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隐形守护者》作者:高灿阳   文案:   职业版简介:   众人轻蔑:“医院药师?哦,就是那个发药的!这种职业是没有前途的!”   周雪葵正色道:“不,医院药师是因为守护而存在的职业。”   哪怕不被人理解,哪怕不被人知晓,哪怕不被人感谢,周雪葵始终坚持用心关爱每一位患者,守护大家的用药安全。   周雪葵:“我要做患者们的隐形守护者!”   感情版:   边野是八顺市的有名富二代,却交往了一个出生农村的女朋友周雪葵。   人人都当他是吃腻了精致西餐想要吃点野味,换换口味。人人都等着边野甩了那个农村妹,看一出好戏。   边野也不负众望,在毕业时说出了分手宣言:“我要去北京追求梦想了,你跟不上我,我们还是分手吧。”   众人:干得好!   八年后,边野单膝下跪奉上一切:“这一生,你就是我的梦想。”   众人:???   ……   没有人知道,在八年前分手的那个夜晚,周雪葵曾灿然一笑:“真巧,我也要留在八顺市追求梦想了。那我们就分手吧。”   那一刻,边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才是这段感情中随时可以被抛下的那个人。   注:基于创作需要,本文有部分夸张和虚构成分,不完全代表行业真实,请大家谅解。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职场 业界精英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雪葵,边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医院药师的战斗   立意:坚持梦想的人最美丽 第1章   周雪葵万万没想到,自己再见前男友的地点居然是在医院的急救室。   8年过去了,边野俊朗的五官似乎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岁月的流水冲走了曾经略带圆润的稚气,留下了线条更加硬朗的面部轮廓。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气质却格外突出。他的身上仿佛天然就带着聚光灯一般,吸引众人的目光,成为世界的焦点。   边野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再见故人。   旁边的中年妇女倒是先声夺人,尖叫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这可真是个没用的好问题。   本人身为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药师,站在这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周雪葵觉得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和工作牌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侧身绕过边野和中年妇女快步向急救室走去。   还有病人等着她呢!   然而周雪葵还没走出两步,一股巨大的拉力扯住了她的白大褂袖子。   “不行,你不能进去!”中年妇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嘴唇也张得大大,整个人就像一只受惊的红毛火鸡,“周雪葵,你给我站住!”   边姨妈这行事作风,还真是八年未改啊!   但她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无所适从的小女孩了。   周雪葵一把扯出袖子,双眼盯住边姨妈,语速极快却又吐词极为清晰地说道:“这位阿姨,这里是医院急救室,人命关天的地方,请你不要打扰我的工作。”   周雪葵转身就走,边姨妈却还不死心,扑上去拉拉扯扯。这一次,周雪葵没有丝毫犹豫地叫了保安,让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保安把骂骂咧咧的边姨妈架到了隔壁房间。   “阿野,不能让周雪葵进去啊!她一定会下黑手的!”边姨妈的声音遥遥传来。   周围的患者护士们不明就里,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边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雪葵,我姨妈她……”   周雪葵早就受够了这扭扭捏捏、纠纠缠缠的家庭伦理剧。   这里是医院急救室!   还有病人在等着她呢!   周雪葵:“这位先生,请管束好你的家属,不要让她再打扰医务人员的工作了。”   说完,也不等边野回答,直接转身快步冲进了急救室。   她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希望她的病人没事……   ……   周雪葵见到病人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边姨妈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病床上躺着的,正是边野的妈妈、边姨妈的姐姐。   曾经和她结下过“仇怨”的边妈妈。   周雪葵只是惊讶了一瞬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一边查看仪器上的各项数值,一边听护士的报告。   护士:“患者被不明虫体咬伤,过敏性休克。已经打了肾上腺素了,但心跳始终没有恢复。”   周雪葵:“打了多少支肾上腺素了?”   护士:“打八支了。”   这么大的量下去,心跳早就应该拉起来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肾上腺素会不起作用?   周雪葵的大脑急速转动,迅速有了一个猜想。   她在边妈妈的身上一阵摸索,但边妈妈穿着得体的裙装,上面一个口袋也没有。   周雪葵:“患者的随身物品呢?”   护士:“在家属那里。”   周雪葵没有丝毫犹豫,飞速地冲出了急救室、冲进了边姨妈所在的病房。   边姨妈立刻跳了起来:“你怎么出来了?你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这里可是医院,你别想对我动手!”   周雪葵直接看向边野:“你知道你妈妈平时有什么病、吃什么药吗?”   边姨妈立刻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呢?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周雪葵紧紧地盯着边野。   边野愣了一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我妈平时身体挺好的,没听她说有什么病啊……她也没吃过药……”   周雪葵:“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发病的吗?”   边野:“今天天气不错,我妈妈一早就约了姨妈一起去逛公园,据说是突然晕倒的。”   周雪葵:“你妈妈出门肯定拿了手提包的吧?我能看看包吗?”   “没问题。”边野立刻伸手去够旁边的蓝色手提包,一只带着金戒指的大胖手却抢先一步夺走了包。   “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抢东西吗?”边姨妈紧紧地抱住手提包,狠狠地瞪着周雪葵,一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凶狠架势。   周雪葵紧盯着边姨妈,沉声道:“这位阿姨,我现在正在进行急救。如果因为你的耽误,导致患者死亡,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边姨妈一下子就愣住了,脸上浮现出犹豫。   “姨妈,你别闹了,快把包给雪葵。”边野迅速从边姨妈手里抠出手提包,同时将边姨妈努力地推到墙角,“我妈还在抢救室呢,这种时候就是争分夺秒!”   边姨妈恨铁不成钢,一边推搡着边野一边紧盯着周雪葵,“你还知道那抢救室里躺着的是你妈呢?那你知不知道你妈和这个周雪葵是有仇的?现在你妈落在了周雪葵手里,她能对你妈好吗?”   “雪葵不是那样的人……”   “我比你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女人看女人,看得最准了!”   周雪葵早已听不清边姨妈和边野在说些什么了,她全部的精力都已经集中在了手提包上,迅速地在里面翻动着。   终于,一样符合她设想的东西出现了!   周雪葵大喜过望,立刻拿着那个东西冲进了急救室。   “谭医生!”   周雪葵冲到正在为边妈妈做心肺复苏的急救医生面前,举起了手里的东西,“这是我在病人的手提包里找到的——是阿替洛尔!正是因为病人使用了β受体阻断剂,肾上腺素才不起作用!”   周雪葵手中的东西,正是阿替洛尔片的药板!   “这个我知道!书上教过,这种时候要用胰高血糖素!”一个实习医生道。   “但是我们没有胰高血糖素。”周雪葵不得不说出残酷的真相,“中国没有上市的胰高血糖素。包括国产药和进口药,都没有胰高血糖素。”   “那岂不是完了……”实习医生有些绝望。   “但是我们可以用加压素进行替代。”周雪葵紧盯着整个急救室里唯一有处方权的人,“谭医生,用加压素吧。”   谭医生手上的心肺复苏一个不落,眼中却浮现出了一丝犹豫。   周雪葵知道,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冒险进行这样的尝试。   急救就如同走钢丝,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一条生命的消失。   “谭医生,用加压素吧……”周雪葵的声音已经近乎哀求。   终于,一丝坚定替换了犹豫,谭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   加压素!   每一个急救室里都配有一辆急救车,车里装着十几种常用的急救药品,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加压素!   急救室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获得加压素,只能从急救药房取药!   而在现场,唯一有这个取药权限的就是身为药师的周雪葵!   没有一秒耽误,周雪葵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转头冲出了急救室、冲到了急救病房。然后在同事药师的懵圈中,周雪葵拿了药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了急救室。   来去之间,只留下了一句说得极快的话:“加压素两支,一会儿补处方给你!”   加压素终于被打入到边妈妈的身体中。   十几秒钟之后,仪器显示屏上终于有了属于心跳的曲线。   太好了!   心跳终于恢复了!   这个人总算是救回来了!   病人脱离危险,护士拉开急救室的门开始呼叫家属。边姨妈踩着红色高跟鞋,满脸泪痕地扑上去,拉着谭医生的手摇个不停。   “谢谢医生,实在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有医生你在,我这个姐姐就没救了……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患者得救,家属欢欣。   这是周雪葵最喜欢看到的场景。   每一次,她的胸口都会被一种充满幸福感的温暖所包围。   “雪葵,你……”   边野停下前进的脚步,转过头来,轻轻地开口了。但话音还没落下,边野就被一只带着金戒指的大胖手拉得向前一突,与周雪葵擦肩而过。   “阿野,快来谢谢医生。要不是有人家医生在,你妈妈这次就完了!”边姨妈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别再想着那个小药师了。救你妈妈的人是这位医生!要分清楚主次!”   说完,边姨妈还轻蔑地瞥了周雪葵一眼。   周雪葵简直快要笑出声来了。   虽然她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收到过一声感谢,但被这样明目张胆地踩踏还是第一次。   没想到八年过去了,边姨妈还把曾经的“仇怨”记得牢牢的。   在这漫长的时间中,大家或多或少都变了,而边姨妈却丝毫未变。   要论厉害,果然还是边姨妈呀。   周雪葵没有太纠结这些小礼小节前尘往事,默默地离开了急救室。   才出门走出两步,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的同事正冲着自己微笑招手。   “云学姐。”周雪葵立刻快走两步,上前打了招呼。   理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女性是周雪葵在大学时的学姐。毕业后,周雪葵和她时常联系,后来还与其进入了同一家医院。周雪葵也就一直延续着上学时的称呼,叫着“学姐”。   “临床药学的新人,我给你带来了。”云学姐向身旁的小姑娘介绍道,“周雪葵,一位有着五年工作经验的临床药师。以后她就是你的指导老师了。”   扎着高马尾的小姑娘立刻微微鞠躬,腼腆地打招呼:“周老师你好,我叫秦九结。”   云学姐完成任务便离开了。周雪葵一边整理刚刚跑乱了的头发,一边带着周雪葵往药剂科的办公区域走。   “周老师,刚刚那个家属那样说你,你不生气吗?”秦九结清澈的大眼睛中满是不忿,“明明是你救了那位病人的,家属却只感谢医生。”   “你想要被人感谢吗?”周雪葵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秦九结。   她手上的动作不停,乌黑的长发被迅速地挽成一个利落的丸子头。   “啊?难道不行吗?”秦九结愣住了。   真是熟悉的面容啊,青涩又单纯,还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期待和崇敬——看着秦九结,周雪葵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但作为一位前辈、作为一位指导老师,让后辈和学生认清职业的真相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也不是不行……”周雪葵说话的声音逐渐低沉,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只是,如果你想要被人感谢的话,那这份工作可能不太适合你。”   “咦……?”秦九结惊呆了。   透过医院的玻璃幕墙,周雪葵从反射的影像中瞥见了飞奔而出的边野。   即使是这样有些狼狈的姿势,边野身上的气质依旧鹤立鸡群。周围的人见了他,都不由地退开两步;小姑娘见了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就连天上的太阳见了他,似乎也禁不住多给他一些光芒。   边野天生就是聚光体,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聚光灯也没有欢呼声。哪怕救下再多患者的性命,也不会收到一声感谢。如果不是被人刻意提起,你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一群人——药师,就是这样的一群医院隐形人。”   周雪葵盯住秦九结的双眼,带着点玩味,又带着点审视。   “你做好成为隐形人的觉悟了吗?”   “咦咦咦咦!”   秦九结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一连串不明所以的惊讶声。   她的心噗通直跳。   平安人生二十六年以来,第一次有了极为强烈的危机感。   自己好像……似乎……也许是掉进坑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尝试以职场剧情为主的医疗文,欢迎大家多多收藏! 第2章   确认边妈妈脱离危险之后,边野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想要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却扑了一个空。   视野中,空荡荡的急救室大门越缩越小、越缩越圆,最终幻化成一个滴着鲜血的破洞,“啪”地一声扎进了心口。   呼呼的寒风从心口的破洞中汹涌而入,一点一点浸冷了边野的身体。   边野眼神一凝,快步奔出急救室。   大厅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边野凭借着一米八几的优越身高在众人的头顶上迅速扫视,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边野心中一喜,赶紧快步靠近。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一架病床伴随着匆匆忙忙的医生护士家属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经过。   等到乌央乌央的人群都散开,那道熟悉的背影早已走到几十步开外,即将淹没在拐角处!   再不快点,就要跟丢了!   边野赶紧猛冲上去,伸出了手。   “雪葵,你……!”   边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她……不是周雪葵。   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孩子,边野赶紧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刚刚认错人了。”   “没关系的。”同样穿着白大褂、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连连摆手。   她盯着边野,脸颊上不由自主地升起两片绯红,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热情地问道:“这位帅哥,你在找谁啊?你可以跟我说说的。我在这家医院已经工作三年了,还是认识一些人的。”   “周雪葵。”边野道:“我在找一位叫周雪葵的医院工作人员,你知道她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   小姑娘的眼中先是一片茫然,然后浮现出一丝窘迫,随后觉得自己的脸颊凭空生出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我们医院有这么个人吗?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太清楚……”   ……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熟悉整个药剂科的部门和环境。   按照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规划布局,周雪葵先带着秦九结来到医院的深处,去看了药物制剂室、静脉配置中心。   “从人类有疾病以来,药物一直都是人类战胜疾病的主要手段,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医院药师的主要职责就是保障药品供应、维护公众用药安全。”   “国外对在医院工作的药师分为药剂师和临床药师,而中国则统称为药师。同时,根据药师所在岗位不同、工作环节不同、工作内容不同又分别称呼为库房药师、静配药师、住院药师、门诊药师、调剂药师、临床药师……当然,以上的这些称呼有些是有交叉的。”   来到医院中间位置的综合楼,上二楼,先去东边的药库晃一圈。   “这里是药库,这里半层楼基本上都是用来放药的。药库的办公室在这里,云学姐就是药库的负责人。如果你有关于药品库存、进货、调价、换厂家之类的问题可以问她。”   云学姐从电脑前抬起头,冲着秦九结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秦,以后想聊八卦的话,欢迎随时过来啊!”   从药物出来往西走,走廊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四个带屏风隔断的写字台整齐地排列着,墙边一圈都是文件柜和书柜,大量的书籍、文件堆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就是药剂科最主要的办公室了,临床药学小组和药物临床试验小组都在这里办公,以后你也会在这里办公。”   周雪葵指着办公室里的人一一介绍:“这位是临床药学小组的组长,姚护老师;这位是药物临床试验小组的组长,罗会江老师。”   姚护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刘海厚重、双目漆黑、不苟言笑,看上去像一匹阴沉沉的狼。   秦九结看得心口一突,赶紧对自己这位未来顶头上司行礼问好。   “别那么紧张。”周雪葵拉了拉秦九结的袖口,笑了起来,“姚老师看上去虽然有点吓人,但其实人很好的。而且姚老师有十年工作经验,是我们这里最资深的临床药师。以后你有什么关于临床用药的问题,都可以来问他。”   不敢不敢。   秦九结的内心表示强烈的拒绝。   总觉得,如果向姚护老师问问题的话,会被直接骂成“蠢货”然后被一脚踹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   罗会江老师比姚护老师年长一些,从面相上看也更和蔼可亲一些。但他偏偏冷着一张脸,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比姚护老师还可怕!   救命!   秦九结在心中尖叫。   我到底是进了一个什么单位,怎么同事各个看上去都是披上黑大衣就能闯荡江湖的狠角色?   “这就是你们临床药学招的新人?”罗会江一边盯住秦九结,一边将文件夹一个一个地垒到左手臂弯中,每垒上一个便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声,像极了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感受到了罗会江目光中的不善,秦九结弱弱地往后缩了缩。   “罗老师你……你好,我叫秦九结……”   “哼!”   在罗会江充满恶意的冷哼声中,秦九结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又往后缩了缩。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罗会江冰冷的眼神早已略过自己停留在了旁边的周雪葵身上。   “真是浪费。你们的部门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撤掉了,有必要再招人吗?”罗会江冷冷地道。   周雪葵露出一个营业性的礼貌笑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部门应该还能撑挺久的。”   望着罗会江离去的背影,秦九结是真的慌了:“周老师,刚刚罗老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临床药学组会被撤掉吗?也就是说我刚入职就要面临失业了吗?”   周雪葵:“怎么会呢?你想多了。”   秦九结:“真的吗?”   周雪葵:“当然是真的!”   “可是……”秦九结吞了吞口水,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刚刚眼球向右转了……”   周雪葵低头沉默。   秦九结几乎要掉下泪来:“从微表情学上来看,这说明你在撒谎。”   ……   周雪葵领着满面愁容的秦九结继续了解药剂科。   从西边的楼梯下到一楼,往大门方向走出十几步,左侧就是住院药房了。   一走进住院药房的门,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小小的空间中充满了各种“十一、十二……”、“一百三、一百四……”、“五五二十五、六七四十二……”的数数、计算声。   窄小的过道上挤满了穿着白衣服、蓝衣服的护士。   她们人手一辆治疗车或者几个塑料筐筐。治疗车和塑料框框上都堆满了各种药品。   那些护士或趴在治疗车上,或靠在写字台上,或蹲在座椅前面……全部都在埋头清点药品。   秦九结举目四望,只能看见一片带着护士帽的后脑勺。   “医院每天早上、下午各有一次集中发药。住院药房的药师们按照医生的医嘱单配好药,放到每个科室的治疗车上,然后将药品交给各个科室的护士清点。护士清点无误后,就会把药推回到各自的科室中,再分发给住院患者。”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七拐八拐通过拥挤的走廊,走进了住院药房的工作区域。   “我们医院一共有一千八百张床位,27个科室。住院药房白天一般有5个药师在。”   秦九结快速地计算了一下:“那岂不是每个药师至少要负责5个科室,360个病人的医嘱药品。”   周雪葵觉得秦九结天真地有些可爱:“住院病人的用药都很复杂的,每个病人名下的医嘱绝对不会只有一条。所以实际的工作量,大概是你估算出来的5倍吧。”   5倍?!   秦九结看着自己张开的五指,只觉得脑袋都有些晕眩了。   周雪葵拍了拍手,站在过道中间朗声喊道:“各位住院药房的老师们,这是临床药学招的新人秦九结,之后会在这边实习。我先带她过来认识一下大家。”   “小秦好呀!”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药师从后面的药架中突然窜出来,一边推着治疗车快速前进,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   周雪葵赶紧拉着秦九结向旁边让开:“李老师你好呀,你忙你的,我带秦九结去门诊药房了。”   两个人还没站稳,又有一位药师从另一侧的药架中窜了出来,一边推着治疗车快速前进一边向两人打招呼。   如果说正在配药的住院药师们是大海中的一艘艘小船,那此时的周雪葵、秦九结二人就像极了碍事的礁石。   周雪葵小声地跟秦九结解释道:“现在正好是下午发药、住院药房最忙的时候。我先带你去门诊药房,以后你有机会再过来看。”   秦九结完全没有异议,赶紧点头。   周雪葵走路的速度极快,秦九结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虽然招你进来是做临床药师的,但按照惯例你需要在药剂科各个部门进行一年的轮转,了解药剂科各部门的工作情况。其中住院药房和门诊药房是你最重要的两个轮转部门。”   “急诊大楼里面还有一个急诊药房,归属于门诊药房小组管理,药品和药师都从门诊药房那边出,所以就不带你专门过去看了。”   出急诊大楼往东走,大概一百米左右就是气派的门诊大楼。在一楼大厅的最东侧,就是门诊药房的发药窗口。   曾经,秦九结以为住院药房已经很吵闹了。但现在和门诊药房的情况一比,她突然觉得住院药房还是挺清净的。   宽敞的大厅中挤满了或坐或站的病人和家属。越是接近发药窗口,人群越是密集。   医院大厅的广播声、门诊药房自己的广播声、药师说话的麦克风声、病人和家属的说话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利剑一般直刺耳膜!   一瞬间,秦九结还以为自己身在春运时的火车站。   周雪葵领着秦九结艰难地穿过等待领药的人群,从侧面的一个小门进入了门诊药房。   周雪葵继续介绍道:“我们医院的门诊药房大概有九百种药品,一天的处方量在一千六百张左右。一般会开三个窗口,采用前后柜台式调剂模式。后排的药师负责配药,前排的药师负责调剂和发药。”   “只开三个窗口?那岂不是每个窗口每天要发五百张处方?”秦九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也只能顶住啊。”周雪葵回想起自己实习时的艰苦岁月,露出了苦笑,“每天下班的时候,觉得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为什么不多开一个窗口呢?”秦九结忍不住问道。   只要多开一个窗口,每个人的工作量不就可以降低不少了吗?   话音刚落,秦九结就发现周雪葵正用一种似笑非笑、堪称“慈爱”的眼神看着自己。   刹那间,她明白自己刚刚问一句特别没用的蠢话。   为什么不多开一个窗口?   那当然是因为没人啊! 第3章   大厅中人声鼎沸堪比春运,门诊药房里面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因为有着巨大的发药窗口沟通内外,大厅中各种嘈杂的声音可以毫无衰减地传到门诊药房内部。   更何况,还要加上前排药师给病人发药时的嘱咐声,以及后排药师四处奔走拿药的脚步声。   周雪葵照例站在过道中央,拍手朗声道:“大家好,这位是临床药学的新人秦九结,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在门诊药房轮转实习。”   话音刚落,发药的前排、药架的背后就传出来好几声热情的欢迎声。   但欢迎的声音响了一周,秦九结愣是连一个人的正脸都没有见到。   周雪葵只好解释道:“因为大家都太忙了,手上的工作一刻都不能停,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来欢迎你了。”   似乎是怕秦九结伤心,又赶紧补充道:“大家人都很好的,你放心。”   如果我不放心,又能有什么用呢?   秦九结悲哀地自嘲着,秉承着“来都来了”的中国人传统理念,开始环顾四周观察接下来几个月自己将要开展工作的地方。   只见大约一百平米的开阔空间中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数十个药架,每个药架上都摆满了各色药品。   门诊药师们先从角落里的标签机上拿出一大叠打印好的标签,然后拿出姓名章在标签上啪啪啪地一阵狂盖。其盖章的速度就像是把一叠百元大钞放进了点钞机——快得只能看见影子了!   秦九结想象了一下,觉得自己的那点手速肯定应付不过来!   盖好章后,门诊药师们左手拿着厚厚的标签,左臂夹着一大摞药筐,右手迅速地将指定的药品放入药筐当中。下面的两条腿一刻不停,如同一条条白色的鱼儿一般急速地穿梭在各个药架中间。   拿好了的药筐被送到相应的发药窗口,调剂药师们开始一个个呼叫患者姓名,依次审核发药。   本来应该是很顺利的发药环节,但总有人想要早一点拿到药,手脚并用地往前挤,然后死乞白赖地趴在发药窗口上,大声地叫嚷着:“我的药好了没有!该轮到我了吧!”   然后窗口的药师只能扯着嗓子回道:“你听到广播叫了你的名字之后再过来拿药!”   “要是叫过了怎么办?让我在这里白等吗?”   “叫过了的话,屏幕上会有你的名字的!”   “哪里的屏幕?”   “你头上的屏幕!”   “哦,楼上的屏幕。”拿药的人显然是听错了,转身就想往人群外挤。   窗口药师赶紧叫住人:“不是二楼的屏幕,就是这里的屏幕!”   拿药的人又转头看向大厅里的大屏幕,那上面正在播放医院的宣传片。拿药的人看得一头雾水:“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啊!”   “不是墙上的大屏幕,是你脑袋顶上的小屏幕。”窗口药师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再一次提高了音量   这一次,拿药的人总算是弄明白了情况。但他也没有按照药师的要求去座位上等待,而是双手一抄,站在窗口前不动了。   本来就很拥挤的发药窗口再添一丁!   这么一耽误,很多围在窗口边的人也开始不满起来,大声地催促着。   窗口药师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有力气再去纠正拿药人的行为,转而埋头去处理那些积压的还没有发出去的药。   他满是疲惫的脸上很明显地写着几个大字:算了吧,毁灭吧。   秦九结捂住胸口,感受到了来自现实的巨大冲击。   “就、就不能想办法维持一下秩序吗?”   周雪葵也顺着秦九结看到了这幅画面,表示非常无奈:“我们已经想了办法了啊,比如现在用的这个排号叫号系统——其实拿药的人只需要坐着等待,等广播叫到名字,然后直接去窗口拿药就可以了。”   “这个排号叫号系统是最近才开始用的吗?”   秦九结看着围满窗口的人,还有那些东张西望完全搞不清状况的人,觉得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这种现象。   随即,秦九结的心中又升起一丝丝希望的火苗。   虽然现在还是一片混乱,但随着拿药的人逐渐熟悉这套系统,门诊药房的工作也会轻松许多吧。   “不是的,”虽然很不忍心,但周雪葵还是说出了真相,“这套系统从去年就开始用了。”   噗嗤!   秦九结心中的小火苗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周雪葵把一脸颓丧的秦九结交给门诊药房的负责人季平老师之后,便离开门诊药房去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季平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药师,烫着中年妇女流行的短卷发,笑起来特别亲切和蔼。   “小秦,欢迎你来到总是缺人的八顺市人民医院药剂科!你能来真是帮了大忙了!”季平握着秦九结的手摇个不停。   由于季平老师的笑容实在是太过热情了,导致秦九结总觉得自己像是个自愿走进黑店被割韭菜的小傻子。   她抽出自己的手,勉强笑道:“我只是个实习生,恐怕帮不了什么忙。”   季平:“没关系的,谁不是从实习生过来的?多做几天就会熟悉的。”   季平已经开心地打起了小算盘:“哪怕你实习期结束了,回到临床药学组,还是可以经常过来帮我们的忙的。”   秦九结忍不住移开目光:“或许吧……”   季平脑中的警铃一下子拉响,反问道:“你难道不打算继续做医院药师吗?”   还要继续做医院药师吗?   秦九结的双眼忍不住环顾四周。堪称恶劣的工作环境让她很难斩钉截铁地说出“继续”的话。   “我还没想好……毕竟我还在实习期嘛,双向选择……”   季平恍然大悟。   小姑娘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负面情况,不想继续这份职业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作为一个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药师,季平还是想要再多争取一下:“如你所见,医院药师的工作的确是忙了一点点、乱了一点点、在医院里的地位稍微低了那么一点点。但是!医院药师还是一份很棒的工作的!”   秦九结眼珠转动看了看在药架间不停奔跑的药师们(忙了一点点),又看了看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发药窗口(乱了一点点),又想了想周雪葵对她说的“成为隐形人”的话(在医院里的地位稍微低了那么一点点),觉得季平老师为了留住人真是拼了老脸不要了。   理智在脑海中疯狂大叫:快逃!   但为了体面,秦九结还是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轻轻地点了点头。   ……   新人秦九结并没有被安排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就是四处逛逛熟悉一下药品的摆放,或者操作一下窗口电脑熟悉一下系统。   秦九结正在努力记忆每个按钮的功能,突然一个衣着时尚考究、面容姣好的女青年走到窗口前,笑盈盈地问道:“请问季平老师在吗?”   秦九结正想说在,旁边的一个药师突然出声截住了话头:“季老师不在,你要找她的话就给她打电话吧。”   等女青年走了,秦九结不解地问道:“季老师不就在后面的小办公室吗?你为什么要骗她季老师不在啊?”   药师解释道:“这种穿得不错、长得不错、年纪轻轻、一上来就问某某药师在不在的人,一般都是医药代表,想过来攀关系的。咱们不能和她们深交。如果他们不是医药代表的话,他们自己打电话也能联系上人。”   秦九结点头表示赞同。   和医药代表有利益交换是违法违规的操作。身为药师,绝对要守住底线!   “你好,请问周雪葵在吗?”   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从窗口外响起,打断了秦九结的思考。   ……   告别丸子头女医生后,边野又向好几个医院工作人员打听周雪葵的下落。   可是,这些医院工作人员讲得出每个科室的科主任、明星医生、明星护士,甚至是新入职的小新人,却全部都不知道周雪葵是谁。   周雪葵,简直就像是医院的隐形人一样。   问了一圈之后,边野终于想到可以直接问药剂科的办公室,这才一路找到了门诊药房。   一眼扫过去,正对大厅的三个窗口都挤满了取药的人,只有角落里的一个小窗口是空着的。   边野走到小窗口前,对着窗口后的年轻小药师礼貌地问道:“你好,请问周雪葵在吗?”   本来以为终于可以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但那位小药师依旧摇了摇头,说:“周老师不在,你要找她的话就给她打电话吧。”   边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拿出手机,调出通讯录。但随即,点在屏幕上的修长手指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周雪葵的电话。   边野胸中的那口气突然就泄掉了,幻化成了一块花岗岩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收回手指,逃避一般地将手机放回包中,回到了急诊病房。   在那里,清醒过来的边妈妈正和边姨妈谈笑风生,一见他进来就立刻道:“儿子,快,快去帮我办转科手续!医生说我血糖异常,最好转到内分泌科去看看。”   “怎么这么着急?不先在急诊科多观察一下吗?”边野问道。   “听你姨妈说,那个周雪葵就在急诊科。那这地方还能呆吗?她只要稍微动点小手段,你妈这条老命就没了!”   边妈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面对的是三头六臂的魔神,“还是早点转走比较好。离那个周雪葵越远越好!”   ……   秦九结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不仅会随机应变,还懂得现学现用!   面对来询问周雪葵下落的男青年,秦九结的小脑袋瓜子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穿得不错、长得不错、年纪轻轻、一上来就问某某药师在不在——解码了,这个人是个医药代表!   秦九结谨记前辈的话,绝对不和医药代表有深交,依样画葫芦地打发走了那个医药代表男青年。   就在她得意于自己的聪慧时,一个画面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闪现,让她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个穿得不错、长得不错、年纪轻轻、一上来就问周雪葵在不在的医药代表,好像不是“医药代表”,而是今天下午急诊病人的家属!   完了,我把事情搞砸了! 第4章   第二天一大早,周雪葵就拉着秦九结去查房了。   周雪葵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虽然你是在门诊药房进行实习轮转,但还是要参与一些临床药学的工作,就算是提前适应未来的工作岗位。”   “好……好的。”   “临床药学虽然是药师进行的药学工作,但是和临床用药紧密相关,所以我们也需要像医生那样进行查房。   毕竟,从病历上看到的只是片面的数据信息,还需要去查看每一个患者的真实情况——这个过程,专业的术语叫做‘药学查房’。”   秦九结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提问:“那我们要去哪个科室查房呢?”   周雪葵道:“我负责的科室包括神经内科、神经外科、骨科、内分泌科和妇产科。”   “咦,这么多吗?”秦九结惊呆了。   就算是医生,也只需要负责一个科室。按理来说,临床药师也应该像医生一样分专科,主管某一个科室,怎么会一个人负责这么多科室?   周雪葵耸了耸肩膀,快步走进电梯:“没办法,咱们医院的临床药师只有我和姚护老师两个人,只能一个人多负责几个科室。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两个人也无法覆盖到医院所有的科室,只能挑出其中的几个科室进行重点工作。”   周雪葵看着秦九结,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以后你也加入进来,咱们能覆盖的科室就更多了。”   听出周雪葵话中的期待,秦九结为自己的未来捏了一把冷汗。   她很想跟周雪葵说,其实我只想负责一个科室,一点也不想996地工作。但看着周雪葵那充满希冀的双眼,那些丧气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秦九结只好苦笑着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来到妇产科进行药学查房。   今天妇产科刚好来了一位新产妇,周雪葵先从系统上了解了产妇的基本情况,然后就去了病房。   作为一名临床药师,她也需要向医生一样与患者进行见面、沟通。   刚进病房,周雪葵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摆着的一大束郁金香,忙问是谁的。   “是我婆婆刚送来的。”产妇方郁躺在床上柔柔地道:“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郁字,所以亲戚朋友们送我花的时候都会送郁金香。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周雪葵耐心地解释道:“郁金香整株都是有毒的,就连挥发出来的花香都含有有毒的生物碱。如果在没有通风的地方,连续接触两到三小时,人就会出现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等一系列中毒症状。”   “平时在家里摆上几束郁金香当然没有问题。但这里是医院病房,相对来说通风条件不是那么良好。你又是临产妇,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   想到这郁金香是方郁的婆婆送的,而且这个婆婆现在就在床旁,周雪葵只是很委婉地提出了建议。   哪知道,方郁还没有说什么,方郁的婆婆就先吓到了,将床头上的郁金香一把塞进方郁公公的怀里。“快快快,快把花拿走!拿远点!不要让它毒到小郁了!”   方郁公公二话不说就退出了房间,脸上满是惊惧。   看来,方郁嫁到了一个很好的家庭,公公婆婆都很爱护她。   想必,有这样的公公婆婆在,方郁在生产的时候也能少受很多罪了。   周雪葵打心眼里为方郁感到开心。   “这位周医生,真是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指出来,我们还要继续犯错误呀。”方郁婆婆转头比出一个大拇指,“不愧是专业人士!”   周雪葵有些哭笑不得。   在普通人眼里,医院仿佛只有医生和护士两种职业,见到戴护士帽的都叫护士,见到穿白大褂的都叫医生。   哪怕周雪葵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一些熟悉的患者还是常常会把她叫错成医生。   周雪葵只能耐心地一再解释:“我不是医生,我是药师,临床药师。”   这些患者往往不停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住了,然后转头还是坚持不懈地称呼她为“医生”。   方郁又说想喝酸奶,在得到周雪葵的点头后,方郁婆婆利索地出门买酸奶去了。   “那个,周药师……”   方郁突然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周雪葵,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和乞求。   “……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止痛药啊?”   要止痛药?   周雪葵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关于方郁的病历资料,“这是你的第一胎对吧?从今天清晨开始的阵痛?”   “是。”   “生孩子的确是非常痛的一件事。而在生第一胎的时候,因为不熟悉整个过程、因为身体没有适应,以及因为情绪紧张等等原因,还可能会从生理上和心理上加重这种痛苦。”   周雪葵的语气非常亲切温柔,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产妇的角度出发,体贴到了方郁的心坎里。   同时,她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半蹲下去,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方郁的视线持平。   那双明亮诚恳的大眼睛柔柔地与方郁对视,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方郁的瞳孔微微扩大,眼中开始浮现出委屈的神色,略带哽咽地轻轻嗯了一声。   周雪葵立刻再接再厉,耐心地解释道:“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当然有办法减轻产妇的痛苦。但是这种办法并不是我们常见的‘吃药片’,而是‘打针’,由专业的麻醉医生来进行操作。”   “就不能吃药片吗?”方郁紧紧追问,“我知道有很多药都可以用来镇痛的,比如阿司匹林、对乙酰氨基酚、布洛芬……”   周雪葵道:“临产是使用阿司匹林可能会延长产程,导致胎儿窒息的风险增加。布洛芬禁用于孕产妇。对乙酰氨基酚虽然可以用于孕产妇,但它并不能用来缓解生产造成的疼痛。这些药看上去都可以镇痛,但其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并不适用于你现在的情况。”   方郁顿时满脸失望,逃避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周雪葵拉住方郁的手,轻声道:“你如果怕痛的话,就打无痛针吧。我帮你去跟医生沟通。”   “不,不用!”   拒绝得太快了,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雪葵再次询问:“真的不需要打无痛针吗?这个可以帮助你减轻很多痛苦的。”   方郁的眼神飘忽了起来,显得很为难:“还是……还是算了吧……我公公婆婆不会同意的……”   周雪葵一下子明白了,方郁为什么要提前支走自己的公公婆婆,为什么想要体积更小、隐藏使用都更加方便的镇痛药片。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向方郁传达正确的医学知识:“打无痛针是安全可靠的——这是经过数十年临床实践得出来的科学结论。你完全可以放心的。”   方郁无奈地笑了笑:“我放心有什么用?到时候签字的人是我的老公、我的公公婆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实的确就是这么无奈,周雪葵也没有了办法,只好尽力安慰了几句话之后退出了病房。   正好,方郁的公公婆婆都回来了。周雪葵便试探着向他们提了提用无痛针的事情。   她的话音还没,方郁婆婆就已经开始尖叫了:“无痛针?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打了那个针,生的小孩子会智障的!”   方郁公公也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听说那个药副作用很大的,会得白血病的,还是不用了吧。”   这是什么医学暴论?   周雪葵忍不住问:“请问你们这些话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方郁婆婆道:“网上的小视频都这么说的。”   方郁公公道:“和我一起下象棋的朋友说的。”   所以说,你们宁愿相信没有任何根据的网络小视频和毫无医学知识的象棋棋友的话,也不愿意相信专业的药学人士吗?   周雪葵无奈扶额:“……”   两个人刚刚走出妇产科的大门,秦九结就开始唉声叹气:“这些患者、家属真是太离谱了吧?真的是一点药学常识都没有。”   看她那耸眉耷眼的模样,周雪葵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这正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啊。不是吗?”   把正确的药学常识传授给他人,让每一个患者都能安全、合理地得到药物治疗,减轻痛苦、恢复健康——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幸福的事情吗?   见秦九结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周雪葵笑了笑,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过度的疼痛会引起病理反应,会让患者陷入生命危险中——方郁的事情不能放着不管。”   “咱们今天下午多搜集一些关于无痛针的资料,给方郁的公公婆婆科普一下,至少……”   笔尖微微一顿。   想到方郁虚弱又恐惧的模样,一种绵长却难以忽略的痛感在周雪葵的心中蔓延。   “……至少要让他们明白打无痛针是安全的。”   接下来是去内分泌科。   在先查看了几位老病人的情况后,周雪葵推开了16号病房的门,立刻和两张目瞪口呆的脸来了个目光碰撞。   “你怎么在这儿?”   边妈妈有些崩溃。   她连夜逃离急诊科,就是为了远离周雪葵,怎么这一觉醒来就和最不想见到的人碰面了?   那她岂不是白折腾了吗? 第5章   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周雪葵一双明亮的杏眼在边妈妈和边姨妈之间来回移动,再一次确认这两人不愧是亲姐妹,就连说话都一模一样。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愚蠢的问题,周雪葵直接亮出自己左胸口的工作证:“我是这家医院的临床药师。你们所在的内分泌科由我负责。”   周雪葵轻飘飘地瞅了边妈妈一眼,没说出口的话是:你也由我负责。   边妈妈立刻双手抱胸,满身防备,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周雪葵直接走到病床前,打开病历本,进入到工作状态:“今天医生已经给你开药了吧?吃了第一次药了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边妈妈别过脸,骄傲地昂着下巴:“我还没有吃药。”   周雪葵一边写字一边道:“那正好现在可以先吃一次,我跟你说说怎么吃……”   边妈妈提高了音量,依然拒绝:“你不用跟我说,我不会吃药的。”   周雪葵停下笔,轻声细语道:“阿姨,你的血糖很不好,不吃药的话会引起很严重的问题的。一定要按医嘱服药……”   边妈妈将放在床头的药袋猛地砸出去,大声嚷嚷着,“我不会吃你的药的!你快滚吧!”   周雪葵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药袋砸在墙上后又反弹到了地板上,塑料袋唰地一声裂开,里面的药盒药片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像极了周雪葵曾经破碎一地的自尊。   秦九结捂着胸口,小脸苍白,两眼无措地望着病房里剑拔弩张的几人。   小小的病房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只有老旧空调发出的嘶哑声调在不断回响。   气温逐渐下降。   边妈妈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了,但强烈的自尊让她再次挺起了胸膛。   边姨妈也跟着挺起胸膛,一脸挑衅地望过去。   周雪葵静静地看了地上的药片一会儿,蹲下身来将药片一样一样地归好位。   “英阿姨,我的确是负责你的临床药师,但这些药却不是‘我的药’。”   “这些药,是医生根据你的病情精心地开出的,然后再由住院药师仔细地调配出的,最后再由护士辛苦地分装发送出的——里面凝结了很多人的心血和汗水。”   “请你,不要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理由糟蹋他们的劳动成果!”   “请你,尊重他们的职业!”   周雪葵将收好的药袋重新放回到床头柜上,凝视着边妈妈,一字一句认真地道:“英阿姨,如果你对我个人有意见,你大可以去向医生申请不用我这个临床药师。”   “但是,请收起你那荒谬的被迫害妄想症——我不会下药害你,也不会故意为难你——以上任何一种猜想,都是对我的职业、我的人格的侮辱。”   恍惚之间,边妈妈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那个看上去最瘦小、最娇弱的女孩子也是像现在这样凝视着自己,然后说出了最硬气的话。   新仇旧恨交织,边妈妈顿时火冒三丈:“你别以为我不敢!我马上就去找医生!我还要找你的领导!”   边妈妈轻蔑一笑:“你不就是个管药的吗?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告诉你,没了你,我照样健健康康……”   周雪葵将病历本环抱于胸前,撩起眼皮,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瞅了她一眼。   边妈妈的脊背上突然蹿上一股冷意,整个人就像是被戳破了气的气球,气势很快就瘪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英阿姨,你刚入院的时候,我也参与了你的急救。”   所以,你所谓的想要和我划分得干干净净,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边妈妈蔫蔫地靠在床头上,说不出话来。   周雪葵又简单地查了一下隔壁床,便利落地离开了。   边姨妈问道:“姐,你还吃药吗?”   边妈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有些犹豫地伸出了手。   最终,强烈地自尊还是占了上风。她猛地一扭头,抽回了手:“不吃!她让我吃我就吃,我成什么了?”   “对,就是不能吃!”   房间中间的布帘子唰地一声被拉开,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附和着边妈妈的话。   边妈妈和边姨妈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原来是住在隔壁床的赵大姐。   ……   秦九结紧紧地跟在周雪葵身边,眼角余光看着周雪葵冰冷的脸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结束了查房后就立刻溜回了门诊药房。   被本门药房的喧闹声包围,秦九结总算有了几分回到温暖人间的真实感,看着围满窗口吵闹不停的取药人都多了几分亲切可爱。   正巧云学姐来送药,秦九结就跟她说了刚刚在病房中发生的事。   “哦,是她们啊……这也难怪,毕竟雪葵和她们之间是有‘仇怨’的嘛。”   云学姐一副很了解的样子立刻勾起了秦九结的八卦欲望,立刻催着她说一说。   云学姐清了清嗓子,简单地说了说她知道的情况:“你周雪葵老师在上大学的时候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叫边野。谈恋爱那会儿,他们两个人那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我们这些围观群众被迫吃了不少狗粮。”   “可惜的是,周雪葵和边野没能逃脱大学情侣‘毕业即分手’的魔咒,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分手。”   “而你刚刚说的那位病人,正是你周雪葵老师前男友的妈妈,陪着她的那个人是前男友的姨妈。”   “正是这两个人,曾经带给过你周雪葵老师无法比拟的伤害……”   ……   周雪葵几乎是机械式地迈着前进的步伐,思绪却飞速倒退到了那个让她自尊破碎一地的下午。   那是她的大四,是她和边野在一起的第三年。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里,她带着羞涩和忐忑见了边野的家长。   边妈妈和边姨妈住在一栋二环边的别墅中,整栋房屋富丽堂皇,大得惊人。   大城市的独栋别墅本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奢侈品,更何况是这种寸土寸金的城市核心区域?   哪怕周雪葵并不清楚八顺市的房产情况,也并不妨碍她看出边野富贵的家室。   一直以来自信开朗的周雪葵第一次生出了些许局促,她拉住边野的衣角,埋怨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家这么有钱啊?”   周雪葵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的茶叶和水果,有些懊悔,“早知道就应该买些更贵重的东西。”   虽然这些“普通的”礼物已经花去了周雪葵两个月的兼职收入。   “我家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只需要了解我、喜欢我就够了。”边野捏了捏周雪葵的脸颊,笑道:“放心,我妈人很好的,她会喜欢你的。”   边野从周雪葵手里提走沉重的苹果,让她拿着更轻巧更贵重的茶叶,牵着她空出的手走向大门。   趁着等门开的功夫,周雪葵快速地整理了一下额头边的碎发。   大门打开,一个穿红着绿的中年妇女显现出来。   周雪葵赶紧打招呼:“边妈妈好!”   中年妇女立刻笑了起来:“你这小姑娘眼神可真不好。我哪有福气做边野的妈妈啊?我是边野的姨妈。”   周雪葵窘迫地呆了一下,边野赶紧道:“雪葵,你就跟着我叫姨妈吧。”   周雪葵刚想开口,边姨妈赶紧摆手:“别别别!咱们今天第一次见面,还算是陌生人,叫得这么亲热不好。你就叫我阿姨吧。”   “这样不好吧。”边野打着圆场,“你和我妈一个姓,很容易叫混的。”   “那就叫我红阿姨,叫你妈英阿姨。”边姨妈非常坚持。   周雪葵压下心中的酸胀感,乖巧地叫了一声“红阿姨”。   跟在边姨妈的后面往屋里走,边野搂着周雪葵不住地小声道歉。周雪葵知道这不关边野的事情,但脸上的笑容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灿烂。   边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几人进来,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我的乖儿子回来啦!让妈妈好好看看……唉,又瘦了!”   边野:“妈,我最近天天晚上吃烧烤,都胖了三斤了。”   边妈妈:“我说你瘦了就是瘦了!”   边妈妈瞧见边野手里的水果,顿时笑得更加开心了:“还给妈妈买了水果回来!我看看……我儿子真孝顺,知道妈妈最喜欢吃苹果,给妈妈买了这么多苹果!”   边野将周雪葵拉到前面,献宝似地介绍道:“这是雪葵特意给你买的。妈,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我的女朋友周雪葵。”   周雪葵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乖巧问好:“英阿姨好。”   边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来。   她别过头,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头上一丝不苟的盘发,淡淡地道:“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专会使劲儿揣摩人心。”   周雪葵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滚烫的热水,整个身体都烧得发疼。   巨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出被边野握住的手,但她的手刚动,边野立刻一把抓住。任周雪葵再怎么使劲儿,也不能从那只宽大温暖的手中抽动分毫。   边野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边妈妈,周雪葵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线条深重的下颌骨,在突起的喉结上投下一道黑铁般的阴影。   “妈,是我告诉雪葵你喜欢吃苹果,她用自己辛苦打工挣的钱专门给你买的。”   就像是身穿铠甲的骑士,手持宝剑护住了自己最爱的公主。 第6章   边妈妈的脸颊肉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一团烈火在里面左突右撞,但最终还是逐渐平静了下来。   边野又道:“妈妈、姨妈,我喜欢雪葵,真心喜欢。我打算毕业之后就和她结婚。今天带她来见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   边野眉目舒展、眼神明亮,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坦坦荡荡。他就像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少侠,鲜衣怒马、驰骋天涯,一生光明磊落、霁月风光。   周雪葵的眼神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被肯定、被呵护的暖意。她和边野四目相对,无声的爱意在两人之间流转。   周雪葵冲着边野挑了一下眉,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狡黠的笑容。那双眼睛在说:看在你这么给力的份上,你妈妈和你姨妈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了。   边野的笑容越发温暖,捏着周雪葵的手掌更加用力。   但另一边的边妈妈和边姨妈已经炸开了锅。   边姨妈直接尖叫起来:“结婚?一毕业就结婚?小野啊,你才刚22岁吧,不用这么着急吧?你要不要再多看看其他姑娘?”   边野皱起眉头:“姨妈,我只喜欢雪葵,也只想和雪葵结婚。”   边姨妈:“可是这么个小毛丫头……”   “结婚当然是好事!”   边妈妈突然开口,打断了边姨妈的话,突如其来的松口更是惊讶了在场所有人。   “姐姐,你怎么能……?”边姨妈赶紧小跑到边妈妈身边,满脸焦急。   边妈妈顶着众人震惊的目光,缓缓地坐到沙发上,端起了茶杯:“咱们家这么大,正好缺一个做家务的人。你进门之后,就负责拖地、扫地、洗衣服何做饭吧。”   边姨妈眼睛一转,立刻反应过来,笑着接话道:“我们家喜欢清净,拖地扫地都只能用扫把、拖把,不能用什么吸尘器、扫地机器人。”   “我们家的衣服都是高档品牌,洗衣机不但洗不干净还容易弄坏,你必须全部都用手洗。”   “对了……我们家七点起来吃早饭,而且只吃包子和小米粥、只吃家里人手工现做的,你必须每天起来做好——这些小要求都很简单的,相信你应该能做得到吧。”   说完,还挑衅似地瞅了一眼周雪葵。   “的确都是些很简单的小要求。”周雪葵脸上挂上营业性的微笑,“只是我还有工作要做,恐怕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情。到时候我和阿野一起出钱,给你们请一个专职保姆吧。”   边野心中一突,握着周雪葵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自己的女朋友自己最清楚,周雪葵一旦露出这种营业性的微笑,便意味着暴风雨的前夜、火山爆发的边缘。   刹那间,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慌乱感涌现,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泛起一股绵长的钝痛。   边妈妈眉头微皱:“你要做什么工作?”   周雪葵笑容不变:“我打算做医院药师。”   “医院药师?”边姨妈先是面露思索,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哦,就是那个窗口发药的!这种职业有什么前途?你还不如就在家里做做家务、伺候伺候老人。”   “请不要说出这种嚣张的话,那样只会显得你很无知。”   进门以来的第一次,周雪葵露出了属于她的锋芒。   仿佛一头在雪地中潜伏的西伯利亚平原狼,终于亮出了它那掠食者的利爪和獠牙。   边姨妈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大笑着的嘴巴还半张着,两只眼睛却瞪圆了转向周雪葵这一侧,别扭的姿势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扼住了脖颈的鸭子。   “医院药师是患者生命安全的守护者,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职业,也是我一生的梦想。你们可以看不起我的出生,乃至看不起我这个人,但请不要看不起我的梦想。”   周雪葵将手里的茶叶放到茶几上,直视着边妈妈,语调轻松地道:“感谢阿姨们今天的款待。我在学校里还有点事情,就先告辞了。”   然后,从进门以来没有在椅子上坐一下、没有喝上一口水、更没有受到过一点款待的周雪葵转身离开这栋富丽堂皇的大别墅。   潇洒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一出门,周雪葵脸上的微笑便瞬间消失,整个人冷得像是冰雕的一般。   她沿着人行道快步向前,越走越快,后方隐约传来边野的呼喊声,但她的脚步没有一点停留。   ……   听完云学姐的讲述,秦九结忍不住猜测:“所以,就是因为边妈妈和边姨妈的棒打鸳鸯,周老师和边野分手了?”   云学姐摇了摇头:“不是,他们分手另有原因。不过,这件事应该也有些影响吧。”   “都发生这种事情了,他们两个居然还没有分手,这感情可真好呀……”   秦九结不禁有些羡慕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是遇上这样一个看不起自己的婆婆,结婚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遭遇这种事情为好。   想到昨天专门来门诊药房打听的边野,秦九结脑中灵光一闪:“云学姐,你说……边野会不会还喜欢着周老师啊?或者,还想和周老师复合什么的?”   “不会吧,他们分手毕竟已经8年了呀……”虽然破镜重圆什么的看上去很美,但属于三十多岁成年女性的思维还是让云学姐更加偏向于现实,“周雪葵虽然还是单身。但就凭边野那相貌家室,怎么看都不可能一直单着的。”   眼前再次浮现边野或焦急或失落的眼神,秦九结忍不住喃喃道:“那可不一定呀。”   ……   边妈妈住的病房是两人间,她的床位是31号,隔壁的床位是32号。她住进病房的时候,赵大姐就已经在32号床上住了好几天了。   赵大姐拉着边妈妈的手,一副见到知音的模样:“我今年都来这家医院三次了,每次都给我开那些药。吃下去真的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特别是刚刚走的那个临床药师,每次都只会说‘按时吃药’、‘按医嘱吃药’,一点有用的建议都没有……啧啧啧,真的是一点水平都没有!”   边妈妈和边姨妈相视一笑,刚刚被周雪葵打脸的不满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这周雪葵,看上去神气十足的,原来也不怎么样嘛。”   “之前她不是还说什么我的梦想、什么一辈子的职业——这都8年了,也没见她混出些什么水平呀?”   “就是,还有心思教育我们。我们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还用得着她来教?”   “她让我吃药,我就偏不吃。气死她,烦死她!”   临床药学办公室中,周雪葵的确很气、很烦,但气的、烦的却不是边妈妈吃药的问题,而是32号床赵大姐的身体情况。   “为什么赵大姐的尿酸降不下去啊!”   看着最新的报告数据,周雪葵有气无力地趴在了办公桌上,满脸苦恼。   在她的面前,是一台医院配备的台式机,系统屏幕上显示着赵大姐入院以来几次检测后综合得到的尿酸值折线图。   折现图上的数据有升有降,但最低点都在500μmol/L以上。   再把赵大姐之前几次住院的数据调出来,得出的尿酸值折线图也差不多。   “为什么会这样啊?明明用的药都是对的,怎么会偏偏就不起作用呢?”周雪葵捧着脸颊,陷入了思索当中,“难道,是赵大姐的体质特殊,这些药对她不起作用?”   虽然这种猜测从逻辑上说得通,但在周雪葵的知识经验储备库中从来就没有这种先例。思来想去没有答案,周雪葵决定向姚护请教。   “你不觉得你太多事了吗?”姚护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冷冷地道,连一个眼角都没有丢给周雪葵。   周雪葵很受打击:“为什么这么说?”   姚护白了一眼周雪葵,斜眼的样子像极了老教师看不开窍的傻孩子,“患者的病情得不到控制,自然有医生去操心。你一个临床药师,只要保证患者不要发生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就可以了。”   周雪葵却不认同这种说法:“可是,药物有没有起到应有的疗效,同样也应该是临床药师需要关心的事情啊。患者吃了药,病情却没有好转,一定会认为这些药都是没用的药。患者觉得药没用,自然也会觉得药师没用。”   “你那叫自我意识过剩。”姚护敲打着键盘,快速地在电脑上书写药历,“患者只会去找医生,还论不到你一个小小的临床药师。同理,你只需要把情况都报告给医生就可以了。”   虽然姚护说的都是标准操作,但周雪葵依旧不甘心:“如果把什么事情都丢给医生的话,那我们药师又做什么呢?大家都在说,药师要转型,要以患者为中心。如果临床药师不主动去做这些事情,不主动去关心患者,那我们岂不是越转越回去了吗?”   姚护终于用正眼看了周雪葵一眼。厚重的刘海下面,一双冷冰冰的黑瞳中满是嘲弄。   仿佛一个历尽沧桑的智者在看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希望你能一直坚持你的想法。”   同一时刻,一只熊掌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了门诊药房的窗口台面上,剧烈的震动甚至影响到了窗口处加厚的钢化玻璃。   “喂!你们在搞什么呀!老子都等了TMD半个小时了!”   满是纹身的壮汉一脸煞气。 第7章   纹身壮汉的怒吼一出,大厅中以他为中心半径一米之内的取药人全部都退开了,在拥挤的大厅中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   窗口上的调剂药师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解释,说些“今天来拿药的患者有点多,所以每个人等待的时间可能需要长一些”、“前面有些患者还没有来取药,所以需要多叫几遍号”、“请耐心等待一下,我们会尽快发药的”之类的话。   态度诚恳,语气温柔。   但纹身壮汉依旧不依不饶。   “不就是拿几盒药吗?需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吗?”   “你们是不是故意不给我拿药?你们想找茬儿是不是?”   “我告诉你,老子可不是好惹的!”   纹身壮汉一边怒吼一边挥舞着沙包大的拳头,几次擦着窗口药师的额头飞过,看得秦九结心惊肉跳。   入职第二天,自己就要经历医闹了吗?   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家不要再看了,加快速度!”季平老师站出来招呼着,催促着被打断了工作的药师们尽快进入状态,“另外两个窗口快点恢复发药,拿药的人也快一点。”   “就不能先发这个人的药吗?”秦九结疑惑地问道。   “不可以!”季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整个秩序就完了。”   “啊,要是强哥在就好了……”一个正在拿药的药师抱怨着。   “是啊,强哥在就一定没问题的。”另一个正在盖章的药师也跟着附和。   秦九结:??   强哥,那是谁?   “卓强刚刚是不是来交班了?”季老师从另一个药师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立刻吩咐道:“叫卓强快点吧衣服换好,门诊药房现在需要他!”   秦九结忍不住向旁边的药师询问这位卓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大家都在呼唤他。   那位药师非常认真地道:“强哥,是咱们门诊药房的镇房之宝!”   秦九结:?   镇房之宝?什么意思?   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   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秦九结的瞳孔不由得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也终于崩不住了。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   纹身壮汉越骂越起劲,大有撸袖子打上一拳的趋势。他的手臂刚刚抬起来,突然就被一只手掌给捏住了。   纹身壮汉顿时大惊。   自己的体格自己最清楚。纹身壮汉一向骄傲于自己强壮的身体。刚刚那一拳头就算没有多少攻击性,但也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制止得了的。   只见那只捏住自己的手掌又宽又大,比普通人的手掌厚实了好几圈。自己的手臂经过长时间的锻炼,本来比寻常人要粗上一圈。但此时,却被那只手掌轻松圈住,仿佛大人拉小孩儿手臂一样简单。   顺着手掌往上看去,是一支异常强壮的手臂,一段肌肉虬结的肩颈,一张极具压迫感又笑眯眯的脸庞。   好、好高!   这个人快有两米了吧!   纹身壮汉的心脏猛地收紧,身体非常诚实地退后一米。大厅中其他看热闹的人也立刻跟着退后一米。   “你、你要干什么?”   面对眼前这个身高近两米、体重二百五十斤往上的彪形大汉,纹身壮汉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抛弃了“动手”选项、选择了“动口”选项。   见到彪形大汉身上的白大褂之后,纹身壮汉眼睛一亮,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我告诉你啊,别想对我做什么。小心我去医院投诉你!”   看着眼前色厉内荏的纹身壮汉,卓强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和蔼可亲地道:“这位先生你好,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是门诊药房的药师,请你在这边稍事消息,接下来由我来为你解释为什么取药时间会这么久……”   一开口,却是娇软的娃娃音。   纹身壮汉:?!!!!   围观群众:?!!!!!!!   秦九结也是大跌眼镜。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娇软娃娃音!   心中刚刚升起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荡然无存,甚至还有几分想笑的冲动。   等等……   如果是这样的话……   秦九结突然明白了过来,卓强这样剽悍的体格再加上这样娇软的娃娃音,既可以震慑住一切想要撒泼打滚不讲道理的人又可以和人好好沟通不至于冲突升级——简直就是绝配!   难怪卓强能够成为门诊药房的镇房之宝!   当之无愧!   果然,在卓强的亲切招待下,那位纹身壮汉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大厅长椅上,既没有喧哗吵闹也没有投诉纠缠。   门诊药房又恢复了秩序。   ……   中午,周雪葵、秦九结和云学姐一起在医院食堂吃午饭。   看着秦九结一脸轻松的神情,周雪葵放下心来:“看来你在门诊药房适应得还不错。”   秦九结苦笑了一下:“还好,就是有点累……”   周雪葵想了想,决定暂时避开这个话题:“真希望你快点来临床药学组啊……可惜,还要等一年。”   秦九结:“或许吧,但是我也有可能去不了临床药学组。”   周雪葵一愣,赶紧问清楚:“什么意思?你难道想继续留在门诊药房吗?”   秦九结张了张嘴,刚想说自己不想干医院药师这么一个又忙又没地位的职业,旁边突然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临床药学也好、门诊药房也好,都是没有前途的……”   三个姑娘一转头,就看到拿着餐盘站在旁边的罗会江。   罗会江盯着秦九结,非常诚恳地分析道:“现在药品零加成,整个药剂科都是成本科室。长此以往,在医院里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前途。但是我们药物临床试验小组不一样。我们小组虽然现在隶属于药剂科,但只要干好了是可以划分出去成立单独的科室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药物临床试验是有盈利能力的。”   罗会江紧盯着秦九结,眼中全是势在必得:“小秦,你还这么年轻,有大把的前途,没有必要死呆在一条注定会沉没的船上。你要不要,转到我的小组来?”   面对罗会江抛出的橄榄枝,职场小新人秦九结立刻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地就转过头,看向了自己的指导老师周雪葵。   周雪葵先是冲着秦九结安抚性地笑了笑,然后缓缓站起来。她一边握住秦九结的肩膀,将她完全地笼罩在自己的安全范围之内,一边冲着罗会江扯起一个营业性的微笑。   “药物临床试验小组要是缺人的话,罗老师可以向医院申请招人,没必要抢我们临床药学小组的人吧。更何况……”   周雪葵话锋一转,眼神瞬间变得如黑铁一般坚硬。   “我认为,医院药师的意义是以患者为中心,为患者带来健康幸福。在这个基础上,一切工作都是有意义且有前途的。是否盈利,是最不重要的一个衡量指标。”   罗会江冷笑,冰冷的目光在周雪葵、秦九结甚至云学姐的脸上一一划过:“是吗?那希望有朝一日,临床药学、门诊药房、药库……甚至包括整个药剂科都被裁撤的时候,你还能斩钉截铁地说出这番话来。”   说完,罗会江端着餐盘施施然地走了。   周雪葵又重新坐回座位上,继续吃饭。   云学姐撇了撇嘴,吐槽道:“说得好像他不是药剂科的人似的。药剂科要真是被裁撤了,他就能好到哪里去?”   周雪葵噗嗤一笑,从云学姐的餐盘里夹了一个肉圆子:“人家想着独立出去,自立为王呢。恐怕心里巴不得药剂科早点撤,他好早点走。”   云学姐瞪大了眼睛,伸出筷子想要夺回自己的肉圆子。周雪葵笑嘻嘻地捂着餐盘不让云学姐得逞。两个人顿时打闹起来。   秦九结作为一个刚被“撬墙角”的当事人,默默地扒着饭,不敢多作声。   最终“肉圆子大战”尘埃落定,云学姐还是失去她的小宝贝儿。   痛心疾首的云学姐决定不能让周雪葵过得太好:“我之前去送药的时候,听到你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的。怎么,遇到难搞的病人了?”   “不是病人难搞,是病情有点想不通。”想到赵大姐的情况,周雪葵的情绪不禁低落了下来,“有一个得了痛风的赵大姐,不知道为什么尿酸老是降不下来。”   “会不会是没有好好吃药?”云学姐提出猜测。   “可是,真的会有这样的病人吗?”秦九结表示不能理解:“你看病人都已经知道自己生病了,还到医院来看了医生开了药了,面对着能使自己病情好转的药物,真的有人会不好好吃吗?”   周雪葵看着一脸天真的秦九结,苦笑道:“有全国性的调查显示,74.39%的患者在用药过程中有不按疗程服药,稍有好转立即停药或是频繁换药的行为(注1)。而且看看方郁的公公婆婆,你就能知道,很多病人虽然来到了医院,但还是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秦九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周雪葵摇了摇头:“不过,应该不会是这个原因。我反复询问过赵大姐,她都说自己有好好吃药。”   “也不一定啊。”云学姐想了想,提出了相反的意见,“你之前不也遇到过这种事情吗?你应该没忘吧……那个‘复方黄连素病人’。”   周雪葵一愣,顿时陷入了沉思。   秦九结好奇地问道:“云学姐,‘复方黄连素病人’是什么意思啊?”   云学姐解释道:“周雪葵之前负责过一个病人,住院期间有些腹泻,医生就给他开了复方黄连素。结果药开出去两天,病人始终腹泻不止。周雪葵当时反复询问,病人都说自己有按医嘱好好服药。结果后来周雪葵把病人剩下的药拿出来一数,发现病人两天里只吃了一次药,根本没有按照医嘱一天吃三次药。”   秦九结:“所以说,这个赵大姐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   “……”云学姐点了点头,接着道:“因为不理解医嘱、忘记医嘱,或者只是单纯地记错了……病人以为自己是好好吃了药的,但其实并没有……”   “很有可能啊……”秦九结觉得非常有道理。   周雪葵唰地一下站起来,迅速收拾起面前的餐盘。   没怎么动的一大盘子菜被扫进了垃圾桶,秦九结一头雾水:“周老师,你这是干什么?你饭还没吃完呢!”   周雪葵:“不吃了。”   “周老师,你要去哪儿?”眼看着周雪葵越走越远,秦九结赶紧追问。   “我再去检查一下赵大姐的药。”周雪葵遥遥对答,娇小的身躯很快隐没在食堂大门外。   秦九结怔怔地望着食堂大门,满眼迷茫。   “别管她,她就是这样的。”云学姐拍了拍秦九结肩膀,示意她继续吃饭,“一旦遇到有关病人的事情,她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微微一笑,语气似钦佩又似羡慕。   “以患者为中心,周雪葵就是这样的一位药师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王凤潇, 许卫芳, 华婷婷,等. 全国合理用药现状抽样调查[J]. 中国药房, 2010(17):4. 第8章   “所以说,你觉得我都是在骗你?”   赵大姐瞪大了眼睛,隐隐有怒火在其中酝酿。   周雪葵赶紧解释:“没有,我没有觉得你在骗我。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你吃了多少药……”   心念电转,周雪葵紧接着道:“……确认一下你还剩多少药。如果药不够了,我好跟医生说让他帮你开。”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赵大姐也有些动摇了。   周雪葵趁机把手搭在了床头柜上,准备拉开抽屉。   “赵大姐,别听她的鬼话!”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周雪葵的动作。   边姨妈张着涂满姨妈红口红的厚嘴唇,双手环抱于胸前,眼里全是鄙视和不屑,“这种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其实,药不药的什么都不重要……”边妈妈拖着长长的声调开口了。她神色复杂地瞅了赵大姐一眼,似乎颇为担心,“但是这种行为,不得不说是一种对人格的侮辱。”   赵大姐当即表示,自己的人格绝对不能受到侮辱!   于是立刻出手按住床头柜,怒视着周雪葵,坚决不允许对方动一下!   “赵大姐,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真相就在眼前,周雪葵不可能这个时候再退回去。一时间,双方都僵持了起来。   “妈,出什么事了。”   一个浑厚的青年男性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出现,打破了这僵硬的情景。   是赵大姐的儿子。   赵大姐一下子滚下泪来,拉着儿子的手一个劲儿地诉苦:“儿子呀,你可来了呀!你要是再不来,你妈妈我就要被人给欺负死了啊!”   “妈,你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你跟儿子说,儿子给你撑腰。”赵大姐儿子赶紧扶住自家母亲,焦急地问道。   “就是这个临床药师!”赵大姐反手一指周雪葵,咬牙切齿,“我都说了好多次我已经吃了药了,这人就不相信我,还非要开我的抽屉检查。你说,有这么侮辱人的吗?”   赵大姐儿子一听就炸了,怒视着周雪葵:“你是故意来找茬儿的吗?我妈在你们医院来看过多少次了,花了多少钱了,吃过多少药了,结果一点用都没有!你们自己医院医术不行,不想着自己反思一下,反而赖到我们的头上——这还有天理吗?”   周雪葵本来是一片好心,结果被一群人兜头骂了一顿,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她的鼻翼微微扇动,一股酸胀的感觉从心头迅速上升,攀着鼻头冲上了眼眶。   暖暖的湿意在两个眼眶中慢慢聚集。   周雪葵咬着下唇将那点眼泪逼回了眼眶。细小的尖牙在绯色的嘴唇上下陷,留下一道细细的白色的痕迹。   “这位大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责怪赵大姐,我也没有想要侮辱谁。赵大姐的病始终不好,我也非常着急。正是因为我想要帮助赵大姐,让赵大姐的病情早日得到缓解,所以我才想来了解一下赵大姐服药的情况。”周雪葵努力地解释道。   “我服药的情况好得很——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不相信我,觉得我在骗你!你……”赵大姐正说道激动处,突然捏着手大叫起来,整个人向后倒去,五官都扭曲成了抽象画。   赵大姐儿子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搂住自家母亲,着急得问道:“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隔壁床的边妈妈和边姨妈也吓到,连忙在旁边帮腔:“怎么了?这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痛!痛!好痛!”赵大姐摇着脑袋叫唤不已,眼角浮现出生理性的泪花。   在一大群慌乱的人中,周雪葵显得异常冷静。她眼神锐利,身上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伸手掰开了赵大姐的手,露出被捏着的关节微微突起的手指。   “这是痛风发作了。”   周雪葵立刻得出了结论,准备拉开赵大姐的床头柜抽屉就开始找药。同时赵大姐也虚弱地叫着“药、药……”。   周雪葵还没拿好药,眼角一瞥,却看见赵大姐儿子从皮包里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瓶子,倒出两粒药,服侍着赵大姐吃了下去。   几分钟之后,赵大姐眉头也舒展开了,眼睛也睁开了,嘴巴里也不叫疼了,安安静静地窝在了床铺里。   赵大姐儿子细心地给自家老妈盖好被子,把药瓶盖好,塞进枕头下面。   边妈妈和边姨妈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这药的效果可真好呀。”   赵大姐儿子:“那当然。最近这一年,我妈只要痛风发作,就吃两粒这个药。吃完立马就不疼了。”   痛风发作就吃。   吃完立马就不疼了。   仿佛一个炮仗被扔进了池塘里,掀起了不少的震荡。周雪葵敏感的药学专业神经立刻跳动了起来,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大哥,我能看看那个药吗?”周雪葵问。   赵大姐儿子也没有为难,直接把药瓶掏出来递给了周雪葵。   那药瓶是一个棕色的塑料瓶,上面贴着一张绿色的标签。标签正面全是周雪葵不认识的歪歪曲曲的外国文字,翻到后面才总算看到了几行英文。   “dexamethasone……地塞米松?”   仿佛一个惊雷在头顶上响起,周雪葵的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一道电流。   她木然地转过头,再次仔细地审视着赵大姐的面容。   赵大姐虽然有着中年人都有的微胖,但四肢还算匀称纤细,但脸颊却显得有些圆润。   赵大姐的后颈部有一块明显的突起,像是半个月亮似的,远远看上去仿佛有些驼背。   赵大姐的皮肤看上去很薄,隐隐约约透出下面红色的血丝,还有一些淡紫色的条纹……   以前,周雪葵都以为这只是中年人正常的发福,但现在看来,却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一米开外,边姨妈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拉着赵大姐儿子攀谈:“你这药也太厉害了吧!这个药叫什么名字啊?”   赵大姐儿子:“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是我朋友从泰国给我带回来的。”   边姨妈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在老一辈的人眼中,外国的东西就等于好东西。一听说这药还是个泰国药,便更加喜欢了,立刻表示自己也要去网上买几瓶。   赵大姐的儿子不知道药的名字,边姨妈就提出可以先拍一张照片,之后自己再照着照片找药。   一转头,边姨妈瞧见周雪葵拿着药、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得意之情。   哼,叫你能耐,叫你得意!   不就是当了个小小的临床药师吗?不就是懂那么一点点药学知识吗?不就是在急救的时候出了点力气吗?就敢得意洋洋地到处怼人了?   哼,现在还不是一样没什么用,治不好人,最后还得靠人家外国药来救场。   于是,在边姨妈眼中周雪葵也就越发低贱了,说起话来就更加不客气了:“喂,你还在那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给我。”   周雪葵猛地从纷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但她却并没有听边姨妈的话把药瓶给她,而是直接看向了躺在床上的赵大姐。   完全被忽视了!   边姨妈在旁边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周雪葵紧盯着赵大姐,非常郑重地开口道:“赵大姐,你不能再吃这个药了。”   赵大姐撩起眼皮,疑惑地瞅了周雪葵一眼,旁边的赵大姐儿子抢先一步跳了起来:“我妈吃这药吃得好好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接着吃了啊?”   周雪葵指着标签焦急地道:“这个药里面含有很重的激素成分。你吃了这个药,虽然可以短暂地缓解病情,但其实从长期来看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甚至可以说,这个药的害处已经很明显了!赵大姐,你现在就是典型的激素脸。你要是再继续吃这个药,一定会引发更多的疾病的!”   “什么激素,你不要在那里危言耸听!”赵大姐儿子的眼中喷出愤怒的光。   周雪葵心中焦急万分,只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我没有危言耸听,这里面真的有激素!你看,你看这里这个单词……dexamethasone……就是一种激素的意思……赵大姐真的不能再吃这个药了,再吃这个药是会出事的!”   赵大姐儿子依旧不信,眼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我妈吃这个药都吃一年,能出什么事儿?”   突然,隔壁床上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边妈妈一边整理着自己精致的发型,一边冷笑道:“你不让人家吃这个药,那让人家吃什么?吃你那个半点效果都没有的废物药吗?”   “啊哈!”   赵大姐的儿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指着周雪葵的鼻子骂道:“我说你怎么对这个泰国药意见这么大呢,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吃这个泰国药,不吃你的药,你的业务量就下降了、绩效就降低了、拿的钱就少了是不是?装得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其实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利益!”   “我没……”   周雪葵刚想争辩,铁质的抽屉突然被一把拉开。赵大姐指着抽屉里的药盒,满脸愤怒:“你不是怀疑我没吃药吗?你看!你快看看!我到底吃没吃药!”   抽屉里摆放着寥寥几个已经被拆开了的药板。   一看就是有被吃过的模样。   周雪葵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然后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推得向旁边踉跄了一下,几乎要倒在地上。   赵大姐儿子一把夺过周雪葵手里的药品,一边将周雪葵推出门,一边嘴里还不停地骂道:“滚滚滚!别让我再见到你!我告诉你,今天的这件事没完!” 第9章   周雪葵刚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就收到了姚护的眼刀:“你刚刚去哪儿了?”   周雪葵一下子愣住了。那一瞬间,她在脑海中反复思考了很多遍,确定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损害姚护的事情。于是,她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刚刚去查房了。怎么了?不能去查房吗?”   姚护从鼻孔中挤压着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眼神又冷了几分,仿佛一位断案如神的侦探正在看一位蠢钝异常又自作聪明的小犯人。   正在帮忙收拾资料的秦九结见状,一颗心都提到了高处,手上的动作不由地停了下来,就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最慢,悬吊吊地观察着办公室里的局势。   作为姚护的老下属,周雪葵早就对姚护的阴冷眼光免疫了。   即使姚护的眼光全部化成刀剑都能在她的身上扎出上百个窟窿了,她依旧能镇定自若地坦然相对。   “是去内分泌科了?”姚护虽然说的是疑问句,但那语气却是完完全全的肯定句。   周雪葵:“是啊。”   姚护又问“去看了32号床的赵大姐?”   “是……”   话音未落,周雪葵突然心中一动,察觉到了不对劲。   周雪葵每天都会去各个科室查房,这件事是姚护知道的。   周雪葵手底下负责的就那么几个科室,姚护只要稍微推理一下,知道她去哪个科室进行了查房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要清楚地知道她去了哪个科,查了哪张病床,见了哪个病人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   周雪葵的呼吸隐约一窒,心中蓦地涌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想:“出什么事情了吗?”   “刚刚纠纷办来电话了。”姚护一只手搭在座机听筒上,撩起眼皮,神色复杂,“赵大姐的儿子投诉你服务态度恶劣、侮辱患者人格尊严。”   那一瞬间,周雪葵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自己耳边炸开,炸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整个身体仿佛都已经失去了大脑的控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的办公室,又是怎么坐到了椅子上。   不远处,姚护阴冷的声音还在继续:“患者家属情绪非常激动,强烈要求对你进行最严厉的处罚。纠纷办那边决定明天开一次院内讨论会,专门讨论对你的处理。而且,副院长王少清也会参加……”   但此时,周雪葵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已经被大脑神经自动转化成了不明所以的杂音,没办法带来任何有效的信息。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满脸怒气的药剂科主任林勇走了进来,对着周雪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周雪葵,你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怎么把王院长都给惊动了?”   林勇主任一边搓着手,一边焦虑得转圈圈:“自从药品零加成之后,王院长一直想推动药房托管,把药剂科从医院里撤掉……这一次,他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的!”   秦九结在旁边已经被吓懵了。   她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患者家属投诉居然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更没想到药剂科居然真的有被裁撤掉的风险!   周雪葵站起身,收紧了手指。过度紧张的指关节在浅色的肌肤上顶起一片毫无血色的白。   她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梗在咽喉处,混乱地萦绕在一起,一丝声音都散发不出来。   最终,周雪葵深深地低下头,鞠了一躬:“对不起。”   林勇主任依旧在生气:“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时间能倒流吗?还是患者家属能撤销投诉?”   周雪葵嘴唇颤抖,苍白着脸颊继续鞠躬:“对不起。”   林勇主任还在生气:“这一次,整个药剂科都被你牵连了!”   周雪葵深深地弯下腰,不再起身,沉痛地不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周雪葵认错态度诚恳,林勇主任就算是满腔怒火也逐渐平息。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周雪葵一眼,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忍:“算了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明天的讨论会,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周雪葵依旧鞠着躬、低着头,动也不动,只低低地回应道:“是。”   林勇主任离开后,周雪葵才终于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什么也思考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雪白的墙壁出神。   突然,周雪葵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映入眼帘的是满脸担忧的秦九结和一张被递过来的卫生纸。   “周老师,你……你没事吧……”秦九结又将卫生纸向前递了递。   周雪葵一时间呆住了。   我……我哭了吗?   我哭了?   周雪葵有些不敢相信。   工作五年,周雪葵也算是经历过不少的风浪,无理取闹的病人也见过不少。但每一次遇到这些事、这些人,她都能从容应对,一笑而过。   她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沮丧、不会哭泣。   但她没想到,在今时今日,她还是打破了誓言,掉下了眼泪。   或许,是无数的伤痛积累到了一处,累无可累。于是再添上轻轻的一刀,便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周雪葵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接过卫生纸,小声说了句“谢谢”。   罗会江手里抱着一沓资料,一边优哉游哉地从工位上走出来,一边嘲笑道:“不错哦,周雪葵。别人查房最多就是去趟医生办公室,你查房直接弄到纠纷办去了,还把王院长都惊动——你这个‘以患者为中心’的工作,的确是做得不同凡响。”   显然,罗会江还记着中午食堂里周雪葵怼自己的事情。   “事情闹得这么大了吗?”小菜鸟秦九结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只能求助于临床药学小组的组长姚护,“姚老师,要是讨论会结果不好,周老师会怎么样啊?”   姚护低头整理着文件,头也不抬,冷冷地丢出一句话:“准备好辞职信吧。”   秦九结顿时跌坐到了椅子上,满脸崩溃:“那岂不是完全没救了?”   周雪葵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痛苦、迷惘、无助、痛苦……全部都随着眼泪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坚毅。   周雪葵调整了一下坐姿,打开电脑,开始在上面噼里啪啦地打字。   秦九结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周雪葵居然又登上了医院医务人员专用的HIS系统,开始工作了!   秦九结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周雪葵的眼神都不一样。   见过爱岗敬业的,没见过这么爱岗敬业的。   明明刚刚被患者家属投诉,明明明天就可能丢掉饭碗了,居然在小小的伤心了一下之后就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整个伤心难过的过程甚至都没有持续10分钟!   “周老师,你不伤心了吗?”秦九结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周雪葵扯了一下嘴角,手上的动作不停:“伤心还是伤心的,但只是伤心又有什么用?有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多看几份病历、多查几份处方。如果能在最后的时刻多帮到几位病人,那么我这个临床药师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从来没有什么敬业精神的秦九结受到了巨大的震动。想到自己当初进入药剂科的小心思,顿时觉得有一点点羞愧。   看着周雪葵工作的身影,秦九结心中不由地升起几分好奇:“周老师,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工作啊?”   “因为当一位医院药师是我的梦想啊。”周雪葵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已经在她的心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早已刻入了她的骨髓、融入了她的骨血,成为了她一生的执着。   “可是,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一名医院药师呢?”秦九结继续追问,“对于整个药学专业来说,进药厂、进企业才是主流的就业方向吧,工资又高又有发展前途。在医院里做药师,实在是冷门又没什么前途啊……”   周雪葵打字的手指一顿,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她双眼的瞳孔微微张大,温柔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某个令人难以忘怀之处。   “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很好很好的医院药师。”   秦九结有些好奇周雪葵口中的那段往事,但见周雪葵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无意间一瞥,秦九结忍不住脸色巨变大叫起来:“周老师,你居然还在看赵大姐的病历?!”   周雪葵相当淡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开始解释赵大姐的情况。   秦九结抱着脑袋,纠结非常:“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好?赵大姐的儿子刚刚才投诉了你啊!还弄得你可能会失业,弄得药剂科可能会被裁撤!你居然还要去看赵大姐的病历!”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周雪葵转头,奇怪地瞅了秦九结一眼:“赵大姐是我负责的病人,我看她的病历,关注她的病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理所当然的语气,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   秦九结一愣,脑子卡壳。   好、好像是哦,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卡住的思维继续转动,秦九结纠结地捏住自己的头发,几乎发狂。   明明每个地方都不对啊!!!!!!!!   周雪葵一边盯着电脑,一边淡淡地说:“哪怕只剩最后一分钟,我也要做好我的工作。”   就像忽然有一阵暖风吹进了胸膛。所到之处,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秦九结释然了。   周雪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一个始终以患者为中心的药师。   她要是不这样做,才更加奇怪吧?   想通了的秦九结放下纠结,开始和周雪葵讨论起赵大姐的病情来。   “所以,赵大姐的指标之所以一直不太理想,就是因为她在吃那个泰国药?”通过整理周雪葵给出的信息,秦九结初步得出结论。   周雪葵目光沉沉,轻轻摇了摇头:“看上去是这样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秦九结:“什么不对劲?”   周雪葵指着屏幕上的尿酸折线图开始分析:“泰国药只能消炎,不能降低尿酸。那么在已知赵大姐吃了降尿酸药的情况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的尿酸指标居高不下的呢?”   秦九结猜测:“会不会是赵大姐体质特殊,吃下去的药被快速代谢了,所以效果不明显。”   周雪葵摇了摇头:“效果不明显也应该是有些效果的。你看这个曲线,完全是没有效果啊!”   秦九结想了想,再次猜测:“那就是她没有好好吃药,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个‘复方黄连素病人’一样。”   周雪葵再次摇了摇头:“我已经检查过她的药了。赵大姐的确是吃了药的。”   秦九结彻底没辙了。周雪葵也再次陷入了沉思。   “你真的确定她好好吃了药了吗?”   一个有些阴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办公室中的宁静。   “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全部,还需要仔细思考里面的细节。”   姚护的话仿佛是一点火花亮起,周雪葵的脑海中猛地回放起自己和赵大姐交流的一慕慕画面,最终定格在抽屉里横七竖八放着的零散药板上。   刹那间,周雪葵想通了!   “原来,是这样的……” 第10章   周雪葵抽出纸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开始解释:“赵大姐的痛风治疗方案是非布司他片40mg每天,苯溴马隆片50mg每天,以及碳酸氢钠片3g每天。我们医院的非布司他和苯溴马隆用的都是集采药,都是大包装的。非布司他片一盒35片,每片40mg。苯溴马隆片一盒30片,每片50mg。碳酸氢钠片虽然不是用的集采药品,但也是100片每瓶的大包装,每片0.5g。”   “医生一次一般只能给住院患者开7天的药。赵大姐一个星期的用药量就是非布司他7片、苯溴马隆7片,以及碳酸氢钠42片。非布司他片和苯溴马隆片都是成品包装,不能分拆,所以住院药房会直接发一整盒。而碳酸氢钠片是散装的药品,住院药房会用药袋装出单独的42片。”   “所以,赵大姐最后拿到手的药,应该是一整盒的非布司他片和苯溴马隆片,以及用小药袋分装好的42片碳酸氢钠片。”   “赵大姐入院已经8天了,消耗的药量应该是非布司他8片、苯溴马隆8片、以及碳酸氢钠48片。整盒的非布司他应该还剩下27片、苯溴马隆应该还剩下22片。碳酸氢钠片已经消耗完了一整袋,第二袋中碳酸氢钠应该还剩下36片。”   略微回忆了一下不久之前看到的场景,周雪葵继续写道:“但是,我刚刚在赵大姐的抽屉里,只看到了两个非布司他和苯溴马隆吃剩下的药板,而且完全没看到碳酸氢钠的小药袋。”   略一停顿,周雪葵说出了自己猜想的结论:“赵大姐或许真的‘吃了’药,但是她‘吃’得太多了,药物消耗的数量太大了——数目不对,这里面有问题!”   秦九结的脑子也一下子转过弯来,点破了周雪葵没有说出来的暗示:“正常人只会减少服药剂量,很少会主动增加服药剂量,更何况是赵大姐这种本来就不信任我们的药、排斥吃我们的药的人。所以说,赵大姐根本就不是‘吃了’药,而是……”   “……‘扔掉了’药。”周雪葵接过话头,一锤定音。   所有的细节都串联了起来,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赵大姐不信任医院的药,吃了两次就厌烦了,于是丢掉了还没有吃的药盒中的其他药,只留下两板开过封的药板。   留下那两个药板或许也不是有什么目的,纯粹是懒了一下,或者忘记扔掉了。   而因为赵大姐确实吃过药,所以面对周雪葵的询问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已经吃过药了”!   但这种所谓的吃药,并不能对赵大姐的病情产生治疗作用!   秦九结:“必须得跟赵大姐说清楚这件事,督促她使用医院的治疗方案,停掉泰国药。”   “只是单纯的劝说,是不会起作用的。”周雪葵摇了摇头。   和赵大姐母子打过数次交道的她,很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固执。弄个不好,又会引起投诉风波。   药剂科现在已经很艰难了,不能再雪上加霜。   周雪葵敛睫沉思,深潭一般的眼瞳逐渐清晰:“但是,如果我们能拿到被赵大姐丢掉的那些药,那么就一定能说服她!”   秦九结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来:“可是,我们怎么知道赵大姐是什么时候丢药的呢?医院的垃圾是每天清运的。如果赵大姐在很久以前就把药都丢了,那么我们现在就算去找也什么都找不到。”   周雪葵:“不会的。今天是赵大姐住院的第8天,住院药房会给她发一轮新的药。就算我们找不到非布司他和苯溴马隆的药盒,也一定能找到碳酸氢钠的药袋!”   周雪葵低头看了眼手机,语速开始突然加快:“内分泌科打扫卫生的时间一般是下午3点半,现在是3点20分。只剩下10分钟了,我们必须赶快!”   周雪葵迅速地站起身来,狂奔了出去。秦九结也立刻跟上。   跑!跑!跑!   快!快!快!   出了校园之后,周雪葵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拼命地跑过了。   从临床药学办公室到内分泌科住院部的路上,有好几层楼、数不清的台阶,还有拥挤的人群、来来往往的急救病床,以及完全不可预料的障碍物。哪怕是奥运会跨栏冠军,见到这样的路况也只会无奈的摇头。   好几次,周雪葵都几乎想要放弃了。但一想到自己的病人就在前方,她又咬着牙从身体里压榨出一丝力气,继续狂奔。   好不容易穿过两座大楼,来到了第二住院大楼,结果电梯处围了一群人根本挤不进去,而且电梯上的楼层数字也只升不降!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不能再等下去了!   周雪葵转头就冲进了安全楼梯,疯了一样地往上冲。   9楼!   9楼!   9楼!   已经数不清自己冲了多少个台阶,腿脚早已酸胀不堪,仿佛上面绑了两千斤的重担。等到周雪葵终于来到16号病房门的垃圾桶前时,两脚一软,整个人坠崖一般向下跌去!   “你没事吧!”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周雪葵心中一悸,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排山倒海而来。   是边野!   前尘往事呼啸而来,但周雪葵此时并没有太多的风月心思。她轻声道了声谢之后,就立刻趴到了垃圾桶上。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药了吗?”迟了一步的秦九结焦急地追问着。她也看到了边野,但大事当前,还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了找药上面。   周雪葵颤抖着摇了摇头,瞳孔震动:“没有了,都没有了。”   垃圾桶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秦九结抱住脑袋:“护工已经收过垃圾了,这可怎么办啊?”   边野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你们在干什么?在找什么东西吗?”   周雪葵四下扫了扫,快步走到护士台前,冲着一个小护士问道:“请问一下,打扫卫生的护工走了多久了?”   小护士:“刚走没多久吧……就三五分钟。”   点头致谢后,周雪葵没有一句废话立刻又冲入安全楼梯开始下楼。   绕过住院大楼来到了医院院区的最深处,洗衣房、垃圾站这些附属设施都建在这里,如果护工要把垃圾都清走的话,也一定会来这里!   护工将最后一袋垃圾扔进垃圾车里,关上了车门,冲着前面大吼一声“好了”。车里的司机打起发动机,开始缓缓加速。   “等一等!停车!停车!”   周雪葵终究是慢了一步,只能看着垃圾车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拼命地想要再榨取一点体力,但咯吱作响的骨骼肌肉早已经不堪重负了。   “停一下!停车……!”   就连喊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突然,一个身影从背后猛地冲了出来,向一道风似地冲到垃圾车面前,张开双臂拦下了已经在加速的车辆。   停下来了!   是边野!   垃圾车司机唰地一下摇下车窗,对着边野就开始破口大骂。好容易喘了口气的周雪葵赶紧上前,举着自己的工作证大声道:“我是药剂科的临床药师周雪葵,车里面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请打开让我找一找!”   见到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垃圾车司机只能不情不愿地配合着打开了车门。   荷载一吨的箱式小货车里,上百袋亮黄色的医疗垃圾堆积如山,光看着,就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我来帮你们吧。”边野开始挽衬衣袖口。   周雪葵伸手拦下:“不用。医疗垃圾里面有很多玻璃瓶、针管、空安瓿……这些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太危险了,还是让我们这些专业人士来吧。”   周雪葵抬腿搭在车厢上,踟蹰了一下,又转头对着边野轻轻鞠了一躬:“刚才,谢谢你了。”   上了垃圾车,周雪葵和秦九结两人全副武装,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翻找垃圾的“大业”当中。   一袋。   两袋。   三袋。   十袋。   ……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   数不清翻了多少袋垃圾之后,周雪葵眼前一亮,终于从袋子里摸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药袋。对着阳光一照,药袋上的标签清清楚楚地写着赵大姐的姓名。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周雪葵忍不住欢呼起来,和秦九结激动地抱到了一起。她们又在那个垃圾袋里翻找了几下,果然看到了同样被赵大姐扔掉了非布司他片和苯溴马隆片的装满药片的药盒。   拿着这三样东西,周雪葵立刻找到了赵大姐。   赵大姐本来还想抵赖,还想拿出“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大法进行反制。结果周雪葵把三样贴着赵大姐患者信息的药一拿出来,赵大姐立马就蔫儿了,对自己丢药的事情供认不讳。   边妈妈都惊呆了:“赵大姐,原来你真的没有吃药啊!”   之前赵大姐那又哭又闹的架势,边妈妈自然而然就相信了她,没想到居然都是在演戏。   边妈妈顿时对赵大姐的演技感到无比钦佩,觉得她都能去奥斯卡拿小金人了。   赵大姐低着头,不敢直视周雪葵明亮的双眼:“我就是觉得那个泰国药挺好的,起效又快,所以就不想吃医院开的药了,觉得只要有那个泰国药就可以了。所以……所以才把医院的药都扔了的。”   周雪葵也没有过多地责备赵大姐,而是认真地解释道:“赵大姐,你那个泰国药里含有大量的激素。那个药或许能一时让你感觉病情缓解,但长期使用绝对会造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副作用!”   “医院给你开的药或许起效慢了一点。但那都是医生们精心为你开出的处方,是数以万计的各国医学工作者上百年积累出来的科学方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好好地吃药!”   赵大姐连连点头:“吃!我以后一定按你说的,每天都按时吃药!”   周雪葵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泰国药:“也不能乱吃来路不明的其他药。”   赵大姐立刻把泰国药扔进了垃圾桶:“不吃了!以后都不吃了!”   周雪葵又转过身,看着一脸唏嘘的边妈妈,嘱咐道:“英阿姨,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一些成见。但那都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情。在医院里,我是药师,你是患者,我对你的生命健康负有责任,我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为了你自己的生命健康,也请你将我们之间的仇怨暂时放下,好好地吃药。”   边野也在一边跟着帮腔:“妈,你就好好吃药吧。”   边妈妈眼神乱飞,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其实入院后一颗药都没吃。她轻轻地打了一下边野,故作镇定地道:“知道了,我会好好吃药的……哼,我本来就一直有在好好吃药,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周雪葵莞尔一笑,也不拆穿边妈妈拙劣的谎言,而是一转话题开始向两位病人科普一些吃药的常识。   边野见病房里暂时没自己什么事了,就打算去找医生聊聊自家母亲的病情。结果一开门,边野就和一个刘海厚重、面容阴沉、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撞上了视线。   那个男子默默地瞅了边野一眼,静悄悄地离开了。   边野心中一突,一种复杂又酸涩的心情涌上心头。   刚刚那个阴沉男,他的双眼……一直温柔地注释着房间里的周雪葵。 第11章   结束了赵大姐和边妈妈这边的事情,周雪葵和秦九结准备走回临床药学办公室。   余光一瞥,发现秦九结正皱着眉头,一脸纠结的模样。周雪葵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问道:“怎么了,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秦九结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那个17号床的家属,就是今天帮我们拦车的那个人……他昨天来门诊药房找过你。”   边野找我?   ……做什么?   周雪葵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胸中生起一种莫名的情愫。但很快,周雪葵轻笑着摇了摇头,那点情愫也仿佛风过薄沙一般都抚走了。   过去了的都过去了。   还想那些做什么。   一双修长有型、穿着西装裤的腿突然出现在低垂的眼帘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周雪葵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下子撞进边野深邃的眼眸中。   边野微笑:“雪葵,我能单独和你聊聊吗?”   然后不等周雪葵回答,边野又偏过头,冲着旁边的秦九结微微一笑,“你好,请问你能不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九结圆溜溜的黑眼睛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好几圈,最终伸出手冲着周雪葵摆了摆,然后一脸八卦地跑走了。   “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办公室了。”   秦九结一路小跑来到了药库,迫不及待地跟云学姐分享这个刚获得的八卦,然后畅想道:“云学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藕断丝连’、‘破镜重圆’?”   云学姐失笑:“藕断丝连确实是,但破镜重圆估计是不可能了。”   秦九结瞪圆了眼:“为什么?我看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还挺好的呀!而且两个人男俊女靓,长得也很般配。”   云学姐:“他们两个人当初是和平分手,做不成情侣还是可以做朋友的,所以氛围当然好。但你要说他们两个之间复合,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秦九结疑惑:“为什么啊?”   “因为……”云学姐眉毛一挑,沉沉地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着原则性的冲突。”   ……   周雪葵和边野来到走廊尽头的小阳台。   一阵寒暄之后,边野率先说道:“这次的事情,谢谢你了。”   说着,还十分讲究地给周雪葵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大礼。   周雪葵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没没没!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而且,英阿姨不是很配合地吃药了吗?这也是她自己心里清楚。我并没有做什么。”   “我指的不是今天的这件事。”边野的眼睛定定地看过来,“我说的是昨天的事。我要谢谢你,昨天在急救室里救了我的妈妈。”   周雪葵突然想起秦九结刚刚说的话,边野昨天就来门诊药房找过自己。所以说,边野真的是因为自己昨天在急救室里的所作所为而感谢自己。   “本来我昨天就想跟你道谢的。但等我从急诊室出来之后,却发现你不见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边野笑了起来,“本来我想今天再去找找你的。结果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就在病房前遇见你了。”   那个笑容,一如8年前的模样,眉目舒张、朗月清风。   所以,为了亲口对自己说出这一声感谢,边野真的找了自己那么久、等了自己那么久吗?   真的,就只是为了亲口对自己说出一声“谢谢”。   “雪葵……”   “雪葵,你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哭了?”   周雪葵清澈的双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滑落,犹如雨滴滚落白梨花。   边野一下子钝痛起来,犹如一排碎石细细地碾压而过。他一边抽出纸巾,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吗?”   无论是语气、词句、动作,还是距离,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人感受到他发自心底的关切,又不会让人产生太多的负担。   边野的绅士气质,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如沐春风。   “没有,不关你的事情。”周雪葵赶紧摇头,用细白的手指不断地擦拭眼泪,但晶莹的泪珠还是不断地滚滚而下。“我只是,太开心了……”   看着边野呆愣疑惑的神情,周雪葵忍不住噗嗤一笑,尚挂着泪珠的脸颊上升起一丝薄红。   “我工作五年了,还是第一次收到患者家属的感谢。”   曾经的周雪葵,也是一个带着满腔热切投入工作的小姑娘啊!但冰冷的现实很快教育了她,让她知道什么叫作“知足”。   虽然从来没有动摇过守护患者的决心,但却再也没有期待过从工作中得到感谢。   “药师是医院的隐形人。”   “做药师,就是要耐得住寂寞、经得住冷漠。”   “如果想要被人感谢,那么就不适合做药师。”   这些话,不仅是周雪葵对秦九结的忠告,更是她对自己的忠告。   不可以奢望从患者那里获得感谢!不可以肖想从他人那里获得欢呼!不可以妄想受到众人的瞩目!   只要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希望,那么就可以承受着艰苦一路走下去。   周雪葵,一直以这样苦行僧的心情干着这份工作。   然而,今天,边野的一声“谢谢”却如同冰锥一般,一下子敲破了周雪葵故作坚硬的心理防线,露出了里面温暖柔软的心。   原来,自己还是渴望能够从工作中获得感谢。   原来,从工作中获得他人的感谢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周雪葵擦干净眼泪,同样恭恭敬敬地回了边野一礼:“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   “没有没有,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边野也赶紧回礼。   周雪葵又再次行礼,边野也再次行礼,周雪葵又再行礼,边野又再行礼……两个人就这样礼过来礼过去,最终四目相对,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一刻,秋风徐来,叶卷云舒。   两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静静地享受这美好的一刻。   周雪葵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在一个精美的钥匙扣中夹着一张缩印翻拍的老照片。   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个人都冲着镜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着照片,周雪葵的眼神温柔似水。   边野微微侧头,轻巧的目光在照片上一旋转而落到周雪葵清秀的侧颜上,曾经的时光仿佛挟着秋风迎面扑来:“想你外公了?”   “嗯。”   早在两人相恋的时候,周雪葵就兴致勃勃地跟边野说过自己的事情。如今被再度提起,周雪葵也很坦率地承认了。   “毕竟,做医院药师就是我的梦想啊。如果外公知道了我今天的事情,一定会为我感到开心的。”   ……   如果有人问周雪葵:“你最喜欢的亲人是哪位?”   无论是小小孩童的周雪葵,还是长大成人的周雪葵,都会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外公!”   外公是对小葵最好的人了。   他会用竹子给小葵编织各种各样有趣的动物;他会配合着小葵玩各种各样充满童趣的幼稚游戏;他会在下雨天让小葵坐在背篼里,然后背着背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无数泥泞的田地,只为带着小葵去热闹的集市上看各种新奇的小玩意;他还会在下着黑霜的清晨冒着寒风走两三公里的山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热气腾腾的、小葵最喜欢的小笼包。   在小葵的世界中,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外公!   小葵七岁生日的时候,悄悄地向天上的星星许愿,希望外公能长命百岁。   但是,外公的身体却一直都很不好。   几乎是每一天,外公都会无力地瘫倒在竹椅中,捂着腹部痛苦□□。有时候,外婆会劝外公去看看医生、吃吃药,但外公每次都以“家里最近没那么多钱,再等等吧”之类的话作为结尾。   小葵希望外公能长命百岁,小葵希望外公能身体健康,小葵不希望外公总是被病痛折磨。   外公没有钱,那小葵就帮忙挣钱!   