人的腹部,踏着碎瓦掠过林梢。   梦石躲过从车壁外刺入的刀剑,趁着侍卫追赶上来,他踢开掀帘就要入内的黑衣人,迅速跳下车去,摔在地上。   折竹将他扶起来,听见身后的动静,他立即带着梦石后退躲过那刀疤男人的刀锋,又松开梦石,朝前一个腾跃刺向那人。   剑刃击中钢刀的声音清晰,擦出极小的火星子来,刀疤男人被这少年的内力震得双手与胸口都有些闷疼。   他心中惊骇起来,黑巾下裹住的脸已经发白,嘴里更是浸了血味。   折竹敏锐地觉察出他的退意,他面上不显,手中的剑招却更为凌厉发狠,刀疤男人避无可避,想跑却被一剑刺中了腿骨,他吃痛一声,下意识地朝少年挥刀。   哪知这一刀竟真在少年后背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刀疤男人愣住了。   他这般胡乱的一刀,这少年怎么可能会躲不过?   他对上那少年一双漆黑,幽冷的眸子,只觉察出他唇角隐隐的一分诡秘的笑意,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少年柔韧的剑锋已割破了他的喉咙。   其他黑衣人只余下两个活口,但梦石还没来得及盘问,那两人便咬碎了牙缝中的毒,死了。   他回过头来,正见折竹立在那里,剑锋滴着血珠,而他后背则是一道狰狞的伤口。   “折竹公子!”   梦石慌了神,立即上前去扶住他。   姜缨未料折竹出去这一趟回来便带了伤,他忙着帮折竹清理伤口和止血,又懊恼道:“属下应该跟着公子去的。”   “此事全怪我,今夜的那些人都是冲我来的。”梦石看着姜缨替趴在榻上的少年上药,在旁说道。   “你知道是谁?”   折竹半张脸抵在软枕上,没什么精神似的垂着眼。   “只怕是商息照。”   梦石提及此人,神色发寒。   折竹对他们皇家的事情显然没多大兴趣,也不再多问,只道:“今夜的事,你不要告诉她。”   他的脸色苍白,声线有些低哑:“你只需要告诉她,我们的计划很顺利,我很快就能接她出来。”   梦石点点头:“好。”   梦石走后,姜缨将煎好的药汤端入屋中,见折竹喝了药,又吃了一颗糖丸,他便问:“公子,到底是何人?竟能伤你?”   “他原本伤不了我。”   折竹咬着糖丸,说。   “那您怎么……”姜缨一头雾水。   “梦石与我之间的情分可没有那么牢靠,”折竹扯唇,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他眼底晦暗的神光,“毕竟上次我已向他坦诚我救他实为算计。”   他至少要让梦石以为这一回是真心搭救。   “您是担心他会生变?”   姜缨满脸惊愕。   “他对簌簌的情义不似作假,但对我却有绝对的警惕。”   折竹没什么血色的唇微弯,“我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在商息琼在往生湖祭奠蕴宜一事中,他便已经知道梦石已不再对他与商绒毫无保留,他陷于欲望之地,自然也变得有所求。   商绒替商息琼顶下私祭亡灵的罪,但此事却并没有被告发至皇帝面前,那时折竹便知,梦石还是不愿伤害商绒的。   但他屡屡言语上的试探却令折竹警觉。   梦石是多疑的,他心中藏的事未必不多。   他一直装作不知,便是为了蒙蔽梦石,让梦石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并不在乎他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如此一来,梦石才会真正对他放下戒心。   毕竟,人一旦有了心心念念的利益,便是极易生变的。   “公子,那若是梦石真的……”   姜缨还是有些担忧。   “且不说以后,至少如今他是真心要助簌簌脱身。”   折竹隽秀的眉眼凌冽,隐隐扬唇,“但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会只留一条后路。”   姜缨忽的想起来他们离开蜀青前,梦石在竹林里杀掉的那个贩子。   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人贩子。   真正拐了梦石女儿的贩子已经被他们前一夜给杀了,那个死在梦石手里的人,其实是淳圣帝还是郡王时,在南州的一名随侍。   这少年一向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他会留在身边的人,他必是要用尽一切手段查个底掉的。   这么一查,便查出了那名归乡养老的随侍。   凌霄卫追查那随侍的下落至今,便足以说明,那随侍知道一些不一般的事。   若是梦石对明月公主,或对折竹起了杀心,那么梦石杀害那名随侍的证据便会送入皇宫。   即便是失而复得的儿子,若因知道母亲之死的真相而起了反心,那皇帝也应该不会姑息吧?   “只要他不伤簌簌,我自然也会让他好好的,他要我替他去找商息照手上的东西,我也会替他找。”   屋内昏暗的烛火映照少年苍白的面容,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冷漠又残忍,走一步算三步。   “未雨绸缪,并非坏事。” 第75章 星罗观   商绒搬入凌云阁暂居, 鹤紫等纯灵宫的宫娥并不能入凌云阁,她的衣食起居都由阁中的女道士负责。   这也算是商绒的目的之一,避开鹤紫等人, 便也等于避开了荣王妃。   但如此一来, 梦石也少了很多机会来见她。   能自由出入凌云阁的,唯有作为商绒的老师的岑照。   八月中旬,玉京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候已经过去,近来连着下了好几日的秋雨,一日比一日凉爽。   “公主, 今日大殿下只怕是不能来了。”   一名女道士从雨雾朦胧的廊上走进来,俯身行礼。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商绒握笔的手一顿, 抬起眼看她。   “今晨早朝时, 二殿下上奏,他在往生湖中发现了一个溺死的婴孩,细查下去, 他便发现那婴孩是摘星台道士与宫娥媾和所生, 陛下龙颜大怒, 要大殿下与二殿下一同彻查宫中所有与宫娥有染的道士。”   女道士面露惶惶之色。   无论是摘星台的男道士还是凌云阁中的女道士都同出星罗观, 她自然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今日陛下连凌霜大真人的面也不见了。   “你去吧。”   商绒点点头, 搁了笔。   女道士垂首, 迈着极轻的步子走出门去。   室内只余商绒一人, 她垂眼看着写满字痕的宣纸, 片刻后, 抽出那张藏在底下的字条来。   她还没来得及折成蝴蝶的形状。   用帕子裹着把手, 商绒将茶壶拿下来, 随即将字条扔进炭火烧红的风炉里, 短暂的火光燃烧起来, 她重新将茶壶放回风炉上。   案上的典籍堆成了山,她却没了整理的心思,秋雨绵密,在窗外滴答脆响,商绒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盯着茶壶里冒出的热烟。   昏昏欲睡之际,门外传来一名女道士的声音:“公主,凌霄卫要入阁存放新一批的典籍。”   商绒清醒了些,睁起眼睛,应了一声。   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踩踏楼梯上来,那些身着暗青衣袍的青年将几个沉重的箱子堆放在廊上。   贺星锦在门外俯身:“公主。”   “小贺大人不必管我,叫他们将典籍都抬进来吧。”   商绒说道。   “是。”   贺星锦低声应,随即朝身后的人抬了抬手。   几名青年将箱子一一抬进去,两三个女道士忙跟上去,领着他们往三四楼上去,只有那里的书架还空着。   贺星锦始终立在门外,身后烟雨朦胧,而他嗅到门内清淡的茶叶与纸墨的香味,有那么一瞬走神,却听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下意识抬起眼帘,正见那小公主将将稳住身形,手腕磕碰在了案角,那声响正是她手腕上的玉镯碰撞发出。   他上前两步迈入门槛,却又蓦地停住。   她烟青色的衣袖后褪了些,那玉镯因她一抬手而往下滑了些,隐约露出狰狞泛粉的疤痕。   贺星锦瞳孔微缩。   蓦地,   他想起在蜀青的暴雨天,泥泞山道上的马车里,她手握一柄匕首,颈间一道血痕,满是泪的一双眼,黯淡无神。   商绒在蒲团上坐得太久,想起身却又腿麻无力,她双手撑在案角缓了片刻,抬起头却见贺星锦立在不远处怔怔地望她。   “小贺大人?”   商绒觉得他有些奇怪。   贺星锦堪堪回神,立即垂下眼睛,雨声淅淅沥沥,他看着光洁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公主……近来可好?”   “我很好。”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却也点头。   贺星锦握着刀鞘的手一紧,他无声收敛自己的心绪,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来,跪下去:“这是家母送给公主的生辰礼。”   商绒听他提起他的母亲,她便站起身,走到的面前,伸手接来那只木盒来打开,其中静躺着一枚玉佛。   “小贺大人,你母亲不是信道吗?”   商绒看向他。   信道?   贺星锦一怔,他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公主:“公主如何得知?”   “你母亲也写过几年祝文,她还常会在祝文的最后问候我,我也有写过回信的,只是今年她没再往宫中送过祝文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吗?”商绒眼底添了几分疑惑。   她放在榻中暗格内的那些信件,便是贺指挥使的夫人温氏这些年来随祝文一道送至她案前的问候信,她一直好好收藏着。   “臣的确不知。”   贺星锦心头疑虑更甚。   他的母亲信佛不信道,他从不知母亲何时往宫中送过青词祝文。   “大人。”   几名凌霄卫从楼上下来了。   贺星锦看了一眼他们,便对商绒拱手:“臣告退。”   他起身与几名凌霄卫走出门去,却听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小贺大人,请代我谢谢温夫人,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她的书信的确给了我诸多慰藉。”   贺星锦停步,湿润的水气轻拂他的脸,那般清俊的眉眼始终沉稳如水,他转过身来低首道:“是。”   秋雨萧瑟,白雾茫茫。   贺星锦带着凌霄卫离开了,数名女道士在楼上收拾箱子里的典籍,一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商绒用过晚膳,沐浴完毕便在楼上歇下。   “公主可要留灯?”   女道士拂柳放下幔帐,她的嗓音异常甜腻娇柔,那般艳丽的容貌与她身上的灰蓝道袍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轻扫过商绒的脸。   “留着吧。”   这书阁太大,商绒夜里总要留一盏灯才敢睡。   拂柳含笑点头,其他女道士今日皆因摘星台一事而惶惶不安,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脸上仍旧笑盈盈的。   商绒一直觉得她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怪。   拂柳出去后,商绒在榻上翻来覆去总不能眠,她摸出来那枚竹蝴蝶在灯下看了一会儿,又从榻前的木脚踏里将其中的两样东西取出。   她自从纯灵宫将它们带至凌云阁后便时常更换藏匿的地方,如此才勉强放心。   在室内扫视一番,商绒苦思不出今夜又该将它们藏在何处,垂下脑袋盯着放在匣子上那个小巧的鲁班锁。   那上面镌刻着的文字与图案密密麻麻,却很微小,教人难以看清。   商绒拿起来摸了摸,她也试过解开它,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始终未能将它解开,她甚至一块都拆不下来。   忽的,   她想起来这凌云阁内似乎存放着透镜。   商绒立即起身,翻找出了透镜来,扶灯而出,在书案前坐下来,借着灯烛的火光,将透镜置于鲁班锁上。   微小的字痕被放大许多,她嘴唇微动,逐字辨认着,那些字毫无章法,图案也奇怪,每一个字,每一个图案都可以用手指移动,但好像却都是零散的,不连贯的。   但她越是辨认,便越是觉得熟悉。   夜更深,商绒将一碗冷茶浇入砚台内研磨出墨,在纸上写下一字又一字,她的眼睛有些发涩,手指揉得眼皮有些微红,她却好似仍不知疲倦般,伏案拼凑着那些看似毫不相关的文字。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案上灯烛燃尽,商绒捧起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   居然是《青霓书》与《太清集》中的只言片语。   这便是他要那三卷书的原因么?只有那三卷书才能解得开这个鲁班锁?   是否解开这个鲁班锁,他所背负的,那个匣子的秘密便能浮出水面?   几乎是一个月整,商绒没再见过梦石,淳圣帝下旨流放了一批摘星台的男道士,听闻与那些男道士有染的宫娥是摘星台采露水的,她们皆是处子之身,却有人不尊皇命行了所谓污秽之事,淳圣帝怒极,下令将她们全部处死。   商绒得知此事时,那些宫娥已经尽数被处死。   二皇子商息琼因替那些宫娥求情而触怒了淳圣帝,在含章殿外淋着雨跪了整夜。   “谁让你们瞒我的?”   若不是商绒方才去了御花园一趟,听见了些宫娥谈及此事,只怕她如今都还没蒙在鼓里。   “大殿下担心扰了公主清净。”   一名女道士恭敬地道。   梦石。   商绒怔怔地盯着案上的书页,近来她一心拆解那个精铜所制的鲁班锁,却总是不得其法摸不准其中规律,她已许久不曾踏出凌云阁,今日若不是拂柳劝她出去走一走,她照例仍是不会出去的。   明日便是商绒的生辰,许多女道士进进出出的,忙着将朝臣命妇们送来的贺礼搬进阁中,没一会儿,外头杂乱的步履声中,忽添整齐的女声:“二殿下。”   商绒回神,抬起头。   那个斯文俊秀的青年脸色有些惨白,止不住地在咳嗽,行走间双腿似乎有些吃力,他进了门来,朝她勉强一笑:“明月。”   “息琼哥哥。”   商绒连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罗观,所以今日便提前来见你。”商息琼说着,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她。   “谢谢息琼哥哥。”   商绒接来盒子,又望着他:“你的腿……”   “没大碍的。”商息琼摇摇头,不欲与她说自己心中的事。   他当初上奏死婴一事,本是想削减凌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岂料那些犯了错的道士只是被流放,而所有的采露宫娥却被他们带累,两百多条性命,尽数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谢谢你。”   商息琼说道。   商绒知道他在说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宫宴别的哥哥姐姐都不愿与我说话,只有你与我在一处,我一直记得的。”   商息琼不知她将小时候的事记得这样认真,他面上的神情复杂许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实不必记得那些事,那时候,我不过是觉得你比我可怜罢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绒从不觉得“可怜”这两个字有多刺耳,她说:“你帮过我,我回荣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见到你,你还买了风车哄我。”   她越说,商息琼越有些无地自容。   这宫中哪容得下这般纯粹的情谊,他帮她伴她,不过是想借此讨好父皇罢了,可她却偏偏……   “明月,我走了。”   他怕失态,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转身挪着缓慢的步子离开。   商绒看着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才将怀中的盒子打开,红色的锦缎上放着一条极精致的璎珞。   暮色四合,商绒依旧没有等到梦石,她心中惴惴难安,夜半又梦到那些死去的采露宫娥,她惊醒后便再难睡去。   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不知多久,天还未亮,那些女道士便进门来伺候她洗漱。   换上缠鹤纹银的雪缎衫裙,金质的莲花头冠有些重,莲花瓣上坠的宝珠晶莹剔透,微微颤动。   女道士在她额间点了一道水滴状的红印,随即众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先出去吧。”   商绒朝她们抬手。   拂柳立即领着众人出去,合拢了门。   商绒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着裙摆入了内室,找了一条丝缎来将那黄金匣子,鲁班锁以及《丹神玄都经》裹在里头,又脱下自己身上的两件外衫,将裹在丝缎里的东西系在自己的腰间。   黄金匣子并不大,鲁班锁就更小,她缠在腰后,又将两件外衫穿上,从铜镜里看是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的。   商绒听见外头有开门的声音,她立即掀帘走出去。   竟是荣王妃。   荣王妃身后没有女婢跟进来,那道门合上,这室内静谧无声,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您来做什么?”   商绒终于开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应入宫来为你梳妆。”荣王妃说着,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齐的模样,“但我似乎还是来得迟了。”   “母妃以往没做过这些事,今日又是何必。”   商绒垂下眼睛。   荣王妃见惯了她乖顺柔弱的模样,少有听她这般说话的时候,但此时,荣王妃并没有丝毫恼怒,她神情平静地走到商绒的面前。   伸手轻抚她乌黑的发鬓:“明月十六岁了,长大了。”   商绒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   “我知你怨我,但明月,我没有办法。”   荣王妃掩下心头的那点失落,她放下手,“我今日也不是来找你的不痛快,只是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会想起纯灵宫那夜,她只要想起商绒腕上那道疤,想起那夜商绒对她说“不需要了”,她便寝食难安。   荣王妃也想与她好好说话的,语气轻柔些,像一个平凡人家的母亲那般,可此刻她看着商绒的脸,才惊觉自己竟从不知如何做一个温柔的母亲。   她有心弥补,可张张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的衣袖有些乱。”   荣王妃伸手替她整理衣装,见商绒不说话,却也没拒绝,她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待商绒,从未像此刻这般小心过。   “母亲。”   商绒忽然唤她。   “嗯?”荣王妃轻应一声。   “我知道您与父王不易,我知道皇伯父一直忌惮父王,他不准我与父王亲近,留着父王的性命却逼着他做了他最不喜欢的道士。”   商绒看着她:“父王身不由己,您也身不由己,这些其实我都明白,而我所求也并不多,若您从前也如今日这般,愿意与我多亲近些,愿意与我好好说说话,那该有多好。”   “明月……”   荣王妃嘴唇微动,抚平她衣袖的褶皱,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这个女儿,自小便将心事藏得很好,少有向她袒露的时候。   她们母女之间从一开始就铸着一道高墙,她从来不会温声细语,而商绒亦难向她敞开心扉。   她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这个常会进宫看望女儿的母亲,竟不如被困在荣王府中不得而出的荣王了解她。   “神碧,待她好些吧,否则说不定哪一日你我便要失去这个女儿了,你别再……伤她的心。”   荣王妃想起荣王今晨与她说的话,她忍不住看向商绒的手腕,玉镯挡住了,可她记得那夜自己亲眼看过的伤疤:“往后……”   她才试探一般地开口,那道门倏尔一开,有女道士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时辰到了,荣王妃看着商绒被众人簇拥着往门外去:“明月。”   “往后我会的。”   她说。   商绒停步,她回头看见荣王妃,她永远是那么孤清冷傲的人,立在那里便如寒梅一般凛冽。   “母亲,我走了。”   商绒压下眼眶的热意,回头迎向那片潇潇风雨。   迟了。   太迟了。   淳圣帝因阴雨而卧病在床,不能出宫前往星罗观,故而禁军与凌霄卫便只护送明月公主的车驾出宫。   这是自她回来后第一次出宫。   御街两旁的百姓冒雨跪拜,口中大呼“明月公主福寿安康”,这般震天之声比淋漓的雨还要响亮。   “公主安心,今日必然顺利。”   拂柳与她一道坐在车中,也许是见她始终蹙着眉,便含笑出声。   商绒抬眼,凝视她的笑脸。   星罗观的众人在大门处恭敬地等待许久,待得公主车驾停稳,他们立即伏跪下去。   “公主,请入观。”   凌霜大真人由抟云撑着伞,走到车驾前相迎。   商绒被拂柳扶着从车上下来,立即有女道士上前来撑伞。   雨势有些大,观中圆台上的香火点不燃,道士们忙着以油布遮盖,而商绒则被众人簇拥着请去了楼阁之上暂且休息。   雨水拍打在栏杆上,商绒头上的莲花金冠很重,她的后颈隐隐有些疼,却仍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双眼却忍不住在底下搜寻。   底下那么多人,可她没看见梦石,也找不到折竹。   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她心中越发不安。   身后的女道士在说着“祭神舞”,商绒立即想起之前梦石与她说过的话,她的视线游移,不经意地望见对面栏杆内,那一群戴着彩绘面具,身着雪白衣袍,腰系殷红丝绦的人。   那么多人。   哪一个才是他?   商绒找来找去,蓦地被一名坐在栏杆前,捏着面具轻轻摇晃的白衣人吸引视线,他仿佛是故意的,挡在脸前的面具摇晃两下,见她看过来又不动了。   商绒心中仍不确定,才要移开目光却又见他拿在手中的面具挪开了些,他歪着头,仅露出来一双眼。   那似乎是一双极漂亮的眼。   商绒蓦地站起身,隔着珠帘,她有些看不清,她想也不想地提起裙摆,掀开珠帘跑到廊上去。   “公主?”   守在玉座旁的女道士们见她忽然出去便忙跟上。   油布尚未遮盖起天幕,雨势削减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绵密的雨丝斜斜地飘飞着。   少了雾气,她看清对面那少年发髻间清亮的银簪。   隔着潮湿雨幕,   商绒看见他露出来半张脸,他的眼睛弯弯的,在对她笑。   她的眼眶湿润起来,   却不自禁的,也弯起唇角。 第76章 我们走   长定宫。   梦石靠坐在太师椅上, 满脸疲倦,御医跪在一旁,正替他搭脉。   “殿下近来太过操劳, 又染了风寒, 所以才会这般头痛难忍,身子绵软无力。”御医收回手,恭谨地说道。   “请快去写方子吧。”   年轻的宦官张真再旁低声说。   御医起身小心地退出寝殿,张真将一碗热茶捧给梦石:“殿下,如您所料, 陛下方才将今日星罗观的差事交给了二殿下。”   方才梦石在含章殿中晕倒,淳圣帝便立即着人将他送回长定宫, 又叫了御医前来替他诊治。   “嗯。”   梦石应了一声, 神情却仍是说不出的凝重。   “殿下,您可是在担心明月公主?”张真小心翼翼地问。   “五弟绝不会放过这个生事的机会,我既要成全他,”梦石心中总有些不大安宁, 眉头皱得很紧, “也要成全明月, 但我总有些担心。”   “殿下放心, 我们在观里的人盯着呢。”   张真低声宽慰道。   梦石沉吟片刻, 他搁下茶碗:“不行, 你亲自去盯着, 若是明月出了什么事, 你便提头来见!”   ——   天色明亮许多, 星罗观中的油布尚未遮挡起天幕, 雨便已经停了, 凌霜大真人将商绒迎上高台, 数百名道士在长阶底下拖着长长的调子诵经,数不清的铜铃摇摇晃晃,清脆的铜铃声与诵经声密织一片。   火祭,祈福,敬拜上苍,商绒一如以往生辰时那般一一完成,东方阴云既散,浅金的日光弥漫,铺满白玉高台。   商绒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底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她在这个最高最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由心生一种摇摇欲坠的惧意。   商绒跪得腿麻,被拂柳扶着慢慢地往下走,那些身着白衣戴着面具的少年少女躬着身跪在长阶上。   鼓声响起,铜铃一摇,伴随那些席地而坐的道士们诵经的声音,香火燃烧的烟雾更盛,将这高台笼罩起来,便好似在云中一般。   商绒偷偷地从阶梯两旁的白衣人中寻找折竹,她的眼睛被烟雾熏得有些发涩,始终不能从这些衣着乃至面具都一模一样的人中辨认出他。   浓烟缭绕,高台玉阶仿佛成了云中瑶台,缥缈高悬,不似人间。   众人在底下仰望着湿雾白烟里的公主,金莲花冠间坠挂的宝珠熠熠生辉,她乌发云鬓,朦胧的烟雾里,她额间一点朱砂殷红,衣袂轻盈拂动,恍若神女般不染纤尘。   道士们不知疲倦地唱诵经文,朝阳的金光穿梭于雾中,更令众人眼前所见皆有一种庄重肃穆的神性。   商绒又走下一阶,忽的,她只觉有人轻轻触碰她袖间的手,冰凉的触感,一颗圆圆的东西塞入了她掌心。   整个过程只是短暂一瞬,几乎是她方才反应过来,那人便已经收回了手。   商绒低眼,看见跪在她身边的白衣人垂着头,乌黑的发髻间正是那根她最熟悉的银簪。   “公主?”   拂柳见她停步,便唤了一声。   商绒立即收回目光,她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出什么异样,收拢掌心捏着那颗东西,继续抬步往底下去。   底下仍没有梦石,商绒扫视一眼,却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商息琼。   他不是说今日不能来么?   商绒心中惊异,见凌霜大真人朝她走来,便问:“大真人,大殿下在何处?”   “梦石殿下今晨在含章殿见陛下时晕倒了,他身体有恙,今日实在不能过来,故而陛下便命息琼殿下前来主持大局。”   凌霜大真人说着,见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便问:“公主这是怎么了?”   “只怕是在那上头受了风,大真人,殿中的清醮还要些时候,不若,便请公主先去休息吧?”   拂柳垂首,说道。   “也好,公主先请焚香更衣,待此处法事做毕,再请公主去大殿清醮。”凌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须,“快命人带公主去休憩。”   商绒心中十分不安,梦石不是说好今日他一定会来么?他若不来,那么今日的计划是否已经有变?   商息照立在一片清清幽幽的绿荫前,远远地看见凌霜不知听那道士抟云说了什么,便蹙着眉朝另一边去,身边竟也不要人跟着。   商息照挑眉,立即对身边的侍卫道:“让他们去吧。”   “是,殿下。”   侍卫悄无声息地朝一名不远处的道士打了手势。   星罗观主白隐立在楼阁之上,将底下那一番微妙的暗语收入眼底,一张面容无悲也无喜,他已立在此处许久,仿佛是专门在盯着那商息照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步履声很轻,但他仍旧听到了,他也不动,下一刻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探来环住他的腰身,他才垂眸瞥了一眼。   “你不该在公主身边么?”   白隐的嗓音平静而温和。   “那位梦石殿下的人可不会让我跟着去。”女声娇柔甜腻,从他身后绕过来,露出来一张不施粉黛却依旧明艳非常的脸。   她的后背轻抵栏杆外的花枝,花瓣上的露水浸湿她灰蓝色的道袍。   白隐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细腻柔滑的触感在指腹有点凉凉的,他一身月白道袍严整,颇具仙风道骨之质,然而他指腹寸寸摩挲她的面颊,又有一种令人神迷的,隐秘的暧昧。   “拂柳。”   他的声音低沉而无波:“今日一过,你便要走。”   他是如此笃定的语气。   “你舍不得我么?”拂柳轻笑起来,如同一个专门惑人的女妖般,她倚靠在他的胸膛,他身上檀香的味道隐约,她的手轻抚他的衣襟,“你若真舍不得,为何不与我一起走?你正阳教道士不能犯的戒,你不是都已经犯了么?”   白隐垂眼,看着怀中的拂柳:“你本不欲与我长久,又何必再说这些话。”   他如此冷静地陈述。   拂柳唇畔的笑意一滞,弯弯的细眉轻皱起来。   星罗观中有一处温泉,听闻可以濯尘洗神,今年才将将修葺成一处幽静之地,尚无人在其中沐浴过。   抟云停在那石门前,回身对商绒躬身行礼:“公主,请您便在此处沐浴更衣。”   一片山石与绿蔓将其中的境况遮掩完全,商绒捏着手中的东西,点了点头。   她才要抬步,却听抟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安心,殿下已安排妥当。”   殿下?   商绒反应过来,是梦石。   可这个抟云,何时成了梦石的人?   商绒回头,看见贺星锦等人守在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上,她什么也没说,跟随几名女道士入了那道石门。   石门内是另一片清幽之境,那一眼温泉之上热雾拂动,一棵粗壮高大的树木在一侧落了浓浓一片碧绿枝影。   商绒记得自己腰后还有东西,不能要她们看出端倪,便不许她们替自己脱衣:“你们出去。”   女道士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忤逆公主的命令,便都垂首应声,转身离开。   但走在最后的那名女道士却不知为何,像是被脚下不平整的石块绊住了似的,她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没事吧?”   前几名女道士忙想来扶她。   她却摇头:“我自己起。”   说着,她回头看向在温泉畔的商绒,朝她轻抬下颌,无声地示意了一番。   商绒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片被树影遮挡的山石。   女道士们都出去了,商绒立即伸出手来,原来是一颗被油纸包裹的糖丸。   她抿起唇,拆开油纸,将那颗琥珀色的糖丸吃下。   温泉畔的香炉里香雾缭绕,一边的红漆托盘上摆放着一套绛紫衫裙。   但底下似乎还有什么。   她翻开来,瞧见底下是一件雪白的衣袍,一个面具,以及一根殷红的丝绦。   还有一张十分简洁的地形图。   是与那些跳祭神舞的人一样的衣裳。   商绒细看了一下油纸上的地形图,随即便脱下了外衫,将那白袍套在身上,系好丝绦,又取下头上的金莲花冠与其它饰物。   她踩着不平的石面,朝着方才那女道士所示意的方向去,拨开沾了雨水的丰茂草叶,在那石壁中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勉强能容一人通过。   商绒侧身进去,贴着湿润的石壁往前挪动,入了一条藏在枫林中的野径。   她看见图上枫叶形状的标记,顺着图上指引的方向走出这片枫林石径,迎面便是一片湖。   对面湖岸有一座楼,只要商绒绕过那座楼,她便能找到容留那些跳祭神舞的官宦人家的儿女们休憩的地方。   因白玉台前的法事未毕,许多道士尚在前面诵经,这里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但商绒才要过桥,却见左边的鹅卵石径上来了人,她一惊,立即躲在一片花丛底下,动也不敢动。   但下一瞬,她在花丛缝隙中,看见那人原是方才那名女道士。   “请随我来。”   那女道士四下张望着,瞧见她从花丛中探出身来,便立即上前扶她起来。   商绒在丛中被露水沾湿了鬓发,发上身上都沾了许多的花瓣,她戴好面具,跟随女道士上桥。   “这……”   女道士忽然停步,仰头望着那楼阁,满脸惊愕。   商绒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见楼上的窗户破损,长幔被打结拴成一条绳子,那窗内黑洞洞的,从中垂落下来的长幔随风微荡。   她正不明所以,忽然间,一道影子从右侧那边的石栏阴影底下疾奔过来,手中的东西重击在女道士的后脑。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商绒甚至还没看清,只听前面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她身后又有人猛推了她一把。   商绒踉跄往前,身形不稳摔倒在地,碎瓷片正好扎在她的手掌。   钻心的疼袭来,商绒脸上的面具掉落,她回过头被日光晃了眼,却隐约看清两张苍白消瘦的脸。   “蕴贞,是她,是她……”蕴华高举着一块镇纸,却蓦地瞳孔微缩。   女道士已被砸晕过去,蕴贞听见蕴华的声音便侧过脸来,这一刻,她看见商绒的脸。   “明月?”   只这么短短一瞬,蕴贞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她头上没有丝毫饰物,只有一根木簪堪堪挽发,一身道袍灰扑扑的,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商绒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蕴贞已推开蕴华朝她扑来,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用了极狠的力道。   “蕴贞你这是做什么?!”   蕴华见状,大睁双眼。   “都是她害得我们!我们在这星罗观生不如死,而她在做什么?她的生辰,整个大燕都在为她庆贺!”   蕴贞的眼眶红透,她手上的力道更重。   “你疯了?难道真要掐死她么?”蕴华到底胆子小些,上前要将蕴贞推开,却不防蕴贞松了扼住商绒脖颈的一只手来给了她一巴掌。   商绒几乎要不能呼吸,她趁着蕴贞与蕴华起争执的片刻,手中握来碎瓷片扎中蕴贞的手背。   蕴贞吃痛,手上卸了力道,她回头见商绒起身要跑,便一把将蕴华推入湖中,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了商绒的衣袂。   忽的,   刺破空气的细微声响传来,一道银光迅速地扎穿了蕴贞的手。   蕴贞吃痛,尖叫起来。   商绒只觉一道影子轻盈地飘来,她转瞬落入一个人的怀中,积雪竹叶的清香袭来,她满目都是他衣襟的白。   “你先走。”   戴着面具的少年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随即将她推出去。   商绒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便被另一人抓住了手腕。   是拂柳。   “公主,随我走吧。”   拂柳说着便施展轻功,带她跃入林梢。   蕴贞看着那戴着彩绘面具,一身白衣的人,她捂着手掌满脸惊恐,本能地转身要跑,然而那少年飞身前来,只在她颈间一点,她便立即昏迷过去。   白隐得了拂柳的消息,带了一名道士赶来,将一个麻袋搬上了楼阁,蕴华已被救上来,此时躺在湖对岸昏迷不醒。   白隐看着那道士将蕴贞也抬上楼去,才侧过脸来:“小公子,五皇子派去杀我师父的人死绝了,如今观中已戒严,只怕梦石殿下安排的出路行不通了,这是我趁师父方才在后山,去他房中找出来的,他的地宫有出口,出去便是天砚山。”   他将手中的钥匙与一张图递出。   “多谢。”   折竹轻轻颔首,接了钥匙来。   楼内已见火光烧起来,白隐带着那名道士匆匆离开,折竹施展轻功飞身上檐,却听身后踩瓦之声临近,他神情一凛,侧身躲开身后袭来的刀锋。   那楼阁太旧,烧起来便压不住火势,凌霄卫在底下忙着救火,贺星锦追赶着那白衣人疾奔掠檐。   只见那人从白袍里抽出一柄银蛇软剑来,贺星锦堪堪收势,横刀抵开那柔韧的剑锋。   刀剑碰撞出清晰的声响,贺星锦越发察觉此人武功之深厚,他凝神接下此人的招式,往前一个腾跃往下一劈。   软剑弯曲,刀锋直指那面具后的一双眼睛,但那人仿佛洞悉了他的意图似的,一个后仰,躲开了他将要挑开他面具的刀锋。   贺星锦不知此人究竟哪里来的这般内力,他只觉这白衣人看向他的一双眼黑漆漆的,十分不善。   贺星锦一时不察被其刺伤了手臂,他见那人转身便要跑,便立即提刀往前,刀锋划破那人的衣袖,他蓦地望见一道狰狞的疤痕。   这一瞬,他无端想起昨日在凌云阁中的那位小公主的手腕。   他晃了神。   “大人!明月公主在里面!”不远处传来一名凌霄卫的呼喊。   贺星锦在高檐脊线之上,看见那白衣人飞身一跃,很快消失在重重屋檐之间。   星罗观已乱成一团,倒也方便了拂柳带着商绒一路跑到凌霜大真人的房中,此时观中四处起火,大真人房前已没有人守。   拂柳拧开机关,一道墙缓慢挪动,她匆匆将商绒推进去,露出一个笑:“小公主,你便在这里等着小十七吧,他很快就来。”   墙后便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商绒眼睁睁地看着墙面合上,那拂柳的笑颜不再,她手中握着拂柳给她的火折子,提起裙摆顺着石阶往底下去。   甬道里有些暗,需要凭借火折子照亮,但走入那地宫之中,其中便是一片灯火通明。   巨大的炼丹炉摆在正中,祥云暗纹的素纱长幔一道又一道,这里静悄悄的,令人无端心生恐惧,商绒掀开一道又一道的长幔,木架几乎嵌在一整片石壁里,其中的经卷典籍无数,摆放着许多不知名的物件。   