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万木逢春   作者:尼尼的鸡毛掸子   Tag列表: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民国   简介:民国,1V1,年下,不虐。   民国的一个故事。排雷涉及剧透,就不排雷了啊,摸摸哒。 第一章 来客   春雨一直下了三天,这个傍晚,霞光初显,已是要放晴了。   湿沉沉的杏花枝下是一面酒旗,在春风里招展。酒馆里正是客人多的时候。忙了一个白天,又值小雨初晴,大家都愿意到酒馆里歇一歇,喝上几杯散散潮气。   沈夷坐在靠窗一个偏僻位子,手中拿着笔,眼睛却望着窗外。窗外霞光暖黄,远处雾蒙蒙的,是一片起伏的群山。   他目光凝重,皱眉看着那带远山,看得出了神,以至于有人来到了身旁,都未发觉。   “先生?”对方叫到了第二声,他这才急忙回神,抬眼一看,一个年轻人手上提着行李,正对他微笑,“先生,这里还有别人吗?”   沈夷连忙礼貌地回答:“没有没有,你请坐。”再一看周围,张张桌子都坐上了人,难怪人家要到这里寻空位了。   年轻人又是一笑。他长得俊俏,笑起来更是好看,有一种活泼爽朗的味道:“谢谢!”   沈夷站起身,替他安放行李,待彼此都坐下了,才认真打量这年轻人——他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穿着洋装系着围巾,像是个大城市里来的学生。不禁好奇问:“你……是外乡人?”   年轻人点头:“是啊,家里爸爸管得严,我出门散散心。”   一听,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任性得很。沈夷忍不住关切地问:“外面不太平,你身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我自己出的门。”年轻人颇有几分骄傲。   沈夷心想,听这句话,不会是瞒着家里?“独自出门不安全,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年轻人不以为意:“我表姨住在这里,我上她家住去。”   “哦,他们一会儿到这里来接你?”   年轻人摆摆手:“他们还不知道我来呢!我自己过去。等我吃完了饭,再打听打听表姨住在哪……哎呀,不说这个了,我饿了!先点菜啊!”   沈夷简直要叹气,这也太随心所欲了,连人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事先没个安排就敢出门,也不怕有什么变故吗?“你表姨家姓什么?你把姓名说给我,我到县公署给你打听。”   年轻人顿时看向他:“县公署?你是县公署的人?”一面问,一面上下打量他,那模样有几分好奇和兴奋,“你是官老爷?”   沈夷微微一笑:“哪里,我只是一个文书,承县长看得起,在公署里写写东西。”   年轻人目光从他脸上移到身上,注视他那一身长袍,点头:“难怪,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先生贵姓啊?”   沈夷报了姓名。年轻人嘴角更为上翘,似乎非常高兴:“是沈先生。我叫杨辉!我一见沈先生就很喜欢,沈先生对这县里这么熟悉,可要多多指点我啊!”   沈夷温和说:“其实我到这里也才月余,不能说很熟悉,但你放心,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尽力。”这孩子行动任性,顾前不顾后的,实在让人不放心。   “太好了!”杨辉喜形于色,目光明亮地盯着他,“那我到时可就来找你了!你可真是个好人!”   热切无比的目光和语气让沈夷心下更为怜惜,决心要好好关照和提醒这个独自出门的少爷。   这时,小二过来上凉菜。沈夷便把桌上的笔和册子收起来。   杨辉一眼看到,顿时好奇问:“沈先生,你这是什么书?”   沈夷见他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不禁莞尔,把册子递了过去:“是县志初稿。”   杨辉看看封皮:《芙县县志》。又翻看了几页,“这是你写的?”   “是。我才刚着手,编写多有不足,”沈夷谦逊地笑笑,“一县县志包含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人物大事,要详细记了,不能间断,后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千年来的面貌呢。”   册子上的字迹极为工整漂亮,杨辉用赞叹的目光看他:“沈先生真是尽责,难怪县长赏识你!……对了,沈先生刚刚说才到这里一个多月,那你也是外乡人吗?”   沈夷微微垂下目光,随即笑了笑:“是啊,老家亲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挂,算是……云游到这里吧。“   杨辉像是没听出他语中的黯然,只是偏着头满脸羡慕:“真好,那岂不是想上哪里就上哪里,多自由啊!”   沈夷不禁摇摇头,笑叹:“好什么,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才好。你别羡慕我,其实我才羡慕你呢……有父母,有家人,就算有些管束,那也是种福气……“他忽然想到时下什么都在革新,各地报纸也总是呼喊着“自由”,年轻人最是爱追随潮流,也难怪这个孩子满怀兴奋地出门,要挣脱父母、寻觅自由了,可他哪里知道世事险恶?   想到这里,他又叮嘱说:“你一个人,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轻信别人,尤其财莫露白,别让歹人盯上了你。”刚才杨辉点菜,看也不看价格,直接点了好几个招牌菜,一看就是挥霍惯了。   杨辉看向他,有些惊讶:“这里歹人很多吗?”   沈夷神色认真:“不说别的,就说县城外的万木山上,就有一伙山贼。”他指着窗外云雾里隐现的远峰,指给杨辉看,“像你这样的孤身行人,最容易被他们打劫!”   杨辉听了,似乎吓了一跳,“山贼?”他迟疑地开口,“可是……我听说县里的保安团不是挺厉害的嘛?还对付不了他们?”   “虽说有保安团,可那股山贼已经成了气候,又十分凶狠狡猾,前年把县里上交的税粮都给劫了,还时常打劫过路行人……县里有心剿匪,可是山贼太过狡猾,几次剿匪都没成功……县长一直为这个发愁。“沈夷露出愤慨的神色,”这些强盗,为害一方,真是太可恨了!“   杨辉吃惊说:“闹得这么厉害?……看来这县长不行啊,都保不了一方平安,让山贼这么嚣张。”他摇摇头。   “不是县长不尽力,”沈夷连忙解释,“你不知道,这股山贼在这里盘踞了二十年了,已经根深蒂固。贼首叫做牧隐山,厉害机警,很难对付,他手下还有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县长想过不少法子,可就是没有成效!“他叹了一声。   杨辉皱眉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忽然拿起县志,问沈夷,“山贼的事,你也会写进这里头吗?”   “当然了,这是芙县的大事,从前的文书就已经记载过了。现在我接手,最盼望的,是能把剿灭山贼这件事记到县志里!”沈夷眼中露出憧憬的光芒,声音也多了几分豪气。   杨辉笑着附和:“确实,那可真是一件大喜事了!”   这时菜上来,有春笋牛肉,金香脆鱼,芙蓉丸子,炸春卷,凉拌肚丝,凉拌笋丝和五香花生米。摆了满满一桌。   沈夷不禁摇头:“你才一个人,点了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怎么是我一个人?”杨辉笑嘻嘻地替他倒了杯酒,“当然是请沈先生一起了!再说了,我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当然要尝尝没吃过的菜了……沈先生快请,我还要听你多多地讲芙县的故事呢!”   沈夷暗暗感慨有钱人家的少爷真是奢侈惯了,大手大脚的,可盛情之下,也只得道了谢,接过碗筷一道吃。   席间,沈夷讲了些芙县的地理、风俗、特产,杨辉听得很感兴趣,一面给他敬酒。   他酒量平常,又特意叮嘱杨辉不要喝醉,免得大意松懈被偷了东西。杨辉连连说他想得周到,于是两人只小酌了几杯。   沈夷平时不上酒馆,这两天是为修县志,特意向酒馆老板请教,才在酒馆小坐。这家酒馆开了十来年,老板对本县县情很熟悉,为人也和气,刚刚还亲自送了酒劲最小的春酿到桌上来。   平时不喝酒,今天一下喝了几杯,顿时脸上微微发烫。沈夷怕自己失态,连忙停了杯,只顾找些故事讲给杨辉听。   杨辉听得认真,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夷,菜倒是没吃多少。沈夷只觉他目光极为热切,连忙打起精神,讲得绘声绘色。一顿饭吃完,天也就黑透了。   沈夷于是建议说:“今天太晚,来不及打听你亲戚了,今晚你就去住客栈吧。”   杨辉显然对他十分信任,马上应了:“好!”落落大方地跟着他走。   沈夷看他虽然人生地不熟,却并没有束手束脚、不知所措的样子,心想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就是气派惯了,一点都不担忧啊。倒是自己,忙着为他操心。   沈夷这样想着,便带他到了县里最好的一家客栈,替他安顿好,又问了他表姨和表姨夫的名字,以便明日替他查找,最后反复叮嘱他一个人小心,才回去了。   --------------------   试一试,找到了废文的新网址,开心 第二章 借住   第二天一早,沈夷就上县公署打听,可连问了好几个熟悉人口的官兵,都说没有这户人家。无奈何,他只得怀着一腔疑惑,中午到客栈告知杨辉。   杨辉刚起床用过饭,一见他就露出笑容,高兴极了:“沈先生,你来啦!快进来进来!”   沈夷一面跨进来,一面问:“昨晚睡得如何?”   “睡得好啊!不过……”杨辉嘴角微微一撇,“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周围空荡荡的,也没人陪我讲话。”   沈夷心里失笑。想必这孩子在家里过的是众星拱月的生活,随时有人陪他聊天解闷。看看,他口口声声要追寻自由,独自出了家门,结果才一天工夫,就觉得寂寞了。   “……沈先生,你是知道表姨家住哪里了吗?我们现在就过去?”杨辉兴奋地发问,一面要动手收拾衣服。   “我正要跟你说呢,”沈夷神色困惑起来,“我打听过了,县公署里都说不晓得。你是不是把名字给记错了?”   “啊?”杨辉一愣,“这怎么会错?这……”他也着急起来,皱眉回想,“哦,对了,他们好像是住在四甜街一带!”他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县里的确有这条街。沈夷半信半疑,“可是,我今早问的人里,就有家住四甜街的,他也说没有……哎,你最近一回和你表姨联络,是什么时候?今年还是去年?“   杨辉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心虚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实话,其实……最近一回是五年前了……”   沈夷难以置信,半晌,才看着他问:“你说什么?……五年前?“   杨辉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硬着头皮说:“爸妈那头我不知道,我自己和表姨通信,是五年前……没办法啊,我是瞒着家里出来的,要是一早告诉表姨,她肯定告诉我爸爸,到时就都完了!所以,我这回来个出其不意,先过来再说!……到时我表姨见我来了,总不能把我关在门外吧。”他越说声音越低。   沈夷哭笑不得。这也太任性了!“你啊!你说你……”他摇了好一会头,才继续谈正题,“这年月兵荒马乱,附近又闹山匪,县里人口搬迁变动了不少,或许你亲戚已经搬走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免得让你家人担心。”   “不!”杨辉头一昂,“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绝不要就这样回去。不说别的,就连这芙县我都没有好好转转,至少也得等我玩上几天吧……沈先生,你不是说这里还有些古迹吗?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越说越高兴起来,“你是县公署的人,有你带领我,就算没有表姨也行了!”   “那怎么行?”沈夷下意识地摇头,“你孤身一人,毕竟不安全……再说,我每天要忙公事,也不能总是陪着你……“   “我不会老麻烦你的!”杨辉急忙说,“你没空的时候,我就自己在街上转转,行不行?……总不能,大白天走在城里也会被山贼打劫吧!”   沈夷略一迟疑,没有立刻答应。杨辉又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沈先生,你不是说只要能帮得上忙,你就一定尽力吗?这句话算不算数?”   沈夷脸色顿时一正,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当然算数!”   杨辉立刻露出笑容。他笑容灿烂,眼睛亮闪闪的,完全是愿望实现的称心模样。   “……好吧,”沈夷叹了口气,“你就在这里住几天。我忙完了公事,就随时带你转转。”   见他说完要走,杨辉又拉住他:“沈先生,还有一件事,也托你帮帮忙!”   沈夷问:“是什么事?”   “我……我想搬到你家去,和你一起住,行吗?”见他似要摇头,杨辉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这屋子里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又老说什么山贼山贼的,我晚上害怕!”   沈夷怔一怔,先是有些怜惜,继而想要建议他害怕就赶紧回家去,别在芙县逗留。正要开口,杨辉却接着恳求道:“可我真的很想在这里看看,我出一趟门不容易……沈先生……对了,食宿我都照付!好不好?”   沈夷心一软,放缓了语气,没有断然拒绝:“食宿倒不用,我们认识一场,我理应招待客人。不过,我家里简陋,比客栈差远了,怕你住不惯。“   “不要紧不要紧!”杨辉连忙摆手,“我也没有那么讲究,就是想出门逛逛、结交几个朋友!要是我住不惯,那我马上老实回家,好不好?”   沈夷不禁笑了,想不到,这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还挺通情达理的。“好吧。”   “太好了!那说定了!”杨辉笑容更灿烂起来,马上动手收拾,好像生怕他反悔一样,“今天就搬!我绝对住得惯。”   沈夷好笑地摇摇头,也帮他一起收拾行李。   沈夷住在离县公署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幽深,人家却不多,是个清静的地方。   下了连日的春雨,现在雨虽停了,可道上还是泥泞湿滑,粘着些树叶落花,扑面一股湿润芬芳的气味。   “路上滑,你小心一点。”沈夷替杨辉拿着行李,一面指引他。   杨辉好奇地打量四周,一会儿看窗户上的剪纸,一会儿看檐下的燕子,好几次差点踩着了小水坑。   到了一户门前,沈夷停下:“这里就是了。”   这是一处平房,不大,门前栽了一棵石榴,一条丝瓜藤。这时没到花期,叶子却新鲜旺盛,碧青青的很可爱。   沈夷开了门,领着他进屋。   屋里很清简,几乎称得上简陋,家具都没有几样,但收拾得干净整齐。一进门,这么间小屋子居然并不显得狭窄,也没有杂物的味道,还有淡淡的书墨香。   杨辉感叹说:“沈先生可真是个有学识的人啊,才来了一个月,就这么多书。”   “我自己带来的只有几本,”沈夷笑着解释,指着书籍说,“这些是我从县公署借来的,用于修县志……还有那些,是我从市集上淘来的旧书,很便宜……也幸亏这里的房子租费低,县里发的薪资多,可以轻松过日子,我每天都能淘上两三本呢!”   杨辉心想,这恐怕不是因为薪资多,是因为你不置办家具衣装才省下来的吧。他心里想着,继续打量屋子——就连这屋子也是小得可怜,没有院子,只有个阳台;站在客厅能一眼看见卧房,卧房里放置了一排书,看来是卧房和书房一体了。   沈夷烧好茶水,给杨辉倒了茶,就帮着他整理行李。   杨辉带的行李倒不多,只有几件衣物,几件日用品,看起来都价格不菲。   “对了沈先生!”他问,“你家里有保险柜吗?”   “……保险柜?”沈夷显然对这个玩意不熟悉,一愣,“……没有。”   “我这里有几件首饰,”杨辉拿出一个精美的锦盒,“怕路上没钱了,做个准备……我该放在哪儿啊?……要不,你帮我保管!”他递向沈夷。   “这些首饰,一定很贵重吧?”沈夷明白了,他是要存放贵重物品。   “是啊!”杨辉握着盒子,掩不住的得意,“都是我妈妈的宝贝,里头的胸针和项链,还是西洋货呢,可漂亮了!不信,你看看!”说着就要打开。   沈夷摆摆手,他不懂那些女人家的东西,也不感兴趣,只是保管的事倒让他皱起了眉,“我这屋里东西少,也没有专门的地方放贵重东西……只有一个柜子,也不适合藏东西……”   “那可怎么办?”杨辉着急了,“不能上锁吗?”   “都是不带锁的,我这儿没有值钱的东西……再说了,突然有一层柜子加了锁反而显眼,岂不是告诉人家这有宝贝吗?”沈夷想了一想,“这样吧,我改日去找师傅在这柜子里打个带锁的暗格,眼下你就自己好好收着吧。”   “好啊好啊!沈先生的主意真好!”杨辉直点头。   沈夷又忍不住问:“你说你出门是瞒着家里,那你拿了首饰也是瞒着你母亲了?”   杨辉一听,不太自在地垂下眼睛。   沈夷眉皱得更紧:“这就不对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偷偷拿走?也太不像话了。”   杨辉有些不服气地小声说:“……我妈妈才不会怪我的……再说,是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   这还有理了?沈夷简直气得好笑,“那也不能擅自拿呀!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做人要磊落坦荡,身正行端,才是读书明理的结果……要是换了我家,早被长辈拿竹棍子狠狠抽了,抽完了还要跪祠堂的。”这个杨家少爷,真是被家里给宠坏了!   杨辉吓了一跳,极为不解:“……这么要紧啊?不就是几个首饰,犯得着吗?”眼看沈夷脸色一肃又要继续念叨,赶紧挥挥手,“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对!我也没打算花啊……那我原样带回去就好了。”   沈夷仍然严肃:“不止要原封不动带回去,还要……”   “行行行,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拿了,行了吧?”杨辉耷拉着头。   沈夷笑了笑,缓和了语气:“这就对了。”   他要回县公署继续办公,于是嘱咐杨辉在屋里歇着,想休息睡哪里,想方便上哪里,想看书都可以,又告诉他这是哪条街哪号门,若是外出逛了,天黑前要回来等等。说了一堆,又把备用钥匙给了他,才出了门,心里觉得真像替别人照顾孩子一样。 第三章 夜谈   傍晚沈夷回来,又买回了一些新的用品,有床褥、枕头、毛巾和杯子等等,想着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又买了点心和一些卤菜。他生怕杨辉还在外面贪玩,拎着东西急切地往家里走,远远看见家中点着灯,才舒了口气。   进了门,看到桌上摊开着一本书,原来杨辉是在看书。他不由笑起来:“没到外面逛吗?”   杨辉笑着回答:“逛了一会儿,不敢走远,怕迷路。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   “没吃饱吧?”沈夷把吃的摆上桌子,笑着说,“要不要再吃一点?”   点心和烧卤还是热的,香气扑鼻,杨辉高高兴兴地拿过筷子,夹了一块,“……嗯!好吃!”沈夷也坐下来,拿起筷子一道吃。   杨辉连吃了几块,忽然想到什么,边嚼着边看向沈夷:“哦……我说过要出食宿钱的,沈先生你看怎么算?……按天算好不好?每天多少?两块银元够了吗?”   沈夷连忙摇头,“不不,不用讲这个!家里来了朋友,当然是要招待的!……你只管吃就是了。”   杨辉看看桌上吃食,又偏脸看他,扬起一边眉毛:“这些不便宜吧?那你岂不是要少淘许多本好书了?……这么多好书,结果喂进了肚子里,真的不心疼?“   烛灯下,他神情促狭,嘴角微含笑意,注视沈夷。他眼睛分外明亮,光彩动人,却仿佛有一丝审视,没有恶意,而像是高身份人对新鲜事物的打量。沈夷一怔,随即认真回答:“书可以今后再买,薪资每月都会有的,今后再买也一样。”   “我果然没看错,沈先生是个好人!”杨辉笑起来,“那就谢谢沈先生的招待了!”   两人继续吃饭,沈夷问他是哪里人,杨辉说了个城市的名字。   沈夷点点头,果真是大城市里来的。又问他年纪。   杨辉却没即刻回答,咬着点心,一双眼睛望着沈夷:“先生还没说自己多大呢?先生说了我才说!“话语颇有些孩子气。   沈夷倒也不在意,温言说:“我上个月正好三十岁。”   杨辉倒有点惊讶,“没想到沈先生已经而立了……”他紧接着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难怪这么老成。”   这丝笑意让沈夷忽如其来地脸一红,有些发窘——这句“老成”听起来像是在说他“古板”“老气横秋”似的。他还没来得及答话,杨辉又笑着说:“沈先生年纪不算小了,还没有娶妻吗?你一表人才,又有学问,还吃的官家饭,一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你。”   他这番话忽然问及婚姻,本有些唐突,简直就像街头巷尾媒婆们挂在嘴上的油腻话。可他神情坦然,语调轻快,把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倒也不让人讨厌。   时下年轻人十七八岁就谈婚论嫁了,乡下更早,十四五岁就成亲了。大城市里晚一些,青年学生掀起婚姻变革,反对传统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流行过了二十岁才结婚。可不管放在哪里,三十岁还没成家确实是很迟了。   沈夷一时沉默下来。固然如杨辉说的,有不少人家见他是读书人,有文化,相貌又清秀儒雅,就托人向他说媒。可他遭逢家庭变故,无心成婚,父母接连去世后,他把家中房屋变卖了,便一个人四处游历,路上做些笔墨活挣花销,也算无拘无束。他一没有田宅,二不会在一个地点停留太久,于是有意结亲的人家也就打消了念头。   他笑了笑,轻描淡写说:“我漂泊无定,不便娶妻。”   “可沈先生不是要编县志吗?”杨辉立即问道,“难道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沈夷心中有些迟疑。的确,他感激县长的赏识,愿意尽心尽责为芙县出力。可自己真的会长久留下来吗?这个却说不定。   他便如实说:“……也可能不走了。随缘吧。”   杨辉顿时笑了:“对啊,从前一定是缘分还没到,说不定在这里就能碰上了!“   沈夷也笑着问他:“那你呢?看你的样子,一定还没有成家了。”   “别提了!”杨辉连连摆手,“那些女人麻烦得要命,有我妈和我姐姐管着我还嫌不够吗?”   沈夷好笑摇头,“也不是那么说……不过,你年纪还小,也不着急。你有二十了吧?”   杨辉听了抬眼看他,笑嘻嘻地说:“我二十六了。”   沈夷不由惊讶,又看了看杨辉,心下感叹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晚熟,所以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   杨辉接着道:“沈先生也没比我大几岁,我就叫你一声沈大哥好不好?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你照顾我,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了!”   沈夷心中一热。他见杨辉任性不懂事,对他又是担心又是教训,早就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照看了,当下就点了头,笑着说:“你把我当兄长,那可要听我的话!”   “那当然,一定听沈大哥的话!”杨辉十分高兴,又问起沈夷的家乡籍贯。   提起家乡,沈夷脸上露出伤感神色。他原本住在南方一个小镇子上,父亲是私塾先生,颇受人们敬重,家里虽谈不上富裕,但吃穿是不愁的。父母亲感情很好,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十七岁上又中了秀才,更是让街坊邻里羡慕。他踌躇满志,想要在这变动的时局中作出一番事业,可就在这时,母亲病倒了。   母亲的病来得凶,请大夫买药,家里的钱流水般地花出去,很快就支持不住了。为了筹钱,他和父亲想了各种办法,除了借钱,他没日没夜地给人抄写干活,父亲也从早到晚讲学,只为了支付母亲的医药费用……可是不管怎么借,怎么接活,还是赶不上花费。终于,心急如焚的父亲为了尽快来钱,上了一个骗子的当,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半点收益,还被他把最后的一笔救命钱给卷走了。雪上加霜的打击下,母亲的病愈加沉重,不久就病逝了,而父亲,满腔愤懑难消,跟着也病倒了,很快也离开了人世。短短几个月,他这个和乐的、令人羡慕的家庭,就再也没有了。   他又干了两年的活,再把房子卖了,一并还清借债,便一个人在春雨蒙蒙的时候,离开了故乡的小镇。   这些年,时局变化极大,朝廷被推翻,总统府成立,一会儿“复辟”,一会儿“护国”,一会儿“统一”,一会儿“自治”……战火连年累月,时刻都有打仗的消息。他也心灰意冷,只打算游历山水,做个避世人。唯独到了芙县,县长的赏识却让他埋藏许久的志气和热情又涌了出来。   一转眼,如今又是个春天,同样雨蒙蒙的春天。   他对着杨辉,并不隐瞒从前的伤心事,毕竟过了许久,现在谈起来也很平和。反而是杨辉有些懊悔,微微低下头:“……原来沈大哥家里遭了这样的灾祸,我不该问的。”   “没什么,也是陈年旧事了。”