于是,路上的塑料瓶总是会不翼而飞,教室里的草稿纸总是会消失不见,街道上的硬纸壳总是会不知去向……   而那些不翼而飞的塑料瓶、消失不见的草稿纸以及不知去向的硬纸壳则统统出现在了小葵的秘密基地里!   终于,在辛苦努力了好几个月之后,小葵从垃圾回收站换到了两张皱巴巴的钞票!   有了钱,就可以给外公买药了!   小葵一手捏着两张钞票,一手拿着偷偷藏下的外公平时吃的药的药盒子,开始了她的买药之路。   小葵走进一家药店,向店主递上了药盒子,充满希望地问道:“叔叔,你们这里有这个药吗?”   店主叔叔摇了摇头。   小葵有些失望,但还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走进下一家药店,充满希望地问道:“阿姨,你们这里有这个药吗?”   店主阿姨又摇了摇头。   小葵更加失望,但还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走进下一家药店。   就这样走呀走,小葵走遍了乡里的每一家药店,询问店里有没有外公常吃的这种药。但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小葵难过极了,坐在街边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很温柔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小葵抬头一看,一个温柔的阿姨正冲着自己微笑。   “你不是蒋大爷家的小葵吗?你怎么在这里哭啊?” 第12章   平桥乡是一个只有三条街的小乡镇,居住在乡里的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就算不是亲戚,也会因为一起上学、一起工作、一起赶集等各种原因而认识。   因此,小葵对于自己被人认出来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水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这位阿姨,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她,但却觉得很面善。   阿姨似乎瞧出了小葵的心理活动,自我介绍道:“我是乡医院药房的药师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你外公来医院看病,都是我给他拿的药啊。”   “啊,你是那个发药的阿姨。”小葵总算是想了起来。   药师阿姨蹲下身来,明亮的双眼温柔又诚恳,轻声道:“能告诉阿姨,你为什么哭吗?”   小葵递上了手里的药盒,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外公很疼,我想给外公买药,但是药店里的人都说没有。”   药师阿姨看了药盒一眼,明白过来:“这个药师我们医院里的。外面的药店很少会进的。”   小葵的心中顿时升起希望,眼巴巴地望过去:“那,你能带我去医院买这个药吗?”   “当然可以啊!”药师阿姨摸了摸小葵的脑袋,牵起小葵的手,“跟阿姨来吧。”   小葵跟着药师阿姨来到乡医院,乖乖地坐在大厅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药师阿姨从医院深处走出来,将手里的小塑料袋塞进小葵的手里。   小葵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   是药!   是外公吃的那种药!   “谢谢阿姨!”   小葵开心地从长椅上蹦了起来,抱着药开心地转圈圈。   好孩子小葵知道受到他人的恩惠要真诚地表示感谢,也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白拿。她扬起小脑袋,问道:“阿姨,我应该给你多少钱呢?”   药师阿姨笑着问道:“小葵准备用多少钱去买药呢?”   小葵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骄傲地道:“看!我攒了一块钱呢!”   药师阿姨眉眼弯弯,笑着接过钞票:“小葵真厉害!这些钱刚好够买这些药呢!”   小葵的心脏噗通直跳,两抹红晕爬上脸颊:“真的吗?”   药师阿姨笑容依旧:“当然是真的!”   终于给外公买到了药,小葵告别了药师阿姨,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很久以后,小葵才意识到,医院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买药的地方,而那两盒昂贵的进口药也根本不是一块钱就能买到的。那个很好很好的医院药师,用她善良的心帮助了一个陷入绝境的小女孩。   她不仅给那个小女孩带去了希望,也带去了一个梦想。   11年后,当那个叫小葵的女孩子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填报了药学专业。   ……   周雪葵紧紧地握住钥匙扣,郑重地放在胸前。她看向边野,仿佛在看向自己梦想的开始与结束:“边野,谢谢你。”   边野睫毛一颤,搅乱了空气中的浮尘。一种熟悉的不可名状的恐惧感突然涌上心头,闷闷的、涩涩的,仿佛一根细线般死死地缠住了那块血肉。   那种感觉,让他一瞬间回到8年前与周雪葵分手的那个晚上。   “出什么事了?”边野问道。   瞳孔疏忽之间睁大。周雪葵震惊之余又感到一阵熟悉的放松。   边野还是那样敏锐。果然,搞艺术的人在情感方面都那么细腻敏锐。   周雪葵忍不住别过眼,不与其对视。再对视下去,她怕她仅剩的一点铠甲都要支离破碎:“没什么,只是……我有可能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感谢了。”   “怎么会呢?”边野也默契地别过眼,语调清淡但坚定地道:“只要你一直做医院药师,一定会收到源源不断的感谢的。”   周雪葵心头一跳,忍不住偏头看向边野,看他清臞的脸颊、挺立的鼻梁,看他深邃又沉稳的眼瞳,看他因为紧张而不住划动的喉结。   虽然知道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用,但莫名地感到了温暖。   周雪葵扯了扯嘴角:“借你吉言。”   只是,明天之后,她或许再也不能像这样穿着白大褂望着这样的风景了。   周雪葵跟边野说过自己小时候遇见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医院药师,从而决心将医院药师作为终身梦想的事情。但那段往事,并没有一个众人期待的童话般的结局。   当小葵兴冲冲地拿着药跑回家的时候,只看见一大群人围在外公家门前,吵吵嚷嚷的。   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小葵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了自己。她一头冲进人群,凭借着娇小的身躯左钻右钻,很快就来到了人群最中心。   然后,小葵就看见两个人抬着外公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外公躺在担架上,一边□□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外公……”小葵整个人都懵了。那一瞬间,她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的线条,只有那滩鲜血散发着夺目的色彩,红得刺眼。   “外公!”   下一秒,小葵眼前一黑,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外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看……小葵,不要看……”   小葵哭得撕心裂肺。   然后,当小葵再见到外公时,外公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现在回想起来,周雪葵只感到了命运的无奈。   或许,那件事的悲剧收尾,早就为自己的梦想之路写下了一个不太美好的结局。   周雪葵和边野又闲聊了几句,便礼貌地告辞准备回办公室了。   才走出没两步,手机却突然催命似地响了起来。周雪葵刚一点开接通键,一个熟悉又焦急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周药师,你快过来!产妇方郁出事了!”   周雪葵一愣,满眼的颓唐顿时一扫而空,锐利的目光夺人心魄。   “好,我马上就过来。”   ……   周雪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妇产科住院部。打电话的小护士立刻迎了上去,迅速地介绍目前的情况:“46号床产妇方郁,宫口开了三指。她对疼痛特别敏感,已经因为过度疼痛而晕厥过一次了。”   周雪葵一边喘气一边问:“上无痛针了吗?”   小护士:“没有。”   周雪葵的眼神骤然锐利:“既然这么产妇已经这么危险了,而且宫口条件已经成熟了,为什么不上无痛针?”   想起早上时强烈排斥无痛针的方郁的公公婆婆,周雪葵突然明白了过来:“是家属不同意吗?”   小护士拼命摇头:“不是,是产妇不同意。”   周雪葵:“?”   怎么回事?怎么变成产妇不同意用无痛针了?   还没等周雪葵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小护士在那儿说:“所以就叫你来。”   胸中的一口火气差点没把自己给烧着,周雪葵狠狠地皱起眉头:“叫我来有什么用?麻醉师呢?主管医师呢?都来了吗?”语气已经十分严厉了。   “麻醉师早就到了。她劝了很久都没用。”小护士满脸委屈,“是产妇家属指定叫你来的。他们说只相信你。”   来不及体会小护士话中的深意,周雪葵快步来到23号病房门前。   门内,是方郁扭曲、恐怖的惨叫声。   方郁的公公婆婆一见周雪葵来了,立刻围了上来,焦急地道:“周药师啊,你快去劝劝小郁吧!她说什么都不肯用无痛针!”   方郁公公急得直跺脚:“刚刚听医生说,小郁都痛得晕过去了!这可怎么行啊?这样下去,小郁怎么撑得下去?”   方郁婆婆拉着周雪葵的手,不住地抹眼泪:“周药师啊,求你去劝劝小郁吧!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是专业的!”   或许是周雪葵指出郁金香有毒的事件给方郁的公公婆婆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如今,这两位束手无策的老人宁愿不叫主管医师、不叫麻醉师,也一定要叫周雪葵这个不太沾边的药师来。   周雪葵顿时感到了肩上的重担。   她反手握住两位老人的手,给予他们对直接的支持。充满理智和冷静的眼睛与两位老人深深对视,安抚他们焦躁不安的情绪。   “我会努力的,交给我吧。”周雪葵沉着地道。   一番动作之后,两位老人的情绪果然镇静了许多。方郁的婆婆虽然还是泪眼汪汪,但已经没有刚开始的歇斯底里了。   在进入病房前,周雪葵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明白。   “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吗?今天早上我和两位交流无痛针的时候,两位还很反对。怎么现在突然改变主意,同意方郁用无痛针了呢?”   方郁公公满脸懊悔:“我的确是想要小郁不用无痛就生下孩子。但我没想到,小郁居然会痛成这样!还差点丢了性命!和小郁的命比起来,无痛针的一点副作用还算得了什么?”   方郁婆婆泪流满面:“只要小郁好好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无痛针也好、剖腹产也好,什么都可以!哪怕……哪怕是不要这个孩子,我也要小郁好好的!”   方郁婆婆的话音刚落,病房外的其他人都诧异地望了过来。但就在铺天盖地的质疑中,方郁婆婆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动摇。   方郁的婆婆和公公,两位老人,是真心爱着方郁的啊!   周雪葵紧紧握住两位老人的手,郑重地道:“两位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会劝方郁用无痛针的。” 第13章   周雪葵走进病房的时候,方郁正好在阵痛的间歇期。她有气无力地窝在棉被中,脸色苍白、满脸汗水、头发凌乱地糊在脸颊上。   原本灵活的双眼失去了高光,黑沉沉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空洞又麻木。   “周药师,你来啦……”方郁的眼珠子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声音有气无力,“你也要劝我打无痛吗?”   眉头轻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厌烦。   周雪葵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抽出纸巾,轻柔地擦拭方郁脸颊上的汗水:“一般人的产程在12个小时左右,有的人快一点、有的人慢一点。我刚刚问过医生了,你的宫口开得有些慢,估计要到半夜才能把孩子生下来。”   现在才下午四点左右,粗略估算一下,方郁至少还需要8个小时才能解脱。   连绵不断的,超过8个小时的疼痛折磨。   方郁的睫毛动了一下,眼底似乎闪过几道痛苦的光芒。   周雪葵刚想说话,一阵镇痛来袭,方郁惨叫着在病床上翻滚,两只细瘦的手掌紧紧地攥着雪白的床单,关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变得惨白一片。   “深呼吸!方郁,深呼吸!吸气两秒钟,呼气三秒钟!身体放松,不要和那股阵痛对抗!”   跟随着周雪葵的指导,方郁的呼吸节奏逐渐规律起来,那股钻心的疼痛也感觉减弱了不少。   阵痛过去后,方郁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周药师,谢谢你。”   周雪葵坐到床边的板凳上,俯下身,看着方郁。那双明亮的眼中波光粼粼,有细小的水雾在其中活动,仿佛刚才的痛苦她也在同步感受。   就好像在向天下人宣告:我了解你的感受,我知道你的心情,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给你的建议。   “说起来,今天早上你还主动跟我要镇痛药呢。”周雪葵努力地放松着语气,就像在闲话家常一般,仿佛两人所在的也并不是生死攸关的医院,而是堆满鲜花的下午茶餐厅,“看上去,你也是不排斥无痛针的。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突然不想用无痛针了吗?”   眼中的薄冰逐渐融化,高光逐渐恢复,方郁轻声道:“无痛针,有副作用……”   周雪葵心中一喜,觉得这件事可能有门路了。   她赶忙道:“你是在担心你的公公婆婆不同意吗?我刚刚进来之前,和他们专门交流过了。他们的确还是有些担心无痛针的副作用,但更不愿意看到你受这样的痛苦,所以主动提出要给你打无痛针。”   周雪葵为方郁理了理凌乱的刘海,羡慕地道:“你的家人真的很爱你啊。”   方郁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此时突然到来的阵痛打断了她的话。好不容易挨过了阵痛,方郁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不用无痛针……”   “为什么不用呢?”周雪葵有些急了,“你的公公婆婆都同意你用了,你的面前已经没有障碍了。用了无痛针之后,你也可以不用再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方郁依旧摇了摇头,虚弱又坚定地说:“无痛针,有副作用。”   “你是怕用了无痛针之后影响孩子的智力发育,还是害怕得白血病?”周雪葵耐心地解释,只差发誓保证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打无痛针根本不可能造成这些副作用,你完全可以放心的!”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方郁红着眼眶,有些焦虑、有些无措:“可是,会不会有其他的副作用呢?万一孩子瘫痪了怎么办?万一孩子聋了怎么办?万一孩子的神经发育被影响了怎么办?我不敢想,更不敢赌。是药三分毒啊!”   方郁越说越激动,双手环胸,死死地攥着胳膊上的袖子,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像一只脱了水的小虾米。   周雪葵恍然之间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说蜷缩的睡姿非常接近胎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使用这种姿势的人,一般都极度缺乏安全感。   所以,方郁就这么害怕吗?   虽然能够理解方郁对孩子的爱,但要眼睁睁地看着方郁经受痛苦的折磨、面临随时可能丧命的风险,作为药师的周雪葵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曾经,我有一位对我很重要的亲人身患重病,几乎每天都要经受疼痛的折磨。那时候,我多么的希望能出现一种药,可以让他的疼痛全部消失,让他重新露出开心的笑容。可惜那个时候,我的亲人根本没有条件用那种药。”   外公瘫倒在竹椅中,捂着腹部痛苦□□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周雪葵的眼眶逐渐湿润。   “现在,方郁你不仅有条件使用这种药物,而且你的亲人还支持你使用——这是多么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啊!”   掌心向上,外公口中不断喷出的鲜血逐渐覆盖了整个手掌。   自那以后二十多年,周雪葵每天都会反复问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外公能早一点吃到药的话,是不是就不会……?   “是药三分毒,的确是一句非常正确的话。我身为药师,是医院里最了解药物的人。我自己就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药品是没有副作用的。只要使用药品,患者就必然面临副作用的伤害。”   “但是!药物的副作用从来都不是无限的!”   周雪葵一把握住方郁的手,四目相对,努力地想要将自己的想法传达过去:“我本科学了四年,研究生学了3年,在其他医院规培了1年,我还在本院工作了4年——我用我12年的知识与经验来为你调配药品,就是为了在保证它们疗效的同时控制住它们的副作用!”   “除我之外,还有千千万万活跃在工作岗位的药师,他们调剂、发药、审方,他们用千万人的智慧和经验共同筑成一道防护墙,就是为了在保障每一个药品疗效的同时控制住它们的副作用!”   “千百年以来,古今中外多少人投入到药学这个领域中,宵衣旰食、鞠躬尽瘁,就是为了让每一个药品在发挥最大疗效的同时尽可能地控制住副作用!”   “药物,从来不是什么毒害人的洪水猛兽!它就是有毒的郁金香,虽然可能会给人造成伤害,但更多的,是带给人幸福!”   眼泪滚滚而下,周雪葵紧握着方郁的手,动情到了最深处:“方郁,请相信为了这份幸福奋斗了十二年的我、相信千千万万药学人的专业、相信千百年来人类的智慧积累!”   方郁的瞳孔骤然增大,眼眶逐渐微红。绯色的嘴唇反复张开,最终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好。”方郁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雪葵喜极而泣,赶紧跑出病房传达消息,麻醉师立刻进入病房进行操作。   所有人的围在病房门前,透过门上的一小块玻璃焦急地张望着、等待着。   几分钟之后,病房中的痛呼声逐渐减弱,最终消失。   麻醉师走出来,向着众人点了点头:“好了。”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方郁的公公婆婆三步两步冲进病房,围着方郁嘘寒问暖。方郁婆婆还拉着方郁的手,心疼地直道:“你受苦了……”   真是温馨幸福的场景。   周雪葵笑着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场景真好呀……   只可惜,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明天的纠纷办院内讨论会,周雪葵的心顿时变得沉甸甸的。   下午六点,门诊药房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繁重工作。   秦九结费力地脱掉脚上的马丁靴,给红肿破皮的脚后跟贴上创口贴。旁边的手机屏幕上不断出现着烟花的特效,恭喜着秦九结今天走了两万三千多步,成为了朋友圈中的运动冠军。   但是……在不到一百平米的空间中,八个小时走了两万三千多步,真的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吗?   秦九结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医院药师们大多穿着软底的小白鞋或者运动鞋了。   都是不得已啊!   秦九结捏着酸痛不已的脚踝,低头叹气。   季平走过来关心地询问:“这两天还适应门诊药房的工作节奏吗?”   秦九结扯了扯嘴角:“还行吧。”   季平一边整理药架上略显凌乱的药品,一边侧头笑道:“有体会到医院药师的工作乐趣吗?门诊药房这边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病人,气氛可比药剂科其他几个部门活跃多了。”   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秦九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秦九结仿佛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的情绪都在缓缓下落。   “明天,就是周老师的院内讨论会了……”   季平的手一顿,也忍不住有些低落:“确实很危险呢……”   沉默良久。   秦九结抬起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问题:“医院药师的工作又苦、又累、又得不到感谢。不仅如此,还不被人理解。周老师那么关心患者,却反而因为患者家属的投诉而即将丢掉工作——季老师,医院药师这份工作真的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终于点题了。第一卷 取名“有毒的郁金香”,就是想想表达药物的两面性。虽然药物的副作用始终无法避免,但还是希望每一位患者都能相信药师,积极用药。因为,这小小的一粒药背后,是上千年的时光、是千万人的智慧。在历史长河中为之付出的无数人,都在竭尽所能地通过药物守护患者的健康。 第14章   “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呀……”   季平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无论我说什么,听起来都像老太婆在哄骗无知少女吧?”   秦九结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季平居然还能开玩笑。她先是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季平,然后在四目相对中逐渐被季平的微笑感染,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   笑着笑着,秦九结突然发现,自己原本紧张的情绪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这个时候,秦九结终于明白了季平这样说话的意义,也体会到了那份独属于季平的智慧和温柔。   季平提议道:“我做主,明天上午放你半天假,你也去参加纠纷办的院内讨论会吧。医院药师这个职业到底有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就由你自己去判断。”   第二天,秦九结准时来到了纠纷办会议室。   会议室中,早已坐了不少人。   最上面的主位处,坐着职位最高的副院长王少清,以及纠纷办主任张品。下首左侧坐着药剂科主任林勇、临床药学小组组长姚护、药物临床试验小组组长罗会江,下首右侧坐着一些内分泌科的医生、护士,以及一些秦九结不认识的医务人员。   最下面的下首处,周雪葵孤零零地坐在长桌短边的后面,像极了被法庭中被审问的犯人。   秦九结一进会议室,就被里面严肃压抑的气氛给唬住了。只能缩着脖子,默默地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窝着。   院内讨论会开始之后,纠纷办主任先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起因,然后便说道:“我们这次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就是想要讨论一下对周雪葵药师的处罚。”   林勇主任立刻开口:“张品主任,只是患者家属投诉了就要直接给我们科的周雪葵药师进行处罚了吗?这样做,未免太偏颇了吧?就算是打官司,法官也要听完原告、被告两方的话再做判断吧?正好今天大家都在,不如就让我们听听周雪葵这边的话吧。”   “林勇主任说得对,还是应该给周雪葵老师一个说话的机会。”   出乎所有人预料,最先开口接话的并不是纠纷办张品主任,而是王少清副院长。   林勇心中突地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王少清副院长下一秒说的话,给在场几乎所有药剂科成员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王少清副院长:“这样吧,我就针对这件事中的几个重点的地方提几个问题。周雪葵,你是否在患者明确告知你她已经吃过药的前提下,试图强行打开患者的私人抽屉,查看她的用药情况?”   周雪葵缓缓地站起身来。会议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尽管那些目光没有一道落在自己的身上,但秦九结依旧感到似乎都有千钧的力量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秦九结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   反观处于漩涡中心的周雪葵,不仅一如既往地站了起来,而且一脸平静、镇定,没有丝毫的慌乱。   秦九结顿时星星眼:这样强大的心理素质,真是让人钦佩不已!   但秦九结钦佩之后又忍不住担心,王院长专门选这种自由度小的问答方式、又专门提出这种带有偏向性的问题,周雪葵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就掉进坑里了。   周雪葵,到底会怎么应对呢?   这不仅是秦九结心中的疑问,还是现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周雪葵也很明白这个问题中的坑。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矢口否认,反正病房中又没有监控,只要打死了不认账,最后只凭着患者家属的一面之词,也不会真的让她受到什么很严厉的处罚。   但是,要让周雪葵在关于患者的事情上撒谎,那就相当于让她亲自践踏自己作为医院药师的尊严。   无论如何,她都办不到。   因此,在稍微的沉默之后,周雪葵看着王副院长,沉声道:“是的。”   王副院长勾起了嘴角,继续问道:“因为这件事,你还和患者以及患者的家属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周雪葵抿了抿嘴唇,继续答道:“是的。”   王副院长的肩膀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到最后,你也没有为你的无礼行为向患者以及患者家属道歉?”   周雪葵静静地望过去,平静地答道:“是的。”   仿佛一块泰山般沉重的巨石一下子砸在心口,秦九结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周雪葵老师怎么能这么老实地全部答“是”呢?这不是自己主动给敌人递刀子吗?   林勇主任也有些着急了,插话道:“王院长,周雪葵虽然在查看抽屉的这件事情上的确和患者以及患者家属起来冲突。但她坚持要查看抽屉,是因为怀疑患者未按医嘱服药。”   “而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也表明了,周雪葵的怀疑是正确的。正是因为周雪葵的坚持怀疑,患者才能够正确地使用药物,患者的病情才能得到极大地缓解……”   林勇主任试图挽回局势:“纵观整件事,周雪葵虽然前期有错,但后期的功劳更大。功过相抵,我认为周雪葵不仅不应该受到惩罚,反而应该得到医院的嘉奖。”   话音刚落,王副院长就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拉下眼镜,锐利地看向林勇主任,道:“医学是一门可以功过相抵的学科吗?”   “一位医生,哪怕他救活过一百个病人、一千个病人甚至一万个病人,但只要他害死过一位病人,他也必须要为这唯一死去的病人负责。”   “周雪葵虽然只是个药师,但道理都是一样的。”   说着,王副院长又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周雪葵:“你说是不是呢?”   周雪葵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会议室里的众人都从周雪葵的脸上看到了她的答案——她是赞同王副院长的这番话的。   秦九结紧紧地攥住衣角,为周雪葵的命运揪心不已。   “我赞同王院长的话。”周雪葵突然开口,“如果王院长要用这个理由来处罚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   周雪葵缓缓抬起头来,“如果下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我一定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一时之间,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不少人都相互交换着眼神,低声讨论着周雪葵刚刚说的话。   如果周雪葵真的赞同王副院长的话,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直接道歉、认错、服软比较好,说不定还可以减轻对自己的处罚。   但周雪葵在表示赞同王副院长的话之后,又大声地宣布自己下次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那么前面所谓“赞同”的话也不能理解为真的赞同。   也就是说,在众罚之下,周雪葵不但拒绝了认错服软,反而选择了坚持自己、硬刚王副院长!   这样一来,周雪葵很有可能招致更加严重的处罚!   这个周雪葵,真的是太倔强了!   何必如此呢?   秦九结忍不住咬住下唇、眉头紧缩,为周雪葵深深担忧。   在满室的质疑声中,周雪葵坚定地望向王副院长,继续说道:“医院药师的工作,就是要‘以患者为中心’,保障患者的用药安全。所以我认为,无论什么时候,患者的生命安全都是第一位的。”   “无论是和患者发生冲突也好,还是被患者家属阻止也好,只要是以这个目标为前提,那么一切强硬的行动都是值得去做的。”   “因为,这正是医院药师在对患者尽到责任。”   “这就像是面对精神状态不佳的患者,必须要给他们绑上约束带。这并非是在虐待患者,而是为了使患者身体恢复健康而必须要做的措施。”   办公室中的众人再一次无声地交换了眼神。   他们的眼中,虽然还是残留着对周雪葵倔强行为的不赞同,但更多的却换上了对周雪葵一番话的欣赏和赞同。   只是,他们再赞同、再欣赏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王副院长坚持要处罚周雪葵,那么一切都于事无补。   王副院长冷笑道:“你还真是冥顽不灵啊。看来,如果只是让你简单地写个检查,根本就没办法让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既然你也赞同我说的话,那我就宣布对你的处罚吧——停掉处方审核权三个月,加罚一个月绩效工资。”   会议开始以来的第一次,周雪葵的脸上露出了动摇的表情。   林勇主任也忍不住插嘴道:“王院长,这个处罚是不是太严重了啊?”   “对于周雪葵这种冥顽不灵的人,就是应该重罚!”王副院长冷笑着看着林勇主任,“还是说,林勇主任打算和周雪葵一起承担责任?”   林勇主任顿时一噎。   他要是真的和周雪葵一起承担责任,那么一心想要搞药房托管的王副院长下一步就能拿药剂科开刀。说不定用不了三个月,八顺市人民医院就没有药剂科了!   但周雪葵又是他看中的优秀员工,他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林勇主任只能苦笑一声,试图再拯救一下:“我的意思是,周雪葵也是因为将患者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的出发点还是好的……”   “但她造成的结果是恶劣的——这严重损坏了我们医院的声誉!”王副院长直接打断,毫不留情。   一顶“损坏医院声誉”的大帽子扣下来,林勇主任彻底没了办法。   “我有一个建议,希望大家听一听。”   就在气氛焦灼的时候,一个有些阴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姚护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迎着王副院长的充满压迫力的目光,准备开口。   坐在旁边的罗会江突然阴阳怪气起来:“你也想要包庇周雪葵吗?”   还没等姚护回答,罗会江再一次抢白道:“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周雪葵刚进医院的时候,你就是她的指导老师,一路带着她走到了现在,又一起共事了这么多年。”   原来姚护老师和周雪葵老师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吗?   秦九结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   姚护冷冷地瞅了一眼罗会江,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包庇任何人。”   姚护转头,再一次望向王副院长,朗声道:“我的建议是:直接开除周雪葵!”   --------------------   作者有话要说:   请看到这里的亲们点个收藏吧!这对我真地很重要!孩子就指着这点收藏续命了! 第15章   直接开除周雪葵?   真的要这么干吗?   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大家也不再偷偷交换眼神、偷偷小声讨论了,而是直接和旁边的人表达了自己的震惊。   “开除”两个字仿佛化为了十几吨的黑色水泥块,哐当一声从天而降,把秦九结砸了个懵圈。   她的目光在周雪葵和姚护中间来回转动,实在不明白同为临床药学小组成员、一起工作了五年、还是师徒关系的姚护为什么要当面捅刀子。   周雪葵也忍不住看向了姚护,眼中流露出被背叛的哀伤。   姚护依旧阴沉着脸,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喧闹和目光,把冷酷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我建议,直接开除周雪葵。”   此话一出,整个会议室中的讨论声顿时到达了极点。   大家的目光都在周雪葵和姚护身上来回转动,思考着姚护这番话的意思。   就连王少清副院长也忍不住犹豫了:“这……开除还是没必要吧?”   姚护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周雪葵虽然事事以患者为重,但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仅仅是为了连患者自己都不在意的利益,就要拼命地去努力,结果到头来不仅可能惹患者生气,还有可能与患者起冲突,最后还有可能损害医院的声誉——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   “因此,我建议不仅要开除周雪葵,而且要把周雪葵的事情通告全院,让所有的医务人员都进行反思学习。”   “以后,我们医院一定要以患者的心情为第一标准,努力服务好每一位患者及其家属,让所有人都开开心心。至于疾病、健康、安全什么的,都不重要。”   说完,姚护直接坐回了座位。厚重的刘海搭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的半张脸都落入了阴影当中,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副生人勿进黑金铠甲。   会议室里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姚护这是在以退为进,保护周雪葵!   虽然姚护的话很不好听,但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周雪葵虽然和患者及其家属起了冲突,但客观上的确维护了患者的生命健康安全,做了对患者有益的事情。   如果这样的人不但没有受到嘉奖,反而受到处罚,那么他们这些医务工作者以后又该如何开展工作呢?难道真的要把医疗这个技术岗干成服务岗,只求让患者心情舒畅,其他的都不管了?   逐渐地,会议室中其他的医务人员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这时候,一位青年男医生站了起来:“我是急诊科的医生谭凯。就在昨天,多亏了周雪葵药师,我们科才成功地救下了一位患者。”   “在急救的过程中,患者家属不断地进行着干扰,但周药师还是顶着压力找到了拯救患者的关键性证据。”   “虽然当时确实和患者家属起了冲突,还叫了保安,但现在回想起来,幸好周药师坚持完成了她的工作。”   “因此,我认为我们医院需要这样勇于担当、勇于负责的药师。”   谭凯医生的话,无疑又在倾向于周雪葵的天平一侧加上了一个砝码。   这下子,不仅是会议室中的普通工作人员,就连纠纷办主任张品也忍不住给王副院长递了个眼神,轻声说道:“王院长,要不然这次就算了……”   一个凌厉的眼神甩过去,张品主任赶紧闭上了嘴。   王副院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说过了,医学不是一门可以功过相抵的学科。周雪葵的确是在其他方面做出了不错的成绩,但是在这件事上还是要严肃处理的……”   虽然王副院长还是那一套老说辞,但很明显,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刚才足了。   但他毕竟是院长,只要他坚持处罚周雪葵,其他人终究不好多说什么。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众人都向周雪葵投去同情的目光:对不起,虽然没办法帮你撤掉处罚,但我们都是支持你的。   接收到众人的支持,周雪葵也报以感激的微笑: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   就在此时,会议室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纠纷办的员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和张品主任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张品主任听到后,立马和王副院长小声地交谈了几句,王副院长的眉头都深深地皱了起来。   怎么了?   出什么事情了吗?   就在大家纷纷猜疑的时候,张品主任朗声道:“刚刚接到通知,本次事件的当事人——患者家属撤掉了对周雪葵药师的投诉。因此,医院也不会对周雪葵药师进行处罚。”   太好了!   周老师没事了!   会议室的众人都露出了笑容,用眼神和手势对周雪葵表示恭喜。   秦九结几乎要喜极而泣,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   只有罗会江一个人不开心,死死地皱着眉头。   周雪葵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峰回路转,一时间开心地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但很快,一个同样的问题浮现在了众人的心上:患者家属为什么突然撤掉投诉了呢?   这时候,一位纠纷办员工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个人影十分敦厚,又有些眼熟——不是赵大姐的儿子是谁?   赵大姐的儿子先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接着便转向了周雪葵:“周药师,昨天和你起冲突了之后,我就去投诉了你,之后我就回家了。”   “今天早上我来医院看望我妈,从我妈的口中我才知道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你,我妈的尿酸至今都不会降下去,而且我妈还要不断地受到泰国药的毒害。”   “谢谢你,救了我妈!”   说完,赵大姐儿子对着周雪葵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瞬间,周雪葵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全都一扫而空,小小的胸膛被满满的温暖所充满。   身为医院药师,曾经以为自己的工作绝对不会被人理解、绝对不会被人感谢。   现在,这种悲哀的想法却一再被温暖的现实所打破。   收到患者和家属的感谢,真的是医院药师最幸福的事情了!   周雪葵露出了一个灿烂地笑容,冲着赵大姐儿子回礼,开心地道:“不用谢。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人间,终究值得。   ……   周雪葵和秦九结一起开开心心地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云学姐提着一大包糖果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知道你没事了,我这就过来给你们喜上加喜了!”   周雪葵拿着糖,好奇地问:“你哪儿来这么多糖啊?”   云学姐挑眉:“你猜?”   周雪葵嘿嘿笑着,摇头:“我猜不出来。”   云学姐撇了撇嘴:“你这家伙真无趣,是不是脑细胞都用到工作上了?你要是但凡分点心思到恋爱上,就凭你这个条件,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周雪葵赶紧投降,抱着云学姐的胳膊直撒娇:“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云学姐……云妈妈,赶紧跟我说说这糖是谁送的吧。”   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   云学姐冷哼一声,总算放过了周雪葵:“这个糖,是妇产科那个方郁的家属送过来的,说是谢谢你帮了他们。”   周雪葵拿着糖一时间怔住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有这么多好事接连发生?   周雪葵赶紧拿出手机,点开万年历。   云学姐好奇地凑过去:“干什么呢?”   周雪葵:“看黄历。”   云学姐皱眉:“看那玩意儿做什么?”   周雪葵:“我想看看,我今天是不是把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光了。”   就像一只见到无数猫粮从天而降的小猫咪,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恐慌。   云学姐也是知道周雪葵心结的,拨开一颗糖果,强硬地塞进她的嘴里:“胡说!今天只是你好运气的开始,从今以后,你会一天比一天好运、一年比一年幸福!”   秦九结也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周老师,糖好吃吗?”   糖好吃吗?   周雪葵摸了摸心口,点头笑道:“嗯,好吃。好甜。”   甜到了心坎里。   周雪葵抓了一把糖放到姚护的办公桌上:“姚老师,刚刚谢谢你,为我说了那些话。”   姚护冷哼一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要太自我意识过剩,我那样做,也不是为了你,只是不想临床药学小组和药剂科被牵连而已。”   “而且你要是被停了审方权,那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我一个人来做了,我才不要成为八顺市人民医院药剂科第一个被累死的人。”姚护的脸上充满了嫌弃,话说得很毒。   但周雪葵却忍不住心里一甜。   这种傲娇的发言,怎么感觉有点可爱呢?   周雪葵憋着笑,点头道:“不管怎么样,从结果上来看,你都是帮了我的,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说着,又抓了一把糖往姚护的白大褂口袋里塞。   姚护嫌弃地往后躲,但终究没能逃过周雪葵的魔爪,最终只得把一堆文件塞进周雪葵的怀里,刘海后面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直直地望过去:“真要感谢我的话,就快点把这些工作都完成。”   周雪葵抱着文件,笑着点头:“是!”   今天的临床药学小组,依旧和谐友爱。   几分钟之后,姚护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却见到了一个绝不想见到的人。 第16章   姚护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到了靠着栏杆的罗会江。   “真是一个好上司呢,把下属保护地很好。”依旧是罗会江式的阴阳怪气发言。   出于礼貌,姚护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罗会江。   当然,眼神就不是那么礼貌了。   “真是阴沉可怕的眼神呢……可是,你这么看着我也是没用的,毕竟投诉的人也不是我,要整你们的人也不是我。”   罗会江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药剂科自己没用,不仅不能给医院盈利,还给医院带来一大堆麻烦……”   罗会江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你们所坚持的医院药师的道路早已过时了,是注定会被淘汰的。只有坚持走药物临床试验的道路,医院药师才有未来。”   说完,罗会江转身离开。   望着罗会江的背影,姚护眼神复杂,那里面有不甘、有怀疑、有回忆、有痛苦……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沉入了冰冷的瞳孔。   姚护抬腿,突然感到有什么膈了自己一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光是闻着,便有甜香沁入心脾。   ……   第二天,秦九结兴冲冲地带着糖果到了门诊药房,和大家一起分享了昨天的见闻。   季平敏锐地注意到秦九结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你换鞋子了啊?”   刚来的时候,秦九结穿着一双有些沉重的马丁靴,但现在却换上了一双轻便的运动鞋。   “嗯,这样比较方便工作嘛。”秦九结抬了抬自己的脚,向季平展示了自己的新鞋子,笑道:“季老师,我突然觉得医院药师还是一份挺棒的工作的。”   终于停到了自己期望的回答,季平忍不住冲着秦九结比了个赞。   秦九结又道:“周老师人也挺好的。我相信,我应该能很快接手临床药师的工作的。”   季平拿药的手一顿,眼中顿时露出复杂的神情。   “那个……有件事……我可能需要先提醒你一下。”季平一脸纠结。   秦九结心中一突,脑中的预警雷达疯狂尖叫:“什么事情?”   季平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你既然跟着周雪葵了,就要做好艰苦奋斗的准备。毕竟,她可是我们药剂科有名的‘工作狂魔’。”   什么?   工作狂魔?   只想当条咸鱼混日子的秦九结惊掉了下巴。   救命!!!!!!!!!!   ……   吃完了自家儿子送来的营养午餐,又吃完了自家儿子带来的水果拼盘,边妈妈悠悠闲闲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家儿子出门打水的背影,幸福得无以复加。   边妈妈眯起眼睛:“所以说啊,还是儿女在身边好,病了才有人照应。”   边姨妈在旁边笑着附和:“还是姐姐有先见之明,三年前就逼着小野从北京回来了。这要是还在北京,能不能及时赶回来还不一定呢,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天天给你送好吃的!”   边妈妈得意地扬起了脑袋,显然很受用这样的吹捧。   边姨妈又道:“说起来,小野今年就31岁了。姐,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小野的终身大事了?”   边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发起愁来:“我也想早点抱孙子啊。可是你看小野都回来3年了,也没见他在这方面有什么动静啊。”   边姨妈拉着边妈妈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宅,不爱社交。要单靠他们自己找对象,那还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咱们做长辈的,要多操心才行。”   边妈妈深以为然:“你说得对。小野没动静,我可以多动静动静啊。我先去把条件合适的女孩子都挑出来,然后让他挨个儿去见。每天见一个,总能见到让他有动静的!”   边姨妈立刻附和:“那可得挑仔细了!最好挑个八顺市本地的,这样才能把小野给牢牢栓住!”   边妈妈:“这还用你教?我当然只会要八顺市本地的!要不然,我费那么大劲儿把小野从北京弄回来,岂不是白费了?”   两个人正说得热火朝天,边野端着保温壶走了进来,一边给边妈妈的水杯倒上水,一边道:“刚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个朋友从北京来八顺市了,我去机场接一下,顺便吃个晚饭。”   边姨妈顺口问道:“那你今天晚上还回家吗?”   边野:“要回,不过可能会有点晚。”   边野整理好了衣物,又顺手把边妈妈这边的垃圾都收拾干净,所过之处全都是干净整洁的。   边妈妈也随口问道:“这个朋友是什么人啊,是你以前乐队里的吗?”   “嗯。”边野点了点头。   边妈妈顿时警惕了起来:“男的还是女的啊?叫什么名字?”   “她叫Tina。”边野沉声道,“是女的。”   说完,边野就离开了病房。   边妈妈和边姨妈双双呆住了。   直到边野的背影都彻底消失不见了,两个中年人才从巨大的冲击中醒过来。   边妈妈一把抓住边姨妈的手,一边伸手指着边野离去的方向,一边语无伦次地道:“他他他他……小野他刚刚说什么——那个Tina是他北京时的女朋友?还是他以前乐队里的成员?还是从北京来的?!”   边妈妈的语调越升越高,到了“北京”两个字的时候,几乎已经是破音了。   边姨妈整张脸都皱成菊花了,纠正道:“姐姐,小野说的是女性朋友,没有说是女朋友。”   边妈妈已经完全钻进了牛角尖,根本听不进去:“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小妖精!”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边妈妈彻底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小野从北京弄回来,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啊,就有北京女友跑过来找他了!她是不是……她是不是想把小野给拐回北京去?”   边姨妈一边给边妈妈揉胸顺气,一边劝道:“姐姐,别着急。人家或许就是来看望一下,也不一定就是要带小野回北京的。”   话是这样没错,但边妈妈还是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还是得想个办法,把小野留下来才行。”   “什么办法?”边姨妈灵光一闪,“你说的是……给小野找个本地媳妇?”   “对,就是给小野找个本地媳妇!”边妈妈心中的想法立刻坚定起来,并且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迫切,“最好是立刻、马上就让他们结婚!这样不管你来的是Tina还是Nuna,小野都不会走了!”   边姨妈赶紧点头:“行行行,我立刻就去收集女孩子的信息。”   两位中年妇女叽里呱啦地又商量了一大堆,总算初步拟定了一个章程。   一番折腾下来,边妈妈本来的好心情被消耗殆尽,只剩下了满满的疲惫和焦虑。   她捧着脸颊、眉头紧缩,唉声叹气:“早知道这样。当初小野和那个周雪葵谈恋爱,我就不应该反对!他们俩要是真结婚了,小野肯定一直留在八顺市,我的孙子说不定现在都可以打酱油了……”   说着说着,边妈妈就捂着眼睛,伤心地呜咽了起来。   边姨妈在旁边都看呆了。   姐姐,你昨天不是还嫌弃那个周雪葵嫌弃得不得了吗?怎么突然就变脸了呢?   ……   Tina一出安全门,就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她身上穿着暗红色泡泡袖真丝格子衬衫、紧身黑皮裤,脚上踏着高跟麂皮短靴,头上带着暗红色羽毛帽,左手拉着一个十八寸的黑色亮面行李箱,右肩挂着一个硕大的乐器包。   造型服装已经是夸张绚丽到夺人眼球,更何况她的身材高挑有型、面容精致到极点,再加上一身霸气外露的气质,看上去就是域外明星落入凡尘!   “那……那个,请问你是GREAT乐队里的Tina吗?”   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轻声问道。后面还有几个小姑娘不断地观望着,似乎在踌躇着不敢上前。   Tina略微偏头,两只星辰一般的眼睛轻轻落到小姑娘的脸上。小姑娘立刻受到美颜冲击,整个人变得晕晕乎乎,脸颊通红。   “我就是Tina。”Tina大方地道。   小姑娘立刻激动地浑身颤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掏着什么,一边掏一边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是你的粉丝,你出的每一张专辑、每一首单曲我都有买!请你……请你帮我签个名吧!我……”   Tina问:“你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脸红红的:“我叫林枫。”   Tina笑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道:“to:小可爱林枫。——Tina。”然后撕下纸递给了找半天都没找到签名纸的小姑娘。   林枫觉得自己都要幸福得晕过去了!   不仅巧遇了自己的偶像,而且要到了偶像的亲笔签名,而且还被偶像这么温柔地对待——这简直就是天堂才有的待遇!   后面几个围观的小姑娘似乎受到了鼓励,立刻也围了上来,也抢着想要Tina的签名。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要签名的粉丝,Tina正准备离开,一个陌生的男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Tina小姐,我也是你的粉丝。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一起吃个晚饭?”小青年贪婪的目光粘在了Tina精致的小脸上。   Tina几乎都要翻白眼了。   小青年五官还算端正,但偏偏气质猥琐油腻,平白地老了几十岁。再看他眼下青黑、眼皮浮肿、脚步发虚,不用猜就能知道是个声色犬马、内里草包的玩咖。   对于这种货色,Tina向来是看不上的。   Tina敷衍地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已经约了人了。”   小青年还不死心:“你都在这里签名这么久了,你约的人怎么还没出现呢?我看,你压根儿就没约人吧。与其一个人孤独寂寞冷,还不如和我一起共进晚餐?”说着,还状似无意地露出手里的宝马车钥匙。   Tina眼珠一转,笑得意味深长:“我真的已经约了人了。”   小青年被迷得七荤八素,忍不住伸出手:“Tina小姐,说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   倏忽之间,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了小青年的手腕,轻轻用力,小青年就痛得开始呼爹叫娘。   “这位先生,我就是Tina小姐约的人。还请你,不要再纠缠了。”   阿玛尼经典款的宝石蓝纯色衬衫,每一根收腰的线条都恰到好处地展现了穿著者遒劲的身材。笔挺的黑灰色西装裤,优雅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熨帖得仿佛随时有人打理一般。   再加上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完美的九头身身材,以及俊朗绅士的面容——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夺走了现场所有男性的光芒。   一对比,小青年也知道自己肯定没戏了,捂着手腕悻悻地跑走了。   Tina一下子扑上去给了来人一个热情的拥抱,笑容明媚如春光。   她欢声唤道:   “边野,好久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启下一卷故事! 第17章   药剂科的会议室里,周雪葵站在投影仪前,一边操作着幻灯片,一边深入浅出地讲解着其中的内容。   她的面前,坐着一屋子的稚嫩小年轻。   这些小年轻是来到八顺市人民医院进行实习的药学本科生。对他们进行一些必要的专业知识培训,是医院药师的工作之一。   “……一旦发现患者药物中毒,应尽快确定中毒原因。因为不同的中毒原因,会导致我们选用的特殊解毒剂以及洗胃液有所不同。比如,急性阿片类中毒及急性酒精中毒需要用纳洛酮进行解救,强心苷类药物中毒需要用3%-5%的鞣酸溶液进行洗胃……”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很有可能在家里出现突发的药物中毒。普通家庭中没有专门的解毒剂,也没有规范的洗胃液,打了120之后急救车和医务人员也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到——那么在这种时候,我们就可以通过舌根催吐法来进行一个急救。”   “……所谓舌根催吐法,就是用硬羽毛、压舌板、匙柄、筷子等工具按压、搅动咽腭弓和咽后壁,使人产生条件性的呕吐。如果你身边连这些工具都没有的话,或者情况十分紧急的话,直接用手指也是可以的。”   “……如果……”   半个小时后,这场名为《药物中毒解救》的培训课正式结束。实习生们纷纷向周雪葵道谢、礼貌地进行告别,秦九结却跟在后面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周雪葵看到了,一边收拾投影仪,一边问道:“怎么了?是有哪里没听懂吗?”   “没有,都听懂了。只是,我有个疑问……”秦九结瞅了周雪葵一眼,鼓起勇气道:“我们真的有必要学习这些东西吗?”   周雪葵抬眸:“什么意思?”   秦九结舔了舔嘴唇,解释道:“你看啊……刚刚的那些实习生都是大药学专业的本科生,毕业之后也大多都是去药企,很少有人会做医院药师,更别说是接触到药物中毒的病人了!就算是我们这些做医院药师的人,也很难遇到药物中毒的病人吧?——我们现在学这些东西,不就是在做无用功吗?”   周雪葵深深一眼,反问道:“很难遇到的意思是100%遇不到吗?”   秦九结一噎,严谨地道:“也不是。”   周雪葵勾起唇角:“那不就对了。哪怕只有1%的概率出现问题,医院药师也需要做好100%的准备。”   秦九结抿着嘴唇,反驳不能。   但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内心并不怎么认可这番话。   周雪葵倒是丝毫不介意这些,毕竟只要学习精益求精,思想完全可以百花齐放。   至于怎么学习?   怎么精益求精?   周雪葵收拾好了投影仪,带着秦九结回到办公室,从自己的书桌上抽出各种书籍塞进对方怀里,一边塞一边道:“除了跟着实习生过来听课,你平时也要加强学习。这几本书你先带回去看,看完之后我再拿其他书给你……”   “周、周老师……”   身后传来微弱的求救声,周雪葵转身一看,秦九结抱着一摞比她脑袋还高的大头部专着,歪七倒八地跟在后面,已经岌岌可危了!   奇怪,自己只是随手抽了几本书出来而已,数量有这么多吗?   明明还不到自己藏书的十分之一啊!   周雪葵瞧了瞧秦九结手里的书,又瞧了瞧自己工位周边的书,坚定地认为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问题!   周雪葵伸手帮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书堆。   秦九结小心翼翼地将书堆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眉毛耷拉,愁得直叹气:“这些都要看吗?”   周雪葵:“当然。丰富的知识储备,是做好100%准备的必要条件。”   秦九结的眉毛皱得更加忧愁了,开始有气无力地收拾书堆,拖拖拉拉、一秒三叹,以非暴力不合作的行为深刻地表达了她的拒绝态度。   “《药理学》、《抗菌药物治疗学》、《神经病学》、《内分泌与代谢性疾病合理用药指南》……这些书我都还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还有《诊断学》和《临床检验报告解读》啊?”   秦九结举着手里的两本书,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扳回一城了:“诊断这些事情不是医生来做的吗?我们药师有必要学吗?”   最好是没必要。   然后就可以不用看这两本书了。   “当然有必要!”   周雪葵一副看傻子的模样,似乎很吃惊秦九结这种学霸研究生怎么还会问出这种白痴问题,“医院药师,尤其是临床药师,要是一点诊断都不懂,怎么和临床医生交流,怎么判断病人的病情进展,怎么根据病情进展判断医生的用药是否合理?”   秦九结委屈巴巴地皱起五官,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周雪葵一顿,心中暗道不好。   自己说话的口气太重,把孩子给吓到了。   思绪电转,周雪葵放松了语气,轻声道:“当然了,这些知识都是需要时间和实践来不断积累的。你别太着急。这些书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不会老催你的。”   瞅了一眼秦九结手中《诊断学》,周雪葵又道:“……而且啊,多学一些诊断学的知识真的挺有用的。医生的诊断也不全都是准确的。你想想,如果你作为一个临床药师,能诊断出连医生都诊断不出的疾病来,那你以后的工作岂不是能展开得很顺利?”   节奏一松、一紧,张弛有度,再加上画出了一张美好的大饼。   周雪葵觉得这波稳了,肯定能激发出秦九结的学习积极性的!   结果,秦九结只是神情复杂地瞅了周雪葵一眼,低头收拾书籍,小小声地冒了一句:“怎么可能有那种机会,还不都是无用功……”   啧,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啊……   第二天,周雪葵一早就拉着秦九结来到了门诊药房。   经过几天的实习,秦九结已经初步适应了门诊药房的工作,可以独立承担调配药品的工作了。   而在秦九结独立调剂之前,周雪葵还有一项属于临床药师的任务要交给她。   一进门诊药房,季平就找上了秦九结,小声地问道:“怎么样,她昨天是不是让你看了很多书?还要求你做很多无用功?”   秦九结哭丧着脸疯狂点头:“真的是一个工作狂魔……”   季平无限同情:“可怜的孩子……”   周雪葵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刷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冲着秦九结招了招手。   秦九结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季平:季老师,救我……   季平举起右手,做出一个“加油”的动作:小秦,我会提供除支援以外的一切必要援助。   秦九结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周雪葵打开电脑,一边向秦九结演示系统,一边解释道:“医生们在为患者看病开出处方后,电子处方就会传输到门诊药房的系统中,由门诊药房的药师们进行调剂。”   “但在调剂这个步骤进行之前,处方还需要被药师进行再一次的审核——这个步骤就叫做处方前置审核。”   “理论上所有的处方都需要药师进行前置审核,但这样做工作量大、效率低,所以会由系统进行辅助。”   “医院所有的处方进入前置审核的系统中,由系统进行初步筛选。没有问题的,就直接通过,被发送出去直接进行调配。有问题的,则需要药师进行再一次的人工审核。”   周雪葵:“接下来的日子,你除了在门诊药房帮忙调剂之外,也要开始学习进行处方前置审核。”   秦九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周雪葵又问:“知道怎么审核处方吗?”   秦九结立马道:“知道。处方审核主要审核处方的合法性、规范性和用药适宜性。”   周雪葵又问了几个基础性的问题,秦九结都对答如流。   小姑娘基础不错,周雪葵很欣慰。   “一般来说,处方审核只需要审核你面前的这一张处方就可以了。但是通常来说,我会先去看看病人的病史,结合现有信息之后再去进行处方审核。”   周雪葵随意抽出一张处方,继续道:“比如这张处方,患者名叫钟英华,是一位72岁的老奶奶,有哮喘病史——结合这些信息,我就初步有了一个判断:这位钟奶奶是不能使用β受体阻滞剂的,比如美托洛尔。”   “这个时候,我再倒过去看钟奶奶的处方,并且要重点查看处方里有没有β受体阻滞剂。”   周雪葵深深地看了过去:“小秦,我希望你在审核处方的时候也能这样做。”   说是“希望”,但其实就是“要求”。   更想当条咸鱼的秦九结欲哭无泪:真要每张处方都按照周雪葵的要求去做,她得无端增加多少工作量啊!   真不愧是工作狂魔!   “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医生在开药的时候应该都会考虑到病史的吧?”秦九结试图拯救一下自己。   周雪葵撩起眼皮,神情有些复杂:“中国2020年的诊疗人次是33亿2千多万(注1),哪怕只按照一个人开一张处方来计算,一年的处方量也在33亿以上。哪怕是按照0.1%的不合理处方率来算,一年的不合理处方也在三百三十万以上,而其中品种选择不适宜的处方至少有12万(注2)。”   秦九结大惊:“有这么多医生开错处方吗?”   一时间,整个门诊药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药师、患者、家属都直勾勾地盯着秦九结。   好几秒钟之后,空间才又恢复了日常的喧嚣。   秦九结尴尬得脚指头都要扣出了一座人民医院。   瞬间想要逃离地球,去到火星居住。   唯一庆幸的是她没有在医生办公室里说出这句话,否则可能就不仅仅被围观这么简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1年版   注2:刘洪妹. 不合理用药处方分析及改进措施探究[J]. 中国处方药 2021年19卷9期, 45-47页, 2021.——在我查阅的资料当中,0.1%的不合理处方率已经是比较低的了,还有很多医院的不合理处方率可以达到3%甚至6%! 第18章   多好的孩子呀!   就是人有点傻。   周雪葵轻轻地叹了口气,递过去一块巧克力,帮助秦九结舒缓心情。   “总之,药师就是患者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在进行处方审核的时候,一定不可以遗漏、不可以出错!”周雪葵强调。   转头又看向系统里的这张处方,周雪葵发现有点不对劲:“钟英华,诊断是甲状腺功能减退,开具了左甲状腺素钠片,每天一次,每次……500vg?”   “怎么了?”听出来周雪葵的语气不催,秦九结把脑袋凑了过来,“处方有问题吗?”   “剂量太大了。哪怕是甲状腺癌的抑制治疗,一般用到300vg也就到顶了。”   周雪葵一边解释,一边在系统上点击了“不通过”的按钮。   “这样操作之后,这份处方就会被打回到开具处方的临床医生那里,由医生再次审核修改。一般医生修改之后,处方都会没有问题了。”周雪葵解释道。   秦九结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那如果医生坚持不修改呢?会怎么样?”   话音刚落,电脑系统就响起了一声提示音。刚刚被周雪葵打回去的处方又被医生发到了药师这边的系统,而且里面的内容一个字都没改。   周雪葵默默地看了秦九结一眼。   秦九结默默地移开了眼睛。   乌鸦嘴什么的……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呀!   “系统针对一个处方只会拦截一次。如果医生坚持不修改处方的话,就会直接进入配药的环节。开药的医生是……内分泌科的胡意……”   周雪葵迅速地将这张处方打印出来,夹在写字板中,并冲着季平嘱咐道:“季老师,钟英华的药先不要发出去,我去找医生再确认一下。”   季平比了个手势:“好!”   周雪葵抱着写字板快步向前:“小秦,你跟我一起去!”   秦九结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卷进去。一想到要面对医生,要和医生对峙,甚至还要指出医生的错误,秦九结就觉得心里发怵。   “有这个必要吗?医生不是已经确认过处方没问题了吗?”秦九结试图打消周雪葵的念头。   “有时候,因为人的惯性和惰性,会盲目地在系统上点击‘确认’按钮。还是要面对面沟通确认,才最准确。”周雪葵道。   周雪葵走得极快,秦九结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周雪葵再次强调道:“药师就是患者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一定不可以遗漏、不可以出错!”   来到内分泌科的诊室外,周雪葵特意等病人都离开后才走了进去,进门之后还专门关上了诊室的门。   小小的诊室中,只有胡意医生、周雪葵、秦九结和一位实习医生。   胡意医生是一位中年男性,脸庞瘦削,眼皮耷拉成三角形状,两条眉毛又浓又粗,皱起眉的时候一看就很不好惹。   “什么事?”胡意的声音粗粗的,很不耐烦。   周雪葵扬起笑容,一边递上处方,一边用很轻柔的声音道:“胡医生,这位患者的药物剂量几乎有些大了,你要不要再看一下?”   胡意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处方,没有说话。   周雪葵循循善诱:“一般来说,左甲状腺素钠片每次50vg就可以了……这里开成了500vg,是不是在开处方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一个零?胡医生,能不能把处方改一下呢?”   不仅态度良好,甚至还非常主动地递出了梯子。   一般人也就顺着梯子下去了。   胡意却把处方一推,转头看向面前的电脑,连个眼神都没给周雪葵:“这种小问题你们自己解决不就好了吗?”   秦九结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胡意。   周雪葵脸上笑容不变,继续将处方递过去:“只有医生才有处方权,我们药师是不能修改处方的。胡医生,还请你改一下吧,然后签上名、再写上日期。”   直到这个时候,胡意才终于看了周雪葵一眼,不情不愿地扯过处方开始修改起来。那副厌烦的模样,仿佛周雪葵打扰了他一笔上亿元的大订单。   “所以说,你们这些药师离了医生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平时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吧,别老是想着冒尖儿,弄得风风雨雨的。”胡意的嘴巴一点儿也不饶人。   这阴阳怪气的话语,显然是在隐射之前周雪葵和赵大姐的事情。   虽然赵大姐的那件事中并没有内分泌科医生的参与,但在医院中,各种八卦消息总是传得极快。   周雪葵还记得,有一次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就在上班的间隙抽空去抽了个血检查了一下。结果她人还没有从检验科走回到药剂科,整个药剂科的人就都知道她抽血做检查的事情了。   因此,内分泌科的医生胡意听说了这件事,并不奇怪。   或许在这些医生的眼里看来,为了患者拼尽全力的药师周雪葵就是个“惹事的麻烦精”。   秦九结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了,周雪葵倒是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容。   好不容易等胡意修改好了处方,周雪葵和秦九结来到了外面的走廊。   秦九结忍不住吐槽道:“那个胡医生也太嚣张了吧?明明是他自己开错了药,结果反而来怪你。白瞎了周老师你的一片好心,还专门给他在患者面前留了脸面。周老师,你也真能忍得住……”   哦,自己真的忍得住吗?   周雪葵一边疯狂地用手指在写字板上划拉,一边心想:要是这个写字板的质量稍微差一点,估计现在都要被自己抠出好几个洞了吧。   一阵隐秘的发泄之后,周雪葵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你把这个处方拿到门诊药房吧,把钟英华的药发了,我就先去查房了。”看了下时间,周雪葵递出处方。   或许因为是第一次被委以重任,秦九结心情激动,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周雪葵再次强调:“处方审核的时候一定要仔细一点。记住,药师是患者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可以遗漏、不可以出错!!”   秦九结握拳:“是!”   结果,两个小时之后,窗口上的药师第六次抱怨:“小秦,你又拿错药了!”   秦九结一边红着脸连声道歉,一边赶紧换上正确的药物。   “小秦,你过来一下。”   季平冲着秦九结招了招了,看着面前涨红的小脸,斟酌地说道:“你也是刚来没几天,很多事情都还不适应,偶尔拿错几次药也是正常的,不要太放在心上。说起来也是我的错,应该提前给你培训一下的。”   秦九结的脸顿时更红了,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拖累了大家的工作进度。   真地非常羞愧。   季平拍了拍秦九结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接着,季平开始给秦九结进行一些简单的培训:“其实调剂药品这件事也是有诀窍的。只要多注意几种情况,就可以有效地降低配药差错率。”   “第一种情况就是药品名相似。比如盐酸西替利嗪片的商品名是贝分,枸地氯雷他定片的商品名是贝雪。贝分和贝雪两个名字就很像,容易弄错,需要多注意。另外,有一些中成药的通用名很类似,比如康力欣胶囊和安康欣,也需要多注意。”   “第二种情况是药品摆放的位置相近或者药品的外包装相近。比如我们那一冰箱的各种种类的胰岛素,比如同样蓝色包装的奥卡西平片和左乙拉西坦片。”   “第三种情况就是一品多规,同一种药物有多种不同规格的药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0.4mg的叶酸片和5mg的叶酸片,非常容易弄混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情况,比如看错了配药单上的药、放错了配药筐的位置、记忆混淆下意识地拿了上一张配药单上的药……”   季平一边阐述,一边拿出药架上的药进行演示、对比。   一番操作下来,仿佛有一只灵巧的手在一堆杂乱的毛线团上轻轻拂过,乱线解开、毛团归位,秦九结脑海中那些曾经杂乱无章的思绪都瞬间变得条理清晰。   秦九结赶紧掏出笔记本,将季平讲的内容都记下来。   结束讲解后,季平看向秦九结。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属于教师的严厉,更多的是属于前辈的温柔和包容。   “虽然门诊药房很忙,大家都想快一点配好药,让每一个患者都少等待一些时间,但这一切都必须是以‘正确’和‘安全’为前提。”   “门诊药房是大多数患者和医院打交道的最后一个环节。出于对医院的信任,很多患者不会对药品进行任何检查,就那样直接拿回家吃掉了。”   “因此,门诊药房的药师作为患者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一定不可以遗漏、不可以出错!”   季平将一个配药筐郑重地交到秦九结的手中,仿佛她正在递交的是一整个生命!   “小秦,哪怕慢一点也没关系,以‘不出错’为前提,调配好每一位患者的药吧!”   心脏在胸腔中快速跳动,有海浪的怒吼声在耳边回响。秦九结郑重地接过药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一语终了,秦九结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眼前也不断地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季老师,你刚刚说的话……我感觉好耳熟啊,好像周老师说过……”秦九结忍不住喃喃地道。   季平笑了起来:“这些就是周雪葵说的。你听她跟你说过吧?”   想到周雪葵几个小时之前对自己的嘱托,觉得自己万万全全辜负了肩上重担的秦九结忍不住又羞红了脸。   “周雪葵就是这样的,老是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又神神叨叨的话。”季平已经完全笑开了,说话的强调、动作、语气也从正经的培训模式转变成了随意的八卦模式。   秦九结的心也随之放松了一点,跟着露出了一点羞涩的笑容。   “不过……”季平语调一转,冲着秦九结俏皮地眨了眨眼,“有时候又觉得这些话还是说得挺好的!”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笑,默契的氛围萦绕在两人身边。   而同一时刻,在八顺市的另一边,边野和Tina之间的氛围就不怎么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每天更新一万字,努力上个勤奋榜,努力攒够100收藏! 第19章   边野虽然从内心上来说是一个狂热叛逆的摇滚少年。但得益于良好的家教和良善的品性,从根子上来说,他依旧是个优良的绅士。   清晨的天空才刚蒙蒙亮,公路两旁的路灯还未熄灭,边野就已经开着车等在了酒店的大门口。   半个小时之后,Tina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酒店中走出来,睁着一双迷茫疲惫的眼睛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车里。   边野从车载保温箱中拿出一个纸袋递过去,一边平稳地踩下油门一边道:“到会场还有1个小时的路程,你先吃点东西,在车上再睡一会儿吧。”   Tina打开纸袋一看,里面是一杯温热的豆浆和一袋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小笼包上的白色水蒸气打着旋儿地上升,一看就是刚刚出笼的!   Tina顿时眼睛一亮,过早起床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她一口包住一整个小笼包,任由略微烫口的肉汁在口腔中弥漫,细细咀嚼吞咽之后,再用一口浓郁香甜的豆浆作为结束。   简直完美!   Tina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幸福得像只晒了太阳餍足的猫儿。   “你从北京回八顺市已经三年了吧,亏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吃刚出笼的小笼包和浓豆浆。”吃饱喝足的Tina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记住友人的喜好,这是身为朋友应该做的。”边野道。   Tina一边享用着早餐,一边歪着头打量旁边的边野。   30岁的男性已经脱离了20岁时的少年青涩,展露出青年人独有的棱角和轮廓。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干净清爽没有一丝一毫金属饰品的修饰。   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线条利落、质感高级的定制西装,全然没有了当初摇滚乐队时期的不羁与夸张。   哪怕Tina对摇滚风的一切都有着非常浓重的偏爱滤镜,但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边野拥有者无可比拟的大众魅力。   简直就像是从欧洲文学作品中走出来的贵公子!   边野注意到了Tina打量的目光,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什么……”Tina顿了顿,眼中浮现几分怀念,“我只是突然发觉,时间真的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东西。才不过过去了3年,你就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边野专注地望着前方的道路,继续闲聊:“那你觉得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Tina转了转眼珠,像只准备偷袭的狡黠的猫儿:“怎么说呢?以前你和我们在北京组乐队的时候,穿的是网上9块9包邮的体恤,吃的是地沟油炒的超便宜快餐,住的是一年到头都没有阳光的地下室,坐的是几千人挤在一起互相闻汗臭味的地铁。”   “你再看看你现在,你穿的是阿玛尼的高定西服,开的是奔驰的S级轿车。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但想必也是顶级的。你看,这样一比较,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你是变好了吧?”   Tina顿了一顿,语调突然一转,变得低沉了起来:“可是呢,我却觉得你变得比之前更差了。现在的你,就是一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中的橘子,虽然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但是内里却飘散着一种腐败的气味。”   边野的手指猛地收紧,在方向盘的真皮套上攥出一阵深刻的痕迹。在他心底的最深处,在一个铜墙铁壁四面漆黑的小房间中,一只被铁链牢牢锁住的怪兽正张着大嘴愤怒嘶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是,边野死死地关上了那扇门。   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边野终于将目光落到了副驾驶位的Tina身上。今天的Tina依旧是一身暗红色系的打扮,带着有着长长羽毛的金属发饰。那些羽毛支出来遮住了Tina小半张脸颊,让她看起来像某种可以窥视人心的暗黑女巫。   然后,边野听到了女巫的声音:“边野,现在这个失去了梦想的你,真的是差劲透了!”   仿佛是被人当胸猛敲了一闷棍,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全身。边野几乎是溃逃一般收回了目光,用机械的驾驶拼命地麻木自己的神经。   他很想理直气壮地对Tina说:“我过得很好。”   但嘴唇反反复复张开几次,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咽喉间酸涩的气息,灼得人疼痛不已。   难以反驳。   无法反驳。   因为Tina所说的一切,都是边野3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的事实。   失去了摇滚的梦想后,被迫从北京回到八顺市之后,他身为边野的一部分人生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Tina打开车窗,任由清晨带着凉意的风肆意吹扶,羽毛随风摇曳,如同她恣意的人生。   她捧着脸颊,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轻声哼唱。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注1)”   ……   在八顺市人民医院内分泌科住院部的16号病房中,周雪葵正在跟边妈妈再次讲解每一种药物的使用方法。   “这种绿色药瓶里的药是一天吃两次,每次吃2片,饭前吃,最好是在坐在饭桌旁边准备开始吃饭的时候吃。这种绿色药盒里的药的是一天吃三次,每次吃1片,需要在用餐前即刻整片吞服或者与前几口食物一起咀嚼服用。这种蓝色药盒里的药是一天吃一次,每次吃1片,最好是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空腹吃。这种棕色药盒里的药是一天吃一次,每次吃一片,最好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吃。”   周雪葵依次指着每一种药品,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讲解。末了,还反复询问:“记住了吗?”   边妈妈望着眼前的一堆药盒子,陷入沉默。   虽然好像是听懂了,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但这种时候如果说自己没有听懂,是不是会显得自己很没用?   一番计较之后,边妈妈肯定地点了点头:“都记住了。”   真的吗?   周雪葵的眼中浮现出怀疑,毕竟那种为了面子乱说自己记住了的病人她也见过无数。   但是她也知道,面对这样的病人不能直接质疑对方的记忆力,于是委婉地提出:“每一种药盒上面都有标签,标签上有简单的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等信息,你可以对照着标签来吃药。如果平时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来问我。”   边妈妈点头:“我知道了。”   等周雪葵走后,边妈妈看着眼前的一堆药头都大了:“这个是一天一次的……这个是一天三次的……这个是晚上吃……这个药饭前吃……这个药……”   边妈妈越说越乱,思绪全都变成了一团浆糊,到最后就连仅存的一点记忆也全都没有了!   糟糕!   边妈妈看着眼前的绿色药盒,额头上不禁留下冷汗。   刚刚周雪葵说的,这个药要怎么吃来着?   边姨妈忍不住在旁边提议:“哪儿有这么麻烦,要不然,全部都混着一起吃算了。”   边妈妈有点迟疑:“这个……不太好吧?刚刚周雪葵也说了,这些药要分早晚,还要分饭前饭后的……”   边姨妈继续鼓励:“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早上吃还是晚上吃,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真的影响那么大吗?等你吃进肚子里面,不还是混在一起的?有什么区别?”   边妈妈已经有些动摇了。   边姨妈再接再厉:“要我说,分个一天三次,所有药混在一起全部吃掉——简单方便!”   边妈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被那些复杂的药物服用方法给吓退了,决定简单粗暴一点:“好,就听你的。”   “不可以!”   边妈妈拿着药正准备开吃,病床旁的布帘子突然“唰”地一声被猛地拉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一字一顿地道:“一定要遵照医嘱,定时定量服用药物!”   这位小姑娘是接替赵大姐住进32号床的病人,名叫单星星。   虽然单星星刚刚住进病房不到一天,但边妈妈、边姨妈还是和她聊过几回天了,也算比较熟悉的。   单星星看着边妈妈,非常认真地说道:“阿姨,一定要按医嘱服药,千万不要擅自改变用法用量,不然病好不了,受苦的还是我们自己啊!”   那模样,像极了班主任正在对班里的倒数第一语重心长地劝学。   强势了一辈子的边妈妈有些不适应被人这样对待,但还是嘟嘟囔囔地解释道:“我也想按医嘱吃药啊!但是这些药的用法用量太复杂了,我根本就记不住!”   边姨妈也在旁边帮腔:“就是,这也太复杂了!正常人哪儿能记得清楚呢?这些医生也真是的,也不知道开些用起来简单方便的药……”   “用药复杂是因为病情复杂,但正因为病情复杂咱们就更不能马虎了。记不住这些药的用法用量不要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咱们可以巧妙地运用工具来帮助自己按时服药啊!”   说完,单星星从床头柜上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解释道:“这个是我专门买的分装药盒,里面有八个格子,每个格子都能装一种药。而且它还有语音定时功能,你可以自己录好用法用量,然后让它每天定时提醒你吃药。”   单星星在小药盒上点了一下,瞬间一个和单星星一样声音的提示音在病房中响了起来:“开始吃药了!1号格子里的药吃两片,饭前半小时服用;2号格子里的药吃1片,在用餐前即刻整片吞服或者与前几口食物一起咀嚼服用;3号格子里的药……”   边妈妈和边姨妈看得两眼放光,新奇极了。   “这个药盒好!这个药盒好!”   “我要是忘记怎么吃药的时候,只要听一便语音就可以了!这个功能太棒了!”   单星星又拿出一个台历模样的东西,展开来放在众人面前:“这个是我自己设计的吃药日历。我把我每天吃药的信息、换药的信息、出报告的信息以及复查的信息都记在这个上面。随时拿出来看,随时复习,就不会忘记了!”   边妈妈和边姨妈喜欢得不得了,连声称赞。   “星星,你的手可真巧,还会自己设计日历!”   “这个日历设计得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写得清清楚楚!”   单星星又撩开左臂上的病号服,露出一节雪白的小臂,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列着好几个黑色纹身,分别写着“快吃药!”、“早上吃药”、“中午吃药”和“晚上吃药”。   “这个是我专门去做的纹身,是我给自己做的兜底保障措施。哪怕前面那些办法都失效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一脱衣服,就能督促自己去吃药了。”   边妈妈和边姨妈都惊呆了。   这、这就是简单吃个药而已,没必要这么拼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歌《自由与爱情》 第20章   Tina专程从北京来到八顺市是为了参加一年一度的热波摇滚音乐节的。   音乐节是在一座公园的草坪上进行的,搭建了大气的舞台,上千名观众齐聚一堂,氛围十足。   经过几年的打拼,Tina和她所在的GREAT乐队已经在国内小有名气。如今她一上场,还没开始唱歌,就赢得了观众们一阵欢呼。   而等她真的唱起来之后,舞台下的观众们顿时更加激动,欢呼声、呐喊声、掌声几乎从未断绝,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场地。   “Tina!Tina!Tina!”   “Tina我爱你!”   “唱得太好了!”   因为Tina的关系,边野拿到了位置非常好的前排中场票,可以近距离地欣赏整个演出。   这天的天气不算太好,秋日的阳光难以穿透盆地地区厚重的云层。但即使是在如此不利的场地之中,即使是穿着打扮都是暗色系的衣物,舞台上的Tina依然亮得惊人,如同一颗落入凡间的明星!   边野清楚那亮光的由来。   那是梦想燃烧产生的光芒,永远明亮、永远耀眼!   渐渐的,边野的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那是一个和Tina几乎完全相反的人。   Tina喜欢穿着暗色系的衣服,那个人却总是穿着纯白的白大褂;   Tina总是热情如火,在歌唱时更是热烈到将生命化作剧烈的爆炸,而那个人却总是冷静的,只有在面对患者时才会展露出温柔的笑容;   Tina是自由风,可以随时浪迹天涯,而那个人是地里的花,扎下根后便几乎不会挪动……   她们两个人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同,但她们的本质却都是一样的——为了梦想而拼尽全力的人!   如今,Tina成为了知名的摇滚乐人,周雪葵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医院药师——她们都实现了她们的梦想。   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放弃了梦想,成了一个庸俗的凡人。   边野忍不住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   手掌宽大厚实,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是一双弹琴的好手。   但这双手已经有3年没有摸过任何一把琴了!   或许,在他的余生中,这双手再也没有机会去摸任何一把琴了!   那么自己的人生呢?自己的生活呢?   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意义呢?   “……那么,接下来就请这位观众上台来和我一起演出一曲吧!”   边野正在出神,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然后整个场地的人流似乎都在向自己推挤而来。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观众推着走上了舞台。   Tina巧笑倩兮,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这位幸运的观众,很高兴能和你共同演出一曲。”   边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Tina“抽中”成为了“幸运观众”,获得了演出的机会。   Tina还在那里继续演着:“这位观众的手生得很好啊,一看就很适合弹贝斯。接下来的曲目中,能请你担任贝斯手吗?”   在曾经的乐队中,Tina是鼓手,边野是贝斯手。   他们曾经在暗无阳光的地下室中,共同练习了无数的日日夜夜。那时候,每一天的生活都艰难无比,但每一分每一秒的时光都过得开心舒适。   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心中还燃烧着梦想。   然而,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弹起贝斯吗?   看着被工作人员递到面前的贝斯,边野忍不住抬起手,慢慢接近,却又在距离琴弦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弹起贝斯吗?   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弹起贝斯吗?   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弹起贝斯吗?   踟蹰、犹豫、恐惧、悔恨……无数的情绪涌入胸膛、交织在一起,扭曲着、鼓噪着、冲撞着,将这个名叫边野的皮囊搅得片刻不得安宁。   这时,台下的一个观众突然指着边野叫道:“那个人,好像GREAT乐队的前贝斯手Max啊!”   其他的观众定睛一看,也纷纷跟着附和。   “的确很像Max啊!”   “不会真的就是Max吧?”   众人的议论声逐渐汇聚,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最终几乎所有人都肯定了站在台上的人就是GREAT乐队的前贝斯手Max,所有人都开始大声呐喊了起来。   “Max!”   “Max!”   “Max!”   边野的瞳孔开始剧烈震动,颤抖的手指不自觉地向着贝斯靠过去。   Tina也笑了起来,关掉麦克风轻声道:“欢迎回来,Max。”   就在手指触碰到琴弦的那一刻,冰凉的触感通过皮肤的敏感神经瞬间传到大脑,仿佛是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边野的手指如同触电般瞬间缩回。   “对不起。”边野抬起头,有些愧疚,“Tina,对不起,我已经弹不了琴了。”   说完,边野头也不回地走下舞台,离开了音乐节场地,只留下Tina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高处上。   ……   边妈妈看着单星星手臂上的纹身,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她半个世纪的人生中,见过不少执着的人,而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具有十分强大的破坏性。而现在,她实在有些拿不准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到底有没有破坏性,又有多大的破坏性?   边妈妈斟酌着开口,语气尽量温和:“星星啊,你这么年轻怎么就要吃药呢?你是得了什么病啊?”   单星星道:“我得的是二型糖尿病。”   “哎呀,真是巧了!我也是二型糖尿病。”边妈妈一拍手,一副找到了知音的模样,继续不动声色地发问“但是,我看你吃的药怎么和我的不太一样啊?好像比我的多了好多种啊!”   单星星扯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我是老病号了,已经吃了好几年的药了,身体产生了耐药性,必须多种药联合在一起吃才能勉强控制住血糖。”   “那你可就辛苦了……”边妈妈一边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边把问题转移到自己关注的点上,“难怪你要弄这么多吃药的工具。”   单星星垂下眼睑,纤细的睫毛颤了颤,仿佛难以承受某种惊人的重量:“不这么弄不行啊。如果不好好吃药的话,我就没有未来了……”   没有未来?   什么问题这么严重啊?   边妈妈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挨到了问题的核心,刚想继续发问,突然一个青年人走了进来,招呼单星星吃午饭。   这个青年人正是单星星的老公,陈刚。   一见到陈刚,单星星立刻抬起了头,甜甜地唤道:“老公~~!”   那声音,婉转动听,简直自带甜腻腻的波浪号,把边妈妈、边姨妈这两位老阿姨都听得脸颊一红。   陈刚也甜甜地回应着,一会儿给单星星升床头,一会儿给单星星递筷子,一会儿给单星星塞靠枕,一会儿给单星星喂水果——忙前忙后,把单星星伺候得笑容不断。   边妈妈和边姨妈在旁边羡慕非常。   “你看看人家小两口多恩爱,多幸福啊!你说,小野怎么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边妈妈又开始发愁了。   边姨妈宽慰道:“姐姐,咱们这不是在努力帮小野找女孩子了吗?别太担心,小野肯定能很快就结婚的!”   陈刚跟着闲聊搭话:“阿姨,你家儿子还没结婚啊?”   一说起这个,边妈妈就来劲儿了:“可不是吗?都30了,马上就31了,还是单身!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结婚就更是影子都看不到了!”   陈刚安慰道:“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晚,30岁也不算年纪太大。而且你家的又是个男孩子,结婚晚点可以慢慢挑个好的嘛。”   边妈妈笑了:“借你吉言了!”   边妈妈好奇地问道:“小刚啊,我看腻和星星看着都挺脸嫩的,你们今年几岁啊?”   陈刚答道:“我今年27岁,星星今年26岁。”   边妈妈又问道:“你们结婚几年了啊?”   陈刚道:“我们已经结婚4年了。”   边妈妈顿时羡慕得心口都开始冒酸水了,冲着边姨妈直呼道;“你看看、你看看,人家27岁都结婚4年了,我们家小野30岁都还没有女朋友,这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这辈子恐怕都抱不到孙子了!”   边姨妈赶紧道:“不拖不拖!我立刻就去筛选女孩子,下个星期就安排小野去相亲!”   边妈妈难过了一阵后,又转头向陈刚搭话:“小刚,你和星星都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孩子恐怕都快上幼儿园了吧?”   边妈妈本来只是无意地闲聊一句,但谁知道,她的话音刚落,本来还很温馨和谐的氛围突然就冷了下来。   那感觉,就像是八顺市一瞬间从繁花似锦的暖春跨到了滴水成冰的寒冬。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边妈妈有些慌乱。   单星星停下筷子,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孩子。”   边妈妈直觉这件事应该不简单,但见单星星和陈刚都没有了聊下去的想法、病房里的气氛也尴尬,于是没再说什么了。   但边妈妈万万没想到,就是自己的多嘴一问,在未来的几个小时之后差点酿成一场惨剧,更差点夺走了单星星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研究了晋江的榜单,发现没入V的文即使日更一万也上不了勤奋榜!(哭)没办法,我只能重新改成每天更新一章,看能不能蹭蹭最新更新,慢慢涨收藏吧。 第21章   下午的时候,秦九结正在门诊药房配药,突然发现周雪葵也加入了配药队伍,顿时十分惊奇:“周老师,你怎么在这儿?”按理来说,不是应该呆在临床药学办公室的吗?   周雪葵解释道:“临床药学小组的人,每周需要抽出半天时间来门诊药房坐窗口,向患者开展药学咨询服务。”   秦九结眼睛一亮:“听起来不错啊!”   作为一名临床药师,最重要的工作当然是融入临床,和患者进行直接的交流互动,为患者排忧解难。   因此,任何能够拓宽临床药师和患者沟通的机会,都是弥足珍贵的。   能够有专门的时间和场地来开展药学咨询服务,简直是太棒了!   秦九结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转正成为临床药师之后,会怎样和门诊患者进行咨询交流,然后收获患者的赞扬和感谢了。   “但现实的情况是,很多时候一个下午只会有一两个人过来咨询。”季平端着配药筐溜溜达达地走过,毫不犹豫地戳破了秦九结的美好幻想。“所以药学咨询时间基本上都是门诊配药时间。”   “因为门诊药房实在是太忙了,所以其他人只要有空都会过来帮忙。”另一个门诊药师解释道。   “啊……?”   秦九结顿时哭丧了脸:结果还是只能配药吗?   也不是说配药就不好,但是作为一名预备役的临床药师,当然还是更想去到临床和患者进行直接交流。   青年失落的语气让周雪葵转过了头。   周雪葵已经从季平那里得知了秦九结的一些想法,知道秦九结似乎在还犹豫要不要留下来成为一名医院药师。   为了能给临床药学小组留下更多的有生力量,也为了鼓励药学后辈加入医院药师的队伍,周雪葵迅速转动脑筋试图说出一些加油打气的话。   “忙有忙的好处,闲也有闲的好处。”周雪葵露出温暖的微笑,“我们在门诊药房多配几次药,可以更加熟悉患者疾病谱、熟悉医生的用药偏好,还可以熟悉每一种药的规格、用法、性状、味道……”   “味道?”秦九结敏锐地抓住了某个本不该出现的关键词,并用眼神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周雪葵一时语塞,正想着要怎样解释这件事,旁边另一个门诊药师的声音突然响起,用极致的吐槽代替了迟到的解释:“周雪葵把我们医院每一种药都尝了一遍,是我们这里的‘试药狂魔’。”   “咦?”秦九结顿时目瞪口呆。   即使在医药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试药”也是一项极度危险的操作。哪怕是在药物临床试验时,承担试药工作的志愿者们也需要处于绝对的严密保护之下,才能稍微降低其中的风险。   周雪葵身为药学专业的硕士生,身为拥有五年工作经验的临床药师,不可能不清楚这其中的风险,但依旧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完成了近千种药品的“试药”吗?   这已经不是可以用“可怕”、“狂魔”来形容的行为了吧?   周雪葵转过头,冲着那位吐槽的门诊药师认真解释道:“只有药师自己了解每一种药的味道,才能更好地向患者进行解释和交流。要不然,万一遇到不想吃药的小朋友怎么办呢?”   “……”秦九结困惑地皱起眉头。   虽然周雪葵说的也挺有道理的。但紧紧是为了和患者解释交流,就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还是很让人难以接受啊。   “周雪葵你对患者操心太过了!”那位门诊药师继续吐槽道,“我听说你之前还专门去考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   “那是为了让患者能忘记疾病带来的痛苦,得到心理上的安慰。是非常有必要的!”周雪葵坚持地说道。   季平也走了过来,忍不住加入吐槽:“真的有必要吗?”   “当然!”周雪葵一边配药,一边坚定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著名的特鲁多医生不是有句名言吗?有时去治疗,常常在帮助,总是去安慰——有时候,我们药师对患者心理上的安慰比对他们身体上的治疗更重要。”   配好了一张处方,周雪葵转身将药筐送到前台发药窗口上。   季老师和秦九结两人用目光越过周雪葵曾经所处的区域,迅速地交换了一个无奈和不赞同的眼神。   正在这时,有一位珍稀的需要进行药学咨询的患者来到了窗口处,周雪葵赶紧过去接待。   “你这个药是这样的……”周雪葵温柔耐心的声音遥遥传来,“这个是肠溶胶囊,所以最好是饭前服用,可以让身体更好地吸收……这个是抗生素,从理论上来说当然是饭前服用吸收最好。但因为抗生素可能引起比较剧烈的胃肠道不良反应,所以如果你有胃病或者天生肠胃比较弱,那么我还是建议你在饭后进行服用……”   季平凑到秦九结身边,用下巴指了指窗口处的周雪葵,小声地道:“看到了吧?就算有患者过来进行药物咨询,最多就是问一问医生开的药该怎么吃、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根本不会问哪种药是什么味道,或者问出什么高深的问题。”   转过头来,季平认真地看着秦九结,就像一位长者正在对后辈传授宝贵的人生经验:“所以说,你要跟着周雪葵学习也可以,但是也不要把坏的也全学过去了。周雪葵就是太过重视患者,平白地给自己增加了很多工作量。看起来好像挺厉害的,其实都是在做无用功!”   秦九结回望着季平,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接待完了来咨询的患者,周雪葵遥遥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着自己走来,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负责的患者单晶晶的老公陈刚。   因为单晶晶已经是反复住院好几次的“老病号”了,周雪葵对她和她的老公陈刚还是比较熟悉的。   周雪葵立刻紧张起来,语速极快地问道:“怎么了?单星星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星星很好。”陈刚赶紧抬起手,飞快地解释道,生怕自己解释得晚了一点周雪葵就要直接翻过窗口桌面冲入病房了。   陈刚道:“我过来是有点事情想来问问你的。”   周雪葵这才放下心来,调整了一下情绪,用比较正常的语速道:“你说吧。”   陈刚稍微整理了一下思想,道:“是这样的,星星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正巧,三天之后是我和星星的结婚四周年纪念日,我想今天晚上带她出去散散心,可能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我想问一问,这样会不会对星星的病情有影响?”   周雪葵愣了一下,原本处于工作状态的严肃脸庞也逐渐变得柔和了下来。毕竟,听到这样充满爱意的咨询,谁的心能不柔软起来呢?   周雪葵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职尽责地追问道:“你带星星出去散心,是准备带她出去吃大餐吗?”   “没有。毕竟星星得的是糖尿病,需要注意饮食。”陈刚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准备带她去河边公园散散步,然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为她唱一首歌。”   “唱歌?”   “好浪漫哦!”   窗口周围的其他药师听到了陈刚的话,纷纷露出羡慕、钦佩之情。尤其是女性药师们,两只眼睛都快变成自带特效的小星星了!   “你和你老婆的感情真好呀!真让人羡慕!”   “不但清楚地记得结婚纪念日,还主动要给老婆一个惊喜——苍天啊,这样的绝世好男人怎么没叫我遇上?”   “就是,我家那位从来不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几位女性药师围到了咨询窗口边,对着陈刚就是一顿彩虹赞美,把陈刚都弄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想到用为你老婆唱歌的这种方式来过结婚纪念日呢?”一位女性药师好奇地问道。   陈刚微微低头,露出一个充满怀念的甜蜜笑容:“我和星星都是非常喜欢音乐的人,我们也是在看音乐剧的时候认识的。工作之余,我们经常自己创作属于我们的歌曲——我来编曲、她来填词。每一年的结婚纪念日,我和她找到一个美丽的地方,一起唱我们自己创作的歌……”   或许是往昔的回忆太过甜蜜,陈刚说着说着,忍不住害羞地用手指搔了搔脸颊。   女性药师们顿时捂住胸口,发出感动的声音。   季平也跟着感慨:“小秦,看到了吗?有爱好、有爱人——这才是幸福的生活啊。你以后可千万别像周雪葵一样,变成了一个枯燥乏味的工作狂魔。”   “嗯!”秦九结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八卦完了,快去工作吧。”周雪葵笑着赶走凑上来八卦的女性药师们,重新进入到工作状态。   周雪葵道:“单星星的病历我看过了。说句实话,血糖控制得并不好。但是呢,二型糖尿病这种疾病不像重症感染,哪怕病情控制得不太理想,稍微离开一会儿医院也是没有问题的。”   顿了一顿,周雪葵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所以,只要在离开医院前和医生沟通清楚,并且按医嘱服好药,离开医院后注意控制饮食,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末了,周雪葵笑着送上祝福:“祝你们结婚纪念日快乐!”   送走了陈刚,周雪葵开始收拾药学咨询窗口处的东西。秦九结好奇地问她是要去哪里。   “我去内分泌科看看单星星。”周雪葵道,“她的血糖一直控制得不好,现在她又要离开医院一段时间。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为了她的安全着想,还是让她在这三天中把血糖控制好再离开医院比较好。”   “又是病情控制不佳?”秦九结显然想到了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赵大姐,“她也是没有按医嘱服药吗?”   周雪葵摇了摇头:“这个肯定没有。单星星是我见过的依从性最好的患者。她为了提醒自己按时吃药,甚至在自己身上弄了纹身!”   中国人对纹身的看法普遍比较保守。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子,仅仅是为了提醒自己按时吃药就在身上弄纹身,实在是非常拼了。   秦九结疑惑:“那她的血糖为什么会始终控制不好?”   “这个就暂时不清楚了。”周雪葵顿了顿,眼中的神情逐渐认真,“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再看看她。再确认一下她的病情,我才能放心。”   几分钟后,周雪葵刚踏入内分泌科16号病房,就落入了压抑的氛围和边妈妈求救的眼神中。 第22章   周雪葵刚踏入内分泌科16号病房,就看见边妈妈坐在病床上,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眉宇之间全都诉说着三个字:救救我!   周雪葵向边妈妈投去疑问的目光,边妈妈则谨慎地指了指隔壁的32号床,一点多余的声音都不肯发出。   出什么事情了?   怎么弄得这样紧张?   周雪葵走到32号床边,就见单星星抱着一团被子盘腿坐在床上,神情呆滞,整个人都散发着哀伤、压抑的气息。   周雪葵猛地想到陈刚之前在咨询窗口说的话。看来,单星星的心情果然不太好呀。   迅速思考之后,周雪葵决定绕过这个地雷,先从普通的闲聊开始:“星星,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啊?”   一般来说,单星星都会非常迅速地配合回答。但今天周雪葵等了好一会儿,单星星依旧呆呆地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星星,你怎么了?”周雪葵又叫了一声,但单星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出于职业习惯,周雪葵下意识地就举起手放到了单星星的耳朵边,然后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搭在一起,轻轻地摩擦着。   手指擦了一会儿,单星星依旧没有动静,周雪葵这才把手伸到了单星星眼前,晃了晃。   “啊!”单星星终于有了反应,有些无辜的抬起头,“周药师来了,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注意到你。”   “没事。”简单地宽慰了几句,周雪葵问道:“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单星星摇了摇头:“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周雪葵追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我刚才看你,你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   单星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也许,压在她心中的那件事就像是泰山一样,沉重无匹,并不是简单的唇舌就可以撬动得了的。   周雪葵也觉得现在并不是一个深聊的好时机,打算先把这件事放一放,等过一会儿单独再找单星星谈谈。   但单星星却似乎突然来了精神,开始主动询问起自己的病情:“周药师,我最近的血糖怎么样啊?我一直都有在好好吃药的,我的血糖应该已经控制住了吧?”   “这个……”周雪葵翻开手上的病历夹,翻到显示单星星血糖变化的那一页,调转方向,展示给单星星看,“说句实话,不是特别好。不过你不用担心,一会儿我再找你的主管医生谈一谈,看要不要修改一下你的治疗方案。”   折线图非常简单易懂,即使是单星星这种没有丝毫医学基础的人,也一眼就能看懂其中的含义。   毕竟,那比过山车还要陡峭的曲折幅度,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单星星的眼神逐渐黯淡。   周雪葵按住单星星的肩膀,努力地想要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你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帮你控制住病情。”   “可是……”单星星低下了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颓丧,“我已经治了好几年了,住院也住了不下十次了,血糖就是控制不好。”   “周药师,你说,我的血糖是不是永远也控制不好了?我是不是永远也不能拥有我自己的孩子了?”   单星星的语气很平静,说话也慢慢的,似乎只是在和人进行一场无关痛痒的闲聊。但仔细看过去,那双黯淡的眼神中,蓄满了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悲哀。   周雪葵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同样身为年轻女性,同样身为喜欢小孩子的人,周雪葵自然而然地懂得单星星的痛苦。   周雪葵搬了张板凳放在床边,坐了下来,尽量平视着单星星的双眼,努力地传达出温暖、包容、平静的力量。   “你很想要小孩吗?”周雪葵尽量平缓地拉开询问。   “嗯。”单星星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小孩子。四年前我和我老公刚结婚的时候,我就开始备孕了。但是后来发现我得了糖尿病,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医生说,一定要先控制好了血糖,再怀孕。”   周雪葵放松着语气,斟酌着说道:“医生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毕竟,正常人怀孕都有很大概率患上妊娠糖尿病,给孕妇和胎儿都造成一系列不好的影响。如果你在高血糖的状态下怀孕,那么这种风险就会呈几何倍数增加。”   周雪葵努力地站在单星星的角度进行劝解:“我想,你也不想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处于生命危险之中吧。”   单星星赶紧摇了摇头。   她打开自己一直抱着的被子,露出里面的一个洋娃娃。那是一个穿着粉色连体衣的小婴儿娃娃,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带着毛茸茸的猫咪耳帽子,看上去可爱非常。   单星星慈爱地拂过娃娃的脸蛋:“我希望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让孩子拥有一个健康光明的未来。”   “你一定可以的。”周雪葵拉着单星星的手,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不断地用语言建立她的信心,“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们。我们都是专业的医学人士,我们一定能帮助你控制好血糖、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的。”   单星星暗淡的双眼逐渐明亮起来。她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周雪葵走出病房后,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她的心却并没有就此放松下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看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在不久前,这两根手指才在单星星的耳朵边轻轻地摩擦了好几下。   一种无法忽略的不和谐感萦绕在周雪葵的心头。   不对劲。   单星星的病情,好像不太对劲。   按理来说,周雪葵结束查房后应该立刻回到门诊药房继续坐药学咨询窗口,但这一次,她没有这样做。   她直接来到了内分泌科的医生办公室里,找到了主管单星星的医生——胡意。   一见到周雪葵,胡意医生的脸立马垮了下去,就连刚刚松到嘴边的茶也不喝了,有些用力地放回了茶杯。   “你又来找我干什么?”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充满了浓浓的嫌弃,仿佛周雪葵本身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周雪葵早就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冷嘲热讽,甚至都不能在她的心湖里激起哪怕一丝波澜。   她直接坐到了胡意医生的面前,摊开了单星星的病历,拿出了自己提前写好的沟通单,直接开启了工作模式。   “胡医生,我想请你给单星星开一个全面听力的检查单。”周雪葵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胡意医生撇了撇嘴,一副“你又来了”的烦躁表情:“人家好好的,为什么要做听力检查?”   “并没有好好的。”周雪葵简单地阐述了一下自己经历,“我刚刚去病房里找单星星,喊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反应。我还用手指在她的耳朵边搓了一下,她也没有反应——虽然也不排除她是在发呆的原因,但突然有这样的表现怎么看都很反常。”   周雪葵翻开病历,指着上面的某行字接着道:“而且我刚刚去看了单星星的治疗方案,发现里面有庆大霉素注射液。庆大霉素是具有耳毒性的,很有可能就是它导致了单星星的听力下降。”   胡意医生皱起眉头:“不要说得好像单星星已经听力下降了一样。你刚刚不也说了吗?你去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发呆。发呆的人听不到别人叫她,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但是也不排除她真的听力下降的可能性啊!”周雪葵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危险因素在,又有了这样可疑的征兆,不是正应该做个听力检查吗?”   胡意医生冷哼一声:“你太多心了。我每天都会去查房,会询问单星星病情进展,每天她都能和我对答如流。她的听力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用不着做检查。”   说着,胡意医生拿起笔,在沟通单上胡乱地写了几笔,然后不耐烦地将它夹在病历本中一通推回到了周雪葵面前:“你不就是想要我的签字确认吗?好了,我已经签好字了,也写了‘已知晓,拒绝检查’。你可以回去了,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看着被推回来的沟通单和病历本,周雪葵的心一阵抽痛。   胡意医生的话也是一项有力的证据。如果因为过度紧张而进行了太多的检查项目的话,对患者和医生来说也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真要让周雪葵彻底放下心中的猜测、掩盖那种不详的诡异的感觉、忘记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带有某种可能性的事实,她也是真的做不到!   周雪葵将病历本抱在怀中,打算打出感情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服胡意医生:“或许,真的只是我多心了。或许,听力检查的结果分最终也是正常的。但是我仍然觉得,我们有必要给单星星做一个听力检查。”   周雪葵深深地望向胡意,面露哀求:“单星星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做母亲,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如果因为使用了庆大霉素而导致她听力下降,那么她的未来该怎么办?她要如何面对自己不健康的身体,又如何去相信一个不健康的自己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周雪葵看着胡意医生,倔强地想要求一个答案。但胡意医生只是冷哼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留给周雪葵的,只有一个冷酷的背影和一声冰冷的嘲讽。   “多事。”   是我多事了吗?   周雪葵抱着病历本,在房间中央站立了良久。   不甘、纠结、反思、难过……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即使周雪葵久历风霜也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们统统弹压下去。   当周雪葵终于恢复心情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门一打开,就闯进了一双暗淡又哀伤的眼睛中。   那是,单星星的眼睛。 第23章   作为一名医学生,周雪葵在上第一课的时候就被老师教育“遇事要冷静”。   “如果作为医生的你们都开始慌乱的话,那么谁去救治病人呢?”   所谓“医者仁心”。   从某种角度来说,医者是最没有心的人。   周雪葵虽然并不是一名医生,但作为一名医院药师,职业对她的冷静要求和医生是一样的。   而周雪葵也不负众望,在年复一年的训练、学习、历练当中成为了一个“绝对冷静”的人。   但在见到单星星的那一瞬间,周雪葵从业以来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慌乱”的情绪。   周雪葵看着单星星,心中的第一个反应是:完了,被听到了。   紧接着,冷静的意识又开始站了上风,她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进行了一系列的思考:   单星星在外面呆了多久了?从哪里开始听的?有没有听到核心的部分?有没有真的听清楚了所有的话?   “星星你来啦。你是来找胡意医生问问题的吗?真巧,我刚刚正在跟胡意医生讨论你的病情呢。”   周雪葵扯出一个笑容,试探着说:“胡意医生正在忙呢,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我。”   单星星空洞的眼神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听到周雪葵的声音后,也只有她僵硬的脖子缓缓地转动到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麻木僵硬的动作让单星星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活人,反而像是一具生了锈的机器人。   “我会聋掉吗?”   从说第一个字起,单星星就开始颤抖;等一句话说完,单星星已经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了。   “我生的孩子也会是个聋子吗?”   周雪葵心脏一沉。   最糟糕的一种情况,单星星已经全部都听到了。   “别胡说,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周雪葵伸出双手,牢牢地握住单星星的肩膀,用无比坚定地眼神回望着单星星。   她很明白,这种时候她绝对不能犹豫、不能动摇、不能有丝毫含糊,她必须给予单星星最果断、最坚定、最毋庸置疑的答案,成为单星星的心灵支柱。   否则的话,单星星的整个人生就会像是被铁锤重击的水晶球——碎成遍地渣滓。   “你不会聋掉,你会健健康康的。你生的孩子也会健健康康的。你们会一辈子健康平安!”周雪葵说得底气十足。   这并非是为了安慰单星星而编撰的谎言,而是经由医学知识推断后的科学结论。   首先,单星星的听力十分真的有下降,只是一个猜测而非事实。   另外,就算单星星的听力真的因为庆大霉素而受到了影响,她也并不会完全聋掉,她怀的孩子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   单星星望着周雪葵的眼睛,良久,她的呼吸终于逐渐平稳了下来,身体也慢慢地停止了颤抖。   “我……”   单星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周雪葵就立刻截断了话头:“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把这里都交给我们吧。八顺市人民医院的一千五百名医务人员都会全力以赴守护你的健康的,你不用担心。”   周雪葵扶着单星星走回病房,又扶着单星星躺到床上,轻柔地给单星星盖好被子——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温柔,如同年轻的母亲在小心翼翼地照顾新生儿。   “你先好好休息,多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心理影响生理。