商绒走到最里面去,她透过那最后一道素纱长幔,隐约看见一幅挂在石壁上的画。   她掀开那道幔子,看清那幅丝绢画卷上赫然便是云雾托起的巍峨宫殿,仙娥神女衣袖欲飞。   她目光停在右侧那第一行字痕,那居然是她的生辰八字。   再往后,便是——“得至净至洁之身,修长生永益之道”。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商绒来不及再往后看,便警惕地转过身。   是戴着面具的,衣袍雪白的少年。   地宫里静悄悄的,一点儿也听不到上面乱糟糟的动静,一片橙黄的光影里,商绒望着他,轻声唤:“折竹?”   少年握着那柄沾血的软剑,另一只手摘下那色彩浓郁的面具,露出来一张白皙的,俊俏的面容。   幔子无风而动,他走上前来,目光扫过她身后那幅图,商绒才要随着他的视线再往后看,却被他捏住下巴。   “簌簌,我们走。”   他的声线清冽。   一如白隐所说,出了地宫,便是在星罗观后的天砚山上,商绒被折竹牵着手从昏暗的甬道里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   才见到了些斑驳的亮光。   荒覆没的荒草遮掩了洞口,折竹用剑锋拨开草叶,外头竟是一片雨雾蒙蒙,此前明亮起来的天色此时又因阴雨而暗淡下来,而这山中草木茂盛,光线便更显青灰冷淡。   噼里啪啦的雨打在商绒的面颊,她眨动一下眼睫,仰望起被树影半遮半掩的那片天穹。   整座山林好寂静。   湿了羽毛的鸟躲在树枝上偶尔发出几声鸣叫,身着雪白衣袍的少年与少女静立,腰间的红丝绦浸了水颜色更深。   商绒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喃喃似的:“折竹,我出来了……”   她转过头,却见少年双手挡在她的头顶,雨滴打在他筋骨漂亮的手背,而他眼皮的内褶舒展,浓密的睫毛浸润着剔透的水珠,他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她。   眼睛的弧度弯如月亮。   商绒的眼眶里积蓄起水雾,也朝他笑。 第77章 我不走   天砚山很大, 葱茏茂密,林深处更是遮天蔽日。   少年的衣袂擦着葳蕤花草而过,花叶摇晃着散开如珠的雨露, 商绒手上举着一片野芭蕉叶, 勉强挡了些迎面的雨水。   噼啪的脆声不断,商绒的一双绣鞋已沾满泥土,一双脚又湿冷又难受,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局促。   少年完全在蕉叶之外,商绒看他乌发湿透, 便想踮起脚将他也拢到蕉叶底下,却听后面似乎有些窸窣的动静。   只这一刹, 少年的眉目一凛, 揽住她的腰飞快地掠入一片丰茂的草丛,隐在墨绿的松枝底下。   “哎哟!”   一道粗犷的声音十分突兀,商绒与折竹在松枝的缝隙里, 隐约瞧见一人从那泥泞的小山坡上摔了下来。   “你这没出息的!”   另一人下来将他扶起, “快些, 莫误了大真人的事!若真有人从地宫出来, 咱们得尽快请半缘师叔搜山!”   “观中那么多弟子, 今日又有禁军与凌霄卫在, 大真人为何不请他们来搜, 何苦去请半缘师叔?”   那浑身裹满泥污的年轻道士嘟嘟囔囔地起来, 从地上捡起来刀。   “蠢材!招来凌霄卫与禁军, 是请他们来瞧大真人的地宫么?”中年道士挽起宽大的衣袖, 手握一柄剑, 一边往前走, 一边扫视着四周, “快些,大真人的钥匙遗失,也不知从地宫出来的有多少人,我们还是早些去半缘师叔那里为妙。”   两人都是有武功的,脚程自然较常人要快上许多,商绒屏息凝神,在暗处看着那两名道士借力施展轻功跃上林梢。   “别动。”   商绒只听身边的少年低声一句,她侧过脸,正见他雪白的衣袂一荡,他提剑紧跟那两人消失在树影之间。   雨水打在眼睫,商绒只听见刀剑相触的声音,没一会儿便是一前一后两声叫喊,两道身影先后从浓密的枝叶间坠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缘是谁?”   折竹雪白的衣袂沾血,雨珠冲淡剑锋的血液,他轻飘飘地落在两人之间,薄刃抵在那年轻道士的咽喉。   年轻道士哆哆嗦嗦,虎口处的血洞痛得他青筋微鼓:“是,是……”   “呲”的一声。   一枚飞刀扎进他的颈侧,他话没说完,人已断气。   折竹对上那中年道士一双阴鸷的眼,他流露出一种寡淡无趣的神情来,握剑的手腕一转,薄刃顷刻切断了中年道士的咽喉。   “簌簌,过来。”   他随意地将剑刃在死尸的衣服上擦拭了两下,回过头隔着雨幕疏影,对她道。   见她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他又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两具浴血的尸体,他两具尸体各踢了一脚。   商绒走到他身边来,发现那两具死尸伏趴在地上,看不出狰狞的死状,只有殷红的鲜血与雨水混在深浅不一的水洼里。   折竹背对着她蹲下来,分毫不在意袍角沾上泥污,他转过脸来,雨珠正好划过他高挺的鼻梁:“看来这天砚山上还有人守,我们只能换个方向下山。”   雷声沉闷,闪电明灭,闪烁的银光隐约照着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姑娘,衣袂如白虹般轻盈穿梭,商绒手中的蕉叶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施展轻功在茂密林间忽上忽下,雨水都成了斜的,怎么挡也挡不住。   这么大一座山要找到下山的路并不容易,但这少年也不管什么路不路的,提着内力踩踏树梢朝山下疾奔。   察觉身后的人在打颤,少年冷静地在雨幕中四下搜寻了一番,蓦地盯住斜对面的山崖底下。   商绒看见前面没有路,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背着她的少年却径自朝前奔去,迎面的雨雾更为冰冷,商绒吓得闭起眼睛:“折竹!”   身体下坠,商绒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她听见少年轻笑一声,便一下睁开眼,却见他轻盈地落在一块大石上,原来这山崖不算高,石壁自上而下有突出的嶙峋的山石相接,他很快便带着她稳稳地落了地。   “怕什么?”   少年侧过脸来,一双眸子漆黑清亮:“我又不会带着你找死。”   斜对面的石壁上缠满了嫩绿的藤蔓,底下有个一眼便能望到底的天然石洞,此时天色越发地暗,雨急风也急。   湿柴不易烧着,但少年似乎极有经验,柴堆放得离洞口很近,他用手指粗细的枯枝没一会儿便引起火来,烟虽浓,但在洞口没一会儿被吹散,倒也不算太呛人,火堆烧得旺了,他才朝商绒勾了勾手指:“来。”   商绒浑身冷得厉害,挪到他身边来,身上终于添了几分暖意,她看见少年揉了揉眼睛,他薄薄的眼皮添了些粉色,大约是被烟熏的,眼睛也有些湿漉漉的水雾。   “折竹,我们还是快走吧。”   商绒心中不安,始终惦记着方才那两名道士口中所说的“半缘”。   “凌霜有不敢让你皇伯父发现的秘密,他绝不会借助其他任何势力,至于那个半缘,天砚山这么大,如今雨势又急,他不可能有凌霄卫或者禁军那么多的人手,”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添柴,“倒是你,我若真带你一刻不停地下了山,也不知你又要生病到几时。”   他拨弄着火星子:“药那么苦,能不吃,还是不要吃了。”   说着,他再朝她伸出手,掌心便躺着一颗被油纸包裹的小小的糖丸:“还是甜的好吃。”   商绒去接糖丸,手指轻擦他的手掌,她不防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那颗糖丸就抵在她与他的掌心之间。   商绒心中一跳,却见他轻皱着眉,又似乎很轻地呢喃了声:“像块冰。”   暖黄的火光照在她湿润的脸颊,她眨动一下眼睫,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往前,接近燃烧的火堆,他松手的刹那,那颗糖丸落入他指间被他揉碎了外头的油纸,他触碰她唇缝的指腹是暖的,轻轻地一下擦过,有点痒痒的。   商绒像个被他牵住丝线的傀儡娃娃,伸着一双手乖乖地烤火,咬在齿间的糖丸甜得不像话。   后腰的东西硌得她有点疼,商绒伸手便去解腰间的衣带,身边的少年目光触及她的举动,他乌浓的眼睫一抬,撇过脸。   商绒毫无所觉,她将缠在腰间的缎子取下,后腰立即便轻松了许多,那黄金匣子虽小,却也很沉,何况还有一个精铜所制的鲁班锁,一本《丹神玄都经》。   “折竹。”   商绒戳了戳他的肩,将那三样东西递到他的眼前。   少年一怔,   洞外的光线越来越暗,火堆的光映于他隽秀疏淡的眉眼,他伸手接来,再度看向她:“既是逃跑,又何苦带着它?”   “你与我说,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商绒认真地望他。   “曾经是,”   折竹心中温澜潮生,他的视线挪到手中的黄金匣子上,“这是我自小带在身边的东西。”   “你发现这鲁班锁的秘密了?”   他看出鲁班锁已不是他当初交予她时的那般形态。   商绒应了一声,又说:“可是要解开它,真的很难。”   即便她已将《青霓书》与《太清集》烂熟于心,也还有一卷极为晦涩深奥的《丹神玄都经》。   鲁班锁上的字与图案都有其各自的规律,而《丹神玄都经》处处都是玄妙的谜题,她阅览起来都有些吃力,更不提要在其中找出解开鲁班锁的答案。   “无所谓了。”   折竹将几样东西放到一旁,他眼底的情绪极淡,“我从前想要打开这匣子,是因为好奇,后来,则是因为想要查明我师父的死因。”   妙善临死前,还不忘嘱咐他要守好这东西,他一直觉得,妙善也许便是因它而死。   “但如今,我只要找到妙旬便足够了。”   洞外的树木在雨幕里融化成漆黑的影子,折竹略略瞧了一眼,听见身畔的姑娘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咕”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对上她窘迫的神情。   少年冒雨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时那柄被雨水冲刷得银亮的剑上便穿着两条内脏已经处理干净的鱼。   “身上能藏的东西很少,这回没有盐。”   折竹将烤好的鱼递给她,“只能暂且果腹。”   商绒咬了一小口,有点烫,除了鱼的鲜味以外没有丝毫其它的滋味,更谈不上好吃,“至少是肉。”   她说。   住进凌云阁后,她再没有吃过一餐荤食。   折竹闻言,轻抬眼帘看她:“等下了山,我便让姜缨送你去业州,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能让他买给你。”   商绒听见他这番话,她吃鱼的动作一顿,与他相视:“你要我先离开玉京?”   “等我师仇得报,我便去业州找你。”   折竹从怀中掏出那枚月桂玉佩给她:“你带着这个去神溪山,到时我会去接你。”   商绒看着那枚玉佩,她捏着木棍的手越握越紧:“不。”   “你还敢留在玉京?就不怕他们再找到你?”   折竹故意吓她。   商绒不说话,抿紧嘴唇。   “神溪山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折竹伸手拨弄一下她的睫毛,惹得她眨动几下眼睛,他看着,轻笑起来。   商绒挡开他的手。   夜雾浓重,在这一片火光之外缭绕浮动,秋雨沙沙的,她的声音闷闷的:“漂不漂亮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又没有你。”   “折竹,我不走。” 第78章 背着她   鱼被烤糊了。   只在折竹因她的一番话而愣神的时候, 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将穿着鱼的木棍从火堆上移开。   他盯着焦黑的鱼肉片刻,将它扔到一旁, 再转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 他妥协似的:“知道了。”   其实他也不想的。   “那我们一起吃。”   商绒终于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她松了一口气,握着木棍将自己的鱼凑到他的嘴边。   折竹的睫毛垂下去,他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鱼肉的味道寡淡,但它至少是新鲜的, 没有什么腥味,甚至隐约有一分鲜甜, 但他只吃了一口, 便说:“你自己吃吧。”   “你不饿吗?”   商绒咬了一小口,问他。   “你应知我一向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折竹拨弄着烧红的柴火, 往里头再添了新柴, “我去星罗观前, 已在景丰楼吃了一顿好的。”   “景丰楼?”   商绒深居宫中, 并未听过这个名号。   “你们玉京最好的酒楼。”   折竹说着, 侧过脸来看她, “吃过那里的酒菜, 再吃这没味道的鱼便觉得很是折磨。”   “……是吗?”   商绒咬着鱼肉, 忍不住好奇起那景丰楼的酒菜。   折竹煞有介事, 隐隐扬唇:“是啊, 等我们下山后, 我便让姜缨去景丰楼要一桌席面, 到时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夜雨潮湿, 柴堆里火焰跳跃。   折竹倚靠在石壁上,齿间咬着一颗糖丸看着商绒认真地吃鱼,他的眼睛弯弯的。   什么景丰楼,他从来也没工夫去。   只不过是懒得再冒雨去抓鱼,又想让她多吃一些。   夜愈深,因有鱼肉果腹,商绒在这一片纷杂的雨声中昏昏欲睡,她起初还端正地坐着,后来脑袋一点一点的,一会儿歪到右边,一会儿又歪到左边。   一只手忽然扶住她的脑袋。   商绒一下惊醒,望见身侧少年的脸。   四目相视,没有只言片语。   火光照着两个人的影子落在石壁上,火星子噼啪作响。   商绒顺势朝他的肩上靠去,这一刹,两人的视线已错开,但胸腔里的心却都不约而同地跳得更快了一点。   他的外袍已经烤得半干,她的脸颊抵在他肩也没有任何湿润不适之感,积雪竹叶的清香在他的衣襟处清冽好闻。   她没一会儿又闭起眼睛,梦外是雨,但梦里却很安宁。   折竹感受得到她的呼吸很近,轻拂着他的脖颈,搅得他心湖波澜丛生,他垂着眼睛,视线从她乌黑的发,挪到她光洁的额头,再到秀挺的鼻梁……他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着她的五官。   这儿也好看,那儿也好看。   商绒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少年眨动一下眼睫,环在她腰间的一只手没动,另一只手握起来软剑,轻松将晾在一旁的那件她的外袍勾来,动作极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然后他心满意足,转过脸,一个人静默地欣赏洞外淋漓的秋雨。   哪怕是一个人看,   他也看得很高兴。   商绒睡得很香,只是脖子有些酸痛,也不知何时雨声变得隐约,她被人扶着站起身来,睁开眼睛还有点茫然。   折竹背起她走出洞外,雨势绵软许多,成了如针一般的细丝,天色微微泛白,勉强能教人看清脚下的路。   “若是困,就继续睡。”   晨雾里,他的声线有一种清亮的朝气。   商绒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不甚清醒地半睁着眼望着他的侧脸,暗淡的光线里,他的姿容情态皆透着一种冷感。   “我可以自己走的,折竹。”   她看见他眼睑底下那片倦怠。   “你的脚不是磨破了?”   折竹一双凌厉有神的眸子扫视着葱茏草木。   商绒一愣,她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脚被鞋子的边缘磨破,却仍被他轻易看穿,她抿了抿唇,枝叶轻擦衣袂,洒出的露珠点滴落在她的脸颊。   折竹专寻了无人开辟的野径,他们本就已离山下近了,又尽力避开了那两个星罗观道士去的方向,凭着他的轻功很快便在天色彻底亮起来前到了山脚底下。   风雨俱停,朝阳亟待破云而出。   商绒执意要折竹将自己放下,与他步行到了玉京城外的一处破落土地庙,姜缨等人已在这里许久,见到商绒与折竹终于出现,才长舒了一口气。   “公子,衣裳都已经备好,其它的用物也都带来了。”姜缨指着那土地塑像后头,说道。   “嗯。”   折竹淡应一声。   待姜缨等人出去,商绒便抱着干净的衣裙去了土地塑像后换上,再出来,她看见折竹也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过来。”   折竹朝她勾了勾手。   商绒走过去,便被他按着肩在那铺了旧衣裳的长条板凳上坐下,她看着他打开一旁的盒子,其中盛放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具。   折竹才将盒子里薄薄的面具拿起来,便见商绒乖乖地仰起脸,他眼底浸出一分笑意,帮她将面具一点一点地粘好。   “你也知它的味道又苦又酸,你若执意要与我在一处,只怕要日日忍受这种味道。”折竹的手指一寸寸抚平面具的边角。   “之前也是这么过的。”   商绒看他拿起来盒子里的黛笔,又说,“哪怕要这样一辈子,我也愿意的。”   折竹握起黛笔的手一顿,迎向她一双干净的眼。   一辈子。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这庙宇的门也是破的,湿润的山雾在门前缭绕,折竹用一支黛笔细致地将她的眉勾描得杂乱难看,他才心满意足地收起东西,说:“走,我们去吃好吃的。”   今日的玉京城很明显有些不一样,街上多了许多巡查的官兵,但商绒却并没有在街上瞧见哪里有张贴自己的画像。   姜缨新找了一处藏身地,是个逼仄的小院子,商绒坐在院中任由折竹替她清理包扎手掌的伤口,又听他说如今的她已经葬身火海,她便惊愕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星罗观起火,临清楼里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一具是那位蕴贞公主,另一具则是公子事先安排好的替死鬼。”姜缨在旁说道。   “什么替死鬼?”   “一个想杀公子却失了算的女杀手。”   姜缨所说的,便是那红叶巷堆云坊的女掌柜,那女子始终不肯说出半点关于妙旬的消息,他们自然也懒得再留其性命。   “可谁都知道我在温泉沐浴,我又怎么可能死在临清楼?”商绒记得昨日守在那石门外的人并不少。   “蕴贞在星罗观修行,自然有可能知道那条小径,她将你从中带出,你们二人在临清楼中起了争执,打翻了烛台,故而双双葬身火海。”   折竹气定神闲,“这故事,自有梦石替你我去圆。”   “蕴贞……死了?”   商绒怔怔地望他。   折竹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轻抬起眼帘来,平静地盯着她:“昨日,她可是存了心要杀你。”   商绒半晌才道:“我能理解她,却不能认同她。”   禁宫之中,从没有容易的人。   做帝王的儿女,蕴贞的母妃不受宠,她在宫中自小亦是如履薄冰,但她一叶障目,只看得见表面的浮华,不知浮华之下,她们其实各有各的枷锁。   “姜缨。”   商绒正失神,却听折竹忽然唤了一声那青年。   “去景丰楼要一桌席面回来。”   折竹包扎好她的手,抬起眼帘看向姜缨。   “……啊?”   姜缨愣了一下,但对上少年那般冷淡沉静的眸子,他忙不迭地应声:“是,属下这就去。”   商绒略微抬眼,蓦地盯住少年的手腕,极轻的一道血痕在那旧疤之上,此时天光明亮,她方才看清:“你这血口子……”   折竹自己都没意识到,他闻声便随着她的视线垂眸,瞥见自己腕上极细的一道痕迹,他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来,他的语气带了点不明的意味:“我让人带你走后,我与那个在蜀青捉走你的凌霄卫过了几招。”   “贺星锦?”商绒想起那位凌霄卫的千户大人。   折竹似笑非笑:“你将他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商绒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她还是问:“他可有看见你的样子?”   “我戴着面具,他如何看?”   “那就好。”   商绒舒了一口气,但思及此前在含章殿,皇伯父吃下丹药发狂的那回,贺星锦曾将她护在身后,她又道:“他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好人”这两字入耳,折竹下颌绷紧,他一言不发,视线落在自己腕上的旧疤,昨日他明显能感觉得到,那贺星锦在看见他手腕时神情明显有一丝不对劲。   之后临清楼有凌霄卫喊了声“明月公主在里面”,贺星锦那般急切的模样也被他收入眼底。   “折竹?”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安静下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簌簌。”   风轻云净,檐上日光粼粼,少年伸手扣住她的双肩,轻皱着眉,神情认真地问她:“你说,是他好,还是我好?”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将她抱进怀里,下巴就抵在她的肩,自说自话似的,带着一分气闷的威胁:   “你若敢说是他,我便去杀了他。” 第79章 晚风来   商绒不知他怎么了, 忽然恶狠狠地说要杀人,反正他从来便是这样,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时不露声色, 有时又根本懒得隐藏。   她正出神,黑衣少年松开她,坐直身体审视她的神情,又皱了一下眉。   她竟然不说话。   她是不是真的在犹豫?   折竹越想越生气,也不知他不在禁宫的这两月里, 那贺星锦对簌簌献了多少殷勤。   只这么短暂一瞬,他心中便在猜来猜去。   于他而言, 杀人容易, 算计人也容易,只是他年少,尚不明白什么是关心则乱, 要猜中她关于另一个男子的心事, 却是一件极难的事。   “簌簌, 人不可以三心两意。”   他有点烦恼。   什么三心两意。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令商绒红了脸, 她连忙反驳:“我没有。”   秋风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的枝叶簌簌而动, 一片浓荫在地面轻微摇曳, 明净的光线碎成斑驳的影子, 落在商绒的肩上。   她躲开少年直白而热烈的视线, 目光触及自己被他包扎了厚重细布的手掌, 她满耳是那片被日光照得粼粼发亮的凝碧枝叶随风颤动的声音, 半晌, 她道:“折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叶子吹落了,   落在少年的发上。   他的眼睛乌黑又清亮, 隐约映出她的轮廓。   商绒的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髻间,那根银簪在日光底下闪烁银光,她的脸颊还有些烫,却压不住心中的欢喜:“你好像真的很喜欢。”   “什么?”   少年回过神,却不防她忽然伸手触摸他的发髻,又听她亲口吐露“喜欢”两字,他的眼睫动一下。   “你日日都戴着。”   商绒说。   原来,她在说银簪。   折竹反应过来。   两盏茶的工夫,姜缨带着两人回来,每人手中都提了一个食盒,色香味俱全的酒菜取出来便摆满一桌。   折竹将几坛子酒都给了姜缨他们,不该饮酒的时候,他绝不会沾一滴。   “拂柳与你是相识的吗?我听她唤你小十七。”   商绒捏着筷子才吃一块烧鹅肉,想起此前在凌云阁服侍她,昨日又随她到星罗观的那名女道士。   “她是栉风楼的第四。”   折竹并不隐瞒。   “可你不是离开栉风楼了吗?”   “嗯,”   折竹颔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她,又说,“栉风楼的人都是会为了钱而拼命的,她更如是,我花了钱,她自然也就愿意帮我的忙。”   去了西北的,是第二与第五。   ——   贺府。   温氏守在儿子的榻前,看着府中的大夫揭下儿子臂上的细布,露出来底下那片鲜红狰狞的烫伤,她心中一紧,手指拨弄佛珠的动作便更快。   小臂上一整片的烫伤令贺星锦有些难捱,昨夜更是疼得他难以入睡,他额头冒出来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厉害,始终忍着疼不吭一声。   大夫将特制的烫伤膏小心地涂上去,贺星锦方才觉得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因为凉凉的药膏而缓解了一些。   大夫收拾好药箱出去,温氏便忙用帕子擦了擦贺星锦额上的汗:“好歹你这条命还在,否则你要我与你父亲该如何是好?那烧着了的楼阁你也敢往里闯。”   “母亲,里面是两位公主,我如何能不去?”   贺星锦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   “即便是公主又如何?你进去难道能灭了火不成?”温氏心中仍旧后怕,“旁人都不敢进,偏你能耐。”   “母亲应知,那楼中有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又怎么了?”   温氏一心只有自己面前这个儿子,此时又只与他在这房中,她说话便没了些顾忌。   贺星锦却是一顿,他抬起眼帘来。   半晌,他忽然问:“母亲可曾往宫中送过祝文?”   “祝文?”   温氏一头雾水,“什么祝文?”   贺星锦神色微变,他知晓自己的母亲素来是泼辣性情,根本不是那位明月公主口中温柔熨帖的温夫人。   她信佛不信道,又怎会往宫中送什么祝文,更不提亲笔手书。   可明月公主并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   贺星锦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隐秘的东西,却又毫无头绪。   “子嘉,你难道真如你父亲所说,对那明月公主……”   温氏久不闻他说话,她瞧着他臂上的伤,话说一半她顿了一下,转而道:“我听说那位明月公主是不能成婚的,何况如今,她已然仙逝。”   临清楼中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凭借着两具尸体身上未烧化的首饰,凌霄卫已确定一位是蕴贞公主,另一位便是明月公主。   而那位幸存的蕴华公主一口咬定,是蕴贞将明月迷晕从温泉池带出,蕴华本以为蕴贞只是想吓唬明月以泄私愤,却不想她竟要对明月下死手,蕴华上前想劝,却与蕴贞起了争执,蕴贞将她从楼上的窗户推出来掉进了湖里,而她则失手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幔子。   那时明月公主尚未苏醒,至于蕴贞为何没有从楼中逃出,蕴华只说自己不知道。   昨日淳圣帝闻讯后,当即吐了血,昏迷过去。   贺星锦与父亲贺仲亭在宫中整夜,到今晨,贺星锦才独自回府。   可是,   明月公主真的死了么?   母亲仍在一旁絮絮叨叨,贺星锦却根本无心去听,他不断地想起凌云阁中那一面,他不断想起昨日那神秘人腕上的疤。   “子嘉,你的伤如何了?”   贺仲亭脱了官帽,匆匆踏进门来。   “父亲,并无大碍。”   贺星锦回过神。   贺仲亭将官帽交给温氏,又在椅子上坐下来,瞧了瞧他臂上的伤,又接了温氏递来的茶碗,道:“陛下这一回是病来如山倒,这会儿也还没清醒过来,昨日你在临清楼可发现了什么?等陛下醒来,我也好代你回话。”   贺星锦不止是被烫伤了手臂,他见了浓烟,嗓子也哑了许多:“火势太大,我……看得也不清楚。”   只是那火势究竟为何会蔓延得那般剧烈?他收敛着心中的疑惑。   “临清楼外头呢?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贺仲亭又问。   贺星锦思及那身着白袍的神秘人,他是率先到的临清楼,后来的凌霄卫根本没瞧见那神秘人的身影。   他垂下眼帘,摇头:“没有。”   贺仲亭凝视他片刻,随即点头,道:“近些天你便好好休息,你伤的是右臂,也不便再忙公务。”   贺星锦颔首:“是。”   贺仲亭说罢便起身带着温氏走到门口去,他又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看向坐在床沿的贺星锦,他忽然唤:“子嘉。”   “你该放下。”   贺仲亭瞧不出那片阴影里的贺星锦是什么神情,见他一言不发,贺仲亭轻叹一声,与温氏相扶出门。   秋风萧瑟,日光凋零。   贺星锦仔细回想起自己在宫中做御前侍卫的那几年,他才惊觉自己在含章殿见到她的每一回,似乎都不曾见她笑过。   她明明,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   可她,为何并不快乐呢?   ——   暮色四合,月明风清。   才沐浴过,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袍的少年坐在院中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软剑,姜缨则立在一旁说道:“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给梦石派来的人递了话,他此时应该已经知晓明月公主无恙。”   “嗯。”   少年淡应一声,没抬眼,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公子,依属下看,您又何必再与那梦石来往?反正如今您已将明月公主救出,何不彻底断了与他的联系?”姜缨又道。   “梦石根基未稳,便想抛掉凌霜这枚棋子,但他很显然高估了商息照。”少年将软剑与布巾都放到桌上,端起茶碗来,“商息照找的那些废物没能杀了凌霜,如今凌霜想必也回过味来,他知道梦石对簌簌不一般,而梦石此番却借病歇下了星罗观的差事,这难道不反常?如今,他必定是要对付梦石的。”   “那与公子何干?”   姜缨面露疑惑。   “梦石之所以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一半是因凌霜此前与荣王妃一起摆了他一道,另一半则是因为凌霜有心离间他与簌簌,他知道,凌霜此人左右逢迎,心思难定,不能再用。”   “昨日蕴贞与蕴华坏了梦石的算计,若非我留了一手,只怕簌簌便出不来了,”浑圆的月落在茶碗里,折竹垂眼看着,“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商息照的母亲胡贵妃憎恨荣王妃,若凌霜此时对付梦石,商息照必定落井下石,一旦商息照成了太子,但凡被他发现一丝蛛丝马迹,胡贵妃便不可能放过簌簌。”   折竹的指尖轻点水中的月影,晚风吹着他湿润的长发,他的眉眼沉静而冷淡:“我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此前因禁宫往生湖畔的那件事,折竹对梦石警惕之心更重,故而他才想要在梦石得到更多权力前将商绒带出宫。   但如今梦石却为商绒而对凌霜起了杀心,足见他对于商绒的用心,至少仍旧纯粹。   哪怕以后人心生变,   商绒也已经不在宫中,而梦石与商绒之间只有情义没有恩怨,他自然也不可能有反悔之日,更不提再让商绒回到那座名为“禁宫”的囹圄。   梦石没有必要那么做。   “梦石可比商息照好太多。”   折竹扯唇。   姜缨静默不语,他知晓折竹一向不以情义二字与人来往,他与人为恶还是与人为善,不过都只凭心底顷刻的算计与衡量。   瓷碗轻碰桌面的声音响起,姜缨回过神,见少年放下了茶碗,回头只瞧见那道窗一开,里头有个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起身要过去。   ……很显然,坠入情网后的少年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姜缨想。   “公子,你们二人尚未成婚,在一间房共处,只怕有损姑娘家的清誉。”姜缨干巴巴地提醒了一句。   “你与你的红颜知己睡几间房?”   少年扭过头来。   “……呃。”   姜缨挠了挠头,“这怎么能一样呢。”   少年轻嗤一声,他再看向对面半开的那道窗内,她洗净了脸,披散着乌发抱着个枕头。   晚风带起一阵沙沙的,绵密的枝叶声响。   他扬着眉,却怕她听见似的,很小声地说:   “等凤冠做好后,我再问她。” 第80章 只乐意   “公子, 梦石不能来了,听闻宫中又出了一桩事……”   商绒从睡梦中惊醒,清晨的光线冷淡朦胧, 透过窗纱她隐约看见外面有两道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   窗外寂静一瞬, 影子晃动,随即商绒听到那少年声线清冽:“说。”   “是。”   姜缨低声一声,随即道:“听说,二皇子没了,是悬梁自尽。”   什么?   商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隔着一道窗, 里外都静谧下来,院中尚有晨雾未散, 清风拂过少年玄黑的衣袂, 他的视线落在窗纱上。   姜缨知趣地转身去了。   “折竹。”   不知多久,商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石叔叔的病……究竟是真是假?”   黑衣少年静默不言。   他捧着几个油纸包推门进去,掀开帘子, 果然那裹着被子坐在竹床上的姑娘弱不胜衣, 一缕浅发在耳侧微荡, 冷冷清清的光线里, 更衬她面容消瘦, 眼眶泛红。   折竹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米糕给她, 她却满心混乱, 无心去接。   “你如今心中所想,”   折竹将米糕放回油纸包中, 放在一旁的桌上, 他冷静地道, “皆是事实。”   商绒眸光微闪, 她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手指将被子攥得很紧。   “那日你我在往生湖遇见商息琼,也并非巧合。”   恍惚间,她又听见折竹的声音。   她一下抬起眼睛,却想起前日为自己引路的抟云,难道在往生湖那次,抟云便已经是梦石的人了?   难道……   商绒失神似的,呆呆地望着一处。   “凌霜本就不喜梦石与你走得近,他绝不是会为你遮掩的人,那日你替商息琼顶了私祭亡灵的罪责,但此事凌霜不知,你皇伯父也不知,皆因梦石悄无声息地按下了此事。”   “而此次助你出逃,他打破了他与我事先说好的计划,故意称病不出,一是为了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二则是为了令商息琼替他担上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   梦石既能助商绒出逃,又能从中抽身,甚至于让朝中那帮清流再护不住商息琼,如此一来,他也能少一个争那个位子的对手。   淳圣帝虽对商息琼不甚疼爱,但商息琼到底是刘皇后之子,在朝中自有清流相帮,若非是弄丢明月公主的大事,只怕淳圣帝便不会对这个儿子下狠手。   这便是梦石的一石三鸟。   此事,他也从未与折竹透露半分。   但有了蕴贞这么一个变数,原本出逃的明月公主直接“横死”临清楼中,昨夜淳圣帝醒来后便下旨要将商息琼永囚凤山殿。   但商息琼入凤山殿不过几个时辰,便悬梁自尽了。   “可梦石叔叔,他为什么要杀大真人?”   商绒的脑子很乱,浑身冷得彻骨。   “为你,也为他自己,凌霜多疑,他更希望他能控制梦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梦石自然不是听话的人,他们自然也不能在一条船上了。”   折竹丝毫不再隐瞒。   即便商绒在禁宫之中生活了十几载,但她先是在证心楼,后又在纯灵宫,为令她潜心修行,淳圣帝并不许宫中的妃嫔或皇子公主去打扰她。   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权力与算计离她太远,她到此时方才真切体会。   折竹看着她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像个小山丘似的,隔着被子,他听见她颤抖的,干涩的嗓音:“折竹,我困了,我要睡了……”   可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在禁宫的凌云阁中,那个清癯斯文的青年一瘸一拐的背影。   “明月,我走了。”   他真的走了。   在被子裹住的黑暗里,商绒紧闭起眼睛。   折竹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听见被子里细微的动静,他俯身将她连着被子一块儿抱进怀里来。   他的指节轻蹭过商绒的脸颊,她吸了吸鼻子,原本刻意压制的情绪禁不住他这般无声的温柔,她隔了许久,才问他:“折竹,人……究竟为什么要变?”   她的声音里裹满了迷惘。   “因为有所求。”   折竹抚摸她的头发,“梦石回到玉京,许多事便已经由不得他了。”   商息琼仁厚,但扶植他的那些朝臣却不可能放任梦石这么一个半道归来的皇长子赔掉他们多年的心血。   梦石身陷硝烟,也学会了不择手段。   商息琼一死,玉京的朝堂风云突变,淳圣帝接受不了商绒已死的事实,卧病在床无法理政,今晨早朝宦官德宝在金銮殿上宣读圣旨,立皇长子商梦石为太子,行监国之责。   梦石在宫中忙了整日,到入夜时分方才脱身,微服出宫。   窄旧的长巷里只有一道门前点着灯,梦石被宦官张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便在那片昏暗的暖光里看见两道身影。   越是走近,梦石的步子便越是沉重。   他看清那个在门前台阶上,裹着一件披风,戴着兜帽藏住了大半张脸的姑娘,也看见停在门前的一辆马车,常跟在折竹身边的那个青年正从门内出来,将好几个包袱放去马车上。   “簌簌。”   梦石开口,嗓音泛干。   靠在门框的少年闻声抬眼盯住那锦衣华服的梦石,随即他朝一旁的姜缨轻抬下颌,姜缨立即心领神会,跟着少年走入院中。   