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送走了前任留下的猫   作者:袁与年   本文文案:   分手时闹得很不愉快,连带着我看那只猫都格外不顺眼。   那是前任捡回来的流浪猫。猫是养不熟的,哪怕在外流浪过一遭,也不会感恩你的善待,依旧保持着一副唯我独尊的坏脾气,也只有我前任才受得了它。   而现在,前任丢下了我,也丢下了猫。   我才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叫你这个小东西对我张牙舞爪,我这就让你继续流浪——   怪我贱,还是停下了将它丢向郊外的手,在网上发了一条领养讯息。   因为它被养得油光水滑,有身会骗人的姿色,很快便被领走了。   只是很快,它又被送了回来——连着前任一起。   骄纵的大小姐x自尊心强的滥好人,庄斐x汤秉文   酸甜口的破镜重圆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斐 ┃ 配角:汤秉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猫把前任又拐回来了。   立意:爱情不畏世俗偏见 第1章   森林叫了第三声的时候,庄斐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蹲下/身和那双琥珀色的圆眼睛对望,极尽不耐烦地缓缓吐了一口气。可惜森林还是迟钝了些,纯然没有读懂她烦躁的目光,灵活地跃上她的膝头,还伸了个舒展的懒腰。   于是下一秒,庄斐抬手把它夹在肘弯,快步走到客厅,不耐烦地将它丢进了猫窝里。   破猫一条,一天到晚就知道乱叫,迟早把它给扔了。   森林是汤秉文捡回来的猫,小杂种一个。刚捡到时脏兮兮的,眼睛都睁不开,也不像现在这般有的是力气乱嚎。   庄斐不是不喜欢宠物,她老家就养了一只布偶和一条秋田,都是赛级的纯种,皮毛油光水滑,被调/教得乖顺黏人。   而眼前这个毛发都虬结在一起的脏东西,让她嫌弃地拧了眉,本能地退后半步。   汤秉文察觉到她眼里的嫌弃,尴尬地笑笑,也不顾它一身的泥灰,将它抱紧了些:“小家伙咬着我裤脚跟了一路,好可怜的,让它在家里待一晚好不好?”   “改天来个流浪汉跟你一路,你是不是也要把他带回家?”庄斐一声苦笑,拿上车钥匙,“走吧,住家里可以,得先带它去洗个澡。”   庄斐这话不是玩笑,也不是嘲讽,而是她知道汤秉文就是这么个不折不扣的滥好人,心软又好骗,还总是不长记性。   两人折到宠物医院,将猫驱了虫又洗了澡——钱全是庄斐出的,汤秉文自然舍不得花这么多钱。   他原本的计划是去防疫站打个针,再带回家自己洗,而庄斐嫌麻烦,强行做了主。   人靠衣装,宠物亦然。小猫洗净吹干后颜值大涨,惹得庄斐都笑眯眯地逗了它几回,虽然没两下就被它虚虚地咬了一口,令她又冷了脸。   按照汤秉文的性子,就算他说只是让猫住一晚,十有八九翌日也舍不得扔。庄斐干脆在隔壁的宠物店里开始大采购,乱七八糟选了一大堆。   汤秉文急了,他觉得流浪猫没必要这么娇惯着养。他可以用纸箱和棉花给它做窝,每天买新鲜的鱼和鸡肉给它吃,包括那堆猫玩具,他也能动手做些简易的。   “你养过猫吗?”庄斐反问他。   汤秉文摇摇头。   “没养过就听我的,我老家就有一只,改天带你去看看。”庄斐说着抬手刷了卡。   所以汤秉文属实是个傻子,穷得要死还想着帮人帮畜生。庄斐不懂他哪来这么多泛滥的善心,最关键的是,很多好事,那是没有钱根本就做不周到的。   出了宠物店,汤秉文一手抱着猫,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猫咪窝在他怀里细声细气地叫,惹得他脸上泛出了温柔的微笑:“秋秋,你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   庄斐出生在秋分,小名叫“秋秋”。不过大家叫久了,都顺嘴喊她“球球”,唯有汤秉文字正腔圆地喊她“秋秋”。   有时候,庄斐觉得他较真的样子蛮可爱的。   那时候,路边有个摆地摊卖衣服的。劣质音响里放着震天的歌,刘德华正用略显蹩脚的国语唱着“爱是一万公顷的森林”。   庄斐随口道:“就叫森林吧。”   “森林~”汤秉文很快接受了这个提议,扬着尾音用新名字去唤猫,“你也觉得它长得有点像森林猫是不是?”   “……”庄斐借着路灯仔细打量了它一下,没找出两者的任何关联,嫌弃地摇摇头,“你要是喜欢森林猫,回头咱们买只纯种的。”   “不用,我们家森林挺好的。”汤秉文将它抱紧了些。   后来,森林便在家中住了下来,大部分时候都是汤秉文在照料,哪怕他工作忙得要死。而庄斐无聊时会逗它两下,忙起来时,任它在书房外怎么挠门都不理。   没办法,这猫不够讨人喜欢,性子有些阴晴不定。庄斐有提议过给它找个老师训练一下,被汤秉文否决了,一个是嫌浪费钱,一个可能是这猫挺会看人,对上汤秉文时倒挺乖顺的。   真是个两面三刀的小家伙,可是有用么,最后汤秉文还不是把它给丢了。   庄斐望着在猫窝里打滚的森林,嗤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汤秉文把她也给丢了。   所以汤秉文哪里是什么好人,和这条猫一样,都是口蜜腹剑的玩意儿。   两人是在大学时认识的。那时庄斐在校外和一群朋友吃饭,酒过三巡,一朋友便开始飘了,挥舞着手臂跟癫痫似的。   穿着制服的汤秉文端着汤碗过来时,朋友刚好一臂打上他的手,惹得他手一抖,大半碗汤都洒那朋友身上了。   见状,汤秉文忙不迭地哈腰道歉,可朋友不依。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喝了酒后尤甚,扯着嗓子就开始骂人,给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庄斐不爱多管闲事,便靠在椅背上看热闹。她看那服务员挺年轻,紧抿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估摸着挺难堪的。   看着看着,庄斐忽然觉得有些没劲,将脸别向了一旁。   恰逢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惊得庄斐又回了头。   朋友正抄着碎了底的啤酒瓶,涨红着脸指着服务员,身边一群人也都大声起着哄,看热闹不嫌事大。   包厢在二楼,位置又挺偏,吵得再激烈也没人留意。汤秉文被逼得连连后退,眼底的怒意一点点漫了上来,一路退到茶柜旁,背在身后的手反握住了花瓶颈。   只有庄斐的位置,能看到那只手具体做了什么。她也能料想到,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事。   她不太想惹麻烦,毕竟真出了事,她也得进局子被调查。于是她上前抓住朋友的手腕:“郑哥,给我个面子好不好,咱们坐下来继续吃饭嘛。”   朋友将注意力移过来时,庄斐趁机和服务员使了个眼色。于是那人匆匆跑了出去——他急得都忘记松开手里的花瓶,回过神来时,它已经在走廊上碎了一地。   但至少,终于有其他工作人员被引来了,这事儿也算是勉强平息了。   后来,庄斐无聊问起他过去的恋爱经历。汤秉文说,他之前没喜欢过任何人,但那天庄斐向他使了那么个眼色时,他忽然明白了心动是什么感觉。   庄斐觉得好不爽,原来这人早就喜欢自己了,亏她还浪费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心思。   但接着汤秉文又说,赔那个花瓶花了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给他心疼到不行。   在这种气氛下,还能一本正经地提到这一茬,庄斐瞬间释然了。像这样的人,就算喜欢自己也不可能主动去追的,被追了那么多回,偶尔自己主动一次也挺有意思的。   尽管那天汤秉文心动了,但是庄斐没有。她就是觉得这男生挺好看的,但也仅限于此,毕竟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样貌,能让人一眼误终生。   但很奇妙的,就那么一眼,她忽然发现过此前从未留意过的这个人,突然出现在了她身边的每个角落。   在奖学金颁发仪式上,她看到了汤秉文,才知道两人居然是同校。然后便是无尽的偶遇,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她总能一眼看到汤秉文的身影。   高高瘦瘦的,眼里有股劲儿,但待人接物又无比的温柔,挺神奇的一人。   庄斐主动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知道他成绩好,决定从请教题目开始打开话题。   因为两人不同专业,她干脆问起了思修这种没几个学生会认真上的课,连问题她都是瞎问的。可汤秉文答得很认真,还把整整齐齐的笔记发给了她。   说实话,对于他的认真态度,庄斐第一反应不是感动也不是佩服,而是被吓到了。   后来,庄斐说要请他吃饭,感谢他的解答。汤秉文答应了,庄斐便随口报了个环境不错的餐厅。   那头沉默了半晌,表示了拒绝,理由是太贵了。   庄斐心说又不要他花钱,贵点又何妨,可他偏偏不依。问他要去哪,他居然报了个食堂。   这人挺轴的,所以庄斐最后还是陪他去了食堂。   也就是食堂这一餐吧,庄斐彻底喜欢上了他——对,之前都仅限于有点好感,试探着随便撩撩。   为什么吃顿饭就喜欢上了呢,庄斐也说不清。可能因为他那天穿的白T挺清爽好看的,可能因为他吃相文雅,可能因为自己说话时总是被他温柔地注视着,可能——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庄斐便开始加快攻势了。她套来了一份汤秉文的课表,常常带着吃的等他下课,也总是在各种生造的节日送他礼物——只是大多都被拒绝了。   喜欢一个人,不就会尽可能地把好的给他么。汤秉文身材挺好,可惜总是穿粗制滥造的地摊货。庄斐干脆把衣服裤子鞋子都给他送了一溜,结果全被他拒绝了。   于是那段时间,庄斐身边的男性朋友成天想方设法给她献殷勤,就为了收到那些汤秉文不要的礼物。   一开始拒绝庄斐时,汤秉文说他不喜欢,最后他坦白了,这些东西太贵了,他收不起。因为他知道天下没有白收的礼,收了都得还。   那时候庄斐厚颜无耻地说那你肉/偿我好了,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能随意糊弄过去的问题。   汤秉文太穷了。穷不是他的错,富也不是庄斐的错,可他们在一起就是个错。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爱是一万公顷的森林”引用自《练习》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引用自《大话西游》。]   下本开《荆棘之上》,校园双向救赎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戳个收藏~   文案:   这是乔殊羽第三次遇到这个男生了。   男生生得很白,柔软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令人窥不清他的神情。   从鼻腔里源源流淌的鲜血,像是盛开在雪地上的玫瑰。   这是隔壁班著名的“娘娘腔”,说话“细腔细调真恶心",走路“慢慢悠悠像个娘儿们”。   而落到他身上的拳头,也因此变得合理起来。   巧的是,乔殊羽在班里也是个“知名人物”,因为她是最会挥拳头的那一个,还有个挥进牢里的父亲。   听见脚步声,男生本能地一缩肩膀,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乔殊羽。   她向他伸出了一个拳头——   摊开,里面攥了一包纸巾。   冷漠x温柔,假利己x真圣父,乔殊羽x林家望 第2章   庄斐是慢慢才了解到汤秉文的家境的。   乡下出生长大,上初中时父亲患了癌,折腾了四五年还是走了,为此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而母亲也有大大小小的病,每个月吃药都得上千。   为了上大学,汤秉文险些和家里闹翻。他妈觉得给他上到高中已经足够,他成年了完全可以早些出去打工。   其实也不能怪他妈,有时候环境会限制人的眼界,他那山沟子里,多的是初中毕业就出去打/黑工的,上完高中的汤秉文已经算是“高材生”了。   好在汤秉文有个好老师,告诉他说什么也得读大学。最后,汤秉文给他妈跪下了,又给他爸的遗照磕了三个头,保证大学学费不用他妈掏一分钱,而且他会努力在十年内把家里的债还清。   这些都是庄斐逼着他说的,他说的时候语气很淡然,但是庄斐听得红了眼眶,窝在他怀里吸鼻子。   汤秉文慌慌张张地低着头哄她,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告诉她没关系的。好像这么惨的人不是汤秉文,而是庄斐似的。   和汤秉文比起来,庄斐算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了。从小住别墅,坐豪车,没记事时就开始跟着爸妈满世界开眼界。   汤秉文要十年才能还清的债,可能堪堪能买庄斐的一只包。   庄斐觉得他可怜,于是隔三岔五给他打钱,结果全部被他给拒收了。他不仅穷,还抱着不值一文的尊严死磕,有时候让庄斐挺莫名的。   汤秉文虽然平日里很温柔,但在这方面却很坚定。不管庄斐和他撒娇还是甩脸色,他说不收就不收,逼急了直接提分手。   有次给庄斐气急了,让他不收就滚。结果他真的拿上东西滚了,还没出门,庄斐跟他吼,说他敢踏出去自己就从楼上跳下来。   汤秉文吓坏了,回头抓着她胳膊让她爱惜生命。庄斐故意推开他,说他不收自己马上去爬窗台。   那次汤秉文哭了,他把庄斐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哑着嗓子道:“秋秋,你就让我认这一回死理好不好,我要是收了你的钱,我们的感情就变质了。我爱你,我特别爱你,我希望能一直纯粹地、毫无保留地爱你。”   汤秉文很少说情话,可能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句情话。但是庄斐听后晕得七荤八素的,以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大学的恋爱生活还是蛮开心的。汤秉文穷,但他每次约会非要AA,庄斐自然舍不得让他花钱,只能去些不要钱的地方乱逛。   后来庄斐发现,原来有些快乐不用钱也能买到。和汤秉文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很开心。   最疯狂的一次,两人一起跑去了海边。还不是那种有洁白沙滩的大海,而是岸边遍布滩涂的野海。   海边几乎没有人,两人在滩涂上赛跑,互相砸泥巴——每次汤秉文只象征性地扔扔,庄斐却都砸得很实在,还都是冲着脸。玩累了后,两人便直接坐在海边,肩靠肩看看海鸥海浪也挺惬意的。   两人在海边聊了很久。其实汤秉文这人并不无趣,因为穷,最大的爱好便是花不了太多钱的电影和书。   他和庄斐从大卫林奇聊到林克莱特,从佩索阿聊到徐訏。虽然大部分时刻都是他在不疾不徐地讲,庄斐在听。   最后他单手后撑,仰头看着庄斐,学着《爱的曝光》里的洋子给她念圣/经。   他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同的是,电影里的洋子念得声嘶力竭,而汤秉文念得很温柔。庄斐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想要入教——如果真有那么个“汤秉文教”的话。   其实在遇到汤秉文之前,庄斐对这类“神神叨叨”的文艺青年没什么好感。总是拾人牙慧,分享些不明所以的文字同图片,自以为是旷野中遗世独立的那一位。   可汤秉文和她印象里的文青似乎相距甚远,他不是居高临下地去灌输去卖弄,而是平等地同对方分享、探讨,就像分享今晨的早饭、昨夜的星空那般稀松平常。   庄斐很喜欢听他在耳边平静地叙述,尤其是近距离交流时,他的声音很像海浪拂过沙滩,带着密密的颗粒感,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从他的叙述之中,庄斐逐渐在贫困与刻苦之中,看见了更多样的汤秉文,那个或许很多人都不曾发现的汤秉文。   最后两人直接在海边过夜了,刚好是夏天,也不是很冷。两人躺在滩涂上,望着城市里多年未见的繁星,胡乱掰扯着各个星星叫什么名字。   这点上两人都不是行家,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个答案可能都是错的,但就这么斗斗嘴,居然也挺开心的。   最后,汤秉文在她耳边给他哼摇篮曲,她听着听着,便躺在汤秉文怀里安然地入睡了。   没想到半夜海水涨潮。是汤秉文先察觉到异样的,彼时两人躺着,海水已经没过了脸,他赶忙推醒庄斐,拽着她往岸边半爬半游。   浸透海水的滩涂踩不实也难以拔出,两人恍惚间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好在谁都没有放弃,拽着彼此狼狈地逃了出来,仿佛共同死了一遭。   汤秉文心疼地捧着她的脸和她说对不起,结果她仰头吻上汤秉文的嘴,末了回了句“我爱你”。   大学毕业后,其实以汤秉文的成绩完全可以保研,但他还是选择了直接工作,进了家互联网公司,开始用命换钱。   而庄斐不想工作,又考不上国内心仪大学的研究生,干脆去英国读了一年研,两人也这么异地恋了一年。   因为时差的关系,往往一条消息要隔上很久才回。但汤秉文每周都会熬夜陪她视频一次,告诉她公司待遇特别好,领导和蔼可亲,同事友善大方。   直到庄斐留学回来,才知道这全部都是谎言。公司各种克扣加班费,领导要求苛刻脾气阴晴不定,同事酷爱搞小团体,不会来事儿的汤秉文自然是被排挤的那个。   她因此和汤秉文生气,气一半又觉得无奈。汤秉文本来就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说了也不会改,自己反而是平白又让他受了气。   比起这些,最让她惊讶的是汤秉文的租房。由客厅隔断的不到十平的小房间,连窗户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庄斐住在她爸给她买的大平层里,和汤秉文撒娇要他跟自己同居。汤秉文答应了,但表示会给房租。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比汤秉文之前的租金稍微贵点儿的价格。虽然以这房子的地段和面积,真正的租金可能得翻上好几倍。   其实汤秉文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实在掏不起更多的钱。于是他主动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样样都干样样都精,每天加班到夜里还得收拾家里。   有时候庄斐心疼他,表示请个保洁来干就行。但汤秉文不太喜欢她浪费钱,尤其是因为自己而浪费钱,一口回绝了。   于是有些瞬间,庄斐有点恍惚。她觉得谈恋爱应该是两个人共同开心的事,怎么因为自己,汤秉文好像更累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那时候没想明白。   硕士文凭都混回来了,庄斐还是不想工作,但又没能力去读博。于是她和父母乱掰,说自己要尝试创业,父母欣然应允,还给了她一大笔启动资金。   说是创业,其实也就是加盟了一家店。庄斐除了装修和刚开业时去了一段时间,后来基本全权交给了店长。幸而她眼光不错,每月盈利还算可观。   开店之余,庄斐也开始试着投资。虽然她是金融专业,但基本没学到什么有用的,好在人脉还是有的,偶尔听点内部消息,钱一进一出,就翻了个翻。   她意识到现实有时候挺无奈的,纵使她不学无术,但靠着投了个好胎,分分钟能赚到汤秉文卖命一年的钱。   她总在想,要是汤秉文是个软饭男该多好啊。她可以养着汤秉文,给他好吃好喝的供着,汤秉文对自己也好,大多数事都顺着自己,活也不赖。   没有了钱的阻碍,他们应该每天都会过得挺幸福,怪就怪汤秉文空有一身无用的自尊。   可是庄斐又觉得,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或许自己反而不会爱上他了。   他身上最让人憎的特质,有时候也是最让自己着迷的。   既然无法实现的话,庄斐便在琢磨怎么尽快让他富起来。有次,庄斐又得到了条内部消息,便怂恿着汤秉文尽快买入,打包票一定能赚。   汤秉文的表情很是为难,看在庄斐极力推荐的份上才点了头,问他买多少,居然只有区区一千。   庄斐简直无语了,还说了句“活该你这么穷”的气话。汤秉文沉默了一下,庄斐刚想道歉,结果反倒是他给自己道了歉,最后咬牙买了五千。   庄斐的消息准确率很高,那支股一路飙红,她看准时机卖出,赚了个盆满钵满。回头一问汤秉文,才知道他没几天就给抛了。   听到这个消息,庄斐比自己亏钱了还难受,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汤秉文平静地看着庄斐,他说秋秋,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试错成本。   后来庄斐再没让他投资过,他一路踏踏实实走过来,赚不来这种高风险的快钱,也不敢去试水,这怪不了他。   但庄斐总觉得汤秉文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踏入社会以后,爱情不可避免得变得现实。学生时期可以闭口不谈的东西,逐渐成了房间里的大象,无法逃避。   但她还是很爱汤秉文,她想汤秉文也很爱她。小时候她以为两个人相爱了就可以在一起了,长大了才发现原来不是的。   两个人不相爱也能在一起,而两个人相爱,有时候反而不能在一起。   --------------------   作者有话要说:   [“爱是恒久忍耐……”引用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第3章   关于分手的原因,说来有点荒唐。   那天,庄斐昔日的同性好友相约聚会。一行人赶到饭店,点了一桌子菜和一桌子酒,吃到满目狼藉。   酒足饭饱之际,大家开始胡扯。众人都醉到满面红晕,说起话来自然也不着边际。   大家先是聊了聊事业,结果发现有的读研,有的回家继承家业,还有的混吃等死,基本没几个正儿八经拼搏的。   这茬翻了篇,大家又开始聊感情顺带怀旧。问了一圈后才知道,当年大学如胶似漆的一对对分了个干净,唯有庄斐和汤秉文一直谈到了现在。   “我靠。”罗芮惊讶得很,“你和那穷鬼居然还没分啊?”   庄斐有和她们简单聊过汤秉文的家境,主要是她那时心急,想找找主意,看看怎么更好地帮到汤秉文。   当然,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帮人不靠谱,便再也没提过这点。然而不可避免的,这帮从小吃喝不愁的人,多少有点看不起汤秉文。   罗芮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有些没遮没掩。平日里庄斐可能会反驳她几句,但这会儿两人都喝到半醉,谁也没计较这个称呼。   “是啊。你们这群朝三暮四的家伙。”庄斐随口应道。   一群被说中的人,瞬间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还年轻,可不得多换换口味嘛。”   “球球,你真的是当代活雷锋吧,扶贫扶到现在。”   “我告诉你球球,男的可比女的拜金多了,心眼多着呢,看你有钱就可劲地巴着你,生怕丢了你这颗摇钱树。”   她想汤秉文不是这样的,在一起这么久,几次提出分手的都是汤秉文,怕失去的那个好像明明是自己。   “我就爱扶贫,怎么着了吧。”庄斐有些烦了,靠在椅子上语气带着不悦。   但大家都因为酒精而变得迟钝,谁也没察觉她的小情绪,继续肆无忌惮地开起了玩笑。   向来最开放的那个,此刻更是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球球,他活儿是不是很好?”   平日里在群里没遮没掩饰就算了,现实里聊起总还是有些尴尬。但或许是酒精拉低了人的底线,庄斐笑了下,不置可否。   “我就知道!”那人一挑眉,“他是不是打小搁家里干农活?肯定体力特别好,你有福了啊球球。”   “你有病啊。”庄斐简直哭笑不得,不痛不痒地骂了她一声。   “哟,说得好,我终于知道球球为啥选个乡巴子了。”   “但我们球球又漂亮又有钱,身材也不赖,横竖还是那个穷鬼赚了。”   “球球我教你,你多享受几年,回头把他踹了,再选个年轻精力好的。这就是富婆的快乐。”   ……   庄斐已经醉到有些神志不清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唠个不停,她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连什么意思都还没弄明白,便极尽敷衍地应着“好”“知道”“行”。   到最后,醉意携来了困意,庄斐不得不提前告了别,打车回了家。   冷风一吹,庄斐终于稍稍清醒了些。她想起刚刚昔日好友说过的话,没忍住低下头笑了。   汤秉文体力确实不错,当然他不种田,但为了省钱,不管多远的路,他基本都是靠步行或者骑单车。同样是因为穷,他也鲜少外食或者吃零食,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   只是吧,有一点说不上是缺点还是优点——他在做那方面的事时,也依然温柔到过了分。   有次庄斐想逗他,便衣/衫/不/整地把他撩/拨到起了反应。眼看他就要扑上来了,庄斐故意将他推开,表示突然不想做了。   结果他愣了一下,居然说好,然后跑到了卫生间里。   庄斐屏息凝神,聆听着卫生间内,汤秉文努力压抑的喘/息声,幻想着一墙之隔的画面。   等到汤秉文收拾好自己,回到卧室时,庄斐一把将他拉上了床,表示自己又起了兴致。   汤秉文这会儿还在贤者时间呢,他有些痛苦地拧了眉,但还是答应了她。   总之那天庄斐反反复复的,把汤秉文折腾到不轻。最终还是汤秉文意识到了她的坏心思,陪着她把戏演足,来了一回“霸王/硬上弓”——   然而汤秉文到底还是怂了些,刚刚有多霸道,结束后温存时就有多卑微,低声和庄斐道歉,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样。   庄斐哪里不喜欢,她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她还是故意扮委屈,心满意足地收获了汤秉文好一顿哄。   前些天汤秉文都加班到深夜,庄斐也舍不得再让他交公粮。昨天听他说项目暂时告一段落了,庄斐有些兴奋地奔进了电梯间,今儿她要化身资本家,让汤秉文加班到天明。   她是带着笑意回到家的,推开卧室门,却发现汤秉文正在收拾行李。   “你又要出差吗?”看他已经收拾了两大箱,庄斐有些不舍,“要去很久吗?”   汤秉文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注视着她,认真道:“庄斐,我们分手吧。”   “啊?”庄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得到汤秉文肯定的答复后,她瞬间翻了脸,“你有病啊汤秉文,大晚上的抽什么风呢。”   庄斐本来心情倍儿好,迫不及待就想见到他,结果他迎头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很快,汤秉文就告诉了她自己到底在抽什么风。   为了庆祝项目完工,汤秉文所在的部门组织了一次聚餐,好巧不巧就和庄斐在同一家饭店。   他们散场得早,等他往回走时,突然从身旁虚掩的包厢门里听到了庄斐的声音。   汤秉文想起来,庄斐是有说过晚上要去聚餐。她们每次聚餐都会喝到烂醉,这么晚了,回家路上肯定很不安全。汤秉文想了想,决定留下来等她一起走。   就在汤秉文隔门编辑短信,准备通知庄斐的时候,突然从门内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汤秉文没有偷听的坏习惯,但是说实在的,当发现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时,没有人能忍住不去听一听的。   当然他并没有听完,因为他觉得恶心。   听到原因后,庄斐有种被抓包的不安感。她小心翼翼地环着汤秉文,轻声抚慰道:“对不起秉文,她们都是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她们性格就是这样,但她们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我根本不在乎她们怎么说我,我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你的态度。”   庄斐还有些醉,没太想明白这句话,她笨拙地试图挽回道:“那我回头说她们一顿好不好?要不现在,现在我就打电话!”   说着,庄斐就要掏手机。汤秉文按下了她的手:“行了庄斐,没必要了。我说真的,我们分手吧。”   “你干嘛啊汤秉文。”酒精上头,庄斐终于失去了耐心,“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迁怒给我干什么啊?”   汤秉文没搭理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收拾行李。   “你要去哪?你能去哪?你在昌瑞有房子住么,你就宁愿露宿街头也要和我分手吗?”庄斐泄气式地踢了脚行李箱。   “我已经在网上预约过看房了,今晚可以在青旅凑合一晚。”   庄斐不想听他周到的安排,她巴不得汤秉文没有安身之处,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投靠自己。   可是她忘了,汤秉文比谁都要独立。   眼看两个行李箱都收拾好了,汤秉文将它们挨个拉上,一手一个往外走。   庄斐有些慌了,她上前堵住门,一双眼红通通的都快哭了:“秉文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你别走好不好……”   其实她根本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酒精蚕食了她大部分理智,剩下那点也乱得很。可是她知道汤秉文要走了,本能驱使着她必须想办法留住对方。   “行了庄斐。”汤秉文轻轻推了下她,没推开后,不得不单臂直接将她抱回屋内,“我们不合适,我不想再勉强了。”   “你现在才知道不合适啊?!”庄斐干脆站在原地冲着他吼,“但是我爱你啊,所以我一直在为你改变,而你呢,你为我们的感情做了什么?”   汤秉文在楼道内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刚刚那股不舍和委屈的情绪尽数消散,剩下的只有愤怒,庄斐顺势继续说道:“因为你没钱,还非不要我的钱,我不得不陪你吃路边摊,跟你去不要钱的地方瞎晃悠。我从前每年都出国旅行一趟,和你一起后也没去过了。   “然后呢,我收获了什么?就收获了你一句轻飘飘的分手。我谈什么恋爱啊,合着就是为了和你体验生活吗,你把我折腾了一番最后拍拍屁股就走,你是不是人啊汤秉文?”   汤秉文认真地等她说完,才开口道:“庄斐,你没必要这么委屈自己的。”   “汤秉文你真的没良心!”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庄斐,她随手抄起玄关柜上的纸巾盒砸了过去,汤秉文没有躲,只是略略别过了脸。   纸巾盒蹭过他的脸颊,尖角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痕。   庄斐的视野被含在眶里的眼泪模糊了大半,她继续近乎歇斯底里道:“我做这些图什么啊,不就是顾及你那泛滥的自尊心吗。我真的觉得苦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俩好好地在一起,哪怕过得拮据点也很开心。   “可是汤秉文你说什么?让我没必要委屈自己,你怎么能说得出口啊。合着全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倒贴你,是我上赶着讨好你,你真够厉害的。”   汤秉文痛苦地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知道自己错了的话,那就快点滚回来别闹了啊。庄斐在心里怒吼着。   可是没有用的,她没有说出口,汤秉文也不会明白。   这句话比起道歉,更像是告别。说完后,汤秉文便推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4章   其实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庄斐有念及没有被一齐打包的森林。   “那你把这只小杂种也一起带着滚出去好了。”庄斐回头指向猫窝,才发现森林似乎是被争吵声吓到了,早躲得没了影。   汤秉文为难地抿了下嘴:“我现在……暂时没有能力抚养它。对不起庄斐,能麻烦你再收留它几天吗?我会早日把它带走的。”   “不能。”庄斐一口回绝道,“你敢踏出这个门,我回头就把它扔走。”   “你不是那样的人。”汤秉文笃定的语气让她怒火中烧。   谁说她不是?一只破猫而已,是汤秉文遗留在她家最后的垃圾,看着就晦气,能忍上这几天已经仁至义尽了。   已经一周了,一周汤秉文都还没回来接它,估计早把它给忘了。   “叫个屁啊。”庄斐蹲下身和叫个不停的森林对望,自打汤秉文离开后,它哀叫得越来越频繁了,“你主人不要你了知道吗,把你好吃好喝地供了一段时间,就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啊?回头还不是把你给丢了。”   森林又“喵喵”叫了好几声,连尾巴都竖了起来,听着有些愤怒。   “和我凶什么?没人保你了你知道吗,我今儿就把你扔走,滚出去继续流浪吧你。”庄斐说着将森林抱进肘弯,快步向外走去。   森林在她怀里不住挣扎着,一声声哀恸的叫声令人心烦。庄斐挟着它一路来到小区门口,望向马路上永不停歇的车流。   她想汤秉文就是这么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在某个站点突如其来地带她上了路,共同走过一段后,又不由分说地抛下了她,一如来时那般匆匆。   “森林……”庄斐垂眼看着怀里的小家伙,语气放缓了许多,“森林你也走吧,和他一起走吧。”   它到底已经流浪过一遭,有了独自求生的经验,指不定还能撞大运,再碰瓷个汤秉文一样的滥好人……不,要比汤秉文还要好,永远不会抛弃它。   森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不再同刚才那般挣扎,而是两只前爪勾着她的衣服,仰头望着她,近乎哀求地小声“喵喵”叫着。   庄斐苦笑了一下,出门前坚定的决定在一点点被粉碎着。她伸手点了点森林粉嫩的鼻尖:“你再叫一声,我马上把你扔了。”   她在心底倒数着,她巴不得森林挣扎狂叫,这样她便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丢下它。   可是森林没有,往日对上她就闹腾的小家伙,闻言居然一声不发,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圆眼睛望着她,小爪子轻轻挠着她的胸膛。   “人精!”庄斐愤愤地低骂了一句,抱着森林回头往家走去。   虽然没几步,森林又开始叫了。但至少在刚刚倒数的时候,它一直是安静的,那双眼看得庄斐心都快化了。   汤秉文没良心,汤秉文始乱终弃,汤秉文铁石心肠,可她庄斐不是——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汤秉文一样狠心呢?庄斐有点悲哀。   但这也不代表,庄斐就要负担这个小杂种一辈子。她只是承诺不随意扔了它,又不代表不会把它送走。   她想汤秉文实在是个很有心机的人,故意把森林留在这里,让她每每看到森林都会想起汤秉文,然后陷入不可自拔的负面情绪之中。   她要振作起来,尽快走出去,而森林,就是那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庄斐随意在网上搜了一圈,找到了一个昌瑞市本地的宠物博主,发了一条领养讯息。   配图时,她在相册里翻了一转,然后眼泪很突然地就掉下来了。   坦白来说,她对森林的感情不深,但她很喜欢看汤秉文和森林一起玩的模样,也拍下了很多照片留作纪念。   在汤秉文怀里的森林,永远是乖巧的、爱撒娇的。汤秉文很喜欢拿哄小孩的语气去逗它,眉眼里写满了温柔。   他知道森林和庄斐的关系不太好,于是有时候,他会故意抓着森林的小爪子去逗庄斐,还会掐着嗓子假装森林在说话。   “森林其实最喜欢秋秋了,但是森林不好意思说。”   “秋秋,森林给你卖个萌,你看我可不可爱呀?”   “秋秋笑一个嘛,要是秋秋不开心了,爸爸会好难过的。”   幼稚透了,但每次,庄斐都会被逗到乐不可支。   她觉得汤秉文很像是夹在中间,被迫竭力缓解母子关系的父亲。有时候她也会想,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汤秉文一定是个负责的父亲,他会教导孩子学习,也会教导孩子成人,而她大抵是那种“管生不管养”的妈妈,回头发现孩子和爸爸更亲时,还得倒打一耙找汤秉文闹脾气的那种。   这么一想,自己有时候实在有够娇蛮,也只有汤秉文能忍受她的娇蛮——然后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了。   此刻,庄斐泪眼朦胧地望着屏幕。照片里,汤秉文笑得眉眼弯弯,用森林的两只前爪给她比爱心。她甚至都能想象到汤秉文那时的语气,也能想象到自己拍照片时的表情。   “森林。”庄斐用力抹掉眼泪,快步走到客厅唤了一声,随意抓拍了一张。   这张抓拍得其实还挺好看,闻声的森林仰头懵懂无辜地看着她,一身长毛被养得油光水滑,看着分外惹人怜爱。   于是领养讯息发出去没多久,下面便有一串评论,都是在夸这只猫可爱。还有不少人遗憾自己不在昌瑞,或者没有条件养猫等等。   当晚,就有人给她发来了私信。对方表示自己是昌瑞本地人,工作清闲,之前养过一只猫,可惜猫因病去世了,自己消沉了很久,想再养一只来缓解情绪。   终于有人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了,庄斐问都没问就应了好,约定明天把猫给他送过去。   这将是她和森林度过的最后一晚,庄斐给它换了最后一次水,蹲在猫窝旁看它。   “森林,明天你就要有新主人了。他对你应该会很好,我也和他说了,绝对不能抛弃你。”   森林不太明白,只是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你干嘛突然这么乖啊,是不是故意的。”庄斐撇着嘴戳了戳它的小爪子,“没有用的,我不吃这一套。如果你不是汤秉文领回来的,可能我就凑合着养下去了,可是……”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森林兴奋地叫了一声,在窝里打了个滚。   庄斐忍不住笑了,虽然笑得有些苦涩:“森林,你想不想爸爸?我……我很想他,但是他不会回来了,我也要尽快走出来,所以不能留下你了。”   那一晚,庄斐难得睡觉没有关卧室门。   刚开始时,森林很黏汤秉文,总是一直跟着他,睡觉也不例外。不过庄斐嫌它脏,从来不让它上/床。   后来,森林被训练得知道在猫窝里睡觉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半夜挠挠门,想要找汤秉文玩。   门开了一晚,而一晚森林都没有进来。   小东西还真是随汤秉文,狠心得很。翌日一早,庄斐把它装进太空包里,开始收拾它的东西。   原来森林的东西,细数下来也不少。除了基本的猫窝猫砂盆食盆饮水机,还有什么猫爬架猫抓板猫玩具,包括没用完的猫粮猫砂和一些药,满当当地装了一整个后备箱。   将东西都搬下去后,庄斐感觉自己的家空了一大块,难以弥补的一大块。   两人约在人民广场见了面,对方瘦瘦矮矮的,看着约莫三十出头,性格有些腼腆。   当他把森林抱进怀里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不住地夸它长得真可爱。庄斐在一旁陪着笑,突然有些不舍。   从脏不溜秋的小泥团,变成这么可爱的森林,都是汤秉文悉心照料出来的。   森林好像有点认生,拼命挣扎狞叫着,惹得庄斐也很尴尬。她不得不把森林再次塞回包里,重新递给对方,表示相处久了它就不会闹腾了。   “没关系的。”对方冲着她笑了下,“我很有经验的。”   当他看到庄斐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时,脸上现出了为难的神情,说自己没办法带走。庄斐表示可以帮着运到他家,可对方还是不需要,说是自己家里也有很多养猫的器具,都是上一只留下来的。   “好吧,那麻烦你了。”庄斐冲着太空包里的森林挥挥手,“我走了,在新主人家里要乖哦。”   森林还在不住地尖叫着,挣扎个不停,庄斐叹了一口气,狠狠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5章   一如出门时那样,庄斐载着一车东西又回了家。   当初买的时候,两人头抵头望着屏幕不断比对着。庄斐要贵的要漂亮的,汤秉文要经济实惠的,想挑出一个两人都满意的东西,着实不是件易事。   只是再也没有需要它们的时候了,当初买得多用心,现在也不过是一堆精美的垃圾。   她想她该把这些玩意儿全部给扔了,可思前想后,庄斐还是把它们搬出来堆在了地下室里。   回头再说吧,她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   家里太静了,尽管地处闹市,但隔音玻璃的质量很是不错,把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在这种绝对的安静中,很容易产生幻听。她总觉得森林在某个角落冲她叫,可猛一回头,却只能看到突兀的空位。   原本放着森林的东西的地方,全部空荡荡的,总让人想尽快把它们填满。   有一瞬间,庄斐甚至有种回头把森林抢回来的冲动。   痛意代替了饿意开始提醒他的大脑,她已经有超二十四小时没吃过东西了。庄斐翻了好一会儿外卖软件,对着哪个都提不起食欲,最终还是自己走进了厨房。   很可怕的是,在推开拉门的前一刻她都在幻想,可能汤秉文正围着围裙在里面烹饪。而她会很无赖地用筷子和碗敲起交响乐,坐在餐桌旁向汤秉文抱怨自己饿了,能不能烧快点。   汤秉文比森林还要过分,明明一早连人带物滚远了,可他的气息早已填满了整个房屋,没留下一处让自己喘息的空当。   怎么这时候不想着交房租了,怎么这时候不知道和她AA了,这种痛苦就该让汤秉文也尝一尝。   庄斐的烹饪技术很烂,或许是被汤秉文惯出来的。反正不管她想吃什么,汤秉文都能尽快学会做给她吃,哪里还需要她动手。   譬如她喜欢吃西餐,哪怕汤秉文没吃过,也会对着菜谱仔细研究,买好食材和调料,端上一份不亚于米其林餐厅的成品给她。   而现在,庄斐对着一堆食材犯了难。她想给自己煎份牛排,却连怎么解冻都不会,那就退而求其次烤个土豆吧,可她连佐料怎么调都不知道。   最后,庄斐有些烦躁,干脆煮了一锅开水,随手抓了一把意大利面丢进去。   面煮好后,庄斐挤上番茄酱随便搅和搅和便开始吃了。刚入口,她很没出息地酸了鼻子。   面是夹生的,而番茄酱这么吃又腻得很。她开始想念汤秉文做过的意面,同样的一份面,他会做黑椒的、茄汁的、奶油蘑菇的,每个都格外可口。   勉强吃了几根后,庄斐终于忍无可忍地丢下叉子。胃又开始痉挛了,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疼到嘴唇都在发抖。   明明和汤秉文在一起后,她便很少犯胃病了。   其实汤秉文看着温柔,但也有不少发火的时刻。   但他生气的原因总是很特别。譬如有次庄斐和朋友在酒吧玩了一个通宵,汤秉文气的不是她彻夜不归,而是熬夜对身体不好,喝酒对胃不好,他看不惯庄斐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   他生气时也不会飙脏话或者动手,只是声音提高了几分,额头气得青筋直跳,强忍情绪到手都在抖。   往往这时候,庄斐就不会和他顶嘴了,而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和他撒娇。然后汤秉文便舍不得数落她了,干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生闷气。   当然不出一个小时,汤秉文又会主动出来,恢复了从前的温柔体贴,帮着她煮解酒汤,甚至偶尔还会为自己刚刚的失态向她道歉。   而现在呢,现在汤秉文去哪了。她疼到都出了一身的冷汗了,汤秉文也一点儿都不在乎吗。   庄斐蜷缩在沙发上,一边气汤秉文,一边气自己,一双眼自分手后好像就没彻底干过。   等到庄斐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睁眼时,已是暮色四合。屋内没开灯,她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茶几。她呆立在客厅中央,忽然感到无尽的孤独。   四年多的感情,在她尚且年轻的人生里,已经占据了五分之一的篇幅,不是一时半会能轻易抹去的。   “爱是一万公顷的森林”,而现在他们俩都迷了路,连森林也丢了,真好啊。   其实她真不想做这么个煽情人物,巴不得第一天分手第二天就走出来活出自我。可是情绪太难自控了,总有很多个瞬间,她会在某个不起眼的细节处想起汤秉文,宛如一记闷锤,不由分说地将她砸入回忆的漩涡。   所以不该在这里待下去了,庄斐拿上车钥匙,决定出门兜兜风。   她一路往郊区开去,红色的轿跑宛若一阵旋风,席卷过一道道公路。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音响里放着动感的乐曲,她强逼自己跟着哼唱,心情多少有了个释放的出口。   前方不远处,车灯忽然照出一大块黑乎乎的物体。她第一时间放慢速度,打着转向灯想变道,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   她赶忙把车驶入应急车道停了下来,而后站在路边不住地干呕。   那块黑色的物体,是一只被压扁的死猫。   那只猫的毛好像很长,虽然都被污渍和血渍染脏了,但能隐约分辨出本色是白里带着棕,和森林有点儿像。   而现在,它紧紧贴合着地面,背上还能看到好几道车辙印。要不是那长长的尾巴,她甚至分辨不出哪边是头。血已经干涸成了黑色,一道一道顺着车辙延伸着。   仅仅是那么一眼,庄斐便完全受不了了,单手撑着引擎盖不住发抖。   她该庆幸自己没有随意把森林扔掉,可是她还是很怕,没由来地怕。她想抱一抱森林,哪怕它抓自己吵自己也没关系,她就想把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躯紧紧拥在怀里,至少不会那么孤独。   庄斐在路边平息了许久情绪,才转头开上了回家的路。   要不要再去买只猫呢,布偶?美短?蓝猫?或者……杂交的可能也很可爱吧,不如干脆去领养一只吧。   庄斐想了一路,但最终一处也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回到了家。   还是先把自己给收拾好吧,在这之前,她可能没法负担起养育一个生命的责任。   运动果然助眠——如果说开车也算运动的话。至少这一晚,庄斐没有辗转反侧到头痛,回家没多久便沉入了梦乡,一早醒来时,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庄斐在咖啡店点了一份早餐外送,开启了自己崭新一天的生活。有朋友约她过几天聚餐,而自己前段时间买的一支股也攀到了一个新巅峰,抛出去狠赚了一笔。   赚钱总是令人开心的,庄斐开始思索着自己要不要买只新包。拎包还是挎包呢,新款还是经典款呢,她对着手机翻了一上午,眼花缭乱到舍不得停歇。   很久没去旅游了,不如趁此机会,约上好友出去玩一圈。西班牙或者阿根廷好像是不错的选择,那里的人民都分外热情活泼,自己身处其中,应该也会被感染到心情大好吧。   庄斐决定把汤秉文从自己身上夺去的自由,再挨个夺回来。她要好好享受人生,肆意挥霍。   她之前和苦行僧似的清心寡欲了那么久,结果只换来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   庄斐一下子想开了,汤秉文这个人不值得。   消费观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很重要,两个人想要长久和谐地在一起,需要的是多方面的匹配或者妥协。   而庄斐为他妥协了那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爱自己的人,是不会只让自己妥协的。   最终,庄斐将包订了下来。虽然到手还要一段时间,不过有期待的日子总是美好的。   家里好像有些脏了,可以考虑雇个家政定时上门清扫,选个会做饭的应该更好,毕竟总吃外卖确实不太健康。   庄斐轻笑了一声,汤秉文也不是不可取代的——   不,不是的,她最怀念汤秉文的明明不是这些方面。而是汤秉文在做这些事时,向自己透露出的关怀和体贴,与他在一起时,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被爱所包裹。   所以说夜晚真是讨厌,太阳一落下,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就伴着月光洒了满地。她明明一整个白天的心情都很不错,怎么偏偏在这时,连叫个家政都会因为想起汤秉文而难过。   看来还得再兜风一回,庄斐拿上钥匙出了门,打算今天换条道路。   刚刚走出楼道,一个熟悉的背影突然出现在视野之中。她在心底低骂了一声,心说这失恋综合症已经严重到产生幻觉了吗。   个子高高的,背脊宽阔又挺拔。那人回过头来,就算脸陷在月光的阴影下,就算只能看到一圈轮廓,她也能认出是谁。   庄斐定定地怔在原地,这些天累坏了的大脑,终于不堪重负地宕机了。   大脑一出问题,浑身上下都得遭殃。她说不出话,也走不了路,大脑给她唯一留下的是视觉,留待她细细描摹着对方的轮廓。   “喵~”   自那人的怀里,传来了一声婉转的猫叫。 第6章   庄斐只听说过狗走丢了会自己寻回家来,从没想到猫也会。甚至还把前主人一块拐回来了,怕不是什么猫精。   “秋……庄斐。”汤秉文在月光下冲她笑了一下。   庄斐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找我有事?”   “对。”汤秉文看了眼阻隔自己在外的楼道门禁,又将目光移回庄斐,语气同从前一般温柔,“你打算出门吗?”   “是啊。”庄斐挥挥钥匙,快步向车位走去。   初夏的夜晚还不至于吵闹,只能隐约听到风过树梢的声音,静到她都没能听见汤秉文跟上前的脚步声。   庄斐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回过头去,汤秉文果然还停留在原地。   “找我有什么事?”庄斐着实受不了这个闷葫芦了。   森林在他怀里永远是那么的安静乖巧,汤秉文轻轻挠着它的后颈,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不是什么急事,你先忙吧。”   “汤秉文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说,那你就马上滚,以后也永远别想说了。”   其实这些天她想汤秉文想到都快疯了,往日恋爱的美好回忆走马灯般不断浮现,她用尽了最后一点儿自制力,才忍住没去找汤秉文复合。   现在对方主动找上门来,她的脸色平静,语气冷漠,但鼻腔是酸的,风再快些就能给她逼出泪来。   不过愤怒和失望最终占据了上风。庄斐气的是自己都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对方为什么又来打扰她。而遗憾的是她发现这个男人一点儿也没变,包括那恼人的性格。   这也就意味着,就算他们和好如初,也会在未来某个节点重蹈覆辙。所以他们再也没有可能了,哪怕她确信彼此间还是有感情存在。   果然,就算她说了重话,汤秉文也一点儿都不生气,只是苦笑了一下:“是关于森林的。”   那天将森林送走后,庄斐就再也没登过那个社交平台了,因此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她都一无所知。   因为森林长得实在讨喜,大家都很关注谁会把它领养走,想等着看它的新照片。博主也因此私信了庄斐询问,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结果没多久,有昌瑞本地人在“附近的人”里面刷到了一条微博,而照片里那只猫,长得很像备受关注的森林。   令人心忧的是,发出森林照片的博主,是一个酷爱虐猫的变态。   他在宠物圈早已臭名昭著,账号被炸了好几个,却一次次卷土重来。或许因为展示自己的虐猫成果,甚至享受他人的谩骂,对他来说也能产生一定的心理满足。   可是庄斐对此并不知情,她那时急着把森林送出去,甚至都没仔细浏览过对方的微博,便草草应了下来。   而那条微博只是一个虐猫的预告,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人堂而皇之地表示,要在后天直播虐猫,给大家欣赏一下它最后的遗容。   宠物圈里瞬间展开了一场“拯救森林”的活动,刚巧,这条消息被转到了汤秉文的首页。   “我私信和他沟通了很久,我说我也是爱好者,还忍着恶心从网上找了很多虐猫的照片,假装是自己的作品发给他。”隔了这么久,汤秉文提起来还是满脸不适。   “他信了,接着我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猫,想和他一起合作。我那时候特别紧张,一直在说我喜欢从猫活着的、没有受伤的时候开始录,希望他能遵守约定,不要提前下手。   “这种变态大部分时刻狡诈得很聪明,但当暴虐的冲动盖过理智时,又会比一般人还要蠢笨。他没有怀疑,还催我早点赴约。   “嗯,然后我一下班就赶过去了。我太冲动了,所以我们打了一架,森林特别棒,帮我抓了他好几爪子。”   汤秉文的语气全程还算平静,只是在不住地轻抚着失而复得的森林。庄斐近乎陶醉地听着他讲话,留意到他的嘴角确实有些擦伤红肿,在月光的映照下,让他看着有种莫名的性/感。   这是个很可怕的信号,庄斐别过脸去,故意摆出不悦的语气:“所以呢,你告诉我这些是在怪我吗?猫是你丢下的,我帮你养了这些天,甚至没有随便丢掉,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怎么着,我还要为了你这破猫,细细甄选领养者的身份背景吗?我就该在你走的当天把它直接扔了,说不定没一会儿就被车给撞死压扁了。”   那个夜晚、那团黑色的物体再次浮上庄斐的脑海,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汤秉文平静地等她把话说完,甚至看到她突然发抖时,目光里还多了几分关切。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把这些事告诉你。”   庄斐拧着眉看向汤秉文,她很讨厌汤秉文永远平静如水的样子,与她一次次的失态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会让她觉得,可能汤秉文并不在乎自己。   “好,我知道了,然后呢?”庄斐学着他,也敛起表情和语气。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汤秉文垂下眼,面上看着有些为难,“能麻烦你再收养森林几天吗?我现在租的房子不让养猫,不过我有在看新房了,会尽快把它带走……”   “你的猫关我什么事?”庄斐打断了他,“我们分手了欸,是你亲自提的分手。所以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觉得麻烦一个陌生人帮你养猫很没有礼貌吗?”   汤秉文嘴唇紧抿,难堪地退后了半步。   其实庄斐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但嘴巴总是先大脑一步,说的时候畅快淋漓,完事又是无尽的后悔。   森林像是察觉到了异样,威慑性地对着庄斐叫了好几声。庄斐就讨厌它这副排挤自己的样子,更讨厌汤秉文温柔安抚它的样子。   眼见汤秉文哑巴了一般,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满心不爽的庄斐干脆继续激道:“汤秉文,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笑,自己没钱还想着救助流浪猫。之前有我当冤大头帮你善后,现在还指望我能一直帮你,我这个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你现在租的房子多大,是不是又是那种随时会被查封的隔断间?然后森林跟着你吃什么,剩菜剩饭?你舍得带它去宠物店洗澡吗,你舍得给它买猫玩具吗?你看你自己都过不好,把森林救回来和你一起受苦吗,长痛不如短痛。”   话说到最后,庄斐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汤秉文更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庄斐,我有点恶心你了。”   庄斐终于领会到了那种“针扎般的心痛”是什么滋味,很突然地对着她来了一下,疼到她头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她看见汤秉文抱着森林离开了,那个背影让她感到恐惧,是预感到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汤秉文的恐惧。   可是这不能完全怪她,汤秉文这种性格,总是逼着她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如果她好声好气地沟通,汤秉文只会无动于衷,如果她像这样冷嘲热讽,汤秉文又会反应过激。她永远找不到中间的那个度,又或者是汤秉文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但现在,她想那就再让她妥协一回吧,爱得多的那个人总是得受点委屈的。庄斐快步上前拦住了他:“把森林给我吧,我先帮你养着。”   “不用了,谢谢。”汤秉文显然是生气了,冷着脸侧身就打算越过她。   庄斐不想道歉,可也不想就这么放走他,干脆直接上手夺猫:“你要租那种能养猫的房子,租金起码得翻倍,你有钱吗你?”   空气沉默了一下,庄斐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不过森林顺利被她夺到了怀里,或许因为汤秉文根本没舍得用力跟她抢。可森林显得分外抗拒,在她怀里不住挣扎,发出凌厉的猫叫。   “嘶——”庄斐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渗出一排密密的血珠。   “森林!”汤秉文带着怒意叫了一声,抬手将森林抱回自己怀里,低头望向庄斐的手,“快点去打疫苗吧。”   “汤秉文。”庄斐垂下手,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望着他。一瞬间脑中过去了很多话,从道歉再到求复合,统统想了一遍,但最终只开口道,“森林还是放在我家吧,家里一堆养猫的东西,闲着也是闲着。”   “好。”汤秉文望向她隐在黑夜里的手,语气恢复了从前的温柔,“我们先去把疫苗打了吧。”   语言很神奇,仅仅是“我们”这个词,就让庄斐开始心跳加速。 第7章   汤秉文开车很稳,从不急刹猛冲,在路上也鲜少超车,基本只有别人超他的份。或许是因为他很少开车,不太熟练所致。   庄斐有说过可以借他一辆车,但他没有同意。甚至包括驾照也是庄斐三番两次要求他去学的,表示自己经常开车很累,希望他能帮自己分担一下。   驾校报名的几千块,可能是他为庄斐支出的最多的一笔钱了。想到这里,庄斐忽然有些无语凝噎。   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森林则乖乖窝在后座,一双机警的眼紧盯着驾驶位上的汤秉文,似乎随时准备为他再次出击。   两人在防疫站挂了急诊,汤秉文抱着森林,始终和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像是哪位训练有素的保镖。   护士熟练地用棉签涂抹着她的手臂,拆开一支新的针管,针头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银光。   这么个大个人了还怕打针,说出去总归有些丢人。庄斐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她略略别过脸去,刚准备闭上双眼,视野先一步变黑了。   汤秉文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其实换作从前,汤秉文会直接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另一只手还会轻拍她的背,用哄小孩的语气叫她“别怕”。   这番举动往往会引起护士和其他患者善意的嘲笑,庄斐一面觉得丢脸,一面又感到莫名的安心。   只是现在,他们不该有那么亲密的行为了。庄斐讨厌他的分寸感,这么装模作样,假装还关心着自己似的,倒不如绝情些,疏远得彻底点。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汤秉文开车。可能是车内太闷了,庄斐感觉浑身有些燥热,她将车窗摇下一半,侧着身子望向窗外。   霓虹打在玻璃幕墙上,光污染二十四小时从不停歇。这里是昌瑞寸土寸金的CBD,无论何时总有亮着的窗口。   她想起大学时分,她和汤秉文跨越大半个城市外出游玩。地铁室外换乘时,两人从这处经过,汤秉文忽然慢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高楼。   “秉文,你在看什么啊?”庄斐以为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陪着汤秉文仰头望去,结果只能看见玻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惹得她头晕目眩。   “好高。”汤秉文抬手比划了一下,“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这么高的楼。”   庄斐隐约记得,这楼好像是三百多米高,在国内根本排不上号。她咽了咽口水,没应声。   “我初中的语文兼英语老师是下乡来支教的,她每周会给我们放一部电影,用她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周末也会请我们上她家看电影和看书,那是我初中生涯最期待的时刻。   “我不喜欢看乡村背景的电影,哪怕她常常放这些。我喜欢看都市爱情故事,倒不是喜欢看爱情,而是喜欢看他们穿得光鲜亮丽,出入各大高楼,精力充足到可以慷慨地分到爱情上。”   庄斐很喜欢听汤秉文讲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她未曾触及过的世界。   她与汤秉文相反,她觉得那些都市爱情喜剧俗套透了,她喜欢看秀美的田园风光,或者淳朴的乡村故事,看没有被世俗污染的、最诚挚的感情。   可能人总会对陌生的领域产生美好的幻想,虽然如果要她选择,她不会愿意出生在那里。   “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啊。”庄斐向他靠近了些道。   汤秉文笑了笑,垂眼看向她:“从前我以为爱情是有钱有闲才可以去追求的东西,现在发现并非如此。”   那时候庄斐并没有反驳,回头看看,才觉得汤秉文好像过分笃定了些。   其实在他们分手之前,汤秉文基本算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他所就职的公司就在其中一栋写字楼内,从前触不可及的高楼,现在成了他的卖命工厂。而他在可怜的那点闲暇,也可以和庄斐演一演都市爱情的戏码。   “汤秉文。”庄斐忽然开了口。   前方亮着红灯,汤秉文将车缓缓地停在了停止线前,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还记得你从前说过,想要在这栋高楼里工作吗?”   汤秉文回头看了眼每日都要出入的大楼,喉结一滚:“嗯。”   “梦想实现是什么感觉?”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汤秉文垂眼定定地望着方向盘上的蓝天白云车标。直到后车不耐烦的鸣笛声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过了马路,待车速稳定后开了口:“破灭的感觉。”   梦想的实现即是梦想的破灭,庄斐不太能理解这个想法。她暂时没有什么大梦想,倒是有很多小的、物质上的梦想,并且无一例外全部实现了。   刚刚实现时的心情自然是激动狂喜的,紧接着这种情绪会逐渐被时日冲淡,慢慢平静下来,但从来不会觉得破灭。   已经实现了的、握在手里的东西,又如何消散呢。   庄斐将目光转向前路,过完路口没多远,便是她家所在的小区了。她稍微坐直了些,没再继续发问。   驶入小区后,汤秉文用龟速缓缓地倒车入库。庄斐瘫在副驾上耐心等待着,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慢是慢了点,但好歹停得还挺正。将车熄火后,汤秉文扭头唤了一声,森林如离弦箭般瞬间冲向了他的臂弯。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又在车前停了步,看着彼此一言不发。   到最后庄斐实在受不了了,伸出手来:“给我吧。”   “麻烦你了。”汤秉文轻轻揉了揉森林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递了过去,“森林要乖乖的,不许乱抓人了。”   庄斐抱着森林在原地等了有半分钟,确认这个闷葫芦不会再有第二句话后,便转头往楼道走去。直到打开楼道门时,汤秉文都没喊她一声。   喜欢这种人真是造孽,庄斐叹了一口气,回头丢了一把钥匙过去:“帮个忙,森林的东西都被我放在地下室了。”   汤秉文“哦”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前。庄斐全程抱着森林在一旁观望着,看汤秉文来来回回将东西往电梯口运。   “需要帮忙吗?”庄斐冷不丁问道。   “不用。”汤秉文抱着近一人高的猫爬架小心翼翼地走着。   “那你什么时候才需要人帮忙。”   “啊?”汤秉文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庄斐苦笑了一下,换作单手抱着森林,上前拎起一袋猫粮和他一起往外走。   “我一个人可以的……”汤秉文伸手想要接过来,收到她不知为何略带埋怨的眼神后,又触电般地缩回手,“呃,谢谢。”   将东西全部搬到家门口后,汤秉文站在门前又犹豫了。   庄斐弯下腰来一松手,森林便飞快地蹿向了熟悉的地盘,虽然看到这地儿变得空荡荡时,又迷茫地摇了摇尾巴。   她起身回过头:“愣着干嘛啊,我累死了。你的猫,你自个儿把东西摆好。”   “好。”汤秉文走进玄关,一打开鞋柜,他的拖鞋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庄斐莫名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忘记扔了。”   “嗯,我知道。”汤秉文取下鞋换上,埋头将东西挨个往室内运,把那些空缺全部挨个补好了。   末了,汤秉文跪坐在猫窝前,依依不舍地挠着森林的后颈,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庄斐在一旁看到着了迷,等到汤秉文起身回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分露/骨了。   “我走了。”汤秉文稍稍一欠身,“森林可能要麻烦你很长一段时间了。回头你算一下大概要多少钱,我每月领了工资后转给你……”   “我差你那点儿钱吗?”庄斐不悦地打断了他。   汤秉文苦笑着摇摇头:“不差,但是我不想欠你的。”   “你欠我的可多了汤秉文。”庄斐嗤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喜欢把钱算计清楚,这样心里能好受些。但我偏不要你好受,你都不让我开心,我干嘛要考虑你的感受。   “你的猫放我这,我想怎么养怎么养,我更没有那个美国时间给你拉清单。你说你给钱,你能给多少。我故意买奢牌的猫玩具猫衣服给它,每个月猫粮钱比你的伙食费还贵,你也给吗?   “我知道你又生气了,你闭嘴,听我把话说完。我不要你的钱,看你欠人情难受的样子我就开心。但你每周必须来一趟,换换猫砂带它洗澡之类的,我顶多每天放点猫粮不让它饿死,别的你别想我会做。”   汤秉文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眼仿佛能凿进她心里,惹得庄斐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庄斐,你对你的那些朋友也这么说话吗?”   当然不是。在朋友眼里的庄斐,向来是不太爱出风头,也不爱管闲事,总是懒散地坐在一旁,间或插上几句嘴,语气随和。   但是对上汤秉文,她陡然间成了一只刺猬。恩爱时会毫无防备地露出最柔软的肚皮,像现在这般针锋相对时,又会蜷成一团以刺示人,不留半分缓和的余地。   谁料此刻的汤秉文,居然直接上手开始撅她的刺,庄斐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汤秉文像是很抱歉看穿了她的防备,低下头笑了笑,而后长呼一口气道:“只要周日不加班,我会来的。”   庄斐不太想搭理他了,拆开一袋猫粮,蹲下身“哗啦啦”地往食盆里倒。   森林在那人手里估计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坏了,猫粮还没倒完呢,它便把头埋了进去,脑袋不住地将她的手向外抵。   庄斐笑着看它狼吞虎咽的吃相,肚子忽然丢人地叫了一声。   屋内怪安静的,森林吃得急,但也不至于吵闹,于是就显得这声肚子叫格外清晰。   庄斐尴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汤秉文刚换好鞋准备走,手搭在门把手尚未按下去,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个……”庄斐仰头看向他,“你知道意大利面一般要煮几分钟吗?” 第8章   汤秉文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长久地打量着她,片刻后取出刚刚放回去的拖鞋,一边重新换鞋一边开口道:“我帮你做一盘吧。”   终于有那么一点点开窍了,虽然开得过分晚了。庄斐看着他进了厨房,双手抱臂倚在门口观望着。   “先煮一锅开水,稍微放点盐。”汤秉文取出一袋意面,抓了一把出来,“我一般给你下这么多,大概五六十根吧。”   等待水开的瞬间,汤秉文清洗了一下案板,又看了眼冰箱:“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奶油蘑菇的。”庄斐乖乖回答道。   “好。”汤秉文取出培根和口蘑,将它们挨个切好后又备了一点蒜末。水刚好在这时开了,他放下意面,用筷子慢慢搅和着,“做意面的小麦质地比较硬,需要煮久一点。一般十分钟吧,你喜欢吃软点的,所以我通常会再多煮两分钟。”   其实他明明直接说十二分钟就可以的,庄斐扁了扁嘴,没应声。   等待面煮好的时候,汤秉文便用另一口锅熬着底料,边做还边悉心叮嘱着每个细节。   庄斐的注意力全被他本人给吸引走了,认真的侧脸有着好看的下颌线,挽起一截的袖口露出精壮的小臂,握着铲子的手骨节分明……   以至于当汤秉文问她有没有记清楚时,她只能茫然地摇摇头:“好复杂,记不住。”   这已经算是一道非常好上手的菜了,汤秉文稍稍拧了拧眉,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法:“外食我只吃过必胜客的,我觉得比我做的好吃些。”   庄斐认为他纯属胡扯,否认得很果断:“比你做的难吃多了。”   汤秉文无奈一笑:“我记得小区斜对面有家西餐厅,这个好像是他家的招牌菜。”   “比必胜客还难吃,傻子才去。”庄斐半点情面不留。   汤秉文没有再说下去了,低头继续专心地熬着底料。   毕竟再往下说,就只有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了。   一份奶香浓郁、汤汁醇厚的奶油蘑菇意面很快被端上了桌,汤秉文在餐桌边停顿了一下,在她的对面落了座。   还是熟悉的口味,庄斐吃得很香。汤秉文则单手托着下巴,一会看看她,一会又看看森林。   “你怎么不给自己下一碗。”庄斐主动开了口。   “不饿,公司下午茶吃得有点饱。”   庄斐一面卷着意面,一面近乎自言自语道:“我那天饿到胃疼,来不及点外卖,就给自己下了盘意面。我都忘了是煮了几分钟,反正看着差不多了就捞了上来,结果吃一口是夹生的。我也不会调酱,干脆胡乱挤了点番茄酱上去,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意面。”   “家里的药没了吗?”汤秉文大概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望着森林问了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森林的吗,红霉素上次用光了没来得及买,其他的药都还有……”   “我是说你的胃药。”汤秉文难得打断了她。   卷好的一叉子意面迟迟没有送入嘴里,庄斐低着头,声音里隐约能听出委屈:“关你什么事。”   汤秉文干脆起身上前,从电视柜里找出药箱,自己翻了起来:“不是还有些吗,不要怕吃药,硬扛着反而对身体不好……”   “行了我知道了。”庄斐放下叉子,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现在不想听到汤秉文任何关心的话语。   汤秉文向来比她更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嗯,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睡。”   这次庄斐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挽留,她只是坐在客厅里,感受着汤秉文残留的气息在一点点消散,然后孤独再次卷土重来。   自得其乐玩了半天的森林回过神来,突然在各个房间里蹿个不停。待它发现汤秉文确实不见了后,又冲到庄斐身边对着她不停叫唤着,像是要她把汤秉文还给自己似的。   “吵死了。”庄斐这么说着,还是一把将森林揽进怀里,挠着它的后颈哄它,“跟我叫也没用,你慢慢等吧,周日他就来了。”   第二天,庄斐依然叫了外送的早餐,而后边吃边看着店里的报表。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原样,连森林都好好地待在她身边,除了少了某个人以外——   偏偏这一点,就是最让人分心的存在。   但她很清楚,两人之间横亘着许多棘手的问题,并且基于两个人的性格,使得这些问题变得几乎无解。   沟通明明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法,而在他们之间,沟通却成了制造问题的存在。   “你俩真是天生一对。”罗芮对此做出了如上评价。   为了避免一成不变的生活,会使自己分分钟陷入消极情绪之中,庄斐主动约着罗芮出来吃了一顿午餐。   餐厅的装修和服务很配得上店内的人均,自打和汤秉文在一起后,庄斐几乎就没来过这种餐厅了。   “那为什么还会分手。”庄斐似乎完全没听出来这话是在消遣她。   “怎么说呢,就……你俩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不会产生这么别扭的矛盾,只有和彼此才会变成这样。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俩也算绝配。”罗芮为难地帮她解释了一番。   “我还没怪你呢,你们上次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这下好了,分手了,你们开心了。”庄斐后知后觉地埋怨了一声。   “他自己心眼比针小,这也能怪我们?”罗芮又开始胡扯,“你看那些‘死鬼’‘淘气鬼’‘爱哭鬼’之类的,不都是爱称吗,‘穷鬼’也是咯,没有恶意的啦。”   “滚。”庄斐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   “不过球球我和你说,他真的配不上你。”罗芮向来心大,被骂了也不恼,掰着手指开始替她分析,“不仅仅是家境的差距,毕竟灰姑娘配王子的故事也没少看,主要是他的心态真的有问题。   “他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明明服个软,接受点帮助,生活会好受很多,可他偏不。   “他死扒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就指望能和你平起平坐了,可能吗?你别嫌我说话直接,他这种乡巴子,能被你看上,真的是祖坟都冒青烟了。   “所以他这次为什么又抱着猫回来找你,一定是暗戳戳地求复合。我告诉你球球,你千万不能心软,你不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低个头,回头真复合了,他肯定又隔三岔五给你甩脸子。”   “为什么要他给我低头。”庄斐漫不经心地啃着沙拉里的生菜,小声道。   “啥?”罗芮满脸无语,合着自己刚刚分析了那么一大通,庄斐压根没听进去。   庄斐定定地思考了几秒:“其实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被他的朋友那么说,我应该也会很生气……”   “你完了球球!”罗芮拿着餐刀径直指向她,画面乍一看怪吓人的,“你被那个穷鬼洗脑了吧!”   “啊。”庄斐吓得一缩脖子,茫然地看着她,“有吗?”   “能为了这点破事和你提分手,证明他也没有多爱你。你还想主动向他低头?那你以后一辈子都会被这个穷鬼拿捏得死死的。”罗芮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从小生活顺遂,没见识过这种人。一路摸爬滚打上来,心机比谁都深,就指着玩这套欲擒故纵,好一劳永逸地抓牢你。”   “你倒也不用担心这点。”庄斐苦笑了下,“我没打算和他复合。我确实挺喜欢他的,但我也知道我们俩不适合,这么些年过下来,我突然有点累了,或者说对这段感情绝望了。   “但是我和他在一起四年多啊……你那么多段恋爱没有一个超过四个月的吧?所以你可能没法理解,我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来重新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欸,主要是他那破猫还在我家,每次看到都会想起他,烦死了。”   罗芮舔了下后槽牙,似乎是在思考,半晌后一拍手道:“我是没谈过那么久的恋爱,对着一张脸那么久,早就腻了。但你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吗?”   “什么?”庄斐确实很好奇。   罗芮坏笑着冲她一挑眉:“就是走入下一段感情啊。”   “……”庄斐别过头无语地笑了。   “我远房表哥,海归一个,好像是在澳洲留的学,去年刚回国。”罗芮说着便介绍上了,“他也是单身,要不你俩认识一下?”   庄斐本能地就想拒绝,可半张着嘴,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周日,庄斐给汤秉文去了一通电话:“你今天什么时候来。”   “稍微有点事,可能得下午吧。”   “哦,随便你。不过我建议你最好早点,不然你的猫就要挨饿了。开门密码我没改。”   “你要出门吗?”   “嗯,我要去约会,现在在外面挑衣服呢。”   那头沉默了很久,庄斐脸上的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扭曲得很。   森林突然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庄斐睁大眼,气得想一脚把它踹走。   “商场里怎么还有野猫,保安都不管的吗。”庄斐牵强地找补道。   汤秉文轻轻笑了声:“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第9章   庄斐确实打算赴约,连时间地点也定好了。可汤秉文迟迟不来,惹得她把午餐推迟成了下午茶。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见到汤秉文呢,庄斐心不在焉地晃着猫玩具逗森林,心里发闷。   临近一点时分,汤秉文才姗姗来迟。又到了柳絮漫天飞舞的季节,庄斐略略一眼,还以为他忽然白了鬓角。   汤秉文一推门便唤了声森林,而后埋头开始换鞋。换完后,他干脆蹲在玄关逗了一分钟森林,待他走进客厅时,才看到一直坐在沙发上的庄斐。   “你……”汤秉文眯了眯眼,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你约会结束了吗?”   庄斐像是一瞬间出了神,隔了几秒才应声:“没有。呃,他飞机误点,改成下午茶了,我就直接从商场先回来了。”   “哦,那你岂不是还没吃午饭。”汤秉文走上前去,边换猫砂边随口问道。   “是啊。”   “你什么时候出门?”换完猫砂后,汤秉文继续给森林的饮水机换水,哪怕庄斐其实早上刚换过。   “怎么?”   “没什么,要是太迟的话,不如稍微吃点东西垫一下。”   “家里……”庄斐话还没说完,空中忽然飞来一包饼干,她本能地伸手去接,是包原味的苏打饼干。   “新租的房子路线还不太熟悉,时间总协调不来。因为经常来不及吃早饭,我就买了点饼干随身备着。”汤秉文低头将自己的电脑包合上,“听说苏打饼干对胃好,也不知道真假,聊胜于无吧。”   庄斐撕开包装纸,清脆地咬了一口:“嗯。”   将森林的东西都新备好后,汤秉文直起身来:“那我带森林去洗澡了。之前那个人也不知道对它做了什么,毛都有些打结了。”   “嗯,卡就在鞋柜上。”庄斐伸手一指鞋柜上的宠物店卡,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我送你吗?”   因为公交地铁不让带宠物,汤秉文又没有私家车,偶尔庄斐把车开走了,他又要带森林去宠物店时,基本都是步行一小时过去。   “不用了。”汤秉文笑了下,“我一下午都很闲,慢慢走过去也行,不然要是耽误了你约会不太好。”   “是哦。”庄斐装模做样地看了眼时钟,“那你走吧,我要理下头发。”   汤秉文走得很干脆,便使得庄斐的愤怒变得异常可笑。   她想汤秉文算是一个合格的前任,不会随意纠缠,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除了森林这个特殊因素,一切都做得很完美。   可她想看汤秉文失态的样子。   再推迟下去就太不礼貌了,庄斐整理好心情,简单捯饬了一下便出了门。   地点改在了一处位置僻静的咖啡店内,女低音哼着婉转的蓝调,咖啡香伴着甜品香氤氲了满屋。庄斐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位正坐在窗边的高先生。   听罗芮所说,这人只比自己长了三四岁,不过这成熟的派头,乍一看还以为已逾而立之年。   油光水滑的背头,整洁挺阔的衬衫配西装裤,袖口被挽起了一截,露出一块款式低调,但价格应该不太低调的腕表。   相比之下,到现在还没正儿八经工作过的庄斐,依然是一副学生的派头。   “你好。”庄斐刚刚落座,对方便主动伸出了手,“我叫高景行,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庄斐蜻蜓点水般和对方握了下手,脸上的微笑僵硬得很明显,“我叫庄斐。”   “不用紧张。”高景行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递了一份过去,“咱们随便吃一吃、聊一聊。”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小袋苏打饼干过分当饱,庄斐看什么都没有食欲,最后,只简单点了杯拿铁。   “是没有喜欢吃的吗?”高景行把她的一切表情都尽收眼底,关切地问道。   “没有。”庄斐慌慌张张地一耸肩,“只是……不太饿。”   “噢。”高景行贴心地没再多问,另起了一个话题,“听说你之前也有留过学,是在哪个国家?”   “嗯……英国。”   “英国啊,我去过三趟英国。前两趟都是旅游,第三趟……算是年少轻狂吧,是为了挽回前女友。”明明是在回忆,可高景行的目光一直向着庄斐,“当然最后失败了,那时候正巧是圣诞节,我就在酒店里一个人看完了《真爱至上》——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第一次约会就和人聊起前任,庄斐忽然觉得这人也挺有趣的,忍不住放松地笑了,随口应道:“没有。”   当然否认完她便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是看过的,还是和汤秉文一起看的。   那是两个人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而且也不是应景的冬天,而是燥热的炎夏。   两人窝在宾馆的空调房里,懒得冒着大太阳回学校,在汤秉文的提议下,便一起看了这部电影打发时间。   庄斐对爱情片不太感兴趣,也很讨厌这种琐碎的拼盘式的电影,更加理解不了英式幽默。不过只要和汤秉文在一起,看什么都好。   汤秉文倒是看得很认真,甚至过分专注到几乎忘却了庄斐的存在。他入迷的时候,神情有种莫名的温柔,于是他看着电影,庄斐偷看着他。   最后作为陪看电影的奖励,庄斐收到了一支圣诞树造型的雪糕,不太好吃,但她还是全部吃完了。   “那……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如何?我记得南街有家私人电影院很不错。”   “抱歉,我不喜欢看电影。”庄斐撒谎撒得很坦然。   “那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咖啡端了上来,高景行握着长柄勺轻轻搅了搅,微笑着发问道。   其实细究起来,庄斐好像确实是个有点无趣的人。   在和汤秉文在一起之前,她的业余爱好便是和朋友一起喝酒泡吧唱歌,每天赶场一样来来回回。   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思维好像突然串了片场,开始质问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甚至偶尔半醉半醒之际,脑内也会有一个声音,发问这么做是不是真的快乐。   这些扰人的杂音一度让她很惶然,心忧自己是不是患了什么精神疾病。   而和汤秉文在一起后,她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汤秉文是个很有趣的人,需要让她用大把的时间去了解去感受。她很喜欢和汤秉文腻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下午都很开心。   在汤秉文忙碌的时候,她便会看些汤秉文爱看的电影,爱读的书。那些都是她之前鲜少涉猎的领域,但出于想要更加亲近汤秉文的目的,她看得很是投入。   不过自从分手之后,她便没再看过了。   或许是因为她很恐惧,自己在看的时候,总会幻想汤秉文观看的模样。当她遇到一些触动人心的片段,总觉得汤秉文能理解自己。甚至看完后,她也在幻想两个人交流读后感的场景。   所以,她又变回从前那个无趣的人了。   庄斐沉思了半晌,抿了一小口咖啡,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爱好。”   自己所有可以畅聊的话题,都被庄斐给生生掐断了。高景行苦笑了一下:“新蔚美术馆今天好像有特别画展,等会我们要不去看一看?”   庄斐也意识到自己一系列的回答过于扫兴了,她决定强迫自己一回,点点头:“好啊。”   高景行主动提出载她过去,走入地下车库一看,连轮毂都漆成黑色的RS7确实很扎眼,启动时的轰鸣声也足够引人瞩目。   这款车庄斐也曾心动过,可惜到底超了预算。但她此刻坐在副驾上,不知为何有些昏昏欲睡,若不是杯子全程不离眼,她怕是要以为里面掺了安眠药。   这是某个新锐画家的限时画展,庄斐分不清是什么流派,反正乍一看挺抽象的。   馆里人还挺多,隐隐约约的拍照声响个不停,不时有人在画作前摆出沉思或专注的造型,拍完后又匆匆奔赴下一张。   两人在馆内缓缓前进着,高景行似乎很喜欢艺术,时不时在她耳边轻声讲解、分享着,没能得到庄斐积极的回应后,便自觉地敛了声。   对于庄斐这种没太多艺术细胞的人来说,逛画展着实是件折磨人的事。身处这种应当高雅的环境里,她却总是走着走着出了神。   再次出神又回神时,庄斐分了些许目光,给这副自己无意间驻足已久的画作。   这幅画很是简约,用黑色线条构筑了一个人的轮廓,又在嘴边的位置,用红色线条画了一颗心。   是把自己的心吐给别人,还是一口吞下别人的心,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你喜欢这幅画吗?”高景行轻声问道。   “嗯,挺好看的。”庄斐随口应道。   语罢,庄斐便往前迈了半步,片刻后,又回过头来:“你说这幅画想表达些什么?”   “和一个他人眼中不存在的人产生了爱情。”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第三种解释,没那么残忍,甚至还有点带着悲伤的浪漫。   庄斐再次细细欣赏着这幅画,按照高景行的想法,那个爱心便不是什么血淋淋的心脏,而是爱情的象征。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而美术馆应该是禁止宠物进入的。她茫然地四周搜寻着,对上了高景行不解的眼神:“你在找些什么吗?”   庄斐抬眼看向他:“我在找……你信不信,我家猫也画过这幅画?” 第10章   森林确实画过,不过当然不是它独立创作,而是它和汤秉文合作的。   那是一个冬天,庄斐正窝在温暖的被窝里,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汤秉文忽然抱着森林走进卧室,故弄玄虚地说什么“森林给妈妈画了一幅画”。   “森林这么厉害呢?”庄斐稍稍起了兴趣,放下手机坐直身体,想看看汤秉文要卖什么关子。   “你不知道吧,我们家森林是个绘画大师。”说着,汤秉文在床上铺开了一条绒毯。   逆着绒毛的方向,确实能画出一些线条,虽然这线条的粗细,一看就不是猫爪子能挠出来的。   汤秉文耐心地解释着这副大作:“你看,这是你,这是森林,这是一颗大大的爱心。这幅画的名字叫《森林爱妈妈》,是它精心创作的,你喜不喜欢?”   这么几个抽象的线条,要不是有汤秉文的讲解,庄斐怕是下辈子都猜不出画的是什么。   “那你呢?”庄斐忽然意识到似乎缺了什么。   “对啊,没有我。”汤秉文一耸肩,“我天天喂它吃的陪它玩,它心里居然更喜欢你,我要吃醋了。”   这位所谓“更喜欢庄斐”的森林,此刻正窝在汤秉文腿上享受地打滚呢。   “那你让它现场创作,把你加上去。”庄斐道。   “嗯……现在可能不行。”汤秉文抓起森林的小爪子,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大师是需要休息的,一天只能画一幅画。”   “那明天作画时能让我观看吗?”庄斐追问道。   “不行哦,它会害羞的。”汤秉文说得煞有其事的。   幼稚死了,但庄斐就喜欢汤秉文幼稚地逗自己的模样,好像自己还是个天真无忧的小孩。   “庄斐?”久久没有得到回应,高景行礼貌地轻唤了一声。   “啊,不好意思。”庄斐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抱歉地笑了一下。   “你说你家的猫也会画,能给我看看吗?”高景行道。   “早弄丢了。”庄斐敷衍地摇摇头,没什么兴趣和他分享回忆,这本也不是可以分享的回忆。   逛完画展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了。虽然分别时都客气地说了下次再约,但庄斐很清楚,两人应该不会再见。   高景行有什么不好吗,也不是,虽然外貌成熟了些,但还算俊朗,家境优越,人也很有涵养。   可两人相处时,庄斐总觉得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说话做事处处不自在,仿佛灵魂跳出了躯壳,冷眼旁观着自己机械的表演。   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开门看到汤秉文时,庄斐习惯性地笑着道了声“我回家啦”,就像从前一样。   很快她便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而汤秉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温柔地应了句“你回来了”。   真讨厌,全世界最讨厌的人就是汤秉文,为什么分手了还要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洗完澡的森林漂亮到发光,皮毛顺滑又飘逸,它把汤秉文当成了人肉猫爬架,欢快地跳上又跳下。   汤秉文笑着看它玩闹,两手始终在下面托着底,预防它不小心失手滑落。   也就这么点儿高度,可把他担心死了。庄斐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心里却没由来地涌过一阵热流。   “我今天和他吃了饭,又去逛了画展。”庄斐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故作漫不经心道。   汤秉文没应声,可从余光里,庄斐能清晰看出他瞬间黯淡的神情,以及那微微发颤的指尖。   “他好像是从澳洲留学回来的吧,现在在投行工作,是昌瑞本地人,预备着明年在这里买第二套房。”庄斐小口小口地抿着水,语气有种让她自己都恶心的炫耀姿态。   汤秉文喉结一滚,抬手摸上了森林的背,将它按回了自己的怀里。森林不解地挣扎叫唤了几声,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窝在汤秉文臂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庄斐。   “他去过好几次英国来着,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好好旅游,回头或许还得麻烦他给我当导游。”庄斐继续道。   “嗯。”汤秉文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种少有的、沧桑的哑意。   庄斐心头忽然莫名刺痛了一下,她不想说这些话,也不想看汤秉文这副模样。可她更不想看汤秉文永远镇定温柔的样子,这会让她感觉到汤秉文可能并不爱自己。   哪怕这些行为,反而会加速消磨汤秉文对她的爱。   “……可我不喜欢他。”   眼泪来得很突然,庄斐低下头,带着哭腔小声道。   汤秉文惊讶地扭头望向她,起身时都忘了森林的存在。森林从他膝上垂直坠落,好在还算灵活地稳稳落了地,又不满地叫了好几声,却没能收到半点回应。   “秋秋……”汤秉文站在她面前柔声叫着她,有些局促地伸出双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   庄斐始终低着头,她不想汤秉文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却在望见他伸出后又始终隔着距离的双手时,眼泪落得更凶了。   “秋秋。”汤秉文的右手动了一下,但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这个不喜欢还有下一个,你以后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的,我衷心希望你能幸福。”   庄斐需要安慰,可决不是这样的安慰。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汤秉文,他的双眸始终明亮而温柔,但却蒙上了一层距离感。   “你爱我吗汤秉文?”庄斐好奇地问道。   汤秉文轻轻舒了一口气,垂眼认真地望着庄斐。   她有很多次被汤秉文这么注视着,当她兴冲冲地分享自己和朋友的趣事时,当她专注地忙于自己的工作时,当他们做完后,一起偎在被窝里休息时。   汤秉文的眼窝很深,衬得他的目光也分外深邃。当被他长久而认真地注视时,会错觉灵魂陡然出了窍,陷入了那一汪深不见底的湖中。   庄斐纠结地咬着下唇,眨巴着眼仰头望着汤秉文,她期待汤秉文哄一哄自己,说些顺耳的好听话——撒谎也没关系,汤秉文太诚实了,庄斐愿意给他一次欺骗的机会。   可汤秉文太诚实了。   “你知道吗庄斐,分开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场,庄斐有种糟糕的预感,她拧着眉侧身试图避开汤秉文,想要暂时逃避一下。   可汤秉文难得强行抓着她的手腕,力度不大、却异常坚决地将她带回了自己的面前,继续用那双深情的眸子注视着她,准备着接下来温柔的一刀又一刀。   “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意识到了我们之间难以逾越的差距。我试图忽视它,试图忘记它,但那都是自欺欺人。   “在遇到你之前,我对爱情没有任何期许,遇到你之后也没有了,你就是我想象中爱情的全部模样。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只有爱情就可以。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我们已经离开象牙塔了,必然要去面对一些世俗的问题。”   汤秉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娓娓道来的模样就像从前给自己讲题时一般。   可庄斐听来却声声刺耳,她使劲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些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啊。你看不是有好多有钱男人娶了没钱的姑娘么,为什么反过来不行?”   “是我的问题。”汤秉文轻轻叹了口气,嗓音有些哑,“其实分手都是我的错,我却强行把它归咎于你。是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资助,是我无法承受我们之间的差距,我知道我这没用的自尊心一直在拖累你委屈你,偏偏我又不忍心继续看你吃苦。”   “所以我为了留住你做的一切努力,反而让你下定决心抛下我了,对吗?”庄斐苦笑道。   汤秉文沉默了。   愤怒冲上心头的一瞬间,庄斐很想和他大吵一架,但疲累如潮水般涌来,掩盖了一切情绪。   这些年来两人都提过很多次分手,每一次庄斐都是在耍性子,而每一次汤秉文都是认真的。   他们的感情一直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状态,偏偏庄斐沉迷于粉饰美好的表象,以至于坍塌来临时显得更为讽刺。   庄斐轻轻甩开了汤秉文的手,有气无力地走向沙发。窝在一旁的森林机警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跃上她的膝头,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小机灵鬼。庄斐没忍住笑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森林,想着还好它有点儿眼力见,不然等会儿就得和它爸一起被打包出门。   “我明天要主动约他吃顿饭吗?”庄斐近乎自言自语道,“其实,他人还挺好的。”   那头没有回答,而是取下自己的鞋子,弯腰开始换鞋。   庄斐定定地注视着他,看他的脊骨抵在衬衫上的痕迹,看他干净洁白的后颈,看他起身离开时,温暖宽厚的背脊。   从背后这么抱上去很舒服,庄斐感受过。   如果汤秉文开口说一句话,不论是接受还是拒绝,庄斐都会不顾一切地再挽留他一次。   “嗯”也好,“哦”也好,嘲讽她也好,指责她也好,什么都好、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回应她的是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第11章   当罗芮打来电话,询问她对高景行看法如何时,庄斐表示感觉还不错,只是那天自己比较紧张,可能表现得不太好。   “哦,难怪我哥说你有些冷淡,我还以为你没看上眼呢。”罗芮恍然大悟道。   庄斐不会承认这一点,甚至这些天在不断自我洗脑高景行是个很适合的人:“我想再约他一次,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   “放心,回头我帮你说两句好话,肯定没问题!”罗芮应得很爽快。   逐渐要走入新生活了,庄斐不知为何始终不是很开心。听到森林小声的叫唤时,她扭头看去,觉得一定是这个小家伙的问题。   只要看到它,便会想到汤秉文,然后过去的记忆就如涨潮一般,轻而易举把她这只旱鸭子给淹没了。   “小坏蛋,都怪你。”庄斐随手抛了个玩具球过去,看它欢脱玩耍的模样,无奈地笑了。   出了上次的事,庄斐确实不太放心再找人领养了。而且说实在的,这个家太大太阔了,倘若没有森林发出些动静,简直静到让她害怕。   “我给你找个新爸爸好不好?”庄斐走上前,蹲在地上帮它顺毛,“一个有钱的新爸爸,会给你买漂亮衣服,高档猫粮,各种玩具……”   森林突然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惊得庄斐身子一斜坐倒在地,以为这小家伙突然通人性了,结果便看见它风一般从身边卷过,追向那只不知何时滚远的玩具球。   “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庄斐简直哭笑不得。   为了解决一看到森林就想起汤秉文的问题,第二次和高景行约会时,庄斐特地挑了个可以带宠物的餐厅,将森林精心打扮了一番带了过去。   谁料高景行一看见它,霎时神色大变,退开千丈远,抱歉地表示自己猫毛过敏。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庄斐只得道了歉,暂时将森林托管给了工作人员,麻烦他们暂时收养一下。   “之前看你好奇我家猫画的画,还以为你会喜欢它……”庄斐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它很可爱。”高景行肯定地点点头,“怪我没说清楚自己的情况。话说,它几岁了?”   “我不知道……它是我捡来的流浪猫,养了一年多吧,估计也才两岁。”   高景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以后我们在一起了,我是说如果有这一天的话,你是不是还要一直养着它……”   庄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纠结地抿了抿唇:“其实……它是我和朋友一起养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把它送到朋友那里去。”   或许这是最佳的解决办法了,彻底断了和汤秉文的联系,对森林好,对高景行也公平。   菜刚刚端上一盘时,忽然有位服务员从另一头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意思庄小姐,您的猫突然出现了一点问题,能麻烦您来一趟吗。”   庄斐心下一沉,筷子“当啷”落了地,她没和高景行打一声招呼,便飞快地向服务台跑去。   还没走近,便能听到森林凌厉的叫声,似是要撕破耳膜。走进台后一看,它的背脊高高弓起,原本柔顺的毛发统统炸开,尾巴贴近身体,整个身躯在微微发颤。   “我们怕它在包里憋得难受,就想放出来和它玩一玩,没想到……”服务员在一旁抱歉地解释着,“对不起庄小姐,您看这一单给您免单……”   而庄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踉跄着冲上前,慌忙将森林抱进怀里,却发现它原本柔若无骨的身躯变得有些僵硬,瞳孔放大到近乎溃散。   “森林,森林你怎么了森林,妈妈在这儿呢,妈妈不会抛下你了……”庄斐不住地哄着它,害怕到声音都在发抖。   可森林完全不像从前那般有活力,一动不动地待在她怀里,像她过去期待的那般乖巧。庄斐吓得一阵腿软,跌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时,第一反应居然是给汤秉文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一接通,听到汤秉文那声“喂”时,庄斐的眼泪突然决了堤,整个人泣不成声道:“森林是不是快不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快来看看它……”   “秋秋你冷静下来。”汤秉文的声音里也有着明显的紧张,“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电话挂断后,庄斐紧抱着森林蜷缩在座椅上,背脊弯曲着,下巴几乎快抵上了膝盖。   她能听到周围有很多人的声音,有服务员的道歉声,还有高景行匆匆赶来后,隔着柜台的关慰声。   但庄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朵仿似进了水一般,所有的声音听来都好像来自外太空。   唯有汤秉文最后那句话清晰地在脑海回响,他说“秋秋别怕,我马上到”。   汤秉文从不食言,约莫十分钟后,她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庄斐甚至都不用抬头,便知道是他来了。刚刚好不容易止歇的眼泪,这会儿又变得异常汹涌。   好奇怪,在汤秉文身边,她总是变得格外脆弱。   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在汤秉文的搀扶下往外走,嘴里含混不清道:“我想带它吃饭……过敏……不知道怎么回事……森林一动不动……”   “庄斐。”两人走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汤秉文先一步停了脚步,使得庄斐也被迫停下,她听见高景行在背后道:“这是你的朋友吗,或许你可以把猫给他就好。”   闻声,汤秉文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垂眼看向庄斐。   庄斐头也不回,埋怨地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汤秉文:“快点呀,森林要不行了。”   “好。”汤秉文揽过她的肩,送力带着她一路跑到了门外,那里有他一早定好的顺风车,一上车,司机便风驰电掣起来。   上车后,庄斐的身体依然在发抖,她紧紧地抱着森林,感受着它依然温暖的身躯,唯恐下一秒便变得冰冷。   肩上忽然揽来了一只手,轻轻一推,庄斐便顺势倒进了汤秉文怀里。她侧耳聆听着汤秉文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在逐渐平复下来。   “对不起……”庄斐嗫嚅着,“我不知道带森林出来会有这么大反应。”   “没关系,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汤秉文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臂,“放心,森林会没事的。”   庄斐吸了吸鼻子,心里酸酸的。其实有时候她既怕汤秉文怪罪自己,又怕他永远把责任揽到他身上。   赶到宠物医院后,庄斐紧张到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口,全靠汤秉文镇定地办完了手续。   当森林被带进去检查时,她能看见汤秉文痛苦地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汤秉文也是怕的,他对森林的感情一定比自己要深厚得多,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必须要给同样崩溃的庄斐一个坚实的依靠。   如果森林今天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想她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检查结果很快便出来了,森林是由于外界环境变化产生的应激反应,情况虽然危急,但问题不算大,需要回家静养以及主人耐心的安抚。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汤秉文将森林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它的皮毛,森林乖乖地蜷缩着,终于泛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嘤咛。   庄斐听着这声叫声,眼眶霎时又湿润了。   汤秉文回头看向她,轻轻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庄斐微微一缩肩膀,恍惚间错觉两人还像从前那般,带着森林去医院做完常规检查,一起肩并肩回到共同的家。   走出医院的路上,汤秉文一个胳膊抱着森林,另一个胳膊被庄斐抱着。她知道已经分手的两个人不该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可是她依然心有余悸,需要一点温暖的依靠,她想汤秉文是不会介意的。   两人回到餐厅时,汤秉文率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你要和他打声招呼吗?或者你们继续吃饭,我把森林送回去。”   “不用。”庄斐摇摇头,拽着他继续往地下车库走,“我要回家。”   回去的路上是汤秉文开的车,庄斐抱着森林坐在副驾,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专心开车的身影。   有很多时刻,她希望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庄斐稍显不耐烦地取出手机,是来自高景行的一条消息。   “庄小姐,你的猫好点了吗。”   庄斐咬了咬唇,莫名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匆匆回复了个“嗯”便退出了对话框。   熄灭手机屏时,庄斐才发现车等着红灯,而汤秉文正扭头沉默地望着她。   庄斐同他对视了几秒,俏皮地一扬眉,晃了晃手机:“你和你的猫搅黄了我的约会,怎么办?” 第12章   汤秉文收回目光,五指将方向盘抓紧了些,那些筋络血管透过薄薄的皮肤,一路蜿蜒进袖口。   庄斐看着它,突然想起二人面对面十指交握时,汤秉文用力耕耘的模样。   “要不,我还是把森林带走吧。”过了少顷,汤秉文开口道。   这不是庄斐想要的回答,她斜睨了一眼:“你租的房子能养宠物么?”   “我可以问问看有没有愿意领养的同事,或者有那种愿意收养的机构……”汤秉文越说声音越低。   “你把它带走的办法就是把它再度抛下,对吗?”庄斐冷冷道。   汤秉文没有回答。   庄斐苦笑了一下,将森林在膝上摊开,一手一个抓着它的小爪子晃悠:“你摊上了个什么爸爸啊,他要把你扔了呢。”   森林似乎纯然没意识到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在地瘫成了一片猫饼,两只后爪把庄斐的针织外套当作猫抓板,踩出了一道道勾丝。   自从有了森林后,汤秉文几乎没有一件衣服是不勾丝破洞的,也就庄斐嫌弃它,才护住了自己的大牌衣物。现在汤秉文一走,便轮到庄斐的衣服遭殃了。   “既然你不负责任又没能力,那我养着呗,还能有什么办法。”庄斐习惯性地把好话气话放在一块儿说,“反正每周日你记得过来照顾它,别指望真当甩手掌柜。”   “嗯。”汤秉文闷闷地应了一声。   要不是在开车,庄斐真想晃晃他的肩膀,问问他这张嘴到底会不会说话,怎么成天跟个闷葫芦似的,偶尔认真说起话来,也句句把庄斐气到不轻。   “以后谁摊上你谁倒霉。”庄斐气不过,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没指望汤秉文回答,自个儿埋怨完过过嘴瘾也就结束了,结果汤秉文忽然开了口,声音哑了几分:“你说得对。”   庄斐心口忽然有点儿酸酸的,怎么撒气撒到最后,反而让自个儿不痛快了呢。   她扭头看向汤秉文的侧脸,看他不知何时抿起的双唇,看他眼里泛起的红血丝,看他微微颤抖的睫毛,是她最讨厌的隐忍模样。   “呸,我说的一点都不对。”庄斐近乎自言自语地小声道。   也就是说出那句话后庄斐突然开始害怕,害怕汤秉文真的成了别人的陪伴。她甚至不敢想象汤秉文对别人温言软语,和别人相吻相拥,用最笨拙的语气说出最诚挚的爱,单单这么一想,都成了让她背脊发凉的可怕梦魇。   “汤秉文。”庄斐道,声音一瞬染上了淡淡的哭腔。   “怎么了?”汤秉文飞速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应了声。   “你能不能等等我啊……”庄斐委屈巴巴道。   “什么?”   “就是……在我找到下一个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庄斐说着说着哑了口,就算她之前有多少无赖举动,也知道这个实在是过了分。   他们已经分手了,她没有资格去要求他做任何事,更没有资格让他因此耽误自己的幸福。   “当我没说。”庄斐吸了吸鼻子,及时把那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汤秉文耐心等她说完,轻轻笑了一下:“我觉得至少在十年以内,我都没有再进行一段恋爱的想法,而且我也不适合恋爱。”   “那要是我十年都没有找到新男朋友怎么办……”庄斐小声嘀咕道。   “怎么可能。”汤秉文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么优秀,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   他的话有些道理,却也不完全对。   从小到大,庄斐就没少过追求者。摒开那些被好友戏称为“癞/□□想吃天鹅肉”的,其余的人选其实都还不赖。   但感情这种东西就是玄乎的很,刚认识汤秉文那段时间,庄斐正拒绝了一个富二代请她坐直升机上天、坐游艇出海的邀约,一天到晚追着汤秉文泡图书馆、吃食堂。   身边朋友都问她是不是瞎了眼,但如果可以,庄斐愿意瞎一辈子。   没有哪段恋爱是像和汤秉文一样让她如此自在的,回想起那些糟糕的前任,庄斐讨厌他们的大男子主义,讨厌他们成天摆阔,讨厌他们的自以为是。   在他们眼里,庄斐是只要一个包一串项链就能轻易哄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约会时承担一切费用,没事打几笔庄斐根本不缺的零花钱,各种消费主义生造的节日送点鲜花口红,这就是爱情的全部模样。   与之共生的,便是庄斐需要成为他们和兄弟们炫耀的砝码,在外帮他们维持脸上的面子。等到庄斐需要陪伴时,却常常因为打扰了他们的游戏和泡吧而受到一阵数落,并且在庄斐为此争论时,批评她太过骄纵、不够懂事——   对,他们需要的是用钱换一个“懂事”的女友,偏偏庄斐最讨厌这个词。去他大爷的懂事,她就要蛮横、就要任性、就要不讲理,父母花了十几年惯出来的性子,凭什么为几个有钱就以为自己是大爷的臭男人改变。   只有汤秉文能承受她的蛮不讲理。   而现在连汤秉文也抛下她了。   庄斐轻轻顺着森林的毛,想着或许是时候改一改自己的性子了。世上除了父母,没人能一辈子宠着她的。   不是么,庄斐扭头看去,就连她幻想了无数次永远的汤秉文,不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吗。   一路回到小区后,汤秉文将车停入车位,熄火后望向庄斐:“那……我先回去了。”   庄斐看了他一眼,忽然将森林一把塞进他怀里:“我还要拿包呢,你就不能搭把手。森林胖死了,该减肥了。”   汤秉文轻轻“嗯”了一声,无奈地笑了,揉了揉森林的毛:“其实森林不胖的,只是毛有点厚。”   “你还说呢!森林从这么小一个……”庄斐攥着拳头比划了一下,又故作夸张画了个大大的圆,“变成了这么大一个,都是你喂出来的。”   “它那时候真的好小。”汤秉文单手抱着森林,同她一块下了车,“那以后,让它少吃一点吧。”   “汤秉文,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庄斐佯装气呼呼地绕到他面前。   汤秉文眉头微拧,面露不解:“我怎么了?”   “你故意让我少喂它一点,然后它会觉得我对它不好,就和我关系变得更差了。你故意挑拨我们俩关系!”庄斐理不直气也壮。   面对她的无理取闹,汤秉文简直哭笑不得,伸手接过她的包,顺便将森林放到她怀里,弯腰对着森林认真道:“我没有办法收养你,也没有时间陪你玩,妈妈才是对你最好的人,她供你吃穿供你住,你要记得好好爱妈妈。”   森林“喵呜”一声,两只前爪一把勾住了汤秉文的领口。后腿在庄斐的胸口上一蹬,灵活地跃上了汤秉文的肩头,安逸地摇了摇尾巴。   “……你个小笨蛋。”汤秉文无奈地捏了捏森林的耳朵,向着庄斐苦笑了一下,手里拎着二人的包,肩上扛着森林,同她一起进了楼道。   庄斐特地放慢了些速度,跟在后头看着他略显忙碌的背影。阳光斜打下来,将他的身影分成两半,阴影的那一半拎着庄斐的包,阳光普照的那一半拎着自己的包,肩上还坐了个森林。   好在阳光很公平,待他走进楼道深处,他便整个人陷入了阴影之中。   那双“忘记扔了”的鞋,此刻依然整齐地放在鞋柜里。不过汤秉文没有换上,而是站在门口,伸手将她的包放在玄关柜上,腰一弯,森林便如离弦箭般冲向了它自己的小天地。   短短一个门槛的距离,便让庄斐心领神会了。   食盆里还有不少早上倒下去的猫粮,森林埋着头“吭哧吭哧”吃得可香。庄斐看了眼森林,又看了眼门口的汤秉文,低头开始默不作声地换鞋。   汤秉文率先开了口:“那个……你饿吗?”   “一口菜都没吃上,你说呢?”庄斐气鼓鼓道,抬手一指森林,“不许吃啦,给我留点。”   森林哪里搭理她,整颗脑袋都快完全埋进食盆里了。   “我帮你点个外卖吧,想吃哪家的?”汤秉文取出手机。   “你不是说外卖很脏,让我少吃点么?”换完家居鞋的庄斐也不急着进屋,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他。   汤秉文熄灭刚刚按亮的手机屏,同她对视了几秒,少顷后迈进了门槛:“想吃什么?” 第13章   只要是汤秉文做的,庄斐什么都喜欢吃。   其实庄斐从前也是个挑食的人,从小到大没少因此被爸妈数落,出门聚餐难伺候得很,忌口一大堆。   汤秉文一直都顺着她,她不爱吃什么便不做什么,只是偶尔分开做两人的菜时,庄斐总爱从汤秉文碗里夹上几筷子尝尝。   这一尝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前闻到味儿都想吐的东西,怎么经过汤秉文的烹饪,变得如此美味可口。   于是大到胡萝卜菠菜,小到葱姜,庄斐都开始试着接受,甚至发现有些食物多了它们的点缀,确实层次丰富了许多。   当然,对于蒜庄斐还是拒绝的,甚至也明令要求汤秉文不许吃。她倒也不是嫌它难吃,而是吃完嘴里的味儿实在难以祛除,连接吻都没了兴致。   没了汤秉文每周的定时采购,冰箱里空荡荡的,一个新鲜蔬菜都没有,只剩下些冻货和主食。他上翻翻下翻翻挑拣了半天,倒也有模有样地忙活起来。   汤秉文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庄斐便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监工。她很喜欢看汤秉文做菜的模样,挽起一截的袖口露出精壮的小臂,整整齐齐系好的围裙掐出一段腰身,还有那专注时总是不自觉微抿的唇,让人有种一口吻上去的冲动。   森林先一步结束了它的午饭,迈着优雅的猫步悄无声息地走来,而后偎在庄斐的脚边,安安静静地仰头同她一起围观。   于是当汤秉文回身准备拿调料时,刚好看到这一大一小、一人一猫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望,没忍住轻笑了起来。   回想起来,当初庄斐会爱上他可能也和他的笑有关,有着极强的感染力,看一眼便会让人心情很好。   她情不自禁也扬起了嘴角,嗔道:“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汤秉文咬了咬唇,努力捺下笑意,“只是觉得……你们两个挺可爱的。”   “欸?”庄斐低下头,这才发现森林不知何时来到了脚边。   “好好看好好学。”庄斐俯身抱起森林,把它高高举起,“回头你爸走了,就由你做给我吃。”   汤秉文无奈地笑了一下,做了个打气的手势:“森林,加油。”   森林像是听懂了一般,长长地“喵”了一声,一双眼明亮得像铜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为食材实在有限,汤秉文只能凑合着做了道虾仁意面。说是“凑合”,不过卖相倒是上等,口味也是绝佳。   其实在认识庄斐之前,汤秉文根本没吃过西餐,更别提做了。但为了庄斐,他可以一遍遍看视频买书籍来学习,也亏得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   庄斐就曾经羡慕过他的学习能力,不像她除了学习还凑合,生活方面简直一窍不通。   那时候汤秉文表示其实这不是天赋,而是环境所迫。结果在庄斐听来,就是在暗示是她总逼着他做家务,可把她恼火到不轻,无论汤秉文怎么解释都不肯听,最后还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给她哄高兴了。   后来冷静下来,庄斐才意识到他指的“环境”是什么。在那么一个家庭出生长大,他必定要会的比别人多一些。   庄斐吃面的时候,一早在公司吃完午饭的汤秉文,便如往常那般坐在对面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逗森林玩。   虽然森林有时候挺没分寸的,不过在汤秉文的调/教下,该有的规矩还是有。譬如它知道餐桌是不可触碰的禁地,无论怎么在餐桌边跳上跳下,连尾巴尖都绝不会扫上桌。   嘴里的面美味鲜香,可眼前的画面似乎更为养眼,庄斐不知不觉放慢了口中的速度,一双眼专注地盯着他俩。   这是森林最喜欢玩的游戏——从汤秉文的膝盖径直跃上肩头,再灵活地跳到头顶,最后一个俯冲回到膝盖。   被这么个小家伙当人肉猫爬架可没那么舒服,除了要提防被爪子抓伤,那毛茸茸的尾巴还常常扫得人浑身痒。   于是每到这时,汤秉文只能无可奈何地摊开双臂,头微微后仰,眯起双眼,以极大的包容心任由森林玩闹,并且常常被尾巴扫得脑袋晃啊晃地躲避。   庄斐很喜欢看他这副无奈而又宠溺的模样,甚至无数次也想化为森林,在他的身上爬呀闹呀。   虽然说实在的,羡慕一只猫说出去未免有些丢脸。   这头看得正入迷,那头的森林忽然玩腻了,后脚蹬着汤秉文的膝盖,纵身一跃蹿向了数米外的沙发。   看到森林平稳登陆后,汤秉文收回目光,正对上庄斐看向这的眼神。   “不好吃吗?”汤秉文看了眼她碗里没怎么动过的面。   好吃,好吃得不得了,连米其林大厨都相形见绌。   但庄斐叉起一叉子面,向他一扬下巴:“对啊,怎么回事,你要不要来尝尝。”   汤秉文起身上前,习惯性地俯身就要去吃,但腰弯到一半,生生停在了半空,故作若无其事地直起身:“那要不……还是点外卖吧。”   庄斐举着叉子的手一抖,有些尴尬地放下,小声嘀咕道:“我都饿死了,哪里有时间等外卖,你做得再难吃也只能吃了。”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坐回原位:“抱歉。”   其实庄斐很想说你做的菜真好吃,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怎么办,我好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但这些话未免不适合两人此刻的身份,于是万千思念与不舍,道出口全部带了刺。   可她相信汤秉文会明白吧,他们谈了四年多的恋爱,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的口是心非。   但是汤秉文太聪明也太讨厌了,他就算知道,也只会装傻,从不给庄斐一点点退后的空间。   家里再度恢复了宁静,只有森林玩猫抓板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庄斐小口小口地吃着面,而汤秉文不敢看她,只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侧身看着森林。   庄斐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在等自己把面吃完,然后帮着收拾好碗筷。   虽然家里的洗碗机是庄斐买的,不过她一次也没用过。汤秉文曾经在出差前试着教会她,结果等他回来一看,也不知庄斐怎么搞的,原来的洗完自动关机功能失效了,洗碗机处于工作模式整整开了两天,碗碟上的花纹被洗得干干净净,好几只还开裂了。   后来汤秉文就放弃让庄斐干活了,因此,她至今不知道洗碗机该怎么正确使用,也不知道自动洗衣机里的几个凹槽要倒什么洗剂。   这些天来,除了头一天一时冲动糊弄了碗面外,她一直吃外卖无需洗碗,而衣服大多送去干洗,内衣则丢进专门洗内衣的、特别简单便携的迷你洗衣机内。   但无论她如何抗拒,总有一天她得独自面对这一切。   那就把今天当成最后一天吧,她想最后一次,感受一下汤秉文的照拂。   因为知道等她吃完了汤秉文就会走,庄斐这一餐吃得格外的慢。   她一根面一根面细细地挑着,一根能一节一节地咬上几十口。当碗里还剩一半的时候,面已经彻底凉了,汤汁逐渐开始凝固,入口的味道大打折扣。   可她还是垂着眼,极其认真地对付每一根面。她好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大胃王,好希望汤秉文给她下一大碗面,让她从天明吃到天黑,从今年吃到明年。   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口,两腮因为过分细碎的咀嚼有些累了,耳边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句:“庄斐……”   “嗯?”庄斐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努力捺下脸上逼近扭曲的表情。   “时间不早了。”汤秉文给她看了眼手机锁屏的时间,“我得回去上班了。”   是啊,汤秉文总要走的。   就算她没有吃完面,他也有一堆要事在身,不可能陪着她一直耽搁下去。   “我……”庄斐放下叉子,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实在吃不下,就别勉强自己了。”汤秉文站起身,“洗碗机我已经预设好了,你只要把残渣倒掉,放进去按开始就可以。”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可是……”像是着急他要走,庄斐匆匆忙忙也站起身,“还有别的我也不会……”   汤秉文默默看了她几秒,向她招招手:“来。”   庄斐好像等了好久这一声似的,小跑着冲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第14章   从洗衣机、吸尘器到扫地机器人的使用方式,再到各个物品的收纳位置,衣服的折叠技巧,汤秉文不厌其烦地教了许多。   他似是一位尽职的老师,没有任何私心地一一传授心得,而他的学生虽然有颗还算聪慧的大脑,可惜心思放错了地方。   常常当他耐心地讲解完后,一抬眼,正对上庄斐略有呆滞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你真好看。”过去恋爱时,庄斐总会毫无征兆地一个劲儿盯着他看,而后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毕竟当初二人素不相识时,所谓的一见钟情纯属见色起意,虽然后来认识得越久,庄斐越觉得皮囊只是汤秉文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每每汤秉文会被夸到耳根都发红,垂着眼说不出话。所以后来他学会了,在庄斐这么看着他时,先发制人地过去吻住她的嘴,堵住那些令人羞赧的话语。   但今天,庄斐忍住没开口的可能不仅仅是外貌上的夸赞。而他自然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低下头,将那张她喜欢看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最后两人又绕回了客厅,森林一个箭步冲进了汤秉文怀里,他被撞得向后一个踉跄,抱着森林无奈一笑,抬眼看向庄斐时,那笑容却转瞬即逝。   “都学会了吗?”他平静地问。   庄斐真想做一只猫,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怀里玩闹。她愿意和他住狭小的房子,吃自制的猫粮,睡在纸箱做成的猫窝里。   她想耍耍赖,说还没学会——实际也确实听得不太上心——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嗯。”   “好,那我去上班了。”汤秉文弯腰放下森林,折回玄关开始换鞋,推开门的一刹,他的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有不会的可以打电话再问我。”   门应声而闭,庄斐站在原地忽然笑得哭了出来。   -   过了二十多年被人照顾的人生,庄斐第一次尝试独立。   明明加了柔顺剂,洗完的衣服依然不够柔顺,晒干了皱巴巴的;不知道哪些东西不能用吸尘器吸,结果两次搞到吸尘器冒烟差点损坏;套个被套花了半小时都没套好,崩溃到她坐在床上大哭。   闻声,森林一跃蹿进卧室,坐在地上昂头疑惑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轻快地跳上床边。似是想起了“禁止上/床”的禁令,它又“咻”地跳了下去,但并未离开,端坐在庄斐的毛绒拖鞋上,尾巴缠着自己的脚。   庄斐泪眼朦胧地看着它忙上忙下,那副不安打量自己的模样,倒很像有些时刻的汤秉文。   每每庄斐因为一点小事生闷气,而汤秉文怎么也猜不出她生气的原因时,便会小心翼翼地接近她,湿漉漉的眼里写满了不知所措,随时预备好安慰和道歉。   本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看到汤秉文这副表情,她便什么气也生不出了,但依然会装模做样地埋怨几句,就为了看他怯生生道歉的模样——   话说回来,自己这些甜蜜的回忆,对于汤秉文来说是不是很痛苦?就算他再了解庄斐,能明白她偶尔突发奇想的坏心思吗。   “上来吧。”庄斐望着森林,拍了拍床边。   森林的尾巴尖抖动了一下,但依然犹豫着不敢贸然行动。庄斐无奈一笑,干脆弯腰把它抱进了自己怀里。   她能感受到森林整个身体一震,而后软成了一滩水,乖乖地瘫在她臂弯。   “我是不是好没用,连被子都不会套。”庄斐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森林的颈窝,半是自言自语道。   森林舒服得冒出一阵呼噜声,哪还有功夫去关慰她的情绪。   “小东西,就知道享受。”庄斐一撇嘴,弯腰又将它放回了地。   结果谁料平日里和庄斐并不亲近的森林,这会儿主动又蹿进了她怀里,四脚朝天开始打滚,这可是从前只会在汤秉文身上发生的事。   “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爸爸。”庄斐轻轻拍拍森林迷糊了的脑门,结果这小家伙还在一个劲往她怀里钻,惹得她只好继续帮着按摩,“……好吧,反正你爸也不要你了,可怜的小东西。”   刚刚还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套不好被子就预示着人生的大失败,结果被森林这么一搅和,等到它舒服够了毫不留情地溜走时,庄斐怔怔地坐在床上,都快忘了自己脸上的泪痕是为何而流。   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庄斐扯了扯团成一团的被角,能睡就好了吧。   开头总是困难的,就算哭,也比打电话给汤秉文求救好一百倍。   当然,做饭还是庄斐不敢或者说不愿踏足的领域。毕竟耗费两小时整出一堆垃圾,还得饿着肚子把垃圾扔掉再收拾厨房,想想都是要天崩地裂的毁灭性打击——   “你会做饭吗?”午后的茶餐厅内,庄斐叉起一小块歌剧院蛋糕,开口问道。   听见她的问题,高景行摩挲着杯壁的手一滞,先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她一转,而后答道:“留学的时候有学过一些,多是比较简便的西餐,算不上是‘会’做饭,但至少能填饱肚子。”   别人留学都是学着独立,而庄斐摊上了个好房东,天天蹭吃蹭喝,家务一窍不通,学习其实也没学到多少内容。   “很厉害了。”庄斐赞扬地点点头,“不像我完全不会。”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高景行笑着道,“烹饪其实也是一种享受。”   享受吗……庄斐笑得很勉强,她倒是不太想体会这种享受。   “没关系。”似是看出她的为难,高景行继续道,“我们也可以请个保姆,就不劳自己动手做饭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大抵是离家太久了,庄斐都快忘了被保姆照顾的滋味。虽然说实在的,家里多个外人,哪怕只是规规矩矩地干活,也让她有种私人领域被入侵的不适感。   “嗯,可以考虑。”庄斐点点头。   闻声,高景行略略俯身靠近她,笑得分外暧/昧:“那我们不妨再多考虑一点。”   “什么?”庄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往后坐了些,脸上艰难挤出礼貌的微笑。   “考虑更多我们在一起后的事。”高景行尚未察觉出她的抗拒,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话说……我们什么时候能从date变成恋爱?”   庄斐整个人不受控地一抖,试图缩回手,却强忍着让自己将手放在原地,略略抬起眼,努力认真回应高景行的目光。   是该开始下一步了吧,不管是和高景行的下一步,还是自己人生的下一步。   她近乎用力地看着高景行,想让他彻底充满自己的整个视野和脑海,把那些总见缝插针“骚扰”她的形象彻底驱逐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她只知道自己看得双眼发疼,近乎要淌下泪了。   “抱歉。”纵使高景行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她的不自然,他默默收回手,“可能是我有些贸然了,如果你觉得还不是时候……”   “可以试试。”庄斐打断了他,自我暗示般重复道,“我们可以试试。” 第15章   虽然在两人暧昧阶段,绝大部分时刻都是庄斐在主动,但是本着最起码的那点儿骄傲,她决定最后一步还是交由汤秉文来。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夜,两人一道在图书馆里自习。   学习时的汤秉文分外认真,双唇微抿,平日里面对庄斐时的温柔目光尽数消散,严肃到有种令人生畏的疏离。   而庄斐就爱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   虽说她喜欢汤秉文对自己温柔体贴的模样,但初初留意到他的第一眼,到底还是那个在困窘之际,反手握住花瓶、眼里溢出狠意的汤秉文。仿佛有一股力量亟待爆发,来自于她之前从未留意过的群体。   因此很可惜,和汤秉文一起时,绝对是她学习效率最低的时刻。   夏季的暴风雨来得匆匆,屋外开始电闪雷鸣时,陆续有忘记带伞的同学收拾东西赶回宿舍。   而不知是图书馆隔音太好,还是汤秉文过分专心,周围被这场欲来的暴风雨惹得一片骚乱时,他自岿然不动地沉迷于书海里——   后来庄斐好奇地问他,那天他都预备告白了,怎么还能学得如此专注。   结果汤秉文无奈地表示,其实那晚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脑子乱成了一片浆糊,紧张到听不到风声雨声,更不敢看她的脸。   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汤秉文专注学习的人设还是立得很稳。   庄斐好几次看看被闪电照成白昼的屋外,又看看心无旁骛学习的汤秉文,想想还是把催促的话语压了下去。   她知道学习对于汤秉文的重要性,因此不想自己成为他学习路上的累赘。更何况……   和喜欢的人一起淋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件很浪漫的事。   后来倾盆大雨来势凶猛,“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如石子一般,任由汤秉文再怎么专注,这会儿也该察觉到了。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眯了眯有些疲惫的眼:“下雨了。”   “嗯,你带伞了吗。”庄斐摊开空空的双手,“怎么办?”   汤秉文望向挂钟,离闭馆还有些时候,只是学生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馆内有些过分空阔。   “要不等雨停吧。”他把刚刚合上的书本再度打开,“来得快去得应该也快。”   一起淋雨的愿望落空了,但起码还能多看会他的脸。庄斐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闪电来去之间,他的脸在明暗之中交错。   “我去趟卫生间。”因为无聊,庄斐一晚不知灌了几杯水,她开口打了声招呼,折向卫生间的方向。   “嗯。”汤秉文头也不抬地应了声。   真够专心的,庄斐苦笑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没留意到身后汤秉文扬起的脸,目光长久地落在她的背影之上。   从卫生间回来的路上,庄斐简单扫视了一圈四周,二层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窗外电闪雷鸣热闹得很,屋内倒只剩她的脚步声。   又一道闪电破空而下,亮到图书馆的灯都闪了一闪,庄斐被吓得脚步一顿,下一秒,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停电来得如此突然,庄斐怔在原地,霎时失去了一切视野和方向。   她依稀记得两人自习的座位在左前方,偏偏迈不开两步,侧腰便撞上一块硬物,疼得她呻/吟了一声。   “庄斐!”来自汤秉文的呼唤响起,有回声在空旷的馆内回荡,却更加辨不清方向。   庄斐努力开口应答,可侧腰疼到她发出的全是气声。她茫然地张了张嘴,单手撑着刚刚的“罪魁祸首”书桌,弯下腰试图缓解疼痛。   “庄斐、庄斐你在哪。”汤秉文还在呼唤她,她听见忙乱的脚步声自前方响起。   “汤秉文……”庄斐使出浑身力气,小声唤了他一句。   馆内静了几秒钟,而后,一阵脚步奔来,庄斐被迫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   热烈而温暖的怀抱,带着皂角的香气,超速的心跳与沉重的呼吸形成共鸣,庄斐晕晕乎乎的,不自觉环上了他的腰——   很久以后庄斐意识到,其实那次汤秉文没有敢抱她,只是黑暗中寻不见路,不小心撞到了她。   是她主动抬起手,把它变成了一个拥抱。   他永远与庄斐保持着得体的距离,牵手揽肩这些暧昧时期常见的小动作统统没有,甚至在交接东西时不小心碰到了庄斐的手,都会不自在地别开脸。   所以就算庄斐再喜欢看他害羞的模样,也如约定俗成一般同他保持着适当的肢体距离,唯恐哪次自己越了界,把这个情窦初开的“小朋友”给吓跑了。   但那天纯粹是慌乱之中的意外,是荷/尔/蒙在暗中作祟,就算重来一百次,她也无法克制自己环住他的腰。当侧脸贴上他温暖的胸膛时,那钻心的疼痛好似一瞬便消散了。   汤秉文就是她最好的止痛药,不是特例。就连后来痛经时,只要被汤秉文抱一抱哄一哄,不适便能缓解许多,比布洛芬生效得还要快。   后来汤秉文说,当他终于在黑暗之中找到庄斐时,他本想开口关慰几句,可意料之外的拥抱来临,令他霎时间大脑空白,言语系统直接宕机。   庄斐说她知道的,因为她能感受到汤秉文的身体一瞬变得僵硬,呼吸也乱了节奏。   这个拥抱持续了约莫半分钟,庄斐主动松开了手,或许得感谢黑暗,让汤秉文不会发现她突然红透的脸颊。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抑或是因为尴尬,谁也不敢开口,只是扶着桌椅,沉默地一路向出口走去。   这次,任由汤秉文再怎么保持距离,也必须得破戒了。他一手摸索着一排排桌椅,一手隔着衣服轻轻扣住了庄斐的手腕,领着她向前。   两人艰难地摸索到了一楼的大门口,这里稀疏地聚集了些许学生,都没有带伞,焦急地望着天空等雨停。   看着他们背上背的,手里拿的,两人齐齐互望了一眼,意识到了一件事——东西落在楼上了。   学校的治安还算不错,可手机平板这类东西到底不放心放着过夜。汤秉文松开手,看了眼黑漆漆的楼梯:“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取。”   “我和你一起去吧。”庄斐主动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到只剩一拳,她必须高高昂起头,才能看到汤秉文无奈的眉眼。   “太黑了……”汤秉文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黑有什么关系,黑才好呢,黑她才能抱住汤秉文,才能让汤秉文牵住自己的手……腕——   什么时候能开窍点,直接牵住她的手啊!   “可是我一个人害怕……”庄斐小声嘟囔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一双眼可怜兮兮的,哪怕她根本不怕黑。   汤秉文自然被她纯熟的演技给骗过去了,犹豫少顷后点点头,低头看向她的手腕,同刚才一般轻轻扣了上去——   庄斐一反手,径直握住了他的手。   她能感受到汤秉文原本迈出的步伐生生顿住,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其实庄斐也很紧张,她没想到牵手这么个稀疏平常的动作,也能让她心里泛起万丈波澜。   “走呀。”但是有一个紧张的便足够了,庄斐故作轻松地晃晃他的手,“不早了,快点拿完回宿舍吧。”   “嗯。”汤秉文含混地应了一声——   然后在迈向楼梯时一个踉跄,险些让二人都摔倒。   这一个踉跄,让原本被动的汤秉文,下意识地握得紧了些。而后便再也没有放松这个力度,重又回了二楼。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一如刚刚那般紧张。只是这次由扣手腕变成了牵手,紧张升级了一倍。   庄斐常常很惊讶,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同初高中那般青涩懵懂,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激动到心“砰砰”跳。   但遇上汤秉文之后,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情窦初开的那个自己,为每一丝微小的变化而悸动,仿佛又一次初恋了。   两人顺利上到平地,汤秉文抬手摸着墙,小心翼翼地试图寻找桌椅的方向,迈出不过一米,整间图书馆忽然大亮。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得二人瞬间闭上了眼,再度缓缓睁开时,又默契地慢慢低下了头。   那因为黑暗牵起的双手,此刻暴露在光明之下,是那么的显眼。   庄斐近乎专注地低头望着,她在想汤秉文什么时候会松手。   可是汤秉文犹豫了少顷,喉结一滚,握着庄斐的手,迎着光明健步向前走去。   庄斐忽然就笑了,小跑着跟上汤秉文的步伐,很快她便看见汤秉文也笑了,浅浅的一个,眉眼弯弯。   收拾东西时自然要松开手,而后也没有再牵起的理由。庄斐背起包站在一旁等他,往日动作很麻利的汤秉文,今天好像格外的磨蹭。   “你……等我一下。”汤秉文道。   “我在等呀。”庄斐笑眯眯地看着他。   汤秉文不敢看他,低头握著书包拉链欲拉不拉:“那你转个身好不好?”   庄斐怔了两秒,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心跳加速到快要超负荷。   有一种预感,一种美妙的预感,一种期待已久的预感,如云雾般包裹了她,令她目眩神迷。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汤秉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庄斐深吸一口气,缓缓回过声,眼前一片灿烂的鲜红——   其实只有一朵红玫瑰,但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玫瑰田。   这朵玫瑰被精心包裹过,应该曾经被藏在书包里,导致枝叶有些弯折,看起来也有些蔫。   不是一朵很漂亮的玫瑰,但庄斐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它。   后来汤秉文告诉她,他好像被老板宰了,一朵玫瑰再加上包装,花了他近一周的伙食费。也是他在维持生活底线的情况下,能拿出的最多的钱。   不过他还是很懊悔,懊悔自己怎么只买了一朵。所以等他工作后,在同样的日期,在同样的夜晚,下班回来的他给庄斐带了一大捧玫瑰花。   对于他这么个务实的人来说,玫瑰纯属是在浪漫造势下,最不值当的玩意儿。   他没有财力去为氛围买单,但如果庄斐喜欢的话,他愿意咬咬牙去做。   庄斐喜欢那一大捧玫瑰,也喜欢这一朵玫瑰,只要是汤秉文送的,她都喜欢。   她双手握着那一支玫瑰,拿出了一种虔诚的模样,她仰头看着汤秉文,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庄斐。”汤秉文鼓起勇气望向她的脸,在玫瑰的映衬下,透着一种娇嫩的粉白。   “嗯。”庄斐依然笑意盈盈的。   “我喜欢你。”   短短四个字,传到耳际时,仿佛一并带来了漫天灿烂的烟花。   庄斐轻轻吸了吸鼻子,眨巴着眼看向汤秉文,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可是没有了,汤秉文也只是看着她,满脸的惴惴不安,却始终不发一言。   “然后呢?”最终,还是庄斐打破了沉默。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情。”汤秉文答得很认真,可却始终没说出庄斐在等的那句话。   “你喜欢我,然后呢?”气氛有一丝微妙,庄斐恨他的不开窍,努力试着引导他。   “然后……?”汤秉文脸上的茫然很真实。   可怜他奋力营造的浪漫氛围,被他自己毁了个干净。庄斐无奈地笑出了声:“然后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汤秉文一滞,垂下眼:“我不敢想。” 第16章   庄斐收到过很多告白,有的小心翼翼,有的胸有成竹。对于他们来说,告白是进攻的号角,而非成功的旌旗。   不管告白的话语是华丽还是深情,最终都会归结于想要同她开展一段恋爱的欲/望,虽然一些人的客观条件,常常被她的朋友毒舌地评价为“癞一蛤一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庄斐并不排斥这种大胆同勇敢,努力追求心之所向从不该被嘲笑——   只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汤秉文此刻的懦弱同胆怯更为迷人。   刺眼的白炽灯在他周身笼起一层光圈,刚刚在一楼有雨珠被风刮进,这会儿已经顺着他的发梢滑至脸庞,眼睛水汪汪的,以至于那很像是一滴泪。   “为什么不敢想。”庄斐笑着牵起他的手,“我也喜欢你呀。”   汤秉文垂下眼,那滴雨水滚至下巴,自由落体后融化在了二人牵起的手之间。   他的声音是不同于往常的含混,似乎在做着艰难的内心斗争:“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认识你后的心情,那种心动的感觉很陌生,也很让人不安。   “我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为只能请你吃食堂而难过,为我洗到发白的衬衫而羞耻。我知道我很穷,但是穷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就习惯了,直到遇见了你,我突然觉得很自卑,它长久地横亘在我心上,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包括今天的告白,如果不是你牵起我的手,我可能都不敢拿出那支孤零零的玫瑰,我觉得很丢脸,为我不能给你一场浪漫的告白而丢脸。   “我没有告过白,也不知道告完白该做些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感情,没有了,其他真的没有了,我做了一万个被拒绝的打算,没有一个是奢想你能接受。   “我相信和你在一起一定是件幸福的事,但就算是在我的幻想之中,它也从未出现过。”   庄斐耐心听完了他说的每一个字,这不是一段优秀的告白,通篇写满了退缩和犹豫,和她印象里的汤秉文实在是大相径庭。   初见时的汤秉文是隐忍无畏的,站在奖学金领奖台上的汤秉文是从容自信的,和她说话时是温柔的,教她作业时是智慧的。   她没见过这样的汤秉文,小心翼翼地展露出自己的卑微,有一种令人心颤的脆弱。   但原来,这样的汤秉文反而更让她心动。   她想没关系的,她走了九十九步就为了汤秉文的最后一步,既然他迈出了这一步,成全了这一段路——   那么下一段路,继续由她来启程好了。   在空阔无人的图书馆里,在窗外电闪雷鸣的背景之下,庄斐主动上前一步,双手紧紧环住了汤秉文的腰。   “抱我。”她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朋友。”   -   “在想什么,我的女朋友?”高景行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笑得很温柔。   庄斐周身一颤,感觉鸡皮疙瘩在层层漫上,她强忍住不适,反握住高景行的手,控制住他不安分的拇指,笑得很勉强:“抱歉,心情有一点……激动。”   如果说那上万朵的玫瑰、漫天的烟花、高楼上的LED屏幕,都是用金钱堆砌出的、千篇一律的告白;而那简陋的一枝玫瑰,坦白流露的心境,是最简朴也最印象深刻的告白。   那么和这些比起来,高景行刚刚的那句话,甚至都不算是一种告白。   它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社会人士的合理建议,一男一女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必须做出的一个抉择。   可能自己也到了那个年纪了,庄斐想。花里胡哨的场景、浮夸空泛的誓言,那些都是小孩子才会去追求的东西,她该早些从幻想中抽身,去好好直面成年人的现实。   高景行不是很好吗,有钱有颜事业有成,是她那个满世界挑刺儿的朋友都夸上天的优秀表哥。他们两在一起,绝对是外人眼里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吃完饭后,高景行主动牵起了她的手,两人慢悠悠地向停车场走去,似乎谁都想无限延长这一刻的温存。   “我们是不是还该干些什么?譬如看一场电影,逛一逛游乐场……”高景行开口道,“这些年忙着学业和事业,都快忘了怎么好好谈一场恋爱。”   该干什么呢,和汤秉文在一起时,庄斐就从来不用思考这类问题。因为两人单单只是沉默地依偎着,都有意思极了。   “那要不去看电影吧。”庄斐提议道,“最近有部电影的口碑似乎还不错。”   从电影院停车场出来后,两人一直手牵着手。高景行在聊他从前在英国看电影的趣事,勾起了庄斐的一些回忆,同他一起热切地分享着。   任谁看这也是一对甜蜜的情侣,连庄斐自己都这么觉得,虽然在愉快的对话之中,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买票、买爆米花,手牵着手入场,两人于黑暗之中入座,抬头望向泛着荧光的银幕。   看电影时的高景行很安静,庄斐格外喜欢他这一点,让她能够心无旁骛地、全身心投入到这部电影之中。   只可惜这是部烂片,演技生硬对白矫情,所谓的好口碑,似乎都是消费人们的校园情怀而来的。永远有人年轻,也永远有人怀念青春,任由这个题材再泛滥,也始终会有买账的那一批。   而庄斐给它买账不是为了怀念过去,纯属为了打发时间。如果和汤秉文在一起,两人大概会头抵着头,认真观看预告片,浏览各大网站评分,揪出评论里那些尴尬的水军,试图还原电影最真实的质量,达到合格线了再去看。   毕竟一场电影票的钱,对于汤秉文来说也是一笔需要谨慎的负担。   但是和高景行一起就不必考虑这么多了,他们都有钱,庄斐有大把的时间,而高景行也愿意为她拿出自己的时间,做一些无聊的小事。   比如看完这场无聊的电影后,还约着去逛无聊的夜市。   通常用来骗外地人的古朴风格步行街,偶尔也会骗一骗他们这种不太爱动心思的小情侣。   两人漫步在遍地竹签、纸巾的街道之上,暖黄的灯光显得分外温暖,四面八方涌来的香气在鼻腔里打架,还能听一听外地口音懊恼抱怨的“上当了”。   “要尝尝吗?”高景行指了指一间卖水果捞的店铺。   “好啊。”在这种夜晚,来一份清凉的水果也不错。   可惜水果显然放得有些时候了,看起来都不太新鲜。如果和汤秉文一起,大抵她会直接拉着汤秉文扭头就走,但此刻,庄斐兴致缺缺地挑了一些。   “喏。”高景行自作贴心地在她和店主之间横插一道,拦截下水果捞后又递给她,“慢慢吃。”   “谢谢。”庄斐勉强笑了一下,戳起一块后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向高景行,“你要尝尝吗?”   “好啊。”高景行笑着俯下身来。   他从庄斐手中叼走半颗草莓,却没急着直起身,在她的指尖留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庄斐错愕地一怔,手中的水果捞险些失手打翻。   “很甜。”高景行笑着道,接过她手里的叉子,也叉了半颗草莓给她,“啊……”   庄斐应声咬下这口草莓,有些倒霉,大抵不是一个批次的,口中的草莓酸到几乎倒牙。   “对了。”在她艰难地和嘴里的草莓作斗争时,高景行又开口了,“我以后喊你斐斐好不好?”   “唔……!”庄斐实在是咽不下去,跑到一旁的垃圾桶一口吐了出来,望着高景行尴尬一笑。   “没事吧……斐斐?”高景行叫得分外亲昵。   “呃,这么叫有点儿奇怪,其实你可以叫我的小名。”   庄斐不自觉怔了一下,片刻后仰头看向高景行,笑着道:   “我的小名叫……球球。” 第17章   “球球。”高景行的咬字听着莫名有些粘稠,“好可爱的名字,为什么会叫这个?”   “因为……”一个谎言势必要用数个谎言去掩盖,庄斐别过眼,敷衍道,“因为我小时候喜欢玩球。”   “什么球?”似乎是总算找到了能进行下去的话题,高景行显得很兴奋。   “乒乓球吧……”庄斐说着说着,莫名一怔,脑中闪过数个画面。   她对打球、乃至于所有运动都兴趣缺缺,她仿佛天生缺少了这一根神经,从小到大的体测都是擦着及格线过的。   同样的,庄斐对爱运动的男生其实也没什么兴趣。比起在球场上肆意飞扬的场面,提起他们,她脑中更多浮现的是一身臭汗、满口的垃圾话。   而汤秉文也打球,不过,他打的是乒乓球。   彼时二人还没在一起,舍友非要拉着她去体育馆看帅哥,庄斐实在招架不住姑娘向她撒娇,只能硬着头皮一同前去。   所谓的帅哥,不过是刘海快遮住半张脸,一身排骨的瘦高个儿。庄斐坐在观众席上,全程都在琢磨,他到底是怎么透过这么长的刘海看球的。   两人坐在第一排,随着比赛渐深,浓郁的气味如浓雾般涌来。庄斐实在招架不住,找了个借口出门透气。   体育馆还挺大,在入门的大厅内支了几张乒乓球桌。那会儿庄斐拧眉向外快步走着,相较于篮球沉闷的击地声,乒乓球清脆的弹跳声不自觉吸引了她的目光。   汤秉文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黑色半裤下露出一对健壮修长的小腿,随着每一次轻微的弹跳,肌肉绷出好看的线条。   那时候,两人的关系仅仅是认识,话还没说上几句。庄斐想着和他打个招呼,看他这股专注的劲儿又怕打扰,干脆离远了些,默默地看着。   相较于对面那位每次发球都要发出激动的“呼”“哈”声,汤秉文显得镇定得多,只有那紧抿的双唇透露出了他的认真。   他微弓着背,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侧腰,锐利的目光随着高速移动的小球不断流转,抽拍的动作利落干脆,随着用力,上臂的肌肉绷满了袖管。   纵使贵为国球,庄斐也没正儿八经地看过几场比赛。而此刻她仿似入了迷,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汤秉文,看他轻盈的跳跃,果断的抽球,正手反手各个角度,忽然发现运动除了粗暴的肢体对抗,也可以是富有美感的。   “啊,我以为你回宿舍了呢。”舍友不知何时从篮球馆走出,惊讶地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乒乓球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国家队,走啦,吃饭啦。”   “哦。”庄斐匆匆收回目光,被舍友拖拽着踉跄向前。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一颗黄色的乒乓球一路弹跳着,最终滚至了庄斐的脚边。   她一怔,俯身捡起那粒球,恍惚间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的温度。   “想什么呢,怎么能把球打到那儿去的。”对手笑着调侃道。   汤秉文笑得有些尴尬,刚刚眉目里的镇定同严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慌乱,拇指摩挲着拍面,不自在地望着球桌。   “给。”庄斐走近,抬手,摊开的掌心内,躺着那颗乒乓球。   “同学,谢谢啊。”那位对手率先从她手里取过球,扔在球台上弹了几下,“来来来,咱们继续。”   “哦。”汤秉文点点头,垂着的眼依然谁也不看——大抵连球也没看,任由它自身边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   “从刚刚开始你怎么回事儿呀。”对手无奈地扔下球拍,绕过他去捡球,经过的时候,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   汤秉文没应声,依然低着头,视站在旁边的庄斐为无物。   “汤秉文。”庄斐忍不住,主动开口喊了他。   闻声,汤秉文抬起头,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刚刚才看到她似的:“好巧。”   庄斐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想说些什么,都被他拙劣的演技给看忘了,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嗯,好巧,那我先走了。”   “再见。”汤秉文依然答得很平淡。   其实那时候他就对自己有好感了吧,后来庄斐想。可惜他是个闷葫芦,有多少感情都埋在心里,直至满溢到再也装载不下的时候,才会让庄斐发现溢出来的那部分。   爱是这样,可能失望也是这样。   “我也会打乒乓球,什么时候我们比试一场?”   “好啊。”庄斐闻声抬头,却发现汤秉文的脸在路灯昏黄的光圈下,逐渐变成了高景行的模样。   面对她难得的爽快,高景行跃跃欲试道:“明天下午如何?我早一点结束工作,接你一块儿去体育馆?”   “唔……但是我很久没打,有些手生。”她哪里是很久没打,她根本没打过,就算和汤秉文在一起后,她也不过沉迷于做一个观众,并不想亲自上场。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高景行笑着道。   “还是等我练练再说吧。”庄斐抱歉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在你面前出丑。”   高景行渐渐敛起笑意,垂眼打量了她少顷,片刻后抬头看向前方:“好啊,我很期待。”   回停车场的路上两人依然手牵着手,只是话少了很多。夜风习习,远离了喧闹的夜市,调味料的香气逐渐变成了浸着夜露的草木凉气,在这么一个惬意且浪漫的时刻,偏偏有他们这对不浪漫的恋人。   高景行一路将她送回了楼下,车停下的那刻,两人都沉默了几秒。   最终还是庄斐先打破了沉默:“我想……和你道个歉。”   “怎么了?”阅读灯未免过于明亮,衬得高景行的脸有些辨不明晰。   “我今天……状态不太好。而且……”庄斐抿了抿唇,和他相识后自己撒了许多的谎,她决定坦诚一次,“我刚分手一个多月,不知道罗芮有没有和你说。”   高景行解开安全带,侧身倚靠在座位上,看着她轻轻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愿意给你一点时间。”   “谢谢你。”诚实的感觉真好,庄斐终于露出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舒心的笑。   “那我也和你坦白说吧,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不追求什么纯粹的爱情了。上段感情——就是我追去英国的那个——给我留下的伤害很深,也让我变得更为慎重。”高景行好像褪去了那层微笑的假面,沉稳中带着疏离,“和你相处让我感觉很舒服,我觉得如果一定要找人共度余生的话,你一定是极佳的选择。”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对方无奈之下的选择之一。很奇怪,听到他的坦白后,庄斐一点儿也不愤怒,反而有种意外的平静和安心。   “谢谢你的肯定。”庄斐报以礼貌的笑脸。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我想你刚刚的话,并不是要结束这段关系吧?那么,身和心起码得有一个属于我吧。”此刻他望向庄斐的目光,很像是在权衡利弊的商人。   这番话让庄斐有些不舒服地别过了脸,她舔了舔莫名干涩的嘴唇,笑得很勉强:“我知道了,只是,你答应给我一点时间……”   “放心,我不是一个心急的人。”高景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大抵是早上出门前留下的猫粮太少,一到家,森林便扑过来上蹿下跳。庄斐只得一手将它揽进怀里,一手换好鞋,匆匆帮它加了粮,才得以瘫坐在沙发上休息。   脑子里很乱,偏偏越乱越理不出个思绪。庄斐干脆放空自己,定定地望着吃得正香的森林,那毛茸茸的小脑袋都快把食盆给填满了。   “森林,妈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爸……不对,他对猫毛过敏,做不了你的新爸爸。”庄斐为难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呢,你要怎么办呢。”   听见她的叹气声,森林咀嚼的动作一滞,扭头看了她一眼。虽然不过半秒,又埋头“呼噜呼噜”开始用餐,但单单刚刚那一眼,莫名让庄斐心头一酸。   周日,汤秉文如约来照顾森林。他似乎最近没睡好,眼下都是青的,胡茬也冒了头,一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开口的声音仿似位老烟枪。   “你最近工作很忙吗?”见到他的模样,庄斐不由得吓了一跳。   “嗯。”森林依然精力充沛,在他身上各种撒娇玩闹,倒衬得他更为憔悴,“最近接了个新项目,时间紧迫,一直在加班。”   庄斐一早听闻互联网行业的高压,令人艳羡的高薪全是拿青春命换来的。她试图安慰几句,可想到两人此刻的关系,更想到她和高景行的关系,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有些话可以不说,而有些话必须得坦白。   “那个,我……”庄斐不安地揪着衣角,目光定定地望着墙角,“我最近交了……”   “咚”一声闷响,伴着一声直刺耳膜的猫叫,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庄斐惊讶地循声看去,沙发上早已没了汤秉文的身影,他双眼紧阖,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第18章   浑身血液开始倒流, 凉意侵袭全身。庄斐感觉自己一阵腿软,扶着桌子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只是等她跌跌撞撞赶到汤秉文身边时,还是身子一歪, 狼狈地摔在他身旁。   换做从前,汤秉文大抵会心疼到不行,毕竟庄斐的一点小磕小碰,都会让他好一番“小题大做”, 嘘寒问暖个不停。   而此刻,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换来他半分回应。他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有些时日没剪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眉眼,却遮不住他眼下的乌青。   这件衬衫是他工作时常穿的,往日里修身的一件, 此刻显得有些松垮,让人错觉他要越变越小, 直到化成一缕烟, 空留一件白衬衫。   “秉、秉文……”庄斐颤巍巍地伸出手, 往他鼻息处探去。尚且温热的气息让她濒临超速的心跳总算安定些许,可大脑依然一片空白, 只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   直到森林在一旁纵身一跃,踩落了放在茶几边缘的手机时,庄斐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从地上抓起手机。   视野被眼泪模糊了大半, 简简单单的三个数字,竟然删了又按花了近半分钟。庄斐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的无用,从小到大一直过得顺遂, 同汤秉文分手算是她遇过的最大风浪,以至于危急时刻, 孤身一人无措到什么也做不好。   等待救护车来临的时刻,庄斐怔怔地坐在地上,两手握着汤秉文的手,努力感受着源自这副躯体的温度。   “你为什么不读研呀?”考研报名开始那天,庄斐好奇地问道,“以你的成绩,不是很轻松的一件事吗?”   庄斐相信,倘若汤秉文从小有着和自己同等的教育条件,那么他们必然不会在这所大学里相见。   “因为我得快些去赚钱。我要还债,要养家,还想……”汤秉文将目光移向她,眼角眉梢染上温柔的笑意,“……和你组建一个家。”   “我们住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家了吗?”庄斐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压力,笑意盈盈道。   “嗯。”汤秉文没多做解释,只是将她揽得紧了些。   此后便是忙碌的毕业季,接着二人又异国了一年。庄斐安心地延长着自己在象牙塔里的日子,而汤秉文先一步踏入了冰冷的钢铁森林之中。   后来庄斐总觉得,两人的分歧可能就是自这分开的一年产生的。哪怕他们常常通话,哪怕庄斐回国后两人便开始同居,但有些裂缝有些差异,是一旦出现就难以弥补的。   早在初见的第一眼,庄斐就该知道他是个不会来事的人。汤秉文性子直,在正经事上爱较真,不懂公司里的人情世故,如同初生牛犊一头冲进猛兽的笼子里,必然要付出血泪让自己成长起来。   庄斐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她为险些毕不了业而向汤秉文哭诉时,耐心安慰并拿出可行解决方案的汤秉文,是否也在努力跨越他的一道坎。   到现在,庄斐也没有真正迈入职场一步。她承认她畏惧,她懒惰,而她背后有着强大的支撑,可以令她肆意而为。   但汤秉文没有选择也没有依靠——哪怕庄斐愿意成为他的依靠——他想要靠自己在这座城市立足下来,付出的必然是他人千百倍的努力。   “检查下来没什么大碍,但身体多个指标偏低,考虑是低血糖再加上疲劳过度导致的晕厥。虽然问题不大,但也要引起重视,建议平日里少熬夜多休息,多进食些有营养的食物。”医生扫了眼各个化验单后,向庄斐说明道。   “谢、谢谢医生。”庄斐尚且有些恍惚,许久才应了声。   “嗯,输完液就可以回去了。”说着,医生起身离开了病房。   汤秉文已经醒来了,只是双眼无神,似乎很是艰难地才将目光移向了庄斐。瘦削的面颊更显五官的深邃,面上灰蒙蒙的一层,令他像是一座石刻雕塑。   “你最近,到底累成什么样了啊。”庄斐坐在床边,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只低头望着他输液的那只手,恍惚间感觉它比往日里看起来也纤瘦了几分。   她一直以为汤秉文身体素质极佳,毕竟体测成绩拔尖,步行数小时也不带喘,搬个重物手到擒来,偶尔淋雨挨冻了,第二天依然活蹦乱跳的。   而这么健康的汤秉文会累到晕倒,庄斐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负荷。   “还好。”汤秉文的声音又哑又轻,像是从老旧风箱里过了一转,若不是病房里足够静,怕是庄斐都听不明晰。   “累到晕倒了也叫还好?”庄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对上他疲惫的一双眼后,又抱歉地收回目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先把身体累垮了,还赚什么钱啊。”   “是啊……”汤秉文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还赚什么钱啊。”   庄斐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料想这只闷葫芦也不会解释分毫。毕竟他身体还虚弱着,庄斐不太想和他争辩,只柔声道:“你看你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还有,你平时都吃什么,怎么会把自己搞到低血糖的。”   汤秉文眨了眨眼,半张的嘴试图回答,似乎觉得答案太长说话太累,干脆又默默合上了。   庄斐在一旁看着又心酸又好笑,不由得别开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好照顾自己。你之前……不是很会照顾我吗?”   “嗯。”汤秉文勉强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回应。   电话铃声响得很不合时宜,庄斐匆匆取出手机,望着屏幕上“高景行”三个字陷入了沉默。   汤秉文艰难地抬眼望向她,开口道:“接吧。”   庄斐的拇指在挂断键上犹疑了少顷,最终还是握着手机走向了走廊。   “喂,球球,电影……不想看了吗?”高景行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庄斐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她和高景行还约了电影。而现在,离开场时间都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不好意思景行,我这边临时有事去不了了,下次再约好吗?”庄斐赶忙道歉道。   “发生什么事了?”高景行关切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已经解决了。”庄斐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谢谢。”   “谢什么,我什么忙都没帮到你呢。”高景行轻笑了一声,“以后有事的话,我很希望你能第一时间想到我。”   刚刚汤秉文晕倒的那一刻,庄斐在想什么呢,短暂的一片空白过去后,她好像想了很多,但没有一刹那属于高景行。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给我更多的时间。”   那头沉默了少顷,才开口道:“是和他有关的事吗?”   “……嗯。”   “庄斐,”高景行的语气严肃了几分,“其实你不必和我说的。我不介意你对我撒谎,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保留一点颜面。”   电话挂断后,庄斐在走廊发呆了一分钟,才默默走回病房。   望见汤秉文阖起的双眼,庄斐的心霎时一沉,直到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睁开眼时,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的一惊一乍。   “你的脸色不太好。”汤秉文微微拧起眉,“发生什么事了吗?”   自己都成这样了,还关心别人的脸色。庄斐有些哭笑不得,默默在床边落座,摇摇头,末了又点点头。   “我能帮忙吗?”汤秉文道。   “你不能。”庄斐否认得很坚决,“你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汤秉文眨了眨眼,许是了然,没再开口。   输完液后,两人一同回到了庄斐家。   森林似乎是被憋坏了,门一开,它便伴着一声尖叫扑向汤秉文。往日里任由森林在身上玩闹的汤秉文,这会儿竟被它扑到一个踉跄,后背倚上门才好歹没摔倒。   “森林!”庄斐愤愤地唤了它一声,一把将它捞到怀里,“到我这儿来。”   按说都单独相处这么久了,森林对庄斐早不如先前那般抗拒了。可此刻不知是庄斐的语气太凶,还是它对汤秉文的思念太浓,它嘶叫着在庄斐怀里挣扎个不停,一对前爪拼命够向汤秉文的方向。   见状,汤秉文无奈一笑,向它伸出手来:“让我来抱吧。”   回到汤秉文怀里的森林,果然安分了不少,不乱叫也不乱动,只眷恋地蜷缩在他臂弯里。   但汤秉文显然还是有些疲累,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双眼半睁着,也不像往日那般挠一挠森林的后颈。   明明是在自己的家,可庄斐莫名感觉手脚都无处安放。她此刻有许多话想说,也必须要说,但开口却是一句:“你想吃些什么?”   汤秉文闻声看向她:“抱歉,没什么胃口。”   庄斐便也没追问,取出手机翻看着外卖软件,不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怎么没开门呀……”   “怎么了?”汤秉文道。   “之前常点的一家粥店,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开门。”庄斐有些不快地翻阅着,在“粥”的搜索列表下,其他数家一看便是用廉价料理包做出来的,她自个儿平时都不会去吃,更舍不得让汤秉文一个病人吃。   “你想喝粥么?”望着她烦躁的模样,汤秉文默默将森林放下,“家里还有什么食材吗,我给你煮一锅吧。”   “呃……不是。”庄斐匆匆拦下他,“我想点给你喝来着。”   五指握住手臂时,两人都怔住了。往日里一度肌肤相亲,此刻竟然连简单的肢体触碰都会变得如此尴尬。   庄斐匆匆收回手,默默退后了两步。   “没事,我吃什么都可以。”汤秉文用淡然的语气打破了此刻的困窘,“倒是你呢,在医院为我忙上忙下,应该饿了吧。”   人在焦虑的时刻,似乎很难感受到最基本的饥饿。此刻经汤秉文一提醒,她才觉着胃里有些空。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汤秉文一个病人给她做饭,而她自己做的饭……算了,怕是连森林闻到都得避开三丈远。   “没有粥就看看别的吧。”庄斐低头继续翻看着手机,“医生说你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汤秉文站在一旁,默默等待着她。过了几分钟后,大抵是实在受不了她的选择困难症,不由得抬手按下她滑动手机的手:“算了,我做吧,做完我就回去了,还有点工作没忙完。”   “还想着工作呢。”庄斐有些没好气地望着他,“你就不能请两天假吗?”   汤秉文苦笑着摇摇头:“最近大家都在忙,这个时候我请假不太合适。”   “你都晕倒了!还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啊。”庄斐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汤秉文淡淡看了她一眼,没应声,独自走向厨房。   庄斐快步跟上前,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要是实在急着离开,那你先回去吧。”   “你晚上吃什么?”汤秉文回身看向她。   “我都可以,倒是你,应该想想该吃什么养养身体。”庄斐说着,忽然记起了什么,回身冲向卧室,又匆匆回到客厅,将一张卡塞进汤秉文手里,“之前打折时充了五千,结果根本不好吃,留着也是浪费,你去吃了吧。”   这是张中式餐厅的储值卡。前段时间庄斐被朋友推荐了这家店,口味很是不错,以至于刚吃了一顿,她便爽快地充了一笔钱。   汤秉文垂头看了一眼,将卡塞进了庄斐的口袋:“我工作忙,平时应该没什么机会去吃,给我一样是浪费。”   说出的是借口,得到的回应自然也是借口。   “那你说说看,你打算回去吃些什么。”庄斐赌气似的咄咄逼人道。   汤秉文轻轻笑了,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哄哄她,却生生在离庄斐头顶几厘米的位置停住了,讪讪地将其收回:“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会个屁!”庄斐没忍住呛声道,“你是指把自己照顾到晕倒吗?”   “下次不会了……”汤秉文的语气弱弱的,很像从前和庄斐道歉示好的模样。   “算了。”庄斐突然觉得特别没劲,一瞬冷了脸,“反正再有下次,我也不在你身边了。”   空气沉默了数秒,只有森林玩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汤秉文淡淡叹了口气,上前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那我先走了,你记得早点吃饭。”   庄斐默默看着他走到玄关,弯腰认真地换鞋。   每次汤秉文离家时,庄斐都会这么看着他,心里带着不舍,又带着对他归家的期待。   但是现在,这两种情绪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疲累。   还要这么纠缠多久呢,有什么意义吗。   “咔哒”,手按下门把。   庄斐的声音,伴着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并响起:“对了,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和那个人在一起了。” 第19章   汤秉文身子忽而一斜, 整个人往大门上撞去,发出沉闷的声响,踉跄着险些摔倒。   见状, 庄斐本能地上前两步,在看到他稳住自己的身子后,又别扭地匆匆移开了目光。   “那很好啊。”汤秉文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哑,低沉到仿似不是来自他口中,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庄斐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汤秉文,还是在笑自己:“那当然,我就没交过比你更差劲的男朋友。”   汤秉文用力抿了抿唇,没应声, 再度将大门打开准备离开。   “汤秉文。”庄斐恨铁不成钢地从背后叫住了他,“你是哑巴吗, 你不会反驳的吗。”   你明明是我交过最好的男朋友, 我只怕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和你一样好的人。你不是最懂我的口是心非吗, 那你拆穿我啊,我让你难堪那么多回, 你都不会想到让我也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吗。   千言万语自脑中闪过,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   汤秉文轻笑了两声,有些吃力地倚靠着墙稳着身体,背对着她开口道:“你说的没错, 我为什么要反驳。”   “我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不会难过吗。”庄斐痛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就算汤秉文看不见, 哭腔也出卖了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你无所谓的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是她最讨厌的沉默。   “秋秋。”汤秉文再度开口时,庄斐忽然意识到,好久没有人这么唤她了,“我真的希望、也高兴你能放下过去,开启新生活。我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的情绪和感受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   汤秉文顿了几秒,语气分外认真:“我尊重他,所以我不该说。”   庄斐终于意识到,在这场感情里她败得有多彻底。汤秉文太聪明了,方方面面的聪明,以至于自己的一切感怀在他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可笑。   不过没关系,自己好歹留了退路,甚至要把退路当成新的道路,开启下一段征程。   那就如他所愿,把他留在原地吧。   “下周开始你不用来了。”庄斐很高兴自己此刻伪装出的冷静,“森林我会好好养,但它以后就和你无关了。”   庄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看他的背脊逐渐变得佝偻,头深深埋下,棘突几乎要刺穿苍白的皮肤,肩膀在微微地发抖。   他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忽而变得凝重。推开门向前时,步伐显得是如此落魄。   眼前的视线空了几秒,而后,他回身轻轻将门带上,连带着一声沉闷而沙哑的——   “再见。”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庄斐才坐回沙发上。换做往日,她可能会大哭一场,可能会茶饭不思,但此刻,她的心情莫名变得异常平静。   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月的闹剧,是时候划下句点了。不管是纠缠还是自我欺骗,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森林。”庄斐轻轻唤了一声,可惜没能把这个专心玩耍的小淘气唤来,她苦笑了一下,“你以后只有我了哦。”   还有一句话,就算森林听不懂,她也不敢说。   如果她决定了要一直和高景行在一起,那么森林也必须要离开她。她自然不会像汤秉文一样,找个冤大头当甩手掌柜。但无论她寻得的安置有多好,依然代表着森林要再一次被抛弃。   别人都说狗很忠诚,并且需要主人的陪伴与爱。那么猫呢,它要的仅仅是优渥的住所、美味的猫粮吗,它会不会也很在意同主人的牵绊,它被抛弃后,就算新环境有多好,也会感觉到受伤吗。   庄斐没有答案,也不敢去细想答案。她能做的,只是将抛弃的时间向后延长些、再长些。   虽然那也代表着,她同森林的感情会随着时间一并增加。或许到时候,受伤的就不仅仅是森林了。   第二天下午,庄斐准时赶到了电影院门口,赴昨天那个错过的约。   高景行一如往日那般打扮得体,见面后递给了她一杯奶茶,自然地揽过她的肩同她进门。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庄斐的语气轻快,“我把事情都解决了,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哦?”高景行笑了笑。“那我自然要选择相信你。”   “你这是什么语气呀。”庄斐不高兴地冲他撅起嘴,“我又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话毕,庄斐忽然意识到,她原来也能自然地向别的男人撒娇。   高景行似是也意外她的反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好啦,咱们以后不提别人了。”   “嗯,不提了。”庄斐自我暗示般跟着重复道。   电影很好看,至少庄斐看得很开心,结束后还兴致勃勃地同高景行讨论着剧情。两人的想法达成了空前的一致,庄斐难得寻到了知音,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你真可爱。”高景行没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   “那你是不是可爱可爱我了?”庄斐乖顺地任他捏,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   “爱得不得了。”高景行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   晚餐定在一家高档的法式餐厅,昏黄的灯光下,女声在用缠/绵缱/绻的法语悠悠念白。白净的瓷盘之中,小巧的餐点看上去分外可口,自然也分外昂贵。   庄斐许久没来这种餐厅享受了,都快忘了得体的用餐礼仪,不免显得有些笨拙。   可高景行完全不介意,耐心指点着她,又在她觉得窘迫时,轻轻同她碰了杯:“Cheers.”   庄斐抿了一口红酒,往日自认为酒量不错的她,此刻竟然感觉有些醉了。   “我好喜欢你啊。”庄斐醉眼朦胧地望着他,含混不清地重复道,“好喜欢好喜欢你。”   “球球。”高景行颇为无奈地从她手里夺过酒杯,“怪我不知道你的酒量,要不还是别喝了。”   “那我告诉你我的酒量!”庄斐一下子起了劲,兴致勃勃道,“我曾经一晚喝了五杯马天尼,然后一点事儿也没有,真的。”   走出酒吧时确实没有事,顶多脚步有些混乱,回家路上就已经开始在车上昏睡。等到朋友将她护送回家,门一开,她便一头栽倒在汤秉文怀里。   睡了不过一刻钟,庄斐挣扎着醒来往卫生间寻,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酒吧,半天找不到位置,将前来搀扶的汤秉文吐了一身。   汤秉文一言不发,默默帮她漱了口,喂她喝了提前煮好的解酒汤,而后将她安顿到床上,自己回客厅开始打扫。   翌日庄斐醒来时,汤秉文一早前去上班了。大抵是那碗解酒汤起了效果,宿醉后的不适感并不是很强烈,而昨晚在家吐到一片狼藉的事也早就忘了个干净,她便自以为自己的酒量确实很不错。   从前庄斐喜欢泡吧,是因为无聊,而和汤秉文一起后,她便很少去了。   那天纯粹是因为一个多年的好友从国外归来,一行人帮他接风洗尘,大家玩着闹着,忽然就开始比拼酒量。酒精上头的庄斐一霎变得无比好强,生生灌下去了五杯酒。   后来汤秉文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中午回来做饭时,顺口问了一句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   直到有一天,庄斐又约着和朋友出门吃晚饭,一向不爱干涉她交际的汤秉文难得开了口:“秋秋,今晚少喝一点酒好不好?”   “怎么了?”彼时庄斐正专注地夹着睫毛,他的话半句都没过脑子,只随口应了一声。   “喝太多酒对身体真的不好。我知道你喝酒的频率不算高,偶尔小酌一杯也无伤大雅,只是你有时候容易上头,一下子喝……”   “知道啦知道啦。”化完妆的庄斐走上前,在汤秉文的脸颊留下了一枚鲜红的唇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啦。”   汤秉文轻轻碰了下她吻过的地方,一瞬间笑得很无奈:“关心你啊。”   “收到,遵命!”庄斐再次给他留了个对称的唇印,哼着歌踩着高跟鞋,心情愉快地出了门。   