只有你开心起来,你的身体才能好得更快。”   单星星点了点,主动窝进了被褥里:“那我先睡了。”   她将被子拉高,直接拉到了鼻子上面,只留下一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周雪葵。   周雪葵柔柔地望过去:“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单星星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周雪葵在旁边守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单星星已经开始休息了之后才悄悄的离开了病房。   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不久之后,一滴清泪从单星星的眼角缓缓流下。   ……   周雪葵飞速地跑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开始再一次仔细地查看单星星的病历资料。   单星星的崩溃如同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周雪葵的心中,也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胡意医生,让他同意给单星星做听力检查。   只有这样,才能够正正真真地破除掉单星星的担忧,才能让她恢复治疗的信心!   周雪葵一边看病历一边把重要的信息都摘录下来,在看病历信息的同时还不断地通过书籍、互联网来进行资料查证。   她打算写出一份证据扎实、令人无法反驳的病情沟通单,彻底地说服胡意医生。   “单星星,26岁,4年前确诊二型糖尿病……使用口服降糖药但效果不佳,住院期间偶诉肌肉酸痛、头痛……抗感染使用庆大霉素……有听力下降倾向……”   写着写着,周雪葵笔尖一顿,一个从未想过的猜测如同流星般从脑海中划过,让她的思路豁然开朗。   或许,听力下降不是因为庆大霉素。   而是因为另一种病,一种和二型糖尿病很像的病。   规律使用口服降糖药但效果始终不佳,或许也是那种疾病的原因。   周雪葵赶紧在自己工位边的“书山”中一阵翻找,从其中抽出一本厚厚的《治疗指南:内分泌分册》。   她在书中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了她猜测的那种疾病。   线粒体糖尿病!   一样一样地将单星星的症状对照过去,几乎每一样都是吻合的!   单星星得的,很有可能不是二型糖尿病,而是线粒体糖尿病!   如果能够确诊,那么就可以对症下药,单星星的血糖就可以控制住了,她想要生下健康宝宝的愿望也就可以得到满足了!   周雪葵喜出望外,立刻拿着写好的沟通单去找了胡意医生。   “你怎么又来了?”这一次,胡意医生脸上的嫌弃几乎已经化作了实质性的浓稠黑色气体。   周雪葵直接忽视掉除胡意医生本人以外的其他任何事物,拿出了沟通单,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她希望胡意医生能给单星星安排一次基因检测,确定一下单星星是不是患有线粒体糖尿病。   听完周雪葵的讲述后,胡意医生脸上的黑气减少了一点,但眼神中的愤怒更多了一点。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胡意医生坐在办公桌后,自上而下地看着周雪葵,那种向上看的姿势几乎就是在翻白眼。   “你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吗?你有处方权吗?你凭什么给患者下诊断?”   胡意医生拉过周雪葵递出的沟通单,胡乱地写上一句“已知晓,拒绝检查”,“啪”地一声拍到了周雪葵身上。   “周雪葵,你要记住,你只是一个药师,少干涉医生的工作!”   周雪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那是人类在面对突然到来的危机时的本能反应。   等到胡意医生的话音落下后,周雪葵轻轻喘息着睁开眼睛,接住了即将掉落的沟通单。   皱巴巴的纸张上,写着大大的拒绝的字样。   仿佛是前进的道路上,有一道巨大的铁门从天而降,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直直地插入到地底深处,彻底封死了任何前进的可能性。   “我的确只是个药师,但我是一个临床药师!观察患者的病情进展,给出必要的建议——是我的工作职责!胡医生,我无意干涉你的工作,但我也要为我的病人负责!”   铁门比山还高又怎样?   铁门比宝剑还硬又怎样?   就算是折断了无数的宝剑,就算是折断了这双握剑的手,只要有一丝一毫击碎它的可能性,也要再一次举起宝剑向前冲去!   周雪葵目光坚定地望着胡意医生,依然不肯放弃:“哪怕被你拒绝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要再一次向你提交我的建议——请你为单星星开一次基因检测吧。”   胡意医生回望着周雪葵,周身的黑色气场已经浓郁到某种可怕的程度了。眼神冰冷,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匕首。   医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屏住呼吸,安静地观察着两个人的对峙。他们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被殃及池鱼。   胡意医生冷哼一声:“那么我就第一万次地拒绝你。单星星的情况很好,用不着做多余的检查。”   周雪葵还想再说什么,但胡意医生立刻打断了她:“我现在要去开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找我吧。”   胡意医生昂着头,大跨步地向前迈进,翻飞的白大褂下摆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勇者已经精疲力竭、浑身鲜血,宝剑的残骸散落一地,但巨大的铁门依旧毫无破损。   铁门上怪兽的花纹张着大嘴,仿佛在嘲笑渺小人类的自不量力。   周雪葵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沟通单,心如刀割。   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没有处方权。   只是个临床药师。只有建议权。   这种情况下,真的只能放弃了……   ……   ……   ……   ……吗?   不,还有一个机会!   还不可以放弃!   脑海中灵光一闪,周雪葵立刻收好所有颓丧的心情,重新以满负荷的状态投入到工作当中。   她先是踏步向前,紧接着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路小跑。   她拼命地抑制住急速跳动的心脏,迅速地冲向16号病房。   临床药师的建议或许在医生的眼中微不足道,但患者本身的意愿则是医生决策的重要参考。   如果自己能说服单星星,再由单星星坚持提出要做基因检测,那么就算胡意医生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妥协了!   周雪葵甚至可以说是带着笑容来到了16号病房,但她一走进房间,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32号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单星星的影子? 第24章   周雪葵迅速地扫视整个房间,32号单星星的床铺上空空如也,31号床铺上边妈妈正在躺着看书。   “雪葵又来查房啦?”边妈妈的目光从书籍上抬起来,打了个招呼。   自从赵大姐的事件消失之后,边妈妈对周雪葵的敌意就消失了,虽然态度也算不上十分热情,但平时见面也会主动打招呼问好了。   周雪葵的目光在32号床铺上停留了片刻,转向边妈妈:“单星星人呢?”   边妈妈:“她出去了。”   周雪葵:“她去哪儿了?有跟你说吗?”   边妈妈摇了摇头:“她没跟我说。她好像心情不太好,今天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刚刚吃了一把药之后就出去了。”   “一把药?”周雪葵敏锐地察觉到话中的蹊跷,再次询问,“你说单星星她吃了一把药?”   “对啊。”边妈妈无辜又茫然地睁着眼睛,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词有哪里不对劲,“就是这样吃了一把药……”说着,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周雪葵心中一凛,大踏步走到单星星的病床旁,从床头柜中拿出语音分装药盒,打开。   “咦,这里面的药怎么都没有了?”凑过来看热闹的边妈妈一惊,叫了起来。   周雪葵转头,定定地看着她:“这里面,之前有药吗?”   边妈妈道:“有药啊。满满一盒药呢!”   周雪葵的眼神越发凝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确定。”   直到这时,边妈妈终于意识到事情似乎出问题了。   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顿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我当然确定。今天早上的时候,单星星还专门拿给我看过呢!”   边妈妈还伸手比划了一下:“满满的一盒药。”   可是现在,整个药盒都是空的。   一颗药都没有了。   刹那间,周雪葵的心脏狂跳。   无数的画面在她的眼前闪现,无数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那些画面和声音就如同大小不一的珍珠,从高空倾泄而下,落在下面的玉盘上,发出连绵不断的清脆的声响。   “你说,我的血糖是不是永远也控制不好了?”   “我希望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会聋掉吗?”   “我生的孩子也会是个聋子吗?”   “我……”   ……   一根透明的几乎看不见的线在空中穿梭,一颗一颗串联起散落的珍珠。最终,无形的一切都被编织成有形的结局。   单星星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但因为血糖控制不佳而迟迟不能如愿。她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地去看病、去吃药,却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打击,整个人早已如深秋中的树叶般摇摇欲坠。   而就在此时,更大的噩耗降临——她可能会聋掉,她可能会生下一个耳聋的孩子。   残破的枯叶终于坠落。   勉强维持的希望支离破碎。   在极度的绝望之下,单星星终于崩溃了,她绝望地吃下所有的降糖药,然后独自一人走向了那个黑暗的结局。   单星星或许只是凭着直觉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但身为药师的周雪葵很清楚一口气吃下超过一周剂量的降糖药会发生什么。   单星星的血糖会急速下降,很快就会下降到正常下限之下。而因为药物的作用,这种下降并不会就此停止。   单星星先是会觉得心悸,然后开始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最后会感到呼吸困难。   在极度的虚弱之下,她会失去意识而昏倒,然后在无知无觉中步入死亡!   不行!   必须要找到单星星!   必须要尽快找到单星星!   周雪葵一把抓住边妈妈的手腕,焦急地问道:“单星星离开多久了?”   边妈妈:“差不多一刻钟吧?”   周雪葵立刻小跑到护士站,让护士长紧急通知胡意医生并且准备好葡萄糖注射液进行急救。然后她一边飞快地向外跑去,一边给陈刚和秦九结打电话让他们帮忙一起找。   楼梯间、阳台、小花园……周雪葵不断地奔跑、寻找,不断地在心中祈祷。   一定要赶上啊!   一定要赶上啊!   一定要赶上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死神的镰刀越来越接近单星星的脖颈,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   不断地有电话打过来,告知“没找到”。   单星星,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周雪葵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咬着牙、迈开腿,不断地向前跑去。   一定要找到她!   一定要找到她!   一定要找到她!   终于,当周雪葵推开顶楼的铁门时,看到了晕倒在地的单星星!   终于!   终于找到了!   周雪葵立刻打电话叫人过来,将单星星送去了急救。在一阵忙乱但有条不紊的抢救之后,单星星的生命体征终于恢复了正常。   虽然单星星依旧昏迷,但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太好了!”   直到这时,周雪葵才终于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精神放松下来之后,透支身体造成的疲惫这才涌了上来。周雪葵无力地瘫坐到了长椅上,喘着粗气。   在她的旁边,秦九结也是一副消耗过度的模样。   两人四目相对,都被对方的狼狈样给逗笑了。   “都怪我……”   一个低沉的充满懊悔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打破了好不容易回暖的氛围。   周雪葵和秦九结都不由地看了过去。   陈刚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脸,指甲深深地陷入肉中,从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悔恨:“都是我的错,是我给星星的压力太大了,才会让她崩溃的……”   拥有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周雪葵立刻在脑海中拉响了警报,她赶紧劝道:“没有这样的事!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   “就是我的错!”   陈刚大吼着打断了周雪葵的话。他从双手中抬起头来,眼眶中满是血丝,仿佛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雄狮。   “如果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星星就不会想要生孩子。星星如果不是因为想要生孩子,就不会执着于病情。如果不是因为执着于病情,星星就不会情绪奔溃想要寻死……”   陈刚喃喃地说出一长串看似符合逻辑实则诡异无比的推理之后,终于得出了结论:“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   “陈刚先生,请立刻停止这种想法!”   周雪葵向前跨出一步,死死地握住陈刚的肩膀,“哪怕没有你,单星星依旧会得病,依旧可能会情绪崩溃。反而是因为你,单星星哪怕是在被病痛折磨的时光中,依旧可以露出幸福的笑容。”   周雪葵努力地打消其荒谬的想法:“陈刚,你带给单星星的只有幸福,没有任何错误!”   陈刚却只是缓缓地扯出一个笑容,眼神空洞又麻木。他似乎已经蜷缩进了独自一人的悲伤结界中,对一切的劝慰都听而不闻。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无法生育,那么星星就不会有生孩子的压力,那么一切的悲剧就都可以制止了……”   周雪葵的瞳孔猛地睁大,手指下意识地有了些许放松。   陈刚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   “这个办法好,如果我去结扎的话……”   陈刚的笑容诡异又哀伤。他喃喃地说着恐怖的话,一边缓缓地扯开了周雪葵的手,一边慢慢地向前挪动脚步。   “陈刚先生!”周雪葵赶紧冲到陈刚的面前,努力劝解,“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我们还有很多其他选择的!”   “周药师,对你来说或许还有很多其他选择,但对我来说只有这唯一的选择了。”陈刚显然是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这就是唯一的,最好的选择。”   周雪葵只好拿出杀手锏:“那请你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单星星!你这样单方面地做决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有尊重过她的想法吗?”   陈刚的脚步一顿,眼神中显露出一丝挣扎。   周雪葵的心中升起希望。   “周药师……”陈刚轻声唤道。   周雪葵赶紧上前一步,认真地道:“我在。”她的脑海中已经列出了好几个可选的解决方案,就等着陈刚发问。   陈刚抬起眼皮,也认真地望过去:“周药师,我不是你的病人,请你尊重我作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的决定。”   说罢,陈刚绕过周雪葵向前走去。   周雪葵一怔,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希望的火苗被瞬间熄灭,整颗心都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劝住陈刚了。   她转过头,透过病房透明的玻璃窗,看向此刻正躺在床上昏迷着的自己的病人。   如果单星星醒来之后,得知自己的丈夫结扎了,自己再也不能做母亲了。那么,一直对孩子满怀期待的她会怎么呢?   会失望吗?   会痛苦吗?   会愤怒吗?   还是……会再一次崩溃?   不!   不行!   身为临床药师,怎么可以让自己的病人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一定要阻止陈刚!   周雪葵的大脑开始疯狂转动,思考着每一种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突然,一道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注1)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前出塞九首·其六》杜甫 第25章   “小秦!”   被叫到名字的秦九结一个机灵,赶紧小跑到周雪葵身边:“周老师,什么事?”   周雪葵道:“你去跟着陈刚,让他一定不要做结扎手术。”   “啊?”   秦九结一愣,嘴巴大张,眼睛瞪得浑圆,完全就是一副“就连周老师你都劝不住陈刚,我这种小人物怎么可能劝得住陈刚”的疑惑表情。   周雪葵也不扭捏,直接给秦九结透了底:“我没想过你能真地阻止他。我只需要你拖住他,争取时间让我赶回来就行。”   这个任务的难度就低多了。   秦九结一琢磨,觉得自己应该能胜任,便一边点头一边追着陈刚跑出去了。   “陈先生,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其实这件事还有很多其他解决办法的……”   秦九结跑到陈刚身边,一边倒退着往前走,一边努力劝阻着。   陈刚目不斜视,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完全就把秦九结当做了空气。   周雪葵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拿出全部的勇气和气势再次走到胡意医生面前:“胡医生,单星星现在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是不肯给她开基因检测吗?”   胡意医生停下写病历的笔,抬起头,眼中满是拒绝:“单星星的病情和基因检测没有关系。”   一场硬仗!   周雪葵心想。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打赢这场仗!   “怎么会没有关系?”   周雪葵的目光锋利起来,说出的话语也带上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单星星为什么会突然吞下那么多降糖药?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自杀式的行为?依从性一直很好的她为什么会突然行为失控?——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连我一个药师都知道。胡医生,你作为单星星的主管医生,你难道不知道吗?”   胡意医生眨了眨眼,下颌稍稍往侧边偏了一下——这是很明显的心内动摇的动作。   周雪葵瞬间抓住了胡意医生的心理破绽,继续说道:“是因为单星星的血糖一直控制得不好,她想要做母亲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绝望之下,她才会有了轻生的念头,做出那样疯狂的行为。”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意医生“啪”地一声关上病历本,转过头,“你是想说,是我造成了单星星的绝望吗?”   胡意医生正了正衣领,拉起自己的工作牌,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是一位内分泌科医生。单星星如果心理状态有问题,就应该去看精神科。抑郁症可不在我的诊疗范围。”   “那高血糖总在你的诊疗范围了吧?”周雪葵立刻回敬道。   胡意医生一下子站起来,急速后退的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利声响。   他舒展了高大的身躯,仅凭着阴影就将娇小的周雪葵完全笼罩了起来。他的眼神锐利无匹,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只需一瞬便可以将任何来犯的敌人斩成两段。   而现在,周雪葵就是那个来犯的敌人!   周雪葵的身躯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生物求生的本能在对她发出警告,让她尽快远离这场纠纷,远离这个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幸的人。   但周雪葵更清楚,自己的身后就是单星星,是她需要负责的病人,她一步也不能退!   而在另一边,极有行动力的陈刚已经来到了泌尿科的诊室门口,抬起了跨入的脚。   秦九结心中一急,整个人直接扑上去,将自己镶入了门框中,用朴素的物理方式阻断了陈刚前进的道路。   “陈先生,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秦九结咬着牙,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拼死封堵住唯一的入口,“虽然男性做结扎是可以恢复的,但陈先生你完全没有考虑过做恢复手术吧?你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要一辈子结扎吧?”   陈刚没有回答秦九结的问题。   但他的沉默,已经是最明显的答案了。   同样身为年轻未育的女性,秦九结很自然地就将自己带入了单星星的角色,胸中顿时感到一阵沉闷的痛苦:“陈先生,你既然和单小姐已经成为了夫妻,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应该要同进同退、有商有量。但是你现在,你这样擅自做出决定,这样擅自剥夺单小姐做母亲的权利——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真的有把单小姐当做你的妻子来看待吗?”   “这是……为了星星好……”陈刚低声道,“我爱她,所以我……”   “这才不是真正的爱呢!”   秦九结突然尖叫起来,打断了陈刚的话。   似乎是被触动到了什么伤心往事,秦九结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不甘的表情。   她死死地看着陈刚,却又似乎在透过陈刚看着另一个人。   她开口对陈刚说话,却又似乎是在说给另一个不在场的人听的。   “打着爱的名义,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不过是在那里自我感动而已,实在是最自私、最差劲的行为!”   秦九结的眼眶慢慢变红,有盈盈的波光在其中渐渐蓄积,“被擅自改变了人生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从这种行为中获得幸福,只会在无尽的痛苦中沉沦!”   她看着陈刚:“没有人会感激你。你的妻子知道了,只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仿佛杜鹃泣血。   又似比干剖心。   嘶吼着将自己最深处的伤痛翻了出来,以最不堪的方式展露在阳光下。   陈刚沉默片刻,缓缓地伸出手,按住了秦九结的肩膀。   秦九结抬起头,眼中生出一丝希望。   陈先生,停下来吧。   就在这里,停止吧。   然而,陈刚手指收紧,将秦九结从门框上扯了下来。   “那么……就让她恨我吧……”   他终于还是走进了诊室中,还关上了门。   秦九结焦急地拍门、扭动把手,但门却早已被陈刚从里面反锁了。   “陈先生,不要啊!”   秦九结焦急地叫喊着,却只能无助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陈刚坐到了医生的面前。   另一边,内分泌科医生办公室内。   周雪葵和胡意医生的对峙还在进行中。   周雪葵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点一点地放软了语气,但其中隐藏的坚定意志却丝毫没有改变。   “我看过单星星的病史资料。她从确诊二型糖尿病到现在已经4年,去过3家医院看病,经历过至少5位医生。在这期间,单星星的血糖水平一直起伏不定。我并不认为,单星星现在的情况应该由胡医生你来负起全部责任。”   “但是患者会这样想吗?患者的家属会这样想吗?无论如何,单星星是在你的手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差点丢了性命。”   周雪葵顿了一下,胡意医生眼中的怒火喷涌而出,几乎灼烧了她的脸颊。   但她依旧坚持着说了下去。   “当然,如果胡医生你能完全地治好单星星的病,控制住她的血糖,让她能够完成自己做母亲的愿望,那么你就是单星星和她的家属的大恩人。对于恩人,我相信他们只会感激不会怨恨的。”   “现在,单星星有很大的可能性得的是线粒体糖尿病。只要胡医生你开出做基因检测的单子,三天后就可以得出结果。到时候单星星的病情得到控制,你受到患者和家属的感谢——皆大欢喜不是吗?”   胡意医生看着不断坚持的年轻药师,良久,勾起嘴唇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单星星得的或许不是二型糖尿病,但就一定是线粒体糖尿病吗?周雪葵,你学过临床医学吗?你学过诊断学吗?你有处方权吗?出了事你会站出来负责吗?——你凭什么来干预医生的诊疗?”   胡意医生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打出了一张基金检测的单据。   “基因检测是自费项目,价格昂贵。如果检测结果是阳性当然很好,但如果是阴性呢?你想过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吗?会给患者带来怎样的负担吗?”   基因检测单被递到年轻药师的面前,仿佛是命运之神送出来的苹果。   看似幸福就在眼前,但却有无数暗藏的深渊。   “单子我可以开给你,但由你来负责,你来决定要不要交出去。”   周雪葵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基因检测单,心中的情绪如同海浪一般翻涌。   一直以来,她都以医院药师的角色来定位自己。   她明白自己只是个隐形人一般的存在,也甘愿做一个隐形守护者。   她明白自己只是医生的辅助,也愿意竭尽所能地为医生的诊疗提供有用的药学知识。   她明白自己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也愿意毫无保留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但是现在,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之下,一直做着辅助工作的人被送到了关键位置做出决策。   沉甸甸的压力迎面而来。   基因检测单——这是她历经波折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东西,此刻却化成了一只不可抗拒的大手,将她推上了命运的钢丝。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另一边,诊室里的陈刚与泌尿科医生似乎已经结束了交谈。从陈刚的表情上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挠。   泌尿科医生从文件夹中拿出一张A4纸,秦九结远远的看着,那张纸的抬头上似乎写着“知情同意书”的字样。   陈刚拿起了笔,笔尖移动到了纸张的右下方——签字的位置。   不、不行!   陈刚先生,不要啊!   秦九结拼命的拍手、拧把手,但眼前的大门纹丝不动。   房间中,黑色的笔尖落到了纸上,陈刚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书写着自己的名字。   秦九结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周老师,你怎么还不来啊?   你快来呀!   你不会不来了吧? 第26章   这时,诊疗室中的泌尿科医生接到了一个电话。   几秒钟之后,医生伸出手阻止了陈刚签名的动作。   秦九结正瞪大了眼睛瞧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画面时,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来到了自己的身后。   那是夹杂着雪花和鲜花的阳光的味道,抽象到极致,却又能给人以奇妙的温暖和安宁感。   “周老师,你来了!”   秦九结惊喜地望着身后的指导老师,后者正将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   诊室内的泌尿科医生走过来打开了房门,将两人请了进去。周雪葵先向泌尿科医生道过谢后,才走到陈刚的面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办公桌上,知情同意书上的签名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只剩下最后的立刀旁还没有写完。   “你又来干什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陈刚的语气已经说不上友善了。   或许,在他看来,一而再再而三阻止自己的周雪葵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反派,拉到京剧舞台上是要画上白脸奸臣妆的那种大反派。   周雪葵的心脏顿时一阵刺痛,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差感迎面扑来。   尤其是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前,陈刚还专门来到门诊药房的药学咨询窗口,笑着向自己咨询过问题之后,这种冷淡到充满敌意的态度更是让人产生出强烈的对比感。   从欢喜到冷淡,从尊敬到敌意——患者家属的态度变化只在一瞬之间。   曾经和谐的医患关系仿佛水中月镜中花,易碎得让人害怕。   “你想过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吗?”胡意医生的话在周雪葵的脑海中回响。   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年轻药师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仿佛有什么充满负面能量的东西纠缠着、冲撞着,却始终顺不出来一般。   原本灵活的上肢突然变得沉重异常,两个瘦小的肩膀仿佛压着一整座泰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原来,这就是医生每天都面临着的压力吗?   周雪葵突然有些理解胡意医生再三推阻的行为了,就连她的心中也不由地升起了一丝怯意。   她真的要把那张基因检测的单据拿出来吗?   如果,最终检测的结果是阴性怎么办?   单星星和陈刚能够接受吗?   周雪葵拿着基因检测单的手突然有些颤抖。   她微微抬头,线条圆润喜纳的杏眼久久地落在陈刚的身上。   良久,仿佛终于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年轻的药师拿出了那张基因检测的单据,并向陈刚简单地阐述了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是想要我再等三天吗?”   陈刚脸上的表情依旧冷静到可怕,深沉的眼神在两份文书上来回转动,最后重重地落到了年轻药师的身上。   “是的。我知道自己很难改变你的决定,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单星星一个机会。如果检测结果是阳性的话,那么你现在所担忧的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周雪葵抿了抿嘴唇,深深地注释着陈刚的双眼,斟酌着每一个用词。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并不成功的推销员,正向别人推销着一个堪称异想天开的商品。   “单星星的病从确证到现在已经4年了,你也已经等了4年了。再多等3天,换一个让你们都幸福的机会,应该没有关系吧?”   陈刚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覆盖在写了一半的签名上,缓缓地摩擦着知情同意书上的每一个字。   “如果检测结果是阴性的怎么办呢?”陈刚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在极力地克制某种阴暗的情绪,“如果检测结果是阴性的,星星她岂不是又要空欢喜一场……”   那时候的单星星,还能承受住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吗?   那时候的单星星,恐怕会陷入真真正正的绝望当中吧。   真正的绝望,不是让你永远看不到太阳,而是让你看到太阳后却要一辈子徘徊在黑夜当中。   秦九结的手指倏地收紧,死死地攥住白大褂的衣角。   她的眼珠紧张地在陈刚和秦九结身上来回转动。   虽然她只是一个中途插进来的事件外来者,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出此时的关键。   胜败就在这一刻了!   如果周雪葵接下来的话无法让陈刚满意,那么她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秦九结的目光最终长久地停留在周雪葵的身上,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周老师,你会怎么回答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负责的。”   短暂的沉默后,周雪葵的声音终于响起。她的嗓音有些暗有些哑,就像被琴弓划过的大提琴的琴弦,又像被泰山压住的半透明丝线。   看似脆弱的外表之下,是意外坚韧的内核。   “无论是被投诉也好、受处分也好,被停职也好、被赶出医院也好,哪怕……哪怕是再也无法成为医院药师……无论哪种情况,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周雪葵深深地回望着陈刚质疑的目光,双眼璀璨如明星。   “我以我的职业生涯,来为此事的结果负责!”   不要啊!   秦九结抬起手,震惊地捂住了嘴。如果不是时间场合不对,她恐怕此时已经大声呼喊起来了。   虽然和周雪葵只是短短地相处了几天的时间,但她也深深地了解到周雪葵有多么看重、多么热爱医院药师这个职业。   以职业生涯作为负责的筹码什么的,实在是太过沉重和冒险了!   陈刚也深深地望着周雪葵,仿佛在衡量她的话语的真伪。   良久,陈刚终于点了点头。   “好。”   ……   单星星突然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然后又被一群人抬着送进了抢救室,怎么看都觉得很奇怪。   边妈妈在内分泌科的各个病房里逛了一圈,很快就从病友、护士、病人家属等人的嘴里听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唏嘘着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她看着子左边空荡荡的床铺,感到有一些悲凉。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上午还有说有笑的人,下午就躺在了急救室里;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想不开要寻死。   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了,又能撑到哪一天呢?   她又想起周雪葵,原来那个丝毫不能入她眼的农村“小”姑娘,短短几年之间却成长为了一个“大”药师。   自己住院还不到一个星期,就亲眼看见她救了两个人的性命……不,如果加上自己的话,那就是三个人。   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句,真厉害啊……   边妈妈的眼前突然回放起八年前的种种画面——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画面。   那时候,面容还很青涩、穿着打扮还很土气的周雪葵站在富丽堂皇的别墅内,不卑不亢地反驳着自己的话,述说着她的梦想。   “医院药师是患者生命安全的守护者,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职业,也是我一生的梦想。你们可以看不起我的出生,乃至看不起我这个人,但请不要看不起我的梦想。”   那时候的周雪葵,是这样说的。   如今,八年过去了,她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并因着这梦想而熠熠生辉。   边妈妈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思,她的眼前反复出现八年前的周雪葵、八年前的边野、现在的周雪葵、现在的边野……   曾经的两人,都是那样地充满了青春活力。虽然边妈妈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两人从外表来看还是很登对的。   但是现在的两人……   边妈妈虽然对边野有着无比厚重的亲妈滤镜,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边野已经有些配不上周雪葵了。   两个人站在一起,周雪葵就是璀璨的明星,边野就是暗淡的烛火。   边妈妈的心突然一疼。   自己当初做的一切,真的对吗?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边妈妈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正推门进来。那人眉目舒展、气质绅士——不是边野又是谁?   “小野来啦!”一见到亲儿子,边妈妈立刻喜笑颜开,刚刚心中的那点小纠结顿时抛到了脑后。   这时候,一个身穿蓝色牛仔外套、黑白撞色休闲裤的女人从边野身后走出来,热情地笑道:“边妈妈好!”   女人眉目精致,一笑起来艳光四射。   边妈妈一下子愣住了,有些迟疑地看向边野:“这是……?”   “妈,我昨天和你说过的去机场接的朋友。”边野介绍道:“这是我之前在北京搞乐队时的鼓手,叫Tina。”   边妈妈顿时想了起来。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边野那令人心焦的终身大事。   边妈妈招呼着Tina先坐,问道:“你这次来八顺市,是有什么工作吗?”   边野道:“Tina是来参加音乐会的。”   边妈妈又问:“准备呆几天啊?”   Tina答道:“本来准备呆三天就走的,不过……”   听到前面Tina说只呆三天就走的时候,边妈妈的内心是窃喜的。毕竟,边妈妈最讨厌自家儿子搞音乐,尤其是去北京搞乐队,自然是希望自家儿子离“北京”、“乐队”之类的人越远越好。   但听到后面的一句“但是”的时候,边妈妈的心顿时收紧了。   一般来说,“但是”后面跟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只听Tina接着道:“……我不准备就这样空手而回了。我打算带着边野一起回北京。”   仿佛有一个霹雳在头顶响起,边妈妈的脑袋嗡地一声就炸开了。   她呆坐在床上,下巴几乎张大地快要脱臼,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瞪着Tina。   夭寿啦!   小妖精抢人啦!   边妈妈捂住胸口,一口气没上上来,撅了过去。 第27章   还好,边妈妈现在正身处医院,各种急救人员、药品都十分充足。   也还好,边妈妈并不是突然生了什么急病,就是情绪突然激动了一下而有点身体发软,并没有什么大碍。   一阵手忙脚乱的救护之后,边姨妈留下来照顾情绪不稳定的边妈妈,边野拉着Tina快步离开了病房。   “你刚刚都在说什么啊?”边野是真的生气,一向绅士的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对一个女孩子大喊大叫,“你怎么能对我妈说那样的话呢?”   Tina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但很快就被倔强的表情所替代:“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只是……心疼你……”   边野的眼神微微动摇,骨子里的绅士风度再一次占了上风,气恼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了。   毕竟,如果有一个人真心对你好,哪怕那个人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你依然很难真的讨厌他。   更何况,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他的多年好友。   边野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温柔了许多:“你心疼我什么?我现在过得很好……”   “边野,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Tina猛地提高音量,截断了边野的谎言。   她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了边野的手,柔声道:“多么适合弹琴的一双手啊。更何况,这双手的主人还有那么高超的演奏技巧,那么炙热的音乐梦想。如果就此不再弹琴了,那该有多可惜啊……”   她抬起头,深深地望进边野的眼睛,仿佛一下子望进了他的心中:“你回来已经3年了,已经够了……不要再折磨自己、压抑自己了……和我一起回北京吧。去再一次地,追逐你的梦想。”   Tina眼神灼灼,努力重申着一个坚不可摧的事实,一字一顿地道:“你是GREAT乐队的Max啊!”   ……   病房中,边妈妈抓着边姨妈的手,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我的预感果然没错,这就是个来抢我儿子的小妖精!你看,当着我的面就要带走小野!太嚣张了!”   边姨妈赶紧给出一个安慰的抱抱:“别着急、别着急,咱们不是早就想好对策了吗?我已经发动我的那些老姐妹儿了,下周一……不,后天就能安排小野相亲!”   “来不及啦!”边妈妈咬着牙,一脸幽怨,“那个Tina现在就在小野身边,我哪里还能等到后天?”   边姨妈有些为难:“可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去找适合小野的女孩子呢?”   边妈妈眼珠一转,拍了一下手:“适合小野的女孩子,现成的不就有一个吗?”   “谁啊?”边姨妈满脸问号。   边妈妈急道:“就是那个啊……你认识的!那个那个……!”   边姨妈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边妈妈说的是谁,于是投去疑惑的目光:“你说的是……?”   边妈妈冲着边姨妈招了招手,边姨妈会意地凑过脸去。   两个中年妇女额头贴着额头,耳朵对着耳朵,弄得像是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边妈妈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周、雪、葵!”   边姨妈大惊,几乎要尖叫起来:“周雪葵?”   边姨妈赶紧抬手去摸边妈妈的额头,一脸惊诧:“姐,你那么突然想起周雪葵来了?你不是从来就看不上那个农村丫头吗?你是不是住院住傻了?”   边妈妈嫌弃地打开边姨妈的手,正经地道:“我清醒得很,我就是觉得周雪葵和小野很合适。”   “而且,人家现在也不是什么农村丫头了。”边妈妈板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着周雪葵的优点,“人家是985大学重点专业的硕士生、事业单位编制人员、技术高超的医院药师……人家还救过我的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老话不是说过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所以你就把小野给许了出去?”边姨妈忍不住吐槽道。   边妈妈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周雪葵是铁定会留在八顺市的。小野要是和她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想着回北京了。”   “也不一定啊……”边姨妈提醒道,“人家医务工作者也有跳槽的。说不定哪一天,周雪葵就跳槽到北京的医院了。”   边妈妈“和善”地瞅了边姨妈一眼,边姨妈赶紧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总之,我决定了!”边妈妈握紧了拳头,眼中是熊熊的战意,“我一定要撮合小野和周雪葵!”   ……   面对Tina的邀请,边野疯狂地心动了。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   在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是山洪海啸一般激烈动荡的内心世界。   那个被关在小黑屋中的、被无数铁链锁住的怪兽突然身体暴涨,蛮横地扯断了枷锁、打破了墙壁,在一片烟尘之中冲到了阳光明媚的外界。   怪兽站在山巅之上,不断地咆哮着、嘶吼着,为了久未的自由而高歌不已。   他猛地从山巅上跳下来,在黄色的泥土上留下巨大的脚印。他又猛地跳到树干上,接着小臂粗的巨大藤蔓在森林中穿梭。他下潜到深邃的海洋中,将一群又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儿冲得七零八落。他还飞奔到草原之上,和大象进行了一场决斗。   他尽情地遨游世界,尽情地释放自我,尽情地享受自由!   边野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靠近Tina的手。   Tina不由地勾起了唇角,一脸期待地望着边野。   内心世界中,那只怪兽还在肆意遨游。   他做着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在破坏着边野的内心世界,但边野却莫名觉得畅快又欢喜。   直到那怪兽猛地一回头,边野突然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那是他自己的脸!   那只怪兽,就是他边野自己!   刹那间,电闪雷鸣、阴云压顶,一条条巨大的锁链从云层中、从泥土中突然蹿出,将那个怪兽捆得结结实实。一个漆黑的如同棺材一般的小屋从天而降,直直地罩住不断挣扎的怪兽。   然后,内心世界的一切都恢复了安宁。   一切,都恢复成了一片漆黑。   边野的手按在Tina的手腕上,一点一点地抽出了自己被握住的手。   他往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和女士之间应有的绅士的距离,沉声道:“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   “什么?药品盘点?”秦九结重复了一边季平的话,满脸疑惑。   而视线另一头的季平则再一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确认秦九结没有听错。   秦九结有些郁闷。   本来到了下班时间,自己高高兴兴地换衣服、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好好地喝一杯奶茶犒劳犒劳自己,却在突然被告知要留下来做药物盘点。   所谓的药物盘点,就是对药房中所有药品的数量进行一次清点,一般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完成。   而且这两个小时,是不算加班的。   “之前也没说要盘点啊?怎么突然就要盘点了啊?”秦九结接过季平递过来的盘点表,忍不住抱怨道。   “因为盘点是每天都要做的工作啊,就没有特意再通知一遍了。”季平解释道。   秦九结抓住了话中的关键词,立刻不淡定了:“每天都要盘点吗?”   据她所知,每个医院的盘点周期都不太一样,大多数是一个月盘点一次,也有一周盘点一次,但每天都盘点的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   关键是每天都义务加班两个小时,这也太可怕了吧?   秦九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几天,我也没有参加盘点啊。”   潜台词是: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啊?   周雪葵走了过来,一边点药品数量,一边解释道:“那是因为前几天你才刚来,对药房的各项工作都不太适应,所以我们盘点没有让你来。现在你在门诊药房也呆了几天了,对药品也熟悉了,也就可以跟着我们一起盘点了。”   秦九结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顿时破灭了。   不过,看着眼前的临床药师,秦九结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周老师,你们临床药师也要参加门诊药房的盘点吗?”   季平拿着盘点表路过:“理论上这不是临床药师的工作……”   周雪葵笑着接过话头:“……但是谁让我们药剂科的人少呢?所以其他小组的人有空都要去帮忙——我来门诊药房,姚护去住院药房,罗会江去药库。”   “罗会江……?”又是一个让秦九结诧异的关键词。   每次和罗会江见面的时候,他会对药剂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进行冷嘲热讽,还以为他肯定会不屑于做这种事情,没想到也还是乖乖地来帮忙了呀……   真是奇怪的人。   周雪葵一边盘点,一边见缝插针地对秦九结进行指导老师的教导:“药物盘点完成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平账。这一步需要去联系患者:多发的药要追回,少发的药要补发,发错了的药更是要及时纠正!”   “总之,就是要保证每一位患者拿到的药都是正确的、安全的——这是医院药师最重要的工作职责!”   秦九结用力地点头:“明白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各项盘点数据逐渐汇总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八顺市人民医院门诊药房长期执行每日盘点的原因,药品数量基本上都是符合,只有左甲状腺素钠片多了一盒、美托洛尔缓释片少了一盒。   合理的猜测是,某个被开了左甲状腺素钠片的处方,被人错拿成了美托洛尔缓释片   紧接着,各位药师又行动了起来,通过调取监控录像、查找相关处方等各种方式,很快确定了被拿错了的处方。   处方上,患者的姓名是“钟英华”。   看到这个名字,秦九结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还记得,今天早上的时候,周雪葵专门说过这张处方的!   “……患者名叫钟英华,是一位72岁的老奶奶,有哮喘病史——结合这些信息,我就初步有了一个判断:这位钟奶奶是不能使用β受体阻滞剂的,比如美托洛尔……”   那时候,周雪葵就是这样说的。   而现在,这位钟英华的药恰巧被自己错拿成了美托洛尔缓释片!   如果这位钟英华老奶奶吃了药,很有可能诱发哮喘,引起死亡的!   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的秦九结顿时心乱如麻,她用眼角偷偷地打量周雪葵,果然看见后者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了! 第28章   周雪葵一看到处方上的“钟英华”三个字,心脏就猛地震动了一下。虽然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太多的情绪积压在她的脑海中,但周雪葵依旧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   钟英华有哮喘病史,禁用β受体阻滞剂,现在却被错发了美托洛尔缓释片!   如果不能及时追回错发的美托洛尔,钟英华很有可能会丢掉姓名!   “联系方式!季老师,这个钟英华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周雪葵立刻大叫起来。   不远处坐在电脑前的季平立刻进入了系统,调出了钟英华的相关信息。   现在各个医院都在推进信息化建设,每一位患者在第一次建卡的时候都被要求留下身份证号、联系地址和联系电话。   此时,这些信息就派上了大用场了。   季平道:“联系地址是隔壁市的一个县下面的村里……”   周雪葵立马给出判断:“那个应该是她的身份证地址,不是她现在的居住地址。”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很多人尤其是很多老人,他们的身份证地址和现在居住地地址是不同。而这些人因为图省事、记不清现在的地址等各种原因,会把联系地址填写成身份证上的地址。   周雪葵又问:“联系电话呢?”   季平道:“有一个手机号码。”   周雪葵立刻拿起门诊药房的座机,道:“给我报一下。”   季平报出一串数字,周雪葵按照号码拨了出去。   几声略长的提示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怎么回事?   秦九结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钟英华不是一个72岁的老奶奶吗?   相比起手足无措的秦九结,周雪葵相当地淡定。毕竟,在她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这种情况的也不在少数。   很多老年人因为没有自己的手机,或者因为不喜欢用手机,在医院留下的联系电话往往是其子女的。   周雪葵语速略快但清晰地接话道:“你好,我是八顺市人民医院药剂科的周雪葵。请问你是钟英华女士吗?”   电话那头的女性明显犹豫了一下,但周雪葵的自爆身份再加上很正经的座机号码最终还是取得了她的信任:“钟英华是我妈,我是她的女儿。”   “女士你好,事情是这样的:钟英华奶奶今天来我们药房取了药,我们刚刚发现我们给她的药发错了,如果钟奶奶吃了那个拿错的药,很有可能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周雪葵三下两下就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了,“请问钟奶奶在你的身边吗?能请你帮忙阻止钟奶奶吃药吗?我们这边的药师会以最快速度赶到,为钟奶奶换回正确的药的。”   “很严重的后果?”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慌乱了起来,“可是,我妈不在我身边啊。我还在单位呢,我妈在家里带孩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似乎是文件夹之类的东西被撞倒了,“这可怎么办啊?我妈一般八点就要吃药了。”   周雪葵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挂钟,此刻,时间是下午七点二十分。   “女士,你先别慌。”周雪葵的声音带着医务工作者特有的冷静,如同泠泠七弦上的琴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这边的药师可以先过去。你能给我们一个钟女士的电话号码吗?”   钟英华的女儿道:“我妈没有手机。不过你们可以给她打家里的座机,电话号码是……”   季平立刻机敏地用另一台座机拨打电话号码,但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一片忙音。   “打不通。”季平摇了摇头,小声地道:“一直在占线。”   周雪葵便道:“女士你好,这个电话打不通,你能不能先给我一个你家的地址呢?”   钟英华的女儿:“好的,没问题的。”   终于拿到了钟英华的居住地址,周雪葵连白大褂都来不及换,抓起打包好的左甲状腺素钠片和手机就往外冲。   当然,还叫上了本次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实习生秦九结。   两个人一路快跑来到医院门口,伸长了手臂想要从来来往往的车辆中招下一辆出租车。可此时,正是下班晚高峰,路上哪里还有出租车可以随手招到?   周雪葵当然也不是守株待兔的人,她一边在路上招出租车,一边用手机打网约车,同时还指挥着秦九结如法炮制。   可就是这么努力地四管齐下,两人还是败给了晚高峰。   “这可怎么办啊?”秦九结急得直跺脚。   “实在不行……”周雪葵的目光四处扫视,最终落到了街边的某一处上,“我们扫个共享单车骑过去吧。”   “啊?”秦九结觉得简直就是疯了,“这可是接近八公里的距离啊!”   这种距离之下,骑单车过去和跑着过去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都是要累死人的啊!   周雪葵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考虑过累不累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赶到钟英华奶奶的家里、必须尽快阻止钟英华奶奶吃下美托洛尔、必须尽快阻止悲剧的发生!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累死也好、跑断腿也好,都无所谓!   一分钟之后,依旧没有打到车的周雪葵彻底放弃了坐出租车的念头,开始向街边的共享单车走过去。   秦九结刚想阻止,一辆外形优美奢华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周雪葵的身前,停住了。   车窗摇下,是边野极有气质的俊美脸庞,眼中带着关切:“你们怎么在这儿?出什么事情了吗?”   周雪葵大喜过望,一下子扑了上去,扒着窗沿问道:“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很着急很着急!你能载我们过去吗?”   话音落下,周雪葵这才发现副驾驶上坐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边野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转过头。   “去哪儿?”   “啊?”   “你不是很着急吗?”   周雪葵立刻意识到边野这是答应了,一边不住地道谢一边迅速地钻进了车后座。   简直是天降甘霖,绝处逢生!   “金阳区八里路12号畅欣苑,谢谢!”   地址报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连尾音都飘了起来。   天生对音乐敏感的鼓手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默默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透过后视镜默默地观察着后座上的白大褂女人。   周雪葵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关注着,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患者身上。   上了车之后,周雪葵依旧不断地尝试给钟英华奶奶打电话,但每次回应她的都是漫长的忙音。   秦九结焦急地握紧了拳头:“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是不接电话啊?”   周雪葵死死地攥住手机,似乎是在宽慰秦九结,又似乎是在宽慰自己:“没事,我们现在直接赶过去,就算打不通电话也没关系。”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但周雪葵显然还是小瞧了八顺市的晚高峰。   说起来,堵车可以算是这世界上最公平的一件事了。   堵车就是堵车,无论你的车价值两万、二十万还是二百万,只要被堵在路上就同样是一米都开不动。   不一会儿,一行人就被堵在了高架桥下动弹不得。   在他们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堵车大军。   周雪葵低头看向手机,此时已经是七点四十五分了!   距离钟英华奶奶惯常的吃药时间,已经只剩下十五分钟了!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周雪葵焦急地从车窗中探出脑袋,四下张望,“还有多久能到畅欣苑。”   边野低头看了下导航:“直线距离只有八百米了,但导航显示还需要二十分钟。”   前面的车队似乎松懈了一点,边野的奔驰车安静地向前滑行了几米,导航上预估的时间立刻跳转到了十八分钟。   周雪葵紧张地握住了白大褂的下摆。   来得及吧?看这个时间,应该来得及吧?   然而,奔驰车滑出几米之后,又停了下来。   路,再次被堵得严严实实。   导航上,预估的时间立刻又上升回了二十分钟。   不行,不能再这样堵下去了!   周雪葵叫了一声“小秦”,伸手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秦九结愣了一下,惊恐地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车队,又看了一眼已经跑远了的周雪葵,一咬牙,也跟着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周雪葵如同一条白色的细鱼,在由无数钢铁汽车组成的海洋中急速穿梭。白大褂扬起的下摆在空气中翻飞,如同蝴蝶的振动的翅膀。   在大马路上跑步是极度危险的事情,即使是堵车的马路也是如此。不时有行人、自行车、电瓶车在车队的空隙中穿梭,还有从其他地方开过来的行驶的车辆。周雪葵仅仅跑了几分钟,便已经招至了不少叫骂声。   “跑什么跑?赶着投胎啊?”   “要死了啦!”   “马路上跑步,神经病!”   周雪葵知道自己这样做事不对的,但一想到钟英华奶奶的生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咬着牙,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只一心一意往前冲刺!   跑!跑!跑!   还有七百米!   还有四百米!   还有一百米!   到畅欣苑!   在急速狂奔跑完八百米之后,周雪葵已经累得两腿打颤。整个肺部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一遍,只是普普通通地吸一口气,就疼得厉害。   但是还没有完!   还没有真地到钟英华奶奶的家里!   三单元六楼12号!   三单元六楼12号!   三单元六楼12号!   周雪葵咬着牙,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在窄小的老旧楼梯上奔跑。每一秒,几乎都要体力不支摔倒在地;每一秒,都硬撑着向上爬去!   四楼!   五楼!   六楼!   终于到了!   周雪葵整个人趴在了标记着12号的铁门上,喘着粗气,用力地拍打着门板。   “钟英华!开门!钟英华!开门!快开门呀!”   “来了!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门打开,一个满头华发、长相慈祥的老奶奶显露出来。   “你是……?”钟英华奶奶用手扶着铁门,半开着门,有些戒备地盯着门外这个气喘吁吁的穿着白大褂的女人。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还没有谁会在医院以外的地方大咧咧地穿着白大褂。   这样反常的穿着,怎么看都很诡异。   “我……”   周雪葵正准备开口介绍自己的身份,目光在屋里随意一扫,突然看到了放在边桌上的水杯和一个拆开了的药盒。   那个药盒的包装,俨然就是美托洛尔缓释片!   钟英华奶奶,已经吃下了药了吗? 第29章   周雪葵扶着铁门,透过半开的大门向屋内投去目光。   距离大门最近的自然是来开门的钟英华奶奶,顺着奶奶身后的通道往里看,是一个白色的小边桌和一个饮水机。   小边桌上放着半杯水、一个拆开了的美托洛尔药盒、一个歪掉了听筒的座机。   两个手里拿着塑料宝剑的小孩子怯生生地从通道两边的墙壁探出头,睁着好奇的圆眼睛。   无数的信息涌入大脑,在瞬间汇聚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钟英华奶奶从隔壁市的农村来到城市帮女儿看孩子,不会用手机只能用家里的座机进行联系。两个小孩子淘气打闹撞歪了电话,导致大家一直无法打通座机。钟英华奶奶一般是晚上八点吃药,今天稍微有些提前已经吃下去了……   接收到的信息非常多,但其实现实中的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一秒钟。   周雪葵收回目光,深深地凝视着钟英华奶奶,充满力量的眼神仿佛X光线一般穿透皮肉看到了人体的最深处:“钟奶奶,已经吃过药了吗?你已经吃了美托洛尔缓释片了吗?”   很难有人在那样沉重的审视目光下还能镇定自若,钟英华奶奶也不例外。   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我不认识你。”说着,就要关上铁门。   “诶——!别关,别关!”   就在周雪葵努力拉住铁门的时候,慢了一步的秦九结冲了上来,凑到铁门前,指着自己的脸,急急地道:“钟奶奶?你还记得我吗?今天早上就是我给你拿的药的啊?我是八顺市人民医院门诊药房的药师!”   钟英华奶奶透过门缝细细地打量秦九结,眼皮松弛的三角眼微微眯起,半晌,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有点印象,我今天早上是在医院见过你。”   钟英华奶奶终于愿意完全打开大门,语气和善地问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秦九结道:“是这样的钟奶奶,今天我给你拿药的时候,不小心把药拿错了……”   钟英华奶奶:“拿错了就拿错了吧,那个药我以后就不吃了,之后再重新去开就好了。”   作为一个善良乐观的农村老太太,钟奶奶想得很简单,也并没有责怪的秦九结的意思。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秦九结急得想跺脚,“拿错的那个药和你的身体情况有冲突,你不能吃的!吃了的话,很有可能引发严重疾病,甚至导致死亡!”   “啊——!”   一听到可能会死,钟英华奶奶顿时慌乱起来:“这、这可怎么办呀?我都已经把药吃了!”   “你已经吃了药了!”   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那种拼尽全力却依然无能为力的感觉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巨大藤蔓,将秦九结瞬间拖进了无底深渊。   “这可怎么办呀!要出大事了!”   两个小孩子似乎也被紧张恐怖的气氛所感染,举着脏兮兮的小手死死地抱住钟英华奶奶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奶奶,你别死!我不要你死!”   “奶奶!奶奶!”   “钟奶奶,你是什么时候吃的药?”   就在一片哀嚎声之中,一个异常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仿佛一柄利剑,在黑暗的祭坛上映出一片白光。   钟英华奶奶下意识地抬头,一下子撞进了一双深沉肃穆的眼眸中。那双眸子属于敲响她家大门的那位年轻药师,眉目清秀、下颌紧绷,如同雪地里倔强生长的向日葵。   娇艳中透露着让人安心的强大。   看着那双眼睛,钟英华的心奇异地逐渐安定下来,声音也被找了回来:“就……刚刚……不久……”   “不久是多久?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半个小时?”   周雪葵每说一句话就向前走一步,一点一点逐渐接近钟英华奶奶,不知不觉间侵入到陌生人社交的安全距离之内,只要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肌肤。   在秦九结的视线中,周雪葵不算高大的身躯几乎已经覆盖住了钟奶奶。   钟英华奶奶还浑然不觉:“有一小会儿了吧,但肯定不到五分钟。”   “不到五分钟……不到五分钟……还来得及……”周雪葵喃喃地念叨着,不断重复的声调带着一点莫名的神经质。   周雪葵的大脑在飞速旋转,无数的药剂相关知识如火山爆发般从记忆中喷涌而出。   普通片剂的崩解时限是十五分钟。缓释片不设崩解时限,释放速度较之于普通片剂会更慢。现在仅仅过去五分钟,大部分的药物还没有从药片中释放出来……   秦九结的神经发出不安的警告,但她还没有分辨出那种警告到底是什么意思,视线中便有一道白影飞速一闪!   秦九结:“……!”   周雪葵眼皮一抬,猛地朝前跨出一步,扑到钟英华奶奶的身上,左手上抬钳住了奶奶的下颌,右手两指并拢直接插入了奶奶的口中!   钟英华奶奶立刻发出吓人的嚎叫声,两个小孩子也被吓得哇哇大叫。   秦九结脸色一变,正想上前阻止,突然钟英华奶奶弯下腰发出巨大的呕吐声。地上立时铺了一滩清汪汪的水状呕吐物。呕吐物中还有一片完整的白色小药片。   秦九结:“……?”   吐出来了?   钟英华奶奶吃下去的美托洛尔缓释片吐出来了。   怔怔地看着药片,良久,秦九结才终于从过山车般的巨大转折中回过神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某个熟悉的片段,这才意识到周雪葵用的正是昨天上课时讲到的“舌根催吐法”——那个曾经被她质疑是否有必要学习的知识。   终于解决了美托洛尔的问题,周雪葵扶着惊魂未定的钟英华奶奶坐到了沙发上,并就自己粗鲁行为进行道歉。   还好钟英华奶奶是个善良乐观的老太太,在了解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便大方地原谅了周雪葵。   周雪葵又把正确的左甲状腺素钠片留在了钟英华奶奶家,拿走了错误的美托洛尔缓释片。   事情总算圆满解决。   转过头,周雪葵一下子对上秦九结复杂的双眸,那张青涩的、总是带着职场新人特有的懵懂表情的脸上此刻却突然显现出一种让她看不透的情绪。   “怎么了?”周雪葵问。   秦九结微微低头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刘海,那种复杂的情绪很快收敛于内:“没什么。”   顿了一顿,秦九结又抬起头,用眼神点了一下周雪葵手中拿着的药盒:“这盒美托洛尔缓释片我们要怎么处理啊?”   周雪葵摇了摇药盒,轻车熟路地道:“药已经被钟奶奶开封了,没办法退回到门诊药房了。但门诊药房的账是必须要平掉的,所以只能我自己掏钱把药赔了。”   “啊?”   秦九结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咬着下唇,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怎么能让周老师赔钱呢?这盒药是我发错的,应该由我来赔才对。”   周雪葵抬眸,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神落到对面的实习药师身上。   或许是老式小区楼梯间的光线太过昏暗,秦九结那张青涩的脸庞上也显现出阴暗分明的光影,让她整个人如同即将破茧的蝴蝶,变化出成熟的气息。   被审视的实习药师在片刻的闪烁后,回应的是更加坚定的眼神:“周老师,就让我来赔这盒药吧。我想把它当作我的职业教训,牢牢地记住它。”   啊啊……小毛毛虫真地变成蝴蝶了啊。   看见自己的学生从青涩逐渐变得成熟,不断地成长为更好的状态——或许,这就是身为指导老师最幸福的时刻了吧。   周雪葵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姚护的脸。   当初的自己,是否在他的眼中也是相同的模样呢?   周雪葵莞尔一笑,释然地递出药盒:“那就交给你吧。”   秦九结笑着接过。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走出钟英华的家门,见到了站在门外的边野和副驾驶上的明艳美人。   愣了一下,周雪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让你们看到这些,见笑了。”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好厉害呢!”   周雪葵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气质卓绝的明艳美人扑过来,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个充满芬芳的柔软怀抱,自己的腰还被人牢牢还住。   很久没有和人这么亲密过的周雪葵顿时全身僵硬。   “你刚才就像是一个剑士一样,一出手就是稳、准、狠!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把药给抠出来了!真的是超强啊!”   “但是呢,你出来之后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软乎乎雪白白的,像只小兔子一样——好有反差萌,好可爱啊!我好喜欢!”   话音一落,明艳美人捧着周雪葵的脸就是大大的一口,在对方白皙的脸庞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唇印。   “……!”秦九结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了什么?   她最敬爱的周老师,在工作中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一往无前、勇攀高峰……的周老师被人给调戏了!   刚刚走出大学象牙塔,又始终在保守稳重的体制内医院工作生活的秦九结完全承受不住这样的热情奔放。   而和秦九结有着类似经历,在保守稳重的体制内医院工作生活更久的周雪葵更加承受不住!   她的整个身体都僵成了一块木头,就连脊柱骨上的三个生理弯曲都要绷直了!   “Tina,够了……”成熟磁性的男声此刻在周雪葵的耳中仿佛神明的天籁,“我们该回去了。”   边野胸腔中突然就生起了一股烦闷的情绪。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周雪葵脸颊上的唇印上移开。 第30章   边野先是送Tina回宾馆,然后把周雪葵、秦九结两个送回到了医院。   造型豪华优雅的黑色轿车缓缓地驶入停车位,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一丝声音、晃动,坐在车里的人就好像躺在床上一般安静舒适。   秦九结向边野道过谢后,正准备下车,眼角却瞥见周雪葵窝在后排座椅的角落里睡着了。   原本结实地扎在头顶的丸子头被挤压得歪向了一边,松懈下来的发丝凌乱地搭在肩膀上。原本蓬松的刘海因为汗水而沾在了脸颊上,更衬得肌肤苍白如雪。   原来,她已经疲累到这种地步了吗?   一直以来,在秦九结的心目中,周雪葵就是一个“勇往直前、横扫千军”的战神形象。   她就像是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里的“药师侠”,穿着象征着生命的白大褂,在拥挤的人潮中逆流而上,挥舞着拳头,将一个又一个象征着“疾病”、“死亡”的大反派干掉。   而现在,这个战神形象崩塌了。   就像是夏日里的夹心奶油雪棒冰,外面的冰层在灼人的热浪下块块碎裂、融化、掉落,露出里面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内芯。   入职已经快半个月了,秦九结才突然有种第一次好好“看见”周雪葵的感觉。   原来,周雪葵那么柔软、那么娇小,缩着身子窝在座椅中的模样那么楚楚可怜,裤腿下露出的脚踝那么纤细苍白似乎一握就能将其折断。   战神的形象的确是崩塌了,但秦九结心中的信念却愈发坚定。   在原本对周雪葵的崇敬之中,更生出了许多的怜爱和钦佩。   看着周雪葵安静沉睡的模样,秦九结根本就不忍心打扰。但毕竟到了需要告别的时刻,秦九结咬了咬牙,还是伸出了手。   倏忽之间,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伸了出来,阻止了秦九结的行动。   “……?”   秦九结歪了歪头,用眼神表示疑问。   边野微微侧头,鸦羽一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敛去了若有若无的目光。   “让她在这儿睡会儿吧。”边野放低了声音,充满磁性的气声仿佛琴弓划过丝帛。   “可是……”秦九结也跟着用起来气声,“这不太好吧?你怎么办?”   “我在这儿坐着等她。”   秦九结的提问是出于礼貌和客气,而边野的回答则没有丝毫客气。   仿佛理所当然。   又仿佛一直如此。   话音一落,边野就松开了手,重新坐回到驾驶座上。他的手肘靠在方向盘上,修长的手指在皮质的部分轻轻摩擦,留下若隐若现的痕迹。   秦九结闭了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拼命压制着充满八卦气息的嘴角。   “嗯……其实今天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去扫尾就可以了。周老师太劳累了,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秦九结煞有其事地说了一通,下车后又转回身子,将脑袋伸出车窗里,冲着边野眨了眨眼睛:“周老师就拜托边先生了。”   摆了摆手,秦九结这才偷笑着小跑回了门诊药房。   边野靠坐在驾驶座上,下巴微抬,视线透过后视镜中反射的光影,静静地看着后座上沉睡的周雪葵。   只一眼,便是光阴流转、岁月成歌。   ……   秦九结内心中的小人在疯狂尖叫。她一下蹦进出租屋的床铺里,卧在柔软的、云朵一般的棉被中打通了电话。   在简短地讲述了不久前的经历后,秦九结兴奋地总结道:“所以说,边野真的对周老师有意思!他肯定是想要和周老师破镜重圆!”   云学姐依然是老调子:“不可能的,破镜重圆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之间有原则性的冲突的。”   秦九结不以为意:“真爱是可以突破原则的!”   云学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的语调一边,缓缓地拖长,像是漫不经心的春日细雨:“原则要是这么容易被突破,就不能被称之为原则了。”   不等秦九结反驳,云学姐又问:“你知不知道边野的家庭情况,知不知道边野到底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他们两个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   “额……”秦九结默默地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虚心求教:“那么,他们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啊?”   ……   说起来,当初周雪葵和边野会成为情侣,就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边野是谁?   八顺市有名的富二代,家里开着全国知名的制药企业,还是家里的独子——是真的那种万千光环集于一身的人。   喜欢他的女孩子、追求他的女孩子手拉手排成一列,可以绕着八顺市三环路围一圈。   而周雪葵又是谁?   一个出生农村的普通小姑娘,一个整天围着实验室打转的沉闷无聊的药学专业大学生。除了专业成绩还算出色,未来前途稳定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优点。   别人眼中的边野和周雪葵,就像是铁轨的两条线——处于同一时空,却永远不能相交。   但就是这两个人,却偏偏谈起了恋爱。   消息传出的时候,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那个周雪葵有什么好的?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上她了呢?”有好事的人去询问了边野。   “有一次,我去参加学校活动,听了她的演讲。”   边野睫毛微弯、薄唇上勾,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漆黑的眼瞳微微偏移,望向无尽的远方,又似乎是在穿越时空望向某个深藏在心中的人。   “她演讲时候的样子,很美。”   一篇老掉牙的演讲,有什么美不美的?   询问的人一脸不解地皱起眉头,表示一个字都不相信   边野身边的人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都一致认定:边野他就是精致的西餐吃腻了,改吃点野味,换换口味。要不了多久,贵公子边野就会甩了周雪葵那个农村妹的!   于是,他们等啊等。三年之后,临近毕业之时,他们终于等到了期待的消息。   吃瓜群众A:“好消息好消息,边野终于和周雪葵分手了!”   吃瓜群众B:“准确地说,是边野终于甩了周雪葵了!”   吃瓜群众C:“这个我知道,我有个同学就在现场的角落。他说:当时边野毫不客气地说了‘我要去北京追求梦想了,你跟不上我,我们还是分手吧’。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留给周雪葵。”   吃瓜群众D:“那周雪葵是什么反应?”   吃瓜群众A:“还能是什么反应?她一个农村妹就靠着嫁人改变命运呢,好不容易攀上边野这个顶级富二代——如今突然被甩,当然是一哭二闹地不愿意啊。”   吃瓜群众B:“可我们的边野是什么人?他认定的事情,岂容他人置喙?任凭那个周雪葵哭得多惨烈,边野直接扭头走人!”   吃瓜群众D拍手叫好:“这种高攀的心机女,就该这种下场!”   一群人吃瓜吃得正开心,突然看见边野走了过来,顿时坏笑着拥了上去,撺掇着边野现场再现一下周雪葵被甩的场景。   边野站定,嘴角缓缓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一双丹凤眼一点一点扫过众人,默默地不说话。   边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绅士的时候是真绅士,温柔的时候是真温柔,但他总是能用他的方式告诉你:底线在这里,这个是不能碰的。   众人顿时像被提起了脖子的鸭子一般,纷纷闭上了嘴巴,缩着脖子散开了。   三月的大学校园中繁花似锦,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好友、情侣。边野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期间,脑海中还反复回放着昨夜和周雪葵分手时的画面。   分手的话,他的确是说了。但周雪葵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一丝挽回和妥协都没有。   她就那样站在月光中、站在花树旁、站在最美好的世界的中心,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真巧,我也要留在八顺市追求梦想了。那我们就分手吧。”   轻声细语,礼貌妥帖。   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体面。   刹那间,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击中了边野。   别人都说,自己和周雪葵的结合是王子和灰姑娘的组合。作为王子的自己,是这段关系中的绝对主宰,随时可以抛下身为灰姑娘的周雪葵。   平凡的灰姑娘为了不被抛弃,理所当然地会像行星绕着恒星旋转一般永远相伴相随。   但在那一刻,边野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这段感情中随时可以被抛下的那个人。   ……   周雪葵悠悠地醒转过来,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世界由模糊逐渐变为清晰,周雪葵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双几位深邃的眼眸中。   那双眼眸通过后视镜中反射的影像和自己遥遥相望,对视上一瞬后又立刻撤回了视线。   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一般。   边野眨了眨眼,逐渐理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怎么睡着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耽误你的时间了。”   驾驶座上传来回应:“不用不好意思。”   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周雪葵还有点呆呆的,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啊?”   边野抬起眼皮,定定地盯着车厢上方的后视镜,一字一顿地道:“我们之间,不用不好意思。”   两个人,一前一后,面朝着同一个方向。但两双眼睛,却通过一个镜面再次相对。   狭窄车厢中的空气仿佛突然凝结。   周雪葵静静地看过去,除了那双依旧深邃美丽的眼睛之外,只能瞧见边野四分之一的侧脸,瞧见他紧绷的下颌线以及搭在方向盘的修长手指。   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注视着,那些手指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挤压着方向盘的肌肤上泛起薄红。   不知为何,周雪葵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脸上也有点发热。 第31章   秦九结听完云学姐的叙述,终于对所谓“原则性问题”有了了解:“所以说,他们并不是因为不爱了而分开,而是为了追求各自的梦想,而不得不分手的。”   云学姐:“对,就是这样。”   秦九结心中一阵唏嘘,看多了劈腿、花心的狗血恋爱,便更加明白这种“爱得纯粹、分得也纯粹”的恋爱是多么的难得。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周雪葵和边野真的都是各自的命中注定,是和彼此最适合的人。   这样的一对恋人,却无法再一起,怎么能不让人感到惋惜呢?   “所以,周老师和边野就真的没有一点点机会了吗?”   秦九结着重强调了那个“一点点”,不死心地想要在必败的绝望结局中寻找一丝希望。   “理论上也不是没有机会啦……但那需要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完全放弃自己的梦想,做出妥协。”云学姐反问,“你觉得,他们两个人谁会放弃自己的梦想?”   秦九结完全被噎住了。   边野会放弃他的梦想吗?   他那种天之骄子,从来就只有别人迁就他的没有他迁就别人的;就算追梦失败,也完全没有现实的压力——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主动放弃梦想的人。   周雪葵会放弃她的梦想吗?   回想起这半个月来经历的种种,秦九结立刻将这个荒唐的假设抛到了脑后。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放弃梦想,唯独周雪葵不可能放弃做医院药师的梦想的!   “他们谁都不会妥协的……”秦九结无可奈何地说出来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所以说,周老师和边野是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   云学姐也叹了口气:“就是这样的。虽然有些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   周雪葵一下子掐断心中摇曳的萌芽,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将心绪重新调整回平静状态。   她左右看了看,一边整理头发一边问道:“小秦呢?”   边野回道:“她先回去了。”   周雪葵忍不住轻声抱怨:“怎么都不叫醒我?自己一个人先跑了,真是个没良心的。”   边野道:“是我让她不要叫醒你的。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真是的,怎么话题又拐回去了?   周雪葵默默地放下扎好了丸子头的手,有些紧张地捏了捏白大褂的衣角。   顿了一顿,周雪葵掩饰性地笑道:“太谢谢你了,让你白白等了我那么久,我请你吃饭啊。”   话一出口,周雪葵就察觉到了不妥,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样说太唐突了,让你的女朋友知道了就惨了。这样吧,改天你有空的时候,你把你女朋友带出来,我请你们一起吃饭。”   边野皱眉:“什么女朋友?”   “就是刚刚坐你副驾驶上的那个女孩子啊!那个叫Tina的女孩子。”周雪葵比划着,“真是个大美人呢,和你很般配……”   边野突然转过身,直直地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中,有着三分惊讶、三分轻笑和四分的无奈,仿佛一个数学老师正无奈地看着一位学生给出一个南辕北辙的错误答案。   那双眼睛好像在说:“你看,答案我都已经送到你面前了,你怎么还答错了呢?”   周雪葵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点点地消散于喏喏的咽喉之间。   她的心尖微微一颤,不敢再说下去了。   “不是女朋友。”   “啊?”   “我说,Tina不是我的女朋友。”   干嘛这么郑重地和我解释这件事呢?   周雪葵忍不住移开和边野对视的目光,低下头,专注地研究起脚垫的制作工艺。   边野看着周雪葵头顶上的发旋,半晌,转过身开始发动汽车。   周雪葵立刻紧张起来:“等一下,我还没下车呢!”   边野脚踩油门,汽车在地下停车场里行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不用下车了。”边野说。   语气中,分明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啊?”   周雪葵的脑海中顿时闪过各种“路怒症车毁人亡”头条新闻,很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捏了把汗。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边野头也不回地道,“不用改天了,就今天吧。”   黑色的汽车从地下停车场冒头,一下子撞入灯红酒绿的都市夜色中。   “好吧,那去周家桥吧。”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周雪葵自暴自弃地报了个地址,“我知道那里有一家不错的牛肉汤锅。”   边野依旧没有回头,但寂静的车内空间中缓缓地响起了一个软软的鼻音。   周雪葵靠坐在后座上,侧头向驾驶位看过去,只见在各种重叠的灯光下,边野挺直的眉眼柔和了许多,甚至微微带上了几分喜色。   喜怒无常……   八年不见,真是越来越难搞了。   周雪葵忍不住撇了撇嘴,默默地在心里吐槽。   等到暖呼呼的牛肉下锅,周雪葵心中的烦闷和吐槽顿时一扫而空。隔着蒸腾的水蒸气,难搞的边野似乎也变得面目可亲了许多。   两个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倒很有了几分老同学再见的亲切味道。   “说起来,你现在混得还真不错啊。看看你开的那辆车,再看看你穿的这身衣服——虽然我不懂什么时尚、什么品牌,但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   周雪葵几杯果酒下肚,双颊染上绯红,话也多了起来。   她捧着脸看向边野,湿润的大眼睛反射的明亮的灯光,仿佛装下了一整个银河。她勾唇微笑,脸上尽是真诚。   “你现在真的成了大歌星了啊!”   周雪葵忍不住想起曾经的大学时光,在学院的迎新晚会上,边野一个人、一把琴、一首歌,坐在聚光灯下——唱醉了不知多少姑娘的芳心。   边野也从此一战成名,成了那一届的校草。   如今,这个人追随着自己的梦想,从小小的校园一路唱到大大的北京,唱响了整个中国——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结局吗?   虽然自己和自己的感情曾经因为这个人的音乐梦想而饱受折磨,但同为追梦人的自己又怎么会怨恨这样的边野呢?   如今,时光荏苒、大浪淘沙,留下的,只有敬佩和祝福。   周雪葵拍了拍边野道胳膊,笑道:“以后我要是去北京开会,就去找你玩。你可别嫌弃我这个身份普通的老同学啊!”   边野突然一撩眼皮,打断了周雪葵的话:“你觉得我成了大歌星?”   周雪葵诧异地停下动作,眼神迷惘:“不然呢?”   边野嘴唇勾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看过我的节目?”   “啊,这个嘛……”周雪葵缓缓放下酒杯,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不敢和边野继续对视,“你也知道的,我对娱乐圈什么不太关注……平时又忙……我最熟悉的明星就是春晚主持了……所以我……”   所以你,就自以为是地将我当做了大歌星?   边野也不知怎么了,胸口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火。   仿佛一头名为本能的野兽,嘶吼着冲出了绅士的皮囊。   他用他自己都觉得阴阳怪气的语气道:“八年前,我去到北京之后,的确是认认真真地搞了一段时间音乐,但我既没有唱出什么名堂也没有成为大明星。三年前,我就从北京回来了。这三年,我没有再碰过一下琴弦。”   他俯身前倾,漆黑的双瞳极有压迫感地深深凝视:“音乐梦想什么的,我早就放弃了。”   事后回想起来,边野也承认是自己迁怒了周雪葵。   就因为他看见周雪葵八年来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梦想,就因为他看见周雪葵的梦想已经开出来美丽的花,就因为他看见周雪葵的眼中有着无比璀璨的光。   而反观他自己……   不过是一具失去了梦想的行尸走肉,是一滩没有了光泽的死水。   站在周雪葵面前,仅仅是和周雪葵简单地对视,就让他觉得自惭形愧。   而在饭桌上,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边野就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那双刚刚还盈满了星光和暖阳的眸子中,突然乌云连绵,泛起层层雨光。   他将自己的话语,化作一柄匕首,刺伤了他最爱的人的心。   边野张了张嘴,正想说声抱歉,突然听见一个清亮温柔的女声响起:“这三年,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周雪葵抬眸。那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的温暖与关怀。   她定定地看着边野,一字一顿地问道:“直到现在,也还是过得不开心吗?”   边野的心被猛地一击,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碎了一地。   啊、啊……   雪葵,直到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我吗?   四目相对,片刻后,边野仿佛被抽走脊柱骨一般瘫倒在了座椅上。脑袋后仰,露出结实的喉结,手背覆盖在眼睛上,静默无声。   “雪葵……”边野喃喃地念着那个深深镌刻在心底的名字,语调沙哑中带着一丝哽咽,“你这样,让我该拿你怎么办?”   手掌移开一条缝隙,带着癫狂的眼眸贪婪地描摹着对面人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修了百万功德,才有幸今生遇见了周雪葵。 第32章   周雪葵沉吟片刻,找老板要了一瓶酒两个玻璃杯。   透明无色的清澈液体倾倒于同样透明无色的杯中,打着璇儿缓缓转动,看似轻盈无一物,实则却凝结着中国人千百年化不开的愁绪。   周雪葵将其中一杯酒推到边野身前,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歪了歪头,微笑着问道:“喝点?”   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注1)   成年人的默契,尽在其间。   边野拿开手掌,重新坐直了身体。端起酒杯,透过波澜微兴的液体,望向另一端的周雪葵,好像这样,就能利用那奇异的光影将此刻的一切永远印刻在时光中。   那个人的面容、那个人的眼神、那个人的微笑……以及,那个人的心。   边野紧紧地盯着周雪葵,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就像是防御状态的猫咪一样呢……   哪怕是在吃东西的时候,也要紧紧地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   周雪葵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又给边野倒满了一杯酒。边野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周雪葵不说话,继续倒酒。边野也不说话,继续喝酒。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默默地倒酒,一个默默地喝酒,周而复始。   终于,到了第四杯酒的时候,边野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小小地啜饮了一口酒,缓缓地将酒杯放下,眼眸轻抬,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漂亮的丹凤眼的眼尾浮现出一抹灼人的红。   周雪葵缓缓地俯下身子,拉进两人的距离,双肘撑在桌面上,捧着脸颊,微笑道:“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放弃你的梦想了吗?”   “在这儿等着我呢……”边野失笑,漆黑的眼瞳控制不住地在周雪葵的脸上流连,“你灌我喝酒,就是为了问这个?”   周雪葵狡黠一笑,纯真的杏眼在酒精的晕染下多了几分艳丽:“当然,要不然我干嘛陪你喝白酒啊……真是的,难受死我了……”   说完,周雪葵伸出一根手指,委委屈屈地戳了戳空空如也的酒杯,将酒杯戳了个踉跄。   看着酒杯笨拙地旋转着重新找回平衡的样子,周雪葵露出孩童般纯真的微笑,像是整蛊了小伙伴的大仇得报。   边野将一切看在眼里,一颗心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那个由三年时光凝结出的心结,那个被多年的懊悔重重包裹的乱麻,第一次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喉结滑动,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一场穿越时光的旧梦。   “三年前,我的父亲突然去世了。是癌症,几个月就走了。我从北京回来奔丧,看见我的母亲抱着我父亲的骨灰盒缩在沙发上,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儿一样,直到看见了我,她的眼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光。”   “我的母亲递给我一张病历,上面确诊我的母亲患有心脏病。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你父亲已经得癌症走了,我现在又得了这个病,你要是还不回来,你让我还怎么活下去,让这个家还怎么撑下去’?”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任性地只顾着追求自己的梦想了。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是这个家未来的顶梁柱。我要回来,负起我的责任,撑起这个家。”   周雪葵的心脏上缓缓涌起一股刺痛感,如同粗糙的砂纸在其上来回摩擦,疼得细密又绵长。   修长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关节处泛起生生的白。   周雪葵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以我的家庭情况,我很难给出什么有说服力的建议。毕竟,我活到三十岁,出省的次数还不到三次。我的家人,也全都在省内。现在,我也是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的。”   “我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独生子女离家千里之后,留守在老家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离开家的子女在面对父母的衰老、疾病、死亡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不会对你放弃梦想,从北京回到八顺市的行为进行任何对错判定。只是……”周雪葵深深地凝望着边野,“现在的我以一个医院药师的身份坐在你面前,你愿意听我从药学的专业角度来聊聊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可爱挂的杏眼中有某种复杂又深沉的情绪逐渐酝酿,给周雪葵偏甜美亲和的长相凭添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看着这样一张面容,任何人的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信任感,心里想着:这就是专业人士啊,我要听她的——然后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过去。   谁能够在此时说出拒绝的话呢?   边野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杯沿缓缓摩擦。沉默,在嘈杂的环境中将时光不断拉长。   就在周雪葵以为对方就要拒绝的时候,边野突然嗯了一声,沉沉地道:“你说吧。”   周雪葵定了定神,开始说道:“人的一天有24个小时、1440分钟,而人一天用来吃药的时间不会超过10分钟。以10分钟来计算,人一天吃药的时间花费只占整体时间的0.69%。”   “如果我们把这个吃药的时间区间拉长到人的一生,再算上看病、住院的时间花费,那么所占的比例再翻上一倍就顶天了——也就是是1.38%。”   “如果人的一生可以活100年,那么100年的1.38%就是1.38年,不到18个月。和100年的人生相比,18个月很长吗?”   周雪葵停了下来,用眼神询问着边野。   边野沉默着,并没有给出答案。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沉痛的表情开始有了一丝松动。   与100年的人生相比,18个月的时间真的一点也不长。   甚至可以说是很短、很短的……   周雪葵从边野的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疾病让我们的身体感受到痛苦,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不情愿的暂停——它确实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但却绝对绝对不是我们人生的全部。”   “而我们这群医药人,之所以千百年来不断地付出努力,去研究各种疾病、药品,就是希望能将疾病对他人的影响降到最低,希望让每一个被疾病困扰的人,都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周雪葵深深凝望着对面的青年,努力传达出无声的支持。   “边野,你的母亲生了病,你为了照顾母亲放弃了在北京的一切回到八顺市——这是孝行,当然无可指摘。但是,你要为了一个‘孝’字而搭上你全部人生吗?”   “你想过没有,你和你的母亲并不是24小时都绑定在一起的。你的母亲,在她生病、住院、吃药的1.38%的人生之外,是98.62%的全然的自由。你的人生,在你母亲生病、住院、吃药的1.38%的时间之外,也是98.62%的全然的自由。”   “你为什么,不在这98.62%的自由人生中去继续追求你的梦想呢?”   回想起在大学里相知相伴的时光,周雪葵不由地露出一丝怀念的浅笑:“曾经的你跟我说过,你的毕生梦想时做出更好的音乐。你之所以想要去北京,也是因为那里是中国的文化中心,可以助力你实现梦想。”   “现在的你,的确是只能呆在八顺市,但你只要还有双手、只要还有一把琴,哪里不能继续做音乐呢?”   “放弃梦想,你很痛苦。不再弹琴,你也很痛苦。那么,为什么不做一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呢?弹一首歌曲,只需要4分钟,只占你一天时间的0.27%。那么,你为什么不试一试,每天花费0.27%的时间,让自己过得更幸福呢?”   仿佛天光乍破、清风骤起,原本遮蔽在眼前的乌云渐渐褪去、原本掩盖在心上的尘土缓缓散开,露出乌云后煌煌的日、红红的心。   真是神奇呢。   只是几句简单的话,却轻易地解开了他长达三年的心结,抚平了他所有的不甘、绝望、迷惘和悲伤。   边野的瞳孔不自觉地睁大,他看着对面的周雪葵,就像在看着一个奇迹。   “雪葵……”边野的喉咙动得有些艰难,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渴,从身体到心灵都渴望着某种特定的甘霖,“……谢谢你。”   他深深地望着周雪葵,突然感到心中的某一角塌陷了。   自己……或许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再离开眼前的这个人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坦白一切的时候。   于是,他艰难地收回过于炙热的目光,就像猫咪谨慎地收回试探的爪子。   薄唇轻勾,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属于老友范畴的微笑:“你现在,已经是一位优秀的药师了啊。”   始终关注着边野神情变化的周雪葵眼睛一亮,知道自己的劝导成功了。   她眉眼弯弯,饱满的苹果肌上洋溢着开心的笑意:“嗯,谢谢夸奖!”   终于解决了一件大事,周雪葵放肆地奖励了自己一份山药蓝莓糕,暂时地将“热量”、“肥胖”等一系列关键词都抛到了脑后,单纯地享受此刻的满足和快乐。   “说起来,如果你打算继续弹琴的话,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   听到周雪葵突然的请求,边野挑了一下眉,面上露出恰当的询问,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蹦跳出紧张又雀跃的节奏。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明,《增广贤文》 第33章   三天后。   早上7点40分的内分泌科,头天晚上值班的医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嘴里塞着食堂出品的包子,从家里赶来上班的医生急匆匆地走到休息室,一边更换白大褂一边见缝插针地闲聊几句。   从早上8点开始,科室里就要进行交班,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现在的这十几分钟,可以说是医生们一天中唯一空闲的时间。   而就在此刻,一个急匆匆跑过的身影打破了内分泌科此时难得的平静。   “胡医生!”周雪葵一个箭步冲到胡意医生的办公桌前,兴奋地递上一张打印的检查结果单,“单星星的基因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的确是线粒体糖尿病!”   周雪葵望着胡意医生,脸上全是笑意,眼中全是催促:“胡医生,请给单星星开胰岛素吧。”   胡意医生狠狠地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良久,才在电脑系统中开出了胰岛素的医嘱。   “哼,被你撞上了。”看着周雪葵离去的轻快背影,胡意医生的眼眸沉了沉。手中的中性笔狠狠地戳在草稿纸上,让人无端联想到古老的针扎小人。   “不过是一个医院药师而已……”   ……   周雪葵一整天都神经紧绷,随时关注着单星星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   到了下午,一天六次的血糖数据终于全部出炉,周雪葵更是第一时间就趴到电脑屏幕上仔细地查看起来。   胰岛素起效果了!   今天一整天,单星星的血糖都达到了正常值且十分平稳!   周雪葵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单星星和陈刚,两个人也是欢欣鼓舞。特别是单星星,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生下健康的宝宝后,直接激动地掉下泪来。   “真好呀……”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算经历了全程事件的边妈妈欣慰地感慨着。看着幸福得又哭又笑的单星星和陈刚,心中也跟着涌起满满的幸福。   紧接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病床边的周雪葵身上。   那个曾经青涩无比的少女,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青年,一位真正能给患者带来希望和健康的医院药师了。   她穿着白大褂,站在病床前,露出温暖的笑容。身后的玻璃窗外有无数的光芒倾斜而下,给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色光晕。   就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一样。   “已经是一位成功的医院药师了啊。”   话一出口,边妈妈就愣住了。因为她敏锐地发觉,自己充满欣慰的语气中,居然潜藏着一丝丝的羡慕。   奇怪,我为什么要去羡慕周雪葵。   就在边妈妈愣神思索的当口,站在旁边的秦九结随口接过话头:“是啊,周老师真的是一位成功的医院药师呢。”   单纯的秦九结并没有发觉边妈妈的异常。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悄悄地展望起来。   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像周老师那样成功的医院药师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坞超级英雄电影里的“药师侠”吗?   穿着象征着生命的白大褂,在拥挤的人潮中逆流而上,挥舞着拳头,将一个又一个象征着“疾病”、“死亡”的大反派干掉?   然后,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己负责的患者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应该也会感到很满足、很幸福的吧。   被想象中的幸福场景取悦到,秦九结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但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瞬间击碎了一切美好的想象。   秦九结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掌,敛去了笑容。   “喂,回神了!”   眼前放大版的手掌一闪而过,将秦九结游离的神思拉了回来。她一抬头,就陷进了周雪葵充满关怀的眼神中,心脏蓦地停跳了一拍。   “你怎么了?”周雪葵关心地追问。   秦九结摇了摇头:“没什么。”   周雪葵也没有再多言,带着秦九结往临床药学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路上,周雪葵试探着问道:“小秦,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秦九结老实摇头:“没有。”   周雪葵立刻眼睛一亮:“那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活动?   秦九结一愣,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她望着周雪葵温暖的笑容,又想到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出租屋,瞬间又推翻了曾经的那个决定。   看着周雪葵勾起的唇角,秦九结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模仿着牵动起来,点头微笑:“好啊。”   周雪葵立刻给秦九结如此这般那般地介绍了一番。一路上,两人间的气氛都非常热烈。   但一踏进临床药学办公室,便如同一盆冷水浇到了火苗上,压抑的氛围瞬间笼罩全身。   周雪葵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被问到云学姐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艰难地开口道:“雪葵,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我刚刚从院长办公室办公室那边得到消息,说内分泌科的胡意医生向院长办公室提交了投诉,说你擅自干预医生的诊疗工作、侵犯医生处方权,要求医院撤销你的临床药师职务、收回处方审核权。”   “什么?”首先叫嚷起来的是秦九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确定这是真的吗?”   周雪葵没有再次确认消息的准确性,因为她知道云学姐是医院里的“八卦通”,总是能极快地获得医院各个角落的第一手消息;而且她也知道,云学姐是绝对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   得到云学姐确定的回答之后,秦九结气愤地道:“胡医生怎么可以这样?是周老师最先提出单星星得的是线粒体糖尿病,也是在周老师坚持下单星星才做了基因检测最终确诊的。”   “如果没有周老师,胡医生现在还以为单星星得的是二型糖尿病,在那儿傻乎乎地开一堆口服降糖药。”   “胡医生应该感谢周老师,怎么能恩将仇报,还把周老师给投诉了呢?”   看着秦九结青涩的脸庞,云学姐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只能将职场世界的黑暗面剖析出来:“正是因为雪葵做得太好、太多,才会被胡意医生投诉的啊。”   “胡意医生没有想到的线粒体糖尿病,被雪葵先想到了。最关键的是,最后还确诊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得胡意医生很没用?”   “对于医生来说,诊疗权是他们的核心权利,也是他们在职场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却被药师侵犯了。胡意医生会想要投诉雪葵,也就很正常了。”   “怎么会?……”秦九结明白了事情的逻辑,但心中的不甘却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咬着后槽牙道:“怎么能这样?”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所以要毁掉周老师作为临床药师的前途吗?   明明……明明周老师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临床药师而那么那么地努力呀!   秦九结鼻子一酸,忍不住在心中为周雪葵落下泪来。   “所以说,周老师真地会被撤销掉临床药师的职务吗?”   “应该会的吧,毕竟胡医生的态度这么坚决。”回答秦九结的,却不是云学姐,而是周雪葵。   她终于中被投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胡医生如果只是普通地不满意我的话,完全可以直接向我提出意见,或者跟林主任说,让林主任来处罚我。”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直接向院长办公室投诉,把这件事捅到了医院层面,这就说明他是真地想要撤掉我临床药师的职务。他对我的不满,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啊。”   自己这一次,或许做得真的有些过了。   毕竟,干预到了医生的诊疗……   但是,如果时光倒流,自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周雪葵忍不住这样假设着,但很快就得出了否定的回答。   就算时光倒流,就算自己提前知道最终的结果,自己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自己,是绝对绝对无法坐视患者陷入痛苦而不管不顾的!   自己之所以想要成为一名医院药师,正是想要为患者带去幸福啊!   无数的不甘、痛苦、委屈、悲伤涌上心头,翻滚着冲向眼眶。但周雪葵硬生生地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服了下去。   因为她知道,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她不能感情用事,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你的确是让人无法忍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罗会江阴恻恻地走出来,盯着周雪葵冷笑,“这次过去了多久,你就又被投诉了——周雪葵,就你这个被投诉的频率,不得个‘被诉大王’的名号都对不起你。”   周雪葵微微仰头,直视着罗会江戏谑的目光,挂上熟悉的营业性笑容道:“无论是什么名号,我只要对得起我自己的心就行了。”   罗会江冷哼一声,轻蔑地道:“是吗?那就祝你从心所欲、前途无量了。”   这哪是什么祝福的话?   这简直就是诅咒!   秦九结瞪着罗会江离去的背影,两只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   眼珠子转了转,秦九结趴到姚护的办公桌屏风上,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姚老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周老师?”   “我能有什么办法?”姚护两眼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冷淡地道:“她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云学姐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上一拍,提议道:“雪葵,你去跟胡意医生道歉吧。只要胡意医生肯撤销掉投诉,你就安全了!”   “什么?让周老师向胡医生道歉?”秦九结狠狠地皱起了眉头,眼中全是嫌恶,“周老师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去道歉?这次要是道了谦,周老师以后还怎么在临床科室立足?”   云学姐无奈地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秦九结依然坚持:“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秦九结不甘心,又再一次趴到了姚护面前,恳求道:“姚老师,你就帮帮周老师吧。”   姚护正在打字的手指停下来,缓缓地抬起头来,刘海下的一双眼睛阴沉沉地望过去。   秦九结心中一紧,吓得说不出话来。   周雪葵赶紧拉开秦九结,笑着打圆场:“姚老师说得对,我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你快回门诊药房工作吧。”   秦九结一步三回头,拉着周雪葵不肯撒手。她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周老师,你不会真的要去向胡医生道歉吧?”   周雪葵笑着捏了捏秦九结的脸蛋,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结果,到最后,周雪葵也没告诉秦九结,她到底准备怎么去解决这个麻烦。 第34章   周雪葵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内分泌科的医生办公室。但在那个通常的位置上,却没有看到胡意医生的身影。   周雪葵愣了一下,赶紧抓住身边一位同科室的临床医生问道:“你知道胡意医生去哪里了吗?”   那位临床医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周雪葵又接连问了好几个医生,得到的答案却都是“不知道”。   周雪葵只好又问胡意医生明天上不上班,上白班还是夜班。但得到的回答却是,胡意医生明天早上十点就要出发去上海参加培训,要去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之后,自己早就被医院撤销了临床药师职务了。   那个时候,就算找到了胡意医生,也没用了。   周雪葵心里隐隐地感觉到,此时胡意医生的“消失”有些蹊跷。但她拒绝往深处思考,只是留下来过的讯息,请求内分泌科的其他医生帮她联络一下胡意医生。   周雪葵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打算就此离开内分泌科。走着走着,却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叫住了。   “雪葵,你怎么在这儿啊?你今天不是已经查过房了吗?”   叫住周雪葵的人穿着病号服,头上烫着玉米小卷,眉眼和边野有七分相似——不是边妈妈又是谁?   边妈妈抓着手机走过来,似乎才出去打了电话。她把周雪葵拉到大厅的一角,隔着嘈杂的背景音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看腻魂不守舍的?”   周雪葵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来找胡意老师的。”   边妈妈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像做贼心虚的特wu接头似的,低声道:“雪葵,你和胡意医生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了啊?”   周雪葵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但脸上还是笑着道:“英阿姨,你在说什么啊?这么没影儿的事。”   无论医生和药师之间有没有矛盾、有什么矛盾,在患者面前一定要展现出团结和谐的一面。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医院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患者安心。   毕竟,如果患者发现自己的治疗团队各种争吵、各种矛盾,又怎么会相信自己能得到全心全意的治疗呢?又怎么能安心地接受治疗呢?   边妈妈给了周雪葵一个“你瞒不过我”的白眼,然后显现出中年妇女饱经社会风雨的老辣,直接跳过了前一个话题:“我刚刚从医生办公室前面走过,听到那个胡意医生去M层开什么技术培训会了。那个胡医生走的时候,还特意叮嘱其他医生,如果你来问他去哪儿的话,就说不知道……”   周雪葵的心猛然一沉,感到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轰然崩塌。她勉强扯起一个笑容,道:“谢谢英阿姨,我要走了,你快回病房吧。”   送走了边妈妈,周雪葵立刻去了医院新大楼的M层——这是医院召开重大会议、培训、讲座、活动时常用的会议室。   从门外悄悄地往里面看,果然看见胡意医生正在台上发言。   这种时候,周雪葵自然不能进去、也不能离开,只能耐心地等在门外。   整整一个小时后,技术培训会才终于结束。   “胡意医生,请等一下!”   一见到胡意医生从大门内走出来,周雪葵赶紧追了上去。   胡意医生显然听到了周雪葵的呼唤,但他只是斜眼冷冷地瞥了周雪葵一下,脚步一刻未停,甚至还加快了几分。周雪葵只能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追上。   其他医生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远远地躲开了,但却时不时从远处瞥上几眼,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周雪葵突然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如芒在背”。   此时的周雪葵却早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边喘着气一边追着说道:“胡医生,我已经知道你向院长办公室投诉我的事情了。我想说的是,在单星星的这件事情商,我已经好好地反思过自己的行为、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错了。所以,能不能请胡医生把投诉撤销掉啊?”   “哦,是吗?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胡意医生拖长了音调,冷笑道:“恐怕不见得吧?如果我不去投诉你的话,恐怕你一辈子也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吧?”   周雪葵低头微笑,努力展现出自己的柔顺和诚意:“我真的指导自己错了。”   胡意医生瞅了周雪葵一眼,玩味地笑道:“是吗?那你说说你自己哪里错了?”   仿佛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胸口,鲜血潺潺而出,整个身体都疼得打颤。   