沈夷温和说,“或许,母亲的病本来就是医不了的……只是骗子太缺德,太可恨。”讲到最后一句,他皱起眉,毫不掩饰痛恨的态度。   杨辉沉默了下来。   “怎么不吃了?”沈夷看向他。   “哦,吃饱啦!”杨辉放下碗筷,惬意地拍拍肚子,“沈大哥,我想洗个澡!”   “洗澡啊……有浴桶,在阳台上,”沈夷手一指,有些不好意思,“这里简陋,浴桶只有一个,你……”   “好啊,那就借我用用吧!”杨辉毫不在意地站起身,笑着说,“我说过,我不是那么讲究的。沈大哥呢?介意我用吗?”   “你用吧。”沈夷见他真不讲究,便放心一笑,替他张罗,“我刷洗了给你。”   杨辉则去点检自己的衣物,一看,就叫起来:“沈大哥,不好了!”   沈夷连忙赶过来:“怎么了?”   杨辉如临大敌,指着行李箱子:“我没有干净衣服了……这可怎么办!”   沈夷一听就笑了,“你怎么连自己带了几套衣服都不清楚?何时替换,何时用完,心里要有计较呀。”   “我怎么知道,”杨辉嘟囔,“我在家里都不理这些的。”   沈夷失笑。就是了,这个大少爷在家里有人伺候,只管用现成的,哪去理会这种琐碎事?“这样吧,你今晚将就穿穿我的,明天再去成衣铺买。”   杨辉望向他,挑高了眉毛:“沈大哥,好像你穿的都一个样啊?”   沈夷低头看看自己,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杨辉穿得光鲜洋气,大概是看不上长袍这种传统的衣物。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的衣服都是这样的。”   杨辉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那我这样的衣服,你从来没穿过吗?”   沈夷摇头:“没穿过……不习惯。”   杨辉笑了笑,说:“守旧。”   被他这么不客气地一说,沈夷脸有些红了,他的确不爱那些花花绿绿的洋装,只钟爱自己从小穿到大的布袍,看在时下年轻人眼里,当然是很老土、赶不上潮流了。“那你……今晚……”   “今晚就穿你的啊,刚才开个玩笑而已,”杨辉笑嘻嘻地说,“长袍也不错,可以当睡衣穿……不过,沈大哥的衣服,我是不是不合穿啊?” 第四章 山贼   第二天沈夷照常早早醒来,刚要起身,发觉杨辉的手臂横在自己身上,睡得正熟。   不由无奈,悄悄把他的手搬开,起来洗漱。   杨辉翻了个身,朝里继续睡。沈夷看看被他踢开的被子,摇摇头,替他盖好。   天还暗着,远远的朝阳却破了云层,露出一抹深红,连燕雀也在窗前叽喳叫个不停,看来果然是春晴了。   沈夷心情爽快了几分,煮上粥,便去晨读。看了两篇文章,又练了一篇字,粥已香了,朝阳也升得更高,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他用完早饭,收拾整齐正要出门,杨辉这时醒了,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沈大哥要出门吗?“   “对,该去办公。粥在锅里,小菜和点心在桌上,我已给你留了纸条了,你起身就能看见。”   杨辉又打个呵欠,含糊说:“……沈大哥起得太早了,我不行,我要再睡一会儿。”倒头又睡了,还把被子蒙在脸上。   沈夷又不禁摇摇头,倒是体会到了杨辉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轻轻推门出去了。   中午特意回来得早,沈夷买了芙县特产的煎饼,金黄酥香,热腾腾的还烫手。杨辉已经起来了,喜形于色:“沈大哥回来了!”   沈夷看到他手中又拿着书,笑着说:“你很爱读书啊。”   “那当然,”杨辉晃晃头,有几分得意,“再说,沈大哥这里的书也好看,芙县的故事挺有趣的……我还看了几则山贼的!不看不晓得,这山贼可比我想的还要可怕啊!”他脸色一变,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你在城里读书,经历得少,没见过这些可怕的事。”那书上写的沈夷也看过,说山贼如何手段残忍,把百姓斩首剥皮,还奸杀幼童,以取人心肝为乐……据说贼首牧隐山的座椅,就是一百个人头骨制成的。他不禁也皱起了眉,劝慰杨辉,“害怕就别看了,到时吓得晚上睡不着。”   杨辉依言合上书,又问:“沈大哥也会把这些写到县志里吗?”   沈夷笑笑,摇摇头:“你看的这本是民间散记,县志非同一般,是要足够严谨、要有凭据的。不过,山贼是芙县的心腹大患,这倒不假。”   “那县里怎么不去剿匪?”杨辉一面问,一面拿了煎饼吃。   “县里不是不想剿匪,只是山贼已经成了气候,而且……他们手里还有军火。”沈夷语气一沉。县长亲口告诉他,从前也剿过几次匪,可每次官兵都吃了亏,山贼的武装厉害,背地里还勾结了洋人,这军火也是洋人提供的,让山贼肆无忌惮地祸害百姓。   ——跟洋人作对,京里的大老爷都顾忌几分,小小的芙县更难对抗得起了。   沈夷当时尽管怒火填膺,可也能体谅县长的有心无力。他只有每日勤勉做事,以求能为芙县尽一分力。   杨辉没注意他神色沉痛,还在大口地嚼着煎饼,好奇问:“他们哪来的军火?”   沈夷不愿和他讲这些复杂的事,挥挥手:“不讲这个了。等你吃完,我带你去买衣服。”   杨辉顿时神色一亮:“对对对!买衣服!你看我这身……怎么出门?穿出去一定被人笑话!”他伸出手,看看短了一截的袍袖,撇着嘴,不满意极了。   沈夷笑了说:“将就一会儿吧,买好了衣服,就能换上了。”   饭后两人上街,杨辉硬着头皮,走在沈夷身后,一脸的不习惯。   ——长袍也就算了,偏偏衣服短了,袖口露出了手腕,肩膀处也不够宽,连衣摆下的长裤也短了一截,看起来很有些别扭,也难怪他满心的不愉快了。   沈夷安抚他:“很快就到了……这条街上有两家衣服铺子,是县城里最大的衣服铺了,到时你挑选自己喜欢的。”   杨辉脸色舒展了些,“嗯”了一声。   正午没什么人,店铺的老板见客人来了,亲自过来迎接:“两位,买衣服?”   他一眼看见杨辉长相亮眼,气质不俗,身上却套着一袭嫌短的长袍,顿时笑了:“这位少爷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杨辉扫了眼一排排的长袍马褂,毫无兴趣,微微皱眉问:“有新潮些的衣服吗?”   “新潮?”店老板思索一阵,从里面捧出两件衬衫,“这是西洋式的,年轻人喜欢,少爷您看?”   “这个……马马虎虎,”杨辉扫了一眼,“就这些?”   “对,我们这小地方,大伙儿都不穿这个,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爱显个洋气,上回卖出去,是卖给孙老爷家的公子,还不是这几件,人家要定做的……这现货,我们哪敢多进?”   沈夷看杨辉对那衬衫不满意的模样,劝说道:“现在的天气穿这个衣服,也有些薄,容易着凉的,还是买别的衣服吧。”   杨辉嫌弃地看了一眼那排长袍马褂,眉皱得更紧了。   沈夷又劝:“入乡随俗,就买个袍子吧。你在家里,天天穿那些洋衣服,偶然来这里几天,穿穿老式衣服又何妨?……再说,你那身洋衣服那么显眼,走在街上人人都看你,当心被山贼给盯上。”   听到山贼,杨辉脸色果然一变,松了口:“……好吧,袍子就袍子。”   沈夷心里好笑。杨辉反应过来,知道他吓唬自己,赶忙要挽回面子,于是说:“我心胸宽广,既能穿新式衣服也能穿旧式衣服,”他得意地昂起下巴,“沈大哥你呢?你敢换掉这身旧衣服吗?”   “这……”沈夷正一愣,旁边店老板就一拍手,开口了。   “是啊!先生您身上这衣服瞧着也旧了,这领子、袖口都有些脱色了……快换套新的吧,您这斯文的好样貌,换身新衣,保管精神焕发!”   沈夷在衣食上一向俭省,刚要婉言推拒,杨辉就开口:“说得对!沈大哥也该买几套新衣服了!……老板,给我们一人挑几套!”   “好好好,马上来!”老板喜笑颜开地答应,“二位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料子?对了,我们这还有裁缝师傅,可以给您定做……”   “我在这里住不了几天,不用了,就买几套现成的吧!”   沈夷连忙道:“你们替他挑吧,我就不买了……”   “那不行!”杨辉立刻道,“都买,我付账。”转而对沈夷说,“沈大哥,我把你当做我哥哥,送你几套衣服怎么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   沈夷只得应道:“……那多谢了。”   杨辉换上新衣,与沈夷一道走出店门。   衣服合身,便不再是别扭的模样,立即又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   沈夷笑着说:“你穿这个,也是很好看的!”杨辉眼睛明亮,身材挺拔,是个自信大方的年轻人,穿上这身长袍,又添了几分传统的儒雅气质。   “好看吗?沈大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杨辉转脸,微含笑意看向他,“不过,这样的衣服还是你穿最好看,我最喜欢。”   衣服买着了,沈夷问杨辉是否立即回去,杨辉兴致很高:“再逛逛吧,沈大哥你领着我!……这条街上有什么好玩的呀?”   “这条街很大,有衣服铺子、文具铺子、糖果铺子、手艺铺子,好多卖东西的,因为培德小学就在这里,放学以后可热闹了,大人孩子都会到铺子上买些东西……”沈夷正介绍着,杨辉忽往那边一指:“是那里吗?” 第五章 小学   他所指的地方,是百来步外一座略带西洋风格的建筑,比周围的小商铺高出一截,颇为显眼。   沈夷点头:“对,那就是培德小学。建校的钱有一半是教会捐赠的,学校里也教些西洋文化。”说着便领杨辉向那边走去。   培德小学的看门人正在和一名教员说话,沈夷领着杨辉上前,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教员和看门人都认得沈夷,知道他是县公署里新来的先生,平时对教育也很关心,此前就来看过培德小学,和他们谈论过办学上的事。   “沈先生,您来了!”教员立即笑着过来,“是有什么公干吗?”   “哦,没有,”沈夷微笑说,“午休闲着逛逛,正好在这街上,顺道过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这位是?”教员目光落在杨辉身上。   “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认了他作小兄弟,名叫杨辉。”沈夷介绍,“辉弟,这位是蔡先生,学校的教员。”   “蔡先生好!”杨辉微微一笑,因为身着长袍,便行了一个拱手礼。   蔡教员赞赏地打量他,点头:“沈先生,您这位小兄弟可真是相貌出众、仪表不凡啊,像是大地方来的。”   “好眼力。辉弟从大城市来,到芙县玩耍散心。”   杨辉笑着说:“这学校建得不错,方便进去看一看么?”   “当然,请随我来。”蔡教员在前头引路。   校园不大,但花木掩映,风景不错。教室有四间,红砖建成,西面有一个小操场,南面有一片碧绿菜地,东面则是两排木质平房,一排是教员办公室和资料室,一排是厨房和饭厅。   穿过操场,蔡教员顺着一排玉兰树往前走,引他们去教室:“杨先生在大城市里见多识广,不怕您见笑,这所小学是我们县里最好的学校了。”   杨辉笑笑:“您谦虚了。这学校算是很不错了,已经强过不少城里的小学。这里的孩子很有前途。“   进了教室,室内采光充足,一间大约能坐四十人。大约是下午要上音乐课,讲台上放着一台旧手风琴。   杨辉来到讲台前,拿起那台手风琴,挎在身上,缓缓拉了起来。   他拉的曲子优美悦耳,似是一支情歌。金色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照出他的侧影,恬静而浪漫。   一曲奏完,蔡教员称赞道:“杨先生真是多才多艺,这手风琴我都不会,正在向邓小姐学呢。”   杨辉把琴解下来,也称赞说:“这小学果真不错,还有西洋乐器。”   “哪里,也就这一件。这也都是教会从省城捐来的,虽是旧的,但也很稀罕……可惜了,这个年纪的娃儿就像猴子一样,没几个能静下心来好好学的。”   杨辉笑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坐不住……或许女孩子学得好些?”   “没女孩子,学校里都是男学生。”   杨辉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在校园里参观了一圈,中午也过了,沈夷要回县公署办事,便与杨辉一起向蔡教员告别,出去了。   路上杨辉开口:“沈大哥,县城里除了培德,还有哪些小学?”   “还有一所官办小学,规模和培德差不多。你也想去看看么?“   “小学就这两所?”   “对。不算底下镇乡,县城里就这两所。”   杨辉又问:“沈大哥,芙县有多少人口?”   “全县二十万六千余人。单算城里,常住的有两万一千余人,”沈夷有些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单算城里两万人口,光两所学校怕是不能满足孩童入学。”杨辉直接道,“太少了。”   沈夷低下目光,略一沉默,说:“我也这么想,也向县里提过……可是县长说,县里赋税被山贼劫了几回,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实在没有财力扩大办学。“   杨辉冷冷道:“原来是人祸,真是造孽。”   “可不是?山贼一天不除,百姓就一天不得安宁!”沈夷义愤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剿灭干净!”   “但育人之事不可怠慢,才两所小学,有多少孩童念不上书啊!”杨辉摇头。   沈夷迟疑开口:“也不是人人都送孩子入学,有的家里是请了先生上门的……”富户不必说了,一些贫寒的家庭,也会几家凑些米粮,请念过书的人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但他也知道,这终究太过勉强了。   “那也良莠不齐,不是长久之计。”   沈夷叹口气,点了点头:“的确。不少穷人家的孩子是上不了小学的。”   杨辉道:“我看芙县虽然不大,也称不上多么富庶,但现建一所学校是能办到的。给穷人家孩子读书的,只需要搭几间校舍,摆上桌椅,也不用怎么讲究……就再加笔墨、书本,又花得了多少钱?公中没钱不要紧,只要县里几家富户随便捐一捐,还不是简单得很?“   沈夷不禁心中一动:“这个……或许行得通。”   “剩下的事就是老师了,校舍简陋都不要紧,只要老师尽责,照样能育出人才。既是给穷孩子教书,学费必然不高,教员薪资恐怕也是微薄,怎么能找到合适的教员,这就……”   “这个我来!”沈夷兴奋道,“县里也有仁人志士愿为教育出力的!我可以负责寻找联络……我自己也可以兼任教员,不要任何薪资!”   杨辉一笑:“沈大哥热心教育,真是太好了……不过,光这一座学校,对穷人家也是不够的,僧多粥少啊,要做到公允才好。“   “是,”沈夷点头,微一思索,“既然是为了照顾家境贫寒的学生,自然要以家境为限,家境好些的,就不收了。另外,一家往往几个孩子,不够时,每户限一个孩子就读。”   “好主意,”杨辉点头,“可是,这一个孩子是选男孩还是女孩?培德小学没有女生,看来女童入学的很少啊。”   “是,”沈夷叹了口气,“有钱人家还罢了,那穷人家供儿子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供女儿?”   另外,芙县民风保守,把女孩送到学校与一屋子的男孩坐在一起,父母们也觉得出格。   “那沈大哥怎么看?”杨辉看向他,“女孩该不该上学?”   “自然也应该读书明理的!”沈夷连忙道,又有些犹豫,“只不过……说到上学,还是不宜与男子一道。”   杨辉看着他,微微笑了:“沈大哥,你又没留辫子,怎么思想还这么陈旧。女子不宜上学,是应该在家里认几个字、读读女德么?”   沈夷听他话中的嘲讽,脸就红了:“我不是这意思……女孩应该上学,但与男孩间杂混坐还是不妥……等新校舍建好,教室几间坐男生几间坐女生,分隔开来才对。”   杨辉噗哧一笑:“坐一起又怎么了?我读书的时候,十八九岁的男生女生都坐一起,有什么不行?何况这些小孩子?才几岁啊?“   “正是因为年纪小,才不妥。”沈夷依然坚持,“年纪大了还不要紧,毕竟懂事了,懂得约束言行;小孩子才容易闹出事来……若有些不懂事的,做得出格,欺负了小女娃,那还了得?”   杨辉语塞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吧,也有道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由你们官老爷来定。学校建起来,才是大事。”   沈夷赞同点头,充满希冀:“我这就到公署里,跟县长说!辉弟,你的主意真是太好了,教育兴国不敢说,教育兴县总是能做到的!”   “就是这意思!沈大哥,你可要和县长大人好好说一说!”   --------------------   小声提示:这个不是种田文…… 第六章 募捐   沈夷回到县公署,便去找县长。   县长陈云当四十几岁,面容和蔼,眼睛有神,透出一股精明强干的气质,正在察看公文,听沈夷来了,抬头看去,温和地开口:“见安,有什么事吗?”   沈夷把建小学的构想说了,见他沉吟,又劝说道:“如今,不少穷人家的学龄儿童不能入学,缺了启蒙基础,往后更难成器。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办学的事,越早越好啊!“   陈县长点点头。“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他脸色黯然,叹了口气,“县里从前也动过这个主意,号召富户筹款,但县里赋税被山贼劫了之后,县里招兵买马训练保安团,这些费用都是富户们捐的,再要他们出钱建校,便不容易了。要强硬勒令他们出钱,也不妥当,于理说不过去。“   沈夷一时默默无言。   “见安,你的想法很对,很好。只是眼下困难,事情一步一步来,我们慢慢再筹划吧。“   沈夷只好应了一声,无奈离去。   傍晚回到家,杨辉又在看书,抬头见他神色失落,于是问:“怎么了?县长大人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是无计可施。”沈夷摇摇头。   “又不要县里出什么钱,”杨辉挑高了眉,“怎么,有钱人家不肯捐啊?”   “……确实不容易。”沈夷语气低落,把县长的话转述了一遍。   杨辉突然笑了,边笑边摇头:“搭几间房舍,买几条桌椅,印几本书籍,用得了多少钱?又不是要他们捐军火。那什么孙老爷家的公子不是爱买洋服吗?听说还要定做?少穿几身,也就凑够了。”   沈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人家不肯,能怎么办。”   杨辉抬起目光,笑着看他:“当然能办。”   沈夷连忙问:“什么办法?”   杨辉贴近过去,在他耳边开口。   骤然的凑近,热息呵在耳边。沈夷没曾与人贴这么近,一时耳根发烫,有些不自在,但立刻被他所说的话吸引住了,听着神色一动,像是动心,又露出些犹豫。“……这样真的可行吗?”   “放心!“杨辉一笑,胸有成竹,“对付这类人,我比你懂……你只要把东西准备好,再问县长借几个人,一定能办成!”   沈夷皱眉思量着,又道:“可这样的办法……需不需,先请示县长一声?让公署里拿个主意?”   “啰嗦!县长不是说吗,他早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没人响应!募捐紧迫,你早日筹集出来,就是为他排忧解难啊……商量来讨论去,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要是衙门里再几个人反对,是不是要辩论到明年了?难怪我爸爸说,他最讨厌那些文人书呆子的磨磨蹭蹭,一件事都办不了!”   被他噼里啪啦一说,沈夷顿时隐隐一阵惭愧,但依然有所顾虑:“可是……这样一下子要他们捐,会不会……不妥?”   杨辉笑了:“是怕他们吃亏了?白白出钱?这样吧,募不到就算了,若是募到了,你向县长提个议,减免他们来年的赋税,或是在别的地方照顾照顾,不就抵得过了?这些都可以慢慢商量,办学却是当务之急。”   沈夷终于点头,心想,不愧是权贵家出来的少爷,应付这些东西倒是熟得很。“好,那我赶紧准备!”   正要起身找纸笔,杨辉却拉住他:“沈大哥,我还没吃饭呢!我们出去吃?“   沈夷一心想着募捐的事,没空下馆子,随口说:“你去吧,我在家里自己吃点。”   杨辉顿时皱起脸:“我一个人吃什么呀!有什么意思。那我也不去了。”   沈夷看他不高兴,于是劝他:“我吃得简单,你还是到外面吃吧……等把这件事办完,我们就去庆祝!”   提到“庆祝”,杨辉心情才舒坦了些,“好吧。今天我也随便吃点,我就愿意和你一起吃!”依然拉着他,眼巴巴地看过来。   沈夷一直拿他的任性没办法,只好问:“我晚上煮点面条吃,你吃不吃?”   “吃!吃!”杨辉笑嘻嘻说,“我最爱吃面条了!”   沈夷知道他是随口一说,不由好笑,就到厨房忙活。   水烧开后,他把面条捞起来,加上油、醋,撒上葱末、芝麻、榨菜粒,拌上香味浓郁的芙县豆瓣酱,又煎了一个外酥里嫩的金黄荷包蛋放在杨辉面碗上。   他端出来,整个屋里都是引人食欲的香气。杨辉连吃了两大碗,还意犹未尽。“沈大哥手艺太好了!……能不能同我回家去,天天做给我吃?”   沈夷笑着摇头:“天天吃还不腻坏了?再说,我怎么能同你回家?芙县的事还多得很。”   “那我把家搬到这里好不好?”杨辉目光望着他,“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块了。”   沈夷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芙县是个偏僻的小地方,你父母亲怎么会同意?再说,你将来还要成家,难道要让你夫人也跟着来么?”   “当然,”杨辉毫不犹豫,“芙县是个好地方,最适合成家立业!”   沈夷又是好笑地摇头。这少爷吃饱喝足了,高兴起来,就看什么都是好了。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就在今天下午,他自己才对芙县批评了一通,说教育办得不力呢。于是也不去理会,自顾收拾了碗筷,往厨房洗了,就忙着在纸上写写划划,估算新学校的规模和开支。   过了几日,县里一向平静的街道突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百姓开门望去,只见几名警卫抬着一块系了红绸的牌匾,上书“兴教利民”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一路声势浩大地去到了本地富商孙老爷的府上。   孙家听见外面喧哗,又听说县公署的人来了,连忙开了大门,孙老爷亲自出门察看。   沈夷站在前面,面带笑容地向他施了礼,朗声说:“孙先生好。您出资修路,建团练兵,功在乡里,一向是乡亲们心中的表率。今日县里筹建小学,也离不了您的鼎力支持,特意向您募捐建校款两百元,在此送上县里对您的表彰答谢。”   说完侧身,向后面的卫队微微一点头。   卫队立刻将“兴教利民”的牌匾举高,锣鼓也咚咚哐敲打得更响亮了。围观的百姓纷纷起哄,鼓起掌来,场面热烈之极。   孙老爷没有立即应声。在沈夷说到“向您募捐”时,他的脸色就隐隐一僵,旁边孙公子更沉不住气,此时皱起眉头开口:“爹,这搞的什么名堂!谁说我们要给他钱了,我这就把他们轰……”   “闭嘴!”孙老爷低声呵斥,待儿子不甘不愿地退到一边后,才背起手,向前踱了两步,挂起笑容,开口:“乡亲们抬举,孙某实在是惭愧啊!……这位,是县公署里的沈先生吧?”   沈夷点头,迎上他打量的目光,有礼地答道:“不才沈夷。”   “敢问沈先生,”孙老爷踱到他面前,“这募捐……是县长大人的意思?”   陈县长曾提到早想办学,听说自己自告奋勇要去募捐,答应得也很痛快。想到这里,沈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是。”   孙老爷挂着笑容,神色却有些复杂,他沉吟片刻,目光又往门前围了一大圈的百姓扫了扫,终于开口:“既然县长大人都发话了,我自然也该鼎力支持了。”吩咐儿子去取银元。   “这……爹!”孙公子着急了,赶忙就要劝说,孙老爷却眉头一皱,狠狠瞪他一眼:“蠢东西,还不快去!”   挨了骂的孙公子勉强按捺住了,只得将钱取来,又在父亲的示意下,当着所有人交给了沈夷。看热闹的百姓又是一阵鼓掌喝彩,那块牌匾也热热闹闹地送进了孙宅。   待人一走,孙老爷的笑容立刻不见,他盯着沈夷一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拐过了街角,仍是紧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这到底什么意思……”   沈夷可谓一腔振奋,满怀欢欣。自从在孙家顺利募成后,往后几家也都一一拿下,家家都按数捐了钱。   回到家,杨辉看他神色,笑着问:“怎么样?凑够了?”   “对,对!”沈夷激动极了,“真是想不到,才一天,就把钱都募到了……我要算一算,这笔钱该怎么用……哦,都忘了,还得多谢你啊辉弟!要不是你的主意,还不能这么快就办到了!”平心而论,这办法是有些不大妥当,也与他崇尚的君子之道不符,可为了尽早建校,他一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杨辉很得意:“那当然!我跟着我爸爸,这些人看得多了!只要给他先戴上一顶高帽子,他就不好意思再推托……他们看重名声面子,比那两个钱重多了!有了名声面子,地位才会更稳,谁会因小失大?“   见他说得眉飞色舞,沈夷无奈地笑笑,“知道你有本事,行了吧?”   “我当然有本事!”杨辉立刻道,“不瞒你说,就算让我当个县长,也不在话下!哪像你们公署里那个老头子,费了这么久也没把事办成。”   听他口无遮拦,沈夷脸色微沉,正色说:“你不该这么说,县长要顾虑的事很多,他是尽心尽责的。你的话,太无礼了。“   杨辉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听沈夷沉默不语,转脸看去,见他皱着眉愈加不悦,只好放低了口气:“好好好,不说你的县长大人了……哎,对了,你可答应我的,办完这件事要去庆祝!”他神色一亮地提起。   “好。”沈夷温和一笑,“今天我们就去庆祝……不过,你可别再胡乱评议县长,对他不礼貌。”他叮嘱道。   “知道啦,县长是大好人,县长是芙县的父母……我们去哪家?这县里最好的馆子是哪个?……”杨辉腾地站起身,兴冲冲地拉着沈夷就出门。   最终还是去了当日相识的那家杏花酒馆。杨辉本来非要找家最贵的,是沈夷劝他不要太张扬,又说白天刚募集了捐款晚上就去大吃大喝,让人瞧见不好……最后说到山贼专盯那些上大酒楼的有钱人,这才让杨辉勉强打消了念头。   但他仍不甘心,仍是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沈夷拦也拦不住。引得酒馆老板都来问讯,笑说是不是有了什么好事。待听闻是办学的钱筹集到位,顿时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又额外赠送了酒水。   酒足饭饱地回到家,杨辉沐浴后就舒舒服服上了床,抱着沈夷的枕头懒洋洋打呵欠。沈夷把打包回的剩菜用井水镇上,沐浴后就坐在灯下写写算算。   这几天,他仔细向工建行业里问了,请教了不少人,估出建一所小学的最起码费用,再结合富户户数予以分摊——他是按县里富户的名气估量着定数的,孙家是首富,定得最多,是两百,余下几家几十上百不等,最终一算,募到的款子有将近五百银元。这笔款子可要好好地用,要精打细算才行……力求用最小的花销,置办尽可能好的材料,把学校建起来……   今晚自己先估算个大概,到了明天,再去请各行师傅们指点,最后的方案由县公署拍板……   他正全神贯注,床上杨辉翻了个身,有些抱怨地开口:“沈大哥,我困了。”   沈夷头也没抬,“那你睡吧。”   “你不上来,我睡不着。”   沈夷停了笔,不解地转头望他:“为什么?”   杨辉指了指桌上的灯。   沈夷顿时歉疚,连忙站起身。“真是对不住,以往都是一个人住,没注意这个……我这就挪出去。”   “也不行。”   沈夷又是不解。“你睡不着,不就是灯火晃眼吗?我出去了怎么还不行?“   杨辉神情有些别扭,含糊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开口:“……黑乎乎的,还得你睡我边上踏实点。”   原来又是害怕。沈夷不由带了微微的笑意,“好,我也睡了。”熄了灯也上床睡下。   杨辉却精神起来,贴过来挽着他,含着撒娇意味地说:“沈大哥不会笑我吧?”   “怎么会笑你。”沈夷停了一下,又道,“是该谢谢你,不但出了主意,还把制作那些牌匾的钱也承担了……将来孩子们能上学,也有你的一份大功劳。”他心中感激,语气十分诚挚。   杨辉含笑说:“沈大哥知道我有功就行了。”   “说起来,我也应该禀报县长,给你表彰奖励……”   “别别!”杨辉马上摇头,“千万别告诉他们这主意是我出的!……他们知道了我,就总想结识我爸爸,我可应付不来!”   沈夷顿时心下明白。想来杨辉的父亲位高权重,有许多人想要攀附,让他不胜其扰。于是笑了笑便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说。”   “就知道沈大哥最好!”杨辉挽紧了他,“这几天你忙,我都闷在家里看书,看腻了,你领我出去逛逛吧?”   “我不在时,你也可以出门啊。”   “我一个人逛,哪有意思?再说我对芙县一点不熟,当然得你陪着了。”杨辉理直气壮。   “好好,”沈夷当然没有话说,他想一想,这两天自己的确整天都在奔波,没顾上杨辉,明天恰好是休息日,正能陪着他在县里好好玩一天,“明天就陪你逛。”   “真的,明天?”杨辉喜出望外,所有的不快立刻飞去了九霄云外,“太好了!我中午等你?”   沈夷含笑说:“不用,明天一早我们就出门,玩一天。”   “太好了!”杨辉兴奋得简直要手舞足蹈,“沈大哥太好了!”边欢呼,边在被子里给了沈夷一个好大拥抱。沈夷被他箍紧,感到不自在,正想叫他莫要激动,杨辉就凑过脸来,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下!   沈夷脑子嗡地一声,脸颊上炽热湿软的触感令他震惊极了,半晌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他顿时一僵,猛地要退开,差点滚下床去。   杨辉连忙拉住他:“沈大哥,小心!”   沈夷涨红了脸,感到半边脸颊烫得厉害,又不好伸手去抹,只能推开杨辉拉他的手,低声斥责:“你……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杨辉半张着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似乎很不明白沈夷为什么突然恼怒。   “你,你刚才……怎么……”沈夷有些说不出口,一个男子竟然亲吻另一个男子,这是什么事!又叫人怎么说!但在杨辉的疑惑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讲,”怎么……往我脸上……“   “噢,这个呀!”杨辉恍然大悟,立刻笑了,“这是kiss!外国人的礼节!……我读书的时候,时常瞧见西洋人,他们经常这么亲吻别人的,这太平常了……”   沈夷听他大喇喇提到“亲吻”两字,眉头皱得更紧,不自主地将身向外别开。   偏杨辉浑然不觉,还在兴致勃勃往下说:“……对他们来讲,亲吻就同我们的作揖、日本人的鞠躬一样,是日常礼仪,尤其在表示友好和高兴的时候,有时还要亲上好几下……“   沈夷脸色缓和了一些,却仍是皱眉。等杨辉乐颠颠说完,才淡淡开口:“这些洋人带来的花样,不是我们中华之礼,不必要样样追着学。日常行事,还是要讲分寸的。”   杨辉听他话里不悦,偷眼瞟他一下,低低地“哦”了一声。   沈夷讲完,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杨辉是大城市里来的年轻人,受些洋熏陶赶些新潮流,有什么奇怪?于是缓和了语气:“也没什么,只不过这里小地方,不比大城市新潮,怕别人误解。”   杨辉“嗯”了一声。   “对了,”沈夷忽然转过脸,郑重向他叮嘱,“你回家后同你的姐妹讲,如果有男子想对她们用这套洋人礼,可要千万提防,别被居心不良的人占了便宜。”   杨辉噗哧笑了,抬眼一看沈夷,又赶紧认真应道:“好,我回去一定讲!”   沈夷这才放下心,温言说:“快睡吧,明天才有精神起早。”   杨辉答应了一声,在被子下把手臂伸过来,搭在他身上,紧挨着他睡。   沈夷也没管他。因为体谅杨辉害怕,夜晚睡觉时都由着他贴过来,最初还不适应,这么几天下来,也渐渐习惯有一个人在身旁,亲密地挨着自己入睡了。   --------------------   目前屯了一半的稿,我会一边发一边写,嗷嗷 第七章 四甜街   第二天大早,沈夷洗漱晨读后,就催杨辉起床。杨辉翻来滚去磨磨蹭蹭,沈夷叫了许多遍,又是拍又是拉,又把他倒向自己的身躯接住几回,杨辉才终于慢吞吞地起了身。   那几套洋装早已洗净晾干,但在沈夷劝说下,他还是穿上了不惹眼的袍子,呵欠连连地跟着出门。   沈夷带他到街上,在一家相熟的小吃摊坐下,要了两笼热腾腾的包子,并两碗豆浆。   包子皮薄馅大,肉鲜汁美,杨辉吃得香,早起的困意也没了,笑嘻嘻说:“好久没起这么早了,难得今天能吃满三顿。”   沈夷不禁摇摇头:“难道说,你很久都不吃早饭了么?”   “可不是?回回起得来都大中午了……怎么你们总能早起?”杨辉毫无愧色,一脸惊奇,“沈大哥,你每天要早早出门就够不容易了,怎么大清早还有觉不睡、跑去折腾?有时我醒一会,见你在外间写字。”   “早起读书练字,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小时候我父母就要我日日早起,饭前先晨读,哪天做不到,哪天就要受罚,”沈夷看看杨辉面露难色的样子,笑了说,“你怕什么?你家又没这样管你。不过,你还是最好能早起……古人说饱食贪睡,会令人日渐怠惰,丧失毅力。青年人要有青年人的风度精神,要是二十来岁就萎靡不振,也太可惜了。”   杨辉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神色,不以为然地摇头:“我比不了沈大哥,除非我爸拿枪逼我,不然,起那么早做什么?“   “贪睡对身体也不好,养生都是要早起的。”   杨辉顿时笑了,抬眼注视他:“沈大哥真好,这么关心我身体。将来我成家立业,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了!”   他目光又分外热切起来,口吻也不像是玩笑,沈夷一时微愕,觉得他的感谢话似乎有些夸大了,于是笑了笑说:“那你多注重身体,早点成家立业。”   杨辉笑着点头:“借沈大哥吉言了。”   吃了早饭,沈夷领他看了几个古迹,逛了县里最有名的芙蓉桥,转了两条耍杂艺卖花鸟的街道,就找到家茶铺坐下,暂时休息。   “辉弟,县城里也不大,有点名气的地方我们都走了,往下你想去哪里逛?”   “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夷想了想,“也没什么别的了……哦,县公署你要去看看吗?公署大楼后面有个园子,还挺雅致。大楼是进不去,我领你在园子坐坐,倒还可以的。”见杨辉皱起眉,一时想到他的家境和顾虑,连忙又说,“今天是休假日,没什么人办公,很清静。”   杨辉微然一笑,流露出些倨傲:“这种官府衙门,我看腻了,还有别的么?”   “这个……”沈夷连忙思索。杨辉又催问:“还有哪些名气大的街巷?你都说说嘛!”   “嗯,县里最大的两条街你都去过了……还有热闹点的,就是柳河街、卢家巷、四甜街……“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我都忘了!你表姨一家不是住在四甜街吗?说不定没搬走呢,该去那里看看的!”   杨辉听他提起,也醒悟过来:“对对!我怎么忘了四甜街?是该去一去……听人说的未必准,还是要亲自去看看。”   沈夷也不住点头。他看向杨辉,又问道:“如果找到了你表姨,你就搬到她那儿住吗?”   “怎么会?”杨辉亲热地挽他的手臂,“就算找到了,我也舍不得沈大哥!”   沈夷不由轻咳了一声,挣开了些距离,心下叹息: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大街上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不过又一想,只要他别兴头上来,弄出洋人的什么“kiss”,就谢天谢地了。   四甜街不大,也不怎么热闹,沈夷与杨辉沿街行走,打听了几次,都没有打听到杨辉的表姨,看来真是搬走了。杨辉笑嘻嘻地说:“幸好认得了沈大哥,要不然,找不到表姨,我还真的没主意了……能遇见沈大哥,这趟来芙县还是对的!”他脸上没有后怕,反倒有几分得意,好像在夸耀自己的运气。   沈夷忍不住又叮嘱他,说他不该冒冒失失就往陌生地方跑。   杨辉对他这类叨念也听惯了,全都满口答应。两人说着话,不觉就走到了街尾。街尾是几家木工作坊,师傅们都在埋头干活,一时街上尽是敲打刮磨的声响。   “这里都是打家具的啊?”杨辉两边望望,问沈夷,“沈大哥家里的桌椅柜子也是在这里打的吗?”   “不是。我一个人过,何必现打一套这么费事,家里桌椅是旧货市场买的。”   “也对,这样更方便。”杨辉点头,“那看来,沈大哥是完全用不着打家具了。”   沈夷笑笑:“那也不一定,如果我长住芙县,或许将来也用得着,只不过眼下用不到。”   “是啊,你那么节俭,是用不着专门打的,除非你当了大官,有贵重的东西,那可就要多打几个了。”杨辉笑着接口。   沈夷倏然心下一动,贵重的东西……等等,自己似乎有印象的,似乎有一件事……他皱眉思索,终于想到杨辉提过的“保险柜”,呀,差点忘了这个!谁说眼下用不到?他不由激动地拽住他:“辉弟!你不是说要个柜子保管你母亲的首饰吗?正好,我们请位师傅回去打个抽屉!”   杨辉一听,也想起来了,立刻点头:“对啊,对对对!我们就请位师傅……请哪一家呢?”他环望了一眼。   两人便商量,先看一圈再说。转了两家,都差不多,师傅们手上活都很多,个个汗流浃背。又到一家,这家作坊要小一些,师傅是个年轻人,也在干活,他的一条腿似乎瘸了,走动时一拖一拐的。   杨辉见沈夷停下步子注视店里,便也跟着停下来,好奇问:“沈大哥是选这家吗?”   沈夷回神,忙说:“哦……我们进去问问。”他对这位身怀残疾的木工心生怜悯,很愿意把这份生意给他。当下跨了进去。   年轻师傅见有客人,连忙站起身,“二位爷,是要打什么?箱子,柜子,桌子……都能打!”   沈夷说了来意,问能不能在抽屉里打一个带锁的暗格。   师傅点头:“能,能!让我看看柜子。”   沈夷说:“柜子在家里。”   “可以上门!可以上门!不过,要多收两个钱了。”师傅很直爽。   沈夷微笑点头:“不要紧,一概照付。但您……方便吗?”   他的话委婉,但师傅立刻明白了,笑起来,看看自己的瘸腿:“嗨,我一个使力气的人,能连路都走不了?没什么不方便!两位带路就是了。”说着就收拾工具。   “那好,有劳了。” 第八章 刘三   四甜街离沈夷住处不远,很快就回到了。   师傅看了柜子,丈量比划,决定在柜子内部不起眼处加上一个带锁的小暗格。拟定了规格,就开始动工。他手艺娴熟,削削打打,木料立刻成了型。   这时,该吃午饭了。沈夷做了面条,又拿出上午游玩时买的点心,招待木匠师傅一起吃。   师傅推辞,沈夷劝他不要客气,杨辉也热情邀他一起用饭,他这才擦了擦汗,过来坐下。   饭间闲聊,问起姓名年岁,原来这位师傅名叫刘三,十岁起做学徒,今年虽才二十二岁,却已经是干了十二年的木匠活了。   杨辉称赞:“师傅手艺真不错……不过,这活也是挺危险的吧?”他望了一眼刘三的瘸腿。   刘三神情顿时变了,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危险不危险的,还不是好好过了这么多年……我这腿呀,跟我手艺没关系,是我命不好!”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愤怒无奈。   沈夷杨辉同时问道:“怎么回事?”   “半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在堂子里干活,哪里想,一匹马就闯进来,我在边上,眼看着那马就要冲着我新做的架子去……那架子贵,才做了一半,眼看着就要糟蹋了……我那时也没多想,就上去想把它挡开,谁想、谁想,唉!”刘三重重叹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腿,依旧心有余悸,“当时痛得我呀,差点就晕了过去。”   沈夷忙问:“马主人是谁?不赔偿吗?”   提到这个,刘三眼睛有些发红,恨恨地说:“还不是那个姓孙的,孙敬前家的儿子!”   沈夷不觉一皱眉,那位捐了两百银元的首富老爷正是孙敬前,那么纵马伤人的就是孙公子了。   “……他那时候就骑在马上,我师兄弟拦着他,要他赔,你可知他怎么说?”刘三愤恨得拿筷的手都在发抖,“他说撞坏了东西他可以赔,可我是自己扑上来的,是自找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堂子里的东西,有我挡着,架子没坏,只撞翻了两个凳子,他说既然东西没坏,就不关他的事了……说完这个,他骑着马就走了!”   沈夷听到这样的狡辩,也气愤难平:“太无赖了!怎么不去告他?”   “我们是想告的,”刘三脸上更多了几分无奈,“我家里人去县公署打听过了,人家说,如果那马没冲着我,是我自己主动上前,那确实只能怪我自己……唉!那还能告得赢啊?”他垂下头,摇了摇,“就是我命不好,白白瘸喽!”   沈夷皱眉问:“县公署真是那么说的?”   “那还有假!”   沈夷正要又问,杨辉忽开口说:“师傅你想错了,县长是公正严明的,或许你们问错了人,没问着真正懂的……凭这么荒唐的理由就能不赔偿,别说县长,就连我都听不下去了,沈大哥,你说是不是?”   沈夷十分赞同,劝刘三说:“刘师傅,你该上公署告他,要他赔偿你的腿伤,再找一个好大夫,说不定将来能恢复的。“   刘三抬起头,眼睛里闪过希冀,却很快又低下头,嘀咕:“……要是告不赢,就白白搭了告状钱。人家还要笑我,都知道我撞了腿是白撞的。”   “怎么会告不赢?”杨辉笑着向他示意,“你不要发愁,这位沈先生就是县公署里的人,他最懂县长的为人了,他和县长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真的?”刘三喜出望外,转向沈夷,“沈先生,你是好人,你一定帮帮我!”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就要向沈夷下拜。   沈夷连忙站起身拦住,温言说:“刘师傅,我当然肯帮你,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公事公办,我可以替你写诉状,你把证人证物准备好,上县公署来打官司就行了。”   杨辉也在一旁慷慨点头:“没错。告状钱嘛,我给你出!”   刘三激动极了,一个劲道谢:“多谢,多谢!您二位真是善心人!”   沈夷安慰了他两句,请他重新坐下吃饭。   满面感激的刘三坐下了,满心希冀地看着沈夷:“沈先生,依你说,我一定能告赢么?”   沈夷略一沉吟,想要说这最终得看承审员的审判结果,话未及出口,杨辉就毫不犹豫说道:“一定能赢。你要是不放心……”他微微一笑,“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这回,却是沈夷发问。他眼中既是惊奇又有一丝担忧,他惊奇杨辉这个事事要人照顾的少爷居然有这么多法子,又担心他胆大妄为,想的主意太出格。   杨辉笑着看他一眼,低声把主意说了。   沈夷神色一动,露出惊叹的意思,却又迟疑:“这……这不是有意编假话吗,明明根本没有……”   杨辉转向刘三:“他不说,你去说。”   刘三连连点头:“好!好!”   沈夷不由皱眉看向杨辉,正遇上杨辉也向他看来,笑嘻嘻说:“沈大哥,你一定会帮刘师傅的,对不对?……孙老爷毕竟才捐了一大笔钱,就怕县公署拉不下脸面啊。”   沈夷才要反驳,忽又停住想了想,最后暗叹一口气,露出些无奈神色,不作声了。 第九章 陆承审员   翌日,县公署。   承审员陆先生不住地点头称赞:“沈先生,还是你说得对啊!这桌子用得久了,有点摇晃不平,虽然说小毛病平时不用理会,但始终让人不顺心……现在让师傅一整,可就好多了!“他上下端详着平稳端正的办公桌子,又用手推推试试。   沈夷微笑说:“是啊,哪怕是小毛病,也是让人不痛快的。还是修整了好。”   “师傅,那边的柜子门也松了,你给紧一紧。”陆先生一指。   刘三答应着,埋头做活。   沈夷说:“陆先生,您这里还有哪些要修整的,一并告诉刘师傅,这位刘师傅是我的朋友,这回上门帮忙,是不收钱的。”   “哎呀,那可谢谢了!”陆先生心情愉悦地打量自己的办公室,又交代了刘三几个地方,便哈哈笑着转向沈夷,“沈先生真是慷慨、仗义,还这么能干,短短两天就募齐了建小学的钱款,在我们这芙县,可是扬名了!你那送牌匾的法子,县长都连连说想不到呢!”   沈夷听着这话,不觉脸上隐隐有些火辣辣的。一来这是杨辉想的法子,二来这个法子有些刁钻,县长是厚道人,哪能想到这个,现在别人这么一夸赞,他自己内心里就生出了一些惭愧。   他正不知该找些什么谦辞,一旁干活的刘三就插话说:“可不是吗,那天敲锣打鼓,可热闹了,好多人出门来看,有人还伸手去摸那块牌匾,有个警卫去挡,结果滑脚跌了一跤!”   沈夷听他说到这个,回过神来,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接口道:“……是啊,幸亏没跌着哪里,如果脑袋磕到一块石头,受了重伤,这一大笔医药钱,岂不是要我们县公署来出了?县里这么困难,真是要雪上加霜。”   陆先生冷笑一声,连连摇头:“怎么会是我们县公署出?笑话。”   “不是么?警卫是我们县公署的人,又是在办公事,出了意外不该由公署照拂吗?”沈夷说道,“陆先生,您专管审案,还请您赐教。”   “沈先生只知其一啊,跌跤虽是个意外,却是有起因的,要不是有人乱动牌匾,警卫怎么会匆忙去挡,以致跌跤?这件事明明是由乱动牌匾的人引发,自然他负责,不干我们县公署的事!”陆先生傲然道。   “若是这位乱动牌匾的人,说他只动牌匾,没有动人,警卫是自己乱跑才致跌倒,这又怎么讲?”   “一派胡言!正是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才引得别人有所举动,还敢胡乱指责?正该治他一个扰乱治安之罪!”   沈夷神色一亮:“原来如此,太好了!陆先生可真解答了刘师傅心中的疑惑了!明天你就把诉状递上来吧。”他转向刘三道。   刘三也是满面惊喜,立即把手上工具一丢,上前对陆先生连连躬身行礼,不停称谢。   陆先生一时愣住了。   自从助刘三在县公署打赢了官司,沈夷更是备受鼓舞,一心筹备建学校的事,好为县里老百姓多多出力。   杨辉也从旁提了不少建议。他生活上依赖沈夷打理,在办学建校这类事上眼光却很不错,在如何选址、多大规模、人员设置、器材采购等事上,谈起来都颇有见地,不愧是在大城市里念过书,对新式教育极为了解。沈夷心里欢喜佩服,忍不住说:“辉弟,我看你在办教育上很有禀赋,要不是你住得不久,我真想向县长好好推荐你,让你任个职位。”   杨辉嘴角微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沈夷知道他看不上这个小县城的职位,无奈地笑笑,便继续说:“你回去同你父亲说说,或许办学比拿刀弄枪更适合你,想必你将来在教育事业一定大有作为。”   杨辉却哼了一声,拉着他说:“整天说办这个事业、那个事业,我明明是来这里散心的!沈大哥,你还说会好好陪着我玩,结果呢?陪我逛过几回?有一个巴掌没有?”   沈夷顿时有些歉疚。自己陪杨辉出门不过两三回,且每回出去,都是中午那点休息时间。上回有个休息日打算好好玩,半途却因为请木工师傅而中断了……说起来,自己不但没有陪他玩得尽兴,还劳他出谋出钱,给自己帮了不少忙。   正在歉疚时,杨辉就说道:“你今天去告个假,明天别去公署了,陪我去玩吧!”一双漆黑眼睛期盼地看他。   “这怎么行?”沈夷下意识地摇头,“工作的日子怎么能随意告假,况且这正是忙的时候……”他看杨辉笑容消失,只得安抚说,“要不,就等这几天吧……等县里把建校的方案定下了,我再陪你出门。”   杨辉显然不满意,不接他的话。   沈夷想了想,又犹豫地开口:“芙县不大,本来也没有多少好玩的地方。有点名气的,你上回都逛过了……”   “真没了?恐怕是你不知道吧?”杨辉忽然挑高了眉,语气怀疑,“沈大哥来芙县也没多久,说不定还没熟悉呢。”   沈夷忍不住笑了:“你要说一草一木都熟悉,那肯定是不行,不过,这里有名字的街道我都走过了,没走过的都很偏僻,那里若有什么美景奇观,也早被人知道了。哦,对了……”他忽然微微皱眉,“倒是有一个地方风景不错,可这个地方去不得。”   “哪里?”   “……距县城二十里外的万木山。可你也知道,那里有山贼。”沈夷叹了口气,“据前人留下的书中记载,万木山风光秀丽,有珍奇树木、飞瀑温泉,晴时四季花开,雨过能见云海,是一处胜地,可惜,却被一窝匪徒给占据了……如果没有匪患,一定会有许多游人前去观赏。可现在谁有胆子去?就连山脚,也没人敢靠近。”   杨辉本来听他讲万木山景色正饶有兴趣,听到后面,也不由跟着叹气:“这么好的地方,听得我都想去了,真可惜。”随即又一笑,调皮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县里派一队人马充当保镖,护卫我们上山行不行?”   “开什么玩笑!”沈夷笑着摇头,“你要真想去,就只能等剿匪成功之后了。那时,我陪你在山上好好看看……万木山很大,大概要玩三四天呢!”   “真的?你陪我去看?”杨辉眼睛一亮,却立刻皱起了眉,“那得等到什么年月?……算了,你去忙你的吧。”他语气不满,但脸色却缓和了一些,隐隐还有了点笑容,确实是被哄得高兴了。 第十章 闹事   第二天,沈夷照常到公署上班。   他整理了一些材料,又拟了几份公文,忽听见外头有喧闹声。   他想大概是出了什么纠纷,人家情绪激动。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形,但办事要按规程,想必县里很快就能处理妥当。眼下是办公时间,他没有分神太久,很快就又专注地处理公文。   可是喧闹声竟然越来越大,像是很不可开交。他不禁站起身,从二楼窗户望出去,只见公署门前围了一群人,在比手画脚地吵闹,县长和两个警卫正在劝说,看样子似乎很棘手,一时半会不能平息。   他下楼去看究竟,在一楼大厅见着了承审员陆先生,忙问:“陆先生,外面怎么了?”   陆先生望着外头,摇头叹了口气:“真是见着了好处,就蜂拥而至啊……刘三不是打了场官司吗,他拿到了一笔赔偿,这些人今天就上门,也闹着要赔偿。”   沈夷不解,“刘三因为腿伤告了孙公子,这些人如果哪里受损,也该去告损害他们的人,怎么直接上公署要赔偿?”   “告起来才难哪,”陆先生更是摇头,面上浮起一丝讽刺,“他们说,是山贼劫了他们的财物,还把他们打伤……沈先生您说,这可怎么处置?”   沈夷一愣,顿时深感棘手,心中一沉。   他站在原地片刻,看着外面县长还在一一劝抚,可上门的百姓仍是不依不饶,心中一紧,不由走上前去,出到公署大门前。   警卫连忙过来提醒他:“沈先生,您小心。”   县长转头见他,便低声问:“见安,你怎么来了?”   沈夷忧心开口:“县长,想要结案就要剿灭山贼,可这一时难以做到……不是我们不愿主持公道,实是县里有苦衷啊!”   县长眉头紧锁,叹了一声:“这道理我已反复同他们讲过,可人家不管这个……其实,要说山匪作乱是县里未尽安民之责,也不能算错……可是,若要县里赔付,依照他们声称的数额,县里也是实在拿不出来……“   这时,一个站得最前、闹得最凶的汉子见县长不理他们,反而回过身和别人说话,顿时又叫喊起来:“县里不给我们做主,我们要怎么活!……那可是我攒了半辈子盖房子的钱!县里就不给一个说法?”   沈夷心中焦急,连忙上前一步,好声好气地劝说:“这位大哥,县里当然会给大家做主……可眼下还有难处……”   话没说完,就被汉子打断:“什么难处?别想蒙我!……我是刘三的邻居,知道他得了一大笔治伤的钱!我呢?我去年被山贼打伤了腰,盖房子的钱也被抢了,你们就不管了?……难不成刘三是这芙县的人,我就不是啦!”   沈夷急忙解释:“当然不是这意思!只是剿匪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县里已经在加紧筹划,还请乡亲们多多体谅……”   “你们能等,我可等不了啦!