一帮打从高中就去酒吧晃悠的人,一见面自然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庄斐开始还只是小酌,后来越喝越激动,再加上那躁动的氛围,动感的音乐,一杯酒灌下肚,就和喝了一杯水般自如。   那晚她不如上次喝得多,但回家时也已经是个不省人事的状态。等到她凌晨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沙发上,而汤秉文则坐在不远处看着她。   “你怎么没把我扶上/床啊。”庄斐有些疑惑地起了身,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张毛毯。   “你不是答应不喝那么多的吗?”汤秉文的声音不同往日般温柔,甚至有些疏离和冷漠。   “确实没喝那么多呀。”庄斐依然有些晕乎乎的,没意识到他的愤怒,笑眯眯地伸出五个手指,“上次可喝了五杯呢。”   “庄斐!”同父母一样,汤秉文一旦唤了她的全名,那就代表着他生气了。   “干嘛呀,怪吓人的。”庄斐懒得搭理他,摇晃着身体往卧室走。   “你能不能稍微爱惜一点你自己的……”汤秉文冷脸跟在她身后,望着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便昏昏睡去后,深吸了一口气,咽下了没说完的话,上前帮她盖好被子。   那晚他没睡。庄斐凌晨三点多才回来,汤秉文担心得一直捱到了三点多。   她一回来便躺倒在沙发上,汤秉文一边试图扶起她,一边没忍住关心了几句。结果醉醺醺的庄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手脚并用对着他又骂又打,开始闹脾气。   最后,汤秉文没辙,只得抱来毯子给她盖好,自己坐在旁边守着她。   等到她凌晨五点醒来时,庄斐似乎已经把之前发生的事忘干净了,对着他笑得没心没肺的,并且依然没听进去他的半句劝诫。   距离往常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原本无比困乏的汤秉文忽然睡意全无,将她在卧室安顿好后,自己待在客厅里生闷气到天明。   这一觉庄斐睡到了九点多,等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看见汤秉文在客厅里时,不由得有些惊讶:“咦,你没去上班吗?”   “我请假了。”汤秉文冷冷道。   “哦。”庄斐没有多问,简单地洗漱完后,揉着肚子往餐桌走,望着空空如也的桌面一怔,“今天的早饭是什么呀。”   “我没做。”   这语气不对劲,很不对劲。庄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了。   或许自己该关心几句,但肚子实在饿得厉害,吃饱了再说也不迟。庄斐继续往厨房走去,想着找点面包之类的填个肚子,却看见电饭煲的保温灯亮着。   按开一看,一锅热气腾腾的海鲜粥。   庄斐站在一旁犹豫了几秒,转头冲向了客厅,一把抱住汤秉文:“秉文你怎么了嘛,你生气了吗?”   汤秉文试图推开她,手却在抵上肩头时犹豫了一下,但语气依然是冷的:“你说呢?”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庄斐往日生气时,也喜欢让对方猜自己不开心的原因。   不过庄斐生气的原因往往刁钻又古怪,而汤秉文的就好猜多了,她讨好地笑了两声,抱着汤秉文摇啊摇:“我知道了嘛,我下次少喝点就是了。”   “你知道什么?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然后呢,哪次做到了?”汤秉文完全不顾她的讨好,语气依然带着不满。   虽说庄斐知道错在自己,但她实在讨厌被教训的滋味。从小被惯到大的她总觉得,只要自己撒撒娇,不管什么错都得马上原谅她。   更何况是平日里最宠自己的汤秉文,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较真。庄斐有些不爽地松开了手,向后坐了些:“我都说我知道了嘛,那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怎么样……”汤秉文重复着她的话,轻笑了一声,“我要你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少熬夜少喝酒,然后呢,你真的知道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庄斐一声比一声高,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扭头往厨房走,进门后小声嘟囔了一句,“烦死了。”   “庄斐!”汤秉文音量一霎拔高了好几分,起身快步走上前。   庄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汤秉文,带着无比的压迫感,眼里的怒意成了连绵的火焰,几乎要灼伤她。   那紧握的手青筋暴凸,上臂绷出令人胆寒的肌肉线条,整个人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庄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发颤:“你、你想干嘛……”   汤秉文本有一肚子话想同庄斐理论,见她满脸惊恐,不由得一愣,眼里的怒意逐渐变为了担心。   可庄斐依然很怕,瑟缩在角落里,不安地仰头望着他:“你离我远一点……”   汤秉文一瞬间变得无所适从,后退了好几步,不自在地搓着手指,末了后低头道了一句:“不好意思,是我失态了。”   总之这件事结束得有些戏剧性,该道歉的那个没道,反倒收获了一句道歉——不止,后来又被好声好气地哄上了半个小时,掀开盖子的粥都放凉了。   但起码庄斐知道了他对自己是一片好心,后来再和朋友喝酒时便会有意控制,同时也收获了不少嘲笑,问她是不是年纪大了,酒量大不如前。   当然,这些嘲笑庄斐回家后都会尽数倾诉给汤秉文听,再被对方用十倍的话给哄开心。   而这是汤秉文第一次同庄斐发这么大的火,并且也是最后一次。   虽然他本意并非庄斐想的那样,但生理上天然的差距同压制,难免会给对方带来恐惧。意识到这点后,每当二人再产生分歧,他都会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实在控制不住时——   哪怕话都没说完,都得扭头跑进房里,关上门开始跟自己生闷气。   每每庄斐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都不由得觉得好可爱。   其实大部分时刻,汤秉文都是占理的那一方。一般情况下,汤秉文都会尽可能包容她,但在一些原则性问题上,他也会有自己的坚持。   而庄斐明明道理都明白,可就是不爽被人管教,非得吵上几句,挽回一点面子。   有趣的是,当她看见汤秉文被气跑了时,莫名愤怒都消散了。于是当汤秉文从房里出来,庄斐便会难得变得乖巧听话,说什么都答应。   至于汤秉文,他更是好哄得可怜,一见庄斐这副模样,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   -   “这么厉害吗?”高景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都喝不了那么多。”   “嗯,当然啦,下次我们比一比……”庄斐忽然生生止住了话头,脑中一霎闪过很多画面,却一个都抓不住,“唔,还是不要比了吧,喝太多不好。”   “说的没错。”高景行一颔首,“偶尔小酌一杯就好。”   “你真好。”庄斐忽然放下酒杯,单手托腮,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何出此言?”高景行也放下叉子,温柔地同她对视。   “就是好。好关心我,好体贴……”庄斐摇头晃脑地说着,“好喜欢你,最喜欢你了,喜欢得不得了。”   高景行望着她半醉的模样,听着她的甜言蜜语,笑容越来越深,却在某一瞬间又尽数敛起。   庄斐丝毫没有察觉他表情的变化,她想她可能真的醉了,眼前的人朦朦胧胧的一片,连眉眼都窥不清晰。   话还在不过脑地一句句从口中逸出,带着红酒的甜蜜:“我好爱你啊,全天下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庄斐。”高景行忽而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第20章   “你是谁吗……”庄斐眯起一双醉眼, 努力分辨着面前男人的模样,而后一咧嘴,莫名笑得很开心, “你是高景行啊,是我的男朋友呀。”   那双眼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爱意,语气轻快又可爱,高景行难得被说得有些害羞, 不由得轻笑着点点头:“嗯,猜对了。”   “什么‘猜’对了呀!”庄斐故作不满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我是笨蛋吗,这种事还要用猜的吗?”   “不是。只是……”高景行思忖了少顷,决定把扫兴的后半句话咽下去。   庄斐眨巴着眼等了半天, 也没等来他的话,干脆仰头清空剩下的小半杯红酒, 而后一边自斟, 一边自说自话起来。   “你知道吗, 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好开心哦。你有钱,有好多好多钱, 你长得也好看,就是穿得太正经了,你性格也好,说话比我温柔一百倍, 反正、反正……反正你哪里都好,比全世界所有人都好。”   望着眼前这个摇头晃脑碎碎念的姑娘,高景行笑得很是无奈, 他拿起一杯凉白开,试图替换她手中的酒杯, 却被对方无情地打开。   “干什么!我、我不要喝水……!”庄斐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都说了我没醉,我都认得出你是高景行,是我的男朋友,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不对?”   “我相信你。”高景行默默将凉白开放到一旁,“只不过,还是少喝一点为好。”   “才不要。”庄斐小声嘀咕着,“没人管我了,我爱喝多少喝多少。”   高景行的眉心微妙地皱起,放进嘴里的上好和牛忽然食不知味。偏偏对面那位因酒醉变得无比迟钝,一边把红酒喝成了啤酒,一边继续碎碎念。   “我们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识,早一点在一起呢。我觉得我浪费了好多时间哦,只有和你在一起才叫恋爱,别的都不算!你呢,你是不是也好喜欢我,我们互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对不对?”   庄斐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迫切地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偏偏高景行迟疑了,他垂眼望着这只因酒醉一并染上红意的手,用另一只手覆住了它。   别人常说酒后吐真言,仿似只要酒精下肚,一张嘴就只能吐出真心话。   只是眼下看来,此话似乎并不尽然。也有些人喝了酒后满嘴谎言,与其说是为了骗别人,不如说是借着酒精侵袭大脑的机会,好好骗一骗自己。   最后的“战绩”,是一大瓶红酒见了底。高景行只喝了半个高脚杯,剩下的全部被庄斐自斟自饮了。   在她预备叫来第二瓶酒时,高景行适时结束了这场闹剧。   回去的路上,高景行叫来了代驾。两人坐在后座,不知是不是被室外的凉风一吹,庄斐忽然变得很安静。   她单手托腮,扭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万千色彩在她的瞳孔中流转,却留不下一丝一毫。   高景行扭头观察了她很久,而后伸手揽过她的肩,微微一用力。他能感受到庄斐的身体一怔,但并未做太多挣扎,顺从地靠进了他怀里。   从车内后视镜里,刚好能望见她无神的双眼,单单落寞地睁着,却什么也没有看。   汽车按着地址,在小区门口停下。庄斐似乎已经睡着了,两眼微微闭着,面容显得异常平和。   “麻烦你开进去。”高景行压低声音,开始帮代驾指挥方向。   这次,汽车停在了单元楼外。高景行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庄斐缓缓睁开眼,整个人有些发懵,眯着眼扫视了一圈车内的二人,而后并不等待高景行,兀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就停在那个车位吧。”高景行抬手一指,“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没问题。”代驾娴熟地一把倒车入库,从后备箱里取出自己的折叠电动车,一溜烟离开了这里。   高景行将车锁好,快步走上前。庄斐确实醉得不清,对着单元门按了好几遍密码,手好像失了力,按个按钮都极其费力。   待他走近时,刚好能听见“滴”的一声,门应声而开。   庄斐慢悠悠地往里走,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时,她迷茫地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转高景行,含混不清道:“你怎么……来了。”   “你喝醉了。”高景行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到家门口。”   “哦。”这次,庄斐难得没有反驳,一路被他牵进了电梯。   电梯缓缓上行,庄斐有些不舒服地低着头。高景行上前一步,把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庄斐的指尖微微一动,整个人无比疲累,连推开的力气也没有,浑身的重量顺势向前倒去,又被他有力的身躯给支撑住。   “叮咚”,电梯缓缓打开。   高景行弯腰一用力,干脆打横将她抱起,一梯一户的布局下,顺利来到了她家门前。   “开门吧。”站在门口,高景行面对着指纹锁,轻轻拍了拍庄斐的手。   庄斐习惯性地伸出食指去按,抵上平坦的大门时,发现高度有些不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抱着。   “你放下我。”庄斐有气无力地轻哼道。   高景行没有丝毫犹豫,俯身稳当地将庄斐放至地面,在她摇晃着难以站直时,又适时搭了一把手,揽上她的腰。或许是情况紧急,位置稍稍有些靠下,也贴得过分紧了些。   这次,门顺利打开。庄斐进门后,不顾形象地踢掉高跟鞋,连家居鞋也不换,便循着记忆摸黑往卧室走。   她太困了,困到脑子里只有卧室里的那一张床,占据了整个脑海。   高景行紧随其后进了门,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最终只打开了一顶昏黄的玄关灯,不过起码也能朦朦胧胧地照亮庄斐行进的步伐。   记忆似乎不太好使,庄斐摸到一个门把手便开门进去,结果没看见柔软舒适的大床,只有冷硬的书桌同书柜。   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从书房退出继续开始摸索,未两步,腰上忽然揽来一只手。   “你的卧室在哪?”高景行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也想知道。”庄斐循声仰头望向他,透过吝啬的那点儿月光,目光里有种宛若圣女的纯洁。   高景行长久地注视着她,逐渐低下头,能感受到面前的人那红酒的醇香,伴着清甜的花香调,一缕缕地往鼻腔里飘。   “啊,我想起来了。”庄斐恍然大悟般仰头望向前方,没留意到脸颊上陡然擦过的一片湿润,快步往记忆里卧室的方向走去。   高景行抿了抿唇,喉结一滚,继续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那点儿香气依然在鼻腔里流转,却隐隐有些发痒,高景行忍不住打了声喷嚏,尽管尽力控制,在极静的夜里依然显得格外响亮。   高景行揉了揉鼻子,一句抱歉尚未开口,昏暗的室内陡然响起一声凌厉的猫叫。   被吵醒的森林带着起床气,自黑暗中如同一道闪电劈到了高景行面前,高高弓起的背脊背着一小块月光,浑身的毛炸起,立着的毛茸茸的尾巴宛若一面旗帜,预示着进攻的信号。   痒意越来越浓,高景行咳嗽着连连后退,连带着皮肤也开始发痒。   他退一步,森林便进一步,迈着优雅的猫步,却带着势不可当的气势,一路将他逼到了玄关,直到他的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大门。   “咳、咳……球球,我、咳咳、我先走了……”高景行咳到满脸通红,反手握住门把手,近乎是逃出了家门。   森林站在玄关处,关门声让它又愤怒地叫了一声,一双在夜里泛着绿光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依然保持着高度戒备。   而庄斐尚未弄清楚状况,她迷茫地回过头,发现屋内好像少了一个人。   至于那个人是谁,又为什么离开,她已经无力去想了。她走到终于寻到的卧室前,踉跄着脚步进了门,一头栽倒在床上。   空阔的屋内,只有玄关处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森林微微回过头,不知盯着何处看了许久,而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湮没在黑暗里。   翌日,庄斐是被短信提示音吵醒的。一睁开眼,欲裂的头痛让她又痛苦地用力闭上眼,许久才摸出手机,是来自于高景行的一条短信。   “早,酒醒了吗?身体感觉如何?”   感觉糟透了,往日也常常喝酒,却从没有体会到这么难受的宿醉。是少了哪一环导致的呢,庄斐无心再去想。   她叹了口气,随意回复了句“还好”,便挣扎着下了床,头重脚轻地往前走。   昨天好像忘了换鞋,光脚踩在地板上感受到一阵凉意,庄斐不由得一个哆嗦,快步往外走去,却在门口一脚踢上了什么毛茸茸、暖呼呼的东西。   “森林?!”庄斐惊讶地低下头,发现森林窝在卧室门口,看起来也是刚刚睡醒。   被踢到的森林打了个滚,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而后猛地蹿向了猫窝,蜷着身子继续睡起了回笼觉。   “什么毛病呀你。”庄斐简直哭笑不得,“有窝不睡,偏偏睡在这里,差点被我踩到。”   庄斐走向玄关的脚步一怔,目光从森林、地板到玄关一溜扫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昨晚自己是不是踩到森林了,不然怎么印象里有一声愤怒的猫叫。   可头实在太疼了,连回忆这点小动作都负担不起。她摇晃着走向玄关,换上温暖的家居鞋,感觉温度在一点点回到体内。   玄关处有些乱,不知为何,汤秉文的家居鞋东一只、西一只地躺在地板上。她低头看了好久,而后费力地弯腰捡起鞋子,打开门扔了出去。   是时候清理汤秉文在家中的所有痕迹了,包括——庄斐回过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森林——要不了多久,森林也得被送走。   头还是很疼,庄斐找出药箱,翻找了半天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在醉酒后吃过药。   过去醉酒后是吃、是吃……庄斐逼着自己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那碗热腾腾的解酒汤。   罢了,庄斐将药箱扔进柜子里,可能疼一会儿就会自己好了吧。   再度回到卧室拿起手机时,高景行一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那就好。”   “你吃过早餐了吗?”   “医院里的早餐味道可真糟糕。”   紧接着他还附了一张图,明显是医院食堂的背景下,清粥小菜看着确实令人食欲缺缺。   “你怎么去医院了?”庄斐疑惑地回复道。   没一会儿,一通语音电话打来。   “我过敏了。”高景行的声音哑哑的,听着有些沧桑,“可难受了。”   “是吃了什么吗?”庄斐在床边坐下,强忍着头痛关切地问道。   “不是,是被你家的猫感染过敏了。”   “猫……”庄斐抬头望向已经空了的门口,“你昨晚……”   庄斐隐约想起,昨晚家里似乎是还有一个人。   “嗯,昨晚你醉得厉害,我放心不下,便把你送回了家门口。结果一开门,猫就蹿过来,我一下子就过敏发作了。”高景行的语气带着歉意,“抱歉,都没把你安顿好就走了,你睡得还好吗?”   “该说抱歉的是我……”庄斐颇为不好意思,“你的情况很严重吗,你在哪个医院,等会我去看你吧。”   “不不不,一会儿我就去工作了。只是……”高景行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庄斐不解,“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那头沉默了少顷后,再度开了口:“你不是说,等我们在一起后,就把那只猫送回给你的朋友吗?”   庄斐握着手机,缓缓走出卧室。森林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伸着粉嫩的小舌头可爱地舔水喝,听见脚步声,它回头看了眼庄斐,摇了摇尾巴,继续埋头把水喝得“嗒嗒”响。   她背倚着门框支撑住身体,垂眼望着专心喝水的森林,淡淡开口道:“我明白了,这两天我会尽快处理好。”   “我知道你和它的感情很深,它也确实很可爱,我多希望我没有这个毛病,能和你一起养着它。要不以后,咱们一起养只无毛猫如何?”   “以后再说吧。”庄斐忽然感觉无比疲累,“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再打给我。”   电话挂断后,她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框滑下,不顾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喝完水的森林正对着沙发磨爪子,听见身后的动静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一个箭步冲进她怀里,像从前在汤秉文怀里一般,打滚个不停。   庄斐一边敷衍地挠着它的后颈,一边翻看着通讯录,拨通了一则号码。   “喂,媛媛,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个同事想养猫吗?”   “嗯,怎么了,你家森林生小猫啦?”   庄斐低头看了眼森林,苦笑了一下:“不,就是它。”   -   翌日中午,庄斐如约赶到了写字楼。   此刻正值午休时间,大厅里人来人往,时常有人看到太空包里可爱的森林时,忍不住上前隔着包逗逗它。   这场宿醉未免持续得太久,以至于已经过了一天半,庄斐的精神状态依然很差,只能敷衍地应对着众人的提问。   没过多久,郑媛便从电梯间走出,身边还跟着个差不多大的姑娘,应该正是她口里想养猫的同事。   这个姑娘名叫宋其姝,是昌瑞本地人,有着自己的房子,之前没有养过猫,不过养过一只仓鼠,可惜前两年到了年纪去世了。   据郑媛所说,她平日里为人善良有爱心,家境也还不错,常常参与有关流浪猫狗的公益活动。之前由于工作比较忙,养猫的计划便搁置了,最近调到了个还算清闲的部门,她便又起了养猫的念头,并且坚持领养代替购买。   不同于上次,这回,庄斐仔仔细细地从朋友口中,把这位领养人的情况了解了个遍。   庄斐想,如果非要送走森林的话,不会有比这个姑娘更好的人选了,甚至说不定,她会比自己养得更好。   “哇,它好可爱!”郑媛还没到,宋其姝便先一步跑上前,俯身和包里的森林对望,笑得眉眼弯弯。   “嗯,你要抱一抱它吗?”庄斐打开太空包,将森林从包里抱出,尚未递到宋其姝手上,森林便灵活地从她手里挣出,向远处蹿去。   “森林!”庄斐着急地唤了它一声,目光循着它小而矫健的身影一路望去。   小家伙带着一行人的惊呼,在人群里东蹿西蹿,最终停在了一双板鞋前,而后灵敏地顺着裤腿一路向上,蹿进了一双不知所措的手里。   众人的目光齐齐向那处望去,郑媛面露惊讶,率先抬手向那人打了声招呼:“欸,汤哥,想不到你还挺有猫缘的呐。”   “嗯。”汤秉文低下头,望着在自己怀里无比亲昵的小家伙,笑得分外局促。 第21章   庄斐同郑媛是高中同学, 彼时如胶似漆的二人,自郑媛去外地上大学后,便逐渐淡了联系。   从逢年过节偶尔的交谈之中, 郑媛知道庄斐交了个男朋友,但从未见过面,连他的名字都不甚清楚。   但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汤秉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公司根本不在这栋楼, 因此,庄斐也从未料想过会在这里碰到他。   距离上次诀别不过几日,汤秉文看起来稍稍恢复了点精神,不过依然憔悴得厉害,眼底的黑眼圈大抵很是难消。   森林亲昵地在他怀里钻个不停, 发出愉悦的呼噜声。而汤秉文却不同往日那般陪它玩耍,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双手略显僵硬地捧着森林, 仿似抱了个烫手山芋。   “汤哥, 它好像很喜欢你欸,你有没有养猫的打算?”宋其姝上手轻轻摸了摸森林不安分的小脑袋。   在汤秉文怀里, 森林一霎变得乖顺许多,换做往日有生人摸它脑袋,怕是一脚蹿出百丈远。   “工作太忙,还是算了。”汤秉文摇摇头, 将森林从怀里捧起,扫了眼面前的人,定格在庄斐身上时, 又匆匆略开,将森林递过去, “给。”   庄斐伸手去接,偏偏刚刚摸到皮毛,森林便像水一般从手中流走,又违反万有引力,逆着流回了汤秉文怀里。   郑媛同宋其姝都被这副场面给逗笑了,而两人也只能尴尬地赔着笑脸,唯有森林心无旁骛,自得其乐地玩耍着。   “好家伙,连你这个主人都不认。”郑媛抬手拍了拍庄斐的肩,“咱们汤哥魅力这么大的。”   庄斐含混地应了一声,汤秉文则蹙眉看着怀里玩得正欢的小家伙,似是不满它的行为,偏偏宠溺如他,再生气也发不了什么像样的脾气。   “走走走,汤哥,跟我们一块去吃饭吧。”郑媛不由分说地抓着汤秉文的胳膊向前,“就当是感谢你之前帮了那么多忙。”   “不用了。”汤秉文试图挣脱,然而怀里抱了个猫,郑媛的手劲又不是一般的大,怎么都挣不出分毫,只能同受刑一般被她押着走。   虽然如果他愿意,认真用起劲来,想要甩开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偏偏他向来不习惯对异性动手,又不懂得抹开面推脱,只能自个儿受着。   庄斐在一旁望着他略带窘迫的模样,暗自觉得好笑又心酸,汤秉文的脾气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天生是挨欺负的命。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郑媛主动开口介绍道:“球球,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跟我们同一层楼的、隔壁公司新来的程序员。可牛了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们组有什么搞不定的代码,全靠他过来帮忙,算是我们公司的‘编外人员’吧!”   原来有朝一日,汤秉文也成了需要别人介绍的“陌生人”了。   这种感觉很新奇,新奇到过分苦闷。庄斐敷衍地应着声,想着不愧是汤秉文,老好人一个,三番五次傻不愣登地给别人打白工,辛苦到把自己忙进了医院,忙死他才好呢!   “诶哟,每次看到汤哥过来,我就觉得我们组的简直都是一群‘废物’。尤其那个张昱涛,就知道把我当小黄鸭念叨代码,结果把两人时间都浪费了,啥也没干得成。”郑媛笑着埋怨道。   宋其姝一挑眉:“我看张昱涛喜欢你呢,你信不?”   “呸,我就是他的‘工具鸭’,什么喜不喜欢的。”   “那咱们打个赌……”   身旁热热闹闹地聊起了新话题,庄斐的思绪逐渐从两人的话中抽离,目光不受控地越过两个人,飘向了远处。   四目相对之际,彼此都默契地别过了脸,唯有超速的心跳,是刚刚那副一闪而过的画面的余音,连绵不绝。   很吵,耳边热闹的争论声,四处纷沓的脚步声,以及逼近门口时,喧哗的车声。各个噪声自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将她团团围困。   可又好像很静,静到万物被按下了静音键,唯有他的呼吸、他的脚步、他的心跳,同自己的一一产生了共鸣。   他在想什么呢?   可惜不能看也不能问,他们是比陌生人还陌生的存在。   四人一道来到了写字楼附近的小餐馆,环境还算干净,价格也很划算,在这里用餐的多是周围的打工人。   像是心忧汤秉文随时会跑,郑媛的手一刻没松过,直到把他押到了内侧座位,自己堵在了外侧时,才安心地收手开始翻看菜单。   而宋其姝率先主动去拿碗筷了,庄斐打算去帮忙时,却被郑媛以“客人”的名义拦下,不得已,她只能坐到了内侧。   窄窄的长条桌上,两人的距离不过半米,默契地一同拿起水杯时,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热到一并传递至了庄斐的耳根。   “汤哥最大!汤哥先点!”郑媛献着廉价的殷勤,将菜单塞进了汤秉文手里。   自知推脱不过,他只能垂眼翻看起菜单:“来一份清炒虾仁,一份杏仁豆腐吧,剩下的你们来点。”   庄斐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地一动,汤秉文一不爱吃河鲜,二不爱吃甜点——   这两道,全部都是庄斐喜欢的菜。   虽然汤秉文不挑食,但他到底是个有自己喜好的人。不过和庄斐一同用餐时,他通常会全部依着庄斐的口味来,只有偶尔分餐时,才会做些自己爱吃的菜。   从前,这些都是汤秉文贴心的证明,是汤秉文爱自己的证明。   然而此时此刻,庄斐突然有点不快,她讨厌这种被照顾、被考虑,在这种关系下,汤秉文实在是个很没有分寸感的男人。   “汤哥口味变了啊,之前怎么没听你点过这个。”郑媛随口说着,将菜单递给庄斐,“来球球,你第二大,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的都被点了,庄斐摩挲着菜单,心里进行着无比激烈的斗争。   既然汤秉文“不仁”,那她就“不义”吧,庄斐伸手一点:“那就来份辣子鸡丁好了。”   庄斐吃不了辣,而汤秉文来自一个以能吃辣著称的省份。也不知他来昌瑞的这些年,天天顺着庄斐的口味,吃辣能力降低了没有。   “好巧,我也想点这个。球球,你什么时候爱吃辣啦,我记得高中时,你一点辣椒都不碰的。”郑媛纯然不知两人间的弯弯绕绕,接过菜单,和宋其姝头抵着头翻阅着。   “忽然想试试。”庄斐随口应了一句,目光不自然地上移,正对上汤秉文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庄斐突然不想躲了,毫不犹疑地直视着他。那双眼总是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过去是,甚至现在也是。   她想她是被这温柔乡洗了脑,哪有什么温柔,哪有什么深情,不过天生长了双蛊惑人心的眼睛,看谁都是一样的,对谁都是这么的温柔。   最终还是汤秉文败下阵来,他淡淡别开眼,轻轻地笑了。   犯规、太犯规了,庄斐死死咬住下唇,捺下被这浅笑荡开的一池涟漪。   杏仁豆腐率先上了桌,郑媛一把将它推到汤秉文面前:“来来来,汤哥,你点的,你先吃。”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只得用勺子挖了一小块,而后食指抵着盘沿,悄无声息地将盘子向前推了推。   庄斐垂着眼,眼看着这杏仁豆腐一路越过楚河汉界,直抵她不设防的中军帐。   似是嗅到了桌上的香味,原本坐在汤秉文腿上的森林从桌沿边探出头,虽然守着规矩没跳上桌,但渴望的小眼神可是掩盖不住。见状,汤秉文简单夹了几块没蘸调料的冷菜牛肉放进碟子里,权当是它的午餐。   小家伙乖乖待在汤秉文脚边,老老实实地埋头吃着。原来即使不是经过精心配比的高档猫粮,只要有汤秉文守着,它也能吃得很香。   其他菜也陆陆续续上了桌,直到红通通的辣子鸡丁呈上来时,那飘香十里的辣味,刺激得庄斐不由得捂着口咳嗽了好几声。   郑媛夹了块鸡肉,品尝一番后点点头:“嗯,这家口味还挺正宗,球球你快尝尝。”   “我……”庄斐举着筷子,面露难色。   “别拘谨呀。”郑媛将盘子向她推了推。   庄斐视死如归地深吸了一口气——又被一阵咳嗽打断了施法——硬着头皮试图夹起一块颜色没那么深的鸡肉时,近在眼前的盘子忽然被抽走。   “你是不是感冒了?”汤秉文的语气很平淡。   “啊?唔……我?”突然被搭话的庄斐,莫名变得无比慌乱。   “嗯,感冒了的话,还是少吃点辣的。这个清淡,吃这个吧。”汤秉文面不改色地用清炒虾仁替代了辣子鸡丁的位置。   可能是被那辣味刺激得,庄斐的鼻子忽然一酸,她点点头,夹起一颗虾仁:“谢谢。”   “诶哟,我们汤哥真贴心,我都没留意到。”郑媛满脸抱歉,“球球,你感冒了怎么还点这个呀。”   “我……以为吃一点没关系的。”庄斐硬着头皮扯道。   “没事没事,这道菜我来包圆。”郑媛说着,又夹起一块鸡肉,“话说汤哥,你这么细心,有没有女朋友呀?”   这突然的话题,瞬间引起了饭桌上其余三人的注意力。宋其姝满脸八卦,庄斐不自在地望着碗盘,而汤秉文更是一阵尴尬的笑。   “要是没有的话,回头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公司可一堆优秀的单身女青年‘嗷嗷待哺’呢。”郑媛说到两眼都放了光。   “我……”汤秉文舔了舔嘴唇,“我有女朋友了,不好意思。”   其余二人都在安静等待回答,便使得庄斐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有些明显。   “欸,果然优秀的人都早早名草有主了。”郑媛同宋其姝交换了一下苦涩的目光,又看向庄斐,“还是球球聪明,大学先一步锁定好目标。”   这次,众人的目光又移到了庄斐脸上,她努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嗯,是啊。”   “对了,一直都不知道,你男朋友毕业后做什么的?还是在读研?”郑媛的八卦之魂又开始熊熊燃烧。   “他是在……”简单的问题,却是如此的难以启齿,最终,庄斐坚定地望向郑媛,“他是在投行工作。”   “啪嗒”,筷子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不好意思。”汤秉文尴尬地笑了一下,弯腰去拾筷子。   有一根顺势滚到了庄斐脚边,她俯身捡起,递给汤秉文,隔着细细一根木棍,她能感受到汤秉文的手在微微颤抖。   “哇……听着就很有钱的样子。”宋其姝看着她满脸艳羡。   “球球条件那么好,男朋友肯定也不会差的啦。”郑媛接话道,“小宋,看来只有我们坚守在单身的第一阵线了。”   “那怎么办嘛,天天两点一线的,想找都没地儿找。”宋其姝叹了口气道。   话题终于被移开了,庄斐松了口气,夹了颗虾仁入口。余光掠过汤秉文时,发现他夹起一筷子饭,却迟迟没有放入口中。   也好,总不能难受的一直是自己,就该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结束了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餐后,四人一道向外走去。汤秉文大抵一早想结束这难受的结伴,将森林递给庄斐:“那我先回公司了。”   可天知道,一旦有汤秉文在的场合,森林是绝不会要第二个人的。它在庄斐怀里挣扎个不停,趁她一个没注意,又腾空跃回了汤秉文怀里。   见状,四人一齐笑了,只不过有两位笑得颇为苦涩。   “要不这样,汤哥你先抱回公司吧,等会我们回去时再接过来。”郑媛提议道。   汤秉文将目光移向庄斐,没应声。   “麻烦你了。”庄斐将森林的太空包递给了他。   同汤秉文分道扬镳后,郑媛猛地一拍手道:“欸,我就知道有女朋友了!回头和小刘一说,她肯定得伤心死。”   “他……很受欢迎吗?”庄斐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我们公司其他人都什么样儿。不过,球球你肯定不会喜欢这种。”郑媛斩钉截铁道。   庄斐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记得你高中时交的男朋友,都是那种,打扮得特别时髦,家里巨有钱,成天去KTV和酒吧玩……反正一看就是和我们这种土老帽不是一个档次的。汤哥感觉太老实了,不像你喜欢的类型。”   “什么呀……”庄斐一阵无奈,那些全是她不忍回想的黑历史。   “说来也挺稀奇的,你这段谈了多久,是不是四五年了?我记得你原来换得可勤了,还说什么‘男人如衣服,一年四季要穿不同的’……”   “媛媛你闭嘴!”在外人面前,庄斐尴尬得很,急三火四地上手去捂郑媛的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不过这段是怎么谈这么久的,和我们分享一下心得嘛。”   哪有什么心得,不过是和汤秉文在一起,比和别人都舒服自在得多。四年也不过如弹指一挥间,却又在分别时,确切体会到他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可惜还不如同从前一样,谈个三两月便拜拜,付出不了多少感情,自然抽身得也快。   “我不知道。”庄斐摇摇头。   “这种就叫‘遇到对的人’了呗。”宋其姝插了一句嘴。   “那我们俩啥时候能遇到呀……”说着,两难姐难妹又开始一阵“抱头痛哭”。   是对的人,可惜除此之外全是错的。   三人一路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媛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拍,回头望去,汤秉文向她递来了一只手机。   “那个……你朋友的。”汤秉文的表情不知为何不太自然,“落在店里了,刚刚老板跑出来交给我的。”   “哦。”郑媛接过手机,将它递给庄斐,“球球,是你的吧?”   “嗯。”庄斐接过手机,心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汤秉文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庄斐望着他不带一丝留念、阔步离开的背影,刚刚那句话在耳畔不断回响。   原来自己不过是他朋友的朋友,多么疏离。   “那球球,我们就送你到这里啦。”三人在停车场门口停住脚步,“回去路上慢慢开。”   “好。”庄斐笑着一颔首,望向宋其姝,“回头你把地址发给我,等你下班后,我把森林的其他东西运到你家。”   “嗯,麻烦你啦,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它的。”   庄斐一个人走在停车场的路上,脚步声在空阔的室内回荡。没有了耳畔热闹的讨论声,独自一人时,思绪不受控地变得无比活跃。   餐桌上的汤秉文还同从前一般关心她,刚刚交还手机时又是如此冷漠疏离,画面交错呈现着,必然有一个是虚假的。   她的那位从大学谈到工作的男朋友,此刻摇身一变在投行工作。那汤秉文口里的女朋友呢,是谁,是她吗,会是别人吗?   她承认自己小心眼,承认自己斤斤计较,可不把这个弄清楚,她没法安生。   也许不是自己会更好吧,那样她就可以毫无留念地放下过去了。可是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有着恶魔的影子,说着自私自利的话语。   庄斐猛然回头,一路向停车场出口飞奔而去,她要找汤秉文问清楚,什么答案都好,她急切地需要一个回答。   一直跑到电梯间时,庄斐站在门前,刚刚的勇气仿佛伴着急促的呼吸逐渐泄去,胆怯开始占了上风。   其实什么答案都没有意义不是吗,她已经开始新生活了,不该总是想着从前,更没有资格阻拦别人。   只是、只是……   有脚步声传来,却在靠近时变得迟疑,而后停在了庄斐身边。   一只手从旁伸出,向电梯按钮按去。   庄斐的目光本能地望去,霎那间,所有的迟疑、畏怯,统统被冲动打了个落花流水,她望着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手,一把上前握住了它。   --------------------   作者有话要说:   郑媛说的“小黄鸭”指“小黄鸭调试法”,意为“在程序的调试、纠错或测试过程中,耐心地向小黄鸭解释每一行程序的作用,以此来激发灵感。”(via 维基百科) 第22章   是明显比自己要大上一圈的手, 未经保养的手背略显粗糙,带着微微的凉意,因为用力, 手心被骨节硌得发疼。   那只手一颤,却没有移开,电梯上行键的红光,映在二人交/缠的指缝间, 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喵~”一声细微的猫叫打破了这份僵持。   庄斐先一步收回手,她甚至不敢扭头去看,狂跳的心快要跃出喉口。刚刚冲动的那只手指尖微动,手心里还残留着握过的触感,是比别处明显要低上一分的温度。   “有什么事吗?”汤秉文轻轻开了口。   有很多很多事, 但好像都不是以他们的身份可以谈说的了。   庄斐眼睁睁看着电梯一层层向下,跃动的红色数字像是某种倒计时。“叮”一声, 门应声而开, 有人从电梯内走出, 带着疑惑的目光扫了一眼二人。   她没说一句话,只是扭头向大门走去,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不太好,走路的姿势大概也很别扭。   “庄斐。”汤秉文的呼唤,让她一霎那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庄斐拼命吸了吸鼻子,避免自己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她回身望去,尽量使自己的言语平静些:“怎么了?”   汤秉文晃了晃怀里的太空包:“你要把森林送给她领养,是吗?”   换做往日, 庄斐大抵会故意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些难听话,就为了掩饰心里的波涛汹涌。但此刻, 她已经无心在交流中占上风了。   “嗯。”她只怕再多说一个字,眼泪便会抑制不住。   “哦。”汤秉文略一颔首,垂着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嗯,挺好的。”   话题行进到了结尾,庄斐扭头打算离开,却在身后听见了一句“再见”。   这句“再见”让她有一种恐怖的预感,仿佛两人自此要永别在人海之中。   脚步声响起,刚刚超时阖起的电梯门再度被从外按开,庄斐忽然回过头,不管不顾地用一口哭腔问道:“你刚刚说的女朋友,是谁?”   汤秉文就站在门内,怀里抱着安稳舒坦的森林,这曾经是最让她安心自在的组合,但此刻,他们随着电梯门的阖上在逐渐消散。   恍惚间,庄斐感觉自己的世界也自此被擦去了一块。最后的理智,让她没有上前将门按开。   汤秉文站得笔管条直,目光淡然地望着她,里面藏着她很少见到的所谓忧愁,让他那张偏硬朗的脸,忽然间变得柔和了许多。   在他的脸彻底消失之前,庄斐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待她继续确认,严丝合缝的电梯门便阻绝了一切可能,数字开始一格一格往上跳。   庄斐想明白了,他们之间真的再无一丝可能了。   虽然哪怕情况并非如此,她想她也不能回头,不会回头了。他们之间横亘的问题不是爱能解决的,重来的结果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今天阳光很好,庄斐看了眼窗外,她觉得她得把自己的心,多分一点给高景行。   晚上,当庄斐载着森林的用具,赶到宋其姝楼下时,却迟迟没有等到对方的到来。   她耐心地等了近半小时,打算打电话去问一问时,宋其姝先一步将电话打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球球,我还在公司呢,森林缠着汤哥不肯走了怎么办。”宋其姝的语气焦急里带着无奈。   庄斐叹了口气,感到有些累:“你把电话给汤秉文。”   “哦,好。”宋其姝说着将手机递过去,忽而间感到有些奇怪,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的全名……”   不过庄斐并没听到那句疑惑,听见汤秉文的应答后,她对着电话继续开口道:“你能帮忙处理一下吗?森林不是很听你的话吗?”   说完,她自己没忍住轻笑了出来,森林叛逆得很,谁的话也不听,它爱缠着汤秉文,纯粹因为汤秉文宠着它。   要不然,今晚也不会纠结半小时都没搞定吧。   “我试了很多次,但森林情绪很激动,我怕它又像上次一样,产生应激反应……”   听到这个,上次错觉森林要离开自己时,浑身发凉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庄斐叹了口气,她现在累到不想解决任何问题:“那你说怎么办?”   她真是讨厌汤秉文,没能力还要学别人献爱心,揽回来一个烂摊子让她一起处理,连分手了都要麻烦她,就没遇过这么烦人的前任。   只是、只是她也是人啊,她也有感情的啊,她就算口中再怎么讨厌森林,也绝对舍不得让它出事。   或许汤秉文就是吃准了她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指不定他真像罗芮所说那样,满肚子心机。   庄斐已经做好了这事儿还是要被推给自己的准备,然而汤秉文开口道:“你别担心,我来处理。”   “说得好听。”庄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要怎么处理?”   “实在不行,就由我来养。”汤秉文的语气很肯定。   “你是不是只会打嘴炮啊汤秉文,你来养?时间精力和金钱你占了哪个?”庄斐实在忍无可忍。   “我最近换了工作,工资涨了一点,这两天先把它放在公司,回头我会换个房子。其实我之前便有这个打算,但因为寄养在你那里很安心,所以没有抓紧时间去找,是我的问题。   “这段时间麻烦你了,真的,我特别感谢你……不仅仅是照顾森林这件事。总之,以后就由我来吧。”   可能是天气逐渐转凉的缘故,庄斐感觉有些冷,她将车窗摇上,听着汤秉文说完话后,听筒里细微的电流声,呼应着二人的呼吸。   还算周全的打算,不带余地的对话,庄斐再也挑不出毛病了。   “好,到时候你把地址给我,我把森林的东西运过去。”   “嗯,麻烦你了。”   总算抛掉了最后一个麻烦,庄斐却不觉得轻松,反而感觉心上沉甸甸的。她在夜色中一路往家疾驰,后备箱里的东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稍稍减轻了她的孤独。   回到家时,她望着家里的大片空缺,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一个多月之前,那个最痛苦的时期。   那时候她觉得生活暗无天日,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然而最终也捱过来了。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或许再过一段日子,回想起此刻的疲累和空虚,也会觉得分外可笑。   “喂。”庄斐拨通了电话,“我想你了。”   那头的背景音略显嘈杂,高景行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球球,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就是想你了。”   难道一定要有什么事才可以想到对方吗,和汤秉文在一起时,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说出这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只要得到对方的回应,就会觉得格外安心和舒坦。   不,不该再想起汤秉文了。   “嗯,我也想你。”高景行的语气里有着不带掩饰的敷衍。   “你现在在哪?”   庄斐只是随口一问,可高景行却明显警惕了起来:“怎么了?”   为什么回答她的全是问句,庄斐有些烦躁:“我想和你见个面。”   “今天可能不行,我……”   “算了。”扫兴透了,庄斐丢下这句话,便一把挂断了电话。   高景行没有将电话拨回来,而是过了片刻发来一条短信,约定了明天的晚餐。   她需要被哄一哄啊,没听到她很不开心吗,一条冷冰冰的约会通知是怎么回事,她是个没有感情的饭搭子吗。   庄斐又委屈又气,揶揄的话在对话框里输了一串,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一个个字删光了。   她想她得重新学习如何恋爱,比如在对方有所隐瞒时懒得去怀疑,比如收敛起这些小脾气,不要指望对方会哄。   她在谈一场最无聊的、最形式化的恋爱,也是许多人的婚姻常态,她不过是提前熟悉罢了。   毕竟以她的脾气,要不在恋爱期间习惯了这一切,怕是当天结婚,翌日就得不由分说地去办离婚。   虽然提起婚姻,庄斐未免还是有些惶恐。   明明和汤秉文一起时,她幻想了好多结婚后的日子,一路想到了两人垂垂老矣,携手奔赴另一个世界。   然而那些都是理想化的情景,她和汤秉文恋爱都成这样了,婚后毫不意外会是一地鸡毛。   她被迫开始变得现实一些,而想起周围那些真实的婚姻,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   这一晚便在这种恐惧和焦虑中度过了,以至于翌日,庄斐也顶上了和汤秉文一样的黑眼圈。   好在没关系,拿遮瑕遮一遮,她看上去还是漂亮得很,连高景行都不由得连声称赞:“球球,你今天真美。”   可不是么,这是她新生的开始,终于把该死的猫给解决了,当然得打扮得漂亮些。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尚未落座,庄斐便笑意盈盈道。   “嗯,你说。”   高景行太过平淡的反应,浇熄了庄斐心里激动的火苗。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敛起:“我把猫送走了。”   “哦?”这笑容像是透过空气传递到了高景行嘴角,他的心情一霎好了几分,“球球,谢谢你这么为我考虑。”   哪里是单单为了高景行考虑,倒不如说要感谢他,让自己终于找到了理由,总算下定了决心。   “嗯。”庄斐从桌面上握起他的手,“你之前的过敏好些了吗,让我看看。”   高景行指尖一动,没像平日那般反握住她,甚至有些收回的意图:“好多了。”   庄斐没放在心上,微微眯起眼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脸上看着很干净,只是衬衫外露出的脖颈,似乎还有一小块红肿。   “这里是不是还没好呀。”庄斐伸长指尖,在高景行仰回椅背之前,眼疾手快地勾起了他的领子。   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红斑显露出来,在他还算浅的肤色上分外显眼。   “嗯。”高景行含混地应了一声,在她收回手后,迅速整理了一下衣领,略略向上提了提。   “没关系,以后就不会过敏了。”庄斐微微抿了一口茶,“敷点药什么的会好快点吗?”   “不用,过几天自己就会好。”   “哦。”庄斐没再继续发问,扭头望向窗外浸在夜色中的江景。   那是一枚草莓印。   而她竟一点儿也不在意。 第23章   无数次, 她曾在汤秉文的脖颈和锁骨处留下类似的痕迹,那很像是动物对领地的标记,源自于她强大的占有欲。   当然, 那个痕迹不太好消,他人看到时也难免会被开几句玩笑。因此,每每二人缠/绵时,汤秉文在哪里多亲了会, 她都会嗔怪几句,让他留神别留下印记。   这么一想,庄斐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有够双标的。   相较于水/乳/交/融,亲吻有时候是个更为亲密的动作,更何况是能留下印记的、长时间的亲吻, 庄斐忽然有些好奇对方的存在。   没有嫉妒,没有愤怒, 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推理游戏, 有的只是好奇和趣味, 以及熊熊燃起的挑战欲。   “昨晚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呀?”庄斐尽量将表情表现得天真无辜些, 单手托腮眨巴着眼道。   “公司有点应酬,去吃了顿饭。”语罢,高景行匆匆扫了她一眼,“怎么了吗?”   庄斐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这个对手未免有些弱。   她本以为高景行是什么久经沙场的老手,结果演技也不比她好上多少。已经答完了问题,非得画蛇添足反问一句, 像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虚一般。   “没事啊,你喝酒了吗?”庄斐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   “一点, 实在推脱不开。”   庄斐一挑眉:“喝醉了?”   高景行笑着摇摇头:“我的酒量倒也没有那么差。”   真可惜,给他找借口他也抓不住机会。庄斐本还想再多逗上几句,却忽而没了兴致,埋头开始专注地对付盘里的小牛肉。   “话说,昨晚你打电话给我时是不是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吗?”这回,换高景行主动找起了话题。   “好像是吧。”庄斐一耸肩,“睡了一觉,已经忘干净了。”   “好吧。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情况时,我能第一时间陪在你身边。”高景行无奈一笑,举杯碰了碰她的酒杯,“干杯。”   庄斐瞥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只略略抿了一口。   “怎么了,是不对你的口味吗?”高景行疑惑地看向她几乎依然满着的酒杯。   庄斐摇摇头:“最近不太想喝酒。”   宿醉的滋味实在有够难受,她不想再品尝第二回 。毕竟家里再也没人等着她,也没人给她熬好解酒汤,还是从源头解决,早日把酒戒了为妙。   高景行的表情一霎有些微妙,倒也没作答,只是放下刚刚再度举起的酒杯。   电话来得很突然,就在服务员呈上餐后甜点的时候,它伴着碗碟碰撞声一并响起。   服务员的手横亘在桌面,迫使高景行无法第一时间抓过手机,也让庄斐看到了上面备注的名字——Olivia。   庄斐将目光移向高景行,看见他的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与其说是被庄斐看到电话的慌乱,莫不如说是对对方打来这通电话的慌乱。   “抱歉,我去接个电话。”未等她应声,高景行匆匆离开了餐桌。   一个人的用餐时间,庄斐颇为自在地挖起一勺烤布蕾,焦香的表皮配上滑嫩的布丁,入口即化,甜得刚刚好。   她就以这么一番愉悦的心情,等来了面色沉郁的高景行。他甚至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便落了座,低头看着甜点一言不发,末了后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庄斐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失落,想来这么一个成功人士,原来也不过如此,并没有比她好上多少嘛。   突然间,她莫名对高景行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如果他们不是恋人,或许还能成为互诉衷肠的好友。   晚餐结束后,二人并肩朝地下停车场走去。原本牵起的手,又在高景行用那只手拨打电话时松开。   庄斐知道这不应该,但她总难以自抑地想起和汤秉文一起时,被她牵起的那只手就永远属于她了,所有的事都交由另一只手去办。   耐心听他打完代驾电话后,庄斐停住脚步摆摆手:“那我就先走了。”   高景行面露疑惑:“怎么了,我送你回去不好么?”   “刚好有个朋友还约我有点事,就不麻烦你了。”   高景行颔首,并没有多做挽留:“好,路上当心。”   “嗯,你也是。”庄斐笑着看向他,“听说明天降温了,可以考虑换件高领衫。”   他曾说要自己给他留点面子,那为什么不给她也留点面子,难道女人就不要面子么?   闻言,高景行嘴唇紧抿,沉默了几秒,以一个生硬的笑权当回答。   所谓的朋友自然是不存在的,独自一人走在夜风中的感觉很不赖,庄斐双手插兜,将风衣裹紧了些,步伐轻松又自在。   她想她在谈一场属于成年人的恋爱,万事以妥协为第一宗旨,在不涉及到根本利益时,对一切尽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自诩成熟的人,不都是这么说的么?好像对爱情斤斤计较的人都成了一种笑话,幼稚地幻想着在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东西。   更何况,高景行也不过是她失恋后的慰藉,让他陪着自己续演恋爱戏码。   在这一方面,没有比高景行更合适的存在了,彼此心知肚明,又能相敬如宾。倘若换上哪个动了真情的,反而得给她平添不少负罪感。   只是庄斐心里总想着罗芮当初说的那句话——走出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启下一段。   而她真的走出来了吗,怎么好像走向了更糟的方向呢。   -   汤秉文的电话打来是一周之后,说是已经找好了新房子,问她有没有时间把森林的东西运来,或者他去取也可以。   庄斐想着好人做到底,就不麻烦他忙活这么一趟,反正自个儿闲着也是闲着。   至于那点儿想看看他新房子的私心,庄斐是不会承认的。   新房子在老城区,如果说他之前住的隔断间违规又窄小,但起码小区外观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而这片的老房子大抵全是等待拆迁的,连修缮都懒得进行,破得毫不掩饰。   从门都没有的小区正门口进去,两边低矮的楼房颇具年代特色,路边不知谁支了个晾衣杆,破了洞的裤衩在风中摇曳。   装着挡风被的电动车和生锈的自行车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横七竖八地占了大部分干道。在这里穿行实在是对庄斐驾驶技术的极大考验,更别提常常有人看到这辆拉风的红色轿跑时,投来赤/裸/裸的探询目光,看上瘾后,干脆叉着个腰往跟前一站。   “阿婆。”庄斐无奈地从车窗探出头来,“麻烦您让一让好吗?”   一路挪到汤秉文所在的单元楼时,庄斐已经筋疲力尽,所有的不满在拨通汤秉文的电话后,一并发泄了出去:“你住的这什么破地方啊,快点下来,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抱歉,我现在就来。”   很奇妙,汤秉文的声音自那头传来的第一秒,一切的焦躁仿佛都被抚平了。   只是等她下了车,发现路边不加盖的垃圾箱在冬天也臭气熏天时,还是一阵无语凝噎。   还没见到人,便能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汤秉文是一路跑出来的,看到庄斐时喘了口气,尴尬一笑。   庄斐望着他也笑了一下,回身打开后备箱:“它的东西还真不少。”   “是啊。”   都是一年多里两人一件件买回来的,每一件上都承载了无数段记忆。   汤秉文率先一手一个,拎起了两个大件,庄斐抱起一箱猫粮,跟在了他身后。   “让我来吧。”汤秉文艰难地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在楼下等我就好。”   “不要。”庄斐摇摇头,“早点搬完我想早点走。”   “……好吧。那,要辛苦你了。”   等到站在了家门口,庄斐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楼房一共六层,而他就住在顶楼,这六楼爬上来,她感觉自个儿气都喘不顺了。   “你进来歇一会吧,剩下的还是我来搬。”汤秉文面带抱歉地将她迎进了屋,“森林,妈妈来了。”   一道棕黄的闪电闻声扑了出来,冲着庄斐摇了摇尾巴。   庄斐笑着弯腰将它抱进怀里:“我已经不是它妈妈了。”   汤秉文安装东西的手一怔:“抱歉,说习惯了。”   屋子看起来不大,客厅里放了张沙发和餐桌就没太多空位了,难为汤秉文还得见缝插针地给森林找地儿。   庄斐百无聊赖地在屋内晃悠着,抬手想打开卧室看看时,却被小跑而来的汤秉文按住了手。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阵战栗。   “这是我舍友的卧室,虽然他现在不在家,不过……”   庄斐了然,将手从他的手心和门把手之间抽出。   “我的卧室在这里,其他地方都是我和他共享的,你可以随便逛。”汤秉文指向了另一侧的小门。   这么点地方,想随便也随便不起来。她走进汤秉文的卧室,这里看起来与其说是侧卧,倒更像是用别的房间改成的。   不过比起隔断间还是好了不少,起码有个窗户能呼吸新鲜空气——   想起楼下阵阵恶臭的垃圾箱,庄斐嫌弃地扁了扁嘴,这窗户还是别开为妙。   房间虽小,但很是整洁,还带着淡淡的皂香,稍微涤洗了一下她的鼻腔。   汤秉文的收纳能力一向不错,大叠大叠的书籍文件在斑驳的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角落里放着一个塑料布衣柜,为数不多的衣服颇具条理地分门别类放着。   小小的单人床也不知道有没有两米长,还真是委屈了汤秉文一米八几的个子。庄斐的指尖在柔软的床铺上划过,漫无目的地一路走至床头柜旁时,忽然怔愣在原地。   床头柜看着有不少年头了,掉落了好几块仿实木贴皮,露出里面有些发黑的密度板。在这上面放了一盏台灯,一个盛着半杯水的水杯,一对耳塞,还有——   一张照片。   一张二人从前的合照。 第24章   那是二人确认关系没多久时, 去公园游玩留下的照片。   原本二人只是手牵着手在散步,忽然有个挂着拍立得的姑娘走上前,说他们看起来真配, 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她的模特。   庄斐本就爱好自拍,自然一口应允下来。而汤秉文素来有些抗拒镜头,但一面是庄斐的兴致勃勃,一面是姑娘的盛情邀请, 他也只得乖乖就范。   在姑娘的指导下,二人头抵着头,对着镜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二人拍完打算离开时,姑娘快步上前,将照片递给了汤秉文:“一张二十哦。”   “欸?”汤秉文一愣, “你刚刚不是没说……”   “相纸很贵的,想也不可能是免费拍啊。”姑娘脸上的热情转瞬即逝, 端起了商人的架势。   庄斐在一旁看着, 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想来大抵又是个骗钱的套路, 她儿时同父母外出旅游时,也遇过玩偶强行上来合影, 回头又来收费的事儿。   虽然钱并不多,但先斩后奏强行收费,总归让人不太愉快。   “我们不要了。”庄斐说着,夺过照片递给姑娘, 拉起汤秉文的手转身离开。   “哎哎哎,哪有这样的。”姑娘小跑到二人面前,“拍都拍了, 你说不要,我这相纸也不能再用了啊。”   “那你之前是不是一句没提收费的事儿?强买强卖可是违法的。”庄斐一点儿不怂, 梗着脖子和人理论。   姑娘被她的气势一怔,想着硬的不行来软的,换了个语气道:“我也是看你们真的般配,才想着拍个照嘛。你看看这大热天的,我又给你们指导了半天姿势,辛苦费给一点嘛,十五行不行,多有纪念意义的合照……”   眼看这姑娘将目光移向了汤秉文,庄斐就知道坏事儿了。   果然,汤秉文招架不住姑娘的热情推销,面露难色,犹豫半天还是接过了照片:“那好吧。”   “汤秉文!”庄斐没忍住拍了下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傻?”   然而再怎么说也迟了,姑娘已经接过钱快步走远了,而汤秉文正专注地望着照片,看着上面逐渐显影的二人轮廓,向庄斐晃了晃:“你看,好有意思。”   对上他傻笑的一张脸,庄斐真是骂也骂不出口,只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平时那么省,现在怎么当起冤大头了。”   “要是只给我拍,那我肯定不要了。”汤秉文说着,将照片举高了些对着太阳,试图加快显影速度,“但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照欸。”   穷归穷,但是在某些地方倒有着莫名的仪式感。比如不必要的那支玫瑰,比如今天这张半天还没显影完的照片。   摊上这种男友,庄斐简直哭笑不得。想来既然冤枉钱都花了,还是少生点冤枉气,于是,她干脆昂头和汤秉文一块儿等着显影完毕。   不过最后他们发现,这就是照片的最终成像。   也不知是相纸之前曝过光,还是拍照时过了曝,总之照片上硕大的一团光斑,二人的脸模糊不清,几乎辨认不出五官。   “你看!这钱不是纯粹打了水漂嘛!”说来也是奇怪,庄斐自个儿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但一旦汤秉文浪费钱,她就会心疼到不行。   汤秉文乖乖被她拍打着,脸上的笑容很是无奈,却依然强行美化道:“你不觉得这张照片朦朦胧胧的,很有意境吗?”   可惜庄斐完全不吃这一套,冷脸道:“不觉得。”   “呃,其实也没有那么模糊啦。你看这么一来,我上周刚冒的那颗痘都看不见了。就像你们拍完照都会磨皮,这不就是顺便磨了个皮嘛。”汤秉文嘴拙地继续试图找补。   结果这一说,直接把庄斐给点燃了:“你是觉得我的照片都P得很严重是不是?”   “没有啊。”汤秉文慌乱地摇摇头,“我是说我,我需要磨皮。你天生丽质,这张照片反而弱化了你的美貌。”   明明是有些油嘴滑舌的一番话,但被汤秉文用无比严肃认真的口吻说出来,颇有种可爱的反差感。   庄斐看了看糊成一团的照片,又看看满眼无辜和不安的汤秉文,一时无话可说,将照片往他口袋里一塞:“算了算了随便你,反正又不是我的钱。”   汤秉文“嘿嘿”傻笑着,略略沉下身子,试图牵起她的手。   结果指尖刚刚触碰上,就被庄斐毫不留情地甩开了,附带一句铿锵有力的“别碰我”。   迟钝如汤秉文,当真再也没碰过她,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   望着这块愚钝的木头,庄斐恨铁不成钢,“唰”地飞去了一道眼刀。   汤秉文一惊,复又退开了半步,挂上一副讨好的笑。   怎么还越退越远了,庄斐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干脆冷着脸将手举到了他身前。   汤秉文略略拧眉,盯着这只手思考了一会,默默伸出了胳膊,抬到她手心之下。   这一举动让庄斐也一愣,怎么着,是要她握着他的小臂走路么。   好在庄斐不会同他一样乱猜,直接开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啊?”汤秉文同样不解,“伸出来……给你打啊。”   说真的,看到他这副不解风情的模样,庄斐确实很想再狠狠拍他几下。   在心底默念了十遍“莫生气”后,庄斐决定还是好好教教他:“牵手。”   “嗯?”汤秉文依然一脸懵。   “牵手不明白吗?!”庄斐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当初自己初恋时,好像也没有这么迟钝啊。   “你不是说让我别……”汤秉文指尖微动,犹豫着却还是不敢握住她。   “不牵就算。”庄斐耐心尽失,懒得继续搭理他,快步向前走去。   “牵。”汤秉文小跑着跟上她,一把捞起她的手。   “去去去,不想理你。”庄斐再度甩开了他的手。   “可是我想理你。”这次汤秉文放聪明了,不依不挠地牵起庄斐的手,握得紧紧的。   想来二人刚在一起时,庄斐确实常常因为汤秉文的迟钝而生闷气。   汤秉文对她是好,可有时候未免太好太听话了,多少失去了点儿小情侣间的情/趣。   好在汤秉文学习能力还不赖,庄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都牢牢记在心上,并且很会举一反三学以致用。   二人在一起时间越长,相处得也越舒服自在。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想法,默契得好似双生。   而就是这么熟悉的两人,最终还是走到了分开。庄斐忽然想起之前刷到的一条博文,说是不要当男生的初恋。   那时候她觉得真扯,一切都是自己的不好吗。而此刻,想到被自己调/教得体贴入微的汤秉文,不日要去温暖别的姑娘,崩溃还是如潮水般涌来。   当下一任口是心非时,他会第一时间读出背后的潜台词;当下一任和他无理取闹时,他会及时地抱住她,吻她。   他不会像当初一样笨拙又直接,如果伴侣喜欢,他甘愿创造一些仪式感、一些浪漫,甘愿一起弯弯绕绕地说爱,甘愿享受爱情中这种甜蜜的小折磨。   庄斐教会了他一切,但那个人已经不会再是庄斐了。   再度拿起那张照片,看得出保管得很是用心,但上面依然有些微不可察的划痕。画面色彩也稍稍减弱了些,原本模糊的两张脸,此刻更是成了一团光晕,仅能辨出轮廓。   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痕迹,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抹去,直至消失。   “咚咚”,明明是自己的卧室,汤秉文还是敲了两下门:“我已经把东西安装好了,现在下楼去搬别的。”   “哦。”庄斐匆匆放下照片,快步上前。   开门时汤秉文仍然站在门口,二人无可避免地目光相交。   庄斐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大抵不会很好看,因为她发现汤秉文匆匆别开了脸,神色很不自然。   而此刻庄斐不想在意他的情绪,她目不斜视地走向客厅,同森林一起分享了沙发。   茶几上摆了一杯尚且温热的水,庄斐的目光刚刚落在上面,汤秉文开了口:“新杯子,没用过。”   还是继续新着,留给下一个客人吧。庄斐别开眼,并没有饮用的打算。   汤秉文下楼搬东西的时候,庄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森林,顺带环视着整个屋子。   她忽然觉得,这种小而温馨的房子似乎也挺不赖,总比回家对着空荡荡的一大片要好——   只是想来,汤秉文也住在那里的时候,房子再大也依然觉得温馨啊。   现在好了,整个家只剩她一个活物,还不如迟点儿独立,继续留在妈妈身边做妈宝。   似乎有段时间没联系父母了,庄斐鼻子一酸,干脆当下去了一通电话。   “喂,妈妈。”   电话接通时,汤秉文刚好搬着东西回来。听见声音,他脚步一顿,默默放慢了步伐,轻手轻脚的模样和森林有得一拼。   庄斐没忍住一笑,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关心:“咋了秋秋,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呀,人家就是想你了嘛,没事不能打给你吗。”庄斐习惯性地和母亲撒起娇来。   “能!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能打给妈妈。”   能被她以“想你”的名义随时随地骚扰的,除了汤秉文便是母亲了。   “那妈妈,我明天回家看你们好不好?”   上次回家好像已经是中秋节的时候了,明明在一个城市,却总是疏于往来。大抵是和恋人太甜蜜,和朋友太自在,逐渐以代沟为借口,不再习惯同父母相处,以为偶尔的电话短信,便能传递所有情谊。   “那个,秋秋啊……要不过几天?”母亲的声音一时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们明天有什么事吗?”   那头沉默了几秒,干笑了几声道:“我和你爸在大溪地度假呢,放心,我们一定尽早回来!”   “什么?!”庄斐忍不住一阵哼唧,“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啊,我好久之前就想去大溪地了。”   “那不是前几次喊你一块儿出国玩,你都说没空嘛。”母亲也很是无奈。   庄斐看了眼汤秉文整理东西的背影,和他在一起时总觉得一切都很满足,好像不知不觉间错过了很多类似的机会。   “那,你们下次出国玩,一定要带上我。”庄斐委屈巴巴道。   “没问题……欸我跟囡囡打电话呢,催什么呀。”那头似乎是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算啦算啦,你们好好享受,等回国了告诉我,我回家看你们。”庄斐决定还是不再打扰这对夫妇的愉快度假。   电话挂断时,汤秉文刚好将东西尽数码进了柜子里,他回过身,一时有些拘谨地看着庄斐。   庄斐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直把他看得越来越窘迫,轻轻笑了:“你是有话要讲吗?”   汤秉文犹疑了少顷,摇摇头:“没有。”   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家伙,庄斐懒得同他多说什么:“你东西搬完了吗?”   “还差最后一趟。”   庄斐摆摆手:“那快去吧。”   汤秉文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时,庄斐轻轻吸了吸陡然变酸的鼻子。   其实她想说,不出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别人待腻了的地方闲逛,也不定比和汤秉文窝在家里开心。   恋爱时她做的一切妥协都是自愿的,她从没想感动任何人,也没想汤秉文为此产生心理负担。她只是在以自己觉得舒服、也努力让别人舒服的方式生活罢了。   但汤秉文不说,她也不说了。   这些年她说了太多话,也逼着汤秉文说了很多,她已经有些累了。   最后一批是森林的玩具,一些小球和毛绒玩具之类的,被庄斐统统打包进了箱子里。   汤秉文一进门,便率先扔了个小球给森林,森林一跳跳得老高,精力十足地开始自娱自乐。   眼见汤秉文一路向他的卧室走去,庄斐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抱着这些回房干嘛?”   汤秉文脸上有着令人费解的慌乱,他随手指了指电视机柜:“塞满了。”   “哦。”   也是,从前在她家,森林撒欢的地儿可大了去了,它的东西也单独占了一整个大柜子——就是收纳的方式未免过于宽松。   而现在,可怜猫爬架被拆了一节,紧紧和猫窝猫砂盆贴在一起。至于它的饮水机——庄斐看了眼一旁盛着水的不锈钢小碗,看来汤秉文不打算将其拿出来用了,也确实没有地方再摆。   但如果让森林选的话,它大概还是愿意和汤秉文蜗居。庄斐莫名不满地看了眼森林,汤秉文有什么好的呢,怎么谁都要选他,离开他也对他念念不忘的。   “那我先走了。”庄斐起身对着卧室喊了一句,她现在只想早点逃离这里,唯恐自己的心一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头。   “等等!”屋内匆匆应了一声,而后便是匆忙的脚步声。   门随即被打开,汤秉文快步上前:“给。”   庄斐迷茫地接过他手里的纸袋,看起来颇为精致:“什么东西?”   “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和你说了……生日快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42054269的地雷w 第25章   距离庄斐下个生日, 还有足足大半年的时间,这份礼物未免送得太早了些。   犹记得上个生日,汤秉文赶早做了一大桌菜, 提前订好了蛋糕和鲜花。礼物则是她之前在微博上随手点赞的一套口红,被汤秉文默默记下,一早买好。   口红价格说来并不贵,不过相较于汤秉文日常花在他自己身上的钱来说, 这依然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其实在遇到汤秉文之前,庄斐对于礼物是有点挑剔的,对越是亲近的人尤甚。   不管是太便宜,还是对不上她的喜好,都会让她觉得对方不用心, 不在乎自己。   对上汤秉文后,她其实还是秉持着同样的原则, 只是在金钱方面的标准改动了些——   别人赚一千万愿意给她花一万, 而汤秉文赚一万愿意给她花三四千, 听起来好像不如那种有一百给九十九的慷慨,但剩下的钱基本是拿去还债和补贴家用, 留给他自己的可能也就几百块。   对于一个入社会的成年人来说,要说几百块能过一个月,庄斐是万万不信的。   直到遇到汤秉文后,她才明白万事皆有可能。天天吃得那么寒酸, 还能长得又高又壮,真是辛苦他的基因了。   可怜汤秉文死活不接受她的赞助,庄斐只能想着法子提高点他的生活质量。   超低的房租不提, 她还常常额外补贴二人平摊的伙食费,借口自己想吃些好东西, 等到汤秉文乖乖买回来后,她尝上几口又装成小鸟胃,强行要求汤秉文帮她全部包圆。   既然汤秉文愿意配合她那些弯弯绕绕的恋爱小情绪,她也愿意想着法维护他重要的自尊。   哪怕无数次她觉得汤秉文抛下那些会活得更好,但就像她有她自己的脾气,她也会尊重汤秉文的坚持——   当然,生气到失去理智的时刻除外。   -   “真够提前的。”庄斐将纸袋提高到眼前,“那我能提前打开看一看么?”   “当然。”汤秉文略一颔首,“好像一直以来都没有送过你太好的东西,我一直很自责。那天偶然看到它,突然觉得无论如何得把它买下来。本想着下个生日送给你,但既然你已经有另一半了,思来想去总归不太合适,可又特别想送给你,所以……那就今天吧。”   是不合适,不合适透了。   看到包装盒上的品牌,回忆忽然如潮水一般翻涌而来。天下还有比汤秉文更可恶的人吗,是不是故意不让她安生,不让她全心迈入新生活。   庄斐停下继续打开的手,将它放回了纸袋里,冷脸道:“我还是等到生日那天再拆吧。”   “它已经属于你了,任由你来处置。”汤秉文乖顺的语气,仿似他也是那件任由处置的礼物。   “谢了。”庄斐故作随意地拍拍他的肩,就像对待自己的那些男性友人一般,“那我先回去了。”   “好。”汤秉文一路跟着她走到了门口。   “就几层楼梯,也没什么好送的啦。”庄斐挤出一个笑脸,摆摆手。   汤秉文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改掉他的老毛病,只道了声“路上慢走”。   遇到下一个姑娘时,要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呀。   你的爱,你的不舍,你的隐忍,你的不甘,请不要保留,全部告诉她吧。   庄斐最后看了他一眼,脑中思绪万千。   转身尚未踏入楼道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猫叫。庄斐没忍住回身低头望去,森林大抵是追随汤秉文而来,这会儿正舒坦地靠在他的脚边,不过在对上庄斐的目光后,还是给面子地摇了摇尾巴。   无数次想抛掉这个小麻烦,真的成功时,怎么反而是不舍更多呢。   “森林,妈妈走了。”庄斐也向它摆摆手,没再分给汤秉文半个目光——倒不如说是她不敢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一直走出单元楼时,鬼使神差的,庄斐回身仰头看了一眼,在对上汤秉文的目光后,近乎是逃进了车里。   太不公平了,汤秉文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她,而她为了掩饰那点儿小情绪,却必须强忍着冲动。   礼物就放在副驾,靠着余光一遍遍灼烧着她。庄斐努力冷静地向外开去,直到汤秉文所在的单元楼被别的楼房遮盖,她才就近找了个空位,再度停了车。   指尖触碰到礼盒上光滑的绸带时,却像在触摸一团火,烫到她一刹收回了手。她死死咬着下唇,近乎虔诚地将礼物拿至身前,打开盒盖,内里折射出的耀眼光辉让她近乎盲了眼,泪流不止。   -   学生时期时,汤秉文的暑假通常格外忙碌。短短两个多月,他能兼上三份工,忙到脚不沾地。   因此,格外不热爱学习的庄斐破天荒讨厌起了放假。毕竟上学时汤秉文只打一份工,并且是在周末,工作日只要课不多,剩下的时间便全部交由她来支配。   而现在,庄斐只能趁着他转工的时候去接他下班,见缝插针地温存这么几十分钟。   早上起不来,晚上又太晚,接下午这个班是最合适的。尤其他上班的地点在商场美食层,庄斐很爱提前赶到那里,顺道逛一逛商场。   都说厉害的SA看人很有一手,就算庄斐穿着简单的T恤短裤,手里只拎着捎给汤秉文的点心,随意看了眼柜台时,还是会被SA好一阵热情地招待——   嗯,大概那只六位数的手表和好几十分的钻石耳钉对她来说,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配饰。   这是家专卖珠宝的奢侈品店,最近有条项链在网上炒得很火,据说各地卖到断货。因此,在专柜里看到它时,庄斐忍不住驻足下来。   其实初初一眼庄斐没觉得它有多好看,但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晒它,极尽溢美之词,就算知道是推广,可看着看着,好像真觉得漂亮了不少。   “这是我们新推出的款式,卖得非常好。项链是18K金的材质,镶嵌了……”SA忙不迭地热情介绍起来。   在灯光的照射下,这条项链看起来确实更为光彩夺目,引得庄斐一阵心动。   “您要试戴吗?”SA主动提议道。   庄斐天生肤白,格外适合戴这些晶亮亮的首饰。她对镜欣赏着自己,耳畔听着SA的各种赞美,越看越喜欢。   还未待她拍板买下,身后蓦地传来一句:“秋秋?”   庄斐闻声回头,汤秉文似乎刚刚结束工作,正朝她走来。   SA习惯性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汤秉文,似乎对他过分简朴的打扮有些惊讶。可看两人关系甚密,她赶忙摆出笑脸道:“这位是您的……”   “男朋友。”庄斐大大方方地揽过汤秉文的臂弯。   “哦~”SA了然,开始对着汤秉文一阵推销,“这是首款由我们新任设计师所设计的项链,寓意‘爱情的坚硬与柔软’。您看您女友皮肤白,这条项链是不是格外衬她,尤其这个款式简约时尚,特别适合年轻女孩佩戴……”   很显然,SA把汤秉文当成那个买单的了。   庄斐从镜子里留意到汤秉文脸上的困窘,赶忙拜托SA取下项链:“谢谢,我回头再考虑一下。”   这看着明明是一单能成的生意,可谁料男方一来,女方却霎时改变了态度。SA心下不解,但还是尽职地一欠身:“好的您慢走,回头有需要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您可以添加我的……”   “多谢。”庄斐接过名片,拽着汤秉文匆匆离开了专柜。   走远后,庄斐才总算放慢步伐,汤秉文也得以开口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庄斐把点心袋塞给他,“在网上看到有博主推荐,就去买了一点,结果居然是咸口的,你帮我吃了吧。”   “哦。”汤秉文看了眼未拆封的点心盒,“刚刚那条项链,怎么又不要了。”   “我也没说我要啊。”庄斐故作不满地一挑眉,“我就路过看一眼,结果人家太热情了。你不觉得那条项链很丑吗?”   不仅不丑,还如SA所说,确实和庄斐非常相衬。汤秉文苦笑了一下:“你真的不喜欢吗?”   “不喜欢啊。”庄斐条件反射地摇摇头。   两人没再说话,一路向商场外走去,气氛却在微妙地发生变化。   直到走出商场时,庄斐率先打破了僵局:“项链确实很好看,但是我有好多条了,可怜我就一个脖子,买多了也是浪费。”   要换作之前的庄斐,不管买上多少条,都总觉得首饰盒里还缺一条。“浪费”之类的,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词典里。   汤秉文略略用力握了两下她的手,垂下眼来:“抱歉。”   短短两个字,庄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她踮脚使劲捏了捏他看起来颇为失落的脸蛋,笑着道:“干什么呀,我是真觉得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何况我这个人喜新厌旧,买回去大概也是戴几天就放着吃灰。你要真送给我,我还不要呢!”   而现在,汤秉文真的把它送给了她。   这条项链已经由新款逐渐变为了经典款,再度拿起它,时光好像随着环环相扣的链条,一瞬间滑过了数载。   五位数的价格,就算汤秉文再怎么涨工资,对他来说也绝对是笔吃力的开销。买了这个后,也不知道回头他要吃多少天糠咽菜。   之前为了早点放下汤秉文,庄斐还和朋友说,他一定是因为年尾节日多,为了少送点礼,才抓紧和自己分手的。   而现在,哪有花一大笔钱给前女友预支生日礼物的蠢货。   不保值的18K金,可怜的十几分钻石,大半的钱都是品牌溢价,也就卖给汤秉文这种冤大头——   庄斐越试图用这种方法贬低汤秉文,越觉得一阵心酸。   到家后,庄斐对着镜子郑重其事地戴上了那条项链。   它看上去依然美丽,也依然与自己相衬,庄斐对着镜子淡淡地笑了,如果自己的眼眶不那么红,戴起来的效果一定会更好。   她将项链再度装回盒内,拉开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略略整理了一下,将它塞进了最里面。   -   父母回来是一周后的事,海岛的阳光似乎将他们晒黑了些,可海风也将他们的笑容吹得更为灿烂。   庄斐刚回家,母亲便一把将她拽到沙发上,迫不及待地同她分享度假的照片和视频,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   没有任何修图,无需寻找角度,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每一处都是浑然天成的胜景。   “下次一定一定要带我去!”庄斐越看越眼馋,委屈巴巴地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就不带!之前不是怎么请也请不动吗?”父亲扔给她一个装着当地特产黑珍珠的盒子,故意逗她道。   “最讨厌爸爸了!”庄斐冲着他扮了个鬼脸,继续开始晃悠母亲的胳膊,“妈妈,下次我们两个去好不好,不带爸爸。”   “诶哟,可真是我的好闺女。”父亲故作生气地双手抱臂,“那就别指望我赞助你们一分钱。”   “嘘。”庄斐冲着母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放心,我帮你偷他的信用卡。”   “嗯,不愧是我的好闺女。”母亲故意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朝着他炫耀地一抬眉,而后揉了揉庄斐的头发道,“你这么大了,和妈妈去多没意思啊。回头让你爸赞助点,跟你的新男友一块儿去度假。”   “什么嘛,我就要和妈妈一起。”庄斐顺势开启新一轮撒娇攻势,可说着说着,迟钝的大脑忽而绕过了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新……男友?” 第26章   对于庄斐的感情生活, 父母一向保持着开明的态度,很少进行过问。就连别的家长谈之色变的早恋,被她父母得知后, 也只是叮嘱她要保护好自己,且不得影响学习。   当然,就算父母再开明,庄斐也不太爱同他们分享自己的感情。因此, 和汤秉文在一起四年多,他们只是隐约知道她有个男友,连姓甚名甚都不太了解——   又是如何知道她近日换了新男友的呢?   “对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个感觉怎么样,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爸爸妈妈看看?”很显然,母亲并没有意会到她的不解。   “妈, 你怎么知道我换了男朋友?”庄斐干脆直说道。   “那不是上次遇到罗芮她妈妈, 顺带聊了几句, 知道你和她表哥前段时间在一起了嘛。”   罗芮这个大嘴巴……庄斐烦躁地磨了磨牙根,盘算着回头怎么找她算账时, 母亲紧接着的话却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那个表哥是不错,长得还挺帅,你们小姑娘应该都喜欢那型的。”还没正式见面,母亲就夸了起来, “而且条件也还可以,怎么着都比之前那个乡巴子好点吧,还好你和他分了……”   “妈。”庄斐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 “你怎么知道我前男友的背景?”   她相信,罗芮就算再怎么大嘴巴, 再怎么说汤秉文配不上她,也不会把这些拿去和外人分享。   母亲一怔,终于意识到庄斐的情绪不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秋秋,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庄斐努力从怀里挣出,睁大眼看着母亲,“我不明白。妈,你说清楚好不好。”   “跟你妈置什么气呢!”父亲剜了庄斐一眼,“我还没说你呢,之前找的是个什么人啊?”   “好了好了,你少说几句。”母亲叹了口气,牵起庄斐的手向卧室走去。   “之前陈叔叔遇到你和你那个前男友在逛街,就和我说了一声。那你平时也不爱和我们分享,我们就挺好奇的,托了点人稍微打听了一下,就是这么个事儿。”母亲微笑地看着她,“现在既然分了,妈妈也就既往不咎了。”   这短短的一段话,令庄斐翻来覆去理解了好久。母亲的微笑依然慈爱,带着一种自以为大度的自我欣赏,让她一阵胆寒。   她从没想到,被人调查的狗血戏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回头细想,从她初中第一次恋爱开始,她和男友就常常同父母偶遇。逢年过节,母亲也会帮她准备礼物,还让她记着给对方家的弟弟或者妹妹捎上一份——   每每她疑惑母亲怎么知道对方家有弟弟或妹妹时,总被指责记性差,是她自己平时说漏了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因为频频的记忆缺失产生了不安和自我怀疑,一度焦虑到失眠。   现在想来,旁人眼里极度开明的父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极度保守的。   一直学习国外育儿方法的他们,决心让她自由体会成长中的每个阶段,可骨子里有些思想是挥之不去的。他们自然不担心庄斐早恋,因为每段恋情都在他们全方位的监控之中。   突然的冲击令大脑“嗡嗡”作响,一直以来的价值观、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父母的开明,此刻轰然倒塌,余音久久未绝。   “欸,我也和他聊过,知道他应该是个还不错的男孩子。”母亲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慰道,“只是年轻时多体验几个没问题,但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有些事可能是我们把你保护得太好,你不明白,但是老祖宗说的门当户对,真的很重要。”   她怎么不知道,这些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不外乎汤秉文拜金,汤秉文有心计,汤秉文和她在一起全是图她的钱……   是,所有人就算一面没见过,也都比她更了解汤秉文。哪怕她和汤秉文在一起四年多,也依然只是越陷越深、当局者迷的愚者,被汤秉文牢牢操控在手里。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被父母操控了这么多年,的确很容易再度陷入别人的操控之中。   “你什么时候和他见的面,说了什么。”庄斐很讨厌自己一委屈就哭的眼睛,以至于争论时气势全无。   “你这是为了他,跟妈妈生气呢?”母亲微愠,但还是保持着温柔的笑,“去年找过一次,前几个月又顺带见了一面,本以为他能识相点,结果,欸,就不该对这种乡巴子有什么指望。”   至于见面时所说的话,庄斐已经不想再追问了。她几乎能想象出汤秉文当时的窘迫同难堪,他是最要自尊的人,他后来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同她在一起那么久呢。   “好了。”母亲再度拥她入怀,“妈妈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清醒一点。当然,我相信我的宝贝已经足够聪明了,现在找的这个,不就很不错吗?”   庄斐没有反驳,她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一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强大的臂弯,能帮她遮掩外界所有的风雨,只要回到这里,任何事都不足惧。   “嗯。”她乖乖点了点头。   大抵是海岛的海产还没吃够,晚餐是一桌海鲜大餐。当然并非大老远空运来的,而是就近买的新鲜海产。   可惜再丰盛的晚餐,也缺少品尝的心情。父亲似乎对她之前的态度依然有所不满,在餐桌上喋喋不休地骂着汤秉文,操着一口方言把他骂出了花儿,任谁听了也觉得庄斐真是眼瞎透了。   庄斐一句也没反驳,埋头捣着碗里的饭,只觉得味同嚼蜡。   打小父亲是最娇惯她的,除了天上的月亮,要什么都能给她。但与此同时,一旦这样的父亲都发了火,事情绝对比想象中要严重。   她的娇纵说来可笑,不过是在无足挂齿的小事上耍耍脾气,在大事上根本毫无话语权。   或许该庆幸她已经分了手,这顿詈骂没有被带到晚餐后。母亲看她的模样觉得心疼,偏偏自个儿也没有话语权,只能柔声安慰着她。   “我没事。”庄斐反过来冲母亲挤了个笑脸,“我觉得爸说得……挺对的。”   “你能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就好。”母亲欣慰地点点头,“晚上要不就在家里住吧,等会儿让赵姨给你的房间收拾一下。”   “不麻烦了。”庄斐摇摇头,“我还是回去住吧,下次再来看你们。”   母亲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多做挽留,一路将她送回了车,又在她后备箱里塞了些点心,叮嘱了几句。   冬日的夜风凉得刺骨,庄斐还是将车窗摇下了一半,震耳的风声吹得她欲聋,冰凉的头发一遍遍打得脸生疼,但起码大脑能够冷静些许。   直到驶回自家车位时,庄斐没急着下车,她取出手机,长久地望着那个无比熟悉的号码,直到眼前都出现了重影,还是将它删了个干净。   打过去要说什么呢,问自己的父母是不是找过他?问他被嫌弃的滋味如何?问他为什么不向自己分享被侮辱的经历?问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继续和自己在一起的?   没意义了,一切都没意义了。   庄斐觉得自己好像确实长大了一点,她不再像之前那般渴望复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根本无法解决,复合也不过是浪费时间重蹈覆辙。   