周雪葵咬着嘴唇,强忍着心中的痛意,一脸沉痛地道:“我对自己的职责定位不清晰,没有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辅助地位。我不该擅自对患者下诊断,强逼着医生做检测。我应该更多地和医生进行沟通……”   周围有医生轻笑起来。每一个笑声,都仿佛一把利剑,直直地贯穿了周雪葵的胸膛。   周雪葵死死地攥住白大褂的衣摆,强忍着眼眶的酸苦,继续说道:“……我应该更加尊重医生的决定、医生的判断,不应该把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到医生的头上,增加诊疗的风险……”   “好了好了,谁要听你这些没用的套话。”胡意医生嫌弃地打断周雪葵的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药师,脸上的笑意更加轻蔑,“专业不怎么样,耍嘴皮子倒挺厉害的。不过,就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认真认错的态度吗?”   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非要我把所有的自尊都掰断了、揉碎了、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你才会满意吗?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不甘和愤怒在狭小的空间中翻滚涌动。   周雪葵很想大叫一声“我没错!我不需要道歉认错!”,然后甩头就走。   但一想到可能被撤销掉了临床药师职位,想到自己坚持已久却面临破碎的梦想,周雪葵还是咬着牙将一切的苦涩咽下。   “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对,请胡意医生原谅我吧。我一定好好改正。”   紧盯着胡意医生的眼睛说完了道歉的话,周雪葵弯腰,深深地低下头,鞠了一躬。   久久没有起身。   “周雪葵,很高兴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胡意医生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语气也终于正常了许多,“不过,为了让你真正地记住自己的错误,也为了让告诫其他的药师不要和你犯同样的错误,投诉我是不会撤销的。”   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冰冷如刀。   周雪葵直起脊梁,不可置信地望着胡意医生。而后者则挂着满意的笑容,信步走入了电梯厢中。   脑海中,理智在哭着大喊:“快追!快追上去!再试一试,说不定还有机会!”   现实中,周雪葵向前踉跄了一步之后,就再也抬不起脚了。   已经没有机会了。   周雪葵心里很明白,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默默地转过身,准备从安全楼梯走下大楼,通过幽暗、安静的楼梯间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但在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却愣住了。   她的面前,是一脸冷意的姚护。   或许当老师的对当学生的天生就有血脉压制,哪怕这个“老师”的身份已经在很久之前就结束了。   周雪葵心中一凛,有些忐忑地走到姚护的面前,软软地唤了一声:“姚老师。”   姚护阴沉沉地看了周雪葵一眼,低声骂了一句“蠢蛋”,转身走进了楼梯间。   这就是要后面的人跟上的意思了。   周雪葵自然心领神会,跟着走进了楼梯间。但进去之后,姚护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周雪葵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对不起,姚老师,我刚刚做的那些事情,让你丢脸了。”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姚护猛地转过头来,阴沉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周雪葵,眼中的怒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周雪葵一愣,面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难道自己会错了姚护的意思,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下道歉而感到丢脸从而生气,他生气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   可是,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会惹他生气的事情啊?   周雪葵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最近所做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发现自己虽然依旧经常对患者投入过多、做一些用在姚护看来“自我意识过剩”的事情——这些事情的确会让姚护生气,但这些都已经属于“常态”了,并不是什么“新的”会让姚护生气的事情。   所以,姚护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如此生气呢?   直到姚护愤愤地下班,周雪葵依旧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   晚上八点,夜幕降临。   在八顺市人民医院旁的古井公园中,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相互搀扶着缓缓前行。   远远的看过去,似乎是年轻女性的眼睛不太好。但仔细一瞧,其实是年轻女性的眼睛上绑着一根深色的绸布。   “老公,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还没到吗?”单星星依偎在陈刚身上,软软地问到。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陈刚停下脚步,扶着让单星星站好:“到了。星星,你先在这里站一会儿。等一会儿你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再把眼睛上的绸布摘下来。”   单星星乖乖地站在原地。   此时,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听力因此变得异常地敏锐。   她清楚地听见陈刚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周围陌生人切切的私语声、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一切的声音突然像橡皮筋一般被拉得很远很远,一种强烈的孤寂感疯狂地涌上心头。   单星星有些不安地抓紧了衣摆。她有些想提前摘下眼睛上的绸布,但一想到陈刚温柔的话语,最终对爱人的信任战胜了不安。   单星星安静敌站在原地,耐心等待。   突然,一阵美妙的琴声响起。   在一段熟悉的旋律之后,是陈刚那充满温柔情谊的声音。   这是……?   单星星惊喜地摘下绸布,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第35章   古井公园从建成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了。   作为八顺市的老牌公园之一,它总是安静的、翠绿的,像钢铁大陆中一汪小小的绿色水潭。   而今天,在这一片绿色水潭之中,突然多出了一抹令人难以忽略的暖黄色——亮晶晶的、黄澄澄的,如同一枚米黄色的水晶熠熠生辉。   那是一小块被LED灯串围起来的空地,远远看去好似无数繁星降落人间。在单星星的正前方,是一大块粉红色的心型灯牌,有无数红玫瑰点缀其间,花色与灯光相映成辉。   心型灯牌之下,是一男一女组成的小型乐队。女的打架子鼓,男的弹贝斯。单星星自己也是有点音乐基础的,一看就知道那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人是音乐专业人士。   在这一男一女的前面,陈刚拿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隔着麦克风与自己的爱人遥遥相望。   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周雪葵和秦九结拿着泡泡枪,不断地向空中喷射着肥皂泡泡。在灯光的映衬之下,肥皂泡泡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更给整个场景增加了一丝梦幻的色彩。   陈刚深深地凝望着单星星,眸中的深情仿佛无垠的海洋。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他拨动吉他琴弦,缓缓开口。   “夜幕降临人间,”   “月亮离开天边。”   “今天的主角只有你,”   “满天繁星最美丽。”   “千年、万年都咏月,”   “我却只想为你写一首歌,”   “我的小星星。”   “oh~人生有千万种可能,”   “但爱你是我唯一的意义。”   “我的小星星,”   “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爱你的心情,”   “能超越所有的极限。”   “我的小星星,”   “我爱你,”   “永不变。”   单星星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眼泪夺眶而出。在这梦幻的场景中,一种被盛大的爱意将她紧紧包裹,让她陷入巨大的幸福之中。   这首歌,是他向她求婚时唱的歌!   单星星曾经绝望地认为,在经历了四年的疾病、痛苦、不育、反复的希望和失望之后,陈刚对她的爱意终将被无情的现实所磨灭。她也早就暗暗做好了离开他的准备。   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从未放弃过她,更从未放弃过他们的感情!   就在今天,在他们结婚四周年纪念日的今天。他又唱起了最开始的那首歌。   单星星明白,陈刚想告诉她的是:他对她的爱,从未改变。   一曲终了,陈刚端着一个盒子缓缓走到单星星面前,温柔的语调仿佛素手拨动琴弦:“星星,我知道,在过去的四年中你被疾病折磨得很苦,也有过很多不好的设想。但我想告诉你的事情,无论你身上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都依然爱你。”   “更何况,你现在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今后,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好,我们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的。我希望你,能够更多地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过得更幸福一些。”   “今天,我们一起庆祝结婚四周年。我希望,我们还能一起庆祝结婚十周年、二十周年、五十周年,甚至是一百周年!”   陈刚深情地凝视着单星星,语气愈发温柔缱绻:“星星,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生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所以,今天就让我来许愿吧。”   语气一顿,陈刚突然向下一矮,膝盖骨在水泥地砖上磕碰出清脆的声响。上衣下摆随着骤然下降的惯性向上翻飞,在空气中划出完美的弧度。   陈刚单膝下跪,求婚一般打开手里的礼盒盖子,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我的小星星,我的女神,你愿意赐你最忠实的信徒一个孩子吗?”   礼盒中,是一个可爱的布偶娃娃。扎着两个小辫子,头上带着一朵粉色的小花,看造型和颜色似乎和单星星时常抱着的那个布偶娃娃是同个系列的。   单星星猛地用手掌捂住嘴巴,早已幸福得无以复加。她抱起布偶娃娃,不住地点头,有些哽咽地配合着说道:“允了!”   然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刚刚站起身的陈刚。   陈刚也双手环抱,以更加用力的、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体内的姿态抱住了他的爱人。   两人的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所有人都被两人的幸福与喜悦感染,衷心地祝福两人。   周雪葵也在那鼓掌、祝福的人的行列中。   她看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人,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眼中却不断积蓄着晶莹的泪花。   这泪花,既是为了单星星和陈刚两人,也是为了她自己。   最初的最初,周雪葵打算帮助陈刚完成这场结婚纪念日仪式的时候,只是为了给自己这次的工作一个完整的结局、一个美好的回忆。   但在被胡意医生投诉之后,这场仪式对周雪葵来说就有了一层更加深刻的意义。   或许,这是自己作为临床药师最后负责的一位病人了。   或许,这是自己作为临床药师最后能见证的一个幸福结局了。   而在这之后……自己就……   周雪葵赶紧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将所有的负面情绪与泪花都通通憋了回去。   现在可是单星星和陈刚的结婚纪念日仪式呢,是一个开心快乐的场合!自己可不能掉眼泪,毁掉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   周雪葵轻轻拍打了几下脸颊,努力地调动起面部肌肉,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你看,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Tina作为一个摇滚系的酷女孩,很多时候是不爱笑的。但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中,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或许,笑容就是这样具有感染力的东西。哪怕对面的人与你素昧平生,但见到他们在你的面前露出幸福的笑容,你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Tina的目光在单星星和陈刚夫妇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后,望左边微微一侧,下意识地落到了在场她最熟悉的人身上,随即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直以来都满脸愁绪的边野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某个地方。此刻的他,眉目舒展,根本没有半点忧愁。   半晌,边野薄唇微勾,露出了一个异常温柔深情的目光。   而在那道目光的另一头,是她曾经见过一面的周雪葵。   ……   仪式结束之后,单星星和陈刚想要请大家吃宵夜,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   但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愿意耽误人家恩爱小夫妻的幸福时光呢?   周雪葵好说歹说,终于让单星星和陈刚放弃了请客吃饭的想法,俩人回家过二人世界去了。   而周雪葵则做主,请大家一起去吃烧烤。   于是,周雪葵、边野、Tina、秦九结,以及两个被Tina拉来的朋友一行六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到附近的一家烧烤小店中,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   酒过三巡,周雪葵默默地离开席位,倚靠在栏杆上,安静地享受河风拂面的温柔。   她转头回望,隔着有些朦胧的醉眼看着热闹的人群,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惆怅。   “怎么了?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温柔的低语离得极近,仿佛就在耳畔一般。   周雪葵唬了一跳,下意识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抬头,却没想到一下子就撞进了一汪几乎能溺死人的柔情中。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让她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是谁。但正因为认出了来人是谁,更让她心跳加速,生出一阵酥麻的情愫。   就像有一片羽毛,在心上轻轻骚过。   心脏猛地一跳,周雪葵这才意识到自己喝边野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过于接近了,接近到两人的鼻尖只相距了几公分,接近到边野充满荷尔蒙的气息在她的脸颊上不断舔舐。   炙热的、带着强大安全感的气息,让她的膝窝有些酸软。   太、太近了……   实在是太近了……   周雪葵的意识终于回神,她猛地后退一步想要拉开和边野的距离,但她偏偏忘记了自己的身后就是栏杆,根本退无可退。   猛地后退的结果就是撞上栏杆、踢到水泥,把自己疼得呲牙咧嘴。   就在周雪葵毫无形象地揉捏自己的手脚时,一声小小的轻笑声突然传到她的耳膜上。   可恶!   这个边野,刚刚就是在故意整我,想要看我的笑话的吧?   周雪葵猛地转头怒目而视,却发现边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正正经经地挺直着背脊,仿佛对刚才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   周雪葵愣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刚才是自己听错了?   还没等周雪葵撤回自己狐疑的目光,又听到边野开口问道:“我看你一个人站在这里,似乎是有心事。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周雪葵一笑。   她并不认为边野是一个很好的倾诉伙伴,也并不认为把事情告诉边野就能获得解决的办法。   她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与其展露伤口获得别人的怜悯,不如独自舔舐等待痊愈。   于是,周雪葵温和又敷衍地道:“没什么,只是工作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边野眼睫一颤,掩过眸中的悲色。   他不喜欢这样。   他再也不想被周雪葵距至于千里之外了。 第36章   周雪葵转过身,再次面向河面,静静感受发丝拍打脸颊的轻柔触感,感受清风拂面的温柔。   背后的人间烟火吵吵闹闹,喧嚣却不突兀,反而成为了绝佳的白噪音,更衬托得河畔安宁祥和。   就这样安静地呆一会儿就好。   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闭上眼睡上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就在周雪葵安静消化心中烦闷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雪葵,我真没想到,才不过短短一天……不,才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你就把我当陌生人了。”   语调幽怨婉转,仿佛深闺怨妇。   等等等等!   你这是什么语气,什么措辞?   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了?   周雪葵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转头瞪向边野,满头问号。   而被瞪了的边野不仅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他狠狠地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瞅着周雪葵,仿佛在控诉某位吃干抹净后就跑掉的渣男。   “唉!有的人啊,套别人的心事时,就是知心好朋友;被别人问到心事时,就是不熟的陌生人。明明不到两个小时之前,还哭着喊着求别人帮忙组乐队;结果用完之后,就把别人扔到一边去了。”   边野语调夸张地说完之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是污蔑!是造谣!   周雪葵气愤地瞪着边野,边野幽怨地瞅着周雪葵。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   周雪葵率先坚持不住,移开了目光,不甘不愿地辩解道:“我才没有哭着喊着呢……”   然后,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心情竟然奇妙地好转了起来。   转过头,周雪葵发现边野也正看着自己微笑,目光温柔又缱绻。   那勾起的唇角仿佛最香甜的花朵,吸引着贪心的蜜蜂陷入其间。   周雪葵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她赶紧收敛笑容,逃也似地移开目光,避免真地陷入到那甜蜜的陷阱中。   太不安全了!   周雪葵不断地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再往前了。   你可不知道,在前面等待你的是甜美的花蜜还是腐蚀的毒液。   周雪葵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稳定好心绪,将自己最近几天遇到的事情合盘托出,包括自己是怎样劝胡意医生给单星星开基因检测单、胡已医生和自己之前的矛盾、胡意医生今天对自己的投诉,以及有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   "不是我不把你当朋友,故意不和你开诚布公。你看,真的就是一点小麻烦……”周雪葵自嘲一笑,“听起来枯燥又无趣。”   边野却没有笑,他微微蹙眉,眼中带着忧色:“如果他投诉成功了,你真的会被撤销临床药师的职务吗?”   周雪葵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概率会的。毕竟,胡意医生是内分泌科的副主任医师,在医院里地位高、资历老。而我,只是一个工作了五年的临床药师。医院在处罚的时候,肯定会更加考虑胡意医生的意见。”   “那你怎么办呢?”边野的语气有些急躁起来,“你的梦想要怎么办呢?”   “我的梦想啊……”周雪葵望着遥远的、点缀着万家灯火的夜空,沉吟片刻,突然语调一转,整个情绪都昂扬了起来,“当然是要继续下去啊!”   周雪葵勾唇一笑,目光比身后的灯火更加璀璨明亮:“毕竟,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院药师。只要能继续呆在医院里就好了,只要能继续要药学的领域里工作就好了。临床药师只是医院药师的一个分支,我并不一定非要执着于这一个岗位。”   “除了临床药师之外,医院里还有很多药师岗位。哪怕没有了处方审核权,我也能做许多事情。”   “我可以去做调剂药师,去门诊药房、住院药房给患者配药;我还可以去做库房药师,管理药品购进和发放;我还可以去静脉输液配置中心,给患者配制输液药;我还可以去药学信息中心,给全院的医务工作者提供药学相关信息……”   “我还可以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就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放弃我的梦想呢?”   “我才不会呢!永远不会!”   周雪葵说得流畅又激昂,但语调中,却有掩盖不住的哽咽声。   毕竟,临床药师是周雪葵努力奋斗了五年的岗位,深厚的感情岂是说抛下就能抛下的?   更何况,她还是以这种憋屈的方式离开地这个岗位。其中的委屈,又岂是在短时间里能够消化掉的?   边野深深觉得,周雪葵能像现在这样笑着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周雪葵,周雪葵……   她就像是一株生长在雪地里的向日葵,哪怕经历了再多的风雪,她依旧生机勃勃、依旧昂扬成长、依旧开出了最明媚的花!   周雪葵发泄式地吼出最后两句话,心中蓦地一轻,整个人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感到格外地通畅爽快。   是啊,她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就算以后做不了临床药师,还可以做调剂药师、库房药师、配液药师……她还有那么多可以做的事情,她还可以继续呆在医院里做她的医院药师。   最关键的是,她还可以继续追寻她的梦想。   这人生,已经很好了。   不是吗?   十几分钟之前,还如同乌云般萦绕在心头的烦闷消散一空。   如今周雪葵的心中,只有蓝天白云、一碧如洗!   边野静静地看着周雪葵一转颓靡情绪,重新变得光彩夺目,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忍不住收缩了一下,仿佛隔空抚上了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   边野赶紧移开目光,眼睫微垂,克制住心中的悸动,低声道:“做不成临床药师是最坏的打算。你要不要,再争取一下?”   周雪葵自嘲地笑道:“已经争取过了,但是被果断拒绝了啊。”   “那再争取一下呢?”边野打断周雪葵的话,固执地重复道,“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吧?”   他侧头望过去,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你一直都很有办法的。”   周雪葵一怔:“我……”   话刚开了一个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夜深了,气温不断地下降。   河边的水汽蒸腾起来,又在冷空气的作用下凝结出一颗一颗的露珠。   娇柔的树叶呈托不起越来越多的露珠,向下一倾,将那晶莹的水滴滚落下去。   像极了美人腮边滚落的泪珠。   那是为善良的人流下的泪水。   ……   两人在河边又站了一会儿,边野就回到餐桌上了,周雪葵则表示自己还想继续站一会儿。   周雪葵独自一人安静地呆了十几分钟之后,便想要回餐桌上,结果一转头,就撞进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睛中,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恐怖片世界。   幸好干医疗行业的人常年和疾病、死亡打交道,胆子大、够冷静,才没有脱口而出一声尖叫。   周雪葵定睛一看,对面的居然是Tina。   只是,此时的Tina并不是惯常那副或高傲或活泼的模样,她的脸颊绷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带着点戒备又带着点疑惑,两个眼睛仿佛化作了X光机将周雪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审查了一遍。   Tina不仅用目光仔细审视,而且还伸出手做出了各种对比的动作。   她先是伸出手在周雪葵的胸前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她又伸出手在周雪葵的腰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她又伸出手在周雪葵的大腿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了一下……   随着比划的动作,Tina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一会儿开心微笑、一会儿不满皱眉、一会儿骄傲抬眼、一会儿不屑哼气……硬生生将一张漂亮的脸蛋弄成了人类表情百科图鉴。   Tina喃喃地道:“……胸没有我的大、腿也没我的长……腰倒是比我的细一点……但是我的脸更漂亮啊!……”   周雪葵没有听清Tina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又被她一通奇奇怪怪的操作弄得疑惑非常,便问道:“Tina,你在干什么啊?”   Tina一下子从那种比较的状态中脱了出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摇滚系的酷女孩,冷冷地哼了一声,高傲地昂起了头,高岭之花一般俯瞰着周雪葵。   周雪葵:“……?”   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满脸问号地看回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Tina假意咳嗽了一声,率先开口了:“周雪葵,你就是边野大学时交往的那个女朋友是吧?”   Tina的话一出口,周雪葵的脑袋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毕竟,这种开头一般都预示着狗血感情剧的发生,而现在的她并不想陷入到一段狗血三角恋中。   于是,周雪葵露出标志的营业性笑容,礼貌地道:“我是。不过我早就……”   “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Tina打断周雪葵的话,身体前倾,瞪得浑圆的眼睛显现出强烈的压迫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Tina,是边野在北京组建的乐队成员之一,也是边野现在的女朋友。”   周雪葵腰部后仰,努力地和Tina拉开距离,含着巨大信息量的话语将她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Tina勾唇一笑,似乎很满意周雪葵的表情。她拢了拢额边的碎发,露出形状优美的桃花眼,仿佛在炫耀自己得胜的旌旗。   “我这次来八顺市,就是为了把边野带回北京,让他重新追求他的梦想。你最好不要碍事……”   眼睛一眯,Tina闪过一丝厉色。   “……你是绝对绝对赢不过我的!” 第37章   Tina撂下那一大段“战斗宣言”后,转头就走了。   周雪葵站在原地,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决定把这段小插曲埋在心里,一个字也不透露。   晚上11点,周雪葵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周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和老姐妹视频通话。   见周雪葵回来了,周妈妈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像每一个妈妈一样对着晚归的女儿关心起来。   周妈妈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职业习惯,周雪葵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她打开水龙头,头也没抬地答道:“和朋友出去吃饭了。”   周妈妈立刻来了兴趣:“男的女的?几个人啊?多大年纪的啊?”   简直就像在盘问相亲对象似的!   周雪葵无奈地打消掉周妈妈的妄想:“一群六个人,有男友女——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暧昧对象!”   透过洗手台镜子的反射影像,周妈妈的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情:“你都30岁了,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就算不急着结婚,也可以先谈个朋友啊……”   又来了!   周雪葵的脑袋瞬间胀大。   如果不在开头就把话题截断的话,自家妈妈能针对这个问题说出一万字的大论文!   “妈!”周雪葵赶紧提高音量盖住周妈妈的絮叨,抱着自家妈妈的肩膀撒娇,“人家最近只想好好干事业,还不想谈感情嘛。”   大抵天底下的妈妈对女儿的撒娇都是没有抵抗力的。   周妈妈立刻转变了想法,搂着自家亲亲女儿的肩膀,再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眼:“好好好,干事业好!妇女能顶半边天,女孩子就是要再最好的年纪努力干事业!”   说着,周妈妈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说起来,你上次推荐的那个药,钱大姐用了之后果然很有效。刚刚钱大姐还在跟我说呢,说你这个职业好,能给家里的健康保驾护航!”   周妈妈抓着手机,昂着脑袋,一脸得意:“钱大姐以前还觉得你就是个在医院发药的呢,还话里话外地看不起你呢……现在啊,她可是心服口服了!她还说,你这个药师比那些医生都厉害呢!”   哪里就比医生都厉害了?   周雪葵自然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药师和医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职业。但看着自家妈妈那么开心,也就不忍心去打断她老人家。   周妈妈拉着周雪葵的手,郑重地叮嘱道:“总之,你这个医院药师的工作好。你好好地搞你的事业,妈妈永远支持你!”   仿佛被一个木锤猛地砸了一下胸腔,周雪葵的心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她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能说什么呢?   难道她要说:妈,你女儿医院药师的事业可能明天就要结束了?   周雪葵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   晚上,周雪葵躺在床上,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着白天的每一件事情,始终难以入眠。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边野同样没有睡觉。   边野拿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硬盘,点开了里面一个名为《演讲》的视频文件。   年轻稚嫩的周雪葵出现在屏幕上,仿佛刚刚成熟的青苹果般,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那股青涩单纯的气息。   边野还记得,那是大一的时候,他的室友去参加了一个学校组织的演讲比赛,拉着他去录像留念。   周雪葵的演讲刚好排在室友的后面。当这个娇小的女孩子穿着白大褂走上讲台的时候,形象气质与穿着打扮形成的巨大反差让现场响起了一阵嘘声。   鬼使神差的,边野没有关闭录像功能,继续录了下去。   周雪葵抓着话筒,嗓音清脆如同黄鹂:“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梦想的起航》。但在这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人的本质是什么?”   现场没有人回答。   只有几声不合时宜的讥笑声。   周雪葵莞尔一笑,冲着台下招了招手,立刻有一个女同学抱着一个玻璃罐子走上了讲台。   那个玻璃罐子的外面被包裹了一层不透明的黑纸,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但这一招的确挺好用。   不少原本在打哈欠的人都提起了兴致,对着玻璃罐指指点点,各种猜测。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发出了不屑的哼声,表示这就是在“装神弄鬼”。   周雪葵丝毫不受现场观众情绪的影响,自顾自地打开了玻璃罐的盖子,一股刺鼻的味道喷涌而出。   有识货的同学立刻道:“是福尔马林!”   到了这个时候,原本兴致缺缺的边野也升起了一丝好奇。   福尔马林加玻璃罐子——所以,罐子里装的是什么标本吗?   然后,就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周雪葵带着手套的双手伸进了罐子里,小心翼翼地抱出了一个带着延髓的人脑标本!   一个带着延髓的人脑标本!   一个带着延髓的人脑标本!   一个带着延髓的人脑标本!   巨大的视觉冲击力一下子震撼住了在场的所有人,整个现场一片哗然,甚至有胆小的女生直接尖叫了起来。   周雪葵镇定自若,依旧继续着自己的演讲。   她左手托起大脑标本,右手在上边指指点点:“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人脑,这是大脑,这是小脑,这里是延髓——它们就是这样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的。”   “我们的一切感觉——触感、温感、味觉、听觉……都汇聚于此。我们的一切意识——痛苦、快乐、疑问、爱情……都来源于此。这是我们人的核心。”   “我们甚至可以极端一点地说:我们的骨骼、肌肉、血管、皮肤——我们躯体的一切都只是这一套脑组织的傀儡。”   “人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一套脑组织!”   周雪葵捧着大脑,放低双手,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看到她手里的人脑。   她微微抬头,神情地说道:“如果我们剖开人的躯壳,就会发现所有人的本质就是这样一套脑组织。换句话来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但是,所有人真的都是一样的吗?”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世界上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两个拥有相同本质的人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状态,过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认为,那个东西——就叫做梦想!”   在周雪葵抑扬顿挫、条理清晰的演讲声中,所有人的情感、思维都被调动了起来,和周雪葵一起开启了一场梦想的航程。   那一场演讲,周雪葵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也就在那场演讲之后,边野鼓起勇气向周雪葵询问了电话号码。   一切的一切,都从那一天开始了。   如今,早已放弃了梦想的边野再次将这段视频找出来,在深夜的昏暗房间中,反复观看,一遍又一遍。   ……   第二天一早,秦九结就到了临床药学办公室。   她抓着周雪葵的手,满脸心疼:“我都听人说了,你去给胡意医生道歉,不仅没被接受,还被他当众羞辱。周老师,你……你还好吧?”   医院里很难有什么秘密。更何况,昨天的一切都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秦九结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周雪葵扯了扯嘴角:“你别担心,我好着呢。”   但秦九结的眼神反而更加忧心了。显然,在她的眼里,周雪葵就成了“强颜欢笑”的代言词。   如此一来,秦九结对胡意医生就更加痛恨了。   “这个胡意医生也太过分了吧!你和他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同事,以后几十年也要继续做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就没听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说着说着,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周雪葵默默地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没有接话。   秦九结提议道:“要不然,周老师你去找找林主任,让林主任去找胡医生谈谈。林主任毕竟是主任,胡医生肯定还是要卖他的面子的。”   周雪葵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让林主任做这种事情,只会让他为难。”   秦九结皱眉:“周老师,你老是想着别人,那你怎么办啊?”   自己怎么办?   周雪葵缓缓地摩擦着手中的文件夹封面,一个早已成型的想法再次浮现到脑海中。   她还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打动胡意医生。   但这个办法有些伤和气,不到最后关头,她并不想用。   这时,姚护抱着文件从旁边走过,阴沉沉地骂道:“蠢蛋没救了。”   姚护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周雪葵知道,他骂的是自己。   秦九结看了看手机里的时间,焦虑起来:“我听内分泌科的人说,胡医生今天上午十点要从科室出发,到上海去出差。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周老师,咱们就快要没有时间了!”   已经九点半了。   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现在,或许就是最后关头了吧!   周雪葵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翻开文件夹,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自己想要的文件已经不翼而飞了!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我之前整理好的文件呢?   周雪葵迅速地翻找着文件夹、桌面,向来镇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怎么会这样?   那份文件怎么会不见了?   周雪葵有些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眼眸中逐渐覆上绝望的灰色。   难道,我的职业生涯真的就要就此中断了?   就在此时,云学姐突然冲进了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喊道:“雪……雪葵……胡意医生……胡意医生他撤销投诉了!”   周雪葵:“???!!!”   秦九结:“???!!!”   怎么回事?   胡意医生撤销投诉了? 第38章   周雪葵很快反应过来,追问道:“云学姐,你确定这消息是真的吗?”   云学姐拍着胸脯道:“我可是咱们科的‘八卦女王’,咱们医院的小道消息就没有我不知道的。这消息是我刚从院长办公室打听到的,绝对可靠!”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同样巨大的疑惑。   周雪葵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啊?胡医生怎么会突然撤销投诉?他明明昨天还那么坚定的。到底是为什么?”   秦九结高兴得直蹦跶:“管他是因为什么!总之周老师你没事了!”   云学姐也很欣慰:“是啊,雪葵你没事就好。”   但周雪葵却没办法就这样把自己糊弄过去,她始终觉得这件事有违和感。   原本坚持处罚自己的胡意医生,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就主动撤销投诉了呢?   周雪葵思考片刻,突然有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现。   她狂奔出去,在走廊上追到了正准备去查房的姚护。   姚护停下脚步,阴沉沉的目光透过厚重的刘海像利剑一般直射出来。   周雪葵咽了咽口水,犹豫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猜测:“姚老师,昨天你是不是去找胡意医生谈过了?是因为你,胡医生才同意撤销对我的投诉的吧?”   姚护道:“我昨天的确找他谈过。”   果然如此吗?   周雪葵向着姚护微微鞠躬,真诚地道:“谢谢姚老师帮我……”   “我没有帮你。”姚护直接打断周雪葵的话,眼中的冷光更盛,“我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昨天下午,在周雪葵向胡意医生道歉失败后,姚护拿着一个文件夹敲开了胡意医生办公室的大门。   胡意医生依旧昂着高傲的脑袋,发出不屑的冷笑:“你也是想要我撤销对周雪葵的投诉?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思吧,我是绝对不会……”   姚护一点也不惯着胡医生,直接打断他的话,道:“我是来跟你讨论几份文件的。”   瞬间,胡意医生的傲慢成了尴尬,冷嘲热讽成了自作多情,整个人的脸色都变绿了。   姚护坐到椅子上,打开文件夹,将里面的两份文件摆在了胡意医生的面前,冷冷地道:“这是单星星的病情沟通单,上面有你和周雪葵的签字。”   “从这些沟通单上可以看出,周雪葵不止一次地提出单星星有患有线粒体糖尿病的可能性,也不止一次地向你建议给单星星做一个基因检测。但是,你全部都拒绝了。”   “之后,单星星心态奔溃,一次性大量服用口服降糖药,导致其差点死亡——这可以说,是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   “如果这件事被闹大了,如果医院真的追究起来,想必比起坚持给单星星做基因检测的周雪葵,麻痹大意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患者病情的胡医生你恐怕麻烦更大吧?”   “胡医生,你说是不是呢?”   姚护说的每一句话都化成了一柄巨大的铁锤,一下一下地重重砸在了胡意医生的痛处。   如果这件事被医院高层知道了的话,一旦认真追查起来,到最后,周雪葵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而自己则有可能被停掉处方权!   怎么想,都是自己更加危险一点!   胡意医生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病情沟通单,半晌,突然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其实仔细想起来,周雪葵真的是一位很好的临床药师啊。虽然她有些时候行事是有些急躁了,但那都是因为她全心全意地考虑着患者——这种行为,实在是不应该被惩罚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胡意医生就去院长办公室里撤销了自己的投诉。   姚护从手中的文件中把那几张病情沟通单抽出来,塞回到周雪葵的怀里,冷冷地质问道:“既然你手里有这种东西,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周雪葵看着手里的病情沟通单,心里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姚护巨大的眼神压力下,周雪葵坚持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在我的心中,医生和药师始终是合作的关系,是一个医疗团队的,是共同战胜疾病的战友。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打破这种关系,和医生撕破脸。”   所以,哪怕自己的手里有这种东西,如果不到最后时刻,我并不想用。   姚护睥睨着周雪葵,冷哼一声:“所以说,你才是蠢蛋。”   然后扬长而去。   望着姚护逐渐远去的背影,周雪葵缓缓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   虽然姚护总是独来独往、冷言冷语,但她知道,他有着一颗温柔的心,也在关心着药剂科里的每一个人。   午间休息的时候,季平发现秦九结正抱着一本大头部的专着埋头苦读,她好奇地瞧了瞧,发现那本专着的名字是《诊断学》。   季平微微侧头,又看见秦九结的手边放着几本其他的专着,内容从药理到检验再到影像简直无所不包。   季平有些好奇:“你怎么突然看起这些书来了?你准备转专业啊?”   秦九结合上书页,抬起头来,老实地答道:“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这些知识,或许在我未来面对患者的时候能起到一些作用。”   季平疑惑地皱起眉头:“你只是一个医院药师啊,很难遇上需要使用这些知识的情况吧?你这不就成了在做无用功了吗?”   秦九结莞尔一笑:“很难遇到并不是100%遇不到。我觉得,哪怕只有1%的概率出现问题,医院药师也需要做好100%的准备。”   季平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又是周雪葵跟你说的吧。小秦你呀,真地是越来越像雪葵了。”   秦九结抱著书,露出被夸赞的开心的笑容。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自己真的能够成为像周雪葵那样的医院药师,谁能说不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呢?   此时,在医院行政楼的副院长办公室中。   王少清副院长拿着胡意医生撤销投诉的报告,无不遗憾地叹道:“真是可惜啊,本来可以借此大做文章,砍掉药剂科的一臂的。唉,这么好的机会就没有了……”   罗会江坐在办公桌对面,谄媚地笑道:“王院长不用可惜。这个世界上,谁能不犯错呢?我们总能再找到机会的。”   王少清副院长放下报告,没有接话。   罗会江将一份文件递到王少清副院长的面前,笑道:“给王院长报个喜。今天,本市最大的药企——顺心药业——向我递交了合作意向书,打算在我们医院进行一项临床试验,总投资金额超过三千万。”   只要能拿下这项临床试验,就能给医院带来巨大的利润!   王少清副院长看着眼前的合作意向书,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政//绩正向着自己走来,顿时笑逐颜开。   同一时刻,Tina带着边野来到一间公寓中,指着里面的各种专业音乐器材道:“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在八顺市的音乐工作室了。”   边野皱眉:“你疯了?你的主战场不是在北京吗?你留在八顺市的话,北京那边怎么办?乐队那边怎么办?”   Tina潇洒地说道:“北京和乐队的事情,到时候积极协调总能解决的。我之所以要留在八顺市,是因为这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来办,也只能由我来办。”   说完,Tina意有所指地看了边野一眼。   边野心中大概有了一个猜想,忍不住叹了口:“是因为我吗?”   “bingo,答对了!”Tina笑着比了个手势。   她将身体前倾,一点一点缓缓拉近自己和边野的距离,近到完全侵入到边野的私人安全领域,近到不能再接近一厘米。   Tina目光灼灼,紧紧盯住边野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我一定要将你带回音乐的梦想之路上!”   而在八顺市人民医院中,周雪葵正斗志昂扬,在她的梦想之路上不断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没满三千,一小时后再多更一章 第39章   经过了快半个月的治疗,边妈妈终于可以出院了。   这天,周雪葵特意找到边妈妈,跟她详细地讲述每一种出院带药的使用方法。为了让边妈妈能够听得明白,周雪葵还特意做了很多小标签。   可是到了最后,边妈妈还是捂住脑袋,一个劲儿地叫头疼,直呼记不住。   周雪葵只好提议:“要不然,英阿姨加我的微信。如果你想不起来哪种药该怎么吃的时候,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好啊!我来扫你!”边妈妈立刻笑逐颜开,是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精神气足足的——变化速度之快,职业变脸表演人都比不上。   周雪葵有些愣愣地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深刻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给坑了。   “哎呀,雪葵,你的朋友圈里怎么全都是医学信息啊?”边妈妈一加上周雪葵的好友,就一头钻进了她的朋友圈,一边看历史信息一边大呼小叫,“年轻姑娘家家,怎么连张自拍都没有啊?”   周雪葵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仿佛提前过年,不得不微笑着配合家里那群没有丝毫界限感的亲戚。   “我不是很喜欢拍照。”周雪葵挂上标志性的营业性微笑道。   边妈妈立刻大为叹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趁着年轻多拍几张照片多可惜啊!”   紧接着又压低声音,一副“我懂得”的表情说道:“是不是男朋友看得紧,不准你到处发自拍啊?”   周雪葵赶紧摆摆手,道:“我没有男朋友。”   边妈妈立刻喜笑颜开:“原来你还是单身啊!那可太好了!”   边妈妈的语调又快又利,仿佛就等着周雪葵的这个答案。   周雪葵顿时又是一愣,感觉自己似乎掉进了边妈妈下的套子里了。   还没等周雪葵反应过来,边妈妈就一把抓住周雪葵的手,十分和蔼可亲地道:“雪葵啊,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巧了,你现在是单身,我儿子边野现在也是单身,你们之前还是相互的初恋——你们两个知根知底又有感情基础,这要是再在一起了,岂不是美上加美、好上加好?”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只是,一向讨厌自己的边妈妈怎么突然转性了,不仅大加赞赏自己,还想要撮合自己和边野!   太可怕了!   边妈妈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可怕的想法?   周雪葵赶紧借口自己还有工作,逃也似地离开了内分泌科。   查完房后,周雪葵返回临床药学办公室。走过医院的小花园时,突然感到两颗“小钢炮”砸到了自己的腿上又弹了出去,地面上跟着响起一连串的“哎呦”声。   周雪葵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   女孩子大约十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男孩子更小一点,不到五岁的模样,剃着光头。   周雪葵赶紧将两个小孩子扶起来,视线下移,发现两个小孩子的手腕上都有病人信息腕带。   这个小孩子,都是医院里的小病人!   两个小孩子爬起来就想往前跑,周雪葵自然不能让他们走,赶紧拉住:“等一等!你们要去哪儿?你们的大人呢?”   小男孩怯怯地不说话,小女孩像个小炮仗似的冲着周雪葵大吼:“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一边吼,还一边对周雪葵拳打脚踢。   就在此时,两个小孩子来时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在那儿呢”、“找到他们了”的叫喊声。   很显然,是两个小病人是私自跑出来的。现在找他们的家长和医生、护士已经追上来了。   眼看着那群人越来越近,小女孩的脾气越来越火爆,踢周雪葵的脚越来越重,甚至直接上嘴咬周雪葵的手腕!周雪葵虽然吃痛,但还是强忍着没有放手。   而旁边的小男孩,早已吓得哇哇大哭。   一群家长、医生、护士终于追了上来,对周雪葵表达了感谢,还把两个小病人给带走了。   小男孩抹着眼泪,乖乖地被牵走了。小女孩则一个劲儿地挣扎,似乎还想逃跑。   周雪葵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视野中,没有多想,继续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   结果一回到办公室,立刻就和林勇主任打了个照面。   虽然林勇主任大多数时候都很和蔼,但出于对领导本能的敬畏,周雪葵还是立刻紧张起来,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林勇主任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雪葵手里的市科研项目马上就要结题了吧?”   周雪葵道:“是,还有四个月就要结题了。”   林勇主任又问:“省科研基金两个月后就可以开始申报了,你去报一个,正好可以无缝衔接。”   周雪葵无奈地道:“林主任,今年我想先把主管药师的职称先升了,科研基金的事情我打算先放一放。”   林勇主任立刻板起了脸,不太赞同:“医学领域的每一天都在争分夺秒,你要是松懈了,马上就要被超过的啊!你今年要是错过了省科研基金,再过几年就会错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科学基金,再过几年就会错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然后是教授、各种专业学会委员、各种学者头衔……”   周雪葵赶紧举手投降:“林主任,我倒是想去申请基金课题,但我最近确实没有什么灵感。”   没灵感是个好借口。毕竟灵感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还不像种地到时间就有收成。   就算领导不满意,也不能硬给灵感设定KPI,逼着手下的人弄出灵感来。   没想到,周雪葵低估林勇主任了。   只见林勇主任自信一笑,道:“闭门造车当然不会有灵感啊,多和不同的人进行合作,多实践,那灵感就跟喷泉一样噗嗤噗嗤地就来了。”   林勇主任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介绍道:“这个是肿瘤科的白露医生,想要和我们药剂科联合起来,组建一个专业团队,做一些关于患者关怀的工作。你就和她一组,一起把这个工作推进一下吧。”   顿了一顿,林勇主任又补充道:“做工作的时候注意积累数据和方法,争取拿个省基金!”   周雪葵这才发现林勇主任的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医生,赶紧向她打招呼。   不过,周雪葵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从来没有去过肿瘤科,也对肿瘤的疾病、药物不太熟悉,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姚护老师是肿瘤科的临床药师,而且工作经验丰富,为什么不找他呢?”   林勇主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姚护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但是他刚刚被患者投诉,身上一堆麻烦,根本没办法再做这个项目。”   周雪葵一愣:“投诉?”   周雪葵原本以为,“投诉”这个词是和自己牢牢挂钩的,没想到姚护居然也被投诉了!   转头看向姚护的办公桌,处于话题中心的人物此时却气定神闲地敲着电脑,丝毫没有被投诉的烦恼。   林勇主任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真是的,你也是、姚护也是,老是给我惹麻烦。纠纷办那边已经跟我抱怨过很多次了,让我多管教一下你们,不要再给他们增加工作量了……”   在林勇主任的抱怨声中,周雪葵大体上理清楚了事情经过。   原来,前一天姚护照例在肿瘤科工作,一个癌症晚期的女病人不肯打针,护士苦口婆心地劝不动。刚好那位女病人的主管医生不再,护士就过来找到了姚护。   女病人坐在床上,扭动着腰肢,用嗲嗲地语气撒娇道:“打这个针真的好难受、好痛的!人家不想打嘛!可不可以不打呀?好不好嘛~~~~,人家就不打了啦~~~~~。”   如果是一般的医务人员,可能就是好好地哄着,或者好言相劝。   可是,姚护是一般的医务人员吗?   他可是整个药剂科的“怼王”啊!   怼天怼地怼空气,面对院长也敢正面刚。冰冷的眼神不仅可以把新来的实习生妹妹吓得魂不守舍,还能让不听话的小孩子半夜止哭。   他怎么可能会哄着女病人呢?   于是,姚护直接冷冷地道:“也可以不打,那么你今天就出院。反正你的白细胞不好也打不了化疗,继续呆在这里也是浪费床位。我们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床位打化疗呢。”   说完转身就走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女病人和小护士。   然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病人就去纠纷办投诉了姚护。   周雪葵听得目瞪口呆:“姚老师,虽然我是你的同事,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情你做得不对。其实,那个女病人只是想要你多关心她一点。你只要稍微说两句好听的话,她就会乖乖地打针的。”   肿瘤科小医生白露也在旁边跟着点头。   姚护依旧两眼盯着电脑屏幕,硬邦邦地道:“我的工作是维护患者的用药安全,她的情绪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而且……”   姚护皱起眉头,满脸嫌弃:“那个女病人都六十多岁了,还撒娇发嗲,说自己害怕打针,实在是太离谱了……”   “姚老师……”周雪葵忍不住皱起眉头,紧盯着姚护,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儿童还是成人,无论是俊美还是丑陋……任何人都有着相同的痛觉神经,都有着害怕打针的权利。”   姚护脸庞一侧,阴沉沉地盯住周雪葵。   周雪葵克服着来自老师的血脉压制,固执地回盯着姚护。   林勇主任赶紧出声打圆场:“总之,姚护是没办法参加肿瘤科的这个项目了,雪葵你就多费点心思吧。”   事到如今,虽然不了解肿瘤科的情况,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周雪葵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的。” 第40章   这天下午,白露就带着周雪葵去到肿瘤科,给她详细地介绍这个项目了。   “我们这个项目名叫‘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脱胎于国外的‘child life’项目,主要是通过游戏、舞蹈等方式与儿童患者进行沟通相处,减轻儿童患者在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增加儿童患者对治疗的依从性。”   周雪葵有点心动:“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有点像姑息医学的理念。”   白露医生解释道:“姑息医学更多的是针对终末期癌症患者的治疗,是一种治疗方式,让那些患者可以舒适的、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而child life则是针对所有儿童患者的一种非治疗性干预。”   随即,白露医生又露出一个赞同的笑容:“当然,这两者也有相通的地方——它们更加关注的是对患者心理上的关怀,努力帮患者争取更高质量的生存时间。”   周雪葵点头表示理解:“我很喜欢这个理念……我们这个关爱组织主要是在哪里开展活动啊?”   一路走过来,周雪葵并没有看到专门的活动室,便忍不住问了一嘴。结果话一出口,她就看见白露医生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嗯……这件事……是这样的……”   白露医生咬着下唇,说话断断续续,似乎难以启齿,“这个项目是我发起的,但因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住院医师,在科室里面也没有什么话语权……而且,虽然我们主任对我的想法也很感兴趣,但确实科室里各项资源都很紧缺……嗯,所以,目前我们只有一个活动区,还没有活动室。”   白露医生指着肿瘤科大厅的一个小角落,尴尬地说道。   周雪葵顺着白露医生的手指,看了过去。   那真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三角形,大概不到两个平方米,被用一个伸缩隔离带分割出来。   小小的角落里,就放着一个落地式输液架,一个小充当桌子的高脚独凳,一个儿童专用的小矮凳,还有一个掉了半边头发的塑料洋娃娃。   所有的东西都斑斑驳驳、破破烂烂的,色调一调、背景音乐一换,就直接能作为恐怖电影的道具。那一瞬间,周雪葵就连电影名称都想好了,就叫《废弃医院惊魂夜》。   周雪葵倒吸一口凉气,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着问道:“那人员呢?这个项目现在有多少人?”   白露医生心虚地移开目光,低声道:“就……我和你两个人。”   也就是说,这就是个科室不支持、众人不看好,没有场地、没有人员、没有资源还没有前途的“天坑项目”!   周雪葵突然体会到了心肌梗塞的感觉。   她犹豫了一下,斟酌着缓缓开口:“白医生,我仔细想了想,我真的不太了解肿瘤科的疾病和药物,就算加入了这个项目,恐怕也帮不了什么忙,甚至还有可能拖你的后腿。所以,我想,我还是不参与这个项目比较好……”   “不要啊!”白露医生惨叫着抓住周雪葵的手,满脸哀求,“科里的人都不看好我这个项目,问过其他科也都不愿意加入,只有药剂科的林主任愿意试一试。如果连你也走了,那这个项目就真的完了!”   周雪葵呼吸一窒,几乎连标志性的营业性微笑都维持不了了。   她在心中疯狂哭泣:原来,我就是那个被推进天坑的终极倒霉蛋吗?   白露医生还在那里哀求:“周药师,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行不行?”   这时,有护士把白露医生给叫走了。白露医生一边答应着往病房跑,一边一步三回头,不断地哀求:“周药师,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再好好考虑一下?”   周雪葵只能不断地点头,让白露医生安心地去看病人。   等到白露医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周雪葵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思考自己该怎样委婉地再次拒绝她。   就在这时,一阵“等等”、“别跑”的喧闹声突然响起,周雪葵的腿上又传来熟悉的“小钢炮”的撞击感。   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周雪葵还没看清自己腿上的到底是男是女,就伸手一捞,紧紧地拽住了那个想要逃跑的小小身影。   下一秒,周雪葵和一个羊角辫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了。   羊角辫小女孩子大叫:“怎么又是你?!”   周雪葵抽了抽嘴角,心里想:好问题,我也想问。   就在这时,一群家长、护士从后面追了过来,带走了羊角辫小女孩。周雪葵仔细看了看,发现一个家长的手里还拽着自己早上看到过的那个光头小男孩。   看来,这个羊角辫小女孩和光头小男孩因为某种原因,再次出逃。   不过这次出逃并不顺利,刚刚出病房,光头小男孩就被抓住了;还没出科室大厅,羊角辫小女孩又被抓住了。   周雪葵的心中生出一丝好奇,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个看上去似乎是羊角辫小女孩的妈妈的人,一边拽着羊角辫小女孩往病房走,一边生气地数落着:“小枫,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护士姐姐给你打针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跑呢?还跑两次!你跑就算了,怎么还非要拉上小军呢?”   原来,那个羊角辫小女孩叫小枫,那个光头小男孩叫小军。   小枫还是像早上一样,即使被拽住了依旧不服气,各种张牙舞爪、扭身挣扎,大叫着:“我不打针!我不打针!”   小军则默默地在旁边淌眼抹泪。   有护士跑过去通知:“11号床、42号床的病人家属赶紧把孩子哄好。手术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了,快送到手术等候区去。”   小枫和小军的父母连忙答应。   转过头来,小枫的父母对着小枫就是一阵责备,小枫说不过父母,就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气鼓鼓地装鸵鸟,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小军则坐在床沿上,沉默地抠手指。   周雪葵知道,因为儿童特殊的心理、生理状况,为了减少儿童手术前的焦虑、保证儿童手术的顺利进行、减少围手术期的不良影响,在保证手术麻醉的基础上,还需要对即将进行手术的儿童开展手术室外的麻醉和镇静。   很显然,小枫和小军就是即将被进行性手术室外麻醉的一员。   周雪葵找到护士稍微打听了一下小枫和小军的情况,这才知道这两个小孩子是科室里出了名的“逃跑大王”。   他们俩不仅是今天各种跑路,拒绝麻醉,而且在之前也是隔三差五地就要逃跑一回。   就算不逃跑,呆在科室里,也是又哭又闹,各种拒绝打针吃药,让肿瘤科的医生、护士都头疼不已。   “儿科那边的人都羡慕,说咱们肿瘤科的患儿最听话了。毕竟都是打针打习惯了的。要抽血就抽血、要打针就打针,你还没准备好,那边的小孩子就已经把胳膊露出来了——不哭不吵不闹,特别配合。可是……”   一位护士语气一顿,冲着小枫和小军所在的病房遥遥一指,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唉,本来科里的患儿都很听话的。偏偏这两个不配合,又吵又闹又逃跑,天天闹得鸡飞狗跳的,还把其他的患儿都带得有点不安分了……唉,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呀!”   其他的护士听了,也跟着叹气摇头。   周雪葵想了想,走到小枫的床前,弯下腰来,平视着小枫的眼睛,柔声问道:“小枫,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打针呢?”   可能是因为听到了陌生的声音,小枫好奇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露出那双黑漆漆的、充满警惕的眼睛,用软软的童音冷冷地道:“是你?”   视线下移,小枫盯着周雪葵胸前的工作牌,缓缓地念了出来:“周……雪……葵,临……床……药……师?临床药师?”   周雪葵一笑:“对,我是医院的临床药师,专门负责住院病人的用药。比如像你现在的这种情况,就在我负责的范围。”   周雪葵又说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打针吗?”   “不想打就是不想打,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小枫狠狠地瞪了周雪葵一眼,重新裹上棉被,拒绝交流。   这个小枫,果然火力十足,茬子很硬啊!   周雪葵又来到小军的病房。此刻,小军正乖乖地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拿着一个玩具摆弄,看上去又乖又软。   周雪葵的心中升起了一丝信心,她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军,温柔地打招呼:“你好,小军,我是医院的临床药师周雪葵。咱们今天早上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小军抬起头,用玩具挡住自己的脸,只用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安静地打量着周雪葵。   看着小军的这个动作,周雪葵柔软的心轻轻地痛了起来。   系统学习过心理学的她很清楚,小军的这个动作说明他非常没有安全感,外界的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胆战心惊。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周雪葵的眼神越发地温柔,也不急着让小军回答她的问题。她要用她的温柔和等待给予小军足够的安全感。   只有这样,小军才有可能真正地接纳她,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足足一分钟,小军才终于开了口,细细的语调如同蚊子的嗡嗡声。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礼貌问好:“你好。”   万事开头难!   成功地走出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周雪葵心中一喜,继续温柔地问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打针吗?”   “因为、因为……”小军柔软、稚嫩的手指缓缓收紧,在玩具上捏出下陷的痕迹。他用最天真、最纯粹的声音轻声道:“……因为,我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话落,穿梭不停、忙碌不断的病房就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周雪葵的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只有小军的这句话在不断回响。   周雪葵睫毛轻闪,有晶莹的光点在眼中蓄积。她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一处在轰然崩塌。 第41章   周雪葵立刻找到了白露医生,表达了自己愿意参加她这个“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   白露医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双手合十,不断地表达着感谢。末了,她又好奇地问道:“能跟我说一下,你为什么又突然愿意参加这个项目了呢?”   周雪葵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小军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清澈、柔软,带着点对外界的恐惧和怯懦,又带着点对未来的希望。   周雪葵缓缓地勾起唇角,仿佛向日葵盛开,整个人的脸庞都带上了阳光般的温暖:“我觉得,我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这些患儿做些什么。”   周雪葵又指着活动区里的东西,问道:“我能借用一下这些东西吗?”   白露拍了拍周雪葵的肩膀,豪爽地道:“你现在已经是项目里的人的了。什么借用?你就是正大光明地用!随便用!”   周雪葵拿着洋娃娃和高脚板凳,先去找到了小军。和小军沟通了一会儿后,又牵着小军去到了小枫的病房。   一进到小枫的病房,原本安静怯弱的小军突然眼睛一亮,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小跑着扑到了小枫的床沿上。   小军一边跑,还一边不住地唤道:“小枫姐姐!小枫姐姐!我来看你了!”   一直裹在棉被里拒绝交流的小枫终于钻了出来,抱住了扑上来的小军,一边接过小军递给她的玩具,一边戒备地盯着周雪葵:“谁让你把小军带过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小枫,年纪不大,心思到是挺重的。   简直就不像个正常小孩!   周雪葵温和一笑,好脾气地道:“我有事情想要跟你们说。你和小军不在一个病房,你又一直躲在被子里,我就只好把小军带过来了呀。”   小枫紧紧地抱住小军,眼中的戒备没有丝毫减少:“你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快走。”   周雪葵一边连声应着,一边蹲下身,开始问道:“小军,你刚刚跟我说:你不想打针,是因为想多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呀?”   小军抱着玩具,点了点头。   周雪葵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害怕,打了针之后,你就再也醒不过来,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呀?”   小军向下弯曲嘴角,哭兮兮地点了点头。   周雪葵道:“小军不哭,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们,药药通过打针进入你们的身体里之后,很快就会被分解掉,最后变成尿尿排出你们的身体。所以,你们永远不用担心,打了针之后你们再也醒不过来。”   小军歪了歪脑袋,眼睛中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他还太小,即使周雪葵用了最简单的词语向他解释,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   还好,对于这种情况周雪葵早有准备。   她举起洋娃娃,开始介绍道:“你们看,这里有一个和你们一样的小娃娃……”   小枫嫌弃地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好丑!我和它才不是一样的!”   周雪葵:“……”   周雪葵直接忽略小枫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在手术之前,通常是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等着医生给我们打麻醉针,是不是?”   周雪葵将洋娃娃放到高脚凳上,调整姿势,让它可以独立地坐在上面,看上去它真的就是一个等待着打针的小病人一样。   周雪葵又掏出一个没有针头的注射器,比划着在洋娃娃的胳膊上打了一针:“你们看,像这样给小娃娃打了麻醉针之后,麻醉针里的药药就跟着身体里面的血液流到了身体各处,开始发挥作用。然后,我们就会感到很困、想睡觉、身体没有力气了……然后,我们就渐渐地、渐渐地睡着了。”   配合着话语,周雪葵扶着洋娃娃缓缓地躺在高脚凳上。洋娃娃的两只眼睛自动闭上,就好像真地因为麻醉药起作用而睡着了一样。   周雪葵悄悄地观察,发现小军正抱着玩具聚精会神地看着洋娃娃。   小枫虽然侧着脸,似乎很不屑看这种幼稚的情景表演,但不是瞟过来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的小心思。   周雪葵在心中悄悄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些起了作用的药药还会随着血液继续流啊流,它们先是流在了肝脏里……”   周雪葵在右侧腹部肝脏所在的位置上比划了一下:“在这里,那些有麻醉效果的药药会被我们的肝脏分解成没有麻醉效果的普通成分。然后,这些普通成分再随着我们的血液流啊流,流到了我们的肾脏。最后,它们都变成变成了我们的尿尿。”   周雪葵在自己小腹的位置上比划了一下,接着道:“虽然,这个时候的我们没有通过嘘嘘把尿尿都排出我们的身体,但其实那些让我们麻醉的药药都已经全部离开了我们的血液——这个时候,药药就已经全部不起作用了!”   “所以,很快,我们就会慢慢地醒过来。就像这个小娃娃一样,我们又可以从床上起来,好好地看这个世界了!”周雪葵扶着洋娃娃慢慢地从平躺又变成坐姿。   在重力的作用下,洋娃娃的两只眼睛“啪”地一下又睁开了。两只漆黑的眼珠子反射着室内的灯光,如同黑曜石般光彩夺目。   小军“哇”地发出一声惊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兴奋地举起手,不断地叫道:“小娃娃醒了!小娃娃醒了!小娃娃醒了!”   小枫则发出不屑的冷哼:“不就是有个可以活动的机关吗?有什么好神气的?”   周雪葵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维持着笑容:“……”   这种早熟又没有幻想能力的小屁孩最讨厌了!   这个小枫一定是那种,不仅自己对圣诞节和圣诞老人不屑一顾;而且还会对身边每一个期待圣诞老人的小朋友都说出“圣诞老人是骗小孩子的”这种可怕话语的人。   不过还好,小军是一个幼稚又充满幻想能力的小孩子,他已经完全被躺下又醒来的洋娃娃给吸引住了,甚至还举一反三地问起了问题:“那如果我醒了之后去尿尿,药药就离开我的了吗?”   周雪葵赶紧夸赞道:“小军理解得很对啊。”   看着小军放松了许多的小脸,周雪葵温柔地问道:“小军,你现在还是不想打针吗?”   或许是因为对打针天然的排斥,小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点完头之后,小军又犹豫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试一下……”小军一脸严肃地伸出小小的食指,“就一下下。”   太可爱了!   周雪葵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   顺利完成了讲解任务,周雪葵拿着洋娃娃和高脚凳准备返回活动区。刚出门,就差点和一个年轻女人撞了个满怀。   周雪葵定睛一看,觉得这个年轻女人有点眼熟,便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小军的妈妈吗?”   “嗯,我是。”小军妈妈点了点。她的眼眶通红,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一张术前禁食单被拧出了深深地痕迹。   自己的孩子还这么小,就不幸地得了肿瘤,又不得不去做那么可怕的手术。想必,身为父母每时每刻都是心如刀割吧。   周雪葵向着小军妈妈点头致意,绕过了她,继续前进。   “周……药师,那个……”   周雪葵刚刚走出两步,又被叫住了。她有些诧异地回头,就看见小军妈妈冲着自己鞠了一躬,“……谢谢你!”   原来,刚刚小军妈妈一直都在病房门外,将周雪葵和两个小孩子的互动原原本本地看在了眼里。   周雪葵赶紧扶住小军妈妈,有些惶恐地道:“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的份内事而已。”   小军妈妈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哽咽地道:“之前,也有医生、护士给小军做了解释工作,但小军都没听进去。每一次要打针、要吃药,小军都会哭闹个不停。最近,更是常常偷跑。”   顿了一下,小军妈妈的脸上扬起一个开心的笑容:“刚刚周药师给小军一解释,他立马就理解了呢,还愿意去打一针。真好啊……我第一次在小军的脸上没有看到恐惧、看到抗拒。”   “总之,小军能遇到周药师,真的是太好了!”   小军妈妈的话就像是一针强心剂,给周雪葵带来了无比的动力。   或许,自己真地能够在这个并不熟悉的领域,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患者们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打定了主意之后,周雪葵行动力点满,当天就在购物网站上下单了很多洋娃娃、儿童白大褂、玩具听诊器之类的东西,给“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的各项设施鸟枪换炮。   不仅如此,她还自制了几个彩色的大纸板,写上字,贴到了活动区的墙上,正式将那块小小的、有些阴暗破败的角落命名为“彩虹游戏区”。   三天之后,周雪葵在网上订购的东西到货了。   看着眼前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周雪葵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的情绪。   失策了,一不小心买多了。   这可不好搬回去啊……   “雪葵,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雪葵回头,就看见边野立于阳光之下,长身玉立,如同神祇。   一辆救护车从不远的街面上驶过,警笛声嘹亮悠长。 第42章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不断放大,周雪葵的心跳声也不断加速。   “边野……”周雪葵认出了眼前的人,一顿,语气立刻加快起来,“你怎么在这里?英阿姨又生病了吗?她的血糖没控制好吗?”   显然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   边野赶紧否认:“不是,我有工作在这边,恰好看到你,就上来打个招呼。”   周雪葵这才放下心来:“英阿姨没事就好。”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近及远不断减弱,最后终于消失在空气中。   边野看了眼地上的一堆快递包裹,提议道:“需要我帮忙吗?”   周雪葵感激不尽:“谢谢了!”   边野人高手长,一个人就承包了一大半的包裹,跟在周雪葵的后面往医院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去哪儿?”   周雪葵:“去肿瘤科。”   边野开玩笑道:“怎么去肿瘤科,你转行了?”   周雪葵淡淡一笑:“是啊,我转行当幼儿园老师了。”   边野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幼儿园老师?   这是什么状况?   等到了肿瘤科,边野终于知道这句“幼儿园老师”是什么意思了。   周雪葵站在彩虹游戏区里,被一大群小孩子围绕着,带着小孩子们唱歌、做游戏、玩玩具……可不就是幼儿园老师吗?   边野默默地站在旁边,静静地望着笑容灿烂的周雪葵,突然觉得一种简单却纯粹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或许,笑容真的是世界上最治愈的东西。   而为这些患病的孩子们来到笑容的周雪葵,就成为了最美好的天使。   边野环顾四周,发现很多穿着病号服、推着落地式输液架、拿着检查单的病人和家属也站到了大厅的边缘,静静地望着彩虹游戏区中的一切。   他们虽然穿着、相貌、年龄、性别各有不同,但神情却惊人的一致——绝望、麻木、僵硬,如同行尸走肉。   或许,长久反复的病情早已夺走了他们全部的生命力。   但此刻,孩子们的笑声却如同一颗小小的种子一般,被种在了他们干涸已久的心田上,艰难却坚定地抽出了嫩芽、长出了新叶。   于是,那些僵硬、麻木的脸庞开始逐渐变得柔和起来,如同三九的冻土在春风中逐渐变得柔软。   渐渐地、渐渐地,一丝丝笑容也爬上了他们的脸庞。   边野环视一圈,将众人的变化尽收眼底。他再次看向彩虹游戏区里的周雪葵,心跳快如鼓擂。   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天使。   这时,边野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是一位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老奶奶笑盈盈的,两只眼睛弯成了两弯甜甜的月牙:“小伙子,要加油哦!”   “啊?”边野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奶奶脸上的笑意顿时更深了,她冲着彩虹游戏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道:“你喜欢人家女孩子吧?”   老奶奶的两只眼睛明亮有神,仿佛能看透人心。   边野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回答。但他的耳廓却擅自微微发红,暴露了所有的心思。   老奶奶又道:“喜欢的话,就要努力争取啊。不要犹豫,不要迟疑,人生是过得很快的呀……”   讲到最后,老奶奶的语调渐渐低沉,仿佛细雨钻入泥土,思绪陷入回忆。   边野看了看明显陷入低落情绪中的老奶奶,又看了看游戏区中笑容灿烂的周雪葵,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   “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的活动开展得十分顺利。   虽然每个星期只进行一次活动,每次活动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但依旧受到了肿瘤科广大患儿及其家属们的欢迎。   每一次周雪葵和白露医生打开游戏区的伸缩隔离带、搬出玩具的时候,一大群早就翘首以盼的小朋友,就会像小雏鸡飞扑到鸡妈妈的怀抱里似的,跑着、跳着、欢呼着冲进游戏区。   没一会儿,肿瘤科的大厅中便会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边野也加入了这项活动中,帮着周雪葵和白露医生一起照顾小朋友,赢得了小朋友和家长们的一致好评。   他不仅细心周到,而且次次不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边野是医院的编外人员呢。   周雪葵有时也调侃:“医院应该给你开工资的。”   边野立刻回道:“我不要医院的工资。”   周雪葵本来时随口一说,此时被边野这么正经地回答,突然来了兴趣,跟着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边野没有回答。他手里拿着玩具,侧过头,两只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周雪葵。   仿佛两口古井,有无数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   周雪葵突然觉得喉头一紧,就连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了。   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却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胡思乱想什么呢?   周雪葵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地在心中责备自己:你和他的事情早就结束了!八年前就结束了!现在,你就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做你的工作,不要胡思乱想!   这时,正好有一个小女孩扑到了周雪葵的怀里,拉走了她的注意力。   周雪葵记得这位小女孩,名字叫做曹真。   “周药师!周药师!我妈妈说,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小曹真开心地宣布道。   周雪葵立刻也开心起来:“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啊!”   小曹真骄傲地昂起小脑袋,问道:“周药师,我是不是很厉害?我把肿瘤大魔王给打败了!”   或许,在这些孩子们的心中,这场治疗,就是一场勇士对战大魔王的征程吧?   周雪葵被这种天真的认知感动了。   她摸了摸小曹真的头:“小真很厉害!”   这场活动结束之后,小曹真的音容笑笑貌便一直不断地浮现在周雪葵的眼前。   慢慢的,周雪葵心里有了一个主意:“白医生,我们给小真办一个出院欢送仪式吧!”   白露医生当即拍手叫好。   既然要办出院欢送仪式,那么自然要送礼物。   周雪葵先是自己挑了几样合适的小玩具作为候选,然后悄悄地找来几个小患儿一起来商量。   小患儿们围在周雪葵身边,看着手机里的奥特曼人偶、小狗玩具、猫咪布偶……一时之间,陷入了艰难的抉择。   “我喜欢奥特曼!”   “可是狗狗很可爱啊!”   “小猫咪才是最可爱的!”   一群小朋友吵得不可开交。   小枫远远地坐在一边,满脸鄙夷:“幼稚!”   周雪葵走过去,把手机送到小枫面前:“哪里幼稚了?明明很棒不是吗?难道你不喜欢吗?”   小枫侧过头:“不喜欢!”   “你真的不喜欢吗?”   周雪葵又把手机往小枫的面前送了送,一边用手指不断地划动各种候选礼物的照片,一天偷偷观察小枫的神情。   果然,小枫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她一直在用眼角余光偷看周雪葵手机上的候选礼物照片。   周雪葵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戳破,继续不动声色地划动候选礼物照片。最后,在划到一张水晶球的照片时,小枫的眼睛亮了。   周雪葵把水晶球的照片往左划动,小枫的眼珠子就向左转动。   周雪葵把水晶球的照片往右划动,小枫的眼珠子就向右转动。   周雪葵把水晶球的照片划过去,小枫的眼睛一下子就暗淡许多。   周雪葵把水晶球的照片划回来,小枫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这还真是好懂啊……   周雪葵:“原来你喜欢水晶球啊。”   小枫:“谁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啊?”   跳脚的模样,像极了被逼急了的小白兔。   周雪葵走回到还在争吵不休的小朋友们身边,提出了购买水晶球作礼物的建议。小朋友们争论了一番之后,都一致同意了这个提议。   于是,第二天,小曹真出院的时候,周雪葵和白露医生、边野带着一群小朋友一起来到了小曹真的病房,一起为她送上了祝福。   在热烈的气氛中,周雪葵送上了一个水晶球和一张奖状。   奖状上写着:“授予曹真小朋友:‘生命小战士’称号,嘉奖其战胜了疾病大魔王。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小曹真当即发出惊喜的欢呼,抱着水晶球和奖状不肯撒手了。   小军羡慕极了:“真好啊!我也想要水晶球和奖状。”   周雪葵:“小军也会有的。”   小军:“那我什么时候能有呢?”   周雪葵:“在你治疗结束,顺利出院的那一天。”   小军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乖乖地配合治疗,争取早点出院。”   边野正在人群边缘鼓掌,用心地做个气氛组。突然,他的余光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站在门边,用手扶着门框,小心地藏着半边身子。   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小枫。   此时,她的眼中全然是艳羡的光。   ……   过了几天,又到了“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开展活动的日子。   这天的活动非常圆满,周雪葵和白露都非常满意。活动结束之后,两个人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收拾玩具。   这些玩具都需要打包好,放到白露医生的办公室里。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赶紧停掉你们这种傻里傻气的活动吧,真是吵死了!”   声音稚嫩又尖锐,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虽然刀刃极短,造成不了什么大伤口,但却依旧能让人流血、疼痛。 第43章   周雪葵转头一看,果然是小枫。   那小姑娘正双手抱胸,侧着脸吊着眼睛看着自己。明明是个小鬼头,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真是个小讨厌鬼!   周雪葵可不会惯着这种臭屁小鬼。她蹲下身,也学着小枫的样子双手抱胸、吊着眼睛,用装模作样的语气道:“这活动哪里傻了?大家明明都很喜欢啊!”   小枫顿感被冒犯,一撇头:“哼!”   周雪葵又继续逗她:“说起来,刚刚没看到你诶。你为什么不来玩呢?是被其他小朋友给孤立了吗?”   小枫立刻跳脚:“谁被孤立了?我只是不屑与跟那群小傻瓜玩而已!”   白露医生在旁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枫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周雪葵带了节奏。   她狠狠地瞪了周雪葵一样,又拿起了小大人的腔调,抱着胸道:“我过来就是想批评你们的: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影响到别人休息了!你们要是真地想弄这个什么‘彩虹组织’,就去找个房间正正经经地弄。”   末了,还特别高傲地冷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两个流民”,然后趾高气昂地走了。   周雪葵脸上带着营业性的微笑,两只拳头却暗暗地握紧了。   每次遇到这种臭屁小孩,都会忍不住手心痒痒呢!   不过,不爽归不爽,周雪葵觉得小枫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随着活动地开展,她们这个“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不能老是窝在这个小角落,还是得想办法搬到正规的房间里去。   但是,肿瘤科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房间。   她们要去哪儿找房间办活动室呢?   ……   周雪葵有些犯难地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一进门,就被里面的低气压吓了一条。   只见林主任正坐在沙发上,双手环胸、眉头紧皱,一脸的不开心。   姚护则站在林主任对面,略微低着头,同样的一脸阴沉。   秦九结拘谨地坐在工位上,看似是在看文件实在是焦灼的气氛中艰难求生。   周雪葵的视线在姚护和林主任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小心翼翼地问道:“林主任,出什么事情了吗?”   林主任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闹大了,咱们药剂科要吃官司了。”   “啊?”   周雪葵大惊,不明白怎么突然怎么又扯上官司了。通过林主任的讲述,周雪葵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之前,那个投诉姚护态度不好的女病人叫孙大姐。今天,正是姚护去纠纷办和孙大姐进行会谈的日子。   按照纠纷办的意思,这件事情本来也不大,不涉及医疗事故、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只要姚护给人家孙大姐当面道个歉、说几句软话,这件事就能这么了了。   林主任是了解自己这个老下属的,知道他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地道歉,于是专门空出时间陪着他一起去,试图用自己身为主任的威压让他有所顾及。   而结果就是,姚护顾及了,但又好像没顾及。   一开始,气氛还是比较融洽的。   先是纠纷办的工作人员笑呵呵地让双方坐在桌子两边,说了一些“相互理解”、“和谐社会”的美好话语。然后是孙大姐提出自己希望对方道歉的诉求。   整个过程中,姚护都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既没有吵闹也没有插嘴——让林主任一度产生了这件事可以顺利解决的错觉。   然后,林主任很快就知道,他想多了。   “道歉,我凭什么要向你道歉?在你要求我道歉之前,在你要求我反思我的错误之前,你是不是更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的错误呢?”   “护士要给你打针,你为什么要拒绝?护士三番五次地劝说你,你为什么不听?你明明知道那些药都是可以治疗你的疾病的,你为什么不积极配合治疗?”   “你一味地要求别人要理解你、顺从你、恭维你、哄着你,你想要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最好的药师、最好的医务工作者,那么你有没有成为最好的病人呢?”   “如果你连自己的错误都没有意识到,那么即使我道歉了,这件事也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解决。一切都不过是演戏而已。这种戏,我不想陪你演、也没有义务陪你演,你就自己好好地站在聚光灯下跳着可笑的小丑舞吧!”   桌子旁的林主任痛苦地捂住脸庞,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被高层领导千刀万剐。   而孙大姐在短暂的讶异之后,立刻尖叫起来,像只被火炮炸了老窝的大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到处咬人。   “好好好!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告诉你,你就算是现在、立刻、马上给我道歉也不管用了!我不接受任何道歉!我也不接受任何调解!我要告你!我们法庭上见吧!”   于是,这件小小的医患纠纷,就从院内调解升级成了法院官司。   周雪葵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一切,忍不住插了句嘴:“姚老师,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一件事情……你说话的方式,真地需要改变一下了。”   全场寂静。   姚护诧异地看向周雪葵,似乎没有料到自己一向温良的学生怎么会这样公然批评自己。   “噗嗤”一声,角落里的秦九结忍不住笑了起来。姚护的眼睛一横过去,秦九结立刻低下头,默默地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   林主任用力地揉着眉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都快皱成了菊花:“姚护,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道个歉呢?你只要道个歉,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的!”   “我又没有做错事情,凭什么要我道歉?”姚护目光阴冷,脸上带着不屑。   林主任:“她毕竟是患者……”   姚护翻了个白眼:“原来,这个世界上判断事情的时候,不看对错,只看当事人的身份吗?那既然如此,大家吵架的时候,只要掏出身份证来比一下,就可以直接快进到滑跪道歉了。还要公平正义干什么?还要法律干什么?”   林主任:“那个孙大姐就是要用法律来制裁你了!她要起诉你了!”   姚护不以为意:“我只是语气比较恶劣地说了几句实话,并没有辱骂她、也没有给她造成严重的后果,这种情况,法院是不会受理她的起诉的。”   林主任都快急疯了!   “这件事的关键点在于法院受理不受理吗?关键点在于起诉啊!哪怕是法院不受理,但只要孙大姐起诉了,那么这件事就算是彻底地闹大了!到时候医院的高层领导们肯定会过问的。他们一旦过问,就会对我们药剂科的印象不好。他们一旦对我们药剂科的印象不好,很有可能就会推动药房托管,撤掉整个药剂科!”   秦九结立刻想起了一直和药剂科不太对付的王少清副院长,以及虽然身在药剂科但一心想独立的药物临床试验小组组长罗会江。   药剂科的边缘小人物也忍不住心惊胆战起来:“那岂不是很危险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没满三千,之后会再更新一章。 第44章   药剂科林勇主任很着急、很心焦、很为药剂科的未来担心。但他一抬头,就看到姚护一脸冷漠又无所谓的样子,顿时什么着急、心焦、担心都不翼而飞了。   他只觉得他很累。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总之,这件事一定不能再闹大了。这几天,你都必须要积极联络孙大姐,积极获取她的谅解!”   林主任也不再跟姚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反正都没有用。   干脆,他直接以主任的身份给姚护下了一个死命令。   姚护不情不愿地抬了下眼皮,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其实这样的行为是很不尊敬领导的,但此时林主任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姚护掰扯这些了。   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着想,林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转移话题:“雪葵,你和白露医生搞的那个项目最近进行得怎么样啊?”   周雪葵赶紧汇报:“项目进行得还不错。我们把游戏区重新装饰了一下,还购买了很多玩具,很多小朋友都主动参与了进来。”   林主任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不错,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然后就开始畅想起来:“你这几天注意收集一下数据,然后把资料都整理一下,下个月做个开题报告出来,争取这次一举拿下省科研基金,然后发SCI论文……”   周雪葵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哪儿能这么简单就拿基金发论文……”   低声抱怨着,突然,周雪葵想起了一件事:“林主任,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一下忙。”   然后,周雪葵就将项目小组没有场地,急需一间房间的事情提了一下。   林主任沉思片刻:“药剂科这边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啊……难办……不过,最近医院刚刚做好了成本核算,清理出来了很多可用的房间。我听说医院打算下个星期放出一批来,让各科室进行申请,你和白露可以试一试。”   “太好了!”周雪葵惊喜地道。   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雪葵立刻和林主任定下来,到时候以药剂科的名义来提交房间申请。   “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打算申请房间,将游戏区升级成游戏室的事情,迅速在肿瘤科患儿和家长中间传开了。   周雪葵每次去肿瘤科工作,都会被热情的患儿和家长拉住,仔细地询问一番房间申请进度。   患儿家长道:“到时候游戏室24小时开放,孩子们随时可以去玩,住院也不会无聊了。”   患儿道:“有了游戏室,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有更多的玩具了?”   目前,彩虹活动区中的玩具虽然数量不算少,但何肿瘤科数量庞大的患儿人群比起来,还是十分捉襟见肘。   孩子们每次玩耍的时候,都必须要分成好几拨,轮流玩耍。   一个孩子在玩的时候,其他的孩子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周雪葵瞧着这样的情景,也觉得心中酸涩。   此时,望着患儿们期盼的眼神,周雪葵重重地点了点头。   “到时候,你们会有更多的玩具的。”周雪葵说,“多到你们玩都玩不过来。”   一定要申请到房间。   周雪葵暗下决心:一定要申请到房间!   但在申请房间的院内讨论会上,周雪葵的申请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我反对把A308号房间拿来做什么儿童游戏室。”   周雪葵的PPT展示刚刚结束,王少清副院长立刻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冷哼了一声,把周雪葵递交的申请书直接扔到了一边。   周雪葵还在继续努力:“请各位院领导再考虑一下吧。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已经取得了非常优秀的成果。在我们介入之后,肿瘤患儿对麻醉注射的接受率提升了37%,对注射类药物的接受率提升了32%,对口服类药物的接受率提升了48%。”   “这样大幅度的提升,对肿瘤患儿的最终治疗效果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这是个能实实在在对肿瘤患儿有帮助的项目。”   “如果,我们能够有一间正规的房间,能够开办一个正规的游戏室的话,我相信这个数据还可以继续得到提升的!”   王少清副院长笑了起来。他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那么,患儿享受这个项目一次所缴纳的费用是多少钱呢?”   “啊?”周雪葵彻底呆住了。   为了顺利地通过院内讨论会,周雪葵和白露医生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在一个星期之前,周雪葵和白露医生就通过多方打听、收集资料,整理出了50个最有可能被院领导问到的问题。   在院内讨论会开始前的头天晚上,周雪葵努力到凌晨一点钟,把这50个问题全都背得滚瓜烂熟。   在院内讨论会当天的中午,周雪葵还牺牲掉自己的午休时间又把所有的问题都过了一边。   但所有预先准备好的问题中,都没有涉及到“收费”这个问题。   好在,周雪葵脑筋转得极快,在非常短暂的停顿之后立刻接上的话头:“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是一个非盈利性的组织,组织内的所有成员都是志愿者,所以项目并不对参加患儿收取费用。”   “也就是说,这是个免费项目。”王少清副院长阴阳怪气地道,“医院无法从这个项目中收到一分钱,反而要付出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以及24小时的水电——算起来,医院完全是在倒贴钱。”   周雪葵赶紧补充:“这虽然是个免费的项目,但对患者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综合计算的话,还是有很大收益的……”   “这个所谓的收益真的是收益吗?”王少清副院长直接打断了周雪葵的话,并加重了“收益”两个字,“医院无法从这个项目中获得一分钱吧?”   周雪葵一噎,说不出话来。   王少清副院长乘胜追击:“内分泌科同样在申请A308号房间,准备将它打造成VIP病房,预计每个月能为医院产生至少两万元收益。”   他拍了拍桌子上的文件,微微前倾身体,压迫性地紧盯着周雪葵的眼睛:“你觉得,医院凭什么不把房间给每个月能带来两万元收益的内分泌科,而是要给你们这个需要倒贴钱的儿童游戏室呢?”   周雪葵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医院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任何为了患者好的措施项目都应该被优先考虑。儿童游戏室正是一个为患者好的项目。”   王少清副院长突然轻快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内分泌科的医生都是骗子庸医,VIP病房治不好患者的病,不能给患者带来好处?”   周雪葵大惊,连忙否认。但王少清副院长根本不放过她,依旧步步紧逼:“一个普通的儿童游戏室,凭什么在你的口中就成了治疗儿科肿瘤的神兵利器了呢?”   周雪葵赶紧拿出之前的数据:“我们现在试运行了儿童游戏区,虽然开展的次数还不多,但各项数据都表明肿瘤患儿对后续治疗的接受度在不断提升,还有生命质量量表也表明……”   “周雪葵药师并不是专业的肿瘤科临床药师吧?”王少清副院长再次打断了周雪葵的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周雪葵药师也没有做过任何肿瘤用药相关的工作?”   周雪葵沉默了,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的确不是肿瘤专业的临床药师。   她无法撒谎,但如果老实回答的话也无法给现在的局势带来任何帮助。   王少清副院长立刻又扬起那轻快的笑容,冲着旁边的其他院领导道:“这种不专业的人,拿出的这些所谓科学数据,恐怕并不见得‘科学’呀?”   其他的院领导眼中果然浮现了迟疑。   周雪葵赶紧找补:“要想获得干预是否提升了患儿治疗接受率的结果,并不需要肿瘤专业的知识。只要掌握了科学方法,我这样的肿瘤专业外人士也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王少清副院长:“这种毫无门槛的‘科学研究’,其科学性很难判定啊。”   顺着说下去的话,会掉到坑里的!   周雪葵果断另起了一个话题:“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健康标准,包含了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因此,在医生们对肿瘤患儿的身体进行全力治疗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对他们的心理进行关注。”   “游戏室正是为了让患儿们获得更好的心灵体验、达到更好的健康状态,所必要的设施。”   王少清副院长嗤笑道:“周雪葵药师,你还记得我们八顺市人民医院的经营范围吗?我们医院的确是一家综合型三甲医院,但我们的经营范围并不包括心理咨询和精神治疗——这些都是四医院的业务。”   “如果患者真地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导,他们自然会去四医院挂号。如果他们不去四医院挂号,那就说明他们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周雪葵药师,说到底,你以为你给患者们提供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其实不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周雪葵垂在台面下的手指猛地收缩,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她目光凌厉,下颌紧绷,脸颊肉微微颤抖。   一切的一切,都被压到了临界点上。   王少清副院长又道:“唉,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你是个女性——心思过分纤细,又喜欢胡思乱想。于是常常忽略客观现实,把自己的想象强加在他人身上。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冲动又缺乏考量了。”   周雪葵:“王院长,我的个人性别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王少清:“啊,就像是这样,稍微和人进行深入的谈话,就感到自己被冒犯,然后跳起来拼命反驳。不想着解决问题,只想着发泄情绪。如果你对你男朋友用这招当然没问题,但这里是医院,是工作的地方……”   周雪葵:“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医院,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认真工作……”   王少清:“一个月内被人接连两次投诉,这还真是有在认真工作啊!”   周雪葵:“那些事情都已经被顺利解决了。我既然还能继续地站在这里,就表明医院认可了我的工作成果。”   王少清:“医院没有立刻开除你是医院的宽宏大量。果然,女性就是感情用事无法真确地看透事情的本质,一旦得到一点甜头,就开始耍无奈想要更多,丝毫不考虑这种行为对他人的损害……”   “吴院长!”   林勇主任呼唤了在场的吴启正院长。一个眼神后,王少清副院长立刻住口。   有些失控的场面这才被控制住。   王少清副院长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对着其他院领导道:“这组结束了,让下一组上台来进行陈述吧。”   其他院领导都点了头。   “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整个流程,也让高坐于台上的各位院领导抬起了头,包括王少清副院长。   临界点被反复捶打后,终于被突破。   沉寂多年的火山喷涌出滚烫的岩浆。   周雪葵双眼紧紧锁住王少清副院长,如同两柄宝剑直刺对方。   “王院长,我再次重申,我的个人性别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我的药师身份,冷静客观科学地做出的行为。”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你满口女性、女性什么的,仿佛女性的身份天生就低人一等,就是一切的原罪。但妇女能顶半边天,性别从来不应该是判断一个人的唯一标签。如果性别决定一切的话,那么身为男性的你,是不是天然就是冲动鬼、无脑人、暴力狂……?”   “周雪葵!”林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急速如钟锤。   周雪葵猛地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钻进了王少清副院长的圈套。   因为冲动地说了反驳的话,反而坐实了自己感情用事的标签,之前提交的一切房间申请理由都变成了不可靠的感情产物。   环顾四周,周雪葵果然从王少清副院长脸上看到了奸计得逞的笑意。   而会议室中,其他人的表情也变得怪异起来。   旁听的白露医生、秦九结和云学姐都低下了头、捂住了眼睛,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周雪葵知道,自己把这件事搞砸。 第45章   当周雪葵再次来到肿瘤科的时候,一群兴高采烈的患儿和家长立刻围了上来。   “周药师,咱们是不是很快就有游戏室了?”   “周药师、周药师,我想要在游戏室里摆好多好多玩具和图书,可以吗?”   “周药师,游戏室里会有蘑菇小凳子吗?”   “我想在里面玩奥特曼,可以吗?”   “周药师,我家里有很多绘本,都可以捐给咱们的游戏室!”   患儿和家长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周雪葵心中酸涩,艰难开口:“对不起,我没能申请到房间。”   空气顿时一滞。   突然,一个家属道:“这又不是周药师的错,周药师干嘛要跟我们道歉?”   于是,立刻有家属跟着附和。   “就是,医院里房间紧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申请了又不是一定会通过,不通过也是正常的。”   “哪个房间给哪个科室用,这都是上面领导安排的,周药师又不能做主。”   “对对对,周药师不用心里不好受。你已经尽力了,大家都知道的。”   一个柔软的触感轻轻地覆在手上,周雪葵低头,看到了小军。   软软的童音道:“周药师,我不要游戏室了,你不要不开心了。”   洒了糖粉的棉花糖被一口送进嘴里,清甜的味道从喉间直入心脾。   周雪葵有些阴郁的脸庞逐渐扬起笑容,心中的苦涩也被甜味覆盖。   她蹲下身,看着小军:“我没有不开心。我们继续玩吧。”   小军眉开眼笑,用力点头:“嗯!”   突然,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如同一把尖刀割开了奶油蛋糕,毁掉了上面所有精美的造型。   “你可真没用啊,就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今天依旧双手环胸,阴阳怪气地出场了。   小枫的妈妈伸手去拉小枫的胳膊,被小枫挣扎着甩开了。   “怎么了,自己菜还不许别人说了吗?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可真能耐啊,敢当众和顶头上司对骂。你的胆子这么大,怎么不见你上天呢?”   “小枫!”   小枫妈妈低吼着,又去拉小枫的胳膊。   小枫再次挣脱,一个箭步冲到了周雪葵的面前,本来应该充满童真的双眼此刻却带着恨意。   周雪葵心惊胆战。   小枫如此恨我?   为什么?   “你早先说好了要给我们办游戏室,现在又说办不了——你是把我们当猴耍吗?还是把我们当成你那膨胀得不能自已的善心的发泄品?”   “你每次搞活动的时候,是不是都觉得自己特别善良、特别伟大、特别圣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升华了?”   “反正都是打发无聊时间的休闲活动,所以你根本就没上心吧?这次是办游戏室失败,那过两天是不是这个狗屁彩虹组织就解散了?”   小枫一字一顿地道:“周雪葵,你如果实现不了,就不要轻易地给出承诺。”   “小枫!”   小枫的妈妈终于受不了了,直接抱起小枫往病房跑。   其他患儿家属见气氛不对,纷纷上前安慰周雪葵,责骂小枫不懂事。   周雪葵一一应对,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穿过憧憧人影,追上小枫的身影。   小枫的眼睛中,依旧满是恨意。   还有盈盈的水光。   ……   边野来看小枫的时候,那个倔强的羊角辫女孩正抱膝坐在病床上,默默流泪。   边野叹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默默地地上纸巾。   小枫拍开纸巾:“谁需要这玩意儿啊?”   然后用小手使劲儿地揉搓眼眶,努力作出一副“我没哭,都是你看错了”的景象。   小枫歪头:“我知道你,你叫边野,老是跟在周药师身边。”   边野点了点头。   “你是来给周药师讨回公道的吧。毕竟周药师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不好对我出手。但你不一样,你是自由人,医院管不到你。”   小枫冷哼:“你是打算骂我一顿?还是打我一顿?”   边野学着周雪葵的样子,蹲下身,和小枫双眼平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杀伤力太强,被这样静静地看了十几秒钟,即使是小枫也有些受不了了,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   “要打要骂随便你!你老看着我干什么?”小枫皱眉。   边野沉声道:“说出那些话,明明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你为什么不能坦诚一点呢?”   小枫愣了一下,脸上先是浮现出被看穿的恼羞成怒,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变成了一位反攻成功的大将军。   “说我不坦诚。那你自己呢?”   小枫冷笑,“你又为什么不能坦诚一点呢?”   这下子,换成边野愣住了。   他重新审视眼前这位早熟的女孩儿,发现她有着一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   结束了活动之后,边野送周雪葵回临床药学小组。   走着走着,边野突然道:“还在自责吗?”   周雪葵愣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被你看出来了吗?”说完,捂住脸庞,“怎么可能不自责呢?全都怪我,不够冷静,完全变成了感情用事的女人。”   小军强忍着失望依旧努力安慰自己的表情浮现在眼前。   小枫愤恨中夹杂着悲哀泪光的眼神浮现在眼前。   顿了一顿,周雪葵更加低落:“还伤了孩子们的心……”   边野:“事情我都听说了。我觉得,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冷静下去。哪怕是一个号称很‘冷静’的男人,恐怕也会被一套贬低男性的说辞给激怒的。”   道理是这样的没错,但她无法就这样说服自己。   周雪葵勉强扯了扯嘴角:“谢谢你啊。”   “另外,我想说……”   边野停下脚步,侧过头,“我喜欢你这样的感情用事。”   周雪葵心中一颤,也跟着停下脚步,望了过去。   边野继续道:“我自己就是病人家属,因此可以感同身受。疾病是一种非常折磨人的东西,不仅摧残人的身体,更折磨人的心灵。很多人最后崩溃,不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而是因为精神的坍塌。”   “一位技术高超的医生,如果不能感情用事,那么也只是一柄冷冰冰的手术刀。但一位能够感情用事的医务工作者,则是能够带给人幸福的白衣天使。”   “当初的赵大姐、我的妈妈、情绪奔溃的单星星,以及不肯打针的小军……大家都是被你的感情用事所拯救的。”   “所以,如果让我来选择的话,我宁愿选你的感情用事。”   边野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我喜欢你的感情用事,也喜欢感情用事的你。”   仿佛一根尖刺扎破了鼓胀的气球,烟花爆炸般的响声在耳畔响起。   周雪葵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用手里的文件拍打边野:“去过北京就是不一样啊,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然后用文件夹紧贴面部,努力给滚烫的脸颊降温。   “雪葵,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就在周雪葵努力平复心情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边野的声音。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隔着文件夹用自己一双黑黝黝地杏眼看了过去。   边野神色如常,眉目坦荡。   仿佛刚才那些话语中没有丝毫的暧昧与暗示。   仿佛那激荡的风月,都是某人擅自的胡思乱想。   周雪葵立刻在心中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立刻调整回正常的状态:“什么东西啊?”   边野道:“今天下班后,你有空吗?”   周雪葵今天刚好有空,盘点完门诊药房的药品后,就来到了和边野约定的地方——医院的小花园。   夜晚的医院没有太多灯光,又有无数高大的树木、茂密的灌木,整个空间都充斥着摇曳的树影和晦暗不明的光线,配合着无数恐怖的都市传说,阴森非常。   周雪葵有些疑惑:什么东西,需要这种时候在医院里看?   边野道:“跟我来。”   然后,就踏入了阴影的更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满三千字,之后再更新一章。 第46章   那带着点微光的浓重阴影如同张开的巨兽大口,浸透着不详的气息。   一般的女孩子见了此情此景,恐怕早就吓得两腿发软、迈不动腿了。   但周雪葵是不怕这些的。她在临床上见过的生死血肉比这些阴影恐怖千百倍。   周雪葵悠悠地跟上去,一边走一边疑惑:边野来医院家属区干什么?   八顺市人民医院建院至今已经超过半个世纪。   在那个在单位工作就可以分房子的年代,八顺市人民医院在其院区里修建了好几栋家属楼。   后来几经改造,家属楼所在的区域被围上了一圈铁质围栏,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家属院。   但因为其本身的地皮位于八顺市人民医院内,所以家属院和医院始终是一种相互交融的状态。   只要通过一道大铁门,人员就可以在两者之间随意进出。   因为家属院极好的地理位置,不少远道而来病人和家属、来医院实习规培的医务人员、新入职的医院员工等都会在这里租房子。   边野带着周雪葵来到7栋2单元3楼6号房间中。   一打开房门,周雪葵就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所有小孩都会喜欢的梦想屋!   