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他这么激动地一嚷,后头的人也纷纷大声叫闹起来:   “我那五十块大洋是给儿子娶媳妇的……现在媳妇娶不着,让我家还怎么传宗接代啊!”   “我家那对金镯子是传家宝哇,别人开价一百大洋我都舍不得卖……就这么被抢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见祖宗!”   更有一个妇女坐倒在地上,哭诉:“我男人的马车被抢了,人也被打了,一只眼睛看不见,还干不了重活……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对!我们也是这县里的人,就白白被人欺负吗!”   “就是……”   一时间,闹得更厉害,叫嚷和哭诉声完全把县长和沈夷的劝说声给淹没了。   警卫们赶紧出声示警,将他们隔开。眼见劝说无效,县长便暂时回去办公楼里。   沈夷跟在县长身后,心中沉重,正在苦苦思索,就听县长回头问他:“见安,你可有什么主意吗?”   沈夷微微垂下头,沉默不语。   县长叹了口气,自顾说:“这件事要办也不难,他们光有口述没有证据,又无法对质,仅凭这点就可以打发。可山贼为祸乡里是真事,今天上门的人也不少,未必全都说了假话,就这么推托掉,没法让人心服啊!”   沈夷脸色凝重,点了点头:“正是这样。假如一味推托不管,就显得不诚恳,乡亲们会心寒的。”   “可如今,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县长双眉紧锁,眼眶泛红,摇头,“这怪我,不能剿匪安民……是我无能,治理不力啊!“他声音艰涩,用力闭起了眼睛。   沈夷心中极为难受,堵得发慌,只得低声宽慰:“您是一直在尽力的……但山贼二十年前就扎下了根,比您到芙县任职要早得多,要铲除他们,哪有那么容易?您不要太自责,我们还是商量个主意,安抚这些乡民,先解决今天的难题吧。” 第十一章 责任   随后,公署里开了个简单的临时会议,一时谁也没拿出解决之策。有人问道:“山贼为祸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这些人怎么突然一窝蜂就来了?……听说,是和陆先生前不久审的一桩案子有关?”说着看过去。   被看的陆先生还没怎么着,沈夷心却怦地一跳,只觉自己对这件事担有干系,给公署引来了麻烦。   他微微垂下头,陆先生却没提到他,只说:“那是个借口,想浑水摸鱼而已吧。总之,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该说的都说给他们听了……随他们便吧。我们还有那么多正事,不能为他们耽误了。等他们闹累了,说不定就散了。”   这是闭门不管的意思。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在县长默许下,各人回到原位,继续办公。   沈夷接着处理文书,心中却颇为不安。在楼下一阵一阵的吵闹声里,他处理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   心神不宁、如坐针毡地过了两三小时,是中午休息的时间了。他站起来望向窗外,只见那群上门诉冤的人或站或坐,神情或忿忿或哀戚,虽然已经停止了叫嚷,但却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警卫们又前去劝说他们,大意是公署下班了,等着也白等,不如回家去。可讲了再三,只走了几个,余下大多数依然不肯听劝,执拗地继续守在大门外,竟是誓不罢休的架势。一些中午下了工、放了学的大人小孩也跑到这边看热闹。   沈夷看这情形,自己掏了钱,托警卫买食物分发给他们。   陆先生摇摇头,说:“沈先生心肠太好了,依我说就不该管。他们饿了渴了就会自行散去,现在供吃供喝,他们不是更有底气、更来劲了嘛?“   沈夷轻声说:“可是,县里暂时对付不了山贼,无法给他们一个交代,已经……如果对他们还一概不理不睬,难免有些刻薄。”   县长脸上顿时现出赞同之色,郑重点头:“见安说得对!不论他们讲的是真是假,不能剿匪是我们理亏,是应该尽力安抚,以免寒了乡亲们的心……只不过,见安,这笔花销不该你出。你把钱数报我,我如数补还你。“   沈夷急忙道:“不不,这点钱也没有多少……再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他眉宇间现出一丝沉重。   县长惊讶:“什么责任?”   “他们口口声声要像刘三一样得到赔偿……不瞒您说,这位刘三,是我偶然结识、引见给陆先生的。当时,我是看他贫苦又求助无门,想帮他一把,万万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事端……”沈夷自责地皱眉说道,“今天公署会惹上这个麻烦,我是有责任的。”   县长注视他,目光流露出些欣慰,又含了一丝叹息。半晌,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见安,你为人热心忠直,是我最看重的,只不过,有时易被人钻了空子……你不必自责,将来遇事多加谨慎,也就是了。   沈夷心中一热,眼眶也跟着发烫,一时答不出话来,默默点了点头。   很快,别人陆续离开了办公楼,午休去了。他上午分了神,处理得慢,于是中午留下继续办公。   那群乡民依然围在大门外,或起来走动两步,或偶尔交谈,然而决心极强,就是不肯散去,非要等县公署拿出一个说法不可。   沈夷不禁暗暗叹气。   一直到午休结束,下午上班,他们又抖起了精神,开始喊话、哭诉。   有了上午的经历,公署里人人自顾办理手头事务,不予理会。只是大家的脸色多少有些勉强,楼里气氛尴尬,沈夷更是觉得难熬。   好容易下了班,可外头的人还不肯散,不得已,县长又亲自出面说,说天已经晚了,且请他们回去过夜,这件事县里再做商量。为首的汉子扔下一句话,说今天讨不到,明天再来!总要让县里给个说法!   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其他的人这才渐渐也散了。   县长苦笑一下,便让大家都回去。众人摇头感叹,相互议论着出了公署。   沈夷从未觉得哪天像今天这样漫长,好容易下了班,心弦却仍是紧绷——明天他们再上门,又该怎么办?这种僵局,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县长回头,见他留在原地迟迟不动,便开口道:“见安,怎么?还在担心?……你放心,我一定会设法安抚的……说白了,这些人闻风而来,无非就是想学刘三拿到些钱,兴不起什么大风浪。你安心回去吧。”   沈夷只得压下满腹忧思,与县长道别。   心情郁郁地回到家,杨辉早就等着他了,一见面就心急地拉住他:“沈大哥,怎么中午没回来?出什么事了吗?”   见他不答话且神色犹豫,又猜测地问:“……是公事?”   沈夷暗叹口气,将事情简要讲了。   “难怪,我听说有好多人到县公署看热闹,原来就是这个啊。”杨辉若有所思地点头,接着看向沈夷,“那县里打算怎么办?”   沈夷缓缓摇头。这件事,无论是讲理还是不讲理,依法度还是不依法度,都相当棘手,一个处置不好,县公署声誉堪忧,更可能乱了秩序。   也不知县长此刻,又在做什么考虑……   正满心烦忧,杨辉低声在旁开口:“沈大哥,你会不会怪我?”   沈夷惊讶望向他。   杨辉眼中露出懊悔的意思,“如果不是我出主意,帮他去打官司,或许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沈夷立刻摇头,正色道:“辉弟,你这就说错了。一个是富户纵马伤人,一个是山贼打劫百姓,两桩案子截然不同,有什么关联?相助刘三告状又有什么错?”   “那为什么刘三的案子一出,这些人就都来了?”   “或许是看刘三拿到了一笔钱,所以心有不甘,托词被山贼打劫来要赔偿?”沈夷沉思,“可依照县长说的,这些人未必都是装假,或许真有被山贼劫过的……突然一朝咄咄逼人,难道是受了什么人煽动?”   杨辉也皱起眉,“是什么人煽动他们?还非要借刘三的案子……县里打赢官司拿到钱的人,总不止刘三一个吧,别人谁也不眼红,就只眼红他?”   沈夷顿时心下一激灵,立刻想到了一个人,“难道是……孙家?对,前两天,孙公子还因为赔偿刘三的事上公署里吵闹,被县长斥责出去了。”   杨辉点点头:“这么说,很可能是他为泄私愤,才煽动这帮人闹事。不管这帮人是真被劫过还是假被劫过,都是居心不善的了。”   “我们也知道来者不善,可如今又要怎样才能让他们收敛?”沈夷发愁,“一味让步安抚,也行不通——他们的损失没有人证物证,一开口却都不是小数目,难道县里要全部认下不成?”   “当然不成!”杨辉微微抬起下巴,断然说道,“虽然我爸爸总骂我懒、没出息,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付刁民,可不能优柔寡断!”   沈夷听他这样说,心突地一跳,迟疑地开口:“难道……你要……”   杨辉看他紧张的模样,不由笑了:“沈大哥,你想到哪去了,我是那不讲理的人吗?我是说,既然他们口口声声扯着刘三案子不放,那就比照办理……唔,山贼不能到场,这有什么?他们不来,我们能去啊!只要设一个巡回法庭……”   “巡回法庭?”沈夷对此有所耳闻,知道这是西洋传来的一种审判样式,类似于临时公堂。他对洋人的生活习惯、潮流品味不感兴趣,但对西洋传入中国的制度却是相当留意的——他年少时立志做一番事业,虽然因为痛失父母淡了心志,可对于时局的敏锐依然还在。游历这些年,从南到北,走过贫瘠的乡间,也路经繁华的都市,外加阅读书籍报纸从未间断,他积累了不少见闻。   “没错。把巡回法庭设在山脚下,召齐告状的人,等山贼一露面,就让他们指认……这不就能当庭对质了?“   “你疯了?”沈夷觉得他是异想天开,急忙说,“山贼凶悍,之前组兵剿匪都屡屡碰壁,怎么能到他们老巢去审案?那不是白白送上门吗?恐怕有来无回!”   杨辉不慌不忙:“沈大哥,你先别急,何不问问那些告状的人?或许人家觉得可行呢?”   “这有什么可问的!”沈夷真正急了,一个劲摇头,“别说能不能遇到作案的山贼,就是遇到了,怎么让他来庭上对质?真是笑话!谁又会为了打个官司,就不要命了?“   “那就对了。”杨辉说道,“山贼杀人不眨眼,告状的也不会愿意送死。这么说来,你们已经尽心尽责,是他们不敢前去、不肯配合,既然如此,就不能再说你们是无能怕死、借故推托了吧?”   沈夷恍然大悟,好一个以攻为守的办法!一旦豁得出去,自然有了出路。他忍不住称赞:“辉弟,你可真厉害,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   他钦佩之情流露,眼中光辉闪动;杨辉不觉定睛注视他,目光热切:“……那当然,沈大哥可别小看我!你遇到了难题,可一定要告诉我!”   “嗯……”沈夷才点头应了一声,湿热的触感便贴上了他脸颊——杨辉猛然亲了他一下!   沈夷惊愣,本能地偏开,顿时一个踉跄,脸上通红。他心一阵惊跳,刚要质问责斥,杨辉却自顾兴高采烈:”太好了!以后我都要为沈大哥分忧解难,让沈大哥知道我的本事!”   沈夷知道他又忘乎所以,兴起那套洋做派了。连忙侧脸避开,咳了一声:“……你又忘了我说的话。”   杨辉一愣,想一想才反应过来,有些不以为然:“屋里又没别人,我俩什么情分,这也太小心了!”   沈夷脸上仍然泛红发烫,心底有几分别扭,低声开口:“你是洋气惯了,这些东西,我可不习惯。”   杨辉看着他,觉得很好笑:“沈大哥,你总不会以为这是洋人才有的吧?说什么不习惯。等你成了婚有了枕边人,必定就习惯了,到时,还有……”   沈夷看他这副言谈无忌的样子,急忙又咳一声打断他,转开话头,同时心底一阵无奈。   --------------------   谢谢小天使们的留言!蠢喵手舞足蹈更文中 第十二章 定计(上)   果然这个办法一用,未见乡民再上门来闹。县长赞叹道:“见安,我可真想不到,你看着是个安静人,原来好生厉害,有这样的才能……做一个文书是委屈了你啊!”   沈夷最怕就是这冒领的夸赞,却又不能提及杨辉,只好勉强找了两句谦辞,含糊过去。他心里钦佩杨辉有主意,暗暗盼望杨辉能在芙县住得久些,自己好多向他请教。同时,他心里依然犯愁——毕竟这回只是权宜之计,想要根治,还得剿匪。   马上他就发现,县长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没两天,县长便把他找去,神情振奋地对他说起,县里有了一个对付山贼的计策。   沈夷又惊又喜,急忙问:“是什么法子?我能出力么?”   “自然要请你出力。是这样,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山贼近期要寻一些有学识的文人上山,给他们增添助力。你也知道,即便他们愿意出钱,又有几个有才学名望的先生愿意去贼窝?到时难保山贼不使些绑架威逼的下作手段。因此,县里已经悄悄将十里八乡有点名声的先生都接进县城,保护起来……另外,我们打算将计就计。”县长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我们打算在保安团里挑一位身手出色、机灵能干的,假扮成一位教书先生,到时故意被山贼劫走,好上山打探消息,里应外合。”   沈夷一直紧张地聆听,不时点头,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发问:“这主意很好,可是保安团的人扮……教书先生,能扮得像吗?”   “这便是我请你来的缘由了。如今人已经挑好,聪明可靠,身手也好,可就是肚里没什么墨水……”县长叹了口气,“到时怎么能取信山贼?所以必得请人教一教他,使他看上去像样,才能完成使命。这个计划不能外泄,所以公署里除了你我,只有陆先生等少数几人知道。为免泄密,不方便请动外人,见安,这件事就劳烦你了。"   沈夷喉头一热,满心激荡。他在公署里时日尚短,却得县长告知如此绝密的计策,这是何等的信任!何况县长字字恳切,全然不是命令口吻,而是郑重嘱托,他岂有不应之理!当即就说:“我一定尽力教他,您请放心。”   “对你,我自然是放心的。”县长欣慰点头。“事不宜迟,就从今日开始吧。”   第一天,沈夷一腔兴奋,与那名保安团的汉子梁东交谈,还做了一个计划书,列了教习进度,一直忙到了天黑还舍不得回去。回去之后很晚了,杨辉依然等他一起吃饭。他过意不去,赶忙亲自下厨做了饭,两人一起坐下吃。杨辉在吃饭间问他,说他一脸的高兴,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沈夷清楚,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能泄密,就只说是收了一个学生,闲时教教他功课。他说着尽量收敛神色,可脸上却仍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杨辉打量他的模样,点头笑着说:“难怪了,沈大哥虽说在县里任职,可家里毕竟是办教育的,也算完成一个子承父业的心愿……看来这学生很聪明、学得很好了?”   沈夷一时脱口说:“倒不是,他底子薄得很,天赋也……”说到这里,他反应过来,连忙打住,含糊说道,“但他好学,慢慢教就好了。”   杨辉听了,似是笑了一下:“沈大哥怎么突然想起教这样一个学生?”   “这,”沈夷心陡然急跳了两下,慌忙说,“这是……受朋友之托……”   他语气有些发虚,就害怕杨辉追问下去。即便认了兄弟,这件机密还是不能透露的……如果再问下去,自己该怎么遮掩呢?他心中不安,垂下眼睛,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好在杨辉兴趣不大,并没有追问,只是开玩笑说那沈大哥不如把文书辞了,一心一意办教育,真正继承父业。   沈夷见话题转开,松了口气,随即坦言说:“文书也好,老师也好,我都乐意,只看县长的意思。只要是为芙县出力,一概都行。”   杨辉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依沈大哥的性格,一定是这样。”   沈夷心情放松后,聊着也热切起来,“那你呢?将来要不要继承父业?……你既然不喜欢武职,能否把这个让给兄弟,自己从事别的行业?”   杨辉摇摇头:“我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将来是必须要继承了。”   他语气认真,不像平时唉声叹气的抱怨。那一瞬间,沈夷忽觉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一时心中说不出是欣喜还是伤感——这个任性少爷,原来有这样的责任心。是啊,人生在世,无法事事顺意,总要有所担负的。   也如那位奉命假扮文人的兄弟,也如县长。但愿事情能够成功。   怀着这份感慨,他接下来更尽心尽力地去教导。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找了县长。 第十三章 定计(下)   在县长面前,他为难地实话实说:“这位梁兄弟虽然用功,可他底子实在太浅,做派也粗豪惯了,想要十天半月有大提升,太难了……即便外表装得像,稍微久一点也一定会露馅。除非、除非花个一年半载,否则是瞒不过山贼的。”   县长也露出了愁容:“机不可失,哪能等个一年半载?”   “这……能不能换一位底子好些的?”   县长摇头苦笑:“哪有这么容易?山上凶险,探子是要千挑万选的,既要为人靠得住,又要有身手、有胆量,足够聪明机警,才能办成事。再说,这些武夫们文化普遍不高,即便换一个,又能好到哪里去。”   沈夷默默点头,心中愁得厉害。   “这样吧,我们大家好好商议一番,想个主意。”县长温言对他道,“走,去会议室。”   很快,陆先生等知晓计划的几人也过来了。县长把沈夷报的情况一讲,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有人提议道:“假扮确实太难,不如就派位真正的先生去吧。”   县长皱眉,思量着摇头:“不行!这件事太危险了……正是因为危险,我们才把县里的先生们保护起来……另外,这种机密,也不宜让外人参与。”   一时又静默下去。这时,陆先生忽开了口,他的话让众人为之一惊:“那就我去吧!”   他脸上坦然无畏,迎上众人目光,笑着掸了掸衣袍:“我虽不敢称学富五车,应付那些贼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夷心中一震,胸腔热血直往上冲,感佩万分地望向他。其余人也都露出钦佩敬重的神色。   县长却缓缓摇头,仍是否定:“世杰,多谢你有这份心,可你在县里任职多年,难免会被人认出来……我们这县城里,难道就没有山贼的探子混进来吗?“   陆先生一时沉默。旁人也都纷纷点头,赞同县长的话,认为确实不妥。   沈夷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心突突直跳。他毫不迟疑,向前站了一步:“我去!”   众人猛地抬头,视线集中在他面上。县长更是惊讶地盯着他:“见安?”   “我去。”沈夷重申道。   “沈先生,这件事非同小可,”陆先生不由在一旁劝说,“你可不要逞一时意气啊!”   “我想过了,”沈夷望着他们,毅然说道,“第一,我来公署里的时日最短,还不到两个月,平日很少交际,别说外人,就是县里的人,认得我的也不多;第二,我来芙县时,保安团已经加强了城内戒卫,山贼想必很难进出自如……比起诸位,最适宜担任的,当然是我了!”   县长仍是皱眉:“就算你面孔最新,也不能确保万一……假如……”   沈夷急了:“您也说了,机不可失!剿匪大计事关全县百姓!怎能因为危险就不去试一试?”   县长摇头:“还不止如此。除了身份,你还是个文人,没有身手,落在那心狠手辣的山贼堆里,委实太危险了!”   沈夷连忙道:“山贼不过是想搜罗几个读书人为他们出力,也不至于说杀就杀,我会随机应变的!您不必担心!”   县长连连摇头:“不必说了!……见安,你不懂那些贼人的残暴,他们哪会把人命放在心上,说杀一定就杀了!你这是白白送死!……你不必再说了!”   无论沈夷怎样劝说请求,县长就是摆手不肯同意。   眼看要散会,沈夷一咬牙,跨了一步站到县长面前:“我一个人的安危不足挂齿,芙县全县才是您要顾虑的!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偏偏被您错过,您岂不是要后悔、要自责吗!”   县长猛地一震,抬眼直视沈夷。他的目光先是犹豫,继而浮现一丝苦涩。   四周一下安静得令人心悸。   陆先生思索一下,开口打破沉默:“……沈先生说得也是,剿匪大计事关全县,应当全力以赴。可沈先生一人又太危险……不如这样吧,就让梁兄弟扮作沈先生的随从,两人同去,也好相互照应。”   县长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沈夷赶忙道:“陆先生这个法子好!梁兄弟身手出众,可就是扮不像文人,现在扮个随从,可就容易多了……我们两人配合,一定马到成功!”   周围其余人便也开始帮腔,说这个折中的法子不错,可以一试。   县长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他拉住沈夷,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见安,你可想好了。”   --------------------   沈秀才快要上山啦! 第十四章 临行   “沈大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杨辉停下筷子,望向沈夷,“放着饭菜不吃,身体不舒服么?”   桌上菜肴相当丰盛。一半是熟食,最有名气的烧卤铺子里买的,新鲜才出炉,香味扑鼻;另一半是沈夷下厨做的家常菜,也全都挑了拿手的。杨辉十分高兴,坐下来就毫不客气地埋头动筷,一碗饭去了小半碗,才突然发现,沈夷竟然还没动静。“沈大哥,发什么呆呢?”   “嗯。”沈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慢腾腾拿起筷子,却半天没伸到碟子里。   他心中思绪纷杂,仍然沉浸在下午与县长的那番谈话里。   ——上午会议室的争论结束后,下午,县长忽将他找去,与他私下说话。县长极其郑重地对他开口:“见安,为免消息外泄,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明日就要行动。如果你不愿去,还来得及。”   明日?他微微一惊,虽觉得实在仓促,但仍毫不犹豫答说,自己下了决心要去,绝不反悔。   县长眼中很有欣慰感激之意,望了他一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就不劝你了。山贼的事,你也多少有些耳闻……可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说着语气突然一肃。   他不觉一凛,屏息静气地听下去。   “第一,山贼头子除了大当家牧隐山,还有五个头目,各有本事,你这一去,千万要随机应变,不要被他们识破,否则,连山寨都进不了,就成了一具尸骨。”   他点点头。   “第二件,就是牧隐山本人。你还不知道,他有多么狡诈凶险……”县长神情更严肃起来,“他擅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从前我们派出去的一些探子,就被他所蛊惑,通通投靠了他……结果,没了用处以后,照样是被杀了!见安,你要千万记住,不能听信他的任何话,切不要被他迷惑!”   他听着,只觉得惊心动魄,勉强压住心中的翻涌,仍是点头。待县长叮嘱完了,便打算回去继续办公,却又听县长唤道:“等等!”   他一怔,只见县长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   他定睛一看,是个小小的纸包。“这是……”   “这是迷药,”县长压低了声,提到这个字眼并不见尴尬,脸上一片肃然,“这么一点,能迷倒上百人。假如情势不对,你就把药下到山贼们的饮食里,尽快脱身要紧。倘若时机好,脱身前你在山上放一把火,我们在这里看到信号,立刻派兵接应,说不准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心又是猛跳几下,小心地接过了药包。   “见安!”县长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眼睛湿润了,话音也微微哽咽,“见安,这件事太过危险……你,你还有哪些不放心的事,就都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办妥。”   他明白这意思,此刻面对县长周全的思虑和诚恳的用心,当下胸口一烫,仿如熔岩开裂,双眼亦是热泪上涌,摇头说:“多谢您,我孤身一人,没什么不放心的!……啊,上午我对您说的话太冲,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无礼。”想到自己那番情急的质问会让县长难堪,他就十分歉疚。   县长一怔,不由好笑地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今晚回去,你好好准备,我会叮嘱梁东一路照护你的。”   “见安,如果上天保佑,你此行能够成功,那就是全县百姓的福音了……你千万小心,务必平安归来!”   县长的声音如击鼓鸣雷一般,犹在耳边回荡。沈夷心中起伏不定,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直到被一双手猛然夺去。   “沈大哥!”杨辉用力摇了摇他的手臂,又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皱眉嚷嚷,“沈大哥,你是在想什么啊!饭也不吃了?”   沈夷被他喊醒,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今晚这顿饭的要紧。如果明天出发,那杨辉怎么办?因此自己特意摆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就是要交代杨辉,让他离开芙县回家去。可事到如今,该怎样开口?   