只是真正走出这段感情,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她决定对自己宽容一点,也对时间多点信心。   赶到高景行家时夜色已深,他穿着休闲的家居服开了门,一边帮她拎包拿鞋,一边问她怎么不让自己去接她。   “因为是我突然想来见你,你不觉得困扰我已经很开心了。”庄斐用力抱了他一下,贪婪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   他家看着比庄斐住的那套要稍微大些,整体的装修是偏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占了大部分面积,唯有此刻一圈昏黄的氛围灯增添了几分暖意。   “怎么会觉得困扰呢。”高景行在她耳边柔声说着,“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住在这里也可以。”   庄斐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一时有些迷乱。   要爱他,她在心里说,要努力爱上他。   密密的吻自额头一路下至鼻尖,公平地照顾着双颊,还有那微凉的耳垂。略显粗糙的大手掀开衣角,自后腰向上探去。   庄斐忽而一阵哆嗦,向后退了退,那只手也随之滑出。   她摇摇头,用嘴型道着“不要”。   “是害怕吗?”高景行的声音带着令人酥麻的痒意,他轻轻将庄斐的头发别至而后,“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和爱的人缠/绵,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庄斐不讨厌他,甚至觉得他确实条件很好,和自己很般配,只是、只是好像还是不够。   “不好意思。”庄斐抱歉地低下头来。   “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高景行用拇指一遍遍蹭着她的脸颊,“是在顾虑些什么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想,就算大脑告诉她这是正常的,但身体偏偏不遂她的意。   庄斐匆匆忙忙地起身:“抱歉,我、我还是先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嘛。”高景行拦腰将她按了回去,径直按到了他的腿上,侧头轻轻在她的耳垂边吹气。   很痒,但也仅仅是痒,那里从前是她最敏/感的地方,此刻却只有令人烦躁的痒意。   高景行还在继续,双手隔着衣服不断摩挲着,她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回头望去。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雄性/欲/求/不/满的模样恶心透了。那张脸逐渐变得下流,低沉的嗓音令人生厌,自以为是的挑/逗叫人作呕。   庄斐用力扣住高景行的手,用蛮力将它掰开,起身踉跄着退开了好几步,心跳同呼吸一道变得急促。   高景行略显狼狈地仰倒在沙发上,脸上带着惊讶和愠意,但最终他还是坐直身子,温柔地笑了:“好吧。”   “对不起……”庄斐不住地摇着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道着歉,“对不起……”   “你不必抱歉。”高景行走上前,看到她警惕地退后半步时,尴尬地笑了一下,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之前说过了,我可以给你时间。”   嗯,又是时间。她已经逐渐放下对汤秉文的执念了,或许有朝一日,也可以接受同高景行缠/绵。   这从前对她来说是件多自然不过的事啊,相爱的两个人,不就是会想着和对方更亲密些么。只可惜,她和高景行的开始就错了,两个心怀不轨的人,要怎么真的相爱。   只是有些人无需爱也能做,而有些人不能。   赶回家时已过零点,庄斐不知道自己这晚在折腾些什么。她总是要求自己在脆弱难过的时候去找高景行,努力试图在自己的心最不堪一击的时刻,让对方趁虚而入。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每次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家里太静了,连森林的呼噜声都没有了。这糟糕的一天再度在她脑海里狂轰滥炸,崩溃来得很突然,庄斐腿一软,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开始大哭。   眼泪鼻涕糊在她没卸妆的脸上,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谁也看不到了,反正谁也不在乎了。   理智随着泪水流了个干净,庄斐胡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视野被眼泪模糊了大半,屏幕上尽是一团团的重影。   她的手在通讯录里乱按着,谁都可以,她只想找个朋友尽情倾诉一下。   只是这么深的夜,那些朋友要么早已酣然入眠,要么正在吵闹的夜店狂欢,要么在与爱的人分享彼此,谁会愿意听她倒苦水。   长久的拨号音逐渐让她冷静下来,她刚欲放下手机挂断时,那头很突兀地接通了。   对方尚未开口,眼泪又随之滚滚而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开口大哭,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听不清对方的半句话。   等到眼泪渐止,理智逐渐回归大脑时,庄斐忽然觉得一阵丢人,轻轻吸了吸鼻子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待对方回应,她便一把按断了电话。   她将手机举到面前,想要看看那个倒霉鬼是谁,可眼泪霸占着她的眼眶,手机看起来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斑。几度辨认都失败后,她干脆径直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此刻的她有种恶作剧的快感,大半夜被人打扰,听个疯子嚎哭了半天,最后撇下句毫无诚意的道歉就挂了电话,对方一定气极了。   为了防止对方打回来骂她,她匆匆摸回手机关了机,然后望着不再刺眼的屏幕傻笑了半天。   疯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只要考虑自己开心快乐就够了,别人的看法别人的情绪,统统去他大爷的。   庄斐就这么自以为洒脱地傻笑了几声,偏偏酸涩还是一个劲地上涌至鼻腔。她要是真的疯,就不会乖乖挨父母的训,也不会被人强迫了,还要反过来向人道歉。   她不过是自以为被人宠坏了,自以为一直沐浴在爱里,其实所有人都是有代价的,所有人都是有要求的。   不是么,一旦她做出一点点意料之外的反抗,那些美妙的泡沫便会顷刻粉碎。   大哭过后,带来的便是由内向外的疲惫。可怜庄斐还记着脸上的妆,摇晃着摸向洗手间。   然而困意越来越浓,一丝一缕地抽干了她的力气,她终于精疲力尽,在半道上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她做了一场很舒服的梦,梦里有熟悉的皂香味,还有那淅淅沥沥温热的水,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污秽。   身体好像蓦地悬空,又再度陷入了一团柔软,将她的疲惫尽数吸收。   可不可以不要醒呢,庄斐循着香气胡乱地摸索过去,随意抓到什么便不管不顾地抱进了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这场美妙的梦。 第27章   也不知道室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每天比他这个常常加班的互联网民工回来得还要晚。而且每次回来,必定一阵“敲锣打鼓”——电钻一般的电动牙刷声,塑料拖鞋拍在磁砖地上的声音, 还有震天的喷嚏声和擤鼻子声,可怜薄薄一层门板根本遮挡不住分毫。   汤秉文有委婉地向对方提出过建议,对方好说话得很,又是哈腰又是道歉, 拍胸脯保证下次一定安静。可惜话说得好听,动静还是照响不误。几次三番后,汤秉文也妥协了。   毕竟找到个允许养宠物、房租也不高的房子不容易,找到个能接受养宠物的室友也不容易,世事哪有十全十美, 汤秉文决定还是能忍则忍。   偏偏今天,汤秉文一回家便发现自己的耳塞被咬烂了。罪魁祸首坦荡得很, 一只破碎的耳塞丢在他的床头柜前, 还有一只则被嫌疑人叼回了窝里。   养了一年多了, 森林这个爱咬东西的毛病还是没变。虽然在他的教导下,起码能放过沙发椅子这些大件一马, 但一些没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儿,依然难逃它的猫口。   “吐出来!”汤秉文故意板着脸道,手拍了下它的背。   小家伙被吓得一怔,而后忽然张大嘴开始嘶嚎, 在猫窝里翻来覆去不停打滚。   这不过轻轻一拍,看它这表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虐待宠物了。汤秉文冷脸看着它演, 望着它这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脑海中很突然地闪过一个身影。   没了耳塞, 晚上室友回家时只能硬扛。汤秉文好不容易躺出了点儿睡意,大门“吱呀”被推开时,他绝望地叹了口气。   还是熟悉的那串声音,都能想象出室友的每步行动。幸而室友的动作还算快,半小时折腾完后,便回到了卧室。   当然,回到卧室后他也没消停,一条一条地刷着短视频。好在水泥墙的隔音比门板要好些,那些噪音细微地钻来好似蚊子叫,虽然扰人,但忍一忍也能睡着。   那些声音顺着睡意钻进了梦里,而后愈来愈响亮,变成了一串熟悉而又令人心烦的音乐——   大半夜打电话给他,大抵又是程序出了什么问题,得让他连夜抓紧去抢修。   仅仅不到一小时的浅度睡眠,强行睁开眼时几乎头痛欲裂,汤秉文摸过手机,双眼尚未适应刺眼的光亮,他干脆顺着记忆划过接听键,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喂,有什……”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生生打断了。   那头在哭。   那个红了眼眶都会让他心疼欲裂的姑娘,此刻在歇斯底里地嚎哭着。   哭声刺破黑夜,精准无误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汤秉文猛地从床上坐起,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他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了那令人心颤的哭声里。   那个理应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姑娘,会是谁让她哭得这么伤心——虽然这个想法出来的第一刻,汤秉文就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从黑夜里摸索着起身,一只手始终牢牢将手机贴在耳畔,他竭力从间隙之中说上几句话,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直到后来哭声渐止,那头抛下一句道歉,没给他任何回答的时间,便匆匆掐断了电话。   再度回拨过去时,那头显示已关机。是被拉黑了还是确实已经关机了,汤秉文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确认对方的情况。   已是凌晨时分,公共交通全部暂停了,出租也极其难打,等待少顷未果后,汤秉文干脆就地扫了辆共享单车,一路朝庄斐家疾驰而去。   两地横跨了大半个区的距离,在手机地图的导航上,骑自行车所需要的距离是一个小时,而汤秉文只用了四十分钟。   分明是刺骨的冬日深夜,他却生生出了一背的汗。   幸而门卫对他的脸还算相熟,没有多做阻拦。汤秉文一路赶到庄斐家门前,叩了两声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又是两声稍大的敲门声,汤秉文侧耳贴上门,里面静悄悄一片。   一种恐惧自心脏发散至全身,原本燥/热的身躯,一霎那寒意遍起。汤秉文尝试着按下指纹,错误的提示音让他心下一沉。   密码……汤秉文使劲抿唇,没报期望却又无比希望奇迹发生地按下了两人的生日组合数字。   一串悦耳的音乐,将他跃至喉口的心脏拽回了胸腔。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未拉严的窗帘分享了一束月光,照亮了那么一小块地板。汤秉文按下暖黄的室内灯,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庄斐。   汤秉文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的,那动静惹得庄斐哼唧了两声,他伸出的手生生僵在半空,鼻腔内迟来地体会到了庄斐刚刚感受的酸意。   尽管汤秉文见过她很多不修边幅的时刻——刚刚起床时睡眼惺忪的样子、醉酒时大发酒疯的样子、和他歇斯底里吵架的样子——但还从未看过如此狼狈的庄斐。   脸上的妆花了大半,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面颊,因为呼吸不畅而半张着双唇,似乎在梦里也很痛苦,以至于眉头紧锁。   庄斐向来是个最要面子的人,毫不夸张地说,连下楼倒垃圾都要画好全妆再搭配好衣服。虽然偶尔汤秉文也会因为她的拖延感到无奈,但大多数时刻,他愿意包容她对美的追求。   她一定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汤秉文一阵自责,但毫不后悔。其实这样的她反而有种真实的可爱,只是如果可以,汤秉文宁愿她是快乐地淋了一场雨变成这样,而非经过了眼泪的痛苦洗礼。   “带妆睡觉皮肤会烂掉的!”庄斐瞪大眼的惊呼忽然在耳边响起。   那还是学生时期的暑假,庄斐去接他下晚班,两人一路上说着聊着便到了凌晨。   汤秉文一路将她送到了家楼下,庄斐苦兮兮地表示,她现在好困好累,可等会回家又要卸妆又要洗澡,真想倒头就睡。   闻言,汤秉文忙不迭地表示抱歉,顺带提了个自以为很有用的建议——可不可以第二天早上再卸妆。   那时候,他对化妆是真真切切的一窍不通,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没接触过几个化妆的姑娘。虽然在认识庄斐后,他有自发地去学了些生理知识,但化妆到底还是在预设范围之外。   听到他的话,庄斐像看外星人一般瞪大了双眼,叫出了上面那句话。   汤秉文当了真,被吓到不轻,想着女生真是不容易,为了美还要冒这样的危险。于是在他无比担忧地提议庄斐以后可不可以不化妆时,又遭到了对方一阵无语的目光。   直到回家后他一查询,才知道那句话多少夸张了,带妆睡觉确实对皮肤有伤害,但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可怕。   只是这些伤害能够避免的话,还是尽量避免为妙。毕竟看庄斐梳妆台上那堆瓶瓶罐罐,也知道她对自己的皮肤有多爱护。   汤秉文记住了这一点,于是日后二人同居时,时间稍晚了些,他便会主动提醒对方去卸妆。   有次庄斐醉酒晚归时,实在头晕得厉害,便把这项重任交给了汤秉文。他有模有样地拿着卸妆水帮她卸了一遍,结果翌日一早,被庄斐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顺带一番详尽的卸妆指导。   那时候汤秉文才知道,他了解的仅仅是皮毛中的皮毛。原来不仅化妆无比复杂,卸妆也大有门道,眼睛、面颊和嘴唇要用不同的东西去卸,有些还需要乳化,讲究得很。   幸而汤秉文的学习能力一向上乘,庄斐教了一次,他便尽数学会了,并且在当晚,给她卸了个完美的妆。   而此刻,汤秉文找来一条毛毯帮她盖上,打来一盆温水,从梳妆台上按记忆挑出几样,零零碎碎也摆满了小半个茶几。   他半蹲在庄斐身旁,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黏在面颊的头发,轻柔地开始给她卸妆。   那张原本糊成一团的脸,逐渐变得干净明晰起来。褪去那些美丽却稍显成熟的妆扮,显露出来的素颜带着少许幼态,纯洁而又天真,乖顺到惹人怜惜。   忽然间他发现,原本紧拧的眉头不知何时已舒展开,双唇也略略抿起,整张脸上一派安和。是那令人不安的噩梦结束了吗,汤秉文安心地笑了。   卸完妆后,汤秉文轻轻地将她拦腰抱起,一路安置到床上,耐心地掖好被角。   她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闭着的双眼不自觉动了两下,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十分享受的模样。   汤秉文近乎陶醉地望着她的睡颜,同居的一年多,他素来比她睡得迟起得早,于是便也看了一年多她的睡颜,并且发现远远没有看够。   阖上那一向古灵精怪的双眼,安静时刻的她,似乎将隐藏起来的脆弱尽数显现。汤秉文很想保护好她,很想帮她挡下所有的风雨,却也因此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   客厅内还有些凌乱,室外鞋不知为何被踢进了客厅里,手机、包包之类的也零散地丢在地上。包括餐桌上,还有吃完早餐没收拾的碗筷——   汤秉文无奈一笑,对于打扮自己一向具有百分百行动力的庄斐,在收拾家里这件事上似乎有着无尽的拖延症。每每他出差回来,家里就和打过仗一般乱,偏偏她自个儿依然光鲜亮丽,漂亮又干净。   他蹑手蹑脚地往卧室外走,打算帮着收拾好再离开。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只手不管不顾地抱上了他的臂膀。   汤秉文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回身望去,庄斐似乎还在睡觉,尚未察觉自己无意识的动作。   这也算是她睡觉时的一个癖好——总爱怀里抱着些什么。大多数时候抱的是他,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害得他一晚都不敢动弹,常常睡完觉起身腰酸背痛。   而到了夏天,庄斐便嫌弃他体温太高,抱的东西则改成了毛毯或空调被一类的。总算能自由翻身了,汤秉文却还不太习惯。   被庄斐抱着睡觉,对他来说是痛并快乐着,并且后者远胜于前者。她的身体很软,缠过来像一团温热的水,那似有若无的清浅香气,以及扑在他锁骨上的平稳鼻息,常常是他最好的助眠剂。   此时,汤秉文颇为无奈,一手任由她抱着,顺带身躯努力保持平衡,伸出另一只手去抽衣柜里的毛毯。   顺利得手后,汤秉文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出,一边试图用毛毯填补空隙,动作仔细到像在拆弹。   然而,他还是剪错了引线,那抱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开始不管不顾地乱挥起来,将毛毯打落在地,双眼依然是闭着的,但嘴里开始烦躁地哼唧个不停。   汤秉文被吓到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想着已经这个时间点了,明天的班必然是上不了了,倒不如忍一忍,乖乖给她抱一夜算了。   可事情明显比想象中要出格得多。   那双手不再满足于他的胳膊,而是一边往上攀,一边将他往下拽。汤秉文不敢提供任何反方向力,乖顺地一点点俯下背脊,直到那双手逐渐勾上脖颈时,一种熟悉的感觉击中了他。   太熟悉了,以至于此刻他不知道是旧日的记忆带来了幻觉,还是她在帮他重温那种熟悉。   他没有反抗。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并且大到填满了脑海,把理智挤到无处安放。   唇瓣相贴的那一刻,他想做一个坏人。 第28章   当汤秉文的脸出现在眼前时, 庄斐想这果真是场好梦。   他的脸还是那么的温柔又熟悉,只是带着几分疲态和无奈,头发长长了些, 低头时垂下几缕碎发,稍稍挡住了眼。   将它拨开吧,她想好好看看汤秉文的眼睛。   既然汤秉文没有这点自觉,庄斐便打算亲自动手。她伸手够了够, 结果还有好大一截差距,她不甘心,干脆抓着他的胳膊往下拽。   他真好,在梦里也乖乖配合着她,那张脸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忽然间, 她不再满足于只是看他的眼。   那时候她什么也没有想, 既然是做梦, 大可以肆意妄为一点。幻想是无罪的,在这美妙的梦境里, 她只需遵从自己的欲/望就好。   指尖勾上他的脖颈,用力向下,仰头,她得到了。   相贴的那一刻, 理智好像随着轰然的爆/炸声碎了个干净。一切依靠本能来主宰,她带着怒意去轻咬他的唇瓣,却得到了与之相反的温柔回应。有只手把住她的后脑, 促使二人贴得更近。   唇齿摇起了投降的白旗,舌尖交相追逐, 在彼此的领地里攻城略池。或许因为是梦,他来得比往日要凶猛得多,也霸道得多。   热气从尚未被触碰的耳根开始点燃,连绵蜿蜒直到燎原,水声在极静的夜里有着令人羞涩的响亮,却终究响不过彼此粗重的呼吸。   是梦吧,是梦吗,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是都说她叛逆,都说她任性吗,倘若这时候还有理智想东想西,那就太对不起他们的评价了。   “让我死。”她勾紧了他强健有力的腰肢,在他耳畔轻声道。   有效的挑衅,她很满意自己的小聪明。   这场梦很完整,完整到她陷在温热的水里,沉浸在头顶浴霸暖黄的光圈下,昏昏然飘飘欲仙。   她精疲力竭地倚靠在他肩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人爱在此时吸一支烟。   “你知道你在我的梦里吗?”庄斐伸手拨开他额头濡湿的发,迟来地完整看到了他的双眼,氤氲着浴室的水汽,深邃而又朦胧,陷入便无法脱逃。   汤秉文眯了眯眼,并未应声。有水珠顺着发梢滑至睫毛的尽头,稍作停顿后,利落地跃身而下,“咚”一声,砸开一池涟漪。   “那你要不要来现实里找我。”庄斐稍稍挺直背脊,离开了他的肩头,单手勾下他的脖颈,再度将双唇送上。   原本平静的水面忽而风波四起,那好不容易回归池中的水滴,被迫几度跃至空中,最后偏了落点,四散在瓷砖地上。   幸而它不孤单,源源不断漫出的水汇成涓流,奔向下一个循环。   没有人能从头到尾完整复述自己的梦,既然是梦,醒来的那一瞬,就已经产生了记忆的缺失。   屋外的阳光明亮到刺眼,以此来推断,她的生物钟好像遭到了小小的破坏。庄斐支撑着起身,忽而漫开的酸涩感让她生生止住了动作。   是一场有后遗症的美梦,也是,凡事都有代价。   庄斐趿拉着拖鞋一路走出卧室,客厅不知被谁拉开了窗帘,阳光不遗余力地洒遍了每个角落,亮堂得让人心情很好。   稍显干涩的鼻腔逐渐恢复了嗅觉,熟悉的香气让她加快了些步伐。   有一刹那她怀疑自己的梦可能还没醒,时间似乎倒回了几个月前。厨房内,汤秉文围着她买的粉红围裙,在那以庄斐身高定制的流理台旁,低头略显别扭地做着饭。   听见脚步声,汤秉文回头向门口看去。庄斐率先显露了微笑,使得汤秉文也放松下来:“你先坐到餐桌旁吧,马上就好了。”   “好。”庄斐乖巧地点点头,没有像以往一般催促,或者故意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捣乱。   从餐桌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厨房的风景。庄斐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暖手,惬意地看着他忙碌,度过了这荒诞的几个月后,心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冰箱里空得可怜,汤秉文只好翻出他之前余下的面粉,配上仅有的几个鸡蛋,摊了两张鸡蛋饼。   金黄喷香的鸡蛋饼,刷上他自己调的酱料再卷好,卖相不比外边的差,口味更甚。   庄斐似乎是饿坏了,饼刚刚上桌,她便一把拿起,可怜又烫到松开了手,皱着眉开始甩手。   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烫伤,要不了多久就没感觉了,偏偏汤秉文紧张得很,强行拽着她来到洗手池边,冲了半分钟凉水才算安了心。   水“哗啦啦”流淌时,庄斐仰头看着他担忧认真的面庞。直到四目偶然交对,她匆匆别开眼,抽过自己的手,故意在他衣服上蹭干了水渍。   为了防止她再被烫到,汤秉文用油纸叠了个小口袋将饼装进去,庄斐好似孩童一般,用两只手拿着饼,低头小口小口地咬着。   汤秉文却没急着吃,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庄斐身上,直到对方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时,他才移开眼。   少顷后,他缓缓开了口:“对不起。”   空气有几秒钟的凝固,庄斐停止了咀嚼,末了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道:“不许说对不起,包括以后如果再提起这件事时,也不许说对不起,不然我会讨厌你的。”   汤秉文了然,声音淡淡的:“好。”   吃完早餐后,汤秉文惯例将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庄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他走近道了声“那我走了”。   庄斐应了一声,又听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关门声。   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   高景行的短信是在昨晚发来的,但庄斐直到汤秉文离开后,再度拿起手机时才看到。   他问她平安到家了吗,让她不要在意刚刚发生的事,还说他愿意等她。   没有了,短信就此停在凌晨零点。他和汤秉文不一样,虽然汤秉文通常也并不会催促她秒回,但倘若是她未提前告知的深夜未归,是天气陡然变得恶劣后的失联,是吵架后的出走,一旦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她的回应,汤秉文会焦心地换着方式联系他。   坦白说,这样着实真的令人心烦。譬如有时和朋友吃得尽兴,临时决定去夜店续场,在那种喧闹的环境下,谁能听见手机铃声,等她中途去卫生间一看手机,手机上弹出一串来自于他的提示,总被她回以一句“催命呐”。   被骂的对方接到电话后反而不急了,讪讪地道了歉,让她开心地继续玩,嘱她少喝点酒,还问她结束后要不要自己去接。   而高景行不一样,庄斐喜欢他的分寸感,喜欢他给予自己足够的空间,他不会催促,不会追问,愿意全部跟随着她的步调走。   百分百自由的恋爱,真是种新奇的体验。   “到家了。”——这句回应未免已经迟了半天。   “昨晚不好意思。”——不,她突然不觉得自己该道歉。   想来想去,庄斐只回了一句“谢谢”。   解决完这一茬后,庄斐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环视了一圈四周。   家里一切都很整洁,比汤秉文来之前还要整洁。床褥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打开遮光帘的浴室窗明几净,连水渍都没有,厨房一尘不染,所有碗碟——包括她之前随手放的——都被整齐地码进了柜子里。   他抹除了自己存在的所有痕迹,让那本就在逐渐模糊的梦,回忆起来更显吃力。   手机提示音突然想起,庄斐说不出自己的激动缘何而来,小跑着冲进客厅拿起手机,却看见了完整的“高景行”三个大字。   失望是突如其来,为什么呢,她在期待什么呢,庄斐揉了揉太阳穴,面无表情地解开锁屏。   “晚上要一起出去吃饭吗?”高景行问。   “好。”   托高景行的福,庄斐享受了很多这几年错过的高档餐厅。虽然它们多数大差不离,所谓的招牌菜也并没有比别家做得好吃,在摆盘和服务员制服上倒确实看得出下了功夫。   她觉得自己的味口被汤秉文养叼了。越高档的餐厅,厨师就越有自己的一套坚持,吃不惯的还会被哂笑“山猪吃不来细糠”。唯有汤秉文做的,是完全依照她的口味量身定制。   “在想什么?”高景行柔声问道。   庄斐猛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对着面前的惠灵顿牛排已经发了近一分钟的呆。它的切面透着漂亮的粉红,分层鲜明,被她之前切下的那一小块掉了不少碎渣,看得出酥皮烤得十分酥脆。   她摇摇头,叉起那一小块蘸了酱汁放入口中,沉默地咀嚼着。   “你是不是……不太爱吃西餐?”高景行察觉到她的异样,“每次和你一起吃饭,好像都没发现你有特别喜欢的菜。”   庄斐抱歉一笑:“昨晚没睡好,所以状态有点差。”   “啊……昨晚。”高景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昨晚确实是我冲动了,但我老实说,没有男人会看到你后不冲动的。不过我也明白,一切该由着你的意愿来。”   庄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无意识地慢慢旋着手里的叉子,脑中的思绪如潮涌般尽数翻腾而过,最终只道出一句:“谢谢你的理解。”——   他撒过一个谎,现在自己撒一个谎,现在他们扯平了。   “可能是高中就出了国,在国外待了太久,等到回国后我逐渐发现,其实我还是喜欢国内传统的姑娘。”垂下的一盏吊灯映在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就像你一样。”   头一次被人这么评价,庄斐觉得分外新奇。她别开眼不去看他,用食物堵住自己想笑的嘴,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在她心不在焉用餐的时刻,高景行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可惜那一双睫毛刷下长长的阴影,遮住了大半眼神。   “球球。”高景行再度开了口,感受着她被人唤到时,哆嗦着一抬眼,活似只受惊的兔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和你的前男友是为什么分开的?” 第29章   似乎是酥皮渣呛进了气管, 庄斐捂着嘴猛烈地咳嗽着,直咳到双颊通红,略显狼狈。   高景行忙离开座位帮着她拍打后背, 直到她摆手示意无恙时,才满脸担忧地坐了回去。   “可能有些冒昧,只是我一点小小的好奇,你如果不愿意说, 我不会强迫你的。”高景行言辞诚恳。   庄斐刚刚顺过呼吸,大脑还有些“嗡嗡”发热,她简单地权衡了一下,最终只轻描淡写道:“一些原则性的问题。”   没有细说,必然就是不愿去说, 高景行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执杯轻轻碰了碰她的酒杯:“那你还需要时间吗?”   庄斐心领神会地笑了, 摇摇头:“你放心, 我和他没有任何复合的可能了。”   短信提示音来得很突然,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生生止住了高景行的话头。   庄斐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得到他友好的点头后,取出手机解开了锁屏。   那是一个没有备注的联系人。   自两人分手那晚,庄斐便愤愤地删除拉黑了汤秉文所有的联系方式——虽然中途有心怀期望地把他放出来过,没能得到任何来电, 又被她气鼓鼓地再度拉黑了——直到后来汤秉文抱着森林出现在她家楼下时,她才把他放了出来,后来也再没搞过这些幼稚的小动作。   再熟悉不过的十一位数, 除了父母和自己的号码,最熟悉的就是他的了。甚至当她混乱时, 竟也能凭着本能按出这串数字。   之前的短信都被她一气之下清空了,现在只有刚发来的孤零零一条:   “很抱歉打扰了,我好像丢失了一个U盘,今天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想问一下你在家里有没有看见?”   庄斐一把按灭屏幕,抬眼正对上高景行探询的目光:“有急事?”   “没有啊,是条广/告。”庄斐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   “哦。”高景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但就算庄斐再怎么抗拒,也必须承认她的心被那条短信给轻而易举地扰乱了。以至于当餐后甜点呈上时,她吃在口里竟食之无味。   万恶的汤秉文,没有半点眼力见地在这时打扰她,搅乱她的约会,还不让她好好吃饭。   “我饱了。”庄斐放下勺子,看向高景行。   高景行握着勺子尴尬地举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往嘴里送。一顿正常的约会晚餐,应该是在二人吃饱喝足后,自然而然地停下刀叉,还要面对面闲聊那么几句,再不紧不慢地起身离开。   最终,他还是将勺子放回盘中:“好,那我现在去结账。”   “我来吧。”庄斐几乎和他同时起身,将他的手按在桌面,“总是让你结账,不太合适。”   “由女方来结账更不合适。”高景行笑得颇有绅士风范,“在这点上,恕我无法向你妥协。”   他越是得体,庄斐就越是烦躁。料想争辩下去只会令二人都难堪,她只得松开手,报以感激的微笑。   离开餐厅后,自然也是高景行雇来了代驾率先将她送回家。   这次庄斐连一杯红酒都未喝完,头脑还算清醒,可坐在舒适的后座时,还是感到一阵昏昏欲睡。   她背对着高景行侧坐看向窗外,眼皮在不住地打架,直到听见高景行让代驾先行离开时,才懒洋洋地睁开眼:“那你怎么回去?”   高景行似乎未想到她会在此刻醒来,脸上一怔,复而笑道:“看你刚刚睡着了,我担心你又喝醉了,想着把你送回家安顿好再走,怕耽误对方太多时间。等会我再叫一个就好。”   “不用了,我没有醉。”庄斐摇摇头,高景行未免太低估她的酒量,“那我先回去了,今晚谢谢你。”   “好,晚安。”   回家时灯是亮着的,听见声响,汤秉文回身看了她一眼,道了声“你回来了”。   “找到了吗?”庄斐随口问道。刚刚在高景行去结账时,她还是没忍住给汤秉文回了短信,说她不在家,让他自己来找。   能找上一天的东西,想必很珍贵。虽然庄斐还是使了点坏心,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复他,但后来想想二人的关系,又觉得使这些小心思无趣得很。   “没有。”汤秉文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可能不是丢在这里的,但我昨晚到家时还用过,今早去公司时就不见了。”   “你租的房子也找过了?”庄斐问道。   “午休时回去找了个天翻地覆,连猫窝都没放过,就差把森林带去照个X光了。”难得汤秉文还有闲心开玩笑。   庄斐配合地笑了两声,走到沙发前拿起一个个靠枕,又扒开沙发缝仔细望着,却依然一无所获。   “屋子里我昨晚去过的地方,基本都找过了。”汤秉文道。   “包括我的卧室?”庄斐抬眼看向他。   空气里有几分微妙的情愫在弥漫,汤秉文抿了抿唇,摇摇头:“没有,但是早上理床时,没看到什么异物。”   “会不会在垃圾袋里?”   她那天新换的垃圾袋原本是空空如也的,而一向节俭的汤秉文难得浪费了一回,离开时把他遗留在垃圾袋里的一些东西,打包扔走了。   汤秉文喉结一滚,表情稍显窘迫,深吸了一口气道:“里面只有……那个。”   眼前他的模样,是从前的庄斐看到后,会忍不住坏心去调/戏的表情,但此刻她只是轻轻舔了舔嘴唇,别开眼:“那要不你再来找一下吧,可能早上遗漏了。”   说着,庄斐上前主动打开了卧室门。   汤秉文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却只是用目光逡巡着,似乎不太好意思翻找别人的卧室。   庄斐只得帮着他动手,先是把被子掀开,又劳烦他握着另一边,在空中抖了抖被子。枕头下没有,床缝里没有,就连床底下都拿来晾衣杆捣了捣,没发现任何异物。   任由他们昨晚再激烈,也就是这些地方了,难不成还——不由自主看向天花板的那一刻,庄斐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怎么办呀。”庄斐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床上,“你再仔细想想呢,会不会丢在别的地方了?”   汤秉文眉头紧锁地倚靠在墙边,少顷后摇摇头,先一步退出卧室:“可能确实不在这里,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庄斐讨厌他的礼貌,讨厌他的疏离,但也知道只有他做的才是得体的,两个分开的人本就该如此相处,而不是像她一样。   “好吧。”庄斐跟着他到客厅,“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汤秉文没有说话,神情愈发凝重,点了点头。   “那……丢了要怎么办?”庄斐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凭着记忆恢复也是可以的,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多长?”   “……以年为单位。”   空气中陷入沉默,汤秉文忽然低下头,双手摊开捂住了脸,叹了口气。   庄斐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一向不太会安慰人。她试探着上前两步,伸开双臂复又放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轻轻抱住了汤秉文。   怀里的人一僵,缓缓垂下手,露出一双疲惫的眼,低头看向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庄斐老老实实坦白道,“但我很希望事情能好起来,可能等你不找它的时候,它又忽然出现了呢……”   庄斐越说越没底气,心里也知道这纯粹是安慰的托辞,声音愈来愈小。   腰上忽然揽来一双手,紧接着整个人被用力拥入怀中,汤秉文弯着腰,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在她耳畔认真道:“谢谢你。”   但安慰终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她将汤秉文送到门口时,明显能看出他面上的凝重,就连他笑着道出口的“谢谢”和“再见”,也写满了硬撑。   庄斐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在这件事上毫无思路。她甚至病急乱投医地去搜索引擎上搜索“U盘丢了怎么办”,最终也不过收获一堆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要是昨晚自己不去打扰汤秉文就好了……只是,本能要如何去抑制呢。   这晚她睡得不太好,迷迷糊糊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抓手机,指望能看见来自于汤秉文的好消息,却只收获了来自高景行的问候。   简略回复后,庄斐饥肠辘辘地赶去厨房。这些日子,午餐和晚餐一般都是餐厅外送,早餐则大多是些半成品,而现在,冰箱里空空如也,徒劳地工作着。   该出门采购了,庄斐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再度踱回了卧室。   就算只是去家附近的超市采购,也必须得化好全妆。她坐在梳妆台前,懒洋洋地支开双手双腿伸了个懒腰,忽而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异物。   硬邦邦的,被她踩着带出来时,划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茫然地伸手去捡,却看见一个小巧的U盘正躺在她手心。   看见它的第一刻,庄斐的脑子是懵的,她想不明白这个小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环视了一圈卧室,从卧室门到角落的梳妆台,斜跨了整个卧室,前天晚上有到这里吗,前天晚上……   那场梦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令她的回想变得分外艰难。她记得她勾住汤秉文的脖子,抱着必死的心去亲吻,冬日厚厚的一层层衣服成了她憎恶的阻碍,她近乎发泄式地去扔——   记忆里好像是有什么在黑暗里划过,偏偏落地时的动静太小,被二人的声音尽数掩盖。   不该继续回想了,庄斐拼命眨了眨眼,用纸巾将U盘擦干净,有些心疼地摩挲着上面刚刚被自己弄出的划痕,给汤秉文打了一通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冰冷的女声从那头响起,庄斐心下一沉,抓起U盘和钥匙便匆匆向外赶。   汤秉文几乎是不会关机的,不管是他的工作性质让他必须常常半夜回公司加班,还是庄斐偶尔的夜归让他必须第一时间接到她的电话。总之一天二十四小时,庄斐就没遇过他的手机关机。   而现在……人总是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庄斐焦急地望着慢慢往下跳的电梯数字,一堆糟糕的预感纷呈上涌。   她循着记忆赶到了汤秉文的新家,小区内的道路实在太窄,她失去了慢慢开车的耐心,干脆将车在门口停下,快步跑了进去。   各栋楼房有着大差不离的破败,起初庄斐还能按印象前进,最后彻底迷失在一整排楼房里,不知具体是哪个单元。   庄斐急得额角快沁出了汗,不抱希望地给汤秉文打了通电话,结果不出所料还是关机。   最后说来也是讽刺,她居然是凭着那个臭气熏天的垃圾箱,才确认了汤秉文所住的位置。   经过垃圾箱时,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虽然没几秒,便捏着鼻子冲上了楼。   开门的是个陌生的男人,似乎是被她吵醒的,顶着一头乱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听说她要找汤秉文,他摇摇头:“他去上班了啊。”   “他出门前……有什么特别的吗?”庄斐关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在睡觉啊。”男人摇摇头。   “那昨晚他回去时呢?”   “我也不知道,我回家时他已经睡觉了。”男人又摇摇头。   庄斐失望地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男人在身后叫住他:“你是……他女朋友?”   男人脸上的笑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是。不过还是麻烦你等他回来后,让他第一时间联系我,我叫庄斐。”   在他家寻找无果后,庄斐又匆匆折到了他所在的公司。   幸而写字楼的管理不算太严,她顺利来到了电梯间。记忆回到了二人在这里道别的那日,她眼睁睁看着汤秉文消失在电梯里,最后停留的数字是15。   一路到达了15楼,走出电梯间,这里明显分成了一左一右两家公司。庄斐不知道他的新公司叫什么名字,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确实在15楼,只得尝试着再打了一遍电话。   令人绝望的冰冷女声再度响起,庄斐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被拉黑了,打过去好像也是关机……   这个念头出来的第一瞬就被否决了,汤秉文不会那么做的。   要不厚着脸皮,两家公司都询问一下好了。庄斐刚刚尝试着上前半步,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门内走出。   是她朝思暮想的颀长身影,此刻正低头翻看着一叠文件。喜出望外的庄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想告诉他自己找他有多辛苦,想埋怨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手机关机,当然,更想告诉他U盘被找到的喜讯——   所有的话语凝固在了下一瞬,宋其姝紧随其后雀跃着奔出,大大方方地拍了下他的肩:“汤哥,等等我呀!” 第30章   汤秉文闻声回过头, 无奈一笑:“是去你的公司,也要等吗?”   “你懂不懂什么叫绅士啊!”宋其姝笑着又拍了他一下,“哪有让女孩子在后面追着跑的。”   阳光下, 宋其姝笑得弯弯的眼上有亮片在闪,庄斐倏忽间想起自己出门匆忙,连妆都忘了化。   夸张一点来说,素颜出门于她同裸/奔几乎无异, 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形下,她匆匆盖起外套的兜帽,回身有种脱逃的冲动。   尚未迈出半步,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庄斐?”   庄斐尴尬地停在原地,连头也不好意思回。只故作随意地伸手试图插兜, 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穿的衣服没有口袋时,又讪讪地垂下手。   丢脸透了。   “你先回公司吧, 我等会就来。”汤秉文将文件递给宋其姝, 示意道。   宋其姝疑惑地看看他, 又看看不远处奇怪的背影:“发生什么事了吗?”   汤秉文略显不耐烦地一抿唇,重复道:“你先回公司吧。”   语罢, 他快步上前,经过庄斐身边时轻轻拍拍她的肩,转身折进了电梯间里。庄斐了然,小跑着跟上前, 和他一起驻足于窗前,沐浴着窗外洒进来的一束阳光。   “你要是有急事,就、就去忙吧。”庄斐磕磕绊绊道。   “你的事就是最大的急事。”汤秉文垂眼打量了她一番, 好奇道,“为什么在室内也戴着帽子?”   “因为, 呃,因为……”庄斐搜肠刮肚道,“因为今天忘记洗头了。”   汤秉文一怔,突然轻笑出了声:“是因为今天没化妆吧。”   被戳穿的庄斐尴尬地摸了摸脸颊:“很难看?”   汤秉文无比认真地注视着她,摇摇头:“一点也不。不管化不化妆,你都很好看。”   不过以他们两现在的关系,汤秉文的看法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庄斐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唯恐自己的心被就此带偏。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把U盘给你的。”庄斐取出U盘递给他,“今早突然找到了。”   汤秉文接过U盘,脸上的喜悦难以掩饰,他又惊又喜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从我的梳妆台下面。”   “梳妆台……”汤秉文皱着眉回忆了一下,“为什么会落在那里?”   “因为……”庄斐有些说不出口。   看她赧然的表情,汤秉文心中了然,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谢谢你,这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不用谢。只是……你为什么会关机啊,我一直联系不到你,只好来公司找你了。”庄斐终于说出了盘踞在心头已久的疑问。   “因为我在开晨会,所以关机了,不好意思。”   万分合理又正常的解释,正常到庄斐甚至有一丝疑惑,自己当初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原因都没能想到呢。   “哦……”庄斐扭头看了眼通向走廊的出口,忽然想起刚刚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的模样,无意识道,“开会?”   “嗯,年末的会总是特别多。”   然而她想问的不是他为什么开会,而是……不过以她的身份,似乎没有资格去追问这些。   庄斐轻轻吸了吸鼻子,打算找个借口离开时,汤秉文忽然又开口了:“然后我刚从会议室出来,便有隔壁公司的人过来找我,说有一个程序想让我帮忙去看一下,我就直接打算去了,一时忘了将手机开机。”   所有的怀疑在此刻被打消,庄斐抬眼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汤秉文沉默了两秒:“因为我想说。”   庄斐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听见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其实,我不太喜欢随意被人触碰。之前一直不太好意思说,但我现在觉得,有些事情不能一再退让。”   “这些……”   “这些也是我突然想说,就说了。”汤秉文接下她的话茬。   确实都是些不必说的话,他早上干了些什么,他喜不喜欢被人碰,和庄斐都没有半点关系。   谁想听到这些话,反正肯定不是她。   不过话说回来,他不喜欢被人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二人还没有在一起时,庄斐就没少碰过他。   比如接过他借来的笔记时,指腹故意蹭过他的手背;比如同他在食堂排队时,喊累用额头抵着他的背休息;还有肩并肩走路时,无数次的双手相蹭。   可能因为他热乎乎的,碰到时总是很温暖,可能因为他清爽又干净,和那些一身臭汗的男生不一样。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庄斐很喜欢看他每次被自己触碰后,好像触电一般的条件反射,还有耳垂陡然蹿上的红晕。   视线缓缓上移,移到他白净的耳垂,眼睁睁看着它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呈现剔透的粉红。   汤秉文忍不住闷咳了一声,打破了这番沉默:“中午我请你吃顿饭吧,感谢你的帮忙,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思来想去,庄斐最终没有拒绝,那些无聊的客套不适合发生在他们之间。   餐厅位于他公司附近的商场内,是家大众的连锁餐厅,人均一百左右,还算合适的价位。   此刻正值周末,商场内人满为患。庄斐率先赶到餐厅拿了叫号单,待汤秉文下班匆匆赶来时,依然还没有排到他们。   二人只得坐在门口的座位上等候,汤秉文姿态放松地坐在木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人来人往,庄斐用余光瞥着他的侧脸,最终也同他一样开始保持缄默。   同他们一样等待的人群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用手机打游戏,有人在吃餐厅准备的小零食。唯有他们坐得极近,却又好像比谁都遥远。   “要来我们家尝尝吗?现在就有号,试营业期间有优惠哦。”   隔壁餐厅的服务员摇着传单来此处招揽客户,可惜对方不耐烦地摆摆手,继续把嘴里的瓜子磕得“嘎嘣”响。   庄斐只百无聊赖地瞥了他们一眼,好巧不巧就和服务员对上了眼,她旋即小跑而来,热情地递上传单:“要来尝尝吗,现在就有位置,而且……”她的目光扫了眼两人,“情侣有七折优惠哦!”   汤秉文本来只平淡地望着她,闻声,喉结略显不自然地一滚。庄斐先一步开了口:“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余光里,她能感受到汤秉文默默看了自己一眼。   “不是情侣也没关系,也有八折的优惠,而且我看你们郎才女貌,要不择日不如撞日……”人为了推销,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   庄斐尴尬到不知如何回应时,幸而本店的店员跑了出来,挥舞着卷成纸筒的菜单:“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吗……”   终于从风暴中心脱逃的二人齐齐松了口气,却又更觉得尴尬,汤秉文率先没话找话道:“还有多长时间?”   “我看看啊。”庄斐点开小程序望了一眼,“预估时间还有……一小时?!”   她茫然地看了眼座无虚席的店内,和门口排成长龙的等待人群,意识到这家店比自己想象中要火爆得多。   “但我午休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汤秉文面露难色。   此刻距离他上班时间不过一个多小时,等排到他们,说不定刚刚点完菜就得走。   “那我们换一家吧。”庄斐果断起身,取消了手里的叫号。   庄斐早些时刻过来时,还有不少餐厅不用等位。而此刻刚好是午餐的高峰期,几乎每家店门口都有人排队,除了他们兴趣缺缺的粥店、面店和……   和刚刚过来推销的新店。   两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他们刚刚在那家店门口稍作停留,服务员便热情地扑过来,一只手几乎要搭上庄斐的肩,忙不迭地将她向内迎。   “要不就这家店?”庄斐无奈道。   汤秉文颔首,同她一起走进店内。   直到进了店,她才知道为什么情侣有特别优惠。这似乎就是个专为情侣打造的情侣餐厅,店内大多都是双人沙发座,大中午的,灯光暧/昧到好似午夜,音乐缱/绻,墙上张贴着各个经典的爱情电影剧照。   难怪没什么人来,哪怕他俩还没分手,庄斐也不太愿意到这种餐厅。   偏偏已经落了座,服务员连茶水点心都一并呈上,速度快到仿似就怕他们离开,二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就。   “欢迎你们光临爱情驿站,这里是送您的玫瑰花,把它递给心爱的人吧。”服务员端着职业的微笑,热情地递给汤秉文一支玫瑰。   这番尴尬的场景,让庄斐忍不住笑出了声。汤秉文也一脸的哭笑不得,接过玫瑰时像接过什么奖杯,毕恭毕敬地举在手里,满脸痛苦。   这似乎是个专送玫瑰的服务员,送完便拎着小篮子赶往下一桌,徒留汤秉文好似被那玫瑰点了穴,几乎一动不动。   “点菜吧。”庄斐将菜单递给他,试图缓解他的尴尬,“吃完你还得赶紧去上班呢。”   菜单从左手被人接过,右手却突然被塞了一支玫瑰花,她愕然地看向汤秉文,对方笑得很无奈:“没有男生拿着这个的……”   环视一圈四周,玫瑰花无一例外都是在女方手里。不少姑娘还将玫瑰举到脸边,凹着造型让另一半拍照留恋。不过他们大多年纪不大,有两对庄斐甚至怀疑他们还未成年。   “好吧。”庄斐理解他的窘迫,自然地收下玫瑰,放在了桌旁。   两人默契地将话题于此止住,开始共同阅读菜单。   偏偏这家店似乎是要把尴尬进行到底,菜名起的都是“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这种风格,各个都能当作字谜谜面,要不是旁边的配图,想破天也猜不出是什么菜。   两人看着看着,不由得齐齐交换了目光,汤秉文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下次还是不来了。”   庄斐想着“或许也没有下次了”,但最终只是一颔首:“我也觉得。”   如果说这家店还有什么有品位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墙上的剧照,毕竟经典不会出错。   等待上菜的间隙,庄斐百无聊赖地一张张看去,过往的记忆好似随着画面纷呈。   有些是在电影院看的;有些是在无聊的公共课上,坐在最后一排分着耳机,用小小的手机屏幕看的;有些是在宾馆里看的,不过总有许多片段被错过;还有些则是同居后在家里看的,为此庄斐特地买了个投影仪。   和爱的人一起看爱情电影,似乎总别有一番感触,不过如果此刻再一部部回望,或许也会有新的感受。   庄斐逐渐将目光从墙上收回,却也逐渐对上了汤秉文注视自己的目光。   瞳孔因惊颤而剧烈收缩着,但这次谁也没有闪躲开,只是静静地望着,又轻轻笑了。   “我喜欢我望向别处时,”庄斐忽而想起了这句台词,轻声念道,“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汤秉文轻笑,抿了一口柠檬水后,半是喃喃着:“你说九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我望向……”引用自《爱在黎明破晓前》。] 第31章   电影里的九年后, 男女主奇迹般地再次相遇,重燃爱火。最后终成眷属,过上了有着琐碎争吵的婚后生活, 却依然是彼此能够谈天说地的灵魂伴侣。   可惜人生终不似电影般美好,不知汤秉文是否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庄斐思考得很认真。   九年后她已逾而立之年,是依然依靠着父母生活, 还是把那家店越开越好,抑或在投资上颇有建树。   她应该已经结婚了,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或许也有了自己的小孩,她一直很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 不知道有没有实现。   “你说呢?”想了那么多,庄斐却一句也没有回答, 只是反问向汤秉文。   “九年后……”汤秉文盯着一处望到状似出了神。   一道道呈上的菜肴打断了二人的遐想, 长久的等待让双方都有些饿了, 迫不及待地开始动筷子。   胃里垫了些东西,思绪好似也随之变得活络, 庄斐突发奇想道:“要不我们把它写下来,九年后再看吧?”   倒很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约定,汤秉文却没有半点犹豫,欣然答应:“好啊。”   没有纸, 就拿餐厅里的纸巾代替,没有笔——庄斐刚拔开眼线笔的盖子,汤秉文从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递给她:“那个太浪费了。”   庄斐将面前的盘子推开, 把纸巾平铺在桌面上,还特地竖起左手遮挡, 抬眼观察时,却发现汤秉文已经将眼闭上:“我不看,你放心。”   汤秉文不像是那种会耍诈的人,庄斐放心地放下手,认认真真地在纸巾上书写着。   她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四分之一格,把对未来一切有可能的设想尽数写下。而后她又将纸巾展开,反叠了一遍,直到面上看不出任何内容后,才放心地用笔尾戳了戳汤秉文:“给,你来写吧。”   笔被接过去后,庄斐自觉地闭上眼,心里却随着眼前的黑暗逐渐变得忐忑。   偏偏这种忐忑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汤秉文便开口道:“好了。”   这么短的时间,能写下几个字,庄斐不由得有些失望,毫不掩饰地开口道:“你好敷衍……”   汤秉文却没像从前那般哄着她,而是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我很认真。”   庄斐不愿同他争执,开始思考起另一件事:“那,我们怎么处理它们?”   “我们可以互相交换,定好九年后的同一天打开。”汤秉文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好像只能靠自觉了。”   “自觉啊……”庄斐心虚地重复着。   汤秉文笑得很无奈:“不行,这件事你一定要自觉。”   “好吧。”庄斐将自己的递给他,又接过他的,细心地放进包内,“话说……如果我不小心弄丢了怎么办。我感觉,我好像很容易丢三落四。”   “如果丢了,那就丢了吧,不重要了。”   “为什么?”庄斐一怔,“你不是说这是你很认真写下的吗?”   “如果它实现了,丢了也无所谓。如果它没实现,倒还不如丢了的好。”   庄斐一时明白不了这句话,她只是垂眼看向包里露出的纸巾一角,想着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细心一点。   一餐饭吃毕,二人来到收银台结账,店员看了眼二人,笑眯眯道:“恭喜你们,试营业酬宾活动,情侣打七折哦。”   汤秉文笑得很尴尬:“我们不……”   未待他说完,庄斐一把挽过他的胳膊:“这么好呀,谢谢。”   直到顺利付完款走出餐厅,庄斐才放下手,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   汤秉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为什么要撒谎?”   “能享受的优惠干嘛不享受?”庄斐一挑眉,“可以打七折欸!”   汤秉文不由得笑了:“谢谢你帮我省钱。”   两人于停车场分道扬镳,汤秉文步行回到公司,庄斐坐在车内,却迟迟没有启动。   纸巾洁白的一角,在黑色内饰的包里很是显眼,她长久地望着,最终只是举起那支玫瑰,摩挲着它丝绒般柔软的花瓣。   别的她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九年后这只花一定腐烂成泥,说不定还会孕育出另一丛玫瑰。   -   汤秉文的电话打来时,庄斐正窝在沙发上重温中午提到的那部电影。   当初她只觉得这部电影好无聊好唠叨,没有盛大的场景,没有揪心的波折,只是天南海北聊啊聊,生生聊了一个多小时。就算有汤秉文的陪伴,她也几度看到昏昏欲睡,不得不说,这是部优秀的助眠片。   而此刻,不知是自己的耐心增长了,还是心境改变了,她忽然爱上了男女主絮絮叨叨的对话。   电影逐渐放到了结尾部分,他们约定着半年后的再见,电影里的角色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而电影外的人可以被剧透他们的未来。   想到半年被拉长成了九年,庄斐长久地叹了一口气,听见电话铃声的响起。   “喂,有什么事吗?”庄斐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演职人员表,接通了电话。   “我刚刚回家,舍友说你今天来找了我,让我到家后第一时间联系你。”   庄斐哑然失笑:“那他没告诉你,我是早上去找你的吗?”   那头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换了一个话题:“中午的菜好吃吗?”   都快到晚饭时间了,这个问题似乎延迟有点严重。庄斐回忆了一下:“还行吧,但是餐厅风格真的太尴尬了。”   “嗯,我也觉得。”   滚完最后一行字幕后,画面彻底变成了黑色,耳边只有投影仪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对方平稳的呼吸声。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更久,那边才传来声音:“那我挂了。”   “你打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嗯。”   庄斐的心情很平静,她用一只胳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好,再见。”   唯一一个通话的理由,就这么被汤秉文给浪费了。庄斐倒不觉得遗憾,她只是在想,中午畅想九年后的人生时,她好像没敢将汤秉文放进去。   不是不愿,而是真真切切的不敢,觉得是一个奢求。   -   年末的洋节向来很多,万圣节时庄斐还在因为和汤秉文分手心情沉郁,推了朋友们的变装舞会邀约,而平安夜的派对,她必定不会再错过。   罗芮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打扮得漂亮些,被庄斐回了一句难道自己哪天不漂亮吗,不过最终她还是花了点心思,特地买了条红色绒面长裙,有种华贵的美。   派对地点定在郊区的一幢别墅内,待她驱车赶到时,院内已经停了不少的车,却没见到一个人影。   等她下了车,才知道室外为什么没人。冬夜的晚风吹在身上宛若刀割,庄斐将披肩裹紧了些,一路小跑着向前。   她轻叩了两下紧闭的大门,终于见到了罗芮的身影,罗芮忙不迭地将她迎进屋,面上看着颇为兴奋。   不必说,这场派对便是罗芮组织的,她一向热衷于各个聚会活动,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狂欢。   入户的大厅尚未开灯,只有那棵直抵二楼的巨大圣诞树上,一圈圈的灯串闪着温暖的光。隐约能照映出四周的布置,红红绿绿颇有圣诞节的氛围。   “这棵树,我们布置了一下午呢,好看吗?”罗芮满脸亟待夸奖的表情。   “为什么不喊我来帮忙?”庄斐仰着头一层层望去,直看到顶上闪烁的星形灯,想着这确实是个巨大的工程。   “那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罗芮笑着推搡了她一下。   “干嘛要特地给我惊喜。”庄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是颇为感动,忍不住取出手机想要拍照留恋。   结果罗芮却拦住了她:“别急嘛,回头我请专业摄影师来给你拍照。”   “好吧。”主人的要求是第一位,庄斐只得乖乖听令。   在罗芮的搀扶下,庄斐摸黑一路向内走去,经过那颗巨大的圣诞树时,她忍不住驻足想要仔细欣赏,却被罗芮从背后一把捂住了双眼。   “干嘛呀。”庄斐伸手试图去扒,却扒不开她扣得死死的手。好好的一个温馨的圣诞派对,怎么被她设计得好似万圣派对一般,怪神秘的。   “这是每个客人过来都有的小考验,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我又不会害你。”罗芮说得信誓旦旦。   庄斐只得怀着满肚子的好奇,在她的带领下前进。   不知走到了哪里,压在眼上的手忽然一松,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睁眼时刺激的光亮让她不由得又闭上眼,反反复复总算适应了灯光时,她才发现眼前是一道盘旋的楼梯。   楼梯两侧的扶手上,绑满了一道道的灯串,闪着同圣诞树上一般温和的暖光。而不一样的是,每一层台阶上,都洒满了玫瑰花瓣。   和圣诞有关的植物,她只知道槲寄生和一品红,玫瑰的出现显然有些突兀。庄斐回头想发问几句,却发现罗芮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身后是仿佛见不到尽头的黑暗,前方是荧光闪烁下,铺满玫瑰花的一节节台阶。   庄斐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上了楼梯。   别墅内很静,静到她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带着回音。高跟鞋踩在花瓣上有些打滑,她只得提着裙边,低头一步步走得分外小心。   终于走上了平地,玫瑰却还不断向前伸展,指引着她接下来的方向。   在昏黄的灯光下,玫瑰呈现着一种诡异的血色,庄斐有些却步,却发现回头路更难走。   她不得不依着引导继续向前、再向前——   在花瓣的尽头,她看到了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的高景行。   灯光衬得他微笑的脸分外温暖,他将那一大束花递上前,庄斐的大脑尚且未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收下了那捧花。   高景行揽过她的肩,将她稍稍转了个方向,向护栏外望去:“看。”   那颗直顶天花板的圣诞树,此刻放大在她的眼前。上面挂着几行灯牌,写着——   “MERRY CHRISTMAS   AND   MARRY ME?”   顶上闪烁的星形灯,忽然被吊起,摇晃着一路送到她面前。庄斐近乎惊恐地连连后退,看着高景行打开星形灯,露出里面小巧的戒指盒。   戒指盒内,钻石闪着耀眼的光芒。高景行单膝跪在她面前,手里举着那枚戒指:“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32章   霎时间, 藏匿在暗处的人群蜂拥而上。他们有的是庄斐的好友,有的却是陌生的面孔,相同的是他们都在振臂欢呼, 脸上盈着喜悦的笑,嘴里齐齐喊着“嫁给他”。   像是误入了一场神秘的祭祀仪式,而她就是那误入陷阱的血祭贡品。   灯光太暗了,暗到庄斐的视野愈发模糊, 只有那钻石闪耀到刺眼,映出高景行含情脉脉的笑,深情到令人胆寒。   耳中“嗡嗡”作响,每一声起哄都带着数倍的回音在大脑中流连,庄斐试图停止这荒唐的场面, 而本能反应,便是试图盖住那最亮的光芒。   刚刚的黑暗是多么可爱, 没有喧闹也没有恐惧。   当她的手伸向戒指盒的第一瞬, 人群的尖叫几乎使她暂聋。所有人在跳、在喊, 有闪光灯在不停地拍,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彩带被一声声炸开, 高景行握着她的手指,推上了那枚戒指,像是扣上一只镣铐。   那戒指好紧,令庄斐皱起眉, 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然而没有人留意到她的表情,高景行站起身,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说“我爱你”, 庄斐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陌生到仿佛是第一次听说。   如果她在此刻褪下戒指, 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乌龙,那会是什么场面?   当高景行牵着她的手往楼梯下走时,她在脑中不断构想着。   气氛必然糟透了,大家会一片哗然,会面面相觑,会小声议论,而高景行也一定会觉得很丢脸。   从小父亲就说,男人的面子很重要。   因为父亲的面子很重要,母亲在外不能对他说一声“不”。因为汤秉文的面子很重要,所以他甘愿和自己分手。因为高景行的面子很重要……   庄斐混在人群里小心拔着戒指,太紧了,是枚吃定了她的枷锁。   “别转啦!”罗芮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忍不住打趣道,“知道钻石特别大了!”   “我……”庄斐本想说上几句,却被强光刺激得闭上了眼。   别墅内的吊灯终于被打开,堂皇的光亮令庄斐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被高景行有力的手箍紧了肩膀。是本该令她安心的力度,带来的却只有疼痛和畏葸。   不止那两层高的圣诞树,一楼大厅显然也被精心布置过,地上布满了气球同玫瑰,连带着二楼降下的彩带,缤纷一片。满桌的菜肴透着诱人的色泽,饥肠辘辘的群演们都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因为她的成全,这场派对显然十分完美,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很高兴。   时机在不断地被她错过,越往后说,带来的尴尬便会越大。她想她或许没那么讨厌高景行,或许这是件可以私下解决的事。   “怎么了?”高景行察觉到她异样的情绪,低头轻轻问道。   眼前的男人让她有些畏惧,但在一群狂欢的人之中,竟然是她唯一可以沟通的存在。   她揪了揪高景行的袖口——用那只箍着戒指的手——低声道:“等会我们单独聊聊好不好?”   高景行了然,微笑颔首:“没问题。”   今晚,庄斐必定是这场派对的焦点,大家的恭喜和起哄依然尚未停止。   她以装傻应付了大多数问题,并且坚决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酒,她必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让我来。”每有一杯酒被庄斐拒下,高景行便会给自己灌上一杯,笑着一饮而尽。   大家都说,这是他爱庄斐的表现。   庄斐并不太在意他喝多少酒,但她需要一个和自己同样清醒的头脑,来进行一场有效的沟通。   在高景行接二连三灌下好几杯后,庄斐终于忍不住按下了他的手:“好啦,大家别劝啦,真的不喝了。”   起哄声再度如潮涌而来,大家对于他人的爱情似乎总比对自己的要热衷。   别墅内的设备很齐全,吃完饭后,大家可以一起K歌,也可以打开激光灯蹦迪,抑或拿出那齐全的调酒工具,自己调上几杯酒。   而庄斐拒绝了一切安排,把身边几乎不省人事的高景行当作借口,拖着他强行离开了现场。   高景行是真的醉了,走路时脚步都在打颤,他大半重量都压在庄斐身上,令她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将他搀扶到自己车边,他像一座被推倒的石像,重重地砸向了后座,直砸得车晃了两晃。关上车门,空气内弥漫的酒精浓度是让庄斐都会被误判酒驾的程度,她不由得降下车窗,让冷风帮着自己冷静些。   醉鬼看上去可真令人讨厌,庄斐从车内后视镜注视着已经开始酣睡的高景行,自己当初酒醉时,也这么惹人生厌吗。   她不知道该向谁求证,她真正意义上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刻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让汤秉文给领略了。   真是辛苦他了。   汤秉文似乎就很少喝酒,外出用餐时,他从来不会主动点酒。偶尔庄斐来了兴致,让他陪着自己在家小酌几杯时,他也只是浅酌几口,推脱说自己喝不惯。   都说酒品见人品,她忽然很好奇,醉酒的汤秉文会是什么模样——   她将左手幽幽举到眼前,在这种时刻,似乎不该想起第三个人。   一路将车开到高景行家楼下时,庄斐已经做好了费力将他搀扶回家的打算,一扭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在后座坐起。   “你醒了?”庄斐上下打量了他一转,“你还好吗?”   高景行痛苦地皱着眉,摇了摇头,声音里是浓浓的醉意:“不太好。”   “走吧,我送你回家休息。”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庄斐看了眼他醉到通红的脸,双眼一片迷离,似乎随时会再次昏睡过去。她苦笑着摇摇头:“明天吧,等你酒醒了再说。”   “酒醒了,我可能就不想聊了。”高景行从后座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要聊么?”   有时候,听一听酒后的话似乎也很有意思,庄斐同他深深地对视了几秒,一颔首:“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   “为什么,啊……为什么。”高景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显得异常混乱,失去了往日的得体大方,“我不知道。”   庄斐一刹那冷了脸:“不知道?”   “也不是这么说……”高景行的声音含糊不清,还总在奇怪的地方断句,“你看,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是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我知道我们才谈几个月,但是有很多事,是第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   庄斐哑然失笑:“你觉得你看明白了我?”   高景行朝中间坐了坐,侧着脑袋搭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仔细端详着庄斐:“嗯,比如你不爱我。”   庄斐想了一万种可能的答案,偏偏想不到是这个答案。她有一种被戳穿的惶恐,双眼躲闪着,耳畔传来了高景行的轻笑。   “不要紧的,我也不是很想谈什么爱情。婚姻不是恋爱的成果,它甚至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唯有合适——一场合适的婚姻是最完美的,而我们是最合适的。”高景行说着说着,没忍住抓了抓头发,“你们小姑娘是不是很不喜欢听这些?”   庄斐已经分不清这是无理的醉话,而是他未加掩饰的真心。她确实不爱听这些,但她竟也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别生气。”高景行轻轻晃着她的手臂,像个撒娇的小孩,“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生气。”庄斐按住他的手,“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悲。”   “可悲什么?”高景行眯了眯眼,显然不太认同,“你要是看多了那些因为爱情而强求的婚姻,就会觉得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人在极度敏感时,总会觉得对方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庄斐不悦地皱起眉,直接抽出了自己的手:“你醉了,我们还是明天聊吧。”   高景行突然笑了,笑得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洒脱恣意,他不住地摇着头道:“球球,你这个人真的很不诚实。”   庄斐一阵背脊发凉,正欲为自己强行辩驳几句时,却听见他又补充道:“对你自己很不诚实。”   和醉鬼聊天,果然是件自讨没趣的事。庄斐不想再继续了,她反身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抓住高景行的胳膊向外拉:“好了,我送你回家。”   以高景行的体重,被她拉起不是那么件容易事。他玩味地看着庄斐咬牙使力,最后终于不忍心逗她,顺从地下了车,在她因吃不准力而踉跄着后倒时,一把将她环进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似乎很不满他的怀抱,不住地挣扎着,他扣紧了些,惩罚似的轻轻捏了下她的腰,下巴蹭着她耳侧的头发轻声道:“谢谢你。”   庄斐不知道他谢的是什么,因为他忽然无需自己的搀扶,昂首阔步走进了楼道,徒留她一人在原地。   为什么求婚呢,电梯缓缓上行时,高景行想起刚刚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他收到了她的婚讯,在二人短暂的一夜过去不过两个月后,她身着洁白的婚纱,自红毯上走向了另一个人。   青涩的校园恋爱,再到成熟后的几度分开,又被他几度挽回。他们像在玩一场没有尽头的追逐游戏,在这之中他们可以拥有无数段插曲,但终究是绕着圆狂奔。   可她偏偏将一段插曲谱成了新的赛道,徒留他在圆内,跑得越快,也不过是看她离自己越远。   不是冲动,不是赌气,他觉得自己足够理智,就像他刚刚说的,这是一个最合适的选择。   爱是一种内耗的情感,人一辈子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已经足够了吧,该就此摒弃掉这种无用的情感了。   唯一可惜的是,那枚戒指给她一定很合适。   -   庄斐清晰地记得,自己昨晚滴酒未沾,甚至连果汁都没有喝上几口。在那种荒诞的环境下,她没有任何胃口进食。   可等她清晨苏醒,却依然有种宿醉的痛苦,迈着步头重脚轻,大脑昏沉一片。   昨晚的事还历历在目,那枚戒指依然死死地咬着她的无名指,霸道至极。戒圈周围因她的蛮力拔除红肿一片,反而导致更难取下。   她觉得自己还得和高景行好好聊一聊,尽管经过了一夜,她依然还没得出自己的结论。   电话过了许久才被接通,那头的声音分外疲惫:“喂?”   是意料之外的嗓音,庄斐惊讶地低下头,呆呆地看着那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她舔了舔陡然变得干涩的嘴唇,将手机再度举到耳边,每个字都是她的声音,却仿佛发自别人之口:“他……向我求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胡萝卜素”灌溉的一瓶营养液~ 第33章   婚姻对于庄斐来说, 一向是个很近又很远的事。   学生时期恋爱时,她总爱说什么“等我们以后结婚了……”之类的话,而等到真的到了法定年龄, 却再也没说过。   和汤秉文一起时,她也幻想过很多婚后的日子,但那终归只是一种私人的幻想,谁都没有真的迈出一步。   直到后来, 身边的同龄朋友陆陆续续迈向婚姻殿堂时,她坐在台下仰望着,总觉得虚幻到不真实。   她对婚姻的幻想向来是幼稚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统统不在想象之内。那一纸证明给的好像仅仅只是一个名分,而非法律意义上的责任同约束。   至于婚姻的另一半的选择, 毫无疑问要是自己爱的人——以至于昨天听了高景行那番话后,她怔愣了许久, 到今早也没能完全领会。   这一通电话打得不在计划之内, 又或者庄斐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本能。就算知道再怎么不应该, 再怎么越界,她也还是舍不得挂断。   毕竟以后, 可能真的永远都没有资格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汤秉文大抵昨晚没睡好,声音里带着疲惫的哑意,听到她的话后,他沉默了好久, 呼吸声沉闷到令人窒息。   “祝你幸福。”约莫一分钟的等待后,她只等来了这句话。   很得体,很合适, 庄斐讨厌他如此冷静的模样。   当初告诉他自己和高景行在一起了时,他也是这样, 祝福她,甚至反过来劝她要理智。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庄斐想最后任性一次。   那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哑到不似他本人:“没有了。”   庄斐木讷地挂断电话,怔怔地盯着一片漆黑的电视,直到它在一滴又一滴的眼泪里,逐渐放大到占据了整个视野。   就算她再怎么自我欺骗,再怎么不愿去面对,她也很清楚,那晚过后,看到汤秉文在厨房忙碌的模样时,她真的有一种复合的冲动。   包括那家尴尬的餐厅,那两张约定好的纸巾,那通欲盖弥彰的电话,给她带来了无数错觉。   庄斐走回卧室,打开梳妆台最下层的抽屉,在最深处摸索着。   盒子打开,里面是汤秉文预送她明年的生日礼物,还有那张已经被压平整的纸巾。   指尖在边缘摩挲着,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它掀开。那天汤秉文所说的意味不明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如果真如他所说,打不打开对于彼此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庄斐的手渐渐失力,向下垂去,阳光捉住这极好的机会,映在钻石上漾起一圈刺目的光晕。她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将东西尽数塞回了原位。   这些都是以后要处理的垃圾,偏偏她的拖延症太严重,那就再放一会儿吧。   母亲打来电话时,庄斐正一个人吃着外卖。今天的蔬菜似乎不太新鲜,她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沙拉,没有任何进食的胃口。   “秋秋,有好事儿怎么都不告诉妈妈呢?”母亲的声音听来喜气洋洋的。   “什么好事?”最近发生的事都糟透了,连庄斐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好事降临在她头上。   “还瞒着妈妈呢?现场布置得挺浪漫呀。”   经母亲的提醒,庄斐才意识这对一般人来说,应该是个值得终身纪念的美好喜事。   她用拇指摩挲着手机,试探着发问道:“妈妈,你希望我嫁给他吗?”   母亲答得很爽快:“怎么,把妈妈当成那种封/建的老顽固啦?只要不是之前那种,我们不会干涉你的婚姻的,而且还会全力支持你。”   之前那种……庄斐苦笑了一下,她觉得父母再也不用为此担心了。   “话说你当初,为什么嫁给爸爸呀?”庄斐好奇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母亲一愣,少顷后答道,“其实也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对我挺好,出手挺大方,刚好到年纪了,他向我求婚我就嫁了。”   庄斐曾经听母亲讲述她的童年,她是在昌瑞乡下长大的,那个年代昌瑞还没有这么发达,更别提乡下了。   尽管母亲是在那个地方生长的,但后来,她常常同庄斐讲起老家人的奇葩事迹,来一遍遍佐证所谓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母亲的成绩一直不错,从乡下考来了市里的中专。她常说自己的成绩其实还可以报高中,但那个年代的学历普遍不高,而考上中专就相当于提前拥有了一份铁饭碗,还不必冒高考的风险,因此,她还是在家人的要求下选择了中专。   毕业后,母亲被分配进了郊区的厂里,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当时担任车间主任的父亲。   再往后的故事,母亲便没再说了,因为往后便全是父亲的发家史。   两人按现在的话来说算是闪婚,没半年母亲又怀上了她,怀孕后母亲便辞了职,再没上过班,一心在家相夫教子。   所以母亲再也没有可以分享的故事了,讲来讲去都是父亲如何白手起家的传奇经历,以及自己是如何在他劳累一天后,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   每每听起时,庄斐总惊叹于母亲真争气,从乡下考来了市里,以及父亲真了不起,从零开始创建了这么大的家业。   但这之间,关于他们两人的联系好像几乎没有,是那个年代的人都不愿把“爱”挂在嘴边吗,庄斐想。   然而今天她问出口后,得到的答案也没有“爱”的影子,爱一个人所以和他结婚,难道真的是件幼稚的事情吗。   再度见到高景行时是傍晚,他看起来酒已经醒透了,整个人同往常那般干净又规整。   见面时,他第一反应低头望向了庄斐的左手,见到那枚戒指依然在她的手上时,安心地笑了。   简单地寒暄了天气、饭菜后,庄斐没忍住先开了口:“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可能还是无法接受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   高景行单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真的觉得一个相爱的人很好找吗?”   好找,但是不好结婚。   庄斐想了想,没有回答。   “其实,可能是我工作的关系,我在做每件事时,都习惯提前权衡之间的利弊。”高景行用长柄勺搅拌着杯中的果汁,半是自言自语道,“如果你环顾你周围的人,你便会发现,‘爱’这种感情是很不稳定的,而仅仅以爱为基准维系的婚姻,更是岌岌可危。都无需外界的介入,婚姻的琐事便会迅速将爱消磨。”   庄斐死死握住那纤细的玻璃杯,像是在努力屏蔽他说的每句话,却依然没法阻止它们一字字往耳朵里、往脑中钻去。   周围那些已经结婚了的姑娘们,无一例外嫁的都是和自己家境相同、或者稍优的男方。而私下聊天问起缘何结婚,常常会得到一堆例如条件合适、父母催婚、“他对我好”……诸如此类。在这之中,她惊讶地发现竟没有一个是以“爱”为答案。   “没事。”高景行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那枚钻戒,“我可以给你时间慢慢考虑。”   又是时间,时间已经让她彻底放弃了和汤秉文复合的念头,难道有朝一日,也会让她愿意同高景行结婚吗。   她的时间很慢,而另一边的时间却过得很快。   周末,父母心血来潮喊她回家吃饭,等她到家时,却发现屋内坐着两个陌生的中年人,高景行也坐在一旁。   “这位就是秋秋吧?”女人笑盈盈地起身迎上前,两手把着她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转,“诶哟,长得真是标志哟。”   “我们之前明明合作过,怎么就没顺便交个朋友。不过也算有缘,你看,我们迟早得成亲家!”那男人和父亲一人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笑谈着。   庄斐满脸写满了惊诧,明明是在自己的家,她却像个生人一样,几近木讷地被女人揽回沙发上。   “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一点小红包,稍微意思意思。”女人压低声音,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向她手中塞去。   “不、我不能收。”庄斐连连向后退去,偏偏女人另一只手还箍在她肩上,令她根本出不了怀抱。   “别客气呀!”女人将她揽紧了些,“我们这也不算是正式见面,就是随便聚一聚。回头让景行正式将你带到家里去,到时候还有个大的!”   “不行阿姨,我真的不能收。”庄斐双手向后缩着,几乎快攥成拳,满脸窘迫。   “秋秋啊,没事儿,这可以收着。”母亲笑着道。   “秋秋嫌钱少是不是?回头叔叔再给你张卡,你再随便给自己买点儿衣服包包之类的。”男人自烟雾中望向这处道。   “不是的……”庄斐百口莫辩,她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屋内,最后强行挣脱了女人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中快步走向高景行,将他向外带去。   背后传来笑呵呵的起哄声,而庄斐却笑不出来。她一路走着,直到再也听不到客厅内的声音,同高景行一起走进了阳台上。   “怎么了?”高景行温柔地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庄斐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是荒谬,“你不是说要给我时间吗?”   “我求婚的事一早传开了,我父母打听到了你父母的联系方式,双方私下交流过了,定下今天见一面。我也是突然才知道的。”高景行无奈地笑了,“抱歉啊秋秋——话说,我之前是不是都叫错了?”   庄斐无心同他商讨称呼的问题,她的大脑此刻一团混乱,痛恨自己当初的犹豫。   “没事的。”高景行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这又不代表最终结果,你还是有很多可以反悔的机会。不过现在,咱们先回去,就算是演戏,先演完今天好吗?”   庄斐确实演完了全程,虽然笑容僵硬,话语生分。   好在大部分时刻,都是两方的家长在畅聊。聊一聊孩子的童年趣事,聊一聊对子女结婚后的畅想,顺带着两位父亲再聊一聊商场上的事。   看他们聊得越投机,庄斐的心里越不安。然而高景行却始终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还陪着喝了几杯酒,直讨一片赞赏。   等到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餐熬到散席,庄斐简直身心俱疲,却还要在女人搂着她表达不舍,发出下次在自家见面的邀约时,礼貌地应允。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没想到这么快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了。”三人离开后,母亲慈爱地望着她,满脸依依不舍。   “女大当嫁咯,别把爸爸妈妈忘了就好。”父亲又吸起一支烟,脸上已经起了酒意。   想到一日不开口,这场戏便一日要继续演下去,哪怕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庄斐深吸一口气,觉得是时候将这场荒谬的闹剧掐灭在此刻。   “爸、妈,我不打算和他结婚。” 第34章   母亲惊诧地望向她, 父亲眯着一双醉眼怔愣了少顷,干脆将烟按灭:“你说什么呢?”   “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我应该提前拒绝的, 是我的错。”庄斐垂下眼来。   “不是啊秋秋,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啊。”母亲坐到她身边,扭头拧眉望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我觉得……我觉得我……”就算在最亲的人面前, 也有些难以开口,庄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声道,“我觉得我根本不爱他。”   空气凝滞了几秒,父亲冷下脸:“你不会还想着那个谁吧?”   分手后, 庄斐没有一天不想他。但坦白来说,此刻已经和汤秉文无关了, 就算没有他, 庄斐也不愿意妥协。   而她片刻的犹豫, 在父母眼里就是默认,父亲一拍桌子:“不行, 这个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爸?!”庄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就这几天赶紧办个订婚宴,然后尽早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父亲起身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事我拍板了, 没有商量的余地。”   语罢,他回身走进卧室,“轰”一声带上了门。   庄斐满脸求助地看向母亲, 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她却看见母亲向她摇了摇头:“秋秋, 我觉得景行挺好的,错过了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可是妈,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我不爱他,我不爱他啊。”庄斐满脸的不可思议,发现这个世界陡然转向了令她不解的方向。   母亲沉默了几秒,将她揽进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肩:“没事,感情是可以处出来的。”   “那如果我处不出来怎么办呢?”庄斐反问道。   母亲沉默了。   大家好像都在竭力将她向那个深渊拉去,因为它包装得足够富丽堂皇。只要达成目标,至于她落入深渊后的事,便没有人在意了。   “妈。”庄斐轻轻从母亲怀里挣出,语气异常坚决,“我不会和他结婚的。”   母亲蹙眉看着她,一双眼似是试图看破她的心:“你还在想那个乡巴子?”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可重点是我根本不爱高景行啊,我不想和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我做错了吗?”庄斐据理力争道。   然而母亲的重点全部放在了第一句话上,对她后面的争辩置若罔闻:“我告诉你,那个人不仅你爸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你不要想了,你听妈妈的,妈妈不会害你的。”   什么叫“害”呢,如果她愿意,她确实可以和高景行相敬如宾一辈子。如果她不愿意,那大概率也是她先耍起性子,反逼到高景行后悔。   只要她找了个符合世俗眼光的归宿,至于其他的,例如她真正的感情,便都无关紧要了。   “我不愿意。”庄斐逐渐放弃了辩解,只是固执地重复着,“我不愿意。”   后续的对话变得分外雷同,母亲向她解释高景行的好,坚决反对汤秉文。哪怕她表示绝对不会和汤秉文复合,也被当成了为了退婚而编的谎话,继而重复那段说辞。   从父母家中逃离,回到自己的家后,庄斐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高景行,用强硬的口吻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和他结婚。   然而高景行却又提起了时间,好似人工智能一般,只要触发了关键字,便会输出预设好的回答。   时间、时间、还是时间,仿佛时间是什么为人所用的机器,能轻易把庄斐改造成他人想要的样子。   庄斐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必然有一个疯了。   那死死咬着她的戒指,也一并成了她心头一根急需拔除的刺。庄斐近乎是带着恨意用力将戒指向外拔去,却反令手指红肿,将那枚戒指卡得更紧。   最终,她不得不赶往消防队,请求消防员的帮忙。   消防员看那新崭崭的戒指觉得可惜,告诉她现在并没有阻塞血管,可以回家泡冷水消肿,而后在细线或者润滑油的辅佐下完整取出。   然而庄斐态度坚决,表示只希望能尽早将这枚戒指取下。   “咔”一声,钻石戒指被剪成了两半。   手指恢复自由的那一刻,庄斐将手举到眼前,看着那一圈深深的红痕,眼泪突兀地滚下。   消防员以为她是心疼戒指,笨拙地试图安慰她,却见这个姑娘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笑得开怀,连声感谢着他们,又鞠了一躬才离开。   等它被装在收纳袋里,庄斐才有心思仔细端详它的美。戒圈被做成了藤蔓缠绕的造型,戒托很像是花苞,上面的钻石更是光彩夺目。   而里面,似乎还刻了字。庄斐忍不住将它取出好奇地看着,有一部分被剪子磨损了,以至于只能模糊辨认出三个字母——“via”。   via,是via什么呢,后面是不是还缺了些内容,然而庄斐将它拼凑又掰开,再没看到其它的字母。   探寻无果后,庄斐将它装回袋中,反正那都不重要了,她一点也不在乎里面有什么花样。   庄斐给高景行去了一通电话,告诉他戒指被她剪断了,问他什么时候能见一面把戒指还给他,顺便让他发来卡号,她好赔钱过去。   那头沉默了许久,从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冷冷回了句“那你把它扔了吧”,便挂断了电话。   她没有丝毫犹豫,当真直接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内。设计如此精妙的戒指,真可惜交给了错的人。   庄斐总以为剪掉了戒指,就意味着挣脱了一切束缚,偏偏荒谬的事还在后面。   父亲于三天后打来电话,用通知的口吻告诉她,二人的订婚宴安排在一周后。   这是她的婚姻,然而她竟没有半点插手的权利。   “爸,你尽早取消吧,我不会去的。”   可惜她的话没有任何作用,父亲不容置喙的口吻一如既往。   这一周内,她给父母打电话,给高景行打电话,拼力想阻止这一切。得到的是命令,是安慰,是含混其词的糊弄,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意见。   在所有人欢庆新一年的到来时,她却仿佛看到了末日的降临。   那天一早,父亲便打来电话,说化妆师已经准备好,问她什么时候到,仿佛她前一晚歇斯底里的拒绝根本不存在。   而他们坚决,庄斐也坚决,表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赴约。   “别闹脾气了,快点过来!”父亲命令道。   “我说了我不会去的。”撂下这句话后,庄斐有生之年头一次掐断了父亲的电话。   长长的挂断音响起时,庄斐躺倒在沙发上,忽而感到周身都欢畅淋漓。   父母似乎着急了,电话一通接一通地打过来,间或还有其他长辈的来电,不用接也知道要说些什么。   庄斐将它们通通挂断,双眼呆滞地望着屏幕,不过脑地看着儿童频道播放的动画片。   直到擂门声响起时,庄斐的思绪才猛然回到现实。她上前打开门,尚未弄清楚状况,便看见一只手高高扬起。   那巴掌终究被母亲拦下了,但父亲依然气愤异常,喘着粗气道:“我告诉你,今天你说什么也得过去!”   到这份上,或许他在乎的早已不是女儿要和谁结婚,而是维持自己一贯而来的威严。   庄斐冷静地退回屋内,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爸,你死心吧,我不可能和他结婚的。”   “那你想和谁结婚,又想去找那个穷鬼是不是?”父亲高声吼着。   逆反心理忽然涌起,庄斐不满地瞪向父亲:“是又怎么样?”   “……你!”父亲说着,手又高高举起。   这次母亲没有拦,是庄斐横臂挡下了它,父亲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打我也没有用,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有做主的权利。”庄斐毫不示弱道。   “但你没有乱来的权利!”父亲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去,你从此就不是我庄仁天的女儿!”   庄斐长久地看着父亲,他好像比从前苍老了许多,背有少许佝偻,再也不似往日那般高大伟岸。以至于他还想竭力维持的往日气派,反而稍显滑稽。   如果做他的女儿,是要成为他的傀儡,接受他的一切安排,那么——   “对不起,爸。”庄斐稍一欠身,“妈……对不起。”   母亲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踉跄着上前两步:“秋秋,你说什么呢秋秋,你快点和爸爸道个歉,别闹了!”   “妈,我没有闹,我很冷静。”庄斐坚决地摇摇头,“关于我的婚姻,我要自己做主。如果只有解除关系才能拥有这个权利,那……”   “好、好,你有种……”父亲踉跄着跌坐在沙发上,“既然如此,那你就滚出去,这是我买的房子,从此以后你没有资格住!”   -   这天恰逢是大寒,天空灰蒙蒙一片,时值正午也见不到半缕阳光,呼出的热气几乎肉眼可见地迅速凝结、消散。   庄斐拖着行李箱独自走在街头,心绪异常平静。离开了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怒骂,这寒冷的寂静反倒令人心安。   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她暂时还没想好,不过首要的事,还是先找个临时的落脚地。   庄斐算是这家白金酒店的熟客,每每有外地的朋友前来旅游,她都会请他们住在这里。   此刻并非旺季,酒店里的空房还算多。她娴熟地取出会员卡订了间单人套房,结账时却被前台告知,她的信用卡无法使用。   “怎么会?”庄斐一怔,每月她都按时还款,这个月因为糟心事太多,她都没怎么消费,额度应该充足得很。   “抱歉女士,确实无法使用。”前台尝试着再刷了一遍,向她充满歉意地摇摇头。   “那换一张吧。”庄斐再度取出一张信用卡。   然而这张也是同样的结果,前台礼貌地将信用卡交还给她时,她还是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令人窘迫的打量。   “不好意思,可能、可能出了点问题。”庄斐尴尬地找补着,取出一张储蓄卡递给对方,“这张呢?”   储蓄卡总不至于再出问题了,虽然这张卡用得不多,但里面余额还有不少——   “抱歉女士,您还有别的可以支付的卡吗?”前台第三次将卡退还给她。   庄斐怔怔地看着台面上的三张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道了声“不好意思”,拖着行李箱略显狼狈地走出了酒店。   如果她没猜错,这些卡应该都是被父亲给停用了。   站在冬日的寒风中,庄斐用手机银行梳理了一遍自己的钱,发现所有的卡无一例外都被停了。她的卡本就都是父亲给她的,或是父亲帮她办的附属卡,唯一一张她自己名下的卡,还是当初为了缴学费办理的,毕业后便再没用过,自然也没有一分钱在内。   而自己开的那家店最近在淡季,已经连续三个月入不敷出,股票也在前段时间抛了两笔,收入全在附属卡里,只剩下一笔被套牢的。   手里仅剩的,便只有两个支付软件里余下的一万多零钱,让她起码不至于流落街头。   衣食无忧地活了二十多年,庄斐头一次体会到了一无所有的滋味,很新奇,也很心酸。   刚刚的酒店必然是住不了了,这点钱将将只够她住上一周,到时候身无分文,可真得流落街头了。她头一次将目光对准了街边那些门头简陋的连锁酒店,最终挑了个还算干净的走了进去。   房费是刚刚的十分之一,前台一边帮她办理入住,一边和身边的同事谈笑着。有办理退房的客户从电梯内走出,毫不掩饰地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转。   庄斐握着房卡忐忑地走入电梯,看着那接触不良的灯一闪一闪,厌恶与恐惧与之俱增。   推开门的一瞬间,地毯上的烟灰和床单上的黄渍,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庄斐忍不住回到前台,申请换一间房。对方答应得很爽快,然而当她打开新的房间,看到如出一辙的污渍时,终于决定认了。   以后这样的日子大概还有很多,庄斐捺下抱怨,外出买来了一次性的床品,提心吊胆地洗了个澡,麻木地躺倒在床上。   隔音很差,楼上的,走廊的,隔壁的,形成全包围的多重奏,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耳膜。   崩溃是在夜晚袭来的,她生生躺了近两小时,终于要进入梦乡时,走廊里忽然踏入两个醉鬼,由远及近地一阵吵吵嚷嚷,毫不留情地将她拽回了现实。   庄斐瞪眼看着一片黑暗,听着门外的大呼小叫,忽然也有一种崩溃大叫的冲动。   最起码的那点儿公德心制止了她,可脆弱也同时到来,这些天流的眼泪太多了,多到眼睛都有些干涩了。   她取出手机,不再像上次那般胡乱翻找,眼泪落下便擦掉,落下便擦掉,最后顺利拨通了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拨号音响了许久,久到她觉得自己的擅自打扰是个错误,当那两个醉鬼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庄斐也绝望地准备按断电话时,那头接通了。   “秋秋,”他的声音带着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哑意,“怎么了?”   庄斐忽然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埋头“呜呜”地哭着,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统统发泄出来。   那头显然有些慌张,不断追问道:“怎么了秋秋,发生什么了,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庄斐狠狠用手背抹掉了眼泪,带着一口哭腔道:“汤秉文,你之前不是说愿意养着我吗,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要不要来养我?”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部分写完了_(:з”∠)_   赶紧把男主拽出来开始甜甜蜜蜜●﹏● 第35章   那时候他们窝在一起看《喜剧之王》, 一无所有的尹天仇怀着莫大的勇气说出了那句“我养你啊”,庄斐觉得很有意思,笑着模仿了一句, 扭头却看见汤秉文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被发现的汤秉文尴尬一笑,摇摇头:“不,我来养你。”   庄斐很少看见他神伤的时刻,便也没像往日那般开玩笑, 而是倚倒在他肩头,声音甜甜的:“好啊,以后我没钱了你来养我。”   不知道汤秉文那时候怎么想的,反正庄斐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她甚至都想象不出, 自己有朝一日要“沦落”到被汤秉文养——   纵使她不会承认,但她确实无法感同身受贫困给汤秉文带来的苦难, 还有那不自知的潜意识里, 因为二人身份差距而产生的小小自矜。   -   汤秉文赶来时, 庄斐正瑟缩着站在宾馆门口,身边放着两个堆起来比她要高的行李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汤秉文, 她也很清楚汤秉文的现状比她好不了多少,但她就是很想很想见汤秉文一面,人在极度崩溃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讲理的冲动。   庄斐出门时穿的是件漂亮的山羊绒大衣, 质感好又保暖,里面只需加一件针织打底衫便足以御寒——但那指的是中午的温度,到了此刻的凌晨, 这点衣服就不足以抵抗零下的寒风了。   汤秉文拧眉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二话不说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 裹在庄斐身上时几乎快盖到脚,他便蹲下/身,细心地将拉链一路拉至尽头,只露出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望着自己。   对于这种毫无设计感的羽绒服,庄斐一向嗤之以鼻,曾狂言“就算冻死也不要穿这么丑的衣服”。而此刻,她将双手都缩进袖口,贪婪地感受着汤秉文残存在内的温度,抱歉道:“你……冷吗?”   “还好。”汤秉文扯了扯身上略显单薄的卫衣,一手一个拿起她的行李箱,“先帮你换家酒店吧。”   这个点的车不太好打,好不容易约上一个,却显示要二十分钟后才能赶到,而步行至目的地也不过一刻钟。两人对着手机空折腾半天后,最终还是决定走过去。   庄斐乖乖跟在他身旁,两个行李箱挤占了一大部分空间,她只得和汤秉文让开一臂的距离。空气中安静到只能听见冷风的呼啸声,以及行李箱“咕噜噜”滚过地面的声音。   这是昌瑞市没有夜生活的地方,高楼尽数湮没在黑夜里,只有几家24小时的便利店和路灯泛着荧荧的光,没了噪杂的人声,便显得二人的沉默过分生硬。   “汤秉文……”庄斐试探性地唤了一句。   “嗯。”就算是这么静的夜,汤秉文的声音也轻到快融进空气里。   一堆糟糕的猜想蜂拥进脑海,庄斐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啊。”   汤秉文停住脚步,扭头关心地看了她一眼:“从来没有。秋秋,你怎么了?”   庄斐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喃喃道:“那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少顷的沉默后,汤秉文没忍住轻笑出了声:“因为……确实有点儿冷,不说话想保存体力。”   庄斐感到一阵尴尬,脸火烧般热了起来,伸手试图分担一个行李箱:“那、那我们快点走吧。”   他的手将箱把抓得死死的,庄斐抢夺无望后,只得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扣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了自头顶传来的轻笑声。   两人就以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向前,瑟瑟的冷风愈发凶猛,路边已经吹光了叶子的秃树,此刻无助地弯着腰,似乎还要被薅走几根枝条。   庄斐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已然变成了一把凛冽的冰刃,鼻尖倏忽一凉,她用指尖一点,搓了搓水渍,茫然道:“下雨了吗?”   她习惯性地仰头向汤秉文看去,此刻他刚好走到路灯的光晕之下,一头乌发闪着奇异的银光,让她一霎那晃了神,以为窥见了神谕。   “下雪了!”她带着喜悦惊呼出了声。   其实三天前,天气预报就开始日日说有概率降雪,可惜统统成了“狼来了”。这场夜半启航的雪来得悄无声息,倘若不是突发的变故,怕是她要等到翌日满城银装素裹,才能迟来地觉察。   闻声,汤秉文也仰头望去。不过无需他仔细观察了,这场雪来得又急又猛,零星的雪点没持续多久,便纷纷扬扬连成了线,连视线都被遮挡了几分。   虽然昌瑞几乎每年都会下雪,但通常都是不成气候的小雪,辛辛苦苦下一晚,一个白天就能化完。这么猛烈的雪实属罕见,打在脸上刀割般的疼,偏偏这两个“没见识”的南方人,都不知道躲一躲,只傻乎乎地盯着看。   “你说明天可以堆雪人吗?”在那一片迷茫的未来里,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小事。   她想起过去下雪,都只能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盘一点快化了的雪,沾着泥灰脏兮兮的,堆成一个灰不溜秋的小雪人。   “这么大的雪,我猜应该没问题。”看汤秉文的表情,似乎也有那么一点期待。   “嗯……那我要好好想想堆什么造型的。”庄斐说着,伸出手试图去感受,可怜没多久,就被冻到缩回了袖口。   大抵是都冷到受不了了,两人默契地没再傻站着看雪,再度迈开脚步。整个夜晚因为这晶亮亮的白雪,好像都明亮了几分。   “情像雪花,情像雪片,情就是冷冷暖暖都记起……”   汤秉文忽然操着蹩脚的粤语哼起了歌,语调轻快,带着些许哑意。庄斐循声望去,正对上他温柔看向自己的眼,和雪花一样晶亮。   “又是哪首上世纪的老歌啊?”庄斐笑着调侃道。   汤秉文好似对潮流半点兴趣都没有,总是钟情于那些老歌老电影,要不是长得还算年轻,庄斐怕要以为他谎报了年龄。   “不好听吗?”汤秉文停了腔,面上无意识显露了几分委屈。   “好听!特别好听!”庄斐捧场地使劲点头,“你继续呀。”   汤秉文颇为羞涩地垂下眼笑了,面颊的红晕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的,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两分,但还是认真地继续唱道:“情是回味,带点好奇……你知道下一句歌词是什么吗?”   怎么还有唱一半卖关子的,庄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是什么呀?”   忽而间眼前一黑,温暖代替了寒意,汤秉文结结实实地给她拥了个满怀,在她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情是雪中相拥的欢喜。”   明明是他主动的,明明两人之前已经抱了无数遍,可他还是飞速撤开手,尴尬地挠挠洒满雪花的头:“唱得好难听是不是。”   他匆匆说完后,才敢看向庄斐,却发现面前的人不知何时眼眶红了一圈,连带着鼻尖两颊都红了,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怎么了,怎么哭了?”汤秉文慌到不行。   庄斐摇摇头,“嘿嘿”傻笑了两声:“我好喜欢你啊。”   汤秉文垂下眼,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原本就被风吹乱的头发揉得更加凌乱。   两人走走停停,花了近半小时才抵达目的地,这是一家三星级的酒店,虽然算不上多高档,但起码整体环境要比之前那家好得多。   “麻烦开一间单人房。”汤秉文说着,轻轻拍了拍庄斐,示意她把身份证拿出来。   前台收过庄斐的身份证,扫了眼汤秉文:“麻烦也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   汤秉文一怔,摇摇头:“我不住。”   庄斐从余光里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取出手机准备付款时,却见汤秉文先一步扫了二维码。   她匆匆盖住他的屏幕:“不用了。”   汤秉文抬手覆上她的手,笑着道:“你之前不是在电话里说,让我……”   到底有外人在,汤秉文没把话说完。   庄斐忽然就想起了柳飘飘回答尹天仇的那句“你先养好你自己吧,傻瓜”,她倒也没穷到真的走投无路,而汤秉文,连自己都没养好呢。   “以后吧。”庄斐摇摇头。   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总会有点同质性,汤秉文那丝毫不逊于庄斐的倔强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略显强硬地拨开庄斐的手,不顾她的阻拦付完了款。   庄斐无措地看着他,想着在他眼里,那可能不仅仅是几百块钱的事。   前台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为此争执,默默递上了房卡。没有登记的汤秉文无法同她一起进屋,只陪着她将行李运到了电梯门口。   “等一下。”庄斐拽住他的袖子,“衣服给你,外面太冷了。”   拉链太长了,庄斐弯着腰都没法拉到尾。她正犯着难,汤秉文蹲下/身,如同帮她穿起时那样,帮着她拉开了拉链。   而后,他直起身,两手握着衣服的领口,向后滑去时却没能完全脱下衣服,而是一把抱住了庄斐。   庄斐那两只完全埋没在袖口里的手,原本乖乖地举在半空,怔愣一下后,也环上了他的腰。   皂香味裹挟着雪的气息,显出几分凛冽,隔着略薄的衣衫,能听见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形成了共振。   谁也没有说话,电梯乖乖按照指示停在了一楼,“叮”一声打开后,没能等来一位乘客,又沉默地阖起,长久地停留在一楼注视着他们。   最终,汤秉文松开手,帮她将羽绒服脱下,没急着穿回自己身上,而是随意地搭在臂弯,而后一边帮着庄斐整理大衣,一边开口道:“给我几天时间。”   “什么意思?”庄斐一动不动,任由他帮自己悉心地整理领口袖口,唯有脑袋昂得高高地望着他。   “让我计划一下怎么养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均引用自谭咏麟《情在雪天》。] 第36章   庄斐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 便是匆匆奔向窗边打开窗帘。“哗啦”一声,入目尽是洁白一片,耀眼到令她几乎盲了几秒。   这是昌瑞数年未见的暴雪, 局部积雪深度最大超15厘米。这场雪后来造成了数起大小不一的交通事故,也对农业、养殖等造成了不少影响,不过此刻,在这二十多平的空间里, 庄斐近乎陶醉地望着白雪覆盖下的街景。   大雪毫不吝啬地落满了每一处,不论是寸土寸金的CBD,还是破烂陈旧的老城区,都被那皑皑白雪所覆盖,将那奢华的灯牌和污糟的垃圾堆也一并掩盖。   堆雪人一直是庄斐从小的心愿, 窗台上正有一处未被污染的雪堆,她将窗户推开, 冒着那凌冽的寒风, 开始小心翼翼地进行创作。   可惜很快, 她便发现自己的艺术天赋少得可怜,再加上没戴手套实在是冻得哆嗦, 最后只捏出两个不规则的小球,小的压着大的,勉强也算是个雪人。   这可是有生以来堆过最大的雪人,庄斐兴冲冲地取出手机打算拍照留恋, 却在看见一串未读消息后冷了脸。   有母亲和其他亲戚的耐心劝慰,也有高景行的关心,但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劝她听话, 别惹父亲生气,丢下好好的享受日子不过。   经过一夜的冷静, 庄斐看见这些早已没有那么激动,她只是用平和的语气向母亲重复了昨天的话,而后再次向高景行告知二人已经分手的事实。   这一切发完后,她把那些短信框连着聊天记录一并清空。最后,她望着一层层回到顶端的、昨天刚刚加回来的汤秉文好友,端端正正地给雪人拍了照,还添上滤镜,将它发了过去。   约莫五分钟后,那头连发来好几条消息。   “好可爱啊!”   “[图片]”   “刚刚在公司堆的,好像没有你的可爱,回头教教我吧。”   庄斐怔怔地望着这三条消息,一瞬间矛盾地又想哭又想笑,她将那张图点开又放大,仿佛能想象出汤秉文堆它的模样。   他可真会哄人,庄斐虽然创造水平不行,但欣赏能力还在线,这个雪人明显比自己的圆润多了,还被汤秉文耐心地戳出了眼睛和嘴巴。   庄斐的目光不自觉移向窗外自己的“无脸怪”,想着给它造个五官,结果刚刚打开一条缝,便被寒风吹得缩回了手。   “你的归我了!”   回完这条消息后,庄斐果断将他发的雪人照片设为了屏保。   没多久,又是一条短信发来。   “买一送一,它的原主人也归你了。”   不过分开几个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说话。庄斐一边嫌这情话够老土的,一边还是笑到不由得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好像生活,也没有那么糟嘛。   但冷静下来,还是得为自己的前路打算。一直住宾馆显然是不现实的,庄斐打开一个租房软件,设置好理想条件后一搜,价格让她有些傻眼。   从前象征性和汤秉文收房租时,她有了解过他之前的房租,但那是位置偏僻的群租房房租。而庄斐筛选的全是繁华地段的精装整租房,各个设施要一应俱全,因为车也没了,还必须得靠着地铁口,这么一圈条件设定下来,月租都抵上她从前一晚的酒钱——   但那到底是从前了,现在她身上掏空口袋也就一万多块,这些房子大多还得押一付三,她连起租的钱都交不起。   庄斐头一次体会到了为钱发愁的感觉。尽管从前也算是有过,但那都是些几十上百万的大件,需要和父母多费点嘴皮子才能拥有,倘若父母实在不松口,其实她也没那么渴望。   而现在,她居然开始为了一万多块,为了生存而发愁。那些她过去毫不在乎的“小钱”,现在却逼得她必须一分一分计算。   汤秉文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不,那一定是她更加难以想象的经历。   庄斐思考了一下,想着现在共享单车也算方便,删掉了靠近地铁口的选项,又取消了几个繁华商圈的选项,加增了些稍偏僻的地段,房租总算降下了些许。   但交完房租后,她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庄斐抓狂地挠了挠头,她现在必须得想办法赚钱。   投资显然不够稳定,庄斐头一次萌生了去工作的想法,可当她打开招聘软件时,竟然不知该去做些什么。   她的学历不算难看,但在外来人才众多的昌瑞,也并没有那么优秀。和她的专业对口并且体面的那些工作,大多需要提前一个月甚至更久去准备,而她甚至连一份像样的简历都没写好。   在身边人都忙着校招时,她在拜托父母送她去留学。在大家结束实习期,迈上正途时,她还在想方设法逃避工作。   而现在庄斐意识到,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以至于现在,她成了和社会脱节的那个。   崩溃和打击接二连三袭来,庄斐放下手机,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   她讨厌自己的无知同无能,在象牙塔里待久了,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便被狂风骤雨淋了个劈头盖脸。   电话铃响起时,庄斐烦躁地捂住耳朵,但很快她冷静下来,却在看到屏幕上汤秉文的名字时,又哭到泣不成声。   “秋秋,你中午想吃……你怎么了?”   “秉文,我……”庄斐嗫嚅着,“我觉得我好没用啊。”   那头沉默了几秒后开口道:“秋秋,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刚下班,马上赶到你那边。”   在等待的过程中,庄斐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她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哭到红肿的双眼,却没了化妆掩盖的心思。   如果现在回去和父亲认个错,会不会好一点——这个想法刚刚冒了头,便被她坚决否决了。   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听从了第一次,就意味着以后还得听从无数次。她想过她自己的人生,虽然那意料之中必定会很艰难。   汤秉文赶来时,周身仿佛笼着一圈寒意,庄斐却毫不介意地上前扑了个满怀。刚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也随之续上,可怜她那双大眼睛,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都快哭小了一圈。   “没事,我在呢。”汤秉文拍抚着她的背脊,帮着她将门锁好,而后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抱着走进了卧室,“和我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吗?”   庄斐依依不舍地在沙发上落了座,满口的哭腔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所有话仿佛都不过脑子,发泄式地倾诉着。   汤秉文却始终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着,眼底的一圈灰看得出他最近休息得也很糟。   等到庄斐断断续续吐出最后一个字,半分钟没再言语时,汤秉文坐直了些,开口道:“首先房子的问题,我来解决吧。今早我已经开始网上看房,也嘱托朋友去打听了。如果你想单独住,我会尽可能帮你选安全条件最好的。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还有森林住在一起,当然,不是上次你看到的房子,我会挑个环境和装修都更好些的。以上的房租全部由我来承担。”   庄斐吸了吸鼻子,抓住他的几根手指,小声道:“我想和你住……”这几个月,她受够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了。   汤秉文应得很爽快:“好啊,没问题,到时候又可以做好吃的给你吃了。”   “但是,我不能让你承担全部的房租。”虽然昨晚崩溃时说着想要汤秉文去养她,但庄斐也很清楚那是强人所难,她没法真的心安理得接受汤秉文的给予。   汤秉文沉默了少顷,伸出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也行,那你每个月给我一百,我给森林加个餐。”   “一百算什么啊……”庄斐忍不住嘟囔着,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物价一无所知的状态了。   “那从前,你不是也只让我给一点房租吗?”汤秉文深深地望着她,“这件事我们不要争了好不好,就当是你体贴我,让我给你花一回钱。”   汤秉文很少有态度强硬的时刻,大部分都是在触及了他的底线和自尊的情况下。庄斐没再坚持,但她也有自己的小小底线:“那等我以后有工资了,我再多给你一点。”   “不要给我,给森林。”汤秉文轻轻笑了,“我感觉它跟我住的这段日子,好像都变瘦了。”   庄斐扁了扁嘴:“我突然好想森林啊。”   “那要不了几天,你就能天天看到它了,说不定还会嫌它烦呢。”   就算是烦,那也是幸福的烦恼,庄斐对自己看起来一片灰暗的未来,突然多了不少期许。   “关于工作的问题,虽然我没法直接帮你去安排,但我可以帮你润色简历,以及我过去的面试经验也可以分享给你。”汤秉文开口道。   提到工作,庄斐依然有些发怵:“那……我要还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这其实只是句脆弱时的倾诉,一些无用的安慰即可安抚。但汤秉文却想得很认真:“虽然我想说,你不去工作,我也可以努力赚钱养你,但我觉得那对你不公平,我不应该以此阻退你迈步的决心。   “相信我,那会是不一样的风景。或许开头会很艰难,可至少你该去试一试,当你真正走进去了再想退出,和你在门口就开始却步,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刚认识汤秉文时,庄斐常常觉得这个人有些“无知”。对很多车标、奢侈品牌,他都叫不上名,那些她司空见惯的高楼大厦,常常让他惊叹地驻足,他甚至没坐过飞机,自助点餐机也用不熟练。   有好多时刻,庄斐都错觉他是个误入城市的原始人,连这些“常识”都不了解。   而此刻,她发现世界被分为两半。在那个全新的世界里,她是一无所知的外来者,汤秉文反成了她的引路人。   庄斐深吸一口气,捺下那些脆弱的情绪,认真地道了声“谢谢”。   那张从前总是无忧无虑,只为抢不到限定包包而发愁的脸,此刻突然成熟了几分。汤秉文凝视着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他希望他的小姑娘可以永远天真无忧,不必为世俗发愁,但他却遗憾于自己的无能,也深知过度的保护有时是一种伤害。   如果她不认识自己,是否就不必走到这一步?自打在一起后,常常存在于脑海的想法再次冒了头。但从前他没有说,现在更不可能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展示出半点的犹豫和怯弱。   汤秉文一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崩了,新章折腾一个多小时都发不出去,真想把汤秉文派过去修一修服务器(▼皿▼#) 第37章   当初报考了金融专业, 纯粹是家里的意见。对于这方面,庄斐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和爱好,非要说的话, 她的梦想大抵就是一辈子不工作——像之前那样。   这点其实也不乏可行性,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一辈子要仰人鼻息,以自由作为交换。   越是回望过去, 庄斐越觉得自己走错了很多步。家里知道她没有继承家业的心,便也无心将她向这方面培养,父亲当初计划好毕业后将她送进自家或友人的公司,或者找关系去银行和证券公司,是要安稳还是要挑战, 一切看她的想法。   那时候庄斐面前放着众多选择,它们轻易到仿似唾手可得。而此刻, 没了家庭背景的背书, 它们又冷漠到拒人千里。   汤秉文虽然对金融行业不甚了解, 但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咨询了不少友人, 帮她润色出了一份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简历。   然而越是接近现实,庄斐越了解社会的残酷。她的本科学历本就没有出众到顶尖,学校排名和专业排名只算是中上,至于那一年制的水硕, 含金量和竞争力也平平,更别提她都没考出什么有用的证书,没有应届生身份也没有实习经历。   一向心比天高的她, 承受到的第一份来自社会的打击便如此沉重。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废物?”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后, 庄斐红着一双眼看向汤秉文。   这些天,汤秉文每天一下班便赶来酒店,直到她入睡才离开。此刻,他刚刚拎着打包好的饭菜走入房间,看她这副衣衫凌/乱瘫坐在床上的模样,匆匆放下饭菜走上前。   “冷吗?”汤秉文帮着她把纽扣扣好,又将空调打高了两度。   庄斐乖乖任他摆弄,她都快忘了自己几天没化妆,几天没好好打扮了——   除了打算找工作的第一天,她花钱买了套正装,好好拾掇了一番,却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想去面试就能去,还得看对方给不给机会。而这些,都是当初刚毕业,父亲请着她到处去面试时,没有告诉她的。   那些当初自己随意拒绝的面试,全是她现在求之不得的。   “冷死我算了。”庄斐撅着嘴嘟囔着,鼻腔酸酸的,两眼却已经干涩到流不下一滴泪。   “那当然不行。”汤秉文温柔地轻声哄着,空调制热能力不太好,他干脆帮她把外套也细心裹上,“其实我觉得你不必那么着急,可以找准一个合适的目标,然后慢慢去准备。”   “准备……”庄斐这些天也看了不少求职帖,看到许多人花费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的时间,只为了进入一个心仪的岗位,“我哪有那个时间,我现在连五千块都没有了。”——   她想着买套好衣服给HR留下好印象,以为面试完就能马上入职,结果连一次也没有穿出去。   当庄斐买完衣服告诉他时,想起自己当初面试时穿的那套地摊货,汤秉文本打算告诉她没必要穿那么好,可想到自己对金融业不甚了解,又不忍打击她兴冲冲的劲头,他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我说过了,钱的事你现在不用担心,我可以负担得起。”汤秉文双手把着她的肩,神情认真,“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才不要。”庄斐一矮肩膀,甩开他的手,“我才不要一直花你的钱,那样会让我觉得我特别没用……虽然我本来也挺没用的。”   庄斐越说声音越小,恍惚间,她想起了当初汤秉文严词拒绝自己资助的模样。   “其实秋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你懂得很多我不了解的知识,在投资方面也很有天赋,甚至刚毕业就开了一家店……在同龄人里,有几个能做到的?”纵使她再急躁,汤秉文的声音也始终不疾不徐。   “奢侈品知识算什么知识啊,投资我也全是听别人的内部消息去投,还赔了不少呢,至于那家店,从头到尾我只出了钱,连培训都是让别人去的……”他越这么说,庄斐越忍不住一一否定着自己。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汤秉文轻轻笑了一下,“这些在你眼里的常识、不值一提的事,已经是别人难以做到的了。”   庄斐闻声一怔,那些“别人”是谁呢。她的目光好像一直聚焦在身边,那些打小便□□位身家、吃喝不愁的那帮人身上,而忽视了其他的存在,哪怕有一位便近在眼前。   庄斐拧了拧鼻子,整理了一下情绪,小声道:“我饿了……”   见状,汤秉文忍不住笑了,随手揉了揉她本就够凌乱的长发,回身开始拆带来的饭菜。   酒店离汤秉文的公司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汤秉文工作本就很忙,饭菜基本都是他提前从餐馆预订好打包来的。   虽说全是庄斐喜欢的菜,但手艺总觉得差了点,不过此刻,庄斐已经无法再去计较这点小事,填饱肚子是首要的。   “你想不想吃我做的菜?”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庄斐惊得抬起头:“你会读心术吗!”   “什么……?”汤秉文面露不解,“我的意思是,我找好房子,明天我请一天假咱们去搬家,乔迁宴你想吃什么?”   换个租屋也有乔迁宴,庄斐突然喜欢上了他这种没必要的仪式感。   既然都是“宴”了,必然得吃点好的,庄斐扒着手指列了一串菜名,说完才意识到二人的现状。她想着删上两道时,却被汤秉文一口应下。   “没问题!不过我猜,你的胃口可能一顿吃不下这么多。要不咱们办上一周,每天烧两三道。”   “谁家的乔迁宴办一周呀。”庄斐简直哭笑不得。   汤秉文无所谓地一挑眉:“我们家。”   “家”和“我们”联系在一起,陡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心头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连带着揉到鼻酸。   “菜是不是有点咸?”看她突然停下了筷子,汤秉文将水杯朝她推去,“委屈你一顿了,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庄斐没接下水杯,双手紧张地蜷起:“你知道吗,其实、其实那天我特别害怕……”   见她语气不对,汤秉文也停下筷子,认真注视着她:“哪天?”   庄斐嗫嚅着:“就是……我问你愿不愿意养我的那天。”   汤秉文伸手覆上她的手,将她原本微凉的手背捂到温热,声音轻轻的:“怕什么。”   “怕你拒绝我……”庄斐吸了吸鼻子,“分手后,我们见过很多次面,每次都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真的以为我们不可能再复合了,可你为什么突然愿意回来呢?”   汤秉文指尖微动,脸上浅浅的笑意逐渐敛去:“我当初说分手,是真的打算分开。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你的负累,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给我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   “这些都是真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但是那天,那个凌晨,当你哭着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如果我还想那么多,我还一条条地去计算,那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你现在……后悔吗?”庄斐犹豫道。   汤秉文摇摇头:“我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我只会向前看。”   向前……   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庄斐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轮廓,但她知道,在那之中一定有汤秉文的影子。   -   搬家当天,汤秉文和朋友借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从外破到内。为了运货,里面的座椅三三两两拆了不少。前些日子下的雪不知怎的下到了车内,座椅下竟还有些没化的雪,至于化开的,也都成了污水在车内流淌。   见到面包车的第一眼,庄斐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迟疑,毕竟脏破成这样,也是要点本事的。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点开叫车软件:“我帮你打辆车吧,你直接去新家等我就好。”   “不要,我跟你走。”庄斐一把捂住他的手机屏幕,率先跳上了副驾驶,虽然坐下的第一秒,就被车内的异味熏到揉了揉鼻子。   车内的味道实在是难闻,两人不得不在寒风凛冽的冬天也开着窗。刺骨的西北风一个劲往里钻,庄斐的身上裹着汤秉文那件套到脚的羽绒服,盖着帽子将拉链拉到尽头,连双手也缩进袖口,只露出一双眼,专心致志地盯着汤秉文看。   尽管汤秉文当初学的是手动挡,但除了驾校的车外,便只开过庄斐的自动挡轿跑。也难为他这么久了还记着怎么挂挡,然而刚起步没跑上几米,便匆匆熄了火。   庄斐被惯性驱使着,整个人向前栽去。汤秉文慌慌张张地想看她有没有事,却见她笑得异常开怀:“你好笨呀!”   汤秉文自己也觉得丢脸,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二次,车子总算慢悠悠地起步了,虽然颠簸响动得有些不正常,但起码还是在跑着的。   可惜好景不长,汤秉文正预备着驶入大道,结果换档时油离没配合好,又在半路生生熄了火。   明明挺恼人的一件事,偏偏庄斐笑得开怀,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像个不倒翁般在座椅上晃啊晃,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那些安慰、那些抱歉,此刻都不需要了,汤秉文略显窘迫地舔了舔嘴唇,第三次打了火。   也得亏汤秉文的记性还不错,开着开着,从前学车的手感便全部回来了。这次总算没出什么差错,庄斐侧身坐在副驾上,望着汤秉文开车时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嘴里轻快地哼着歌。   刚刚似乎发生了很多糟心事,但好像一切也没那么糟。   新家位于老城区内,不过环境比汤秉文之前的租屋好了不少,尽管面上看着十分陈旧,但起码还算干净。   车刚刚停下,庄斐便迫不及待跳下了车,猛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并且很快,又被冻到打了声响亮的喷嚏。   就算看着汤秉文笨手笨脚地开车还挺有意思,庄斐也不想再尝试一遍了。   楼房没有电梯,好在租屋位于三楼,爬上去不算吃力。门刚刚打开,庄斐便看见眼前闪过一道棕黄色的影子。   “森林!”庄斐惊喜地叫出声,小跑着冲上前,“想妈妈了没有?”   森林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到一哆嗦,毛都炸了一半,它高举着尾巴警惕地看着她,嘴里泛出低低的呼噜声。   “完了。”庄斐整个人泄了气,“森林不认识我了。”   汤秉文闻声匆匆赶上前,见到汤秉文,森林摇摇尾巴放松了些许,但一双眼仍警惕地望着庄斐。   “快看看,是谁回来了?”汤秉文将它抱进怀里,面向庄斐,“来,和妈妈打声招呼。”   庄斐展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美滋滋地等待着它的招呼,结果,却只等来了森林示威式地一龇牙。   “小没良心的!”庄斐愤愤地点了下它的额头,回身开始拆行李。   刚刚在车上坐得实在难受,庄斐感觉自己连头发丝儿都有了味道。意识到这一点后,庄斐做什么都不自在,东西才收拾一半,便匆匆冲向了浴室。   房子看起来已经被汤秉文预先收拾过了,浴室分外洁净,置物架上也预先放上了汤秉文个人的洗漱用具。庄斐拿起沐浴露掀开盖子,是常常在汤秉文身上闻到的味道。   干干净净洗完澡后,庄斐习惯性地抬手一够,却傻了眼。来得太过匆忙,连换洗衣服都忘了拿。   她只得扯着嗓子向门外喊道:“汤秉文——”   门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汤秉文关切的声音隔门而来:“怎么了?”   “帮我拿下睡衣,我刚刚忘记拿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再度靠近,汤秉文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嗯。”庄斐随口应了一声。这会儿水雾逐渐散去,她赤/条条的倒有些冷了。   浴室是用一道透明的玻璃门隔开的,汤秉文打开卫生间的门,只随意看了眼方向,便触电般收回目光,胳膊伸得长长的将衣服递去。   衣服刚刚被庄斐接去,汤秉文便匆匆缩回门外,一秒又关上了门。   不过半分钟后,门再度打开。汤秉文还在整理着行李,闻声抬头望去,却在见到衬衫下光/裸的一双腿时,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那个……刚刚,裤子忘记给你了吗?”   “忘给了。”庄斐淡淡道。   “哦,不好意思。”汤秉文匆匆转向庄斐的行李箱,在一堆衣服中翻找时,通红的耳垂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你是笨蛋吗?”庄斐哭笑不得地提高了声音,“快去洗澡呀!” 第38章   浴室里尚且氤氲着水汽, 连同沐浴露的清香。汤秉文抬起眼,那条睡裤叠得整整齐齐被放在置物架上,毫无疑问是一种明示。   客厅里还散漫着行李, 午餐的菜还没有买好……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或许是她身上洋溢着汤秉文的味道,再度见到庄斐时,森林总算没有刚刚那么排斥了。   它正玩着一只已经被它抓到破破烂烂的毛球, 见到庄斐走来,它敷衍地摇了摇尾巴。   “森林,你真的不想妈妈吗?”庄斐蹲在它身旁,拿着一根猫条逗它。   尽管刚吃完早餐没多久,但谁能抗拒一顿餐后零食呢, 森林放下毛球,向前迈了一步, 讨好地“喵喵”叫着。   “现在知道撒娇啦, 刚刚还和我张牙舞爪呢。”庄斐故作生气地点了点它的鼻尖, 她可是个绝对记仇的人,连猫也不会放过。   森林乖顺地任她抚摸, 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牢牢盯着她手里的猫条,渴/望的猫叫声连绵不断,直听得庄斐心都快化了。   “小家伙,回头是不是别人举个吃的, 也能把你拐跑?”庄斐简直哭笑不得,正欲撕开猫条,突然被一股蛮力从背后抱起, 惹得她一阵惊呼,猫条瞬间失了手。   “那我得先把你拐跑。”汤秉文说着, 径自将她抱回了卧室。   森林一个箭步冲到猫条前,尝试着咬了几口,发现尚未开封时,不满地高叫了几声,却没能等来任何帮忙。   摊上这么一个重色轻子的主人,森林感到很悲凉。   额前湿漉漉的碎发被汤秉文尽数撩起,带着洗发液香气的水珠有一滴随之溅起,落在庄斐的眉间,令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她仰头望向汤秉文,明知故问道:“干什么?”   腿侧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伴着一声哂笑:“你说干什么?”   庄斐一挑眉:“那你刚刚,不是连看都不敢看我吗?”   汤秉文眯了眯眼,低头吻向她的嘴角:“我现在不会移开目光了。”   此刻天光大亮,室内亮堂一片,打开的行李箱还随意丢在墙角,里面的衣服尚未整理进衣柜,空中便飞来新的衣服将其覆上。   质量不是很好的木板床,将每一声动静都放大了数倍。刚刚的一切挑衅和引/诱都换来了数倍的回馈,在她一声长喟后,汤秉文忽然凑向她耳畔低声道:“你知道吗,这种房子的隔音一般不是很好。”   庄斐惊得睁大眼,愤愤地掐上他的背,却被他坏心地一撞,下一声将将溢出喉口,她便及时咬上他肩膀,将力气换了种方式释放。   不止是肩膀,锁骨、手臂、前胸,所有牙齿可触及的地方都被她毫不留情咬了个遍,齿印一层叠着一层,红/肿一片。   到底有一下没收住力,薄薄的颈部肌肤被她锋利的虎牙咬出了血。铁锈味最先在口腔漫开,待她睁眼看到顺势滑落的血珠时,眼里流露出惊慌,一句关心尚未出口,复而被吻给堵上。   “咬这里。”他说。   那滴血一路蜿蜒而下,汇进了溪流之中,她忽然着迷地吻上伤口,稍稍吸/吮了一口,多少感受到了血族的乐趣。   “有点甜。”庄斐舔了舔唇角,舌尖的血顺势抹上一小圈血渍,伴上那迷离泛红的双眼,令她看着确实像一位饥/渴的吸血鬼。   汤秉文稍稍塌下/身,将脆弱的脖颈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像一声无言的邀请。   两人搬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彻底底洗了两把澡。时值日上三竿,森林窝在空空的食盆旁哀叫,庄斐这才留意到它。   刚刚那根猫条已被它咬出数个破口,以一种极其浪费的方式消灭了。汤秉文还在整理床铺,便由庄斐给它倒了些猫粮。   猫粮还是从前的牌子,按照庄斐之前送过去的量来算,应该一早消灭完了。这款粮价格还挺高,想着汤秉文当初说着不必给它买那么贵的东西,最终还是没舍得亏待这个小家伙。   好像除了他自己,他对其他所爱都很大方。   汤秉文从卧室走出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近一点了。明明一大早便出发赶到这里,时间却总是在某些时刻过得格外快。   “我的乔迁宴呢。”庄斐摊开空空的双手,看森林吃得那么香,她忽然也有些饿了。   “要不,改成晚宴?”汤秉文无奈地一耸肩,“先点些外卖吧。”   两人也确实是饿了,随意点了些就近的外卖,便窝在沙发上开始等待。   不一会儿,吃饱喝足的森林舒坦地摇摇尾巴,一个箭步跳进了二人中间,乍一看倒像是颇为和谐的一家三口。   除了酒店,庄斐还从未住过这么小的地方。但小归小,每一处都被汤秉文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些熟悉的物什逐渐摆满了各个角落,蜷缩在都无法供一人平躺的沙发上,庄斐竟也品出了一丝家的味道。   简单用外卖饱腹后,两人便计划着出门大采购。汤秉文的动作向来极快,在庄斐慢悠悠地化妆时,他一早穿戴齐全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结果待庄斐化完妆出来,看到沙发上严阵以待的汤秉文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那个……你要不要再去照照镜子。”   “刚刚脸没洗干净吗?”汤秉文茫然地摸了摸脸颊,走进卫生间一看,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衣服的领口有些大,那些齿印一团红一团青,遍布在他裸/露出的那片皮肤上。   汤秉文无奈一笑,从镜子里看到了进来看热闹的庄斐,他用拇指揩了揩它们:“这些是不是挺难消的?”   庄斐故作无辜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   “你想再做一次也没关系。”也不知汤秉文是不是故意的,将她好不容易梳好的发型都揉乱了,转身走向卧室,“就是得找点东西挡一挡。”   可怜汤秉文的衣服里,只有一条起了球的围巾。庄斐嫌它实在太旧,不由分说地随意找了条自己的围巾给他围上,深红的颜色搭在这一身黑上,倒添了几分喜庆。   汤秉文对穿搭素来不太讲究,好在基本只穿基础款,也没出过什么错。面对这有些不伦不类的搭配,他面上毫无反应,只是伸手感受了下羊绒的柔软,开口道:“走吧。”   庄斐一边嫌弃,一边还是挽上了他的手:“等我以后找到工作,发工资了,给你买条围巾吧?你要博柏利的,还是芬迪的?”   和庄斐在一起久了,对于这些从前闻所未闻的品牌,汤秉文多少也有了些了解,他摇摇头:“都不用。”   “干嘛。”庄斐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觉得我现在买不起是不是?”   “秋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汤秉文还是这样,对一些事有着不必要的认真,“我只是觉得,你的钱应该更多地花在你自己身上。”   庄斐无法理解他的话:“那你的钱为什么总花在我身上啊?”   “可能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我给你花钱,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庄斐抱着他胳膊,仰头看向他,犟脾气一时又上来了,非要把一些事给辨清楚。   “我只是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应该给自己多攒些钱。至少、至少,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还能有钱留下。”   庄斐忽而间冷了脸:“你都已经预备好以后和我分手了是不是?”   胳膊被人一把甩开,汤秉文弯腰无奈地去抓她的手,抓几次又被甩开几次。   他没再强求,只是一直贴着庄斐走:“没有这个意思,我和你保证,这次我不会再提分手了。但这只是我的保证,我没有资格也没有道理去强求你和我一样。   “我一直很清楚,钱是个再重要不过的东西,它能让人有选择的自由。譬如倘若有一天——虽然我很不希望有那一天——你对我厌倦了,那么至少你不会因为金钱所困,而无法果断地提出分手。”   尽管庄斐并不想让他养着自己,但现实摆在面前。在她找到工作前,她便是住着汤秉文的,并且日后还要吃汤秉文的、用汤秉文的。   之间的依赖关系,已经不知不觉显现出来。   可庄斐不愿想那么远,她素来是及时行乐主义者,而什么分手之类的,面对好不容易回来的汤秉文,更是她最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给喜欢的人花钱是件无比开心的事,偏偏汤秉文不让她开心。   她自顾自加快了步伐,汤秉文只得大步跟上她,依着从前的经验,不管不顾地抓起她的手:“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不好?”   “那你让我给你买围巾。”庄斐扁着嘴道。   汤秉文无奈地长舒了一口气,垂眼看了看领口的那个:“我挺喜欢现在身上的这条的,把这个送给我怎么样?”   庄斐斜睨了一眼,越看越觉得这一片红和汤秉文很不搭:“不要,你戴这个不好看。”   “那……”汤秉文回忆了一下,“你那条灰色格子的呢。”   庄斐脑补了一下,那条汤秉文围起来应该会很好看。但与此同时……她自己戴着也挺好看的。   “可是……我也挺喜欢那条的。”庄斐用几乎耳语的音量嘀咕道。   汤秉文被她的小心思逗到笑个不停:“那你有没有不喜欢的?”   庄斐为难地挠挠头:“我回头想一下吧。”   “好、好,不急。”   由于要买些碗碟之类的,两人直接前往了杂货市场。   从前这些东西大多是庄斐买包配货附带的,各类考究的花纹整得像皇家宴会厅。汤秉文本以为她会嫌弃眼前这堆过分朴素的印花,没料到,她一眼便看上一个印着猫猫脑袋的。   “是不是有点像森林?”庄斐颇为惊喜地举着它给汤秉文看。   汤秉文认真地端详着:“森林的脸好像比它大了一圈。”   “干嘛啊。”庄斐不高兴地推了他一下,“不许说女孩子的脸大。”好似从前嫌弃森林胖的那个不是她一样。   汤秉文火速噤声:“知罪。”   “这个是成套买的哦。”老板不知从哪又翻出一堆同花纹的碗碟,“家庭装,一家三口用刚刚好。”   “小的更可爱欸。”庄斐拿起迷你的儿童碗,简直爱不释手。   “但森林的食盆我已经帮它带着了。”汤秉文有些为难,“再买一个有点浪费。”   “我不管,我就要买这个。”虽然话音刚落,庄斐便意识到现在付钱的不是她。   她正欲把话收回时,却见汤秉文拿过一整套碗碟,面色从容:“那带着吧。”   “浪费怎么办?”离开货柜时,庄斐戳了戳他小声道。   “偶尔给森林换个花样,说不定它会更有食欲。”   于是以类似的借口,庄斐又挑了一堆亲子款的牙刷杯、毛巾等等。这些商家实在有够“狡诈”,亲子款的东西总是设计得格外可爱,深得庄斐的心。   除了第一次,汤秉文没再有任何异议,在这个均价不超十元的杂货市场,表现得颇有大款的风范。   杂货市场自然是什么都卖,两人逛着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卖服装的地方。这些衣服土得各有特色,看得庄斐直皱眉,想着自己就算再穷,也宁愿去买平价快销,而不会来这里。   然而她不知道,汤秉文身上大多数衣服都来自这里。或许因为他会挑,或许因为他的身材气质不赖,穿在他身上竟看不出半分土气。   “走吧,逛到头了。”庄斐简单扫了一眼这些衣服,便拉着汤秉文准备走。   汤秉文顺势跟着离开,回身时忽然看到了什么,拉着她快步上前:“秋秋,你来看。”   这家店多卖些帽子、手套、围巾一类的衣物,汤秉文站在那筐围巾前:“你觉得我戴哪个好看?”   这些围巾被散漫地扔在一起,一条叠着一条,看着皱巴巴的,摸上去有些剌手,想必面料很是差劲。   “不要,我们还是走吧。”到底老板在旁边,庄斐没好意思赤/裸/裸说出自己的嫌弃。   可汤秉文却没打算离开,他随手拿起一条灰色的,将它抖平整些:“这条怎么样?”   一条平平无奇的纯灰色围巾,说难看自然提不上,但也没什么设计感。庄斐不置可否地一撇嘴,老板倒热情地搭了腔:“喜欢就试试,戴上去就知道啦!”   “那我试试,你看看好不好看。”汤秉文将围巾递给庄斐,说着开始解脖子上那个。   新围巾刚刚搭上脖子,老板忽然微妙地咳了两声,含笑别开了眼。汤秉文尚有些不解,直到在余光里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时,飞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帅哥,拿着呗,你戴着多好看啊,还能挡挡。”老板眼上的笑意尚未散去。   “那……”汤秉文将目光移向庄斐。   然而庄斐也一脸尴尬,只想赶快逃离,她随意地摆摆手:“买吧买吧。”   “麻烦你帮我把这条包起来吧。”汤秉文将手里的红围巾递给老板,他暂时不是很想再解一次。   结账时,庄斐一如之前在旁等候着,却见汤秉文笑着看向她:“你来付。”   “我?”只想跑的庄斐没多问,匆匆付了钱,便抓着他快步离开了这里。   直到走远了些,庄斐才拽停了他,在没人留意的角落里,帮着把他刚刚随意围起的围巾整理了一下,打了个漂亮的结。   “谢谢你送我的围巾。”汤秉文笑道。   庄斐一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拧眉看着这条围巾,一看就是很快会起球的面料,但是戴在汤秉文身上,居然又怪好看的。   “好吧,你喜欢就好。”庄斐无奈地认了,这大抵是她有史以来送过最便宜的礼物。   二人拎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出杂货市场,穿行在两侧尽是露天摊贩的道路上,走得颇为艰难。   要不是汤秉文的带领,在昌瑞待了二十多年的庄斐,都不知道还有这处地方的存在。   “秋秋,等一下。”走着走着,汤秉文忽然又拽停了她。   他停在一处露天花摊前,地上散漫地放着不少花,不过看起来都挺新鲜,一簇簇娇艳得格外惹眼。   “老板,你说搬家买什么花好?”汤秉文开口道。   “搬家啊……”老板扫了一圈面前,“这个,牡丹花,寓意大富大贵!或者这个,杜鹃花,寓意吉祥繁荣!还有这个,蝴蝶兰,寓意幸福美满……”   老板口若悬河挑了一堆,汤秉文将选择权移给了庄斐:“你喜欢哪个?”   都是些看着略显艳俗的颜色,不过大抵是心情舒畅的关系,看着竟也没有那么刺眼。庄斐纠结了一会儿,一抬手:“杜鹃吧。”   “好。”汤秉文点点头,“老板,麻烦你帮我包一束杜鹃,一束玫瑰。”   “玫瑰?”庄斐低声重复着,疑惑地看向他。   尚且带着水珠的两束花被递到汤秉文手里,他将那束玫瑰转交给庄斐:“等会我们再买个花瓶吧。”   庄斐看着怀里鲜红欲滴的玫瑰,轻轻摩挲着花瓣:“玫瑰也是……为了搬家买的吗?”   “为了你买的。”汤秉文答得很坦然。   其实像玫瑰这种物什,算是颇为廉价的示爱方式了。庄斐收到过堆满后备箱的玫瑰,也收过汤秉文那支孤零零的、蔫巴了的玫瑰。   但怎么好像汤秉文送的,就是比别人送的好看一点呢?   有了这束玫瑰后,庄斐的手就再也拿不起别的东西了。汤秉文大包小包拎了近十个袋子,而她专注地抱着玫瑰,同他一起走进地下停车场。   这里的停车位分外狭窄,副驾驶有些不太好进。庄斐站在过道上,耐心等着汤秉文将面包车挪出来。   背后忽而传来脚步声,庄斐习惯性地扭头望去,惊讶地看见表姐从不远处走来,手里晃着一枚车钥匙。   家里一众亲戚里,庄斐和表姐的关系还算亲近。一声招呼尚未开口,母亲的身影陡然从表姐身后显现:“秋秋?” 第39章   面包车将将从车位里驶出一半, 便生硬地停下。庄斐不自在地退后半步,眼看着母亲的目光越向自己,透过前玻璃看向那辆车内。   “这就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母亲讪笑了一声, “车不错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汤秉文从车内走出,毕恭毕敬地一欠身:“阿姨好。”   “又见面了。”母亲的目光不过落在他身上半秒,便又移到了庄斐面上。   身为局外人的表姐觉着有些尴尬, 向庄斐投去讪讪的目光,而汤秉文微垂着眼,余光里也尽是庄斐。   被众人注视着,庄斐只觉得烦躁同难堪,她深吸一口气:“妈,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家了。”   “回家?”母亲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你要回哪个家?”   “反正不是你和爸爸住的家。”庄斐梗着脖子道, “你们不是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了吗?”   “秋秋。”母亲长叹了一口气,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别总是小孩子心性。”   而庄斐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所有她个人的意志、她向往的自由, 在他们看来全是不值一提的小孩子把戏。   “反正和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数遍,庄斐再没有耐心去为自己辩解,扭头拉着汤秉文的手就往车上走。   “庄斐!”   母亲带着怒意的呼声从背后传来,汤秉文闻声停在原地, 却被庄斐不管不顾地推到几乎一个踉跄,被迫继续向前。   表姐终于再也没法袖手旁观,小跑着跟上前, 强行揽过庄斐的手臂:“秋秋,等会儿陪我去喝下午茶呗?”   “我不去。”庄斐不好意思甩开她的手, 但语气却分外强硬。   “怎么不给人面子的呀,我们姐妹俩都半年没见了吧?”表姐晃了晃她的胳膊,“就咱俩喝,二姨等会就回家了。”   庄斐的态度缓和了些许,略略回头看去。母亲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随便你吧,反正你也从不晓得听大人的话。”   “好啦,咱们走吧。”表姐说着,将庄斐拽向另一个方向,目光同汤秉文不小心对上时,她尴尬一笑,“这位……呃,这位帅哥,不好意思啊,我就先把秋秋带走了。”   汤秉文面色沉静地一颔首:“嗯。”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父亲的发家,不仅带动了这个小家,连同母亲的大家也都富了不少。不过比起从小就过着好日子的庄斐来说,表姐还是在乡下经历过一段苦日子,但好在她自己够争气,再加上庄斐母亲对她母亲的帮持,现在也过得颇为滋润。   在那破旧的面包车上颠了几段路,坐上豪华舒适的轿车时,庄斐竟还些不自在。外套在面包车上说不定被蹭脏了,她干脆将外套脱下,担在了椅背上。   “就时代大厦附近那家,叫什么……C打头的,我忘了怎么念,你去过没有?”表姐边开车,边兴冲冲地问道。   “没有。”庄斐摇摇头,她很久没和朋友挖掘各个小资餐厅了。   看她兴致似乎不高,表姐主动提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按照你的想法来也行啊。”   “就你说的那家吧。”庄斐淡淡地应了一句。   接下来的路途,表姐没再多说话,轻车熟路地带着庄斐来到了那家甜品店。   大面积的玻璃装潢让人以为误入了阳光房,内里的桌椅均为未经修饰的原木,再加上一丛丛的绿叶鲜花,坐在里面总觉得自己像一株向阳生长的植物。   菜单倒没什么特别的,表姐兴冲冲推荐了半天,偏偏庄斐都没什么胃口,最终,嗜甜的她只点了杯焦糖玛奇朵。   “好不容易把昊昊送去他奶奶家,我才得闲出来放松放松。秋秋,听姐姐一句劝,你以后结婚了一定要迟点要小孩,多享受享受二人世界。”表姐一边品着蛋糕,一边开口道。   结婚尚且在她计划之外,生育便是更远的事了,庄斐敷衍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不过呢,婚后生活虽然有一堆琐事,但也有很多幸福的事。你想啊,每晚下班回去总有人守着你,日常想做什么都有人陪在左右,生病了也有人第一时间照顾你,真的挺好的。”   表姐已经结婚五年有余,当年还是庄斐去当的伴娘,但两姐妹偶尔单独出门玩时,表姐一向很少和她提及自己的家庭同另一半。   庄斐无奈地笑了:“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被拆穿的表姐不自在地用手指卷着发尾,两眼望着盘里的蛋糕:“也没什么啊,不就是听二姨说,你答应了人家的求婚,然后……”   “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是我的错。”庄斐坦然地接下话茬,“但我也不觉得,当下没拒绝,我就永远没有反悔的权利了。”   “是、是……”表姐认同地点点头,“结婚当然还是要看自己的意愿。不过,二姨说那个人条件挺好的,也给我看过照片,长得挺周正的呀。”   无论在何人看来,高景行都是几近完美的结婚对象。家庭条件优越,学历工作上乘,外貌身材优良,行为处事得体,真一条条算计下来,指不定还是庄斐高攀了。   “但我不喜欢他。”偏偏这就是最致命的问题。   表姐苦笑了一下,半晌后道:“那刚刚那个呢,刚刚那个是你喜欢的对吧?”   庄斐的拇指摩挲着杯壁,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嗯。”   “话说……你是不是从来没去过二姨老家?”表姐突然换了个话题。   庄斐确实没去过母亲老家,她甚至连乡下都没去过,打小的亲戚朋友都是城里人,哪怕不少是从乡下上来的,也一早在城里定居,逢年过节也不定回乡。   她对于乡村的全部记忆,都是来自于电影,以及母亲的口述——口述她老家那些村民,因为贫困而多么蛮横。   “没有。怎么了吗?”庄斐不太懂表姐提及此的用意。   “你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可能很难想象我小时候过的日子。你有没有见过因为一百块钱闹出人命的?我猜你想都想不到。”   话已至此,庄斐多少明白了表姐的意思。她有些烦躁地抿了口咖啡,很想回到从前每次和表姐出门玩时,只用聊聊衣服,聊聊妆面,聊聊新剧新电影,聊一切令人开心自在的话题。   “我也没说穷不好,其实我当时绝大多数的亲戚啊、邻居啊,人都挺淳朴憨厚的。但人总是对金钱有渴求度的嘛,为此不择手段,也难保不会发生。”   庄斐苦笑了一下:“那你是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对吧?”   表姐同她四目相对着,思忖了少顷:“我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二姨,我自然不会果断地给他下什么定义。   “只是我总会想起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是我们村里的一件真事儿。说是我们村有个男的,在城里打工认识了个姑娘,那姑娘可爱他了,不顾家里阻拦和他结了婚。姑娘家里也宠她这个独生女嘛,就准许那男的倒插门,还把他安排到自家公司工作,预备着当继承人。   “结果啊,那男的拿着姑娘家给的钱,在外面装大款勾三搭四。姑娘生气想离婚,那男的不依不挠,有天吵完架,姑娘独自出门兜风散心,结果意外出车祸去世了。而姑娘父母接受不了这个打击,要不了一年也先后去世了。   “你知道最离谱的是什么吗?他们家所有的遗产,按法律来说由他们的孩子继承,而那男的作为监护人,等于拥有了全部遗产。后来,他用那些钱又娶了个老婆,没多久又离了,当我听到那个故事时,他好像已经娶了第三任还是第四任老婆。”   庄斐全程拧眉听完了这个故事,难以理解人心善变和贪婪到如此程度,也为那个姑娘的一片真心感到不值。   但当她意识到,在表姐眼里那个姑娘就是未来的自己时,她不由得缄默了。   “所以你明白吗,感情这种东西很不牢靠,唯有钱是真实握在自己手里的——除非你傻傻把它交给别人。”表姐举着咖啡杯宛若举着酒杯般,在空中虚虚同她一碰。   “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庄斐嗫嚅着,“我连房租都交不起,全是他付的钱。”   闻声,表姐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傻,姨夫也就是一时气话,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还真能不要你了不成?你天性单纯不懂这个道理,我不相信他不懂。”   表姐的话长久萦绕在她心头,以至于庄斐回家看到汤秉文的第一眼,竟是下意识别开了目光。   “晚餐还需要一段时间。”汤秉文从厨房探出半边身子,“你在客厅稍微等一会吧。”   “哦。”庄斐生硬地应了一声,鼻腔里缭绕着饭菜的香气,她却没有半点食欲。   客厅里统共也就一张沙发,平时都由森林独占。见身边有人落座,它箭步飞向另一侧的沙发扶手,待到看清来人是谁,它又跳了回来,安心地蜷在庄斐腿边。   猫也会为钱发愁吗,或者说,它也会爱钱吗。庄斐心不在焉地一下下顺着它的背,感受那上等的手感,心里却没得到半点放松。   如果猫嫌贫爱富的话,大抵就不会总缠着汤秉文了。或者说,这是个没眼力见的小笨蛋,不知道真正给它付钱的人是谁。   这事儿在猫身上还没想明白呢,汤秉文就率先端着菜走出了厨房,打断她蔓延的思绪。庄斐仰头望向他围着围裙的身影,那张脸上的表情总是不卑不亢的,正派到她难以将一切负面思想投射其中。   “去洗手吧,马上开饭了。”汤秉文冲她笑了一下,看向她身旁的森林,“过几天我带它去洗个澡吧,好像有快两个月没洗了。”   “嗯。”庄斐收回手,起身走向卫生间。   晚餐是三菜一汤,全是庄斐那日点的菜,卖相上乘,口味想必也不会差。   庄斐夹起一粒虾仁,心不在焉到尚未夹到碗里便松了筷子,虾仁在桌上弹跳了一下,“咕噜”滚下了地。   “啊。”庄斐低叫了一声,慌忙弯腰用纸巾裹起虾仁,再度直起身时,却发现汤秉文一直在看着自己。   庄斐匆匆错开他的目光,又夹了一粒虾仁,顺利放入口中,复而开口道:“今天表姐,和我讲了一件事。”   汤秉文停下筷子,耐心道:“嗯。”   “她说……我爸妈最近准备通过试管,再要一个孩子。”庄斐撒了个自以为高明的谎,“他们可能真的打算和我彻底断绝关系了。”   闻声,汤秉文满脸悲沉地凝视着她,几度开口又阖上,最终叹了口气道:“秋秋,你再和父母好好沟通试试呢,我想你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   “你不想让他们和我断绝关系,对吗?”   汤秉文喉结一滚:“嗯,因为那样你一定会很痛苦。”   那汤秉文痛苦吗,会为以后得不到她娘家的钱而痛苦吗。庄斐深深地闭了闭眼,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钻入了死胡同里。   “那如果他们真的不要我了,你怎么办?”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进食的森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久后,汤秉文开口道:“我不希望有那一天,但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的话……”   汤秉文似乎准备了很多话,末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痛苦地双手揪紧自己的头发,眼眶突兀地红了一圈,逸出口全是沉重的喘/息。   “秋秋,我不知道眼下的情况有多少是因我而起,如果是我的问题的话……秋秋,秋秋你回去好吗,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做出任何牺牲,我不值得,真的。”   如果她回去了,那汤秉文要怎么办,他们的关系要怎么办。   庄斐试着延续自己刚才的想法,却发现根本无法继续。她从未看过汤秉文如此痛苦的表情,呼吸声粗重到仿似濒死,一双眼红到要沁出血来。   “你怎么了……”庄斐无措地起身,走向汤秉文那侧,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可能、可能我爸妈回头又同意了呢,你别这么担心呀……”   汤秉文侧过身,额头抵在她胸口,整个人无力地依靠在她身上,连回抱住她的力气都尽失,脆弱到仿佛一击就碎。   庄斐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感受着怀里的人细碎的颤抖,他的声音比起双耳来听,似乎是更先一步透过共鸣传递给她。   “因为,我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胡萝卜素”灌溉的1瓶营养液~ 第40章   这顿汤秉文精心烹饪的所谓“乔迁宴”, 终究没有被人好好享用。将他先行安顿回屋睡觉后,庄斐折回餐厅,开始收拾这一桌狼藉。   自小到大, 庄斐就没正儿八经地洗过几次碗,充其量冲一冲咖啡杯牛奶杯之类的。洗洁精混着油渍,碗碟变得异常滑腻,庄斐一时失手, 眼睁睁看着它坠入水池,砸向池中另一只碟子,来了个两败俱伤。   可怜今天刚买的一整套碗碟,就被她给拆散了。   后续庄斐没再搞出什么破坏,但总觉得自己认真洗完的碗, 看着还是没有汤秉文平常洗得干净。她满怀着挫败感开始洗手,仔细打量着, 总觉得不过十几分钟, 它们就变皴了。   结束一切流程准备离开厨房时, 庄斐才发现森林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一人一猫对上眼后,森林优雅地转身, 一溜烟蹿回了客厅,把猫抓板抓得“吭哧吭哧”响。   “安静点!”庄斐急得低唤了一声,踮着脚尖小跑进客厅,一把将森林捞进怀里。   还没玩够的森林在她怀里不住挣扎, 奋力叫唤,庄斐又急又慌,只得赶忙拆了根猫条, 算是堵上了它的嘴。   “你这周的量都没了哦。”见它吃得欢脱,庄斐压低声音半是威胁道。   搞定这个小家伙后, 庄斐轻手轻脚地上前打开卧室门,见汤秉文睡得还算安稳,似乎完全没有被门外的动静打搅到,这才稍稍安了心,复而退回了客厅。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汤秉文,被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发颤,喉口漫出悲沉的呜咽,像只濒死的兽类。   被人当作依靠的感觉很特别,庄斐搀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他似乎连坐着的力气都散尽,歪斜着躺倒在她腿上。她伸手覆上他的侧脸,滚烫到几近灼手。   她没有说话,她也知道这时候似乎不需要说太多的话。汤秉文静静地躺着,许久后才突兀地开了口,嗓子哑得像老旧的风琴。   “其实大概一年多前,医生就让我做好心里准备了,就是前年国庆,我说要回去看我妈的那次。   “刚知道的时候我特别崩溃,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妈问我,我还得撒谎安慰她。不过最终我没骗到她,但……她假装被我骗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就是那种,你知道你爱的至亲在逐渐离你远去,但你却无能为力的感觉,那种痛苦是被平分在生活的每分每秒里的,不那么激烈,是一种持久的钝痛。   “我妈很坚强,她熬过了医生给的一个月期限,熬过了一年,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永远留在了去年。”   庄斐俯下/身,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尝试去拥抱他,轻声道:“去年?那时候,我……”   “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汤秉文接过了她的话茬。   庄斐沉默了几秒:“对不起。”在自己最该陪伴的时刻,她却不在他身边。   “不怪你,分手是我提的。”汤秉文长叹了一口气,“我那时精神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所以那晚听到那些话后,可能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关于分手的那晚,庄斐已经不愿再去回想了。只是在她不必去刻意回忆的大致印象中,汤秉文是平静到近乎冷漠,而她却一直在歇斯底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那是他已经不爱自己的证明。   “秋秋,你无法想象失去父母是什么样的体会。我还记得我爸走的那天,是老师去课堂上通知我的。真的就那么一刹那,我五感尽失,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见,只有持续不断的蜂鸣声,响亮到我头疼。   “然后就是我妈……”   汤秉文忽然止住了话头,深深地埋下头,双手攥成拳不断发颤。   庄斐尝试着去握他的手,被他反过来牢牢抓住。他的力气极大,握得她生疼,她从未被汤秉文如此用力地抓过,在疼痛的传递间,她感受到了一种源自崩溃的力量。   渐渐地,那股力量在逐渐减弱,最后变为从前那般,只是温柔地扣着她的手。   汤秉文轻声道:“所以秋秋,我不希望你体验到这种痛苦。回去吧,好吗?”   庄斐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那你呢?”   那只手逐渐失力,最后仅乖顺地被庄斐握着。   “我不重要。”汤秉文说。   他甘愿接下所有人递来的重担,竭力承担时,也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成为他人的负担。   “不许这么说。”庄斐晃晃他的手,“你对我可重要了。”   面对她惯常的撒娇,汤秉文却没了从前的反应,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眼睫困倦地眨了眨。   “我扶你去睡觉吧?”庄斐轻声提议道。   支撑着起身时,汤秉文其实还是颇为乏力,但他却没像刚才那般全身倚靠着庄斐,单单任由她牵着,顺从地走进卧室躺下。   后脑刚刚沾上枕头,汤秉文便沉沉地阖上了眼。只是面色潮红,表情看着颇为痛苦,大概在梦里也难以安心。那稍稍泛白的双唇微张,于是每一声呼吸都变成了叹息,沉重地打在心头。   庄斐轻轻吸了吸鼻子,不忍再看,学着他从前对自己那般,细致地帮他将被角掖好,关上灯,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里,消息在一条条发来。表姐看似在给她分享昊昊的可爱照片,实则还在旁敲侧击关于今天下午的话。   照片里的昊昊笑得分外灿烂,庄斐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对话框里的内容打了又删,最后只剩下一句。   “姐姐,我想赌一回。”   第二天,庄斐是在沙发上被叫醒的。汤秉文看上去格外抱歉,问她在沙发上睡得是不是很不舒服,让她以后不必在意他,直接回卧室睡就好。   其实庄斐并没有打算在沙发上过夜,她本想着再晚些,等汤秉文睡熟了,就悄悄地回房睡。结果也不知怎的,手机看着看着眼皮便开始打架,以至于一睁眼便是清晨。   “不难受呀。”这么短的沙发,睡起来能有多舒服。庄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了句违心话,“你呢,那个……稍微好点了吗?”   汤秉文勉强地笑了一下:“嗯,其实我早在一点点走出来了。只是昨天……可能触景生情,有点激动,不好意思。”   庄斐摇摇头:“我不想你对我隐瞒,不管是任何事,还是你的情绪。我不需要你表现得很坚强,真的。”   望着她坚定而认真的目光,汤秉文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早餐依然是汤秉文做的,庄斐虽然想帮忙,但料到自己也只能添乱时,只得站在一旁围观,妄图偷师个一星半点。   “累吗?”在汤秉文盛起两枚煎蛋时,庄斐问。   汤秉文一面撒着海盐,一面分去了些许余光:“什么?”   “就是,成天做这些家务,会不会很累呀?”   认真听完的汤秉文忍不住轻轻笑了,摇摇头:“习惯了,不觉得累。”   “教教我吧?”庄斐用手指把玩着他围裙上的系带,“这样我也能帮你分担一点呀。”   之前因为房租的原因,汤秉文主动担下了几乎所有的家务。那倘若按照这个逻辑,现在她也该分摊一些。   汤秉文放下调料罐,用指节轻轻蹭了蹭她的脸蛋:“家里有人做就好了,你没必要学。”   “可是,一直让你做多不好意思啊……”庄斐小声道。   汤秉文将做好的早餐端向餐桌,庄斐拿起他端不下的那盘,像个小跟班似的同他前后脚出了厨房。   落座后,汤秉文帮她斟上牛奶,庄斐想着去帮忙,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时,只能像从前那般坐在旁边干看着。   “其实我一直觉得,不会做家务挺幸福的。”汤秉文道,“在我爸生病之前,我也只需要学习,别的什么也不用做。”   庄斐握着牛奶杯垂下眼,毫无疑问,他父亲的那场病,给整个家庭都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以我想,如果可以不去学这些的话,那真的不必强求自己。”见她握着杯子迟迟未动,汤秉文用自己的碰了一下她的,“而且我觉得,为了爱的人做家务也挺幸福的。你有不做家务的幸福,我有做家务的幸福,很和谐啊。”   庄斐莫名被他这番理由给说动了,她抿了一口牛奶,感觉温热的甜香自喉口漫向全身:“那我一个人在家时,干些什么呢。”   “你忘了吗,找工作呀。”汤秉文无奈地笑了,“既然你想尝试着开始工作,那就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心去做吧。时间久一点没关系,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在呢。”   “好。”庄斐认真地点点头,“吃完饭我就继续去投简历。”   然而找工作可比学做家务困难得多,庄斐早已不是最初眼高手低的状态,她的眼光逐渐下放,聚焦到了那些从前看不上的工作。   只是很可惜,对方也看不上她。   在简历一次次石沉大海或一封封拒绝邮件里,庄斐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一个身体健全、研究生学历的人居然找不到工作,说出去怕是没人相信——   其实她也清楚,是自己的眼光放得还不够低,但她那点小小的骄傲和自尊,还不允许她继续低头。   起初,庄斐把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汤秉文。不管是她今天投出了几份简历,又被谁拒绝了,还是她的心境如何崩溃和绝望,一股脑都倾诉给了汤秉文。   汤秉文一直很耐心地倾听着,给予安慰和中肯的意见。只是每每倾诉完一身轻松时,从自己的负面情绪中脱逃出来的庄斐,才留意到他的疲累。   他的工作是几乎全年无休的忙碌,尤其最近似乎上了个新项目,他常常加班到深夜才回来。黑眼圈早已重到无法忽视,虽然面上依然一派平和,但还是掩盖不了眼底深深的疲惫。   所以后来庄斐很少提了。汤秉文是个骗子,那天信誓旦旦保证要对她毫无隐瞒,却还是从不告诉她自己有多累。而庄斐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给他倾倒自己的心理垃圾。   或许人在跌进谷底时,便意味着反弹即将到来。   又是一天早晨,庄斐如常打开邮箱时,却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邮件。   这封邮件来自她最开始找工作时,曾投递的一家证券公司。那时候她还心比天高,尽往些没可能的知名大公司投简历,后来她逐渐认清了现实,早已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起初,她还以为这只是封拒绝邮件,以至于当她点开时,反复确认了近十遍,才确认了这是一封面试邀请。   尽管面试和录取还相差很远的道路,可对于屡受打击的庄斐来说,无疑是个惊天喜讯。她几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汤秉文,分享了她的喜悦。   中午,汤秉文特地绕路买了点海鲜,做了桌意思意思的“大餐”。这一餐饭,庄斐的嘴就没停过,不是用来吃,而是口若悬河她对未来的设想。   这可是国内顶级的证券公司,什么“两年开上法拉利,三年江边一套房”的传言早已满天飞。庄斐对车房的兴趣倒是一般,而她所憧憬的是,在众人的描述里,仿佛只要进了这家公司就成了成功人士,是靠她自己双手打拼出来的成功。   哪怕八字的一撇才起了笔,被庄斐说得好似早已写完了全篇。汤秉文全程乐呵呵地听着她的设想,道出口的全是鼓励。   面试暂定在三天后的下午,那套高价买回来的正装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庄斐穿着套裙高跟鞋在镜前左看右看,想象着自己已经成了美剧中游走在华尔街的女强人。   但在临出门前,庄斐还是捺下了自己激动的心绪,毕竟对于要做大事的人来说,有一颗处变不惊的心尤为重要。   被汤秉文熨得格外平整的套裙在地铁上挤得有些发皱,以至于出地铁站的一路上,庄斐不放心地反复扥了好几遍。   天气格外寒冷,庄斐原本自信满满的步伐变得稍显畏缩。一路迈入园区时,本就不安分的心愈跳愈快,几近蹦出喉口。   庄斐再度用手机打开邮箱,确认了一遍那封邮件,尽力给自己打着气。再度抬起头时,她原本自信昂扬的目光却陡然转向迟疑。   就在不远处,有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从侧面走来,面上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   “庄斐?”四目相对那刻,高景行停下脚步,看向她的目光颇为玩味。 第41章   庄斐忽然记起, 高景行正是在投行工作的。记忆里他应该有和自己说过是在哪家公司任职,然而庄斐一向对他的个人背景不感兴趣,早已左耳进右耳出。   偏偏事情有时就是那么巧, 墨菲定律永远不会骗人。似乎少见她这副打扮,高景行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几转,含笑道:“好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他说着, 兀自上前了一步,惹得庄斐又退后两步,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他:“我们已经分手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高景行面上的笑意分外开怀诚挚,他感慨地摇摇头:“我当然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毕竟你都闹成那样了。只是做不成夫妻,也能做同事, 真有缘分。”   庄斐无心同他寒暄, 从侧面迈开一步, 试图越过他前进。   然而高景行长腿一迈,轻而易举又挡在了她面前:“话说你是哪个部门的?”   “和你无关。”这次庄斐不让了, 径自向前走去,肩膀撞着肩膀。高景行未有防备,被撞到向后一个踉跄,脸上的慌乱不过半秒, 倏尔回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庄斐身后。   “你什么意思。”庄斐知道他能听到,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应答声从背后传来:“你那天把两家人弄得都难堪,又是什么意思呢?”   庄斐深吸一口气, 在公共场合并不想同他争吵。她加快了些步伐,鞋跟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步向正楼大厅入口走去。   背后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高景行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想来高景行着实有够愚蠢,她不过是个面试者,大可以不要这次机会,真把事儿闹大了,吃亏的必然是他。   就在大厅旋转门的右侧,正站着一位身着正装的女性。两人目光相对之际,女人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道:“请问您是前来面试的庄女士吗?”   庄斐匆忙礼貌地一颔首:“是我。”   女人摊开右手示意方向道:“好的,请跟我来。”   迈入旋转门时,正够庄斐回身望向高景行。他停留在门外,微笑着看向她,眸里写满深意。   预备面试的好心情,就这么被他搅和了个一干二净。   庄斐跟着女人一同走进大厦,除了刚见面的几句,二人没再有任何交流,但她心底的疑惑却越发深重。   直至迈入电梯后,望着缓缓上升的数字,庄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请问,每一位面试者都会由您亲自接待吗?”   这么家日理万机的大公司,服务好到连对待面试者都如此体贴吗。   “嗯?”原本目视前方的女人,疑惑地将目光移向她,“您不用担心,刘总已经向我们嘱托过了,待会儿面试的时候,您只需要正常应答即可。”   “刘总?”庄斐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刮了一圈,“刘总是谁?”   她身边的朋友虽然基本都是有钱人,但无一例外都是靠着老子的赞助。能握着实权,还好心暗中帮她的这位刘姓人士,庄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见她的疑问不像装的,女人也变得困惑起来:“刘总是……我们公司的股东之一。”   居然是这么个大公司的股东,这更让庄斐感到纳闷,她的身边,好像没这号年轻有为的人物。   但极度费解之际,有种熟悉感忽而扑面而来,类似的场景从小到大出现过很多次——在每一次父亲帮她走后门的时刻。   电梯应声而开,庄斐随着女人走出电梯,却匆匆拦住了她继续前进的步伐:“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和这位刘总联系一下吗?”   