房间的每面墙都被涂上了不同的色彩,还贴上了壁炉、城堡、拱门、大树、小花……各种造型的立体墙贴。   房顶被涂成了清新的浅蓝色,还被间隔着画上了彩虹。数个云朵状的特殊造型灯从房顶上垂下,发出柔和的白光,还想真实的云朵落入了人间。   挨着墙面的地方放着半人高的小书架,里面塞满了各种绘本、洋娃娃、布偶、动漫人物模型、乐高模型。   房间的中央,则放着颜色鲜艳的蘑菇小桌和兔耳朵小椅子。桌子和椅子的造型都矮乎乎的、胖墩墩的,小巧精致到了极致。周雪葵一个大人看,都忍不住想要在上面坐一坐。   “这是……?”周雪葵已经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边野道:“这是我想送给你的彩虹游戏室。”   “送给我的……彩虹游戏室……?”周雪葵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边野:“你也觉得有点简陋吗?匆忙之间买下来,所以布置得不是很好,东西也不够丰富。但暂时给孩子们使用是没有问题的。布置的问题,之后可以慢慢解决。”   这是什么壕无人性的发言?   但这不是重点!   周雪葵赶紧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把这间游戏室送给我?”   边野点了点头:“是的。”   周雪葵:“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么一套……房子。”   虽然家属院是九十年代的老建筑,但是在八顺市的二手房市场中,这样一套房子还是价值百万。   更何况,还要加上这里面的装修、布置、设施……   其价值更是巨大!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游戏室,这是一套价值不菲的房产!   边野:“我看你一直在为游戏室的房间发愁。我也跟着你一起做了几次活动,我也很喜欢肿瘤科的那些孩子们,我也想要为他们出一份力……”   我更想为你出一份力。   边野一顿,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继续道:“这间游戏室,就是要赠送给你……你们‘彩虹生活儿童患者关爱组织’的。”   周雪葵简直不敢想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她为游戏室的房间而烦恼不已的时候,边野直接走过来,甩手就送了一套装修精美的游戏室。   转瞬之间,原本的问题不但解决了,而且结果比预想的还要更好!   这简直,就是人世间最好的美梦!   好得……甚至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   周雪葵转头,紧紧地盯住边野的双眼,努力想要从中看出一丝丝开玩笑的意味。   但她注定要失望了。   边野的双眼坦荡、真诚,没有任何的欺骗与隐瞒。   周雪葵终于确定,边野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的想要把这套装修好了的游戏室送给她。   “我……”   周雪葵艰难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吸盘附着在了声带上,持续输出着某种干涩又酸胀的感觉。   她发现,边野的双眼始终在注释着自己,专注又温和,带着某种极有重量的莫名的情愫。   “我……”周雪葵道,“对不起,我不能接受这间游戏室。”   边野皱眉:“为什么?你是觉得这间游戏室的装修不够好吗?我可以叫人重新装一遍。”   “不不不!这间游戏室得装修很好,我没有任何的不满意!”周雪葵赶紧道,“只是,我没有办法接受这间游戏室。”   看着边野还是满脸疑惑,周雪葵继续解释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边野你家里是开药企的吧?还是咱们八顺市规模最大的药企。而我则是八顺市人民医院的一位临床药师。”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我有些自不量力了。但我毕竟是个医院药师,你毕竟是药企的人,我们俩之间如果有这么直接的利益纠葛,会让人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利益输送的。”   “这样的话,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不是一件好事。”   边野敛下眼睫,掩去了眸中的神色:“这样啊……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失落。   周雪葵有些心疼,赶紧宽慰:“这不是你的错!真地很谢谢你为孩子们着想……还专门弄了这么一件游戏室,想必花了不少钱吧……真地很谢谢你!”   “先别说这个了,”边野道,“那你的游戏室打算怎么办呢?打算放弃了吗?”   “当然不!”周雪葵立刻道。   眼前再次浮现小枫愤恨中夹杂着悲哀泪光的眼神。   年轻的药师目光坚定,钻石般熠熠生辉:“我一定要争取到底!毕竟,这是我对孩子们的承诺!”   ……   当周雪葵再次找到白露说出自己的计划时,白露都惊呆了:“周药师,你还没有放弃游戏室的事情吗?”   周雪葵很诧异:“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们只是向医院申请房间被拒绝了,但获得房间的途径又不仅仅只有向医院申请这一条道路。”周雪葵道,“我们还可以从科室内进行申请,我们甚至可以去募集捐款到外面去租房子。”   “总之,现在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于是,在周雪葵的再三要求下,白露医生带着周雪葵来到了肿瘤科科主任李肃的面前。   周雪葵向李肃主任提出了要房间的申请,还特别表明:“不需要太好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无所谓,哪怕是杂物间都可以接受!”   李肃主任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肿瘤科的房间也很紧张,不然,这一次也不会向医院申请房间。这边,实在是没有空房间可以腾给你们了。”   周雪葵只能失望而归。   向科室申请房间也不行的话,那就只能去外面租房子了。   租房子需要钱,那么又需要向医院申请资金,或者进行募捐。拿到了钱,还需要申请对公账户、制定管理制度……总之,还有一大堆麻烦事在等着她呢!   虽然前路艰难种种,但思路逐渐清晰。   周雪葵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握紧了拳头。   加油!一定要兑现给孩子们的承诺,把这个游戏室办起来!   ……   就在周雪葵为游戏室的建立而东奔西走之时,林勇主任突然塞给她一项任务——陪姚护一起去见孙大姐和她的律师。   周雪葵提出抗议:“我去不合适吧?这么正式的场合,还是林主任出席比较好吧。”   林勇主任一脸生无可恋:“不,我不会再陪姚护出席这种场合了……我已经受够了……”   显然,上一次在纠纷办的事情给了林勇主任很大打击。   周雪葵倒是能够理解林勇主任的心理状况,但是这种事情怎么看都是一个定时炸弹啊!   凡是靠近的人,必定会倒霉!   周雪葵试图挣扎:“林主任,我比姚老师年轻、比他资历小,他以前还是我的指导老师。我陪姚老师出去的话,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啊!这种情况之下,还是只有林主任能管得了他的!”   林勇主任一把将周雪葵按在椅子里:“或许他会看在你是女性的份上,对你温和一些呢?”   周雪葵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林勇主任为了逃避已经开始忽视现实逻辑了:“姚老师要是真是这样的人,就不会和孙大姐起冲突了!”   林勇主任再次把周雪葵按进椅子里:“我不管,总之,这次就由你陪着姚护去。我已经决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既然领导已经决定了,周雪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谈话的地点被定在一个茶楼里。   孙大姐请的律师是一个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皮肤是健康的棕褐色,修身的西装下不是中年人常见的将军肚而是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块。   远远地望去,那位中年律师就像个威严的黑面门神。   一看就不好惹!   周雪葵心脏一跳,正准备找姚护说几句话,突然发现姚护停下了脚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位中年律师,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在警惕。   周雪葵暗暗疑惑:姚老师以前和这位律师认识吗?怎么感觉关系不是很好的样子?   中年律师则信步走来,伸出右手,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又见面了,姚药师。你好,周药师,初次见面,我叫高鸿志。”   周雪葵分明看见,就在高鸿志律师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姚护的拳头就已经握起来了!   不是吧?   刚见面就要打架了吗? 第47章   姚护眼露凶光、拳头紧握,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去给高律师一拳头。周雪葵当机立断,一把握住姚护的拳头。   姚护侧头,目光阴沉锐利。   周雪葵目光坚定,轻轻地摇了摇头。   半晌,姚护终于松开了拳头,移开了目光。   危机终于接触,周雪葵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   这份差事果然不好当,这才刚刚开始,就差点闹出当众斗殴的事件来。按照姚护的性子,以后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纠纷呢!   周雪葵深吸一口气,更加绷紧了神经。   高律师的脸上依旧挂着礼貌性的笑容:“和故人的寒暄等正事结束之后再谈吧。我们先入座。”伸手指了指卡座。   周雪葵悄悄地打量这位高律师。   虽然高律师的脸上始终挂着礼貌性的笑容,但不知为何,周雪葵总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高律师的眼神太冷了,有着居高临下审视一切的感觉,似乎所有人、所有事都是他手中的玩物。   而那副礼貌性的笑容,也不过是为了迎合庸俗的人类社会,而不得不委屈自己带上的面具。   总之,感觉自己完全被鄙视了啊……   双方入座之后,高律师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打算以‘侮辱罪’的名义提起诉讼。”   姚护立刻反驳:“我根本就没有侮辱过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高律师拍出一份文件,身体微微前倾,带出极强的压迫感:“这是我们准备提交给法院的证据,你们可以看看。”   姚护冷哼一声,双手环胸,动也不动。周雪葵只好冲着孙大姐和高律师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接过了那份文件。   高律师道:“这是我的当事人根据回忆写的现场情况,里面还有在场的护士、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证词,还有上一次在医院纠纷办中的谈话录音的文字版……我的当事人认为,姚护药师的某些话语极大地侮辱了她的人格、损害了她的精神,要求姚护药师向她道歉,并赔偿精神损失。”   周雪葵正低头研究那份文件,旁边的姚护已经拖长了声调开炮了:“这种垃圾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再重申一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我从来就没有侮辱过她的人格,更何谈损害了她的精神。”   一直沉默的孙大姐猛地跳了起来,冲着姚护大喊:“事实?事实就是你骂我、攻击我、从精神上伤害了我!你说我浪费医疗资源,说我是废物,还骂我在无理取闹,骂我是小丑!”   姚护:“这些难道都不是事实吗?”   眼泪猛地夺眶而出。   而孙大姐也是个猛人,她一边掏出手绢擦眼泪,一边和姚护继续对骂:“这根本就不是事实!我怎么可能那么差劲?差劲的是你!你身为临床药师,却根本没有尽到工作职责!”   姚护:“我的每一天都在认真工作。”   孙大姐:“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劝我打针?”   姚护:“我劝了你的啊。”   孙大姐:“你那是劝吗?你那分明就是骂!你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你为什么就不能温柔地劝我打针?”   姚护:“你都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早就是成年人了,却还像个三岁小孩子一样撒娇要人哄,你是发育不良还是精神退化了?”   孙大姐:“我是病人啊!我是肿瘤病人啊!你是健康人,你当然不知道打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感情!”   孙大姐:“你给我道歉!你必须给我道歉!”   姚护:“我是绝对不会道歉的!”   姚护始终端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面色冷静阴沉。而对面的孙大姐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情绪彻底崩溃,各种歇斯底里的大吼。   吼到最后,孙大姐甚至抓起桌子上的茶杯想要砸姚护!   周雪葵和高律师赶紧冲上去拉住孙大姐,这才终于避免了一起流血冲突。   之后,情绪崩溃的孙大姐被送到了茶楼外的汽车中。剩下的事情,由高律师和姚护、周雪葵进行沟通。   高律师冷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完全变了个样子啊。不过,不肯道歉这一点,倒是完全没变……”   姚护斜眼,眼中的光芒更加锐利。   如果眼神可以实质化的话,高律师此时恐怕早已万箭穿心了。   高律师翘了翘嘴角,原本礼貌的笑容突然多了几分骇人的诡异:“真是很棒的眼神。能够打败这种眼神的拥有者,会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项重要成就。”   周雪葵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心中骇然。   这个高律师,绝对是个棘手的人!   这下子,药剂科真地是陷入危机了!   高律师又转过头,递出那份文件:“这个是证据的复印件,就送给你们吧。还有今天的谈话,我已经录音了。这份录音,会成为新的证据被送上法庭的。”   周雪葵接过文件,心如鼓擂。   高律师十分有礼貌地和周雪葵握手道别后,信步离开。   当他走到姚护的身边时,姚护突然开口了:“我是不会被你打败的。”   高律师停下脚步,轻笑道:“是吗?姚护药师,7年前你似乎也说过一样的话。但那一次,你不是照样被我打败了吗?”   说完,高律师离开了茶楼。   周雪葵紧张地看着高律师的背影消失,转过头,发现姚护的脸庞阴沉得可怕,宛如妖魔。   ……   周雪葵把和谈话结果带回药剂科后,果然听到了林勇主任的一声哀嚎。   而当周雪葵提到高鸿志律师后,林勇主任顿时嚎得更大声了;“代理这次案子的律师居然是他吗?完了完了,这下我们药剂科彻底完了!”   周雪葵不解:“他很有名吗?”   林勇主任:“何止是有名,那是非常非常有名!全国都很有名的那种!他是我们省里最厉害的律师,胜诉率据说是100%!”   胜诉率100%?   也就是说,凡是高鸿志律师代理的案件,他全部都胜诉了!没有输过一场!   果然很厉害!   不过……   周雪葵提出疑问:“这么厉害的律师,怎么会来代理这种小案子呢?”   林勇主任:“因为兴趣。”   周雪葵不解:“兴趣?”什么鬼?   林勇主任:“据说,高鸿志对医疗行业非常有兴趣,特别喜欢代理医疗相关、尤其是和医院相关的案件。而那些案件,也不需要有多大,只需要足够有趣,能让他感兴趣,他就会去代理。”   周雪葵了然:“所以说……我们这次完全是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林勇主任点头,绝望地捂住了脸庞   周雪葵脑海中又浮现出高律师那诡异的笑容,还有他的那些话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完全变了个样子啊”   “真是很棒的眼神。”   “能够打败这种眼神的拥有者,会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项重要成就。”   “姚护药师,7年前你似乎也说过一样的话。但那一次,你不是照样被我打败了吗?”   周雪葵:“……”   不。   周雪葵心中暗道: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被他盯上了吧。   周雪葵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林主任,这个高律师是不是和姚……”   话音未落,周雪葵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接通后,白露医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斥了耳膜:“周药师,你快来肿瘤科一趟。小枫快要不行了。她说她一定要见你……”   那一瞬间,周雪葵大脑一片空白。   事后回想的时候,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了林勇主任的办公室,又是怎样穿过几栋大楼、几条长廊来到了肿瘤科。   那时,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在不断回响。   小枫快要不行了!   小枫快要不行了!!   小枫快要不行了!!!   她说她一定要见你……   所以,她一定要去到小枫的身边。   立刻!   马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没满三千,之后会再更新一章。 第48章   周雪葵来到赶到小枫病房的时候,床边围满了人,有李肃主任、白露医生、小军、小军妈妈以及小枫的爸爸和妈妈。   一见到周雪葵,小枫妈妈就放下了握着小枫的手,满眼含泪道:“周药师,请过来吧。”   周雪葵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静静地走到病床旁,害怕增加一点点空气流动的动静惊扰了这个脆弱的孩子。   只向床上望了一眼,见惯了生死的临床药师也忍不住鼻头一酸,留下泪来。   怎么会这样?   只是短短几天没见,小枫怎么就憔悴成了这个模样?   脸色灰败、瘦骨嶙峋、双眼黯淡无光,就连呼吸都仅仅依靠机械的辅助才能勉强维持。   这还是那个肿瘤科有名的“逃跑大王”吗?这还是那个一口在自己的手腕上咬出牙印的硬茬子吗?这还是那个怼天怼地不拿正眼看人的臭屁小鬼吗?   怎么会……   怎么会就变成这样了呢?   周雪葵在医院工作了五年,这五年间,她见过无数生死。因此,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能量正从小枫的身体中不断流逝。   小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她承诺给小枫的游戏室还没有完成。   一想到这里,周雪葵的心中更加酸涩。   “你那……那是什么……表情,丑死了……”小枫努力地睁开眼皮,一开口,还是那么地讨人厌。   但因为语气实在太过虚弱,哪怕是世界上最伤人的词句也没有了杀伤力。   周雪葵轻哼一声,也软软地回怼道:“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现在的样子才丑死了呢!”   小枫咧嘴一笑,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回怼我吧?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听你……怼我了吧……”   周雪葵擦干净眼角的泪珠,扯出一个笑容:“别说傻话。你好好地接受治疗,会很快好起来的。”   小枫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到爸爸妈妈身上:“其实……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我一直……抗拒治疗……各种逃跑……”   小枫妈妈痛哭起来,捂住脸庞几乎发不出其他的声音。小枫爸爸搂住妻子的肩膀,努力支撑起妻子几乎瘫软的身躯。   小枫的视线又落到李肃主任身上:“李主任……给你……添麻烦了……”   李肃主任神情柔和,沉声道:“没有。”   小枫的视线又落到周雪葵身上:“周药师,我要……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其实……其实我……很喜欢……和你一起玩游戏,很喜欢……那个……出院的水晶球。我也……我也一直很期待……游戏室……”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都怼你,没能……好好地……跟你说话,没能……坦诚地……告诉你……”   “其实……我一直……一直……很喜欢你……”   “请你……一定要……办好……游戏室……”   小枫的气息越来越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好想要……水晶球……”   脑袋一歪,小枫彻底地昏了过去。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李肃主任、白露医生立刻扑到了病床上,开始检查小枫的身体情况、展开急救。护士立刻从房门涌入,围住了病床。   周雪葵的离职回笼,拉着小枫的爸爸、妈妈走出了房间,将更多的空间留给了急救人员。   现在的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李肃主任走出了病房,对着小枫妈妈摇了摇头,宣告了最后的结局:小枫,已经彻底地死亡了。   小枫妈妈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失声痛哭。小枫爸爸也蹲下了身子,紧紧地搂住妻子,满脸泪痕。   周雪葵也忍不住眼眶酸涩。   李肃主任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便打算离开,一个清脆的声音却在此时突然地叫住了他。   “李主任,有件事能和你商量一下吗?”   众人都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医生从病房中快步走出,一边走一边摘下面罩,露出其中有些青涩的面容。   正是白露医生。   白露医生走到李肃主任面前,站定:“李主任,之前都是周药师来找你商量游戏室的事情。而我……因为一直对游戏室的事情抱有怀疑,所以一直没有主动跟你提过这件事。”   “但是,就在刚才,小枫她以一个患者的身份,亲口认证了游戏室的作用。我想,这个游戏室对这些肿瘤患儿来说真的是一件必要且重要的事物。”   “我知道,你之前已经拒绝过周药师。但是,我今天还想再请求你一次:请你考虑一下拨一间房间来做游戏室吧!”   说着白露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真诚且郑重。   份量十足。   周雪葵也立刻跟着鞠躬:“李主任,请考虑一下拨一间房间来做游戏室吧!”   李肃主任看着两位年轻姑娘的发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很想帮你们,但确实肿瘤科的房间也很紧张,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房……”   “李主任。”   李肃主任的话又被打断。但这一次,打断他的不是白露医生或者周雪葵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位护士。   这位护士道:“李主任,我经常和患儿们聊天。那些患儿都在说:很想很想要一间游戏室。”   “可是……”   李主任的话又被打断了。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   这位中年男医生道:“自从周药师给患儿们讲了药物在人体内的药代动力学过程后,患儿们都不再害怕打针了,甚至还会主动地伸出胳膊。我觉得,周药师他们做的这件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科里应该给予一定的支持。”   李主任深深地皱起眉头。   而这时,越来越多的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站了出来,聚集到了病房门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李主任,自从游戏区开张之后,患儿们的情绪都高了很多,吃药的时候也乖了很多呢!”   “李主任,好多小朋友都在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间游戏室啊?”   “李主任,很多家长也很支持游戏室,盼望着游戏室能早日建成呢!”   “李主任,自从周药师他们的项目启动后,不仅是患儿们的心情变好了,就连很多成年患者的心情都变好了,医患冲突也减少了很多。”   “李主任,……”   “李主任,……”   “李主任,……”   渐渐地,几乎肿瘤科当天所有的护士和医生都站了出来,支持了游戏室的建立。   “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们可以在现有的房间里挤一挤嘛!”   “对,我觉得档案室就可以挤出半间房子来!”   “医生休息室也可以腾出一间来!”   “我也赞成腾出医生休息室!我们挤一下没有关系,给患儿们建游戏室不能耽误!”   周雪葵看着眼前的一幕,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个小小行动,可以获得这么多人的支持!   而这时,一群患者家属从旁边的走廊里缓缓走来。领头的那个家属,正是小军的妈妈。   小军妈妈道:“李主任,这是肿瘤科现有所有患儿家长的联名信。我们所有的家长,都愿意出钱出力,和肿瘤科一起把这个游戏室建立起来。”   说完,小军妈妈递上了一叠厚厚的信笺纸,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   在那一刻,那已经不再是一个个冰冷的名字,而是一颗颗坚定的心!   这时候,小枫妈妈也终于止住了哭泣。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李肃主任的面前,哽咽着道:“小枫临走时,一直都惦念着游戏室。这是那个孩子的遗愿,我们做父母的也愿意尽最大所能,和肿瘤科一起筹建游戏室。”   说完,小枫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拜托了,李主任。”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最中间的李肃主任。   李肃主任环视一周,紧紧地攥着联名信,眼中浮现出痛苦的挣扎。   半晌,他终于沉声开口:“大家想要建立游戏室的愿望,我已经知道了。可是,肿瘤科房间紧缺,这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我们很多的病人,因为病房紧缺,只能睡在过道上。我们很多的医生,因为办公场所的紧缺,只能狼狈地挤在一起写病历。”   “这种时候,无论是腾出哪间房间,牺牲哪一部分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周雪葵心一沉,知道这件事估计是成不了了。   但她并不怨恨李肃主任,她甚至很能理解李肃主任的难处。   毕竟,李肃主任是整个肿瘤科的主任,做任何事情都需要考虑到肿瘤科的方方面面。   而她自己,则只是肿瘤下面一个小科研项目的主持人,只需要考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了。   她可以任性地要求肿瘤科拨给她房间建立游戏室,但李肃主任绝对不能轻易地下决定。   众人也都听出了李肃主任话中的意思,失望地垂下了头。   片刻的停顿之后,李肃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最近肿瘤科向医院申请了两间新病房,医院方面已经初步同意了。只需要再通过一轮院内讨论会,这两间病房就可以被批下来了。”   “考虑到大家的意愿,我决定从这新申请的两间病房中划出一间来,更改它的用途,拿来成立游戏室。”   “只要医院方面能通过申请,这间游戏室就能建立起来!”   松口了!   李肃主任松口了!   游戏室的建立有望了!   在极致的低谷之后,众人迎来了极致的高chao!   大家都欢欣鼓舞,激动非常。周雪葵也忍不住尖叫起来,和白露医生抱作一团。   只要医院方面能通过申请,这间游戏室就能建立起来了!   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了! 第49章   “建游戏室这件事,你们注定要失败了。”   云学姐的话如同法槌落定,带起一片肃杀之气。   秦九结目瞪口呆,本来半含在嘴里的小面包失去指点,在重力的作用下逐渐倾斜,随后“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惊起一阵慌乱的手脚。   “我们这一次为了申请到房间,可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是一定能成功的!”白露医生扬了扬手里的资料。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白露医生皱了皱眉头,喃喃地道:“就算……就算……有失败的可能,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NO!NO!NO!NO!”云学姐的眼神突然锐利,“在这家医院里,没有我掌握不到的八卦。”   她身体前倾,突然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道:“你们知道我刚刚得到了一个什么消息吗?”   众人顿时都来了兴趣,跟着前倾身体,压低嗓音问道:“什么消息啊?”   云学姐道:“我刚刚从院长办公室那边听说,王少清副院长已经看过肿瘤科的新的申请表了,对肿瘤科临时改变房间用途,分给雪葵他们做游戏室相当不满。”   何止是相当地不满。   那简直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奏!   当时,王少清副院长看完申请表之后,直接冷哼一声,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曲线救国?这是在把我当傻子吗?”王少清副院长眼神冰冷,“无论是一次还是两次,都不会让你如愿的。”   听完云学姐的讲述,秦九结整个人都乱了方寸,一个劲儿地捏着手指,不断地低声重复“完了完了完了……”。   白露医生沉思片刻,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说,这次的讨论会,王院长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驳回我们的申请呢?”   周雪葵道:“还能是什么理由?多半是和之前一样的三板斧:游戏室亏钱、不是肿瘤专业、以及身为女性感情用事。”   秦九结掰着指头算了一算:“三个理由都是客观事实,我们这边根本无法反驳,那结果岂不是……”   “……注定悲剧了。”云学姐接过话头,说出了最残忍的结果。   白露医生道:“完全被逼入绝境了啊。”   周雪葵冷哼一声,起身利落地收拾桌面上的文件,故意让文件夹拍打在桌面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一下一下,如同战鼓喧嚣!   转眼之间,便是沙场对峙!   “绝境又怎么了?千百年前,古人就告诉过我们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努力!”   仿佛是阳光普照大地、给万物带去生机,看着周雪葵那么精力十足的模样,秦九结、云学姐和白露医生心中的悲观情绪都少了许多。   云学姐:“突然觉得乌云散去,阳光都照了下来呢!”   秦九结:“周老师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努力!”   白露医生:“不管怎么样,为了肿瘤科的那些孩子,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周雪葵停住动作,转动眼球,快速地打量着其他三个人。而其他三个人也正做着和周雪葵同样的事情。   四个女性相互打量着对方,原本紧绷的脸蛋逐渐放松,唇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最终,四人相视一笑,伸出右手来了个“团结的碰拳”。   “加油!”众人道。   “哼。”   就在几人热情澎湃的档口,办公室的角落里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哼声,如同热闹的宴会上突然响起的枪声,特别地不合时宜。   “原来愚蠢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吗?从一个蠢蛋变成了一群蠢蛋了。”留着厚重刘海的男青年,今天依旧在开口就得罪人的怼王道路上前行。   作为姚护的亲传弟子加多年同事,周雪葵早就习惯他的这种说话方式了。   只是有些无奈:“姚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难道不是吗?”姚护冷声道,“什么对策都没有,就在那里盲目自信,不是蠢蛋是什么?”   周雪葵:“问题是肯定会想办法去解决的。但是在解决问题之前,士气也是很重要的啊。”   姚护:“感情用事只会麻痹你的神经,明明能够办好的事情也会办砸了。”   周雪葵一下子就想到了第一次院内讨论会时发生的事情,有些说不出话来。   云学姐忍不住怼了一句:“你倒是不感情用事,你不也把事情办砸了吗?听说孙大姐请了有名的高鸿志律师,你这次的官司恐怕输定了吧?”   姚护冷哼:“我是不会输的。”   云学姐继续加码:“嘴硬!你怎么可能辩得过高律师?我看,你还是趁早道歉,免掉官司比较好。”   姚护:“我是绝对不会道歉的。”   云学姐:“那你就等着输掉官司,然后辞职走人吧!”   姚护猛地转过头,两眼冒火。云学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以同样凶悍的眼神回敬了过去。   白露医生有些尴尬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秦九结在一边急得团团转,一边想要上去劝架,一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平息两位前辈的怒火。   而另一边……   仿佛是一道闪电在黑夜中划过,周雪葵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对着姚护越来越黑的面色,周雪葵缓缓地道:“或许,我想到了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姚老师,我们要不要合作一下?”   众人面露疑惑。   周雪葵继续解释道:“你们看,王院长用来对付我的三板斧:游戏室亏钱、不是肿瘤专业、以及身为女性感情用事——如果换成姚老师上的话,那就可以自动化解一大半。”   “而孙大姐那边,如果由身为女性又比较感情用事的我来上的话,也可以更好地进行沟通。”   “我和姚老师互相交换一下的话,岂不是正好吗?”   果然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秦九结、云学姐和白露医生顿时眼前一亮。众人都期待地看着另一个当事人发话。   姚老师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周雪葵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姚老师此刻的想法,他肯定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和一群蠢蛋搅在一起。   微微勾起唇角,周雪葵劝道:“姚老师,反正我们现在都被逼入绝境了,要不要试一试?”   ……   第二次院内讨论会上,李肃主任在简单的开场白之后,突然话头一转:“在这次讨论会开始之前,我要先向各位院领导汇报一件事情。由于肿瘤科业务调整等各种因素,原定申请的两间病房现改为一间病房一间肿瘤患儿游戏室。”   “肿瘤患儿游戏室?”一个院领导显然对这个名词有点印象,“是上一次,药剂科周雪葵药师申请的那个?”   “是的。”李肃主任道,“不过,因为各种原因,游戏室的申请科室由药剂科更换为肿瘤科。同时,周雪葵药师也不再担任申请陈述人。这项任务,由更加合适的人来担任。”   “药剂科临床药师姚护。”   李肃主任话音落下,姚护顶着他那张万年阴沉的脸站了起来。   ……   在茶楼中,孙大姐看着面前的周雪葵,有些不满:“那个姓姚的呢?他怎么没来?”   周雪葵主动给孙大姐倒好茶水,柔声道:“上一次的事情的之后,科室里的大家都狠狠地批评了姚老师。他心里愧疚,所以就不敢来见你了。”   孙大姐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很多。她扭过脸,冷哼一声:“他居然会愧疚,我可不信!”   “姚老师真的很愧疚。他还专门写了检讨书,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说完,周雪葵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A4纸的正上方写着清清楚楚的两个字“检讨”,里面的内容也十分深刻,有很多“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明白了曾经的自己有多么的糟糕”、“对于给孙大姐带去的伤害,就算用我的一生去补偿也难以弥补”、“做出这种事情的我,不配做一个临床药师、不配做一个医务工作者、更不配做一个人!”之类的话。   整份检讨书都用工整的宋体字打印了出来,右下角则盖着一个鲜红的指印。   孙大姐细细地看了一遍检讨书,眼眶逐渐红了:“写得还挺不错的。”盯着那个鲜红的指印,久久没有挪开眼。   周雪葵再次强调:“姚老师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事实是,周雪葵亲自操刀撰写了检讨书并且打印出来,云学姐、秦九结和白露医生三人合力压着姚护盖了指印。   周雪葵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温柔:“说起来,我也曾经生过重病、住过院,所以我很能理解孙大姐你的心情。”   “人在生病的时候,真地会变得非常紧张、不安、痛苦。”   “很多病人会提出各种各样的小要求,不是因为他们想要这样折腾,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别人的温柔相待,获得一点点安全感。”   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奇怪的按钮,本来坐在对面的孙大姐突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像蛇一样缠了上来:“你……是叫周雪葵,对吗?”   周雪葵被吓了一大跳,只能呆呆地点了点头。   孙大姐一个跨步走到了桌子对面,一屁股坐在周雪葵身边,抓起她的手,滚滚的泪珠从眼眶中不断落下:“周药师,你懂我呀!”   说罢,孙大姐一把搂住周雪葵,将自己的脑袋靠在这位温柔的药师的肩膀上,痛哭起来:“我已经被这个病折磨了好几年了!你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好……”   周雪葵好不容易才中骤然转变的情景中回过神来,犹豫着将手搭在孙大姐的背上,轻声安慰。 第50章   周雪葵来到会议室的时候,姚护刚刚做完了申请陈述,正要被院领导进行提问。   周雪葵从后门悄悄地走进来,坐到了秦九结的旁边。秦九结和白露医生立刻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孙大姐那边情况怎么样?她同意撤诉了吗?”   周雪葵比了个“OK”的手势,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专心地看姚护的发挥。   孙大姐的事件解决了,就只剩下儿童游戏室的事情了!   高台上,王少清副院长冷眼看着周雪葵和其他人互动,眼中的冰霜逐渐凝结。   为了能申请到房间,居然在自己的面前耍这种心眼子,还真当他是吃白饭的吗?   就算你把姚护拉出来又怎么样?就算你破了我的三板斧又怎么样?我照样能把这件事给你搅黄了!   王少清副院长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尽管姚护药师给出了扎实的数据,证明了游戏干预对患儿的好处。但对于医院来说,把原本用来做病房的房间改成游戏室,把原本能盈利的资源变成需要倒贴钱的窟窿,我认为是一件十分不明智的决定。所以,我反对。”   姚护撩起眼皮,定定地瞅了一眼,道:“王院长,你会拒绝‘百姓最爱医院’、‘百姓放心示范医院’、‘医疗服务先进单位’这些称号吗?”   王少清副院长很警惕:“姚药师,这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吧?”   姚护:“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请你先回答我。”   虽然话中加了“请”字,但那个坚硬的语气,怎么听都没有一点“请”的敬意。   王少清副院长一噎,过了好几秒种,才咬牙切齿地答道:“不会拒绝。”   姚护追问:“为什么不拒绝?接受这些称号不但得不到任何奖金,反而要多花很多精力应付检查,从医院的角度上来看,这不应该是个赔本的买卖吗?”   王少清副院长:“这些称号有助于增加医院的声誉和品牌价值,会有更多的患者慕名而来。算总账的话,医院是赚的。”   姚护笑道:“那不就结了?建立肿瘤患儿游戏室就像是接受这些荣誉称号一样。虽然看上去是亏本的行为,但综合来看,可以给患者带来更多收益、给医院增加声誉,会有更多的患者慕名而来。算总账的话,医院是赚的。”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少清副院长的脸都快憋绿了!   略一思索后,王少清副院长又开始第二轮攻击:“能给医院增加声誉?不见得吧?患者选择医院的唯一标准,就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医术够不够高明、能不能治好他的病。添加太多类似游戏室这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反而会削弱医院的专业性,降低医院在患者眼中的分数。”   姚护冷哼一声:“王院长,你得过肿瘤吗?或者你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有人得过肿瘤吗?”   王少清副院长皱着眉头,强忍怒意:“没有。”   姚护:“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明白肿瘤科患者是一种什么情况。你刚刚说的那番话或许适用于其他科室,但绝对不适用于肿瘤科,也不适用于肿瘤病人!”   “即使是在现在这种医疗条件下,确诊肿瘤也相当于宣判了死刑。因此,肿瘤科病人与其说是一群等待着康复出院的病人,不如说是一群等待着死亡的病人。”   姚护双手撑在会议桌上,上半身微微前倾,野兽般的眼眸紧紧地盯住王少清副院长。   “对于这些病人来说,情感上的安慰要比打针吃药更有效,也更能获得他们的认可。”   王少清副院长轻笑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对不起,听到姚药师在这里大谈特谈情感和安慰,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最近,姚药师才被一位肿瘤科患者投诉了服务态度不好,甚至还被发了律师函?”   原来坑在这里等着的!   旁听的周雪葵猛地收紧手指,心中暗道不好。   如果姚护不能圆满地回答这个问题的话,那么今天这次房间申请就注定失败了。   但就之前姚护和孙大姐的几次交流也可以看出,姚护是绝对不会圆满地回答这个问题的!   周雪葵表情痛苦地低下了头。余光一瞥,只见秦九结和白露医生也在苦笑。周雪葵心中顿时泛起一丝苦涩。   看来,对孩子们的承诺只能又推迟了。   耳边传来姚护的声音。   “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终于意识到,在某些时候,医务工作者必须感情用事。”   瞳孔倏忽睁大,周雪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真的是姚老师会说出来的话吗?   他居然……变相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周雪葵忍不住抬起了头,呆呆地望向姚护。而此时,姚护也刚好侧头,望向了周雪葵。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在空中相接。   “我们医院,不仅要治疗患者的身体,更要治疗患者的精神。”姚护转回头,接着道:“建立儿童游戏室,正是对这群等待死亡的患者精神的最好慰藉。”   “可是……!”王少清副院长还想说什么,高台上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吴启正院长截过话头,道:“姚药师说得很对。对任何一位医务工作者、任何一家医院来说,人文关怀都是不能少的。我们八顺市人民医院也要争取成为一家能给人民带来温暖的医院。”   吴院长一锤定音,患儿游戏室的问题就解决了!   讨论会结束后,周雪葵忍不住走到姚护身边,给他比了个赞:“姚老师,刚才说得不错嘛!”   姚护冷哼一声:“至少比某个蠢蛋强。”   这个蠢蛋,当然说的就是自己了。   周雪葵心里委屈,怎么又骂我蠢蛋啊?   “姚老师,我最近没惹你吧。怎么又说我是蠢蛋?”   “如果我写检讨书,绝对不会写那种肉麻的句子。”   哈,原来是在意这种事情啊!   看着姚护别扭的表情,周雪葵心中暗自好笑。   ……   很快,在众人的努力之下,“彩虹游戏室”顺利开业!   肿瘤科的患儿们,终于拥有了属于他们的彩色城堡、白云灯、蘑菇小桌和兔耳朵小椅子,拥有了各种绘本、洋娃娃、布偶、动漫人物模型、乐高模型……   不治疗的时候,孩子们都喜欢在游戏室里呆着。   原本充斥着绝望、麻木气息的肿瘤科,很快就被孩子们的欢笑声填满。   而在不久之后,小军终于结束治疗顺利出院。   按照惯例,周雪葵也给小军策划了隆重的出院仪式,送给了他水晶球和“生命小战士”奖状。   小军抱着水晶球和奖状,有些伤心:“要是小枫姐姐在就好了。”   周雪葵蹲下身,抚摸着小军的脑袋:“你放心,我已经去看过小枫姐姐了,还送了她水晶球和奖状。”   “真的吗?那小枫姐姐开心吗?”   年纪尚小的小军,根本无法理解小枫的死亡。在他的眼中,小枫就只是离开了这家医院,去到了另一个地方生活而已。   想到那个冰冷冷的墓碑,周雪葵有些心酸,但还是努力扬起了一个笑容:“小枫姐姐很开心的。她还说,小军弟弟出院以后,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做一个乖宝宝。”   “嗯,我一定会乖乖的!”小军用力地点了点头。   周雪葵站起身来,对着小军妈妈道谢:“之前联名信的事情谢谢你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小军妈妈摆手笑道:“没有没有。其实,那封联名信不是我发起的。我就是把它拿了出来,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个功劳,我可不敢抢。”   周雪葵不由地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内情:“那发起人是谁?”   小军妈妈道:“就是一直跟着你们的那个小伙子,叫边野的。是他组织起我们这些患儿家属写的信。”   居然是边野!   周雪葵心中一颤,仿佛看见冰山上升露出了海面下的庞大体积、大气层的云雾散开露出其后的无垠宇宙。   在她看不见的、不知道的地方,边野到底为她做了多少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没满三千,之后会再更新一章。 第51章   “雪葵啊,这都大中午了,怎么还在办公室里呆着啊?”   周雪葵瞧着眼前笑得慈眉善目的边妈妈,心里觉得诡异非常。   没办法,两人多年前结下的梁子太深了。总觉得,被横眉冷对才是两人之间的正常相处模式,被温柔对待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更何况,边妈妈现在似乎还想要撮合自己和边野……   这种“爱恨交织”的情况,更是让她难以决定自己该用怎样的方式和边妈妈相处。   安全起见,周雪葵露出一个笑容:“我手里还有点工作要收尾。”   礼貌中带着点疏离,浅浅地在两人之间划出一个安全距离。   边妈妈顿时面露心疼:“年轻人努力工作是好事情,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不然年轻时落下了病根,到了老了时要受苦的!”   周雪葵继续维持着礼貌性笑容,含混着点点头。   “别光嗯嗯,要说到做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把日子过得太敷衍了……”边妈妈抬起手,露出一直提着的保温桶,“来,这是阿姨特意给你炖的鸡汤,快趁热喝了吧。”   和边妈妈聊天是一回事,收东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周雪葵吓得赶紧站起来,把保温桶推出去:“不用了不用了。英阿姨,我已经叫我的同事帮我从食堂带饭了。他们一会儿就回来。这个鸡汤你还是拿回去吧。”   “食堂的饭又咸又油,哪里有这鸡汤好?”   “我真的不能要!英阿姨,你还是把鸡汤拿回去吧。”   “你快喝!趁热喝!”   就在两个人推推搡搡的时候,办公室的木门突然被用力推开,发出一声很大的响动。   秦九结和云学姐两个人出现在门后,都是双手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秦九结还伸出了一只脚,一边做出踢门的动作一边大声道:“周老师,我们回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眼前的画面就让秦九结愣住了。原本响亮爽朗的声音戛然而止,绕着弯儿地落了下去。   站在秦九结身后的云学姐也愣住了。   作为当初周雪葵和边野恋情的全程见证人之一,她彻底地被眼前的景象打破了固有的逻辑链。   我艹,我没有看错吧?   边妈妈居然在给周雪葵送东西,还这么热情!   剧情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中间有什么情节是我错过了的吗?   小小的房间中,四个人,八只眼睛,沉默相对。   尴尬弥漫。   然后……   然后那桶鸡汤就进了秦九结和云学姐的肚子里。   见有其他人来了,边妈妈直接说:“既然大家都回来了,那就一起来喝鸡汤吧,哈哈哈……”然后直接扔下保温桶就跑走了,周雪葵追都追不上的那种。   于是,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留下来喝了鸡汤,见者有份。   趁着喝鸡汤的功夫,云学姐把自己错过的情节全都补完了,总结道:“所以,边妈妈这是为了撮合你和边野,为了弥补曾经对你的伤害,特意来交好你的?”   周雪葵吃着盒饭,淡淡地道:“算是吧。”   秦九结皱眉:“但是这种事情,最重要的还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想法吧?家长掺和得越多,有些时候反而不好的。”   云学姐得意一笑:“我可知道,之前某人在肿瘤科做项目的时候,边野可是经常跑过去帮忙的。”   秦九结眼睛一亮,露出了八卦的笑容:“所以说,周老师准备和边野先生复合了吗?”   周雪葵一噎,一口米饭卡在喉咙里,狼狈地发出巨大的咳嗽声。   云学姐还在那边继续八卦:“虽然我一直觉得你和边野之间有原则性矛盾,不可能复合的。但看最近的情况,我突然觉得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啊……”   周雪葵顿时咳得更加大声了。   “我、我和边野……”好不容易顺了气,周雪葵一边用纸巾擦着脸,一边艰难地道,“我们之间……”   周雪葵一顿,自己也有些疑惑了。   她该怎么说?   说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   显然,这种回答是站不住脚的。   毕竟,边野给果她那么多的支持,为她建立游戏室、为她组织患儿家长写联名信、给了她很多鼓励。   但是,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   好像也没有。   边野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越界的话。   而自己……   自己……   周雪葵忍不住捂上心口,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口蔓延。   自己的心情,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最终,周雪葵淡淡一笑:“我和边野之间没什么的。”   云学姐显然不信:“是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啊?边野不是最近经常来找你吗?”   “他是刚好在医院这边有工作,顺路来看看我而已——这是同学情谊。”周雪葵特意加重“同学情谊”这四个字,像是在给云学姐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解释。   她的眼前,蓦地浮现出边野的眼神,在谈到他的音乐梦想时,从迷茫到逐渐坚定的眼神。   紧接着,又浮现出Tina的眼神,在谈到要把边野带回北京时那个志在必得的眼神。   周雪葵的心有点刺痛:“边野他,只是暂时呆在八顺市。但是,他是注定不属于这里的。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北京的。”   果然,还是绕不开那个原则性问题吗?   秦九结和云学姐默默地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周雪葵又是一笑:“云学姐,你倒是提醒我了。你说边野最近经常来找我,其实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边野了。我想,或许边野已经离开八顺市了吧。”   所以,周雪葵和边野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   周雪葵,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专心致志地做好你医院药师的工作吧!   周雪葵在心中告诫自己一番后,很快又投入到接下来的工作中。她把上个月的处方点评结果整理了出来,发现了问题。   有个叫奥德赛注射液(注1)的药物,主要作用是辅助治疗神经损伤。   这个药物在全院销售额排名前十的药物中排名第五。同时,它主要在神经科中使用量,其使用量在全院所有科室中排名第一。   而处方点评结果则显示,这个药在神经科的使用全都是不合理的!   周雪葵眉头一皱,把上个季度奥德赛注射液的使用情况和处方点评结果调了出来。   结果发现奥德赛注射液已经连续一个季度进入全院小手额排名前十的药物目录当中,而且排名和销售额逐月递增。   销售额逐月递增的关键是神经科的用量在不断增加。而每个月的处方点评结果全都是不合理!   100%的不合理!   这个药的问题太大了!   必须马上进行沟通处理!   周雪葵带着资料快步来到神经科,刚一下电梯,就和一张熟悉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边野……?”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在背后谈论过别人,周雪葵此时意外地有些心虚,“……你怎么在这儿?”   边野扬了扬手里的资料:“我们公司正在你们医院进行一项药物临床试验。我过来送一下资料,看看情况。”   周雪葵笑道:“你一个当老板的,还要来送资料?”   边野的丹凤眼柔柔的看过去,道:“送资料只是顺便的,主要是想要过来见一个人。”   周雪葵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边野也是这样,用漂亮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问:“能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吗?”   本来,她进入大学的时候是立志学习绝不谈恋爱的。但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就心软了,稀里糊涂地给出了电话号码,然后一头掉进了恋爱的大坑中。   吃过亏的周雪葵本能地警惕了起来,不给自己一丝想歪的机会:“你是来见神经科的刘东建主任的吧?我刚好也要去找他,我们一起吧。”   边野敛下眼睫:“不用了,我已经见过他了。”说着按下了电梯。   周雪葵冲着边野摆了摆手,继续向着神经科的主任办公室进发。   简单的寒暄之后,周雪葵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刘主任,你看一下,这是最近一个季度神经科使用奥德赛注射液的处方点评结果,所有的处方都是不合理使用。你看,你能不能跟其他医生说一下,让他们调整一下使用方法?”   刘东建主任低头看了看点评表,念道:“用量不合理……超说明书用药?”   周雪葵道:“对。而且这是没有经过医院备案的超说明书用药。如此大规模的应用,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刘东建主任皱了皱眉:“我们用奥德赛注射液的时候,是一天用一次,一次用2毫升。这个用量已经很小,怎么还是说我们超说明书用药?”   周雪葵解释道:“因为说明书规定的用量时一次10毫升。我们中文说‘超说明书用药’,里面有一个‘超’字,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以为只有用量过大才算是超说明书用药。”   “但其实,超说明书用药的英文单词是off-label use,准确地来说是‘标签外使用’。也就是说,只要你的用量和说明书的规定不一致,那么无论你是用量过大还是用量过小,都是超说明书用药。”   “所以……”面对科室主任,周雪葵斟酌着用词,“神经科这种用量过小的情况,也是超说明书用药,需要尽快调整。”   房间中的空气突然一滞。   半晌,刘东建主任缓缓开口:“周药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叫‘尽信书不如无书’。”   年过半百的老主任稳了稳鼻梁上的眼镜,严肃的目光透过镜片的折射带上了一道刀剑般的寒光。   “如果一个医生,只会按照说明书来用药,我们通常都会认为这是个不入流的医生。”   拿着资料的手指猛地收紧,周雪葵努力维持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刘东建主任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翻译一下,就是:“周药师,你这种只会拿着说明书到处要求医生的做法,真的很不懂临床、很不专业。”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是作者原创的药物,请勿带入现实 第52章   周雪葵的脸上挂起营业性的笑容,看似没头脑地来了一句:“刘主任,你上过裁判文书网吗?”   刘东建主任皱眉:“那是什么网站?”   周雪葵解释道:“这个网站是一个国家政府的官方网站,统一公布各级人民法院的生效裁判文书。”   “我在上面浏览了近5年内涉及到用药的医疗纠纷案件,发现所有的裁判文书中都明确提到了,判案的依据是药品说明书。”   周雪葵双眼肃穆,郑重地道:“刘主任,你想过吗?一旦上了法庭,法官不会管你医生是一流、二流还是不入流。他们判案的依据,他们手里最强的证据,就是药品说明书。”   刘东建主任的眼眸猛然犀利。   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开始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药师。猛然发现,那个几年前还略带青涩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位目光坚定的临床药师了。   ……   周雪葵有些丧气地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虽然从明面上来说,刚刚的一场辩驳是她胜利了。但根据她这么多年来对临床医生的了解,知道那些话并不能让他们真正地接纳,进而改变用药习惯。   要真正地解决奥德赛注射液的这个问题,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就在周雪葵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的时候,一大群人簇拥着一架病床冲进了科室,许多医生、护士都围了上去,甚至连刘东建主任都小跑着跟了过去。   周雪葵赶紧拉住一个护士打听情况。   护士道:“这是个五十六岁的农民工,叫李少群,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颅骨骨折、脑出血、神经功能受损,情况很严重……刘主任不放心下面的医生,打算亲自接管。”   护士又叹了一口气:“作孽啊……这一跤摔下去,又不知道要花多少万呢!这家人,八成是拿不出这笔钱的。”   周雪葵顺着人群看过去,只见皮肤黝黑、身形瘦小的一男一女站在走廊上,大约三十多岁,焦急地向着病房内张望。   他们身上穿着破旧、过时的T恤衫,裤管挽到膝盖上,半边身体都沾满了泥土,一看就知道家庭情况不好。   周雪葵道:“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应该算是工伤吧,包工头难道不管吗?”   “理论上是应该管到底的,但实际上就不好说了。”护士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年轻没经历过。倒过去20年……不,就倒过去10年,出事跑路的包工头那可多了去了……”   护士说得有板有眼的,周雪葵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包工头跑路的事情,周雪葵曾经在新闻报道上看见过。但见眼前这位中年护士的神情,估计是亲眼见过,而且还见过不少。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间一个穿着西装裤、花衬衫,挺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冲进科室,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人在哪儿呢?情况怎么样?”   很显然,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包工头了。   正巧,刘东建主任走出了病房,开始交代患者病情:“患者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住院观察,用一些恢复神经的药物。只要患者恢复神智,性命就没问题了。但是这次伤到了脑袋里的神经,以后在行动上、语言上或许会有一些障碍。”   还没等李少群的儿子媳妇说话,包工头就抢先开口了:“人没事就好!人命比天大,只要性命还在,就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又拉住李少群的儿子媳妇的手:“你们放心。李大爷是在我的工地上出事的,我一定负责到底!”   又转头看向刘东建主任:“医生,需要什么药物、什么治疗,尽管上!钱方面不用担心,我出!”   李少群的儿子媳妇顿时感动得不行,拉着包工头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   周雪葵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看来这个包工头人不错,李少群有救了。”   护士虽然也露出了一个微笑,眼神中却还带着愁容。   她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接下来的几天,周雪葵在临床查房的时候都会特意关注这个李少群。   和许多从高处坠落的人相比,李少群的病情可以说进展得非常好了。   三天后,他就恢复了意识。半个月后,他就可以坐起身来自己吃饭了。除了左边身体肌肉力量不够、无法下床走路、无法举起左手之外,其他的都恢复得很好。   眼见着自家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好,儿子媳妇满是愁容的脸上也渐渐多了笑容。   这一天,更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李少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儿子满脸笑容,更加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你的媳妇怀孕了!你要做爷爷了!”   李少群顿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媳妇赶紧握住床边的摇杆把手,要把病床床头给摇起来。   “停停停!你别动!你别弯腰!”李少群赶紧叫停媳妇的动作,嫌弃地瞪了自家儿子一眼,“你媳妇还怀着孕了,怎么能让她做这些事。你还不快去!怎么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   如果李少群的身体还健康的话,估计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儿子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接过了媳妇手里的摇杆,把床头摇了起来。   李少群坐直了身体,招呼着媳妇坐到床边,关心地问着“检查了吗?”、“怀了多久了?”……   媳妇一一回答“已经检查过了”、“医生说已经怀了两个多月了”……   一时间,整个病房里的气氛都热烈了起来,仿佛过年一般。   对于这个饱经苦难的家庭来说,一个新生命意味着一份对于未来的希望!是老天爷赐下的最棒的礼物!   李少群一阵开心之后,情绪却渐渐地落了下来。他看着手背上的输液留置针,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是件好事,但偏偏遇上我这事。这一个多月,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我这个孙子生出来之后,只怕只能过苦日子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埋怨我这个爷爷……”   儿子赶紧安慰:“爸,你别瞎担心了。这次你住院的费用,都是包工头出的。他全包,咱们家一分钱都不用出。你就安心养病吧!”   一听到自家不用出钱,李少群顿时又高兴起来。他一边连声道好,一边嘱咐儿子要知恩图报,好好地跟着包工头干活,不准偷奸耍滑。儿子一一答应了。   又说了几句话,李少群打发儿子把媳妇送回家,还专门叮嘱,以后陪护就只许儿子来,不许媳妇来。媳妇要在家里好好地养胎,不能劳累。   周雪葵查完了房,正准备一起跟着出去,却突然被叫住了。   “周药师,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李少群特意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道。   周雪葵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配合着压低了声音:“嗯,你问吧。”   李少群道:“周药师,你跟我说句实话。我的身体,还能恢复成原来那样吗?”   周雪葵道:“说实话,你如果想100%恢复成原来那样,是不可能的了,毕竟,你的神经受到了很大的损伤。但是,只要你坚持用药、积极配合康复治疗,恢复到原来的六成还是没问题的。运气好的话,恢复到原来的八成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有八成啊……”李少群皱着眉头,显然不是很满意。   这种不满意的情绪,周雪葵非常熟悉。   在工作者,总是会有这样一些患者,认为医院里的医生都是神仙,不仅能药到病除,甚至还能让人返老还春、状态比病前更好!   周雪葵只能劝道:“八成已经很好了!你毕竟是神经受了损伤!神经的治疗要比普通的皮肉、血管、骨骼的治疗更难!”   李少群皱着眉头,纠结了很久,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不太美好的现实。紧接着,他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八成呢?我还要住院住到多久啊?”   周雪葵想起自己看过的李少群的病历,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还得你的主管医生来判断。他觉得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了,你才能出院。”   “至于你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到原来的八成……”顿了一下,周雪葵接着道,“毕竟你受损的是神经。神经的恢复是很慢的。所以,可能需要好几个月,也可能需要两三年。”   “啊,要那么久啊……”李少群的神情很明显地颓丧了下去,整个人的身上都染了一层灰败的色彩。   周雪葵赶紧劝道:“你别太担心,医药费不是有包工头给吗?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了。”   “不是这个问题。”李少群摇了摇头,“医药费是医药费。我的身体这么长时间恢复不了,就干不了活。干不了活,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唉……拖累家里啊……”   那一刻,周雪葵从李少群身上看到了深深的悲怆和无奈。   那是属于千千万万中国底层家庭的悲怆和无奈。   巨大的生活重担就如同从山顶滚下来的巨石,底层的每一个人都是被巨石追着跑的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拼命地向前跑,拼命地干活。稍微停下来一会儿,就有被巨石碾压的危险。   哪怕只是一瞬间,便是尸骨无存。 第53章   经过准备之后,周雪葵再次带着资料找到了刘东建主任,要和他谈谈奥德赛注射液的事情。   “周药师,你知道一支奥德赛注射液的价格是多少吗?”这一次,刘东建主任率先发起了攻击。   周雪葵丝毫不怵。对于医院每种药品的价格,她早已烂熟于心,张口就来:“一支奥德赛注射液的价格是120元。”   “是啊,120元一支的药。这个价格,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便宜。更何况,还不止于此……”   刘东建主任轻轻叹了口气,“一支奥德赛注射液只有2ml。如果按照说明书的规定,一次用10ml,那么每天需要用5支,每天的药费就是600元。”   “而且,像奥德赛注射液这种修复神经的药物,用的疗程还特别长。10天都算是少的了,20天也很普遍。像李少群这种特别严重的患者,用好几个月那都是常事。”   “周药师,你算过这笔账吗?”   周雪葵静静地望着刘东建主任,没有说话。   刘东建主任轻轻勾起唇角,严重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光芒:“你没算过这笔账。那就让我来给你算算吧。”   “按照一个患者用药15天来计算,一天用10ml奥德赛注射液。一天的花费是600元,15天就是9000元。”   “周药师,9000元已经不是一个小数字了!更何况,患者在使用奥德赛注射液之外,还要用其他的药物,还有其他的花销。这样算下来,住院半个月,两三万就轻轻松松地花出去了。”   “你觉得,患者和他们的家属能够接受吗?”   刘东建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周药师,你的学历很高,也接受过专业化的训练,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这都没有错。但是你还太年轻了,不了解很多临床上的实际情况。”   “中国还有六亿人每月的收入不到一千元。这些人,怎么负担得起9000元的药费,怎么负担得起两三万的治疗费?”   “但是这些人同样会生病,也同样需要治疗,更同样有用药的权利!我们医生要给他们开药,但同时要照顾他们的经济情况。能用2ml就用2ml,能少一分钱就少一分钱!”   “这种时候,很多规定就顾不得了。你明白吗?”   周雪葵心中冷笑。   明白?自己当然明白。   如果这种时候,自己还不明白,岂不是成了阻碍患者用药、乱花患者钱的大坏蛋?   等到刘东建主任说完了,周雪葵才终于悠悠地开口:“刘主任,我觉得你算得不对。”   刘东建主任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眼前的这个小药师居然还敢反驳。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药师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   刘东建主任反问:“我哪里算得不对?”   周雪葵道:“刘主任,你是临床医学出身的,可能没有学过药代动力学,但想必也知道最低有效浓度这个概念吧?”   刘东建主任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药物并不是虽然什么剂量就能产生效果的。当药物进入人体内后,分布在血液中的浓度被称之为血药浓度。而只有血药浓度达到一定的值,才能产生有价值的临床效果。   这个是药物产生有价值临床效果的最低血药浓度,就被称之为最低有效浓度。   周雪葵一边在草稿纸上比划,一边道:“奥德赛注射液的说明书上明确写明,一次的用量时10ml,不是2ml,也没有给出一个区间范围。那么很有可能10ml就是奥德赛注射液能达到最低有效浓度的剂量。”   “在这种时候,临床上一次只给患者使用2ml,那么很明显无法达到最低有效浓度。”   “也就是说,这2ml的奥德赛注射液白用了!患者的120元药费浪费了!”   “这个时候,无论是用了10天、20天还是几个月,都是浪费!用得越久浪费越大!”   “反之,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给足药量,给够10ml。那么不仅可以达到最低有效浓度,而且还可以缩短用药疗程。说不定根本就用不了10天,5天就够了!”   “这个时候,患者5天的花费是3000元。看起来似乎花了不少钱,但患者获得了切切实实的疗效。比那种看上去花钱花得少,但却是纯浪费要有用得多!”   “所以我才说,刘主任算得不对。”   刘东建的目光从草稿纸上移开,落到了周雪葵的脸上。半晌,冷冷地道:“你凭什么说用2ml就是没有效果?我们科室用2ml奥德赛注射液用了这么久了,效果就很好。”   周雪葵反问:“那么,刘主任所说的效果好有什么凭据吗?有文献资料,还是有前后对照试验,或者有其他临床试验?”   刘东建的脸颊一抽,语气开始不好起来:“没有。”   周雪葵道:“也就是说,除了刘主任你的自我感觉,没有任何有力量的证据可以证明2ml奥德赛注射液的临床有效性。对吗?”   刘东建主任抿着嘴角,半晌,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对。”   周雪葵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单次使用2ml奥德赛注射液的临床有效性不明确,单次使用10ml奥德赛注射液的临床有效性是明确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临床却不使用10ml而使用2ml——这样的行为是站不住脚的。”   “一旦被查问起来,很容易让人怀疑临床上这样用药的动机。”   刘东建的瞳孔猛地睁大,语气中已经是压不住的火气:“那周药师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明明用2ml就可以有效的药物,偏偏你要坚持用10ml。还是这么贵的药!很难不让人怀疑,周药师是不是和奥德赛注射液的药企有什么勾连,故意在临床上扩大药物的使用量。”   周雪葵整个人都呆住了。   刘东建的这番话实在是太狠了!   对于任何一个医务工作者来说,“收企业回扣”都是一项极为严重的指责。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一件事情可以毁掉一个医务工作者一辈子的前途!   周雪葵万万没想到,自己日日关心患者,有朝一日,居然却会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房间中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片刻之后,周雪葵抱着资料快步走出办公室。   她必须在自己的愤怒爆发之前离开,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   边野见到周雪葵的时候,她正站在一间病房外,透过房门上的玻璃窗呆呆地望着里面。   她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既有抽身世外的疏离感,又有俯身入红尘的入世感。极致的矛盾加上极致的情绪,不仅没有在她的身上造成混乱的漩涡,反而融合成了一种奇妙神秘的光彩。   轻薄的阳光经过多重反射照在她的身上,竟然将她的身体照出了一种半透明的质感。远远望去,如同一尊琉璃观音相。   “雪葵,你在看什么?”边野走过去,也跟着从玻璃窗往房间里望了一眼,顿时了然,“是李少群。”   边野为了跟进临床试验的进度,三天两头地在医院里晃悠,对很多病人也认了个脸熟。   房间中,李少群躺在床上,正吃着媳妇递过来的削好的苹果,儿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家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周雪葵的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的光:“我外公离世的时候,大概就是李大爷这个年纪。但在我的记忆中,外公每次住院的时候都是唉声叹气的,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外公的□□。外公的病很重,他常常无力地瘫倒在竹椅上,按着腹部不断地□□。”   “小时候家里很穷,外公买药也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有药吃,有时候没药吃。一天吃三次的药,渐渐地变成一天吃两次、一天吃一次……最后变成只有不舒服的时候吃一次。”   “但即使是这样,外公的药还是常常断掉。”   “没有药吃,身体再疼,也只能硬捱着。”   “捱着捱着,人就不在了……”   周雪葵的手里抱着奥德赛注射液的使用情况调查,里面还有李少群的用药统计。在李少群住院的这一个多月里,他每天都要用掉2ml奥德赛注射液。   光这一项,就用掉了接近6000元。   这样的一大笔药费,是以前的外公和小葵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想起外公,周雪葵的眼中开始闪现出盈盈的泪光:“你说,为什么世界上有些药那么好又那么贵呢?”   “它好到,每一个生病的人都想要用它;却又贵到每一个生病的人都用不起它。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又好又便宜的药吗?”   周雪葵的声音轻柔,飘飘渺渺,仿佛在问身边的边野,又仿佛在问她自己。   在冷静下来之后,周雪葵也曾仔细地思考过。   她不是不能理解刘东建主任的做法,但同时她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样的做法是正确有效的。   不仅如此,还有刘东建主任提出的那个问题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按照一个患者用药15天来计算,一天用10ml奥德赛注射液。一天的花费是600元,15天就是9000元。”   “患者在使用奥德赛注射液之外,还要用其他的药物,还有其他的花销。这样算下来,住院半个月,两三万就轻轻松松地花出去了。”   “中国还有六亿人每月的收入不到一千元。这些人,怎么负担得起9000元的药费,怎么负担得起两三万的治疗费?”   一遍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不断地让她认识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明明是药学专业的人,明明是离药最近的人,明明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无能为力的人了,但在真正面对难题的时候,却依旧像小时候那般无能为力。   这样的自己,到底算什么?   还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医院药师吗?   “怎么会没有又好又便宜的药?”   就在周雪葵颓丧到快要自我厌弃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极为温柔的声音。   那声音说出来的话,轻巧又简短,却如同一道威力无穷的圣光,穿云破雾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我的公司现在正在进行临床试验的药,就是又好又便宜的药。你可以期待一下。”   边野微微侧头,薄唇微勾,眼角眉梢全是自信与鼓励。   周雪葵侧头望向边野,半晌,也勾起了唇角,轻声道:“嗯。”   药学的人啊,一代又一代,一人又一人。   从研发到生产再到使用,   就是这样不断地努力着,   努力为患者来带又好又便宜的药。 第54章   身为一名临床药师,一定要给李少群找到又好便宜的药!   被动地等待是来不及的,只能自己主动去寻找!   周雪葵从神经科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了资料堆中,开始在数以万计的药品中仔细寻找那些既可以在功效上代替奥德赛注射液、又可以在价格上比奥德赛注射液更加便宜的药物。   看得自己头晕眼花、后脑勺嗡嗡直响。   秦九结心疼坏了,见自己劝不住周雪葵,就向姚护求助,希望姚护能提点周雪葵几句,减轻她的工作负担。   结果,姚护直接来了一句经典的:“蠢蛋!”秦九结整个人都傻眼了。   姚护头也不抬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冷冷地道:“不要太自作多情。患者没有向你提出需求,你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否则,就算你为此付出再多,也没有人会感谢你的。”   周雪葵心中苦笑。   理是这么个理。但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又怎么可能就此放任不管呢?   更何况……   “我也不仅仅是为李少群这一个患者,我是为了所有的正在使用奥德赛注射液的患者。”   “毕竟奥德赛注射液这么贵。很多病人说不定都是在咬牙坚持使用的。如果我能找到一种效果类似但更加便宜的药,岂不是可以帮到更多人?”   “而且……”周雪葵顿了一顿,继续道:“……奥德赛注射液的超说明书用药始终是一个隐患。一旦有人追查起来,临床上是绝对逃脱不了责任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医生他们,就那样跳进坑里。”   姚护终于抬起眼皮,冷冷地瞅了周雪葵一眼,问道:“你是圣母玛利亚吗?”   周雪葵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问懵了,只能呆呆地张开嘴巴,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啊。   姚护冷哼一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脑袋上顶着五彩的光环,心中无比善良、无比圣洁、无比博爱?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等着你去牺牲自己拯救他们?你是不是觉得,玩割肉喂鹰把戏的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   一连串的反问句,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心胸,刀刀见血。   就连秦九结都忍不住吐槽:“这说得也太刻薄了吧?”   周雪葵倒是好脾气,只是老实地否认:“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自己很清楚,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个普通的临床药师。”   姚护翻了个白眼,一脸鄙夷:“那你现在做的这些算什么?”   还没等周雪葵反驳,姚护又道:“临床医生又不是傻瓜,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你在那儿瞎操心。”   周雪葵无奈,但还是忍不住道:“但是那个超说明书用药……”   “就算追查下来,第一责任人也是那些临床医生。”姚护转过眼,语气中夹杂着不耐,“你只是个临床药师,起到了劝说建议的责任就够了。真出了什么事,受罚的大头也不会是你。”   姚护说得没错……不,是说得很正确!   非常正确!   但是,周雪葵不甘心这样。   她立志做一名医院药师,她立志在这个岗位上奉献自己的一生,不是单单为了不出错、不承担责任,而是为了守护患者的用药!   周雪葵闭上眼睛,默默地在心里将姚护刚刚说的那些句子拆开、分解、融化,然后睁开眼睛,重新投入到对替代药物的寻找中!   ……   这天,周雪葵在坐药学咨询窗口的时候,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左边那人身材娇小,眉眼盈盈、未语先笑,右边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   两个人相互依偎在一起,虽然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但光是两人之间流露出的那种氛围,就能让人知道: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这两个人,正是单星星和陈刚夫妇!   周雪葵和秦九结很惊喜,赶紧招呼着两人坐到窗口出。一阵寒暄之后,单星星说明了此番了来意:“我们这次来,是想要来跟你们说一件事的。”   周雪葵问:“什么事啊?”   单星星没有立刻回答。她娇羞地回头看了眼陈刚,又用手掌轻轻抚摸上小腹,脸上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半晌,才终于道:“我……怀孕了。”   “真的?这可是大好事啊!”   身为单星星的临床药师,周雪葵清楚地知道单星星曾经多么渴望拥有有个健康的孩子,又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而吃了多少苦。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她自然也为单星星感到高兴。   不仅是周雪葵,秦九结也十分开心。其他的门诊药师听说之后,也纷纷都向单星星道喜。整个门诊药房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单星星的脸颊上飞出两片薄红,接着道:“我已经偷偷找人看过了,是一个女孩子呢。”   单星星的话音刚落,周雪葵就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坠冰窖。她无法克制地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整个人、整个大脑、整个感觉神经都被从现实世界中抽离了出来。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几乎只剩下“女孩子”这一个词。   她似乎听到了周围的欢呼声、听到了秦九结的恭喜声、听到了大家对“女孩好,女孩贴心”的羡慕声。但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纱布,什么东西到了脑海里都变成了朦胧一片、难以分辨。   “周老师?周老师?你怎么了?”   直到肩膀被人推了一下,周雪葵才从那种可怕的感觉中回过神来。视线终于对上焦距,入目的是秦九结那张略带关心的脸。   周雪葵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没什么。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秦九结眉眼弯弯:“我们刚刚在说,要你当这个孩子的干妈呢!”   单星星也在旁边跟着帮腔:“我能怀上这个孩子,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周药师。所以,我想请周药师做这个孩子的干妈。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周雪葵一愣,心中泛起无数的酸楚。   而此时,单星星和陈刚还在满脸笑容地望着自己,单星星也在开心地推搡着自己的肩膀。   看着现在还无知无觉的几人,想到自己接下来就要说出的话,周雪葵心中的那股酸楚更加浓烈。   但是,哪怕再难,有些话还是得说!   这是她身为医院药师的责任!   “单星星,那个……”周雪葵艰难开口,“既然今天你已经来医院了,要不要瞬间做个检查,看看孩子的性别?”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秦九结赶紧推了推周雪葵的肩膀,道:“周老师,你忘了吗?医院是不能告知胎儿性别的。”   “正常情况下的确是这样的,但是……”周雪葵看着单星星,“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医生是会主动告知胎儿性别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秦九结停下了推肩膀的手,小心地放到了桌面上。   陈刚面露思索,伸手搂住自己妻子的肩膀。   单星星在一瞬间的呆怔,小心地开口:“什么叫特殊情况?”   周雪葵深深地凝视着单星星的眼睛,缓缓开口:“你患的是线粒体糖尿病,这个病是遗传性疾病,而且是100%的母系遗传。如果你真的怀了女孩儿,那么这个孩子100%也会的线粒体糖尿病。”   “所以……如果再在医院检查一次,真的是女孩儿的话。建议你,还是把孩子拿掉吧。”   事后回想起来,周雪葵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样说出那句话的。   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种声带振动的干涩感,仿佛砂纸在血肉上横行,到处都是模糊的鲜血和碎肉。   周雪葵的话音落下后,整个场面顿时寂静下来。   紧接着,单星星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站起来得太快,整个椅子被连带着翻倒到了地面上,发出令人惊惧的声响。   单星星紧绷着脸庞,面无表情地等着周雪葵,半晌,一声不吭地转过身,跑走了。   陈刚赶紧追出去,但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怨恨的神情。   看着两个逐渐跑远的身影,周雪葵心如刀割。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没满三千,一会儿再发一章。 第55章   自从那次药学咨询窗口见面后,周雪葵再也没有见过单星星。问了妇产科的医生护士,这几天也没有单星星的病人来就诊。   很显然,单星星还在抗拒着检查胎儿性别、抗拒着有可能打掉孩子的这件事。   等了几天,周雪葵心急如焚,实在是等不了。   身为医务工作者的她很清楚,孩子越大越不好打掉,对母体的损害也越大。   身为女性,她能够理解单星星对孩子的珍视、也能够理解单星星的抗拒心理。   但是……   但是她真地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单星星生下这个注定患病的孩子,然后为此痛苦一生。   所以,为了单星星,她必须得去做这个“恶人”,必须得去做这件“恶事”!   周雪葵调出单星星的病历,找到了单星星和陈刚的电话,开始一个一个地联系他们。   周雪葵刚刚拿起办公室里座机的听筒,就被姚护按下的挂机键。   “姚老师,你这是在干什么?”工作以来第一次,周雪葵对姚护用上了急躁的语气,“我还有事呢!”   姚护居高临下,眉头微皱:“不要再干了。”   周雪葵的动作一顿,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姚护:“你知道我要给谁打电话?”   问出口后,周雪葵又觉得自己好笑。医院之中无私事,每个人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得全员皆知。   单星星的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秦九结或者云学姐,恐怕早就告诉了姚护。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在空气中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周雪葵动作继续,掰开姚护的手指,重新拨打电话:“你既然知道我要给谁打电话,就不要阻止我。”   姚护手指落下,“咔嚓”一声又按下了挂机键。   “蠢蛋!你嫌给自己招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姚护眼神冰冷:“你已经尽到了告知的义务,这就够了。不要再继续了!”   周雪葵道:“我必须继续!我不能让她生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孩子。”   “你凭什么觉得她一定会后悔?你少自作多情了!”姚护冷哼,眼神中仿佛浮现了冰渣,“你也是在肿瘤科呆过一段时间的人了。肿瘤科里那么多无法救治的的重病患儿,他们的父母何曾后悔过?”   眼前浮现出小军和小枫的模样,周雪葵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挣扎。但终究,所有的犹豫都化作了坚定。   “那是不一样的。肿瘤科的孩子们是生下来之后患的病,是无可奈何的命运。但单星星的这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更何况,肿瘤科的患儿家长们,就算没有后悔过,也承受过难以想象的痛苦。我为什么,不能替单星星避免掉这种痛苦呢?”   “无论如何。单星星是我的病人,我得对她负责!”   “单星星已经出院了!她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姚护也提高了声量,两只眼睛如同淬过火的寒铁,“适合而止吧,周雪葵!”   理论上是这样的没错。   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   “我怎么止得住?”周雪葵道,“一个盲人走在山道上,前面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我看见了,叫了一声‘前面有深渊,不要再走了’。那个盲人动了动耳朵,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候,难道我就要就此离开,不再继续阻止了吗?难道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盲人掉进深渊里面吗?”   “我办不到啊,姚老师……”周雪葵捂着自己的胸口,柔声道,“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不再试一次,不再上前去拉一把。我作为一个人的良心不会接受,我作为一名医院药师的职业道德也不会接受的。”   周雪葵柔软的手指覆盖在姚护带着薄茧的手指上,一点一点,缓慢又坚定地把它从挂机键上移开。   周雪葵一字一顿地道:“姚老师,你骂我蠢蛋也好,骂我自作多情也好,你骂我什么都好……这个电话,我今天一定要打。”   姚护气得脸颊颤抖。   他冷冷地瞪了周雪葵一眼,转过头,愤愤地离开了。   周雪葵心里也不好受。   她知道自己伤了关心她的同事的、老师的心。   但哪怕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周雪葵定了定神,开始拨打电话。   首先联系的是单星星。   可是,周雪葵打通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被单星星直接挂断了。   周雪葵不肯放弃,继续拨电话,结果信号是接通的,但单星星就是不接。   又打了几次之后,周雪葵再拨电话,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没办法,周雪葵只好联系陈刚。   这一次,周雪葵终于顺利地说上话了,但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陈刚给冷冷地怼了回来:“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星星是不会和你说话的。”   周雪葵道:“我知道,我说的那些话给单星星带去了很大的伤害。但是,我真的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火坑里。”   陈刚道:“那不是火坑,那是星星期待了很久的孩子。”   周雪葵道:“但那是个从一出生就会换上线粒体糖尿病的孩子。这个孩子或许很快就会发病,然后终身使用胰岛素。但即使是这样,她的病程还是会逐渐进展。她的神经会逐渐损伤,她的听力会逐渐下降、视力会逐渐模糊、手脚末肢会逐渐溃烂……”   “你真的确定,你要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世界上来,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更何况,这份痛苦还会延续到单星星的身上!单星星那么爱孩子,孩子痛苦,她的心会比孩子更痛苦。而她本身也是一个病人。你真地忍心让单星星承受双倍的痛苦吗?”   听筒那边的呼吸猛地一窒,紧接着加快了起来。周雪葵知道,陈刚已经动摇了。爱妻心切的他,或许会接收一个注定生病的孩子,却难以接受一个让妻子持续痛苦的人生。   周雪葵又道:“单星星现在怀孕才两个多月吧?现在在她肚子里的,还只是一团小胚胎。拿掉它,不会对单星星的身体造成多大的损伤。”   “而你和单星星都还很年轻,你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你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很多很多健康的孩子。你们的生活会很幸福的。”   周雪葵着重强调了“健康”两个字,道:“只需要现在一点点的痛苦、一点点的损失,就可以换来更加健康幸福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听筒那边的呼吸声开始从急促逐渐转为了平静,周雪葵知道,这意味着陈刚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紧紧地攥着听筒,等待着陈刚的回答。   “周药师……”陈刚的声音有点沙哑。可以想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内心一定十分挣扎,“谢谢你这么为我们考虑。但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周雪葵有些急了:“什么不一样啊?”   即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依然无法说服他们吗?   陈刚道:“对于你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两个月的胚胎。但对于星星和我来说,这是一个好不容易才来到我们身边的、已经陪伴了我们两个月的宝宝。是星星和我期盼已久的孩子!”   “要拿掉她,就是逼着星星和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陈刚的声音中渐渐透出冷意:“周药师,你是学医的,或许每个人在你的眼中都只是一团会行走、说话的肉块而已。所以你可以冷静地计算利益得失,可以冷血地提出拿掉孩子的建议。”   “但是我们不行。”   “我们只是一群有热血、有爱心的普通人,我们没办法对自己的至亲下这种毒手。”   说着说着,陈刚冷笑道:“呵呵,说了这么多,你恐怕也无法理解吧,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   随后,陈刚在一阵嘲讽声中挂断了这通电话。   周雪葵呆呆地举着话筒,久久没有回神。   她的耳边,是电话断线后不断重复的单调电子盲音。她的脑海中,是外公临终时,自己所见到的最后一面。   形容消瘦、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外公,被两个人抬着从瓦房中走出来。外公躺在担架上,一边□□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在痛苦的挣扎之间,外公的眼皮似乎有稍微抬起来一点,浑浊的眼珠似乎望见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外孙女。   而那个小女孩的世界,就在那一瞬间从彩色变成了黑白。   只有那滩散发着腥味的鲜血,依旧保留着夺目的色彩,红得刺眼。   小小的孩子,在那一刻,世界崩塌了。   周雪葵缓缓地挂上了电话,鼻头酸楚、眼眶微红。   “我怎么会不理解呢?”她轻声道,“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 第56章   这边劝说单星星做检查的事情一再受阻,另一边纠正奥德赛注射液不合理使用的事情更是毫无进展。   周雪葵去找了刘东建主任谈了好几次,刘主任都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用法。   秦九结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几次劝说周雪葵放弃,但周雪葵都摇头拒绝了:“身为临床药师,我是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用药差错出现而什么也不做的。”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可是……”秦九结皱起眉头,“我们临床药师终究只有建议权,没有处方权。只有医生才能够决定药物的用法用量。你就算劝说刘主任千百次,他不听你的,你也没办法啊……”   秦九结说得没错。   没有处方权——这也是医院药师这个职业的软肋所在。   周雪葵在医院已经工作五年了,比秦九结更加明白这件事的意义。   但是!   没有处方权,绝不代表没有作为!   周雪葵的眼神暗了暗:“没关系的,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秦九结顿时大喜:“真的吗?你真的有办法吗?你怎么不早说啊?”   周雪葵点了点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最后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用的。”   秦九结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放缓了语气:“那……这个办法用了之后,是不是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啊?”   “别胡思乱想。”周雪葵冲着秦九结安慰一笑,移开的眼神逐渐坚定,“只要我用了这个办法,刘主任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改处方了。”   秦九结完全被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只是单纯地为周雪葵能了解一件事情而感到开心。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雪葵在不知不觉中转移了话题,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   两天后,正是一月一次的院内临床讨论会,吴启正院长和其他几位高层院领导都要参加。   周雪葵主管医院的重点监控药物管理,需要上台进行工作汇报。   在汇报的结尾处,周雪葵话峰一转,直接在PPT上甩出了一组非常不好看的数据:“……这是最近一个季度关于奥德赛注射液的使用情况总结。我们可以看到,奥德赛注射液的销售量不但逐月增加,而且涨幅也越来越大。”   “同时,处方点评结果显示,近一个季度以来,奥德赛注射液的不合理使用率均为100%。”   “从科室的角度来说,神经科、骨科、心内科的使用量最大,连续一个季度均为医院所有科室中的前三名,单张处方中奥德赛注射液的使用金额超过2000元。”   “因此,”刘东建主任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但周雪葵仍然决定要说下去:“我提出以下几个建议来对奥德赛注射液进行管理。”   “第一,限制奥德赛注射的使用;第二,对重点科室的医生进行宣传培训,提升处方合理率;第三,收集相关研究资料,启动超说明书用药备案工作。”   周雪葵的话音刚落,吴启副院长就开口了:“连续三个月,不合理使用率均为100%——这个情况,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了!”   周雪葵知道,刘东建主任正狠狠地瞪着自己。毕竟,在这种全院级别的会议中,当众点出神经科的不合理用药情况,就跟当众点名批评刘东建主任本人没什么两样了。   会被记恨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以后的临床工作,只怕是更难展开了。   但周雪葵丝毫没有畏惧、心虚,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刘东建主任,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因为她很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奥德赛注射液的不合理使用继续下去。   哪怕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这,正是周雪葵口中的“最后一个办法”。   果然,只听吴启正院长道:“……既然这个药问题这么大,那就全院停用吧。”   刘东建主任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吴院长,这个药师促进神经生长和恢复的,神经科很多病人的治疗都离不开这个药,不能都停掉啊!”   其他一些科室的主任也纷纷附和刘东建主任,说自己的科室还是很需要使用奥德赛注射液的,不能停掉。   吴启正院长思索了一番后,转头问道:“周药师,你说呢?”   周雪葵的视线在各位主任的脸上一一扫过,谨慎地答道:“其他的科室都还好,但是神经科和骨科中的大量患者都涉及到神经损伤,确实还是需要用到奥德赛注射液的。”   “那就这样吧。神经科和骨科的使用量先砍一半下来,其他科室的药就直接停了。先这样限制使用三个月,看看情况。”吴启正院长最终拍板。   会议结束之后,周雪葵去找刘东建主任。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主任失掉了平日的冷静和蔼,直接对着年轻的药师冷哼一声,当众甩了一个大冷脸,然后夺门而出。   其他科的主任从年轻药师的身边鱼贯而出,虽然表情依旧正常自然,但眼神中却都带着冷意、不善或者嘲讽。   姚护手拿资料向着大门走去,路过周雪葵的时候,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周雪葵惨然一笑:“你肯定不会答应的。”   姚护冷冷地瞥了周雪葵一眼,骂道:“蠢蛋。”   蠢蛋?   当然是蠢蛋啊?   自己如果不是蠢蛋的话,怎么会坚持不懈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雪葵无言以对,只能缓缓地低下了头,露出一个苦笑。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鼓掌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   罗会江一身白大褂缓缓行来,口中说着恭喜,嘴角却噙着冷笑:“周雪葵,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好办法的?我相信,在你的不懈努力之下,八顺市人民医院药剂科很快就会名存实亡了。”   真是有够阴阳怪气的。   不愧是药剂科的第一“阴阳人”。   周雪葵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刚准备开怼,一个极为利落的男声便如同山岳一般档在了她的前面。   “名存实亡怎么够,最好是赶紧解散才对吧?”姚护目光冰冷,“这样你的药物临床试验小组才能原地飞升,不是吗?”   这时候的“原地飞升”,可不是什么好词。   罗会江的表情顿时变得像吞了苍蝇一样。   周雪葵有点想笑,但在被姚护横了一眼之后,便迅速地离开了会议室。   她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雪葵是在住院大楼的电梯前追上的刘东建主任。她还没开口,刘东建主任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很好,周药师,现在你满意了?”   周雪葵正色道:“刘主任,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从来就只有药物的合理使用?”   刘东建主任:“合理使用?那么贵的药,明明能用2ml偏偏要用10ml?平白无故加重患者的负担,这就是你口中的合理使用?”   周雪葵:“用2ml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根本就没有有力的证据支撑这种行为。这就是不合理用药!”   刘东建主任:“现在连2ml都用不了!大家都用不了!病人我也不看了,这个医生我也不当了。你那么厉害,你来当好不好?”   这话说得极重。   周雪葵心中委屈极了。   但她也知道,刘东建主任现在正在气头上,自己不能火上浇油,不能把矛盾激化。   吵架吵赢了,对于规范药物的合理使用没有任何帮助。   遇见问题去解决问题,才是工作中的第一目标。   所以,周雪葵沉默了。   她没有回答刘东建主任的问题,只是用她那一双盈盈的杏眼倔强地望着暴怒的刘主任。   仿佛一拳头打在的棉花上,刘东建主任一口气堵在胸口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烦躁得不行。   他伸出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按电梯的按钮,一边按一边骂:“搞什么,怎么还不下来?”   原本在等电梯的病人、家属以及医务人员都默默地退开了半米距离,默契地远离了这个一看就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按了一会儿,电梯还在上面缓缓运行。刘东建主任也不等了,直接迈步走进了楼梯间。神经科在住院大楼的五楼,爬楼梯也可以上去。   周雪葵跟着追进了楼梯间,一边爬楼梯一边道:“刘主任,你如果真的要用2ml的奥德赛注射液也不是不可以,你可以做超说明书用药备案啊!只要能找到相关临床试验的文献,或者指南的推荐,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2ml的奥德赛注射液了!”   刘东建主任:“走超说明书用药备案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这个药是外国这几年才出来的新药,本来文献研究就少,更不用说2ml这种用量的研究了!临床研究都没有,更不要提指南推荐了。”   周雪葵一愣,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但她很快又想到了解决办法:“没有现有的研究结果,那我们就自己做研究!我们可以把之前的病历资料调出来,做回顾性研究。我们还可以申请做临床试验,做前瞻性研究。只要我们把研究做出来……”   “……那病人早就死光了!”刘东建主任冷冷地截过话头,“等你的临床研究做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周雪葵依然不肯放弃。   两个人一边爬楼梯一边吵,走到四楼的楼梯间时,突然听到一声长长的抽泣声,极为痛苦、无助,仿佛杜鹃泣血。   俩人都不由地一怔,停下了脚步。   在这僻静的角落中,见到了两位老熟人。 第57章   住院大楼一共20层。除非是去二楼、三楼这种楼层,否则一般人都是坐电梯的。   久而久之,住院大楼的楼梯间就成了整个医院最僻静的角落之一。   而此时,这个僻静的角落中却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个年轻的女性,刚刚的哭泣声就是她发出来的。她梳着低马尾,额头边的几绺长碎发带出几分沧桑和憔悴。   此时的她虽然背对着众人,但从她那比普通女性略微宽大的站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周雪葵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一位怀了身孕的女性。   另一个人是一位年轻的男性,穿着廉价的劣质衬衣,黝黑的皮肤上是不符合年纪的深深沟壑。   此时的他正靠在墙上,一边眉头紧缩,一边烦躁地抽着香烟。   这两个人,正是李少群的儿子和媳妇。   周雪葵一眼就认出了两人。   她的目光先是从媳妇怀孕的肚子上划过,随后落到了儿子的香烟上。儿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妥,赶紧在地上按熄了香烟,把剩下的烟头揣进了裤兜里。   “刘主任,周药师。”李少群儿子笑着打招呼。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刘东建主任也被眼前反常的情景吸引了思绪,问道:“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哭啊?你们父亲的病不是恢复得挺好的吗?”   媳妇呜咽了一声,又抽泣起来。儿子苦笑道:“没什么,就是遇上了一点儿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的事?   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弄得两个成年人这么痛苦?   灵光一闪,周雪葵心中生出一个猜想:“是……医药费出问题了吗?”   儿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用抽烟的动作掩饰脸上的表情。但等手指凑到嘴唇边才反应过来,烟早就被自己摁灭了,只得尴尬地收回手,扯出一个看似风轻云淡的笑容。   但整个人的身上,是藏不住的无力与落寞。   媳妇抽泣着小声道:“包工头……卷钱跑了……”   果然是医药费出了问题!   按照李少群的病情,治疗费用已经在往十万的方向走了。   有包工头兜着的时候还好。现在包工头跑了,这巨大的治疗费用瞬间落到了这个贫穷的家庭头上,落到了这三个无助的苦命人身上。   如同泰山落到了三只蚂蚁的身上。   或许是看出了什么,李少群儿子赶紧道:“刘主任、周药师,你们放心,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刘主任,你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无论如何,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爸的病治好!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哦,对了,我把用的药里面不是有个叫奥德赛的吗?其他药可以停,那个药千万不药停!那个药很好,我爸都说多亏了那个药他才能恢复得这么快的。”   刘东建主任皱起眉头:“这个嘛……这件事现在有些难办了……也不是我不给你用这个药,实在是现在整个医院都用不了这个药了……”   李少群儿子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刘主任,出什么事情了吗?我爸可不能停这个药啊!刘主任,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这件事我确实没什么办法……”刘东建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拿眼睛瞟了下旁边的年轻药师,“具体的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下一秒,周雪葵就被李少群的儿子、媳妇给包围了。   面对着两双殷切的眼睛,周雪葵艰难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李少群的儿子、媳妇,自然也是天塌地陷一般地痛哭了一番。   刘东建主任神色莫名地看着周雪葵,道:“你也看到了吧,临床上很多事情不是按照说明书用药那么简单。”   “对于很多不太富裕的家庭来说,好的药太贵了,按照说明书足量足疗程使用就更贵了。但是为了救命、为了治疗,他们也不可能完全放弃使用这些药物。”   “这种时候,减量使用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刘东建主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了许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一腔热血、认死理,后来……唉,算了……总之,奥德赛注射液以后要怎么用,这个2ml的不合理处方你以后到底是点还是不点,病人以后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自己拿主意?   是要拿个什么主意呢?   这就是一个永远无法平衡的天平,一端是患者艰难的实际情况,一端是正确的科学真理。   无论是偏向哪一端,都会造成另一端的惨烈坍塌。   而最关键的是,即使是偏向了其中一端,即使是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事情也不会就此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失去了平衡的天平,终究会走向全部的毁灭。   那个看上去被保住的一端,终将也会遭受到更加惨烈的坍塌。   最终,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下班后,周雪葵提着挎包在路上缓缓地走着,任由夜晚的凉风拍打在自己的身上。   她努力放空一切杂念,让大脑可以高速地运转起来,去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周雪葵猛地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差点就撞到行道树的树干上了。   还好有那声汽车喇叭声,救了她。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边野英俊的脸庞随着汽车玻璃窗的缓缓落下而逐渐清晰。   看来,刚才那声喇叭也是边野按的了。   周雪葵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边野也不多问,只是侧了侧头:“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周雪葵也不扭捏,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   边野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问道:“地址?”   周雪葵报了一个地址。   边野愣了一下:“这个,好像不是你家的地址吧?”曾经恋爱的时候,边野也曾作为护花使者,将女朋友送到过家门口的。   如今,八年过去了,边野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地址。   “嗯,这不是我家的地址。”周雪葵望着窗外,思绪早已飘远,“这是,我的一个病人的家庭住址。”   ……   那串地址所在的位置,是八顺市一环路内的一个老小区。   小区建成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一溜的红砖青瓦两层小楼,密密麻麻地列成一排,很有几分上海老弄堂的感觉。   小区刚建成的时候,或许是当时最好的建筑之一。   但时光荏苒,在经过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摧残之后,这片小区早已成为了八顺市有名的贫民窟。   楼与楼之间的间距极为窄小,小轿车在里面根本就开不动。   人走在里面的时候,会有一种进入了悬崖底部的感觉,抬起头来望天,只有两栋楼房无限逼近而形成的“一线天”。   私搭乱建的天线、竹竿、晾衣架、被单、衣裤……无数的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在楼与楼之间生长、延伸,如同匕首一般,就那本就不多的一线天空更是割得支离破碎。   即使是阳光灿烂的白天进入,也如同乌云遮日的阴天。   太阳落山之后进入,更是一片昏暗森冷。   边野看着周围的环境皱起了眉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周雪葵道:“过来找个人。”说着,打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边野赶紧追上去:“我陪你一起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来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谢谢了。”周雪葵接受了边野的善意,又道:“不过,一会儿你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插话,行吗?”   边野点了点头。   周雪葵在这森冷的巷子中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了一户稍微开阔一点的门头前,敲响了一楼一户人家的门。   这户人家的门口放着两个泡沫箱,箱子里种的月季花开得极为灿烂。   看得出来,这户人家十分热爱生活。即使住在这样不堪的环境中,依旧努力为生命增添上绚丽的色彩。   “谁啊?来了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又远及近,缓缓地拉开了门。   一见到周雪葵,来开门的女青年顿时脸色一变,立刻就要把门重新关上。但早有准备的周雪葵怎么可能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一把抵住大门,笑道:“你好,单星星。”   单星星忍不住尖叫起来:“周雪葵,你来干什么?”   周雪葵面色平静:“我是来找你再谈谈做检查的事情的。”   检查完之后,如果胎儿是个女孩子,那么就必须打掉。   单星星当然明白周雪葵未尽的意思,正是因为明白,才难以接受:“我的身体好得很,不需要检查!你滚吧!”   周雪葵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   那一刻,无数的人和事浮现在她的眼前。   李少群的儿子即使陷入困顿,依旧坚持要给自己的父亲用昂贵的进口奥德赛注射液。   刘东建主任意味深长地说:“对于很多不太富裕的家庭来说,好的药太贵了,按照说明书足量足疗程使用就更贵了……”   单星星明知道自己怀的孩子有可能患上不治之症,却依旧坚持不做确诊的检查,反而对一直催促她检查的自己痛恨非常。   姚护冰冷地嘲讽:“你是圣母玛利亚吗?”   ……   一幕幕往事在周雪葵的眼前闪现,也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动摇起来。   自己明明是为了患者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理解自己、不支持、不认同自己呢?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第58章   一阵黑色的闪现之后,周雪葵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外公临终时,自己所见到的最后一面。   形容消瘦、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外公,被两个人抬着从瓦房中走出来。   外公躺在担架上,一边□□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在痛苦的挣扎之间,外公的眼皮似乎有稍微抬起来一点,浑浊的眼珠似乎望见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外孙女。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从彩色变成了黑白。   只有那滩散发着腥味的鲜血,依旧保留着夺目的色彩,红得刺眼。   画面又是一闪,周雪葵仿佛看见单星星和李少群的人影,正不断地走向那滩鲜血之中。   殷红的血液现实没过他们的脚背,接着没过他们的脚踝、膝盖、大腿、半腰、肩膀……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两步,整个人都会淹没在那滩鲜血中的!   不!   不行!   一定要救下他们!   哪怕只有最后一丝机会,自己都不能放弃!   只是作为临床药师的职责!   周雪葵的眼神从动摇逐渐变回坚定:“单星星,你的身体是很好。但是,你的孩子呢?你确定你的孩子的身体也很好吗?”   “孩子是星星自己怀的,孩子的身体好不好星星当然知道。”   门口的动静很快引起了陈刚的注意,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将单星星护在怀里,狠狠地瞪着这个突然找上门来的药师。   “周药师,你现在这样的行为完全可以被定义为骚扰。我警告你赶紧离开,否则我就报警了。”   周雪葵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如果你要报警的话,请尽管去报吧。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当面和单星星把话说清楚。”   单星星把头埋进陈刚的胸前,看也不看周雪葵。   陈刚立刻冷笑道:“你看到了吧,星星她不想和你谈。”又叹了口气,道;“周药师,你这么坚持,何必呢?”   “或许在你们看来,我的行为很可笑。但是……”周雪葵苦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单星星是我的病人。身为临床药师,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病人受到疾病的折磨。”   