几经迟疑,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辉弟,有件事要同你说……“   “嗯,我等着呢!”杨辉微微偏头,笑着说,“下午买菜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了嘛……你说今天要好好吃顿饭,有事告诉我。一定是县里嘉奖你了对不对?这种喜事,难怪要庆祝了!”他一脸欢喜,把筷子塞回沈夷手里。   沈夷接过筷子,硬着头皮开口:“不是……我、我是要同你说,明天,你就回去吧。”   桌上顿时一静。杨辉笑容僵住,吃惊地看向他,随后不确定地问:“……回去?”   “对,”沈夷目光垂下,有些为难,但仍是说得坚决,“今晚,我替你收拾,明天,你就回家去吧。”   杨辉丢下碗筷,猛地站起身来,神色慌乱:“沈大哥!我是做错什么了?你要赶我走吗……”   “不是不是!”沈夷连忙也站起身,安抚地拉住他,“……是我明天有急事要出门,没办法再招待你,来,你坐下,听我说……“   把杨辉拉回座位上,他继续说:“这件急事不能改期,我出了门,大概十天半月都不能回来,你就不用等我了。要办的事太急,我也没法送你,请你见谅,到时你……“   还没叮嘱完,就被杨辉打断:“沈大哥!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有了急事,还出门这么久!”他着急问。   “这……我也没料到……”沈夷答得迟疑。他以为县长答应后,自己还能有两三日筹备时间,也就能妥善送杨辉离开。谁想,上午才议完,下午就告知了明日出发,如此的紧迫……可他的确也赞同县里的决定,上山的事,是不能再耽搁了,万一走漏风声,时机就要错过。   “没料到什么?到底什么急事?出门要去哪里?”杨辉见他含糊,更是怀疑,一连声地追问。   沈夷正是怕他问,不由得心慌意乱,于是摆摆手:“……你也别问了,这是公事……总之,明天我必须出门,多半来不及送你,你就自己出城吧……“   “我自己走不要紧,我不用你送。”杨辉眼望着沈夷,“那这样,沈大哥,我来送你吧……你对我这么照顾,临走之前,我怎么也该去送你的!”   他目光真诚,话语恳切,沈夷心头一暖,禁不住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于情于理,这都不该拒绝,可明天一早自己要与保安团的梁东会合,一起出城上山,这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感到他的手紧紧回握住自己,望过来的目光充满期盼,沈夷却也只能摇头:“不用了,我走得早,你还是睡好了再出门。”   杨辉抢着说:“我能起得早!这一走还不知多久才见,我当然要送你!起个早算什么?我还不至于这么无能!”他说得又急又快,一脸着慌,生怕沈夷不答应。   “那也不用,我这边有人来接……”沈夷连忙开口,一心一意要打消他的念头,“总之,你什么都不用管,顾好自己就行了!”   杨辉噎住,忽然甩开相握的手,眼眶泛红了:“沈大哥……你说你认我做兄弟,我也是从心里把你当做哥哥,而你呢?出门去哪不肯说,办什么事不肯说,就连送一送你都不行!你真有把我当做兄弟吗?恐怕,心里是嫌我还来不及!”他瞪着沈夷,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猛然转身,就往门外冲,“算了,我现在就走!” 第十五章 阻拦   “辉弟!”沈夷急忙追上拉住他,好不容易才把他拦下,“辉弟!”见杨辉委屈赌气的样子,沈夷本来就怀着歉疚,心中顿时一软,重新握住他的手,放轻了语气,“这回确实是委屈你,也不怪你生气……你不知道,这件公事极其特殊,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哪怕是家里人,也不宜透露……我怎么可能嫌你,如果你能送我,我当然是高兴的,可惜……“   杨辉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却又露出担忧,“……这么说,这件公事很危险吗?沈大哥,你一个文弱书生,会不会不安全?”   沈夷看他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才松了口气,笑着安慰:“这个你不必担心,这件公事虽然紧急,但已经安排妥了,只是出趟门而已……辉弟,这回你来芙县,没能招待好你,实在对不住,相信下回我们还有相聚的日子。”   杨辉无可奈何,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坐下来后,又小声嘀咕:“这里比家里有趣多了,我还不想回去呢……”   沈夷知道他怕回家,不由失笑:“还是回去吧,否则家人要担心了。记住啊,一定要回家,别再乱跑,如果遇上坏人,像你这身上揣着那么多银元首饰,可危险了。”   杨辉听了更是一脸低落,话都不想说了。   沈夷于是催他早点洗漱休息,自己则把桌子收拾了,将杨辉所有的衣服物品收拾整齐装入行李箱,又将自己明日出发要带的东西简单收拾了。这些东西里,唯有那包迷药不是寻常物品,好在只有小小的一包,他思来想去,背着杨辉悄悄缝在衣服内侧,终于算安置好了。好一番忙碌后,这才沐浴休息。   两人仍是挤一张床,沈夷上床一躺下,杨辉就伸过手来抱住他,很是依依不舍:“沈大哥,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沈夷心中也不免有些怅然,他很喜欢杨辉,觉得他直率可爱,也佩服他在大城市养出的见地,本还打算同他一起把县里的教育兴办起来,怎想到世事多曲折,也不知这一别,将来还能不能再见,或许自己根本不能活着从山上下来……   他心头一凛,整个人更冷静了几分,于是便没再安慰,而是更认真地叮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辉弟,你记住,明天你走的时候,要走大路,就是你来时那条……哦,千万别走西北方向的道!那里常有山贼出没……另外,别穿你来时穿的洋衣服了,要穿平常的袍子,越不起眼越好,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同陌生人搭话,要直奔车站……你的首饰我给你放回箱子了,记住不要在人前拿出来,到了家悄悄归还你母亲……”   他唠叨了一通,仍不放心,还在想着哪里没交代到,杨辉却懂事地开口了:“嗯,沈大哥说的,我都知道了。”   沈夷心中顿时宽慰,可见他应了一声后就沉默不语,又感到歉疚,劝解道:“你别难过,我们相识一场,如果有缘一定还会再见的。你为县里出的力,将来一定会有成效,你父亲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杨辉听了,却追问说:“如果我们有缘再见,那你答应我的那些,还算数吗?”   “答应什么?”沈夷一时愣住。   “你不记得了?”杨辉见他没想起来,很有些失望,连忙说道,“沈大哥,你不是说要陪我在芙县玩个够,将来还要到城外山上去玩么?”   沈夷这才记起来,赶忙应道:“那当然!若能再见,我一定好好陪你游玩。”如果计划顺利,能够扫清贼寇,万木山从此干净太平,那正是自己最大的心愿!那时,别说带着杨辉去玩一趟,就是玩上十趟八趟,自己也无比乐意。   杨辉听他答应,这才露出笑容,眼中亮晶晶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闭上眼睛睡了。   沈夷哄好了他,这才去想明日的正事。想到明日的凶险,他不由心中辗转,几乎无法入睡,但为了养好精神,也只能强迫自己合眼,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睡去。   第二天天不亮,他照常醒来,杨辉挨在他身边睡得正熟,手臂还搭在他身上。沈夷暗叹口气,轻轻拨开,悄无声息地起了身。   前阵子断断续续又下了几回雨,这两天是难得的晴天,春阳明媚,春风柔和,隔墙的花都香到了窗子里。但沈夷无法像平时一样,在这样晴好的清晨读书练字。他把干粮留了一些在桌上,就拿上收拾好的东西,静悄悄地出了门。   杨辉依然在床上睡得香,连身都没有翻一个,看样子又是要一觉睡到大中午。沈夷暗暗舒了口气,尽管来不及道别心中颇为遗憾,但到底省了不少麻烦,没有妨碍大事。   他一路赶往城门。城门口,梁东已经在等着他,果然是一个随从的打扮,还备了一辆马车。两人简单打了招呼,就一道上了马车,去往城外。   沈夷以前没做过这种事,难免心中紧张,一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县长的告诫,反复想了几回,才渐渐心定。再看车外景色,已是开阔郊野,道旁花枝栖鸟,远处云影山光,真叫人心旷神怡。不知不觉,他的紧张心绪就消减了一些。   驶到离山脚最近的一处小镇,再也不能往前了。小镇上也没住什么人,不过是些卖草药、卖柴禾、打马蹄铁的百姓。   沈夷看这些居民神色平静,不由惊叹:“离匪窝没有几里路,这些老百姓居然也不害怕。”   梁东看了四周一眼,低声说:“……没错,正是因为他们贫苦,山贼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反倒太平……如果是有钱的来往客商,那就倒霉啦,肯定要被他们盯上。”   沈夷立刻认同地点点头。   两人下了马车,按计划,要假装是郊游的主仆步行上山。沈夷抬眼,只见万木山的轮廓更鲜明了,赫然矗立在晴空朗照下,山峰被东升太阳照出一片金光,显得恢宏肃穆。再看看身边梁东,只见他一脸紧绷、眉头紧锁,沈夷知道他也在紧张,不由低声安慰:“梁兄弟,县长说了,我们随机应变即可……无论如何,尽力就好了。现在我们是出门郊游,要看起来高兴一些。”   梁东被他提醒,连忙称他说得对,立刻摆出一副笑脸,作出说说笑笑的样子。   沈夷原先教过他几天文化,这时索性继续给他讲些典故故事,还专门挑了诙谐有趣的,就这样,两人努力放松了心情,朝着眼前雄伟险峻、神秘莫测的万木山进发。   走了大约两刻钟,来到万木山山脚下。山脚的风光十分秀丽,芳草葱茏,鸟鸣婉转,明艳的野花顺着山路开上去,不住地迎风摇曳,仿佛在指引行人,教他们知道上面别有洞天。   这里没有杀气,没有巡山放哨的喽啰,可沈夷心却跳得更厉害了,他与梁东对望了一眼,彼此都不犹豫,一起往上前行。   还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一声呼喊:“沈大哥!”   沈夷一惊回头,顿时猛然变了神色——竟然是杨辉!   他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心怦怦直跳,也顾不得去管身旁梁东,急忙就朝他跑去:“你、你怎么来了?”   “我……我是想送送你嘛,谁知晚了一步,”杨辉也一脸着急地喘着气,显然也是一路奔波,“……看你们出了城,我就找了辆车想追上……结果,沈大哥,你,你们怎么朝闹山贼的小路走?你不是千叮万嘱只能走大路吗?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沈夷听了又好气又无奈,也顾不上别的,一心只想把他支走:“我不是说了办公事吗?你胡闹什么?赶紧回去吧,我真的没空耽搁!”   杨辉见他不住挥手赶自己,不由急了,冲口说:“刚才我在小镇,听人说这里就是万木山,是山贼的老窝!你们……”   沈夷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他的嘴,差点急疯了:“你嚷什么,还不快走!”   这时梁东也过来了,怀疑地盯着杨辉,问沈夷:“他是谁?”   沈夷只得放下手解释:“他……他是我一个小兄弟,原本到芙县玩几天,是想为我送行,才跟到了这里……”   见梁东皱起了眉,他顿觉十分惭愧——这么重大的计划竟然在自己身上出了岔子!现在唯有赶紧让杨辉离开!他急急叮嘱杨辉:“听话,马上回去……记住,这件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杨辉却呆了呆,反问出一句:“……沈大哥,你、你这趟出门,就是上贼窝吗?”   沈夷一噎,看了旁边神色难看的梁东一眼,难以否认又不便承认,只得心急如焚地低声催促:“别问了!快走!”   杨辉却摇摇头,神色焦急道:“你不能去!”   他一把拉住沈夷,急切地接着说:“沈大哥,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啊!”一面要拉他往回走。 第十六章 结伴   沈夷当然不肯,用力要挣脱他:“……这你不用管!”   “你自己都说过,这种地方去了就是送死!我怎么能看着你送死!”杨辉就是不放。   沈夷急得满头大汗,狠狠地呵斥他:“不许再闹!……我的事我清楚!你再闹,我就永远没有你这个兄弟!”猛然一下将手抽回来。   杨辉不由顿了顿,略一犹豫,忽然一咬牙,抬眼直视他,说:“……好吧,我不拦你,那我陪着你一起去!”   沈夷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斥责:“你胡说些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我说我和你们一起上山!……沈大哥,其实我也练过点身手,或许能帮上忙……多个人也多个照应啊……”   沈夷急得直跺脚:“别胡闹了,这里没有你的事!赶快给我回去……你要气死我吗!”   正在不可开交,一旁紧皱着眉的梁东突然开口了:“我看,就让他一起来吧。”   沈夷惊诧万分,转头盯着他:“开什么玩笑……这当然不行!”杨辉可是有父母家人的一个大少爷,怎么可能让他冒这个险!何况这个计划本就只安排了两人进山,怎么能忽然之间加入一个外人?   梁东似乎也知道不妥,轻咳了一声,勉强笑着解释:“我是看你兄弟对你关心得很,与其留他在外头担心,不如就答应他吧……再这么闹下去,只怕就要惊动山贼,引得他们怀疑。”他压低声音说完,望了四周一眼。   沈夷顿时语塞,一阵惭愧——这都是自己做事不周闹出来的,真是连累了别人……但要让杨辉上山那是绝对不行!他正要更加严厉地将杨辉赶走,却被杨辉拉到了一边。   “沈大哥,”杨辉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放心,我肯定死不了……我告诉你啊,我爸爸名气很大,就算我们被山贼抓了,只要说出我爸爸来,他们肯定不敢动手!只要有我在,你也会没事的,你一定要带上我!”他抓着沈夷手臂,眼中神色极为恳切。   沈夷怔了怔,他倒没想到还有这方面。但他立刻摇头;“生死是我的命数,我不能因为怕死就牵连你。”   杨辉却说:“可那位大哥呢?他的命也不用保吗?如果我能救他的命,你也不答应吗?”   沈夷看了梁东一眼,心底不觉有一丝迟疑,没有立刻答话。   杨辉又摇着他的手,拼命劝说:“沈大哥,既然我认你做大哥,我们就是兄弟,咱们不应该有难同当吗?……换成你是我,你也会看着兄弟送死吗!再说,多一个人照应难道不好?我一定小心谨慎,帮上你们的忙!”   他态度十分坚决,一点不肯妥协,梁东又在此时也说“行了行了,让他跟着来吧”,沈夷只得叹了口气,勉强点头:“好吧,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要擅自行动。”   叮嘱完,又将假扮教书先生去卧底的事简单告诉了杨辉。   三人商定,杨辉的身份是沈夷的远房表弟。万一遇到山贼,说辞就是教书先生和表弟带着随从从外地来到芙县,因为游山误入此地。   商议完之后,三人结伴继续前行。   万木山确实风光秀丽,随处可见古树芳花、淙淙溪涧,一路有悦耳鸟啼声,不一会就换了好几种,可以想见山林之广阔、鸟雀之繁多。   沈夷却不敢有半点分神,本来这次行动自己就没有底,半路又多加了一个杨辉,简直就是万斤大石压在心头。他只能不住紧张地设想,遇到山贼后可能会有什么情形,如果是最坏的情形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时,梁东突然停住了。   沈夷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怎么了?”   梁东伸手捂住肚子,微微弯下腰,一脸痛楚:“我……我肚子不大对,有点急,要去方便一下……”   沈夷关切问:“是吃坏了?那赶紧去吧!”   “哎哟……嘶……我顶不住了,你们在这里等等我!”梁东一面说,一面向那边树林奔去。   “好好,我们在这里等你,你可别迷路了!”沈夷答应了一声,就同杨辉等在原地。   杨辉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休息。   沈夷知道他一大早奔波到这里,肯定是累了,对他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来讲实在不容易。于是也在他身边坐下,拿出干粮和水:“辉弟,早起吃过饭了吗?”   “没有……光顾着要来送你了!”杨辉拿起饼就大口吃起来,沈夷连忙给他递水,让他慢点吃。   杨辉确实是饿了,狼吞虎咽,沈夷见他这副样子,想着他不顾危险陪自己上山,心里非常感动,轻叹口气:“你真是倔,说了让你别送,怎么还要送,不肯听我的话。”   杨辉努力把嘴里食物咽下,才开口:“……谁让你不和我说实话?”   这种绝密的事,怎么可能说出来?沈夷暗暗苦笑,也不反驳。等他吃完后,觉得他大概冷静下来了,就又劝说道:“你之前也听说了,山贼很残暴,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便不死只是受了伤,你父母也一定很伤心,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回去吧!”   杨辉却依然摇头:“我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再改。反正又不会死,怕什么?”   沈夷听他这么言之凿凿,心想他父亲大概真是位非常厉害的大人物,不由起了好奇心:“你爸爸到底是谁?”   杨辉一笑,卖起了关子:“等用到他名字的时候,你就知道啦。”   沈夷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心情不觉倒轻松了些。   这时杨辉却问:“梁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沈夷也有些担心,已经过了好一会了,难道梁东还没方便完?还是迷路了?“是啊,也该回来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杨辉连忙站起身:“那我去找找他?”   沈夷拉住他,“他让我们在原地等他,我们可别走散了。”   又等了一阵,梁东还是没回来。沈夷也着急起来了,他想梁东应该走得不远,就朝那方向轻轻呼喊了两声,结果仍无动静。这下,两人互看一眼,彼此脸色都紧张,知道不妙了。   杨辉说:“一定要去看看了。”   “好,我们一起去。”沈夷拿上行囊,就要同杨辉一起赶往那片林子。   还没等他们走出两步,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声!   声音划破山林,响彻四周,让人心头为之一震。这刺耳的声音让沈夷心底急速涌上一种恐惧,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此时一群汉子从山上涌下,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十七章 拘禁   这些人统一身着青衣褐靴,隐在林中十分方便,个个神色警惕、目光锐利,将他们围住后就一起站定,动作整齐有序,显然训练有素。   沈夷杨辉骤然被围,一惊之下停住脚步,杨辉脚下还打了个踉跄,沈夷连忙把他拉住了。   虽然知道会遇上山贼,可一旦真正见着,还是禁不住紧张惧怕。沈夷看了他们两眼,见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就知道这时该与他们交涉了。   这一步非常关键,不容出错。他安抚地按了按杨辉的手,强自镇定地向前站上一步,准备搬出定好的那套说辞,可才开口说出一句“各位大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就见那名小头目把手一挥。   立刻,两名山贼冲上来,将一个麻袋往他头上套下!   沈夷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连人带麻袋从外面结实绑了几圈,紧接着身体一轻,离地而起。他顿时惊恐,挣扎着喊道:“你们干什么!”同时,旁边也响起杨辉的惊呼声。   但山贼丝毫不理会他们的惊叫挣扎,自顾行动。沈夷和杨辉被捆好后,就被分别架上两匹马,驮着往山上走。   沈夷怎么也没预料到是这么个情况,对方竟然连话都不讲一句,顿时心中更加恐慌不安。他看不见外面,一心害怕杨辉出事,连忙出声喊:“……辉弟!辉弟?”   “沈大哥!我看不见……你怎么样?”杨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也透着惊慌,距他大约一丈远。   山贼呵斥:“闭嘴!”又甩了响亮的一鞭在地上,以示警告。   沈夷不敢再讲了,但得知杨辉就在身边,两人没有被分开处置,总算稍微好过了一点。   在马上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停下了。一下地,沈夷被松了绑、掀了麻袋,就被推进一个屋子。   还没站稳,杨辉也接着被推进来,   两人差点摔到地上,相互看看,都是一样的狼狈:头发乱了,衣服皱了,在马上绑得身体也僵麻了。刚搀扶着站定,就见小头目又一挥手,立刻又有人上来往他们身上一通搜寻。   搜出来的只是些零钱、钥匙。沈夷暗暗庆幸,自己把迷药缝在衣服里还算隐蔽,没被发现。   眼看小头目转身要走,沈夷急了,连忙出声叫住他:“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啊……我们这是……”   小头目转头,审视地扫了他们一眼,开口:“都老实点。等我们四当家得空了,就过来审问。”说完就径直离开。   砰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关上,还上了锁。   沈夷和杨辉毫无办法,一时面面相觑。沈夷缓过神,便关切地拉着杨辉上下看:“怎么样?他们捆你的时候,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杨辉按着肩膀转了转,“沈大哥你呢?有没有磕碰到?”   “我没事。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山贼处事竟这么不同寻常,但凡闯入的,一概先押上山审问,实在是分外严密。也难怪县长总说他们难对付。   “是啊,”杨辉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他们开口先要钱呢!……那些演义里不都说土匪上来就要买路钱的吗?”   沈夷无奈地摇摇头。可不是吗?要钱倒是好办了,这不要钱,才更令人害怕。他担忧地低声说:“不知道梁兄弟现在在哪里?”   杨辉听了,也担心地皱起眉:“会不会……也被抓了?关在另一个地方?”   这是最有可能的事,沈夷心中一沉。可是眼下被关着,急也没有用,但愿梁东此时平安无事。他于是对杨辉劝慰说:“我们着急也是干着急,只能先等一等,找机会出去了再说……来,先歇会吧。”   这时他们打量这间屋子,只见这里比柴房大不了多少,几乎是徒有四壁,仅有一张简陋的矮床,此外连个板凳都没有;窗子很小,绝容不下三岁以上的儿童进出,正对着窗外就是一派浓密枝叶,视线受阻。很显然这是个囚禁人的地方。   两人要歇息,当然只能到矮床那里坐下。杨辉刚一迈步,就身子一歪,差点跪了下去:……哎哟!”   沈夷连忙伸手扶住他,惊问:“怎么了?”   杨辉弯腰捂着膝盖,露出痛楚的神情:“好、好像……扭着了……”   “怎么扭着了?是哪里?我看看……”沈夷试着去按。   “好像是……他们推我进来那一下……哎哟轻点!你轻点……”   沈夷也不敢再按了,于是扶着他慢慢挪到床边,小心地落座,又把他的腿轻轻抬上来,缓缓卷起裤筒,去看他膝盖。   “看起来没有发红,也没有肿胀……应该不算严重,”沈夷舒了口气,又用手更小心轻缓地在他膝上按着,“到底扭着哪了?”   按到膝弯处,杨辉立刻抽了口气,“这里!……就是这里疼!”   “那我给你揉揉,”沈夷轻柔地给他揉按,见他紧皱着眉头,便安慰说,“你这不红不肿的,就算是扭着了,也是很轻微的,用不了两天就好了,不用怕。”   “那也疼啊!”杨辉苦着脸抱怨,“这帮匪徒,粗手粗脚的,也太不像话了……”   沈夷不由好笑。匪徒不粗蛮,难道还指望他们多斯文吗?“对了,你不是说你是练过的,是有身手的吗?……怎么推攘一下就这么厉害?”   被他取笑地一问,杨辉脸上顿时浮现几分尴尬,又有些不服气:“我……我是练过的呀……我爸爸让他手下跟我对练,我还打赢了好几个呢!……他们都说我身手了得……”   沈夷暗暗忍着笑。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人家冲着他父亲的面子才让着他,他居然还当真了。   “……所以,今天只不过是个意外!”杨辉还在嘴硬,“等我出去了,你就能看到,我一个打十个!……”   沈夷给他揉按了好一阵,问:“还疼不疼?”   杨辉试着屈伸一下,“……好像好些了。”他舒展眉头,欢喜地望向沈夷,“还是沈大哥你好!”说着伸个懒腰,向后朝床上一躺,“我的妈呀,今天起太早……我先歇会……”   只听“咚”地一声,他随即倒抽一口气,“哎哟!”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   ——躺得太急,给撞着了。   “怎么了?”沈夷连忙又去察看他的头,“……还好,没什么事……我再给你揉揉!”   杨辉抱怨:“这……这怎么连个垫子都没有……连枕头都没有!是人躺的地方吗?”这床不但小,更是简陋,全然只有光秃秃硬邦邦的木板,连一张布也无。   沈夷用一只手掌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轻轻给他揉,“咱们是落在山贼手里,能活着就是不错了,万不能跟外面比的。”