女人露出职业的微笑:“刘总已经安排好了,您不必担心。”   “麻烦您了,我有话想对他说。”庄斐坚持道。   女人面露难色,最终还是答允了。她退到角落开始拨打电话,看起来她也无法直接联系到那位刘总,电话连着打了好几个,才回身将手机递给庄斐。   “喂,刘总您好,我是庄斐。”庄斐惴惴不安地开了口。   “欸,你好你好。”对面的中年男人听起来颇为热情,“老庄的闺女是吧,别担心,咱们就走个过场。回头你把我的号码存下来,以后在公司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我就可以了啊。”   猜想被确认了,庄斐试探着继续问道:“请问,是我爸麻烦您的吗?”   “诶哟,这算什么麻烦呀。刚好公司也缺人是吧,这叫两全其美!”   之前勃然大怒要同她断绝关系的父亲,此刻却又在暗中帮她打通关系。庄斐的鼻子莫名有些酸涩,与其说是感动,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她同那位刘总道了谢,将手机还给女人,没有记下他的号码。   面试的过程并不算顺利,毕竟离开校园太久,又几乎没有进行过实践,许多理论知识的运用都被庄斐给忘了。再加上她一早将这家公司排除在期望名单之外,单凭收到面试邀请后的两三天时间,准备得根本不够充分。   一遇上与专业相关的知识,她几乎都是在循环傻眼、试图编出几句、最后老实承认还不够熟悉的过程。   而面试官的态度一直很好,全程柔声细语地发问,在她结结巴巴应答时,也微笑着鼓励她继续向下说,还安慰她不必紧张。   面试结束后,面试官向她肯定地点点头,让她回家安心等候消息。   这是一场没有期望的等待,毕竟结果一早已经知晓。直到走出园区,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庄斐都尚有些恍惚。   -   “秋秋,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今天的汤秉文难得没加班,一到家还没换好鞋,便冲着她喊道。   “什么呀?”庄斐努力提起兴趣,快步走向玄关,看见他给自己递了一个纸袋,里面装了一块精致的三角蛋糕。   “庆祝你第一次面试。”汤秉文笑着拍拍她的肩,“去尝尝吧,是你之前说好吃的那家。”   都说吃甜食能刺激人分泌令人愉快的多巴胺,可庄斐吃着蛋糕,感觉只有嘴里是甜的,心里依然苦涩得慌。   汤秉文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她对面落了座,双手交叠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背开始观察她。   “干嘛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庄斐小声嘟囔道。   “没事的,以后还会有更多机会。”汤秉文的声音分外温柔。   “不是这样的……”庄斐抿了抿唇,犹豫少顷后,将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他。   她说话期间,汤秉文默默坐直了身体,认真注视着她。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开口道:“我觉得,能有这个机会也挺好的。在这么家大公司,一定能学到非常多东西。”   “可是、可是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吗?”庄斐说着说着,不由得便一口哭腔,“我以为终于有公司看上我了,可原来还是靠我爸的关系。更何况我的面试答得一塌糊涂,这根本不是凭我的实力能争取到的岗位。”   汤秉文沉默了少顷:“其实有些捷径,走一走也无可厚非。”   这话让庄斐有些意外,她抬眼看向汤秉文:“你走过捷径吗?”   汤秉文无奈一笑,摇摇头:“我没有走捷径的客观条件。但我看过很多人走,我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她在这里抱怨送到手的捷径时,于汤秉文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的炫耀。   这个念头一出现,又被庄斐匆匆撇开。因为它不能深想,否则就会想到,两人在一起的这些年内,那无数次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炫耀。   而令她安心的是,嫉妒好像不曾发生在汤秉文身上。他总是真心实意盼着每个人好,以至于有时候庄斐在想,活得像个圣人似的一定很累。   庄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想接受这份工作。”   汤秉文不解地看向她:“我觉得,你可以不必有这么多芥蒂。”   “不。”庄斐摇摇头,“我既然决定和他断了关系,就不能食言回头去依靠他,否则那就意味着,我离开他便什么也做不好……虽然现状好像就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想再努力努力。   “而且,我确实匹配不了那个岗位,就像让一个初中生进入大学课堂,越级太多了。就算想学到东西,那也得有基础才能学。   “还有就是,我有个大胆的猜想……我今天遇到高景行了。”   这个名字上次在二人对话中出现,是那天夜里。庄斐哭到口齿不清地向他倾诉着,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接受了高景行的求婚,又坚决拒绝前往订婚宴,闹到和父母都断绝了关系。   那段对话再度想起,只有自己哭到头疼的感受,以至于汤秉文回应的只言片语,都不太清楚了。   话音落下,庄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汤秉文,看着他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眉心微皱,但最终只是平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其实,在我早期投简历的那些公司里,有两家我记得父亲曾经和他们合作过。但最终,他选了这家公司,找了个我之前没有听过的人来帮我,我很难不去怀疑,他依然还有让我和高景行在一起的打算。”   汤秉文的声音沉了两度:“嗯。”   庄斐不安地眨了眨眼,试探着开口道:“所以,你还允许我去那家公司吗?”   闻声,汤秉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以至于庄斐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提起这茬。   没有人会不生气的吧,就连两人分手后在他公司见面那次,有姑娘和他熟络些,都让她吃醋好久。   “秋秋,我觉得你不应该完全听从我的意见。”   “什么意思?”庄斐不解,刚刚还在劝她接受这份工作的汤秉文,怎么突然又改了口。   “这是和你的前途息息相关的,我只能提出我个人的建议,但是不能也不应该帮你做决定。就算哪天我说我不允许,如果你想去做,那就坚持自我去做吧。”   庄斐怔怔地看着他,明明二人同龄,但在很多时刻,汤秉文都给她一种长辈的感觉。   是她自己太幼稚了,还是汤秉文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她不知道。   “你不会生气吗?”庄斐犹疑道,“如果我和他在一个公司,以后可能会有很多见面机会。”   汤秉文默默垂下眼:“我相信你。”   “真的?”   汤秉文忽然长叹一口气,近乎崩溃地躺倒在椅背上:“秋秋,你这样问得我好害怕。但……我说相信你,就是相信你。”   庄斐一撇嘴:“要是真的相信,你就不会重复这么多遍了。”   汤秉文用力闭了闭眼,声音泛哑:“我确实无条件相信你。但是……我对自己没有自信。”   “不行不行!”庄斐赶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你对你自己没自信,就是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不够爱你是不是,你觉得我会出轨是不是?”   面对她的严词“逼供”,汤秉文慌忙摇摇头:“我没有。”   “哼!”庄斐故意板起脸,“现在换我不相信你了。”   “秋秋……”见她生气的模样,汤秉文只得火速示弱,“我错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不行,我的记性可好了。”庄斐鼓着嘴,摇头晃脑地开始念,“我听到了,我什么都听到了。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你怀疑我,你觉得我要背叛你,你觉得……唔!”   所有的话被另一张嘴给生生堵住,庄斐瞪大双眼,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   汤秉文退开少许距离,狡黠一笑:“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42章   庄斐心下一慌, 不由得微微后仰,偏偏后背抵上坚硬的桌沿,再也无路可退。   汤秉文干脆将身体坐直, 双手卡紧她的腰,二人的距离被不断拉近,近到足以感受到她慌乱的呼吸。   客厅的灯光大亮,听到动静的森林好奇地蹿到附近, 一双圆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不正常的二人,直看得庄斐低头埋向汤秉文怀中,坐得更深了些。   她始终记得那日汤秉文所说的“隔音不好”,一口咬上他胸前的薄肌,这不是一个适合落口的地方, 以至于牙齿始终找不到发力点,狼狈地任由涎水滑落。   “你们今天见面, ”汤秉文一挺腰, “聊了什么?”   庄斐身子一软, 幸而被汤秉文始终环抱支撑着,她愤愤地掐了下汤秉文的侧腰:“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真不告诉我吗, 是聊了不该聊的话,不敢说吗?再问你一遍,要告诉我吗?”   眼前的汤秉文和往日的温柔形象截然不同,半眯的双眼里现出促狭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每句话都是一道鲜明的信号,于句尾的停顿开始实践,复而接上下一句话, 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节奏感。   庄斐几近软成了一滩水,双臂无力地挂在他的脖颈上, 哼哼唧唧着:“他说在那里见到我,真巧。”   “真……巧?”又开始了,惹得庄斐听见他的声音都一阵痉挛,“有多巧,你很开心见到他吗?”   “没有。”庄斐讨好地亲了他一下,虽然直起腰再坐下实在有些折磨人,“我只开心见到你。”   “敷衍。”汤秉文轻笑了一声,垂下一只手轻轻拍了她一下,“还说了什么?”   庄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老老实实道:“他说,我们很有缘分。”   于是刚刚还是轻拍的手,变成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下,汤秉文微愠道:“你是故意的?”   庄斐委屈巴巴道:“我哪有故意,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你怎么回的他?”   庄斐挺起背脊,轻轻在汤秉文的耳垂吹了口气,眼见着它一刹红得要滴血,用气音轻声道:“你想知道吗?”   汤秉文故意板起脸:“不想。”   话说得那么铿锵有力,行动却恰恰相反。庄斐开始还颇为满意自己的挑衅,最终还是可怜兮兮地扑在他怀里求饶:“我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聊天,真的。”   汤秉文用拇指揩过她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面上一派柔情,声音有着不同于内容的温柔:“迟了,我生气了。”   庄斐沉迷于他“生气”时的模样,微蹙的双眉将眉骨压低,惹得本就深邃的双眸更为深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喉结滚过一转,顶出暧/昧的痕迹。   都说人性至贱,酷爱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庄斐也喜欢看平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汤秉文,坏心掌控自己的表现。她甘愿放下所有的顽劣,在他怀里做一只乖顺的白兔。   只可惜,汤秉文是只披着狼皮的羊。   清洗完毕后,汤秉文坐在沙发上,悉心帮枕在膝头的庄斐吹头发。暖风将将被他开了一格,发丝在他的指尖飞舞,他的动作又轻又柔,像是被绸缎一次次滑过头皮。   无所事事的庄斐仰头看着他,好奇道:“你刚刚,真的生气了吗?”   掠过发丝的手一顿,汤秉文无奈一笑,拍拍她的额头,示意她别昂得太高:“没有,但是我知道你喜欢。”   已经过了那个劲儿,庄斐被说得脸颊瞬时一红,嗔道:“我喜欢什么呀……”   汤秉文用宽厚的掌心揉了揉她的脸,聊表安慰,然而下一秒,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迟疑:“你那个前男友……真的是这么说的?”   脑中突然“噔”地响起一段提示音,庄斐忍不住嘴角上扬,连带着声音都是笑意:“你吃醋啦?”   汤秉文被她盯得有些尴尬,想轻轻拂下她的眼皮,结果手刚刚掠过,一双满是笑意的眼又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是不是嘛。”那双眼眨了两下。   既然遮不住她的目光,汤秉文干脆自己别开眼,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吹头发呢,别闹。”   不过吹个头发,搞得像在做什么精密实验,庄斐不依不挠的劲儿又上来了,激将道:“既然你不在乎,那你为什么要问。以后我和他说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了。”   吹风机的声音戛然而止,庄斐搓了搓已经干了大半的发尾,以为吹完了,刚刚起身,便望见汤秉文一脸认真:“嗯,我吃醋了。”   也得亏关了吹风机,不然这点儿声音早就掩盖在了风里。他垂着眼,耳垂兴许是被热风烘得,红了一片,尤其在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上面时,更是浓到几欲滴血。   庄斐饶有兴味地观察了他许久,末了双手捧着他的脸,响亮地亲了他一口,笑盈盈道:“我怎么才发现你这么可爱呢?”   被夸可爱似乎并不会让汤秉文感到高兴,他的表情依然有些沉闷,冷声道:“所以你以后还要和他说什么?”   庄斐眨了眨眼:“你猜。”   汤秉文的双唇纠结地抿着,长久后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以后别和他说话,但是、但是……反正我相信你,你以后说什么还是别告诉我了吧……呃,还是告诉我吧,我不会生气的。”   “到底告不告诉呀?”庄斐看他语无伦次的模样,暗自觉得好笑到可爱。   “告诉……不告诉……”汤秉文绝望地闭了闭眼,“随便你吧,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他的眼再度睁开,庄斐的脸忽然陡然放大在眼前,分享着彼此不同频率的鼻息。   庄斐轻轻搂上他的脖颈,含笑的眼里却不再是玩味,而写满了认真:“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了,这点你可以百分百地放心。”   汤秉文喉结一滚,点点头:“我对你一向很放心。”   庄斐不信地一挑眉:“那刚刚是表现是怎么回事?”   “……控制不住的一点私心。”   密匝匝的吻开始落下,连带着那句用气音描摹、断断续续的“我不在乎你以后多点私心”。   墙上的时针又走过一圈,绝望的森林在一旁无济于事地“喵喵”叫着,不解这对两脚兽的眼里怎么只有彼此,都没留意到它的食盆已经空了吗!   -   最终,庄斐还是婉拒了那份OFFER。   父亲并未联系她,倒是公司的HR连着几天给她打了几通电话,一边询问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边表示公司很需要她这样的人才,每句话都充满了暗示。   庄斐却统统假装没听明白,礼貌地一次次回绝了。   全程,汤秉文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直到庄斐再一次挂断电话,将目光移向他时,他微笑着一颔首:“我相信你的选择。”   其实庄斐并没有那么坚定,每次挂断电话,内心都有无尽的犹豫,直到下通电话打来,这番犹豫又会被加深。   唯一支撑着她不回头的,大抵就是骨子里的那股倔劲儿,哪怕为此吃点苦也甘愿——某种角度上来说,她觉得自己和汤秉文倒挺相像。   -   眨眼间据离家已逾一月,庄斐的心态在离家这事上逐渐趋于平和,却在迟迟找不到工作上愈加焦躁。   就算汤秉文从未在此事上催促过她,庄斐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下去。从前她觉得啃父母的老是天经地义,何况他们家底颇丰,而现在她意识到,每份赠与都是有代价的。   父母亦如此,何况男女朋友之间?   当然这话她从未和汤秉文说过,甚至她心底也有那么点儿小小的猜想,汤秉文那日说的愿意一直养着她不是假的。   就像当初,她也心甘情愿扶持汤秉文——   但那时候汤秉文不需要,而现在,她也想赶紧摆脱这种状况。   放低条件后,庄斐陆陆续续又参加了几场面试,有的表现得很糟,有的明明感觉还不错,可惜最终要么杳无音讯,要么便是委婉的拒绝。   有时候HR线上说得格外热情,仿佛只要她过去就能拍板,面试时却极尽敷衍。后来庄斐才了解到,有些根本不是诚/心招人,纯粹是让她过去刷KPI的。   又帮别人的工作添了一笔业绩后,庄斐闷头从大厦内走出。比起失望,更多的反而是疲累。   年关将近,各大公司基本都不再招人,倒是不少餐饮业挂出了招聘寒假工的牌子。庄斐懒散地向地铁站走去,目光起初只是无意识地扫过这些广/告,直到地铁站将近,她突然停住脚步,将招聘广/告拍了下来。   “我去快餐店当服务员好不好?”等汤秉文下班回来后,庄斐兴冲冲道。   “服务员?”汤秉文一怔,呆站在玄关都忘了换鞋,“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做这个?”   “有什么不好吗,你不是也做过吗,可以给我分享分享经验欸。”庄斐不解他的反应。   汤秉文步入客厅,顺手将电脑包放下,就近坐在沙发扶手上,弯腰看向她:“正是因为我做过,才知道那有多辛苦,尤其马上要放假了,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庄斐一挑眉:“你觉得我吃不了苦?”   虽然说完后,她自个儿也有点心虚。她在家纯粹是个甩手掌柜,基本的家务都不会做,跑去当服务员都不知是谁服务谁。   “没有。”汤秉文的回应显然不够真心实意,“只是,你怎么突然想到去做这个?”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马上要过年了,很少有公司在这时候招人,我想先去做两个月服务员,攒点儿钱,过完年继续找工作。”似是很满意自己的计划,庄斐将胸脯挺直了些,兴冲冲道,“你觉得怎么样?”   可惜汤秉文对她的计划显然没那么赞同:“那你在家先歇两个月也可以的。”   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庄斐不明白他为何扫自己的兴:“你为什么对我去做服务员意见这么大?”   汤秉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犯愁:“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去说我的想法……诚然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如果我现在没有这份工作,为了赚钱,让我去当服务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我莫名没有办法想象你去做这份工作。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不得不去这么做?”   “不是因为你,”庄斐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是因为我自己。我拒绝订婚是因为我自己,我离开家是因为我自己,我找工作是因为我自己,包括我现在决定去应聘服务员,也是因为我自己。”   见他的目光逐渐与自己相对,庄斐笑了一下,“当然,我想和你复合,是因为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让汤秉文腼腆地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什么辛不辛苦呀。”见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庄斐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万一人家不要我呢,怎么办,那我就去应聘外卖员吧?”   “那个,你会骑电瓶车吗……”   “……干嘛揭我的短!但我会开车,我去送快递吧?”   “太重的搬不动怎么办?”   “汤秉文!!!”   ……   快餐店的招聘可比那些公司爽快多了,没那么多套路,庄斐下午打了电话,对方当下则让她明天去面试。   面试聊了不过一刻钟,店长便表示翌日就可以试工,看在她外形条件还不错的份上,打算把她安排在前区。   从前总是看别人穿的制服,这会儿套在了自己身上,庄斐感到新鲜得不得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还问汤秉文自己像不像《破产姐妹》里的卡洛琳。   可惜,她得到的回应,是汤秉文一脸疑惑地表示“卡洛琳是谁”。   但制服再好看,工作到底是辛苦的,就算不用在后厨面对油锅,前台的配餐和接待顾客也分外劳累。一条条的章程,比当初期末背书还要令她痛苦,她头一次觉得,顾客真的是上帝。   于是一到家,庄斐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诉苦。   “你知道吗,今天有个顾客特别奇葩,明明是他自己看错了说明,非说是我的问题。”提到这个,庄斐还一肚子火。   要说到当服务员遇到的奇葩客户,汤秉文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当初两人相识时,她那位暴脾气的朋友也能算一个。   不过最终他一个也没提,只是一下下帮她捏着酸痛的肩膀:“辛苦我们家秋秋了,要是做得不开心,就回来吧。”   “不过,他的女儿还挺可爱的。后来我们经理出马协商时,他女儿悄悄拽了我的衣角,说是她爸爸的错,让我不要生气。”于是刚刚还怒气冲天的庄斐,说着说着莫名笑了,“虽然奇葩的人很多,但是可爱的人也不少。整体来说,这份工作还挺有意思的。”   肩上的手突然停了,庄斐好奇地扭头看向他,正对上他端详自己的目光:“我突然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干嘛呀。”庄斐无语地推了推他,“不要老拿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长辈呢。”   汤秉文含笑看向她的手:“那有你这么对长辈的吗?”   庄斐故意狠狠又拍了他一下:“我就不尊老爱幼,你有意见吗?”   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后辈,这位长辈只得一耸肩:“……不敢有。”   试工很快顺利通过了,培训也还算顺利,庄斐算是正式开启了这份工作。当初心里的一堆芥蒂和犹豫,在真正着手去做后,被不知不觉消湮了。   她会甜甜地喊“欢迎光临”,会主动上前帮助每一位客户,会麻利地配餐送餐,也会在遇上蛮不讲理的客户时,就算心里有一肚子火,面上依然保持得体的笑容——   就是可怜汤秉文,每天回去要消耗她攒了一天的火气。   “庄斐?!”   又是一日工作,当庄斐习惯性地在门被推开后喊“欢迎光临”时,走进来的顾客惊讶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庄斐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此刻她手边,正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   “好可爱呀。”庄斐笑眯眯地附身向小男孩打了声招呼,而后面向老同学道,“好巧,想吃点什么?”   老同学上下打量了一转她的制服:“你在这里工作?”   “是呀。”庄斐笑盈盈道。   对方面上的难以置信未加掩饰:“为什么在这里工作?”   “怎么了吗?”   “你不是家里挺有钱的吗?”   “有钱难道就不用赚钱了吗?”庄斐的微笑始终如一。   很显然,对方想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对上庄斐淡定自如的表情后,她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小孩上前一步:“来份儿童套餐吧。”   直到老同学离开后,那份目光依然在庄斐心头萦绕。尽管她的应对还算得体,但坦白来讲,她觉得有些丢脸。   那个老同学会怎么想呢,她会告诉其他的同学吗,其他同学又会怎么想,尤其其中有些不太喜欢自己的,会不会在幸灾乐祸?   唯有这份不开心,庄斐没有分享给汤秉文。甚至在他主动发问今天的工作感受时,她也只是说碰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   然而天总不遂人愿,或许因为假期到了,或许因为餐厅地处闹市,自打上次遇到老同学后,连着一周,庄斐遇到了好几个认识的人。   有同学,有朋友,也有长辈,在见她身着制服站在前台时,第一反应都是惊讶,而后难以置信,带上意味深长的打量和询问。   庄斐忽然觉得汤秉文说的不对,职业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或者说,至少在人的看法里有。   每一次应对熟人,都是对她内心的一次莫大煎熬,偏偏在回家面对汤秉文时,还得把这种纠结尽数隐藏。   可怜她的演技实在一般,在平平无奇的一天结束,当她绘声绘色说一个并没有那么有意思的经历时,汤秉文难得打断了她:“秋秋,要是做得不开心就不做了吧。”   好像软肋被人戳中,庄斐陡然鼻子一酸,扑进汤秉文怀里大哭了一场。   “发生什么了?”待她哭完后,汤秉文双手捧着她的脸,耐心地揩去眼泪道。   “因为今天又遇到了一个王八蛋的顾客,券过期了用不了就骂我。”大抵因为眼泪还汪在眼里,大抵因为她的愤怒真心实意,她到底最终瞒过了汤秉文。   前一晚哭得太厉害,第二天眼睛瞬间肿了一大圈。庄斐一早急得不行,换衣洗漱吃饭都得拿个冰袋敷眼睛,最后又认真化了个妆掩盖,等到匆忙赶到餐厅时,已经迟到了整整十分钟。   一见她出现,经理便板着脸将她喊进了员工室。庄斐心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做好了扣工资的打算。   然而,事情好像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解释吧。”经理伸手指向电脑屏幕,“昨天一下子收到了三个顾客的点名投诉,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春节快乐!祝大家学习进步、事业有成、新年发大财~ 第43章   “对顾客的要求爱答不理, 态度极其恶劣。”   “咨询的明明是A套餐,结果推荐了非常不实惠的B套餐。”   “应答不够及时,脸色很差。”   三条投诉是在同一时间段发出的, 前后不超过五分钟,由于是在闭店后才投诉,因此经理没能和对方及时沟通解决。   “我觉得我的态度,没有那么差啊……”庄斐眉头紧锁, 费劲回忆着昨日遇到的每一个客人,“那个套餐的我倒是记得,他问的确实就是B套餐。”   面对她的辩解,经理脸上的不悦并未减轻几分,他指了指座机:“这样吧, 你先别去前台,挨个和他们沟通一下, 看看能不能解决。”   毕竟顾客是上帝, 在规则的高压之下, 对方再怎么无理取闹,身为服务人员也得尽力去安抚。   庄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 首先打通了那则关于推荐套餐出错的留言。谁料对方接起电话的语气明明很不错,却在听到快餐店的名字后,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漫长的忙音在听筒内响起,庄斐不死心, 再度拨去了电话。第二次,对方尚未接起便直接挂断,等到第三次, 对方直接高声威胁道,再打电话他就去总部投诉了。   这招的威慑力十足, 庄斐停下了回拨的手,转而打给了那个控诉自己态度不好的。   在快餐店工作的这半个月以来,可谓是庄斐活了二十多年的耐心巅峰。她从未想到自己的脾气还能那么好,无论对上多胡搅蛮缠的顾客,她都能一脸微笑,柔声细语地与其沟通。   更何况,昨天似乎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离谱的客户。只有一个看错优惠券使用时间的,她全程都在耐心解释,后来经理也主动出马送了一份小食聊表歉意,对方看上去对解决方案还算满意。   就算对方回去还是投诉了,那另一条投诉又是怎么回事?   这通电话拨了很久,久到庄斐打算放弃时,另一头才迟迟接起。   然而流程与上一位顾客无异,在听清来电缘由后,对方表示他就是要投诉,打电话给他也绝不会撤销。   对于第三位顾客,庄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果不其然,这通电话过去,也不过是挨了第三顿骂而已。   趁着前台还算清闲的时候,经理回到了员工室,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便瞬间明白了几分。   “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和你讲过了。面对客户的需求,无论有多无理,咱们不要生硬地直接拒绝,要委婉地去解释、去沟通……”   “但是经理,他们连沟通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无论怎么回想,都不记得昨天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对,什么时候态度不好了。”庄斐痛恨自己一委屈便盈满泪的眼睛,这让她看着像在试图以眼泪博取同情。   经理叹了口气:“那顾客就是觉得你态度不好,能怎么办呢?这样吧,我先把你调去配餐行吗,一下子接到三条投诉也算比较严重的事,工资肯定是要扣的。公司制度,理解一下。”   公司理解顾客,她理解公司,那谁来理解她呢?   庄斐吸了吸鼻子,点头算是认下处罚,但现在这副模样,自然也不适合继续工作:“经理,我想请一天假。”   离开快餐店时,正逢上班的早高峰。庄斐逆着人潮往家赶,幸而帽檐拉得够低,行人脚步匆匆,没人留意到她那双泪眼。   委屈在心底不断膨胀,让她憋到喉口发紧,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自己如此认真对待工作,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   回来得太早,庄斐一时竟不知该干些什么。她站在阳台边,眺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突然有些彷徨。   森林这会儿也在阳台上晒太阳,摊着肚皮在打滚,棕黄色的皮毛被晒成了金黄色,看着一派惬意。   “你真快乐。”庄斐望向它扁了扁嘴,她也想做一只猫,不必为那些琐事烦忧。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森林一个翻身四脚着地,好奇地打量着她,懒散地摇了摇尾巴。   “你想不想当人,我们灵魂互换一下吧?”庄斐冲它勾了勾手指。   森林长长地“喵”了一声,像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可惜人生不像玄幻小说,她的灵魂依然好端端地待在躯壳内,用工资换来了这一天的休憩后,还得继续为明日的工作犯愁。   “秋秋,你今天下班好早啊。”   陪着森林玩得太入迷,庄斐都没有意识到汤秉文回到了家。声音从近在咫尺的背后传来时,她吓了一跳,而森林也被她惊讶的动作一吓,飞速蹿回了客厅。   “我今天没去上班。”庄斐苦笑着道。   汤秉文一怔,上前揽过她的肩:“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一天也挺好的。”   “是很累,但是……更多的是心累。”庄斐犹豫了一下,将今早遇到的事尽数告诉了汤秉文。   倾听时的汤秉文,双眼总会深沉地注视着她,虽然之中很少搭话应声,但眉目却会随着她的情绪而一同变化。   挺稀奇的,再糟心的事儿,对上汤秉文讲过一转后,好像就已经被化解了一半。   “我之前在餐厅打工时,也遇过无理投诉的顾客。抱歉我无法给出实用的建议,因为我自己也只知道默默忍下去。”汤秉文叹了口气,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应该和我当初一样,感到既愤怒又委屈,觉得特别不公平。”   “对啊,我真的不理解。凭什么说顾客是上帝,上帝才不会这么对祂的子民呢!”庄斐气到开始咬文嚼字起来。   “你说得对。像那种无理取闹的顾客,根本不配享受上帝一样的待遇。”汤秉文无比赞同地一颔首,“不过,你是我的上帝。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开心的,就统统告诉我,或者把我当成那些人,骂一顿也没关系。”   庄斐生生被他一本正经的建议给逗笑了,摇摇头:“不要。”   “为什么?”   庄斐回身同他面对面站着,仰头望向他,看他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澄澈得宛若玻璃:“因为神爱子民,而子民也爱他的神,他们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关系。”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汤秉文特地下午也请了半天假——虽然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工作也很累,想休息半天。   一开始,汤秉文兴致勃勃地翻找着各个游乐场、公园、游艺厅之类娱乐的场所,想着带她去放松一下,结果统统被庄斐给否决了。   在这难得的半天假期内,她只想和汤秉文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不愿去面对人潮,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放松。   将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关闭每一处灯光,在不过32寸的电视上,投屏一部因为尚未开通会员,而导致清晰度明显不高的电影——虽然那轻微的颗粒感,反而让人有一种看着银幕的感觉。   两人默契地盘着腿,肩抵着肩一起窝在沙发上。森林比他们还要自在些,一会儿蹲蹲这位的腿弯间,一会儿又跳向另一位,毛茸茸的尾巴扫得人直发痒。   这是一部有些年头的喜剧,剧情荒诞,表现夸张,单揪出一段都会觉得离谱,但全身心投入进去,倒是能从头开怀地笑到尾。   每次庄斐一笑,就会激动地前仰后合。而后互相支撑着的两人,也不知谁先失了力,一个倒下,另一个便相继倒下,甚至有一次,汤秉文还被压到一头栽到了地上。   庄斐看看狼狈倒地的汤秉文,又看看电视上的欢乐剧情,简直快辨不出哪个更好笑些,笑到几乎喘不上来气,还得让艰难坐回沙发上的汤秉文给她拍背顺气。   直到屏幕变黑,庄斐看见自己在电视中的模糊投影,那样的灿烂笑容,不知多久没见了。她一点点敛起笑意,最终嘴角又略略上扬,绽开一个舒心的笑。   “汤秉文。”她面向电视开口道,“我真的觉得,有你在身边,好幸运。”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今天这样——不论是这样糟糕,还是这样美好。   其实自踏出快餐店起,辞职的念头便久久盘旋在脑海,不过为了给自己保留些退路,庄斐到底没和经理说,甚至也没和汤秉文说。   而这个念头,很快也在一场电影后烟消云散了。翌日,她换上稍微朴素些的制服,站在了配餐区待命,面对同事惊讶的目光,她也能回答得一派轻松。   不管顾客在不耐烦地催促,还是想要换固定的餐品,抑或抱怨分量和大小的不足,庄斐都能笑得一脸职业化,以最大的耐心去一一解决。   她的心态已经变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上帝,要以一颗宽容博爱的心,去感化每一位子民——   虽然大多数时刻,她都在心底抱怨上帝真是难当。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这天在她眼里还算顺利地结束时,经理却板着脸快步走来,告诉她又接到了三条点名投诉。甚至在二人说话的档口,投诉又飞来了一条。   “分量不足?可这明明是我按照标准做的,在他回来换餐时,我也没说什么,而是给他重新打了份更多的啊。   “配错餐?不可能啊,我不记得今天有人和我说餐配错了。就算真的是我疏忽了,为什么不能当下回来换餐?   “速度慢?经理,你可以去查监控,我今天真的几乎一刻不停,已经是极限了。   “……”   面对这些离谱的投诉,庄斐吃力地一条条辩解着,却只看到经理脸上的不耐愈来愈深。   “小庄,你这些解释,不是你可以被投诉的借口。”经理顿了顿,拧眉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你得罪什么人了?”   得罪什么人……   虽然面对亲近的人,她的脾气多少有些娇蛮,但在日常人际交往中,她自认为性格还算随和。   庄斐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是得罪了哪一位,非要说的话——   “真有意思,你怎么主动联系我了。”高景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庄斐冷冷道。   “事到如今,我觉得说什么意义都不大了。算了,咱们各自安好吧。”高景行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撒谎。   “你没有……”庄斐的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怀疑。   “没有什么?”   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后,那头顿了几秒,难以置信道:“庄斐,在你眼里我是会做这种事的龌龊小人?”   “……对不起。”   电话挂断后,庄斐自个儿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高景行就算有什么,也只会和她明着来,虽然说的话总是拐弯抹角。   这种在背后使绊子的阴招,和他未免太不契合,也没有必要。   那除了他,自己还能得罪谁呢。   庄斐已经无暇去找出幕后的始作俑者了,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针对她的投诉如雪花片般纷沓而来,经理的脸色越来越沉,而她还没拿到手的工资也逐渐见底。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被投诉,影响的是我们整个店的考核评分!你靠你的那点儿工资,赔得起吗?啊?”员工室内,经理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看样子,最近为此他也很难做。   “我明白了。”庄斐垂下眼,“我还是……不干了吧。”   被人劝退的感觉格外丢脸,回家的路上,庄斐站在地铁上被人潮挤到左摇右晃,电话铃响得很不合时宜。   她艰难地从包里摸出手机,在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妈妈”时,她愣了一下。   “秋秋啊,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庄斐绝不愿意和父母承认自己过得不好。   “张阿姨前段时间和我说,在快餐店看到你了,我想她肯定是看错了。”   庄斐的长相随父,但有很多方面她和母亲是一样的,比如说,不擅长撒谎。   她轻笑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荒诞,又觉得无趣透了。   “妈,你放心,托你的福,我被辞退了。” 第44章   地铁报站声响起, 门应声而开,庄斐顺着拥挤的人潮向外涌去,整个人被推着向前。她一手牢牢抓着包, 一手将手机紧紧贴着耳畔,费力从喧嚣中听取那头的声音。   直到站在相对僻静的地方,却依然没能听到半句回应后,庄斐才确信母亲确实沉默了很久。   所有人都说她是从小娇惯着长大的, 连庄斐自己也这么认为。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尽力满足她。   譬如她突然想吃什么稀奇玩意儿,父母便会马上安排人从外地运来;譬如她看中了哪只限量的包,父母也会全世界托人给她买。   在经济上,父母对她可谓是绝对的大方。在生活上, 乍看起来也给了她充足的自由。   早恋是被允许的,酒吧、KTV这类别的父母闻之色变的场所, 他们也不会严加阻止。身旁的一众好友都羡慕她父母的通情达理, 庄斐也为之自豪——   至少在她知道那荒谬的跟踪, 和未征求她意见的订婚之前。   “妈。”庄斐打破了沉默,“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好吗?”   那头传来一声长叹, 听得庄斐一阵心揪:“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什么意思?”   “放着我们给你安排好的体面工作不做,跑去快餐店当服务员,你自己无所谓,我和你爸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听起来, 母亲的愤恼是发自内心的。   庄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确实也觉得丢人,但如果执意离开后, 还要接受父母的帮持,她只会觉得更丢人。   “我们不是已经脱离关系了吗?我再怎么丢脸, 也和你们无关了。”   “庄斐!”母亲一气之下叫了她的全名,“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闹。”第无数次说出这句话,庄斐终于不是出于赌气,“妈,要是你们能早点明白我是认真的,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的意思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全部都怪我和你爸咯?”   庄斐没有应声,她只是觉得,承认这一点对于一对父母来说很残忍。   “如果你听我们的安排,现在不是能过得很好吗?有一份体面轻松还高薪的工作,和合适的人成家,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这种生活!”   庄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可我不想要。”   母亲叹了口气,原本强硬的语气软和了几分,换了个攻势:“秋秋,你一个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居然跑去做服务员,你知道妈妈有多心疼吗。何必呢,干嘛那么苦着自己?”   “我不觉得苦。”这点庄斐倒是撒了谎。   “你真的是……!”面对她的软硬不吃,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翅膀硬了是吧,以为能独立了是吧,我告诉你,你总有一天要后悔。到时候,爸妈就不会这么惯着你了,你自己想想清楚!”   这么久的时间,庄斐认为自己已经想得够清楚了。要说能比现在的处境更坏的,那必然是回家接受父母的安排。   “我知道了。”   缓步走出地铁口,感受着午后阳光一缕缕照射在身上时,庄斐眯了眯眼,尽力适应这份光亮,稍稍加快了些步伐。   可能是因为事情已经提前自我消化了个够,等到她将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下班回来的汤秉文时,语气平和到像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那些投诉都是……”汤秉文没有将话说完,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   庄斐倒是坦然地笑了:“是啊,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他们很擅长在背后做一些事,把结局扭转到他们想要的方向。”   汤秉文半垂的眼像是在思考,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庄斐开口道。   “嗯。”   “我妈第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   汤秉文恍然抬眼看向她,面上的惊讶难以掩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庄斐讪笑了一声:“所以如果我不问,你打算瞒我多久?”   “之前我没有说,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为这些事犯愁,我以为我能处理得很好。而现在,已经错过了该说的时机,所以如果今天你没有问,我可能……就不会说了。”   有很多时候,庄斐都很讨厌他的一派坦诚,也不知道说些好话哄哄自己。但转念一想,比起美好的谎言,她还是更想听刺耳的真话。   “那现在你不许瞒我了。”庄斐故意板起脸,“我妈当初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问了一下我的家庭情况,还有我和你的感情状况,就这些。”   庄斐定定看了他三秒,给出了结论:“汤秉文,你撒谎。”   刚刚自己还在感慨他的诚实,现在便给她抛了个拙劣的谎言,让他这种人撒谎,还真是为难他了。   “我没有撒谎。”汤秉文叹了口气,“她确实问了这些话,然后,她表示她不太赞同我们在一起。”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这个?还有,她又是怎么问的。你为什么不直接全说出来?”庄斐咄咄逼人道。   汤秉文确实不想说,那是件让他不愿去回忆的事。在他所爱的姑娘的母亲面前,他听到了唾弃,看到了嫌恶,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却又交织着愤慨和不甘。   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除了忍耐他什么也没有做,以至于二人分别时,他听见对方嗤笑着道了一声“不过你脾气还挺好”。   可能这是他唯一的优点吧,也是他踏入这座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后,所学到的很重要的一件事。   其实这些他都可以默默承受,他不愿意说出来,不过是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破坏其母亲的形象。   别的他无法左右,至少不能通过他的口,把一切变得更糟。   “那是大三下学期的事了,时间太久了,我真的有些忘了。”这句话他没有撒谎,只是不是因为时间太久而遗忘,而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迫使他去遗忘。   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只是断断续续的画面和只言片语,唯有当初的感受是恒久而深刻的,倒也不知这种机制是好还是不好了。   庄斐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最后仿佛整个人失了力:“算了。”   “秋秋……”见她神情失落,汤秉文犹豫着想再安慰几句。   庄斐却打断了他尚在酝酿的话:“算了,反正都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我以后的工作问题。”   汤秉文轻轻覆上她的手:“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这段时间,你先在家好好休息吧。”   “嗯,我也这么想。”庄斐苦笑了一下,“我打算一开年就继续找工作,只是最近要辛苦你了。”   “我不觉得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庄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应该’对另一个人负责吗?”   汤秉文倒当真敛眸仔细思忖起来:“比如……有所亏欠,心有负担之类的?”   “都不是。”庄斐摇摇头,“那是道德意义上的,只要道德底线放得足够低,没有什么是应该的。而身在法治社会,只有两个人拥有了法律认证的关系……”   似乎逐渐猜到她的用意,汤秉文的表情愈发深沉。   庄斐却显得格外轻松,她将被他覆住的手一翻,轻巧地同他十指紧扣:“我们结婚吧?”   在她从小的认知里,结婚应当是男人向女人求婚,并且还要有一个盛大而又浪漫的求婚仪式——倘若高景行是自己爱的人,她一定会很喜欢那份惊喜——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在自己一落千丈之际,由她主动开口说出这句话。   但她就是有这么一份冲动,一份和汤秉文白头偕老,和他成为法定的一对的冲动。   见他愁容满面,庄斐笑着晃了晃他的手:“我可以回去把我的户口本偷来,咱们马上去领证。而且你放心,我不用办婚礼,我什么也不要,那你要不要娶我呢?”   她扬起眼巴巴地看向汤秉文,只要他一个点头,她便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只要他一个点头,只要——   “你不愿意吗?”   汤秉文脸上的迟疑和凝重,已显眼到她无法逼着自己去忽视了。像是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崩溃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翻涌而来。   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和自己结婚,他不愿意负责。他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最终却还是让她一次次迈步,而他甚至都不愿意接过她的手。   庄斐看着他的脸,忽然产生了后悔的感觉。   “秋秋……”汤秉文小心翼翼地唤她。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庄斐不想听那些无谓的狡辩。   “这不是能简单用愿不……”   “汤秉文!”庄斐带着怒意打断了他,“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要给我第三个回答。”   可能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这之间,连森林跃上电视机柜的小动静都让她一阵战栗。   当汤秉文别开了眼,她便已经知道答案了,果然——   “我不愿意。” 第45章   丢脸。   这是庄斐最先感知到的。   就算在两人相识的初期, 绝大部分时刻都是由庄斐来主动,但最后一步,她还是希望由汤秉文迈出——而汤秉文也确实这么做了。   至于结婚这件事, 于她来说更是需要无比的慎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重压之下,她不会贸然开这句口。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和她告白, 她拥有绝对的选择权。哪怕其中一部分告白,是在她一步步精心设计的引导之下,所得出的必然结果。   而现在,她成了被选择的那个,还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拒绝。   恼羞成怒随即而来, 还裹挟着失望、难以置信以及不解。所有的情绪纷涌而上,将她的大脑挤得满当当, 以至于无法顺利处理每一份情绪。   “秋秋……”汤秉文扣住她的手心试图安抚她。   “你放开我。”这是最先跳入处理区, 得以释放的一条信号, 庄斐板着脸甩开了他的手。   “婚姻不是儿戏,如果我现在答应你, 我会有一种趁人之危的愧疚感,我……”   又开始了,庄斐突然很讨厌他每次理智先行的模样,使得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感情用事, 那么的蛮不讲理。   可是爱情本就是不讲理的玩意儿,而不是他以结果倒推,敲出的一行行代码——更何况, 连代码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错误。   “我知道,你觉得我在冲动行事, 很不理智。你想要做一个好人,不,做一个圣人,自以为是地照顾我的处境,给我指明正途……”   既然他足够理智,那庄斐就走他的极端,道出的每一句话都只被感性所左右。   “秋秋,你冷静一点。”汤秉文拧眉看着她,道出的话却仿佛是在烈火中又添了一把柴。   “是,你最冷静了,全世界没有比你更冷静的人。那真是委屈你了,逼着你和我这么一个不冷静的人结婚,很不符合你的处事原则,对吧,经过你精密的计算,弊远远大于利……”   “庄斐!”汤秉文声音颤抖着打断了她,自觉荒谬地笑出了声,“那如果我刚刚答应你,你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我不是一早说清楚了吗。我不要婚礼,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办法拿到户口本,和你去结婚啊,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庄斐知道,他话语的背后一定有更多内涵。但是她已经不愿去想了,她现在的大脑筋疲力尽,只想理解表面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怀着什么心情说出那句话的吗?你知道当你逼迫自己努力去做一件事,结果还是被打击到体无完肤是什么感受吗。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剩你了,我也只能依靠你了。但你在想什么,和我结婚会拖累你的步伐是吗?”   “我无所谓,庄斐我真的无所谓。反正我赤条条一个人,哪怕我马上把我的一切证件交给你,任由你使用都无所谓。”汤秉文的呼吸变得极沉,说出的话都在发颤,“但是你呢,你要怎么和父母交代,你要怎么和朋友提起,你真的想好走进人生的新阶段了吗,还是一时冲动下的决定。它和恋爱再分手不一样,如果日后有一天你后悔了,它的痕迹是没法彻底抹除的。”   “你给我。”后面的话庄斐都没有听,她只是固执地伸出手,“你说的,那你给我啊。你的身份证,你的户口本,给我。”   汤秉文带着愠意同她对视了几秒,最终深吸一口气,起身快步走向卧室。   森林好奇地跟上前,顺着他的裤脚三两下便蹿进了汤秉文怀里。可怜还没亲近几秒,便被汤秉文揪着后颈放下地,随后一声轰然的关门声,将它阻隔在外。   巨大的声响将森林吓得不轻,它猛地弓起背脊,毛发炸起,在原地怔了好几秒,才缓缓回身看向了庄斐。然而那位的表情显然也不怎么和善,它不满地哼唧了两声,默默踱回了自己的窝。   约莫五分钟后,汤秉文抱着一沓东西从卧室走出。他在庄斐面前站定,手腕明显是使了力的,可手指没及时松开,于是本该被摔下的证件,被平稳地一件件放在了庄斐腿上。   “我的身份证、户口本、驾驶证、社保卡、毕业证、学位证、三张银行卡。”汤秉文垂下空空如也的手,“我的所有证件都在这里了,给你。”   庄斐垂眼望着膝上的一小堆东西,原本满腔亟待发泄的怒火,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按了回去,憋闷得慌。   拥有了这些证件,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将汤秉文给毁了——这个想法冒出的第一瞬,眼眶有些发热。   庄斐抽出最下面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若有所思地翻看着。   身份证应该是好几年前拍的了,照片上的汤秉文稚气未脱,板着脸瞪大眼望着镜头,脸蛋比现在黑了好几分,看着土里土气的。   而户口本……庄斐的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常住人口只有一页,登记日期是去年年末。她望着那串户籍地址,仿佛能想象到那望不见外面的层峦叠嶂。   心被一点点软化,可口中依然不肯服软,庄斐将一叠证件码齐,开口道:“那我就收着了,回头连着结婚证一起还你。”   汤秉文垂眼看着她,没应声。   庄斐一挑眉:“后悔了?”   汤秉文叹了口气,目光向远处飘去:“反正全部归你所有了。”   争吵被戛然掐断,但生硬的尴尬依然弥散在二人之间。沉默着吃完晚饭后,汤秉文去洗碗,庄斐则折去了浴室。   等到她洗完澡出来,看见汤秉文正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听到声响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有点工作要处理,你先睡吧。”   庄斐走入卧室,轻轻关上门,知道他今晚不会进来了。   果然,等到了十二点,卧室门也依然没有半点被打开的迹象。   庄斐毫无睡意,靠坐在床头,大脑漫无边际地想着,永远得不出一个结论。   那叠证件被放在了她这侧的床头,每每看到它们,甚至只是想到它们,庄斐心头便酸涩得慌。   零点已过,庄斐下床打开衣柜,翻出了一叠厚厚的毛毯,抱着它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汤秉文果然在沙发上睡着了,笔记本被合起放在茶几上,上面还压了一本记事本和一支钢笔。就算现在无纸化办公如此盛行,他也依然没改掉用纸笔写写画画的习惯。   短而窄的沙发对于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属实是委屈了,他甚至都不够空间屈着腿,只能任由双脚落在地上。扶手当作枕头还是高了些,汤秉文便双手交叠枕在头下,以至于指尖都压到泛白。   “醒醒。”庄斐突然改变了主意,将毛毯临时放在茶几上,推了推他,“进屋睡吧。”   汤秉文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她后,似是不敢相信,又用力眨了几下眼,才憔悴地坐起身,周身不自觉地随着入夜的凉意打了个寒颤。   “谢谢。”汤秉文留意到那叠毛毯,将它拿来抖开,试着往身上裹,“你去睡吧。”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庄斐不耐烦地拧眉,“我让你回屋睡。”   “不用了。”汤秉文淡淡道。   “你在跟我生气吗?”庄斐不服气地扁了扁嘴,“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   “所以为了不让你更生气,我还是别出现在你面前了。”这番赌气的语气,几乎是第一次出现在汤秉文口中。   “那你不能滚远点吗,不然我半夜渴了出来倒水,不还是得看到你,又生一肚子气。你有本事就滚到外面去啊。”话一说完,庄斐才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从前他们住的房子了,这间屋子是汤秉文租下的,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但汤秉文没有反驳,只是拨开毛毯站起身,伸手试图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你有病是不是!”庄斐赶忙上前拦住他的手,“你要去哪?”   “随便,我哪都能睡。”汤秉文看起来倦意还没消散,双眼无神,声音颇为懒散,“等你气消了再回来。”   “那我一辈子气都没消呢?”   汤秉文疲惫地眨了眨眼,没应声。   “行啊,那你滚吧,永远别回来了。”像是知道他不会反驳,庄斐气冲冲地开了口,回身进了卧室,关门时用力到整个屋子都随之抖震了几下。   余音逐渐消散后,她坐在床上屏气凝神,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想着倘若汤秉文真这么一走了之,那她明天也走,然后彻底分手。   但大门的动静迟迟没有传来,连脚步声都只有开头缓慢的几声,而后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沙发被压后的“吱呀”声,最后归为一片寂静。   庄斐被这无尽的宁静所催眠,眼皮不知不觉打了架,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望着身边的一派平整时,莫名有些不习惯。屋外天光大亮,她趿拉着拖鞋向外走去,刚刚打开卧室门,便听见从厨房传来的香气。   胃开始随之苏醒,向她发出渴求的讯号,庄斐走进厨房,二人四目交对后,都如触电般一霎别开眼。   庄斐在冰箱里翻找着,想着给自己随便热个半成品。汤秉文回身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开了口:“你在干什么?”   “随便找点吃的。”庄斐冷声答道。   汤秉文看了眼锅里的炒蛋:“这个不喜欢吃吗?”   庄斐关上冰箱走近了些,看着明显是两人份的炒蛋,声音稍微缓和了几分:“有我的份?”   “嗯。”   “为什么要给我做?”   “习惯了。”汤秉文不自觉地将锅铲在手里转了一圈,“厨房有点小,你先去洗漱吧。”   庄斐本还想和他呛上几句,例如说不想吃这个之类的,但最终,她还是默默退出厨房,留下汤秉文一人忙碌。   当她站在盥洗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仍然带着愠意的脸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在冷战。   在两人恋爱的这四年多中,由于它几乎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庄斐对此的触觉变得无比迟缓。   两人吵过很多次架,大部分时刻都是庄斐在生气,但也有汤秉文愤怒的时刻。不过最终,汤秉文都会将她哄好,然后独自消化掉自己的情绪。   所以绝大部分的矛盾都不会超过一日,就算和好初期庄斐觉着有些尴尬,汤秉文也能一早调整为如常的状态,逐渐带动着她。   可今天他没有,准确来说,冷战从昨晚就开始了。   早饭依然是在沉默中进行的,都说生气时吃饭对胃不好,汤秉文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宁愿自己一块儿受折磨,也不要她好过。   庄斐食之无味地消灭了早餐,随手扔下筷子,冷着脸看他开始收拾。和她显然下撇的嘴角不同,他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愤怒,自然也没有喜悦,双颊倒是有浅浅绯红,大抵是被冻得。   按照惯例,这会儿汤秉文该去上班了。但他收拾完桌面和厨房,却默默折回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庄斐后怔了一下,扫视了一圈四周,还是选择在沙发角落坐下,将笔记本搬到膝上。   租屋内没有书房,客厅便成了他的办公场所。短短的沙发之上,就算汤秉文费劲缩在了角落,由于庄斐坐在了正中,二人依然有了些许摩擦接触。   庄斐想了想,默默朝另一侧挪去。   “你不去上班?”庄斐对着空气开了口。   敲键盘的声音停下,随后接上一句:“嗯,请假了。”   “为什么突然请假?”   几秒沉默之后,汤秉文答道:“今天不太想去上班。”   接近一分钟没等到下句问话后,汤秉文埋头继续开始敲打键盘。庄斐用余光观察着他,屏幕上是一行行自己看不懂的代码,客厅窗帘被拉上一半,屏幕莹莹的光在他眼中现出投影,骨节分明的十指轻快纷飞,专注时,双唇习惯性地微抿。   庄斐看了五分钟,他就这么工作了五分钟,没有一秒、甚至一撇余光分给她。   或许冷战就是这样的,它和激烈的争吵不一样,却能悄无声息地消磨人的耐性乃至爱意。   庄斐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一把按下了电脑屏幕。大抵因为还没保存,汤秉文惊慌地睁大眼,虽然持续不过几秒,又恢复那派毫无表情的脸,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她。   “你不是不上班吗,那还工作什么,走吧。”庄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   汤秉文没有丝毫抵抗地顺着她起身,而后才开口道:“去哪。”   “去我家偷户口本。” 第46章   十指相触的那刻, 汤秉文超乎寻常的体温让庄斐有一瞬的凝滞。她回身仰头看向汤秉文,对上那双疲惫的眼,因她的止步此刻正泛起一圈疑惑。   脸颊的红晕久久未散, 连带着耳垂也是红的,双唇微张,呼吸声比平时大了几分。   庄斐细细打量着他,伸出另一只手, 犹豫着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是和自己微凉的手截然不同的温度:“你发烧了?”   汤秉文费劲地眨眨眼:“好像是吧。”   春天尚未到来,此刻正值最寒冷的腊月。就算卧室开着空调,庄斐在被窝里也依然手脚冰凉,更别提空阔的客厅, 入夜时的温度,几乎和室外一同抵达了零下。   就那么床毛毯御寒, 不生病才怪。   “都让你回房睡觉了。”庄斐小声嘟囔了一句。   汤秉文似乎不太想同她争辩, 含混地“嗯”了一声, 见她没有继续的动作,复又坐回了沙发。   “所以你今天请了假?”庄斐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   “一部分吧。”   “还有一部分是什么?”   这大抵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汤秉文停住掀开笔记本电脑的手,整个人都被定住,只有呼吸声格外粗重。   “我不想说。”这就是他犹豫两分钟后抛出的回答。   庄斐一霎又惊又恼,想再同他争辩几句, 但看他坦露的锁骨一片粉红,连手背也晕染上红色,决定还是先捺下不悦。   “走吧, 去医院。”庄斐再度抓起他的手。   但这次汤秉文没有跟上,他一缩身子, 连着收回了手,整个人往沙发背上靠去:“不用,喝点水就好。”   平日里庄斐稍微有点小病小痛,都能把他紧张到不行,现在自个儿都快成红烧大虾了,还这么满不在乎,庄斐简直啼笑皆非。   “这会儿逞什么能啊,行了,快点去医院。”庄斐再度去抓他的手,没料到他就算生了病,力气也依然大得很,一下两下都没能给他拽起。   “我是说真的,小时候发烧,就是用凉毛巾覆在额头,睡一觉就好了。”汤秉文低声喃喃道。   庄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犟,还惦记着小时候的那些土法子。也亏他命好,要是哪次真烧坏了脑子,估计就考不上大学,不会和她相遇,也不会现在让她生气了。   “汤秉文。”庄斐提高了些音量,“你去不去。”   汤秉文摇摇头,整个人歪斜着靠在沙发上,看着病怏怏的,就那张嘴可倔:“不去。”   “不去就分手。”庄斐冷声道。   汤秉文费劲地抬头看去,有一瞬间,庄斐觉得他好似瞪了自己一眼。   或许那不是错觉,汤秉文的面上露出近似孩童愤怒的神态,道出的埋怨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说分手啊。”   庄斐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提分手的人是谁啊。”   “是我。”汤秉文迅速接上了话茬,而后垂下眼,声音也低了几分,“所以我错了。”   庄斐被他的怪异表现弄得有些懵,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带他去医院。   “行了,不分手,快点去医院。”庄斐努力捺着性子道。   “我要睡觉了。”汤秉文根本不搭理她,身子一歪眼一闭,当真开始闭目养神。   “汤秉文!”庄斐气到揪着他的耳朵冲他喊,“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去不去医院,不去我们就分手,不是威胁,是认真的。”   毕竟,她才不想要一个被烧成傻子的男朋友。   汤秉文睁眼看向她,面上还在犹豫,听见庄斐紧随其后的倒计时声后,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可怜他起得太猛,整个人把持不住平衡,一头向前栽去,给庄斐也撞了个踉跄,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才勉强保持平衡。   她感觉肩上忽然压下重担,黏糊糊的一句话,连着吐息一齐送至耳畔:“……我去。”   汤秉文可能真的被烧糊涂了。   从下楼、到小区门口、再到等待计程车来临的时候,他全身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庄斐身上,嘴里还一直不满地哼唧着,说什么“能不能不要总说分手”。   这股子黏糊劲儿庄斐可谓是闻所未闻,她感觉整个人被热气笼罩着,熏得自己都有些发晕,还得听人不停撒娇——如果那一声声义正词严的抗议算是撒娇的话。   开始她还能回应几句,譬如“谁让你不肯去医院”“我以后不说分手了行不行”。但等她意识到这些话根本没入汤秉文的脑,他还在翻来覆去念叨那几句时,庄斐干脆缄默不言。   然而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车轱辘话久久没听到应答时,汤秉文不满地拍了拍她:“秋秋,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病好了再和你说。”庄斐答道。   “我、我好了。”汤秉文赶忙撤开手,嘴上说得好听,自个儿压根站不稳,摇摇晃晃的,还得靠庄斐主动上前扶住他。   “到了医院再和你说。”庄斐换了个说辞。   这招还算有用,汤秉文终于安静下来,直到上了车也没再言语,多少给她留了点面子,不至于在计程车司机面前丢丑。   司机的车技很是不错,灵活地在车流中穿行。偏偏此刻正值早高峰,任由你开得再好,该堵也还是会被堵。   汤秉文倚靠在她肩头,双眼半睁着,呼吸声愈发沉重。庄斐焦心地握着他的手,能真切感受到他的体温愈来愈高,滚热到几近发烫。   一直到了医院,汤秉文也没再说话,痛苦地低垂着头,每步都像是被庄斐拽上前的。   39.2度的高烧让庄斐吓了一跳,护士忙给他打了退烧针,又帮忙打上了吊针。全程汤秉文都靠在她怀里,伸出一只胳膊任由人摆弄。   医院无时无刻都人声鼎沸,输液室里,有孩童的喧闹声,成人的呻/吟声,有关慰也有争吵,甚至还有吸面的声音,方便面的味道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让庄斐眉头直皱。   现在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自己每次生病,母亲都会领她去私立医院了。   她垂下眼,看向倚靠在自己肩头的汤秉文。双眼阖起,睫毛在不断地颤动,眉心微拧,双唇半张费力呼吸着,肯定睡得不太舒坦。   看着他少有的憔悴模样,庄斐一阵阵地心疼。然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抵也就是稳住自己的身体,让汤秉文靠得安稳些。   一瓶吊针打完,温度总算降了下来,虽然还是在低烧范畴,但起码这算是他口中所说的,可以回去睡一觉就好的温度。   汤秉文好像还没睡醒,脸上看着有些发懵,好在走路时平稳了不少,不再需要庄斐的搀扶。   往医院外走的路上,庄斐打开了叫车软件,还没呼出,便被汤秉文伸手拦下:“坐地铁回去就可以了。”   “你知道现在地铁上有多少人吗?”庄斐上下打量了他一转,难以置信道,“你要这副样子去挤地铁?”   “我感觉好多了。”然而他那恹恹的语气,听着毫无说服力。   “别管我,反正我不想挤地铁。”庄斐不想同他辨,果断打开他的手,“你想挤你自己去吧,我要打车回去。”   汤秉文略略蹭了下被她拍开的手背,没说话。   等待计程车来的时候,汤秉文突然拍了拍她:“那些病历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哦。”庄斐从包里翻出一沓纸递给他。   汤秉文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手上突然停了动作。庄斐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他,只等他自己开口道:“那个……账单呢?”   庄斐闻声低头又翻了翻包:“我好像没留……等等,这就是你不肯来医院的原因?”   汤秉文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你是不是傻呀汤秉文。”庄斐实在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为了省这点钱,回头真烧出毛病了,要花的钱不是更多?你那么会算账,连这个都算不明白吗?”   久久没等到反驳,庄斐以为他知错了,抬头一看,愕然发现汤秉文的眼眶红了一圈。   “你……怎么了?”庄斐的语气一霎软了几分。   “没什么。”汤秉文轻轻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我妈了。”   汤秉文没和她提过他母亲生病的全部事宜,只是庄斐也能想到,对于那么一个家庭来说,一场病该是多大的负担,治病救人的医院,反倒成了令人畏惧的地方。   庄斐回想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歉疚地想安慰几句。然而计程车到了,她只得拉着汤秉文上前,在上车前,低声道了句“抱歉”。   汤秉文没说话,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同寻常那般揉了揉她的头发,随着她上了车。   和去时一样,回来的路上,两人也很是沉默。   不过去时是因为汤秉文无力说话,而现在……他们这番冷战,在短暂的休战后好像又重燃了。   但就算庄斐不甘心,试图继续和汤秉文冷战下去,想到他刚刚的模样,又忍不住想要发笑。   整个人像只大型犬一般,伏在她身上,还念念叨叨地撒娇,犟得像头驴,却在被戳中软肋后,一秒认怂。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汤秉文还有这副模样呢。   而这番异样的表现,越想又越感到熟悉,就像是——庄斐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没看过汤秉文醉酒的模样,但他发起烧来,倒颇有一番喝醉的姿态。   那他喝过酒后……   庄斐默默将目光移向他,又火速撤离,病还没好就幻想着把人灌醉,未免太不人道。   一直到回了家,两人也没再说话。   汤秉文如常坐在沙发上开始办公,看了没几分钟,似是觉得头晕,不适地揉了揉太阳穴,按下了笔记本,眺望着正前方开始发呆休息。   看样子,他能沉默到直至地老天荒。庄斐可没他这么好的耐性,也只能委屈她再度开口道:“汤秉文。”   “嗯。”话不主动说一句,回答起来倒是挺迅速,就像是一直等着她开口似的。   “我们这样要到什么时候。”   汤秉文这无辜的眼神演得可谓是一流:“什么样?”   “你说什么样。”庄斐气鼓鼓地看着他,“你在和我冷战对不对?”   汤秉文根本不敢看她,默默别开眼:“你不是也和我……”   “汤秉文!”庄斐气到抬手指着他,“你有种就说下去,我和你冷战了吗,从昨晚到今天,哪句话不是我主动找你说的?”   汤秉文自知理亏,抿了抿唇没开口。   “所以呢,你要和我冷战一辈子是不是?”   “反正,我想和你说话,你也不会听……”汤秉文小声道。   “哦——”庄斐觉得这理由荒谬中竟有一丝合理,“所以这就是你和我冷战的原因?”   “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和你冷战。我只是想……让彼此先安静几天,然后再心平气和地进行沟通。”汤秉文把自己这个馊主意倒说得振振有词。   “很好,如果真的再安静几天,你就可以安静一辈子了,到时候你就把那些话按死在肚子里吧。”庄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汤秉文是很难分辨哪句是气话的,譬如此刻,他的神色一下子认真起来,再度望向庄斐,犹豫着开口道:“但是,我还是觉得,你那样做……不好。”   庄斐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能被称之为“不好”的事好像有点多:“哪样?”   汤秉文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深吸一口气道:“突然说要结婚。”   不提还好,再度提起,庄斐原本轻松了几分的心情又跌落谷底:“所以就是你不想和我结婚,不想到宁愿跟我冷战?”   “我没有不想和你结婚。”汤秉文把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我只是觉得婚姻是件需要无比慎重的事,它不应该在一时冲动下被决定。我想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我希望我们的婚姻是被人祝福的,我也不希望它给你造成更多困境。”   结婚的念头确实来得匆匆,出口时甚至都没有过脑。   就像那天决定和父母断绝关系,也像那晚问汤秉文愿不愿意养自己,全部是被绝望和疲累裹挟之下,近乎逃避的一种选择。   如果问她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迈入人生的新阶段,坦白来说,她不敢回答。   可理性的事实是一方面,她的情绪又是另一方面:“那你不能哄一哄我吗,你就算应了又能怎样,难道我真就马上偷来户口本,把你捆到民政局吗。”   庄斐越说越委屈,哭腔逐渐加重:“你知道我那时花了多大的勇气开口吗,被你拒绝后又有多绝望吗。你就不能骗我一句,就不能敷衍我一下,哪怕过段时间再和我讲你的大道理呢。”   汤秉文满脸歉疚地看着她,帮她拨开黏在脸颊的碎发,用拇指轻柔地揩掉眼泪,然而话语却不同行动那般柔情:“对不起秋秋,在这件事上,我没法骗你,也不应该骗你。”   庄斐瞪着一双泪眼望向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他也不会改心意。   “我想和你结婚,庄斐,我真的很想和你结婚。实不相瞒,它甚至是我现在唯一的奋斗目标。”汤秉文的目光无比认真,“所以我要很认真很认真地对待它,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庄斐低下头,借着他的手指蹭掉了眼泪。   从前的每次争吵,都是以汤秉文的服软为结。他依了自己那么多回,那她就大人有大量一次,尊重一下他的坚持。   “我知道了。”第一次低头,庄斐不免有些腼腆,“那你……快一点。” 第47章   最冷的节气已经过去, 春日即将复苏。街头的年味一日浓过一日,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贺岁的吉祥歌回荡在大街小巷。   以往每年的腊月二十九, 捱到放假的汤秉文会赶回老家,而庄斐也会回到父母家,各自度过一个团圆的春节。   而今年,两个没了家的人, 决定一起在新组成的小家里,过一个特殊的年。   除了讨要红包,庄斐对春节的各个习俗都知之甚少。每年家里的布置同安排,都是父母和管家来操持,她要做的只是吃吃喝喝, 道两句吉祥话,领上厚厚一沓红包。   甚至去年时分, 她还同家里一帮没成年的小辈一块儿领红包, 长辈们都笑着说, 等她结婚了就不给了。   那时候她想,结婚可真是个亏本的买卖。   而今年, 一切都得由自己来。庄斐对着手机研究了许久,面对着众说纷纭的各大习俗简直摸不着头脑。   但有些习俗是全国统一的,于是这天,庄斐特地跑去市场, 买来了一堆对联、窗花之类的,又抱了瓶鲜艳漂亮的百合回家。   时值年尾,汤秉文的工作格外的忙。庄斐便也不麻烦他, 自己在家忙里忙外的,把家里布置得年味十足。   大功告成之际, 庄斐瘫倒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一屋的成果,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些夸奖。   第一份夸奖来自于森林——它“咻”一下腾空而跃,一爪子将窗花勾下了地,还欢快地叫了几声。   在它欢脱把玩之际,庄斐气得拍了它肉乎乎的身子好几下,把它吓到缩成一团,这才保住了第二张窗花。   几近午夜,汤秉文终于结束工作回到了家。庄斐强撑着没有睡,坐在沙发上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面对焕然一新的家,汤秉文显然颇为惊讶,边走边打量着四周,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庄斐:“秋秋,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吗?”   “是啊,我都快累死了。”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这一提起,酸痛的感觉仿似又涌现上来。庄斐张开双臂,亟需一份拥抱作为安慰。   汤秉文上前两步,俯身抱住了她,轻轻道了声“辛苦了”。   然而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悦,甚至有几分为难,庄斐不解道:“怎么了,不好看吗?”   汤秉文叹了口气,面露难色:“今年是我妈离开的第一年,按照习俗,贴红的有点不太合适。”   庄斐一霎傻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习俗,我这就把它们全撕了。”   “不怪你。”汤秉文揉揉她的脑袋,也按住了她准备起来的身体,“这不是贴在我老家,所以也没有那么严重。我看你累到眼睛都没神了,去睡吧,我来收拾就好。”   歉疚感一阵阵上涌,庄斐摇摇头,强行起了身,上前率先将卧室门上的“福”字撕了下来。她将“福”字在手中揉成一团,愤愤地砸进了垃圾桶。   “秋秋,我来吧。”汤秉文拦在她面前,笑得很无奈,“气什么呀,你又不知道,怪我没提醒你。”   庄斐吸了吸鼻子,低头嗫嚅着:“我就是觉得我特别笨,什么都不知道,还总是办错事。”   “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啊。”汤秉文两手轻轻按着她的肩,“不用责怪自己,不然……我妈该怪我把她未来的儿媳妇惹哭了。”   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庄斐的耳朵瞬间一热。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欲盖弥彰地揉揉鼻子:“我还没有见过阿姨呢……”   “那今年清明节,要和我回去一趟吗?”   “嗯。”庄斐点点头,“还要看看叔叔。”   汤秉文轻轻笑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汤秉文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庄斐坐回沙发上,看着汤秉文揭下那些东西,忍不住在脑中不断构想着。   能教育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想必也是对了不起的父母。或许没那么有钱,但应该不会试图掌控儿子的人生。   第一个不在父母身边度过的春节,庄斐扭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心里有些堵塞得慌。   不同于她粗暴的撕法,汤秉文总是细心地抠下胶带,把每张春联和窗花都完整揭下,全部码在茶几上。   最后甚至连她扔进垃圾桶的“福”字都被翻出,好在新换的垃圾袋十分干净,汤秉文将它用手抹平整,和其他的春联一齐放进了抽屉里。   “为什么要捡回来?”庄斐不解,想着怕又是个自己不清楚的习俗。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不太吉利,还是不提了。”   庄斐不是一个迷信的人,至少和周围那些常常研究星盘的朋友,还有动辄花六七位数请大师看风水的长辈相比,她算是个标准的唯物主义者了。   但汤秉文那日说的“不吉利”,莫名就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连着好几天,她都感到心神不宁。   母亲的电话打来时,庄斐的心脏一霎跳得格外的快。糟糕的预感倾泻而来,以至于她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敢按下接听键。   然而再多的心理准备,在母亲的话传来的第一瞬,都被尽数击溃。   “你爸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庄斐惊到声音都在抖,“他怎么了?”   “昌大附院,你想来就来,不来随便你。”母亲的声音异常冷淡。   电话挂断的第一刻,庄斐火速冲出了家门。她连衣服都忘了换,只匆匆套了件汤秉文宽大的外套,便一路向外跑去。   马路上车来车往,却看不见一辆空载的计程车。庄斐站在路边不顾形象地挥着手,眼泪刚飙出便被风吹干,凉到发疼。   幸好,有辆白色的轿车在路边停下,车主是位中年女人,她望着庄斐狼狈的模样,好奇道:“姑娘,你怎么了?”   像是怕她会离开,庄斐一把抓住了车门把,恳求道:“拜托,我爸快不行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女人一听,神色瞬时大变,挥挥手道:“快上车,咱们赶紧走。”   女人一路将车开得风驰电掣,庄斐缩在后排,双拳紧攥,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等红灯的时分,女人开了口:“姑娘别怕,你爸一定会没事的。”   庄斐抬起泪眼望向她,艰难地道了声“谢谢”。   几秒的沉默后,女人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等你爸清醒时,你一定要告诉他,你有多爱他。”   从车内后视镜里,能看见女人黯然神伤的双眼,庄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担心不够合适。   “我爸是前几年冬天走的,那之前我还在因为一件事和他生气,说了特别严重的话,又好些日子没理他。   “他走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吵架时我把他推出家门,让他‘滚’。”女人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我真的什么时候想到这件事,都特别后悔。”   庄斐被她的情绪所触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他今天没能挺过去,那么两人的最后一面,就是她坚决地要同他脱离关系。   但是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又岂是几句话就能真的分割的。   “所以姑娘,趁着父母还在身边的时候,多和他们说说自己的爱,别到时候后悔。真的,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儿。”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   “谢谢你。”庄斐哽咽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当她赶到医院时,能看到走廊上聚集了许多人。庄斐踉跄着朝母亲奔去,讶异地发现不过数日,她好像一瞬老了许多。   向来最爱打扮的母亲,每周都会定时去美容院,此刻却素着一张脸,神情憔悴,头顶飞出了许多银丝。见到庄斐满脸泪痕,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迟了。”   母亲开口的刹那,庄斐感觉自己浑身从脊背凉到心,她一个踉跄,幸而后背倚着墙,才不致狼狈摔倒。   而母亲的下一句话,又将她及时从边缘拉了回来:“你爸已经进手术室了,在外面等着吧。”   手术室门外的顶灯大亮,庄斐定定地望着“手术中”那三个字,在心底不住祈祷着。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庄斐知晓了一切。原来在她离家没多久后,父亲便突然病倒了。但他一直拦着母亲将这件事告诉她,还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她的动向,想着帮她安排个好工作。   “你跟你爸一个样,脾气倔。死要面子活受罪,什么都不肯说。”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要是手术失败,可能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所以我没顾他的反对,还是通知了你。”   “对不起,妈……”庄斐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你爸这病肯定是被你气出来的。”母亲拧眉看着她,又气又无奈,“你还和那人在一起?”   庄斐垂下眼,没应声。   “秋秋,我真的不明白你,他有什么好的,宁愿跟家里闹得这么僵,宁愿把你爸气进医院,也要和他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就算没有汤秉文,或许她有朝一日也会迈出这一步。   但她现在不想同母亲争辩,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我错了。”   母亲的态度终于缓和了几分,她所有的愤怒都是源于恨铁不成钢,到底是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骨肉,爱之深责之切。   她环抱住泣不成声的庄斐,拍拍她的背:“好了,等会要是你爸命大,活着出来了,你别告诉他你们还在一起。”   “嗯。”庄斐在母亲的怀里点了点头。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庄斐的目光长久地钉在那块灯牌上,脑中闪过了很多画面。   幼儿园的时候,在公司呼风唤雨的父亲,在家甘愿陪她玩骑马游戏;小学的时候,她被车撞伤,父亲在医院日夜无休地守着她;初中的时候,她出于好奇吸了一口香烟,父亲发现后,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她气到跑回卧室,等她耐不住口渴出来倒水时,发现父亲仍坐在原地,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红了眼眶。   她从不否认父亲对自己的爱。甘愿为她竭力付出的是他,想要操纵她的人生的也是他,后者或许只是他另一种表达爱的方式,而她无法接受这种爱。   只是,女人的话突然又浮现在脑海——   “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   那她的自由,她的幸福呢,在生死面前是否也没那么重要了?   庄斐没有想出答案,或许是因为她不忍心回答。   轻微的电流声后,手术室门外的灯牌随之熄灭。庄斐顺着人潮涌上前,手机铃声在此刻响得格外突兀而刺耳,她不耐烦地拿出手机,望见上面汤秉文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率先行出,面对所有人关心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庄斐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随后,父亲从手术室内被推出,他面容平和地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虽然微弱但却稳定。   “爸,我很爱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庄斐注视着他阖起的眼,在心里默念道。   都说亲子间有着科学难以解释的心灵感应,她终于为自己这几日的心慌找到了答案。她现在只盼望,父亲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并且等他醒来,她还要去复述一遍。   由于情况还不确定,父亲需要在ICU里观察一夜。庄斐站在门口,透过那狭长的玻璃,艰难地看着他。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庄斐低下头,对着汤秉文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母亲看了眼她的手机屏幕,开口道:“是他打来的?”   “嗯。”庄斐犹豫着将拇指再度移向了挂断键。   “去接吧。” 第48章   一直走到无人的楼道里, 庄斐才按下了接听键:“喂。”   对方显然长松了一口气:“秋秋,你在外面玩吗?”   “我在医院。”   汤秉文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你生病了吗?在哪个医院?”   庄斐低下头,抿了抿唇:“没有, 生病的是我爸。”   几秒的沉默后,汤秉文才应声道:“叔叔还好吗?”   “刚做完手术,还在观察。”庄斐定定地望着白墙上的一处黑点,几近出了神, “你先让我静一会好不好。”   “嗯。叔叔一定会没事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无比贴心的叮嘱,庄斐却没什么心思去听, 仿佛过场一般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连墙壁也无法将她支撑, 庄斐顺着墙面向下滑落, 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上, 将头深深埋下。   真想暂时做一只鸵鸟,什么都不用去面对, 也不用去选择。   母亲已经在医院守了好些天,这晚打算回家休息,顺便收拾点东西。离开前,她问庄斐要回哪个家, 庄斐犹豫了一下,决定留在医院过夜。   汤秉文的外套宽大又暖和,从头裹到脚, 足以抵御夜间走廊的穿堂风。微微低头还能嗅到熟悉的皂香,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走廊上还坐了一个女人, 和庄斐相隔数米,二人无意间交换了目光,彼此疲惫一笑,又默默望向前方。   夜愈来愈深,日光灯全部熄灭,只剩下数盏昏黄的夜灯。耳边是“沙沙”的风声,仪器的“嘀嗒”声,不时响起的脚步声——有些断断续续,稍纵即逝,有些则是令人心慌的奔跑声,那是在和死神赛跑。   庄斐蜷在椅子上,视野暗了大半,于是听觉便更加显著,连带着思维也开始活跃。   爷爷奶奶尚且健在,而外公外婆去世时,庄斐的年纪还小,同他们的往来也不多。她只记得葬礼那几天,有好多人过来吃吃喝喝,还摆了两桌麻将,母亲守夜时,她便窝在母亲怀里睡觉。   此后的生活好像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每逢节假日,她总觉得少了些面孔,时日一长,也逐渐习惯了。   庄斐总以为生老病死离自己很远,以至于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便被从安逸的幻想中一把推出。   这一夜,ICU的房门被开开合合好几次,她听见了此生最令人惊惧的恸哭,也体会了生命的脆弱和无情。当她望见那个曾短暂交换目光的女人绝望地瘫倒在地时,她一阵后脊发凉。   每次警铃声响起,一道道白影在眼前穿过,庄斐都会揪心到无法呼吸。她无数次地祈祷父亲平安无事,然而每当她的期盼成真,也代表着另一个家庭的心碎。   第二天,父亲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时候尚早,母亲还没有来医院,庄斐陪同着护士和护工将父亲在病房安顿下来。她惊讶地发现,从前顶天立地、无比强壮的父亲,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便瘦到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形容枯槁,精神萎靡。   父亲一早苏醒,见到庄斐出现时,瞳孔有一霎的收缩。他没有开口,而庄斐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听从指示,在一旁打打下手。   等到其他人都散开,病房内只剩彼此时,庄斐在病床旁落了座,犹豫着握住了父亲的手。   她能感到父亲的五指有一瞬的挣扎,最终还是任由她抓着。他的手背干瘪而皱缩,还长了几块不合年纪的老人斑。   “爸,对不起。”庄斐首先开了口,甚至不敢去看父亲的眼,深深低下了头。   粗重的喘/息声比话语先一步传来,父亲道出的每个字都分外吃力:“你还知道回来。”   “我错了,爸。”庄斐说着说着,涌起一阵哭腔,她忽然无比怀念从前父亲中气十足指责自己的声音,“是我不懂事,我不该惹你生气。”   父亲的手动了几下,最后反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你和那个人,还在一起吗?”   庄斐张了张口,未曾遇过比它更难回答的问题。   最后她安慰式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爸,我们分手了。”   就在那一个晚上,那一个她无数次接近死亡的晚上,庄斐想了很多。   无论是自由、爱情还是独立,那都是飘渺而遥远的东西,而父亲是身边最为真切的存在,她就算再怎么渴求前者,也无法真的为此放下后者。   往后的路还很长,或许她会为自己听从父母的安排而后悔,又或许她会庆幸父母给自己指了明路。但那都是后话了,至少眼下,至少现在,她希望父亲能好好活着,而她也能难得当一位懂事的女儿。   听见她的回答,父亲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艰难地挤出了笑容:“我就知道,你还是聪明的。天下父母都是想着自己的孩子好,爸在商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不会看错人的。”   “嗯。”庄斐点点头,想象着一个乖巧的女儿此刻该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爸。”   没过多久,母亲带着早餐来到了病房。父亲自然是吃不了的,母女俩便围着床头柜,拆开了那份热气腾腾的早餐。   庄斐没什么食欲,全程只为了安抚自己的胃,机械地低头进食。父亲的心情不错,一见母亲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分享道:“秋秋说她已经分手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跟那个人肯定不会长久。”   母亲面带怀疑地打量了一圈庄斐,而庄斐未发一言,只平淡地回应着她的目光。   末了,母亲开口道:“你马上打算住哪。世景豪庭的那个房子,所有东西都给你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呢,或者你想回家住,都行。”   庄斐停住筷子,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世景豪庭吧。”   终于不用住那间逼仄的出租屋了,庄斐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她听着父母不断畅聊着她的未来,给她安排好了他们眼里的坦途,但依然没有一个人问她,愿意吗,喜欢吗。   也是,那么好的安排,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不愿意呢。   父亲的状态一直很稳定,庄斐在医院里陪了一天,又到了夜晚,她听了母亲的话,准备收拾东西搬回原来的屋子。   庄斐婉拒了母亲的安排,独自一个回到了出租屋。抵达时夜已深,屋子里只留了昏黄的氛围灯,以至于庄斐走近沙发时,才发现汤秉文一直坐在上面。   他穿着家居服,歪斜着倚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森林蜷成一团待在他的臂弯里,一大一小看着很是和谐。   汤秉文的睡眠一直不深,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疲惫地笑了一下:“秋秋,你回来啦。叔叔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庄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到出奇。   “那就好。”汤秉文支撑着坐直了身体,“外面是不是挺冷的,卧室的空调一早开好了,要不先去暖和一会儿再洗澡。”   庄斐难以回应他的关心,闷头走进了卧室,暖风呼在面庞,比起温暖更像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燥热。   为了防止汤秉文进屋,庄斐反锁了卧室门。“咔哒”一声,她的心跳也随之顿了一下,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定定地站在原地,思索着汤秉文发问为何锁门时,她要如何回答。   但门外没有任何动静,越是安静却越让她心愧。   庄斐脱下帮她抵御了一天风寒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从角落翻出行李箱,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   她的手无数次从汤秉文的衣服上掠过,每一件都能想起他穿着的模样,甚至还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最终,衣柜空了一半。她后退两步,默默地看着,眼眶被热风熏到发红,她想象着那晚汤秉文收拾行李离开时,面对的是否也是这番场景。   将行李箱扣上后,庄斐站在门口,再度回望着卧室。   这里的每一处都被汤秉文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不爱叠被子,但每晚回到卧室,被子都被汤秉文铺得平平整整。靠窗的写字台被改成了庄斐的梳妆台,而现在她走了,汤秉文也不必委屈在客厅办公,那低低的茶几,每次都逼着他难受地佝偻着背。   滚轮滑过地板的声音太过刺耳,庄斐咬着牙强行将它拎离了地面。明明一开门就能被见到,然而哪怕只有几秒,她也想拖延得久些再久些。   该说什么呢,该做什么呢,重要的是,她要如何面对汤秉文的双眼呢。   她从未想过,打开一扇门是件如此困难的事。   “咔哒”,反锁被解除,伴着“吱呀”声,客厅一点点显现在眼前。   汤秉文似乎预料到了些什么,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目光缓缓下移,望见她手里拎着的行李箱,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   庄斐将行李箱放下,回身关上了卧室门,穿堂的夜风吹来,在那句话开口前,她破坏气氛地率先咳嗽了一声。   “披件外套吧,太冷了。”汤秉文回望了一圈,顺手拿起自己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羽绒服,似乎是打算帮她穿上,最终却停住了动作,只是将其递给她。   “唔,我穿自己的就好。”   卧室里太暖和,使得庄斐都忘了加件衣服。她蹲下/身,躲开了汤秉文递来的衣服,将行李箱打开,抽出了一件自己的外套。   汤秉文抱着衣服,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穿好衣服,拉上行李箱,庄斐再度起身,眼泪却比话语先一步送出。   那件羽绒服随之落了地,汤秉文上前一步,悉心地帮她揩掉了眼泪。   略显粗糙的指腹挟来一阵痒意,逼迫着眼泪越滚越多,也抑制着她的声带,发不出半个音节。   昏黄的灯光自头顶打下,越过半垂的眼睫的阻碍,她能看见汤秉文的双眼湿润,荡起一圈光晕,几乎窥不清内里的神情。   “没关系。”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在情人节前完结,然后写点甜甜的番外T-T 第49章   庄斐听过很多誓言, 告白时对方会说“我永远爱你”,分手后对方会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她天真地愿意相信那些誓言开口时都是情真意切的,然而人心易变, 难以强求。   而现在她忽然发现,她和汤秉文之间好像从未定下以“永远”为限期的承诺。会说“爱”,但不会说“永远爱”,会说“在一起真好”, 但不会说“要在一起一辈子”。   是明知这种承诺太飘渺,还是一早参透它不会付诸现实呢。   她不知道汤秉文是如何想的,但庄斐不会坦白的是,起初她去追汤秉文时,的确没想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及时行乐是庄斐的人生宗旨, 在恋爱这方面尤甚,她不说见一个爱一个, 但也极其容易喜新厌旧, 另一半的一点小过失, 都会让她的爱意迅速消磨。因此在遇到汤秉文之前,她的每段恋爱都不太长久。   别说四年多了, 她连四个月对着同一张脸都觉得漫长。热恋时总是好,一旦激/情褪去,她想起那些要和对方永远在一起的承诺,就会后怕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汤秉文特别在哪里呢, 庄斐想不出。当初追他,也只是觉得他长得顺眼,性格挺好, 受够了那些张扬自负的男生,换换口味也不错。   结果这一换, 就换了这么久,并且难以戒除。   总有熟悉她的友人问她,这段恋爱怎么做到谈这么久的,庄斐自个儿都不甚清楚,只能说“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哪怕汤秉文死磕那点儿自尊心也舒服,直男性子没有情/趣也舒服。有时候庄斐也纳闷,她的包容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宽厚。   后来一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遇到了对的人”。   是对的人,但是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所以结果必然不会好。   庄斐道出分手时,汤秉文没有多问,即便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堆说辞,关于父母,关于未来,还有关于自己对他的爱——   最后这点,她庆幸汤秉文没有发问,不然每多说一句,都是对这段感情的亵渎。   汤秉文只是默默帮她将行李箱拎下楼,帮她叫了计程车,在她上车后,还叮嘱她到家一定要发短信给他报平安。   一切看着都那么的稀松平常,好像他们不是分手,而是一段普通的告别。   打开家门时,望见如此宽敞的空间,庄斐一时竟还有些不习惯。   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让她错觉两人复合的这一个多月不过是场短暂的梦。现在梦境结束,她如常从自己的家中醒来,继续从前的生活。   听从梦中的指示,好像是件很愚蠢的事,但庄斐还是送出了一条“我到家了”。   不一会儿,新短信的提示音响起,点开,只有短促的两个字——好的。   克制而冷静,就像他们第一次分手那样。   或许上次已经撕心裂肺过一回了,这次的分手,庄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她略去了那些彻夜难眠的煎熬,直接恢复了从前一个人生活的习惯。   毕竟,惋惜一件本没有可能实现的事,未免过分愚蠢。   手机里关于春节的推送愈来愈多,庄斐这才想起今年过年的新衣服还没有买,她从邮箱里抱回各大奢侈品牌寄来的新品册子,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银行卡一早恢复,车也回到了她手中,甚至像是对她听话的嘉奖,父亲还主动问她想不想换辆新车。   她回到了从前被人艳羡的生活,但她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消费不会令她高兴,美食不会令她高兴,就连朋友约她出门喝酒时,入口也尽是苦和辣,没有半点从前的兴奋。   大抵是掌控快乐的神经被悄无声息地抽走了,庄斐觉得自己完蛋了。她本以为这次很好,不必以泪洗面睁眼到天明,但她不会难过的同时也不会快乐了,仿佛变成了一只没有情绪的木偶,机械模仿着自己从前的生活轨迹。   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赶在腊月二十九出了院,不至于一家人在医院过年。   庄斐也一同回到了家,家里因为之前一直在忙父亲的事,都还没来得及装饰,和左邻右舍相比,看起来有些冷清。   佣人们已经提前备好菜回老家了,父亲自然还得静养,于是庄斐和母亲一起,花了一下午把家里装扮了一番。   红色还真是喜庆的颜色,里里外外贴了一转后,看起来热闹又红火,充满了年味。   等到庄斐贴完最后一张,坐回沙发随手拈了只草莓时,坐在沙发围观全程的父亲望着她,眼里格外欣慰:“想不到我们家秋秋还挺能干的。”   或许是她之前家务实在做得太少,以至于贴点窗花对联都能被夸“能干”,庄斐腼腆一笑,脑中猝不及防闪过了一段回忆。   就在十多天前,她也曾贴过这些,只可惜最终的结果不够圆满。   明天就是除夕了,汤秉文要和谁过呢。   这个念头一旦钻进脑海,便再也驱赶不走,惹得庄斐吃晚饭时格外心不在焉。母亲还以为她嫌弃菜不够丰盛,告诉她先凑合一天,明晚就可以吃大餐了。   那汤秉文吃什么呢。庄斐漫不经心地将一小块鱼肉在碗里捣得粉碎,动作迟钝,唯有思维活跃。他应该是自己做饭吧,她不在,他可以全部做自己喜欢吃的菜了。   失眠来得很突然,于是在人人喜气洋洋的除夕,庄斐不得不顶着一对黑眼圈,萎靡不振地在家里飘。   祝福短信自白天起便不断在手机里弹出,有千篇一律的群发,也有贴心的专属祝愿,红包自然也不会少,一整天庄斐的手机提示音就没停过。   庄斐强打精神挨个回应着,每句话都答得格外欢快,末尾总少不了感叹号,笑脸、烟花和“福”字表情荣登常用表情包前三,唯有镜头外面对屏幕的脸,平静到几近丧气。   短信终于消停了一段时间,庄斐走到客厅,目光涣散地望着电视上对春晚的预热,听着厨房里热闹的声响。   所有的菜都是半成品,母亲要做的便是加热抑或简单炒一炒。庄斐有主动提过帮忙,可惜母亲显然对她的能力不够信任,拒绝了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但至少手里有点事可做的话,一心无法二用的她便能稍稍抑制一下活跃的思维。   往年的这个时候会是什么样呢。汤秉文已经回到了老家,他是家里厨房的主力军,每做一道菜都会发给庄斐,让她“云品尝”一下。当然,如果她看上了哪一道,等汤秉文年后回昌瑞给她复刻也没问题。   红包是必不可少的,每年汤秉文拿了多少年终奖,便会发一半给庄斐。也就是这种时刻,庄斐能名正言顺地给他转钱,只是汤秉文这人扫兴得很,比他发的红包数目大的钱还不爱收,哪怕这点钱,也不过是庄斐父母给她发的红包的零头。   等到吃完年夜饭后,汤秉文会给她现场直播放烟花。昌瑞禁鞭了很多年,庄斐竟有些怀念小时候被鞭炮吵到彻夜难眠的日子。而汤秉文放的烟花,是前一天在炮竹店拍了照,让庄斐亲自挑选的,等到除夕当晚,一样样放给她看。   而今年呢,外面安安静静的,也没人给她放她想看的烟花了。倒是有朋友转发了个电子鞭炮,庄斐点进去戳了一阵,越戳越烦闷,干脆将手机丢到了一边。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过得最糟心的一个除夕。父亲吃不了太多,简单夹了几筷子便回房休息了。母亲向来胃口小,庄斐也没什么食欲,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没怎么动。   红包还是有的,母亲拿出一个看着比往日还要厚的红包,笑着道:“祝我们家秋秋,新的一年找个合适的小伙子,早日完成终身大事!”   见母亲拿出红包时,庄斐习惯性地挤出笑容,却在听完这番话后,脸上有一霎的僵滞,伸在半空的手忽然有些不太想去接。   但过年最忌讳的便是扫兴,所有不符合节日气氛的情绪都必须自己抑制住,在母亲察觉到异样前,庄斐接过红包,笑着道:“谢谢妈妈。那就祝妈妈新的一年万事如意,也祝爸爸身体健康。”   庄斐素来对春晚没什么兴趣,母亲也不强求她,吃完饭便放她回房待着。她坐在飘窗上,望着没有一粒星的夜空,感受着辽阔的宁静,觉得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夜晚,实在不适合落泪。   除夕快乐。   她在心里说。   往年每到初四,庄斐便会回到自己的家,汤秉文也会提前从老家赶回来,赶在开工前,和她快活地享受几日假期。   而今年,母亲说什么也不让她这么早回家,还拿父亲的身体作由头,直接把她所有的理由都结结实实堵了回去。   应付亲戚实在是件无聊又烦躁的事。尤其她年初刚刚逃了订婚宴,于是所有人来时,免不了提上几嘴,还是用那种乐呵呵的八卦语气,让她不得不跟着赔笑。   并且众人调侃完后,不约而同会接上一句“那秋秋想和谁结婚”。于是在一旁的母亲,没待庄斐回答,便会应声着“我们也愁着呢,您帮她物色一个啊”。   庄斐总以为,那是亲戚间无聊的寒暄,只怪她太年轻,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于做媒的热情。   初三来过的亲戚,初五就给庄斐母亲发了短信,告诉她找到了合适人选。   母亲一听,忙不迭地把尚在睡梦中的庄斐喊醒,让她快些去洗漱打扮,中午和对方见一面。   庄斐刷着牙,听着母亲站在门口喋喋不休对方的背景家世,电动牙刷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一起,直把她还没睡醒的脑袋吵得发疼。   第三遍拒绝道出口,母亲干脆直接将她揪到了父亲面前,看着父亲依然憔悴的面容,庄斐只得低头不情愿地应了。   其实只是吃个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庄斐化了个最基础的妆,裹了件朴素的棉袄就打算出门,结果还没迈出门槛,便被母亲拎着衣领揪回了卧室,让她换上为了过年新买的红裙子。   当初买这条红裙子时,庄斐是当真觉得自己可以顺利走出来。而此刻,她站在全身镜前,只觉得这喜庆的红色穿在她身上,无疑是刺眼的讽刺。   将车停在约定餐厅的地下车库后,庄斐迟迟不愿下车。她有一万个出逃的冲动,也有一万零一个对于出逃后果的惧怕。方向盘在她的手中,她却不能决定去哪。   最后,本着速战速决的心理,庄斐还是下了车。   刚刚锁好车,庄斐便被对面车的启动灯光闪了一下眼。她本能地抬头一看,就在她的车所在的斜对面车位,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车身有不少凹陷,大小划损更是数不胜数,有意思的是,车前盖上贴了对春联,看着比她那辆红色的车还要喜庆。   人在逃避不想做的事情时,所有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会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庄斐微微眯起眼,默念起了春联上的字。   刚刚读完一排,她忽然发现,横跨车前盖的那条划痕看起来无比眼熟。有种不安的预感袭来,她垂下的手揪紧衣服,目光小心翼翼地向挡风玻璃移去。   入目是件黑色夹克,再往上是有些圆润的脖子,不必再看了,庄斐暗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是时候控制一下这过分丰富的联想。   面包车的驾驶座上,坐了个胖乎乎的年轻男人,对上她的目光,他乐呵呵地挥了挥手,将脑袋探出窗口,道了声“新年快乐”。   明明这些天听过了无数句“新年快乐”,不知为何,偏偏是陌生人的这句最让她感到愉快。   庄斐发自内心地笑着,也挥挥手:“嗯,新年快乐。”   短暂的招呼结束后,庄斐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准备往电梯间走去。   尚未迈步,却见那男人的脑袋依然伸在窗外,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扯着嗓子道:“汤哥,你走快点儿啊!” 第50章   正午的阳光照得停车场入口处一派光亮, 庄斐扭过头,看着汤秉文的身影逐渐自光晕中显现。   他穿着那件长长的旧羽绒服,臂弯里抱着折叠的海报架, 听见催促,步伐明显加快了些,却在撞见这一簇红时,生硬地止住了脚步。   四目相对, 又错开,谁也没有开口。汤秉文拉开面包车的后门,将架子放了进去,回头坐上了副驾驶。   庄斐觉得自己的存在很不合时宜,刚刚迈开两步, 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美女,新年快乐!”   似曾相识的内容, 庄斐纳闷地回声望去, 汤秉文那位胖乎乎的同伴正双手交叠在车窗边, 探出大半个身子望着她。   “新、新年快乐。”庄斐只得再回了一遍,余光却在不断向副驾驶的位置捕捉。   “方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同伴笑出了一双眯缝眼, 上下扫了她一转,“你的手表挺好看的,能不能把链接发给我?”   庄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前几年在澳门买的,没有链接, 不好意思。”   同伴的表情一僵,复而继续笑着道:“那型号能告诉我吗?”   庄斐如实告知型号后,对方却挠挠头:“我英文不太好, 你发给我行不行?”   老套的搭讪手段,换做原来, 庄斐一早直接拒绝了。   但此刻汤秉文在一旁,庄斐感到浑身上下都颇为不自在,大脑“嗡嗡”直响,思维迟钝,连婉拒的话都编不出口。   “可以走了吧。”汤秉文斜睨了一眼同伴,开口道。   “急什么。”同伴都懒得看他,一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庄斐,“大中午的,人都吃饭呢,现在地推有人看么。”   “那你刚刚不还让我快点么?”汤秉文的语气冷冰冰的。   “那不是急着去吃饭嘛。”同伴似乎被他打扰得有些不悦,“咚”一声靠回驾驶座,瞪了他一眼,“没点眼力见,断人家桃花是要遭天谴的。”   汤秉文的目光短促地从庄斐面上扫过,又觑着同伴道:“你没看到人家不想理你吗?”   “美女!”同伴又把脑袋伸了出来,反手指了指汤秉文,“这人污蔑你,你人那么好,肯定愿意把型号发给我的吧。”   面对对方的热情,庄斐格外尴尬,想着写在备忘录上隔空投送过去时,却见到汤秉文抬手把同伴的脑袋按了回去:“行了,开车吧你。”   “什么意思啊!”撩妹三番两次被打断,同伴着实不爽,“你自个儿和嫂子天天浓情蜜意,就不知道‘先富带动后富’,关心一下你这些单身兄弟的终身大事啊?”   几个关键词被庄斐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光本能地望向汤秉文,猛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又匆匆别开时,还是从余光中察觉出了汤秉文的慌乱。   “别乱说,我已经分手了。”汤秉文冷声道。   听到这话,同伴的脸色一滞,尬笑了几声:“诶哟,别难过,你这一表人才的,回头再找一个不是分分钟的事儿。新年新气象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周宇!”汤秉文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快,厉声打断了他,“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同伴被吓得肩膀一缩,想着自己这副怂样都被人见着了,也没法继续撩妹了,只得冲庄斐摆摆手:“我走了啊美女,有缘再见,新年快乐。”   庄斐咧着尴尬的笑,第三次回了句“新年快乐”。   面包车“哐啷啷”地缓缓驶出车库,庄斐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它载着汤秉文消失在光亮之中时,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她想他们刚刚表现得很好,就像一对陌生人那样。   等她赶到餐厅时,相亲对象已经先一步落了座,见她走来,贴心地帮她拉开座椅。   “你好,我叫郑裕泽,是庄阿姨介绍的。”   对方长了张颇为和蔼的圆脸,身材算是长辈眼中的“可靠有安全感”。之前听母亲介绍,好像是本地哪个局长的儿子,父亲则是邻省某市的市/委/书/记,总之来头不小。   “你好,我叫庄斐。”   大抵是背景原因,庄斐总觉得对方一身正气,令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简略地点完菜后,郑裕泽将水杯推到一边,坐直了些:“关于我的家庭情况,庄阿姨有没有告诉你?”   庄斐生硬地点了一下头:“嗯。”   “好的,那咱们开门见山吧。”郑裕泽清了清嗓子,“我目前虽然在基层工作,不过未来肯定是要从/政的,我希望你能在家做好我的后备。我很喜欢小孩,希望婚后至少生两个,一儿一女凑个‘好’字。我这个人比较传统,还希望……”   “不好意思。”庄斐面露歉意地打断了他,“我想和你道个歉。”   郑裕泽一怔,面上闪过一丝不悦,笑得很勉强:“庄小姐,打断人说话是个非常不好的习惯。不过没关系,你说。”   “其实我今天并不想来相亲,只是家庭压力所迫。所以我想,我们简单吃顿饭就散了吧,回头你就说你没看上我,或者觉得我的条件不达标……总之你想怎么说都可以。”庄斐努力表现得不卑不亢些。   郑裕泽的表情从惊讶过渡到为难,又转为疑惑:“冒昧问一句,庄小姐,你是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你是没看上我?”   确实没看上,但和他本人无关,这会儿再好的男人站在面前,庄斐也没什么心思搭理。   只是这话解释起来太麻烦,庄斐摇摇头:“你很优秀,是我配不上你。”   “没关系。”郑裕泽大度地摆摆手,“我不像那些把婚姻当成生意的,我对女方的家世背景要求不高,只想找一个温柔体贴的贤内助。”   庄斐尴尬地磨了磨牙根:“抱歉,你找错人了。”   “怎么会呢,我看人一向很准的。”郑裕泽自作聪明地一挑眉,“我觉得你还可以,咱们可以先相处试试。”   庄斐哑然失笑,总之全天下所有人都是火眼金睛,一眼便能看穿对方本质,还要振振有词地指点她。   “抱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目前对于结婚没有想法,前来相亲非我本意,咱们就当是临时搭伙吃顿饭,可以吗?”   郑裕泽嘴上虽然答应了,可后续的对话中,依然在不断询问她关于婚姻和家庭的看法。庄斐敷衍得愈来愈力不从心,干脆如实应答。   于是二人的表情同步地逐渐变差,不欢而散地结束了这顿饭,AA了饭钱后,便头也不回地各奔东西。   回到车上后,庄斐的心情莫名比来时好了不少,她缩手缩脚地伸了半个懒腰,觉得对付相亲好像也没那么困难。   只要展现出她任性懒惰的本质,便能把对方通通吓跑。不是么,没有人会爱真实的她,之前的每一任分手后,都会对她的各个缺点进行一番忍无可忍的大肆批判——   除了汤秉文。   想到此,庄斐烦躁地一头砸向了方向盘,按出了刺耳而冗长的鸣笛声。   回家后,母亲自然第一时间询问了她相亲的情况,庄斐只答了句“彼此没看上”,便匆匆作结。   “怎么可能,是不是你没好好表现?”果然知女莫若母,“秋秋你想什么呢,对方这么好的条件,过了这个村可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啊。”   庄斐逃避着母亲的问题:“妈,我现在暂时不想结婚。”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工作。”只要能逃避结婚,工作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之前你拒的那家,还想去吗?或者回头让你陈叔再给你安排别的?”对于女儿突然的上进,母亲还是很欣慰的,“总之你想去哪和爸妈提前说一声,我警告你啊,别又跑去当什么服务员,怪丢人现眼的。”   “随便吧,都行。”之前找工作是为了谋生,而现在是为了逃避相亲,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父母的效率一向很高,还没出正月,好几份OFFER便都摆在了庄斐眼前。   为了对方的公司考虑,庄斐舍弃了几个看着颇为厉害的岗位,挑了个乍看算是底层的工作。   父母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对庄斐本就没有太大期望,不指望她养家糊口,也没想着她能干出多大一番成就。只要走在正道上,找个体面点的工作和对象,说出去好听些,一切都行。   就职前一晚,庄斐几乎彻夜未眠,不断在手机里刷着职场新人的各个贴文,为尚未发生的事不断焦虑。   去了她才发现,她所在的部门几乎是个关系户聚集地,全员闲人,钱多事少。学历和背景一个比一个高,能力倒是低得很平均。庄斐本打算学点什么,结果一天混下来,只学到了眼妆的新化法。   庄斐逐渐习惯了开始工作后的新生活,朝九晚五卡着点上班,每天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下午茶点什么,以及新剧新电影,新包新衣服。   常常有朋友约她出门玩,却被她以工作为由拒绝后大为震惊,他们都说想不到她会去工作,而她也想不到工作会是这样。   在她想象中的工作,似乎总是伴随着压力。上司的打压,同级间的尔虞我诈,难以达成的绩效,变为常态的加班……   明明她一样都没有经历过,为何如此熟悉。庄斐一怔,忽然意识到这全是汤秉文的工作经历。   汤秉文……   这个名字蹿入脑海之际,庄斐定住了好几秒。   多久没有想起他了呢,她将目光移向台历上的八月,苦春已经过去,懒散的夏日也即将结束,原来距离分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或许人真的该有点事做,就算和他人聊聊天,也算是一种事。哪怕每天工作再轻松,到家后也会没理由地感到疲累,只想赶紧洗澡睡觉,无心想别的事。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工作有这么好,能填补她生活和大脑中的所有空隙,不会分到不必要的地方去。   但,也有例外。   不过这么久了,偶尔出点差错也可以原谅。庄斐将目光移向身边工位名叫施晴的姑娘,想着和她聊聊上周的新剧,转移一下思路时,却见对方心有灵犀般地也望向她,率先开了口。   “球球,你有没有玩过上周开服的《启境》?”   “那是什么?”庄斐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玩游戏。”   “我也很少玩。”施晴将座椅向她挪去,打开手机屏幕给她展示着上面的游戏,“不过这个真的好好玩啊,我昨天打到凌晨,今天来上班都快困死了。”   庄斐瞥了眼手机,敷衍道:“啊,是嘛。”   “你们聊什么呢。”杜浩拎着下午茶的纸袋飞奔进办公室,东西都忘了先放下,一眼看到了施晴手机屏幕上的游戏,高声道,“你也玩儿《启境》啊,来小晴子,咱们加个好友。”   “你才小晴子呢,小浩子!”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起来。   “带我一个,下班回去组队打本啊。”对面工位有人挥了挥手。   “我也玩,咱们建个游戏内群组吧。”   “什么啊,打游戏怎么能不喊我。”   ……   明明从前只有两三个人会聊聊游戏,也不知这个新游戏有什么魔力,几乎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下载了。   施晴走下工位,绕了一圈挨个添加了好友。最后她回到自己的工位,看向始终置身事外的庄斐:“球球,你要不要下一个,上手很容易的。”   “我对游戏不太感兴趣……”庄斐干笑了几声。   “那好吧。”施晴也不强求,回头和另一边工位的女生聊了起来,“你怎么等级这么高啊,充了多少?”   “没多少,也就十几万。”女生大剌剌地一耸肩。   “不是吧,这才开服一周!”杜浩跑上前,两个胳膊肘搭在两张转椅上,生生插在了二人之间。   “我也没想着氪金,但是‘我儿子’真的好好看啊,不知不觉就忍不住了。”   女生说着,展示起她在游戏里操控的男性角色。   “你真是什么游戏都能玩成养崽的。”杜浩嫌弃地摇摇头,“你有没有看过那个表情包,你以为你在给你儿子花钱,实际上是在给游戏公司老板花钱。”   施晴忽然拍了他一下:“那么帅的老板,我也想给他花钱。”   “哈?能有我帅?”杜浩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比你帅多了。”施晴说着,匆匆在网页上搜索着,“来来来,你看,好意思和人家比吗?”   “什么,我都不知道老板长这样的?”女生睁大眼望着手机屏幕,“有没有什么越过我儿子,直接给老板打钱的方法,来点私联之类的。”   “你快别想了吧。”施晴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游戏流水连着一周第一了,人家赚得盆满钵满,看得上你那点钱吗。你还当是那些你花点钱就乖乖上钩的十八线小明星呐。”   “小晴子,给我打钱,我马上和你私联。”杜浩嬉皮笑脸道。   “去去去。”施晴满脸嫌弃,“看完这个,谁还看得上你啊。”   ……   身边聊得热火朝天,惹得庄斐想不听都不行。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向三人看去,却在手机屏幕上被放大的照片中,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按下快进键》 第51章   照片里的汤秉文, 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微笑面对镜头,看起来从容不迫, 颇有成功人士的模样。   真好,庄斐匆匆收回目光,真好。   她比谁都希望汤秉文能获得成功,像他那么努力的人, 理应站在更高的位置。   只是酸涩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像藤蔓愈缠愈紧,几近窒息。   “球球。”热烈的讨论告一段落后,施晴回身捣了捣庄斐,向她展示着手机里的照片, “帅不?”   两人平时倒也会分享讨论些帅哥,庄斐努力使自己表现得自然些, 挤出一番感兴趣的笑容, 点点头:“嗯, 挺好看的。”   “后天《启境》会搞一个宣传直播,几个制作人都会出席。欸, 你知道吗,”施晴激动地睁大眼,“好像就在我们公司的演播厅进行!”   “啊,真、真的?”直到开了口, 庄斐才发现自己的语无伦次,这让她困窘地眨了眨眼。   “好像晚上七点多才开始,要不要下班后一起去围观?”好在施晴没留意到她的不自在, 兴奋地晃了晃她的胳膊,“游戏听不懂没关系, 一起看帅哥嘛。”   “我……”庄斐犹豫了一下,默默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我后天晚上好像有事,不好意思啊。”   交流最终以施晴失望的“好吧”为结,庄斐目无焦点地望着电脑屏幕,过分敏锐的听觉还是在施晴和旁边女生的聊天中,帮她捕捉到了“2号演播厅”的字眼。   她用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反反复复写着数字2,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此刻混乱的大脑到底在想些什么。   注意力不集中果然是开车的大忌,下班后,当庄斐从停车场向外驶去时,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都没留意到车身不知不觉出了线,直愣愣地撞上了对面驶入停车场的哈弗。   这一撞,让庄斐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她匆匆下了车,好在双方车速都不快,两辆车只是刮了点漆。   从哈弗的副驾下来了一个年轻男人,庄斐抱歉地望向他,还没开口,便见着从后座又下来两位,有一位的面孔似曾相识。   “美女!”周宇笑呵呵地一摆手,“我就说我们有缘分嘛!”   庄斐却无心回应他的自来熟,因为见到了他,脑中便霎时跳出了一个名字。   驾驶室的门是最后打开的,一身清爽的白T黑裤,头发比最后一次见面短了些,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还葆有些许少年气,与照片里成熟稳重的模样截然不同。   人靠衣装一点不假,有一个瞬间,她甚至错觉自己回到了校园,遇到了那个穿着简朴的白T,怀抱著书本,被她的一点撩/拨弄到无比窘迫的汤秉文。   “不好意思。”庄斐率先开了口,“我全责,你看下大概要多少钱,我现在转给你。”   汤秉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目光甚至没有一秒停留在车身的擦伤:“一点小磕碰,不用了。”   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段对话该结束了。庄斐舔了舔莫名干涩的嘴唇,讷讷地“嗯”了一声,手搭上了驾驶室的门把手。   汤秉文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灼热到胜过炎夏正午的阳光。庄斐拼命低头躲避着,却依然逃不开半分。   “你傻呀汤哥。”对话的声音虽然被刻意压低,然而如此近的距离,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只言片语,“这么漂亮,趁这个机会留个联系方式不好吗。”   “咔嗒”,轿跑的车门被打开,庄斐向后退开半步,预备着上车。   “庄斐。”汤秉文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我靠。”同伴惊讶地望向汤秉文,“你怎么知道人家名字?”   “不是,这名儿是不是有点耳熟啊……”另一位开口道。   庄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望向他,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汤秉文轻轻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庄斐几乎是紧随其后道出了口。   然后这段被尽力延续的对话,还是被迫宣告了完结。汤秉文没再说话,庄斐也口舌干燥到难以开口。   有位同伴催了一声,一行人便陆陆续续回到了车上。汤秉文上前打开驾驶室的门,弯着腰准备进去,却突然对着车门说了声“注意安全”。   夏日的白昼总是很长,外面一派天光大亮,等候红灯之际,庄斐被旁边商场的大屏上《启境》的巨幅广/告吸引了目光。   看着似乎是带有科技感的画风,少男少女们齐齐仰望着阴沉的天空,脸上有的迷茫,有的期待,有的踌躇,有的坚定。   庄斐向来对游戏不太感兴趣,但奇妙的是,在看到这段视频时,她的心莫名被击中了一下。   回到小区,尚且在坐电梯时,庄斐便迫不及待下载了《启境》。   在等待下载完毕的过程中,她又在搜索引擎中开始查询这款游戏的相关新闻。   “黑马”“现象级”“爆火”“自来水”这几个词频频出现,看起来,这是一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新工作室的第一款游戏。   没有背景,没有旧作,制作团队里最出名的一位,也不过是个十几万粉的游戏视频博主。   公司于去年刚刚成立,不过据他们所说,游戏从七年前便着手开发了。人手的数目等于大学一个宿舍的人数,前期所有人都是在兼职制作,直到去年终于做出了成品,才下决心全职投入其中。   创业初期的大部分资金都是贷款而来,因为人手紧缺,服务器太少,以至于内测时频频出现服务器过荷的问题。   好在由于游戏本身质量优秀,题材新颖,吸引了许多游戏开发专业的人前去应职,还有人主动参与投资。在众人的支援下,它终于在正式公测时,交上了一份令众人满意的答卷。   游戏在正式公测前便有一定热度,不过制作组本身几乎没买什么营销,绝大部分都是靠内测玩家的自发宣传,但终究只是圈内的小众狂欢。   而在这样的基础下,游戏出人意料地于公测当天便大爆,并且热度持续了一周,还有不断增长的趋势。   一部分人表示这是一个奇迹,还有一部分表示,这是对好作品应有的回报。总之一时间,对于其爆火原因的研究文章数不胜数。   对于游戏本身的分析,庄斐多是一眼略过。她的目光不断在文章中搜寻游戏背后的故事,汤秉文出现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但哪怕只有几个字,也被她反复阅读。   有一篇名为《游戏行业终将后浪推前浪:论爆火的背后》的文章,正是聚焦了游戏制作组的这四个人。   在这篇文章里,按时间线附了很多制作组众人的照片。   第一张是四人在大学宿舍的合影,彼时庄斐还没有同他相遇,她点开照片又放大,近乎贪婪地望着。   汤秉文那时候精瘦精瘦的,肤色也有些发黑,看着怪土气的,但眼里的那股劲儿一直没变。   很多次当朋友问起她是怎么看上汤秉文的,她总说是因为他长得帅,性格也好。但此刻,庄斐透过时光,注视着这双眼时,好像迟来地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第二张是三人围在汤秉文身边,共同注视着电脑屏幕里的程序。下面的标注上,表明这是他们大三时的照片。   这也是庄斐同他相遇的那一年,照片里的汤秉文只有背影,头发剃得有点儿短,后脑上一片青茬。   她盯着汤秉文身上的白T看了许久,忽然放下手机冲向衣柜,不停翻找起来。   就算只有一个纯白的背面,庄斐也无比确认,这是他们的第一对情侣装。   因为汤秉文夏天的衣服基本都是皱的,不是他不讲究,而是衣服本身质量一般,再加上洗了太多次洗薄了,再怎么熨也没法熨平整。   而这件是两人某次逛夜市时,突发奇想买的,由于是新衣服,所以质感看着明显不一样。   这对情侣装其实挺土的,一个是漂浮在海上的帆船的图案,一个是码头的图案。   夜市的黄色灯光似乎有种魔力,以至于庄斐看到它的第一眼便被吸引了。更重要的是,这个价位的衣服,汤秉文不至于拒收——当然,他那点让人无奈的自尊心,还是促使他后来又请庄斐吃了比T恤还要贵的小吃。   但是等到日光一照,庄斐就对它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土气得根本不像她平日的风格,料子摸在手上,也愈发觉得扎人。   因此,她一次也没有穿过那件衣服。   而她也清晰地记得,翌日两人再度见面时,穿着那件T恤的汤秉文望向她身上的衣服,那难以掩饰的失望神情。   后来那件衣服去哪了呢,庄斐望着被自己翻乱的衣柜。每年从宿舍回家前整理行李时,因为嫌麻烦,她都会扔些不想再穿的衣物。   而那件T恤,大概也在某次整理时随手扔了吧。   但汤秉文至少在他们分手前还没有扔,因为去年的夏天,她还看到他穿那件衣服。不过谁也没有提起,它们曾经是一对的。   庄斐的指尖在屏幕上缓缓划过,却在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倏然停住了手。   那是游戏公测后,制作组接受采访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汤秉文赫然穿着印有码头图案的那件T恤。   T恤看上去明显比前一张旧了不少,庄斐的目光匆匆扫过其他三人,对于奢侈品的敏锐触觉让她认出了不少牌子,而汤秉文坐在其中,一身打扮未免朴素得格格不入。   屏幕再度向上滑去,庄斐又看了一遍下午在施晴手机里看到的照片。   这应该是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汤秉文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皮鞋锃光瓦亮,面色淡然地望着镜头,出挑得很显眼。   而不管是穿着破旧T恤的汤秉文,还是身着高档西装的汤秉文,其实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那件T恤在她第一次没有穿上后,便再也不是情侣装了。   这种想法袭来后,令她在退回主界面,看到下载完成的游戏图标时,突然丧失了点开的动力。   只是短暂的迟疑过去,庄斐还是点开了它,一番简单的注册后,顺利来到了新手引导界面。   首先是捏人环节,庄斐选了个女性角色,面对众多自定选项兴趣缺缺,只在游戏提供的预设里挑了个顺眼的。   接着便是起名环节,庄斐输入“球球”二字,犹豫少顷后又删掉,打上了“秋秋”。   游戏里的角色似乎正从一个破旧的舱室里走出,随着舱门的推开,游戏地图在眼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庄斐按照指示,推了一下方向键,头一次玩这类游戏的她,看什么都稀奇得很。她在大门前左右徘徊着,一会儿被草地上跳过的小虫子吸引目光,一会儿又定定望着天边划过的飞机,直到留下的轨迹逐渐淡化。   好奇心令她忽视了地上的引导箭头,她开始随心所欲地闲逛,越过荒芜的草丛,穿过幽暗的森林,也不知孤单地跑了多久,才终于遇到了一个NPC。   这是个男性NPC,他正坐在海边的码头上,惆怅地眺望着大海。   游戏里的大海做得格外逼真,透过屏幕,庄斐仿佛都能闻到海风腥咸的味道。百无聊赖的她同NPC一起看着波浪涌上又退去,忽然有些替他感到落寞。   庄斐可以由着心意在这片开放大陆上四处跑跳,而她知道NPC一般是不会换位置的,所以,他要一直在海边看潮涨潮落,日升日降吗。   想到此,庄斐忍不住朝他走近了些,想看看能不能同他对话。   尚未点开对话键,突然,NPC回身向她望去,头上弹出了一个气泡,里面写着几个小字——   好久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太阳还没升起就都是前一天(划掉 第52章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惹得庄斐的动作有一瞬的怔滞。   “好久不见。”她喃喃地默念着。莫非自己操控的角色,和这位NPC曾经有过一段故事么。   她向NPC走近了些,按下对话按钮, 试图探寻更多内容。然而屏幕上却弹出一行提示,表示只有通关新手引导任务才能同他对话。   无奈之下,庄斐只能沿着箭头一步步远离大海。习习的海风将NPC的碎发吹起,她的目光始终定格于此, 直到他变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像素点。   新手引导颇为细致,可惜手残如庄斐,即便选择了“简单”模式,还是在一场演习对战中频频失败。   屡战屡败后,庄斐只得暂时退出游戏, 在搜索引擎里开始寻找游戏攻略。   无意间,庄斐好像摸进了一个游戏论坛, 里面五花八门的帖子令她目不暇接, 都快忘了自己当初的目的。   其中一个帖子的标题为《盘点里你可能不知道的彩蛋》, 每次看电影都格外期待彩蛋的庄斐,自然也不能错过游戏彩蛋, 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或许因为她才游玩不到一个小时,许多游戏名词她都看不明白,好多剧情也还没有打到,难以体会其中的乐趣。   于是, 庄斐从最初的逐字逐句细读,变为了一目十行,滑动屏幕的速度愈来愈快。   就在这一闪而过的文字中, 庄斐好像看到了些熟悉的字眼。她赶忙往回翻阅,耐下性子读着, 终于看到了这一条。   “65.如果你的游戏昵称为‘秋秋’的话,去找码头守望者时,他会对你说一句‘好久不见’。”   码头守望者,应该就是她刚刚遇到的那个NPC。   原来,这句话不是游戏的基本剧情,而是一个有特定触发条件的彩蛋吗。   在下面的回复中,有几条高赞被顶到了最上面,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   “补充一下第65条,你的角色必须是女性才能触发那句‘好久不见’,如果是男性的话,他会对你说‘如果你认识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请告诉她我在等她’,我刚刚花了改名卡试出来的。”   “啪嗒”。   濡湿的屏幕上,字被放大了一块。   第二天,当庄斐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前去公司时,施晴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异样。   “球球,你的眼睛怎么了?”施晴关切地问道。   “我昨晚熬夜打游戏,就打成这样了。”尽管是个借口,但好歹有一半的可信度。   “是不是《启境》?”施晴赶忙取出手机打开游戏,“我就说你会喜欢吧,来来来我们来加好友。”   顺利加上好友后,施晴点开她的资料页面,盯着她的等级看了好久:“你这是充了多少,怎么比婷婷还夸张?”   婷婷,就是坐在施晴另一边的那个姑娘。   “呃……”到底是给游戏充钱,庄斐总觉得有点不务正业,她尴尬地抓抓头发,敷衍道,“也没多少啦。”   毕竟,一晚上花去了一辆车的钱,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其实游戏里引导氪金的地方并不多,包括在论坛里,她也看到了许多零氪攻略,看起来不论氪金与否,在游戏里都能取得很好的体验。   只是庄斐想到她充的钱,有一部分能进汤秉文的口袋,就一时上了头,把所有能充钱的地方都点了个遍,机械操作了一个多小时。以至于银行连夜给她打电话,问她的卡是不是被盗刷了。   分手后还给前男友打钱,说她是全天下最蠢的女人也不为过。只是分开得越久,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这几年,庄斐心底的歉疚就越深。   一直沉浸在爱里,好像都忘了该如何换位思考。而现在,彼此的唯一一点联系,也只剩下这款游戏了。   如果用对她无足轻重的一点金钱,就能换来良心上的告慰,或许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庄斐头一次体会到了游戏氪金的快乐,甚至快乐到有些烦恼。   比如商店都被她买空了,怎么还不上新货。比如所有关卡靠堆砌氪金道具硬刚,仿佛开通了比“简单”模式更容易的“婴儿”模式,甚至都体会不到对战的策略乐趣了呢。   当然,还有这因为玩得太顺畅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生生熬到了凌晨,导致第二天上班时萎靡不振。   “欸?你的小名不是球球吗?”等级还没研究完,施晴又被昵称点燃了好奇心。   “是啊,朋友都喊我球球,不过家人一般喊我秋秋。”   家人。   真奇怪,失落的情绪怎么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在每一个愉快的瞬间,都要扫兴地将她击倒。   “哦对了,昨晚他们过来彩排了,我拜托负责的同事拍了几张照片给我,你要不要看?”没待她应声,施晴便在相册里翻找起来。   庄斐努力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可目光却根本无法移开。   是昨天傍晚遇到的汤秉文没错,每一处轮廓都令她熟悉又想念。   一张是他和导演在讨论流程,看起来从容又自在;一张是他定定地望着墙上挂着的游戏LOGO,他在想什么呢,原来就算成功了,他眼里的那股劲儿也未曾消逝。   “怎么样,是不是可帅了?”施晴收回手机,自个儿又盯着屏幕望了半天,“明晚的直播,一起去围观嘛?”   庄斐面露歉意地摇摇头:“不好意思,我明晚真的有事。”   她现在根本不敢面对汤秉文,甚至想离他越远越好。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她错过了无数次机会,那么在此之后,就更没有在他发迹后才回头的必要。   没有她的汤秉文一样过得很好,莫不如说比和她在一起时要好得多。他的前程将是一片锦绣,她没有理由再将他拉回痛苦的泥淖。   虽然有很多次庄斐也在想,如果那天她坚定一点,逼着汤秉文和自己去领证,他会答应吗,他们又会走到什么样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她不敢去赌,父亲因为身体缘故已经从公司卸任,提前享受退休生活。尽管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可每每想到当初生病有自己的原因,她便自责难当。   所以他们注定是没有缘分吧,庄斐叹了口气,操纵着自己的角色又跑到了海边。   以她现在的游戏进度,依然无法和码头守望者开启剧情。不过,就这么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吹吹海风也很惬意。   或许人当真不该撒谎,尤其是那些口是心非的谎言。午休时分,当庄斐在公司休息室小憩时,母亲的电话突然打来。   母亲表示,让她晚上回家吃饭。乖乖应允后,糟糕的预感却不断在她心头涌起。   -   打开家门时,庄斐警惕地扫了一圈屋内,没有见到任何陌生人后,才换鞋进了屋。   没办法,上次母亲并未告知她,便直接把安排的相亲对象带回家,给她杀了个措手不及,让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晚饭看起来也都是家常菜,没什么特别丰盛的。父母照例问了她工作辛不辛苦,庄斐也照例回答了“还好”——   其实哪里是还好,根本是闲得不得了。但如果如实回答,他们铁定会想办法填满她的空闲时间。   但等到晚饭结束,母亲却让她迟点再离开时,庄斐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果不其然,母亲又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满脸期待道:“秋秋,你看这个小伙子怎么样?平头正脸的,家里是做外贸的,和你小姑好像是什么远房表亲。”   “妈……”庄斐匆匆扫了眼屏幕,无奈道,“你就那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吗?”   “诶哟,我和你爸都这把年纪了,啥也不求了,就求自己家闺女找个好人家嫁了,了一桩心事,你怎么就不理解呢。”母亲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   “嫁完呢,是不是马上又得逼着我生孩子。”庄斐苦笑道。   “什么叫逼你呀……你都不知道隔壁家的小囡有多可爱,你看一眼,保管你自己也想马上生一个。”母亲说得那叫一个信誓旦旦。   自打她的“太太团”里有两个人升级做了奶奶,还有邻居家的小孙女前来过暑假,她就每天沉迷于别人家的幼崽。当然,心里头也一直念着有个人能喊她一声“外婆”。   “我暂时只想专注工作。”庄斐意识到,人还是得有份工作,比如在必要的时刻,可以义正词严地拿来当挡箭牌。   “欸,还有句话妈妈本来不想说的。”母亲向她坐近了些,望了眼卧室,又将目光移回她,压低声音道,“你爸已经退休了,没太多实权了,趁现在还有点余热,能帮你物色点条件不错的,这以后拖得越久,就越难。”   “条件不好又怎么样呢。”庄斐小声顶了句嘴。   其实她这会儿压根没想到汤秉文,毕竟人家现在可是钻石王老五。但母亲好像还对自己闺女和一个穷男人谈了几年恋爱心有余悸,睁大眼冷声道:“你最近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没有啊。”庄斐对母亲的一惊一乍很是无奈,“我现在只想专心工作,靠自己。”   虽然这话刚出口,她就一阵心虚。   “靠什么自己,没你爸你能有今天?”母亲一秒戳破了她,“别犟了,我已经帮你定好了,就明晚,和人家去吃顿饭。”   “妈——”庄斐不满地叫出了声。   “妈什么妈,这个再不成以后就别叫我‘妈’了。”母亲嫌弃地摆摆手,“你刚刚不是急着走吗,走吧。”   这逐客令一下,等于把她谈判的余地也给没收了。看着母亲快步走回卧室,庄斐叹了口气,也拎上了自己的包。   算了,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大不了故技重施,再次把别人吓退。   庄斐的心情刚刚轻松了不到一秒,户外的冷风一吹,她忽然意识到,明晚也是汤秉文直播的时间。   既然一早拒绝了施晴的邀请,那这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了,没关系了,没关系——   她那点不为人知的私心,此刻在不断啮咬着她。   母亲的电话翌日早晨便开始打来,叮嘱她好好打扮,又让她晚上一下班便赶过去,必要时请半天假更好。   庄斐全部乖乖应了,赶大早洗了把澡,化了个无比精致的妆,又翻出了前几天新买的裙子,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唯有香水还是从前的味道。   每每闻到这个味道,她总想起二人独处时,汤秉文会像一只巨型犬般偎在她的颈窝,小心翼翼地嗅着她,说她好香。   而汤秉文是什么味道呢……庄斐都不好意思承认,从小到大不怎么用肥皂的她,在分手后的某次逛超市时,破天荒买了块肥皂。   前天傍晚偶遇时,她的鼻腔里全是地下车库潮湿的气息同汽油味,而汤秉文身上的皂香,只有贴得极近才能嗅到。   由于今晚的直播,早上一到公司,庄斐便听见施晴和婷婷激动地聊个不停。   颜值高的人在哪个行业都会受到额外的关注,从她们的聊天中来听,好像不止她们两个花痴少女,网上对于汤秉文的议论也很是热闹。   原本汤秉文在制作组里是个一般很少被夸,游戏出BUG时马上挨骂的程序员,却生生受到了比制作人还高的关注度。绝大部分人对代码都一知半解,聊的自然全是他的脸。   想来汤秉文的桃花确实不少,当初在庄斐的“严刑拷打”下,他承认自己在大一时期,那副子又黑又土的模样,都能收到同班女生的表白。   等到他认识庄斐时,已经蜕变得很出挑了,庄斐还喜欢变着法子改造他。回望两人在一起的这些年,他的穿着品位进步了不止一点点。   庄斐倒是从不在意他身边的这些桃花,毕竟轻而易举就变心的男人,她也不稀罕。   更何况,汤秉文在这方面实在太直了,对一切桃花保持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状态。有时候庄斐都在想,他这副样子,哪天两人分手了,他要怎么找下一个。   那时候只是幸福的玩笑,可此刻,庄斐好像真的开始担心了。   她不希望汤秉文快点找到下一个,她就是那么的自私。就算他们没有复合的可能,她也只会祝汤秉文事业一片坦途,而不会对他的爱情有半分祝愿。   她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分手时,她哭着让汤秉文等等自己,那时候汤秉文说,他至少十年内都没有再次恋爱的想法。   都说男人的承诺不可信,但庄斐却总是愿意相信他的。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现在才过了不到一年,那就让他一直单身到三十多岁好了,等到她丈夫孩子热炕头,大概勉强能祝他幸福吧。   中午,母亲关心的电话又打来了,庄斐依然乖乖应了每一句,还主动要来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令母亲喜出望外。   一通电话过去,庄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抱歉,今晚我可能无法赴约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在今天结束之前,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没有去。”   对方怔了几秒:“庄小姐,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虽然很遗憾,不过,还是祝你成功。”   大抵是遇到了太多奇葩的相亲对象,庄斐忽然觉得这副态度的对方可爱了起来。   她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个期限,今晚过去,就今晚过去,她要真正地走出来,去尝试一下新生活。   在他们这个关系户部门,加班可谓是极其稀少。庄斐踩着点慢悠悠地收拾东西,眼看着施晴和婷婷时间一到,便手拉手冲出了办公室,留下杜浩在办公室里哀嚎自己也要去做游戏。   “你还不知道你差的是哪儿吗?”另一个同事多少给他留了点面子。   对外的直播开始时间是八点,就算需要提前准备,在已经彩排过的情况下,也不需要五点便赶到现场。   庄斐的计划很简单,她拎起包,悠闲地走出办公室,独留桌上一支突兀的口红。   公司的地段很不错,附近有不少颇具小资情调的餐厅。庄斐随意挑了家咖啡厅,点了块蛋糕悠闲地吃着。   吃吃蛋糕,再打打游戏,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庄斐原打算六点半便借口拿口红回到公司,结果一眨眼,时间已经到了七点。   这个时间段,汤秉文或许已经进演播厅了,而施晴和婷婷肯定一早守在那儿,三番两次拒绝邀约的她,实在没有理由在那里出现。   “算了,就当真的是去拿口红好了。”庄斐自言自语着,不抱希望地开回了公司。   车停下时,庄斐忽然发现旁边停了辆哈弗。   公司里藏龙卧虎,虽然一般那些有钱人不爱开太张扬的车来公司,但对他们来说,家里最普通的车也是BBA起步。在这个车库里,国产油车实在少见。   不过她很清楚这辆不是汤秉文的,他开的是黑色,而这辆是白色。她只是很奇怪自己,这种原来根本不会留意的车,就因为和汤秉文撞了牌子,便让她莫名驻足看了好几秒。   她所在的部门不加班,不代表别的部门也是按时按点下班。公司大楼里依然灯火通明,庄斐顺利取回了自己的口红,看着手机上显示的七点二十,无望地往电梯间走去。   或许还不如去相亲呢,这次的这个男生,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庄斐这么想着,眼睁睁看着电梯数字跳到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叮”一声,电梯门应声而开,庄斐满脸丧气地等待着,却在缓缓打开的电梯门中,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四目交对间,惊讶是共同的情绪。汤秉文一手拿着电话,走出了电梯,嘴里还在应着:“我已经到六楼了,具体在什么位置。”   他看起来好像很忙的样子,虽然就算不忙,庄斐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眼看电梯门快阖上了,庄斐再次按了下行键,刚准备进入电梯,手腕突然被人不由分说地握住。   “嗯,然后往哪走。”汤秉文一边应着电话,一边由着那头的指示向前。而庄斐被他牢牢牵着,被迫跟上了他的步伐。 第53章   汤秉文的五指牢牢扣着她的手腕, 夏日裸/露的臂膀相贴,带起她一阵几不可察的战栗。   庄斐脚下的步伐很乱,幸有他的支撑, 才不致摔倒。暖风送来熟悉的皂香,从前最让她安定的气息,此刻却在她的心头搅出一片涟漪。   太响亮了,她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蓬勃地跳动着, 用力到令她不安——那是出于最基本的求生本能,意识到了此刻超速心跳的危险。   这层楼的大部分办公室都熄了灯,走出明亮的电梯间,便只余下走廊昏黄的壁灯,吝啬到照不完全。汤秉文的脸在明暗中交错, 仿佛老旧电影的拉片。   直到走到一间熄灯的办公室,汤秉文在门前站定, 对着电话那头开口道:“我找到了, 先挂了吧。”   电话挂断, 他将手机收回口袋,也刚好用腾出的那只手, 摸出钥匙开门。   庄斐低下头,望着他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似乎没有半点松开的打算。   汤秉文不说话,庄斐也不打算开口。二人沉默地走进办公室, 汤秉文抬手在门边的墙壁摸索着,透过走廊分来的少许灯光,能看出他脸上的困惑。   “啪嗒”一声, 屋内大亮,庄斐收回按下开关的手, 仰头正对上汤秉文的目光。   白炽灯亮到刺眼,也足以让她描摹清楚汤秉文脸上的每一处轮廓。他显然比之前瘦了些,五官分明到锐利,那双望着她的眼里,是她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浓烈情绪。   “谢谢。”汤秉文道。   庄斐眨了一下眼,权当回应。   汤秉文收回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内,最后锁定于一点,大步向前——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   拿起一叠类似于文稿的东西后,汤秉文回身向门口的方向走去。全程庄斐只是乖乖地跟着他,她甚至在祈祷,那就不要说话吧,不要面对现实,不要打破此刻的和谐,她想就这么跟着汤秉文,一直走下去。   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口,汤秉文将文稿放在一旁的杂物桌上,抬手握住门把手。   “咔哒”,门被从内轻轻阖上。   隔绝了走廊的风声,本就蓬勃的心跳此刻更为热烈,庄斐的目光自门锁逐渐上移,对上他那双眼,似乎从没打自己身上移开过。   紧扣的手终于放开,庄斐不自然地动了动手腕,竟有几分不习惯。   “庄斐。”他轻轻唤她。   庄斐略一抿唇,以为能以此抿下不安。   像是经过了一番思考,汤秉文终于送出了下一句话:“你现在……有另一半吗?”   没有。没有。没有。   庄斐的心底在高呼,道出口时,却成了一句“怎么了”。   是不是在这个时刻,撒谎要好一点。她不是小孩子,她清楚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但她不知道要不要冒着重蹈覆辙的风险再试一次。   她的回答令汤秉文的眸光有一霎的落寞,少顷后他认真开口道:“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追你吗?”   直接到不给她半分兜圈的机会。   “汤秉文。”这三个字道出口时,她的尾音染上了莫名的哭腔。有多久没有念过这个名字了,那少许的生疏不过一瞬,便被纷涌而来的熟悉感所覆盖。   “我听着呢。”汤秉文轻声应道。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再耽误你一次。”庄斐坦白道。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都不是耽误。”汤秉文的语气认真到几近严肃,“但我之前说过,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抱歉,刚刚可能是我太着急了,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无限的思考时间。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告诉我了,我随时可以倾听。”   “谢谢。”庄斐低下头去,却没意识到不是自己不看对方,对方就能同样看不见她脸上的眼泪。   “别哭呀……”汤秉文从口袋里摸出纸巾,轻柔地帮她按去眼泪,可怜每按去一滴,又冒出一滴,“你这样,会让我感觉好内疚。”   “不怪你。”庄斐夺下纸巾,略显粗暴地抹掉眼泪,“我会尽快给你答案,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好。”   短暂的沉默不过几秒,便被突兀的铃声给打破,汤秉文面露歉意,并未回避她,便径直接起了电话。   那头似乎在催促,汤秉文道了声歉,应了句“马上就到”。   电话挂断后,或许因为着急,汤秉文的语速快了几分:“其实我今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在这里工作吗?”   “嗯。”庄斐点点头,“我在隔壁的隔壁的办公室。”   “真巧。我今晚过来,其实是因为我和朋友做了一款游戏,上周刚刚公测,想借用你们公司的演播厅做个直播宣传活动。”   庄斐略显腼腆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有玩。”   “嗯?”汤秉文显然有些惊讶,“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玩游戏的。”   庄斐舔了舔莫名干涩的嘴唇:“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做的。”   汤秉文预备着的下一句话,被她直白的回答给生生堵住,他欣慰地笑了一下:“那希望你能玩得开心。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不过时间真的来不及了。你要去看我直播吗,就在隔壁楼。说实话,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我都有点紧张。”   庄斐摇摇头:“抱歉,我就不去了。”   见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神情,庄斐忙解释道:“其实是因为我有两个同事已经去看了。我今晚本来打算相亲,所以拒绝了她们一起围观的邀约,我现在再过去,不太好。”   “相亲?”汤秉文精准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只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父母而已。”庄斐一耸肩,“我好像已经相了……快十回了吧,反正每次都撑不到吃饭结束,就两看相厌了。”   “怎么会。”汤秉文生生被她给逗笑了,“哪有人会不喜欢你。”   庄斐不知道他看自己到底蒙了一层多厚的滤镜,分手这么久也没让他清醒过来。她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抬头看了眼已经走向“9”的分针,拍了拍他:“快去吧,不然要迟到了。”   汤秉文顺势也看了一眼钟,一秒拿起文稿,飞速打开门,而后一边锁门一边急匆匆道:“完了完了,真的要迟到了。那我先走了,你要是有回答的话,随时联系我,我的号码没有变——对了,你还记得吗?”   “记着呢,快去吧。”意识模糊时都能凭直觉按出的那串数字,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汤秉文大步向电梯间奔去。庄斐望着他穿着白T飞奔的背影,一瞬间走廊好像变成了塑胶跑道,暖黄的灯光变成了明媚的阳光,她又回到了大学时光,看着汤秉文在操场飞扬的身影。   如果永远停留在学生时期多好,不必为现实的琐事烦忧,最大的苦恼,大概也不过是修不满的学分。   等到庄斐慢悠悠地踱回停车场,坐在车内用手机观看直播时,直播已经开始了两三分钟。   花花绿绿的弹幕将画面挡了个严实,里面不断显现出类似于“来看JETTY”“JETTY好帅啊”“JETTY是我的”之类的话。她想起来,之前搜索游戏相关信息时,里面有写JETTY是汤秉文在制作组里的代号。   一键屏蔽那些弹幕后,汤秉文的脸终于完整自屏幕上显现,他姿态放松地坐在最旁边的位置,面色平和地注视着主持人。   像这类直播,更多采访的还是主创,当然也有不少玩家关心文案和美术,以及关卡设定,但基本没人会对背后的代码感兴趣。   因此大部分时刻,汤秉文只是安静地当一个聆听者。庄斐莫名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她就不必分心给对话内容,只需一心看着汤秉文。   第一环节的采访结束后,便到了万众瞩目的抽奖环节。第一轮的奖品,是主美的游戏设定签绘。   主美手里抱着画板向屏幕前展示着,而大概是为了给鲜少发言的汤秉文一个机会,主持人主动提出让汤秉文来抽取幸运观众。   参与抽奖的条件是只需发送弹幕即可,庄斐解除了对弹幕的屏蔽,望着屏幕上层层叠叠飞速滑过的弹幕,不抱希望地也发了一条。   “3、2、1。”汤秉文不疾不徐地念着,滚动的屏幕被暂停,他略略眯起眼,望向屏幕道,“恭喜这位ID为‘想和JETTY’……”   汤秉文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屏幕上,正完整显示着那位的ID——“想和JETTY睡觉”。   当初搜索游戏相关博文时,庄斐也看过不少露/骨的昵称和发言。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还算开放的人,直到看到那些言论后,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而汤秉文更不必说,脸色难看得很是明显。   庄斐依然记得,两个人的第一次,是在恋爱快一年后才开始。她对这方面还算坦荡,彼此都有享受也没什么好扭捏的。但出于那么一点点的害羞,她还是希望第一次可以由男方开口。   于是她等啊等,等啊等,从夏天等到了冬天,彼此抱过也亲过,但就是走不到最后一步。明明无数次,庄斐能清晰感受到他起了反应,但他宁愿找借口开溜,也不和庄斐提那一茬。   最后庄斐不想等了,在某次把他撩到又试图开溜时,庄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借口,开口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没有。”汤秉文慌忙答道,“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误解了吗?”   “对。”尽管四下无人,庄斐还是向他凑近了些,吹了一下他泛红的耳垂,“那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做?”   “做什么?”汤秉文脸上的不解很是真实,等他反应过来后,瞬间不自然地闷咳了好几声,然后用几不可察的声音道,“你愿意吗?”   庄斐纳闷地一歪头:“我为什么不愿意?”   于是庄斐挑了家她常常接待外地好友的五星级酒店,习惯性地掏卡准备付钱时,汤秉文拦住了她。   庄斐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同他客气,收了卡等着他付钱。然而酒店里没有钟点房,最便宜的单人间一晚也要上千。   汤秉文刚刚拦得果断,这会儿才留意到价格,面上现出了明显的窘迫,同前台道了声抱歉,将她拉到了一边。   “怎么了?”庄斐不解。   “那个……我好像没有这么多钱,可不可以换一家?”汤秉文的声音极低,都不好意思看她的眼。   “一千二……”庄斐抬头看了眼价目表,又将目光移向他,“不会吧,你连一千二也没有吗?”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汤秉文穷,但不知道他有这么穷。   其实她这句话,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疑问,她那时候还没意识到,同样数目的钱,在二人眼里的意义相差巨大。一千块对于她来说,有时只是一顿下午茶的钱,她很难理解真的有人连一顿下午茶的钱都出不起。   但在汤秉文听来,就带上了几分讥讽,他深深低下了头,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察觉到他面上的困窘,庄斐讨好地抓着他的双手晃了晃,“我出钱不就好了。”   “但我觉得,这个钱应该由我出。”他那点自尊心和执拗又在作祟。   “可你出不起不是吗……难不成,你要带我去住快捷酒店?”想到这个,庄斐就莫名感到身上有些发痒。   汤秉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许他可以说等发了工资再来,但一想到这是母亲一个月的药钱,他开不了这个口。   最后,他选了最糟的那个方法:“秋秋,要不……我们还是分开吧。”   这是汤秉文第一次和她提分手,当然,往后还有很多次。   每一次的理由都大同小异,全部是他不肯低头的自尊心在驱使。   庄斐开开心心地和他过来,结果只等到了他一句分手,她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气冲冲地就走。   她走啊走,走啊走,对无数个停下招呼的计程车视而不见,就等着汤秉文追上来哄她。结果等她一路走到学校,回头一看,哪还有汤秉文的影子。   今天不哄那就明天哄吧,明天不哄那就后天哄,后天……都一个星期了,汤秉文居然真的没哄她。   或者说,他真的觉得两个人已经分手了。   庄斐又气又好笑,一通电话打给他,把他约到了学校僻静的角落里。   汤秉文乖乖赴约了,只是依然不太敢看她,垂眼问她有什么事。   “你说我有什么事。”既然他不敢看,庄斐便逼着他看,双手把着他的两颊,让他面向自己,“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我们不是已经……”   “嗯?”庄斐拧眉不爽道,“已经什么了,我答应了吗,你自作主张什么呢。”   汤秉文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反驳,干脆不回答了。   “嗯……让我看看你。”庄斐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身材挺好,脸也不错。”   汤秉文顺势低头看了看自己,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看上了你的意思啊。”庄斐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蛋,“我想睡/你一晚,给不给睡?”   汤秉文有些招架不住,脸颊红到在昏黄的月光下也很显眼。他一会儿“呃”一会儿“唔”,支支吾吾个半天,也道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不否认就当你默认了。”庄斐说着牵起他的手,“来,跟我走。”   直到走出学校,汤秉文才开口道:“秋秋,你没必要这样。”   “我哪样了?”庄斐觉得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扫兴,“怎么了,你给谁守身如玉呢,不许我睡?”   汤秉文无奈地舒了口气,没回答。   在等待红灯的当口,庄斐悄悄观察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强抢民男的土匪。   庄斐没带他去上次的那家酒店,换了一家新的,不过同样高档。   全程汤秉文都很迟缓,被她牵着才无奈走几步,直到庄斐进屋插上房卡,却发现汤秉文还留在门外。她只得一把将他拽进屋内,“轰”一声关上了门:“我告诉你,今晚你别想跑。”   庄斐先一步进了浴室,准备拉着汤秉文一起进来时,被他用蛮力挣开了,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见庄斐不爽地审视着自己,汤秉文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放心……我不跑。”   见状,庄斐没忍住乐开了花,独自进了浴室,徒留屋外因她的笑而满脸不解的汤秉文。   庄斐美滋滋地洗了一把澡,裹着浴巾走进卧室,见到汤秉文正坐在沙发上。   看到她进来,汤秉文赶忙起身:“那……现在我去洗澡。”   “嗯?怎么这会儿自觉起来了。”庄斐故意逗他。   果然,一听到她的话,汤秉文刚刚迈出一半的脚步生生停在原地,进退维谷。   “行啦行啦。”庄斐哭笑不得地摆摆手,“去吧,洗得香一点。”   两人住的是个单人间,于是等到汤秉文出来时,他只能围着对他来说短到可怜的毛巾,面露赧色道:“里面没有浴袍了。”   而庄斐不打算告诉他,还有一件备用的浴袍在衣柜里。   汤秉文的周身尚且蒸腾着雾气,宽肩窄腰毕览无遗。水珠自发梢源源不断地下滚,濡湿他原本擦干的躯体。他的身上覆着一层薄肌,没有明显的训练痕迹,那是最原始最自然的力量象征。   庄斐调/戏的笑容逐渐僵持在脸上,看着汤秉文带着他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侵/略性向她走来。空气中弥漫着二人相同的沐浴露香气,甜到晕起了暧/昧的氛围。   接吻来得很自然,情到深处,汤秉文将她打横抱起,共同坠入了那雪白的柔软地狱。   只是——   “咔哒”,灯被汤秉文熄灭了。   庄斐遇过要打开所有灯,想看清她表情的另一半,而她也热衷于看对方卖力的模样。   不过,好吧,对于汤秉文,先按他喜欢的来就好。   除了中途那句“是这里吗”有些打断气氛,其余一切都很顺利。庄斐头一次毫不违心,完全循着本能唤出了口。   然而她尚未攀及巅峰时,汤秉文一阵微弱的战栗,停住了动作。   一时间,气氛无比尴尬。   庄斐咽了咽口水,不知该说什么好,汤秉文更是困窘难当,表情看着都快要哭出来。   “对不起,我……”汤秉文似乎很难说出口,“我好像……不行。”   庄斐遇过真不行的,那也是她谈得最短的一段恋爱。更为离谱的是,在她测试之前,那人还信誓旦旦地把自己夸得无与伦比。   而头一回遇到男人坦白地承认自己,庄斐着实有些惊讶。   “你是第一次吗?”为了他那已经被打击到千疮百孔的自尊心着想,庄斐决定不逗他了,严肃道。   “嗯。”   “第一次会秒,其实很正常。”庄斐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科普一些生理常识,见到他眼里泛出期待的光,庄斐一挑眉道,“那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然后她就体会到了,汤秉文……很行。或者说,如果能再稍微不行那么一点就好了,毕竟她第二天还得上课。   只是虽然有了第一次,又有了后面的无数次,汤秉文在这方面还是很保守,平时黄/色玩笑绝不会开上一句。   值得庆幸的是,在床/上他多少还会说两句助兴的话,不致太过死板,甚至被庄斐带动得,花样有些过于多了。   而这样的ID,自然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好在主持人及时打了圆场:“这位观众的ID很大胆啊,让我们的JETTY都不好意思念了。恭喜你中奖了,回头会有工作人员联系你,要是能改个JETTY可以念出口的ID就更好了。”   接下来,直播继续进行着,主持人开口道:“好多人都夸《启境》的剧情写得非常好,尤其是人气超高的‘码头守望者’和‘立秋’的爱情故事特别让人动容。那我来替大家问一下负责文案的RICKY,后续剧情发展能否大致透露一下,‘码头守望者’能等到‘立秋’吗?”   “你这还真是问得巧了。”RICKY笑着看向了汤秉文,“我主要负责背景和主线,部分支线是由制作组其他成员构想的,而你说的这一段,是JETTY写的。”   “原来是这样的吗?”主持人望向汤秉文,“看大家这个热情的弹幕,肯定一早期待JETTY和大家聊聊了。来,快和我们分享几句。”   汤秉文无奈地笑了一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   “欸?”主持人面露惊讶,“你们不是承诺本月内就更新第二节 主线吗?”   “是,本月内更新的主线主要围绕‘执境者’和‘界外者’的争端,这部分是由我们的RICKY负责。至于‘码头守望者’的剧情,暂时还不会更新。”汤秉文答得很官方。   主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认识好多游戏文案,他们每个人的写作风格都不一样,有的习惯列完大纲再动笔,有的则是边写边更新,根据玩家反馈调整,那JETTY是属于后者吗?”   汤秉文思忖了少顷,一颔首道:“对,它会根据某个玩家的反馈进行调整。”   “‘某个玩家’?”主持人精准抓到了关键词,“是哪位玩家这么幸运?”   “这个咱们要暂时保密。”RICKY开口道,“先给大家留一点神秘感吧。怎么,难道就没有人期待下一节‘执境者’和‘界外者’的剧情吗,我太受打击了。”   “没有没有,大家当然什么剧情都想看,越多越好。”主持人接下了他的话茬,巧妙地跳过了这一段,“那我们下一个问题是……”   而这位幸运玩家,却也难以预知后续的剧情走向。   最后一个环节,是回答观众提问。这几乎成了汤秉文的主场,弹幕里把他的方方面面都事无巨细问了个遍,主持人努力挑拣出几个游戏相关的问题,结果竟引来了弹幕一片不满。   无奈,主持人只得妥协道:“好吧,看来大家都很关心JETTY的私生活。那么请问JETTY,你现在有对象了吗?”   汤秉文沉默了两秒后,肯定地一点头:“有。”   霎时间,弹幕一片哀嚎,还没恋过就喊着失恋。而庄斐的目光稍稍移开屏幕,心里乱糟糟的。   这一环节结束后,直播也到了尾声。等到信号源被掐断,庄斐放下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   发动机被启动,她正准备驶回家时,手机突然响起短信铃声。   庄斐再度拿起手机,这条短信赫然来自一个没有备注,却无比熟悉的号码。   “我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情人节快乐!   FLAG果然是用来打破的,情人节完结正文的计划失败了,那就多更一点T-T   忽然发现自己忘记关注营养液了,感谢“是西瓜呀”灌溉的好多瓶营养液! 第54章   最终, 庄斐没有回复那条短信。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不想给汤秉文送去任何不必要的希望。   在庄斐尚未想好要怎么同父母沟通时,母亲的电话便先一步打来, 代替闹钟叫醒了她。   母亲近日常说自己的睡眠越来越短,而清醒的大部分时间,便是用来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等她结了婚,大概要操心她什么时候生孩子, 等她生了孩子,大概又要操心孩子的学业和未来。   父亲自打生病以后,对一切都看淡了许多,不关心公司,对她的相亲近况也鲜少过问, 一心听戏下棋,当然还有戒不掉的香烟。有时候庄斐也在想, 母亲什么时候能像父亲一样, 操心一下她自己。   “昨晚跟人家聊得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听着格外精神, 与她刚刚睡醒、含混不清的口齿形成了鲜明对比。   “妈,对不起, 我没有去。”编造一个谎言,就势必要拿无数个谎言去找补。为了不再给对方添麻烦,庄斐思索再三,还是坦白道。   “你说什么?!”母亲的吼声让她忍不住将手机拿远了些, “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妈,那个……今晚我回家一趟吧, 和你们聊聊。”   那头沉默了几秒道:“我告诉你,别又想些不该想的。”   庄斐不愿在大清早便同她争执, 顾左右而言他道:“时间不早了,我要赶紧收拾收拾去上班了。妈,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五分钟后,闹铃才姗姗来迟地响起。   这五分钟内,庄斐静坐在床上,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不管是此刻还是晚上,不能再像上次那般,任由一股冲动做决定。   她想和汤秉文在一起。   非常想。   汤秉文承认恋情的事,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甚至庄斐刚进办公室,便听见施晴和婷婷在聊个不停。   “你说他喜欢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施晴边说边一根根伸出手指,“漂亮是不用说的,程序员感觉性格都很闷,会不会喜欢互补的活泼性格?爱好呢,应该是能和他一起打游戏的吧?”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杜浩从她身后飘过,幽幽地冒出一句。   施晴一把拍开他张望的脑袋:“女人说话男人不要插嘴!”   “别提了,我今天上线看我儿子都感觉不‘香’了。”婷婷瘫倒在转椅上,叹了口气。   “唉。”施晴随着她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刚刚落座的庄斐,“你觉得那种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庄斐这会儿正将迷你保温杯从包中取出,听见施晴突如其来的发问,她吓得手一抖,保温杯在桌上没放稳,落地“骨碌碌”滚开了好远,让她不得不丢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去追。   等到顺利捡起保温杯,庄斐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极快。   两人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她也问过汤秉文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汤秉文本能地答道“你这样的”,被她不满地表示不许这样敷衍了事,必须认真回答。   汤秉文当真想得很专心,沉默了足有一分钟。而在这一分钟内,庄斐莫名愈来愈不爽,以为他是在回味自己的恋爱史。   最后汤秉文说,他确实只喜欢她这样的。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在遇到庄斐之前,“爱情”于他来说只是书本电影里飘渺的描述,直到与她相遇,终于变成了能够触碰和感知的实体。   她就是他对“爱情”的全部定义,如果要让他来描述“爱”,他只会套用描述她的词句。   换做别人,庄斐大抵会觉得这是段怪唬人的情话。   可料想汤秉文这不懂浪漫的榆木脑袋,大概编是编不出这么动人的。而更抽象一点原因则是,她好像确实在他眼里看到了爱。   “球球,你觉得呢?”等到庄斐回到工位,施晴依然没忘记自己刚才的问题。   “他会喜欢一个……他喜欢的人。”   “哟,原来我们球球也是‘废话文学’大师。”“阴魂不散”的杜浩又冒了一句。   这回施晴难得没反驳他,甚至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球球,你这说的,还不如不说呢。”   可除此以外,要她如何去回答呢。   毕竟,一个人很难公正地评价他自己。   难得一次,庄斐没有像原来每次要回老家那样,尽可能多地在公司消耗时间,而是踩着点打了卡,一路奔向电梯间。   她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快些见到父母,快些解决问题,也快些和汤秉文在一起。   果不其然,一到家,母亲便开始责问她为何不去相亲。庄斐一缩肩膀道了声“抱歉”,便小跑着冲向父母卧室,将在房间休息的父亲喊来客厅。   等到父母当真一同坐在沙发上时,被两双眼睛齐齐注视的庄斐,忽然紧张到心跳加速,有种临阵脱逃的冲动。   可她不能跑,错过了这次机会,怕是就没有下次了。   “我告诉你,你爸还病着呢,说话前先自己在心里掂量一下。”母亲从早晨便多少看穿了她的想法,先一步提醒道。   只是按照父母的“掂量”标准,那她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乖乖遵从父母指令。   庄斐在心底默念了声道歉,开口道:“如果你们急着让我结婚的话,我心里一早已经有人选了。”   “谁?”母亲皱了皱眉,琢磨着她的话,“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不和妈妈说?”   “我们没有在一起,但我们想在一起。”   