商绒立在灯下,对上梦石的双眼。   两人再见,竟一时无言。   “在桃溪村中,我是第一回 听人与我说这世间的道因人而异,有人向往长生飞仙,有人则只为‘修心’二字。”   最终,是商绒先开口。   “我记得您所说的,您师父教给您的道,是好好地作为一个人,不自苦,不自扰,不自弃。”   商绒望着他,“这些话使我很是受益,若当初不遇见您,我心中的困惑便无处得解,与您,与折竹在桃溪村的日子,亦是我最怀念的时光。”   梦石眼底光影闪动,他无法再与她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对视:“看来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对不起簌簌,”   他喉咙微动,“我……没料到商息琼会死。”   他明知商绒这半生的苦痛都在于她从不愿伤害,却偏偏因她而死的许多条性命。   证心楼的三名宫娥如是,薛家满门亦如是,而今,却是他亲手借着她的出逃而断送了商息琼的性命。   “息琼哥哥放不下蕴宜的死,而今自然也放不下我的‘死’,皇伯父只怕是说了很绝情的话,他多年压抑,一朝再难忍受,绝望之下,才会选择自我了断。”   商绒到此时才彻底明白,原来她的母亲荣王妃所言非虚,无论是她的“良善”还是商息琼的“仁厚”在他们眼中不过都是同一种软弱,而禁宫那样的地方,是容不下的。   “你也许以为我变了。”   梦石沉默片刻,才道:“但其实我一直如此,从前万般颠沛,我在困苦中打滚是为一个‘活’字,如今我在这里也还是为了一个‘活’字。”   “权力这两字太重,重得能将我压死在容州的牢狱里,重得让我险些没有给杳杳报仇的机会,一个晋远都转运使,祁玉松怕,整个容州城的人都怕,可父皇只一句话,那姓孙的转运使便要乖乖入玉京来,由我处置。”   梦石走近她,“我入玉京并不单单是为了你,我不喜欢拘束是真的,但那都是在我不知我这番身世之前,我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总要活下去,要活着站到最高处去看一看。”   商绒一直以来,只看过梦石温和敦厚,有情有义的一面,却从不知他杀起人来,也比常人要狠。   “簌簌,想想你的父王,我若不能赢,要么便是如你父王一般的下场,要么便是死。”梦石心中百味杂陈,言语却坦荡,“我也不与你说这是什么所谓的苦衷,毕竟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能后悔。”   商绒听他提及她的父王,她一时有些发愣。   “是今夜便要走么?”   忽的,望向一旁的马车。   商绒回过神来,正对上梦石再朝她看来的目光,她抿起唇,点头。   “簌簌,这一回离开玉京便别再回来了,无论你心中如何想,我始终是希望你好的。”梦石的眼眶微热,他喉结滚动一下,“父皇赐了婚,我三月后便要娶妻,我便……不留你吃喜酒了。”   昏黄的灯影之下枝叶婆娑,商绒轻声问:“您见过她吗?您将要娶的人。”   “不曾。”   梦石摇头,很难再扯出一个笑。   那是徐次辅的女儿。   淳圣帝为他挑的,如此一来,徐家便是他在朝中最好的助益。   梦石还没有放下他已逝的妻子,在桃溪村老秀才家吃喜酒的那日,商绒听他念叨了无数遍那个在他眼中最好最美的女子,但如今,他却不得不与一个并不相识,更不相爱的女子成婚了。   商绒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道:“梦石叔叔,没有人可以在那个地方真的自由自在。”   梦石一怔,   随即想起来自己方才以皇长子身份归来的那时候,他曾对商绒说过,要让玉京成为他的根,要让这里成为杳杳的根。   要让商绒在那座禁宫之中,也可以自由自在。   可最终,   连他也不得自在了。   秋风卷起阶前的枯叶,两辆马车在这个深巷背道而驰,辘辘声中,商绒探出窗外,只见梦石的马车逐渐没入一片阴影之中,越来越远。   “我是不是,”   商绒垂着眼帘,声音很轻,“不该写那封信给他?若他不知道,也许,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这许多事。”   “即便你不告诉他,我也会让他知道。”   折竹想起那个重逢的雨夜,她比如今还要瘦,瘦得形销骨立,脆弱得像一片一碰就碎的琉璃,他薄唇微抿,俯身抱她,说:   “这天下多的是会散的筵席,但是簌簌,你无须害怕,我只乐意带着你玩儿。”   “一辈子如此。” 第81章 在身边   出了幽暗的窄巷, 迎面便是星桥火树,热闹街市,马车一路疾驰, 夜风吹开帘子, 黑衣少年望了一眼窗外倒退的诸般景象,他的面容在一片冷暖两色交织的光影里:“簌簌,既能早日离开这里,你最好一刻也不要停留。”   商绒闻言,猛地抬眼。   少年衣袂带起的轻风短暂吹拂她耳畔的浅发, 转瞬,他已立在外面那一片橙黄灯影里, 玄黑的衣袍, 白皙俊俏铱誮的面庞。   他在千灯之下,静默地与马车中的她相视,看她路过他的身边。   商绒探身出窗, 仓惶地唤:“折竹!”   他不是说, 如今线索已断, 他打算暂且离开玉京, 先与她一道去业州神溪山么?   他不是说, 要与她在一块儿么?   那少年静立在那片明亮的光线里, 听见她的呼唤, 他隽秀疏淡的眉眼显露几分异样的情绪, 不自禁往前了两步, 却又蓦地顿住, 朝她轻轻地摇头。   “姑娘, 公子师仇不报, 他是不会离开玉京的, 但您不一样,公子说,您留在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您便听他的吧,去神溪山等他。”   姜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商绒却无心听他说些什么,冷风灌耳,她眼见那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只剩下在灯火里模糊的一道轮廓。   “停下!”   商绒回头对姜缨道。   姜缨充耳不闻,马车转道便要驶向远处的城门。   “姜缨,你若不停,我便跳下去。”   商绒推开马车的雕花木门,而姜缨听清她这样一番话,心中便是一跳,他迟疑一瞬,回头见商绒已在他身后。   他是领略过这看似柔弱的小公主的那份倔强的,蜀青官道上,她用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那副模样,他历历在目。   由不得他多作犹豫,他双手匆忙拉住缰绳,马儿前蹄翘起,引颈长嘶,商绒一个没防备,身子一歪从马车上摔下去。   一道玄黑的身影如风般飞快掠来,双手稳稳地揽住她的腰身。   月华郎朗,如蜜饯上的糖霜般洒了街巷满檐。   商绒迎向那一双乌黑的,纯澈的眼,不知何处吹来的枯叶拂过她的裙袂,兜帽之下,她刻意伪装过的面容一点儿也不好看。   可是他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看。   马车上的姜缨回头见状,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折竹闻声瞥他一眼,随即又看向面前的这个姑娘,他眼底流露一分气闷,声线里颇添无奈:“你早日离开这里,不好吗?”   马车在路旁,将他二人的身影挡在一片阴影里,玉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来往的车马与行人杂声不断。   “你知道,”   商绒仰望着他,“我本可以不出来的。”   她本可以留在禁宫,如果梦石不曾出现,如果折竹不会来,那么今日的丧幡,早该挂满一座纯灵宫。   “折竹,一座皇城很大,天下更大,其实于我而言它们没什么不一样,心有桎梏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得不到所谓的自由,我曾在南州出逃,也并非是为了外面的阔达天地,你知道的,我原本什么都不期待,什么都不渴求。”   融融的月华如霜如雪,令商绒不由想起南州渔梁河畔的寒雾雪野,以及眼前这少年恶作剧般喂给她的那口烈酒。   烧灼着心肺,凌冽而炽热。   “山川再好,却从不缺过客,其中少了一个我,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但你让我觉得,这世上少了一个我,至少你会遗憾。”   “你来找我,在我的身边陪我度过我最煎熬的时候,我也想与你在一处,盼你达成所愿。”   商绒牵起他的手,低声说:“你不走,我不走。”   折竹轻垂眼帘,怔怔地凝视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属于她的温度好似在他掌中生出根茎来,无声地裹紧他的整颗心脏。   喧嚣满街,夜雾茫茫。   惯会杀人骗人的少年此刻却是脑袋空空,什么算计也没有了,稀里糊涂的,等回过神,他已乖乖带着商绒去了他新找的藏身地。   “都怪你。”   折竹坐在树上,双指捏了捏眉心,“你为何停下?”   “公子,属下若不停,她便要跳下去。”   姜缨站在底下,面露难色。   “你是笨蛋吗?”折竹垂眸睨他,“巡街的官兵就在不远处,她若真的自己跳下马车,万一引起官兵的注意,便是得不偿失,她不过是吓唬你。”   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即便商绒敢,她也绝不会做那么引人注目的事,一旦她的身份被人识破,那么他与梦石所做的一切便都付之一炬。   “……”   姜缨张了张嘴,半晌才嘟囔:“属下又不如公子了解她。”   他哪里能算准这位明月公主心中所想。   “公子若真想送她离开,依属下看,如今只有将她绑了……”姜缨话说一半,对上他的视线,声音越来越小。   听见少年冷笑了一声,姜缨即刻噤声,心中却在想,也不知是谁知听了那小公主的几句话便被哄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乖乖地将人又领了回来。   “小十七,若是你舍不得将那小公主五花大绑,那姐姐我这里有些迷魂散,保准给她一用便能让她睡上三天。”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忽然传来,少年凌厉的眉眼一抬,透过婆娑枝影,正见对面的院墙之上,坐着一个紫衣女子。   折竹从树荫里飞身落于地面,那紫衣女子也踩踏青瓦轻松落来他面前,笑眼盈盈的,又对他道:“等她清醒过来,人也已经出了玉京,当然你若担心她再要姜缨转道回头,我这儿还有更厉害的迷药,你要不要?”   她说这番话也不曾放低声音,折竹听见身后推窗的声音,他转过脸,便正好对上窗内那个姑娘的一双眼睛。   她手中拿着那个鲁班锁,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她蹙着眉,一张白皙无暇的面庞上神情有些不太对劲,像是有点生气。   “哎呀,被听见了。”   紫衣女子捂嘴轻笑。   她如此大声密谋,商绒怎会听不见。   但商绒的视线挪到那女子的脸上,才惊觉,她竟是拂柳。   不同于此前的印象,拂柳脱去了那一身灰蓝的道袍,这一身紫衣穿在身上,更衬其身姿婀娜,妖冶又神秘。   她腰间有一把弯刀,刀柄上镶嵌的宝石颗颗饱满夺目。   “姜缨。”   折竹盯着她,却唤。   姜缨立即掏出怀中的银票,走上前去递给她:“第四护法。”   第四接来那一叠厚厚的银票,她面上的笑意更浓,却道:“小十七若觉得造相堂的那些财宝烫手,不如也都赠与我?我就算是被烫死,也是甘愿的。”   “历来贪心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折竹慢悠悠地说。   “何苦咒我?”第四噗嗤一笑,朝他眨眨眼睛,“小十七,我可不白拿你的银钱,我这儿有一个关于天机山道士的消息,你一定想听。”   乍听她此言,折竹的神情微变。   屋内的商绒听见了,便放下鲁班锁推门出去。   “当日那五皇子商息照派去杀凌霜的那些人也算得是江湖中做杀人生意的老手,凌霜去后山时分明身边没有跟着人,凌霜分明不会武功,但那些杀手却死了个干净,这难道不诡异吗?”   “那些杀手的尸体是白隐处理的,我当时就在一旁,你在楼中展露过你天机山的武功,我观他们的内伤分明便是天机山的功法所致。”   第四话至此处,她的眉眼间更添浓厚的兴味,“小十七,你若能将天机山的功法教给我,我便不打你那批造相堂财宝的主意了。”   凌霜当日是孤身一人去的后山,而星罗观的后山与天砚山相连。   半缘。   折竹一瞬想起这个名字。   “白隐可知,天砚山上究竟住着什么人?”   折竹收敛心思,抬眸再看第四。   “凌霜又不是事事都与白隐说,那个老东西,谁都不会轻易相信,哪怕白隐是他亲自选定的观主。”   第四撇嘴。   夜色渐深,第四走后不久,院中灯火尽灭。   商绒躺在榻上,一边脸颊压在软枕上,她盯着不远处的那道屏风好一会儿,眼皮要垂下去,她又一下睁开。   她晃了晃脑袋企图赶跑睡意,又从枕头旁摸来那个精铜鲁班锁。   咔哒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   那道长屏风后,折竹睁开眼睛,他起身赤足下床,绕过屏风走到对面便见躺在榻上的姑娘点了一盏灯,她手中拿着那个鲁班锁,打了一个哈欠,眼睛水盈盈的。   “既然困,又为何不睡?”   折竹挑眉。   商绒还在摸索着鲁班锁的解法,听见他这么问,她也抿着唇瓣不回答。   折竹大约是洞悉了什么,他在床沿坐下,故意道:“你也许不知,有一种迷魂药无色无味,并不需要混在茶水里,或点在香炉中,只要将它藏在身上,旁人一呼一吸之间,便会中招。”   商绒一听,她的眼睛大睁了些。   她丢了鲁班锁,立即捂住自己的口鼻。   折竹见她这副模样,他正欲扬唇,却不防她忽然朝他伸来双手,他眼睫颤动一下,单薄的衣袍阻隔不了她掌中的温度。   他当即攥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朝他的衣襟探入。   他的脸颊添了薄红,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厉害,但见她神情奇怪,抿紧嘴唇似乎在强忍什么似的,他又不禁轻笑一声。   他腾出一只手来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簌簌,呼吸。”   “我吓唬你玩儿的,第四的迷魂药价值千金,我已让姜缨将身上的钱都给了她,我剩下的钱又都在你这儿,”   他的眼睛弯弯的,“她可不会容许我赊账。”   商绒将信将疑,但她屏息已达极限,实在忍不住松了气。   “你这么好骗啊?”   但她还没长舒一口气,却又听他道,“其实赊账也不是不可以……”   商绒吓了一跳,撞见他那双含笑的眸子,她意识到他又在捉弄她,她气得厉害,伸手去捏他的脸:“折竹!”   一盏烛火铺满窗纱,映出一双人影。   少女气闷的嗔怪与少年轻快的笑声隐约。 第82章 秋意浓   “安心睡吧, 我身上才没有什么迷魂药。”   一盏灯烛摇摇晃晃,少年见商绒又打了一个哈欠,他终于收敛起捉弄她的心思。   秋夜冷风萧疏, 轻拍窗棂, 少年才要起身却蓦地一顿,他的视线低垂下去,落在她勾住他指节的手。   商绒最初只是勾着他的指节,其后掌心相贴,她一点儿也不敢看他, 背过身去的同时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臂枕在颈下。   折竹被迫俯身,离她很近。   灯烛照着他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底下落了片阴影, 他的视线落在她乌黑的鬓发, 白皙微粉的耳垂。   “这样,我才能放心。”   商绒没有回头,只能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极轻的地拂过耳畔。   折竹维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许久, 他起初在看她的耳垂, 最后目光又落在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灯影在他犹如点漆的眸子里闪啊闪, 他隔了会儿, 在一片静谧中, 顺势慢慢躺下去, 半张脸抵在软枕上, 看着她的后脑勺。   其实根本用不着什么迷魂药。   只要他想, 只需点她的睡穴, 便能让她毫无所觉地沉沉睡去。   “簌簌。”   他毫无睡意, 眸子亮晶晶的。   商绒昏昏欲睡, 但他的声音清冽如泉, 令她清醒了一点儿, 她转过身却没料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鼻息相抵,他身上积雪的冷沁与竹叶的清香味道令人失神。   鼻尖相触的一瞬痒痒的,她退开了点,但折竹却又往前来蹭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   他软软的,凉凉的唇瓣抵上来,商绒握着他手的力道收紧,他灼热的气息迎面,时重时轻,她忍不住紧闭起眼睛,睫毛抖动。   昏暗的夜,商绒心口起伏,脑中空白一片,犹如身陷柔软的云端,忽的,少年的舌尖舔舐一下她的唇缝,她颤了一下,脸颊更烫,本能地有些害怕这种更深的亲昵。   可是少年的气息清冽微甘,他的喘息声很轻,莫名勾得她短暂失神,但几月不在一处,他似乎又生涩了几分,唇齿纠缠流连,他的手不自觉地揽紧她纤细的腰身,齿关磕碰到她的唇瓣,商绒疼得呜咽一声。   折竹立即松开她。   灯烛下,商绒双颊泛粉,唇瓣红润。   他盯着她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下唇,声线有点哑:“没有破。”   说着,他又来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她。   像是安抚。   商绒红透了脸,一下埋入他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了,却松开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折竹同样红润的唇微扬,他开开心心地学着她也将她抱着,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没一会儿又不确定地问:“你以后还会给我亲吧?”   商绒眼皮一动,在他怀里装没听见。   “多亲一亲我就熟练了啊。”   纵然耳尖烫得厉害,他还是小声和她说,“我挺喜欢亲你的,你呢?”   你喜不喜欢亲我?   他没说,但商绒的脑子里已补全了他后面那句话。   她险些闭不紧眼睛,睫毛不住地颤动,她忍不住央求他:“折竹,你别说了……”   折竹没听到她说喜欢,他有些失落,却也“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烛焰跳跃,两个人的呼吸还都不算平稳。   心底那几分燥热难言,折竹望着一片灯影照着的横梁,听着她的气息慢慢地轻缓许多,他以为她睡着了,可没一会儿,他又听见她软绵绵的,带着几分困倦的声音:“我真的要睡了,你不可以走。”   “知道了。”   他眨动一下眼睫,卧蚕的弧度稍深。   夜愈深,风愈急。   荣王府内死气沉沉,丰兰禁不住这后半夜寒凉的风,在廊上打了一个寒颤,但她回头望向那朱红窗上映出的一片橙黄灯影,她并不敢轻易离去。   数名女婢从屋中端了那些饭菜出来,丰兰瞧了一眼,便知荣王妃又是一口没吃,她心中焦灼,忙入了房中。   自明月公主的死讯传入府内,荣王妃一夜之间便病倒了,她不施粉黛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长发披散着,只穿一身单薄中衣躺在榻上,一双向来凌厉有神的眼睛此时却是灰暗的,没有一丝光彩。   “王妃,您不吃东西怎么行呢?身子是受不住的啊……”丰兰小心翼翼地劝道。   这话她几日来已说了许多遍,但荣王妃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听见门外的女婢们唤了一声“王爷”,丰兰回头便见身着道袍的荣王走了进来,她当即迎上去:“王爷,您快劝劝王妃……”   “出去吧。”   荣王朝她一抬下颌。   “是。”   丰兰应了一声,再瞧一眼榻上的荣王妃,她回过身便往外头去了。   房门合拢,荣王走到榻前,灯笼柱里朦胧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但他凝视着荣王妃,一时无言。   他手中端着一碗从门外女婢那里接来的清粥,在床沿坐下来,汤匙碰撞碗壁,他舀了一勺凑近她的唇边,道:“神碧,吃一些吧。”   荣王妃终于抬起眼睛,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半晌,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商明毓,我真看不懂你。”   “女儿没了,你看起来却并不如我伤心。”   荣王闻言,他的神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收回汤匙放入碗中:“你我是夫妻,总有一个人要承担起安抚另一人的责任,否则两个人都这般,那便更痛苦了。”   “你我算什么夫妻……”   荣王妃凄然一笑,声音气弱无力:“如今没了女儿,便更不像了。”   “我们本就是,又何谈像不像?”   荣王将粥碗放到一旁,“当年裘遗光因我处死他那个滥杀无辜的亲弟而与我生了嫌隙,而后禁不住有心之人的游说便转投兄长门下,与其里应外合致使我一夕之间先机尽失,彻底败在皇兄手中,在楚王府时,皇兄与我便不亲近,后来我的近臣不听我命,私自在南州刺杀他,更使我与他本就淡薄的兄弟情不复存在,他囿于庶子身份,即便后来成了郡王,他对我心中也是恨的,他登基为帝那一年便存了杀我的心思,其时,所有人都恨不得与我划清界限,只有你不一样。”   荣王转过脸,目光落在那窗棂上,“你的父亲与弟弟皆因想要化解我与皇兄这场争斗而死,那年你成了孤女,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我的府,问我敢不敢娶你。”   “我不敢,”   荣王摇头,“你心中有他,我心中有亡妻,何况我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你嫁我,不但得不到荣华富贵,反而会受我牵连身陷旋涡,但你偏要以死相逼。”   他还记得那时她用一柄匕首抵在自己颈间的模样,“他明明心中有你,他明明已站上那最高处,可以迎你入宫与他厮守,但你放弃了他,神碧,我知道你是想保住我的命。”   肖家有心化解他与皇兄之间的隔阂,但权力攥在手中,无论是他还是皇兄都不可能轻易放掉的,肖家父子被裘遗光误杀,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多少人为了肖家父子的遭遇而愤慨。   天下初定,肖家既是天下人认定的忠义之门,那么肖神碧做了他的荣王妃,便是自愿与他绑在了一条绳上,淳圣帝顾念悠悠众口,又想博一个仁君之名,故而才留了他的性命,只将他圈禁在荣王府中。   “我父亲与楚王情谊甚笃,他生前不想你们兄弟相残,我不过是继承他的遗志,”荣王妃一向与他针锋相对,此时见他这般情真意切,她也不知如何反应,只撇过脸去,冷淡道:“何况,是你先救的我。”   当初若不是荣王,她或许已中了柳素贤的奸计。   荣王妃无心与他再追忆什么往事,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女儿离开凌云阁时的背影,心中钝痛得厉害,如今荣王在她床沿温声细语,便更惹得平日强硬高傲的她丢盔卸甲,红肿的眼又浸出泪来,她哑着嗓子道:“我若早些听你的话,也许女儿不会那么恨我,也许我……”   她喉咙干涩发紧:“那日,那日她与我说,若我愿意与她多亲近些,愿意与她好好说说话那该有多好。”   “我本以为还有机会的,”   她揪紧了衣襟,泪如雨落,“王爷,我本以为我还能再见到她的……”   多年来,   这是荣王第一回 见她这般仪态尽失,哭得难以自抑。   荣王的眼眶微湿,生疏地轻拍她的肩,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   从荣王妃房中出来,荣王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他停在一处回廊上,仰面望向夜幕之间高悬的那一轮浑圆的月。   秋泓静默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荣王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与挚友彻底分道的那日,他故意当着岑照的面将混了寒食散的酒灌下去。   他记得寒食散的滋味,血液热得灼人,胸中像是被一团火烤着,令他深思不清,癫狂无状。   他就是要岑照失望,要岑照离他越远越好。   岑照无惧与他为友,但他却怕污浊的玉京,终要掩埋这个清白,刚直的好友。   可是书房的门半开,他转过脸不但看到了岑照负气的背影,还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儿一双惊惧的眼睛。   她一岁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可却,被她看见了她心中挂念的这个父亲最为狼狈,最为不堪的模样。   他甚至不能鼓起勇气唤一声她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去,抱一抱她。   “王爷!”   秋泓见荣王身子一歪,当即上前扶住他。   荣王被她扶着在一旁的廊椅上坐下,将突来的这一阵眩晕缓了过去,才又去望那一片落了满庭的月华。   “秋泓,你说往后,绒绒会过得开心吧?”   他的声音很轻。   “会的,王爷。”   秋泓回答。   荣王不再说话了,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身,朝书房走去。   秋泓立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走过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底下,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始终是孤零零的。   后半夜秋雨噼啪,声势越发盛大。   商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骤然惊醒,她睁开眼,而房中的灯烛已灭,月华不再,整个房间里漆黑一片。   “簌簌?”   折竹在她身体一颤时便一下睁开了眼睛,他嗓音里裹了几分迷蒙睡意。   商绒往他怀里拱了拱。   她的鼻尖有点酸涩,即便在黑夜里她并看不见他的脸,她也还是抬起头,语气里几分茫然几分难过:   “折竹,我梦见我父王了……” 第83章 你是谁   半个多月过去, 淳圣帝仍卧病在床。   深秋时节,玉京的朝堂多风又多雨,商梦石成了监国太子, 这令胡贵妃与其身后的胡家如何能安?梦石到底根基尚浅, 加之元辅胡端良刻意在朝中散播是他故意陷害二皇子商息琼的流言,以刘皇后的母家刘氏为首的清流自然对其也是心有怨恨。   秋雨送凉,湿润的水雾朦胧,撑着一柄伞立在马车旁的祁玉松在那片白茫茫的雾气里隐约望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渐近。   那果然是个极年轻的少年。   生得一副十分惹眼的相貌,行走间玄黑的衣袂拂动, 黑靴轻踩雨水,闲逛似的, 不紧不慢。   “祁玉松?”   少年走近了, 薄薄的眼皮轻抬,嗓音清泠。   “小公子,当初在容州城是祁某多有得罪。”祁玉松可没忘了那山神庙里近百的尸体皆是这少年的杰作。   “祁大人深谋远虑, 早抓住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少年似笑非笑, 意味颇深。   “若非小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留了我的性命, 我也无法回到玉京。”祁玉松额角隐隐浸出冷汗来, 低下头去。   适时, 马车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随即是梦石虚弱的, 沙哑的声音:“折竹公子, 还请车上一叙。”   折竹听出他声音不对, 上了马车掀帘进去。   梦石倚靠在车内, 脸色苍白得厉害, 衣襟里还隐约露出些细布的边角, 折竹审视他片刻,一撩衣摆在一旁坐下,道:“看来你还是中招了。”   “商息照母子与胡端良怎会放任我坐稳这太子之位。”梦石才说一句,便又止不住地咳嗽了一阵。   “看来我给你的东西,似乎没什么用。”折竹只看他的神情,便猜出其中几分。   “他们母子如今是什么也不顾了,公子你才将证据交给我,胡贵妃便当机立断,昨夜我遇袭之时,凌霜去了含章殿一趟,他出来之后,胡贵妃便奉旨入了含章殿侍疾,我进不去含章殿,即便我握着这证据,也没有什么用了。”   商息照私铸兵器的铁证是折竹大费周章替他找来的,但如今这东西却到不了他父皇的手中。   “你狠,却还不够狠。”   折竹的语气凉凉的,“若你肯多忍耐凌霜一些时候,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孤立无援的地步。”   梦石苦笑:“这朝堂上的事我还是见的少,不比他们那些常年淫浸其中的人,凌霜如今已向胡贵妃示好,商息照暂时也没有再杀他的心思,他们如今已控制住了父皇,胡端良又与掌着兵权的何虎阳沆瀣一气,只怕很快,禁宫便要乱了。”   “你不是还有敬阳侯?”   相比于梦石的愁云密布,折竹依旧气定神闲。   “敬阳侯其人,家族利益大于一切,此时我势弱,他未必会为我冒险赌上一切。”梦石左思右想,此人也并非是绝对可用的,“但我让祁玉松找回了敬阳侯府的世子赵絮英,薛家当初被灭门,胡家在朝上也是出了一份力的,敬阳侯不愿轻易站队,但如今的境况已由不得他们继续不做选择,赵絮英可比他父亲有主见得多。”   敬阳侯手中有两大兵营,但若要对上胡家其实并不够看,这正是梦石如今最为心焦的事。   梦石口中的赵絮英便是商绒曾与折竹说过的,薛淡霜的未婚夫。   雨声纷杂,在车盖上噼里啪啦,折竹隽秀的眉眼在这片青灰的光线里显得更为冷淡:“我这里有一条路,不知你敢不敢试。”   “什么?”梦石咳嗽一声,见折竹递来一封信件,他接过拆开,展开其中的信笺匆匆扫过其上的字痕。   “薛浓玉竟投靠了谢舟?”   梦石惊诧。   “你的意思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作为薛家唯一仅剩的血脉,薛浓玉若不是恨透了他父皇,又怎会入西北投靠那谢舟。   “折竹公子,你知道的,他们是反贼。”   梦石捏紧信笺,心中不可谓不骇然,这少年竟指给他一条如此大胆的路。   “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你母亲的死因似的。”   折竹挑眉,轻嗤。   果然,此话一出,梦石的神情变了又变,他深深凝视这少年:“你……如何得知?”   他心中的寒意越发凛冽,本能地警惕起来。   “啊,”   折竹扯唇,漫不经心道,“你应该知道你父皇丢了个回乡养老的随侍,那人是我捉的,只是他嘴太紧,我也才知道。”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   梦石沉默。   的确如折竹所说,他母亲柳素贤的死因并非如他父皇所说的那般简单,当年在南州缘觉观,他父皇是故意要母亲听到他与随侍的谈话。   父皇假意要拼出一条血路送身怀六甲的母亲离开,实则不过是在利用母亲对他的爱,使得母亲于半途心甘情愿地将他推下马车去,独自引开追兵。   其实若真与荣王那些手底下的人拼杀起来,他们也并非全无生机,只是父皇为保自己万全,不愿赌。   毕竟,荣王的人见了大着肚子的母亲,自然便会以为他父皇也在马车之上,谁也不会料到,他是一个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与元妻都可以抛弃,可以利用的人。   死在缘觉观山下那片杏花林里的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对她从头至尾,不过利用一场。   “谢舟远在西北,即便他有心,可远水又如何能救得了近火?”梦石咳嗽着,脸色越发不好。   他大抵也明白,薛浓玉要的,应是为薛家满门平反报仇。   而谢舟,则要的是他西北王族的荣耀复归。   他父皇不肯给,却又始终灭不了谢舟。   “你若有心,只管自己去找薛浓玉,”折竹将一枚竹管扔给他,“但我要警告你,我替你促成这一桩事并不容易,若你敢对薛浓玉起杀心,那可就没意思了。”   梦石心中百感交集,半晌,他开口:“折竹公子……”   停顿一下,他的嗓音又干涩许多:“多谢。”   “你没好日子过,簌簌自然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们三人到底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折竹双手抱臂,神情冷静,“只是余下的事,便看你自己了。”   梦石点头,说道:“我得了消息,云川主程迟似乎也在玉京,若我能说动她,那么朝中出自云川的官员自然便会站在我这一边,我的胜算也能大一些。”   他捏着那竹管,“如今你又给我吃了一颗西北的定心丸,我总算是安定了些。”   淋漓雨声里传来一声哨响。   折竹一抬眼帘,瞥了一眼窗外湿润的雨幕:“今日凌霜总算回了星罗观,你让抟云给我行个方便。”   “你此时要去杀凌霜?公子,凌霜身边能人不少。”   梦石提醒他道。   “他在禁宫里做了半月的缩头乌龟,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如何能放过他?”折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梦石,你可知星罗观有座地宫,那地宫里挂着一幅画。”   “什么?”   梦石一头雾水。   “什么祥瑞福延苍生,一生不能婚配,”   折竹冷笑,“不过是他为满足自己所谓长生的私欲而所说的鬼话,他原本就不打算让簌簌活过十七岁。”   一个养在深宫中的小公主能发生的意外有许多,作为她的师父,一个可以随时接近她的人,他更能让意外来得天衣无缝。   “他怎么敢?!”   梦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一下攥紧了拳。   凌霜被捧在大真人的位置多年,平日里仙风道骨一派得道之人的模样,岂不闻,他竟酝酿着这险恶的心思十六年。   “难怪他不许我接近簌簌,只怕这十几年来,他都是如此悄无声息地将簌簌与旁人一直疏远,使得她兄弟不亲,姐妹不合,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世上少一个人了解商绒,少一个人与商绒亲近,便会少一个人在乎她的生死,即便淳圣帝在乎,只要他的计划足够周密,那么淳圣帝也不会发觉其中端倪。   少了人在乎她的生死,便少了甘愿为她耗费心力查个究竟的人。   只怕当初薛淡霜之死,   也是因凌霜设计,否则当时服食丹药后发了狂的淳圣帝怎会忽然去到纯灵宫又刚好听见薛淡霜与商绒说话。   发了狂的淳圣帝当着商绒的面虐杀了薛淡霜。   凌霜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要旁人不敢接近商绒,要商绒不敢接近旁人。   他教她良善待人,   为的便是要她以此作为自己的囚笼,永远干净,孤高,直到——被他用作药引,结束她注定短暂的一生。   “我这便叫人去给抟云传信,”   梦石胸中积蓄的愤怒压得他脸色阴沉,“我会让我的近卫都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就在星罗观外等你,若情况不妙,你便点烟火传信,大不了,咱们将整个星罗观烧个干净!”   折竹没说话,起身掀帘出去了。   “太子殿下,此时您正在风口浪尖,若是掺和进星罗观中的事,万一被发觉了,那岂不是又被人拿住了话柄?”   在马车外的祁玉松将他们的谈话听得很清楚,见那黑衣少年很快消失在雨幕里,他便忧心忡忡地对马车中的梦石道。   如今朝中本就没几个人站在他这边。   “凌霜不死,难道便于我有益了?”   梦石又猛咳几声,“何况他该死,他真该死……他竟然敢对簌簌存有这样的心思,我只恨我不能亲手杀了他!”   这场秋雨声势浩大,但在星罗观的地宫之中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凌霜才从禁宫回来,便在地宫里待着。   “师叔,至今我们也没有找到一丁点儿线索,但这都过去了大半个月,外头也没有什么动静,也许从这地宫里出去的人并没有存心与您为敌。”   手持一柄剑的青年道士立在长幔之后说道。   “那你说,他,或者说他们,”凌霜并不能确定从这里离开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星罗观中,除了这几名常跟着他的道士,便只有他的徒儿白隐知道他有一座地宫,但白隐至今仍不肯透露一句。   即便他已将画像及时取下,也将一些典籍藏好,但这大半月来,他心中还是颇不宁静。   所以他才会帮那胡贵妃一把,如今含章殿由胡贵妃控制着,任何风言风语都是传不到淳圣帝耳边的。   但,他如今却不知自己究竟该走哪一条路。   商梦石不识好歹,胡贵妃母子态度又十分暧昧,他要如何走下一步棋,才能保住星罗观的风光,保住正阳教的荣耀?   “师父也在帮您探查,如今至少还有白隐在,他活着,总能撬开他的嘴。”那道士回答不了他的话,便只能宽慰道。   凌霜不言,只朝他摆摆手。   青年道士立即转身,往上面走去。   整个地宫只剩下凌霜一人,他立在那幅半展的画卷前片刻,将它拿起来又挂回石壁上。   这幅画在这里挂了十多年。   壁上的烛火照得画卷有些泛黄,凌霜的目光流连在“得至净至洁之身,修长生永益之道”,半晌惋叹:“可惜,可惜……”   只差一年,他便能在最合适的时机达成所愿。   长幔胡乱舞动,一股风从甬道之外灌进来,冷冷拂面,凌霜一下回过头盯住那道门,他的眉头蹙起来。   越发的没规矩了,出去也不知要关好上面的暗门。   忽的,他听见一阵极轻的步履声,也不是为何,他心中突突地跳,隐隐已有些不安。   有冰冷器物擦着石壁的声音随之而来。   又轻又缓,却尖锐刺耳。   “谁?”   在未被灯火照得分明的那片阴影里,凌霜似乎看见了一个人。   