说着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委屈你了……你真的不该跟着来。”   杨辉听了神色一正,立刻说:“我就是要跟着来!你在这里,我也得在!”接着又偷眼去看沈夷,有些不安:“……沈大哥会不会嫌我麻烦,将来丢下我?”   “怎么会?”沈夷不假思索,“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的!”   “真的?”杨辉仍是一脸担忧,注视他,“你不骗我?”   沈夷于是郑重重复:“当然,绝不会丢下你。”   杨辉嘴角弯起,眼中光亮闪动,抓着他的手臂:“那我就放心了……沈大哥果然对我好!”   沈夷无奈地笑了笑,继续给他揉按。杨辉刚才的模样就像个小孩子……也难怪,毕竟是远离家门深入贼巢,心里哪能不害怕?但愿一切顺利,逢凶化吉,三人都能平安下山。   大概是沈夷揉得舒服,没多久杨辉就睡着了。沈夷轻轻把手抽出,坐在床沿也稍作休息。这座囚室十分偏僻寂静,半天下来只听得见风吹枝叶的轻微声响,就连守卫的交谈也听不见一句。   等休息起来,也没事可干。临近黄昏,外面才开门送来吃的。沈夷和杨辉早上吃得匆忙,又赶了路、登了山、受了折腾,早就饿了。一看饭食,只有白粥和馒头,连半点肉末都没有。杨辉首先皱起了眉:“就这个?我们又不是和尚,能不能来点肉啊!”   沈夷连忙拉他一把,着急地使个眼色。跟山贼哪有百般要求的份?   杨辉被他提醒,也意识到了,连忙改口:“这个,嗯,我是说,我出钱买个鸡鸭来吃,行不行?记住,不要老的,也不要脖子和屁股……”   沈夷又拉了他一把,冲他摇摇头。他们身上的物品早就被搜去了,哪还有钱?   杨辉一愣。这时沈夷急忙开口:“两位大哥,我弟弟捱不住饿,能不能麻烦送些荤菜来?等我们出去了一定……”   守卫粗声粗气地打断:“啰嗦什么?不吃撤了!”   沈夷只好赶紧应承,把饭食接进来。虽然简陋,好在食物都是好的,并没有腐坏,他于是把馒头都拨给杨辉:“辉弟,你多吃点干粮顶饱。”又把粥也摊了一半过去,自己只喝碗里半碗粥。   杨辉连忙把馒头推给他:“沈大哥你吃!”   “你吃吧!你没受过挨饿的苦,待会到了晚上,山里冷,你就更难受了。”   杨辉却坚持给他:“太难下咽了,我没胃口吃。”   沈夷又劝两句,见他确实吃着嫌弃,不由暗暗摇头,只好不再推了。心想等过了一晚上,他就不会再嫌了。   吃过饭,无事可做,沈夷便把自己所知的有关山上的情况小声地告诉杨辉。这些情况也都是临行前县长告诉他的,包括山贼有几个头头,近期想要寻找读书人上山增添助力等等。他又着重告诫说:“辉弟,贼首牧隐山十分狡诈,擅长蛊惑人心,万一你见到了他,可千万不要听信他说的任何话。”   “这么吓人?”杨辉不由好奇问,“……他会说些什么话?”   “我也不知道……但县长是这么警告的。你记在心上就对了。”   杨辉收敛了神色,认真点头:“居然这么危险,幸亏有你们县长提醒。”   沈夷又叮嘱了一些“不要擅自行动”之类的话,突然想到了身上藏着的迷药。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杨辉透露这件事,以防他冲动下胡乱使用。   山上果然越来越冷,到了深夜,守卫才丢进来一条薄被。被子也短,两个人拥挤着盖都很勉强。   沈夷尽量把被子扯向杨辉那边,确保他能盖全;床窄,他就挨着床沿侧卧,尽量把位置让给杨辉。   杨辉像往时一样巴着他,手臂环在他身上,这么挤着倒也增添了一些暖和。   睡到凌晨时,沈夷忽听到外头有一阵铃声,隐隐约约,离得很远,似乎是从山顶传下;接着四周便有了一些杂声,像是脚步声,但他半梦半醒,听得恍恍惚惚,也就过去了。 第十八章 衷情   第二天,日子更简单了,除了吃饭就是待着。屋里生活用具是一概没有,没有水杯,没有毛巾,更没有纸笔。杨辉脸都洗不了,茶也没得喝,又是抱抱怨怨好几回。   不论哪一餐,饭永远都是白粥和馒头。吃完后碗筷立刻收回。马桶也是用完收走,绝不留任何器物在屋内。就连夜里给的被子,早饭时也是立刻收回,不管你起没起身。所以大清早杨辉是给掀了被子被迫早起的。   沈夷为了气氛轻松些,打趣杨辉说,这套治他倒是挺管用的,同他爸爸送他去营地异曲同工。   说这话时,他心下忽然划过一丝奇特之感,却又并没琢磨出什么来,倒是想起了睡中听到的铃声,便问杨辉:“辉弟,夜里你可听到什么动静?我似乎听到有铃声。”   杨辉一头雾水,说什么也没听见。沈夷想另外找人打听,可也知道问守卫一定是白费功夫,于是便不提了。   一整天没事可做,两人也就悄悄练了练面对审问时的答话,确保不出纰漏。虽然再三对过,沈夷心头的担忧却丝毫没有放松……照县长所说,这些山贼头子个个心狠手辣,也不知那个四当家,是怎样一个凶险的人物……   杨辉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开口:“沈大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沈夷温言道:“什么事?”   “你说山贼要搜罗有学识的人上山,所以你才前来。可这个消息万一不确切,你岂不是白白送命了?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沈夷看向他,点点头:“你说得对,的确是冒险的……可山贼是我芙县大患,只要有一丝机会,哪怕送命也是值得的!万一成功,就能为全县百姓除掉二十年的祸患……”他眼中闪动坚毅光芒,“别说我一条命,就是我十条命搭上,也是值的。”   杨辉注视他,似乎十分动容,轻声说:“你们县长果真没看错你……”   “县长肯交托给我,是我的荣幸……何况,”他对杨辉笑了笑,“县长说过消息可靠,那更没什么可挂心的。”他担忧,不是怕自己的生死,而是怕做得不好,没有瞒过山贼,白白把机会损失了。   杨辉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其实,我上山还有一个原因。”沈夷望向杨辉,神情有隐隐一丝兴奋。   “什么原因?”杨辉感兴趣问。   “我不是在着手修县志吗,关于万木山我只得到一些民间传闻,还不知道真正的情况,”他眼睛发亮,显然心中热切,“其实我是很想亲自到万木山一看究竟的,难得有这个机会,真是再好不过……如果我能活着下山,我就能把我的所见所闻载入县志,让后世知道传闻中的山贼到底是什么样!”   杨辉恍然大悟,随即赞同:“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沈大哥有这份诚心,上天也一定会助你达成心愿的!”他神色真诚,祝愿的话语也十分恳切,显然很受触动。   隔天,就下起了雨。春季天气潮湿多变,才晴了没两天,马上又是细雨连绵。   下雨本就加重了春寒,山里的雨夜更是寒冷无比,仅有的一条薄被完全抵御不住。沈夷看杨辉冷得发抖,便把两人的外衣都盖在他身上,加了厚度;自己只着单衣盖了半边薄被,用手轻轻环着他,给他增添暖意。   没想到杨辉手一伸,把他整个紧紧抱住。   沈夷吃了一惊,虽然前一晚也是相依取暖,却并不是这样死死搂住的呀!他刚要开口,杨辉却打了一个寒战,喃喃说:“冷……好冷啊……”   沈夷看他这样,心中顿时一软。杨辉这样的少爷是从没经历过挨饿受冻的……本来这两天饭食简陋吃得就少,肚里没东西,哪里扛得住雨夜的寒冷?   于是也不出声,就这么回抱着他。身体紧紧相贴,体温交融,确实更暖和了一些,沈夷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也许是因为足够暖和,沈夷醒来时比往常晚了半个钟头。   杨辉紧抱着他,脸挨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吹在他脸侧颈边,如果他头再稍微侧一侧,那么整张脸都要淹没在这热息里。   沈夷有些无奈,他想要起身,打算把杨辉从身上轻轻挪开。没想到,杨辉搂得紧,他轻轻推了两下非但没有推动,杨辉还在迷糊中拧了拧身,似乎想要翻转,这一来更压在了他身上!   ——两人贴得更近了,杨辉的眼睫睁开就能扫到他,嘴唇也几乎触到了他的脸。   沈夷没法子,见杨辉还自顾在睡,不得不一面轻轻拍他,一面低声唤:“辉弟,辉弟?”   杨辉被他一喊,微微皱眉,渐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却仍是一脸茫然。   沈夷连忙说:“……辉弟,你把手松一松,我要起床……”   贴得太近,他说话时气息几乎全吹在杨辉脸上,杨辉似乎一怔,对着他直直看了片刻,忽然手臂一收,同时低声说:“沈大哥……”   感到被他骤然一下搂得更紧,沈夷吃了一惊,连忙又要开口,忽然有灼热柔软的什么覆在了嘴唇上——杨辉竟然照他亲吻过来!   沈夷只觉浑身一僵,动也不会动了,话也说不出了,脑中轰然作响,无法脱离却又无法呐喊。   这一刻非常短暂,但对他来说不知有多漫长。嘴唇被对方火热地紧紧压住,他整个后脑都麻痹了,僵着一动不动,思绪一片混乱。终于回过神,顿时满脸通红,猛地去推杨辉。   两人嘴唇分离,但杨辉搂得太紧,仍是没有推开。沈夷语气有些恼怒:“……快松手!”一面要挣开他。   挣扎推攘间,沈夷神色忽然变得异样——对方下身起了变化,因身体厮缠而抵着他!   晚上睡觉会脱去外衣,因此被子里两人衣物单薄,这是怎样也掩饰不了的……   杨辉也彻底清醒了。他涨红了脸,显然也十分慌乱,急着要放开沈夷,却手忙脚乱反而压得更紧,意识到了又连忙撑起身,结果与沈夷推的力道相冲,又歪倒下来……折腾好几下,才终于分开各自坐起。   沈夷又惊又恼,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放缓。他定了定神,本想要开口说些责怪的话,一抬眼见杨辉垂着头坐在那边,一副懊恼不知所措的样子,一时心软就没有说出口。   ——或许是他睡迷糊了?可谁睡迷糊了会是这样的?沈夷皱眉迟疑不决。半晌,觉得还是该提醒他两句,便望向他,开口:“辉弟。”   杨辉抬头。   “刚才的事不必多想,”沈夷轻声说,“你在家的时候大概喜欢和你家人撒娇打闹,不过……”   说到这里不免尴尬,正斟酌怎么讲得委婉些,杨辉忽然开口了。“沈大哥。”   他咬了咬牙,猛地直视沈夷,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沈大哥!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沈夷见他神情分外郑重,眼中隐隐含着歉疚,顿时心中一阵没由来的不安。“什么事?”   “你不要生我的气……”杨辉眼眶泛红,紧张望着他,“我,我……”   沈夷更加疑惑,紧紧盯着他。   几次欲言又止后,他终于深吸口气,说:“……我骗了你。”   --------------------   标题废又哭了……取题目好难 第十九章 二当家   沈夷心中一惊,紧接着立刻往下沉——他瞬间联想到上山的事,正欲追问,只听杨辉接着说道:“我爸爸早几年就去世了,我……我谁的命都保不了……先前跟你吹嘘的那些,都是骗你的。”   沈夷脸色刷地变了,猛然站起身,盯着他,“什么?……你说……”   “骗你的,我爸爸……根本就不在了!”   宛如一个平地惊雷,一下子,惊愕、茫然、恐惧、焦急、恼恨次第涌上,半晌,沈夷才终于说出话来。“你……你太糊涂了!……你当这是好玩的吗?”他痛心疾首,话音都在发抖,“如果,如果知道是这样,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跟来的!”   他极为震惊后悔,心里一阵发凉——这就意味着,杨辉的命根本没有保障,随时可能断送在这里……他又气又恨,又焦急万分,待要另想出路,偏偏现在又被山贼关住,下山的机会可以说是极其微小……   “沈大哥!”杨辉红着眼眶,也站起身,“我知道,我不后悔……你去哪里,我就一定要去哪里,我喜欢你!”   沈夷心口一震,有感于他的这份热烈,不觉软下了口吻:“……我知道你的情谊,可你也不该……”   “你不知道!”杨辉上前一步,急切摇头,“你不懂,不是兄弟间的喜欢,是、是恋人那样的喜欢……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沈夷震惊无已,脸色剧变,难以相信他说了些什么。“你……”   “我喜欢你,把你看作意中人,”杨辉目光直直注视他,毫不退避,“我舍不得你上山冒险,我放心不下,是一定要来的……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沈夷万般惊异窘迫,脸都红到了耳根,半晌,才开口:“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杨辉索性更加不管不顾,“反正,我大概也下不去这座山了,还不能说点心里话吗!”   他跨上一步,拉住沈夷:“沈大哥!你能不能答应我?”   沈夷下意识倒退半步,愣愣说:“……答应什么?”   “和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杨辉目光明亮热烈,充满渴盼,“你答应我!”   沈夷面对他这样期望的眼神,拒绝的话竟难以说得出口,他定了定神,竭力使头脑不要这样混乱,不要被他牵着走:“我们,我们眼下不就在一起吗……我们一直是……亲如一家人……”   “不,不是!”杨辉丝毫不容他含糊,“我说的是恋人!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恋人!永远不离不弃!”   沈夷简直想要立刻远远走开,免得听他这一句又一句的胡话,他脸上更红了一分,“你疯了……且不说别的,我们、我们都是男的……”光是这句,他都觉得窘迫无比。   “男的又怎么样?就不能心生爱慕吗?喜欢一个人,又何必在意他年纪老少,家境贫富,性别男女?”杨辉振振有词。   沈夷一时竟有些语塞。他胸腔里怦怦乱跳,目光也不知看哪里好,总之不敢直视杨辉——杨辉的目光太过热切,亮得出奇,就像明亮的火焰,熊熊逼人。   “沈大哥,我喜欢你,你答应我,和我在一起行不行?”   沈夷觉得荒唐,他明知此时不该讲这个,可面对杨辉,却偏偏绕不过去,似乎非得给出个说法才可脱身……而面对他热烈的宣示,口口声声的喜欢,竟也不由心中震动,不自禁地想要宽慰安抚。他红着脸,迟疑着低声说:“你……你的心意,如果我们有来世……”如果下一世彼此是男女,且还能重逢,“那我……一定答应……”   “什么来世?就这一世不好吗?你答应我!……”   “我……”   沈夷还在慌乱不知所措,门遽然一下被人推开了,屋内一下大亮!   伴随着一阵响亮的鼓掌声,跨进了两个人。   沈夷猛吃一惊,转脸向他们看去。   “哎呀呀,”鼓掌的汉子四十多岁,眉眼凶狠,尤其是额头上一道长长刀疤,把一边眉毛劈成两截,更令人惊惧;长满横肉的脸上虽然带着笑,让人看了却只觉心惊肉跳,“少见,少见啊!”   另一人十分年轻,最多二十出头,五官明朗,脸偏圆,肤色偏深,有一股少年气,很洒脱的样子。他也笑着说:“就是,可真想不到。”   正说着这么令人难堪的事,骤然有人闯入,沈夷先是浑身尴尬,继而警惕起来——这两人,一定也是山贼!他们来这里是要……   刀疤山贼继续戏谑地笑叹:“听上报的人说是两个还挺体面的小子,咱还以为会在这里头哭天怨地呢,没想着啊,居然在卿卿我我,讲什么今生来世!”   沈夷立时脸上发烧。他堂堂一个县公署的公职人员被山贼这么调侃嘲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杨辉显然也过不去,很没好气地冲口一句:“关你什么事!”   旁边的圆脸年轻人脸色一沉,怒气冲冲地喝道:“不想活了?敢跟我们二当家这么说话!”   二当家?沈夷与杨辉同时抬眼,先一怔,随即交换了一下目光。不是说四当家会来吗,怎么来了二当家?   刀疤脸二当家倒并不生气,他迈过去,往屋内唯一的矮床上大马金刀地一坐。“难得能看到一出好戏……来来来,你们可以讲讲了。”   讲什么?……是要开始审问了?沈夷心跳顿时突突地加快。   ——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还没等他思量好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圆脸年轻人就开口了:“他们身上都搜过,没什么别的东西。至于是从哪来的,还没问过。”   二当家扫了他们两人一眼,目光定在沈夷身上。沈夷连忙主动开口:“我,我们是去探亲,路过这里,看到这座山风景好,就想上山游玩……”   他小心翼翼地把编造好的说辞搬出来,包括姓名,家乡,目的,尤其着重提到自己是个教书先生,教书多年。说了一通,见对方没有动容的意思,他不由暗暗心焦,竭力想着该怎么样让对方看中自己是读书人从而留下自己。   这时,二当家却对他发问了:“你说,他是你表弟?”下巴向杨辉一抬。   沈夷心头一紧,难道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但也不敢拖延,只好答道:“是,远房表弟。”   二当家又打量他们两眼。“认识好几年了吧?”   沈夷心中更紧,怎么山贼偏偏在他与杨辉的关系上追究?这是之前万万没想到的,更没往这上面准备。他只得如实讲:“表弟住得远,我们今年才见面。” 第二十章 逼迫   二当家“哈”地笑了一声,“今年才过去几个月?这么快就好上了?”   沈夷一噎,又惭又恼,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辉也十分恼怒,大概是还处在刚才与沈夷争执的激动中,也不惧怕,毫不客气地瞪向他:“问这么多干什么!”   二当家像是心情不错,拦下了旁边气得跳脚的圆脸年轻人,咧嘴笑着说:“当然是稀奇了!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哪……嘿,之前那几票,哪有你们有意思啊?”   沈夷和杨辉都不出声。   二当家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你们俩都成家了没有?有老婆了吗?”   两人仍不吭声。   圆脸年轻人又气汹汹地喝道:“问你们哪!哑巴了?”   沈夷知道这没安好心的山匪头是专拿着这件事取乐,要奚落羞辱他们,于是只当做没听见,就是不理睬。杨辉眼睛盯着地面,也不说话。   “行了!”二当家一拍手,“那就是没有!……算你们走运,老子今天做平生第一件善事,就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活着做对夫妻吧!”   不但沈夷杨辉一惊抬头,就连旁边圆脸年轻人也吓了一跳:“二当家,这意思是……”   “办喜事!大当家管得严,山上好久没乐子了,你去准备准备,明天给这俩小子拜堂成亲,好让兄弟们都开开眼!”   沈夷目瞪口呆,他能预见山贼不讲道理,可万万料不到会到如此荒谬的地步!   圆脸年轻人显然也惊得不轻:“二当家,这是不是,有点太……二当家高明!”被对方眼一瞪,他立刻收回了后面的话。“我这就去办!”   山贼竟是动真格的……这怎么行!沈夷大惊失色,立刻就要开口反对,一个声音却抢在了他的前面:   “这绝对不行!我不答应!”   话音坚定有力,响彻屋里。是杨辉。   众人先是一愣。圆脸年轻人率先大怒:“好你个小白脸,不识抬举!二当家的处置你也敢有二话,你是活腻了!”   二当家脸色阴沉下来,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踱到杨辉面前。他脸这么一沉,上面的刀疤就更显得森然可怖。沈夷心中一紧,几乎要立刻冲过去拉开杨辉。   只见二当家来到杨辉面前,盯着他:“刚刚你不还死活要缠着人家么?怎么的,好心成全你,你倒是要跟我作对?”   杨辉似乎有点发怵,被他逼得退了半步,嘴上却仍然坚决:“这当然不行……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凭什么给你们用来取乐?再说,沈大哥本来不情愿,你们把我们绑在一起,明明是侮辱我们,还说是成全!”   “什么?这都什么?扯东扯西的!”二当家显然听不明白他的愤怒,脸色愈加难看,“好心撮合你们,老子反惹了一身腥!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肯?”   杨辉毫不犹豫答道:“不行,这是侮辱!成不成婚都先不说,我们有人格尊严……”   二当家不耐烦了:“拉下去毙了!”   圆脸年轻人稍有犹豫。“二当家息怒……”他盯着杨辉衣服,“看他穿的倒是不错,说不定能值……”   “毙了!”二当家厉声道,“敢跟我作对……你也要跟我作对?”他斜了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立刻一把揪着杨辉往外拖,边拖边问:“完事了是抛下去还是挂起来?”   沈夷大惊失色,猛扑上前拉住杨辉,“住手住手!”   他拼命地把杨辉往回拉,却被圆脸年轻人一把推开:“再啰嗦,连你一起毙了!”又拖着杨辉往外去。   “沈大哥!”杨辉惊惧之下乱挥着手,却还对沈夷摇头,“别管我,别说话!”   眼看杨辉被拖出门外,沈夷跌跌撞撞地转向二当家,毫不犹豫地连声喊道:“我愿意!我愿意!我和他成婚!……快放了他吧!”   一面又冲出门外,死命抱住杨辉不让他被带走,抬头不住对圆脸年轻人说:“我们答应!我们都答应!”   圆脸年轻人只得停下,望向屋里二当家。   二当家吊起带疤的眉毛思索了一会,冲他打了个手势。   圆脸年轻人即刻掉了个头,把杨辉推回屋里。沈夷也赶紧跟回去,扶着杨辉护在他身边。   两人经历一番推推扯扯又是挣扎喊叫,别提有多么狼狈。正在惊魂未定,二当家冷笑一声开口了:“想通了?”   杨辉看了沈夷一眼,低下脸摇摇头,小声却清楚地说:“不行。”   还没等山贼发作,沈夷急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一把拽着他:“辉弟,快说你答应!快说!”   杨辉抬眼看了看满脸焦急、满眼期盼的沈夷,嘴唇抖了抖,似乎迟疑得厉害,最终却仍是猛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做……”   “辉弟!”沈夷心急如焚!他当然知道不能这样做更不该这样做,可在杨辉的性命面前还管这些干什么!哪怕是虚与委蛇,暂时过了这关才能有下一步走啊!   ——被逼与男子拜堂固然可耻,但与杨辉性命比起来,那又何足道呢!   他看杨辉直摇头,不得不压住满心火燎般的焦急,把他拉到一边,也顾不得窘迫了,尽量平和地低声同他说:“辉弟……你不是说,想要和我、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不肯答应?”   “……不能这样做,如果我答应了,那是可笑的,”杨辉定了定神,语气更加坚决起来,“休想就这么逼迫得了我!”   “辉弟!”沈夷简直急红了眼,拼命拽住他,“算我求你了……快说你答应!”   杨辉用一种讶异的目光看他,神色有一丝悲哀:“沈大哥,你疯了?这种事太荒唐了,你现在答应了,将来也一定要后悔!” 第二十一章 迷药   这句话十分锐利,沈夷不由一怔。可是随即,他看见那头二当家神色已经很不耐烦,似乎就要开口,急忙冲口说道:“不!不后悔!无论如何都不后悔!”   见杨辉满脸诧异,他又赶忙说服他:“其实,其实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成婚的打算了,我们这么投缘,以后一起结伴也是、也是不坏……”他这念头刚刚在心底浮现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一说出来却不由脸都红了,阵阵发烫。   杨辉一震,直直望向他,正要说些什么,二当家已经完全不耐烦他们啰嗦了,骂道:“有完没完?再啰嗦一起毙了!”   沈夷不得已,只好拉着杨辉转回来。   “想好了?”   沈夷点头:“是……我们答应。”   他扫向杨辉,极度紧张,生怕他又说一个不字。   好在杨辉只是垂着目光,沉默不言。沈夷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交给你了,”二当家转向圆脸年轻人,“明天办喜事,让山上兄弟们都看看!……给我盯紧他们,别办坏了!”   圆脸年轻人忙应一声,忽又想起什么,急匆匆问:“等等!这……这两个,他们谁是新郎,谁是新娘?”   “笨蛋!”二当家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这都不会……高个的是新郎官嘛!”   圆脸年轻人恍然大悟地“哦哦”两声,待二当家走了以后,从门外招来两名守卫,让他们把杨辉带走。   沈夷见状,忍不住急了:“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圆脸年轻人转向他,劈头就数落:“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未婚夫妻拜堂前不能见面!这都不知道,也太不像话了!”   沈夷一愕,哭笑不得。这种荒唐无奈事,他哪还想得到什么礼节规矩?偏偏山贼还真上了心,竟然一板一眼起来。   随后,年轻人又从外头召来两个喽啰,同样也把他带出去了。   走不多远,到了另一处屋舍。屋子虽然不大,却比之前宽敞了不少,床上有铺盖,床边有桌椅,桌上还有笔墨,门窗都是普通样子,不再是个囚室了。只不过,四周的看守还是一样严密。   沈夷被告知,他需在这里暂住一晚,等着明日办喜事。   之后就把门一关,留他一人在屋里。   沈夷看看四周,深觉这里跟囚室也没什么不同。更糟糕的是,与杨辉分开,让他心中更增不安。   ——虽说杨辉暂时是被稳住了,可明天怎么办?一旦真的办起喜事,被山贼们羞辱取乐,杨辉那个脾气,会不会当场闹翻?就算侥幸混过去,事后呢?山贼是会把他们放了,还是留他们在山上?又或是取乐完见他们没了用处,索性将他们……还有梁东,他又在哪里?   他心乱如麻,反复想着种种可能,连外面送饭进来也没有一点反应。   这回饭菜倒是不错,有荤有素,简直是把他当做了客人。但沈夷知道,这不过是山贼头子凭心情好坏对他二人的耍弄,倘若违抗了他们,谁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对待?   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他就吃不下去了。