一旁的父亲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看你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都怪我们太宠你了,回头有的是苦给你吃。”   母亲显然也猜出来了,斥道:“我告诉你,不要又想和那个穷鬼在一起!”   贫穷不是汤秉文的错,就算他一无所有,庄斐也愿意同他在一起。然而无能如她,从来不敢在父母面前直面他的贫穷,此刻也只能拿他奋斗来的财富当作砝码,与父母交涉。   “他这些年一直有在努力创业,最近终于有了成果,赚了一些钱。”   “嘁。”父亲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就他?他能有什么创业头脑。”   “是,在这方面他肯定不如您的经验丰富,我想未来他应该很乐于向您请教。但是,你们之前一直阻拦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他穷吗,现在既然他不穷了,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庄斐捺下性子,字字句句说得分外诚恳。   母亲默默瞥了一眼父亲,没有应声,但表情很是难看。   父亲继续开腔道:“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光有钱有什么用,他家是什么背景?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钱和权是并存的,缺一不可。”   可她不要那么多钱,也不想要权,她只想要一个安定而又幸福的生活。有所追求的人了不起,如果能尊重别人的平淡,大概会更了不起。   “那你想要他怎么样呢?”出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庄斐忽然有几分绝望。   “当然是要你别和他在一起!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能高攀我们家了,想都别想!”父亲一时情绪上涌,话刚刚说完,便痛苦地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   “行了,你赶紧回房休息吧。”母亲帮着拍了拍他的背,搀扶着他朝卧室走去。   等到安顿好父亲后,母亲又走回客厅。庄斐看着她,觉得她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或许父亲永远是冥顽不灵的,但身为母亲,多少还是会与女儿心灵相通吧。   “妈。”刚一唤出口,眼泪便不自觉“簌簌”而下,“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你想要我幸福,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了。我不想错过他,妈,拜托你……”   “秋秋。”母亲轻抚着她的背,眉头紧锁,“妈妈当然想要你幸福,妈妈也比你更清楚,什么样的人能给你幸福。   “你真的了解他吗,男人啊,尤其是突然有钱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变坏,剩下那个乍看是好,也只是没被外人发现。毕竟,我和你爸在圈子里,算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而事实呢?   “但你问我幸不幸福,我觉得还是幸福的。想要的都拥有了,尤其是有了你这么个可爱的闺女,虽然现在让我发愁的也是你。‘爱情’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啊,你稍微再大点,哪怕过了三十你就知道了,和结结实实握在手里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庄斐依稀记得,在她上小学和初中的那些年,总有几段时间,父母常常吵架。   甚至有次,父亲还差点给她在外弄出个弟弟妹妹来,一度打算和母亲离婚。   最后他们又是为什么和好了,庄斐已经不记得了。总之等到父亲年纪渐长,逐渐安分下来,家里也愈发和谐。   而母亲,便是陪着父亲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的那个人。   只是庄斐很奇怪,为什么所有人,哪怕仅仅见过几面,都比她这个切实相处了四年多的人要更了解汤秉文。   她切身的感受和体会,全部被所谓的经验给一笔抹消。   “妈,如果我说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呢?”庄斐试图再争取一次。   “妈妈现在就很后悔,当初把你保护得太好,让你这么容易被骗。”母亲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语气是近日少有的温柔,“总之,妈妈是不会害你的,就听妈妈一回,早点断了吧。”   这次的对话,结束得很柔和,没有争吵,也没有哭闹。要是只看语气和表情,怕要以为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越是平和,也代表越是决绝,难以动摇。   -   自打工作后,庄斐的作息就变得格外规律。而这晚她难得熬了夜,坐在飘窗上,定定望着夜幕中可怜的几粒星。   还有几天便是立秋了,她又长了一岁。当她用的护肤品全部打着“抗初老”的旗号,当她身边的朋友,逐渐做起了她印象里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做的美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年纪了,她好像,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了。   要不就算了吧,她想。之前离家出走轰轰烈烈闹了一番,也算青春了一回。   而现在,她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稳重行事,把利益放在一切的首位。   按下熟悉的那串号码后,庄斐顿了一下,目光飘向屏幕上方的时间,意识到现在已过零点了。   最近游戏刚公测,他肯定很辛苦,这会儿还是别打扰他的休息为妙。   只是不将这件事做个了断,她实在难以入眠。   汤秉文不是说了吗,只要她有答案,随时随地都可以与他联系。   那现在,就让她最后任性一回吧。   电话响了足足一分钟,那头都没有接通,庄斐舔了舔被夜风吹到干涩的嘴唇,默默按断了电话。   也罢,何苦拿这等扫兴的事去扰人家的清梦。   庄斐从飘窗上下来,预备着去客厅给自己倒一杯水时,电话突然响起,在宁静的夜里过分响亮。   她在原地怔了不过一秒,便跌跌撞撞跑回飘窗,拿起手机,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喂?”   “抱歉秋秋,我还在公司,刚刚离开工位忙了一下,没接到你的电话。”听筒里,能听到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和敲键盘声。   “那,要不你继续忙吧。”一听到他的声音,庄斐忽然自私地想迟些再坦白。   “没事,我可以走开一会。”耳边传来脚步声,噪杂的背景音也在逐渐消失,“你说吧,是有答案了吗?”   “嗯。”庄斐死死握住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到指甲都快掐进肉里,刚刚预备好的一堆词句,忽然统统道不出口,只余下一句,“对不起。” 第55章 正文完结   那头陷入了数秒的沉默, 久到庄斐思忖着或许自己该直接挂断,自此一别两宽。   然而握着手机的手却不受理智控制,强硬地将它贴在耳边, 哪怕只能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呼吸声,也算一种安慰。   “秋秋,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请你现在就回答我。”汤秉文终于开口道。   “好。”   “如果摒弃一切外部条件, 不考虑他人的意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几乎是下一秒,庄斐便不假思索地道出了口。   那头传来几分宽慰的轻笑,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紧绷:“我知道了,那你让我再最后试一次, 可以麻烦安排我和叔叔阿姨一起吃顿饭吗?”   “你是要……见我爸妈?”庄斐纠结地抿了抿唇,她自己这个二十多年的亲闺女都谈不出个名堂, 要是见到被他们讨厌着的汤秉文, 还不知道会是怎么个血雨腥风。   “是, 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努力。”汤秉文的语气分外从容,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至少我得去争取一回。”   尽管庄斐没报太大希望,翌日,她还是和父母提出了外出用餐的邀约。   当母亲问她好端端怎么要请他们吃饭时, 庄斐一时语塞,表示工作半年了,都没好好拿工资感谢他们一回。   这个谎言自然蹩脚得很, 庄斐也知道无法一直瞒着。可怜逃避心理还是在作祟,直到当天傍晚, 她回家接父母时才姗姗来迟地坦白了。   母亲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父亲则冷笑一声扯了扯领带:“还挺执着。”   “秋秋,这顿饭没必要吃了。”母亲摇摇头,“我跟你爸的想法是不可能变的,还是别给彼此惹一肚子火了。”   “我知道。”庄斐垂下头,“拜托你们,就最后去一次吧。如果你们还是不同意,我以后再也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瓜葛了。”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也别浪费时间了,早点吃完早点回家。”   一路上,车外霓虹流转,车内却气氛沉闷。母亲同父亲如同两尊大佛,端坐在副驾同后排,一言不发,脸板得很有夫妻相。   目的地是一家装修颇为品位的高级餐厅,汤秉文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包厢,见三人到达,他赶忙起身,挨个帮忙拉开了椅子。   他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不过从细节来看,庄斐判断应该同之前他出席活动时是同一套。前两日见面时脸上冒出的少许青茬,已经被他剃了个干净,发型有被特意打理过,泛着摩丝的光泽。   父母借着他拉开的椅子落了座,父亲依然板着脸,母亲也不过略一颔首。当他最后走到庄斐面前时,二人短暂地四目相对,倒也稀奇,刚刚一路上心头的忐忑不安,就被这一眼给轻易消解了。   她想她可以相信汤秉文。   倒茶、点菜,汤秉文从容而得体地进行着既定流程。表面上看着都是风平浪静,唯有这依然僵持的氛围,彰显了那汹涌的暗潮。   “叔叔,您还想再加点什么吗?”见他一直没有开口,汤秉文主动将菜单递了过去。   “不用了。”父亲一把接过菜单,径直递给了侍者,“直接开始吧。”   侍者识趣地快速退出了包厢,汤秉文始终波澜不惊,只是默默收回了手。   “我和秋秋是大三认识并且在一起的。我很爱秋秋,也很想一直同她走下去,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做担保,我会一直对她好。”   大抵是男人最了解男人的承诺有多不可信,听到这里,父亲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汤秉文淡定地眨了眨眼,继续开口道:“我之前的家庭条件确实很不好,秋秋和我在一起也吃了很多苦,我完全能理解你们的反对,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想我也会于心不忍。   “幸运的是,我从大学起便有一个创业的构想,在今年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当然,我还会继续努力下去,给秋秋提供更好的生活。”   说到这里,汤秉文起身取过自己的公文包,拿出两沓文件,各一式放在了庄斐父母面前。   “这是公司自成立以来的各月报表,以及未来规划和价值评估。并且,我愿意将我所持有的公司20%股份,全数无条件转让给秋秋。”   母亲对这方面不甚了解,只是望着那有些唬人的数字,难以置信地拧起眉。父亲倒是一份份认真翻阅着,试图以久经沙场的经验寻出之中的猫腻,可却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当汤秉文最后一句话出口,三人惊讶地睁大眼,齐齐望向了他。   “唔。”庄斐觉得自己或许该开个口,偏偏不知说何为好。这是他奋斗多年来的心血,却愿意就这么拱手转让给自己。   “当然,我会在婚前便签好转让协议,并进行财产公证。”汤秉文补充道。   母亲眉心的结依然尚未解开,父亲则轻轻一松食指同拇指,将手里的文件飞回了文件堆,好整以暇地望向了汤秉文:“你是觉得,想要用这么一点钱,收买我和她妈妈?”   文件落下的那一秒,汤秉文便不由自主坐直了些,面含期待地回应着对方的注视。然而等到对方开了口,汤秉文到底还是没能完美掌控好情绪,眼里的失望难以掩盖。   但他还是尽可能冷静地回应道:“当然,我承认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钱。但它是我目前的全部身家,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日后我还会继续奋斗,竭尽我的全力。”   父亲微眯起眼,细致地打量着他,最终微笑着摇摇头:“有很多事情,它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像你们这种出身的人,就常常误以为有钱便能拥有一切,这是一种典型的穷人思想。”   庄斐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她本以为他会对同为白手起家的汤秉文多一些认同感。只是他身居高位数十年,好像已经完全忘却了身处底层的日子。   汤秉文垂下眼,闷咳了两声,声音也比之前哑了许多,带着微微的颤抖:“对我来说……钱能治病,钱能上学,钱能买房子。可能是我的思想太过狭隘,但是……”   “没错,看来你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父亲泰然自若地打断了他,“所以我不同意你娶我们家秋秋,我们不想要一个满脑子只有钱的女婿。”   汤秉文张了张口,终究一言不发,似是无力反驳。之前的一派从容,原来都只是强装的外壳,最终被击打得溃不成军。   “爸!”庄斐终于没忍住开口道,“你们之前嫌他穷,现在他有钱了又嫌他追求不够高,那以后呢,是不是无论他怎么样,你都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爸只是想给你找一个称心的另一半。”父亲冷脸看着女儿的崩溃。   “是让我称心吗,是让你们称心吧?你们当然不会同意他,你们最好的是面子,你们不允许自己对一个曾经贬低和蔑视的人改观,那代表着打你们自己的脸。而你们女儿的幸福和自主权,则是最不重要的。”   “庄斐!”一直未开口的母亲猛一拍桌子,喝住了她不孝的言论。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们是父母,你们最威严了,我不过是任你们摆弄的附属品,打着‘为我好’的名号为所欲为!”   父亲忽然捂住心口,急遽地开始喘气,母亲赶忙帮着他顺气,汤秉文望向还欲开口的庄斐,忙道:“对不起秋秋,不该麻烦你安排这顿饭。”   庄斐默默瞥了他一眼:“不用了,你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想好赖着非得你在一起了,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汤秉文双唇抿得极紧,两眼定定望着一处,大抵明白说多只会错多。   终于喘过气来的父亲嗤笑了一声:“有你这个不孝女,真是家门不幸。”   “是,你们不幸,我也不幸。”庄斐说着,起身摔门而出。   “秋秋!”   父母惊讶地望向大开的包厢门,汤秉文则先一步追了出去,在走廊拐角处扣住了她的手腕。   难得一次,汤秉文的手劲极大,任由庄斐如何挣扎,也不肯松开分毫。   最后,她放弃地垂下手,瞪着汤秉文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永远都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永远只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自己当初可怜成那样,还总想着帮人帮畜牲;被人要求做份外的事,也不好意思推脱半句;甚至被人指着鼻子骂,都只会顺从地道歉。”   汤秉文的眸色越来越暗,最后一颔首:“你说得没错。”   “所以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无论我爸妈同不同意,我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就这样吧。”   这次,庄斐轻而易举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她能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只是不过几秒便又停住,而后再无任何动静。   庄斐快步回到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声后,她终于双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是,她是讨厌汤秉文滥好人的模样,但她没有说的是,她最喜欢他的,也是这一点。   好像永远对这个世界存着一颗质朴的善心,那是和金子一般经过千锤百炼也不会动摇的。大抵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沉迷了太久,她终于在一堆华而不实的美丽废料之中,遇到了一枚真正的珠宝。   但是她戴不起,也不该被她所占有。   如果他能讨厌自己就好了。她好像从没听过汤秉文说他讨厌任何人,甚至连一句埋怨也没有,天晓得他这副性子,是怎么在昌瑞摸爬滚打到现在的。   做不了他最后一个爱的人,那就做他第一个讨厌的人吧。也不用太久,释放完所有情绪后,就及时地忘了她,奔向下一段新生。   为了这场饭局所化的精致妆容,被哭得一塌糊涂。庄斐掰下车内化妆镜,望着自己的脸变成了搅和成一团的颜料盘,随意地用纸巾抹了抹。   庄斐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化妆品是在幼儿园。看着母亲每天化得格外精致,某次她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涂了母亲的口红。   只是抹上容易,擦掉难,很快她便被父母抓包了。父亲夸她可爱,母亲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两下她的手,告诉她长大就能涂了。   等到她上了高中,为了参加一场朋友的生日晚宴,母亲开始教她化妆。在她学会后,不止是晚宴,每个周末同朋友出门玩时也会化,甚至偶尔上学都会简单地化个淡妆。   她一直记得母亲当初告诉她的,化妆品是女人的武/器。也是自那之后,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武/装起这把武/器,就难以出门。   但是有什么用呢,靠这把武/器得到的东西,全是不值得的。   夏夜的晚风微凉,庄斐驰骋在空无一人的外环道路上,任由疾风卷起头发,打得她脸颊发疼。   她不知道前路该往哪走,但是,先走就是了。   电话响起时,庄斐望着备注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按断了。她只想暂时享受自己独处的时间,不愿去面对未来。   然而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起,不论她如何按断,都锲而不舍地打来。无奈,庄斐只能降低车速,接通了电话。   “秋秋,我们现在在市人医急诊,你来一趟吧。”母亲道。   就算刚刚说了多重的话,到底是家人,庄斐的心还是不自觉一揪:“爸他怎么了吗?”   “不是你爸。”母亲叹了口气,“汤秉文他……被车撞了。”   “什么?!”庄斐慌张地看向后视镜,匆忙打起方向盘调头。   “你别太担心,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你还是赶紧过来。”忙着开车的庄斐无暇回复,母亲沉默了几秒后又道,“那个……我和你爸同意了。”   担心同喜悦交织在一切,让她心头的复杂情绪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她有太多话想要问,但此刻最要紧的,还是赶紧赶到医院。   一路疾驰到医院后,庄斐一刻不停地奔向急诊,刚刚进门,便见到里面挤满了人,床上躺不下的便席地而坐,磁砖地上没几步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   这不是一个医院正常的急诊室情况,刚刚附近大抵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庄斐来不及关心他人,目光在一张张痛苦的面庞中扫过,先一步看到了不远处的父母。   “爸、妈!”庄斐急忙跑过去,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母亲疲惫地摇摇头,“我跟你爸都没事。”   “那……”庄斐扫了眼周围,却没见到那个她无比渴望的身影。   母亲抬手一指:“他左臂骨折,刚刚包扎完。医院一下子来了太多伤者,人手不够,他就主动去帮忙了。”   庄斐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去,汤秉文已经脱下了西装外套,白衬衫上清晰可见大片的血迹。左臂被包扎着,右臂倒还帮着抬起伤者。   真是个傻子,庄斐想,还是那副她最喜欢的傻样。   她快步走上前,直到走到他身边,汤秉文才留意到了她。他没说话,庄斐也没开口,只是搭上了自己的那把手。   聪明人太多了,得多点傻子平衡一下。   直到后来的新闻报道,庄斐才看清了现场的情况。   据报道,那晚有一名男子因生活不如意,便驾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在视频的一角,她看到了熟悉的三人,父亲似乎正激动地说些什么,汤秉文还是那副垂着眼乖乖听训的模样。   然后下一秒,人群的尖叫伴着飞驰的汽车冲来,几乎是同时,原本站在安全位置的汤秉文,一把将她的父母捞到身后,自己则被车头一角波及到,摔倒在地。   他在想什么呢,明明自己以后和他或许就没有关系了,而她的父母更是同他没有半点联系。   庄斐好奇着,也这么问了。   客厅里,汤秉文一边将自己打了石膏的手臂给森林当猫抓板玩,一边回答道:“可能就是一种本能,在那个情况下,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但是在我身边的,我肯定不会视而不见。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你的父母。我们以后可能成不了一家人,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定会很难过,而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庄斐的心里有些发堵,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最直白的:“汤秉文,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汤秉文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笑道:“我也喜欢你。”   真是个讨厌鬼,明知道她要哭了,还捏她的鼻子。庄斐别过脸躲开他的手,抬手一指道:“你的手臂什么时候好啊。”   汤秉文垂头看了眼在上面玩得正欢的森林:“医生说,恢复完全可能要两三个月。”   庄斐一拧眉:“这也太久了!”   “怎么了?”汤秉文抬眼看向她,无奈地笑道,“你急什么。”   “急着和你结婚啊!”庄斐故作不满地撅着嘴,“我才不要一个打着石膏的新郎呢。”   “嗯?”汤秉文一怔,接着忍不住笑了,笑得愈来愈开怀,颤抖着把森林都给吓跑了,“那我一定要努力一点。”   “倒也不用那么努力。”庄斐抚摸着森林抓出来的划痕,“反正你迟早有一天要和我结婚的。”   “是。那你千万不能中途不要我,不然我就得孤寡一生了。”   “诶哟,小可怜。”庄斐揪了揪他的脸颊,“好吧,这辈子收了你,下辈子你要是找不到人,也可以来投奔我。”   汤秉文坐直了些,满脸期待道:“那下下辈子呢。”   庄斐故意思考了一会儿:“要是你下辈子做得好,下下辈子也可以续上。”   “还有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   汤秉文说到快嘴瓢时,在地上伺机了半天的森林,又蹿上了那个特别的“猫抓板”。   庄斐被它一吓,不顾小家伙的意愿给它捞到了怀里,指着它鼻子道:“你这个小调皮鬼!”   森林张大嘴叫了一声,惹得庄斐也学着它回了一声。   大抵是被主人的怪异行为惊住了,森林瞳孔收缩,定定地望着她。   庄斐笑得多了几分慈爱,双手搓了搓它愈发圆润的脸蛋:“不过,我要谢谢你。”   谢谢这个让人放不下心的小家伙,也谢谢当初把它带回来的汤秉文。   “欸,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在婚礼上,让家里养着的宠物狗送戒指的?”庄斐突发奇想道。   汤秉文看了眼那只还在观察庄斐的小傻瓜,不抱信心道:“你想让森林去送?”   “嗯!”庄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在你恢复的这几个月,我要紧急特训它。”   “要是送丢了怎么办?”   “那我就把它扔了!”眼见小家伙又要龇牙咧嘴,庄斐先一步冲着它威胁道。   不过,戒指丢了就丢了吧,重要的从来不是物件。   不管是汤秉文还是森林,她都会好好留在身边,再也不会放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顺利完结正文了!开心地拍拍自己的肚皮,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后续还有几章番外完善一下故事~ 第56章 庄斐个人番外   据我爸妈所说, 我抓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抓了一手的钱。大人们纷纷调侃,说这孩子从小就爱钱, 也有些会说话的,夸我天生是个富贵命。   后来我在相册里,翻到了当年抓周时拍的照片。   红缎子的桌布上,一溜摆的全是书本、算盘、毛笔、尺子这类灰不溜秋的东西, 唯有一沓百元大钞红得显眼,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不过,钱嘛,好东西,谁不爱呢。   只要取之有道, 爱财也不是什么缺点。   我从小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可能因为爸妈的童年都比较苦, 便可着劲儿地在我身上补偿。   什么东西都拣着最好的买, 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 便满地球带着我去旅游。毫无疑问,如果条件允许我也愿意, 他们能直接把我发射进太空,就因为我夸了句“星星真好看”。   总之我从没在物质上吃过苦,钱在我眼里逐渐变成了一个数字,再加上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和自己家境相仿的人, 每当在书本和新闻里看到那些异常贫困的家庭,我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赚钱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么,为什么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这么穷的人?   我的幼儿园和小学都是在私立国际学校上的,爸妈本来打算高中就把我送出国, 结果我爷爷是个比较传统的人,对西方所谓的素质教育嗤之以鼻,于是初中我进了当地最好的公立学校,决定走传统高考的路。   我的初中确实很了不起,进了这里,就相当于一只脚迈入了本地最好的高中,QS50的校友也数不胜数。   这么好的教育资源,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当然不会错过。虽然名义上说只能按学区入学,但多的是交高额择校费进来的,再加上它地处市中心,能住在学区内的,也多少有点底子。   所以虽然从私立换到了公立,我的交际圈还是没有多大变化——   当然,也有些世世代代都住在昌瑞的本地人,本身家庭条件一般,靠着祖上拥有着市中心的一所老房子,把孩子送进来的。   他们虽然不像“新昌瑞人”那么富有,但随着昌瑞这几十年疾速发展的浪潮,也能算是小康以上。   除了这两种人,还有一种例外中的例外。我只见过一位,时间太久,我甚至都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姓章,就叫他章同学好了。   章同学也是交择校费进来的,因为找不到关系,交得好像还比别人要多。而他家并没有很多钱,只有一对望子成龙的父母,甘愿掏出全部家当,只为了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因此,他在学校里总是穷得格格不入。   章同学家是卖海产的,身上总有一股我怀疑已经融入骨血的海腥味。因为他姓章,再加上他长得细胳膊细腿的,班里的同学总喜欢叫他“章鱼哥”。   不过我没有这么叫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我觉得章鱼哥不太好看,而章同学在我眼里长得并没有那么丑。   除了升旗仪式和重大活动,学校一般不要求穿校服。每每在学校逛一圈,几乎是各大潮牌和奢牌的展览。   而章同学好像只有那几件衣服,一件灰扑扑的外套,一件洗到发灰的黑T恤,还有一件很有复古风格的格子衫。它们的共同点,便是都有一股海腥味。   所有人都因为他身上的味道,而不自觉地远离他。每个给他安排的同桌,都会去老师那里投诉要换位置。所以最后,章同学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一个人坐。   女生发育向来比男生早些,我因为个子高,被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排,章同学就坐在我后面。   我的同桌是个家里做房地产的姑娘,在章同学坐在我们后面的第一天,她很有行动力地花了一个课间,从第一排说到倒数第三排,让他们把桌椅往前挪一挪。大家都非常理解,也非常配合。   所以我们这一大组乍一看格外扎眼,我们和章同学之间的距离,大到可以再塞进一对座椅。   后来有天章同学和我说,他很感谢我的同桌没有让他往后挪,因为他的眼睛有点近视,再远就看不清了。   我说不出那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愿再去重温。   我那时候不太了解什么叫霸凌,但我清楚地知道全班同学都不喜欢和章同学玩。而我那会儿觉得很正常,人都有选择自己朋友的权利,何况我也不喜欢和章同学玩,因为他身上的味道真的很难闻。   但是两人坐在前后桌,难免有一些学习上的交集。章同学常常会请教我他不会的题目,也会问我老师留了什么作业,还会让我帮忙将作业递给课代表,因为课代表从不肯走到他这里收作业。   都是些举手之劳的事,所以我都随手做了。   我记得有一节体育课,二人组队的环节时,常常和我组队的那个姑娘那天请假了。班里的学生数是奇数,所有人都在第一次组队时便选好固定队友了,我扫了一圈四周,刚好和从没有队友的章同学对上了眼。   一个人做真的很尴尬,因此我主动走上前和他一起组队。   很奇怪,我都快忘了他的脸,但我始终能记得他那惊惶到泛红的双眼,还有那粗糙发黑的手,在需要握手的动作时,只敢轻轻捏住我的指尖。   他身上的味道依然很难闻,不过□□场上的风一吹,倒也没有那么刺鼻。   但等我回到教室时,还是被同桌和前桌重复了一上午我身上沾到了难闻的味道,于是我中午回家彻头彻尾洗了个澡,还喷了点妈妈的香水。   下午上学时,我习惯性地顺路从后门进教室,我能感受到章同学的目光久久地定在我的新衣服上。而我那浓烈的香水味,连从正门进来的老师都忍不住调侃谁喷了香水。   我没有想到的是,毕业那天,章同学向我表白了。   那时候我急着和朋友一起去唱歌,章同学约我去操场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他的态度强硬,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没办法,只得麻烦朋友们等我一会儿,和他一起跑到了操场。   初夏炽热的阳光把他黝黑的脸晒到发亮,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他喜欢我三年了。   就在他第一次坐在我身后,当我的同桌去协调其他座位时,我偷懒坐在原位,而他的笔不小心滚到了我脚下,我随手捡起,回头还给了他。   他说就是这一回头,让他喜欢上了我。   他还说,所有人都不跟他玩,只有我跟他玩,所以他很感激我。   可我从没觉得我跟他玩过,我们之间一定有人记忆出现了偏差。   从幼儿园开始,便有小男孩送我一枚钻石糖,说想长大后和我结婚。这么多年来,我收到过很多份表白,每一份我都清晰地记得,我觉得那都是一份份不该被蔑视的真心。   当然珍视不代表要接受,我坦然地表示我对他没有感觉,很抱歉。   他说他猜到了,也让我不必感到抱歉。他只是觉得快毕业了,以后或许再也无法见面,不说出口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他没说错,我们后来确实再也没有见过面。高中和大学时期,我曾两度参加初中同学会,他一次也没有去。   他是不想去,还是没有人邀请他,我不知道,也没有试图求证过。   -   当我认识汤秉文没多久时,以为他只是比较懂事,所以勤工俭学。毕竟我有个舍友,家里条件也不错,但依然常常做家教赚钱,就为了买点爸妈不许买的明星周边。   而当我知道他的家境时,很突兀地想起了章同学。   当然,他比章同学要穷得多,他家就算把家底掏空了,也凑不齐那高昂的择校费。   他必须在艰苦的教育条件下,付出城里人百倍的努力,以县里前三的成绩,来到这个排名中上的大学。   然后和我相遇。   后来我们在一起时,几乎每个相熟的朋友,都会问我他那么穷,我为什么会看上他。   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有没有钱。   每每一群朋友在一起吹水时,几乎每次都有一种类型的故事,会逗得全场捧腹大笑——   比如谁的同学,买不起大牌只能买仿品充面子;比如哪个朋友,收到了某个穷鬼自不量力的表白;又比如谁的舍友,每天抠抠索索的。   我总是举着酒杯缩在角落,百无聊赖地听他们聊天。听他们笑那个穷姑娘有多虚荣,那个告白的男人癞//□□想吃天鹅肉,还有那个舍友——   我听着听着总觉得有点奇怪,那个叙述的人为何对她的舍友如此关注,哪怕对方的抠门行为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当他们知道我和汤秉文在一起后,总说我扶贫,总说我善良。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因为从小过得太好,我对富裕没有太多感受,对贫穷亦如是。   我并不在乎对方的家境,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比如我不喜欢和章同学玩,只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又比如我对汤秉文的喜欢,也不会因他糟糕的家境而减弱半分。   好像这个世界有钱人和穷人是天然对立的,以至于没有遵循这个法则的我,显得有点儿傻。   果然人容易喜欢与自己相近的人,我不就喜欢上了汤秉文这个傻子吗。   当然,他比我傻得可要多得多。   我的小棉袄马上要一周岁了,得开始给她准备周岁宴了。   时隔二十多年,抓周的东西还是没怎么变。我妈表示,这次她希望她的外孙女不要再抓钱了,不然像我当初一样,抓了一大叠钱,没几秒就给扔得满天飞,原来是注定了我日后是个扶贫散财命。   我笑笑,没应声。   抓钱也好,抓其他东西也罢,都是个美好的寓意,她想抓什么就抓什么吧。   反正有我们这两个“大傻子”在,一定也会培养出一个“小傻子”。   或许在这个聪明人横行的世界里,傻子总会过得苦一点。   不过,老话说得好,傻人有傻福,我始终这么坚信着。   如果做个聪明人会让自己内心不安的话,还不如遵从本我,一直傻下去。 第57章 汤秉文个人番外   那年众人欢度的圣诞, 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新一批游戏版号依然没有我们的游戏,我爱的人告诉我她被求婚了,而我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 最后还是没能等到我妈苏醒。   一瞬间,我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处理完我妈的后事后,我站在阳台上望着马路上车来车往,所有人都有来路有去处, 而我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   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在我心里蔓延,那是在我无论多贫穷多艰难的日子里都不曾有过的,我将窗户轻轻推开,冬日的寒风吹得极冷。   六楼,不算高也不算低的高度, 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我仿佛能看见脑浆四溅的模样。   我不知道我做到了哪一步, 总之我忽然听到了一阵猫叫声。森林如往常那般轻快地蹿来, 抓着我的裤腿, 一瞬间跃到了我怀里,风吹得它整个身体一哆嗦, 我吓得赶紧关上了窗。   森林在我怀里抓闹个不停,我怕我再犯傻,匆匆离开了阳台,来到客厅一看, 食盆是空的。   我是个不合格的主人,今天都忘记给它准备猫粮。   我赶忙帮它把粮食和水都备上,为了表示歉意, 还破例让它多吃了一根猫条。   它显然是饿坏了,大半个脑袋都埋在食盆里, 吃得极香。我轻轻抚摸着它温暖的背脊,感受着它活跃的生命力。   和其他猫一样,森林吃饭时也不爱被打扰,以至于室友之前差点被它给咬了。不过我是个例外,我可以在它吃饭时摸它,帮它洗澡时它也不会挣扎,睡觉被我吵醒也不会和我发脾气。   它真的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猫,不过好像只有我能享受到它的可爱。我看它粉色的小舌头不停舔着水,水珠溅得鼻子和嘴巴周围湿淋淋的,我想这么可爱的小猫,不应该再次被抛下。   还好,猫的寿命只有十几年,那就让我再经受十几年的煎熬吧。   末七那天,我又请假回到了老家。   那是和昌瑞截然不同的地方,荒芜而落后,和童年时相比几乎没有一点发展,是被时代所抛弃的角落。   但怎么说,我在这里也是有过一段幸福日子的。   我爸妈虽然是通过媒人撮合结婚,但他们的感情一直很不错。   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每天天不亮便去山上砍柴,然后拖到城里卖。下午,则用卖完柴的空板车帮人运货,常常夜里才回来。   而我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娘家条件放在外面没法比,但在村里相比还算不赖。别人都说,她是嫁给我爸来吃苦的。   她从不工作,也不太会做饭。我爸凌晨出门前会备好一日三餐,她只需要热一热。当然,家里的衣服是她洗,地也是她来扫,以至于那双原本细嫩的双手,逐渐变得粗糙发皱。   而我呢,虽然听着有点荒谬,但村里人确实都说我是被娇生惯养着的,至少在我爸生病之前。   其实我本来有个哥哥,不过出生没一年便夭折了。后来我妈过了好久才怀上了我,爸妈对我都疼爱有加,我什么家务也不用做,只需要一心学习就好。   家里虽然穷,但周围人都是一样的穷,感受不到差距,倒也不会太痛苦。   一切都从我爸倒下那天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是在城里卖柴时晕倒的,有相熟的人把他送回了家,顺便拿没卖完的柴抵了运费。我妈带着他去村里的卫生所检查,那会儿他已经醒来了,医生看不出个所以然,见他有点发烧,就给他开了点退烧药。   我们都以为这不过是换季时一场普通的感冒发热,生活短暂地回归了原来的轨道,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而我爸没有说的是,后来他的烧一直没退,还曾在上山砍柴时两度晕倒。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醒来的我妈发现我爸居然还没起床,疑惑地叫醒了他。我爸迷迷糊糊地坐起,又一头栽倒在地。   这次,我妈将他送进了县里的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后,说是情况不容乐观,但不能完全确诊,得去市里做进一步检查。   县医院的一番花销,就让没有医保的我爸心疼到不行。他推脱着说自己没事,想回家,而一向温柔的我妈,难得一次强硬起来,逼着他去了市医院。   然后,确诊了癌症。   我是在一个月后才得知我爸的情况,因为那一个月他们都没有回家,而我也不知道如何联系他们。   他们提前和邻居说好了,于是我每天都在邻居家吃饭。不过他们当初说的好像是一周,于是十天还没见到他们回来后,邻居每天都会问一遍我爸妈回来了吗,饭钱什么时候给他。   等他们回来的那天,便看见家里全是灰尘,凳子上堆着我的脏衣服,而我笨手笨脚地和我妈一起把我爸扶上床,因为动作不够麻利,被她训了好几句——   在这之前,我妈从没有对我这么凶过。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癌症处于中期,还有治疗延长寿命的可能。   然后这一延长,就是四五年,在这些年里,我爸无数次地表示要是当初直接是晚期就好了,不必折腾,也不必给家里带来一堆债务。他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最不好意思欠别人钱了。   而这些年里,我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家务,我妈则一边照顾我爸,一边做些绣活补贴家用。   我亲眼见着我妈在这几年急速衰老,从前她不用操心,干的活也没有别家媳妇多,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又有活力,在一群同龄人里很是出挑。   直到我爸走的那天,守夜时我长久地观察我妈,惊觉她衰老到有些陌生。   我爸临终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我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让我像个男子汉一样,照顾好我妈。   而我对“男子汉”的定义,便是像我爸那样的人。   于是我越发努力地学习,因为老师告诉我,只有拥有高学历,才能找到好工作。后来我如愿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因为村里鲜少出大学生,连村长都亲自登门祝贺。   只有我妈不同意我去上大学,因为她已经被生活摧残得精疲力竭,无力再供我读书了。我并不怪她,甚至非常理解她,可我也很想上学。   后来我给她跪下了,我说妈这些年你辛苦了,学费我自己来挣,并且我会努力在十年内把家里的债还清。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一个这么大的城市。   小时候学校放假时,我常常陪着父亲去县里。那里的路比村里要宽,房子看起来整齐又结实,偶尔还能见到小汽车驶过。   那便是我对城里的全部印象,而昌瑞,是一个截然不同、比我在书里读到的还要夸张的大城市。   县里的候车室不过是一间不足百平的小房子,而这里的候车站足有三层。下车后我便开始四处打转,连密密麻麻的标识都看不太懂,我觉得我陷入了一个迷宫,或者来到了异世界,总之这里陌生到令我惶恐。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走到了地铁站。那时候我以为,地铁和公交一样是上车再投币,于是我和大家一起排队走向闸机,然而别人都过去了,我却眼睁睁看着闸机在我面前合上。   “干什么!”有身着保安制服的人走来,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出队伍,“想逃票是吧?”   所有人都在看我,我能清楚感受到他们打量和嫌弃的目光,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样的目光后来我还会遇到无数次。   我望着面前横眉竖眼的那个人,明明我比他高上一头,我却觉得自己小得可怜。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我说我带了钱,还从口袋里翻出两枚硬币,想着地铁应该比公交要贵点,于是又翻出了两枚。   “票呢?”他问我。   我想说这就是我买票的钱,但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便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买。   “不知道怎么买票?”他高声重复了我的话,带着讥讽的语气,“我看你就是想逃票!”   周围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因为委屈和不安,我说话时断断续续的,听着很没有信服力。   我绞紧自己本就皱巴巴的衣角,大脑“嗡嗡”作响,我对大城市的无数美好构想,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好想回家,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到妈妈怀里撒娇——而想到妈妈,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管这个城市有多么恐怖,我不能退缩,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去面对它。   可惜,我并没有很男子汉地解决这件事。当保安打算把我扭到警卫室时,有个围观的姑娘看不下去,将她的票塞给了我,说了句“算了吧”,便匆匆离开了。   我想着把钱给她,但人群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没能找到她。   而我摩挲着那枚圆圆的塑料币——我第一次知道车票可以做成这样——发现这个城市好像也有着那么一点温情。   当我出站时,我在服务台看到了捐款箱,我看了眼票价,在里面放了两枚硬币。   而类似这样的窘境,后来我还遇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都是同样的窘迫难当。   但我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请教他们合适的处理方法。   我住的宿舍一共有四个人,因为不认路耽误了时间,我是最后一个来到宿舍的。东西还没放下,他们便凑上来问我要不要“开黑”。   我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什么叫“开黑”。   他们笑着说我没见识,说我是个书呆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当然他们都没有恶意,后来我逐渐知道这只是他们说话的一种方式,不是针对我。   但那时候,怪我过于敏感的自尊心,让我觉得无比丢脸。   我很幸运刚进大学就认识了他们,他们耐心地告诉我什么是开黑,在看到我充话费送的手机后,因为新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帮我下载了那款游戏。   只可惜手机内存不够,最终游戏没能成功下载。   在进大学前,除了在支教老师的笔记本电脑上看过电影,我几乎没碰过电脑。而我选择学习完全陌生的计算机,是因为我听说这一行很赚钱。   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坦白来说,我努力学习不是因为我好学,而是因为它们以后可以换钱。   我的电脑是在县城二手店买的一台笔记本,它又破又卡,我不得不卸了所有能卸的软件,只留下了学习必要的。自然,我也不能与他们在电脑上进行所谓的“开黑”。   但他们没有嫌弃我,只是说我有点特别。直到后来,有个舍友换了新手机,便把淘汰下来的手机低价卖给了我。我也是自此第一次接触到了游戏。   那时候他们便说想一起做一款游戏,还说得头头是道。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但当他们问我要不要加入时,我问做游戏赚钱吗,他们说特别赚钱,于是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他们总说我是个财迷,脑子里除了钱还是钱,我没有否认。虽然我没有刻意隐瞒我的家庭情况,不过他们似乎只是以为我的家庭条件不太好,但不知道有那么糟。   当我兼职赚到了第一笔钱时,我全部打给了我妈,我还和她说我打算和朋友一起做游戏,可以赚好多好多钱。   而她不懂做游戏有什么赚钱的,在她的理解里,游戏便是跳皮筋踢毽子一类的活动。努力解释也没能让她明白后,我只得告诉她,反正以后我要赚好多好多钱,然后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说好,她说妈妈等着你。   我的舍友们除了打游戏,也会聊学校里的姑娘们。他们有的陷入热恋,有的苦苦追寻,有的为分手而苦,好不精彩。   可我却难以理解他们的心绪,我的情窦一直未开,我的生活太忙碌了,没有时间思春。   直到大一下学期,有个姑娘忽然说喜欢我,把我吓了一跳。   她在我走回宿舍的路上拦住了我,说她观察我很久了,问我要不要和她在一起。我茫然地看着她,最后摇摇头,很丢脸地跑了。   我知道我的拒绝很不礼貌,当我想要去道歉时,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   我的生活依然很忙碌。   熟悉了大学的生活后,我开始拼命压缩时间,用来打更多的工。我每天不断地奔走着,思考着,我的身体一刻不停歇,账户的余额却总是一上一下,没有任何结余。   这让我错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劳苦循环,只有看着欠账数目逐渐减少时,才意识到我的努力也并非完全没有成果。   那天晚上,我端着最后一个汤碗往包厢走。距离下班还有五分钟,送完最后这一桌后,我便能去便利店上夜班了。   包厢里很是吵闹,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往上菜口走。有只胳膊猝不及防地挥舞到我面前,我躲闪不及,手里一抖,大半碗汤都洒在了对方身上。   我忙不迭地开始哈腰道歉,而对方没有半点原谅的意思,开始对我破口大骂。   我弯着腰任他骂,如果被他骂一顿,能不必因为投诉扣钱的话,那也是值得的——   我常常很在乎自己的自尊,但我也清楚地明白,我的自尊分文不值。   骂着骂着,那人忽然抄起啤酒瓶,“啪”一声在桌沿敲碎了瓶底。我能感受到啤酒溅在脸上的凉意,眼看着他举着酒瓶向我指来,我只得一步步后退。   他说他要教训我,他说他要让我不得好死,而我想活着。所以我一步步退到了茶柜旁,本能地反手握住了上面的花瓶。   我的目光紧盯着他,随时预备着同他对抗。就在这时,我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她笑着握住他的手腕,让他给她一个面子。   那人回头望向她,与此同时,我看到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她的眼睛真漂亮,以至于已经脱困的我,心反而比之前跳得更快,慌张到都忘了松开花瓶,便跑出了包厢。   那个眼神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放,它让我因为迟到被便利店店长训斥时,都没有那么难过了。   店长离开后,我一个人守着店。我忽然没有心思像往常那般学习,而是站在柜台后,目无焦点地望着一处,脑中无数次回放着那短到不过几秒的画面。   我观察每一个进店顾客的眼睛,但我再也没能看到那么漂亮的。   等我结束晚班,被凌晨的冷风一吹,我忽然意识到我今晚很不对劲。   我那澎湃的心是为何而悸动,我那不受控的思绪又为何停留在那段画面,所有的过往经验都无法将它解释,我开始望向未知的领域——   或许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吗?   我没有向任何人求证,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本人。   在我眼里,一段关系意味着一份责任,而我想此刻的我难以担起这份责任。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我呢?   我还是重复着这忙碌的生活,感觉自己是一台无法停歇的机器。每当夜深回到宿舍,一个人在浴室独处时,门悄然关上,我并不急着洗澡,而是会定定地在原地站上两三分钟。   我在茫然地放空我自己,这短暂的空闲让我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好像遁入了自由的异世界,等到门一开,又要回到忙碌的现实。   自从知道了奖学金的存在后,我没有一刻不在为此奋斗。我入学时的成绩只能算是中游,英语更是差得没边,但我想上天对我并没有那么苛刻,给了我一个愚笨的头脑后,又给了我不断奋斗的毅力,来弥补天赋的不足。   最终,我在奖学金的榜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虽然只是二等奖,但那也足够令我欣喜。   我在万众瞩目下登上了领奖台,主持人在报着其他人的名字,我尽可能镇定地目视前方——   你说这是奇迹还是缘分呢,在台下乌压压的人头中,我竟一眼看到了她。   她坐在中后排的位置,不同于饭店里的披发,扎了个清爽的马尾。前座的男生好像挡住了她,她艰难地歪过头,从人缝里往台上看,一双眼眨啊眨。   她好可爱,她好可爱,她好可爱。   为了应试作文,我背了数万字的好词好句,但那一刻,心里只有这句话,震耳欲聋地在我脑海中不断回响。   她在看谁呢,我那么不起眼,应该不是在看我。   等等,是错觉吗,她好像朝我这边看过来了。当然,只是在看我这个方向,并不是在看我。当我在台下等候时,我身边一起等候的那位获奖者,被两个女生要了联系方式。我想,她应该也是在看我旁边的那位。   我默默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生,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也回头看向我,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我想,可能到下下辈子,我也变不成那副自信阳光的模样。   很快便报到了我的名字,我顺着人群上前,领取了奖状,短暂的合影后便下了台。老师安排着我们坐在了指定的位置,这里看领奖台很清楚,但看不到她,便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位置。   直到颁奖礼结束,我故意放慢脚步往出口走,直到我走出礼堂,冰凉的晚风吹醒了我。   看到她又如何,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我不该因为这件事徒增烦恼。   我不知道该说老天爷对我太善良还是太残忍,两天后,我又在图书馆看到了她。   她坐在自习桌上,单手托腮戴着耳机,很专注地望着电脑。我迎面向她走去,经过她时,很没素质地回头偷看了她的屏幕,上面正放着一部电视剧。   我在距离她两排的位置落了座,前两排的同学把背弓得很低,于是我的视线能轻易越过他们,捕捉到她。   她扎了个可爱的丸子头——要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那天没有洗头——露出光洁的脖颈,上面戴着一条银色项链。她的脖颈纤细而又修长,确实很适合佩戴一些首饰。   她托腮的那只手,也戴了只细表带的表。是电视剧很无聊吗,她的食指在不断地敲打着颧骨,没一会儿又握住鼠标,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换了部电视剧。   连着换了几部后,她终于阖上电脑屏幕,收拾了一下桌面的东西,站起身来。   我慌忙低下头,望着空空如也的作业本,意识到我变成了一个下流无耻的偷窥狂。   我为我的卑劣感到自责,但这告诉我应该自责的大脑,也在矛盾地不断播放着关于她的画面,它占据了我所有的空闲——   起床洗漱时,去教学楼的路上,兼职的路上,洗澡的时候。总之每个我的大脑可以短暂休息的时间,都被她填得满当当的。   我的生活变得更忙碌了。   直到今天,我想起那个场景,都会一阵内心悸动。   我刚刚结束了早课,背著书包往下一个教室赶。因为接了帮别人修改作业的兼职,前一晚我熬到了凌晨,以至于当天早上赖了床,早饭都来不及吃。   一节课上完,我饿到前胸快要贴后背,然而下节课的教室离得很远,中途怕是赶不及去买早饭。我正打算就这么饿一上午时,一个让我不敢去想、却时时刻刻充盈脑海的身影,天降一般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由分说给我怀里塞了一个三明治,而后晃了晃手机:“用这个换你一个联系方式,干不干?”   书加上电脑,让我不得不两只手环抱着。我怔了一下,赶忙去摸自己的手机,而三明治就在我另一只手脱力时掉下了地。   那可是她送我的三明治。   我满脑子只有这一句话,本能地伸出两只手去捡,只听“噼里啪啦”,我的电脑和书本散了一地。   “啊,你好笨哦。”我听见她在我耳边笑道。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面庞在烧,胡乱地将东西捡起。有本笔记飞得远了些,她小跑着过去捡起,同我一起蹲下又递给我。   我们的膝盖抵着膝盖,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近,她笑盈盈地望着我,而被她注视的我,成了一尊不会动的塑像。   是她定住了我,也是她唤醒了我。她再次冲我扬了扬手机屏幕:“一手交三明治一手交联系方式,不许赖账!”   “嗯。”我木讷地应了一声,将东西暂时放在膝盖上,再度从口袋里取手机。   像是怕东西再次滑落,她无比自然地伸手按住了书本,我看着她纤白的五指就这么放在上面,取手机的动作不由得一怔。   成功加上好友后,她嚷了句“要迟到了”,便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而被她施咒的我还定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自动解除了咒语。   一路赶到下个教室,在上课前,我拆开了那份三明治,感到原本泛疼的胃在被温暖地填满。她是天使吗,好像总在我无助的时候出现,向我伸出援手。   那是我听得最不认真的一堂课,或许当我放弃了前排的空座位,选择在后排落座时,就已经注定了。   我时不时打开手机,她的朋友圈限制了时间范围,我只能看到五条。我把那五条反反复复地看,每张图片都保存了下来。   可能这话她听着会不太开心,但我总觉得,她精心修饰过的照片,没有她本人万分之一好看——   不过,她的好看在我心里已经是顶级的了。所以就算照片比不上她本人,也胜过了我遇过的所有人。   她的生活看起来很丰富,她去的地方全是我十分陌生的。下午茶的茶点看起来很是精致,穿着高尔夫球服的她看着俏皮极了,还有一条朋友圈她拍了一个包,说是不愧她一个月的等待。   我将角落印有LOGO的袋子放大,在搜索引擎里键入了这几个字母。打开官网,密密麻麻的零让我有点眼花。   和她加了好友后的喜悦,就在这一刻被冲淡了。   但很快,我便忍不住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我在想什么呢,我在奢望什么呢,她过着富足的生活,我不是应该开心吗。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身上破旧的白T,上面的图案都被洗褪色了。自卑的情绪,头一次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我盯着空白的对话框,一整天心神不宁。我不敢也没有资格向她发送些什么,她愿意待在我的好友列表里,已经是一种恩赐了。   直到晚上,当我在便利店上夜班时,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这个声音今天响了好多次,每次都让我心跳加速,并且在第一时间打开手机。   不过它们分别来自班级群的全体通知,还有舍友的带饭请求和网站助力请求。   我像是《狼来了》里的村民,被骗了无数次,但我甘心继续被骗下去。   最后我终于等到了我想要的。   她发了一个哭脸的表情,和她一样可爱,然后问了我几个思修的题目。   我好像知道她为什么要加我了,并不意外,也很正常。不然呢,不然她为什么要加我,我浑身上下唯一可取的点,不也就是那还不赖的成绩吗。   但就算她因此才加我,我也依然开心得不得了。   这些题目我知道该怎么答,但是笔记不在手边,我难以准确地回答。我不想让她多等,赶忙和她解释了情况,表示等我回宿舍马上帮她解答。   她回了个“点头”的可爱表情,又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便利店打工后,她夸我厉害,还说很喜欢吃店里的某个饭团。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我下班,不知不觉间我知道了她好多信息,她在我心里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丰满,也更加可爱。   下班前,我结账了一个饭团,卡着点冲出店门,放弃了铺在门口的共享单车,在夜风里狂奔了五分钟,就为了扫一辆隔壁街的共享电单车,然后拉到顶速赶回了学校。   走进学校后,我问她现在想吃饭团吗,她说她不吃夜宵。   我捂着口袋里被加热过的饭团,失落感莫名涌上,却又在下一秒被吹散——   她问我现在想吃就能吃到吗,我说可以,她说那她今晚要破戒。   我站在女生宿舍楼附近的角落,这里还零星站了几个男生,他们都在等女朋友,于是当她向我奔来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把饭团递给她,昏黄的路灯将她映得暖融融的,她说谢谢我,她好开心。   可能我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回宿舍的路上,我的嘴角一直是扬着的。   一到宿舍,我便赶紧翻出笔记,对着她提来的问题,先在备忘录里写下解答,而后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三遍,确保准确无误后发给了她。   她夸我好认真,又夸我的字真好看,我觉得我是被吹上云端摇摇晃晃的一只羊。   临睡前,我再次打开她的朋友圈,发现她一小时前更新了一条动态。   她说“这么好吃的饭团,长肉也认了”,配图赫然是我送给她的那个饭团。   挡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内,我没由来地来回翻了三个滚,心跳响亮到令我不安,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到发酸。   我给她点了个赞,本想回复些什么,可怜愚笨的我打了又删,最终还是放弃了。   第二天,她突然说要请我吃饭,谢谢我昨晚认真的解答。其实我觉得,这点帮忙不必如此郑重地道谢,但为了再次见到她,我还是答应了。   她报了一个餐厅地址,我提前搜索了一下,望着四位数的人均有些发懵。我赶忙拒绝了她,她问为什么,短暂的犹豫后,我还是坦白告诉她太贵了。   她表示不用我出钱,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为我花那么多钱,所以就算再怎么想和她见面,我还是没有半点让步。   最后她无奈地让我来定地点,我想了想,选择了食堂。   她会嫌弃食堂吗,她会觉得我太寒酸吗。   可我知道,掩饰和伪装从来都只是一时的,如果她嫌弃我,我也认了吧,毕竟我确实就是那样的人。   明明昨晚已经洗了澡,一大早我又洗了一遍。我换上了最好的一件衣服,在约定时间二十分钟前便来到了食堂外。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在脑海中不断排练待会见面时的画面。   她就这么从我的幻想走到了我的眼前,穿着一条走路时裙摆会跳啊跳的白裙,我的心也随之跳个不停。   她吃饭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嘴巴小小的,但总喜欢一次塞一大口,然后闭着嘴巴很认真地咀嚼,像一只小动物。   一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满腹心思都在她身上。好几次我注视着她的目光都被她发现,我以为她会生气和反感,可她只是对我笑到眼弯弯。   老天爷,我真的无法克制我对她的喜欢了。   但越是喜欢,我便越是不安。   她看起来是个条件颇为不错的姑娘,性格随和,有不少朋友。而我呢,浑身上下竟挑不出一处足以与她相匹的地方。   或许我该远离她,停止自己泛滥的情感。   可她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总给我捎各种各样的小零食,甚至某天给我送了一双鞋。   我的舍友们都对这个牌子的鞋很热衷,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这种鞋价格不菲,也非常难抢。   我拒绝了她的礼物,在她问我为什么时,支支吾吾地表示不喜欢穿这种鞋。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眼里的失望,这让我无比自责。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回到宿舍后,我望着我那全部不超过五十元的三双鞋,痛苦地揪紧了头发。   我要是有钱就好了。有了钱,我就可以还完家里的债,给妈妈用更好的药治病,也不必在喜欢一个人后,第一反应便是无穷无尽的自卑。   拒绝了那双鞋子后,她又给我送了别的礼物。上衣、裤子、手表、帽子……总之都是一看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的东西。我全部拒绝了,坦白它们对我而言实在太贵了,也恳求她下次不要再买了。   后来她终于没再给我送过礼物,但依然频繁地约我出门。   理智告诉我该拒绝,可喜欢她的我是没有理智的。   我对她的喜欢在不断涨大,先是充盈我的心,而后蔓延至全身。攥取了我的呼吸,盲目了我的视野,覆盖了我的听觉,让我无法正常生活,亟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所以我跟她告白了,本着将一切都释放出来后,就开始逃亡。   那天的告白很是一波三折,我本打算白天告白,却被胆怯拖延至晚上。结果又是下雨,又是停电,让我错觉这都是老天爷在阻止我。   那支玫瑰在书包里被压得很难看,我准备好的情话也因为紧张忘了个干净,只知道自说自话絮叨了半天。   但她听得好认真啊,她没有嫌弃我的啰嗦,我的自卑,我的怯懦。她认真地注视倾听着我,最后、最后——   是不敢做的美梦,是天堂也不曾有的幻境,她居然愿意和我在一起。   谈恋爱原来是这种感觉,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牵起她的手,可以不必掩饰我对她的爱。她总喜欢窝在我怀里,她的身体好香好软,让我的心不自觉融成了一滩水。   我终于不用偷偷看她了,我看她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耀成金色,看扎起马尾的后颈露出软软的绒毛,看总是托着手机的小指压出的浅浅凹痕,看因为爱美而裸/露在外的脚踝被冻成粉红色……   我喜欢从这些细节静静感知她,每一处都让我愈发地喜欢她。而她总夸我的眼睛好看,或许因为里面盛满了可爱的她。   但是,恋爱也不总是幸福的。   她有问过我的家境,我一五一十地全部坦白了,我不想对她有任何隐瞒,哪怕她或许会因此对我产生厌弃。   结果她听着听着忽然哭了,缩在我怀里一直吸鼻子。我吓得赶紧哄她,我希望她永远是笑着的,但怎么偏偏惹她哭的人是我呢。   后来她开始频频给我打钱,我知道这些钱于她来说不是很多,而于我来说能解决许多事。但我不能收,我对她的爱和她的家世没有半分关系,而我固执的自尊,也让我无法接受这份赠与。   而我每次拒绝她的钱,她都会和我发脾气,这让我陷入了长久的自我怀疑之中。或许和我在一起,会让她感到很累很痛苦吗?   我希望我的爱不会让她感到负担,所以我和她提了分手,但是她拒绝了。   不仅如此,她还会反过来体谅我。她逐渐很少和我谈钱的事,主动喊我去那些不需要消费的地方约会,之前出入各大高档餐厅的她,陪着我吃起了路边摊,还为地摊上五块钱的发饰高兴个不停。   我是个又穷又没用的废物,逼着我爱的人妥协我。然而我拼尽全力赚钱也难以改变现状,甚至连说分手的勇气,都在看到她笑眯眯的双眼后被掐灭。   我只能竭尽所能地对她好,而我也知道我的好不值一钱。   我真自私。   我放弃了老师帮我写推荐信的邀请,本科一毕业便直接开始工作。我需要赚钱,需要赚很多很多钱。   我常常觉得我人生中的所有痛苦都来自于贫穷,肉/体上的折磨我可以尽数接受,可它却让我的至亲离我远去,让我爱的人经受委屈,也让我的性格变得无比矛盾。   她选择了去国外读研。我这辈子还没有坐过飞机,更没有出过国,我甚至连首都都没有去过,但我很高兴她能去更远的地方,拥有更丰富的阅历。   因为时差的原因,她常常在深夜找我聊天。或许我该感谢我所在的公司频频加班,让我不至于错失她的消息。   她和我分享她在英国的见闻,也询问我工作的感受。我说工资很高,工作环境很好,食堂很好吃——   我没有说的,是领导严苛,同事刻薄,制度森严。我进入了一个包装得很美好的工厂,我是一台只拥有花名、被剥夺了本我的机器。   但是,如果能得到很多钱,把我当成机器也没有关系。毕竟,过着连生存底线都无法满足的生活,也难以算作是人。   一年后,她毕业回国。   我租的那狭小且没有采光的隔断房,让她格外震惊。她说她爸给她买了套房子,叫我和她住在一起。   我知道这样的房子租金市价是多少,我也知道我给不起。而她给了我一个过分低廉的价格,还把它说得很有道理——   和我恋爱一定很累,她总是得把她的好精心包装一般,才能说服我接受它。   我主动承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她是第一次独居,好多家务都不会做,我也并不打算让她学。   因为我总是想起我妈,想她那因为操劳而疾速衰老的身躯。过去我无法扭转,但我希望我爱的人永远不必为生活发愁,她被娇惯着长大,也该被娇惯着变老。   爸爸,您说作为一个男人,是不是就该这么做呢。当然我知道,比起您,我还做得远远不够。   当她的母亲在我下班路上堵住我时,我手里还拎着准备回家洗给她吃的草莓。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对话的内容都很雷同,客观评价了我的家庭条件,希望我能和她的女儿分开。   我无比理解她作为母亲的心情,如果身份置换,我难以保证我不会做出同样的行为。   但我是多么自私啊,我舍不得离开她。   只是,爱或许不该是束缚。又一次结束了对话后,我陷入了犹疑之中。   那天在包厢外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拼命隐藏的自卑尽数显现,我想,是时候给这段不匹配的关系画上句点了。   分手很像凌迟,一天一刀,一天一刀,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停止或减弱,相反,伤口叠着伤口,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痛。   我长痛没关系,至少她可以短痛——   在我狭隘的理解中是这样的。毕竟我们在一起,未来一定会给她带来更多痛苦。   她说她找到了新对象,我祝福她,衷心地祝福她。   那个人真好,家境显赫,工作优越,为人得体。而不像我,背着一身债务,卖命换钱,自卑怯弱到见不得光。   她早该同这样的人在一起,而不是被我耽误了时间,我是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可在听到她被求婚的消息后,我还是心痛到不能自已。   最后,森林救下了我,就像我在那个寒风中的夜晚,救下了它一样。   我做所有事都没有求过回报,只是在被本能驱使着。但上天总是很眷顾我,给了我除所求以外,更多的东西。   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我的母亲正是出生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她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但我们等了近两年的游戏版号,在春天发给了我们。   那天正是母亲的生日,我回老家看望她。朋友把消息发给我,附了一串激动的感叹号和笑脸。   我看着看着,忽然在坟前哭到泣不成声。   游戏取得了我未曾意料的成功,我一夜清空了债务,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原来有钱是这种感觉——   等等,是什么感觉呢?我怎么体会不到。   我依然没能争取到她父母的承认,只是上天总是眷顾着我,把我想要的东西换个方式又给了我。   可是啊,我还想要我的爸爸妈妈。   爸,我成功了,我赚了好多钱,你再也不用早起砍柴了。听说医学取得了重大突破,你的病可以一辈子被控制,我有钱,咱们用最好的方式来治疗。   妈,你喜欢花,我可以给你买满屋子的花。家里的债不用十年我便还清了,你总说想去首都看升国旗,我开车带你去吧,或者一起坐飞机。   爸、妈……   为什么时间总是差一些,又差一些,为什么你们不能等等我,为什么我不能成功得再早一些。   大抵人生总是有遗憾也有欢喜的,他们并没有真正离开我,我便是他们留在此世的投影。   我抓不住过去,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他们的愿景,握紧身边人的手,不要在以后再留下遗憾。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个正文没有完全展现出来的汤秉文。   一写就刹不住车了……感觉不控制一下的话,我能把整篇文都用汤秉文视角写一遍_(:з”∠)_ 第58章 番外   对于一向独立的汤秉文来说, 骨折的日子实在是不好受,就算伤的是左臂,生活也有众多不便。   工作方面倒还好, 一只手也能操纵电脑。虽然速度慢了不止一半,但他是老板,谁敢管他的效率——   也不是,汤秉文没有丝毫做领导的感觉, 倒不如说领导由几个人,变成了数千万个玩家。游戏出一点小问题,就要被骂到狗血淋头。   当然,恨的时候是真的恨,氪金时也是真的爱。总的来说, 汤秉文还是非常敬重以及喜爱这群领导们的。   外面有数不清的领导,家里也有一点五个——   他和森林的家庭地位, 上下呈现着不规律的变动。   大部分时刻, 他都尽可能地宠着森林, 只是这小家伙总是蹬鼻子上脸,闯关游戏般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汤秉文的忍耐底线向来很低, 但庄斐不是,尤其汤秉文现在大小算是个病人,偶尔森林玩过火了,没待汤秉文开口, 庄斐便会一胳膊给它捞走。   庄斐没开玩笑,她确实想让森林给她在婚礼上送戒指。所以这段时间,她每天高强度看训猫视频, 并且低强度在森林身上试验——   就算在公司什么都不干,光是上班这件事就已经很累了。下班后, 哪还有精力折腾。   但试验来试验去,也就猫条最有效。因此,森林非常喜欢参加庄斐的特训,原来一周一根的猫条,变成了每天一根,好不快哉。   而想到婚礼当天,身着华美婚纱的庄斐手里拿着猫条晃悠,嘴里不断念叨“森林是个乖囡囡”,汤秉文感觉很是精彩。   为了体谅他的伤,在两人恢复同居后,庄斐当机立断表示要揽下家里所有家务。   两人都不希望温馨的小屋里有第三人的存在,因此请阿姨的打算被共同否决了。汤秉文犹豫了一下,难得没有拒绝庄斐的毛遂自荐,毕竟自个儿实在是做不了——   而最终结果显示,没有他做不到,只有他想不到。就算是一只手,他也是家中的家务小能手。   烧饭这种难以速成的事,还是麻烦外卖代劳,两人和一家餐厅商量着,每天定时送不重样的餐。   至于用全自动洗衣机洗衣服能有多难呢,也就是衣服互相染色,洗出破洞,不能水洗的下了水。   汤秉文问她从没有看过衣服的水洗标吗,庄斐理直气壮地表示,她之前所有衣服都是打包给干洗店,又不用自己洗。   这是个好主意,毕竟他俩现在不缺钱。但是夏季衣物换得勤,干洗店一来一回浪费时间,庄斐满衣帽间的衣服经得起折腾,汤秉文就那几条T恤换着穿,又没必要为此添置新衣。   想来想去,汤秉文在脑中复盘了一下洗衣服的全部流程,觉得一只手也可以搞定。   家里有扫拖一体机器人,扫地总不用人烦了吧?   结果就是家里的地越扫越脏,一问,原来庄斐从没换过尘盒和抹布。   汤秉文疑惑自己之前分手后不是教过她吗,答曰那时候家里很干净,不用换也可以。   汤秉文和森林很受伤,看来脏的是他们。   当倒出满尘盒的猫毛后,汤秉文开心地悟了,看来这个家里,脏的只有一个。   而那只小脏毛球,还在不知羞地到处扑腾,猫毛仙女散花般四处飞舞。   至于整理收纳啊、换床单被套啊等等小事,庄斐总有一千零一种方法让他无奈。   庄斐自己也不明白,她脑子也不算笨,大学是自己正儿八经考进去的。就是动手能力着实堪忧,没有半点做家务的天分。   直到有次庄斐给花瓶换水,却失手打翻花瓶后,汤秉文无奈且坚决地终止了她的大计。   他一边驱赶过来舔水的森林,一边抹地板收拾碎玻璃,一边安慰无语凝噎的庄斐。   “上帝给你关上了做家务的大门,就必定会把我从窗户空投进来。”汤秉文拿着备用花瓶经过,顺便递给她一支修剪好枝叶的百合。   其实熟练以后,一只手做家务也没有那么难。   汤秉文觉得,等以后恢复了,他可以一只手做家务,一只手工作、逗森林,未来还能养崽。他非常感谢庄斐开发出了他的无限可能,有此贤妻,夫复何求。   放弃做家务后,庄斐决定彻底在事业上发掘自己的可能性。最近公司有个晋升计划,她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其实在她那个关系户部门,熬得时间久一点,也能慢慢把上面的关系户领导替代。总之,正常录取的有正常晋升的路子,关系户们也有关系户的路子,公司专门开辟了闲人一条龙,从基层到领导,位置应有尽有。   但庄斐不甘心,她决定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在全员闲人的办公室里,做一个上进的人是何等艰难。   而当她看到考核标准,发现自己达标率为零后,突然热血上涌,试图来一番绝地翻盘的戏码。   汤秉文对她的专业不太了解,但共通的职场经验还算丰富。于是,他被特聘成为庄斐的晋升辅导老师。   就在这么一个普通的晚上,汤秉文答应她做完家务就帮她辅导。庄斐点点头,说自己先在手机上学习。   看她学习的专注模样,汤秉文很是欣慰,多么好学的学生啊。   等到他拾掇完一切,连森林都安顿好后,回到沙发旁近距离一看,手机上赫然是《启境》的游戏画面。   “活动开始了嘛,不参加就拿不到奖励了,这个小裙子好漂亮哦。”庄斐振振有词道。   《启境》开发者之一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想着有没有什么类似于未成年防沉迷的设置,能精准打击一下这位重度玩家。   很好,他又给自己明天本就繁重的工作增添了一项。   庄斐参加的正是“立秋活动”,活动的规模格外盛大,让玩家们纷纷期待是不是每个节气都有活动。   运营和客服只能不辞劳苦地一遍遍回复玩家,表示只有立秋才有活动,问为什么选择了立秋,答曰打工人哪知道老板在想什么。   而老板在想,他当初就不该开这个活动。   当庄斐美滋滋地做完今天的任务,晚间辅导终于开始了,刚被安顿好的森林也再次活跃起来。   一边被猫撸一边授课,属实是个很新奇的体验。   当然,折了一只胳膊后,还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这件事,让他深深感受到了庄斐险恶和无情。   引/诱他、折磨他、放置他,何其卑鄙!   汤秉文“怒上心头”,把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庄斐一把撂倒在柔软的枕头上,然后他发现,他没法像那些健身达人一样,一只手做俯卧撑。   侧着也不行,他受伤的胳膊压不得,而换另一只胳膊被压着,庄斐一个打滚便逃之夭夭。   罪魁祸首庄斐大肆嘲笑他,他感觉自己凄凄惨惨戚戚,就是那地里黄的小白菜。   “你说,人不受伤也能打石膏吗?”那双扑闪闪的眼睛里,又在孕育些坏主意。   汤秉文“咬牙切齿”道:“可以。”   可以,确实可以。   半年后的某天,汤秉文的手臂一早恢复,而庄斐从开陶艺店的朋友那里捎来了一桶石膏。   她的动手能力从未如此强过,成品很是不错,和医院打的石膏相比,上面还多了几副颇有森林创作风格的图案。   看样子,她把对森林的爱都融入其中了。   汤秉文特地请了一天假陪她玩,等到晚上,果不其然庄斐开始故技重施。   一切都像是再度上演,得手的庄斐美滋滋地又想溜,结果被汤秉文一把按倒。   她不服气地瞪着眼,目光移向他那打了石膏的手臂,想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   结果是——   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和没受伤时相比,也就是少了一只胳膊嘛。   话说单手俯卧撑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是多少,庄斐非常想给他报名。   等到庄斐举起求降的白旗时,汤秉文自豪地从床头柜里翻出了一□□身卡:“只要九九八,买一年送半年哦。”   考虑了一下让健身房倒闭的可能性后,庄斐决定另辟蹊径。   她翻出了没用完的半桶石膏,笑眯眯道:“我之前听说,有厉害的人可以不用手俯卧撑,不知道你们健身房有没有教练能教你这个呢。”   身可以健,但耙耳朵是改不了了,汤秉文只能绝望地被废了另一只胳膊。   而四肢健全的森林优雅地在他面前走过,短暂停留后,纵身跃上了他的胳膊。   主人真是爱我,给我准备了两个猫抓板呢。森林想。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jpg 第59章 养崽番外   “庄怀瑾!”   是晚, 庄斐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家,一迈出电梯,便听见汤秉文愤怒的吼声穿透了极厚的木门。   她看了眼手里的纸袋, 想着明晚大抵得顺路从药房买一盒金嗓子。   门刚刚打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东西就给她来了个“火箭头槌”,明明已经六年了,她依然难以置信这个小家伙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   小家伙出生在元宵, 小名唤作“汤圆”。整个人也长得跟颗汤圆似的,圆脑袋圆眼睛,肚皮也是圆滚滚——汤秉文非常肯定,里面一定装满了坏水。   对此小汤圆也有回应,她指着汤秉文平坦的小腹表示, 她爸一定是个腹中空空的人。巧的是,这个词语还是汤秉文前几天教给她的, 在活学活用这方面, 小汤圆颇有一手。   而一旁小腹已经恢复原样的庄斐, 觉得自己受到了误伤。   小汤圆和她爸的梁子,从很久以前就结下了。有多久呢, 大抵得追溯到她还是个受精卵的时候。   小汤圆对庄斐一向不错,孕期没让她遭很多罪,她也兢兢业业一直上到了距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庄斐一早换了个部门,职位也比入职时升了两级, 迟来地体会到了充实的工作给人带来的满足感。   而汤秉文则在得知怀孕的第一天,便开始在家办公。每天接送庄斐上下班,在家庭医生的指导下准备三餐, 闲时便认真阅读孕期指南。   有了汤秉文操心,庄斐基本除了工作什么也不用管。于是一个孕期下来, 庄斐圆润了不少,汤秉文倒是生生愁瘦了快十斤。   到了庄斐开始休产假的那段时间,汤秉文更是日夜吃不下睡不好。常常庄斐起夜时,都能发现他还在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   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他害怕。   不过后来他没再说过了,大抵是从哪学到要给孕妇正面的积极力量,于是又开始乐观亢奋得很不自然。   庄斐每天看着他演技拙劣地伪装自己,心情倒是确实舒坦了不少。   六位数的费用没有白花,生产过程比庄斐想象中要顺利些。小汤圆顺利出世后,不少亲戚好奇地上前围观,全程陪在一旁的汤秉文瞟都没瞟一眼,眼泪忽然滚个不停。   而庄斐那会儿莫名很想吃汉堡,她只能推推汤秉文,问他能不能给自己买个汉堡。   汤秉文含混不清地应了,哭着打了外卖电话。   或许是他哭得太惨烈,快餐店贴心地送了他一杯可乐。然而汤秉文毫无食欲,双眼通红地坐在一旁看庄斐吃汉堡。   最后庄斐看烦了,问他知不知道坐月子时的心情也很重要。汤秉文恍然大悟般一点头,冲出门洗了个脸,然后带着一脸熟悉的假笑回来了。   庄斐被他逗得直笑,结果一笑又开始疼,气到把他赶出了病房。   虽然请了月嫂,不过坐月子时的大部分事宜,还是由汤秉文安排的。而庄斐不想喂母乳,不想一个月不洗头,不想吃乱七八糟的补汤,她只要和汤秉文开口,汤秉文便会全力配合她,顺便帮她挡下其他人的七嘴八舌。   这之中当然也包含庄斐父母的意见,庄斐一边在屋内吃水果,一边听见汤秉文在客厅压低声表示:“爸,您能不能出门再骂我,不然秋秋听到了,影响她心情。”   “我不仅要骂你,我还要骂她!哪有妈妈不给孩子喝奶的!”父亲的声音简直震得屋子都要抖三抖。   庄斐悠闲地翘着脚看着剧,听见客厅内传来一阵推搡声,大抵是汤秉文把她爸带到了门外。   可惜汤秉文还是失策了,她爸的声音,不贴一圈隔音棉怕是难以彻底隔绝。   等到屋外逐渐消停下来,庄斐出门预备着给自己续杯水,正巧见到汤秉文从门外回来,脸上挂了彩。   “怎么了?”庄斐哭笑不得地问道。   汤秉文躲避着她的目光:“不小心摔了一跤。”   庄斐一撇嘴:“又撒谎。”   少顷的沉默后,汤秉文苦笑了一下,主动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帮她倒了杯温水。   没按土法子坐月子的庄斐,恢复得一点也不比别人差,而小汤圆也成长得很好。全程都是汤秉文和月嫂在照顾小汤圆,庄斐只需要在心情好时逗逗她陪陪她,以至于等庄斐回去工作时,连纸尿裤都不知道怎么换。   总有人多嘴,说她对小汤圆这么不上心,以后孩子就不爱她了。   事实证明嘛,小汤圆不仅爱她,甚至胜过了天天在小汤圆身旁鞍前马后的汤秉文。   每每看到小汤圆嚷嚷着“最喜欢妈妈”,庄斐感觉当初自己被森林嫌弃时的仇,迟来地得报了。   当然,有些时候,庄斐感觉汤秉文也挺不容易。   小汤圆才一岁的时候,父亲便问她什么时候再生一个。当初因为计划生育,再加上母亲身体不好,家里只生了她一个孩子,父亲为此耿耿于怀了好多年。   现在,一早退休的他忽然又起了斗志,想要庄斐给他生个孙子,继承一下家业。   而庄斐早就想要一个闺女,也只想要一个闺女。她懒得跟父亲吵,一摆手,就让汤秉文去帮她解决。   想来两人有了法律关系倒真是不错,这些从前让她头疼的家庭琐事,现在只需让汤秉文帮她解决即可。倒也不能怪她懒惰,毕竟她这个性子,只会把事情吵得更糟。   汤秉文义正词严地表示,如果小汤圆愿意,也可以让她来继承。   可能是当初庄斐的游手好闲给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自然是不信的。于是两人打了个赌,汤秉文誓要把小汤圆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誓是汤秉文发的,兑现当然也是汤秉文一个人来做。自此每天,汤秉文都要雷打不动地对小汤圆进行早教,庄斐在一旁围观着,常常颇为心疼地摇摇头。   小汤圆可能是承了庄斐的性子,活泼得过了头,以至于汤秉文带着她去医院检查了三遍,才终于排除了多动症的可能。   皮归皮,脑瓜子倒还算机灵,学什么都快,但就是不愿意多学。   有时候庄斐下班回来,想抱抱小汤圆感受一下天伦之乐,汤秉文当然不会剥夺她们母女的温馨时光。   结果小汤圆愣是学聪明了,知道和妈妈在一起不用学习,只要庄斐在家就必然缠着她,还哭着嚷着要跟着她去上班。   汤秉文还没对此变化多说什么时,庄斐便觉得这样不太行。于是她加入了汤秉文的队伍,一起教小汤圆学习。   然而坚持了还不到一周,她就果断放弃了。教小孩儿学习实在是太太太累了,她不得不感慨,汤秉文的精力真是异于常人。   不止小汤圆和汤秉文互相折磨,森林也很“可怜”。   除了汤秉文,小汤圆喜欢和家里的一切活物、死物玩耍,当庄斐不在家时,森林自然是她的首选。   或许是知道主人很关爱这个新出现的小不点,森林只能也对她百分忍耐。小汤圆乖起来会和它一起窝在阳台晒太阳,皮起来就非让它陪自己在家里爬上爬下。   人类幼崽天克一切生物,从前不羁的森林,此刻变得无比乖顺。但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刻,不小心给小汤圆划了一道,森林吓得炸了毛,结果小汤圆先是因为疼痛嚎了两声,又对着胳膊上的血珠好奇地“咯咯”笑。   最终,汤秉文带着小汤圆去医院检查,而庄斐还得留在家安抚受惊的森林。   谁料森林还没完全安抚好,从医院回来的小汤圆,又乐呵呵地跑去找它玩了。   很显然,为了不再次伤害到她,森林每个动作都变得格外别扭,望着它委曲求全的模样,庄斐感慨地叹了口气。   总之小汤圆出生后,家里再没有一天安宁日子。   当初每每在网上看到别人家的可爱女儿,庄斐便特别想生一个。可她不知道的是,别人呈现出来的都是好的一面,小汤圆可爱起来不比那些小孩差,但顽皮起来,也怪考验人忍耐力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都由汤秉文帮她承受了。   某天晚上,当安顿完小汤圆的汤秉文回到卧室时,庄斐忍不住好奇地戳戳他:“你累不累呀?”   “怎么了?”面对她突然的关心,汤秉文有些不解。   “就是……每天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小汤圆,你会不会觉得很累?”   汤秉文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后,摇摇头:“我不觉得累,相反……我觉得特别幸福。那是一种,人生圆满了的幸福。”   如果有比此刻更好的日子,那就是明天吧。   -   塞纳河畔,夕阳西下,两人“逃离”了小汤圆,寻几天僻静日子。   两人在河边散着步,恍惚间仿佛当初由电影走入了人生,此刻又由人生走入了电影。幸而他们不必像电影那般,等待上天的安排,自己便能携手兑现那个约定。   距离当初的约定,已经过去了九年。庄斐不曾想到,自己真的忍耐了九年没有打开那张纸。   两人在河边的长椅落了座,一齐取出了当初保管的纸巾。   纸巾已经软到仿佛大力一捏就会粉碎的地步,汤秉文小心翼翼地揭开手里的这张,幸好笔迹依然清晰。   “我希望九年后,我能在爸妈的祝福下,和爱的人结婚,生一个可爱的女儿,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并且永远不用工作。”   “唔,我都忘了我当初写了什么……”庄斐凑上前看着自己写的内容,“怎么感觉好像都实现了,除了工作那一条。哇,我当初真的好懒哦。”   “爱的人”“幸福美满”,汤秉文的目光在这些词上游走,听见她的那句“都实现了”,突然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我还记得,你当初说什么丢了也没关系。因为如果它实现了,丢了也无所谓,没实现的话,还不如丢了的好。”记忆忽然又回到了九年前,“你知道你这句话激起了我多大的好奇心,我这九年忍得有多辛苦嘛!”   说着,庄斐终于如愿以偿地打开了那张纸巾,上面赫然写着:   “希望我能光明正大地陪在你身边。”   --------------------   作者有话要说:   自此全文完结,当然他们的故事永远不会完结~   完整完结一篇文的感觉真好,感谢大家的陪伴!虽然因为嘴拙不常回复,但感谢大家的每一个点击、评论、收藏、投雷、营养液,总之每一点关注都让我非常感激(〃\'▽\'〃)   下本准备开《荆棘之上》,校园双向救赎,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戳进专栏点个预收~   咱们下本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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