寒光闪烁着,那是一道剑影。   凌霜看着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明亮的火光照见那一张俊俏年轻的面容,那少年一双眸子盯住他,凌霜登时万般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   “你是谁?”   凌霜看清他剑上的血迹,他心中顿感不妙,手伸向一旁的石壁。   机关一响,暗箭发出。   少年一个腾跃躲开,手腕一转,薄刃劈开一道道的箭影。   凌霜不断地按着石壁上的机关,却仍旧阻挡不了那少年朝他而来的步履,他心中越发骇然,便想拉动铜铃通知上面的弟子,哪知他的手才握住绳子,一叶银光袭来,扎穿了他的手掌同时也割断了那可以拉动上地宫之上的铜铃的绳子。   凌霜痛得厉害,又赶忙翻找出一把钥匙来往出口跑去,他那边才将钥匙入孔用力一拧,沉重的石门逐渐打开。   但他还没迈出步子,只见才打开的石门又开始合拢。   他收回险些被门缝夹在其间的脚,回头正见那少年立在另一处开门的机关前,而那里正插着另一把钥匙。   “是你?!”   凌霜瞳孔微缩,恍悟这少年便是那个从这地宫中跑出去的人。   没了半缘的那些徒弟相护,凌霜只有凭借这地宫中的机关与这少年周旋,但下坠的铁笼,百发暗箭皆没能制住他。   纵然少年在入地宫前身上便添了数道伤口,手臂又中了一箭,但凌霜见他神情未变,犹如浴血的鬼魅,指间一道银叶飞出便再度刺穿他另一只手使得他无力拧转石壁上的铜扣。   凌霜逃不了,被少年的薄刃刺了满身的血口子,染红了他月白的道袍,他从未像如今这般被黑靴踩着脸,整个人陷在血腥尘泥里。   “你究竟与贫道何愁何怨?”   脚筋被割断,凌霜痛得浑身都在颤抖。   少年一言不发,垂眼睨他,随即俯身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到最里面去。   摇曳的长幔沾了斑驳的血,少年的剑刃横在凌霜的颈间,他另一只手抓着凌霜散乱的发髻,迫使其仰头,跪在地上仰望那幅不久前才被自己挂在石壁上的画卷。   “老东西,想活命吗?”   少年眉眼戾气恒生,嗓音浸满了冰霜,“你告诉我,这画上生辰八字的主人,你想对她做什么?”   见凌霜不肯答,他便一剑扎入其腿骨。   凌霜痛得惨叫出声。   “说啊。”   少年的薄刃再往他骨肉中探入半寸。   “我,我师门有修行旧典,”凌霜终究难捱这少年折磨人的手段,他痛得声音发颤,“若是此时出生的女子又遇金星凌日之百年难遇的天象,最适合放血作引……”   “放血作引。”   少年笑声冷极,他抽出刺入凌霜腿骨的剑刃,血珠滴答的剑锋一转对准其咽喉,“那你就这么去死好了。”   锋利的剑锋刺穿了凌霜的咽喉,殷红的鲜血迸溅在石壁上悬挂的画卷,也溅在少年冷白的侧脸。   凌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呜咽,便瞳孔扩散,没了声息。   地面鲜血蜿蜒,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   少年指腹轻蹭脸颊的血迹,随即将那幅画卷扯了下来,同时扫落了石壁上的灯烛,一时间,火焰落在画卷上,画卷燃烧起来,火舌舔舐起凌霜的衣角。   火光在少年眼底跳跃。   已近秋末,夜里越发寒凉。   商绒守着一盏灯,在窗前观雨。   “小公主,小十七这么晚不回来一定是杀人去了,你睡你的,何苦等他?”第四见她房中还亮着灯,便从对面屋中出来,撑伞到她窗前。   “一个人睡不着。”   商绒用剪尖拨弄一下烛芯。   “一个人害怕?”   第四朝她眨眨眼睛,“那要不要拂柳服侍您一块儿睡?”   “……不要。”   商绒抬起头看她。   “我到底是个女子,你不愿与我一块儿睡,偏要与小十七那么个男子住一间屋子是什么道理?你们可还没成亲。”   第四笑得甜腻。   “成亲?”   商绒却只注意到她最后一句,她想起在桃溪村中见过的那一对新人,都穿得红红的,新娘戴着漂亮的凤冠,新郎笑得眼睛都不见。   新娘撒出来的桂圆红枣被折竹接住,剥了一颗桂圆给她吃。   “拂柳姐姐,人为什么要成亲?”   商绒忽然问。   第四未料她忽然这么问,她手肘撑在窗棂上,看着床榻上那小公主懵懂单纯的模样,她摸着下巴,说:“我虽没成过亲,但听人说,相爱便是要成亲的,成了亲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可以得到山川上苍的祝福,在一块儿生活,在一块儿生小孩儿,在一块儿白头,哦,死也死在一块儿。”   “但我可不信这些,”   第四朝她一笑,“我啊只知及时行乐,可不愿被人绊住手脚,这若是被人绊住手脚,人生多没意思,是不是啊小公主?”   “为什么会没意思?”   商绒迷茫地望她。   “……你好像觉得很有意思。”   第四噗嗤一笑,她认真打量起商绒的脸,问,“这么说,你愿意嫁给小十七?”   商绒的眼睫动了一下。   面对第四刻意揶揄的目光,商绒转过脸躲开,抿起唇不说话了,手中握着那个鲁班锁。   “小十七很好的,你与他做夫妻不会吃苦,只会吃喝玩乐样样行。”第四还在逗弄她。   秋夜雨雾浓重,在廊外滴滴答答。   商绒垂着眼,轻声道:   “我知道他很好。” 第84章 守着你   晨光熹微, 白雾茫茫。   此时街上还没有多少行人,但街边已经支起了不少食摊,蒸笼上冒着缕缕的热气, 空气里除却雨后的草木清香便是食物的味道。   一驾马车在一处食摊前停稳, 赶车的青年下来,神情严肃地审视着摊子上的早点。   “这位爷,要点什么?”   食摊的主人笑眯眯地问道。   青年才指向簸箕里的馅饼,那马车内有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帘子,此间天光只能勉强照见那人苍白的下颌。   “不要那个。”   那声音听着, 是一个极年轻的公子。   食摊的主人才望了那马车一眼,便见面前的青年缩回了手指, 随即试探着指向另一边的米糕, 像是在询问马车中的人。   “嗯。”   马车内传来那年轻公子恹恹的一声。   青年转过脸来立即对摊主道:“捡上一包。”   “蜜糖饼要两个。”   那不露面的公子又道,“还有芝麻粥。”   这下摊主不等青年再重复便麻利地将饼子包好,但芝麻粥却是要用碗盛的, 正犹豫着, 摊主只见青年扔来一块银子, 他眉开眼笑, 立即拿了碗来盛好粥, 连自家用的食盒也一块儿给了出去。   辘辘声响, 马车穿街过巷, 最终停在巷尾一道门前。   商绒昨夜也不知等到了几时, 眼皮被困倦压得睁不开, 她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脸颊轻抵枕边的鲁班锁, 她又被冰凉的触感一下惊醒。   她爬起来拥着被子望了一眼窗外, 屋子里静悄悄的, 折竹竟还未归。   一缕乌发落到肩前,商绒又摆弄起鲁班锁,清脆的咔哒声有一阵没一阵地响,隔了会儿,她正打算拿《丹神玄都经》来瞧,却听外头有了动静,她抬起头正见第四从对面的屋子里推门出来,一名守在暗处的青年也正好稳稳落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打开院门。   第四一出门,便见姜缨从马车里丢下来两个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道士,她不由挑眉:“哟,怎么还弄了两只螃蟹回来啊。”   马车里最后出来一个少年,他身上裹着一件披风,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第四一瞧,便道:“小十七,你受伤啦?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这话可没有一点儿关切的意味,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少年本就懒得理她,又见那个衣衫单薄的姑娘从院中跑来,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那儿望他,他便轻瞥一眼第四,声线虽添了一分沙哑,语气却是凉凉的:“第四姐姐,我伤得可没你那个白隐重。”   听清“白隐”这两字,第四的神色有一瞬凝滞,她弯弯的眉微蹙:“你莫不是在诓我?”   “第四护法还真是无情,那白隐为了你,观主之位没了,被凌霜折磨得都不成人形了,您难道不去瞧瞧么?”姜缨见少年理也不理她便往门内去,他便接来话头,同她说道。   第四扭头就往巷口去。   商绒看了一眼第四融入浓雾里的背影,再对上走到她面前来的这个少年的目光,他的脸色很不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折竹……”   她才开口唤,却见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来裹住她,披风里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令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道。   没有披风遮掩,他一身玄黑的衣袍虽看不出多少血迹,但被利器划破的衣料里隐约能看见结了血痂的一道道伤口。   “这么紧张做什么?”   折竹见她的眉毛皱起来,冰凉的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眉尖,他轻笑,苍白的脸色更衬他眼尾那一颗小痣颜色浓烈:“你知道我不疼。”   商绒一句话也不说,拉住他的手穿过庭院往房中去。   她的手在被窝里捂得暖暖的,折竹原本并不觉得冷,但她的掌心贴上来,那种温度令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到底有多僵冷。   他半垂睫毛,不动声色。   直到他被商绒按着肩在床沿坐下,她的手伸来摸索着他腰后蹀躞带的锁扣,他才一下握住她的手臂。   商绒一顿,仰头与他相视。   满窗天光冷暗,她的面颊白皙而细腻,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前,看起来乖巧又柔弱。   折竹有些难抵她的目光注视,撇过脸,冷静道:“让姜缨来就好。”   他的伤多处在腰腹或后背,   若,要被她用这双眼睛注视着……   折竹的下颌绷紧,有点脸热,隔了会儿又添一句:“他比较熟练。”   “啊对对,”   姜缨才走到门口便听见了这话,他努力绷紧脸皮不笑,走进来,对商绒道,“姑娘,我们做杀手的,受的伤多了也就成了半个大夫。”   “好。”   商绒点点头,松开他。   事实上姜缨也的确很熟练,在屏风后为折竹清理过伤口,又上完药,商绒拿在手中的《丹神玄都经》也才翻了一页。   折竹换了一件宽松的白袍,撑着困意出来,见桌上的食盒没人动,他便朝她勾了勾手:“过来。”   商绒放下书便往桌前去。   “折竹,你去星罗观了?”商绒接了他递来的米糕,说着,见他薄薄的眼皮轻抬,朝她看过来,她抿了一下唇,又说,“我听见姜缨说起大真人了,你是不是……”   “嗯,”   折竹捏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米糕,咬了一口,“他死了,我杀的。”   商绒闻言,一怔。   大真人也算是她的师父,纵然他们之间并无多少师徒之间的情分,但乍闻他的死讯,她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他做了什么?”   商绒知道,折竹不会无缘无故杀大真人。   “你可还记得帮我们离开星罗观的白隐?”   折竹将最后一口米糕喂进嘴里,一手撑着下巴来看她,见她点点头,他便微弯眼睛,接着道,“他啊,看起来是凌霜最得意的弟子,星罗观的观主,但其实凌霜将他养在身边,实则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放干他全身的血拿去炼长生丹,白隐帮过你我,你说,我该不该帮他?”   他跟说故事似的,语气跌宕起伏。   “该的。”   商绒不敢想象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放干全身的血该是什么样子,她思及自己面对了十几年的,大真人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也忘了吃米糕,望着折竹说:“大真人竟会做这样荒唐的事,白隐观主好可怜。”   大真人与她从不亲近,除了教授她道经,督促她修行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任何的关切,但白隐既是大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又自小养在大真人身边,想必他对大真人的情分一定很真切,可越是真切,剥开这血淋淋的真相后,只怕他便越是难以接受。   商绒认真地想着,却不知折竹停在她脸上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他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是啊。”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怜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白隐。   “簌簌,我应该很快就能报仇了。”   他说。   商绒想起那两个被带回来的道士:“半缘,就是妙旬对吗?”   “嗯,他们师从半缘,用的却是天机山的功法。”   此前折竹还只是怀疑,但昨夜与那几名守在凌霜房中的道士交手,他才真正确信,半缘就是妙旬。   而妙旬,很有可能便是重伤他师父的人。   “可天砚山那么大,你要怎么找到他?”商绒问道。   “何苦去找,”   折竹扯唇,“他有心杀我,自会来找我。”   商绒还未反应,门外忽然传来姜缨的声音:“公子,第十五找到了。”   折竹闻声,他的神情微变,见姜缨走进来,他便问:“在哪儿?”   “他如今就在玉京,是他主动留了印记。”   姜缨恭谨地答:“他想见您。”   一个消失了几月的人突然出现,折竹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道:“那就让他来。”   一夜未眠,他眉眼恹恹的,与商绒在一块儿吃完了芝麻粥,又分了一个蜜糖饼吃,便迈着懒散的步子朝屏风后的榻上一躺。   “你当心伤口。”   商绒跟在后面,看着他那么重重地躺下去,她的眉头皱起来。   折竹一点儿也不在乎,明明很困了,看见她跟过来,他半睁着眼睛,说:“我有点渴。”   商绒忙转身去倒了一碗茶捧给他。   折竹翘着嘴角坐起来喝了两口,他又躺下去,思绪已经有些迟缓了,可是他还是不想闭起眼睛,反而问她:“你要不要吃糖?”   商绒摇头:“不吃。”   “哦。”   折竹淡应一声,室内寂静下来,他看她坐在一旁的桌边,手里还握着那个鲁班锁,面前翻开一本《丹神玄都经》。   昏昏欲睡。   眼睫垂下去又抬起来。   她的侧影在他眼中柔和而朦胧,外头的风声不真切,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擦过他的耳廓。   “你坐在这儿做什么?”他裹着几分困倦的声音响起。   商绒侧过脸来,看见少年半张脸抵在软枕上,雪白的衣袖后褪,露出来他筋骨线条极漂亮的手,看起来单纯又无害。   “我吵到你了吗?”   商绒的声音放得很轻,“我是想守着你的。”   万一他又要喝水,万一他饿了,万一……好多个万一,她想也想不过来。   “……没有。”   折竹呢喃似的说了一句,他高兴的情绪有点压不住,全都展露在眼睛与嘴角的弧度,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望着她,心中那几分期盼全藏在了他的语气里:“你困不困啊?”   “不困,”   商绒见他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不知他为什么还不肯睡,便又添了一句,“是不是我在这儿你睡不着?那我还是出去吧。”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还不忘拿起桌上的道经。   折竹盯着她片刻,负气似的,背过身去:   “笨蛋簌簌,你什么也不知道。” 第85章 想什么   明月公主新丧未过, 星罗观半数的道士都在皇陵明月公主墓前为其日日诵经,整个玉京城更是皆披缟素。   未料想,蒙受皇恩二十载的凌霜大真人一夜之间死在了星罗观。   先是蕴宜大公主撞柱, 再是摘星台起火, 明月公主与蕴贞公主死于星罗观临清楼的一场大火,二皇子息琼悬梁,再到如今,大真人也丧命于火灾。   玉京城中人心惶惶。   “观主,我已告诫过底下人, 他们绝不会出去乱说。”抟云一身白袍,微微伏低身体。   “如今陛下病重, 只怕已无暇顾及星罗观中事, 师父去了,宫中却至今没有人来。”青年跪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   “要变天了, 观主。”   抟云低声说道。   青年闻声睁眼, 看清案台后漆黑的棺椁, 他侧过脸来, “那么你以为你做的选择, 便是对的么?”   “观主……”   抟云张张嘴。   “我并非要责怪你什么,”青年再转过脸, 案台上的香断了一截香灰落入炉中, “如今星罗观已不可能独善其身, 总是要走出这一步的。”   “将观中的女弟子都打发了吧, 她们……”青年一顿, 有些喑哑的嗓音裹了几分怜悯, “在这观中也算受足了苦。”   星罗观的女弟子比之禁宫中的采露宫娥, 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我会将她们的名册送至无极司消除道籍。”   抟云垂首道。   “请太子殿下放心,星罗观与殿下共进退。”   青年没有回头却仿佛洞悉了抟云心中所想般。   抟云总算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转身提着衣摆走出殿门去。   油灯摆满整个灯架,金光灿灿的大殿内,三清塑像俯视着底下一片缭绕的香火,青年孤身一人跪坐在蒲团上,听见身后一阵轻盈的步履声。   他又睁眼,却没回头。   紫色的衣袂擦过他的衣袖,满殿香火的味道也遮掩不去她走过他身边时那一缕淡香,那女子立在一旁端详他脸颊上多出的一道鞭痕,那鞭痕狰狞蜿蜒,蔓延到了他的脖颈,没入严整的衣襟底下。   “你不是说,你有万全之策,不会被你师父察觉么?”第四双手抱臂,扯了扯红唇。   “对你是万全,对我不是。”   青年垂着眼帘,嗓音清淡。   “那你怎么连传信让我来救你也不会?”第四上前两步,蹲在他身前。   她的呼吸临近,迎面拂来,青年宽袖下握着拂尘的手一紧,他忍受着她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一言不发。   “白隐,不是说了,你我两个是露水姻缘,见了阳光就会被晒得干干净净,”第四的指腹轻触他脸颊上那道结了血痂的伤疤,“不要自作多情眷顾太多,你看,破了相的是你,疼的是你,多傻啊。”   她甚至还笑得出来。   她指间的温度太冷,冷得令人心中发寒,白隐抬眼看她,语气平静:“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找上我,不是吗?”   第四脸颊的笑涡消失。   这个道士从没出过星罗观,他足够单纯,像一张白纸,但是第四最初引诱他,也仅仅只是一时兴起。   并非他所以为的,蓄谋已久的利用。   但第四没有反驳他。   反正,什么理由都一样。   第四站起身,绕到案台后抽出弯刀来,白隐见状,立即道:“你要做什么?”   “你这么好的一张脸被这老东西给毁了,就是死了,老娘也得让他身上没一块好肉。”第四说着便将弯刀抵上那棺椁。   “不必了。”   白隐制止她,“他是被烧死的,烧得焦炭一般。”   烧死的?   第四转过脸来看他,他仍跪坐在蒲团上,那张她很喜欢的脸上那道疤十分扎眼,越是看,她心中便越是生气。   白隐有些难堪,忍不住侧过脸,想要躲避她的视线。   哪知那女子从案台后走来,俯下身来,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油灯摇晃的火苗在他眼底跳跃,她的吻落下来,唇齿纠缠。   白隐瞳孔微缩,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   第四殷红的唇脂几乎都蹭在了他没什么血色的唇边,这般气质清淡温和的道长,犹如沾了俗尘的白雪般,她有点着迷。   可惜的是,他脸颊的那道疤。   “拂柳……”   他的呼吸有些难以自持,但他才唤出这个,他取给她的名字,却听她道:“我欠你的,用这个还你。”   她将一枚银菱花飞镖塞入他手中,又触摸着他的脸,“若再遇危及性命之事,你凭此物去敬山茶楼,自会有人助你。”   只这一句,白隐将要脱口的话淹没于咽喉。   晚秋风冷,枯叶落入门槛来,白隐回头迎向那一片烂漫明净的光线,指节收紧,掌心被菱花飞镖尖锐的棱角刺破,他喉结微动,低声道:“你走吧。”   第四没了新红的口脂作点缀,那一张脸仍旧冷艳非常,她轻瞥他片刻,毫不犹豫般,站直身体朝殿外走去。   她的身影融入那片耀眼的光线里,血珠顺着白隐的指骨流淌下来,他回过头,仰望三清道祖的金身塑像。   如今的星罗观已不是凌霜大真人的星罗观,第四来得轻松去得也轻松,她回到藏身的宅院时,正见那位小公主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摆弄鲁班锁。   她总是在摆弄那个奇怪的鲁班锁。   第四不走正门,飞身跃上房檐又很快落在小公主的面前,见她吓了一跳,第四噗嗤一笑:“公主,小十七都受伤了,你怎么不在房中陪着他,却在这儿摆弄这么个破玩意儿?”   商绒看她满额是汗,便放下鲁班锁,倒了一杯茶推到她的面前,说:“我也想的,可是我在里面他睡不着。”   第四见了那碗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也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又问:“这个鲁班锁究竟有什么玄机?难不成里头有什么藏宝图?”   在第四心中,没有什么比钱财更好的东西。   “没有藏宝图,”商绒摇头,一边拆解鲁班锁,一边说,“只是折竹的心结。”   第四一听,便失了不少兴致,“不过是他师父的事,如今只要杀了那半缘,不就自然而然解开了?”   “是,也不是。”   商绒想了想,又说,“他是因为他师父才想解开这个鲁班锁,想了好多年,虽然他说如今已经用不着打开它了,但我觉得,他背着这个执念很久,若能打开,我还是想帮他打开。”   第四的手掌贴在碗壁,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乌黑润泽的发辫落在一侧肩前,发尾系着的竹绿丝线很像是折竹剑上的穗子。   第四忽然安静许多,商绒不再摆弄鲁班锁,问她:“拂柳姐姐,白隐观主还好吗?”   “命还在,只是破了相。”   第四随口答。   “破了相?”商绒吃了一惊。   “是啊,很长的一道疤。”   第四说着,又想起那青年白皙面容上结了血痂的疤痕。   “你等我一下。”   商绒收好鲁班锁,起身走上阶去推开那道房门。   第四一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进去,不由轻笑一声,杏眼弯如新月。   没一会儿,商绒出来了。   她合上门,快步朝第四走去,将手中的一个小小的瓷盒递给她:“这是宫中的药膏,可以去腐生肌,他是新伤必然管用。”   药膏是梦石给的,但对她腕上的旧疤作用并不大。   第四看着那瓷盒,伸出手去却又悬在半空,隔了会儿,她收回手,眉目冷艳:“我已经没有必要去见他了。”   “为什么?”   商绒坐在她身边。   “我与他的事可跟你与小十七之间不一样,等小十七报了仇,再将他承诺我的财宝分给我,我便要离开玉京了,若没有杀人的任务,我是不会再回来的。”第四当着她的面抽出弯刀来擦拭。   “因为他破了相?”商绒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试探着问。   第四听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人与人相识的第一面,看的不是脸是什么?难道公主你不为小十七的皮相所迷?他啊,那样一副好相貌,若不是他比我小了六七岁,手段狠,心眼儿又多,哪还等得着你。”   “他的脸若是坏了,你还愿不愿意和他在一块儿啊?”第四说着,故意问她。   “我记得他的样子,那他就永远都是好看的,”   商绒几乎没多加思虑,她捧过那本道经来翻了一页,“反正,他还是折竹。”   第四有些笑不出了。   她心里沉甸甸的,微扬的眉也压下去:“可我不是小十七,他可以活着出栉风楼是因为楼主待他不同,但我可没有谁眷顾。”   “我没必要为了一个男人,而去闯那鬼门关。”   她又饮一口茶,喟叹一声,“如今这般日子不好吗?我才懒得找那些不痛快。”   商绒抬起眼帘来看她片刻,还是将那个瓷盒塞给她,说:“你若不给他,就自己留着吧。”   “谢了。”   第四也不推辞,大约是手痒,她忍不住摸了摸商绒的脑袋,揉得她头发乱糟糟的。   午后秋阳烂漫,洒了满檐。   第十五跟在姜缨身后入院,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她额角有一道颜色发红的痕迹。   她便是陈如镜的义女添雨。   “第十五,怎么这副模样了?”第四一见第十五,便嘲笑起来。   “我什么模样?”   第十五哼笑,“不还全须全尾的么?”   石阶上那道门“吱呀”一响,第十五才与第四呛了一声,但抬眼瞧见门内走出来的那白衣少年后,他脸上的笑意都收敛起来。   “十五哥。”   少年睡眼惺忪,声线里裹了分才清醒的沙哑:“我找你那么久,你在何处躲清闲?怎么躲了几月,又忽然不躲了?”   商绒看着他走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小十七,我若不躲,也没这机会今日来见你,你在纯灵宫的消息的确是我说出去的,”第十五苦笑,他拱手朝折竹俯身,“是我,对你不住。”   “凌霄卫的指挥使贺仲亭以我父亲的消息相要挟,你知道我这几年所为皆为寻父,真相离我那样近,我实在放不开手,所以便告诉了他一些关于你的事,但多余我的什么也没说,更不曾透露你的长相或来历,但奇怪的是,贺仲亭竟也没有问。”   折竹听了他这番话,垂着眼帘半晌不言。   竟然是贺仲亭。   可既然是贺仲亭,那为何这消息没有入皇帝的耳,却偏偏传入了荣王府?   一时间,折竹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那么你父亲的消息呢?他告诉你了?”他抬眼看向第十五。   “我父亲……已经死了。”   第十五嗓音干涩许多,“他说,当年皇帝问云川程氏要一样宝物,但程氏却说那宝物遗失了,我父亲为利禄所动,在青霜州为贺仲亭暗查宝物下落,但他才来玉京,还没来得及将消息带给贺仲亭便被程叔白给杀了。”   程叔白便是他父亲季羽青的师父,也是青霜州程氏中人。   “那究竟是什么宝物?”   第四听见这两字便眼睛发亮。   第十五瞥她一眼,如实说道:“是赤色太岁。”   太岁,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其中赤者为上品,光明洞彻如坚冰。   百年难遇,传闻以其入药,可得长寿。   商绒一听,便知她的皇伯父为何如此执着于此物。   “你为何回来?”   折竹又问第十五,他才不信第十五是因什么愧疚之心才回来玉京。   “我原想去云川寻程叔白,但半途得知,他已随云川主程迟来了玉京。”第十五说道。   “第十五,难道你想杀程叔白?他可是青霜州第一剑仙,这样的心思你也敢动?”第四嘲笑他。   “我知道我杀不了他,我只不过是想向他求证贺仲亭所言是否句句属实。”第十五白了她一眼。   第十五与那名唤添雨的女子来了又走,第四也没了影子,院子里只剩下商绒与折竹两个人。   折竹不说话,商绒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风拂过耳。   折竹偏头,发现她乖乖地坐在身边,手中摆弄着那个鲁班锁。   “怎么还在解它?”   明明,他已经告诉过她那个秘密他已经不好奇了。   “为了证明我很聪明。”   商绒抬起头,说。   她在骗人,折竹知道。   但他轻笑一声,没有戳破她,斑驳的树影在他肩上摇晃,他隽秀的眉轻扬,眼底光影漾漾:“要是解不开也不许哭。”   “你是说我笨吗?”   商绒皱了一下眉,瞪着他。   折竹原本想说“不是”,但他想起早晨那会儿她真站起身拿了东西从房中出来,他翘起的唇角往下压了压,“嗯”了一声,懒懒地道:“有时候有一点。”   商绒不说话了,也不理他。   “你不服气吗?”   折竹歪着脑袋凑到她面前:“那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此时我在想什么?若是猜对了,天黑了我带你去消夜。”   “吃饭。”   商绒不假思索,他一觉睡到午后,还没用过午饭。   折竹摇头:“不对。”   “想你师父?”   “我想他做什么?”   “那,想妙旬的事?”   “他的事不差这一刻。”   那还能是什么?   商绒有点苦恼,为什么折竹可以轻易洞悉她的心事,可是此刻她望着他这双漆黑纯澈的眸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折竹,我好像还不够关心你,不像你对我那么那么的好。”   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折竹一怔,未料她会这样说。   他有点开心,再凛冽的风也吹不散他耳廓的温度,看她垂着脑袋,他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来,亲了一下她的嘴角。   “我在想这个。”   他的声音轻快而欢欣。 第86章 真漂亮   浓云遮月, 星如碎琼。   商绒裹上一件银鱼白团花披风牵着折竹的手被动地跟随他的步履,作为大燕的皇都,玉京城在不宵禁的时候, 夜里便是最为热闹繁华的。   商绒虽生在玉京, 但多年居于禁宫,比起身边的少年,她此时身处此地,却对这里更为陌生。   但今夜的玉京城并不热闹。   因为明月公主新丧,城内严令禁止一切嬉乐把戏, 正值君子菊盛放的好时节,但今年的赏菊会却无人敢办。   惯爱夜里热闹的文人士子无处可去, 只好在临水的酒楼里对诗赏景, 消磨漫漫长夜。   商绒跟着折竹在酒楼门前停步,见姜缨一个人抬步进去,她不明所以:“我们不进去吗?”   折竹只摇头, 却不说话。   商绒与他站在一处, 酒楼内喧闹声重, 饭菜与酒的香味时不时迎面飘来, 她的兜帽拉得严实, 踩着脚下的枯叶, 脆沙沙的声音响啊响, 她正踩得兴起, 却似乎在那么多的声音中, 听清一个人的名字。   “知敏兄, 少喝些吧……”   楼上有人在劝。   商绒抬起头, 楼上那道窗里投出来一片橙黄的光影斜斜地落来, 她看见窗前几名青年的侧影。   其中一人, 似乎正是赵絮英。   “要我说,那明月公主死了不正好么?若不是她,知敏兄你如今应已娇妻在怀,你又为那公主难过什么?”   有人喝醉了,裹在喧嚣声中的这句醉话声音并不小,另一人连忙去捂他的嘴,急急地道:“你不要命了?正值明月公主新丧,你当心你的这些话被凌霄卫听见!”   凌霄卫无孔不入,耳目众多,玉京城中的官员们忌惮凌霄卫,他们这些官宦子弟自然也不敢招惹。   “淡霜希望她活着。”   赵絮英却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迟钝地答了那人的话,他很少失态,此时醉得狠了,也不过呢喃几声,趴倒在桌上。   商绒没听清他说的话,只隐约猜出个大概。   一片碎叶落来,擦着她的兜帽滑下去。   虽然折竹此前并没有见过赵絮英,但听见此人口中的名字,他也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公子。”   姜缨出来便见那一对儿少年少女立在门外都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商绒闻声收回视线,见折竹从姜缨手中接来食盒。   “走吧。”   折竹并没提起楼上的人,只是对她道。   商绒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走出数步,回头再看那楼上,窗内已没有了那几人的影子。   “姜缨不来吗?”   她发现姜缨转头又进了酒楼。   “不来。”   折竹随口答了声。   清冷的街市,浓暗的夜幕,树叶几乎堆满高檐,商绒坐在脊线上,接了身边少年递来的热糕饼,她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摆不肯松懈,想起在容州城他去劫狱的那个夜晚,她坐在这样高的屋檐之上和他斗草玩儿。   满城灯火鳞次栉比,夜里的浮雾更重,每一寸灯影在其间看起来毛茸茸的,商绒才咬了一口糕饼,听见身侧的少年轻咳了一声,她转过脸,说:“折竹,我们回去吧。”   她惦记着他的伤。   “回去做什么?”   折竹见食盒里有一瓷瓶,他拿起来便发觉瓷瓶是烫的,但打开来,他嗅了嗅,不是酒。   他失望地皱了一下眉。   “要你与我一块儿出来可并不容易,”   折竹偏头,迎上她的视线,“我早看过了,坐在这儿,能看见这座玉京城大半的夜景。”   自从商绒从星罗观逃出来以后,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藏身的院子,折竹有心带她出来玩儿,但她心有顾虑,总怕被人发现。   “我……”   商绒才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将那细颈瓶拿到她眼前来,又听他道:“这是景丰楼最好的茶饮,你想不想尝尝?”   商绒盯着那瓶子,点了点头。   “那你品尝它时,可要记得屏息。”   折竹说。   “为什么?”商绒一头雾水。   “据说饮此茶,第一口只有屏息方才能尝得出它最妙的滋味。”折竹神情认真。   什么茶这样奇怪。   商绒望着他,心里还是好奇的,她想了想,说:“好吧。”   她伸手要从他手中接过茶瓶,然而却被他握住了手,她抬起眼帘,少年朝她摇了摇头,和她说:“我拿着就好。”   他打开了瓶塞,商绒真的就屏住呼吸。   但茶才入口,她呼吸一松,勉强咽下去,味道虽是甜的,但却辛辣刺鼻,她呛得眼眶微湿,抬手去打他:“你又骗我。”   她也喝过姜茶的。   但这个姜茶里用的茶似乎和她在禁宫里喝过的并不一样,红糖没有那么的甜,很适中,但到底还是姜茶,还是那么辛辣刺激。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折竹扬眉,轻声笑。   商绒不想和他说话,她握住那茶瓶,往他唇边凑,少年一边笑一边躲,她却卯足了劲一定要他喝。   “我喝了你就不生气了吗?”   他问。   “嗯。”   商绒盯着他。   折竹嗅到瓶口随着热烟飘出的味道,他又皱了皱眉,妥协似的,顺从地喝了几口。   姜的味道虽不好闻。   但茶叶与红糖的滋味却是他喜欢的。   他又喝一口,抬起头来,眸子亮晶晶的:“甜的。”   也不知是不是姜茶的功劳,他的嘴唇红润了一点。   高檐之上的夜风更凛冽,但商绒双颊却不觉冷,反而在他这般的目光注视之下,隐隐有些发烫。   听见他又咳嗽一声。   商绒回过神,见他从食盒中捏了一块糕饼咬下去,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披风,足够厚实,也还算宽大。   “这个……”   折竹还没说出口的“好吃”两字淹没于喉,只因坐在他身边的姑娘忽然捏起来她披风的衣边来双手绕过他的双肩,将他拢在她的披风之下的同时,她的双臂也在抱着他。   她的温度,她的呼吸都近在咫尺。   少年一颗心乱得厉害,脑中也有一瞬空白。   “这样我们就都不冷。”   她的声音就在少年耳侧。   他浓密的眼睫眨动一下,垂着眼帘看她,也忘了再吃手中的糕饼,嘴角翘起来,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些小事你骗我也没有关系,”商绒被少年一双炽热清亮的眸子望着,她的脸颊微红,低下头趴在他怀里,“但是……”   “但是什么?”   折竹等着她的下文。   “但有的事,你绝不能骗我。”商绒说。   “譬如?”   “譬如,不可以再骗我说要与我一起走,却让姜缨送我一个人走。”   折竹挑眉:“怎么还翻旧账啊?”   “嗯。”   商绒抿紧唇,脑袋埋在他怀里也不看他。   “那还有吗?”   他又问。   “没有了。”   “这么简单?”   折竹从披风下腾出手来,将剩下的半块糕饼吃掉,才轻抬下颌:“知道了。”   底下忽有巡夜的官兵路过,有人注意到了屋顶之上似有两道人影,正欲往近前查探,却见那两道影子转瞬即逝。   转瞬从高檐落下,商绒惊魂未定,还紧紧抱着折竹窄紧的腰。   折竹却注意到墙边一簇簇浓绿的枝叶里点缀着或红或白的木芙蓉,在这片晦暗的光线里也不减葳蕤风姿。   他想也不想,从中摘下来一朵沾了露珠的红色木芙蓉,随即拉下来她的兜帽,露出来她只用一根簪挽起的发髻。   黄昏时,第四给她梳过头。   少年修长白皙的指节捏着那朵木芙蓉簪入她的发髻,露珠颤颤巍巍的从花瓣里滑落,沾在她乌黑的发上。   明明,她此时的这张脸粘了他亲手制作的面具,暗黄的肤色,杂乱的眉,还有刻意点缀的斑点。   然而他的眼睛弯起笑弧:“真漂亮。”   商绒仰面望他。   寂静无人的长巷,她忍不住随着他眼睛的弧度而无意识地翘起唇角。   回到小院,商绒沐浴洗漱过后,向第四要了一碗冷水,木芙蓉花的根茎泡在水中,整朵花正好抵住碗沿,花瓣颜色浓郁惹眼。   她将它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躺在床上又盯着它看,没一会儿,她又习惯性地拿来那个鲁班锁摆弄着。   折竹在浴房沐浴完也不要姜缨帮忙,他自己换了伤药,穿了身宽松的衣袍出来,便听姜缨道:“公子,那两个家伙招了。”   那两个家伙,自然是姜缨从星罗观带回的道士。   他们都是半缘的徒弟,却跟在凌霜的身边保护他。   “那半缘,也就是妙旬似乎不良于行,需拄拐,据他们二人所言,妙旬以前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瘫痪,妙旬通晓岐黄之术,知道医治自己的法子却苦于无法找来其中最重要的两味药,最终是凌霜与另外一个什么人给了那两位药,彼时凌霜正受皇帝宠信,身边杀机四伏,妙旬便与凌霜约定,他入正阳教,并遣自己的徒儿跟在凌霜身边保其周全。”   姜缨如实说道。   折竹敏锐地抓住姜缨话中的“另一人”,若那人便是他的师父妙善,那么妙旬何以对凌霜知恩图报,对妙善却是恩将仇报?   这很不符合常理。   “天砚山上有一个半缘草堂,那妙旬便在草堂之中,他们已将草堂的位置交代清楚,公子,您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姜缨见折竹迟迟不语,便问。   “那我何必等他来找我。”   折竹扯唇,神情冷冽。   “公子现在就去?可您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   折竹满不在乎,“你不必跟我去,带几十人留在此地,守着她。”   “公子……”   姜缨有些迟疑,天砚山上到底是什么情况如今还不知,他若不跟着去,怎么能放得下心。   折竹却不欲多说,只道:“让第四不要忘了她答应过我什么,她也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是。”   姜缨到底不敢违逆。   商绒听见推门声,抬眼便见那雪衣少年走了进来,他的乌发还很湿润,衣襟微敞,半边的锁骨显露。   四目相视。   折竹走到她榻前,看见了盛在茶碗中的木芙蓉花。   她洗去了伪装,一张面容干净又细腻。   “簌簌,我要出去一趟。”   他说。   “去哪儿?”   商绒一怔,随即坐起身。   “去找妙旬。”   他并不隐瞒。   妙旬。   商绒听清这两字,便知他这一趟是非去不可。   她知道师仇在他心中的重量。   商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很乱,她没发出什么声音。   “等我回来,我们就离开玉京。”   折竹说罢,便转身要去屏风后换衣裳。   哪知那坐在榻上的小姑娘一下站起来,在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下意识伸手抱住她的双腿。   她整个人都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此时的神情。   “簌簌,”   折竹半垂眼帘,“我不能带你去。”   “我知道。”   商绒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我就在这里等你,你知道我一直都很会等,你劫狱的时候我等你,赢花灯的时候我等你,在禁宫里你让我等,我也等你,我每一次都能等到你。”   她闭起眼睛:“我相信这一次也一样的。” 第87章 都算了   长雾袅袅, 淫雨霏霏。   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从含章殿出来,抬眼便见被宫娥宦官簇拥的胡贵妃,她轻抬着下颌, 正睨着他。   “贵妃娘娘。”   贺仲亭俯身。   “贺大人既从里头出来了, 是否也该好好想想自个儿究竟要走哪条道?”胡贵妃扶了扶鬓发,意有所指。   “臣告退。”   贺仲亭脸上神情不显,行了礼便要往阶下去。   “明月没有死对不对?”   身后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贺仲亭一顿,回过头去。   含章殿中果然还有她的人在。   “都这节骨眼儿了,陛下还想着让你将明月找回来,”胡贵妃笑盈盈的,一双眼却冷极了, “那你就将她找回来吧, 我如今找不到肖神碧那个女人,找到她的女儿也是好的。”   贺仲亭低首,却并未多言, 也不撑伞, 他抬步走了下去。   “娘娘, 贺大人一向对圣上忠心耿耿, 您说贺大人他……”   胡贵妃身边的宦官犹犹豫豫的。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他若真是那不知进退的人, 只怕也不能得陛下信任, 稳坐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么些年。”   胡贵妃居高临下, 凝视那道走入朦胧烟雨中的挺拔身影:“陛下那般喜怒无常之人, 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得到他的青睐的。”   贺仲亭冒雨骑马回到贺府, 温夫人立即唤人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更衣, 天色暗淡下来时, 晚膳才摆上桌, 温夫人瞧见儿子浑身湿透,从庭内走来。   “你们父子两个怎么都不知道撑伞?”温夫人嗔怪道,立即迎上去,用绢帕擦了擦儿子沾了雨水的脸。   “知道我入宫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吧?”贺仲亭坐在桌前,端了茶碗却还没喝一口。   “父亲,”   雨珠顺着贺星锦的下颌滴落,“胡贵妃怎会轻易让您入宫见了圣上?”   如今含章殿已经被胡贵妃所控制,陛下想见什么人,不想见什么人,都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夫人,你先回房吧,我与儿子要说些公务。”贺仲亭不紧不慢。   温夫人已习惯他们父子两个谈论公务时自己不能在场,当下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了贺星锦一定要沐浴换衣,去去寒气,便由婢女扶着出去了。   “此前我问你,临清楼中的那两具尸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堂内只剩下贺氏父子二人,贺仲亭语气平静,“你是如何答我的?”   贺星锦神情微变。   “子嘉,你以往从不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撒谎,但在明月公主一事上,你似乎对我隐瞒颇多。”   贺仲亭手中的茶碗轻扣桌面。   “对不起父亲。”   堂内一时寂寂,贺星锦许久才出声。   “说说,你为何瞒我?”贺仲亭看着立在大开的门前,那个一身暗青缠银鹤纹袍都湿透的青年。   迷蒙烟雨在他身后,他湿润的眉眼浸在一片暖光里,沙沙的雨声落了满耳,再凛冽的夜风也吹不动他湿透的袍角:“父亲,若在禁宫,她会死的。”   “陛下疼她,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谁敢伤她?”贺仲亭气定神闲。   “可父亲您看如今的朝局,太子与五皇子必有一争,陛下已经老了,”贺星锦轻抬眼帘迎向他的视线,“何况,最敢伤她的,本是她自己。”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贺仲亭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分毫惊异。   “我不知道。”   贺星锦转过身,满庭夜雨冲刷濯洗着瓦檐,湿润的水气迎面,他低沉的嗓音里裹了几分迷惘:“父亲,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她究竟为何一心求死。   不知她与那个少年是否已经离开玉京。   “父亲您何苦问我,你原本就都知道,不是么?”贺星锦再回头,定定地望着他。   星罗观临清楼的那场火,若非有人刻意为之,它怎么会蔓延得那么快。   楼内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蕴贞公主,另一具却并不符合明月公主的年龄,即便她们烧得面目全非,也能查验得出。   贺仲亭沉默许久,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的面前:“子嘉……”   他明明是有些话要说的,但最终,他只轻拍贺星锦的肩:“记得听你母亲的话,沐浴换衣,正值多事之秋,你……顾好自己。”   一桌晚膳动也没动,贺星锦看着贺仲亭接了女婢递来的伞,踩着雨水走入夜幕深处。   荣王府。   炭盆烧得通红,时有火星子迸溅,秋泓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扔进去,其上隐约可见“温氏敬拜明月公主”的娟秀字痕。   “王爷,其实留着做个念想也是好的。”秋泓回过头,看见荣王双臂撑在案上,失神地望着炭火,便出声道。   荣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摇头:“不必了。”   “绒绒已经离开禁宫了,如今胡贵妃正盯着荣王府,若这些东西被发现,岂非多添话柄?”   荣王凝视着案上零星的几封信件,那上面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女儿的亲笔手书,只不过这些手书都是她写给温氏的。   “鹤紫说,公主有将那些信件好好地存放着。”   火光时明时暗,秋泓烧掉的,都是经由她以温氏的名义代笔却并未送入禁宫的书信。   商绒所熟知的温氏的笔迹,实则是她的笔迹。   “都烧了么?”   荣王指节蜷缩起来。   “烧了。”   秋泓简短地答。   荣王不说话了,他将桌上的书信递给她,随后靠在椅背,怔怔地盯着满窗的夜雨发呆。   门外有了些动静。   秋泓立即起身去开门,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入屋中,夜风吹着雨丝进来,书房内的长幔被卷起。   秋泓出了屋子,来人瞧了一眼炭盆,看清其中并未烧尽的东西。   “敬直,还未多谢你愿借夫人的名义于我,让我得以与绒绒做一回不见面的忘年之交。”   荣王坐在书案后,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   “王爷何必言谢。”   帘外的的男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贺仲亭。   “若我早知她在南州是自己出逃,我便该早一些如她的愿,”荣王长叹一声,“也好过她回来这一趟,徒增烦忧苦。”   若非是荣王妃回府来与他说了一句,商绒要她代自己向他问安,他也料想不到商绒心中竟已存死志。   “公主自小生活在禁宫,她当初流落南州也不知是个什么境况,您有所担心也是再正常不过。”   贺仲亭宽慰了一声,随即又道:“只是明月公主没有死的消息已经入了陛下的耳,今日陛下见我时便要我将公主找回,您也知道,如今您将王妃藏了起来,胡贵妃与王妃又积怨已久,她找不到王妃,只怕也不会放过公主。”   淳圣帝缠绵病榻,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方才在禁宫之中,那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的淳圣帝抓着他的手,艰难地对他道:“贺卿,明月,你一定要将明月找回来,别让她在外头吃苦,别让她……让她受罪……”   荣王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半晌才道:“敬直,你知道我早就没有什么是能与那两个年轻人相抗衡的了。”   “王爷,”   贺仲亭一撩衣摆跪下去,夜雨连绵,雷声滚滚,他的声音清晰传入帘后,“当年您舍了逃离玉京的机会救下臣父,臣便发誓改名换姓也要报答您的大恩,臣为皇帝出生入死皆为早日坐稳这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以图您之来日,这是臣心中所想,亦是臣父临终所念。”   贺仲亭原不姓贺,他父亲是荣王的家臣,当年险被裘遗光所害,是荣王甘愿错失出逃的时机回来营救,如此才保住了父亲与他的性命。   “可我除了你,如今又还有什么?”   荣王摇摇头,“你不要与我提晴山,他好不容易从此地脱身,如今正是享天伦的好时候,你也知这些年来我服用寒食散已入膏肓,敬直,我活不长了。”   “王爷……”   贺仲亭喉咙发紧。   “这些年你我谨慎,少有这般能够面对面的时候,我本该与你畅饮,但我如今已是滴酒不能沾,”荣王勉强笑笑,“敬直,我知你为我之心,但也许正如晴山当年所说,我一身的骨头已经折断了,曾在我身边那么多的忠义之士皆为我而死,我已经不敢再让你,让晴山为我去赴刀山奔火海了。”   “但是敬直,我想最后再嘱托你一件事。”   “臣绝不会让胡贵妃等人找到明月公主的下落。”   荣王还没开口,贺仲亭便已经猜出他要说的话。   荣王静默着,片刻他站起身,身上的疽症折磨得他已有些走不动路,但他还是勉强往前几步,掀了帘子,伸手去扶起贺仲亭。   “敬直,”   荣王看着他,神情温和,“你多年不易,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千万莫为我前功尽弃,无论是我,还是皇兄,我们都已经老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的儿子或夫人,你也该早做打算。”   “那么您呢王爷?”   饶是贺仲亭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也终究难免因荣王这番话而眼眶湿润:“您被折磨,被蹉跎的这些年……又该如何算?”   “都算了。”   荣王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般,经不起丝毫的波澜:“若非是神碧当年执意生下绒绒,我也许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当初肖神碧身怀有孕后便有了这一番算计。   帝王之爱,总有被年岁磨平的时候,唯有骨血的牵绊,才能教人时时思,夜夜想。   肖神碧不可能永远借着肖家的忠烈名声护住荣王,所以她才设计令淳圣帝错以为她腹中孩儿是他的骨肉。   有了骨肉,淳圣帝便将那段旧情记得更牢,即便是为了肖神碧,淳圣帝也不会轻易取荣王的性命。   商绒早产也是因肖神碧自己服用了催产药,什么天生异象,那原本便是人为刻意所致。   商绒并非足月出生,此事也不是什么可以瞒得住的秘密,但大真人凌霜当时也正需要一个迎合帝心的机会,依照他所言,商绒是感知到异象才会提早降世。   “敬直,若可以,我真想见一见那个孩子。”   荣王忽然道。   贺仲亭心中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孩子,应该便是带着明月公主出逃的那个少年,于是他垂首,轻声道:“王爷,臣会探查他是否还在玉京。”   ——   这雨下了一天一夜。   自折竹走后便没有停歇过。   商绒夜里睡不好,总是梦见那座天砚山,梦见山崖底下的石洞,一堆湿柴烧的火,还有没味道的烤鱼。   她摸索着用火折子点燃了烛灯,窗外雨声很重。   忽有拍窗的声音。   她眼睛一亮,立即支起身去推开窗,迎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水气,窗外的人并非是那少年,而是第四。   “拂柳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   商绒掩去眼底的失落,发觉第四浑身湿透,衣袂还沾着些泥点。   “下雨太吵,我睡不着出去了一趟。”   第四转了转眼珠。   商绒抱着双膝坐在榻上:“你去找白隐观主了对不对?”   第四一怔,随即她将这披散长发的小姑娘打量一番,笑出声来,也不打算瞒她了:“果然能被小十七看上的,绝不会是一个笨蛋。”   “我只是想,我送你的那盒药膏你一定不会辜负它的效用,”商绒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白隐观主到底长得有多好看,才让拂柳姐姐你那么惦念?”   即便是当日在星罗观中,商绒也没真正见过白隐。   “比小十七还好看,你信不信?”   第四的手肘撑在窗棂上,朝她眨眨眼睛,故意道。   商绒想了想,摇头:“不信。”   “是啊是啊,你要是觉得旁的男人比他好看,那可就坏了事了。”第四一边笑,一边审视她愁绪郁结的眉眼,又说,“小十七在栉风楼时,可是楼中数一数二的杀手,他杀人的手段可比我厉害得多,你不必太担心。”   商绒抿起唇,回头看了一眼床头茶碗中的木芙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它的花瓣已卷曲发干。   一扇窗合上,第四回 去睡觉了。   商绒捧着木芙蓉花,捏了捏它有点发黄的花瓣边缘。   后半夜她就这么守着一盏灯烛生生地捱了过去,天色蒙蒙亮,她在极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浅眠了一阵儿,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她便一下子睁开眼睛。   天色青灰,细雨蒙蒙。   石阶上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开,商绒烟青的衣袂随风而动,她在雾蒙蒙的庭内望见那黑衣少年的脸。   乌黑的发髻间,那一叶银光闪烁发光。   “折竹!”   商绒根本来不及穿鞋子,她只是看见他,便踩着湿润的石阶朝他奔去。   少年顾不上与身边的姜缨多说什么,只见她赤足踩水而来,他便立即迎上前去,双手环住她的腰身轻松将她抱起来。   水珠从她白净的脚上滴落,他轻皱着眉,声线清泠:“怎么鞋子也不穿?”   商绒像个小孩一样往他怀里蹭,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很浓,令她有些不适,可她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双臂。   “衣裳也不给我时间换。”   折竹看出她的不适,他小声嘟囔一句,抱着她走上阶,进了屋子里去。   他才要将她放回她的床上,却见那榻上被子整齐,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他顿了一下,随即走入屏风后。   果然,他床上的被子凌乱,那朵盛放在茶碗里的木芙蓉花已近枯萎,就放在床畔。   “你……”   他的脸颊浮出薄红,“你在我床上睡的啊。” 第88章 是宿命   商绒被他放到床上, 看着他将被子扯过来裹在她身上,而她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游移。   “我没受伤。”   折竹洞悉她的举止,好笑似的, 抓来她的双手, 用干净的帕子帮她擦拭她手上沾到的血迹。   “妙旬死了吗?”   商绒乖乖地舒展手掌。   “他与我师父师出同门,杀他哪有那么容易,天砚山草堂里只有他的十数名弟子在,而他在凌霜死后便下山了。”   折竹垂着眼,一边擦拭她的手指, 一边慢悠悠道:“他应该是来找我了。”   “他到底为什么想杀你?”   商绒一直想不明白,妙旬既与妙善师出同门, 又到底有何仇怨, 杀了妙善还不够,竟连折竹这个徒儿也不放过?   “难道,是因为这个匣子?”   商绒说着, 视线一转, 落在枕边的黄金匣子上:“折竹, 这匣子是自小在你身边的吗?”   “嗯。”   折竹淡应一声, “他说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也是我必须要藏好的秘密。”   商绒是第一次听折竹谈及他的母亲, 她轻声道:“你母亲定是一位很美丽的夫人。”   “也许吧。”   折竹扯了扯唇, 满不在乎:“我不曾见过她, 也无法想象她。”   “你母亲的名字呢?你师父也没有告诉你吗?”   商绒望着他。   “鹂娘。”折竹将沾了斑驳血渍的帕子随手往桌上一扔, 纤长的睫毛轻抬起来看她, “他烂醉如泥时, 我曾听他念过这个名字, 大约, 是她吧。”   商绒看着他。   忽然想起山中雪夜,她仓皇出逃,这少年赤足踩雪将她背回。   “这世上多的是有名无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耳畔,回荡起那时他所说的这样一句话。   商绒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挣开被子张开双臂朝他接近,然而少年的手指抵在她的额头,阻止了她企图往他怀里钻的举动。   “我才帮你擦干净,怎么又来?”   折竹指向自己衣襟,玄黑的衣料并看不真切其上的血污,“很脏的。”   也不待商绒反应,他起身在箱子里翻找出了新的衣袍来,然后走到屏风后解下腰间的蹀躞带,慢条斯理地脱去身上湿透的衣裳。   天光映于屏风上,细纱后的影子若隐若现,商绒见屏风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脏衣裳往上一抛,她很快撇过脸去。   雨声沙沙的,钻入人心里。   她回头,又偷偷地瞧了一眼。   少年换了雪白宽松的衣袍从屏风后走出,他步履轻盈地朝她走来,在床沿坐下,将她抱进怀里,翘起嘴角,说:“现在可以了。”   商绒在他怀里仰望他的下颌,她忍不住微弯眼睛,抱住他的腰。   ——   玉京朝局紧张,满城风雨欲来,近来街上巡查的官兵增多,出入玉京城更要几经盘查。   十二月入冬,天气骤冷。   “公子,据天砚山草堂的道士交代,妙旬的腿疾仍有复发的时候,天气一冷,他的腿疾便越发不好受,但这半月来,属下找遍玉京城的大小药铺,也不见拿这方子去抓药的。”   姜缨手中的药方,正是从天砚山草堂里的道士口中得来的。   “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   姜缨思忖着。   “也许,是云川的人。”   折竹一边朝前走,一边道。   “何以见得?”   姜缨疑惑。   “他们两人在十七年前都去过云川。”   折竹玄黑的衣袂随着他的步履而微荡,“从那以后,妙善在江湖彻底失踪,而妙旬则在一两年后被逐出天机山。”   少年声线慵懒:“天机山功法独步武林,妙旬彼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何以出了云川便开始着了魔似的,不顾门规也要与人切磋武功?”   若非妙旬与人切磋功法时不留余地,手上沾了太多血,他也不会落得个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这妙旬似乎是个武痴。”   姜缨开了窍似的,恍然:“难道,他在云川遇到了什么高人,因此受挫,故而性情大变?”   可云川有什么高人?   姜缨脱口而出:“青霜州剑仙程叔白!”   如今程叔白正好在玉京。   程叔白此名如雷贯耳,江湖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痴迷于剑,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他年轻时也曾剑挑江湖,试遍天下武功,但天机山遗世独立,极少参与江湖纷争,门中弟子更是少之又少,只因天机山收徒只讲缘法,不求兴旺。   而今,天机山更是无人了。   程叔白本无机会领教天机山功法,但若当年妙旬曾在云川与他比试过呢?   他若知妙旬如今便在玉京,未必不想再领教一番。   “十五哥不是在找程叔白么?”   折竹淡声道:“正好。”   姜缨正要说些什么,抬眼却见那巷口一片晦暗的光线里似乎立着一个人,那人的影子映在砖墙上,看起来并不挺拔。   “你在此处等我。”   折竹只对他说了一句,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皮毛大氅,凛冽的寒风吹开他的衣边,露出来里面灰蓝道袍的边角。   幽深长巷中,跫音清晰,越来越近,他拄着拐杖转过身,檐下灯笼的光摇摇晃晃,他看着那黑衣少年逐渐走入一片橙黄的灯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面容仍旧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感,那般隽秀的眉眼,卧蚕尾端的小痣生动。   窄紧的腰间金扣闪闪发光,那柄银蛇软剑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时,折竹也在审视他,那样一张已经不算年轻的脸,鬓边也添了几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绒与他一样,皆是这样一双丹凤眼。   姜缨在后头伸长了脖子瞧着他们,见那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但似乎谁的嘴也没动,他心头有点着急,也不知公子将他的话记住了没有。   见岳父,可得要有个见岳父的样子。   “我早就想见见你。”   到底是荣王最先开了口,他的视线停留在这少年的面容。   折竹当初用堆云坊那女掌柜的尸首冒充商绒,也没打算此事能瞒多久,他清楚凌霄卫的手段,何况那么短的时间,尸体未必能完全烧毁。   但最终是临清楼烧了个干净,楼中的两具尸体也烧得焦黑,商绒假死一事竟瞒了几月之久。   从那时起,折竹心中便已经开始怀疑。   后来第十五告诉他,原本告知给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的消息并未传入皇帝的耳朵,却传入了荣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荣王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些:“绒绒她……好吗?”   “很好。”   折竹言语简短。   荣王点了点头,隔了会儿才说:“见了,便会舍不得,可她如今必须要跟你离开玉京这个是非地。”   “你应该知道,”   他苦笑着,“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们这些上一辈的恩怨太盛,这已经害苦了绒绒。”   “秋泓。”   忽的,他唤一声立在身后不远处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来,将抱在怀中的木匣子递给折竹。   折竹轻瞥那匣子,却也不动。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荣王身上的疽症疼得他双腿发颤,但他仍旧借助拐杖勉力支撑,“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则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禁宫,她应该都是一样的痛苦,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会……”   荣王喉咙发紧,话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当初秋泓从禁宫回来的那日,与他说起商绒手腕上那道深刻的伤口,说起兰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涩更甚,眼眶湿润:“你肯为她来玉京,肯为她入禁宫,愿意救她护她,足见你对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会待她好,”   荣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这是我给她准备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妆。”   折竹注意到他细微摆动的拐杖,他发现荣王的脸色又苍白许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到底还是将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来。   一撩衣摆,折竹屈膝跪在荣王面前,低首。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荣王却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发沙哑:“好啊……”   荣王长叹着,他仰面,在砖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间,看见那一轮悬空的明月,银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请你不要告诉绒绒,她那么多年都在等我,等我这个做父亲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终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即便我给予她的温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终记得我这个父亲。”   “可是做我的女儿,她只有苦痛没有快乐,便让她以为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如此一来,她对我,对她母亲也就不会再惦念,永远地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荣王一番话说罢,便由秋泓扶着往巷外去。   夜风猎猎,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碎晶莹的雪花来,浸润在冷淡的月辉里,轻拂人的鬓发,融在人的脸颊。   折竹静默地看着荣王稍显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挪动,他走路已经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荣王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   折竹想了想,抬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算是无声的回答。   荣王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荣王并不追问他是哪两字,只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折竹一怔,   轻轻颔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怀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即便诸般嘲讽加身,这个荣王也始终沉默以对,令误会的人继续误会。   可是血缘的羁绊,宿命的亲情似乎骗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为他而惨死的家臣,他注定要比淳圣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错,满盘输。   而商绒囿困于薛淡霜与薛家满门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难以挣脱的枷锁。   宿命般的际遇,相似的脾性,便是这对父女。   正如,   当初她不问,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正如,   如今荣王不问,亦能轻易念出那句诗。   “绒绒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织的光线里幽幽浮浮,荣王颤颤巍巍地拄拐,对少年道:“折竹,她与你在一块儿,一定会很开心的。” 第89章 初雪夜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晶莹如盐粒般随冷风飘飞, 在晦暗泛黄的灯影底下打转。   “姜缨,银楼还有几日完工?”   折竹瞧着落在掌中转瞬融化的雪粒。   “明日便可以去取了。”   姜缨昨日才去银楼瞧过。   折竹不言,在街边油布棚子底下的食摊上买了两块热腾腾的糕饼, 一块油纸包裹着藏入怀中, 另一块便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明日。   少年的步履轻盈。   他从未如此期待明日。   临近藏身的吉花巷,额上生了一道红疤的女子提着灯笼匆匆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来,迎面撞上正吃糕饼的少年,她焦急的面容上添了一丝欣喜,忙上前:“小公子!”   “添雨姑娘, 何故缀夜前来?”   姜缨瞧见她那副情状,最先警惕起来。   “季凌被人抓走了!”   添雨口中的“季凌”便是第十五。   “十五哥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什么人还能将他抓了去?”折竹闻言, 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蜜糖糕饼。   热热的糖液清甜不腻。   添雨摇头,道:“他们知道季凌是季羽青之子,张口便问他要一个精铜鲁班锁。”   鲁班锁。   折竹咬糕饼的动作一顿, 一双漆黑锐利的眸子盯住她:“十五哥如何说的?”   “说东西不在身上, 给了旁人。”   添雨如实答。   折竹神情冷冽, 忽而冷笑一声。   “小公子, 还请快去救救季凌……”   添雨话说一半, 却见少年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银光闪烁的刹那, 冰冷的薄刃抵上她的脖颈。   “……小公子这是做什么?”   添雨神情微僵。   “那便要问添雨姑娘你了, 可别跟我说, 你跟在第十五护法身边这么久, 果真什么也不图。”   姜缨也抽出剑来, 剑锋指向添雨面门。   添雨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侧过眼, 凝视那少年的脸:“小公子拿了季凌的东西,却连救他也不愿?”   “我此时不正是在救他么?”   折竹的剑刃在她颈间划出极浅的血痕。   添雨只觉这少年的剑冷,那双眼睛更冷,她颈间刺痛,后背泛寒,撤去那般焦急委屈的情态,她又细又弯的眉轻皱:“看来公子你早就怀疑我,既如此,你为何不早杀了我?”   “此前我还不知你的目的,多亏你方才亲口告诉我。”   折竹语带嘲讽。   作为陈如镜的义女,在陈如镜死后,她再出现,便是与第十五在一起。   “我告诉你什么了?”   添雨狭长柔媚的眸子一横。   “你在十五哥身边,为的便是那个鲁班锁。”   “是又如何?”添雨终于不再遮掩,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东西原本就是我家的,季羽青夺走了它,我如今想要拿回来又有何错?只是小公子你,要那东西何用?”   “可你如何证明它是你的东西?”   折竹眼底冷冷沉沉。   “准确地说,那鲁班锁出自云川程氏,我父亲是前云川主程灵晔的近卫,十七年前程灵晔将其赐予我父,后来我父因故被逐出青霜州,后来季羽青上门从我父手中夺走了它,我父自那时起便惶惶难安,让我母亲带着我离家躲藏了几月,原本父亲每月都有一封书信寄来,但那月母亲却没收到任何消息,她带我回到家中,却见父亲已死去多时,尸身腐化不堪……”   “母亲郁结成疾,撑了几年还是去了,后来我孤身一人从云川出来,便是要找到季羽青,从他手中拿回我家的东西,再杀了他。”   从云川到玉京,添雨一路追寻季羽青的踪迹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来到玉京时,季羽青已经失踪,唯一的线索,便只剩陈如镜。   所以,她成了陈如镜的义女。   季羽青没有现身,但她至少等来了一个季羽青的儿子,可第十五到底是在栉风楼中待过的杀手,他对她并非没有防备,添雨在他身边几月,到今日方才得知鲁班锁的下落。   “我方才也没有骗你,的确有人找上了季凌,”添雨的鬓发间落了好多雪粒,“若不是见了他,季凌也不会说出鲁班锁在你这里。”   云川,又是云川。   折竹查出第十五是季羽青之子的身份后,曾在栉风楼中见过第十五手中的鲁班锁,那上面镌刻的图案与字痕,竟与他的黄金匣子锁扣上的极为相似。   也是因此,折竹才会与第十五约定,有朝一日他离开栉风楼,必会带着第十五一起出去。   而第十五则要将那个鲁班锁交给他。   折竹知道季羽青是云川人,却未料那个鲁班锁竟出自云川程氏,那么,他自小带在身边的黄金宝匣呢?   难道……   “他是谁?”   折竹再抬眼。   “他说他叫辛章。”   事到如今,添雨没有要欺骗他的意思。   是托天伏门主刘玄意替其探查宝匣下落的那个汀州的辛章,那时在蜀青,折竹便猜出此人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汀州人士,而是来自云川。   果然,都对上了。   巷中忽然有了一些响动,姜缨抬起头正见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他认出那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便迎上前去。   匆匆耳语一番,姜缨变了脸色,回转身来,走到折竹身边,凑近他低声道:“公子,妙旬的药看来是吃完了,我们的人从药铺跟踪几个青年出城,发现他们上了观音山,只是城中戒严,天色一暗他们便进不得城,只得借由鸽子传信。”   观音山离玉京城很近,其上有一座大钟寺。   “小公子难道真的不救季凌?”   添雨隐约听到了姜缨的话音,她眼底流露一分不自禁的焦躁。   “你既笃定是季羽青去而复返杀了你父亲,如今十五哥给你父亲偿命不是正好?”折竹声线沉静。   添雨张了张嘴,语塞。   第十五当然不可能会死,鲁班锁不在他身上,那辛章若真要第十五的性命何不当场结果了他,何必还要带走他?   折竹不再理会添雨,撤下剑,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她的后颈,姜缨见添雨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便立即扶住她。   