晚上合衣躺在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重新思量这件事,越想越觉得不可行——首先,杨辉这里就过不去!光是一个成婚拜堂,他就闹得险些丢了命,如果之后山贼们再提出更多侮辱的花样,就算自己能忍辱负重,杨辉那年轻气盛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一直忍下去?迟早也会激怒山贼。另外,梁东不知下落,是逃脱了,还是也被捉住了?之前二当家面前自己没有特意提起梁东,万一人在他们手里,又被他们发现与自己的关系,暴露出自己有所隐瞒,也是极其危险的……最关键的是,自己在讲述中极力突出自己是个教书人,可那二当家却完全不为所动,半点都没有要留下自己为他们效力的意思……难道,真像辉弟说的那样,这消息不确切?   他皱着眉。不论怎样,既然他们不需要读书人,那么这一趟就无法达成目的了,还是想办法尽快脱身的好。   下意识地,手摸上了衣服——在那口袋内侧,藏着一包迷药。   他神色不觉有些尴尬,下迷药这种下三滥的事,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也有一天会做。   但这是为了大局,这点事又算什么。问题是,这药该怎么下?   照山贼说的,杨辉是新郎,那自己就是……想到这里,脸上不禁一阵火辣辣的,一百二十个不自在。当时生死关头还不觉得怎样,现在一想,实在是羞愧难当……他只好赶紧跳过这念头,不去深究这其中的荒唐,继续思索脱身的事:   按照成婚的礼仪,新娘不见人,而新郎则要向众宾客敬酒,那么,这是动手的唯一机会,这件事恐怕要让辉弟来做了……只要把药撒在酒水里,在场的大部分山贼就会晕迷,这时他们就可趁乱逃下山……   可是,目前自己和辉弟见不上面,又该怎么交托他?他又翻了个身,望着窗外升至中天的明月。   明天是唯一的好机会,绝不能错过!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二章 谢毅   第二天一早,他就闹着要见杨辉。守卫原本不搭理,见他闹得厉害,威吓了几次,谁知他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只得上报。   很快,有人前来察看了:“怎么回事?连个人都看不了?”话里带着数落。   沈夷一看,原来是昨天那位圆脸年轻人。   守卫们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小心地说了缘由。   圆脸年轻人看向沈夷,偏头问:“你要见新郎官?”   沈夷尴尬地脸一红,随即点头。   “不是说了拜堂前不能见么?”   沈夷暗吸口气,沉声说:“我不放心,你把我们分开,我都不知道他死活。我要见见他。”   圆脸年轻人笑了笑:“看你说的,死了还怎么拜堂?他当然还活着。”   “我不放心,”沈夷绷着脸坚持道,“昨天他那么顶撞你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他带到别的地方折磨去了?我一定要见他,否则,一切免谈!”   圆脸年轻人微微考虑了一下,说:“这我可做不了主,二当家吩咐过,办喜事是要好好办的,不能出差错……好吧,我去请示一声。”转身就走了。   沈夷知道,他一定是向那个刀疤脸二当家去禀报了,心中不禁暗暗感慨:这匪窝律令倒是很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都不肯松懈,每个喽啰都训练有素,不但没有动用私刑、暗地敲诈勒索的,甚至连偷着打盹闲聊都没有。要知道他在县公署都看到过警卫有时偷溜到一边抽烟磕牙,这匪徒们却严守规矩,难怪这么难对付,官府这么多年屡攻不克。   这点上,芙县倒是应该向万木山学习学习。但不知是不是山贼头子手段太过残忍,才起到这样的震慑作用呢?如果是这样,那县公署恐怕是难以效仿的……所以说,严酷狠毒终会胜过宽容温和吗?就好像,史上蒙古人和女真人靠着征伐和屠杀赢得了天下……   就在他越想越远、思绪万千的时候,圆脸年轻人回来了,笑着朝他示意:“走吧,去见见。”   沈夷顿时收起满腹浮想,一下提起了精神:“好!”他一早就把下药的计划写在了纸条上,只等见了面,连同药包一起偷偷塞给杨辉。如果杨辉能顺利收到,就算成功一半了。   圆脸年轻人领着他出了屋,往山上走。   一路向上,道路陡峭却修得踏实稳固。山上风景开阔,沿路有巡逻的队伍,遇见他们便恭敬地停住,齐声道:“四当家!”   圆脸年轻人点点头,他们才接着向前去。   沈夷顿时惊讶,看向他:“你……你是四当家?”先前看他年纪轻轻,生得又不凶,像个大孩子,只以为是二当家身边的一个小跟班而已。   圆脸年轻人笑了笑,毫不以为意:“是啊,我叫谢毅,你也不用叫我好汉啊兄台的,称我名字就行啦。”   他语气轻快自然,仿佛在和朋友闲话,一点不像是个押送肉票的匪徒。   沈夷打量他,越看越是不敢相信,忍不住脱口道:“我,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就……就是四当家了?”在他设想里,能坐上这么高的位子,一定为山贼做了许多事,恐怕也是满手血腥了……   谢毅笑着说:“大哥让我当的,他觉得我能当。”   “你说的大哥,就是……”   “对,就是我们大当家!”   沈夷见他十分健谈,一点没有要严防泄密的样子,惊讶之余不由心中一动,想要借机多打听山寨的事,便试探地又问:“……你今年多大了,父母也在山上吗?”   谢毅爽快地答道:“我二十一了。父母?我没有父母,从小就是个孤儿。”   沈夷听他有问必答,又是惊奇又是庆幸,连忙接着问:“你从小就在这山上了?”   “那倒没有。我记事起就没爹妈了,跟着舅舅住。有一年闹兵灾,说是要打过来,村里人人忙着逃难,舅舅家也逃,可他们没叫我,我一觉醒过来,屋里就一个人都没了。”   沈夷顿觉揪心,追问:“后来呢,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出门去找吃的呗。村里留下的人家也不多了,讨到半个玉米,我拿着边跑边吃。那时我五六岁,胆子也大,心想吃了东西有力气,就能追上舅舅他们了。”   沈夷颇觉难过,默然不语。这做舅父的分明就是打算把外甥丢弃了,即便追上,又有什么用呢。   “后来当然是没有追上了。我那时也笨,应该老实待在村里的,结果倒好,跑出老远,连回去的力气都没了。”谢毅摇头,表示无奈,“那就再讨饭吧。讨着讨着,遇到一个老乞丐,他给我一个馒头,让我跟着他,说教我怎么讨饭。”   沈夷游历数年阅历很广,听了心头就是一跳,才要说有危险,就听谢毅接着讲:“我问他能讨着饭么?他拍着胸脯说能,说保我饿不死。我平白有馒头吃,当然相信他的话,正好也无家可归,就跟着他喽。”   “他让我叫他爷爷,我们就这么扮成爷孙俩,一路去到热闹些的城镇里。他教我,见到有钱人就拦上去,看是男的就喊大爷发财、大爷好福相,看是女的就喊太太富贵、太太真漂亮。他就拄着拐随后跟上来,说我家小孙子会看人,说的话总是应验的,求大爷太太施舍点富贵福气。”   还好,不是那种最可怕的情形。沈夷舒了口气,接着问:“他们听了会给钱吗?”   “有时给钱,有时给我两脚。”谢毅笑了笑,“不过,还是给钱的时候多,差不多每天都有进账……可不管讨了多少钱,我那假爷爷都只给我一天两个小馒头,我天天都吃不饱。哦,对啦,我还看见别的乞丐也带着小孩子,也说是爷孙俩,可那些孩子不是没有胳膊腿,就是瞎了眼睛,我就好奇,问这是亲生的吗?假爷爷哼了一声,说:‘什么亲生?当然是收来的!那些蠢东西,还照老规矩办,也不看看现在兵荒马乱,什么惨样子没有,谁还稀罕?有钱人还是喜欢吉利的!’”   沈夷背上一寒,心中嗟叹不已,回过神来记起正事,又连忙把话题转回山寨:“……那你怎么会来到这山上?”   谢毅说:“一个地方讨遍了,就要换个地方。大概过了两年,我俩路过芙县边上,刚好遇见山寨的人马。周围的人听说山贼来了,立刻跑个精光,假爷爷也顾不上我,自己逃了。我还不懂得山贼是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就愣在原地,四处张望,喊爷爷、爷爷。很快几匹马冲到面前,为首的刚好是寨主,他问我从哪里来,父母在哪里,我看他慈眉善目的,也不觉得害怕,就都说了。他叹了口气,问我愿不愿跟他们上山,我说上山有饭吃吗?他说有,还管饱。我就跟着他们上来了嘛。”   沈夷不觉感叹:“幸好……如果那个老乞丐对你做些采生折割的勾当,那真不敢想。”   谢毅一笑:“寨里的人也这么说。虽然假爷爷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打骂我出气,讨不着钱就连馒头也不给,可我毕竟好端端的,的确是运气。”   沈夷一时感到山贼们似乎并非那样残暴,至少不像民间传言里说的残杀孩童;可转念又一想,或许他们收留谢毅,只是为了栽培成一个出色的山贼,为己所用……现在看看,这孩子不就年纪轻轻当上了四当家?   他思绪复杂,看向谢毅,谢毅见他看自己,便回了一个笑容。这笑容明朗友善,实在不像出自个满手血腥的匪徒。   他心中猜疑不断,忽又想到山上是有六位当家的,不由又试探地问:“那……五当家和六当家年纪比你小吗?他们也是被收留的孤儿?”   “年纪那倒不一定,老五年纪就比我大啊!至于孤儿……”谢毅忽然打住,对他说,“喏,我们到了。”   沈夷刚刚满心沉浸在聊谈里,脚下只顾走,根本没有看路,听他一说,这才定睛看去——果然眼前一座高大的门面,守卫极为森严,匾上是“万木堂”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   他一时愣了愣,“……辉弟他,他在这里?”按他猜想的,杨辉应该也在一个偏僻的居所才对,而这里显然是山寨的重地,山贼头头们议事的地方!   谢毅则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轻快的语气变也没变:“对啊,他就在里头呢,你不是要见他么,走吧!”一面把他往里拉。   谢毅领着他走入高大肃穆的门楼,穿过层层守卫,登上了宏大明亮的正厅。一时间,厅上的山贼头目纷纷转头看来。   --------------------   正式介绍小可爱四当家 第二十三章 照片   沈夷顿感一阵恐慌,不敢直视前方——不仅仅是众人注目的压力,更有一丝没来由的不安从心头窜起,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即将发生。   就在他心跳怦怦作响、几乎想要转身退出时,堂上有人开了口:“夫人,你要见我吗?”   听到这耳熟的声音,沈夷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顿时愣住了。   ——那站在大厅正中,微笑着向他看过来的人,有一张他这几天极其极其熟悉的面容!   沈夷一见到他,刚要松口气,却猛然察觉了不对——杨辉不但没有半点被挟押的害怕样子,反而神情自若、仪态从容,立在一群山贼中间竟格外显眼……就连他刚才说出的话,也很不对劲……   他这发愣只有一瞬间,就听身旁谢毅高声道:“大哥!嫂子可担心你了,闹着非要来见你!”   厅上爆发出一阵笑声。山贼头目们哄堂大笑。   与此同时,沈夷僵在原地,全身都动不得了……“大哥”这两字就像一记响锤猛地砸下,他的头因这过重的震惊而嗡嗡作响,几乎令他晕眩。杨辉他……他竟然是……可这,这怎么可能!   杨辉微笑说:“夫人牵挂我,我当然高兴。不过吉时还没到,夫人不用太心急了,让老四送你回去等着吧。”   沈夷嘴巴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偏偏出不得一个字……他感到不但身体僵了,就连脑子里也是转不动,根本完全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哎呀,嫂子舍不得,走不动呢!”谢毅又打趣一句,引得众山贼又是一通哄笑,“来,还是听大哥的,先回去吧,晚上再来拜堂!……走啰!”指挥两个小喽啰扶着沈夷,自己陪同往外走。   沈夷心中惊骇,脑中纷繁,一路浑浑噩噩,直到走出一大段路、谢毅领着他们停下来,都还没缓过神。   谢毅看他愣怔,笑着提醒:“嫂子,先进屋歇一歇吧……是不是见到大哥高兴坏了?我就说嘛,让你不要见,你非不听。”   这、这是早已预备好的!沈夷脸色发白,终于抖着嘴唇开口:“……你们,你们这样做,是有什么意图……”忽如其来地,他感到一阵陌生而巨大的恐惧,这其中,一定有许多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   “能有什么意图?当然是办喜事啦!”谢毅看他这个样子,连忙劝慰,“大嫂你可不要误会,我们是没有安坏心的……来,先进屋坐下吧。”   刚刚在大厅停留只有短短的片刻,可对于沈夷来说,却像是做了一场荒诞得不可思议的梦,他至今无法置信。看谢毅不肯正面回答,还作出“请进”的手势,他也只得勉强忍住心中无限翻腾,决定先冷静下来,再想其他。   可等他定睛一看眼前,就又是吃了一惊——这哪里还是他昨天住的屋子?   只见这带院落赫然大了许多,沿墙有青翠竹木遮蔽,看着并不起眼,四周守卫的喽啰却身板笔直、个个腰间配枪,显然更为精良。   沈夷顿时没有向前迈步,惊疑地看向谢毅:“这……这又是什么地方?”   谢毅笑着说:“大哥住的地方啊。大哥在你芙县的家里住了那么久,当然也要好好招待你了!……难得上山一趟,你不想看看大哥的房间吗?快跟我来吧。”   沈夷刚踏了圈套,本来不肯轻易进入,但身负的使命的确令他想要一看究竟,何况,眼下的情形也必然由不得他。于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跟着谢毅跨进了院落。   院中房舍古朴大方,种了常青松柏,还开了一方清清水池,水中鱼儿成群在尖尖莲叶角下穿梭闲游。   谢毅见沈夷看去,立刻热情介绍:“这个池塘是老寨主在的时候开的,他老人家不但喜欢鱼,还喜欢花……后面那一圃的杜鹃花还是我和大哥帮着种的呢。”   沈夷心中一动。赏玩花鸟鱼虫一向是文人的最爱,一个山贼头子也有这样的癖好吗?“你们老寨主倒是挺风雅。”   谢毅怕他因刚才的事过于震惊恐惧,正准备了很多劝慰的话,一看他有心情搭话,顿时非常高兴:“那是啊,我们老寨主从前是个读书人,还做过官哩!不然大哥和大小姐怎么会这么有学问!”   这股山匪的头子竟然是读书人出身?沈夷心里更是吃惊。他也翻看过不少有关山贼的官方和民间记载,却从不知道这件事。他疑虑更深,想继续打听一个读书人为何成了贼寇,谢毅却兴冲冲地招呼:“快来,这边就是大哥的房间,你来看!”   沈夷只得暂时按捺下疑问,跟着步入。   房屋宽敞明亮,书房和卧房以隔间相连。书房里摆放了三面书架,均是满满的书籍,桌椅之外,除了窗边的一盆万年青,并没有其他摆设。沈夷来到书桌前,被桌上放置的一个相框吸引了。   框里的照片是一家三口。夫妻俩看上去三十来岁,是晚清旧式的衣装打扮,坐在八仙椅子上,面容和蔼带着微笑;中间的男孩大约四五岁,眼睛有神,俊俏可爱。   照片已经泛黄了,显然很有年代。沈夷一看,就看出这男孩正是杨辉。   谢毅见他盯着照片看,便解释:“这是老寨主一家。那时还没上山呢,大小姐都还没出生。”   沈夷正要顺势问杨家落草的原因,谢毅却想起了什么,一拍头“哎呀”了一声:“光顾闲聊了,差点误了事!大嫂,先洗澡换衣吧,办完了这里的事,我还得去那边忙。”   先前沈夷被杨辉的身份所震惊,还没在意他的称呼,现在听他一口一个大嫂,顿时脸色就难看起来,心中尴尬又气恼;再听他说“洗澡换衣”,又不禁警觉,立刻联想到了拜堂的事,本能地抗拒:“为什么要洗澡换衣?”   谢毅表情惊讶:“大嫂不想洗吗?你在山上关了这几天,不想换换衣裳吗?大哥还说你爱干净,在芙县差不多天天洗!”   沈夷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谢毅一面张罗着让人准备,一面拉着沈夷来到浴室。浴室是卧房后侧的一个小间,也十分简单朴素,只有一个浴桶,和一面简易的木质屏风。   很快热水准备好了,沈夷却一动不肯动。   谢毅替他拉上屏风,在外头劝说:“大嫂,你也累了,这几天又担惊受怕的。洗完了在这里睡一觉,天黑了我们再来请你。”   沈夷没有作声。   谢毅又说:“你要实在不肯,大哥一定要骂我,怪我办不成事,然后亲自过来劝你。”   沈夷突然一激灵。他想到杨辉站在厅上的神情语气,心中就有些发怵……他对杨辉明明已经十分熟悉,可忽然一下却又陌生得可怕,无论如何,现在他是万万不想见到杨辉的。   于是他慢慢脱下衣服,挂在屏风上,无可奈何地跨入了浴桶。   谢毅抱来一叠衣物,连同浴巾也挂在屏风上,顺道收走了沈夷原本的衣服:“嫂子,这是婚服,待会你就穿上吧……哦,大哥说他和你一同买过衣服,这婚服的尺量一定合身,你就放心吧!”   沈夷看着这红得耀眼的衣料,胸中一窒,几乎立刻就要翻脸发作,但他又不擅长骂人,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竟然也没找到能够责骂这类可恶行径的词句。转念一想,叫骂又有什么用,他们本来就是匪人。听着谢毅脚步声远去,他只得咽下羞辱,自顾默默沐浴清洗。   洗好起身,除了那身红色婚服,别无衣服可穿。他涨红了脸,迟疑半天,终于慢慢伸出手,把它从屏风上拿下来。   衣料触手柔软,是光滑的绸缎。沈夷却紧皱着眉头,仿佛捧着块烫手山芋……这些荒唐不讲道理的山贼,会不会当真给他送来一套新娘衣装?……那他还用做人吗?   他满脸滚烫,心怦怦作响,手都在微微发颤。又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抖开,一刹那他才松了一口长气——不是女装,是一套红缎织花长袍,旧式男子婚服。   可他立即又皱起了眉,即便是男装,却也是婚服!他做好了准备假意与杨辉拜堂敷衍山贼,可他万万没料到杨辉自己就是……那么今天的这场婚礼,就完全不在自己预料了……   他心又急跳起来,几乎不敢深思。这时身上完全凉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为免着凉,也为免赤身见人,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慢慢穿上了这套衣装。   穿上后,他连忙快步走出浴室,来到房门口,却见院子里有人看守,他心知走不脱,又羞于被人看到自己这身打扮,赶紧又退回去。   虽然谢毅临走前讲过他可以在这里休息,可别说这是人家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房间,沈夷又哪有半点睡意?他已完全不知杨辉怀着什么意图,山贼们接下来又有什么动作……想到这天天亲密相处、自己几乎毫无保留对待的年轻人,竟然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山贼头领,他就不寒而栗。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尽快脱身……对了,那包迷药!自己还没跟杨辉提过!乍一想起,他还没来得及欣喜,突然刷地脸色大变——那包迷药,放在换下的旧衣里,被他们给收走了!……连同那张写有教杨辉下药的纸条!   他僵住了,冷汗涔涔而下,一时间惊惧到了极点。   他们会不会搜检自己的衣物?只要一搜……   他脸色煞白,好半天一动不动。半晌,才勉强地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并没有搜,毕竟只是一件脏衣服……只要有时机,或许还能偷偷拿回来……只是现在绝对不能惊动了他们,引他们怀疑……   可这样一来,就只有坐以待毙了。沈夷轻轻喘着气,拼命思索想要找到一个对策,可不论他怎么想,最后被自己否决了……没有一条行得通。在看守严密的山贼老巢里,就是插翅也难飞,何况对方还对自己知根知底?   太阳渐渐向西移去,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直至将整片山林覆上黄昏的金红。沈夷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时间飞快,眼睁睁地,天就黑了。 第二十四章 成婚(上)   在斜阳完全沉入山崖之前,锣鼓鸣喧声就涌到了门外。谢毅也换了衣服,一身吉庆的打扮,走路生风地进门来请他:“大嫂,吉时已到,请吧!”   沈夷宛如将赴刑场,心中无比恐慌,僵着一动不动。面对迎面走来的谢毅,他在一瞬间拿定主意:反正使命已经完不成,自己没什么好顾忌了。如果这群山贼逼迫自己,自己就据理力争,宁死也不能屈服,被他们侮辱。   想着他咬紧了牙,脸色沉沉地迎视谢毅,看他要怎么个威胁逼迫。   谢毅的兴头丝毫没被他的脸色打消,相反,一见他还更加喜上眉梢:“哎呀,大嫂这身吉服太好看了,果然穿着合身!大哥就说你一定喜欢,这不,早早就换上了!”   沈夷简直张口结舌。这身衣服明明是为了蔽体不得已穿上的,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自己主动“早早换上”,真是颠倒是非!   他气恼交加,正要开口,谢毅就吩咐底下人:“还不快伺候着嫂夫人,小心误了吉时!”   身后几个穿红的喽啰立刻上前,将他半扶半架地拥出门外。   沈夷急忙挣扎:“我不去……放开我!”   谢毅示意他们放开。“大嫂放心,不会一直搀着你的,现在该你自己乘坐了……你看,你喜欢哪样?”他笑着热情比划,“左边还是右边?”   沈夷从喽啰手中挣脱出来,惊恼未定地抬脸,就赫然发现,院中停了两样东西——左边是一匹马,右边是一顶轿,都系着绸缎红花。   他脸上顿时阵红阵青,说不出话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毅看在眼里,立刻关切地开口:“大嫂好像站不稳,是不是身子骨有些弱?那别骑马了,坐轿吧!”说着手一招,喽啰们快步把轿子抬了过来。   “啊……不不!”沈夷脸色立刻变了,连连摇头,“我不坐这个……”   像个大姑娘一样坐上花轿,这是何等的羞耻难堪!   “这个平稳舒服,大嫂就放心坐吧。”谢毅周到地替他掀起轿帘,“来!”   沈夷说什么也不肯上前,手抓着轿竿不放。   谢毅见他百般抵触的模样,笑了笑,打圆场地开口:“大嫂不喜欢坐轿,那是喜欢骑马了?要是骑马,就不坐轿了。”   沈夷一心只怕被迫坐上这荒唐的花轿,听到“不坐轿”,也顾不上别的,赶忙点头。   谢毅打个手势让把马牵来,有请沈夷上马。   沈夷常年行走四方,对于骑马本是很熟悉的,此时惊惶不安下,竟然马镫也踩不牢,第一步就滑了一下,还是喽啰们扶着,才骑坐了上去。   好在马儿温驯,并不挣动扭摆,沈夷抓起缰绳,还算安稳。   谢毅鼓掌叫好:“这样最好!大哥也最爱骑马……大嫂骑马上去,最般配了!”周围喽啰又是一阵起哄。   沈夷心中隐约闪过一丝什么,似乎有某件事从前提过,但他来不及细究,只是僵硬地坐在马上,见喽啰来牵马,就用力拉住缰绳不让走。马儿进退不得,一时紧张,嘶鸣了一声。   谢毅知道他不肯前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马头,抚摸几下,安抚了马儿,随即抬头对他轻声说:“上去见了大哥,有话可直接问他。”   沈夷本来打定了主意不就范,可一听这句话,不由心中一动。他的确有满腹疑团,想弄明白杨辉究竟要做什么。这样看来,与其自己胡乱猜想,倒不如当面质问……况且,山贼们人多势众,就算自己不肯去,恐怕抬也会把自己抬上去,只会更加难堪而已……   他飞快地想过这些后,不由自主地,手中缰绳一松。喽啰立刻喜气洋洋地牵着马往外走。谢毅指挥着队伍吹吹打打,一路跟上。   来到正厅前,天已完全黑了,整个万木堂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见沈夷一行到达,厅门前立刻燃上了鞭炮,左右两挂各一百响,噼里啪啦响声震耳。   沈夷简直都不知是怎么下的马,撞撞跌跌地被人群拥了进去。大厅内,早已用红绸喜花布置好了,一桌桌丰盛宴席有序摆开,红烛高照,美酒飘香。   沈夷哪以这种身份经过这种场面?不禁慌乱失措;所有人目光都注视于他,更令他窘迫至极,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人群的簇拥。   正挣扎躲避间,人群却骤然一下散去,独留他一人在原地;沈夷一时重心不稳,身体晃了晃,这时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   沈夷下意识地抬眼,只见杨辉身着与他一样的大红婚服,含笑看着他:“夫人,辛苦了。”   这张面容毕竟熟悉,他一声“辉弟”差点脱口而出,但立即想起杨辉身份,顿时脸色骤变,就要往后退。 第二十五章 成婚(下)   可那只手分外有力,他竟一步也后退不了,正在惊怔间,杨辉又道:“夫人小心。”   面前的杨辉依旧是那个俊俏的年轻人,含着微笑,让人见了心生好感。可他目光幽深,脸上哪还有一丝一毫的稚气?就连这平常的语气,也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沈夷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辉就这么抓着他的小臂,缓步拉他走到厅堂中间,环顾众人:“各位兄弟,今日是我与夫人的大喜日子,从今以后,他就是我们山寨的一员,是我们自己人了!”   众人立刻鼓掌欢呼。谢毅更是带头高呼“恭喜大哥大嫂”,一时恭喜道贺声不断。   沈夷却大吃一惊,自己就算是山寨的一员了?这怎么可能?自己明明是县公署的人,怎么可能加入山寨!这事比与男子成婚更大更荒谬,他顿时焦急地想要开口否认。   杨辉却在他之前开了口:“夫人,婚礼匆忙,礼节一切从简,还请你多多包涵。”   这时,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哈哈笑着拱了拱手,“今日,就由我来当证婚人!”   众人立刻又是一番起哄叫好。沈夷一看,这位汉子不就是先前那位动不动就要杀人的二当家?此刻他也是一身吉庆装束,凶恶的脸上满是笑容,显然极为高兴。   只听他说道:“今日,万木山杨辉与芙县沈夷结为夫妻,一生一世,白头到老!……两位新人的父母都不在世,大当家也不喜欢跪拜那一套,拜天地就免了,只要喝了交杯酒,就算礼成。上酒!”   沈夷还没回过神,摆了两杯酒的喜盘就递到了面前。   杨辉拿起一杯,向他示意:“夫人请。”   