昏暗的巷子中,二楼窗户中漏出的点点灯光撒将下来,照亮了周雪葵黝黑的瞳仁。   那一刻,仿佛上帝赐下万千祝福,周雪葵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令人瞩目的光芒!   “医院药师是因为守护而存在的职业。”周雪葵道,“我想要守护我的病人。我想要守护你,单星星。”   时间一时暂停。   原本充满了烟火气的老小区像是突然被抽离到了另一个空间中,那些房间里的谈话声、电视里的台词声、窗户后的铁锅翻炒声……统统都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就像是玻璃窗上的水雾一般,太阳一出来就全都消散不见了。   整个空间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深深埋在自己丈夫怀中的单星星突然动了动,随后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线条柔美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又被某种强撑出来的坚硬所替代。   “周药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单星星道,“但是,我是不会答应你的。这个孩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不想失去她。”   “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冷血,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眼,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掉。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它生下来。”   “你走吧,我是不会去做检查的。”   说完,单星星关上了门,将周雪葵彻底隔绝在了室外。   一门之隔,便是两种不同的选择,两种不同的未来。   周雪葵想要守护单星星。   但单星星只想守护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周雪葵明白,自己是完全没有机会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对着紧闭的房门:“或许,我的一切说辞在你眼中看起来都很冷血。”   “毕竟,对我来说,对我们这些医务工作者来说: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有那个鲜活的产妇才是真正的‘人’,是我们要负责任的对象。”   “所以,我做着一切的目的都很简单:我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你的孩子能健健康康的。”   周雪葵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将纸条从门缝塞进了房间。   “如果你回心转意了的话,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医生。”   边野以为周雪葵终于要离开了,但是当他等了十几分钟之后,当天气预报中的小雨变成中雨又变成大雨下下来之后,周雪葵依然静静地立在单星星的门前,等待着。   边野撑着伞走上去:“回家了吧。”   “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周雪葵投去一个歉意的目光,摇了摇头,“万一,单星星等一会儿想通了呢?”   边野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周雪葵一个人不管?   他站在周雪葵身旁,为她撑着伞,一同静静地等待着,等着一个可能会出现但实际上大概率不会出现的转机。   十分钟过去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即使有伞撑出了一片无雨的天空,大雨中的周雪葵和边野还是被湿透了衣衫。   周雪葵抱紧双臂,在夜晚的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   她也几次想要就此离开。   但每当这个时候,心中就会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再等等吧。说不定再过十分钟,单星星就想通了呢?说不定你再坚持一下,单星星就会被打动了呢?”   于是,刚刚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哪怕冷得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周雪葵依旧坚持地站在门外。   突然,周雪葵感到肩上一沉,一股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将她全部包围。   那一瞬间,她仿佛从凄风苦雨中脱离了出来,来到了温暖又奢华的城堡中。   一抬头,周雪葵就撞上了边野的眼神。   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有无数情绪组成的海浪在翻涌。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周雪葵从中看到了担心、懊悔、愤怒、叹息和爱……   爱?   边野的眼神中怎么会有爱?   周雪葵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将心中升起的悸动迅速赶走。   刚刚,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周雪葵感到有一双大手从胳膊缓缓顺到自己的肩膀。那双大手上仿佛藏着什么火药,所过之处,到处都升起了小火苗。   那火苗越烧越旺,逐渐变成了一大团烈火,一瞬间就烧得她口干舌燥起来了。   “把我的外套披上,不要着凉了。”边野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仿佛琴弦上的油脂在摩擦下生出爆燃的火星,又以野火燎原之势蹿遍了她的全身,将她体内的骨骼都如枯草一般点燃、焚烧。   “不、不用了……”周雪葵一边颤抖着,一边努力地想要拉开一点和边野的距离,“我不冷,我还挺热的……”   周雪葵没有说谎,她真地觉得自己挺热的。   就好像身体内燃着一团高达一万摄氏度的火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她的骨骼都灼烧成了浅灰色的残渣,整个人都变得难以支撑,摇摇欲坠。   边野眼睫一敛,神色骤然紧张,长臂一捞,又将周雪葵给拉了回来。   周雪葵整个人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仿佛在那瞬间都变成了火车锅炉。即使没有镜子,她也能想象到自己的脸颊此刻有多么地鲜红。   “我、我……”周雪葵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的大脑已经变成浆糊一般的东西,什么词句都无法发出了。   整个身体也像是着了魔一般,软软地向着边野的方向靠过去。   视线中,边野的嘴巴开开合合,仿佛说了什么话。“脸好红”、“发烧了”之类的只言片语涌入耳朵,但仅剩的一点理智已经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个时候,身前的门突然发出“咔哒”的声响,周雪葵本来还有些迷糊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她绷紧了身体,两眼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门扉,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就好像高考后查分的考生,专注地盯着屏幕上那决定终身的数字。   单星星的面孔出现在门后。她脸色苍白,脸颊上还有泪痕,但那双总是闪着柔软波光的眼睛中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毅。   “周药师,我答应你了。”单星星说,“明天,我会去医院做检查的。”   周雪葵愣了一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单星星的意思。   顿时,一种巨大的喜悦席卷全身。   但她高兴庆贺的话才刚说到一半,一种更加巨大的疲惫感如海啸一般淹没了她。   仿佛回光返照的人终于耗尽了最后的精力,周雪葵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电话铃响起。   一见来电人是边野,Tina立刻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边野充满磁性的声音道:“菲儿比酒店2738号房间,你赶快过来。”   酒店?   Tina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晚上11点15分。   这个时间点,一个成年男性约一个成年女性去酒店,想干什么,有点不言自明啊。   Tina一下子愣住了,心如鼓擂。 第59章   Tina原本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玩手机,一听完边野的话立刻反射性地坐直了身体、并拢了双腿,作出一副十分淑女的样子来。   虽然电话那头的边野根本看不到。   Tina假意咳嗽了两声,随即拿出一副高不可攀的贞洁烈女腔调来,慢悠悠地道:“边野先生,虽然现代社会男女之间的关系比较开放,但是我还是希望咱们能够按照谈恋爱的基本步骤来实行,先谈心、再约会、然后再去酒店……”   说着说着,Tina的两颊上飞起了两抹粉红,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带上了几抹羞涩。   所谓的“欲拒还迎”,说的便是如此吧。   电话那头诡异的沉默了一下。   边野的声音有些无奈:“Tina,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有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Tina:“……”   哦,原来是有事情要自己当工具人啊。   Tina顿时泄了气,立刻又躺回到了床上,恢复到了原本大大咧咧的姿势:“什么事情啊。”   就连语气,也瞬间切换回了“我要睡觉了,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我”的免打扰模式。   “你过来之后就知道了。”顿了顿,边野又道:“对了,你过来的时候,记得带上一套你的干净睡衣。”   Tina:“……?”   Tina忍不住皱起眉头   带睡衣去酒店?   这又是什么新操作?   这也太诡异了吧!   二十分钟之后,当Tina来到酒店,看见正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的周雪葵后,立刻瞪圆了眼睛,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干什么?   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Tina忍不住伸出手,指着床上熟睡的人道:“这就是你叫我来要干的事情?”   边野道:“对。”   Tina道:“你让我给她换睡衣?”   边野道:“你是女生,比较方便。”   这一刻,Tina简直想要敲开边野的大脑,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怎么能做出这么奇幻的操作来。   “这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好不好?”Tina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给她换睡衣啊?还有,她为什么会和你在酒店里啊?”   边野老实地答道:“雪葵淋了雨,发烧了。虽然已经在医院打了退烧针,但是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容易加重病情,所以就带她来酒店里休息,请你帮她换上干净的睡衣。”   边野的话音刚落,Tina的白眼就翻得更大了。   她算是明白了,自己就不应该对边野这种纯直男抱有什么幻想,指望他可以体味到暗恋中女生那种微妙别扭的小心思。   于是,Tina挥手将边野赶出了房间,开始给周雪葵换睡衣。   或许是病得太重,又或许是因为用了药的原因,整个过程中周雪葵都没有醒过来。   看着周雪葵睡得香甜的模样,Tina忍不住气呼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年轻药师的脸颊,意外地发现这软乎乎的肉块手感还挺好的。   Tina一边戳一边道:“周雪葵,你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了,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你,你以后可一定要加倍地还给我!”   说罢,Tina该戳为捏,在周雪葵软乎乎的脸颊上狠狠放肆了一番。   捏了脸颊肉后,Tina心中的郁闷之气终于顺了。她拿走了周雪葵的衣服,清洗一番后又用吹风机吹了个半干,最后挂在通风的地方晾好。   按照她的经验,第二天这些衣服就能干了。   边野财大气粗,定了个套三的豪华套房,三个人一人一间房间,互不打扰。   第二天一早,多年的生物钟准时叫醒了年轻的药师。   周雪葵一睁开眼,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家。她立刻翻身坐起,迅速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发现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虽然身体本身没有出问题,但是身上的衣服却变得不一样了,自己原本的衣服、包包以及一些其他随身物品都不见了。   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最后见到的景象。那个时候,自己的身边只有边野一个人,难道是他……   就在周雪葵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的时候,突然房门上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个年轻女性的身影走了进来,霎时间打断了她全部的无端臆想。   “醒了?那就出来吃早饭吧。”Tina嘴里咬着小笼包,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完全没有了摇滚女孩的那种酷劲儿,反而像是只白白乖乖的小绵羊。   周雪葵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后走出房间,发现边野和Tina已经坐在了餐桌边,餐桌上放满了各种吃的喝的:豆浆、牛奶、小笼包、油条、吐司、烧麦……边野还正在拆一个小蛋糕的包装。   整个场景都十分地日常和自然,但这种日常和自然中又透露着三分诡异。   毕竟,在场的人一个是前男友、一个是前女友、一个是前男友的现女友(现女友自称)——这种堪称修罗场的关系,怎么看也不是能和平相处一起悠闲吃早饭的组合。   周雪葵就在这种自然又诡异的气氛中坐到了餐桌边,打过招呼后,有些尴尬地开了口:“那个,昨天晚上……”   Tina立刻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叹气声:“你昨天晚上可折腾死我了!”   周雪葵顿时瞳孔震惊。   怎么回事?原来昨天晚上的那个人不是边野而是Tina吗?   糟糕糟糕,感觉性别相同的话事情就更难办了呀!   Tina又扶着腰,大声地嚷嚷着:“哎呀,我的老腰呀,昨天晚上可累坏了。”   周雪葵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了,在心中大骂自己是个禽兽,并且为自己无意中给某人戴了绿帽子而道歉一千遍。   最终,在思虑良久之后,年轻单纯的药师郑重地伸出双手,按在了Tina纤细的腰肢上,力度适中地按摩着。   “你放心,Tina。”年轻的药师目光灼灼,“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叩叩叩。”   就在周雪葵和Tina橘势渐好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边野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边,用手指扣着桌板。   “先吃早饭吧。”边野把拆好的小蛋糕推到女孩子们的面前,“不知道你们喜欢吃哪种口味的,就买了个四拼的。”   那是一个六寸的蛋糕拼盘,被均匀地分成了八份:两份栗子口味、两份芒果口味、两份香草原味、两份巧克力味。   八份蛋糕都是小小的扇形,各自拥有独立的包装。但当这八份蛋糕被拼在一起的时候,又能形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形。   “哇哦,好漂亮啊!”Tina兴奋地叫了起来,“这种蛋糕肯定很贵吧。”   边野道:“其实没有。仔细算下来的话,四拼的要比一种口味的蛋糕还要更便宜。”   刹那间,一道闪光在周雪葵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周雪葵一个箭步冲回卧室,以最快速度换好衣服后,立刻就要往外冲:“我先去医院上班了。”   边野赶紧抓了一包吐司追上去:“你还没吃饭呢,把面包带上吧。正好我也要去医院跟踪项目进度,坐我的车吧,我送你。”   周雪葵点了点头。   眼看着两个同伴越走越远,Tina急了,连小笼包都顾不上吃了:“你们怎么就走了?我怎么办呢?”   边野的声音从走廊尽头远远传来:“你直接去退房就可以了,我已经把房费给了。”   然后,电梯的关门声彻底隔绝了一切声音。   额头上冒着黑色井字·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当成了工具人的Tina狠狠地握紧了拳头。   好你个重色轻友的边野,老娘我一定要找机会好好地教训你一顿!   ……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来到医院后,周雪葵一头扎进了临床药学办公室,开始根据自己不久前的设想准备资料。   迅速地搞定文件之后,周雪葵抱着一大摞资料来到了神经科。她要再找刘东建主任谈一谈,关于奥德赛注射液的事情。   不巧,刘东建主任正在开会,周雪葵只能乖乖地站在门外耐心等待。她甚至不敢趁着这个空隙去上厕所,就怕自己一走就会错过刘东建主任。   终于,半个小时后刘东建主任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等待许久的周雪葵立马凑了上去。   “刘主任,关于奥德赛注射的事情,我有了一个新想法。我想……”   刘东建主任丝毫未做停留,依旧大步向前,甚至连头也没有转动一下,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周雪葵一眼。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都已经晚了。”   刘东建主任脚步不停,周雪葵也只能跟在旁边走。只是她的个子娇小,腿也比刘主任短许多。刘主任轻轻松松就能跨出一大步,周雪葵要连走两三步才能跟上。   这样一来,周雪葵就显得狼狈了很多。   但即使再狼狈,周雪葵依旧努力跟上刘东建主任的步伐,一边小跑着一边道:“不晚不晚!刘主任,我的这个办法可以绕过医院的停药,还可以达到类似的治疗效果,你看看这份资料吧……”   “我不看!”刘东建主任有些生气地拍开了资料   就在周雪葵努力地再次递出资料的同时,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喊道:“不好了主任!李少群要跳楼自杀了!”   周雪葵和刘东建顿时一愣,随后立刻跟着护士冲了过去。   周雪葵心如鼓擂。   李少群,你可不能有事啊! 第60章   李少群蹲在窗台上,大半个身体都伸在窗户外面,神经完好还保有力气的右手成了这具躯体的唯一支撑点。   就像是一只断了线风筝,轻飘飘地挂在树梢上。似乎只要有一阵风吹过,那风筝就会被吹离树枝,落向地面。   在距离李少群大约一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他的儿子、媳妇、医生、护士,还有几个医院保安。   十数个人或紧张、或惊恐,浓烈的情绪和不安的身躯一同挤在狭小的病房中,几乎连空气都被挤压出去了。   周雪葵和刘东建主任奋力挤开前面的人群,来到距离李少群最近的地方。   在前进的过程中,她的眼角似乎看到了边野模糊的身影。但此时情况实在是太危机了,她没有那个多余的功夫上去打招呼。   李少群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并不太好,他一边挥手驱赶着试图上前的人群一边大叫着:“不许过来!都不许过来!”   周雪葵看了看李少群,又看了看李少群原本所在的床位——两者之间隔了接近两米的距离。   虽然这个距离客观上来说并不遥远,对于健康人也就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但对于李少群这样一个瘫痪了半边身体的人来说,却可谓是天堑!   李少群到底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才能拖着那残缺的躯体,一步一步从床上爬到窗台上的呀!   此时,李少群的媳妇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根本没办法自己站稳。   李少群的儿子抱住自己几乎要软倒在地上的妻子,勉强支撑着,同样悲痛万分地望着自己父亲。   “爸,你先下来好不好?有什么事情,咱们一家人好好商量。”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李少群大声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中滚下泪来。那本来应该顺着重力向下滚落的泪水,又因为李少群脸上深深的皱纹而调转了方向,向着左右两边斜滚过去——那一刻,周雪葵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涕泗横流”。   原来,眼泪是真的可以横着流的。   因为在眼泪的前方,阻挡了太多的岁月和苦难了。   李少群锤着胸口,痛心疾首:“你还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包工头已经跑了,钱也没了!咱们欠着医院快十万的医药费。这么大一笔钱,咱们怎么还得上呢?”   “我活着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医药费,就要多拖累家里一天。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何必还要拖累一家子人。我还不如就这样死了干净!”   说着,李少群作势向窗外倾了倾身体,似乎就打算这样翻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李少群儿子赶紧叫道:“爸,别别别!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咱们也没欠医院那么多钱,你不要想得太悲观了!”   刘东建主任也赶紧劝道:“李大爷,你的病情已经好了很多了,之后也只需要做一些恢复性的治疗就可以了。这种治疗是花不了多少钱的。而且,随着你的身体逐渐康复,医药费是会越来越少的。”   李少群儿子:“爸,你听到了吗?刘主任都说你的医药费是会越来越少的。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李少群不住地摇头:“你们不要骗我了。我已经自己看过收费单了,我用的药都好贵……那个什么奥德塞的,一支就要120块……每天光是各种药费,就要四五百!就算以后药费会少一些,也少不到哪里去的!”   李少群深深地望了自己的儿子、媳妇一眼,沉声道:“我走了,你们就不用花那么多冤枉钱了。你们好好过日子,把我的孙子养大……”   说着,李少群的右手开始逐渐松开,整个人的身体越来越向外倾斜。   “李大爷,你算错了!你的药费花不了那么多钱的!”   年轻药师的一声大吼震住了所有人。刹那间,整个房间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滑动了一下喉结,周雪葵顶着巨大的压力抽出了怀里的文件,仔细地道:“我刚刚对你的病历进行了药物重整,有的药已经可以删去了,有的药可以使用更加便宜的复方制剂……还有那个奥德赛注射液……”   “奥德赛注射液是一个复方制剂,很贵。但是我们可以换成四种单方制剂,既可以达到类似的疗效,又可以节省下接近四成的费用。唯一的缺点,就是你需要每天多用几种药,会比现在更麻烦一点。”   “我已经算过了,经过药物重整之后,你每天的治疗费用可以压缩到二百六十块钱以下。再刨除医保报销的费用,你每天只需要付不到一百块就可以了!”   “而且就像刘主任说的那样,随着你的病情越来越好,你的医药费还可以再降低!到时候,你每天只需要花十几二十几块钱就可以了!”   周雪葵的眼睛仿佛是两枚灼灼的小太阳,数不尽的温暖和力量通过眼神不断地传递给沉溺在凄凉中的李少群。   她紧紧地盯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不断地用自己的专业给他带去生的希望:“李大爷,为了十几块钱就要跳楼寻死,不划算的。你快下来吧……”   说着,周雪葵缓缓地伸出了她的手。   李少群紧紧地盯住那只柔软的手掌,眼中闪过无数挣扎的情绪,有希望、有绝望、有惊喜、有痛苦……   最终,深沉的绝望还是占据了完全的上风:“不对……你肯定在骗我……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说着,李少群的眼睛瞟向了旁边的刘东建主任。   周雪葵也看向了刘东建主任,面带乞求之色。   刚才的那套用药方案是她准备向刘东建主任汇报但还没来得及汇报的方案。为了救下李少群,她才在情急之下说了出来。   她无法确定,刘东建主任会不会真地接受她给出的这一套方案。   周雪葵只能乞求,此时的刘主任不要反驳她。   至少,留给李少群一丝活着的希望。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滚而下,刘东建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最终点了点头:“周药师说得没错。药物重整之后,你的医药费的确可以大幅度下降。”   巨大的惊喜席卷而来,周雪葵用眼神向刘东建主任道了个谢后,立刻转头望向了李少群:“李大爷,你也听到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已经不用再担心医药费的问题了,快下来吧。”   说着,周雪葵试探着向前又伸了神手。   李少群盯着周雪葵的手掌,半晌,终于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向着周雪葵伸出的那只手靠近着。   三十厘米……   二十厘米……   十厘米……   五厘米……!   马上!   李少群的手掌马上就要搭上周雪葵的手掌了!   就在两只手掌最后要搭上的那一刻,仿佛是靠近了烙铁一般,李少群飞快地抽回了自己手,痛苦地捂住了脸庞:“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再拖累家里了……”   众人都有些不解,不明白李少群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周雪葵却蓦地理解了李少群,理解了他心中难以诉说的痛苦。   “李大爷,你是怕自己哪怕治好了,身体也恢复不了以前的状态,做不了活,怕给家里添麻烦,对吗?”   宽大的手掌之下,李少群的眼部肌肉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周雪葵知道,自己猜对了。   顿了一顿,周雪葵继续说道:“可是,即使你没有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即使你身体完全健康,随着年纪的增大,你的身体状态依然会衰退,你依然没办法像曾经那样给家里干活挣钱。”   “不仅仅是你,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衰老,是每一个人都无可避免的结局。”   年轻的药师话锋一转,整个声调骤然拔高,如同玉石叩门,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可是,我们有谁曾经厌恶过家中的老人?没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尊敬着、爱戴着家里的老人。”   “因为,他们在我们的眼里不仅仅是身体衰弱的老人,更是我们最亲密的亲人啊!”   周雪葵的声调逐渐轻柔,仿佛小提琴在月光下拉响的《夜曲》,动人心弦。   “李大爷,你的媳妇已经怀孕了,你很快就要做爷爷了。你难道想要你的孙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爷爷、没有了来自爷爷的关爱吗?”   李少群缓缓地放下双手,包含泪水的一双眼睛不住地盯住媳妇微微隆起的肚子,内心动摇:“我、我……”   周雪葵又道:“李大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才去见过我的一位病人。那位病人一直很想生一个宝宝,好不容易怀孕了,却因为遗传病而不得不打掉自己的孩子。”   “现在的你不仅拥有了一个孙子,在不久的将来还可以陪伴孙子的成长——这样的幸福,这样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真的要就这样放弃吗?”   周雪葵缓缓地向前踏出一步,再次伸出手掌,纤细的指尖距离李少群颤抖的肩膀只有一臂的距离了。   “李大爷,下来吧。”   下来吧,不要再寻短见了。   你有那么幸福的未来,为什么要就此放弃呢?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少群的身上,紧张地咽下了口水。李少群的媳妇更是捂着隆起的肚子,面露哀求。 第61章   “我、我……”   漫长的沉默后,李大爷痛哭着,最终握住了周雪葵的手掌,一个翻身跌坐到了病房的地板上。   后面的众人立刻一拥而上,将李大爷重新扶回到病床上。   周雪葵原本想悄悄地离开,却被李少群的儿子、媳妇拉住,不住地接受道谢。   周雪葵有些不好意思,忙说自己只是做了份内的事情。   刚刚果然不是周雪葵的错觉,边野真地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或许是在跟进项目的过程中被吸引了过来。   此时,尘埃落定,那个外貌异常亮眼的男人冲着周雪葵比了一个大拇指。周雪葵灿然一笑,也遥遥地回应了一个大拇指。   边野:“干得不错,周药师。”   周雪葵:“哪里哪里,还有很多提升空间的。”   边野:“为了你的梦想,加油!”   周雪葵:“你也是啊,加油!”   周雪葵的本意是鼓励边野继续追求他的音乐梦想,但她却不知道,等她转过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边野的眼神骤然深沉,仿佛饥饿的野兽看见了最中意的猎物。   “我会加油的。”边野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眼中全是志在必得的光芒,“毕竟,那是我的梦想啊……”   两人没有过多的寒暄,因为周雪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她追上了刘东建主任,再次将怀里的资料递了出去。   “刘主任,这个是关于奥德赛注射液的四种替换单方制剂的资料,还有这个是关于李少群的药物重整后的用药方案……”   刘东建主任这次没有再推拒。   他接过文件,向来不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和钦佩:“先放在这儿吧,下来之后,我会发给科里的其他医生,让他们也都看看,以后开药都参考着来。”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周雪葵喜出望外,继续道:“那……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做奥德赛注射液2ml临床研究的事情。”   刘东建主任:“我觉得这个可以做成神经科和药剂科的科研合作项目,你有兴趣来主持吗?”   周雪葵疯狂点头:“有!有!有!”   周雪葵又道:“刘主任,关于奥德赛注射液单次使用2ml的超说明书用药备案。”   刘东建主任:“临床研究结束之后就正式启动吧。”   一切问题都顺利解决了!   周雪葵喜气洋洋地往药剂科走,半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单星星的声音:“周药师,我们能约时间见一面吗?”   周雪葵没有耽误,两个小时后就和单星星在医院的花园中见了面。   此时的单星星穿着中厚款的长袖针织衫,脸色苍白,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样子。但她的一双眼睛却出奇地亮,如同黑夜中的明星落到了人间。   周雪葵还没来得及开口,单星星就先问了起来:“周药师,你的身体还好吗?昨天你都晕倒了。”   周雪葵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没有问题了。你看,活蹦乱跳的。”   周雪葵又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我怎么感觉,你看上去比昨天憔悴了很多。”   单星星开门见山道:“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仿佛被一道冲击波击中了面门,周雪葵完完全全愣住了。   她只知道,单星星今天会来做胎儿性别检查。但她没想到,单星星会这么利落地把孩子打掉。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舍不得孩子的单星星吗?   周雪葵有些艰难地开口:“检查的结果,孩子是……”   “……的确是女孩儿。”单星星低下了头,“医生也劝我打掉孩子,理由和你之前说的一模一样。”   两个年轻的女性都默默地低下了头,神色肃穆。   毕竟,她们两人现在谈论的不是什么有趣的生活话题,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已经逝去了的生命。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着。   让这一时的寂静,成为那个小生命的祭奠。   良久,周雪葵开口:“节哀。”   单星星轻轻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单星星露出了一个微笑:“一切结束了之后,我仔细地想了想,整件事情当中,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周药师你。如果不是你的一再坚持,我可能真地会生下那个患病的孩子,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拖入痛苦的深渊。”   顿了一下,单星星又道:“之前,因为一些观念的不同,我和陈刚对你说了一些过分的话,还请你原谅我们。”   单星星深深地低下头,诚恳道歉。周雪葵赶忙把她扶起来:“你也说了,我们只是因为观念不同才产生了争吵,这有什么可需要道歉的?”   周雪葵轻轻地握住了单星星的手。   两个年轻女性的手就那样交握在了一起,仿佛两块契合的玉石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两个人抬头,四目相对。   相视一笑,便是花团锦簇。   单星星柔柔地道:“周药师,之前我不是说了,想请你给我的孩子当干妈吗?如果,以后我还怀上了孩子,你还愿意做这个干妈吗?”   “当然愿意!”周雪葵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祝你身体健康,然后早日怀上一个健康的男宝宝!”   ……   公司的高层会议上。   边野听完了下属的报告后,站了起来,极有气势地道:“各个部门注意了,我们现在正在研发的必维康注射液还需要再进行优化。在保障疗效的基础上,要再降低生产成本和最终售价。”   边野回想起自己曾经说出的承诺,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声音更加洪亮。   “我们的目标是,产生出又好又便宜的药物!”   下属们齐涮涮地站起来,大声答道:“是!”   ……   所有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周雪葵换了衣服下班回家,脸上显露出几分明显的疲惫。   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家里,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来回翻滚几圈,然后大口大口地嚼肉、喝汤。   光是想想,就已经要幸福得冒出小泡泡了。   还没等周雪葵从临床药学办公室里走出几步,手机就响了起来。   电话接通后,从无线电的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恭喜你顺利解决了两件大事,要不要一起吃烤肉庆祝一下?”   或许是因为听筒的原因,边野的声音比平日里面对面时听起来还要富有磁性,简直就像是大提琴的妖精一般,每一个字句都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   周雪葵的小心脏顿时一颤,口腔中反射性地分泌起了更多的唾液。   不是因为边野那诱人的声音,而是因为那一句“吃烤肉”。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又迅猛,怎么能不让人开心得转圈圈呢?   周雪葵当即点头:“好呀!”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笑声,像个小钩子似的,在某根看不见的琴弦上轻轻地勾了一下。   周雪葵的心弦微微动了一下,小小的晃动,似乎动了又似乎没有动。   边野道:“坐我的车去吧,我在门诊大厅那里等你。”   周雪葵道:“好的,我马上过来。”   周雪葵兴冲冲地来到了门诊大厅,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处,身姿挺拔如同青松。   她正准备跟边野打招呼,突然看到从柱子后面又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窈窕,光是一个侧脸便可以看出其过人的美艳。   是Tina。   边野约了Tina一起吃烤肉吗?   还没等周雪葵想出答案,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就让她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   只见Tina脚尖微微一垫,下巴微抬,就那样吻上了边野的唇!   那一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周雪葵在巨大的冲击下早已大脑空白一片,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周雪葵发现两道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身为一个有过恋爱经验的人,她岂能不知道这里面的意思?   妨碍别人谈恋爱是会被猪踢的!   周雪葵抓紧了自己的外套,迅速地离开了医院。   直到坐上回家的地铁,那堪称狂乱的心跳才终于逐渐平息。而在那猛烈跳动的余韵中,周雪葵慢慢地品味到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感。   咦?   奇怪?   自己为什么要酸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没满三千,一会儿再更一章。 第62章   边野刚刚放下电话,就看见一个窈窕美丽的身影从不远处缓缓走来。   边野有些诧异:“你怎么到医院来了?”   Tina冷哼一声,不满地瞅了一眼:“怎么,这医院是你家开的?只准你来,不准我来?”   “这倒不是。”边野还是一贯地绅士又好脾气,“只是医院这种地方,一般人如果不是生病或者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是不会来的。毕竟还是忌讳的。”   Tina摆弄着头发,笑道:“我来这儿,当然是有事啊。”   边野道:“什么事。”   Tina眨了眨眼,狡黠一笑:“我来吃你的答谢宴。”   “答谢宴?”边野有些懵了,“什么答谢宴?”   Tina笑道:“我昨天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饭,答谢我的恩情呢?”   分明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到了Tina的嘴里却成了救人性命的“大恩大德”了。   边野知道Tina是故意在开玩笑,便也顺着说了下去:“的确该好好答谢一番。”   “不过……”边野又道,“今天不行,我已经约了人了。改天再请你吃饭?”   “约了谁?”话一出口,Tina就后悔了。边野此时出现在八顺市人民医院中,那他约的人还会有谁?“是周雪葵?”   边野点了点头:“嗯。”   不知为何,Tina突然感到心中涌出一股酸涩的感觉。   就好像有人拿着灌满老陈醋的水枪在她的心口一通乱喷,酸胀感和疼痛感混合在一起不断地冲击着身体内的神经,让人抓狂,让人非得做点什么才能稍稍缓解。   于是,Tina想也没想,伸出手一把抓住边野的手腕,急急地道:“不要等她了。现在就和我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边野笑道:“这怎么行,我已经和她约好……”   “我喜欢你!”   边野的话音还没落,Tina清脆的声音就已经抢先响起。   仿佛是一把宝剑辟出,刹那间击碎了那笼罩在“普通朋友”定义之外的看不见的玻璃幕墙。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都不一样。   Tina目光灼灼地看着边野,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和周雪葵一起了,和我在一起吧。”   边野一时间怔住了,半晌,才终于艰难开口:“我……”   话头刚起,边野突然发现Tina的目光向着旁边瞟了过去,他下意识地也跟着瞟过去,发现周雪葵正转过拐角看向自己这边。   而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一个柔软又温热的触感靠了过来。   周雪葵前进的脚步猛然停止,震惊地站在原地。   几秒钟之后,她抓紧外套迅速地跑开了。   边野一把推开了Tina。   “你这是要干什么?”边野的眼中第一次出现狼一般的恨光,修长的手指上抹上了鲜艳的口红,仿佛是谁受伤流血的伤口。   他紧紧地盯着Tina,胸中的怒火反复升起又被压下,最终化作了凛冽如寒风般的声线:“Tina,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Tina站直了身体,重新恢复了摇滚女孩儿酷酷的模样。一双极具侵略性美感的眼睛牢牢地看着边野,仿佛在看着自己蓄谋已久的猎物。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在开玩笑呢?”Tina的唇角闪过一丝苦笑,“难道,这就不能是正经的告白吗?”   “边野,难道我就不能是真心地喜欢你吗?”高岭之花一般的摇滚酷女孩儿放软了声线,冷冽的气息在她的身体上逐渐消退。   仿佛是某种带着硬壳的水果,在褪去带着尖刺的坚硬外壳后,露出了里面毫无防备的、极为柔软的内芯。   “边野,我喜欢你,是想要做你的女朋友、做你的妻子的那种喜欢。”   傍晚的风仿佛是初春的天气,寒冷与温暖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矛盾又和谐的奇幻景象,就如同晴日下的微雨、雪地中的葵花、被击碎了“朋友”定义的“爱情”。   边野仔细地审视着Tina,仔细地思考着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最终,他坚定地开口:“对不起,Tina,我是不会和你回北京的。”   这一下,换成Tina愣住了,“你在说什么呀?怎么突然换成这个话题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边野道,形状完美的丹凤眼中闪现着看透一切的睿智光芒,“你想要通过向我告白,建立亲密关系,然后一步一步将我带回北京、带回到音乐的道路上去。”   Tina敛下鸦羽一般的眼睫,不再说话了。   边野又道:“Tina,我很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冷暖交织的风从远处穿堂而来,撩起Tina长长的裙摆,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满的圆弧形。   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晚的凉意逐渐攀升,那风中蕴含的唯一一点暖意也在逐渐消散。   等到那阵风渐渐远去的时候,完全的冷意顺着Tina裸露的脚踝一路向上爬,迅速地钻进了她的心脏。   “啊、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Tina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尴尬又自嘲的笑容,“没意思,都被你看穿了!真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   周雪葵刚走到家里的小区门口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便无声无息地滑到了身前,截住了她的去路。   周雪葵认出那是边野的汽车,前不久才平息的心跳似乎又要乱了起来,赶紧绕过车头,快步离开。   才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砰”地一声关门声,紧接着是一阵快过一阵的脚步声。周雪葵心里一跳,赶紧也加快了脚步。   但最后,到底还是被拉着手臂追上了。   周雪葵赶紧挣扎着抽出手臂:“大庭广众的,别人都在看着呢,别拉拉扯扯的……”   周雪葵家里住的是老小区,里面住的一大半都是退休了的老年人。   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正是这些老年人下楼散步闲逛聊天的黄金时间。因此,不大的花园中三三两两地聚了不少人群。   周雪葵还想再走,边野却不放过她,直接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们不是约好了一起吃烤肉吗?”   周雪葵尴尬地笑了笑:“我就不去了吧。你和你的女朋友恩恩爱爱的,我在旁边当电灯泡,不太好。”   边野心中了然,便解释道:“你是在说Tina?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Tina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只是我在北京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一起组过一段时间的乐队。”   “不是普通朋友吧。”周雪葵指出,“普通朋友是不会jie吻的。”   这句话算是一招制敌的大招了。   但边野似乎丝毫没有被震撼到,反而笑了起来。形状优美的丹凤眼微微上翘,眼尾显出几条浅浅的折痕,灵动得仿佛夏日里的薄荷叶。   “你吃醋了?”边野笑着问。   周雪葵立刻瞪大了眼睛,严厉反驳:“没有!”   边野:“还说没有?”   周雪葵:“就没有!”   边野:“真的没有?”   周雪葵:“绝对没有!”   “嗯,我也没有。”边野用力地望着周雪葵的眼睛,仿佛想就此一直望到对方的心里面。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和Tina接吻。”   边野伸手在唇上比划了一下:“刚刚那一下,我在最后一刻用手掌隔开了,之后我也把Tina推开了。所以,我是完全清白的。”   他说得极认真,每一字都发得字正腔圆,仿佛在做着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陈述。   周雪葵认真回想了一下,当时她的确只看到了Tina主动靠了过去,而没有看到边野那一方的情况。而且在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后她就慌张地逃跑了,根本没有完整地看到事情的全貌和经过。   周雪葵知道自己的确是误会了边野,但她又不能承认自己刚才的失态就是吃醋。于是她索性转过头,不肯继续说话了。   边野盯着周雪葵的侧脸,用目光细细地描摹着那深深地印在他灵魂中的面容。   半晌,他才终于犹豫又谨慎地开口了:“而且,那个吻……算是她计谋中的一环吧……她打算向我表白,然后成为我的女朋友,然后再通过这层关系把我带回到北京去……”   等到边野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话,周雪葵也明白了边野犹豫的原因。   的确,这些内情说给别人听,别人都不一定会信,只会觉得边野是个为了逃避责任而乱编瞎话的渣男。   周雪葵知道边野和Tina的前尘往事,所以相信边野说的这番话。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她又觉得边野虽然不渣但是却蠢死了。   “边野,”周雪葵打断边野的讲述,一字一顿认真地道:“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用自己的感情去算计别人的。”   边野皱起眉头,有些茫然:“可是……她都已经承认了……”   周雪葵忍不住笑了一下:“人在遭遇窘境的时候,会努力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使其合理化,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哪怕那个理由在外人看来很扯。”   “就像有的大爷大妈被三无保健品骗了之后,虽然明知道自己被骗了,但还是会坚持说那些保健品是有用的——都是一样的道理。”   “Tina她,应该只是不想显露出告白失败的失落,不想在你的面前显得太难看,所以才承认这样做是为了带你回北京。”   “换一个角度来讲,如果Tina真地为了让你回北京继续追求音乐梦想,而自愿做出这么大的牺牲,那么她就是看重你的梦想更看重于她自己的爱情——这样一来,不正是证明她是真地喜欢你吗?”   边野的眼神闪了闪,显然是有些动容的。   被一个人这样真心爱着,有谁能够真地不动容呢?   周雪葵暗自叹了口气,努力压抑下心中的酸涩感,真诚地道:“边野,Tina是真心喜欢你的,也是真心为你着想的。既然你也放不下你的音乐梦想,不如就答应她,和她一起回北京吧。”   周雪葵向边野告别,走了两步后,又转过头来:“今天的烤肉就取消吧。什么时候你和Tina正式在一起了,我再吃你们的喜酒。”   周雪葵回到家中,周妈妈照例走上前来嘘寒问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和她的老姐妹之间的趣事。   说着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地看了周雪葵一眼:“雪葵,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呀?你失恋了?”   失恋了?   自己这样,怎么都和失恋扯不上关系吧?   周雪葵有些想笑,但牵动了肌肉后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忍不住抬起手,缓缓地抚上胸口,只觉得有无数复杂地情绪在其中翻涌,一时间难以分辨清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承认:我是土狗,我超爱看狗血修罗场剧情的!(害羞捂脸) 第63章   住院药房内,调剂药师们看着秦九结忙忙碌碌的身影都有些诧异:“小秦,你不是在门诊药房那边实习吗?怎么突然跑到住院药房来了?”   秦九结一边在高大的麻精药品保险柜里盘数,一边答道:“周老师让我过来检查一下麻精药品的管理情况。”   调剂药师们都点了点头,闲聊的话题就由此从秦九结身上顺着到了周雪葵身上。   周雪葵最近这几次的工作都闹得动静有点大,医院里早就传遍了。很多医技人员尤其是药学人员,都打心眼里钦佩她。   “周药师懂的东西可真多!好多医生不了解的东西,她都能讲得明明白白的。有她在,那些医生再也不敢小瞧咱们药学的人了!”   “周药师是真厉害。我觉得,她都可以直接去当医生了!”   “诶诶诶,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周雪葵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的。”住院药房的李老师见牛皮都要吹到天上去了,赶紧出来打圆场。   秦九结问周雪葵到底有什么不足,李老师笑道:“周雪葵本科学的是大药学,在研究生阶段才转的临床药学,所以她对药物本身的知识很熟悉,但是对很多临床基础知识都非常欠缺。”   “而且她来我们医院之后,就被直接分到了下面的科室里,所以对于超出她所管理科室之外的一些用药,也不太熟悉。”   “总之呢,学海无涯,周雪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秦九结觉得有些奇怪:“周老师跟我说过,她是从小立志就要做医院药师的。那她本科为什么不直接学临床药学,反而去学大药学啊?”   李老师道:“临床药学也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周雪葵刚上大学那会儿……也就是十二年前……大学里根本就没有临床药学这个专业,只有大药学……她想学也没有地方学啊。”   秦九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姚护老师岂不是也……?”也不是临床药学出身的。   李老师点了点头,最后总结道:“所以说,咱们临床药学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说罢,李老师转头看向秦九结,面露希冀:“说起来,小秦还是咱们医院里第一个临床药学出身的药师呢。咱们临床药学和临床药师的未来可全靠你了呀!”   其他的调剂药师也都纷纷附和。   在众人一片谈话声中,还是个实习生的秦九结感到压力山大。   俗话说得好,不在压力下变态,就在压力下爆炸。   秦九结虽然没有变态也没有爆炸,但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周雪葵明天要去呼吸科会诊!   李老师不解:“呼吸科不是一直由姚护负责的吗?”   秦九结道:“姚老师去出差了。”   “那就糟糕了……呼吸科会诊的话,会涉及到一些呼吸科特有的药物,还会涉及到大量的抗生素——都是周雪葵不擅长的领域啊……”李老师分析了一番后,叹息道:“周雪葵这次危险了。”   其他调剂药师也纷纷附和。   秦九结虽然对周雪葵很有信心,但见李老师如此言之凿凿,便忍不住还是担心起来。   第二天,秦九结不仅主动申请去旁听会诊,走去呼吸科的一路上还不断地东说西说,话痨得周雪葵都忍不住奇怪起来了:“小秦,你今天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吗?”   秦九结赶紧摇头:“没有!”   周雪葵狐疑:“真的没有?”   秦九结指天发誓:“绝对没有!”   然后在周雪葵依然充满怀疑的目光中,秦九结磕到了三次桌角、绊到了四次椅子……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在呼吸科的会议室中坐定。   会诊开始后,秦九结缩在角落,一边不断地向周天神佛祈祷,一边忐忑地望着周雪葵。   然后,周雪葵不仅条理清晰、逻辑完备地回顾了病人的病程和用药变化,思维敏捷地回答了医生们提出来的各种疑问,而且当场给出了对现有治疗方案的修改建议。   那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一个缺乏临床知识、不擅长抗生素治疗的人!   那一刻,在秦九结的眼中,周雪葵就是头顶光环的战神!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会诊结束后,秦九结把自己的想法说周雪葵听,把周雪葵都听乐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神。李老师说得没错,我的临床基础确实薄弱,也不太擅长抗生素治疗。”   秦九结疑惑:“那你刚刚在会诊的时候……?”   “那是因为,我提前做了准备。”说完,周雪葵就抽出了自己为这次会诊专门收集的资料——足足有十几页A4纸!   秦九结这下是彻底服气了。她冲着周雪葵比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地道:“周老师,就算你不是正经的临床药学专业出身,就算你的临床知识薄弱……但我相信,再过两年,这些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的。”   周雪葵笑道:“借你吉言。”   可惜,两人间的欢乐气氛还没有持续几天,一个坏消息就彻底打破了临床药学小组的平静。   “什么?治疗方案没有效果?”周雪葵接过病历的手顿了一下,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呼吸科冯坚医生的话。   冯坚医生撇了撇嘴,道:“准确地说,治疗方案还是有效果的,只不过是让病情更加恶化的效果。”   “怎么会这样?”   周雪葵翻开病历,再次确认治疗方案中各种药物的种类、用法用量、用药频次……都是没有问题的。   “不应该啊……我都是参考临床指南进行的调整的,应该是有效的才对。”   周雪葵一边看,一边拿出手机对病历拍照:“冯医生,我下来再查一查资料,看看问题到底出在那里。我尽量下班前给你回复。”   “不,还是算了吧。”听到这声回答的时候,周雪葵还在低头研究着面前的病历。闻言,便是一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就听到冯医生又说:“我联系了外院的专家,准备请他们来看看。”   周雪葵心中一涩,好似被一根细线圈住了血肉一般,泛起钝钝的痛感。   她知道,自己要是在这种时候再问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好。”   离开办公室,周雪葵刚转过门框边听到房间中传来一阵轻笑声。   “这就是最近医院传得很厉害的临床药师?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按照指南开药方,那傻子都能治病救人了。”   “临床药师本来就是个鸡肋。”   心头的细线骤然收紧,化作利刃带起惊人的痛楚。   周雪葵咬着下唇快步走回临床药学办公室。快速前进的脚步带起阵阵肃杀凉风,掀起了白大褂的下摆,恍惚之间,如同将军在战场翻飞的披风。   周雪葵将自己收集到的指南、专家共识全部都调出来,比对着患者病历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反复比对多次之后,确定之前给出的治疗方案是没有问题的。   福尔摩斯曾经说过:“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置信,那也是真相。”   如果排除治疗方案错误的可能,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的真相了——医生给出的诊断错了。   可是,这个病人经过了几次会诊,冯坚医生还专门请了外院专家来看——这么多医生看过之后,还会误诊吗?   临床诊断并不是周雪葵擅长的领域,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思虑了半天之后,还是决定给姚护打电话。   “姚老师,呼吸科有个病人,64岁的男性,反复咳嗽二十多天入院治疗,入院诊断是急性支气管炎和支气管哮喘急性加重,但经过抗生素和激素治疗之后,患者的病情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加重。”   “检验指标可以看到白细胞异常升高,红细胞略低。支原体、衣原体及呼吸道合胞病毒、EB病毒、柯萨奇病毒均为阴性。”   周雪葵一口气把患者的基本情况都介绍了一遍,接着问道:“姚老师,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是医生误诊了啊?如果是误诊的话,那么患者患的应该是什么病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很明显的不耐烦的咋舌声。姚护的声音沉沉地滚过来,带着铅球又冷又重的质感:“你为什么问我?”   周雪葵愣了一下,没想到姚护会突然转移话题问出这么句话来。   虽然她心里恨疑惑,但还是老实地回答:“姚老师是专门负责呼吸科的临床药师,对呼吸科的疾病比较有经验。”   “我连病人的面都没见过……”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哼,“与其打电话来问我,你不如直接到千度学术上搜索一下,全国十四亿人的病历数据都在那里了。”   说完,姚护那边毫不留情地直接挂了电话。   周雪葵抓着手机,对着电脑上千度学术搜索的界面沉思了一会儿,尝试着在上面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点击查找之后,搜索界面上顿时出现了一百二十多万的搜索结果。   这就意味着,周雪葵需要在这一百二十多万篇的文献资料中查找那唯一的一个可能性。   一想到那如同喜马拉雅山一般巨大的工作量,周雪葵心里有些崩溃。   但再一想到医生们对临床药师的蔑视、想到那个还在忍受病痛折磨的患者,周雪葵咬咬牙,一边在心里给自己不断打气加油,一边投入到文献高山之中。   等到下班时刻,秦九结到临床药学办公室来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两眼呆滞的周雪葵,猛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周老师,你这是怎么了?”秦九结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周雪葵,“你也没熬夜啊。怎么几个小时不见,你都有黑眼圈了?” 第64章   周雪葵痛苦地捂住眼睛,伸出颤抖的手指颤巍巍地对着电脑屏幕,疲惫地说不出话来。   秦九结好奇地凑过脑袋,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数据太多,看不过来了?”   周雪葵捂住眼睛的手掌撑开一点指缝,露出底下黑黝黝的眼珠子,像是水池子底下的黑石头,水汪汪的,又带着点哀哀的凉意。   周雪葵瞅了秦九结一眼,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秦九结笑道:“这个好办。”   她先问了周雪葵几个问题,然后拖过一张转椅,自己坐到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一阵敲打。   十几分钟之后,电脑的屏幕一闪,检索界面上的结果数据就从一百二十多万降低到了二十多万!   喜马拉雅山变成了泰山,虽然山还是山,但这样一趟下来降低了的高度是结结实实的!   周雪葵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小秦,没想到你还是个电脑高手!”   秦九结腼腆一笑:“不是什么高手,就是个兴趣爱好。”   周雪葵真心诚意地道谢:“那也是帮了大忙了!”   说完,整个人又重振了精神,投入到文献的阅读之中了。就连秦九结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挪动的意思。   手机上,记录着时间的数字不断地往前跳动。   周雪葵一边揉着酸胀的脖颈一边,一边盯着电脑屏幕坚持查看,有些晃动的视野仿佛是蒙太奇电影中摇曳的镜头。   渐渐地,那个镜头停到了某一个画面上,视野逐渐清晰、缩小,最后聚焦到小小的一个地方,不动了。   周雪葵的脑海中有一道闪电划过,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啊,是这个……”   ……   第二天一大早,周雪葵就带着整理出来的资料找到了冯坚医生:“关于那个咳嗽患者的病情,那个叫费厚才的患者——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想要跟冯医生你讨论一下。”   冯坚医生推开了递过来的文件夹,笑道:“周药师还在跟那个病人啊?我不是已经撤销掉和药剂科的会诊单了吗?周药师不用再费功夫。”   冯坚医生的笑容温和有礼,但那个笑容却如同清水上的菜籽油一般,只是虚虚地负载最上层而已。在眼底的最深处,还是混不在意的蔑视。   “而且,我已经请外院的专家看过了。”冯坚医生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   显然,那个文件夹里就装着外院专家的会诊意见和治疗方案。   那薄薄的文件夹仿佛是扁扁的剃刀片,刮得人生疼。   周雪葵定定了看了一眼文件夹,正色道:“那不如把外院专家的会诊意见和我的比对一下?”   冯坚医生不由地啊了一声,显然没料到周雪葵会提出这么不自量力的意见。   但此时,周雪葵已经挂上了标志性的营业性微笑,不容置喙地道:“我也想见识见识外院专家的厉害。我们一起打开文件夹,比对一下外院专家和我的会诊意见,看看有什么不同吧。”   说完,周雪葵便一脸期待地望着冯坚医生。   软软的笑容之下是钉子般的坚定,大有今天见不到专家会诊意见,就决不离开的架势。   冯坚医生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文件夹。周雪葵也跟着打开了文件夹。   只见两份会诊意见上都写着:“考虑诊断:白血病?,建议完善相关检查。”   “外院专家果然很厉害啊。”那个营业性的微笑中,此时多了几分真情流露,“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年轻的药师站在被攻克的敌方阵地上,意气风发。   冯坚医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才一个晚上的时间,那个不懂临床的周雪葵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厉害了!   ……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周雪葵今天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自然也是爽得直冒泡。   从呼吸科回来之后,一直到下班时分,年轻药师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两片圆润的脸颊上更是一直粉扑扑的,像是一只熟透了的香甜水蜜桃。   云学姐见了,连问了好几次年轻药师是不是在谈恋爱。周雪葵连连否认。   “真的吗?”云学姐显然不相信,“可是我最近好几次都看见你和边野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啊。”   周雪葵忙解释道:“那是边野在跟进一个药物临床试验的项目,就在神经科。而我又恰好是神经科的临床药师。所以有些时候就一起走了。”   云学姐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记得,边野是公司老板吧?哪有老板亲自到医院里跟项目的?我看啊,他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某个人身上……”   说着,那双富有八卦精神的眼睛滴溜溜地落到了某位兼着“前任”身份的年轻药师身上。   捏着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   那些属于女孩子的情有独钟的浪漫幻想,周雪葵不是没有过。   但她更加明白,那些都是猜测、是虚无的,而现实则是热情美艳的Tina和边野在晚风中拥吻。   那两个人美好的如同画一样,怎么可能还能插入一个她?   周雪葵决定彻底给这段八卦做个了解,也算是给自己的心情做个了解:“云学姐,边野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   年轻的药师笑眼盈盈,似乎是一个美好童话的旁观者,为王子公主的幸福结局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可好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八卦的云学姐,周雪葵逃也似地走出了医院,结果一转头,就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如同高岭之花般的美人转过头来。在一片黑红的色彩中,那双漆黑的瞳孔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血色。   “你好啊,周雪葵。”   周雪葵一时之间怔住了,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毕竟撞破了俩人的亲密互动,身为第三者的她总是有些尴尬的。   但Tina此时周身的气势极为强大,如同数条绳子一般牢牢地缚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不得已,周雪葵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你好啊,Tina。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句话想找你当面说一下。”   Tina缓缓行来,距离周雪葵越来越近,她身上那一身暗红色的衣裙也被越来越多地反射到漆黑的眼瞳中,如同黑色地面上缓缓淌开的血液。   “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吧?我是边野的女朋友,所以我现在才来找你说这些话。”Tina紧紧得盯着周雪葵,如同一条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边野身边。”   周雪葵先是一愣,随后心中立时涌上海浪一般的愤怒。那原本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蓦地炸开,砰砰地落到地上。   被毒蛇盯上的她,身形猛然胀大,不断地胀大,最终变成山岳一般地高度,颠倒了一切因果。   周雪葵撩起眼皮,静静地睃了Tina一眼,淡淡地道:“虽然我和边野以前是谈过恋爱,但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正常地交往着。”   “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找我说这些话,我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是怎么想我和他的关系的。不过,我也不关心这些。”   “我不会干扰你和边野之间的感情,但也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疏远他。毕竟,我也有权利选择我的朋友。”   周雪葵是个地道的南方姑娘,身量比Tina矮一些,又穿着平底鞋,从绝对高度上来说怎么都比不上踩着恨天高的Tina。   但在那一刻,Tina仍旧感到自己是被俯瞰着的。   被周雪葵那样冷冷地俯瞰了一眼,Tina突然后背一凉,觉得自己就是苍茫天地间的一只小小蝼蚁,被天空中传来的震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等她终于回神之后,才蓦地发现,周雪葵已经离开了。   站在医院门口的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表演着可笑的独角戏。   ……   经过山巅之后,便是漫长的下坡路。   或许世界上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的。   遇见Tina的事情仿佛是一个分水岭,从那一刻开始,周雪葵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心情统统一扫而空,就连本来就不多的好运气也跟着离家出走。   第二天起床,周雪葵先是刷牙的时候牙刷断了,随后在赶车的时候地铁门刚好关掉。等她好不容易历尽艰险到了医院,开柜子换衣服的时候又发现钥匙掉了……   周雪葵无力地将额头抵在铁皮柜上,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惫。   感情上不顺利、生活上也不顺利——好在,事业上还是顺利的。   周雪葵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重振精神投入到工作当中。   然而两个小时之后,周雪葵最后的心灵安慰也被打破了。   “检查结果是阴性的?”周雪葵有些不可置信,立刻低头去看报告,但里面的数据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阴性的检查结果,“也就是说,费厚才患的不是血液系统疾病?”   冯坚医生点了点头:“从检查结果来看,的确是这样的。”   周雪葵陷入了迷惘:“那他那么高的白细胞只是因为单纯的细菌感染?但如果只是单纯的肺部感染的话,他怎么会一直咳嗽,怎么会对抗生素治疗没有反应?”   “这个就不知道了。”冯坚医生从周雪葵手里抽出报告单,“这个伤脑筋的问题还是让其他医院的医生去烦恼吧。”   周雪葵心中一颤,忍不住讶异地挑了挑眉:“其他医院?” 第65章   “其他医院……是什么意思?”周雪葵讶异地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冯坚医生轻松地道,“费厚才他决定出院,到其他医院去治疗。”   周雪葵皱起眉头,不赞同地道:“可是,费厚才的病完全没有治好啊?他怎么能就这样出院了呢?如果在出院又入院的这段时间内,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了怎么办?”   冯坚医生耸了耸肩膀,轻描淡写地道:“不至于就突然加重了。再说了,是费厚才坚持要出院的。”   “但是冯医生你可以多劝劝他呀!”周雪葵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高了声量,“哪怕是再多住一个星期的院……不,哪怕只是再多住三天……两天也好呀!咱们再多动动脑筋、多请教请教几个专家,说不定就把他的病因给找到了!”   冯坚医生的脸一沉,声音蓦地冷了下来:“周药师,你是在怪我吗?”   仿佛是一个小火苗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周雪葵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她缓缓地坐直身体,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冯坚医生的脸色却没有缓和,依旧是冷冷的。   他转过头,不再看周雪葵,一边收拾病历,一边冷哼道:“我之前听说药剂科的周雪葵最喜欢在临床上指手画脚。我本来还不相信,现在是信了……”   办公室里,其他的医生也纷纷侧面,脸色不愉,议论纷纷。   周雪葵如坐针毡,再也待不下去了,快步地离开了一声办公室。   周雪葵按下了电梯按钮,等待着离开呼吸科的电梯到来。   银白色的不锈钢电梯门立在身前,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她此刻的影子——颓丧的脸、佝偻的背、扭曲的膝盖和小腿——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在她的旁边,有两个小孩子一边对着镜子里自己扭曲的影子哈哈大笑,一边故意做着各种怪异的鬼脸。   孩子们都把这电梯的不锈钢门当作了哈哈镜,但周雪葵却觉得,这是难得的真实之镜。   “叮”的一声长响,电梯门开了。   等待电梯的人们鱼贯而入,原本站在电梯里的人都往后退去,给新进入的人腾出空间。   这个时候,周雪葵本应该随着人流一同进入电梯轿厢中的,本应该就这样消无声息地离开呼吸科的。   但她的脚刚刚抬起,眼前就再次浮现出自己在电梯门上的影子。   如果自己现在就走了,那岂不是真成了丧家之犬了吗?   周雪葵的脚又缓缓的放下了。   这个时候,电梯里的乘客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医生,你走不走啊?”   周雪葵缓缓地握紧拳头,莞尔一笑:“我不走了。你们先走吧。”   说完,周雪葵转身走向了费厚才的病房。   病房中,费厚才正咳得昏天黑地,他的老伴站在旁边又是拍背脊又是递纸巾,急得团团转。   趁着费厚才喘息的空挡,周雪葵走上前去,向他们亮了亮胸口的工作牌:“你好,我是医院的临床药师周雪葵。之前,我给费大爷做过会诊。我能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费厚才刚想回答,突然又猛咳了起来。费厚才老伴一边帮他拍背脊,一边红着眼圈骂道:“问问问,还问什么问?都住院半个月了,药吃了一大堆,检查做了一大堆,也没见你们把他治好!”   周雪葵好言好语地道:“大姐,我知道你着急大爷的病情。但是大爷的这个病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治起来慢一些。我今天来问情况,就是想多了解一些信息,争取早日治好大爷的病。”   费厚才老伴冷哼一声:“不用了!你们医院里的人都是庸医,根本治不好我们家老厚的病。我们明天就要出院,去其他医院看了。你现在就算问了也没用了。”   “可是……”周雪葵还想再问,费厚才突然侧倒在床上,大力地咳嗽了起来,整个人缩成虾米一样痉挛着,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还不住地发出“荷荷”的短促的声音。   费厚才老伴立刻将周雪葵丢到了一边,专心照顾自家老公去了。   周雪葵在旁边静静地站着,有点尴尬。她想走,潜意识里却又不太想就此放弃。   她静下心来,默默地将自己和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角,仔细地观察费厚才的身体状态、疾病症状,一边观察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末了,她还偷偷地录了一段费厚才咳嗽的录像。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雪葵除了日常工作,其他时间都用来琢磨费厚才的病情了。   她有点着急:费厚才明天就要办理出院了,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下午的时候,纠纷办那边把最新的纠纷病例报给了周雪葵。周雪葵把住院号一个一个输入HIS系统中,一边查看病历资料一边写纠纷病例点评。   写到最后一个纠纷病例的时候,周雪葵愣住了。   这是一个来自呼吸科的纠纷病例。   病例中的患者名叫郑光军,在呼吸科治疗两个月后死亡。   而患者的主管医生正是冯坚。   周雪葵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纠纷病例,发现冯坚医生不仅给患者使用了一个院外药物,而且是超说明书用药!   秦九结一听是这么个情况,立刻拍手叫好:“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给你送助攻啊!周老师,你快去跟冯医生联系,让他去劝那个费厚才继续住院。否则,你就在点评里面狠狠地说他的坏话!”   周雪葵瞅了秦九结一眼,刚想说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虽然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但周雪葵还是接通了。   很快,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的声音:“周药师,是我,呼吸科的冯坚。”   周雪葵礼貌地问好:“你好,冯医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电话那头的冯医生很明显的踌躇了一下,随后调整了声线,显得温和了许多:“是这样的,我刚刚听说纠纷办送了一份我主管的病人的纠纷病例过去,让药剂科帮忙点评。”   周雪葵道:“嗯,那份病例我已经看到了。”   冯坚医生咳嗽了一下,斟酌着道:“那个病人的情况有点特殊,常规的用药根本没有效果,所以我冒险赌了一下,在用药的时候大胆了一点……”   说着说着,冯坚医生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接话。   但过了半晌,他发现周雪葵那边完全没有动静之后,只能失望地继续道:“周药师,你看,你能不能在点评的时候稍微温柔一点?”   周雪葵眨了眨眼,明白了冯坚医生的意思。   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之前还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医生,居然也放低了姿态。   看来,无论是什么人,都害怕犯错误。   或许冯坚医生的这一招对其他人会有用,但他面对的是周雪葵。   周雪葵是从来不吃这一套的。   对于周雪葵来说,点评处方从头到尾都贯穿一个“真”字——认真、较真、真实。   无论处方中出现的是大错误还是小错误,只要她看见了,她就一定会如实地点评出来。   周雪葵正色道:“冯医生,我是药师,我的职责就是认真负责地进行处方点评。”   冯坚医生语气更软了:“周药师,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让费厚才多住几天院,然后趁着这段时间找到费厚才的病因。这件事情,我可以去谈的……”   周雪葵的心中蓦地喷出一股愤怒的岩浆,升腾的浓烟迅速地填满了整个胸膛,甚至从各种缝隙中溢了出来!   “冯坚医生!”   周雪葵提高了声调,打断了冯坚医生的絮叨。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巨大的花岗岩一般重重砸下,一块石头一个坑。   周雪葵语气郑重,一字一顿地道:“我必须对患者负责。”   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出具一份假的处方点评的,更绝对不会进行这种所谓的“利益交换”的!   电话那头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半晌,顺着电波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随后,电话便被猛地挂断了。   周雪葵拿着手机,一时间有些惘然。   她知道,自己这下子是彻底得罪了冯坚医生,以后再想和他打交道恐怕更难了。   但是,哪怕时光倒流,让她在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说出同样的话的。   因为,她是周雪葵!她是八顺市人民医院的临床药师!   她要对得起她身为药师的职责!   她要对得起每一位患者!   旁边的秦九结目睹了整个过程,似乎有些被吓到了,期期艾艾地道:“冯医生,他……他还真地来找你说情了啊?”   周雪葵转头看了她一眼,秦九结顿时吓得更厉害了:“我……我之前说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我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发誓!”说着,秦九结伸出了三根手指。   周雪葵握住了秦九结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有些话,就连玩笑也不能开的,知道了吗?”   秦九结立刻低下了头,乖乖地道:“知道了。”   周雪葵又道:“给患者用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认真负责,不能弄虚作假,知道了吗?”   秦九结连忙点头。   纠纷病例的小插曲之后,周雪葵又重新投入到了日常工作中,并且在工作的间隙中继续思考费厚才的病情。   就连下班回家的路上,周雪葵也看着手机录像,不断地思索着。   就在她入神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周雪葵一抬头,就和一双极为热情的眼睛对上了。 第66章   “在路上就别看手机了,太危险了。”云学姐凑到手机屏幕前瞧了瞧,顿时了然:“还在想费厚才的病情啊?”   云学姐是药剂科的“八卦女王”,全医院的小道消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所以,云学姐知道自己正在为费厚才的病情而烦恼,周雪葵并不意外。   “是,换了很多关键词,在千度学术上搜了很久,都没有搜到有用的信息。”周雪葵忍不住叹了口气。   云学姐思索着道:“千度学术毕竟只是个普通的搜索引擎,如果换成专业的数据库,说不定能好一些?”   周雪葵苦笑道:“我也想用专业的医学数据库啊。但是我们医院就只买了知网和万方的数据库——这也太少了!很多时候,我觉得还不如千度学术检索到的结果多。”   云学姐瞅了周雪葵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如果能把国内的所有主流的医学数据库都用上就好了:知网、万方、维普、CBM……”   周雪葵浑然不觉,只不住赞同地点头。   云学姐又道:“如果能把国外的医学数据可也用上就更好了:embase、medline……”   周雪葵的头点得更快了。   她的眼中放射出垂涎欲滴的光芒,仿佛那一个个专业数据库就是一块块浓香四溢的奶油蛋糕!   幻想了一番之后,周雪葵看了看惨淡的现实,苦笑道:“那些数据库好是好,可是都不便宜。咱们医院节衣缩食,也不过买了两个。我就算是再想用,也用不上啊。”   云学姐撞了一下周雪葵的肩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谁说一定得买下来,才能用这些数据库?咱们没钱买,但是可以借啊!”   周雪葵有点懵:“借?”   云学姐冲着周雪葵招了招手,带着她走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七拐八拐地走了一圈之后,停到了一辆汽车前。   一个修长、挺拔、清俊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周雪葵一看见边野,就想起之前Tina找她说的那些话,立刻转身就要走。   现在的她,并不想卷入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关系中,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医院药师。   云学姐一把拉住周雪葵,道:“你为什么要走啊?边野虽然是你的前男友,但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现在就把他当一个普通朋友处着。普通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一下,不是挺好的吗?”   周雪葵心里有苦说不出,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云学姐。毕竟,云学姐也只是一片好心,想要帮她找可以用的专业数据库。   云学姐也并不知道她和边野和Tina三个人之间的事情。   另一边,云学姐说着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道:“不对呀,你们之前相处得不是还挺融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了?有问题……难道你们……?”   “云学姐,我今天请你吃晚饭吧?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烤肉。”周雪葵赶紧打断云学姐的畅想,拉着她一起往外走。   就在此时,一个充满磁性的男性声音悠悠地从身后传来:“你不用数据库了吗?知网、万方、维普、embase、medline……我家公司的研发部里都有哦。”   边野的口中每说出一个数据库的名字,周雪葵的脚步就要慢上一分。   等到最后,周雪葵实在是受不了了,只好投降般地转过身,老老实实地走到边野旁边:“请让我用用这些数据库吧。”   边野一笑,打开车门坐了个请的手势。   周雪葵哀怨地瞅了云学姐一眼,发现对方正冲着自己开心地挥手,便只好认命地坐进了汽车里。   不过,在边野准备开动汽车的时候,周雪葵拿起了电话,礼貌地提了个问题:“我能打个电话叫个人一起过来吗?”   ……   半个小时之后,当Tina在药物研发办公室中见到周雪葵和边野的时候,完全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   周雪葵和边野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大型办公桌两边,两人面前各放着一台电脑,两人的侧面则堆着各种小零食和饮料。   周雪葵抓着一杯绿茶,正冲着自己摆手打招呼。   那一瞬间,Tina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想法。   她有些害怕。   她自己冒充边野的现女友,在周雪葵面前耍威风、下战书,想尽办法阻止周雪葵和边野在一起。   看上去她现在是占了上风,但其实只要周雪葵和边野好好地谈一番话,这种谎言一戳就破。   她又有些吃醋。   自己在北京陪了边野那么多年,也暗恋了边野那么多年,却始终走不进边野的心。   而这个周雪葵,哪怕与边野分隔了八年,也照样能在短短地一月之内成为边野心中最重要的人。   现在,他们两个人虽然并没有在一起,但却在私下里见面、共处一室、亲密互动……想必在一起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她还有些疑惑。   如果周雪葵和边野真地处于感情的暧昧期,想要进行二人约会,为什么偏偏把约会地点选在了办公室里?还专门叫来她自己这个狼人情敌、超大功率电灯泡?   几大股思绪在她的脑海中冲突、交缠,仿佛是战场上的几队人马杀到了一起,直杀了个人仰马翻、天昏地暗。   Tina神思恍惚地走进房间,看了看紧盯着电脑屏幕的周雪葵,又看了看办公桌另一头同样紧盯电脑的边野,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点。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Tina皱紧了眉头,“闲着没事干,出来加班打发时间吗?”   边野一脸诧异:“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把Tina弄得更加糊涂了:不是你们打电话叫我过来的吗?怎么我过来了,边野你却一脸吃惊的样子?   “是我叫她来的。”周雪葵在旁边解释道,又向边野提示般地摇了摇自己的手机,“毕竟Tina是你的女朋友,我不能背着你的女朋友和你在晚上的小房间里单独相处,所以我专门叫了Tina过来‘监军’。”   “‘监军’是什么鬼?”/“Tina不是我的女朋友!”   Tina和边野异口同声地道。   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随后又极有默契地撇了撇嘴转过了头。   “我现在是单身人士!”/“我是那种小心眼子的人吗?”   边野和Tina又异口同声地道。   这一次,俩人在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之后,边野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于是,Tina双手环胸,努力地把高高在上的气势拉满,道:“所以,你就打算让我在旁边傻坐着,在这儿看着你们两个人加班?”   周雪葵羞赧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其实,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说完,周雪葵将Tina按到一台电脑前坐下,指着屏幕道:“那个……我想请你帮我筛选一下检索出来的文献。”   Tina心中顿时冒出一股邪火,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我不是来‘监军’的吗?怎么还让我来‘打工’啊?这社会地位,掉得也太快了吧。”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周雪葵双手合十,努力地睁大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撒娇道:“实在是检索出来的文献量太大了,我和边野两个人忙不过来。”   Tina一愣。   周雪葵又道:“求求你帮帮忙吧!Tina,好Tina,全世界最好的Tina,拜托了!拜托了!”   Tina觉得,自己肯定是上辈子欠了周雪葵和边野天大的债,这辈子才遇上这么两个冤孽。   明明自己在外面是摇滚女王、是高岭之花、是所有人跪舔的女神,偏偏一遇到周雪葵和边野,就变成了纯纯的工具人。   但是偏偏自己被这样对待,居然还一点儿都不生气,甚至明里暗里还有点小高兴,真是见了鬼了。   于是,Tina只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一张臭脸,抓过鼠标,装作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周雪葵立刻欢呼起来。   三个人在电脑前奋战了一个小时候,完全没有经过学术专业训练的Tina最先受不了了。   她看着检索结果中显示的八十多万的数字,感到一阵绝望。   而当她听见,周雪葵手中还有一段患者视频,他们还需要在普通搜索引擎上检索相关视频的时候,这种绝望的感觉就更加深刻了。   “我们真地要一个一个人工看过去吗?就没有什么简便办法吗?”Tina脸朝下痛苦地趴在办公桌上,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周雪葵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缓缓地看向自己的手机:“或许,我们可以请个外援。”   边野和Tina都一脸问号地转了过来,周雪葵则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   半个小时之后,当秦九结在药物研发办公室中见到周雪葵、边野和Tina的时候,完全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   在秦九结的印象中,周雪葵和边野是八年前分手的初恋情人,现在是有恋爱可能的暧昧对象,Tina则是明显对边野有好感的女性,周雪葵和Tina就是有着竞争关系的情敌。   这样有着复杂纠葛情感关系的三个人突然在深夜聚在一起,还其乐融融地一人一台电脑、一人一包小零食,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   而她,秦九结,一个刚刚走出校园进入职场的实习生,面对这样三位有资历、有本事、有故事的前辈,就像是仙侠小说中的一个外门弟子冒冒失失地冲入了各大掌门的决斗圈,稍有不慎,就会是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那一刻,秦九结简直想立刻转身逃走。   “周老师,你找我来,是要干什么啊?”秦九结颤颤巍巍地道。   周雪葵兴奋地将秦九结拉到电脑前,指着上百万的检索结果道:“你能不能再像上一次一样,把这些检索结果用电脑程序再筛一遍?还有,我手里有段视频,也需要和网络上的视频进行比对,你能不能用编程手段解决啊?”   知道了周雪葵的用意之后,秦九结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不太喜欢加班,但更加不喜欢卷入前辈们的感情纠葛之中。   前者只是压榨她的身体,而后者则会对她的身体和精神进行双重的摧残!   秦九结用最快的速度编好了程序,将周雪葵需要的文献资料都筛选了出来。   而周雪葵自然也不会就这样放过秦九结这么好的一个壮劳力,拉着她一起开始了文献的查看。   不知不觉间,电脑左下方显示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变化,不断地向着24点变大,但在最接近24点的时候瞬间跳动变成了0点。   而无声的时间,在跨过了0点之后又从头开始向着24点进发。   2点……   3点……   ……   6点……   7点……   ……   初升的朝阳低低地挂在积木一般的产业园的直角屋顶上,将那大片大片只有单调灰白色的建筑物染上了五彩缤纷的色泽。   药物研发办公室中,Tina和秦九结早就撑不住了,趴在办公桌上睡得天昏地暗。只有周雪葵和边野还在喝着咖啡苦熬着。   将最后一篇文献看完,周雪葵瞧了瞧自己收集到的资料,缓缓地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第67章   “怎么样,有结果了吗?”边野关切地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周雪葵道了声谢,将矿泉水瓶按在酸胀的脖颈上,试图借此缓解过度加班产生的身体疲劳。   “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猜测了。”周雪葵伸手将资料整理到一处,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这一次,我一定能说服冯医生。”   无意识地瞟了一眼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周雪葵顿时大惊失色,收拾资料的速度立刻加快了好几倍。   她一边把资料塞进挎包里,一边冲到旁边摇醒了沉睡的秦九结,一边就要向外冲:“已经七点半了!医院八点交班,八点半开始查房,最晚十点就会开出出院单。我们必须得赶在这之前留下费厚才,不能让他就这样出院了!”   边野明白事态紧急,低头看了看手表,快速地计算着:“从产业园到医院开车要一个半小时。现在是早高峰,很容易堵车,保守估计也需要两个小时。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小时。”   秦九结一醒过来就紧迫的时间安排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赶紧加快动作跟着周雪葵往外跑。Tina也跟着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跟着边野往外跑。   这种时候,坐公共交通肯定是不现实的,所以当边野邀请大家坐他的汽车回医院的时候,周雪葵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周雪葵和边野一马当先,最先冲到汽车旁边。边野熟练地坐进驾驶座,周雪葵下意识地就去开副驾驶的车门。   突然,一个人影从斜刺里冲了出来,也一把握住了副驾驶的车门,大叫着:“我要坐副驾驶!”   周雪葵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赶快回医院”,一句话都没有反驳,毫不犹豫地转头去开后座的车门,让本来还想打一场眼神仗的Tina落了个空。   Tina先是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开心起来,喜滋滋地想要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结果她刚一矮身,一低头,就和边野冷冰冰的目光撞上了。   “Tina,你坐后面去。”此时的边野,身上的气势如龙如虎。   Tina唬了一跳,有些想退。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退到后面去啊?   于是,Tina身上的气势也跟着涨了起来,和边野形成了对峙的局势。   边野侧了侧头,道:“小秦,你来坐副驾驶。”   最后跑到汽车边的秦九结一脸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Tina心里知道,边野这是故意在气自己,但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没那么多时间去争执,只好狠狠地睕了秦九结一眼,气呼呼地坐到后座上去了。   秦九结无措地看着三位前辈你来我往、暗箭不断,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一路上,秦九结都能明显感觉到有一双不善的眼睛在瞪着自己。她心里又委屈又紧张,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另一边,边野和Tina也正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打起了眼神仗。两个人瞪来瞪去,谁也不服谁。   现在在车内,唯一不受影响的恐怕就只有周雪葵了。   她一坐上车,就先给林勇主任请了个假,然后开始给冯坚医生打电话。   她希望能提前通过电话联系,让冯坚医生延长费厚才的住院。但她每次没说两句话,就被冯医生那边给挂断了。   周雪葵继续给冯坚医生打电话,冯坚医生继续挂断。   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周雪葵发现自己被冯坚医生给拉黑了。   一条原本还算平坦的道路,突然被巨石堵塞,硬生生地被截断了。   周雪葵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绝望,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汽车玻璃窗上,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肩头,仿佛一个失去了安全感的孩子。   一下子,车厢内的气氛沉闷压抑到了极致。   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秦九结硬着头皮挑起话题:“周老师,你说,如果你和冯医生面对面地讨论的话,冯医生会接受你的建议吗?”   一直望着窗外的周雪葵转过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或许会吧……”   秦九结尴尬地笑了笑,道:“也对啊。毕竟,你昨天才狠狠地拒绝了冯医生,落了他的面子。”   周雪葵蹙起眉头,眼神中满是忧郁:“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试一试。我不能让费厚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出院了。我必须对病人负责。”   于无声中,Tina撩起眼皮,深深地看了周雪葵一眼。   之前在北京的时候,她就听边野说过周雪葵,也知道周雪葵的梦想时成为一名优秀的医院药师。   在她的印象中,医院药师就是那个坐在窗口发药的人,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经过这几次的相处,Tina逐渐地了解到了:医院药师并不是那样一个简单的职业。   而周雪葵,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医院药师,真地付出了很多很多。   如今坐在汽车里,看着眼圈青黑、满眼疲惫的周雪葵,Tina本该嫌弃的。但此刻,她却觉得周雪葵是今生所见的最美丽的女孩子!   拼尽全力追求梦想的人,是最美的!   她也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哪怕远隔八年,边野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重新爱上周雪葵。   即使她自己一个女孩子,看着周雪葵全力以赴的身影,有些时候也会忍不住……   Tina正想得入神,整个车厢突然猛地停住。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里的人都急速地往前扑去。   前排的人系了安全带还要好一些,大不了就是被勒一下,后排的人则一下子遭了殃。   Tina整个脸面直直地冲着座椅背后的扶手撞去,眼看就要把鼻子撞破了!   Tina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来到,反而自己的身体转了个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个怀抱,真的是又暖又软。   又暖又软。   又暖又软?   Tina:“……?”   Tina愣了一下,猛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周雪葵精致小巧的下巴和水汪汪的杏眼。   那双眼睛中充满了关切的光。   周雪葵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吧?有没有撞到哪里?”   Tina赶紧从周雪葵的怀里弹开,归置了一下散乱下来的刘海,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我没有撞到……”   Tina突然觉得车厢里的空气十分闷热,热得仿佛桑拿房似的。她赶紧打开了车窗,让清晨的带着湿气的凉风扑到脸颊上,才勉强止住了那股闷热烦躁的感觉。   而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位上的秦九结则奇怪地发现,自从那个突然的急刹车之后,那个瞪着自己后背的不善眼神就消失了。   ……   到八顺市人民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半了。   周雪葵顾不得换上白大褂,抱着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资料、带着秦九结就往呼吸科的方向冲。   他们两个人和一大群患者挤在拥挤的电梯轿厢里,眼看着楼层提示灯慢悠悠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增加,心中焦急几乎要化作实体火焰喷射而出。   还有三层楼才能到呼吸科,但周雪葵已经等不及了。她一个箭步冲出电梯轿厢,一头扎进了安全楼梯中,将两步台阶化作一步,拼命地向上跑!   跑!   跑!!   跑!!!   周雪葵喘着粗气跑到了呼吸科,先去医生办公室里看了看。   医生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显然医生们还在查房,没有回来。   周雪葵立刻转头跑向病房的方向,一间一间挨个儿查看。   她一边查看一边不住地在心中祈祷:一定要赶上啊!一定要赶上啊!   终于,在费厚才所在的病房中,周雪葵看到了冯坚医生的身影。   冯坚医生正带着一大群住院医师和实习生围在费厚才的病床旁,似乎在说些什么。   周雪葵赶紧叫道:“冯医生!”她快步走上前,插到冯坚医生和费厚才的中间,“有个东西,我想请你再看一看。”   冯坚医生看着周雪葵——眼下青黑、面容憔悴,显然是熬了一整夜;衣服没有换成白大褂,说话之间气喘吁吁,显然是刚刚才赶到医院,一路跑着过来的。   能让周雪葵在熬了一夜之后这么着急地赶着送过来,必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原本打算毫不留情拒绝的冯坚医生动摇了。最终,他点了点头。   周雪葵立刻大喜,拉着冯坚医生到了病房门外,将自己花了一晚上准备的资料递了过去。   周雪葵道:“经过多方资料查找,我高度怀疑费厚才得的不是单纯的急性支气管炎或者支气管哮喘急性发作,而是百日咳。”   冯坚医生皱起了眉头,不太相信:“不可能。患有百日咳的病人会有典型的鸡鸣音,很容易被分辨出来。”   “普通的百日咳患者的确是这样的,但是接种了疫苗的年长儿和成年患者通常表现出的症状并不典型。”周雪葵指了指文件的某处,“你看,费厚才是有疫苗接种史的。这里,也有一些关于百日咳误诊的病例报告,专门说明了这种情况。”   周雪葵悄悄地观察冯坚医生的表情,见对方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便继续拿出了更多的证据:“我录了一段费厚才的咳嗽视频,把它和网络上现有的各种咳嗽视频进行了音频对比,发现它和百日咳的咳嗽声是最像的。哪怕是在最不相似的鸡鸣音部分,重合率也达到了58.5%。”   “而且,我还去查了费厚才最近两个月的行动轨迹,发现他在一个半月前去过留阳市。同时,我在数据库里找到了一篇发表在2个月的论文,作者单位是留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论文详细介绍了留阳市百日咳的流行病学情况。”   “今年以来,也陆续有相关媒体报道留阳市出现百日咳病人的新闻。”   “所以,可以合理地怀疑,费厚才是在去留阳市的时候,接触了未确诊的百日咳病人,从而被感染了。而因为他的咳嗽症状不典型,血象表现又很类似血液系统疾病,所以才一直拖着没有确诊。”   周雪葵忐忑地望着冯坚医生,建议道:“冯医生,让费厚才再多住一天院,利用这个时间给他做一个抗体检查吧。” 第68章   清晨十点的医院病房是喧闹的,举目望去,到处都是□□辗转的患者、喋喋不休的家属、匆忙奔跑的护士、询问病情的医生——说话声、脚步声、翻动声……   无数的声音仿佛杂乱的丝线一般,毫无头绪地交缠在一起,成了堵塞耳洞的线团子。   但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周雪葵和冯坚医生之间却是寂静的、无声的。   周雪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冯坚医生的表情。毕竟,昨天她和冯坚医生闹得那么不愉快。   如今,距离昨天的事情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实在拿不准冯坚医生是会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新仇旧恨一起报。   眼看着冯坚医生轻轻地皱起了眉头,周雪葵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像是一颗悬在长绒线上的坠子,荡悠悠的,没有一刻安生。   周雪葵斟酌着说道:“冯医生,昨天我的态度的确不太好,我在这里先跟你道个歉——费厚才的这个病真的是有很大概率是百日咳,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到最后,周雪葵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   冯坚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转过头来,两只黝黑的眼珠紧盯着眼前的药师,冷得如同无机质的玻璃球。   周雪葵的心顿时悬得更高了。她急匆匆地开口,生怕错过最后的时机:“冯医生,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但是费厚才的病……”   “你觉得,我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在故意卡你?”冯坚医生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春日的惊雷一样,“啪”地一下打断了周雪葵未说完的话,也把周雪葵给震住了。   周雪葵一下子就明白了冯坚医生的意思,但又本能地觉得难以置信。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无意间闯进糖果屋的小乞丐,被无数的、可供任意拿取的糖果所包围,反而不敢伸手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做出这个决定就那么让你吃惊吗?”冯坚医生冷哼一声,“周雪葵,你也把我看得太低了。费厚才是我的患者。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都不会影响到我对我的患者负责。”   此刻,周雪葵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稳落地了,无尽的喜悦更是充盈了她的身躯。   她没有回答冯坚医生的话,因为没有任何话语能完美地表达出她此刻的心情。   她只是静静地,用那双充满灵气的杏眼赞许地望着冯坚医生。   冯坚医生被看得脸上一热,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道:“我会去和费厚才谈的,你就等我的电话吧。”   说完,冯坚医生拿着周雪葵递上的资料,转身进了病房。   十分钟之后,周雪葵接到了冯坚医生的电话,说费厚才已经同意再住院一天并且进行抗体检查。而在一天之后,抗体检查结果也显示,费厚才患上的的确是百日咳。   确定了病因之后,费厚才很快用上了针对性的药物,其症状得到了有效缓解,不久就出院了。   后来,云学姐再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情绪十分高昂。那小小的嗓子里仿佛塞了只羊皮鼓似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震天响。   不仅如此,云学姐还带了好多零食、饮料,把一个普通的午休聊天会硬生生地弄成了庆功宴。   姚护冷哼一声:“那是越权,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瞥了周雪葵一眼,目光又冷又狠:“蠢蛋一个!我稍微不注意,你就给我惹麻烦。”   周雪葵赶紧低头认错。云学姐看不过眼了,一个劲儿地维护:“什么惹麻烦,这叫尽职尽责!你倒是不惹麻烦,但这几年也没见你做出什么成绩啊!”   云学姐也是医院的老员工了,和姚护的资历不相上下。再加上她本人就是个大大咧咧不怕事的人,压根儿就不怕姚护的冷眼攻击。   姚护还是一贯地高冷话少,睃了云学姐一眼后,将手揣在白大褂里走出了办公室,一副“我是大人,不合你们这帮不明事理的小屁孩儿较劲”的模样。   云雪姐当即就炸毛了,还想再追上去怼。   周雪葵愁得眉头直皱,一个劲儿地拉扯云学姐的衣袖,让她别说了。   “你工作干得好,这是事实,为什么不能说啊?”   云学姐伸出手,揉了揉周雪葵的脸颊,很有种自家儿女飞黄腾达的老母亲满足感,“说起来,我们的雪葵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不仅会用药,还会下诊断了!这哪里是一个临床药师啊,这简直就是一个临床医生!”   秦九结赞同地点了点头:“周老师现在做的工作,和临床医生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了。唯一的区别,就只是周老师没有处方权,而医生有处方权。”   云学姐忍不住畅想起来:“要是药师也有处方权就好了。医院药师的地位肯定会大大提升的!”   周雪葵捂着被揉得酸胀的脸颊,笑道:“处方权哪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就连医生他们自己,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拿到的。”   “没有处方权,有点其他什么东西也好呀。”云学姐开始发散思维,“比如,开专门的药学咨询室、药学门诊……打造更多的医院药师和患者接触的渠道——至少,也让患者们知道,有我们这样的一群人在默默地守护者他们的安全吧。”   “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最有可能实现的就是药学门诊了吧?听说外省有不少医院都已经在弄了。”   “如果我们也能开设药学门诊的话,就能像医生那样和病人直接接触,也就能更好地帮助到病人了。”   “还可以扩大医院药师的影响力。”   云学姐叹了口气:“不过可惜,虽然林勇主任之前提出过建立药学门诊的神情,但医院高层一直没有通过。特别是王院长,反对得特别强烈。”   秦九结长长地叹了口气:“好想咱们医院也开设药学门诊啊。那样的话,一定会很棒的。”   周雪葵被说得心中一动,忍不住也顺着话开始想象起来:“如果真地有那么一天的话……那一定是医院药师最幸福的时刻。”   几个医院药师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希望,有愿望实现的那么一天。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没满三千,一会儿再更一章。 第69章   如果要搞一个“医院中最暮气沉沉的科室”排名,那么神经科一定名列前茅。   在这个科室中有大量脑梗塞的病人,整体患者的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患者比比皆是,一百岁的患者也能偶尔瞧见。   因此,每每想到神经科的时候,周雪葵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总是那黄土高坡中千沟万壑般的横亘皱纹,以及那装着死水的旧鱼缸般的混浊眼珠。   但在这天,周雪葵却在一大片的黄土地和死水之中见到了一朵娇嫩的小花。   周雪葵很是诧异,忍不住又看了那朵小花一眼。   那是一个极为稚嫩的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明眸皓齿、手脚纤细修长。   额头前的头发全部往后梳,扎成一个丸子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让她看上去气质出众。   这样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怎么突然住进了神经科这么个“老年科室”?   周雪葵心中疑惑,趁着查房的空档低头去看小姑娘的病历。   小姑娘名叫柳青枝,今年14岁,因“突发双下肢无力20天”入神经科治疗,入院诊断是“脑脊髓炎”。   一天之后,主管柳青枝的陈大宇医生又将诊断修订为中毒性脊髓病;周围神经病。   不仅如此,陈大宇医生还在周围神经病后面添加了一个“一氧化二氮中毒”,并且打了一个问号。   周雪葵瞬间了然了。   一氧化二氮,俗称“笑气”,是一种无色、有甜味的气体,能够让人感到轻松、快乐、发笑,甚至产生幻觉。   不少人看中了笑气的这个特性,用它来追求刺激、排遣无聊,把它视为给人带来快乐的“灵丹妙药”。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一种裹了糖霜的毒药。   笑气,仅仅是少量吸食就可能引起神志错乱,大量吸食更可能引发贫血、神经损害,甚至是瘫痪、窒息、死亡!   近几年,笑气大量地进入中国市场。   因为它还没有被归属于国家管制的精神麻醉药品目录,而且生产、购买渠道都相对比较容易,因此很快在中国人群特别是青少年群体中流行起来。   周雪葵在八顺市人民医院神经科做了3年临床药师,看到过的因为吸食笑气而中毒入院的病例就超过10例。   因此,当她看过了柳青枝的病历,再结合其身体症状,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虽然柳青枝一再否认自己流连娱乐场所、否认毒物接触史和吸食史,但她应该就是笑气中毒。   好在,不管柳青枝是否承认自己吸食过笑气,也不管笑气中毒的诊断最后能不能确定,周围神经病的治疗方案都是一样的。   只要柳青枝好好用药,她的双腿就有机会被救回来。   周雪葵正在心里盘算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   秦九结坐在门诊药房的发药窗口上,快速地将手里的药品核对好品种、数量,贴好标签,然后迅速地推出窗口。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此时的秦九结做起这些事情来已经驾轻就熟。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秦九结甚至不用抬头。   她一边发药一边快速地道:“头孢呋辛酯片片一天两次,每次一片,建议饭后服用;氨麻美敏片一天两次,每次一片,饭前饭后都可以服用……”   “你……你是九儿?”   就在秦九结专注工作的时候,她的身旁突然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开始慌乱地躁动起来,就连呼吸都失去了规律。   秦九结缓缓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过去,不出所料地见到了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和秦九结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也正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发药窗口中的秦九结。   秦九结诺诺地动了动嘴唇,挤出了一丝惊恐颤抖的声音:“爸……”   秦浩——秦九结的爸爸——顿时眉毛倒竖,两只眼睛就像要喷出火一般,怒吼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我……”   “你骗我!这几个月以来你居然一直都在骗我!”   就在两个人争吵的当口,发药窗口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很多排在后面的人不满地吼道:“要聊天到其他地方去,赶紧发药啊!”   季平赶紧过来维持秩序,一边把已经吓呆了的秦九结拉起来,一边又让另一个正在拿药的调剂药师过来坐窗口。   “这个人真的是你爸?”季平瞧了一眼怒发冲冠的秦浩,冲着秦九结低声问道。   秦九结戚戚地点了点。   季平一见父女两个那剑拔弩张的样子,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于是拍了拍秦九结的肩膀,道:“有什么事的话,你们到旁边去说吧。说完了再回来继续工作。”   秦浩怒目圆瞪:“秦九结,你给我出来!给我把事情讲清楚”   秦九结看了看季平,又看了看秦浩,两只眼睛中逐渐泛起一层晶莹的水光,嘴角却渐渐抿成了一条坚定的直线:“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讲的!”   说完,捂着脸从门诊药房的后门跑走了。   “你这丫头……!”秦浩心中更加愤怒,向前追了两步,举起手就要打过去,好在被一心护崽的季平给拦住了。   ……   “我不用这些药!”一个稚嫩又尖利的女声突然在病房中响起,如同一把锋利的美工刀毫不客气地划破了平滑的纸张。   周雪葵抬眼望过去,正看到柳青枝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一个拿着输液器针头的小护士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一个看上去像是柳青枝母亲的中年妇女站在一旁,气得直跺脚:“你不用药?你不用药你的腿怎么能好起来?你难道想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吗?”   这可以说是一个极为悲惨的结果了,一般人都忍受不了成为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残废。   但柳青枝听到这话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张扬又恶毒:“不好吗?我觉得这样躺着挺好的呀!我愿意一辈子这样!我乐意!”   “你、你、你……你这个死孩子!”柳青枝母亲被怼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骂人的话都忘到了脑后,举起手就照着柳青枝的脑袋打去。   空中倏忽地伸出一直莹白如玉的手掌,一把握住柳青枝母亲的手腕,让那一巴掌没有拍到实处。   周雪葵拉着柳青枝母亲往后退,劝道:“这位家属,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   柳青枝母亲一见周雪葵身上的白大褂,顿时像见到了救星一般,心中的怒火下去了一半,无尽的悲伤翻滚着涌了上来。   “这位医生,你快帮我管管我的孩子吧……她这样下去就成了残废了……她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柳青枝母亲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雪葵一边安慰柳青枝母亲,一边转头去看病床上的柳青枝,却看到柳青枝悠悠闲闲地靠坐在病床上,斜着眼瞧着自己的母亲又哭又闹,眼中全是嫌弃和厌烦。   看来,柳青枝和她的母亲的关系并不好。她不配合用药,就是她用来反抗母亲的一种手段。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雪葵并不想参与到柳青枝和她母亲的恩怨情仇中,但作为一个临床药师,她有责任让柳青枝好好地用上药!   周雪葵先把柳青枝的母亲劝住了,扶着她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转身向着柳青枝走去。   她刚准备开口,柳青枝就直接甩过来一句:“你不用来劝我了,我是不会用药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这句话——我不用药!”   一下子,把周雪葵准备的满肚子话都怼了回去。   周雪葵一下子明白过来,柳青枝是个硬茬子,这次的事情也并不是简单地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周雪葵正暗暗思索着事情的突破口,余光突然瞟见一个小姑娘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的。   她正想开口询问,旁边的柳青枝母亲却率先跳了起来:“你还敢来?你个小兔崽子,我们家小枝就是被你给害了的!你给我滚!”   说着,柳青枝母亲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举起手就要打人。周雪葵和小护士赶紧去拦。门外小姑娘吓得脸色一白,转身就跑。   等把柳青枝母亲安抚下来后,周雪葵一转头,看见原本优哉游哉躺在床上的柳青枝突然坐直了身体,焦急地望着门外,一副很关心的模样。   周雪葵的心中渐渐地有了一个想法:刚刚那个小姑娘,说不定就是整件事的突破口。   拿定了主意后,周雪葵也不多耽搁,急急地追了出去。   周雪葵找到那位小姑娘的时候,小姑娘正抱着一个大大的手提袋,没精打采地踢着医院小花园中的灌木。   经过一番了解,周雪葵知道了小姑娘叫小雨,是和柳青枝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   她这次到医院来,是带着几个好朋友的嘱托,专门来看望柳青枝的,结果人没看到,自己差点挨一顿打。   周雪葵问:“你知道,柳青枝的妈妈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   小雨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道:“青枝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就是和我们在一起。她妈妈就老是觉得是我们害了她。”   说完,小雨又叹了口气,满脸委屈:“小雨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怎么会害她呢?”   周雪葵注意到小雨提到了“第一次晕倒”,脑海中某根紧绷的神经立刻响动起来。   在很多关于笑气中毒的病例中,都会在发病前出现黑蒙、意识丧失、晕倒之类的症状。   斟酌了一下后,周雪葵开口问道:“小雨,我想问一下,你和柳青枝,还有你们的那些朋友,是不是一起吸食过笑气?”   听到“笑气”两个字,小雨立刻变了脸色。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吸食笑气而下肢瘫痪的病人,我在近两年的临床工作中起码见过3个,而且都是16岁以下的青少年。下肢瘫痪之后,不仅身体无法挪动,而且需要24小时插着尿袋,屎尿都要人来伺候——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请一定要爱惜身体,远离笑气。 