一旁的青年上前来,从姜缨手中接过添雨。   折竹将怀中的糕饼递给姜缨,又看了一眼姜缨夹在腋下的匣子,淡声道:“以防万一,你和第四带着簌簌换个地方藏身。”   “公子……”   姜缨原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下,只低声道:“您放心,属下这一回,一定不会再弄丢公主。”   见少年转身带着藏在漆黑夜色里的数十人离开,姜缨瞧了一眼地上被添雨遗落,燃烧成焰的灯笼,对那扶着添雨的青年道:“走。”   寂静庭院,推门声突兀。   商绒在房内听见了细微的动静,她立即起身推门,寒风裹挟细碎的雪粒迎面袭来,檐下的灯笼照见一片浮动的晶莹白色。   她才惊觉,下雪了。   庭院里几人走入一片暖橙色的光线里,她却没在其中发现折竹。   姜缨走上石阶,将油纸包裹的蜜糖饼递给她:“姑娘,公子今夜不回来了,我们必须要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商绒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她心里很清楚,折竹逗留玉京,只有一个理由。   她接过油纸包,里面的糕饼还是热的。   轻抬起眼帘,她看见底下被青年扶着,没有意识的那名女子额上的疤痕,她认出那便是之前跟第十五来过此地的添雨。   “好。”   她捏着糕饼,轻声道。   ——   夜雪更重,细碎的雪粒逐渐变得好似鹅毛一般。   玉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已轮换过两班,要从城门出去是不可能,折竹趁夜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入了星罗观。   观主白隐的身形似乎又清减许多,今夜这场雪下起来,他的脸色更为苍白,更衬脸颊那道疤殷红狰狞。   抟云在旁扶着他,他拧转了房中的机关,那墙壁一转,露出后面的密道,他侧过脸来,对那黑衣少年道:“地宫塌了一半,但我让人勉强清理了一条道,依旧可以从这里出去。”   “多谢。”   折竹颔首,随即他的视线停在白隐身上,“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受了些风寒。”   白隐简短地答了一声,随即又道:“公子莫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吧。”   他有心隐瞒,折竹也并不戳穿,将软剑收回腰间,带着人下了密道。   白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才唤抟云去将机关回转,那道墙慢慢地移回原位,他忍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抟云回头,正见他吐了血。   “观主!”   抟云立即上前去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隐半晌也说不了话,胸膛起伏着,苍白的脸色逐渐又变得通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已分不清身上究竟是痛还是麻,只觉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不断地炙烤着他。   “我原以为大真人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徒弟,”   抟云心中百味杂陈,“却不想他对你竟也这般心狠,那么多炼废的丹药,他都给你吃了……”   以往,抟云还曾嫉妒过白隐。   “观主,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吧。”抟云倒了一碗冷茶给他。   白隐接茶碗的手都是发颤的,一碗冷茶喝下去短暂缓解了些他身上的炙烫,他摇头,哑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师父的丹药,寻常的大夫是没用的。”   抟云一时无话,他看着白隐脸颊的疤痕,想起来那盒也不知谁送了来,转托他交予白隐的药膏,他便提醒道:“观主,若是等您的血痂落了,再好的灵药只怕也没有办法医治您的伤疤了。”   白隐握着冰冷的茶碗,满掌都是过高的体温所致的细汗。   他抬起头,去望窗外飘飞的雪。   “不必了。”   “反正,我已是要死的人了。” 第90章 不放心   夜深雪重, 不知不觉落了满檐满地,呼啸的寒风拍打窗棂,屋内灯烛橙黄, 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一旁的炭盆烧得正旺,悬挂其上的茶壶里热烟涌出,发出刺耳急促的声响。   “师父,吃药了。”   一名裹着厚重道袍的青年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小心地开口。   中年道士脊柱已不能正常伸直, 稍有些佝偻,他掀起眼皮, 牵动起眼尾的褶皱, 那样一双眼瞳阴沉沉的,令青年不敢逼视。   “主人,如今凌霜已死, 您与他之间的约定便不作数了, 依属下之见, 您还是去汀州吧, 那里即便是冬日, 也不似玉京这般天寒地冻。”   身着靛蓝衣袍的中年男人合上房门, 挡住外头的风雪, 走到他面前, 垂首恭敬道。   “南旭, 你不想为堆云报仇了?”   道士的声音喑哑。   提起“堆云”二字, 南旭脸上的神情一滞, 他隔了半晌, 才道:“还是您的身体最为重要。”   堆云便是红叶巷堆云坊的女掌柜。   “蠢材。”   道士冷笑, 气息很虚浮,却字字透着寒凉:“凌霜是死了,可那小子还活着,他既不肯听他师父的话,那么我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玉京。”   “何况,”   道士侧过脸,灯影在他浑浊的眼底浮动,“他似乎也很想要我的命。”   “主人,可程叔白他们……”   南旭话还没说完,忽见道士那一双阴冷的眼睛凝视他,他登时低首,不敢再说。   道士眉心的皱痕更紧,他握紧了膝上的剑,不自禁地垂眼去看自己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经年的旧疤。   风雪浓重的夜,屋外似乎藏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南旭立即警惕起来,再看向那蒲团上坐着的道士,他面上神情平静,到此时方才接来青年手中的药碗,一口饮下。   南旭戳破窗纱,只见灯火照见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覆了薄雪,而在灯火之外的阴影里,似有人影闪过。   踩雪的沙沙声时隐时现。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   “你们被人跟踪了?”南旭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衣襟。   “不可能啊……”   青年面露惊慌。   “行了,我今日让他们去城中买药,原本为的就是引他前来。”中年道士的嗓音更为嘶哑,他搁下空空的瓷碗,“我早就想看看,他妙善教出来的这个徒儿,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抬起眼:“去吧。”   外头已有了刀剑相接的声音,南旭没耽误,踢开门便冲了出去,十几名青年道士也随即提剑而出。   守在屋舍外的数十人已与趁夜而来的几十名杀手缠斗起来,南旭等人才出来便匆忙躲避起如雨袭来的飞镖。   屋内的中年道士独坐蒲团,闭着眼睛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倏忽一叶银光刺破窗纱袭来,他迅速后仰躲过,睁眼转脸正见那银叶深深地嵌入墙壁之中。   双眼微眯,中年道士不紧不慢地拿过一旁的拐杖,支撑着站起身来,另一手握着剑,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迎面是冰凉的雪粒,寒风吹来便好似浸入他的腿骨,又冷又疼,而他面上不显,只借着灯火,定定地望向不远处。   沾了薄雪的地面上血迹斑驳,两方的人厮杀不断,中年道士却只看着那个从浓深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黑衣少年。   他纤瘦的腰身缠了一柄银蛇软剑,乌浓的发髻上只有一根银簪作为饰物,那样一张隽秀的面容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眸子凌冽而锐利。   叮叮当当的声音突兀。   中年道士的视线停留在他腰间那个挂满金珠玉珠的玉葫芦上。   “妙旬?”   在他打量少年的同时,少年亦盯着他,清泠的声线好似浸霜裹雪。   中年道士闻声,视线再上移,与他相视,见了寒风的嗓音更为嘶哑干涩:   “小子,你不该来玉京。”   鬓边一缕浅发被冷风吹得微荡,折竹扯唇:“你只需告诉我,当初重伤我师父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算是吧。”   妙旬竟还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既如此,”   折竹摸着腰间的银蛇剑柄,“噌”的一声,纤薄的剑刃抽出,凛冽的银光闪烁,“我这一趟便不算白来。”   妙旬不言,一旁南旭见状,立即踢开面前的杀手,飞身上前,一个腾跃,挥刀朝少年横劈过去。   折竹以剑相抵,冰冷的兵器撞击出清晰的声响,他从容接下南旭的一招一式,五步之内,剑刃一转,刺破南旭的手臂,同时双足一跃而起,重重踢在南旭的腰侧。   剑锋撤回,血珠如雨般洒落,那剑影映在少年一双干净无情的眼前,南旭飞出去几米开外,被另几名杀手缠住。   “怎么不用天机山的功夫?”   妙旬立在阶上,一边将拐杖扔下,一边抽出剑来:“难道师兄他没教过你么?”   折竹面无表情地转身,正见阶上的妙旬三步并作两步,双腿一蹬柱子,借力而起,轻松落来他的面前。   雪如鹅毛,纷纷扬扬。   妙旬冰冷的剑刃寸寸擦过自己的虎口,一双阴鸷的眼始终紧盯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他一动,便势如猛虎,剑锋直逼少年的面门。   折竹握着剑柄的手一转,抵开他的剑刃,侧身袭向妙旬的肩颈,妙旬反应迅速,立即提剑迎上,两剑相接,妙旬的招式娴熟而老辣,内力更是深厚霸道,他的剑刃压得折竹薄刃弯曲,折竹后仰抽出剑刃,腾空而起。   妙旬即便是瘸了腿,但也能凭借浑厚的内力支撑其从容应对少年俯身往下的攻势,剑锋抵在刃上的铮鸣声刺耳,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   雪粒无声坠在剑刃。   折竹一个旋身,稳稳落地,听清剑锋刺破寒风的声音,他反应极快地迎上妙旬迅疾的攻势,但妙旬的剑招灌注了极强的内力,折竹手中的薄刃震颤,他皱了一下眉,抬手迎上妙旬朝他打来的一掌。   两方内力相撞,妙旬与折竹皆踉跄后退两步。   妙旬的神情显出几分惊异,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抬首,看见对面那少年唇边浸血。   “你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强劲的内力?”妙旬一颗心微沉。   折竹像是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提剑往前,内力浮动,粒粒雪花再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紧盯着妙旬那张脸,手中薄如叶的剑刃变幻如影,每一招每一式都极尽凌厉。   妙旬虽是妙善的师弟,但曾经作为天机山弟子,江湖人尽皆知他的武学天赋比妙善要高得多。   他一个后仰,后脑抵在雪地里,挺直了腰,横握剑柄,长剑在折竹腰间划出一道血口子。   但妙旬抬眼看他,这少年竟眉头都不皱一下,妙旬有一瞬惊疑,也是这一瞬,他猝不及防,受了少年一掌。   胸口闷痛,妙旬喘息着,看见少年腰腹间不断有血珠滴落,那一张年轻的面容也变得越发苍白,他手中剑刃朝下,妙旬翻身躲开,随即跃入半空。   折竹立即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掠入那片青黑的林间,忽高忽低,剑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阵阵罡风摧折草木。   折竹的剑锋刺中妙旬的腿骨,妙旬吃痛,立于林梢的左膝一屈,却仍能勉强稳住身形,挣开他的剑锋,一掌重击在折竹肩头。   周遭的枯叶仿佛也因妙旬内力激起的罡风而化为利器,擦破了折竹的脸颊。   妙旬落下林梢,剑锋嵌入地面支撑着他站直身体,银白的月辉穿梭于这片枝叶缝隙,斑驳摇晃,他凝视立于树梢之上的少年:“小子,你到底年纪还轻,天机山的功法,我可比你熟。”   “是吗?”   折竹腰腹间的血液浸湿衣袍,滴答落下,他指节轻蹭脸颊的血迹,随即踩踏树梢,俯身跃下。   妙旬匆忙接招,此时他方才察觉这少年的招式更为狠厉迅疾,妙旬凝神接下,积蓄起内息袭向折竹。   折竹抵不住他这般刚猛的内力,胸口一震,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却吐出血来。   “公子!”   忽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折竹侧过脸,郎朗月华映出一个人的影子,那青年提剑而来,直直地挥向妙旬。   妙旬侧身一躲,不得已松了折竹的剑,应对起这忽然出现的青年使出的招式,但青年终究不敌妙旬,不过几招之内便落了下风,生生受了一掌,手臂也被剑刃划了道血口子。   妙旬正欲下杀招,一道柔韧的剑影闪烁,他眉目一凛,不得不接下那黑衣少年的剑招。   林间风声呼啸,少年浑身浴血。   妙旬到底身上还有旧疾,他更不防这少年如此年纪便有此般武功,纵然内力尚不及他,但少年似乎极其敏锐,很会寻找他的弱点,不过百招,他那条伤腿便再受重创。   妙旬咬着牙忍着剧痛,再度运气剑锋往左袭向折竹,他算准了折竹一定会躲,故而将内息积蓄于右掌,却不曾想,折竹竟躲也不躲,他的剑锋刺中折竹的肩,他一怔,对上少年那张苍白的面庞,短暂一瞬,少年剑锋直直地刺中他的腰腹。   妙旬痛得眼尾的褶皱更深,勉强后退了几步。   可他看着眼前这少年的脸,心中却越发惊疑。   “你来做什么?”   折竹终于有工夫回头去看那青年。   “她不放心公子。”   姜缨胸口疼得厉害,说话也有些艰难。   折竹不再说话了,回过头迎上妙旬怪异的神情。   “你这样的年纪,绝不可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妙旬暗自调息着,他越看这少年越觉得诡异,心中仿佛终于恍悟了什么,“师兄将他的内力都传给了你,是不是?”   “所以,”   妙旬的视线停留在少年不断流血的伤口,又去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你身患无法感知疼痛之症。”   折竹并非天生无法感知疼痛。   是妙善强行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一个年仅几岁的孩子,致使他在年幼之时便尝尽内息冲撞的疼痛折磨。   为此,折竹曾忍受千般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   他在自己腕上划下那道伤口时,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疼痛的滋味。   从那以后,他便彻底丧失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是啊,”   折竹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勾,却没有分毫的笑意,“所以妙旬,你该知道,我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全因你这个老东西还没有给他偿命。”   妙旬本不欲与他多说什么过往之事,他只要将眼前这不听话的少年杀了,便是对妙善最好的交代,可事到如今,他发觉这少年并非是那么好对付的,于是顷刻间,他改了主意,阴鸷的眼底流露几分讥讽的笑,他喟叹:“你居然是为他来的玉京?只是为他报仇?”   妙旬接连笑了几声:“小子,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你?是怕你向我复仇么?”   折竹冷冷地凝视他。   “不是,”   妙旬迎着他的视线,摇头,“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正如凌霜给我灵药,我愿护他周全一般,你师父给我另一味药,你以为他是白给我的么?” 第91章 无人知   鹅毛雪乱洒, 风卷枯叶黄。   第四双手抱臂,立在一旁瞧着那个衣裙单薄的小姑娘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中的鲁班锁,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忍不住道:“小公主, 你都解了多久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你将它解开,这玩意儿真能解得开么?”   “就差一点儿了。”   商绒没有抬头,一边对照着案上的《丹神玄都经》,一边说道:“《太清集》和《青霓书》的部分我都已经解出来了,《丹神玄都经》就差最后几个图案, 只要我找到它们,应该就可以了。”   第四实在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鲁班锁, 撇撇嘴也没再接话, 百无聊赖之际,她瞥见躺在竹榻上的添雨醒了过来,便挑了挑眉:“哟, 怎么这会儿才醒。”   添雨才清醒过来, 对上第四那双眼睛, 又发觉自己被绳子捆着, 动也动弹不得, 她皱着眉才要发难, 却见商绒手中摆弄的东西正是她要找的精铜鲁班锁, 她立即道:“快将我家的东西还给我!”   “你家的?”   商绒闻声, 抬起头来。   “真是好笑, 这东西在谁的手里便是谁的, 你有本事, 便来抢啊。”第四笑了一声, 朝她抬了抬下颌。   “你……”添雨身上的武器已被收走, 此时怎么也挣不开身上的绳索。   只听得“咔哒”一声响。   添雨与第四的目光都移向那个小姑娘的手中。   “……开了?”   鲁班锁一块一块散落在商绒手中,她还有些不敢置信。   “小公主,聪明啊。”   第四笑眼盈盈。   商绒将散碎的鲁班锁放到桌上,从中摸出了一枚钥匙来,第四一见那枚钥匙,便眼睛一亮,“这是什么藏宝库的钥匙?”   “不是藏宝库。”   商绒说着,打开来姜缨收拾好带过来的包袱,里面装了好多折竹买给她的玩具和零食,她翻找出最底下的黄金匣子来放到桌案上。   随即试着将钥匙插入黄金匣子的锁扣里。   稍稍一转动,清脆的声音响了一下。   第四目不转睛,看着商绒伸出双手摸向黄金匣子。   灯烛的光照得匣子上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商绒指腹满是匣子上冰冷的温度,她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匣子。   金花暗纹的丝绸衬布上,竟是一团赤色通透的东西。   “这是个什么东西?”   饶是第四见多识广,也实在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商绒也是一头雾水,但竹床上的添雨勉强坐起身来,一见匣子里的东西,她瞳孔微缩,失声道:“赤色太岁!”   赤色太岁?   商绒记得这个东西,那日第十五说过,赤者如珊瑚,光明洞彻如坚冰,便是太岁中的上品。   更是她皇伯父费尽心机也要得到的,云川程氏的至宝。   可是云川程氏的至宝,   怎么会被折竹自小带在身边?   “你怎么知道的?”第四看向添雨。   “我父亲是前云川主程灵晔的近卫,赤色太岁是程氏至宝,十七年前,程灵晔的夫人沈鹂携太岁归程氏宗祠的路上遇到截杀,太岁遗失,沈鹂小产,我父亲也是因此事而被逐出青霜州。”   添雨清楚地记得父亲与自己说过的话。   “你说,先云川主的夫人叫什么?”商绒听了,却抬起眼帘来问她。   “沈鹂。”   添雨重复道。   这一刻,不知为何,商绒想起了那日她与折竹之间所说的话。   “你母亲的名字呢?你师父也没有告诉你吗?”   “鹂娘。”   商绒握着匣子的手倏尔一紧。   那么巧,正好是在十七年前,又那么巧,前云川主的夫人名唤沈鹂,而折竹的这个黄金匣子里锁着的正好是程氏的赤色太岁。   “添雨姑娘,你可知道,当时赤色太岁遗失前是如何保存的?那时便是放在这匣子中吗?”   商绒又问。   “我不知道。”   添雨当时年纪小,又怎会知道那许多细节。   “第四护法,云川的人果然去了那间院子搜寻。”   外头传来一名青年的低语。   第四还没有什么反应,商绒猛地转过脸,对她道:“拂柳姐姐,我要见他们。”   “这……”   第四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可以,小十七可没说过这些。”   “太岁在我们手中,我们是有筹码的。”   商绒站起身,认真地道:“事关折竹,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吉花巷最深处的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郎朗月华淡扫庭内,背着一柄剑的老者衣袍霜白,精神矍铄。   “看来,你的朋友没打算救你。”   他回过头,看向那名被捆了双手的青年。   “那能怎么办呢?”   第十五斯文俊秀的面庞上竟还笑意轻松:“他们不来救我,辛章先生便要杀了我么?”   他让添雨逃跑,见他们无一人去追,心中便已然知道,他们是故意放走添雨让她搬救兵,救兵迟迟不来,跟踪添雨的人却回来了。   添雨有问题,第十五早就知道,折竹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你可知你父亲死在谁的剑下?”   老者两鬓霜白,衣袂猎猎作响。   此话一出,第十五面上的笑意僵住,他的视线在这老者的脸上来回游移,最终盯住他背后的那柄剑。   青玉为柄,状如竹节。   青霜州程氏以岁寒三友之一的竹喻君子,以其清峻不阿,正直洁净之品性约束家族中人。   程叔白。   云川之主程迟的三叔祖,青霜州剑仙。   第十五瞳孔微缩,想不到他找了这么久的程叔白,便是眼前这个化名为辛章的老者,“是你,我父亲是你杀的!”   第十五再克制不住满腔的情绪,想要往前却被两名持剑的侍卫给按住。   程叔白捋了捋胡须,对上第十五那双泛红的眼,语气平淡:“季羽青在我门下不思进取,为玉京的功名利禄所动,自甘堕落成为大燕皇帝的细作,盗走鲁班锁,其罪当诛。”   “你可以废了他的武功,你何必要赶尽杀绝!”第十五多年颠沛,为父奔走,更因此入栉风楼沦为他人爪牙,可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最终却只得来“斯人已逝”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消息。   “我若真赶尽杀绝,死的便不止是季羽青。”   程叔白走到第十五身前,审视他:“你不比我了解你的父亲,当年我也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依旧欺我瞒我。”   “你到底是他唯一的骨血,季凌,我不杀你,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将鲁班锁交给谁了?”   第十五挣脱不开左右侍卫的束缚,他怒视着程叔白,却一言不发。   “季公子。”   一片萧疏树荫里,一名身着男子衣袍,只用一根发簪简单挽了发髻的年轻女子走出来,第十五听见其清晰悦耳的声音,倏尔抬眼,看清那女子英气清妍的面容。   此女子很是神秘,自程叔白将他擒住,她便一直静默地跟在后面,不说话,也不往前,以至于到此时,第十五方才见到她的真容。   “鲁班锁虽在你手中,但想必你也并不知道那东西究竟作何用,”年轻女子立在程叔白身侧,“可从你这里取走它的人一定知道。”   “他很有可能便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们对他,绝无恶意。”   第十五迎向她的目光,片刻,他冷笑一声:“我可不管你们对他究竟有没有恶意,反正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你们要找,便自己找去。”   第十五话音才落,程叔白听见巷中车马辘辘声近,他敏锐地抬眼,将身旁的女子护到身后:“阿迟,退后。”   一时间,院中所有人的视线皆落在那道紧闭的院门。   “砰”的一声响。   院门被人重重踢开。   侍从抽出刀剑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名门外的紫衣女子。   “好热闹啊。”   第四唇畔浮出一抹甜腻的笑意,眼波流转,视线落在被人制住的第十五身上,她捂着嘴轻声笑:“第十五,你怎么如此狼狈,幸好你已经离开楼里,否则栉风楼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少说废话!你怎么来了?”第十五没心情与她耍嘴皮子。   “可不是我要来,”   第四扫了一眼那背剑的老者与他身后被两名女婢护在中间的年轻女子,随即侧过脸去,看向那从马车上下来,被兔毛披风裹了个严实的小姑娘,“各位不必紧张,只是有位姑娘想见见你们。”   商绒脸上粘着面具,又刻意点缀了些斑点红痕,眉毛也描得乱七八糟,第四的灯笼一照,院中所有人都看见她兜帽里露出的,半张暗黄又满是瑕疵的脸。   程叔白身后的年轻女子一眼看见她抱在怀中的那个黄金匣子,她当即上前两步:“你是何人?那匣子怎会在你手中?”   “姑娘可是在找这匣子的主人?”商绒却反问。   “是。”   女子盯住她。   “你为什么找他?”   商绒又问。   但女子静默下来,一双敏锐凌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商绒也在打量她,视线下移,蓦地停在她腰间的一枚白玉,商绒一顿,随即将匣子交给身边的第四,又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众人只见那个小姑娘自披风中伸出手来,竹绿的丝扣悬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丝扣坠挂着一枚浑圆如月,内嵌桂花玉树的玉佩,底下竹绿的穗子迎风而荡。   无论是那年轻女子,还是程叔白,他们此刻看见商绒手中的玉佩,面上的神情皆是一变。   “你……”   女子紧盯着商绒,不自禁地往前两步,“难道,是你?”   可她明明听说,那是个男婴。   “不是。”   商绒摇头,将玉佩收入掌中,“这些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亲手交予我的,不知我这么说,姑娘可愿告知我有关于这匣中太岁,这月桂玉佩,以及,他的事?”   庭院一霎寂寂,寒风中树影乱舞。   “云川青霜州程迟。”   女子凝视商绒片刻,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   原来,她便是如今的云川之主。   云川四世家共治,程氏从始至终都是云川的掌权者。   “我离开云川,便是为寻我程家的赤色太岁。”程迟走到商绒的面前,她看得出这姑娘是故意遮掩面容。   “十七年前,大燕皇帝听闻我程氏有至宝可延年益寿,便动了抢夺的心思,但这太岁是我程家传了百年的宝物,于我程氏族人有不一般的意义,我父母皆不愿妥协,但皇帝却遣细作暗中搅弄我云川局势,引得其他三世家与我程氏嫌隙渐生,几经动荡。”   “程氏视气节比性命更重,但太岁若还在云川,程氏与其他三世家必定四分五裂,云川必乱,但我父我母并不愿皇帝阴谋得逞,便亲手做局,让太岁于众目睽睽之下‘遗失’。”   “那这些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太岁为何会被他自小带在身边?”商绒想到妙善,她问道,“当初从云川带走太岁的,是他师父妙善?”   程迟并未听过“妙善”这个道号,“我只知父亲临终前与我说,母亲将太岁交给了她的旧友,那旧友不但带走了太岁。”   程迟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月桂玉佩,她忍不住伸手触摸:“还有一个男婴。”   男婴。   商绒很快想起添雨说过的话,心中的猜测越发明确。   “那时我母亲身怀有孕,当夜诞下一名男婴,我那时才不过几岁,还没来得及见弟弟一面,第二日便听闻母亲夜里诞下的是一个死胎,此事瞒得紧,后来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程迟继续说道:“我与父亲一直以为他尚未出世便死了,故而程氏的族谱上也没有他的名字,直到后来母亲病重,临终前才与父亲袒露心迹,原来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   “母亲只说他还活着,却不说他的下落,父亲审问了在母亲生前贴身服侍的女婢方才得知,母亲欺骗她的旧友说那个孩子是一名玉京细作的孽种,要旧友带着太岁,也带着他离开云川。”   商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般地出声:“为什么?”   她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个母亲可以如此狠心,称自己的孩子为孽种,还要丢弃他?   “沈鹂一生太要强。”   一旁的程叔白出了声,“姑娘不知,云川世家最是看重血脉传承,沈鹂身为沈氏的嫡女,其治理家族与地方的手段整个云川有目共睹,沈氏原本只有她一个嫡系血脉,她自小也是被当做云川磐松州之主来教养的,哪知她即将继任时,她父亲的继室夫人生出了个儿子。”   世家再重血脉传承,也终究是男子好过女子。   沈鹂万般努力,只差最后一步便可作为云川第一个掌权州府的女子继任,她那般天之骄女,如何服气一个刚出生的稚儿轻而易举地夺去她千辛万苦去守护的位置。   可事实便是如此,即便她此前事事出色,也终究挣不脱世家之中给女子的束缚。   “若是沈鹂做了磐松州的主人,她自然也不可能会嫁入程氏,做我侄儿程灵晔的夫人,她是个颇具野心的女人,但于程氏却是极好的女主人,毕竟灵晔温吞心软,若不是她,云川只怕便要在灵晔的手中生变。”   “她啊,”   程叔白徐徐一叹:“后来的那个孩子来得意外,但云川世家是不容许伤及血脉的,她只能选择生下,但大抵是磐松州留给她的心结太深,她看着阿迟,便很难不想起当初的自己,她怕阿迟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因为女子的身份而一夕之间被舍弃,只能作为联姻筹码被送出,被轻视……所以,她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阿迟,不服云川世家女子的命运,才会出此下策。”   亲手送出自己的孩子,欺骗妙善称他是细作的孽种。   沈鹂,只是为了让同为女子的程迟站上云川最高的位置。   “那他,”   商绒握着玉佩的手指寸寸收紧,她恍惚一般,看向程叔白,“他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你云川世家待女子的不公,所以她便将这不公强加于他?”   “我知道不应该。”   程迟心中也是百味杂陈,“所以我知道后,一直在找他的下落。”   程叔白化名辛章寻宝匣,是为寻太岁,也是为寻背负着整个程氏命运的那个孩子。   若是太岁被皇帝寻得,   若是当年沈鹂的所作所为被公之于众,   那么程氏便要背负欺君之罪,云川又要陷入动荡。   商绒却已无心去听程迟在说些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折竹曾跟她说,他师父妙善不许他来玉京。   那么妙旬呢?妙旬执意杀折竹,究竟是否只因怕他寻仇?   雪落纷纷,粒粒冰凉,打在商绒僵冷的指节。   折竹。   他是云川程氏那么多的竹之君子中,唯一被折断的那个。   “拂柳姐姐,我们快去观音山!”   商绒心中越发不安,她紧紧地攥住第四的手,眼眶转瞬红透:“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   血腥的味道裹在寒冷的风中,干枯的枝影张牙舞爪好似恶鬼,银白浑圆的月遥遥挂在天际,俯瞰着整片山林。   折竹浑身是伤,血液顺着他苍白的指节下淌,蜿蜒过剑柄,滑下剑锋,滴答在妙旬的脸上。   妙旬用尽力气抵住他逼近的剑锋,随即横握剑柄擦着他的剑刃,“噌”的一声,趁着折竹后仰躲避,他翻身起来,双手握剑往下。   剑刃碰撞,折竹的软剑弯曲,妙旬的剑锋逐渐逼近他的咽喉。   “小子,你可知你原是个没人要的孽种,生来便是要赎罪的!”妙旬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他冷笑着,“你以为你师父为何明知你小小年纪必受不住他的内力却还要将一身功力都给你?因为你原本就是个玩意儿,你的作用,原本就是为了守住云川程氏的那个赤色太岁!”   “妙善的确是被我所伤,那是因为我想要天机山功法的最后一重他却不肯给,他原本是有机会杀我的。”   妙旬的神情越发诡异,他欣赏着这个少年眼底的愕然,“可他饶过了我,并给了我最需要的那一味药,他只要我答应他,若有一日,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孽种只身来到玉京,便除了你。”   耳畔轰鸣。   冰凉的雪粒打在折竹的眼睫。   妙旬手中的剑刃不断下压,一旁被重伤的姜缨被赶来的几名杀手扶起,几人飞奔上前劈向妙旬。   妙旬侧身躲过,手中长剑抛出,刺中其中一名杀手的右臂,再收回剑来,鲜血淋漓的剑刃几招之内便刺中另几人。   姜缨又中一掌,吐了血,妙旬锋利的剑刃压在他的肩头,深刺入他的血肉,逼得他屈膝跪倒在地。   但一道银光闪烁,银叶几乎刺穿了妙旬的一只耳朵。   妙旬吃痛,手中卸了力道。   地上的少年翻身一跃,软剑犹如灵蛇游弋,几下缠住妙旬的脖颈,他的手握住剑锋,掌中鲜血流淌出来,他却毫无所觉,只用力收紧缠在妙旬颈间的软剑。   “你在骗我。”   少年嗓音浸雪,声线低靡。   “事到如今,”妙旬艰难出声,“我骗你有何意义?小子,你说好笑不好笑?你为妙善跋涉千里,隐忍多年只为替他报仇,可是……”   他嘶哑的笑声透着满满的恶劣,“可是他,却当你是颗棋子,不听话,就得死。”   “你以为我会信你?”   少年苍白的指节间血液流淌,软剑收得更紧。   妙旬的脖颈间一片血肉模糊,他疼得眼眶欲裂,嘴里满是鲜血,却还不忘出声,“你若不来玉京,我也不会杀你,你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他是否曾警告过你?”   “不可能……”   少年恍惚。   妙旬终于握住了落在雪地里的剑来,姜缨勉强抬头,正见妙旬提剑刺向身后的折竹,他瞳孔紧缩,想要起身,却觉浑身的骨头都像碎了一般:“公子!”   妙旬的剑锋才触碰到少年的衣襟,少年双手握着剑刃,手腕一抬,软剑最锋利的边缘便寸寸刺入妙旬的脖颈。   殷红的鲜血迸溅在少年苍白的面颊,鬓边乌黑的两缕发随风而荡。   妙旬双目大瞠,颈间的血液不断喷涌,那种利刃割入血肉的闷声却还不断,他满嘴都是鲜血,挣扎几番,终究声息全无。   寒风呼啸。   姜缨力竭昏迷。   少年的双手还握着软剑,妙旬的整颗头颅滚落在雪地里,温热的鲜血在白雪里蜿蜒流淌。   整片山林除却风声,便只剩少年的喘息。   软剑脱手。   他怔怔地跪坐在一片血污里,隔了许久,他才踉跄起身,却忘了去拾起自己的剑,只像个提线木偶般,不知目的地往前走。   鹅毛般的大雪足以模糊人的视线。   他浑身的伤口都在滴血,随着他的步子,血迹寸寸蜿蜒。   可他一点儿也不疼。   只是眼前忽然一阵眩晕,他步履不稳,摔倒在地。   银白的雪粒沾在他的发上,他怔怔地望着那片被枯枝半遮半掩的夜幕,耳畔倏尔响起那道熟悉的,虚弱又嘶哑的声音:   “我死以后,你不必惦念,也不必过问我的死因。”   “折竹,你要活,就活得安静些,若能一辈子不被人找到,便是你最好的造化。”   原来,   他临终的这番话不是安抚。   而是,警告。   原来,   在师父心中,   他只是个不听话便该死的孽种。   “折竹,这匣子便是你的命,它是你的身世,也是你的责任,你必须背负着它,不论生死。”   那年究竟几岁,折竹已经记不清了。   但他记得师父与他说过的话。   “你习武的天赋不该被辜负,我已是要死的人了,便将这身内力给你,只有这样,折竹,你才能守好你的东西。”   可是因为那一身内力,他十岁便开始承受那种经脉冲撞的巨大折磨。   他已经不记得疼痛是什么滋味。   可那种滋味,   曾令他厌极倦极。   若非是栉风楼主苗青榕找到他,若非是她对他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你师父?你难道就不想为他报仇?”   他绝不会活到如今。   可是,   原来从前诸般师徒温情,皆不过是算计利用。   报师仇……   凛冽寒风拂面,好似恶鬼嘲笑。   可笑他,那么拼命地为了一个人而活下来,将为其报仇,作为支撑自己度过无数岁月的唯一意义。   少年低笑,眼眶红透。   银白月辉落在他眼中只剩一片模糊的影,他伸手触摸发髻间冰冷的银簪,湿润的泪意隐在眼眶。   他指腹不断摸索着银簪的纹路,忽而摘下。   银簪浸满冷冽的月辉。   影子映在他沾了水雾的漆黑眼瞳里,像是拖长了尾巴的流星,细微闪烁。   在桃溪村小庙会,它是那个姑娘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漆黑的夜幕,满耳是风雪。   少年躺在一片银白的雪地里,眸子失焦,空洞。   手掌收拢,银簪沾了他的血,   在这片银装素裹的山林,在无人知的雪野,少年怔怔地望着月亮。   冰冷的银簪,抵上他的咽喉。 第92章 只要你   观音山上的大钟寺门深夜被人扣响, 打瞌睡的僧侣慢慢悠悠地开了一扇门,只见门外数张陌生的面孔,个个寒露沾衣, 鬓发带雪。   年轻的僧人清醒了些, 清了清嗓子:“各位施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小和尚,我问你,你们这儿是否有外客暂住?”第四扶着商绒的手臂,侧着脸看向朱红门内的僧人。   “这……”   僧人瞧着他们个个身上带着兵器, 一时有些迟疑。   第四哼笑一声,抽出腰间弯刀抵上他的脖颈, “你若不说, 老娘今夜便让你们这座大钟寺烧成灰烬!”   “拂柳姐姐……”   商绒见状,忙去拉第四的衣袖。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听那僧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寺中一向不留香客, 若, 若你说的是一位道长, 他如今正暂居在我一位师叔的草舍里!”   玉京的寺庙比不得道观的香火鼎盛, 大钟寺香火钱吃紧, 已几年不曾修缮过寺庙, 故而不留香客在寺中住。   第四仔细问过方向后, 纤手一抬, 淡如烟尘的粉末在檐下的灯影里一扬, 那僧人当即倒地不起, 她回头瞧了一眼商绒:“只是些迷魂药, 免得他乱说话, 再教寺里的僧人跑下去惊动官兵。”   商绒点头:“知道了。”   寺门合上, 寒鸦声声。   第四抱着商绒施展轻功踩踏林梢,即便商绒脸上粘着面具,冷风拂来,脸上也还是有些刺疼,兔毛边的兜帽挡住了些视线,她只能隐约看见程迟与程叔白他们紧跟在后的两道影子。   山坳间那间草舍尤其显眼。   橙黄的灯影充斥着每一扇窗,然而草舍前那片平坦银白的雪地里,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死尸遍地。   “折竹……”   商绒瞳孔紧缩,挣开第四的手跑过去,她看了一张又一张沾着血的陌生面庞,始终找不见那个少年。   被死状凄惨的几具尸体吓得脸色苍白,她嗅到如此浓重的血腥味,几欲作呕,一双眼却还在死人堆里搜寻。   忽的,   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覆上她的绣鞋。   商绒吓了一跳,踉跄后退了两步被飞身而来的第四接住,第四的弯刀转瞬横在那从死人堆里抬起头的青年颈间,却又认出他的脸来:“小十七的人?”   “第四护法。”   那青年推开身上压着的道士尸体,另一边又陆陆续续有几人恢复意识,挪动身体。   “小十七呢?”   第四俯身问他。   “公子在……”青年抬手,艰难指向不远处那片青黑的林子。   商绒抬起头,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去,给他们包扎医治。”   一旁的程迟侧过脸,对身旁的几名女婢道。   商绒夺过一名杀手的灯笼,朝那片林子的方向跑去,第四瞧了一眼她的背影,立即带着人跟了上去。   堆积在枯枝上的积雪晶莹,一阵寒风卷过,便一簇簇下坠,擦着商绒的兜帽滑落下去。   不远处的数名杀手听见动静,个个神情警惕地朝那盏犹如星子般在枝叶间摇晃的灯笼越来越近。   商绒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朝前滚了几圈,粼粼月辉与她手中的灯笼光影交织,照见那颗血淋淋,睁着眼的头颅。   商绒双膝一软,摔倒在雪地里。   那些杀手才将昏迷的姜缨扶起,便冲上来,黑靴踩踏积雪,沾血的长剑齐齐指向摔在地上的商绒。   兜帽底下的那张脸他们并看不清,只听得一道娇柔的女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他们抬眼,看清那名疾奔而来的紫衣女子,认出她是栉风楼的护法第四,这一刹,他们才惊觉这地上的姑娘是何身份。   “小十七在哪儿?怎么只有姜缨?”第四将浑身颤抖的商绒扶起,瞥了一眼被他们扶着,昏迷不醒的姜缨。   “属下等人也是才找到姜使。”   其中一人答。   他们才将南旭等人杀尽,这才入了林子,还没来得及往更深处搜寻。   商绒的绣鞋已被雪水浸透,她一点儿也不敢再看那头与身子分了家的尸体,视线落在那柄覆了雪粒,沾着血迹的银蛇软剑。   她立即朝前去,俯身拾起来那柄剑。   折竹最讨厌旁人碰他的剑,他最不可能舍弃他的剑。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商绒望向灯火照不见地那片黑洞洞的幽深处,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而落,雪地里蜿蜒的血迹淡去许多,但她本能地盯住那道血线,朝前奔去。   “折竹!”   商绒一边跑,一边喊:“折竹你在哪儿!”   灯影快速拂过一片连天枯草,藏在积雪底下的枯枝被踩断,商绒头上的兜帽已经滑落,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   额头的汗意使得她脸上的面具失了些粘性,鼓起来小小的几个包,她毫无所觉,只顾在那片冷冷的月华里搜寻一个人的踪迹。   盘旋的枝影在上方留出一片浑圆的缝隙,刚好捧住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商绒蓦地停步,视线顺着那点滴的血迹往前。   那片晦暗的月华里,少年躺在血泊中,鲜血更衬他的指节苍白,紧握在掌中细微闪烁的一叶银光正抵在他的咽喉。   他原本在看月亮。   听见了声音,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对上她的视线。   少年半张脸抵在雪里,那样苍白的面容,薄薄的眼皮却是红的,连眼尾都是红的,他看着她,又好像根本没有在看她。   那样一双仿佛永远盛着漾漾清辉的眼睛,此刻死寂又空洞。   “你……要做什么?”   商绒眼眶骤然红透,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折竹,你要拿着我送给你的东西,做什么?”   他看月亮,忘了时间。   也不知道自己抵在咽喉的这么一会儿,那尖锐的簪头已刺破了他的肌肤,划出一道血线。   “阿筠!”   程迟与程叔白等人紧跟着第四赶来便正好瞧见这一幕,程迟失声:“阿筠你不要做傻事!”   程迟的父亲程灵晔得知他的儿子尚在人世后,他便替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取了名字——程筠。   筠为青竹,经冬不凋,清傲萧疏。   可没人在乎程迟的这一声“阿筠”,商绒听不见,那浑身浴血的少年更听不见。   “阿迟,你先别过去。”   程叔白看着商绒一步步地朝那少年走去,他攥住身边程迟的手,对她摇头。   商绒踩踏积雪的声音沙沙的。   少年神思飘忽,像是在听一场雨。   “别过来。”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乞求般地望着那个离他越来越近的姑娘,他的嗓音越发嘶哑:“簌簌,求你。”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商绒的泪意更为汹涌,她生怕他手中的银簪再深入半寸,却并没有停下步子:“你带我出来,是让我一个人走吗?”   “如果是这样,我还不如永远不出来。”   她双足陷在雪里,已经没有了知觉,抬首再对上少年的视线:“折竹,你不怕的事,我也不怕。”   已经触碰过死亡的人,是不会再害怕第二次的。   少年听清她话里隐含的威胁,握着银簪的指节松懈了一分,这一刹,她来到他的面前俯身攥住了他的手。   她双膝屈起跪坐在地,任由银簪的棱角割破她的手指,疼痛激得她眼眶里泪意更浓,她却并不肯松手。   她的血液流淌在他的指间,他纤长的眼睫颤动一下,她却已俯身来抱住他,温热湿润的泪珠砸在他颈间。   “簌簌,”他漆黑的眸子里水雾淡淡,他手上再不敢用力,生怕她再被银簪割出几道伤口,“你自己走,好不好?”   “不好。”   商绒再难抑制满腔翻涌的酸涩,她满脸是泪,将他紧紧地抱着:“没有折竹,我哪里都去不了,没有人给我买衫裙妆粉,没有人记得我的喜好,更没有人在意我开不开心……”   “我只要折竹,”她哭着抬起头来看他,“我不要自己一个人走。”   她脸上的面具脱落了,露出来那样一张白皙的面容,眼泪很快沾湿她的脸,像是沾露的芙蕖。   少年的眼眶湿润,下颌绷紧,半晌轻叹:   “笨蛋簌簌。”   “可是我很累。”   他紧紧地拥抱她:“我曾想过的,我也许是他的儿子,否则他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他真的对我好过,”   少年眼尾泛红,从未如此无助,“因为记得他待我的好,我才一定要活下来,我一定要为他报仇,可到头来,却是他要杀我。”   他苍白的面颊血迹殷红,一缕乌发在耳侧轻荡,他的笑声很轻很轻:“簌簌,我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不是的。”   商绒摇头,“你为他跋涉,为他复仇,是因为你心中的师徒情义,你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辜负你的赤诚。”   她凑得更近,贴着他冰凉的脸颊:“折竹,你曾对我说,我是因为不舍才不敢,我都懂了,我如今什么都敢,可是还是舍不得。”   “你呢?”   她哽咽着问:“你难道,什么都能舍得下吗?”   如果舍得下,   他就不会一个人呆呆地看那么久的月亮。   如果舍得下,   他绝不会等到她出现。   清冷的月辉被婆娑的枝影揉碎,在她的肩头斑驳摇晃,折竹怔怔地垂着眼,他的声线沙哑得不像话:“我的钱都给你,家也给你。”   “我只要折竹。”   商绒仰望着他:“我想和你回蜀青,想和你去那个有很大一棵木棉树的河边,想跟你骑马,哪怕风餐露宿,哪怕漂泊四海。”   梦里反复出现过的画面,总是他衣沾露水怀抱山花,摆满她的窗棂与桌案,总是他在那片被火红的木棉花遮蔽天空的河岸边抛出石子,在水面划出长长的水线。   是那每一场雪,每一场雨。   “折竹,你为我烧了证心楼,我也想为你烧掉你心里的结,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她哭着说。   这个少年从来不肯外露的敏感心绪被她温柔触碰,他不自禁地想要收紧指节,却惊觉她的手还在他的指缝间与他一同攥着那根银簪。   他一点也不敢用力。   银簪从手中滑落,跌在雪地里。   他反握住她的手,盯着她指间的几道伤口,雪粒砸在她的鬓发,他的脸颊,他低眼看着那根沾血的银簪:“簌簌。”   夜雪更盛,纷纷而落。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她能听得清:   “我看着它,就很想你。” 第93章 人世间   第十五飞快上前, 双指在折竹后颈点了两下,随即折竹闭起眼,粼粼月辉之下, 他苍白的面容上血珠干涸, 乌浓的长睫在凛风中微颤,若不是他轻微的呼吸拂过商绒的面颊,他这般情状看起来便好似是死了一般。   “我只是点了他的睡穴,”   第十五对上商绒的目光,俯身将她的兜帽往上拉拽着, 扣在她头上,遮去她大半的面容, “他这一身伤再拖着不治, 血便要流干净了。”   话罢,他转过脸瞥向第四:“快过来帮忙。”   头一回,第十五与第四说话不夹枪带棒, 第四也不多耽搁, 快步走了过来, 将昏睡过去的少年扶到第十五的后背。   少年浑身是伤, 第四一触便是满掌殷红的血, 她沉默地瞧了一眼, 随即去扶商绒起身。   第十五将少年背到那间草舍中, 幸而他们这些做杀手的身上都随身带些止血的伤药, 所有人将身上的药凑了凑, 才算勉强够给折竹止血。   程叔白勉强会些医术, 饶是他见惯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此时解开这少年的衣衫, 看见他一身的伤口, 还是难免吃了一惊。   这山上终归不宜久留,若大钟寺的僧人招来官兵便很麻烦,程叔白只替少年草草止血,随即便与众人一道匆匆下山。   跟随程迟这位云川之主来玉京的,还有几名自云川青霜州一路随行至玉京的医官,从观音山回到玉京城中,程迟便将他们找了来。   折竹身上的外伤重,内伤却更重。   大雪一连三日,折竹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退了高热,玉京城却乱了起来,城中到处都是身着甲胄的官兵,昨日更有两方人马在御街上厮杀夜半,听说御街的雪都已被血染红融化。   百姓心中惶惶,皆闭门在家,根本不敢出去。   “程叔白可是青霜州剑仙,他的内功江湖中有几人可比?小公主你便放宽心,有他为小十七运功调息,小十七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清晨雾浓,短廊的栏杆积雪,第四在商绒身边坐下。   商绒闻声回神,她的视线从雾蒙蒙的庭院挪到第四的脸上,轻轻颔首,随即隔了会儿,她才开口:“拂柳姐姐,你去星罗观瞧一瞧吧。”   乍听她提及“星罗观”三字,第四的神情稍有凝滞,她很快想起那夜她和第十五带着商绒,与程迟程叔白一行人入星罗观寻出城之路时,那青年道士脸颊上的血痂殷红,一看便没有用药。   “多事之秋,我哪里是那么不守信的人,我既应了小十七,那么你离开玉京之前,我必是要守在你身边的。”   第四扯唇,语气平常。   “可你明明想去。”商绒盯着她。   第四与她对视片刻,双臂撑在身后的栏杆上,也不顾积雪沾湿她的衣袖:“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懂我的这些事。”   “你去了还请帮我问一问,梦石叔叔如今在宫中如何了。”   商绒却自顾自道。   “我何时说要去了?”第四红唇微抿,但她再对上身旁这小姑娘的目光,随即轻抬下颌,撇过脸:“程迟不是已经站在太子这一边了么?太子如今有她与薛浓玉相助,不可能会输,不过你若还是担心,我替你跑一趟,打听打听消息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谢拂柳姐姐。”   商绒并不戳穿她的心思。   第四说走便走,那般浓烈的紫色背影很快消失在寒雾之间,吱呀一声响,商绒斜对面的那道门开了,她回过头,正见第十五从屋中出来。   “姑娘,药已换过了,你进去吧。”   第十五抬眼看见她,便说道。   商绒立即站起身,裙袂随着她的步履拂动,她飞快跑入屋中,几名医官正说着话,回头瞧见她,便颔首唤了声“姑娘”,随即一块儿出了屋子。   那道门合上,屋内光线晦暗了一些。   商绒在外头冷坐了好一会儿,此时乍被榻旁的炭盆一暖,她的嗓子又添痒意,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   屋内静悄悄的,榻上的少年也安静昏睡。   他身上缠着好多细布,浸了些淡薄的血红色,商绒坐在榻旁,往上拉了拉他的被子,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炭盆里时不时有噼啪的声音,商绒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庞,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又发觉他被子里的双手冰凉,怎么也捂不热,她又自己蹲下去凑在炭盆边将冻得僵冷的手烤得暖了些,又伸到被子底下去握他的手。   神思恍惚之际,商绒的手在被子里触摸到他腕骨上的旧疤。   她顿了一下,却不知为何,指腹又轻轻地摩挲。   渔梁河雪中初遇,他不收她的金玉,不杀她偏救她,究竟只是因为识破她的身份,知道她也许能给他《青霓书》与《太清集》的下落,还是说,他在那时她的身上,某一刻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如果不是师仇未报,他应该早就死于他腕骨的这道疤。   他不是真的爱玩儿。   也许,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吃糖丸,没有那么喜欢看傀儡戏,更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尘世,甚至于,他自己。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找,找一个可以不那么讨厌自己,讨厌这个人世间的办法,如此方能支撑他度过漫漫岁月。   商绒鼻间酸涩,她蹬掉了绣鞋,脸颊抵在他的软枕,躺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听清他的呼吸,轻声道:“折竹,我想放弃的时候,你和梦石叔叔都来救我了,其实我还是没那么喜欢这个人世间,可是只要想到你,想到梦石叔叔和我说的话,我就很舍不得。”   他浑身是伤,商绒不敢碰他,只能往前挪了挪,脑袋在他颈间拱了拱,说:“那个时候你陪着我,现在我也陪着你。”   风雪依旧,喧嚣满窗。   商绒鼻间满是少年身上苦涩的药味与浸雪的竹叶清香,她已三日没有睡好觉,也许是在他身边,此刻她的眼皮变得沉重了些。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商绒在梦中又回到观音山上那夜,少年躺在雪地里,却看也不看月亮,手中的银簪重重地刺入咽喉。   骤然睁眼,窗外呼啸的风声入耳,她满额是汗,一下坐起身来。   极致的白与极致的红交织成混乱的梦境,商绒额角隐隐作痛,她转过脸,少年仍旧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枕下的银簪露出一半。   它已经被擦拭得很干净,银光闪烁,纤细如叶。   商绒怔怔地看。   隔了片刻,她伸手拾起。   “我看着它,就很想你。”   耳畔又是那夜他的声音。   指间尚有结痂的伤口在,银簪冰凉,她指节蜷缩一下,抬头望向那道半开的窗,在她扬手便要将它抛出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攥住她的腕骨。   这一刹,商绒睫毛轻颤,她转过脸,对上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一双眸子。   “折竹……”   商绒的眼圈儿一下红了。   第十五与几名医官听见动静便匆匆忙忙赶来,医官们忙着替折竹诊脉,又写了方子叫人备药。   医官们一口一个“少主”地叫着,折竹方才醒来,不甚清明的眼底更添晦暗,商绒立即将他们赶出去,顷刻间,房内便又只余下她与折竹二人。   满窗明净的光线照在少年透着冷感的苍白面庞,他静默地与她相视,她舀了一勺汤药到他嘴边他也不动。   “簌簌。”   他的声线喑哑。   商绒轻应一声,收回手,瓷汤匙放入药碗中碰撞出清晰的声响。   “你说,”   少年往常亮晶晶的眸子此刻雾蒙蒙的,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他满面迷惘,轻声问,“我到底是谁?”   商绒双手捧着温热的碗壁,只听他这一句,眼眶顷刻湿润,她将药碗放到一旁,望着他,认真地告诉他:   “你是折竹,有名无姓,天生地养,世间无二。” 第94章 她是真   禁宫宫门彻底封闭, 御街上从昨夜到今日午后已历经几番厮杀,谁也不知禁宫中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状,星罗观封了门, 除去抟云与一众在禁宫摘星台不得而出的道士, 其余弟子皆被约束在观中不得而出。   浴房内静悄悄的,绢纱屏风后的浴桶里有一人忽的破水而出,水珠不断从他白皙的面庞滚落,血痂殷红的伤疤从一侧的脸颊蔓延至他的锁骨。   浴桶里的水冰冷彻骨,却只能勉强缓解他被烈火灼烧似的痛苦, 他的面庞与身上的肌肤都泛着不正常的薄红。   蓦地,他听清一声响动。   那双眸子轻抬起来, 他立即起身, 水珠滴滴答答的,如断了线似的不断下坠,他才拿过一旁的衣裳, 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转过脸。   绢纱屏风后, 一道纤瘦的身影也不知是何时站在那儿的, 静默地听着里面的水声, 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屏风后的他。   青年一向温和沉静的面容添了几分难言的窘迫, 他迅速披衣出来, 携带一身水气, 迎上那女子笑盈盈的视线, 哑声道:“发生何事?”   “嗯?”   女子挑眉。   “你向来谨慎, 若非事急, 你绝不会出现。”青年整理着腰侧的系带。   “怎么非得是有事, 我才会来找你?”   女子双手抱臂, 上前两步,她的视线停在他脸颊的伤疤,此时这般近的距离,她更看得清了些:“你果真没有用药。”   青年难抵她的目光,侧过脸去,却又是一顿,随即看向她:“那药膏,果然是你送的。”   “为何不用?”   女子轻抬下颌。   青年却移开视线:“你的事若办完,便早日离开玉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若要走,我可以……”   他话音未落,下颌被她纤细的手指攥住。   “白隐。”   女子的声线甜腻,她的目光始终在他的脸颊来回游移:“你再不用药,可就来不及了。”   她的手指才松开他的下巴,指腹却沿着他的脖颈一直往下,游移过他严整的衣襟,如愿看到他眼睫颤动,下颌绷紧的模样,她轻声笑起来,最终手指勾在他腰侧的衣带。   衣带要松不松,   她的手腕被他用力攥住。   他紧皱着眉,呼吸稍乱:“拂柳,若无事,你……便走吧。”   “走?”   不知为何,第四面上轻佻的笑意淡去许多,眉眼间添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气闷,她的手掌抵在他的胸膛。   她进,他退。   她的视线往后一扫,在案上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药膏盒子,便伸手拿过来,而白隐正好退无可退,身后只有一张软榻。   她手上用力,白隐便被她按在榻上。   “拂柳……”   白隐失措,白皙面颊上薄红更甚,只见面前这女子单膝抵在榻上,一手攥住他的下颌,单手打开那盒药膏,指腹沾了剔透无色的药膏顺着他脸颊上的伤疤寸寸摩挲。   药膏凉凉的,但她的手指抚过的每一寸都带起轻微难捱的痒意。   她的指腹往下,从他的颈侧,到他衣襟底下,停在他的锁骨凹陷处。   她的整个手掌,贴在他的肌肤。   白隐的气息越发凌乱,一张清正俊逸的面庞沾了几分难言的欲,第四看着他,有点着迷。   她俯身,吻住他。   唇上的口脂晕染成他唇畔淡薄的红痕,纵然他极力忍耐却终究难抵她如此炽热的亲吻。   “你身上好冷。”   第四的手指勾开了他的衣带,声音在他耳畔喃喃。   白隐望着她,伸手扣住她的后脑,用力地回吻她,翻身压下她。   长幔拂动,午后的光线被雕花窗分割成斑驳晃动的影无声落在地面。   “你还是要走,是吗?”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轻擦她的耳廓。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可能为你放弃我要走的路,你也不可能为我放弃星罗观。”   她说:“再说,你也总盼着我走,是不是?”   半晌,他的声音轻似喃喃:   “是。”   ——   风雪弥漫,满城素白。   黄昏日暮,商绒站在庭内,冬日的风灌满她的衣袖,一点儿也不温暖的夕阳洒了一片金灿灿的光影在瓦檐,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捧了雪慢慢地捏起来一个雪球。   姜缨也受了重伤,在房中养伤不能下地,故而便只有第十五在时刻盯着那几名程迟留下的云川医官。   宫中出了变故,玉京局势紧张,太子梦石与胡贵妃母子已是势如水火不能相容,程迟与程叔白在回到玉京城的第二日便匆匆赶去襄助梦石,只留下来几名医官与侍卫,侍卫在院外守着,医官却一直都在院中。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商绒只能每日都粘上面具。   第十五在厅堂内待了会儿,实在懒得听那几个医官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争论要配什么好药,出来瞧见她一个人蹲在那儿,便走了过去:“小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捏个小雪人,给折竹看。”   商绒没有抬头。   折竹只在清晨短暂地醒来了一回,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妙旬当初是与妙善一道入云川的,他与妙善一样,并不知折竹其实是沈鹂与程灵晔的亲生骨肉,但今晨那几名医官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无论是妙旬口中的,细作的孽种,还是医官口中云川程氏的血脉,于折竹而言,都是同样的难以接受。   “为何不瞒着他?”   第十五索性也蹲在她身边。   他指的是今晨那几名医官,明明商绒可以提前让他们注意言行。   “他们是云川主的人,为什么会听我的话?”商绒一边捏雪人,一边说:“云川主好像很想让他回云川,我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么你呢?”   第十五歪着头,看她:“你又是如何想的?”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怎么想,”   商绒捏出来小雪人的脑袋,“而是折竹他自己心里怎么想,瞒他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该知道的事,他总会知道。   上方的枝叶随风晃动,积雪落了几簇在商绒的发上,第十五看见出去买吃食的一名杀手回来了,便起身走过去接了油纸包。   “米糕,还是热的。” 第十五回 来递给她。   商绒捏好了一个小雪人,接了第十五的油纸包,轻声说了句“谢谢”,便起身往房内去。   她蹲得太久,腿有点麻,才迈入门槛便往前踉跄了两步。   冬日掠入窗来的光线都是冷淡的,躺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听清她的声音,乌浓的眼睫犹如脆弱的蝶翼般颤动一下,他侧过脸,看清她粘了暗黄面具的面庞,她的眉描得潦草至极,比他以往替他描的还要难看。   “折竹,你看。”   商绒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她那双眼睛亮了亮,也顾不得腿上的麻木,小步子挪到他的床前,朝他摊开手掌。   一个小小的,面目模糊的雪人躺在她的手中,也许是因为房内燃着炭火,雪人有些融化,水珠不断顺着她的指节滴落。   “手都冻红了。”   少年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声线隐含几分喑哑。   “我不冷的。”   商绒在他的床沿坐下,又将那个油纸包递到他的面前:“这是米糕,你吃不吃?”   少年起初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他记得在禁宫重逢的雨夜,她形销骨立,瘦得不成样子。   他都不敢用力地抱她。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小姑娘骨肉匀称,是他每日三餐与无数糕饼零食,一点,一点养回来的。   这其实一点也不容易。   房内一时寂寂,商绒肚子饿的咕噜声轻微。   四目相视。   满窗明光里,少年伸出手,苍白的指节微屈,指腹轻轻触碰她的鬓发,又从她手中的油纸包里取出一小块热腾腾的米糕抵在她嘴边:“没有我,你怎么连饭也不知道吃?”   像是在容州的那个冬日清晨。   他与她共骑一匹马,将一块才从食摊上买来的米糕塞进她的嘴里。   商绒咬下米糕,俯身搂住他的脖颈,轻蹭他的脸颊:“你知道我什么也不会,也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如果没有你,我去哪里都过不好。”   她是故意这样说。   少年不言,可她脸颊的温度轻贴着他,被她握着的手不由蜷缩起指节,她身上没有半点脂粉的味道,却总有一种清澈幽微的隐香。   若有似无,轻拂鼻息。   他半睁着眼,怔怔地望着横梁。   她掌中的小雪人还在融化,手心红红的,他低下眼来瞧了片刻,手指慢慢地穿插入她指间缝隙,与她相握。   抵在掌心的雪人被两个人的温度融化得更厉害,水珠流淌过他的指骨,冰凉冷沁的触感令他神思清明许多。   “我知道。”   半晌,他极轻的嗓音落在她耳畔,他的吻落在她的发上:“只有你会需要我。”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都能舍得下。   师仇是假的,他挣扎半生的宿命是假的。   但,她是真的。   解开他的匣子,读懂他的心事,在意他的生死。   “簌簌,幸好那个时候有月亮可以看。”   雪水融化,滴滴答答。   她在他怀里,并不知他眼眶泛红,湿润温热的泪意氤氲在纤长的眼睫,他垂着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髻:   “你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 第95章 想看你   小雪人彻底融化了。   商绒忍着鼻尖的酸涩, 握着他湿润的手掌,冻到极致,手心竟也变得暖烘烘起来, 她抬起头, 少年俊俏的面庞仍旧苍白得厉害,却更衬他眼尾的红尤其明显,那颗在卧蚕尾端的,小小的痣颜色更浓。   “你哭了?”   商绒的手指拨弄一下他湿润的眼睫。   “爱哭的是你。”   折竹躲开她的手,眼睫禁不住眨动一下。   商绒抿着唇没办法反驳, 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明明遇见你之前, 我很少哭的。”   她在认真说一件自己也觉得很费解的事。   但折竹听了, 他的目光不自禁再停在她的面庞,只与她的视线一相触,他又很快错开眼。   风雪拍窗, 金乌西沉。   天色逐渐晦暗, 商绒吃了米糕便算作晚饭, 第四回 来熬了点粥, 折竹只吃了一口便不肯再吃。   “我这双手本是用来杀人的, 如今能煮上一顿粥饭已经实属不易, 你们竟还嫌弃。”   第四此时全无平日里那般风情万种的姿态, 她脸颊沾着些黑乎乎的尘灰, 瞧见第十五吃了一口粥便欲作呕的模样, 她不由翻了个白眼。   “难吃就是难吃, 我们倒是没什么, 小十七身上的伤可不轻, 你给他吃这个怎么成?”也不知她往里头都加了什么东西, 第十五只觉的舌苔上又咸又苦。   “你能耐,你去做啊?”   第四冷嗤。   第十五搁下碗起身,“将添雨放出来,她会。”   “站住。”   第四手中一枚菱花飞镖抛出去,第十五没回头,只是耳廓微动,便迅速一展折扇,菱花飞镖被挡开,嵌入门框。   第四盯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她做的饭你也敢吃?小心吃死你。”   如此冷的冬夜,第十五故作风流地晃动两下扇子,回过头来,斯文秀雅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若不敢,那便饿着吧。”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出去。   第四不信邪似的,端起来一碗没动过的粥,吃了一口,她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倏尔对上一旁商绒的目光,她扯了扯唇:“姜缨应该不挑嘴,我看还是给他送去。”   她收拾了桌上的粥碗,很快出去了。   商绒看着第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道门被人从外面合上,她起身掀帘步履极轻地走入内室。   里头静悄悄的,商绒将放在一旁桌案上的油纸包拿来,将里面剩的几小块米糕一一放到风炉的边缘上烘烤。   这米糕买来并不容易,白日城中便没几个敢摆食摊的百姓,到了夜里就更没有人了,那些酒楼客栈也没有一个开门的。   夜风势弱,重檐之外,最东面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炭盆里火星噼啪迸溅,榻上的少年骤然睁眼摸向枕边,可那里没有他的剑,只有一个人的手。   案上灯烛昏黄,他看清榻旁的姑娘正望着那道半开的窗,风卷鹅毛雪,一片火光浓烟交织于夜幕。   一盏灯烛燃尽,天边烧了夜半的火光不再,只剩一片黑烟弥漫。   天色泛青,白雾满庭。   第十五带回了消息,淳圣帝驾崩,胡贵妃与三皇子商息苹饮鸩而亡,五皇子商息照当场被擒。   梦石将登帝位。   朝阳拨散寒雾,程迟与程叔白再出现在这间院子里,两人衣袍沾着斑驳血迹,也来不及收拾形容。   “阿筠。”   程迟立在房内,看向榻上那眉眼隽秀的少年,到此时,她细细打量过他,方才发觉他的五官细微处,与母亲颇有几分相似。   而程迟肖父,眉眼总有程灵晔的影子。   “匣子里的东西你们可以带走。”   折竹恍若未闻她那一声“阿筠”。   “阿筠,母亲她做错的事,本该由父亲与我来弥补,如今父亲已经辞世,我是你的长姐,我们欠你的,就全都由我来弥补。”   程迟才上前两步,却因少年那般冰冷无波的一瞥而顿住。   “你要如何弥补?”   折竹声线裹着几分虚弱无力的沙哑。   程迟握着剑鞘的手收紧,她望着少年透着冷感的苍白面庞:“若当初母亲不曾动过那般荒唐的心思,如今的云川主便不该是我,而是你,阿筠,无论你信与不信,当我得知你还在这世上,当我知道你是因我而被母亲放弃,我便立誓一定要找到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还你。”   “哪怕,是这云川主的位置,我也会还你。”   云川程氏虽无异姓王之名,但却有异姓王之实,若当初沈鹂没有将才出生的儿子交给妙善,那么程迟即便是程氏的嫡长女,也没有机会登上云川之主的位子。   沈鹂始终放不下自己未能执掌磐松州的心结,所以她才会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迟”。   迟的是她自己。   她不希望程迟也是如此。   商绒听见程迟这番话,便不由回头去看榻上的少年,他的伤太重,即便感知不到疼,也总是倦怠疲惫的,此时他半睁着眼,泛白的唇微扯,隐含讥诮:“我天生地养,与你们云川程氏何干?”   “阿筠……”   程迟张张嘴,她不知该如何靠近这个才从茫茫人海中寻得的亲生弟弟。   “我对你们云川没有半点兴趣,”不同于程迟的眼眶湿润,折竹始终神情寡淡,“也并不需要你们所谓的弥补,取走你们的东西,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阿筠,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带你回家。”   程迟险些掉下泪来。   “阿迟。”   程叔白轻拍她的肩,低声道:“任是谁一时之间,都会难以接受,此事急不来,反正,你们已经见过了。”   程迟被程叔白拉着往外去,外头的云川侍卫掀起来帘子,程迟却转过脸,看着那榻上已闭起眼睛的少年,她道:“阿筠,无论你怎么想,你始终都是云川的少主,若有朝一日你肯回云川,我便将一切都还你。”   折竹恍若未闻,并不睁眼。   直到房内寂静下来,他忽听杯盏碰撞的一声响,睁开眼,他看见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榻旁的小姑娘用布巾裹着茶壶将其从风炉上取下,热雾随着茶壶嘴涌入的热茶而流散出来,冲入碗中。   明亮的光线里,她粘着面具的脸蜡黄且瑕疵清晰。   大约是起来得急,她忘了描眉,那般浓淡相宜的眉与面具并不相衬。   “喝一口。”   商绒用汤匙舀了一勺热茶,还鼓起脸颊吹了吹,随即将汤匙凑到他唇边,可是他半垂眼帘,看着近在咫尺的汤匙里金黄的茶汤,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抬起来,又看着她。   片刻,他抿了一口。   “簌簌。”   他唤。   “嗯。”   商绒乖乖地应。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梦石即将继位,程叔白与程迟一时还不会离开玉京,但折竹并不想与他们再见面纠缠。   “好。”   商绒点头。   但如今梦石只怕还要清算胡贵妃母子的党羽,玉京城门一时还不会打开,而折竹还需要第四与第十五两人助他运功调息。   商绒昨夜看见那片火光心中便不宁静,一夜难以安睡,喂折竹喝了几口茶水,她便唤第十五来帮着将一张软榻搬到折竹的床边。   软榻很窄,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一歪头对上折竹的目光,他淡色的唇微动:“你不冷吗?”   当着她这般目光,有些话总是难以启齿。   “拂柳姐姐在底下垫了两层被子。”商绒摇了摇头。   “嗯。”   他半张脸抵在软枕上。   “你……”   “你……”   两人忽然一齐出声,又戛然而止,四目相视。   “你要说什么?”   折竹看着她。   “我可以牵着你的手睡吗?”商绒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   折竹一怔,   他凝视着她的面庞,骨节分明的手从锦被里探出。   商绒立即握住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被子里,还不忘扯了扯他的被角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也遮住。   “不是要睡觉吗?”   折竹的嗓音透着病中的沙哑。   “嗯。”   “那怎么还睁着眼?”   “想看看你。”   商绒在被子里勾着他的手指玩儿。   