第70章   看到小雨瞬间慌乱的神情,周雪葵知道自己猜对了。   “吸食笑气”是一种社交属性极强的行为,一般来说都不会是自己一个人吸,而是一群人一起吸。   很多人都是被朋友介绍着开始吸食的。   结合小雨的话不难猜出:柳青枝吸食的笑气,很有可能就是从小雨手上拿到的。   看着小雨慌乱又戒备的神情,周雪葵赶紧道:“你不要紧张,我不是办案人员,也不是道德卫士——我问你这些问题,并不是要谴责你。我只是想要弄清楚,柳青枝为什么不想用药?”   小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青枝不肯用药吗?”   周雪葵看得出来,小雨是真地拿柳青枝当朋友,也是真地在担心柳青枝,于是更加坚定了从小雨这里打开突破口的决心。   于是,周雪葵深深地叹了口气,故作忧愁地道:“是啊……她一直都不配合治疗,也不肯用药。因为笑气,她的神经已经受损,下肢瘫痪……”   周雪葵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小雨的神情。只见小雨在听到“下肢瘫痪”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浓浓的悲伤。   周雪葵继续道:“柳青枝的年纪还小,如果能积极用药的话,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完全恢复。可惜了……”   小雨的眼中满是自责,她无措地搓着手,声音中带着哭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希望她开心一点,才带着她吸笑气的……大家都吸,都没出问题的……我不知道青枝会瘫掉……”   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滚滚而下。小雨整个人都浸没在了自责的汪洋中。   “但是你现在可以帮到她。”周雪葵温柔地看着小雨,递过去一张纸巾“你愿意吗?”   小雨连连点头。她看着周雪葵,就像是看着汪洋大海中的一条救命的小舟。   周雪葵问:“你能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柳青枝是什么时候吗?当时是什么情形?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我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两个月之前。当时就是很普通地一起上课、一起放学,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小雨缓缓地陷入沉思。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在我最后一次见她的前一个星期,她跟我要了笑气的购买方式。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没来学校了。”   周雪葵又详细地询问了柳青枝和小雨之前吸食笑气的频率、数量,还有柳青枝在学校的一些日常表现。小雨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雪葵拿出小笔记本,将这些宝贵的信息都仔细地记录了下来。   小雨离开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望着柳青枝所在的住院大楼,轻声问道:“周药师,青枝真地还有机会能站起来吗?”   周雪葵安慰道:“有的。只要她配合用药、进行康复治疗,就一定可以再站起来的。”   闻言,小雨重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借此给自己加油打气。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大手提袋递给周雪葵,道:“周药师,这个是青枝落在学校里的东西,请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好的。”周雪葵接过手提袋,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她。”   小雨离开后,周雪葵打开手提袋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放着一件非常漂亮的舞蹈服。   那一瞬间,周雪葵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柳青枝和小雨都是手脚修长、气质出众,为什么小雨那么期盼着柳青枝能够重新站起来。   原来柳青枝和小雨都是专门学习舞蹈的。   那样美丽的身姿,如果今生都再不能舞动,的确是一件憾事。   周雪葵拿着手提袋,转过一丛花树,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角落里,低着头、耸着肩膀,似乎是在一抽一抽地抹眼泪。   周雪葵心里有些奇怪,悄悄地走过去,隔着一丛灌木定睛一看,这淌眼抹泪的人不是秦九结吗?   “小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周雪葵忍不住开口询问。   秦九结抹眼泪的动作先是一顿,随后加快。   几秒钟之后,等到这位实习小药师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白皙脸颊上的晶莹泪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狰狞的红痕,像极了白色曼陀罗花瓣上飞溅的血痕。   “没,没什么……”秦九结笑道,“我就是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   周雪葵看着强颜欢笑的秦九结,有些心疼。   毕竟,秦九结是自己的实习生,还是自己第一个带的实习生。对着秦九结,她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师生情在。   现在,既然秦九结不想提自己哭泣的事情,那么她也自然不会追着问。   周雪葵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要回门诊药房吗?”   秦九结立刻摇了摇头。自己那个正在气头上的老爸现在可能还在门诊药房坐着,自己现在回去,那就是自投罗网,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   周雪葵举了举手机:“实在不想回去就算了。这几天你就跟着我在临床药学小组呆着吧,我会跟季老师说的。”   秦九结这才终于舒展了眉眼,笑道:“谢谢周老师。”   周雪葵立刻用微信给季平说了要“借用”秦九结几天的事情。   季平正在门诊药房里,被还在大吵大闹的秦浩搞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立刻给周雪葵回来一个“OK”的表情包。   ……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一起往神经科走。   路上,秦九结对周雪葵手里的手提袋起来好奇心,周雪葵就将柳青枝的事情给秦九结说了。   听完后,秦九结缓缓地敛下了还带着些许湿气的眼睫,轻声道:“听起来,柳青枝和她家长的关系不太好呀。”   周雪葵的心中有些诧异。   一般的实习药师听到柳青枝的病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笑气的中毒机制和治疗方案。   可秦九结的关注点却完全歪掉了,对着柳青枝和她母亲的亲子关系发出了感慨。   周雪葵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秦九结。   只见那个年轻的姑娘正有气无力地靠在电梯轿厢上,脑袋低垂,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头上,遮掩了她收敛的眉眼,却遮不住她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悲伤和颓唐。   那一瞬间,眼前秦九结的身影和刚刚那位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相互重叠在了一起。   哪怕两个时空中的人物姿势不同、表情不同,但周雪葵知道,她们是在为同一件事情而伤心。   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呢?   周雪葵细细咀嚼着秦九结刚刚的低语,渐渐地琢磨出一些味道来了。   “小秦,你……”周雪葵刚要开口,电梯刚好到了楼层。明白自己职责的临床药师只好把已经走到喉咙里的话语全部吞了回去,先专心地处理好患者的事情。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来到病房的时候,柳青枝母亲刚好出门打热水去了。   这正好方便了周雪葵。   毕竟,柳青枝母亲对小雨那么敌视,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阻止柳青枝收下手提袋的。   周雪葵抓紧时间,将装着舞蹈服的手提袋递到柳青枝面前,道:“这是你的朋友小雨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落在学校里的东西。”   在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周雪葵分明看到柳青枝眉毛挑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但下一秒钟,她手里的手提袋便被一股大力袭击,整个地飞到了远处,口袋里漂亮的舞蹈服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和脏污。   周雪葵诧异地回头,就看到柳青枝正瞪着一双圆眼睛,充满仇恨地瞪着自己:“我不要!拿走!”   周雪葵没有理会,淡定地蹲下身,和秦九结一起把散落出来的东西都收拾好,重新将手提袋递到了柳青枝的面前。   柳青枝猛地往后缩了一下,仿佛递到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手提袋,而是什么不可碰触的恐怖物件。   她剧烈地挥舞着手臂,失控一般地大喊大叫:“拿走!拿走!拿走!不要把它给我!我不要再见到它!”   这就很奇怪了。   舞蹈服是舞者的铠甲,可以说是舞者最重要的东西了。柳青枝既然是练习了多年舞蹈的半专业人士,怎么会对自己的舞蹈服这么排斥,甚至恐惧?   她究竟是在恐惧舞蹈服本身?还是在恐惧舞蹈服所代表的东西?   周雪葵正想开口询问,柳青枝母亲抱着热水壶回来了。   周雪葵把装着舞蹈服的手提袋递给柳青枝母亲,结果那位看上去很和蔼的中年妇女也对着手提袋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周药师,这里面的东西我们不要了。你帮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   柳青枝母亲隔着远远滴就将舞蹈服给判了死刑,甚至连碰一下也不愿意。   周雪葵反复确认:“真的要扔吗?我看里面的衣服都还是很好的。”   柳青枝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态度依然坚决:“扔吧扔吧。全部都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手提袋里的东西是小雨的一番心意,周雪葵自然不可能真地扔了。   思索一番之后,周雪葵决定先把手提袋拿回来临床药学办公室,打算等之后再找机会交给柳青枝。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离开病房,正打算往回走,突然看见刘东建主任领着一大群医生、护士涌向走廊尽头的一个病房。各种混乱之中,还有年轻小护士高声喊着“肾上腺素”。   显然,这是在急救病人。   临床药师的职业本能立刻发动,周雪葵想也没想,直接将手提袋塞进秦九结的怀里,一个提速就跟着冲了过去,在病房外随便抓了一个护士问道:“什么情况?出什么事情了?”   小护士道:“参加药物临床试验的病人出事了!”   周雪葵心脏顿时一紧,连忙追问:“哪个临床试验?用的什么药?”   小护士道:“是顺心药业的阿曲坦新!”   周雪葵一怔,立刻想了起来。   顺心药业的阿曲坦新。   不就是边野正在主持的药物临床试验! 第71章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那位出事的患者很快恢复了稳定状态。   患者的老伴和女儿被吓坏了,在病房外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听到患者脱离危险的消息后,才总算安静了下来。两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拦住医生、护士,不停地欠身道谢。   不到二十分钟,边野就顶着风快速地跑到了病房外,后面还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项目助理。   这个阿曲坦新的临床试验是顺心药业近几年最重要的项目。从项目开启以来,边野就一直在跟进。   明明自己是超级药企的掌舵人,却依旧在百忙之中亲临一线,隔三差五和医生、患者、患者家属等各种人交流心得。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神经科里许多人都认识边野,知道他就是顺心药业的老板。   平时的时候,边野来到病房,其他人都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语调温和地交谈。   但在此刻,他的出现就像是在一锅冷水中滴上了一滴热油,瞬间炸开了所有的平静表象。   原本还在抹眼泪的患者老伴瞬间变了表情,眼中射出仇恨的光。   她大叫一声,猛地撞进边野胸口,一边挥动着手臂拼命抓挠一边大叫着:“你这个杀人犯!我跟你拼了!就是你的药害了我老公!我告诉你,我的老公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患者女儿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侧面协助自家母亲的进攻,还不停地嚷着:“妈,我来帮你!今天一定不能让他走了!爸爸就是吃他的药吃出的问题,必须得让他负责任!”   两个项目助理一看顶头上司陷入危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上前解救。   但这两个项目经理就是两个打工人,而对面的患者老伴和患者女儿则是憋了一肚子火的苦主,战斗意志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战斗力自然也相差巨大。   两个项目经理没捱过两分钟,就被抓得头发凌乱、满脸挂花,凄惨地败下阵来。   好在刚刚急救完的医生、护士们还没散开,一见动手了,立刻一窝蜂地拥了上去,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好歹是用人海战术控制住了局面。   旁边的周雪葵浑水摸鱼,趁着患者老伴和女儿被一大群白大褂遮住了视线,悄悄地拉着边野从侧面的安全通道跑走了。   周雪葵不敢在住院大楼多停留,一直把边野拉到临床药学办公室才终于停下了脚步,心有戚戚地喘着气。   她这才有空去看边野。   此时的边野早已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和精致,昂贵的定制西装被扯得开了缝,熨帖的白衬衫不成形状地皱成一团,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凌乱地搭在前额上,下巴上突兀地挂着一条鲜红的血痕,原本明亮的丹凤眼中充满了颓唐和茫然。   周雪葵的心脏倏地一缩,隐隐地泛起一丝心疼。   她知道,这些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的场景,但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在报纸和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新闻。   骤然之间,新闻上才会出现的医闹降临身边,自己还是被闹的那一方,很多人一时半会儿是承受不了这种冲击的。   周雪葵开口安慰道:“患者家属就是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才口不择言,你不要把他们说的话太放在心上。”   边野胡乱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答话。   周雪葵心中的疼意不断加重,她偏过头去摆弄热水壶,掩盖住眼底的情绪:“你要不要先联系一下罗会江老师,这次的药物临床试验是他在负责吧?”   边野道:“我来之前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到。”   周雪葵用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边野。边野接过热水,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握着水杯,坐在会客沙发上发呆。   他还有些惊魂未定。   周雪葵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急救包,用酒精将棉签沾湿,递了过去:“先处理一下伤口吧。”说着,指了指下巴的位置。   边野这才感到脸上传来的疼痛。他讪笑了一下,接过棉签,按照周雪葵的指示在下巴上胡乱地涂了一下。   棉签刚一接触到伤口,一股钻心似的疼痛就翻了上来,边野忍不住“嘶”了一声,一直沉着的脸破了功,一张俊脸也变成了令人发笑的鬼脸。   周雪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的日子。在那段两个人都还很青涩的时光中,边野还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性子。   结果八年后再重逢,成熟了的男人顶着一张成熟的冷峻面孔,说好听一点是“高岭之花”、“冷酷霸总”,说不好听一点就是“被人欠了八百万的厌世脸”。   两人相处的时候,周雪葵就忍不住想逗一逗边野,想看着那张面孔做出一些生动的表情来。   而边野则蓦地心底一松,原本已经紧张到极致的情绪渐渐地松缓了下来,能够更好、更冷静地去思考接下来的工作。   他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周雪葵。   他不由地看向那位他最心爱的人,一瞬不瞬地挪不开眼。   周雪葵被看得脸上一烧,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身。   “你放心吧,罗老师是我们的资深药师,一定能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周雪葵又拿出一张创口贴递了过去。   边野点点头,伸手接过。   在交接的那一瞬间,两人温热的指尖相接,一股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火苗噗地燃起,顺着血管脉络在两人的心上迅速留下一道痕迹。   周雪葵赶紧转身,低头专心地收拾急救包。   边野小心翼翼地将创口贴贴在下巴的伤口上,贴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仿佛在整理某件心上人送的珍宝。   不多一会儿,罗会江脚步匆匆地走进了临床药学办公室。白大褂的下摆在急速的风中扬起翻飞的弧度,仿佛海面上瞬息万变的白色浪花。   边野立刻拉着罗会江商量起阿曲坦新的事情。周雪葵带着秦九结去到隔壁的小办公室,将会客室默契地留给了边野和罗会江两人。   半个小时后,林勇主任在微信上通知药剂科召开临时会议。不出周雪葵所料,这次会议就是专门为了阿曲坦新事件开的。   药剂科作为药物临床试验的主要负责科室,必须尽快调查清楚事件的原因。   罗会江作为药物临床试验小组的组长和唯一组员,当然是责无旁贷。   但面对如此严重的事态,罗会江一个人显然是不够的,于是身为临床药师的周雪葵和姚护也被指派临时加入药物临床试验小组,协助罗会江开展调查。   当天晚上,周雪葵就熬了个大夜班,将阿曲坦新药物临床试验的相关资料全部看了一遍。   这么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   Tina到的时候,边野正闭着眼睛躺在办公室的旋转椅上,疲惫地如同一滩软泥。   就在这时,一股充满烟火气的烧烤味儿蹿进了鼻尖,让他是思绪在一瞬间从紧张的工作中抽离了出来,去到了另一个自在悠闲的空间。   Tina将手里的烤串和冰啤酒往办公桌上一扔,大大咧咧地道:“陪我吃晚饭吧。”   边野睁开眼睛,审视地看了Tina一眼。   Tina早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地点,但她来了八顺市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主动来找过自己。   她这次之所以反常地来了,肯定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消息。   那一瞬间,边野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意,为了他和Tina之间的友情。   两人一起来到了天台上,在初升的深蓝色夜幕下打开了啤酒、吃起了烤串。   俗话说: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顿。   十几串烧烤下肚,边野心中的郁闷也消散了许多。   望着无边无垠的广阔天地,甚至生出了“自己遇到的事情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Tina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罐,状似无意地说道:“听说,你们公司里的一个大项目出了问题。”   边野点了点头:“嗯,有个患者吃了我们正在进行临床试验的药物后,突然心脏骤停,差点就死了。”   Tina好奇地问道:“后果很严重吗?”   边野苦笑:“那个药是我们公司给予厚望的原研药,前前后后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三期临床。如果这次的事情处理不好,这个药的上市进程可能就永远卡在这里了——十多年的心血、几十个亿的研发费用,就全都打水漂了。”   Tina是医药行业的外行,来之前只是听说出了大事,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严重的大事,顿时也感到了一丝惊慌:“那对你们的公司岂不是影响很大?”   边野握紧了啤酒罐,有些无奈:“去了半条命吧。”   正是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边野才会深深地感到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疲惫和无措。   他的身上肩负着父亲一辈子的心血、肩负着母亲几十年的殷殷期望、肩负着公司里上万人的生计、肩负着上百亿的资金……但他偏偏是个对药物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稳住后方,将所有的期待都交托给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药师们。   期待着他们能找到患者心脏骤停的原因,期待着他们能还给阿曲坦新一个清白。   那一瞬间,边野突然意识到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大,他所要面对的艰难是那么地沉重,而他自己却是那么地渺小又无力。   Tina侧着头,深深地望着边野低垂的眉眼。   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脆弱的、急需要她去保护的孩子,她的内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逃跑的冲动。   她好想要带着边野逃离顺心药业、逃离八顺市、逃离整个人类社会,然后去到一个只有山水的天然世界,在那里和他以及他的音乐归隐一生。   Tina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摇摇晃晃骑着独轮车的蹩脚骑手,拼了命地想要维持独轮车走在既定的白线上。   远远地看过去,仿佛一切都很好。但Tina心里清楚,骑手维持的这种平衡有多么地脆弱。   只需要一点点外力的影响,独轮车就会瞬间偏离白线。   Tina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做这股外力。   “边野,”Tina轻声唤道,语气中的诱惑力足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我们结婚吧。” 第72章   眼见着边野愣在了原地,Tina开始急切地阐述自己的理由:“你看,现在这个药物临床试验的项目八成是不行了,顺心药业也是元气大伤。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是天大的坏事,但对你来说,不正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吗?”   “你完全可以就此收手,停掉顺心药业的大部分业务,让它变成一个小小的、可控的、你的母亲就可以接手的小药企。这样一来,你就自由了。”   Tina牵起边野的手,温柔地道:“然后,我们结婚,你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八顺市、回到北京。如果你的母亲不同意的话,你就可以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的身上。我可以替你面对你的母亲、面对你的下属、面对阻挡你追求音乐梦想的一切人和事,我可以成为你遮风挡雨的墙!”   Tina压低了语调,极致的诱惑力在每一个字词中徐徐溢出,仿佛是魅魔的低语:“所以,和我结婚吧,边野。”   Tina深深地望着边野,望着这个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心跳响得仿佛盘古在敲打着以山为架、以天为面的鸿蒙神鼓。   在过去的三十年岁月中,Tina一直都是高傲的、冷峻的、极有自尊的,是所有人眼中的高岭之花,不可折攀。   但此时,高岭之花主动走下了山峰,匍匐在了她所爱的人面前,将曾经的所有高傲全部敲碎、冷峻全部打破、自尊全部抛弃,只为了换得爱人的一次回心转意。   Tina的手指纤细、修长,拿起架子鼓鼓棒的时候稳如泰山,此时却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夜色更加浓重,带着凉意的夜风徐徐吹来,撩起了Tina柔顺的长发。凌乱的发丝在眼前飘舞,将有限的视野切割得支离破碎,却丝毫影响不了她专注的眼神。   她在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此生最重要的一次审判。   “Tina,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真的……”边野深深地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温柔地罩在Tina裸露的肩头,为她遮住越发寒气逼人的夜风。   “你不用为了我的梦想,牺牲你自己的婚姻。”边野一边调整着西装的位置,一边道。   边野的动作绅士又温柔,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但Tina眼眶中却逐渐泛起了一道悲伤的泪光。   她知道,她的审判结果已经出来了。   她已经输了。   男人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总是霸道又蛮不讲理的   边野此时能够如此细心温柔地为自己着想,就表明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她在边野的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要好的朋友而已!   “如果我说,这不是牺牲呢?”Tina含着眼泪,试图为自己的爱情做最后一博,“如果我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呢?如果我说,我是真地爱你,真地想要和你结婚呢?”   “嗯,我知道。”边野微微勾起唇角,记忆中的某句话浮现在脑海里,“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用自己的感情去算计别人的。”   边野的神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仿佛神台上的祭祀:“所以,我也要郑重地拒绝你,告诉你: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要结婚,我只会和我心中喜欢的那个人结婚。”   那颗在眼眶中含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缓缓坠落,如同一颗再也无法挽回的心。   半晌,Tina勉强开口,嗓音沙哑如同粗砂纸:“你喜欢的人……是周雪葵吗?”   “嗯,是她。”   说着,边野无声地微笑起来。他极目远眺,望着苍茫的天地,视线却透过无垠的天地望见了那个他最爱最爱的人,温柔地隔空描摹着那人的眉眼。   Tina心中仿佛有无数的柠檬砸了稀烂,酸楚一片。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疯了,疯狂地想要发泄心中的不满和痛苦,哪怕伤害到他人也在所不惜!   “你就为了一个周雪葵,你要放弃自己的梦想,一辈子留在八顺市?边野,曾经那个一往无前、勇敢不屈的你去哪里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只会感情用事、胸无大志的人了?”   每一个字词,每一个句子,都化作了一柄匕首,一刀一刀地直戳边野的最痛处。   边野不由地张大了瞳孔,震惊地望着Tina。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有一天会在他的心上插刀。   Tina其实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作为边野的前队友,她亲身经历过边野在北京的追梦路程,也见证过边野放弃北京的音乐事业回到八顺市的痛苦挣扎。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对于边野来说可能只是清风拂面,不会造成丝毫影响;但是她说出来,其破坏力就不会亚于核弹。   Tina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不敢再和边野对视。   “Tina,我想你是误会了。我选择留在八顺市,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周雪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身旁传来的边野的声音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愤怒和痛苦,而是一如既往地沉稳。   Tina一颗充满负罪感的心总算是安稳了一些,安稳了之后又觉得有些诧异。   于是她转过头来,好奇地继续听下去。   边野面色平静地道:“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变的只有变化。曾经,我的梦想的确是音乐。但是最近,我的想法逐渐改变了。”   “我突然发现,当我看见一个病人用了我家药厂生产出来的药之后,病痛得到减轻,我会由衷地感到兴奋;当我看见一个病人健健康康地离开医院之后,我会真心地感到高兴。”   “我突然发现,我作为一个医药人进行工作,我的人生依然可以过得很有价值、很有意义。”   “我突然发现,我开始慢慢地喜欢上我现在的这份工作了。”   边野微笑起来。他微微低头,看向不远处的药厂厂房。温柔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位心爱的情人。   “所以,我的梦想不是被放弃了,而是被改变了。我现在的梦想,就是研发出又好又便宜的药,让尽可能多的患者获得健康。”   边野侧过头,深深地望向Tina:“所以,我决定留在八顺市,正是为了实现我的梦想!”   那一瞬间,Tina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带着青涩的面孔一路风尘来到北京,在昏暗的地下室大声宣告:“我要留在北京,实现我的音乐梦想!”   那时候,那位少年的眼睛比星辰还要灿烂。   如今,少年的青涩面孔逐渐淡化褪去,露出真实世界中成熟俊美的面容。但那双眼睛,依然如同Tina印象中地那般灿若星辰。   光阴似箭,日月轮替。   他归来,仍是少年。   ……   第二天一大早,罗会江就召集了周雪葵和姚护,开始阿曲坦新事件的第一次讨论会。   罗会江坐在主位上,说道:“关于阿曲坦新这个药物的资料,相信大家昨天已经都看过了吧?对于这起事件,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吗?”   姚护首先道:“患者今年53岁,本身同时患者高血压、高血脂,还有短暂性脑缺血发作病史。患者平时除了使用阿曲坦新之外,还同时使用多种药物。我觉得,可以多从药物相互作用的方面来进行考虑。”   罗会江道:“这个患者在收入临床试验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药物相互作用的问题了。根据之前的动物试验和一期、二期临床试验的数据来看,常用的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以及脑梗治疗药物,不会和阿曲坦新发生什么不良的相互作用。”   姚护坚持道:“但也不排除是患者本身具有的某种特殊因素,放大了这种药物相互作用。”   罗会江点了点头,站起身,在身后的白板上写下了“药物相互作用”几个大字。   罗会江抽出几份复印件,给罗会江和周雪葵每人发了一份:“这是我刚刚从检验科那里拿到的报告,上面的数值是患者血液中阿曲坦新的药物浓度。血液样本的采集时间昨天患者急救结束之后。”   周雪葵拿到报告,忍不住怼罗会江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在那样紧张、混乱的环境中,罗会江居然能第一时间想到采集患者血液样本并送去化验,果然是经验老到。   然后低头一看,周雪葵就忍不住“啊”了一声:“这个血药浓度的数值,12583.27ng/ml,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周雪葵突然想起自己昨天看资料时看到的一组数据,她迅速地翻找出来,一字一顿地念道:“在二期临床试验中,连续一周进行给药后采血,监测到血液中药品峰浓度平均值是1319.5ng/ml。”   周雪葵抬起头看着会议桌上的另外两位前辈,感到他们或许发现了突破口:“1319.5ng/ml和12583.27ng/ml——两个浓度之间差了整整十倍,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罗会江点了点头,继续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已知:患者心脏骤停是血药浓度过高导致的,而血药浓度过高大概率不是药物相互作用导致的。那么,问题来了,患者血药浓度过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第73章   患者血药浓度过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一时之间,会议室里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一般来说,影响血药浓度因素分为两大类——内因和外因。   外因一般指的是药物相互作用、食物、吸烟、饮酒等。其中,药物相互作用是最常见的外因。   内因一般指肝药酶代谢类型、患者基因突变导致的其他药物代谢异常、其他疾病对药物代谢的影响、身体自身的时辰生理特征等。其中,肝药酶代谢类型是最常见的内因。   于是,周雪葵、姚护、罗会江开始运用枚举法,尽量将各种可能的原因都列了出来。   最后,罗会江开始分配下一步的工作任务:“周雪葵,你是神经科的临床药师,平时和患者的接触机会最多。你负责再去向患者及其家属调查一下患者平时的饮食、生活习惯,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特别要注意一点,问问患者有没有偷偷服用院外药品。”   周雪葵点了点头,答道:“好。”   罗会江又道:“姚护,你负责重新排查患者使用的药物,再确认一下,是不是真地没有药物相互作用。”   罗会江睁着一双阴沉沉的眸子,高贵冷艳地点了点头。   罗会江又道:“我负责把患者的血液样本外送一份出去,查一查患者有没有典型的、可能影响药物代谢的基因突变,以及肝药酶的代谢类型。”   讨论会就此结束,三位医院药师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任务。   周雪葵先带着秦九结去到神经科进行查房。   是的,是去查房,而不是直接去询问阿曲坦新患者。   因为关于阿曲坦新事件的调查,只是周雪葵日常工作的一小部分。   除了这项调查之外,日常的查房、处方点评、工作总结撰写、患者出院教育、临床沟通、临床培训、药物咨询窗口坐班……等一系列工作也不能耽误。   那种一段时间内只需要专注处理一件事的美好状态——呵呵,不存在的,完全不存在的。   身兼数职,忙成八爪鱼,那才是一个医院药师的工作常态!   当两人来到柳青枝所在的病房时,不出所料又听到了柳青枝母亲愤怒的咒骂声:“让你输液你不输,让你吃药你也不吃!把自己折腾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就满意了,舒坦了?”   “柳青枝,我痛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生下来,我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良心啊?你就非得要把我气死吗?”   柳青枝母亲气得满脸涨红,眼睛圆瞪,像极了一只红色的青蛙。她的整个人都被愤怒的气息所涨满,而且越涨越大、越涨越大,似乎马上就要把她整个人给撑爆了!   反观另一边的床上,柳青枝满脸悠哉地靠坐着,闲适地翻看这一本书籍。周雪葵定睛一看,那书籍上写着《九年级语文下册》。   虽然在病房里看语文书有点奇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将,柳青枝还真是一位热爱学习的好孩子。   可谁知道,柳青枝母亲见到此情此景不仅不欣慰,反而怒火更盛。   她猛地一甩手,长长地手臂如同鞭子一般打在语文书上,将那可怜的书籍打飞了出去。   “哗啦啦”的书页翻飞的声音在空气中划过一丝弧度,像一块板砖一般直冲秦九结的脑门,吓得周雪葵赶紧拉了她一把这才堪堪躲过。   另一边,罪魁祸首的柳青枝母女还在兀自争吵。   柳青枝高高地扬起眉毛,以更强的愤怒顶了回去:“你够了没有?是你说以后不跳舞了,我就再也没有跳舞了。也是你说以后要好好学习考高中,我才带著书来看的。现在你还打我的书。你到底是想要我学习还是不想要我学习?”   “我要你听我的话!”   “我还不够听话吗?”   “你……你这个孽子!”柳青枝母亲一下子气极,举起手就要打。   结果柳青枝非但没有丝毫害怕,还特地伸长了脖子往前凑,一边凑一边大叫:“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了我,我们俩个就都清净了!”   柳青枝母亲狠狠地等着叛逆的女儿,高高举起的手不断地蓄力。她几次动作想要真地打下去,但又犹豫着停在了半道上。   最终,柳青枝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手,颓唐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个人默默地垂泪。   柳青枝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伤心哭泣,眼中没有丝毫的心痛和后悔,反而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周雪葵看了看柳青枝又看了看她的母亲,知道今天的查房是进行不下去了。她捡起语文书,放到了柳青枝的手边,拉着秦九结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周雪葵见秦九结的表情呆呆的,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了,被吓到了?”   “不是。”秦九结摇了摇头,“只是感觉,刚才的那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周雪葵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从季平那里打听出来的消息,两相一结合,更坚定了秦九结和她父亲关系不好的猜测。   “你……”周雪葵刚想开口,突然一声“雪葵”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话。   两个身材圆润、很有福相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跑过来,满脸焦急,拉着周雪葵的手就不肯松开了。   周雪葵定睛一看,那个梳着高鬓盘发的不正是边妈妈吗?那个带着彩色丝巾的不正是边姨妈吗?   周雪葵心里有些疑惑,这两位对自己的印象一向不怎么好,怎么突然对自己亲热起来了呢?   边妈妈的动机,周雪葵还能勉强解释为是为了边野。   但是边姨妈……周雪葵不仅完全想不出她的动机,而且更深深地怀疑她是不是想了什么新法子来折腾自己。   周雪葵试探着问道:“英阿姨、红阿姨,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边妈妈使劲儿拉着周雪葵的手,眼圈通红:“雪葵呀,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呀!我们公司里的那个药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边姨妈也在一旁不停地帮腔:“就是,就是。雪葵呀,你和我们家边野那是有过一段情缘。咱们的关系可和其他那些外人不一样。你可一定要胳膊肘朝内拐,帮着咱们自己人啊!”   边妈妈又道:“雪葵,只要你这次帮了我们,你和边野谈恋爱——不,结婚的事我就同意了。事情一结束,你们马上就可以去领证!”   秦九结在旁边都惊呆了。   以前贿赂他人都是送钱,现在贿赂他人还要送儿子吗?   周雪葵静静地听完边妈妈和边姨妈的一通说辞,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来意。   她的心仿佛是一艘小木船,被兀地凿穿了一个大洞。冰凉的海水很快填满了船舱,带着整条船一通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下。   周雪葵勉强维持着脸上平静的表情,一点一点、缓缓地从边妈妈、边姨妈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掌。   “英阿姨、红阿姨,我是医院的药师——我只对自己的工作负责,绝对公平公正,不会受到其他任何因素的干扰的。”   年轻的药师语气温和,目光澄澈又坚定。   她冲着两位阿姨微微欠身,干净利落地走开了。   感情的事情归感情,工作的事情归工作。   周雪葵始终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做。   走出两步后,周雪葵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转过身,深深地望着边妈妈:“英阿姨,你与其有时间来关心我,不如把这些时间拿去关心边野。他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很好,但其实内心一直都有个无法弥补的伤口。”   言尽于此,周雪葵刻意忽略掉边妈妈诧异的眼神,重新向着病房走去。   工作还要继续,周雪葵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投入到查房工作中。   刚刚查到一半,周雪葵的手机就响了一下。姚护在阿曲坦新调查小组群里发了一条新消息。   姚护:刚刚查了一下,主要负责代谢阿曲坦新的肝药酶是CYP2C19。   姚护:我重新查了一下患者目前正在使用的药物,确定没有药可能会和阿曲坦新产生相互作用。   罗会江:周雪葵那边呢?有调查到什么新信息吗?   周雪葵:刚刚在查房,我马上过去。   周雪葵收了手机,快步走到阿曲坦新患者所在的病房。此时,患者的状态已经好转,正躺在床上和老伴、女儿说话。   患者一家子对医院工作者的态度还是很好的,非常配合周雪葵的调查。   问了一圈之后,患者一家子都表示最近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患者平时也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调查就此陷入僵局。   周雪葵有些疑惑,继续问道:“那你平时有没有吃一些保健品或者其他的药物。”   患者摇头:“没有,我不相信那些保健品,从来就没有吃过。”   周雪葵追问道:“那药呢?我看你短暂性脑缺血发作的病史,给你治疗的医生难道没有给你开过药吗?”   患者道:“住院的时候是给我开过,出院之后就没有吃了。我那个什么脑缺血就是个小问题,不吃药也没事的。”   看来,从患者这边是调查不出了什么了。周雪葵告别了患者,有些失落地走出了病房。   但她还没走出两步,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周雪葵回头一看,居然是患者的女儿。   “是这样的周药师,关于我爸爸吃药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患者女儿从手提包中掏出一个药盒,递了过去,“上个月有个亲戚来我家,给我爸爸带了两盒这个药过来,说是对他的脑梗塞有帮助。我爸爸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就一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吃着……”   患者女儿又道:“我爸爸出事那天,就好像吃过这个药。”   周雪葵接过药盒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大的字:硫酸氢氯吡格雷片!   那一瞬间,周雪葵只觉得大脑一阵晕眩! 第74章   周雪葵立刻拨通了罗会江的电话:“罗老师,我刚刚查到患者曾经使用过硫酸氢氯吡格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硫酸氢氯吡格雷就是通过CYP2C19代谢的。如果患者同时服用它和阿曲坦新,有很大可能因为竞争作用,导致阿曲坦新的药物代谢被抑制,最终导致阿曲坦新的血药浓度异常升高。”   罗会江当机立断:“你把药带上,赶紧回来,我们一起开会讨论一下。”   周雪葵利落地道:“好的,马上回来。”   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后,罗会江和姚护已经等在里面了。   周雪葵先把患者用过的硫酸氢氯吡格雷拿给罗会江看,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以及自己的猜测又说了一遍。   罗会江看着还有大半盒的药,提出疑问:“从你的描述和这个药板的情况来看,患者并没有天天吃氯吡格雷。仅仅凭借那一点不太高的残余药量,恐怕很难对阿曲坦新的血药浓度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周雪葵答道:“我反复和患者的女儿确认过了,她说在出事的那一天,患者吃过氯吡格雷。”   罗会江这才点头同意:“这样说的话,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氯吡格雷影响了阿曲坦新的药物代谢。”   一阵键盘敲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姚护阴沉沉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们可以先假定患者按时吃药,体内氯吡格雷的浓度较高,然后通过极限值来进行计算,模拟氯吡格雷对阿曲坦新血药浓度的影响。”   姚护在电脑上调出药代动力学计算模型,将一系列的参数输入了进去,然后点下了“计算”按钮。   下一秒,计算界面上开始飞过各种看不懂的数据。   周雪葵忍不住紧张地握紧了手。   如果模型计算结果等于或者超过12583.27ng/ml的话,那就说明确实是患者私下服用的氯吡格雷影响了阿曲坦新的血药浓度。   他们的工作会就此结束,而边野和他的顺心药业也就能够恢复清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很快、又很慢……恍惚之间,周雪葵只觉得过去了有一整年那么长。   终于,电脑音响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最终的计算结果出来了……2381.33ng/ml。   这个数据和12583.27ng/ml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说明就算氯吡格雷对阿曲坦新的血药浓度有一定的影响,也绝不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   导致阿曲坦新血药浓度异常升高的、导致患者心脏骤停的,另有原因。   周雪葵一下子泄了气,失望地跌坐到了椅子上。   ……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周雪葵开始脱掉白大褂准备去食堂吃饭,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一接通,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你一会儿有空吗?”边野问道。   周雪葵想了想,估计边野是想从她这里打听阿曲坦新事件的调查情况,便道:“还好,有空。你有什么事吗?”   边野回道:“我想请你吃个饭。”   周雪葵整理衣服的手一顿,有些犹豫起来。   因为之前Tina的事情,她不是很想和边野私下里单独相处,不想卷入到这种让人身心俱疲的恋爱纠葛当中。   而且,因为她现在是阿曲坦新事件调查小组的一员,而边野则是被调查的顺心药业的负责人。为了避嫌,她也不是很想在这种时候和边野私下单独见面。   周雪葵语调平静地道:“不用了,你没必要请我吃饭。如果有什么事情想要和我谈的话,你可以直接来办公室找我。”   说完,不等边野再次发出邀请,周雪葵就直接挂掉了电话。   收拾好着装之后,周雪葵和秦九结一起向着食堂进发。结果两人刚刚转过拐角,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食堂大门前。   线条利落的修身西装、挺拔英气的身姿、俊美无俦的脸庞——不是边野又是谁?   周雪葵的心脏倏地一紧,下意识想要转身往回走,却一下子被秦九结拉住了胳膊。   “周老师,你去哪儿啊?”秦九结睁着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我们不是要去食堂吃饭吗?”   周雪葵一边瞟着不断靠近的边野,一边急急地答道:“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个文件没写,我先回去了。”   周雪葵刚想走,一下子又被秦九结拉住了。这位年轻的实习药师对自己的指导老师还是很关爱的:“那你中午吃什么啊?要不要我帮你带一份饭回去?”   眼看着边野越来越近,周雪葵急得直跺脚。她有些粗鲁地挣脱开秦九结的手,快速地回道:“不用了,我点外卖。”   然而,周雪葵还没走出去两步,另一只和秦九结完全不同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手掌宽大、温暖、干燥,带着难以忽略的荷尔蒙——即使没有回头,周雪葵也知道,那只手属于边野。   然后,周雪葵就感到一副带着热度的躯体逐渐靠近,一点一点不断地压缩着两人之间的空隙。   一种极富侵略性的气息顺着她的手臂缠绕而上,一点点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最终将她的整个人全部笼罩。   那一瞬间,周雪葵感到自己好像陷入到另一个人的血肉当中了,彼此交融,难以分离。   然后,她听见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玉轻扣。   那声音在唤她的名字:“雪葵。”   周雪葵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鼓胀起来,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随着心脏泵血流窜全身,让她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身旁传来秦九结欢快的打招呼声:“边先生。”   边野侧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和秦九结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立刻转过头看向周雪葵,似乎生怕她下一秒就凭空消失了。   秦九结那一双大眼睛在周雪葵和边野身上一转,立刻福至心灵,识趣地道:“边先生有话要跟周老师说吧?那我先去食堂了,就不打扰你们两个说话了。”   “小秦,”周雪葵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叫住了秦九结,“你留下来。”   秦九结虽然觉得自己留下来挺多余的,但又不能拒绝自己指导老师的明确要求。   于是她收回了脚,安静地缩在一边,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当个没有存在感的背景板就好了。   周雪葵看向边野,平静地道:“有什么话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边野看了看旁边的秦九结,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周雪葵,也没有再扭捏隐瞒,直接道:“我这次来,是想跟你道个歉的。”   周雪葵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不解:“你没有什么需要跟我道歉的啊?”   “我代我的妈妈和姨妈向你道歉。”边野认真地道,“今天早上她们来找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妈这个人情绪一激动,就容易说话不过脑子,但她本质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也希望你能原谅她。”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听到边野不是为了三角恋爱或者拉关系来的之后,周雪葵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见边野说得那么诚恳,周雪葵心里更是一点芥蒂都没有了,忙摆手道:“没关系的。英阿姨他们也是太着急了,我理解的。”   周雪葵又打量了一下边野,问道:“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来体验一下我们医院的食堂啊,我请客?”说着,还亮了亮手里的饭卡。   边野眉头舒展,嘴角轻勾,微笑道:“却之不恭。”   ……   周雪葵、边野、秦九结三个人打好了饭,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一边闲聊一边干饭。   几人刚吃了没多久,就有一个盛满饭菜的餐盘“啪嗒”一声被放在了秦九结旁边,随后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响起:“小秦,你老爸可真难缠啊!这几天折腾死我了!”   秦九结心中有愧,连连道歉:“对不起啊,季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季平还是很看得开的:“哎呀,没事,你不用给我道歉。我毕竟是门诊药房的小组长。只要你还在我门诊药房工作,这麻烦就是我应该承担的。”   但是呢,看得开归看得开,季平吐槽还是要吐槽的:“不过,你老爸还真是个执着的人啊,连着这么两三天,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门诊药房,一来就吵着要见小秦。那脸黑的呀,把有个病人的小孩儿都吓哭了。”   周雪葵一早就从云学姐那里听说了秦九结和他爸爸在发药窗口偶遇的事情,现在也顺嘴聊了起来:“你没有跟他说,小秦已经不在门诊药房了吗?”   季平有些委屈:“我说了啊。但是我也不能直接说她去你那儿躲灾了吧?那他不就转过去闹你了吗?所以我就说我给小秦放假了,我也不知道小秦在哪里。”   周雪葵想了想,觉得季平这个办法没有什么问题:“这不是挺好的吗?”   “但是他不信啊!”季平老师一想起这个事就生气,“他非说是我把小秦藏起来了,还问我要人。天地良心,我哪儿有那个本事啊?他就不干了,又吵又闹又静坐示威的,从早上上班到下午下班,一整天就呆在门诊药房那儿。”   季平老师一张嘴噼里啪啦的,说得那叫一个热闹非凡、声情并茂,相声似。周雪葵听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转头瞧了瞧一脸尴尬的秦九结,觉得就“执拗”这点来说,这父女俩还挺像的。   不愧是亲生的。   周雪葵忍不住问道:“小秦,你爸为什么非要找你啊?”   秦九结一顿,缓缓地放下了筷子,神情有些悲伤。   周雪葵蓦地想起自己那天见到秦九结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赶紧找补:“不想说就算了。咱们一起聊聊怎么让你爸爸知难而退吧。”   秦九结摇了摇头,轻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抬起头,望着饭桌上的几个人,和他们温暖又坚定的目光相接触,一颗敏感又总想着逃避的心逐渐地安定了下来:“我骗了我的父母。我让他们以为我去美国读书了,其实我偷偷地留在了八顺市,进了我们医院。” 第75章   秦九结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块橡皮泥,永远被父母的大手随意揉捏。”   “小的时候,我明明喜欢画画。但就因为我的妈妈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学跳舞,于是强硬地给我报了舞蹈班。”   “舞蹈班学了两年之后,我爸又觉得学跳舞的没有出息,只能在一大群人里跟着比划,观众根本看不见。于是,他直接退掉了我的舞蹈班,给我报了声乐班,期盼着我能成为那个站在舞台最中央的歌手。”   “后来,到了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本来是想要学临床医学的。可是我妈妈觉得,当医生要和病人接触,又是血、又是脓的,不干净,就直接把我的志愿改成了药学。”   “后来,我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了药学,一路读到硕士。我爸爸又从亲戚那里听说学计算机来钱,逼着我出国去学计算机。”   “以前,有关我人生的每一次选择,我都向我的父母妥协了。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这样了。我已经25岁了,我要主宰我自己的生活,我要选择我自己的人生。”   “于是,我一边骗我爸妈自己去了美国读书,一边偷偷地投简历,进到了我们医院。”   周雪葵、边野、季平安静地听着,一时之间,都对秦九结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季平充分展现了中年妇女丰富的情感表达能力,眼泪汪汪地抱住了秦九结:“可怜的孩子,那么长的人生都没有过自己的选择。你一定很辛苦吧?”   季平那慈爱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   周雪葵突然想起来,已经年近五旬的季平老师,的确有个和秦九结差不多大岁数的孩子。   边野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特别感同身受地道:“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就是这么别扭吧,一个拼命地想要抓住、控制,一个拼命地想要离开、自由。区别只是有的孩子成功了,有的孩子失败了。”   周雪葵转头看了看边野,知道他是由此及彼,想到了自己被妈妈逼着放弃梦想、从北京回到八顺市的事情。   周雪葵突然觉得心口一涩,有种淡淡的苦味逐渐弥漫。她知道,那是她对边野和秦九结往事的触动。   鲁迅曾经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在这一刻,至少大家的悲欢是相通的。   周雪葵扯出一个阳光的笑容,故意用欢快的语调说道:“但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呀。当长大了的孩子拥有实力之后,就可以勇敢地迈出他自己的步伐了。小秦,你不就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了吗?”   说完,周雪葵又意有所指地看了边野一眼。   秦九结和边野一怔,随即都笑了起来。   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艰辛、多么痛苦,但好在,他们都长大了,也攒到了足够的勇气,从而走出了独属于他们自己的路。   ……   吃完午饭后,边野回去了公司,季平回到了门诊药房,周雪葵带着秦九结回到了临床药学办公室,开始午休。   秦九结对柳青枝母女不要的那个手提袋很感兴趣,向周雪葵问了位置之后,就拿出来翻看了起来。   秦九结抚摸着那套漂亮的舞蹈服,感慨道:“我看到柳青枝,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只是,我没她那么厉害,从来不敢对父母那样说话。”   周雪葵有些好奇:“你难道从来没有跟你的父母交流过自己的想法吗?比如说,你喜欢的是药学,而不是计算机。”   秦九结将舞蹈服叠好放在一边,看到手提袋里还有几本舞蹈教科书,就好奇地翻看起来。   “我说过啊,可是没有用。”秦九结苦笑道,“小时候我说过我喜欢画画,我不喜欢跳舞。我妈就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是喜欢?女孩子跳舞才是正途。’”   “后来长大了,我又说我喜欢药学,不想学计算机。我爸就说:‘喜欢能当饭吃吗?挣钱才是王道!你学药学,以后一年挣的钱也比不上人家学计算机一个月挣的钱。’”   “既然我说什么都没用,最后我就选择什么都不说了。”   周雪葵的父母虽然和秦九结的父母不是同一款,但她在五年的临床工作中遇到了大量相似的患者家属。   因此,她特别能理解秦九结的心情。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与之相比,柳青枝的情况就要好上许多,至少柳青枝还愿意和她的母亲说话、争吵、表达自己的观点。   如果哪一天柳青枝突然不再和她的母亲争吵了,一举一动都乖乖地听她的母亲的话了,那么那一天柳青枝的心就已经死了。   而已经心死了的柳青枝,或许,也就不再是柳青枝了。   周雪葵正想说几句安慰秦九结的话,突然就被一声清脆的手机提示音给打断了。   周雪葵低头一看,顿时惊喜地叫道:“通过了!通过了!终于通过了!”   秦九结好奇地凑过去:“什么通过了?”   周雪葵一边用手机打字,一边回答道:“我之前跟柳青枝的同学要了她们平时购买笑气的渠道——就是这个微信。我打算调查一下,柳青枝到底自己买了多少笑气来吸。”   秦九结疑惑:“但是这种信息卖家会提供给你吗?不可能的吧。而且他们卖这种东西肯定很警觉的,你一问他们,他们说不定就拉黑你了。”   周雪葵狡黠一笑:“这些问题我当然已经考虑过了。不过,山人自有妙计。你看着吧!”   只见微信的聊天界面上,周雪葵和卖家一来一回地聊着。   秦九结分辨了一下,发现卖家的微信名叫“甜心小酒窝”,而周雪葵则用了一个新申请的微信小号“牛奶苹果”   牛奶苹果:你好,我想买点奶油发泡剂。   甜心小酒窝:你是要商用还是个人用啊?   甜心小酒窝:先说,我们这里是不卖给个人的。   牛奶苹果:我是商用的。   秦九结有些疑惑:“你买笑气,为什么不直接说,反而说要买奶油发泡剂啊?”   周雪葵解释道:“因为吸食笑气会对人体产生严重损害,所以一直都是被打击的对象。这些卖笑气给个人的黑心商家就转到了地下,不能再直接提到笑气两个字。”   “而奶油发泡剂本身是一种正规的商业用品,是做甜品必不可少的一种材料,所以一般卖笑气的都会用‘奶油发泡剂’、‘奶油气弹’、‘奶油枪’之类的词指代笑气。”   秦九结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她又指着卖家发的消息道:“看样子,这个卖家还挺正规的。你看,他一上来就问你是要商用还是个人用,没有直接卖给你。”   周雪葵神情复杂地看了秦九结一眼:“傻孩子,那都只是这些黑心卖家的伪装而已。你想一想,如果他真地不卖给个人,他有必要专门加一句‘不卖给个人’吗?那不是明摆着暗示对面的,一定要说自己是商用的吗?”   才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单纯女孩秦九结这才猛然反应过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甜心小酒窝发过来了两张图片,其中一张是各种包装规格笑气的价目表,另一个则是收款码。   刚刚接受了黑暗社会毒打的秦九结立刻学会了举一反三,恨恨地道:“这个果然是黑心卖家!你看他嘴上说着只卖商用,结果根本不进行核实,甚至连你的营业执照都不看一下!这说明,这个卖家根本不在意买的人到底是商用还是个人用!”   周雪葵赞许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   说完,她就向卖家下单了10支最小规格的笑气,然后点进付款码把钱付了。   秦九结大惊失色:“周老师,你不会真地要买笑气吧?你可是药师啊,你最清楚笑气的危害了。你可千万不能栽在这个坑里了啊!”   周雪葵笑了起来,将手机屏幕举到秦九结面前:“我怎么可能真地去吸笑气?我想要的,是这个。”   秦九结仔细地观察着手机屏幕上一行行的信息,慢慢地看出了点门道:“这个是……付款码的收款记录?”   “对,这这种收款码有一个特殊的功能。只要有人扫码支付成功,就能看到前面的收款记录。”   周雪葵拿回手机,开始一行一行地寻找起来:“柳青枝是两个月前离开舞蹈学校的,20天前开始出现下肢无力症状的。所以我们要去看前60天到前20天之间的收款记录,找到柳青枝的购买金额,再从购买金额反推柳青枝购买的笑气的量。”   秦九结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这么搞,顿时对周雪葵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雨跟我说过,柳青枝的微信名是墨名名名……”周雪葵一边念叨着一边寻找。突然,她的瞳孔一缩,划动屏幕的手指停了下来。   “找到了,柳青枝的付款金额是5020元!”   周雪葵重新调出价目表的图片,开始反推柳青枝购买的笑气量。当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周雪葵和秦九结都忍不住瞳孔大震,倒吸了一口凉气。   柳青枝居然一次性买了2000罐笑气!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的卷名出自唐朝女诗人李治的《八至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但我觉得,至亲至疏的关系,不仅有夫妻,还包括亲子。 第76章   看着那惊人的购买数字,周雪葵和秦九结都震惊不已。   周雪葵喃喃地道:“笑气的包装一般是一罐8克。有文献显示,成年人平均每天吸入10罐以上的笑气,神经系统永久性损伤的风险会成倍增加(注1)。”   秦九结也跟着细细地思考起来,越是思考越觉得恐怖:“从柳青枝离开舞蹈学校再到住院,这中间只有短短的40天。如果刨除疾病从发病到加重的时间、排除接收快递的时间,那么就是不到30天。”   周雪葵接着道:“30天吸食了2000罐笑气,平均每天吸食66罐。超过危险临界剂量的6倍。”   秦九结继续道:“而且柳青枝今年才14岁,身体各方面都还没有发育成熟。对于她来说,这个危险的临界值还要下调……”   说着说着,秦九结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冲到柳青枝的手提袋里翻找。不多一会儿,秦九结就从里面翻出了一本舞蹈教科书。   “周老师,这个这个……!”   周雪葵疑惑:“《音乐与舞蹈》?你拿这个干什么?”   柳青枝一边翻开书递给周雪葵,一边道:“我之前也以为这个是教科书,但翻开一看,发现居然不是!这个是被换了封皮的日记本——是柳青枝的日记。”   柳青枝喘了口气,又道:“我刚刚发现是日记之后,就没往后看了。但是我想,我们的疑惑或许能够在里面得到解答。”   无论何时,背着他人偷看日记都是不道德的行为。周雪葵接过日记本后,也犹豫了很久。   但是一想到柳青枝双腿无力、瘫痪在床的可怜模样,一想到那惊人的1000罐笑气,周雪葵最终还是下了狠心,义无反顾地打开了日记本。   周雪葵喃喃地道:“柳青枝啊柳青枝,如果你以后生气了的话,就来骂我吧。无论你骂我什么,我发誓我绝不反驳。”   ……   3月21日晴   今天学了一支新舞,老师夸奖我学得最快、动作最标准。我很开心。   我希望,10年之后我能成为世界舞王,站在最高的国际舞台上,让全世界的观众都为我鼓掌、为我喝彩。   ……   4月3日阴   妈妈又来跟我谈从舞蹈学校退学,专心准备中考的事情了。她还说,我必须得考上省重点高中,否则一辈子就都完了。   可是,我才只有14岁,我的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一场中考,就真的能摧毁我的一辈子吗?   我觉得妈妈真是太可笑了!   我不想从舞蹈学校退学,我喜欢舞蹈,我想一辈子跳舞——我跟妈妈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可是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她就是要我退学,要我考省重点高中。   ……   4月4日小雨   今天又和妈妈吵架了,还是为了从舞蹈学校退学的事情。   吵到最后,妈妈还打了我一巴掌。   她可能希望这一巴掌能把我打醒吧,但我看真正需要被打醒的人是她。   ……   4月7日大雨   今天我去舞蹈学校上课,突然被老师告知我已经退学了,从下个星期开始就不能继续上课了。我知道,一定是妈妈偷偷帮我办了退学手续。   因为我只是一个14岁的未成年人,所以我的人生的一切决定权都在我妈妈的手里。   我只是她的一个玩偶!一个傀儡!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   4月8日晴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注意,一个可以让妈妈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的主意。   我听说,吸食笑气中毒后,人就有可能瘫痪。这可真是太棒了!   既然我已经不能再继续跳舞了,那么这双腿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就废了吧。   而一个双腿瘫痪的残疾人,也注定上不了妈妈心心念念的省重点高中的。   我跟小雨要到了笑气的购买地址,我要把我这14年来存的所有压岁钱和零花钱全部换成笑气。   ……   4月15日晴   2000罐笑气终于到货了。为了能尽快瘫痪,我决定要在3天内能把这些全部吸光。   我一定能成功的!   到时候,妈妈的表情一定很搞笑,哈哈哈。   ……   日记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但后面的事情周雪葵和秦九结就都知道了。   柳青枝的目的达成了,她瘫了双腿,进了医院,并且强烈抗拒吃药治疗,每天和她痛恨的母亲争吵。   秦九结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与柳青枝相似的经历,让她更容易被带入到日记的情绪中。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掉入了冰冷的海洋,被绝望组成的漩涡拖拽着不断下坠、下坠,直坠入地狱中去。   “所以说,柳青枝她……她……这是……”秦九结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挣扎了许久,还是开不了口。   周雪葵缓缓地合上日记本,沉沉地道:“这不是一起由无知引起的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柳青枝和她的母亲关系不好,这是周雪葵早就知道的。但她万万没想到,柳青枝不是单纯地讨厌她的母亲,而是仇恨!   这种仇恨,甚至强烈到她不惜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她的母亲。   多么傻又多么悲凉……   周雪葵深吸了一口气,思绪逐渐清晰:“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要治好柳青枝的腿要先解决她和她母亲之间的问题。”   仿佛在绝望的漩涡中终于看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绳索,秦九结立刻举手:“周老师,也让我来帮忙吧!”   ……   这天下午,微风和煦。   缀满红花的树枝轻轻摇曳,为医院中的人们送去一片花香和阴凉。   两个纤细苗条的身影坐在花树下的长椅上,其中一个人穿着医院的白大褂,另一个人则是普通的家常打扮。   这两个人影,正是周雪葵和柳青枝的母亲。   柳青枝母亲有些疑惑:“周药师,你叫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谈谈。”周雪葵理了理头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专门把你从病房里叫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   柳青枝母亲有些紧张地笑了起来:“还搞得这么复杂……周药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周雪葵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这样的,我之前几次去查房,发现你和柳青枝的关系似乎不是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就是大大的不好!根本就是有刻骨之仇!   一提到这件事,柳青枝母亲顿时笑不出来了,满脸愁容:“周药师,你不用这么小心的……唉,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我和那丫头一见面就吵架。估计现在整个科室,就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柳青枝更加放柔了语气,轻声道:“大姐,你能跟我说说,你和柳青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柳青枝母亲的脸色凝重起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这个样子,很明显就是不想说。   周雪葵知道,对于柳青枝母亲来说,她和柳青枝的事情属于家丑。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柳青枝母亲是绝对不会轻易把事情原委说出口的。   至于她和柳青枝每天的争吵……   只要别人不清楚她们俩人吵架的原委,就约等于不知道这件事,也就不算外扬家丑。   周雪葵眼珠子骨碌一转,开始一点点地望自己这边添加筹码:“大姐,你也知道,从柳青枝住院以来,她一直都非常不配合医院的治疗。无论是输液也好,还是吃药也好,她通通不接受。”   “柳青枝住院已经3天了,居然连一个药都没有用上!这要是再这样下去,她的腿还能好吗?”   “我身为柳青枝的临床药师,和大姐你的心是一样的,都希望柳青枝能快点用上药,快点治好腿。柳青枝还那么小,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我实在是不希望她以后都只能坐在轮椅上。”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之后,柳青枝母亲的面容逐渐动摇了。   周雪葵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话锋一转:“我猜测,大姐你和柳青枝之间可能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才导致柳青枝不愿意用药治疗。我想,如果我能够了解事情的经过,或许我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和她沟通一下。”   “毕竟,吵架的两个人要是都在气头上,是听不进对方说的话的,哪怕那话再正确也不行。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不相关的第三人站出来,两边传话,那就大概率能把这件事给调解了。大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青枝母亲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眼神也开始向下瞟。   周雪葵知道,她是真地动心了,只是还差一点点最后的决心。   于是,她微微一笑,决定再加一把火,把那层最后的窗户纸直接烧光!   周雪葵柔声道:“如果这件事真地能够解决的话,我想柳青枝就会愿意用药了。她还年轻,身体恢复能力强。只要坚持用药,她是大概率能够恢复正常的。”   柳青枝母亲紧紧握住的拳头蓦然松开,飘移的眼神也逐渐坚定起来。   周雪葵顿时心中一喜:这件事成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柳青枝母亲缓缓地开了口:“小枝她喜欢跳舞……”   柳青枝母亲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某种神奇的韵律感,仿佛是古镇中流动的清溪,为远方来的客人诉说着那尘封的往事。   “她有天分,学得快、跳得好,老师们都夸她是个跳舞的好苗子。她从6岁起开始学习,直到今年她14岁——整整8年,一天也没落下过。”   “她今年下半年就上初三了,要中考了。我就让她不要再跳舞了,去参加中考,上普通高中,以后上大学,出来找份普通工作,最好是考个公务员什么的。”   “她不干,非要去上专业的舞蹈学校,以后走艺体,当职业的舞蹈演员。”   “于是,我们就吵起来了。”   柳青枝母亲的情绪平静地不可思议,平静得像快大理石。   如果不是周雪葵亲眼见到,实在是很难把她和那个在病房里歇斯底里、动不动就要打人的疯狂母亲联系起来。   周雪葵静静地看过去,问道:“既然柳青枝这么有天赋,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放弃舞蹈呢?”   似乎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柳青枝母亲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   她侧过头,眼中噙着嘲讽,似笑非笑地睃了周雪葵一眼。   “天赋?”仿佛口中含着两枚橄榄,柳青枝母亲一口一个,将那字词混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都狠狠地吐了出去。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有天赋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程冰苑, 王蓓, 罗文鑫,等. 笑气中毒致神经系统损害6例临床分析及康复治疗[J]. 上海医药, 2021, 42(11):5.   虽然本卷中的柳青枝是因为短时间大量吸食笑气而导致了下肢瘫痪,但并不是说长期少量吸食就对身体没有损害了。我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看到很多单次吸食量不大,但因为长期吸食而导致各种身体损害的案例。因此,不要怀有侥幸心理,从一开始就要拒绝吸食! 第77章   柳青枝母亲身上的气势徒然一升,像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大佛,带着厚重的威压向下迫去。   周雪葵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女人,她的容貌和柳青枝有八分相似,一双眼睛尤其相像。   岁月在她的眼睛周围增添了许多横向的纹路,由下眼角向着太阳穴的方向放射状延伸,看上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毒蜘蛛。   毒蜘蛛那圆滚滚的身子转了过来,亮出了尖锐的螯肢——周雪葵恍然惊觉,原来那不是蜘蛛身体,而是柳青枝母亲浑圆的黑眼珠,尖锐的螯肢是眼珠上的高光。   “大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啊?”周雪葵试探着问。   柳青枝母亲歪头看了周雪葵一眼,眉目间突然带上了一股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娇媚:“因为啊,我也曾经是一个很有舞蹈天赋的人。”   柳青枝母亲抬起头,眯着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阳光下青春鲜妍的花儿,忽高忽低的腔调仿佛从远方传来的歌。   “我练舞比小枝更早,练的时间比她更长,我甚至还一度进入了歌舞团——可是,那有怎么样呢?”   “辛辛苦苦跳一个月,拿到的钱还不够一个星期的花销。千方百计地接点私活,老板翻脸就不认账了。”   “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伤痛一天比一天多,花销一天比一天高,挣到的钱却一天比一天少。”   “到最后,歌舞团还解散了……呵!”柳青枝母亲放肆地嘲笑起来,“跳舞有什么好的?消耗自己的时间、摧残自己的身体——结果连养活自己都办不到!伤了痛了也没有人心疼!”   “还是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出来找份安稳的工作才是正经事!”   下了狠心、用了力气,柳青枝母亲就那样生生地扯开陈年的旧伤疤,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伤口。   或许是痛到了极致,一直要强的柳青枝母亲也抽了抽了鼻子,由眼角缓缓地滑下一滴泪。   周雪葵看着那明明灭灭的泪光,心中不由地一阵酸楚。   以前,她只觉得柳青枝母亲蛮横、□□、不讲道理、暴躁易怒,觉得完全是柳青枝母亲造成了柳青枝的悲剧。   但她万万没想到,在那一切的冲突之下,居然还藏着这样一段痛苦的往事、含着这样一片淳淳的爱子之心!   而作为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成年人,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周雪葵甚至有些认同柳青枝母亲的话。   所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为了子女长久的生活幸福,父母有时会狠心做出伤害子女的事情。   而那些被伤害的子女,他们的痛苦、他们的伤害、他们的血、他们的泪又都是那样鲜活、那样生动、那样刻骨铭心!   这个时候,到底是支持不断加深伤害的父母,还是支持拼命反抗的子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难做出的抉择了。   周雪葵默了一下,缓缓地从手提袋中拿出那本换上了教科书封面的日记本,递给了柳青枝母亲:“大姐,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柳青枝母亲有些不解,但当她翻开封面后,顿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急急地浏览起日记本里的内容,仿佛一个贪婪的饕鬄,不肯放过其中哪怕一个字词、一个标点。   周雪葵这样做,其实是有深意的。   本来,她完全可以一上来就拿出日记,然后再和柳青枝母亲推心置腹,问出这位母亲行动的原由。   但是这样一来,柳青枝母亲的情绪会被一直压抑住,直到后半程才爆发出来。到那个时候,柳青枝母亲不仅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反而会觉得极度委屈,觉得恨自己的柳青枝是个白眼狼。   反之,像现在这样,一开始就引导柳青枝母亲说出自己的故事,让她把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先全部都发泄出来。   那么,在柳青枝母亲情绪缓解之后,再把日记拿出,她的情绪和关注点自然而然就会转移到日记上。   这个时候,柳青枝母亲才有可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柳青枝内心的痛苦,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周雪葵仔细观察着柳青枝母亲的神情。   果然,在一开始短暂的愤怒之后,柳青枝母亲的眼中更多的是纳罕和悲伤。   “小枝她……她就这么恨我吗?”柳青枝母亲合上日记,半晌,终于呆呆地吐出这么句话来。“我明明,都是为了她好呀……”   周雪葵心中有些可怜她,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大姐,当初你学跳舞,一路坚持着进入了歌舞团,成为了职业舞者。尽管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走上那条道路,不是吗?否则话,你怎么肯让柳青枝也去学习舞蹈呢?”   “你拼命地阻止柳青枝继续跳舞,只是因为你害怕,孩子经历失败,承受痛苦而已。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舞蹈本身。”   “那么,为什么不让柳青枝试一试呢?时代已经不同了,人也不同了,或许柳青枝的未来也会有所不同的。”   “即使……即使是最坏的情况,柳青枝也没有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舞蹈家,但至少在这条追求梦想的道路上,她曾经全力以赴过。当她白发苍苍回首往事的时候,她可以自豪地说出‘我不后悔’。”   柳青枝母亲不住地摇头:“不行,这怎么能行?小枝还那么小!她知道什么?她根本不明白,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是多么地艰难。”   周雪葵轻轻握住柳青枝母亲的肩膀,柔声道:“大姐,我很明白你对自己女儿那种深刻的爱意。可是有些时候,爱不是捆绑,而是分离;爱不是守护,而是锻炼;爱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风雨中的松杨;爱不是殚精竭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是授人以渔让对方获得长久的成长。”   “我、我、我……”   柳青枝母亲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般。她将日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口,埋着头,哭得泣不成声。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我错了。”   看着柳青枝母亲头顶的发旋,周雪葵的眼中也蓄了不少晶莹的水波,她轻声道:“大姐,或许,这些话你当面对柳青枝说可能更好。”   柳青枝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视野中突然多出了一副轮椅。顺着那细瘦的脚踝往上看,是同样泪流满面的柳青枝。   原来,就在周雪葵和柳青枝母亲在花树下谈话的时候,秦九结就推着轮椅和柳青枝躲在花树背后的灌木从旁,将整场谈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过去。   母女两个相互对望着,谁都没有说话。但那汹涌的情谊,却通过两双眼睛不断地交流着。   最终,这对曾经相互怪罪、相互责骂、相互怨恨的母女,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不再有一丝的罅隙。   周雪葵微笑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和秦九结相视一笑,甚是欣慰。   柳青枝母女就此和解。柳青枝母亲同意了女儿继续学习舞蹈的愿望。柳青枝不但收下了小雨送来的手提袋,也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   “我一定要好起来!我还要继续跳舞呢。”当再一次查房的时候,柳青枝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世界舞王,站在最高的国际舞台上,让全世界的观众都为我鼓掌、为我喝彩!”   那笑容,充满希望。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在这天下午,痛哭一场的柳青枝母女好不容易才终于平复了情绪。   柳青枝母亲接手了轮椅,表示要带着自己女儿在医院花园里逛一逛。   这种时候,周雪葵自然是不会去打搅这对想要度过二人世界的母女,很识趣地带着秦九结先离开了。   “小秦,走吧。”周雪葵招呼着还在发怔的秦九结,伸出手在实习药师的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秦九结看了看柳青枝母女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羡慕和向往:“她们这样真好呀……如果我和我的父母也能这样就好了。”   周雪葵瞅了秦九结一眼,笑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和父母就不能这样了?”   秦九结一时被问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我父母……他们……他们……”结结巴巴地说了老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雪葵鼓励道:“人和人之间没有太大差别的。柳青枝可以和她的母亲和解,你当然也可以和你的父母和解。只要好好地去交流,就都没有问题的。”   秦九结有些心动,但又有些犹豫:“算了……没用的。过去的25年,我也试图和他们讲过我的想法,但他们全都否决。现在就算再和他们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的。还是算了,不浪费这个力气了……”   周雪葵想了想道:“以前我看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时,对有个情节印象很深刻:说是十大高手被困在了山洞里,决定挖地道逃生。他们挖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挖通,于是他们心灰意冷地放弃了。最终,他们都惨死在了山洞中。”   “后来,令狐冲和任盈盈也被困在山洞中,便想循着前任的地道继续挖掘。结果他们只挖了一下,那地道就被打通了。原来,十大高手已经挖完了大部分的地道,却在99%的地方放弃了。”   “小秦,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或许只要多坚持那么一下,很多事情就能够成功。”   见秦九结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周雪葵也不再多言,带着她准备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   结果,两个人刚刚转过灌木丛,就撞上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是你!” 第78章   “英阿姨,你怎么在这里?”周雪葵走上前,关心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边妈妈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搓揉着脸颊,一边笑道:“没什么,我没事,可能就是在风口上站了一会儿,所以脸色才不太好。”   边妈妈遥遥地望了柳青枝母女一眼,说道:“这几天我来医院,对她们两个的事情也知道一些。雪葵,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们的心结。”   周雪葵腼腆一笑:“过奖了。我也只是在尽到身为一个药师的职责。”   周雪葵见边妈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英阿姨,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吗?”   边妈妈有些慌张:“啊……我,我……我还好,没什么事情……”   周雪葵有些不忍心,便主动问道:“英阿姨,你还是在担心阿曲坦新的事情吗?”   边妈妈来医院,本来是为了阿曲坦新的事情的。   但误打误撞听到了周雪葵开解柳青枝母女的事件之后,一时之间,胸中情绪翻涌,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对亲子关系的思考上,直接将阿曲坦新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直到现在,被周雪葵主动提出之后,边妈妈才终于想起自己来的最初目的。   “嗯,是的,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件事的进展。”边妈妈点了点头,但还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周雪葵简单地向边妈妈说了一下事件的调查进展,随后很认真地道:“英阿姨,你放心,我一定尽到一个医院药师的职责,调查清楚问题的原因。”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祸害人的坏药,也不会让任何一个拯救人的好药蒙受不白之冤。”   ……   虽然柳青枝母女的问题顺利得到了解决,但阿曲坦新事件却依旧卡壳。   周雪葵、姚护、罗会江三个人提出了很多猜想,但都一一被验证是不成立的。   一时之间,事情陷入了僵局。   但医院上层的压力却还在不断增加,林勇主任每天都要询问一遍事情的进展,患者家属更是隔三差五就要到药剂科哭闹一番。   压在周雪葵、姚护、罗会江三个人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如泰山深海,让人喘不过气来。   肉眼可见的,姚护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罗会江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整个办公室里的氛围越来越压抑。   实习药师秦九结每天上班的时候都是死死地藏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了哪尊大佛,平白无故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周雪葵看她可怜每次查房或者外出办事的时候都把她带上。   这天,阿曲坦新事件讨论会中,三人调查小组的又一种猜测被推翻了。一时之间,办公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周雪葵收拾了一下文件,打算再去临床上问问患者的情况。秦九结立刻机灵地跟着离开了办公室。   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多。   不少住院的病人此时刚刚结束午休,也有不少早上输完液的病人都提前离开了医院。因此,与繁忙喧闹的清晨相比,整个神经科的住院区域都安静了许多。   而阿曲坦新患者的病房中,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热闹。   周雪葵走进病房的时候,就见到三个中年人围在病床前,和患者有说有笑的。而在患者的床头柜上,则放着大袋大袋的水果、糕点、牛奶。   很显然,这些中年人都是来看望患者的亲戚朋友。   患者笑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周药师来了!”   周雪葵走近病床,自然地跟大家打招呼,随后很快就进入了工作模式:“最近感觉怎么样?药有按时吃吗?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患者都一一回答了,并表示自己很好。   “说起来,这个医院里的医生都是很好的,技术也好,给我开的药用起来感觉很不错。就是那个阿曲坦新不好,上次把我直接折腾进了抢救室!”   患者抱怨了几句之后,又转过头来问道:“周药师啊,你们那个阿曲坦新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吗?我可就指望着你给我主持公道呀!”   周雪葵安抚地笑了笑:“我们药剂科正在全力调查,一定会尽快给出一个结果的。你再耐心等两天。”   患者点了点头,但那表情怎么看都有点不情不愿。   周雪葵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后便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视线却忍不住停留在了床头柜上的那一大堆食品上。   “这些……”周雪葵指了指那一大堆的水果、糕点,看向患者,“这些都是你在吃吗?”   “对啊、对啊。”患者热情地递出一盒子奶油泡芙,“周药师,你要不要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周雪葵赶紧摆手:“我不吃这个。只是,你本身就患有高血脂,平时的饮食要尽量少射入脂肪。奶油泡芙虽然好吃,但还是要注意控制量。”   患者收回奶油泡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少吃的。   旁边的亲戚朋友都笑了起来,患者女儿更是一把抢过奶油泡芙,得意地哼了一声:“爸,你要乖乖听周药师的话。以后这些美味,就由我来牺牲自己,勉为其难地帮你吃掉吧。”   周雪葵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九结跟在后面,也捂着嘴巴笑个不停。患者的老伴、亲戚、朋友们,也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患者女儿又问道:“周药师,我爸还有哪些东西是不能吃的啊?你跟我说说吧。”   周雪葵耐心地道:“你爸爸现在患有高血压、高血脂,得了这种病的人一定要饮食清淡、忌辛辣,少吃腌制视频和刺激性食品,比如动物内脏、动物脂肪、奶油蛋糕等。同时也要少饮酒、少喝浓茶。因为这些食物都有可能会加重病情。”   患者女儿听得连连点头,用心地记了下来。秦九结跟在后面,也拿出随手携带的小笔记本,快速地记录着。   周雪葵又道:“刚才说的那些食物,主要是对你爸爸本身的病情产生影响。还有一些食物,是可能会对你爸爸吃的药产生影响,导致副作用的产生。比如你爸爸使用阿托伐他汀降血脂,那么就不能喝西柚汁。因为西柚汁会影响阿托伐他汀的代谢,增加它在血中的药物浓度,从而导致横纹肌溶解的副作用增加。而横纹肌溶解,最严重的时候是有致命风险的!”   患者女儿都被吓呆了:“喝个果汁还能喝死人,这也太恐怖了!”   患者的老伴和亲戚朋友们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周雪葵耐心地解释道:“人体是个很复杂的系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成千上万的化学反应,食物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像你爸爸这样的还算是好的,忌口比较少。用了华法林的患者才是真的惨,像黄瓜、芹菜、包心菜、菠菜、黄豆、狝猴桃……很多常见的蔬菜水果都不能吃了。”   患者女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头狠狠地瞪了自家爸爸一眼,故作凶狠地道:“听到了吗?不好好控制饮食,可是会丢掉性命的!以后,周药师说的这些东西你都不许吃了!”   患者眼巴巴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泡芙,嘴里还不断地试图挽回:“人家周药师只是说要少吃,没说以后就一点都不能吃了!”、“我不用你牺牲自己,我就想亲自承受一切”、“真地不能吃吗?我就吃一个!”。   患者女儿的态度异常坚决:“一个都不能吃!你非要吃的话,就多吃一点水果吧!”   说着,患者女儿将摆在床头柜上的一袋苹果和一袋葡萄放到了患者腿上。   患者抱着一口袋葡萄,长长地叹了口气:“何以解忧,唯有葡萄!葡萄啊葡萄,以后我就只能靠你了。”   患者愁容满面,伸出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口袋里的葡萄,仿佛在抚摸相恋千年的爱人。   病房里的人又哄笑起来,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息。只有周雪葵——只有周雪葵,却缓缓地消掉了挂在嘴角的笑容,神色深沉地望着那一口袋葡萄。   “那个,有个事情想要问一下。”周雪葵看了看葡萄又看了看患者,“你很喜欢吃葡萄吗?”   患者摘了颗葡萄扔进嘴里,嚼得特别欢快:“是啊,怎么了?”嚼着嚼着,患者觉出几分不对了,瞬间变了脸色:“怎么了,不会连葡萄也不让我吃了吧?”   周雪葵没有回答患者的话,而是急急地问道:“你吃葡萄,一般一次吃多少?”   患者皱着面孔,还在斟酌该怎么回答,患者女儿已经急急地说道:“他吃得可多了!不说他的话,一次能吃掉两三斤!”   这么大的量,已经大大超出普通的食用量了!很容易出事的!   周雪葵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继续问道:“那你出事进抢救室的那天,在你出事之前,你吃葡萄了吗?”   患者女儿答道:“他吃了,他吃了两斤半!”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人也都反应过来了。患者出事的事情,最重要的原因可能不是阿曲坦新,而是葡萄!   患者女儿焦急地问道:“周药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葡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有一个猜测,但现在还没有得到验证。”出于科学的严谨,周雪葵没有立刻把话说死,“一口气吃两斤半的葡萄,的确会对身体产生一些不太好的影响……”   周雪葵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旁边传来患者老伴弱弱的声音:“那个,他当时不止吃了两斤半……”   见大家的眼神全都望了过来,患者老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看到他点了水果外卖,又买了三斤葡萄,一口气全都吃光了。”   所以,患者是一口气吃了五斤半的葡萄! 第79章   周雪葵立刻打电话给姚护和罗会江,三个人再次开了一场阿曲坦新事件讨论会。   周雪葵一边说着自己的新发现,一边在白板上写写画画:“之前姚老师查到的,主要负责代谢阿曲坦新的肝药酶是CYP2C19。如果这个酶被抑制,那么阿曲坦新在血液中的浓度就可能会大幅度上升。”   “葡萄中含有大量的黄酮类化合物,正好是CYP2C19的抑制剂。如果大量患者同时大量食用葡萄和阿曲坦新,那么就极有可能造成阿曲坦新的血药浓度剧烈升高。”   “而根据我刚刚从患者家属处得到的消息,患者在出事之前,食用了至少五斤半的葡萄。”   周雪葵在“葡萄”两个字上画了一个重重的圈,总结道:“所以,我认为这次阿曲坦新事件的主要原因是葡萄。”   罗会江仔细地看着白板上的信息,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的确很有可能。姚护,你用模型算一下呢?”   “已经在算了。”姚护迅速地敲下最后几个数字,点下了“计算”按钮。   周雪葵和罗会江立刻围了上去,紧盯着屏幕上飞快变换的图像:“怎么样?结果怎么样?”   进度条一点一点有条不紊地往前走着。   但看在周雪葵眼里,只觉得是蜗牛在爬树。   终于,在渡过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后,电脑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显示出了最终的计算结果——   15192.72ng/ml!   超过了12583.27ng/ml!   阿曲坦新事件的主要原因终于找到了!   ……   两天后,患者和患者老伴、患者女儿坐到了神经科的办公室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份报告。   “所以说,我之所以会突然心脏骤停,就是因为吃多了葡萄?”听完周雪葵的一番解释后,患者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巨大的冲进,“吃个葡萄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周雪葵微笑着解释道:“准确地说,不是吃葡萄有讲究,而是吃药有讲究。人体是个复杂的系统,药物与人体、药物与药物、药物与食物之间的各种反应也是繁复无比。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我们医院药师工作的空间。”   患者和自己的老伴、女儿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他是真地对这位周雪葵药师心服口服。   如果自己下一次住院了,一定还要来八顺市人民医院就医,还要做周雪葵药师负责的病人。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周雪葵药师的这份专业和负责!做她负责的病人,就是特别地有安全感。   见气氛缓和了下去,周雪葵又道:“既然事情的原因已经找到,那么大家对阿曲坦新的误会也就解除了。这位大哥,你要不要再考虑继续参加阿曲坦新的药物临床试验呢?”   坐在旁边的边野立刻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诚恳地道:“虽然这次事件并不是由于本公司的药物引起的,但毕竟你们是在本公司的药物临床试验途中出的事情,也确实地受到了不少惊吓。因此,本公司决定给你们发放一笔精神抚慰金。同时,本公司承诺,如果阿曲坦新顺利上市,患者未来五年的阿曲坦新药费全免……”   周雪葵证明了阿曲坦新的药物安全性,边野又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和不菲的补偿,患者一家自然开开心心地答应了不再追究顺心药业的责任,并且表示愿意继续药物临床试验。   顺心药企被紧急叫停的药物临床试验终于又恢复了运转。一度濒临倒闭的企业也终于顺利地渡过了难关,重新焕发了新的生机。   离开神经科会议室后,边野和周雪葵并肩走在走廊上。   边野微微侧头,就看见那位意气风发的临床药师大踏步地走在一片光晕之中,眉目如画、白衣胜雪,整个人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夺目。   他的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又是高兴又是自豪——这是他最爱的人,如此地优秀、如此地夺目!周雪葵是世界上最好的周雪葵!   胸中的情绪越积越多,多得都溢了出来。边野深深地凝望着周雪葵,忍不住道:“雪葵,谢谢你。”   周雪葵转头瞧了边野一眼,灿然一笑:“谢我干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周雪葵平视前方,踏步向前,劈风斩浪,不可阻挡!   “我可是医院药师啊!”周雪葵骄傲地说道。   ……   望着虎着一张脸坐在门诊药房的自家爸爸,秦九结深吸了一口气,一闭眼、一狠心,重重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但也仅仅是一步!   一步之后,便再也迈不出第二步!   秦九结深深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耷拉了肩膀、弯下了腰,有气无力地缩在了角落中。   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努力地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却怎么也克制不了内心的恐惧。   毕竟,在她过去25年的人生中,她接受到了太多来自父母的喝骂、恐惧、打击、拒绝……这些负面的行为早已化成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心。   当初,能够瞒着父母偷偷留在八顺市、进入医院工作,已经花掉了她积累多年的全部勇气。   此刻,再让她直面处于怒火中的父亲,秦九结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秦九结心中痛苦万分,一边不断地责骂自己没用,又一边不断地质问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突然,秦九结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她猛地一转头,就看见了自己的指导老师周雪葵。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周雪葵冲着门诊药房的方向望了一眼,顿时都明白了,“不敢进去啊?”   秦九结耷拉着眼皮,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爸爸他,肯定会把我痛骂一顿的。我那样骗他,他现在肯定恨死我了!”   周雪葵捏了捏秦九结的手掌:“也不一定啊。你想想柳青枝和她的母亲——只要能够好好沟通,最终还是能够相互理解的。叔叔就算再生气,也是你的亲生爸爸,你也是她的亲生女儿,他不会真地仇恨你的。”   秦九结缓缓地低下了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周雪葵握住自己的手上。   干燥温暖的手掌紧贴着肌肤,源源不断地送来坚定的力量。   那股力量顺着手臂不断上升,最终进入心脏,把盘踞在那里的恐惧、迷惘、懦弱、退却……一点一点全部都赶走了!   秦九结抬起头,望着眉目温柔的周雪葵,心中蓦地生出一股勇气来。   自己,或许真地可以做到。   自己,或许真地可以和爸爸好好地谈一谈。   “那我去了。”秦九结抿着嘴唇,终于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走出两步后,秦九结忍不住再次回头。   周雪葵站在原地,冲着秦九结比了一个“加油”的动作。秦九结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握紧拳头,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门诊药房!   周雪葵远远地望着秦九结远去的背影、望着秦九结和她爸爸激烈交谈的身影、望着秦九结终于说服她爸爸后喜极而泣的面容,渐渐地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秦九结不是她的孩子,但在那一刻,她却突然有了一种母亲看着女儿长大成人的欣喜感。   毕竟,爱不是捆绑,而是分离;   爱不是守护,而是锻炼;   爱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风雨中的松杨;   爱不是殚精竭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是授人以渔让对方获得长久的成长。   ……   就在阿曲坦新药物临床试验全面继续运行的第二天,边野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往日他一来到公司,遇到的员工必然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总裁”然后再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一个礼。   但这天早上他来到公司,遇到的每一个员工都只是叫了他一声“总裁”后就慌慌张张地跑走了,仿佛自己身后有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在追着似的。   边野有些奇怪地来到大楼的最顶层,刚一出电梯,就看到自己的秘书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总裁,出事了。”一边说,还一边不住用用眼神去瞟总裁办公室。   那个办公室是边野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也是他在顺心药业中最熟悉的地方。看见秘书的眼神后,边野不由地疑惑起来:“办公室?出什么事了?”   秘书一脸为难地道:“这个……事情有点复杂,我不太好说。总裁,你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你进去看了,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随后,秘书便低下了,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信息来,边野压下心中的疑惑,迈开修长的双腿大踏步走近了总裁办公室。手臂用力,经过精心锻炼的肱二头肌撑起西装昂贵的布料,显现出完美的形状。   总裁办公室的门应声而开。   办公室内的场景映入眼帘,边野立刻呆住了。   一个盘着高鬓盘发、化着精致妆容、穿着一身定制黑西装的中年妇女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份文件——那装扮、那容貌,不是边妈妈又是谁?   边野有些诧异,眼前的母亲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妈,你怎么突然来公司了?”   边妈妈抬起头来,笑道:“那么惊讶干什么?这个顺心药业,可是我和你爸一起建立起来的。倒退二十年,你妈妈我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的职业女强人。”   边妈妈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拍了拍边野的肩膀:“小野,妈妈已经想过了。之前的事情,是妈妈做得不对。妈妈只一心想让你回来继承公司、回来给我养老,完全忽视了你的成长、你的梦想、你的人生。”   “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吵不闹地回来了,每天都冲着妈妈笑。但其实,你的心是空洞的、是悲伤的、是在不断地哭泣的。”   “妈妈不想让你这么伤心,所以妈妈决定了,要放你自由。”   边妈妈拿起桌上的文件,笑道:“以后,公司里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妈妈来做就行了。别看妈妈我年过半百了,但还是能干活的!小野你,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追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就可以了!妈妈不会再干涉你了!”   边妈妈的眼中蓄满了泪水,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亲手推开了自己的孩子,边妈妈就像是受到了剜心剔骨之刑,当然会痛苦,当然会流泪。   但也正是因为她亲手推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孩子会在未来获得怎样的幸福人生,边妈妈才能一边流泪一边微笑,满脸欣慰。   因为,她终究懂得了:   爱不是捆绑,而是分离;   爱不是守护,而是锻炼;   爱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风雨中的松杨;   爱不是殚精竭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是授人以渔让对方获得长久的成长。 第80章   周雪葵的眼睛是圆圆的杏眼,自带一种孩童般的纯洁天真,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让人心生好感——堪称是拉进医患关系的终极武器!   但这双眼睛的力量并不仅限于此。   当周雪葵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睛的颜色会逐渐加深,最终浓成两团化不开的墨色。   和人对视的瞬间,那两团墨色似乎又在静谧的空气中化出丝丝缕缕的墨痕,轻飘飘地缠上对方的心。   每当周雪葵睁着这样一双眼睛向别人发出请求的时候,很少会被对方拒绝。   所以当姚护毫不留情地说出那句“我拒绝”的时候,周雪葵才会狠狠地怔了一下。   “为什么呀?”周雪葵将下巴放在格子间挡板上,双手捧着脸颊,试图再次对姚护发起眼神攻势,“你不喜欢吃火锅吗?”   姚护冷哼一声,眼中充满不屑:“你的科研论文写完了吗?你的基金申请书写完了吗?你的结题报告写完了吗?与其把宝贵的下班后时间浪费在报团取暖的聚餐上,不如回家多用用功。蠢蛋!”   姚护说的每一个字词都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周雪葵的胸口上。   周雪葵顿时捂住胸口,作痛苦不已状。一边嘴里不住地哼哼唧唧,一边拿眼睛睃姚护,一副“我受伤了,要安慰”的模样。   可惜,姚护士药剂科出了名的铁石心肠。周雪葵哼唧了半天,他都不为所动,依旧自顾自整理着文件资料。   过来一会儿,他甚至还站起来,走到了另一边的文件柜前继续整理资料,一副对周雪葵产生的噪音嫌弃得要死的样子。   一般人被这样冷落,恐怕是要伤心了。   好在,周雪葵是姚护一手带出来的实习生,最了解姚护的性格,也早就习惯了他都阴沉冷漠。再加上她天生乐观,从不把这些小小挫折放在心上。   因此,周雪葵小手在脸颊上一抹,那些痛苦悲伤的表情瞬间消失,又笑嘻嘻地追了上去:“姚老师,工作虽然重要,但也不能不放松休息呀?你自己就是学医药的,肯定明白劳逸结合的重要性!”   “再说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解决了阿曲坦新事件。怎么也要好好庆祝一番啊!”   姚护从文件上抬起头,斜瞅了周雪葵一眼,终于是无可奈何了:“就我们两个吗?”   知道姚护这是答应去聚餐了,周雪葵忍不住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她忙道:“肯定不止啊,除了你和我,还有秦九结、罗会江……”   “罗会江?”姚护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皱起眉头,“他也要去,他答应了?”   “怎么,我不能去吗?”周雪葵还没来得及答话,罗会江的声音就如同尖锥一般刺入了谈话。   众人回头看。罗会江还是那个老样子,骄傲地昂着下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吐着不阴不阳的语调。   罗会江睨了一眼姚护,迅速地转头看向周雪葵:“你写的关于阿曲坦新的报告我已经看过来,嗯……写得不错。”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迅速地离开了办公室。   周雪葵远远地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不断翻飞的白大褂下摆,以及微微泛红的脖颈。   正在办公室里倒茶水的云学姐惊得目瞪口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罗会江居然也会夸人了?我得去翻翻黄历,看看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   说完,便如同游魂一般飘了出去。   周雪葵笑了一会儿,又和姚护谈起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十几分钟之后,秦九结突然冲进了临床药学办公室,说道:“周老师,医院大门那边有人在医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周雪葵在八顺市人民医院工作五年,医疗纠纷处理过不少起,但正儿八经的医闹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见在医院原本不算开阔的大门口,两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地牵起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大书八个大字:“黑心医院,草菅人命”。   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青年席地而坐,抱着一张遗像在横幅下大哭,一边哭一边哀嚎:“我老公入院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就是听了他们医生的话,用了药,没过几天人就没了……”   不少人在旁边围观,几乎每个人都拿出了手机在录像,人群中还时不时地响起快门的声音。   周雪葵正看得入神,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就对上云学姐焦急的脸庞。   “雪葵,快走。”季平拉上周雪葵的手臂就往回走,步子迈得飞快,好像身后有饿狼在追似的,“别让她看见你了。”   周雪葵有些奇怪:“她?看见?云学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云学姐一直将周雪葵带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确认了安全之后,这才回过头来,讲述起了事情的经过:“你还记不记得,大概半个月前,你点评过一张呼吸科冯坚医生的纠纷处方吗?”   周雪葵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记得。我还记得,当时那个病人叫马文博,是在我们医院去世的。我当时还发现,患者的处方里有院外用药和超说明书用药……”   说着说着,周雪葵心中一惊,回过味儿来:“所以说,刚刚那个医闹就是……?”   云学姐沉重地点了点头:“那个医闹的女青年,就是马文博的妻子路琪。那两个拉横幅的,是她雇的职业医闹的人。当时马文博在我们医院去世,路琪的情绪就很激动,在纠纷办那边闹了很久。等她拿到你点评结果后,就更不得了,吵着闹着要医院负责。医院方面已经和她谈了很久了,她都不满意,这才闹成了今天这样。”   云学姐拍了拍周雪葵的手,郑重地道:“雪葵,情绪激动的人都是不讲道理的。你和这件事毕竟还是有点关系,难保那个路琪不会迁怒你。你最近上下班都要小心一些,离那个路琪远一点,可千万别被他们给盯上了!”   最近几年,常有恶性医闹事件登上新闻,各种医生被砍手、被斩首、被刺伤……各种血淋淋的画面震撼全国人民。   虽然八顺市人民医院从前没有出过这种恶性的医闹事件。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同样作为医院人士,每次看到的时候都免不了心惊胆战。   周雪葵知道,云学姐说这些话是为了她好,便郑重地答应了下来。   可惜,平静地时光还没过几分钟,周雪葵就被林勇主任叫到了主任办公室里。   平时的林勇主任总是笑呵呵的,慈眉善目的。但此刻,他都脸色却被祭奠用的黑纱还要阴沉。见到周雪葵后,林勇主任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准备一下,过几天上法庭作证吧。”   周雪葵立时呆住了。   她活了三十年,从来都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从来不跟人吵架、不和人结仇,生活中最激烈的冲突就是和服装店的老板砍价。   怎么突然之间,她就去法庭上作证人了?她怎么就被卷入到官司当中了?   林勇主任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解释道:“医院门口那群医闹的人你也看到了吧?患者家属把我们医院告了,因为你曾经给患者做过纠纷病历点评,所以也要作为证人出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虽然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但内心的沉重感依然挥之不去。   周雪葵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周雪葵转头,正准备离开,突然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   周雪葵脚步一顿,倒转回来,就看到林勇主任站在吊灯下,强烈到极致的光影让他都脸庞显得锐利非常。   “雪葵,你是医院的员工,你应该明白维护医院的声誉是一位员工的基本义务。”眉骨的阴影投射下来,将林勇主任的眼窝全部覆盖。   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像是掉进了深渊里,看不见一点光泽。   “说话之前,一定要先想清楚。必要的时候,可以对说出口的话做一些修饰。明白了吗?”   林勇主任微微侧头,那投射在眼窝上的阴影瞬间消失,闪着精光的眼神如同匕首一般直刺心脏!   周雪葵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神思恍惚地走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里,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掉进了缅花堆里,到处都是软绵绵、悬吊吊的,没有一点实处的安全感。   “怎么样?林主任跟你说什么了?”   望着云学姐关切的面庞,周雪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没什么,林主任就是跟我说了一下,下个星期出庭作证的事情。”   云学姐疑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上法庭啊?”   “是马文博的事情……”周雪葵解释了一下。   云学姐一边听,一边暗暗下决定,一会儿自己就要去动动自己的情报网,把这件事情再好好地了解一番。   两个人正说着话,罗会江突然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回来。   “周雪葵,”罗会江歪了歪头,使了个眼色,“你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他神色阴沉,好像有滚滚乌云从九天上直逼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一卷了,开始完结倒计时 第81章   周雪葵跟着罗会江来到了一个医院的僻静角落,四面空旷无人,非常适合秘密谈话。   一路走来,罗会江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到了目的地之后,罗会江也不开口,只是阴恻恻地盯着周雪葵。   周雪葵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十分忐忑。   毕竟,她和罗会江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就算两人一起经历过阿曲坦新事件后,关系有所好转,但也绝对到不了“好”的范畴。   周雪葵一边在心里暗暗思索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罗会江,一边开口打破僵局:“罗老师,你专门把我叫出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罗会江反问道:“医院门口医闹的那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原来是要说这件事。   看来,这次的医闹事件已经成了八顺市人民医院当之无愧的“顶流”,每个人说的、关心的都是它。   周雪葵点了点头:“是患者马文博的妻子,路琪。云学姐和林主任都已经跟我说过这件事了。”   罗会江又问道:“下个星期出庭作证,你准备怎么说?”   周雪葵的心脏蓦地收紧。   一阵风吹来,带起了地面上一个废弃的塑料袋,“啪”地一声拍打在周雪葵裸露的小腿上。   她抬眼向罗会江望去,只见对方细碎的刘海在在眼窝处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仿佛有黑色的深潭淹没了一切。   恍惚之间,周雪葵仿佛看到了林勇主任。   罗老师他……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听到怎样的回答呢?   一时之间,周雪葵的心头涌上无数种猜测。她想了很多,思虑了很多,但最终她还是决定按照本心来回答。   周雪葵道:“我会据实说。”   罗会江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表情:“你知道吗?王少清副院长刚刚找我谈了话。”   周雪葵一时怔住了。   王少清副院长是八顺市人民医院中坚定的“撤销药剂科”派,之前也多次和罗会江联手试图推进这一事项。   而这次王少清副院长在么微妙的时候又找到罗会江进行谈话,那只可能有一个目的——推动撤销药剂科!   罗会江道:“你恐怕已经猜到了吧?不错,王少清副院长打算利用这次医闹事件,把锅全部都扣到药剂科头上,坐实药剂科管理不善、吃里扒外、损坏医院名誉的罪名。你应该很明白,如果这几项罪名真地成立了,药剂科就算不被撤销,也会被逼着缩小规模——到时候,没被撤销和被撤销的区别也不大了。”   周雪葵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水到底有多深,也明白了为什么林勇主任会突然对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   只是,周雪葵的心中还有些疑惑:“罗老师,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也是‘撤销药剂科’派的人吧。”   “没错,我之前的确是‘撤销药剂科’派的人。但是……”罗会江不太自然地动了动嘴巴,显出了一种难得的羞赧,“但是自从阿曲坦新事件之后,我发现除了在药物临床试验之外,其他的医院药师也是有价值的。所以我觉得,药剂科还是最好保留下来……”   虽然时机有些不对,但能够被一直以来的死对头这样认可,周雪葵的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喜悦。   罗会江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所以,为了保住药剂科,我希望你能重新出一份纠纷病历点评。在这份新的纠纷病历点评里,删掉所有对八顺市人民医院不利的信息。在出庭作证的时候,也要一口咬定医生的用药没有问题。”   周雪葵骇然:“可是,这不就是作假吗?”   罗会江骤然加重语气,一个字词一个钉:“这不是作假!这是为了保护心爱之物所必要的手段!”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死死地盯住周雪葵的眼睛:“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药剂科被撤销掉吗?”   眼前仿佛出现了未来的画面:药剂科的科室门牌被摘掉、办公室被清理、药师们痛哭着脱下白大褂、所有人黯然地离开八顺市人民医院……   周雪葵的呼吸顿时一窒。   不!   她绝不想药剂科被撤销掉!   这一整天,周雪葵都在思考到底该如何处理纠纷病历的事情,一直思考到下班都没能思考出个结果来。   当她正准备离开医院的时候,却突然被一个人给拦住了去路。   那个人身材健硕,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温和的微笑。   但那微笑落在周雪葵的眼睛里,却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不像是人,倒像是狡黠的狐狸。   周雪葵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倒是走在周雪葵旁边的姚护脸色一变,立刻认出了来人的身份:“高鸿志!”   周雪葵终于想了起来——高鸿志,高律师!   就是那个当初姚护和肿瘤科女病人产生矛盾后,被女病人请来的律师。就是那个和姚护明显有恩怨,一上来就扬言要再次打败姚护的高律师!   姚护面色阴沉,十分警惕:“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鸿志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这也让他更像一只狐狸:“我来,当然是来见见我这次在法庭上的对手。”   他都目光从姚护的脸颊上轻轻划过,一阵惋惜之光闪过后,便直直地落到了周雪葵的脸上。   高鸿志绅士地伸出手掌:“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路琪小姐的代理律师,高鸿志。”   他微微弯腰,眼皮上抬,不卑不亢之间,一股强大的气势骤然爆发。   周雪葵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紧盯着高鸿志的脸,没有伸出手。   高鸿志似乎丝毫不生气,非常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身上的气势也瞬间收拢,又变成了那张好好先生的狐狸笑脸。   恍惚之间,简直让人以为刚刚那强大的气势都是自己的幻觉。   这个高鸿志能屈能伸,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医院请的律师对上他,应该也很难讨到好处。到时候,如果医院败诉,药剂科就危险了。   周雪葵按下心中的不安,主动问道:“你专门来堵我,应该是有事情要和我说吧?”   “周药师很聪明啊,我的确是想要带周药师去一个地方,和周药师谈谈话。不过……”高鸿志瞥了一眼姚护,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轿车,“是和周药师单独去。”   姚护直接看向周雪葵:“不许去。”   周雪葵很明白这其中的风险。   她看了看姚护,又看了看高鸿志,思虑片刻后,说道:“我跟你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要多了解一些高鸿志的套路,才能获得更多保护药剂科的筹码。   高鸿志侧了侧身,做出一个手势:“请。”   眼看着周雪葵向前迈步,姚护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神阴沉得可怕:“你不能去。”   周雪葵一下子想起来,姚护和高鸿志曾经是有恩怨的。姚护的态度这么坚决,或许真地是出于好心,但她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周雪葵一点一点地拽开姚护的手指,坚决地道:“我必须要去。”   周雪葵随着高鸿志向着轿车的方向走去。   姚护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快走几步,再次拦在周雪葵面前:“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他怒视着高鸿志,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周雪葵没说话,高鸿志先笑了:“我说过了,我要单独和周药师说话。”   他蔑视着姚护,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的话语:“姚药师,你是不是觉得上次败在我的手里不过瘾,所以争着抢着想要再次体会被碾压的感觉?你放心,很快就会轮到你的。”   姚护浑身一怔,向来冰冷阴沉得眸子此时却染上了一抹血红,仿佛有火焰即将从中喷射而出。   看这个阵仗,如果再让姚护和高鸿志呆在一起,他说不定会真地忍不住动手。   事情被闹大了,对医院、对药剂科都不利!   周雪葵赶紧握住姚护攥成拳头的手,柔声安抚道:“姚老师,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等回到家,我给你去电话。”   轿车发动,周雪葵忍不住问道:“高律师和姚老师之前就认识吗?”   高律师:“嗯。”   周雪葵:“你们是因为什么事情认识的呢?”   高律师咧嘴一笑,带着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态:“那件事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并不太好。有机会的话,你还是亲自去问姚护吧。”   如果自己真地去问了姚老师,恐怕只会带给他更多的伤害吧。   周雪葵垂下眼睫,没有再说什么。   轿车把周雪葵带到了一处老小区。   周雪葵自己就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现在一家人还住在一套九十年代的老公房里,从各种方面来说生活水平都不算太好。   但此时出现在周雪葵眼前的老小区,却比她自己家的小区更老、更破。   她自己家的老小区,好歹外墙上还有一层斑驳的涂料。眼前老小区都外墙上却什么都没有,上上下下都是彻底的裸露的红砖。   整栋房子看上去非常单薄、破旧,在微风细雨中摇摇欲坠。   周雪葵不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高鸿志勾唇,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我带你来看看事情的真相。”   真相? 第82章   真相?   周雪葵被高鸿志这奇怪的用词给弄迷糊了。   她瞅了高鸿志一眼,思索了片刻,还是跟随着他的脚步走进了那低矮昏暗的楼梯间。   周雪葵跟着高鸿志一路爬到了七楼顶楼,并且再一次被小楼的老旧给震惊了。   这栋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小红楼,在现在大多居民小区都用上了独立卫浴的今天,居然还在使用公共卫生间!   不少神色委顿的人趿着塑料拖鞋、拿着水盆,摇头晃脑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像极了恐怖片里的行尸走肉。无数黑暗的罅隙里,似乎都有不怀好意的窥探。   周雪葵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走起路来提心吊胆的,只能紧紧地跟在高宏志身边。   走了一会儿,高鸿志停在了一户门前,伸手敲了敲那斑驳了红色油漆的木板门。   门内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随后木板门发出“咔哒”一声金属脆响,被从里面打开了。   路琪疲惫的脸庞显露出来。   周雪葵一下子呆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和案件的当事人见面。   “高律师,你怎么突然来了?欢迎欢迎。”路琪热情地打着招呼,眼神不自觉地移到了周雪葵身上,“这位是……?”   高鸿志一笑,道:“这位是我找到的证人,有可能会对你的案子有帮助。”   周雪葵唰地一下转头看向高鸿志,而高鸿志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周雪葵有些气结,但此情此景,她也不太好说出实话来。不然地话,她应该怎么介绍自己呢?说自己是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药师?   那样说的话,估计她下一秒就会被路琪抄着扫帚赶出门去了。   路琪听了高鸿志的话,不疑有他,热情地招呼周雪葵进屋。   周雪葵腼腆地笑着受着,抬脚往里走,才刚刚踏出一步,就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上面。   还没等她看清楚自己踢到的具体是个什么东西,那玩意儿就响着稀里哗啦的声音滚到屋子深处去了,滚到倒出浓重黑影的床底下去了。   周雪葵顺着声音往屋子里瞧,只见仅有十多个平房的小房间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东西。   一米二的小木床、掉了漆皮的仿木纹折叠餐桌、带着镜子的脸盆架、摇摇欲坠的折叠鞋架——这些日常的家具都靠墙放着,首先就将局促的室内面积脆生生地咬下一圈来。   紧接着,婴儿车、收纳箱、小圆凳……以及各种必要的小家电、各种幼儿玩具则见缝插针地摆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填满了肉眼可见的每一个空隙。   最后剩下来的微小空间,就只能容纳生存必要的空气而已,连用来落脚都不太够。   小床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抱着一个半岁的孩子,哄着。那孩子哭得满脸是泪,拼命地将肉乎乎的小手往陆琪的方向伸,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   路琪赶紧小跑过去,接过孩子。她一面哄着,一面伸手收拾出两张小圆凳,热情地招呼着:“不好意思啊,家里比较乱……你们先坐。”   周雪葵坐在凳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路琪抱着孩子忙里忙外,满身疲惫,心里十分地不好受。   高鸿志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便结束谈话要离开了。   路琪将两人送到门口,眼中闪着泪花:“高律师,还有这位周小姐,我的案子就拜托你们了!”   说完,路琪冲着两个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和期盼。   从陆琪家里出来之后,高鸿志开着轿车将周雪葵送回家里。   坐在车子里,周雪葵忍不住率先发问了:“高律师,你带我到路琪的家里,到底想干什么?”   高鸿志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周雪葵的问话,反而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周药师,你觉得路琪的家庭条件怎么样?”   周雪葵愣了一下,虽然觉得高鸿志这个问话可能有坑,但还是老实回答:“不太好。”   高鸿志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路琪小姐是我所接触的当事人中最为贫困的了。就刚刚那个小房子,你看着已经挺差劲了吧?可就是那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房间,还是她费尽心力租下来的。”   高鸿志双手握着方向盘,两只眼睛远远地看着前方,声音悠长得像一个古老的故事:“路琪小姐和她的丈夫马文博都是贫困县里的普通农民,家境不好。为了治病,跋山涉水来到了八顺市。”   “家里的地必须要有人照顾,孩子的爷爷就留在了老家。孩子才刚半岁,离不开当妈的,但当妈的又必须要照顾重病的丈夫,于是孩子的奶奶就只好跟着过来。”   “家里的积蓄不多,钱都要花在看病吃药的刀刃上,其他地方就要一分钱扳成两半花。一家子老小,就挤在那么一间小房间里,连转个身都困难。”   高鸿志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带着千金巨石的锁链,牢牢地缠住了周雪葵心,让她狠狠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现实的引力”。   路琪一家的悲惨处境,让她也不由地跟着悲伤起来。   “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不懂得那些复杂的医学知识。他们出于善良的本能去,全心全意地信任医院、信任医生。”   红灯亮起,高鸿志侧过头,面露讥讽:“医生要他们吃什么药,他们就吃什么药——结果吃了药,人没了,这个家也完了。”   周雪葵心中警铃大作,她一下子抬起了头,看着周鸿志。   “高律师,”周雪葵一字一顿地道,“药是没有问题的。”   高鸿志笑了笑,没有答话。周雪葵看得清楚,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蔑。   或许在他眼里,她周雪葵就是个为了维护医院利益,而无视他人痛苦的冷血人吧。   正好绿灯亮了起来,高鸿志重新开动了汽车。   高鸿志看着前方道路,轻声道:“周药师,你在纠纷病例的点评中可不是这么说的——院外用药、超说明书用药——这可不是你说的‘没有问题’啊?”   他的声音又滑又腻,像缠上皮肤的毒蛇。   周雪葵解释道:“那是不规范的用药,但绝不是导致马文博死亡的原因。”   马文博的病历,她仔仔细细地看过好几遍,里面的用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高鸿志笑了笑,反问道:“周药师打算在法庭上也这么说吗?还是说,再换一套说辞,说根本没有什么院外用药、超说明书用药,医生的每一个用药都是正确的、合规的?”   仿佛有一个霹雳打在耳边!   周雪葵一下子抬起头,惊讶地望向高鸿志:“你说什么?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想问这个,对吗?”高鸿志截过话头,“我打了这么多年的医疗纠纷官司,什么手段我没见过?这个,一点都不难猜。”   汽车缓缓滑动,平稳地停在了周雪葵家小区的门口。   高鸿志彻底地转过身来,眼中意外地闪着柔软的光:“周药师,我希望你能多多斟酌一下你下周在法庭上说出的话。要知道,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成为路琪一家人的救命稻草。”   周雪葵明白了,高鸿志希望她能够在法庭上说出偏向路琪的证词,让路琪赢得官司。   可是,如果路琪赢了官司,那么医院就要输官司。医院输了官司,药剂科就要危险了。   身为医院药剂科中的一名药师,她不能背叛自己的单位,更不能连累自己的同事。   周雪葵坚定地道:“高律师,我是一名医院药师,我只会对药物使用做出公正的判断。”   高鸿志道:“周药师,你想过没有?哪怕医院输了这场官司,赔了钱,医院也不会倒闭,最多受点微不足道的影响,几个月之后就恢复如初了。但如果路琪一家人输了官司,那么他们一家人真地会陷入绝境。到时候,你身上背着的就是几条人命了!”   高鸿志又道:“周药师,你之所以会选择成为一名药师,就是想要救死扶伤、帮助患者吧?现在,就是你最好的帮助患者的机会了!”   周雪葵定定地看了高鸿志一眼,“高律师,这是两回事。”撂下话后就打开车门离开了。   周雪葵快步走进小区中,将自己的身体淹没在高大的树木阴影中,迫不及待地,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的心也在无法控制地动摇着。   此刻,周雪葵的身体中仿佛有两股怪力在向着相反的方向用力撕扯,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   无数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药剂科同事们的笑脸、路琪抱着遗像满脸悲戚的形容、药剂科同事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路琪一家艰难的生存环境……   周雪葵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痛苦万分。   她的心中有一架天平,一端放着药剂科,一端放着患者。   天平的指针剧烈摇动着,根本无法达成平衡! 第83章   周雪葵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被那充满烟火气的温柔气息包围,心情才终于平静了一些。   客厅中亮着暖色调的玉兰花吊灯,照得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周妈妈和周爸爸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相互依偎着,闲适地看着电视。   “雪葵,回来啦?”听到门口有动静,周妈妈抬起头问了一声。   周雪葵站在门口走廊,一边换鞋,一边嗯了一声。   周妈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拉长了嗓音问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周雪葵拿着鞋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着动作,若无其事地答道:“临时加了个班。”   周妈妈“哦”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   自从周雪葵入职八顺市人民医院之后,三天两头就会加一下班,有时还会整夜整夜地呆在医院不回家。   周妈妈和周爸爸虽然心疼,但想到医疗行业就是这样一个一天24小时、一年265天都不休息的行业,最终也只能慢慢地逼着自己习惯了。   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周雪葵心中的那根天平指针又开始剧烈摇动起来,心乱如麻。   她走进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喝着一边四处打量,迫切地寻找着某个转移情绪的事物。   此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古装剧。   剧里面一个恶霸地主欺凌了一位贫穷可怜的农家女,农家女将那位恶霸地主告上了县府衙门。县令审问恶霸地主时,恶霸地主百般抵赖,还拿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据。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眼看着恶霸地主就要逃脱法律的制裁,农家女悲痛欲绝,几乎要当场寻死。   县令听后,问道:“你说你六月初八那日在隔壁临溪县访友吃酒?据我说知,从原告所在新白村到临溪县需要经过一条官道,是也不是?”   恶霸地主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小人六月初八去临溪县访友时,走的就是那条官道。”   县令从桌子上拿出一封信,说道:“这是官道驿站的驿丞上交本县令的公文,里面写着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五,驿站附近连下六天大雨,有巨石滚落阻塞官道。驿丞在雨停之后,连日抢修,直到六月十二才终于将官道疏通。”   县令的声音一顿,斜着眼看向跪在堂下的恶霸地主。果然,那位恶霸地主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上也渗出了滚滚汗珠。   县令冷哼一声:“从六月初五到六月十二,官道皆被巨石阻塞,不通往来。你却说你六月初八那日通过官道去了临溪县。请问你是怎么过去的啊?你是飞过去的吗?”   恶霸地主的脸色顿时由白转青,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刁民,大堂之上居然还敢欺瞒,还不快从实招来!”   恶霸地主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求饶,将自己所作的恶行一股脑全招了。农家女沉冤得雪,喜极而泣。   事后,县令的朋友感慨:“老天爷也在帮那位可怜的农家女啊。若是没有那一场大雨,让官道阻塞,那恶霸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招供的。”   县令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那份公文,交给了朋友:“你看看。”   朋友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张白纸,根本没有什么驿丞公文!   呆愣了片刻之后,朋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公文、大雨、官道阻塞……这些统统都是县令编造的!   电视机外,周妈妈和周爸爸都拍手叫好:“这个县令真聪明!”   周雪葵心里很有触动:“可是,这个县令的行为是违规的吧?这种用欺骗手段拿到的证词,理论上是无效的。”   周妈妈磕着瓜子道:“看个电视剧而已,不用那么认真的。再说了,这个县令要是不这么干,那个农家女就要输官司了呀!农家女被恶霸欺负就已经很惨了,还不能得到法律的帮助,那也太惨了吧!”   周爸爸在旁边连连点头:“就是啊,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归根到底,法律还是要帮助弱小的。就像那个很火的那个……罗翔老师说的:当一堵又高又硬的墙和鸡蛋撞在一起的时候,要永远选择站在鸡蛋那一边。”   周妈妈抱着自家老公亲了一口:“对,就是要站鸡蛋!农家女这么都这么惨了,如果县令还光想着自己的乌纱帽而在那里走程序、不办事,那他就是个人渣!”   周爸爸附和道:“对,大人渣!”   周爸爸、周妈妈的话仿佛一击重拳,狠狠地砸在了周雪葵的心脏上。周雪葵顿时心神摇曳,难以自持。她赶紧冲到自己的卧室里,在黑暗中将自己窝进了柔软的棉被里。   如果说路琪是脆弱的鸡蛋的话,那么医院和药剂科就是那堵又高又硬的墙。   那么,站墙而没有站鸡蛋的自己,是不是就是个人渣呢?   在她的心里,那不断摇动的天平指针悄悄地向着某一个方向偏了一点。   第二天,周雪葵照常上班。当她刚刚完成查房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的时候,云学姐突然急冲冲地跑了过来:“雪葵,不好了!小秦被人打了!”   周雪葵一惊,赶紧跟着云学姐跑向了门诊药房。   原本坐在办公室里的姚护,也跟着冲了出去。   ……   对于秦九结来说,这一天本来应该是很平静普通的一天的。   她平静普通地从家里来到医院上班,平静普通地坐在门诊药房的发药窗口上,平静普通地进行着审方发药的工作。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中年男人钻到了人群的最前排,冲着秦九结伸出了手:“喂,我要退一下药。”   秦九结停下手里审方的动作,一看,发现那人手里拿的药是一支破伤风抗毒素注射液。   这种药是需要冷藏保存的,但那人手里拿的那支药也不知道已经被拿在手里多久了,整个安瓿瓶上已经没有了冷气。   秦九结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支药上面的温热气息。   秦九结一边将手里的药归拢好,一样一样地发给原本等在窗口的患者,一边答道:“不好意思啊,这个药不退的。”   中年男人立刻提高了嗓门:“你们凭什么不给我退药?之前有个人来退药,你们不也给他退了吗?”   秦九结耐心地解释道:“刚刚那个人退的是常温保存的药,你这个是需要冷藏保存的。我们无法判断这个药发出去了多长时间,也无法判断它的质量是否还合格,所以我们不接受退这个药。”   中年男人大叫起来:“这个药就是我今天早上才拿到的!这才过去几个小时?你凭什么不给我退?”   秦九结站了起来,态度坚决:“对不起,这个真的不能退。这个是冷藏药品。它不冷了就失效了,我们不能收有质量问题的药,这也是为了其他患者着想。”   尽管秦九结反复解释,但中年男人就是不听,站在发药窗口上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非逼着秦九结退药。   季平原本在后面的办公室打资料,听到前面传来的争吵声,出来看了一会儿,拉住一个正在配药的药师道:“卓强呢?让他出去压一下子场子。”   那个配药的药师满脸焦虑:“强哥昨天上夜班,今天休息。”   季平心头一颤,暗道一声完了,赶紧快步走到发药窗口边,也跟着劝中年男人。   但那个中年男人一见大家都在看向自己,情绪反而更加激动了。   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嚷着:“你们又没跟我说过这个药需要冷藏,凭什么现在不给我退药?这都是你们的错!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要给我把药退了!”   “这位大哥,真的退不了……”秦九结的话音还没落,一个巨大的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脸上,直接把她抽飞到了旁边。   中年男人似乎觉得这样了还不够,双手撑着发药窗口的台面,一只脚搭在台子上,就想要翻身进去继续追打秦九结。   季平先是呆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抓着中年男人的手,不许他翻进门诊药房的工作区域。其他药师见了,也赶紧冲过来堵住中年男人。   从神经科赶来的边野见到此情此景,立刻一把握住中年男人的手腕,一个翻转,一推一压,就将中年男人反手压制在了发药台上,疼得中年男人哇哇大叫。   医院保安接到了围观群众的报告,终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控制住了现场的局势。   周雪葵赶到的时候,秦九结正被几个药师从地上扶起来。她的脸颊红了一大片,嘴角还被磕破了。   周雪葵先是向边野点头致谢,然后赶紧拿了个冰袋给秦九结敷上。要不然的话,等过一会儿,秦九结整张脸都会肿起来的。   女孩子的脸,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中年男人和边野被保卫科带走问话。   秦九结被几个药师扶着回到了后面的休息室里,低着头,默默流泪。   一群药师见了,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季平叹了口气,冲着周雪葵道:“我一会儿要去和保卫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你要不要先把小秦带到你那边去?”   周雪葵摇了摇头:“算了吧。她都这个样子了,呆在哪里都是没法工作的,直接回家休息吧。”   季平想了想,跟着点了点头:“小秦正好还有两天假没休,就一起休了吧。”   说完,季平蹲下身,怜爱地抚摸着秦九结的脑袋:“小秦,好好休息几天,不要胡思乱想。”   见秦九结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季平这才离开了门诊药房。但在她的心里,依旧为秦九结担忧,一步三回头。   周雪葵坐到秦九结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小秦,你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   “周老师……”   周雪葵的话音还没落,秦九结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休息室里响了起来,清凌凌的,像冰渣子似的。   “我要辞职,我不想当医院药师了。”   周雪葵的瞳孔蓦地睁大! 第84章   周雪葵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小秦,你现在情绪不稳定,不要想这些事情。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我的情绪很稳定!我也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秦九结的声音猛然拔高,如同一把斧头猛地劈入了木桩。   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周雪葵,毫无遮拦地展现着她的内心。   那些痛苦、悲愤、无奈、失望的情绪……   秦九结缓缓开口,沙哑的嗓音中犹有几分哽咽:“当医院药师有什么好的?又累,又没有价值。我那么拼命地学习,考上985、考上研究生……学了一年又一年,我是想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去获得别人的尊重,而不是在这里发个药都还要被人打!”   发自内心的控诉,如同杜鹃泣血!   周雪葵鼻头一酸,眼圈悄悄的红了。   她难以反驳秦九结的话,因为她也曾经走过秦九结走过的漫漫求学路,她清楚地知道那条路多么的难、多么的苦。   所以事到如今,她也才更加清楚刚刚那一巴掌,打在秦九结的身上,是多么的痛。   那一巴掌,把秦九结所有关于职业、关于梦想、关于努力、关于尊严的期望都击碎了。   秦九结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劝道:“小秦,做医院药师,有些时候的确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遇到医闹、遇到纠纷、遇到有口难言的委屈。但是,如果将时间拉长来看,这些问题都只是长江上的一朵小小浪花,不值一提。我们的工作可以拯救很多很多病人——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   秦九结惨然一笑,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周老师,像刚才那样的病人,真的值得我们去拯救吗?”   望着秦九结那双清澈又纯粹的眼睛,周雪葵突然有些懵了。   她看着秦九结红肿的脸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要去拯救病人,那么就应该对所有的病人一视同仁地进行拯救。   如果对病人进行区分性拯救,那还算是拯救吗?   对于其他人来说,又公平吗?   在周雪葵的心中,那剧烈摇动的天平指针,又一次向着某个方向偏了过去。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的姚护突然道:“不要老想着什么拯救不拯救的。医院药师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和病人起冲突了,干得不开心了——想离开的话就离开吧。”   在周雪葵和秦九结诧异的眼神中,姚护淡定地道:“这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不用这么纠结。”   而就在听到姚护的这番话之后,秦九结的眼神很明显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坚定。   离开门诊药房走向临床药学办公室的路上,周雪葵追上了快步向前的姚护,质问道:“姚老师,你刚刚为什么要对秦九结说那样的话?”   姚护脚步不停,冷冷地道:“想说就说了,没有为什么。”   周雪葵拉住姚护的衣袖,有些生气:“我们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一个新人,你是打算把她劝走吗?小秦为了成为一名医院药师,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打算毁了她的职业生涯吗?”   姚护挣开周雪葵的手,继续向前,阴沉沉地答道:“是她自己先提出来想走的,我只不过是在旁边说了几句话而已。”   周雪葵死死地拉住姚护的手,终于停下了他的脚步:“那你也不用顺着她的话说啊。你完全可以劝她留下来的。”   姚护转头睨了周雪葵一眼,嗓音阴沉可怕,仿佛有惊雷在他的喉咙中滚滚而来:“劝她留下来干什么?让她继续被那样无理取闹的病人打吗?”   “医闹只是一个意外,是一个小概率的事件。”周雪葵认真地道,“医院药师是患者的隐形守护者,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做的有意义的工作。”   姚护冷哼一声,自上而下睥睨着周雪葵:“周雪葵,对你来说,医院药师是毕生的梦想。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不要把你自己幻想中的职业意义强加在别人身上。”   周雪葵不可置信地望着姚护,无法相信这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姚护可是一位有着十年工作经验的医院药师,亲手拯救过无数患者的性命,守护过无数患者的生命健康!   他是引领着周雪葵开启职业生涯的指导老师,是她憧憬的前辈!   而现在,这样一位资深的医院药师,却亲口否决掉了医院药师存在的意义,否决掉了自己从事了十年的工作的意义。   就像是一把刀子,毫不留情地在周雪葵的心口剜掉了一块肉,让她悲痛欲绝。   周雪葵渐渐地红了眼眶,但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不对!哪怕是对其他人,做医院药师也是有意义的。”   姚护怒极反笑:“有意义吗?”   周雪葵坚定地道:“有意义。”   姚护挑起了眉毛:“那你说,有什么意义。”   周雪葵望着姚护的眼睛,嘴唇几次开合,久久没有回答。   姚护冷哼一声:“答不上来了吧?所以我就说,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说完,姚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剩下周雪葵一个人,独自站在阴暗的走廊中,被阴影包裹。   在平复了心情之后,周雪葵将姚护说的话来来回回反复琢磨了几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平日里的姚护总是阴沉沉的,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根本不会像今天一样这么长篇大论地进行解释、反驳、争辩。   他今天这样的行为,很像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从到导致情绪有些失控。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姚护呢?   莫名地,周雪葵想到了高鸿志高律师。似乎,姚护每一次和高鸿志见面,每一次被提到八年前的事情时,情绪都会激动起来,甚至会失控。   和今天的情形很像。   思考片刻之后,周雪葵找到了林勇主任,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八年前,姚老师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件事情是不是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所以才直到现在依然会影响姚老师?”   林勇主任叹了口气:“八年前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从理论上来说,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只是姚护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所以行事作风各方面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随着林勇主任的讲述,周雪葵逐渐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八年前,姚护在柳江市第一医院工作。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刚刚成为临床药师不久的小新人,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对患者充满了关爱。   每次去临床查房的时候,姚护都会主动地关心患者的感受,和他们聊天,为他们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那些事情和疾病治疗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患者们和姚护的关系也都很好,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小护”,说他是所有患者的守护者。   有一天,姚护在检查患者用药的时候,发现医生把一种的单次用量写错了,本来应该是“5mg”的,写成了“500mg”。   姚护顺手抽出挂在胸口的笔就要把用量改正过来,却被患者阻止了。   “唉,不用那么麻烦的。”患者摆了摆手,抽回了药盒,“我吃的时候记住就行了。”   患者家属也在旁边劝道:“对啊,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改。我们都记得住。”   姚护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患者及其家属的选择,放开了药盒:“行,那就不改了。”   结果,两天后,患者就突然进了抢救室。最后调查出来,患者突然病危的原因,就是单次用药过多。   患者家属闹了起来,还给医院寄了律师函。而那次事件的代理律师,就是高鸿志。   姚护就这样成为了被告,他反复说自己提醒过患者药物剂量有问题,但患者家属一口咬定他没有提醒过。   而那个没有任何修改痕迹的药盒,就成为了给姚护定罪的铁证。   那场官司之后,姚护的职业生涯一度中断。后来,他离开了柳江市来到了八顺市,重新成为了一名医院药师。   但是,曾经那个热爱医院药师职业,时时关爱患者的姚护药师彻底消失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把医院药师当做混饭吃的,对患者冷若冰霜,对周围人不爽就怼的冷血暴躁的姚护药师。   了解了这段往事之后,周雪葵这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姚护一见到高鸿志就情绪激动,为什么姚护今天要力劝秦九结离开医院药师这个职业。   因为他和秦九结一样,都被自己真心服务的患者狠狠地伤过心。   周雪葵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姚护对所有人都很暴躁,但唯独对自己格外地暴躁,几乎一有机会就会骂自己“蠢蛋”。   因为现在的自己——这个无比热爱着医院药师这份职业,这个用心关爱着每一位患者,这个为了一位患者横冲直撞费尽心力的自己,像极了当初的他呀!   姚护之所以会那样“针对”她,正是为了提醒她、保护她。   姚护在害怕,他害怕周雪葵会变成下一个姚护。   了解了一切之后,周雪葵心情复杂地回到了临床药学工作室。虽然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情绪,但她想,对于姚护提出的问题,她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而就在周雪葵刚刚叫了一声“姚老师”之后,姚护突然抽出了一份文件甩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你拿走,交上去吧。”姚护的眼睛还是那样阴沉沉的,语气还是那样冷酷无情。   周雪葵翻开文件一看,顿时呆住了。 第85章   那份文件,是一份关于马文博的纠纷病历点评表。   准确地说是一份删去了院外用药删去了超说明书用药、删去了一切对八顺市人民医院□□的纠纷病历点评表。   周雪葵捧着纠纷病历点评表,倏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姚护:“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姚护道:“罗会江找过你,让你出一份有利于医院的纠纷病历点评吧?”   周雪葵道:“是的。”   姚护又道:“昨天高鸿志找你,给你打了感情牌、道德牌,想让你给出有利于原告的证词吧?”   周雪葵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就是默认了。   姚护冷哼一声,语调仿佛看透世事的仙人:“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他睃了一眼周雪葵,道:“像你这种蠢蛋,肯定是既想要维护药剂科,又想要帮助患者,还想要坚持自己作为药师的职业道德——最后纠结过来、纠结过去,把自己给纠结死了。”   姚护伸出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周雪葵手中的纠纷病历点评表,道:“所以,我帮你做了决定。你把这份新的纠纷病历点评交上去吧,这样医院那边就有了交代,你也不用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   “你更不用担心我会有负罪感。我和你这种蠢蛋不一样,我对这份职业没有过多的幻想,对患者也没有过剩的同情心——道德绑架,对我不起作用。”   姚护的话又冷又刺,像三九寒冬里的雪风。但周雪葵听了,心里却渐渐地生出一股暖意来。   姚护,果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他自己独特的别扭的方式帮助周雪葵。   周雪葵体会到了姚护的深意,心里十分感动:“谢谢你,姚老师。”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白白失去一个小组成员。”姚护抱着文件夹走出办公室,冷冷的声音遥遥传来,“你虽然蠢,但好歹能干点活。”   姚护的身影渐行渐远,周雪葵心中的暖意逐渐消散。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终极的艰难选择——她到底要不要上交这份被润色过的纠纷病历点评?   ……   手表中的时针已经跳转到了九点。   弯弯的月牙也早已高高挂到了深蓝色的夜空中。   白日里喧闹的医院逐渐归于平静,变得鲜少有人进出,但边野等了好几个小时的人还没有从医院里出来。   白天的医闹事件之后,边野就一直很担心周雪葵,恨不得马上就去确认她的状态。   但可惜的是,他因为卷入医闹事件而需要走一些流程。等他把事情都处理完之后,就已经到了医院的下班时间。   边野决定在医院门口等周雪葵出来,和她聊一聊白天的事情。   但他等呀等,等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没有等到周雪葵。   她是在加班吗?还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或者是突然自己病倒住院了?   还是……?   短短的几分钟内,边野的脑袋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仿佛有一根长长的勺子,将他都一汪心湖搅动得混乱不堪。   在第139次抬起手腕看时间后,边野一咬牙,决定不等了。   他走进医院,径直地向着临床药学办公室前进,却在拐角之后被一个人影吸引了目光。   那个人影孤寂地坐在一树繁盛的红花下,低垂着头,纤细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冷冽的夜风中。   细碎的刘海随风飘扬,让她单薄的身影更增添了许多易碎感,像火中的冰凌、水中的月亮,稍一碰触,便会支离破碎。   那种藏都藏不住的悲伤感满溢出来,边野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得不得了。   “雪葵,”边野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坐在这儿?”   边野伸手握住了周雪葵的肩头,手下的肌肤传来冰冷的触感。从这个温度来判断,周雪葵想必已经在风中坐了好几个小时了。   边野的心中又是一阵疼痛——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见不得她受一点苦楚。   边野赶紧脱下外套,笼在周雪葵的肩头。   周雪葵推拒了几下,但边野沉着脸,以不容拒绝的气势加重了手上的力量:“穿上。身为药师的你都生病了的话,还怎么去照顾病人?”   边野知道,周雪葵最在乎的,就是身为医院药师的工作。   果然,一听到这话,周雪葵立刻停下了动作,顺从地披上了外套。   “谢谢。”周雪葵拉了拉外套衣领,低声感谢着。   “不客气。”边野在周雪葵的旁边坐下,侧头,静静地打量着她疲惫的眉眼,“出什么事了吗?”   边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没有精神的周雪葵。   在他的记忆中,周雪葵总是笑着、跑着、生机勃勃,如同雪地中盛开的向日葵,给所有人都带去奇迹、希望和温暖。   但现在的周雪葵,却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   “没什么的……”周雪葵扯出一个笑容,想要把这件事给敷衍过去。   她转过头,看向深深的夜色,再一次陷入沉默。   边野看着周雪葵的耳垂,那可怜的小东西随着周雪葵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是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边野沉吟了片刻,轻声道:“有些时候我在想,今生能够遇到雪葵你真地是太好了。”   “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是个按部就班的傀儡娃娃。但在遇到你之后,我开始重新认识了自己,开始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梦想。”   边野的这番夸耀,可以说用词是十分地夸张了。但偏偏他语气诚恳、眼神清澈,怎么看都是一片坦诚。   他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觉得的,于是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周雪葵知道边野的真心,但正因为她知道,所以这番话听到耳朵里才更觉得酸楚。   “我……一直都很努力地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略微的沉寂之后,周雪葵轻轻地开了口。“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很用力很用力。”   “我把这一切都看成是打怪升级的线性游戏,并坚信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够打赢一个又一个的大魔王。”   “可是,这个世界又哪有那么简单呢?”   “贪、嗔、痴、恨、爱、恶、欲——人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又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陷入悲伤和怨恨当中,生命也就失去了光彩。”   “那种人人友爱、人人满足的和谐世界是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真实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愤怒和取舍,努力了并不一定会成功,做了正确的事情也不一定会被称赞——甚至连什么是正确的事情都是不一定的。”   “像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颠倒了上下、左右、黑白、生死……把所有人都拖入了尖叫的地狱。”   “在这个过程中,医院药师能够做的,真地是太少太少了……”   周雪葵的一番话,似乎是在对边野诉说,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语焉不详,又颠三倒四。   边野虽然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但却被其中悲伤的情绪给深深触动了。   边野将周雪葵送回了家,在周雪葵下车的最后时刻,边野终于将憋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雪葵,这周末我带你出去玩一玩,散散心吧?”   他的眼中充满了担忧。   他能够看到,一股抑郁的情绪在周雪葵的胸中不断地膨胀、膨胀……像个已经充满了气变得圆鼓鼓的气球,却还在不断地被人往里充气。   他害怕,害怕那个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   周雪葵冲着边野安慰一笑:“谢谢你,不过不用了。这周末,我想自己静一静。”   在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想要去的地方。   看着周雪葵渐行渐远的落寞背影,边野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云学姐吗?药剂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第一次看见周雪葵变成了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电话那头的云学姐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雪葵她,她太……”   时间一晃就到了周末。   这一天,周雪葵推掉了所有的邀约,也婉拒了父母的陪同,一个人坐上了摇摇晃晃的大巴车。   在一路盘山绕水之后,终于来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故乡,她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多年的地方。   外公虽然故去多年,但外婆还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周妈妈、周爸爸也多次想要把外婆接到城里去享福,但外婆总是以住不惯为由拒绝了他们。   “我要是去城里了,家里的鸡怎么办?地怎么办?房子怎么办?难道就都撂荒了?再说了,城里的房子都是楼房,人都是住在半空中的,住得人心都是悬的。我还是喜欢住在老瓦房里,脚踏实地、头顶青天,人才踏实。”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在翻动着新腌好的豇豆。   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坚持种地。   她每年都会种不少的豇豆,等到大量成熟的时候就全部摘下来,腌盐、晒干,做成可口的干豇豆。   周雪葵最喜欢外婆做的干豇豆烧肉。外婆也知道她喜欢,每年做好了干豇豆都会给她寄一大包过去。   周雪葵这次回来得匆忙,但外婆依旧坚持给她做了一大碗干豇豆烧肉。   周雪葵为了纠纷病历的事情,心情郁闷了好几天,每天都没什么胃口。但一闻到了干豇豆烧肉的香气,原本没胃口的胃袋突然发出了呐喊,吵着闹着要吃要嚼。   周雪葵大口吃着干豇豆烧肉,大口嚼着田里产的新米,周身萦绕着从瓦房空隙里吹来的田野清风,整个人突然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在不断地输入。   生命。   生命!   那一刻,周雪葵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吃好了饭,洗好了碗,周雪葵才终于说出了这次来的目的:“外婆,我想看看外公。” 第86章   外公葬在山上的祖坟里,那里山高路陡,即使是年轻力壮的成年人爬起来也十分费劲。   这十几年来,外婆虽然一直守着祖坟,但因为年老体弱,一次都没去过。   每一次,都是过清明、过年的时候,周妈妈、周爸爸和周雪葵一家子回来,然后带着外婆准备的东西去山上祭拜。   现在,听到周雪葵主动提出要去祭拜外公,外婆非常高兴,不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蜡烛、长香、纸钱,末了,还往周雪葵的手里塞了一包新制好的干豇豆。   “你外公最喜欢我做的干豇豆了,让他多尝尝。”   外婆笑得像个出游的小孩子一样,一路把周雪葵送到了山脚下。   周雪葵提着大包小包,弯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祖坟前进。   爬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下来歇息,一转头,却看见外婆还站在山脚下,正抬着头望着山上。   那衰老瘦弱的身躯,远远看过去,如同一枚干瘪的枣核。   周雪葵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心头一阵绞痛,不由地流下了两行泪水。   亲情、友情、爱情、师生情、同乡亲……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所有事都逃不开一个情字。   这些情,可以让人体味幸福,将人捧入天堂。   这些情,也可以使人陷入漩涡,将人拖入地狱。   现在的周雪葵,就深深地陷入到了漩涡之中。   周雪葵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前进。   她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走过翠绿的苍耳丛,走过新发的桑树苗,走过挺拔的老松柏。   她为外公的墓碑扫掉枯叶,为小小的坟茔添上新土。   她在坟前点上蜡烛、燃上纸钱、摆上外婆特意嘱咐的干豇豆,然后拈起三炷香,跪拜、叩首。   一叩首,询问外公在那边是否安好?   二叩首,祝愿外公在那边事事如意。   三叩首,告知外公这边的亲人健康平安。   做完这一切后,周雪葵依旧跪在坟前,久久不愿起身。   她将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对外公细细地讲了一遍,然后在想象的世界中化作小孩子的模样,依偎在最信赖的外公怀里,轻声问道:“外公,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   第二天,就是提交纠纷病历的最后期限了。   周雪葵一踏进临床药学办公室,立刻感到数道强烈到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顶着目光走到办公桌前,从文件夹中拿出来两份纠纷病历点评表。   这两份点评表中,一份如实地写出了医院的□□,装在了一个白色的透明文件夹中;一份删掉了所有关于医院都□□,装在了一个蓝色的透明文件夹中。   虽然是背对着所有人都,但周雪葵依旧能够清晰地听到,在她拿出那两份纠纷病历点评表的时候,所有人都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周雪葵纤长的手指在两份文件夹上流连了几下,随后毅然地抽出了白色文件夹。   “对不起。”周雪葵抱着白色文件夹,转过身,冲着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深深地鞠了一躬,“药剂科,或许要因为我而陷入危机了。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无法写出假的药物点评。”   罗会江叹了一声“完了”,仿佛一个泄了气的气球,无力地瘫软到了座椅上。   姚护冷哼一声,道:“蠢蛋果然就是蠢蛋。”脸上没有丝毫地震惊,仿佛早就料到周雪葵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秦九结默默地坐在会客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云学姐三两步冲到周雪葵的身边,直接给了她一个爱的抱抱:“没事没事,咱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拯救药剂科的。”   周雪葵强压着鼻头的酸胀感,用力地回抱云学姐,在心中不断地说着谢谢。   ……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便到了庭审的时间。   首先出庭的是呼吸科的冯坚医生,他坚持自己对马文博的用药是没有问题的。   等冯坚医生陈述完毕之后,高鸿志站了起来,问道:“冯医生,刚才你提到是你向原告及马文博先生推荐使用莫卡斯这款药物的,是吗?”   冯坚医生:“是的。”   高鸿志:“既然是你专门推荐的,那么你一定也非常了解莫卡斯胶囊(注1)是一款每日治疗费用高达980元的昂贵药物?”   冯坚医生:“是的。”   高鸿志:“你在向原告推荐昂贵的莫卡斯胶囊的时候,还推荐了指定的购买渠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合理怀疑,你和这个购买渠道有利益交换?”   经过高鸿志这么一梳理,冯坚医生推荐莫卡斯胶囊的动机瞬间可疑了起来,旁听席上的人们也立刻相互交换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这么一说,好像是啊。”   “这个药这么贵,说里面没有水分,我都不相信。”   “的确很可疑啊!”   冯坚医生立刻慌了:“我抗议!这是莫须有的罪名!我从来没有和那个销售有过利益往来!”   但此时,冯坚医生无论说什么,都抹消不了人们心中的怀疑了。   很快,轮到周雪葵站上法庭了。   高鸿志得意地拎出一份文件,道:“这份纠纷病历点评是周雪葵药师你亲自做的,对吧?”   周雪葵点了点头:“是的。”   高鸿志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一下文件,问道:“你在里面提到了超说明书用药,能请你在现场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周雪葵道:“简单地来说,说明书规定了药品的适应症和用法用量,一切与说明书规定不相符的药物使用,都可以称之为超说明书用药。”   高鸿志问道:“在本次案件中,莫卡斯胶囊是怎么被超说明书使用的呢?”   周雪葵道:“马文博先生患有的是特发性肺纤维化,而莫卡斯胶囊在说明书上载明的适应症只有胃肠道肿瘤。因此,对患有特发性肺纤维化的马文博先生使用莫卡斯胶囊,就是超说明书用药。”   高鸿志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特意转向法官,提高声量道:“众所周知,药品说明书是载明药品的重要信息的法定文件,那么超说明书用药自然也是一种违法的行为。”   高鸿志又转向周雪葵:“经过法医鉴定,马文博先生死于急性呼吸衰竭。而他的死亡时间距离最后一次服用莫卡斯胶囊仅仅一个小时。周雪葵药师,从你的药学专业角度来看,是不是莫卡斯胶囊导致了马文博先生的死亡?”   高鸿志这样问话,摆明了就是要把周雪葵化成一把刀,捅进自己医院的身体里。   周雪葵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险恶用心呢?   但身为医院药师的责任感,依旧驱使着她说出了最艰难的实话。   “有这种可能性。”   高鸿志立刻大声道:“也就是说,是莫卡斯胶囊导致了马文博先生的死亡!”   周雪葵也跟着提高了音量,重复道:“我说的是:有这种可能性。”   路琪突然失控,尖叫着从原告席上站了起来:“就是莫卡斯胶囊害死了我的老公!”   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路琪全然不顾,只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恨恨地瞪着冯坚:“就是你,给我老公用莫卡斯胶囊,才害死了我的老公!就是你害死了他!”   路琪的情绪完全失控,甚至想要冲出去打冯坚医生。高鸿志赶紧拉住她,法警也跟着紧急出动维持现场秩序。   路琪的痛哭声充满了整个法庭,也刺痛了在场所有人都心。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这个可怜女人的这边。   “看来就是冯坚医生超说明书用药害死了马文博。”   “按照周雪葵的说法,冯坚医生的问题很大呀。”   “这个医生真是太可恶了,为了几个钱害死了一条人命!”   “这个叫周雪葵的还算有点良心,敢站出来揭发自己的同事。”   在这一刻,在旁听的众人眼中,周雪葵就成为了正义的化身,成为了大义灭亲的道德完人。   他们欢呼着、赞扬着,把周雪葵捧得高高的。   但那些欢呼声、赞扬声,却变成了凌冽的风雨,无情地摧残着茕茕孑立的周雪葵。   冯坚医生、王少清副院长和医院其他人的眼里,已经对周雪葵露出了深深的仇恨。   而其他同样坐在旁听席上的边野、Tina,以及姚护、秦九结、云学姐、罗会江……等一干药剂科的人,都痛苦地低下了头。   明明说出来最客观公正的判断,却被高鸿志刻意扭曲成了杀人的刀,还被引导着刺进了同事的胸膛——这是什么?这是杀人诛心!   此刻的周雪葵,承受着比刺杀更加严重百倍的痛苦。   边野心疼地望着站在法庭中央的周雪葵,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座椅扶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才没有冲进法庭将周雪葵拥进怀里,柔声安慰。   就在这时,一个石破天惊般的声音突然插入到一团乱麻的法庭中,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马文博先生不是冯坚医生害死的!”   一时间,上百双眼睛都望向的法庭的正中央,望向了那个细瘦伶仃的身影。   周雪葵昂首挺立,正色道:“冯坚医生用莫卡斯胶囊,没有用错。”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莫卡斯胶囊是作者杜撰的药物,请勿带入现实 第87章   路琪尖叫起来:“就是冯坚害了我丈夫!你刚刚不是还说,是莫卡斯胶囊导致了呼吸衰竭吗?要不是冯坚用错了药,我的丈夫怎么可能会呼吸衰竭,怎么可能会死?”   周雪葵坚定地道:“我刚刚说的,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虽然莫卡斯胶囊的服用时间和呼吸衰竭的发生时间之间有着某种前后的关联性,但是,第一,莫卡斯胶囊的说明书和相关资料中并没有提及到它可能导致呼吸衰竭;”   “第二,马文博先生在服用莫卡斯胶囊的同时还服用了其他药物,不能排除是其他药物导致的呼吸衰竭;”   “第三,在马文博先生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后,冯坚医生立刻停用了莫卡斯胶囊,因此没有复用莫卡斯胶囊后的患者情况数据,也因此不能完全确定莫卡斯胶囊和呼吸衰竭的因果关系。”   路琪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她看向周雪葵的眼神逐渐充满了仇恨,甚至比对冯坚的恨还要多!   周雪葵毫不畏惧地迎上那道目光,总结道:“综上所述,冯坚医生的确超说明书使用了莫卡斯胶囊,但并不能就此断定是超说明书使用的莫卡斯胶囊导致了马文博先生的死亡。”   周雪葵的一番话,将原本倾斜的审判天平又重新推回来平衡。   但她说的那番话,却彻底得罪了原告和被告双方。这就像是职场上的站队,保持中立的人总是被双方针对、嫌弃。   在庭审结束的时候,冯坚医生、王少清副院长以及其他医院的人,都对周雪葵投去了厌恶的目光,赤果果地透露着两个字“叛徒”。   而路琪的眼光则更加露骨,那种纯粹的恨意,像刀子一样刮着周雪葵的皮和骨。   药剂科的人都默默地将周雪葵围在中间,尽力地减轻她所受到的压力。   “雪葵,我们一起坐车回医院吧?”云学姐提议道。   周雪葵怎么会看不出来同事们的关心和爱护,但她更加知道这种时候和他们牵扯得太深,有可能会恶化他们在医院中的处境。   无论如何,被厌恶的人,只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周雪葵打定主意,拒绝了同事们的同乘邀约。哪怕云学姐再怎么劝说、秦九结再怎么露出哀求的目光,甚至就连姚护主动开口,她也都全部拒绝了。   边野在旁边提出他可以载周雪葵回医院,同样也被周雪葵拒绝了。   “你还是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现在风评不好,你要是和我牵扯太深,上了新闻,是会影响顺心药业的声誉的。”周雪葵体贴地说道。   最后,周雪葵一个人走下法院的台阶,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向远方。   一阵风吹来,吹起来周雪葵的薄风衣,吹起来一地枯叶,吹出来漫天的迷离。   那一瞬间,众人不由地心头一紧,想起一句诗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周雪葵刚走到医院门口突然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   他们有的举着话筒、有点扛着摄像机、有的举着手机……一边往周雪葵的身上贴,一边竹筒倒豆子似地不停地说着话。   “庭审结果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看这边!看这边!”   “听说你在现场骂了原告,请问是真的吗?”   “你说不是冯坚医生害死了马文博,你是准备包庇你的同事吗?”   “你是不是在变相地为原告说话呢?”   看来,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发酵,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八顺市的热点新闻,吸引了一大票想要挖掘劲爆消息的新闻媒体、网红自媒体。   而在他们看来,在法庭上“反复横跳”的周雪葵,显然就是个值得挖掘的点。   周雪葵一边摇头拒绝采访,一边努力地想要走出人墙回到医院。就在她刚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随后是一个鸡蛋被砸在了她的额头。   “你这个混蛋!你该死!”路琪尖叫着,不断地往周雪葵身上扔鸡蛋。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中年男人,也不断地冲着周雪葵扔白菜、土豆、泥巴。   “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   “你个害人精!”   “你不得好死!罪有应得!”   不一会儿,周雪葵就被扔得满身挂彩,头晕目眩。   原本围着周雪葵的媒体人全都一哄而散,将空间完全让给了医闹的人。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助周雪葵,反而每个人都兴奋地两眼放光,高举着摄像头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幕。   周雪葵默默地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的身体很痛,但她的心更痛。   原来,坚持公平公正就意味着与全世界为敌,意味着没有好下场。   她觉得可笑,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真地值得吗?   又是一个土豆砸在脑袋上,周雪葵眼前一黑,终于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雪葵!”   两道健硕的人影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冲出来,一个伸手接住晕倒的周雪葵,一个脱下外套护住周雪葵的身躯。   姚护和边野一前一后,护着周雪葵迅速地跑进办公楼里。药剂科的其他人也都跑了出来,挡住了还想要追上去的人群。   可惜,周雪葵没有看到这一幕。   如果,周雪葵看到了,一定会热泪盈眶。   她亲爱的同事们,在最危机的时刻站了出来,勇敢地挡在了她的面前,用尽全力保护了她!   周雪葵被放在了临床药学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秦九结和云学姐帮她擦拭身体、检查伤口。边野和姚护沉默地坐在一边,眼里满是心疼。   忽然,昏迷中的周雪葵晃了一下脑袋,嘴里喃喃地吐出几个词句。秦九结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边野心里着急,两步跨在沙发边,半跪下来,将耳朵凑到周雪葵的唇边,仔细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怔住了,眼中的心疼之情随即更加浓厚。   “怎么了?雪葵说什么了?”云学姐焦急地问道。   边野轻叹一声:“她在叫……外公。”   ……   恍惚之间,周雪葵发现自己回到了平桥乡的老瓦房中。   在这套承载了她童年的祖宅中,到处都是熟悉的痕迹,却奇怪地沉寂着,没有一个人的身影。   周雪葵有些慌了,一边叫唤着“外公!”一边在各处房间中搜寻。结果一转头,发现外公正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柄芭蕉扇冲着自己笑。   “外公!”周雪葵心中一喜,立刻笑着跑了过去。望着外公那熟悉的慈祥笑容,周雪葵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外公,小葵好想你呀……”   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想起你。   每当遇到开心的事情、难过的事情、喜悦的事情、悲伤的事情,也都想要第一个和你分享。   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当初你的病被控制住了,那自己的往后余生里,是不是和你相伴得更加长久,是不是能和你度过更多的美好时光。   每一次甜蜜的设想之后,再回到现实,都会被你已经不在了的事实给击倒。   “外公也想小葵呀。”外公拉着周雪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长条木凳上,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一个过去一个未来,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外公主动挑起了话头:“小葵最近不太开心?”   周雪葵刚要摇头,就听见外公说:“别瞒我了,我都听见你跟我说的话了。”于是,周雪葵只得将摇到一半的动作改成点头,看上去有点无奈、又有点心酸。   周雪葵低着头,看着外公满是皱纹的手,心中一片迷茫:“外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要坚持我最初的梦想,坚持做一个好的医院药师,坚持公平公正——但似乎,我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无助地收紧了手指,用自己的手掌细细地感受从外公手掌中传过来的体温,绝望地想要从中获得一点支持。   外公仔细地听完之后,突然笑了起来:“傻孩子,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对和错?或者说,对和错很多时候都是变化的、流动的。”   “对他人来说,如果你做的事情给他带来了好处,那么就是对的;如果你做的事情给他带来了坏处,那么就是错的。”   “对的事情可能是错的,错的事情可能是对的。对的事情里可能有错的,错的事情里又有可能有对的。总之,对错从来都是混沌不明的。”   周雪葵有些急了:“那按照你的说法,我觉得我没办法再继续做事了,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是错的。”   “但是,也有可能都是对的。”外公强调道。   周雪葵仔细地想了一下,还是感觉一片迷茫。她的外公对她信心十足,仿佛她的一举一动只会正确不会错误,但她自己却没有那个自信。   “我不明白。”周雪葵摇了摇头,“万一我做错了呢?”   外公笑了起来:“我的小葵怎么会做错呢?我的小葵那么好、那么善良,只要她坚持自己的心,那么就一定不会错的!”   “坚持自己的心……”周雪葵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抚上胸口,一时间不能理解:“我的心?”   “对,你的心。”外公将芭蕉扇拍在周雪葵的胸口,循循善诱地问道:“小葵,你好好想一想,你最初的心是什么样的?你为什么要把医院药师作为自己的终身梦想?”   周雪葵想起往事,眼神不由地柔和了下来:“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好、很好的医院药师。她帮助了我,给我买了药。我想像她一样,做一个好药师,去帮助更多的人。”   她恍然大悟:“所以,我的心是……!”   刹那间,一股暖流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更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外界。仿佛混沌初开、万物生长。眼前,有草木抽芽、百花齐放;耳边,有清风徐来、仙乐飘飘。   周围的环境骤然变化,老瓦房不见了、小院子不见了、长条板凳不见了,外公也不见了!   周雪葵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脚下有一条蜿蜒的白色小路。   那小路曲折着,一直延伸到黑暗中,看不见尽头。   周雪葵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寻找外公,突然感到肩膀一沉,芭蕉扇的一角扇面出现在了眼角余光之中。   紧接着,外公慈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我的小葵既然已经想清楚了,就快走吧。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呢。”   周雪葵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颤抖,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她在害怕,她有预感,如果她在此刻离开,那么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外公了!   “外公,我……”   “我的小葵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要外公背在背篓里,什么也不会的小葵了。”   外公的声音中带着欣慰。   “从今往后,这条路你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外公也陪不了你了。但是没关系,外公会在你的身后一直看着你的。”   随后,周雪葵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笑声,感到一股推力通过芭蕉扇传到自己的背上。   外公催促着:“快走吧,不要犹豫,不要回头,一直向前。快走吧!”   在外公再三的催促下,周雪葵终于下定决心,奋力地向前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流泪,大滴大滴的泪珠仿佛雨滴般撒下。她的心痛苦地绞成一团,疯了般想要回头,想要回到外公的怀中。   但在最后,她还是牢记着外公的话。   不要犹豫!   不要回头!   一直向前!   一直向前!   向前!   向前!   向前!   ……   周雪葵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临床药学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   药剂科的同事们都欣喜地围上来,说着关心的话。林勇主任走进来,宣布给周雪葵放假一周,压压惊。   周雪葵都一一谢过。   随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寻找已久的人影上,急切地道:“边野,我想跟你借一样东西。” 第88章   听了周雪葵的请求后,满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她向边野借了一间带医学数据库的办公室。   云学姐拉着周雪葵的手,心疼地劝道:“你身上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得好好休息才行。”   罗会江皱着眉头:“林主任给你放假,是让你好好休息的。你还专门跑到外面去借办公室工作,你是受虐狂吗?”   姚护则冷冷地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蛋!”   周雪葵知道,同事们都在用着各自的方式关心着自己。她的眉眼弯了弯,语气中带着笑意:“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见周雪葵这么坚持,其他人也不好多劝,边野也点头答应了。   周雪葵大喜过望,将身上的毯子一掀,立刻就要去办公室开工。云学姐吓得赶紧劝她再多休息一下,但周雪葵却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现在必须要争分夺秒。”   临走的时候,秦九结提出她也要跟着过去:“既然周老师现在在争分夺秒,那么多一个人干活,效率不是更高吗?反正我现在也在休假中,也没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做,不如帮周老师分担一些工作。”   理由充分,情感真诚,谁听了不夸一句她是一位体贴的好同事、好学生呢?   周雪葵感动不已,当场给了秦九结一个爱的抱抱。   边野开车将周雪葵、秦九结带到顺心药业的办公大楼内,亲自调拨了一间独安静、舒适、设施齐全的办公室给她们。   周雪葵则在短暂的调整之后,迅速地进入到了高强度的工作状态。   “小秦,你查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周雪葵将一张A4纸递给秦九结。   秦九结低头,只见纸上写着好几个题目,包括:莫卡斯的毒理学试验资料、莫卡斯的临床试验不良反应情况、莫卡斯的病例报告中的不良反应情况……   秦九结有些疑惑:“周老师,你查这些资料干什么?”   你不是已经出过庭了吗?这件事难道不应该就此结束了吗?   周雪葵道:“莫卡斯胶囊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下周二的庭审中,我还要再次作为证人出庭。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利用这次机会,帮助路琪小姐。”   秦九结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帮路琪?可是,她刚刚才袭击过你啊!”   恍惚之间,秦九结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怒目圆瞪的中年患者,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又开始浮现了火辣辣的痛感。   她抬起手,捂住那个曾经被狠狠扇过的地方,语气中隐隐夹杂着恨意:“对于这些无理取闹的患者和家属,真地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周雪葵停下手中的工作,深深地望向秦九结。   年轻的实习药师紧紧地抿着嘴唇,每一个弧度中都盛满了无尽的委屈。   周雪葵能够理解秦九结,那种被误解的委屈,那种被暴力的无助,那种满腔热情却被现实的冰水兜头浇灭的绝望。   她都曾经经历过。   她知道,那是多么地伤人心。   但现在的她,早已跨过来那道坎,找回了她的初心。   周雪葵笑了笑,那笑容温暖又有力量。如果外婆在的话,一定会一眼认出,那是曾经在外公脸上经常出现的笑容!   周雪葵道:“这就像栀子花。”   秦九结不解:“栀子花?”   周雪葵解释道:“栀子花花型小、花瓣厚、花香又浓又烈,从古至今,很多人都不喜欢它。他们说栀子花不如牡丹华贵、不如芍药飘逸、不如兰花清雅、不如芙蕖高洁,说她又媚又俗,不堪入目。”   “于是他们想尽办法辱骂它、贬低它、打压它、铲除它。但千百年来,栀子花从来不曾动摇过。它就是要开得又媚又俗,就是要香得又浓又烈。它今时今日的模样,和它千万年前的模样没有任何改变。”   周雪葵看着自己的手掌,透过那小小的骨血,看到了它和每一盒药接触的瞬间、看到了它为每一位患者劳作的时光。   那是,她身为医院药师的骄傲。   “对于我来说,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医院药师,尽我所能去守护每一位患者,帮助每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无论谁来辱骂我、贬低我、打压我、铲除我,都没关系。”   “我依旧是我,一名守护患者的医院药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过去多少时光,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耳边有古老的铜钟发出悠长的声响,黛青色的山巅有归林的鸟群展翅翱翔,流水似地白雾滚滚而来,仙境神光降临人间。   那一刻,仿佛有清风拂面而来,吹散了遮蔽在眼前的云雾,带来了微凉的湿气,让秦九结整个人都精神都为之一振!   是了,是了……   如果立志要做一名医院药师,要做一位患者的守护者,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重要。   只要自己坚持初心,就够了!   仿佛从狭小的山洞中步出,明媚的阳光普照万物,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秦九结脸上的仇恨和委屈一点一点慢慢消散,最终,和煦的春风又攀上来她的眉梢。   她勾唇轻笑,用力点头:“嗯,我明白了。”   心结解开之后,秦九结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资料收集工作之中。在这期间,边野、Tina和药剂科的一些同事们都过来或探望或帮忙过,林勇主任还送来了一大堆慰问品。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一路用功,总算在周五的时候写出了一份不错的报告。   “呼,终于弄完了!”秦九结放下文件夹,伸了个懒腰,心情格外舒畅,“有了这份报告,这场官司咱们医院应该能赢下来了。”   周雪葵纠正道:“我们不是为了打赢官司,最重要的是让路琪明白她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不能让她一辈子都活在怨恨当中,也不能让冯坚医生一辈子背着这个骂名。”   “明白明白!”秦九结比了一个“知道”的手势,心情愉悦地继续整理手上的资料。   虽然最终目的是化解路琪的心结,但能够顺便打赢官司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在这时,云学姐却突然来到了一个坏消息:“我刚刚打听到,王少清副院长和陆琪、高鸿志私下里见了面了。听说,是因为医院这边打算进行庭外和解,赔偿路琪十万元。”   “庭外和解?”周雪葵皱紧了眉头。   秦九结年轻,心直口快:“那不就是医院主动认输吗?”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资料,突然感到很失落,“啪”地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办公桌上。   以前读《三国演义》的时候,看到那句“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她很不能理解姜维为什么那么愤怒和无奈,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   但现在,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   周雪葵到底比秦九结多工作几年,沉稳许多,直接问道:“那结果怎么样?”   云学姐道:“路琪拒绝了。她坚持要打官司,要医院认错道歉。”   周雪葵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突然转过身,再次雷厉风行地进入到工作状态。   “小秦,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的语调极快,仿佛有一匹饿狼在后面狂追,“我们手里完成的这份报告作废。我们必须要拿出更加详实的数据、更加有力的证据、更加完善的报告,才能说服路琪。”   秦九结其实很想问一句:医院都已经放弃了,我们再做这些工作真地有意义吗?   但看到周雪葵那坚定的目光,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雪葵老师,就是那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栀子花啊……   别说只是医院想要庭外和解,就算医院真地打输了官司,她估计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的。   “我明白了。”秦九结深吸一口气,也跟着投入到了更加紧张的工作当中。   云学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了口气,跟着帮起忙来。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周二开庭的时间。   双方在大厅迎头遇上了。   高鸿志趾高气昂:“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有勇气来法庭啊?不过这样也好,庭外和解虽然也是赢,但终究还是要在法庭上把你们驳倒才更有意思啊。”   医院方面的代理律师脸色灰败,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像条丧家之犬似地绕过高鸿志离开了。   高鸿志顿时笑得更得意了,他冲着王少清副院长喊道:“王院长,准备好道歉信吧!一定要写得情真意切哦!”   “谁准备道歉信还不一定呢。”就在高鸿志志得意满之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铁马冰河般气势逼人。   高鸿志瞬间收敛了神色,转头看了过去,发现说话的原来是个老熟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手下败将。   “原来是姚护药师啊,好久不见。”高鸿志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角,眉眼中带着弑杀的气息,“真可惜啊,这次的案件中你只是个旁听,否则的话,我就能早点达成二杀你的成就了。”   姚护蔑了高鸿志一眼,嘴角的弧度比他更冷更硬:“你以为你就赢定了吗?不到最后一刻,谁输谁赢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你现在笑得这么嚣张,小心一会儿一阵风吹来,闪了腰。”   高鸿志:“我的腰粗,不是什么风都能弄闪的。”   高鸿志绝顶聪明,他拿眼睛在医院方的队伍里溜了一圈后,立刻就猜到了姚护话中的“风”指的是谁。   “你该不会是把宝都压在周雪葵药师身上了吧?”高鸿志笑了起来,看姚护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姚药师,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啊?你的能力我是认可的。如果是你上的话,我可能还会有点头疼。可是周雪葵药师……噗嗤……那么个小年轻……你不会真地以为她能威胁到我吧?”   “那就拭目以待吧。”姚护睃了高鸿志一眼,面无表情地绕开他,走进了法庭。   在旁听席上坐定后,姚护感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便拿出来接通了电话。   刚一按下通话键,秦九结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不好了,姚老师!周老师出事了!” 第89章   在又熬了一个通宵之后,周雪葵和秦九结终于在周二早上七点前完成了所有资料的整理工作。   边野带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餐,受到两位女士的一致好评。   “虽然已经有些习惯了,但果然熬夜之后就会很没精神啊……”秦九结打了个哈欠,走到一边的茶水台上,“我们先喝杯咖啡再走吧。”   周雪葵和边野都没意见。秦九结开始烧热水,将咖啡豆舀进咖啡机里。   有悠悠的香气在空气中散开。秦九结紧绷了几天的神经逐渐舒缓下来,忍不住开口。   “有时候仔细想想,其实人生真地挺神奇的。”   周雪葵站起来,靠在墙上,冲着秦九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怎么这么说呀?”   秦九结道:“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以后会在假期义务加班,我一定会直接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但现在,我不仅加班了,而且还连熬了好几天的夜。更关键的是,我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不满。”   边野靠在办公桌边,似有所感,像秦九结看了过去。   将滤好的咖啡倒进杯子中,又拆开一盒牛奶,将其缓缓倒入到咖啡中。   黑与白的液体在长柄勺的搅动下,开始接触、融合,最终融为一体。   看着那杯新生的浓棕色液体,秦九结的眼中渐渐染上笑意。她想到了她自己的人生。   “我想,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遇到了周老师你。将我带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周老师,我之前一直都是以实习生的身份呆在药剂科的,因为我一直没有确定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做一名医院药师。被患者打了之后,这种动摇的心就更强了。”   “但是,和你一起经历了莫卡斯胶囊事件之后,我想,我果然还是想成为一名医院药师,做一个患者的隐形守护者——哪怕没有聚光灯也没有欢呼声;哪怕救下再多患者的性命,也不会收到一声感谢——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秦九结越说越激动,她转过身来,专注地望着周雪葵:“周老师,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医院药师!”   这番话,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百个字,却秦九结在几个月的人生积累后的深刻感悟,更是她往后几十年人生的宣言。   字,虽然短;情,却极长。   边野在旁边也听得心情澎湃。   他知道秦九结是周雪葵负责的学生,也知道周雪葵一直很看重这个后辈。如今,作学生的明确表示要继承老师的衣钵,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段完美的师徒佳话。   边野欣慰地看了一眼秦九结,随即去瞅周雪葵的反应。这一瞅,就突然察觉了不对。   太安静了。   周雪葵太安静了。   她那样安静地靠在墙上,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雪葵,你……”边野伸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周雪葵的肩膀。下一秒,年轻药师的身躯轰然倒塌……   “雪葵!”   “周老师!”   ……   周雪葵缓缓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带有U型输液轨道的白色天花板,鼻子里还有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即使没有开口确认,她也知道自己是来到医院了。   “周老师,你醒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吓死我了!”   秦九结欢呼一声扑了上来,脸上满是喜悦。再旁边一点,是边野担忧又关切的双眼。   这样的一个场景,再加上不断席卷上来的疲惫感,周雪葵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自己因为劳累过度而昏倒住院了。   既然是劳累过度,那么自然就要好好休息。   但现在的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好好休息!   “现在几点了?”周雪葵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翻身要去找自己的手机。秦九结赶紧扶住她,神色悲戚地道:“已经九点了,法院那边已经开庭了。来不及了。”   周雪葵终于抓到了自己的手机,低头一看,屏幕上果然显示时间已经到了9点05分。   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不!   还有机会!   还来得及!   周雪葵的大脑中飞快地计算着,嘴里喃喃地道:“从医院到法院门口是二十分钟的车程,也就是是9点25分。加上走路的时间,就是9点35分。开庭之后,有一些其他程序要走,不会立刻叫我出庭……所以说,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拿定主意之后,周雪葵立刻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挣扎着下床。   看着周雪葵摇摇晃晃的身姿,秦九结吓得脸都白了:“周老师,算了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撑得住?”   “怎么能就这样算了?我们准备了那么久,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周雪葵目光炯炯,“明明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如果就这样放弃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可是,周老师你……”你的脸色真的很苍白啊!   秦九结在心中呐喊,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她固然明白这次的出庭对周雪葵有多么地重要,但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周雪葵的身体健康!   “小秦,不要再说了。你是劝不住她的。”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执。边野看向周雪葵,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坐我的车走吧。”   周雪葵立刻点头:“好!”   眼看着周雪葵和边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秦九结一咬牙也追了过去:“周老师,也带上我吧!我帮你拿资料!”   于是三个人不顾医生、护士的阻拦,一路从医院逃跑出来,冲入了车库。   几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一路按着喇叭,急速地汇入到马路的车流中了。   一坐上车,周雪葵就给姚护打了电话:“姚老师,我是周雪葵,我现在正在往法院赶,大概二十五分钟之后到,麻烦你帮我拖延一下时间。”   姚护诧异得眼睛都瞪圆了,阴沉人设开始逐渐崩塌:“你不是进医院了吗?你要来出庭?”   周雪葵斩钉截铁地道:“我要来。记得帮我拖延时间!”   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姚护的心绪顿时翻涌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周雪葵居然可以坚持到这个地步。   虽然姚护对周雪葵的行为有些不太赞同,但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如今又被这样郑重地托付,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只能宠着了!   就在姚护思考该如何拖延时间的时候,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了起来:“这件事交给我吧,我过去跟王院长说。”   姚护转头一看,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身为药剂科成员却一直和药剂不对付的罗会江!   姚护面露怀疑:“你愿意出手?”   罗会江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这种时候我不出手,难道你有办法?就凭你那糟糕的人际关系和情商,王院长能听你的建议?唉,还是我出马吧。”   罗会江整了整衣领,站了起来,如同一位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周雪葵毕竟是我认可的人。如果她这样输得不明不白,岂不是显得我的眼光很差劲?”   罗会江悄无声息地绕到被告席上,和王少清副院长耳语了一番。王少清副院长虽然一脸不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点小动作当然逃不过高鸿志的眼睛,他立刻刺出了他的宝剑:“下一位证人是周雪葵药师吧?怎么,周药师出事来不了了吗?”   罗会江立刻挺直腰板,朗声道:“谁说我们周雪葵药师来不了了?她只是身体不适,要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到。”   医院方的代理律师立刻配合道:“法官,我方申请跳过周雪葵药师,先请我方其他证人出庭发言。”   高鸿志道:“反对!法官,这是被告方在故意拖延时间!”   罗会江道:“我要是真地要故意拖延时间,就一个证人都不来了。人吃五谷、生百病,都有不太方便的时候,就不能根据实际情况稍微灵活处理一下吗?还是说,高律师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体会不到?”   顿了一下,罗会江勾起唇角,邪气一笑:“抱歉,不小心戳穿高律师的小秘密了。”   如果说姚护是药剂科“怼王”的话,那罗会江就是妥妥的“阴阳怪气小能手”。   他以一人之力,和姚护、周雪葵等整个药剂科打了多年嘴炮,还能不落下风,那实力自然是过硬的!   这不,罗会江三下两下就把高鸿志气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喊“抗议”。罗会江表面敷衍地道歉,实则继续阴阳怪气地输出。   ……   从医院到法院的二十分钟,是边野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二十分钟。他在城市的道路上,以普通人的车技,硬是开出了F1赛车的速度和气势,收获了一路的其他司机的怒骂、比中指、按喇叭。   最后,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边野硬生生地十五分钟就完成了。   等车子开到法院门口的时候,时间刚到9点20分,比预估的时间足足少了10分钟!   车子还没停稳,周雪葵就抱着文件冲下了车。秦九结抱着剩下的资料,跟在后面狂追不舍。   一定要赶上!   一定要赶上!!   一定要赶上!!! 第90章   当最后一个证人陈述完毕之后,法庭的门还是没有动静。   周雪葵,还没有到。   罗会江从门上收回目光,有些焦急地握紧了手机。   云学姐眉头紧皱,忍不住低声道:“雪葵怎么还没到?不会是又出什么事了吧?”   季平瘫着手,一脸无可奈何:不知道啊,我刚刚给她打了个电话,结果一直没人接。   姚护双手环抱,黑铁似地坐在旁听席上,面色阴沉得可怕。   高鸿志显然已经看透了一切,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接下来就该轮到周雪葵药师出庭了吧?不知道她的身体好点了没有。”   罗会江剜了一眼,硬邦邦地道:“周药师的身体好得很,不劳你费心。”   高鸿志露出了标志性的狐狸笑:“当然要费心了,毕竟她可是重要的证人啊!”   看着罗会江瞬间紧张的表情,高鸿志的笑意更深了:“周药师怎么还不来?她的身体不会又出问题了吧?”   “她……”罗会江紧绷着脸,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突然,法庭的门口处传来“吱呀”一声长吟。   一个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   “我已经到了!”   周雪葵推开法庭大门,信步而来!   高鸿志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两只眼睛中透出阴沉沉的光。   罗会江、姚护、云学姐、季平、王少清副院长等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在简单的准备之后,周雪葵站上了法庭。   她腰背挺直,郑重地开口道:“这一次我站上法庭,就是想要向大家揭示,马文博先生的真正死因。”   秦九结坐在一旁,将整理好的资料配合着周雪葵的节奏一样一样地进行多媒体放映。   因为这些资料都是她经手整理的,因此她做这项工作做地得心应手。   “我们运用循证药学的方法,对七个中英文主流医学数据库进行了检索。在对检索结果进行了两轮细致筛选后,我们共获得了138篇有关莫卡斯胶囊有效性和安全性的文献。”   “也就是说,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这就是世界上关于莫卡斯胶囊有效性和安全性的全部科学资料了。”   “对这138篇进行数据整和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共有28名患者在治疗过程中不幸死亡,其中没有患者死于急性呼吸衰竭。”   “但在被记载的867例未导致死亡的不良反应中,有13例呼吸衰竭相关的不良反应。”   “所以,马文博先生有很大可能性是因为莫卡斯胶囊的不良反应而死亡的。”   听到这里,路琪立刻跳了起来:“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明明已经有呼吸衰竭的不良反应了,明明已经有死亡的风险了,冯医生还给我的老公开莫卡斯胶囊,这根本就是赤果果的谋杀!”   等路琪发泄完情绪后,周雪葵冷静地道:“莫卡斯胶囊价格昂贵,而且没有进入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药品采购目录中。”   “当初冯医生要说服你和马文博先生使用莫卡斯胶囊,恐怕也费了不少心思。”   “路琪小姐,当初冯坚医生是怎么说服你们的呢?你能复述一遍吗?”   路琪哽咽地道:“冯医生说我老公的病很难治好,但是最近国外出了一种新药叫莫卡斯,效果很好,可以延迟生存时间。可是……可是……”   路琪哽咽了一下,语调一转,每一个字都透露出浓浓的恨意:“可是我老公才用了半个月莫卡斯胶囊,就走了!这哪里是什么可以延迟生存时间的好药,这分明就是夺人性命的毒药!”   她言语悲切,旁听席上不少人都被感染了,好几个人也跟着掉下泪来。   周雪葵心中也泛起了一丝不忍,但还是道:“冯医生说得没错,莫卡斯胶囊的确是一个好药。”   高鸿志冷冷地道:“按照你的说法,莫卡斯胶囊可是导致了28名患者的死亡,这也算是好药?”   周雪葵指着多媒体屏幕道:“虽然的确有28名患者因为莫卡斯胶囊的不良反应而死亡,但这138篇中使用过莫卡斯胶囊的患者共有25496人,这死亡的28人仅占其中的0.11%,非致死性的不良反应发生率也仅为3.40%。”   “再看莫卡斯胶囊的有效性,患者的一年生存率为99.32%,三年生存率是87.61%,五年生存率是72.96%。”   “路琪小姐,你老公患上的病是特发性肺纤维化,预计生存期只有两年。但是现在有这样一种药,它有72.96%的概率可以让你的老公活到五年,却只有0.11%的概率导致死亡——你说,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好药?”   庭审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铁一般的数据诉说着铁一般的事实。虽然在那一刻没有人出声,但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莫卡斯胶囊,的确是一个好药。   马文博的死,完全就是不可控的意外。   路琪的眼睛缓缓地从大屏幕转向了周雪葵。她仿佛已经被震呆了,两个眼睛直直的,空洞没有光彩。   过了好一会儿,一点高光才重新爬上她的眼睛,随后是海浪一般汹涌的泪水。   “可是,凭什么是我的老公?”路琪哭着、吼着,“为什么他就是那死去的28个人,是那0.11%?为什么死的会是他?”   “没有为什么。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只是马文博先生运气不好,遇到了发生率小于0.11%的不幸事件。”   周雪葵的声音很冷。那一刻,她的身上仿佛带了点姚护的影子,以绝对的理性说着残酷的真相。   “没有人希望这样的悲剧发生,每一个医务人员都希望患者能健康平安。但悲剧还是发生了。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如果一定要说错的话,那就是现在的、还不够完美的药学科学的错。”   “虽然也可以为大部分患者带来健康,但总是会有人死亡、总是会有人无法治愈,总是会有人出现不良反应。”   “没有一吃就见效的灵丹妙药,有的只是在不断的出错中不断完善的不完美的药物。而就是这样不完美的药物,却是每一个患者不得不吃的救命药——这就是残酷的药学科学!”   周雪葵清凌凌的眼中含满了热泪,嘶哑的喉咙中带着哽咽。但她依旧坚持着说完了这番话。   现场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住了。   不完美但又不得不吃的救命药。   残酷的药学科学。   现场中的绝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他们一时间难以接受,恨不得立刻张开嘴反驳。但在心底的最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对他们说: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真相,残忍如歌。   路琪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是秋风中凌乱的枯叶。但她的两只眼睛却一动不动,只呆呆地望着周雪葵。   “那我老公又算什么呢?”路琪喃喃地道,泪珠滚滚而下,“我的老公就白死了吗?”   周雪葵面色郑重:“在药学科学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的死亡是白费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死亡、他们的生命将会化成一座座路标,指引着后来人不断向前。”   “今天,你的丈夫不幸成为了因为莫卡斯胶囊而死亡的第29名患者。明天,他的死亡就能阻止第30名死亡患者的出现。”   “你丈夫的生命会跨越千山万水、超越千岁万年,在药学科学里成就永恒——这样的生命,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周雪葵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完全击溃了陆琪的心理防线。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起来。   输掉官司的恐惧立刻笼罩了高鸿志,他哗地一下站起身来,大叫道:“你这是在模糊重点!就算莫卡斯胶囊有些效果,但超说明书用药是实打实的违法操作!是对患者的戕害!”   周雪葵眼神瞬间凌厉:“高律师,你知道一个新药从研发成功到最终上市需要多长时间吗?”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进行药物临床试验,做一期临床试验,在健康志愿者身上观察安全性;做二期临床试验,在小规模患者身上观察有效性;做三期临床试验,在大规模患者身上继续观察有效性和安全性——每一步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想要做完所有的临床试验,三年、五年那都算是短的,八年、十年也是常事,有的甚至做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没有结果。”   周雪葵的每一句话都逻辑严密、理论扎实,仿佛是一架精密的□□,在层层递进之后,会在最后引爆出一颗核弹!   优秀的职业素养让高鸿志立刻警觉,他大喊着想要阻止:“我抗议,被告方证人在答非所问、扰乱法庭秩序!”   周雪葵微微一笑,淡定地道:“高律师,请不要太着急,我这不正在回答你的问题吗?”   “要想在药品说明书中增加新的适应症,就必须做完整套的临床试验。这五年、十年的,药企可以等、药品研发人员可以等、医生可以等、医院药师可以等……但患者和患者的家属等得了吗?”   “超说明书用药,就是医生根据药物的作用机制,根据疾病的致病机理,结合患者实际情况,在无药可用的时候,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在你看来,这是违法的操作。但在我们医药人看来,不能够与时俱进、不能够为患者着想的行为才是最大的违法犯罪!”   “你,强词夺理!你……”高鸿志涨红了脸,正想大力反驳回去,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颤抖的喝止声:“够了!”   高鸿志诧异地转过头,果然看到路琪颓丧地摇了摇头。   “已经够了,高律师。”路琪擦干眼角的泪水,努力地挺起胸膛,“谢谢你愿意做我的代理律师,但已经够了,不需要了……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   路琪的目光在一众医院人员的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了周雪葵身上:“周药师说得对,这件事并不是医生的错、也不是医院的错……谁都没有做错……要怪只能怪我们运气不好……”   “再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就这样吧,撤诉吧。”仿佛被抽走了什么执念,路琪的肩膀整个地垮了下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高鸿志皱紧眉头,劝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如果不把官司坚持下去的话,以后你怎么办?你的孩子怎么办?你们孤儿寡母的要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路琪笑道:“我有手有脚,总能带着孩子生活下去的。”她站起身来,冲着周雪葵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周药师。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让我不用带着愚昧和仇恨度过剩下的人生。”   周雪葵肃穆了眉眼,也冲着路琪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是打从心底的尊敬。 第91章 大结局   在八顺市掀起轩然大波的莫卡斯胶囊事件,最终以患者家属悔悟撤诉而结束。   不过,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八顺市人民医院还是给了路琪5万元的抚慰金,让那个可怜又可敬的女人不至于过得太凄惨。   经过这么一折腾,八顺市人民医院的声誉不仅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上一层楼了。   假期结束之后,周雪葵继续回到药剂科,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工作中。   这天午休的时候,周雪葵接到Tina的电话,要她出来见一面。   医院大门外,Tina身上穿着暗红色泡泡袖真丝格子衬衫、紧身黑皮裤,脚上踏着高跟麂皮短靴,头上带着暗红色羽毛帽,左手拉着一个十八寸的黑色亮面行李箱,右肩挂着一个硕大的乐器包——怎么看,都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果然,一见到周雪葵,Tina就摘下墨镜,开门见山地道:“我要回北京去了。”   周雪葵愣了一下:“我听边野说,你已经在八顺市开了工作室,打算在这边长期发展。怎么突然要回北京了?”   Tina笑道:“那是我当初为了把边野带回北京,哄他玩儿的。对于我来说,我的音乐事业只能在北京开花结果。既然现在边野下定决心留在八顺市了,那么我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价值,还不如早点回北京去。”   周雪葵有点惊讶:“边野不回北京了吗?”   在她的印象中,边野一直在为是否重回北京追梦而纠结,怎么突然就决定不回去了呢?   “怎么,他没有跟你说过吗?”Tina也惊讶地看向周雪葵。两张懵逼的脸相互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周雪葵眼睁睁地看着Tina脸上浮现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像只见到了荤腥的猫儿一般。   “哦,他还没跟你说过……”Tina的声调拖得长长的,像是弹奏古筝时用的长长的义甲,一下一下撩拨着周雪葵警惕的心弦。   就在周雪葵打算好好询问一番的时候,Tina突然语调一转,换成了一副喝下午茶聊天的轻松语气:“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努力追求梦想的人是最耀眼的,是天上闪闪发光的星星;但一旦失去梦想在俗世中随波逐流,就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破石头。”   “但石头虽然破,也有它的优点。它们总是一堆一堆地在一起,热热闹闹。而星星则各有各的运动轨迹,只能千年万年再宇宙中孤单地前行。”   周雪葵被Tina突然转移的话题给说懵了,呆呆地看着对方:“你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Tina温柔一笑,然后突然向着周雪葵的方向急急地压过去,带着一种迫人的气势:“所以啊,如果一颗星星甘愿放弃自己的轨道,去到另一颗星星的轨道上;如果有人愿意改变自己最初的梦想,用自己新的梦想成就另一个人的梦想——那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你说对吧?”   Tina的话就像是在打哑谜一样,让周雪葵如坠云雾中。   周雪葵还没反应过来,Tina就带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拖着行李箱坐上了出租车。   随后,一个带着些微喘气的身躯靠了过来:“雪葵,你怎么站在这儿啊?Tina是不是又跟你胡说什么了?”   周雪葵转头,就看到一张俊朗的面孔。那浓墨重彩的眉梢上挂着一层薄汗,显然这人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边野满脸焦急,一向绅士稳重的他明显地晃了手脚,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周雪葵的肩膀:“你别听Tina胡说,我根本没有要和她结婚!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要结婚的话,我也只会和你结婚!”   仿佛是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周雪葵整个脑袋都被震得晕晕乎乎了。   结婚?   什么结婚?   边野和谁?Tina吗?   周雪葵喃喃地道:“Tina她……没说结婚的事……”   边野愣了一下,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仿佛被灼烧一般松开了握住周雪葵肩膀的手,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死Tina,又整我……”   而在同一时刻,坐在出租车上的Tina关掉了手机屏幕,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老朋友,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在Tina的手机屏幕上,是她和边野的微信通话框,上面显示着一条已读的消息:“我和周雪葵摊牌了,说我们下个月就会结婚。”   医院大门外,同时意识到事情原委的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雪葵感到自己的心跳有点快,有点欢喜,又有点恐惧,有点酸酸的,又有点甜甜的。   这种感觉很熟悉,让她无缝衔接地回到了大学时和边野谈恋爱的那段时光。   自从和边野分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从别人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甚至比八年前更加强烈。   “那个……”周雪葵有些艰难地开口,感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厉害,“刚刚Tina跟我说,你决定留在八顺市了。”   “嗯。”总算开起了话头,边野也终于转过头来,名正言顺地看向了周雪葵的眼睛。但只是对视了一眼,他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终于再次对视了上去。   这一次,没有再紧张地移开。   “Tina还说什么了?”边野问。   “她还说,你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梦想,要用自己新的梦想去成就另一个人的梦想。”周雪葵的脸上飞起了两片粉红的薄樱,“那个‘另一个人’,是我吗?”   边野定定地望了周雪葵一眼,随后眉眼微弯,有无边的春意浮上脸庞。   “嗯,是你。”他牵起她的手,“从来都只是你。”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令人联想到猎豹准备进攻时的喉咙中的轰鸣声。周雪葵莫名地感到有些危险。   “所以,你是答应我的求婚了吗?”边野问。   周雪葵低下头,开始用手指去玩白大褂上的纽扣:“哪有一上来就结婚的啊?恋爱都还没谈呢。”   “我们不是已经谈过恋爱了吗?”   周雪葵有些气恼:“那个不算!”   边野脸上的笑意更深:“那我们可以从这一秒开始重新谈恋爱。我们还可以先婚后爱,或者边婚边爱。”   他抓着她的手,贴上他的脸颊:“反正我们的时间还很长。我们可以结一辈子的婚,然后谈一辈子的恋爱。”   周雪葵的脸轰地一声全红了,她迅速地抽回手,嗔了边野一眼:“干什么呢?大庭广众的,别动手动脚。”   她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保安们戏谑的眼神。   这下完了,恐怕不出两个小时,全院都会知道她在医院门口被人表白了,还被人求婚了。   周雪葵捂住滚烫的脸颊,立刻转身跑回医院:“我……我要回去上下午的班了!”   边野站在原地,笑吟吟地喊道:“下午我来接你下班!”   周雪葵不敢转头,背对着比了个OK的手势,跑得更急了。   这天下午刚好轮到周雪葵上药学咨询窗口。   她刚坐上窗口不久,就看见季平老师意气风发地走进了门诊药房,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身影:“来来来,我来跟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八顺市人民医院药学科的新人实习生——秦九结!”   门诊药房的药师们都哄笑起来,配合着鼓起了掌。   秦九结笑得眉眼如弯月,也配合着道:“大家好,我是新人秦九结,此生励志成为一名医院药师。今后我的三十年职业生涯,就要请各位多多关照了!”   说完,她还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   药师们都配合着说着道喜的话。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秦九结越过人群,冲着周雪葵摆了摆手,周雪葵也对着她比了个赞。   简单地寒暄之后,门诊药房又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这时,云学姐大跨步地走了进来,整个人喜气洋洋的:“你们猜猜,我刚刚打听到了一个什么好消息?”   “要涨工资了?”   “又有新人来了?”   “我们的假期增加了?”   药师们七嘴八舌地猜了一通,云学姐统统摇头表示不是。大家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缠着她让她快点说。   云学姐清了清嗓子,拿出了说书的架势:“经过林勇主任的不懈努力,以及吴启院长、王少清院长等一系列医院高层的一致同意后,医院决定调配专门的房间,拿给我们药剂科来开设药学门诊!”   药学门诊!   是大家心心念念了多年的药学门诊!   周雪葵忍不住尖叫起来,拉着云学姐的手反复确认:“这是真的吗?医院真地同意开设药学门诊了?”   云学姐赌咒发誓,这消息绝对保真。   大家都欢欣鼓舞,门诊药房中的气氛顿时达到了gao//潮。   季平拍掌大笑:“这下好了,我们医院药师也可以像医生那样,和病人直接接触了。看以后谁还敢说,我们药师只会发药了。”   秦九结道:“也不会再被叫成是隐形人了。”   周雪葵望着窗外辽阔的天空,心情畅快非常。   她的梦想、她所热爱的职业,在无数同样热爱它的人的努力之下,一步一步发展壮大。   终于,从这一刻起,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从暗处走向了光明!   未来,医院药师的职业会拥有更多的内涵。   外来,医院药师可以守护更多患者的健康。   未来的一切,一定会变得更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隐形守护者》终于完结了,非常感谢一路看到最后的读者们。   看了这篇小说的读者们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隐形守护者》在题材、风格、写法上都和主流的网文不太一样。在这里,简单地聊一聊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吧。   去年延迟追剧看了日剧《非自然死亡》,非常喜欢那种飒爽的事业型女主以及专注职业本身而非恋爱的剧情,于是萌生了以自己的职业为原型写一部小说的想法。   不过,作为一名在网文圈混了多年的扑街写手的经验,这种文写出来就是注定扑街的。所以,这个想法便搁置了。   和小说中的周雪葵一样,我曾经也是一名临床药师。22年年底,因为工作的变动,我远离了当初的职业,并且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时常会为此感到惆怅。   于是,那个写书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不是为了赚多少钱,也不是为了获得多高的人气,纯粹地想要用小说的方式记录一下自己曾经的职业,记录一下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由此,《隐形守护者》诞生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