她简短的一句话,却令折竹神思微晃,他有些难抵她的视线,却又禁不住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不去云川,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他忽然道。   窗外风雪依稀,房中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商绒窝在软榻里:“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任何人任何事都弥补不了。”   他从来自在如风。   而她,一直是借风远行的纸鸢。   即便有人重新为她系上一根线,也被他生生剪断。   从此以后,四海有风,而她在四海。   “折竹,你不要再难过,有没有来处本也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天下之大,我和你从来不缺去处。”   她握紧了他的手,认真道。   这原本是他一点一滴,于无声处交给她的道理,如今却换作她来说给他听。   风声呼呼的。   她握着他的手是暖的。   折竹静默半晌,额头轻抵她的额头,鼻尖轻轻地相擦,气息近在咫尺。   “你知不知道,”   他喉结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跟着我,是要……”   他的话音淹没于她忽然的亲吻。   只那么轻轻的一下。   他眼睫颤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听房门被人扣响,外头是第十五懒洋洋地声音:“小十七,姜缨托我取了东西回来给你,我可要进来了。”   商绒一下缩回被子里。   折竹看见她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听得推门声一响,随即便是步履声近,第十五掀了帘子进来,怀抱着一个木盒走近。   “还挺沉。”   第十五将盒子放到靠近床榻的案几上,转过脸:“要不要我帮忙打开啊?”   “不必。”   折竹冷淡地睨他。   “……还是开一扇窗吧,炭盆还燃着。”第十五原想留下看看盒子里的东西,但被折竹这么瞧一眼,他便摸了摸鼻子,去推开一扇窗,然后才走出去。   “是什么?”   商绒裹着被子坐起身,看了看案几上的红木盒,又转过头来看他。   “若是好奇,”   折竹有些不自在地躲开她的目光,“你可以打开它。”   商绒只好松开他的手,爬到软榻另一边,先是打量了一番那个漆金红木盒,随后才伸出双手试探着去打开它。   被第十五打开的那扇窗正对着她。   盒子打开的刹那,窗外明亮的光线照见盒中一顶凤冠华光灿灿。   冠上的金凤翎羽栩栩如生,颤颤巍巍,或坠挂,或镶嵌珍珠宝石,剔透晶莹,潋滟生光。   掠入窗来的雪粒落在纤毫毕现的凤尾,商绒怔怔地看,手指触碰到金凤尾,雪粒顷刻消融于她的指腹。   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凤冠。   “记得烧掉证心楼那夜,我与你说过什么?”   身后传来少年低冽的嗓音。   商绒回过头,那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对她道:“簌簌,这便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桃溪村那夜,老秀才的儿子成亲。   商绒记得那个新娘子的凤冠很漂亮,但那远不如此刻摆在她面前的这顶凤冠,纵然她在禁宫见惯奇珍异宝,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凤冠。   她不知,眼前这个少年时不时亲自去银楼盯着银匠,加了许多他自己的巧思,才有了这一顶世间无二的凤冠。   “她冠上的金凤很漂亮。”   “有什么稀奇的,你若是成亲,你也会有,说不定,你的会比她的,漂亮千万倍。”   她的脑海里,又是桃溪村的春夜。   在无人的庭院,少年满肩月华。   “你如今,”   折竹的声线裹着几分难言的紧张,他薄唇微抿,半晌才道,“还是不能成亲吗?”   商绒的眼眶微红。   雪粒轻擦过她的面庞,冰冰凉凉的,她不说话,却在少年忐忑不安到眼底逐渐显露一分失落的刹那,将盒中的凤冠捧出来。   其上的珠玉碰撞轻响,金凤翎羽轻微颤动。   她并未梳发髻,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着,双手扶着凤冠戴上,转过来迎上他的目光,她满掌都是汗,手指揪紧裙袂。   “好不好看?”   她眼里水雾朦胧。   折竹强撑着要坐起身来,商绒忙要来扶他,可凤冠有些重,她往前便是一个踉跄,反倒是折竹的手及时握住她的手臂。   “你起来做什么?”   商绒一手扶住凤冠,珠玉碰撞着金凤翎羽的声音清脆而动听。   “看你。”   折竹手掌摸到一片湿润,不看也知是自己腰腹上的伤口浸出血来,他不动声色地用被子遮盖,目光始终停在她的脸上。   他卧蚕的弧度更深,望着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真漂亮。”   “骗人。”   商绒有点哽咽,又有点忍不住笑:“我知道我粘着面具,一点也不好看。”   “笨蛋簌簌。”   少年的手指拨弄一下她鬓边的金玉流苏,满窗风雪浮动,他轻弯眼睛:   “在我眼中,这副面具在与不在,你都是你。” 第96章 除夕夜   玉京闭城半月, 新帝登基继位。   清晨寒雾浓重,荣王府门前一众奴仆将行装收拾收拾了满车,丰兰扶着荣王妃, 秋泓扶着荣王, 被奴婢侍卫们簇拥着上了马车。   少了几分意气风发,荣王妃一夕之间添了老态,被金花冠束起的发髻里掺杂丝缕的白霜,她看也不看身后的荣王府,俯身入了车内。   但荣王立在车上, 却仔细地端详了身后的府门,冬日里他的疽症更厉害, 只这么站着便是浑身都疼。   寒风拂过他身上的皮毛大氅, 雪粒落在他的发髻与肩头。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掀着帘子,透过窗静默地望着立在马车上的那道身影, 她的下巴抵在窗沿, 勉强在飘飞弥漫的大雪中, 看清他的模样。   长长的胡须, 规整的发髻。   严寒风霜镌刻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却神采依旧。   即便拄着拐, 他也站直了身体, 挺直了脊梁。   大约是忽有所感, 漫天风雪不断, 他侧过脸, 朝着这片婆娑枝影底下望来, 窗边一侧的帘子胡乱摇曳, 马车内那小姑娘的一张脸半遮半掩。   风声呼号, 杂声混乱。   只是这么视线一碰,两双眼睛无声红透。   荣王嘴唇微动,没有一点儿声音,但商绒却能分辨得出,他在唤“绒绒”。   眼泪禁不住掉下来,商绒哽咽,声音很轻:   “父王……”   她膝上放着那夜荣王交给折竹的木匣子。   荣王朝她摇了摇头。   “王爷,不如……”秋泓注意到远处那驾停在树下的马车。   “神碧还在。”   荣王压低了声音,雪粒压得他眼帘沉重,他失神般地盯着那马车里的小姑娘,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力道,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掀帘入了马车。   荣王妃并不知商绒还在世,若她知道,只怕是说什么也要将女儿留在身边的。   “有什么可看的?”   荣王妃看他那副不良于行的样子,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他来坐下。   他们夫妻之间,比之以往,似乎多添了几分温情。   “是啊,”荣王靠坐在窗畔,他垂下眼,“没什么可看的。”   荣王府前的几架马车陆陆续续离开,那片树荫底下,姜缨回头瞧了一眼帘子,随即拉拽缰绳驾车往另一端去。   辘辘声中,商绒捧着匣子泪湿满眼。   “梦石赦免了你父王,还准许他去京郊行宫休养,你放心,他身上的疽症自有名医替他医治。”   折竹从她袖间抽出来她的帕子替她擦拭起脸颊。   “他没有不喜欢我。”   商绒握着他的手腕,仰面望他:“他一直记着我,是不是?”   “是。”   折竹捧着她的脸。   商绒泪意更重,想往他怀里钻,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但折竹洞悉她的犹豫,他干脆扔开帕子,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来,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马车驶向城门,两人早已等在那里。   除了敬阳侯府世子赵絮英,另一人商绒虽从未见过,但在看见他的那张脸时,商绒便知道他是谁。   再也不会有人,能有他这般与薛淡霜相似的眉眼。   他立在那里,神情平静地凝视着在窗边露出半张脸的她。   “新朝初定,陛下政务繁忙不能相送,”赵絮英面上含笑,走上前来,“故而命我与浓玉代劳。”   他说着,将一个四层木盒交给姜缨,又对商绒与折竹道:“这些都是陛下要给你们的东西,还有这封信。”   商绒看着赵絮英递来的信件,她伸手接过。   “知敏哥哥,谢谢。”   商绒轻声道。   赵絮英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始终等在不远处并不靠近的薛浓玉,又回过头来对她道:“浓玉今日能来,证明在他心中,他已承认淡霜乃至薛家满门的死,并非是你的错。”   “所以公主,你也放下吧,如此,淡霜在天有灵,也会为你而高兴的。”   飞雪若絮,满城纷纷。   马车疾驰出城,驶向茫茫雪野。   商绒打开了四层食盒,里面有糖醋鱼,鲜虾烩,两碗鸡汤饭,几碟糕饼。   鸡汤饭商绒只吃过一回。   在桃溪村,梦石在于娘子那里赊了一只鸡,为了抓那只鸡他弄得衣袍上满是鸡毛。   他说,他妻子在时,很喜欢他的鸡汤饭。   商绒取出来洒金红笺,上面却只有寥寥一句——“望自珍重。”   信封里剩下的,都是厚厚一沓的田产地契与银票。   “折竹。”   寒风不断从窗外灌入,商绒怔怔地看了会儿手中的信笺,侧过脸望向因伤重而清减许多的少年:“梦石叔叔,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曾经那么自在的人,再也不得自由了。   积雪堆砌朱墙碧瓦,身着明黄龙袍的梦石立在城楼之上,重檐之外还有重檐,从这里并不能看到玉京城门,满目皆是一片斑驳的白。   “陛下惦记他们,又为何不去送行?”   祁玉松立在他身后。   “送过一回,便不再送第二回 了,”梦石没回头,视线不知落在底下哪一处,“去了,也不过是徒增感伤。”   他还是怕看着那一对少年少女离开。   ——   业州距离玉京较近,但折竹却再不提及要回神溪山。   那个商绒听过许多次却从未去过的地方,曾装满了这个少年与他师父妙善之间的回忆,然而从前诸般温情,如今已成冰冷利刃。   绕过业州抵达绛云州的当日是除夕。   折竹身上的伤还没好,在客栈昏昏沉沉睡了小半日,再醒来天色昏暗,他看见那个小姑娘临窗而坐,手中握笔却撑着下巴半晌也没动。   他掀被起身,赤足下床,走到她身后,看清她面前摆着的信笺干净,一字未落。   他俯身时呼吸轻擦商绒的耳廓,她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   “折竹。”   她唤。   “嗯。”   少年淡应一声,视线从信笺落来她的脸上:“想给你父王写信?”   商绒抿了一下唇,将笔搁下:“写了也没用,送不到他那里的。”   她起身推着他回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他。   少年唇角微扬,却趁机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抱住她,他轻蹭她的鼻尖,嗓音清泠:“绛云州的除夕也有灯会,待天黑之后,我们去看灯消夜,好不好?”   “可是你的伤……”   商绒其实有点想去,但她还是心有顾虑。   “不碍事。”   折竹摸了摸她的脸。   夜幕才降临,街上爆竹烟花的声音连绵纷杂,灯笼在檐上连接成线,鳞次栉比,照得半边城廓亮如白昼。   商绒身上裹着一件披风牵着少年的手走出客栈,正好看见高檐之上的天边绽开五光十色的烟火。   “你自己去玩儿。”   折竹转过脸,对跟上来的姜缨道。   “可是公子你……”   姜缨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此时满城烟火正盛,他看着面前这一对儿裹着兔毛镶边披风的少年少女,一时颇觉自己不识趣,便改了口:“是,属下这便自己玩儿去。”   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儿很多,在他们身后忙着追赶的大人更多,少年牵着商绒的手,总能及时带她躲开疾奔的人。   街边的食摊数不胜数,油布棚底下有不少人坐在一块儿吃酒谈笑。   少年走动间,玄黑的衣袂拂动,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食摊中来回游移,最终停在一处热烟弥漫的食摊前。   食摊的主人是个老翁,抬起头瞧见他们,先是一愣,随即扬起笑脸问:“二位可要来点红豆酥饼?”   “两个。”   折竹言语简短,将一粒碎银放到食摊上。   “好好好。”老翁眉开眼笑地将碎银收好,动作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两个红豆酥饼递给他们。   油纸包裹的酥饼有点烫,商绒咬了一小口,里面的红豆馅绵密清甜,她抬起头望向身边的黑衣少年,见他也咬了一口,眼睛弯弯的,吃得很高兴。   “看什么?”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睛来看她。   “栉风楼在哪里?”   商绒一边吃酥饼,一边问他。   “离这城中还有些距离,临着一片碧蓝湖泊。”   折竹轻抬下颌,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步履轻盈地朝前走:“我在楼中住的地方叫做澜生阁,离那片湖泊最近。”   “栉风楼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否则我也就带你去玩儿了。”   他说。   “拂柳姐姐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商绒想起在玉京城门打开那日便与他们分道的第四。   “嗯。”   栉风楼的杀手若无任务,是绝不能在外面逗留的,第四之所以能在玉京待那么久,是因折竹以自己的名义与栉风楼做了一桩生意。   “除了受戒鞭,你们栉风楼就没有其它可以出来的办法了吗?”满街灯火堆积交织出各色的光影,商绒穿梭其间。   她还记得折竹初入禁宫的那夜,她触摸到他后背的血。   那个时候,他一直不肯给她看他身上的鞭伤。   “栉风楼历来如此,想要离开,便只有那一条路。”   折竹语气平淡。   商绒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前面人群里一片火光乍现,那杂耍卖艺的男人身材魁梧,嘴里也不知喝的什么,朝近前的火把一喷,那火光便灼烧一片,引得人群里一阵惊呼叫好。   许多人都拥在杂耍的那儿,一旁摆着几只铜壶的摊子却无人问津。   “等我。”   折竹松开她的手,将没吃完的半块酥饼塞给她拿着,随即走到那铜壶前。   “小公子,要投壶?”   守着铜壶的男人原也在瞧着旁边的杂耍,但人实在太多,他看不真切便跺了跺脚,回过头瞧见一名模样俊俏的黑衣少年便忙上前。   折竹“嗯”了一声,拿了那男人递来的箭,他回过头,看见商绒乖乖地站在那儿,所有人都在看杂耍,可她却在看他。   长箭在手中转了一圈,他朝她弯了弯眼睛,再回头将箭毫不犹豫地抛出去,精准掷入铜壶口。   他投得每一支箭都太过轻松,不过十支,旁边瞧杂耍的人便围了一些过来。   “得了,小公子你是投壶的行家,这彩头送给你。”那男人笑呵呵的,将一个陶瓷娃娃摆件递给他。   折竹瞧着那个陶瓷娃娃,白白胖胖的。   但他抬眼,视线一扫,盯住挂在树梢上的鸟笼,其中有三只羽毛不算雪白,多少掺杂点黑花纹的鸽子。   “我要那个。”   折竹轻抬下颌。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显得有些犹豫:“小公子,那是我要自己养的。”   折竹从腰间的蹀躞带里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   “小公子等着,我这便去取。”   男人满面笑容地收下银子,转身去取那鸟笼。   几个小孩吵闹着要玩儿投壶,商绒被他们挤在后面,看见那黑衣少年提着个鸟笼,手中还拿着那男人硬要塞给他的陶瓷娃娃,朝她走来。   他很轻松地将她从拥挤的人群里带出来,将那个陶瓷娃娃塞进她手里。   商绒看他伸来一只手,便翘起嘴角牵住他:“你要鸽子做什么?”   “红烧。”   折竹懒洋洋地答。   商绒一愣。   他适时垂眼来看她,轻笑一声:“骗你的。”   “折竹。”   商绒皱了一下眉,有些不满他的逗弄,但没隔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是做什么?”   “驯养它们,”   折竹停下来,提起来笼子,看着里面三只扑扇翅膀的小鸽子,“等它们长大,即便你我在天南海北,它们也能将你的书信带给你父王。”   周遭繁杂喧闹,烟火一簇又一簇。   细雪纷纷,轻拂少年乌黑的发髻,他银冠玉带,烟火闪烁的光影落在他苍白隽秀的侧脸。   商绒怔怔地望他。   行人在他们身侧来往,折竹的视线才从鸟笼挪到她的脸上,却不防她忽然扑进他怀里。   折竹纤长的眼睫微颤,轻声唤:“簌簌?”   鸽子扇动翅膀,不断发出“咕咕”的声音,少年后知后觉般,一手揽住她的腰,周遭来回停留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太多,他凑近她的耳畔:“很多人看你。”   “他们看不见我。”   商绒的脑袋埋在他怀里。   少年轻轻地“啊”了一声,他想摸她的脑袋却腾不出手,只好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可是我有点想亲你。”   商绒一下从他怀里抬头,望见少年染着薄红的面庞。   她撇过脸:“不可以在这里。”   “那我们不吃消夜了。”   折竹揽着她的后腰。   “要吃。”   商绒红着脸说。   “哦。”   少年有点失落,提着三只鸽子,要拉着她往更热闹的前面去,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纸糊的年兽渐渐近了。   爆竹接连被点燃,许多孩童跑来扔石子砸年兽。   折竹揽着商绒躲开那些小孩抛出的小石子,退到街边,随手搁下笼子,捂住她的耳朵。   爆竹的声音实在是太吵,天边的烟火不断。   商绒没有粘面具,那样一张出尘明净的面庞无遮无掩,一双剔透清莹的眸子里光影闪动,一瞬不瞬地与他相视。   鸽子吓得咕咕乱叫,爆竹终于没了声音,折竹松了手,蹲下身指节轻敲鸟笼,逗弄了一下里面的小鸽子。   “那个是什么?”   商绒也蹲下身,看着被那些小孩儿围在中间浓墨重彩的纸糊的凶兽。   “年兽。”   折竹瞥了一眼,侧过脸来对她道:“你可听过年兽的故事?”   商绒摇头。   “相传它是一只凶兽,一年四季都很懒惰,只有在除夕夜才会出现,寻找它的猎物,它很怕爆竹的声音,所以人们常会在除夕夜放爆竹,驱赶它。”   折竹说着,捏了一颗糖丸塞进她嘴里。   商绒咬着糖丸,歪着脑袋又去看那个四只耳朵,龇牙咧嘴的年兽:“外面的除夕,一直这么热闹吗?”   “是啊。”   折竹自己也吃了一颗糖丸。   商绒的视线从年兽与行人的身上移开,又落在身边少年的侧脸。   她喜欢这个人间的除夕。   再不需要粘着面具逃亡,再不需要躲避那么多的目光,这里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细雪粒粒,轻拂脸颊。   这片明亮而澄澈的灯影底下,在满街的喧闹声里,少年转过脸来,视线与她不期相接。   商绒牵住少年抵在笼子边拨弄鸽子翅膀的指节,凑近他,小声说:   “我喜欢这个除夕,喜欢你为我赢的陶瓷娃娃。”   “往后新年旧岁,我都要与折竹,永远在一起。” 第97章 大结局   金乌西沉, 天色晦暗。   山道上的马蹄声忽而止住,黑衣少年翻身下马,朝马背上的姑娘展开双臂。   春风牵动姑娘烟青的裙袂, 她搂住他的脖颈, 被他抱下去。   野梨花开遍山林,一簇簇的白随风乱舞,落在牵着手的少年少女发上,肩上,追着他们的步履。   穿过野梨花林, 弯月般的河流在逐渐暗淡的夕阳底下粼粼泛光,水声清澈, 商绒的视线顺着河畔虬结入水的根茎往上, 粗壮的树干好似纸伞的伞骨般撑开,它枝繁叶茂,几乎遮蔽了头顶的这片天空。   枝叶间缀满了火红鲜妍的木棉花, 风一吹, 便有那么红红的几朵蜿蜒落下。   她想起自己在春时离开蜀青, 而如今再回来此地, 再站在这颗木棉树下, 又是一年春盛。   商绒蹲下身捡了颗石子朝河面抛出, 却只划出一道极短的水线便淹没于水底。   “只是你许久不玩儿, 生疏了。”   见她神情失落, 望向他, 少年面不改色:“不信你再试?”   商绒只好又捏起一颗石子来用力地抛出去, 却不知身边的少年也在同一时刻灌以内力打出去。   长长的水线滑出去很远, 少年迎上她的视线, 嘴角微翘:“看, 我可有说错?”   “可是我好像看到什么光……”   闪了一下。   商绒不由再度望向水面。   “月亮出来了,照在水面当然会有粼光。”少年指了指天边拨开层云的那一轮浑圆银白的月。   也不待商绒再深想,他伸手捧起她的脸:“天色已晚,改日我们再来这里玩儿,现在还是抓鱼要紧。”   “嗯。”   商绒望着他,点了点头。   月华郎朗,黑衣少年手持软剑,立在岸边朝坐在虬结入水的木棉树根上的姑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商绒的绣鞋已被水流冲刷得湿透,她捂住嘴巴,朝他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水流泠泠不断。   少年垂着眼只在那片水面上借着银白月华瞧了片刻,随即便踩踏一旁湿润的巨石借力一跃,剑锋破水而出,刃上穿了一条鱼。   幽幽浮浮的一片冷淡光影里,少年侧过脸朝她轻抬下颌,卧蚕的弧度弯弯的,一双眸子漆黑又清亮。   “走了。”   他晃了晃剑刃上的鱼。   商绒忙起身,却踩到湿滑的碎石,一瞬不受控地后仰,她本能地要抱住粗壮的木棉树根,腰间却有一双手稳稳地揽住她。   一时间,两人都站立在水中。   水珠从少年的眉骨滴落,他又浓又长的睫毛被沾湿,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模样,他轻笑一声,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木棉树根,又抬起头在那片婆娑枝影间望向远处。   山廓都隐在一片晦暗的阴影里,春夜的浮雾茫茫,圆月溶溶。   水珠在他的下颌将落未落,在他看月亮的这一刻,商绒伸出手指轻轻抹去。   这一刹冰凉的温度相触,两个人的视线相接。   水声滴答滴答地响。   鲜红的木棉花一瓣一瓣,坠落在水面。   月华穿透木棉树枝叶的缝隙,一寸一寸,斑驳摇曳。   少年拂开她鬓边湿润的浅发,捧着她的脸,低首,鼻尖相抵,他试探一般,唇瓣很轻地擦着她的唇。   商绒眼睫不住地颤动,呼吸也不敢。   他其实有点熟练了。   少年滚烫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亲吻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商绒挣扎着环住他的后颈,少年的手掌又贴在她的后腰,他双臂只稍稍一用力,她便被她轻松抱起。   湿透的衣袂带起一阵水声淋漓,商绒忽然被抱起来,她吓了一跳,却躲不开少年炽热的吻,只能双腿环在他身上。   但少年浓密的眼睫一眨,他脚下不稳,抱着她摔入水中,激荡起千层水波,彻底沾湿他们的发髻。   商绒的双手都撑在少年肩上,此时月华银白,清冷的光线铺陈河面,她眼前的少年衣袍湿透,白皙的面庞沾满水珠。   她与他相视。   忽的,一齐笑出声来。   于娘子一直替他们打扫着桃溪村小竹林里的那间居所,见他们漏夜而归,她更是欢欢喜喜地披衣起身,带着她那木匠夫君去清扫屋舍,更换被褥。   “奴家就盼着公子姑娘回来呢,”于娘子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笑着回头瞧他们,“可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衣裳都湿透了?”   商绒披着一件披风,兜帽遮掩了她红红的面颊,她抿着唇不说话,行走间,披风底下的裙袂还在滴水。   “捉鱼弄的。”   折竹气定神闲。   跟在后头的姜缨适时提起来那条鱼,朝于娘子展示。   于娘子瞧见那鱼,脸上笑意更浓:“既如此,奴家的夫君去烧热水以供公子与姑娘沐浴,这鱼便交予奴家,奴家一定做一桌好饭。”   “要糖醋鱼。”   折竹认真提醒。   “是。”于娘子从姜缨手中接了鱼来,点点头。   木匠很快烧好了热水,但他并不方便给商绒提水,于娘子便放下手头的活计,提水进了屋中。   案上点了好几盏灯烛,于娘子提着热水进去,正见那姑娘换了一身雪白衣裙,拆了发髻,回过头来。   于娘子着实愣了一下。   那姑娘肌肤白皙又细腻,好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根本不是她印象中,肤色暗黄,颇多瑕疵的那般模样。   可细看她的五官,似乎与之前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姑娘可是医好了身上的病症?”   于娘子记得之前梦石先生曾与她提过,这姑娘有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所以脸上便透着黄气。   商绒并不知道什么病症,但见于娘子惊异似的盯着她看,她便也顺着于娘子的话头,颔首,“是的。”   “哎哟,姑娘如今大好了,这脸色也好了。”   于娘子收敛心中的疑惑,将热水倒入浴桶中,欢欢喜喜地又将这小姑娘瞧了又瞧:“姑娘就跟那画上的神女似的,俊俏得紧呢!”   商绒抿着唇,不好意思极了。   “只是,”于娘子忍不住又问,“梦石先生怎么没同你们一块儿回来?”   听她提及梦石,商绒一怔。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   “他事多缠身,这一趟不能与我们同行了。”   折竹沐浴完,换了身宽松的白袍从偏房中出来,湿润的长发披散着,他抬眼瞥向阶上映着橙黄烛火的窗纱,回过头来,盯住一旁的姜缨:“成亲要如何准备?”   “……这,属下没成过亲啊。”   姜缨挠了挠头。   那耳尖的木匠听见了,忙凑过来:“小公子要成亲了?”   他的嗓门儿有点过于洪亮了。   厨房里正做饭的于娘子听见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匆地跑出来:“什么?公子您要成亲了?”   他们夫妻两个,嗓门儿都挺大的。   木阶上的那道门忽然开了,少年只听“吱呀”一声,他轻抬起眼帘,只见檐下灯笼映照那姑娘湿润的面庞。   她一眼望见他。   而他隐隐扬唇,嗓音清泠:“是啊。”   “若公子与姑娘不嫌弃,便将此事交给奴家来办。”于娘子瞧见这一对少年少女之间的目光流转,便笑着轻拍胸脯。   于娘子做任何事都很麻利,帮人张罗起成亲的事来就更是十分利落。   整个桃溪村的人也跟着热闹。   人间五月,槐花满地。   清清幽幽的竹林中缠满了殷红的绸子,小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桃溪村的村民,众人笑闹声连成一片,未出阁的姑娘们立在房中瞧着于娘子给那位新娘子梳起发髻,只不过薄薄地上了些妆粉,点了些胭脂,再用黛笔勾描几下眉,涂上颜色新红的口脂,便教这些年轻的姑娘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子看。   满屋的姑娘与妇人,谁都难掩眼底的惊艳。   那顶凤冠被于娘子小心翼翼地捧来戴在商绒的头上,所有人都几乎被金冠夺去视线,金凤翎羽轻微颤动,其上的珠玉宝石熠熠生辉。   她一身殷红的衣裙上绣着金线翎羽,裙袂层叠如流云。   宛如那画中走出的神妃仙子,看得一众妇人忍不住凑到跟前去连连夸赞,引得商绒耳垂发红。   拜堂的吉时到了。   于娘子与添雨扶着商绒从房中出来,所有人退开,让出中间那片鹅卵石空地来,盖头遮掩了商绒的视线,她只能看见少年殷红的衣袂。   他舒展的手掌伸来,商绒松开于娘子,握住他干燥的,温暖的手。   老秀才在一旁唱名,商绒晕晕乎乎的,回过神来,三拜已礼成,她松开他的手,又被于娘子与添雨扶回了房中去。   第十五借故将折竹哄去偏房中,随即后背抵在房门上,笑盈盈地打量着身穿殷红喜袍,金冠玉带的俊俏少年,不由啧声道:“小十七你这张脸生得是真好,难怪那小公主喜欢你喜欢得紧啊。”   他的后半句话的确很顺耳,但折竹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让开。”   “让倒是可以让,”   第十五双手抱臂,端详着他,“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成亲洞房之时要做什么?”   “你在栉风楼时就不肯跟我们出去消遣,出任务也没去过什么烟花地,在禁宫里你亲小公主的嘴都能亲破……”   第十五被少年一双眸子冷冷一瞥,他话音止住,摸了摸鼻子,“好,旧事不提,但今日可是你的大喜之日,我有一样东西送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来一个小册子,塞到少年手中,朝他挤挤眼睛:“小十七,男女之间,可不是只能亲嘴的。”   折竹瞥了一眼小册子,却听敲门声响,随即开了一道门缝,姜缨气喘吁吁地进来,合上门,转过身便将怀里锦缎包裹的册子恭敬地递到折竹面前,说道:“公子,这个你洞房前可一定要看。”   到了折竹成亲这日,姜缨一拍脑袋方才想起来这么个重要的事,故而他才赶紧赶去城中买了这样东西来。   天边的流霞灼烧弥漫,又逐渐被云海吞没,夜幕降临,竹林小院中灯火通明,没有饮酒的新郎白皙的面颊不知为何染着薄红,被第十五按着肩在桌前坐下。   “新郎官儿怎么坐那儿啊?”   老秀才端着酒杯起身,喊了一声。   其他的村民也连声附和。   折竹恍恍惚惚,听见这番嘈杂声响,他回过神来,对上一桌小孩儿乌溜溜的眼珠。   “新娘子闻不得酒味儿,嘱咐了不让喝。”   于娘子笑着对众人道。   “也是,小十七你还要洞房,今晚的酒便让我与姜缨来替你喝!”第十五并不知折竹饮酒只能两杯的秘密,他面带暧昧的笑容,拍了拍少年的肩。   折竹侧身躲开他的手,捏着茶碗的指节收紧了些,他乌浓的眼睫轻抬,看见围坐在桌前的除了小孩儿,就是两个带孩子的妇人。   桃溪村中人饮宴,不论男女,竟几乎都是会饮酒的。   “哥哥,你的脸好红呀。”   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儿歪着脑袋望着他。   折竹的脸更红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小孩儿,只能端起茶碗抿一口。   老秀才他们非要来敬酒,好多张陌生的面孔,却都带着朴实的笑容,折竹以茶代酒略喝了几口,他们便被姜缨与第十五给挡了回去。   因有人拦着,桃溪村的村民们也没有闹这对寄居于此的新人的洞房,月上中天,山居寂寂。   桃溪村的村民们已经回去了,姜缨与第十五在席上喝得大醉,添雨与于娘子将他们扶到了偏房中歇息,随后于娘子便带着添雨去自己家中暂住。   折竹孤身在廊上站了一会儿,春夜的风拂动他殷红的袍角,他终于伸出手推开那道门。   “吱呀”声响。   房内的商绒将烫手山芋般的册子扔到了枕下,红色的盖头遮挡了大半的视线,她垂着眼帘,看着他的步履临近。   “折竹?”   她有点不安,轻声唤。   “嗯。”   少年的声音清冽。   一片阴影挡在她的面前,随即盖头被他掀起来,一片橙黄明亮的灯烛光影里,她头戴凤冠,霞明玉映。   少年好似失语,怔怔地盯着她。   商绒仰望着他,这是她第二回 见他穿这样鲜亮明艳的颜色,乌浓整齐的发髻上戴着金玉冠,殷红的发带镶嵌着精巧的玉片。   少年忽而抬手,将她头上的凤冠小心取下,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再来看她,果然她的额头上有一道红印子。   “疼吗?”   折竹的指腹轻触她的额头。   没了凤冠,商绒的后颈轻松了许多,她抿着唇摇头。   大抵是因为两个人都看了奇怪的东西,所以连这样简单的触碰也变得令人浮想联翩,两个人的脸颊都红红的,坐在一块儿不说话。   折竹从床上摸来一颗桂圆,拨开外壳,双指捏着晶莹的果肉递到她唇边。   商绒张嘴咬住,果肉清甜的味道在齿间绽开。   但她低垂视线,发觉自己碰到少年的手指,因而他指上沾了些口脂的淡红。   商绒看他的指节如含羞草般蜷缩起来,随即他站起身走到桌前,端起两杯酒来到她的面前。   “你不是不再饮酒了吗?”   商绒仰面望他。   他连那个玉葫芦都丢了。   折竹又坐在她的身侧,红绳连接着他们两人的酒杯,他漆黑的眸子清亮而干净:“这个一定要喝。”   他一口饮尽,商绒只好试探着喝下去。   她还是没有那么习惯酒的滋味。   呛得咳嗽了几声,眼睛水盈盈的。   折竹翘着嘴角,手指又抚上她额头的红印子,商绒正不知要将酒盏如何放,却不防他捧起她的脸来,清凉的风拂过她的额头。   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着,她眨动眼睫,僵直着身体动也不动。   红烛高照,灯焰跳跃。   少年的气息掺杂隐约的酒香离她这样近,商绒的手指在袖间蜷缩起来,而他的吻忽然落在她的额头。   他没有章法地亲她的眼睛,鼻尖,嘴角。   酒意总是在他脸上浮现得很明显,即便他只饮了一杯并没有醉,但是白皙的面庞却微微泛粉,耳垂已经红透了。   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卧蚕尾端的小痣生动又惹眼。   “簌簌。”   他轻声唤。   商绒小小声地应,一点儿也不敢看他。   “我好开心啊。”   他的亲吻又落在她的颈间,嗓音变得模糊。   商绒咬着唇,酒盏脱了手,连着红线滚落在地上,她抓住他的衣袖,薄红爬满她的脖颈与面颊。   “你呢?”   他抬起头来,唇瓣红润。   商绒面颊烫红,才很轻地“嗯”了一声,他的吻便落在她的唇齿,舌尖抵住她的唇缝,深入。   他的确已经很熟练了。   商绒的脑中灼烧一片,少年凌乱的呼吸近在咫尺,她无助地抓着他的衣襟,难以承受他这般深重的亲吻。   衣衫落地,幔帐垂下。   少年的唇瓣贴着她的肩头,他的喘息很轻,听见她的呜咽,他又吻去她脸颊的泪珠,哑着声音问她:“为什么哭?”   商绒抽泣着,抱着他不肯说话。   “你可不可以亲亲我?”   大约他的神思已被合卺酒烧得模糊,他黏人又直白。   “你要不要……”   “你不要说。”   商绒又羞又恼。   “哦。”   少年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但没隔一会儿,他又很轻很轻地亲着她的肩窝:“簌簌,我好喜欢你啊。”   夜半春雨绵绵,浓云遮了朗月,长雾穿梭于清清幽幽的竹林,轻风阵阵,簌簌而响。   东方既白,雨霁云开。   白茫茫的晨雾笼罩了整片竹林与山廓,黑衣少年将尚未醒透的姑娘抱上了马背,侧身对第十五道:“十五哥,我们就此分道。”   “后会有期。”   第十五手持折扇,笑意盈盈,随即带着添雨率先走出这间山间院落。   商绒在马背上看着第十五与添雨的身影逐渐被雾气淹没,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神思也混沌不清。   “公子……”   姜缨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你知道造相堂的那批财宝在哪儿,除了答应第四的那部分,剩下的,跟你手底下的人分了吧,你们如今已不是栉风楼中人,不必再跟着我。”   折竹语气沉静。   “正是因为您带着属下出了栉风楼,所以属下这辈子都是要跟着您的。”姜缨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姜缨。”   晨风拂过少年鬓边的浅发,他的声线清泠:“可我如今并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他们,自由这东西,你们得来不易,应该好好珍惜。”   话罢,少年翻身上马,将裹在披风里的姑娘护在怀中,再不看姜缨一眼,手上用了力道拽住缰绳,朝竹林石径上去。   “公子!”   姜缨眼看雾气要将他们淹没,他朝前跑了几步,大声道:“若有一日公子用得着,姜缨一定在所不辞!”   再也没有比那少年更自在无拘的人了。   这是姜缨早就明白的事。   来如风,去也如风。   姜缨眼眶泛红,停在原地。   湿润的山道上,马蹄声清晰,商绒靠在少年怀中昏昏欲睡,即便是湿润的春风拂面也不能令她清醒多少。   她勉强睁大了双眼,只见茫茫白雾里,远山轮廓与青灰的天色浓淡相宜。   “折竹,我们去哪儿?”   她的声音软软的。   “你不是说,想去我曾去过的地方吗?”少年低头,下颌抵在她的兜帽上,一小块栗子饼被他塞到她嘴里。   商绒咬着栗子饼,仰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   “嗯。”   商绒的眼睛弯弯的:“我们是回家。”   天南地北,四海之内。   他去过的地方都有他的家。   所以她跟着他游历天涯,便是回家。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很感谢追更的大家一路陪着我,接下来还有甜甜番外,等我休息调整一下就开始更新!!!   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诚邀大家在评论区吃席,能喝的坐主桌,不能喝的就跟竹竹坐一桌,另外,本章山栀子随机抽三十个红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