沈夷只觉荒谬到了极点,心中又急又恼翻腾不止,他想要大声疾呼,想要制止这出荒唐的闹剧……愤怒下,他抬起手要把酒打翻,却被杨辉轻轻一把握住了手腕。   “夫人,”杨辉注视他,微笑低声说,“我知道,仪式太简单了,你不高兴。哦,我忘了,还有一位贵客没来,难怪你不肯喝……我这就去请他。放心,他住山上这几天,闹肚子的毛病早就好了。”   沈夷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梁东!不由心头一震,猛地抬眼看他,声音因急切而微微颤抖:“你……你把他也抓了?”   杨辉只是望着他,轻声道:“想请他来观礼吗?”   沈夷顿时一僵。不!当然不!怎么能让县公署的人看到如此荒唐的场面!他涨红了脸,头皮发麻,在杨辉的示意下缓缓拿起了酒杯。由于手在发颤,酒液在小小的杯中不住晃荡。   众人的哄闹声一下把整个厅堂淹没了,个个瞪大了眼睛等着看;沈夷本就无比窘迫难堪,此刻被这么多的人盯着去做这种事,更是羞耻得浑身发抖……他恨不能马上飞天遁地,躲过这场恶梦般的遭遇。   杨辉见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人都差点站不稳,便轻轻扶住了他,同时举杯的手穿过他的臂弯,贴着他耳际轻声说:“不想留在这里,喝了就快走吧。”   这语气温柔,一点不像胁迫,反倒像善解人意的关切。沈夷一时迷怔,顾不得去想其他,只想要立刻脱身,心一横,低下头,凑到微微晃动的酒杯上。   杨辉也徐徐喝完了杯中酒。   酒杯双双一空,赢得满堂喝彩声,大家争相要敬酒。杨辉挽着沈夷的手对众人说:“夫人累了,先去休息,我陪大家喝几杯。”说完,转头在沈夷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沈夷吃了一惊,在起哄声中抬头,却看到杨辉含着打趣意味的笑容:“夫人,暂时不能陪你,先道个歉。”   谢毅走上来嘻嘻哈哈地附和:“不怕!时候还早呢,大嫂不用舍不得,请!”   沈夷又是被他们大笑着簇拥出去。离了喧闹的大厅,山里夜风拂到脸上,他稍稍清醒了一些,顿时感到懊悔——自己刚才怎么一句话没说,就这么稀里糊涂任凭他们摆布?山贼把梁兄弟也给抓了,情形实在太糟糕了。   走在前面的谢毅听他许久不出声,关心地回头:“大嫂不会是醉了吧,这可才喝了一杯啊!”   沈夷当然没有醉,但他不愿答话,于是依旧沉默。   谢毅笑着说:“据说你们县长大人是挺能喝的,强将手下无弱兵,他这么赏识你,大嫂应该也有些酒量吧?……改天和大哥一起,陪兄弟们多喝几杯!”   沈夷对县长的酒量倒是不知。他入县公署以来,并未见陈县长摆酒设宴,就算是当初邀自己任职,也是当面诚挚相谈,不办什么酒席。这也是自己会被打动、愿意留在芙县的原因之一。   于是他冷冷回了一句:“你们怎么知道县长能喝?”   “当然知道了!”谢毅笑着摇摇头,“看来县长赏识你,你却不怎么关心他啊……现在大嫂入了我们山寨,可要多多关心大哥,他可是很看重你的。”   沈夷心中恼火,立刻说:“我不是你们山寨的人。”   “大哥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的。”谢毅说完,又即刻打圆场,“大嫂别生气!好了,到了到了……快回院子里好好休息吧。”   下了马进到院内,只见房舍也是灯火辉煌、装饰一新,与沈夷傍晚出门时大不相同。就连庭中树木也挂上了五彩花灯,摇曳流淌,十分璀璨。   这时,一个烟花轰然一声在空中绽放,顿时照亮了整个庭院。接着又是好几个。绚丽多姿的烟花散作千点万点,没入天际。院内外顿时一片欢呼声,喽啰们都兴奋地抬头观看。   唯独沈夷悚然一惊,冷汗差点下来。山寨越是大张旗鼓,他越是心头发紧……这样大的排场和声响,恐怕连芙县也会被惊动了……   谢毅本想说笑几句活跃场面,见他神色僵硬,便没有多说,只等烟花过了以后,把他往屋里领。   “大嫂你看,还过得去吗?”谢毅推开门,卧房内枕被褥子全部换过了,是崭新的喜被喜枕,红得耀眼,就连窗台上,也摆放着一盆火红怒放的珊瑚百合。“……像是个办喜事的样子了么?虽然都交代了他们,可这点时间太匆忙,如果有什么遗漏,大嫂可千万担待一下。”   沈夷内心本就恐慌不安,这强烈的大红色调更令他有些胸闷头晕,他皱起眉就要退出去,却被身后的喽啰巧妙拦住了。   谢毅问:“大嫂怎么了?”   沈夷知道他们断不可能放自己离开,只得勉强低声开口:“我……我不太舒服……”   “那一定是累了,大嫂赶紧坐下吧!”谢毅立刻扶他在桌前坐下,“对了,这么晚了该吃东西,饿着肚子当然要难受了!”随即让人把准备好的各种点心摆上来。   一转眼,桌上摆了满满当当:饺子、汤圆、酥饼、芋头糕、枣泥糕、糖心小花卷、炸春卷……以及一大盘的喜糖,和一大盘的瓜子花生。   “大嫂,你慢用啊,我回席上了。你就耐心等等大哥,先将就吃吧……要是饿着了,大哥是要心疼的,那我可担不起。”谢毅半开玩笑地说完,转身就走了。   沈夷哪有食欲,对着这满桌的点心,根本如坐针毡。可他也知道,现在闹死闹活绝不会有用,只会让他们加强看守而已……再说,他想当面问杨辉的话,还一句都没问。还是应该先沉住气,至少,把事情弄个明白……   他勉勉强强让自己坐定。肚子不饿,但人却乏力,于是拿起碗筷,随便吃几个点心。   点心下肚,他心慌的感觉减轻了些,头脑也更加清醒。他从头回想结识杨辉的事情……明明是个山贼,为什么要假扮成个大城市的少爷接近自己,跟在自己身边?自己虽然是县公署的人,却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至少从自己身上是套不着什么重要机密的……   而他做的几件事,并未有损芙县,反倒像是为县里做了好事?   还有这场荒唐闹剧,为什么要逼自己与他成婚?这样做对自己固然是极尽羞辱,可对他又有什么益处?   另外,他明知道自己和梁东上山的原因,明知道是要与山寨为敌,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自己二人,反而弄得这么麻烦?   沈夷左思右想,实在不明白杨辉的意图。刚要放下碗筷起身,院子里就响起了喽啰们恭敬的声音:“大当家!” 第二十六章 公和私   沈夷手一抖,筷子掉落在桌面上。随后紧张地起身,不知该往哪里站、又该向哪里看。   杨辉已经走了进来,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就笑了:“夫人,怎么不坐着等我,这样不累吗?”   他的面容、语气都跟从前没两样,再熟悉不过,可沈夷心里却是一百二十分的顾忌和害怕,后退了一步,才冷冷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辉一副不明白的模样。“你说的是……”   沈夷暗中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出了口:“……这出荒唐的婚宴。你是想要做什么?”   杨辉露出好笑的神情,微微偏着头:“这个夫人怎么要问我?我也是被人百般劝说才不得不答应成婚的啊,你不记得了?”   沈夷一噎,想起当时情景,又是懊恼又是愤怒:“你!我是为了……为了……”   “我早就说过你会后悔,你却不信。”杨辉轻轻摇头,“夫人,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沈夷一听,顿时傻了眼。自己说的是……“无论如何都不后悔!”   “沈大哥当然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对不对?即便我不是个好人,你也要履行承诺啊!”杨辉一笑。   “可、可我没有答应加入山寨……”沈夷慌忙又找到一处。   杨辉一点不在意。“这个不着急,先不用管……当前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婚事。”他举止自然地拉着沈夷坐下,仿佛对待一位亲密无双的老朋友,“其实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沈夷本来对他防备,可他动作言语都很温和,大大方方地,简直又成了原先那个开朗直率的杨辉,沈夷一时反应不及,被他拉着并排坐了。   “你当时对我说,你本就不打算成婚了,说跟我这么投缘,结伴过一生也是不坏,”杨辉看着他,“你能说得出这种话来劝我,心里一定也是真这么想的吧?”   沈夷刷地一下涨红了脸,不自觉地垂下头。的确!虽然当时事态紧急,保住杨辉的命是第一重要的事,所以他要极力劝动杨辉……但这话确实也真是他内心所想……他想的是,名义上是拜堂夫妻,实际是当做知己密友共度一世……既能对杨辉有个交代,自己这头也能过得去……   “老实说,我听了你讲的,真是太高兴了,”杨辉依旧注视他,“我就是与你投缘,想和你结伴过一辈子……抛开别的不谈,既然我们都有同样的真心,那今晚不就是理所当然?”   沈夷一时语塞,听他说这些话不免脸上更烫,却没忘了杨辉的身份,随之站起身:“……你明明是山……山寨的人,却故意伪装,设下圈套欺骗我,这也能是真心?”   杨辉抬眼看他。“我名字和年纪都是真的,并没骗你啊……哦,你说我隐瞒了山寨的身份,认为我图谋不轨要害你?”他笑着摇头,“那我问你,是我让你上山吗?我还阻止你、劝你回去,可你不听。”   沈夷又是语塞。上山这件事是执行公务,和杨辉确实扯不上关系,就算他多处欺骗自己,也不包含骗自己上山一项……那他又是为什么隐伏在自己身边?   “我要是想盗取芙县的机密,直接同你们县长套近乎不好么?隐藏在他身边,比在你身边强吧?再不济,同你们保安团的头子打交道也更有用,”杨辉叹了口气,“我干吗要选你,你来芙县才短短一个多月。换作你是我,你会这么选吗?”   沈夷不觉心中迟疑,盯着他:“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喜欢你!”杨辉也站起身,直视他眼睛,“我喜欢你,所以才会在你身边……我也不知道你会主动上山,这不就是有缘么!既然来了,就是天意,我当然不能错过上天给的时机。”   他又是口口声声的喜欢,沈夷心中繁杂混乱,避开他的目光,禁不住有些语无伦次:“……就算你是……可我,可我,也绝不会加入你们……你我本就……”   “公归公,私归私,”杨辉语气断然,靠近他一步,“我们成婚的事,跟身份有什么关系?今天是成家,立业往后再说。”   他见沈夷困顿着急的模样,又缓和下声音:“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做强盗,也不会毁坏你的事业前程。我都跟你成婚了,当然只会盼你好。”   沈夷根本不信,“盼我好?那你是会帮着芙县?……情愿弃暗投明,被芙县收编?”   杨辉不由得笑了,看着他说:“弃暗投明是一定的,不过……沈大哥,这么晚了,你不累吗?往时在家里,你可都催我睡下了啊。”   他语气神情都很自然,仿佛是几日前还在沈夷家中的时候,两人说说笑笑准备上床睡觉。沈夷一时有些恍惚,直到杨辉拉着他的手走了两步,眼前就是红色锦绣的大床,他才触目回神,急忙要挣脱:“……我不睡这里!”   “那要睡哪?”杨辉抓住他的手不放,好笑地说,“这是我们的房间,这么晚了,你还要跑出去,和别人挤一个屋子么?”   “我,我……”面对山贼的荒唐无理,沈夷本该义正词严不假辞色,可这却是杨辉!自己与他亲密相处了一段日子的人!自己不但把他当做朋友、弟弟,满心想要照顾他,还对他有喜爱欣赏之情……以至于此时,他竟然板不下脸来怒斥。   而杨辉的手更是挣不脱,无论是拉、拔、转、甩,都无法从他手中挣脱。沈夷一着急,就要开口,谁知就这么一闪神,被他拉坐在了床沿上。   杨辉向周围扫了一眼,笑了笑,似乎含着一丝无奈,“红得让我头晕……沈大哥,你也不喜欢吧,好在明天也就撤了。来,我们睡吧。”   沈夷一坐到这大红绚烂的床上,就被烫到一般弹起身,却因挣不脱杨辉的手,摇晃不稳地跌回去。他急忙摇头:“我我我……不不……”   “交杯酒都喝了,再避嫌又有什么用?”杨辉笑着说,“睡吧,人总要睡觉的,我和沈大哥也不是第一回 睡啊。”说着,就替他解衣扣。   沈夷吓了一跳,脱口说:“你干什么?”   “你不就是讨厌这成婚的打扮、这个新房布置?那还不赶紧脱了,穿着不别扭吗?”杨辉看向他,“难道是舍不得?……确实,你穿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他目光不知不觉热切起来,打量沈夷。   沈夷听他一说就立刻觉得身上的衣服别扭,又见他目光灼灼,更是浑身不自在,慌忙自己去扯身上的红色婚服,只想立刻解下来,摆脱这象征婚姻的外衣。   杨辉笑笑,弯下身替他把鞋子脱了,待他把大红的衣袍解开,就顺手一揽,两人一起翻到床上。   沈夷一惊,才要推开他,就被他俯身压下,火热的嘴唇贴上来。   “唔……”沈夷迟了一瞬反应过来,顿时眼前发晕,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又是这样!又是这种荒唐不堪的事,他竟然对他又做了!   他急忙推拒挣扎,杨辉却与上回不同,丝毫不放松,按住了他的双臂,含吮得更深更紧了。   沈夷只觉呼吸都像着了火,嘴唇烫得都没知觉了,急切热烈的吮吻让他后脑发麻……对方的强硬态度更让他本能地恐慌畏惧,拼命别过脸要躲开他。   随着身体倾侧,他不但没能摆脱对方,还被对方顺势牢牢抱住,与之炽热地相贴,单薄的里衣隔不住发烫的身躯,似乎直接就感受到了彼此胸腔里的激烈跳动……沈夷嘴唇被略略松开了一些,放松的间隙里他感觉到杨辉气息里的几分酒气,混着窗户上透进来的隐隐花香,令他紧张惶急中添了一丝迷惘。 第二十七章 夫妻   随后,他猛地抬眼,整个人更加紧绷——杨辉的手滑入了他的单衣里,滚烫地贴在他赤裸的身上,顺着向下抚去……   “你!”沈夷本能蜷缩起来,急向后退,却毫无用处,恐慌地只想制止他这不可理喻的行为,“我,我我……我不是女的,你不——啊!”   杨辉的手恰好滑过他下腹,握住了他双腿间的要害:“我知道。”   沈夷身体猛然一弹,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这种难以启齿的地方竟被人、被人毫无遮掩地这样……他脑中像是遽然炸开,不要命般地挣扎起来!   因为他的猛烈挣动,杨辉搂着他的手立刻紧了一些,连带着,停在他下身的手力度也微微加重。   沈夷受到禁锢,一时气都透不过来了,背脊抖得厉害,眼眶泛红,急促喘息着,几乎是哀求:“……放开……不要碰这里!别碰这里……”   这种私密羞耻的地方,他说不出口,以往除了如厕沐浴也不会碰一碰,别说像现在这样被人……他满脸涨红,脖子根也红透了,巨大的难以置信和难堪让他几乎失去意识。   杨辉不作声,停顿了片刻,缓缓把下方的手松开。   沈夷宛如死里逃生,难堪却一点没有消减,尤其是杨辉的手虽然离开了那里,却滑向上方,轻轻抚摸他背脊,似乎有安慰的意思,却无比亲昵,渐渐地,又转向了腰部……   这只手在衣内,直接贴着他光裸的身体抚摸,滚烫的触觉让他头皮发麻、身体发僵,并有一种十分异样的发热……寂静间他听到杨辉气息明显粗重起来,更觉发慌。这种羞耻和恐惧交杂成一种难耐的煎熬,让他忍不住低声开了口:“你,你让我回到原来那里吧……我不……”   “牢房吗?”杨辉立刻接了话,他看着沈夷,微微一笑,“夫人,你怎么这么怕?只是结个婚,怎么弄得好像我要杀了你一样?”   沈夷当然宁可如此。他强忍着杨辉一刻也没停下的抚摸,开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把梁兄弟抓起来了,那我也……”   “公归公,私归私,”杨辉依然和颜悦色,语气却隐隐发冷,“我们的新婚之夜,不该提别人,而该认真做夫妻。”   沈夷肩胛都碰到了墙壁,他无法再退再避,心知这场羞辱是躲不过去,咬了咬牙,难堪地低声开口:“你,你你……把灯熄了……”   杨辉手一停,目光看向他,浮出一丝惊讶与笑意。他略作思量,点头答应。   感到他松开了手,沈夷赶忙转过身去,拼命往里缩,把能遮挡的东西都往身上拉——刚才那火热的触摸令他心惊脚软,他实在不想再尝试一回,恨不得把杨辉永远隔绝在外。   杨辉熄了灯转回来,借着屋外亮光看到沈夷人都没了,只有靠墙的被子鼓起一条,不由扑哧笑了,也钻进被子里,挪过去,从背后双手抱住沈夷的腰。   感到沈夷猛地一僵,他于是抱着不动,只是轻轻把被子拉下一点,让两人露出头来,又把下巴挨在他肩上,好笑地说:“沈大哥,你这是干吗,你不是不怕山贼的吗?之前还总睡我外边的。”   他这种抱法是从前在沈夷家里经常做的,熟悉无比,沈夷一时恐惧减轻;从被子里露出头后,满眼都是黑暗,夜里清凉的空气又令他呼吸顺畅,那羞耻紧张也稍微松弛,他开口:“我是不怕山贼……可你,你……”他又是说不出口,停了一下,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这种癖好……”   “那你知道我什么?”杨辉抱得紧了一些,显得更加热情亲昵,“知道我的座椅是由一百个人头骨制成的?”   听他嘲笑,沈夷尴尬万分,接着感到他的手又探入自己衣内缓缓滑动,又是一震,全身紧绷;等那只手徐徐向下,抚到小腹时,沈夷不久前的恐惧又全数激发,脱口就喝止:“杨辉!”   杨辉手没再往下,却停在小腹来回揉抚,他下巴依然挨在沈夷肩上,稍稍偏脸,便贴着耳边说:“对了夫人,今天起称呼得改了……你可以叫我夫君,当家的……哦,还可以叫我达令。”   说完就在沈夷的后颈亲了一下。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沈夷又一僵,再度觉得呼吸困难——杨辉嘴唇比他的手还要火热,即便离去后,触过的皮肤还是发烫,就像是被灼伤了似的……与此同时,他的手抚得快了,从肩颈到腰腿、前胸到后背往复抚摸,虽然漫无目的,但渐渐粗重的呼吸和急切的动作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仿佛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都令他兴奋难已。   沈夷呼吸已经成了喘息,他被杨辉从背后牢牢搂着动弹不得,虽然盖着被子,穿着衣服,却完全赤裸地被他抚摸着,被他摸得身上又麻又烫,羞耻、恐慌、惊怔、晕眩……交织沸腾,不知这可怕的折磨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他满脸是汗,在持续的极度紧张、多重情绪的重压下意识已开始模糊了,突然,他浑身一震,打了一个激灵——杨辉的手指压在他双腿间一个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并向里深入。   他触了电一般地蹬了一下,猛烈挣扎逃离,膝盖都磕到了墙上。杨辉只得收紧手臂,圈着他向后挪了一段,向下摸摸他的膝盖:“不疼吗?别动了。”   沈夷却对膝盖疼不疼半点不知,他满心都是恐惧,“你……你要干什么?”   “做夫妻,”杨辉语气认真,似乎感到棘手,叹了口气,“看来夫人也是不懂的,那就更别动了,否则我们更难了。”   他又轻轻吻了沈夷一下,吻在他侧脸,沈夷惊惧下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察觉,只是极力缩着身体,把腿蜷起来。   杨辉静静抱着他一会儿,手又轻轻在他腰际摩挲,盘桓了一阵,竟然又向下滑,再次抵在了股沟间那令人极度羞耻的地方!   沈夷大惊失色,可杨辉早有准备,圈抱得牢,他挣扎不动,只能于黑暗中格外清楚地感觉火热的手指在那可怕的地方摸索揉按……他像被火灼了一样浑身颤抖,腿却被杨辉用膝盖抵压,动也动不了,惊恐和羞耻如浪潮席卷而来,瞬间将他灭顶。   这还不算完,那手指摸按了一会儿,又一次沿着细缝向里探入,并且十分有力,一寸寸地深入滚烫紧绷的窄径。   “啊!……”沈夷短促地惊叫一声,恐慌到了极点,他从来也想象不到身体会被这样对待,最隐秘的地方本是最需要遮羞的,却被……他双眼水雾模糊,嘴唇颤抖得厉害,却连质问或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就连每急促喘息一下,都感到手指往里深了一分,那灼热与饱胀、那捅破一切羞耻还在不住向里逼近的感觉,令他只能僵在那里,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急促呼吸,只求下身的侵入能随之稍缓。   他气息轻了,杨辉的气息却更加粗重起来,已经开始喘息,俨然陷入了一片狂喜兴奋里。整根手指推入后,他试着摸索,便被死死绞紧,同时听到沈夷一声惊喘。   他忍到这时候,再也无法忍耐了,将手指往外困难地抽出,一面又亲了沈夷一下:“……夫人,等会不要乱动,否则会疼的。”   沈夷一怔神,手指这时退了出去,他才想要松口气,腰上却被一划,本已松散歪斜的单裤被拨到了膝盖!   尽管是在被下,但这衣服解落、下身裸露的感觉却一点没少,沈夷又惊又羞,本能要挣扎,却仍然一动不能动,情急之下脱口道:“你够了没有!”   杨辉却没有答话,他急促喘息着,又摸到了沈夷双腿之间。沈夷骤然感到一阵凉滑,身体顿时一绷,紧接着那股凉滑之感就随着杨辉的手指从隐秘处涌入了身体里。   他猛地一震,升起一种巨大而陌生的恐惧——他也知道世上有人好男风,甚至结为契兄弟、假夫妻,但他只以为亲密时也就是抚摸狎昵,毕竟性别所限,总不会和平常夫妻一样男女结合、生儿育女……因此即便当时真心接受与杨辉共度一生,也没去想过成婚后将有什么不同,还不就是同吃同睡、挨挨挽挽?   可没想到,杨辉不但把他抚摸了个遍,还继续做些怪异可怕的事,并不像是狎昵就能了结……难道,两个男子,还真能怎样吗?   就在他越想越怕、脸色急变的时候,那湿凉的手指就抽了出来,随即,有火热圆滑的什么抵上他赤裸的股间。   沈夷下身还一片湿凉,被这一抵,却被烫得浑身一哆嗦。他心突然剧烈狂跳,直觉有可怕的危险近在眼前,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   就在此时,那火热圆端骤然一挺,沈夷只觉下身一阵钝痛,身体被猛地撑开,惊吓与疼痛让他本能地绷起全身,极力躲避。   杨辉似乎也有些慌乱,环住他的臂弯竟然松了一些,让沈夷一扭身,两人下身便贴着错开了去。   由于入径太窄,两人又太过激动紧张,连着两次都这样滑开了。   杨辉已经满身是汗,急喘了一口气,重新抱牢了沈夷,声音低哑:“夫人别再动了……”   沈夷其实早已筋疲力尽,只是恐惧令他高度警觉,有本能的身体反应,此时仍然是大口喘气、心猛跳不止,“你,你别再……这,这根本不能……”他大概猜到杨辉要做的事了,一时惧怕感和荒谬感交加,努力想要劝阻。   回答他的却是火热湿滑的东西又一次紧紧抵住他股间,继而狠狠挺了进来!   沈夷本能要再次挣扎,可杨辉没再心软,无论他怎么用力,都动不了分毫。那粗大的前端直直挺入了一截。   “嗯!”沈夷疼得闷哼一声,冷汗直流。杨辉喘息着,汗也湿透了单衣——骤然被高热如火的内部死死裹住,难以想象的猛烈快感让他几乎疯狂,恨不得任由本能去驰骋放纵……可是沈夷身体绷得紧,他进退不得,又不敢贸然用力,只得定在那里。   两人汗流浃背,煎熬地僵着不动,彼此都感到自己要被对方给烫化了。   僵持了一会儿,杨辉定了定神,从沈夷腰下摸去,摸到光裸的腿部,抓住往上抬。   沈夷本是身体蜷缩,腿被抬起后,身体不由跟着前挺伸展,哪知就在这瞬间的松弛里,体内的粗大硬挺又用力深入了一截!   “啊……”沈夷汗湿了头发,双眼也被泪水模糊,背脊颤抖不止。   杨辉赶忙腾出手抚摸他,抚摸了几下,似乎想起什么,向下摸到他前方的茎身,一把握住。   “啊!”沈夷又是一颤,低低惊呼了一声。滔天的酥麻快意从下身涌上,激烈奔流,他忍不住又开始发抖。   杨辉来回揉摸着,直到手中所握完全挺立。沈夷头一回尝到这种可怕的情欲滋味,身不由己地呻吟出声,半身都酥麻了,只想要释放,更忘了体内原先的痛楚。   杨辉听他低低吟喘了几声,不像很痛苦,于是一面抚摸他前端,一面试着稍稍抽动。   才一动,就发现里面一片黏滑,湿润润的,与之前大不相同。他不及多想,浓烈的欲望促使他借着这湿滑又缓缓推进,居然顺畅了不少,就这样深入了一大半。   沈夷不由闷哼了一声,下身涨得厉害,想要向前逃离。他一扭动,杨辉倒抽了一口凉气,手上不稳,力道重了一些,沈夷脑中一炸,忍不住在他手里喷发了。   与此同时,杨辉无法自控地直直前挺,整根顶了进去!   “啊……”沈夷感到下身像燃起一片熊熊火海,高潮后本就被抽空了力气,这时更加神志迷离,只觉身体从里到外都被人占据了,半点由不得自己……   杨辉抱着他,低喘着说:“这……就是真正,做了夫妻……”   沈夷剧烈抽息,浑身汗湿,双腿痉挛般地颤抖,根本听不见杨辉说了什么,只觉眼前世界变作了无边无际的炽浪火海,自己是被卷入其间的一片单薄树叶,正在被焚烧吞噬……   杨辉说完这句话,也激动异常,齐根没入对方体内的感觉给他带来狂烈的情欲冲击。他下意识地稍稍向后抽身,复又前挺,在紧窄高热、却又湿润黏滑的体内开始抽送。   “嗯!”只这一下,沈夷便觉得熊熊火海被陡然搅动,冲天烈焰如有了生命,向他激荡缠绕……他浑身哆嗦,明知动弹不得,还是拼了命地扭摆……   他强烈的反应只让杨辉更无法自控,即刻迅猛抽挺,火热粗大的勃发来回顶撞,沈夷扭得更剧烈,不住颤抖,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哽咽般地喘息着,几乎要晕厥过去。   持续一阵后,抽送间似乎撞到了哪里,沈夷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叫,体内猛然紧缩,杨辉只觉下身一烫,激流奔泻而出,高潮灭顶。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退出,放松了怀抱,翻过沈夷使他平卧。沈夷脸上全被汗水与泪水浸湿,还在急促低喘,全身虚软无力。杨辉安抚地轻轻抚摸沈夷身躯,从急促起伏的胸口摸到仍在微微发抖的双腿,又摸到沿着双腿流下的腻液,浓重的情欲气味中似有一丝血腥,他皱眉,有些懊恼地自语:“……受伤了。”随后揽过沈夷的肩,往他脸上亲了两下,低声说:“先睡吧。”   沈夷没作声,平静躺了一下后,浓重的睡意当头袭来。他本来就极度疲惫,等气息稍微平缓,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   呃,这好像是最长的一个章节……捂脸逃跑 第二十八章 清晨   沈夷不知沉睡了多久,忽感到有人摆弄自己,便迷迷糊糊醒来。   原来是给他擦拭身体,并且已经擦拭得差不多了。温热的巾子擦过他的腿,拧了一回水,又擦了他的背,这下他是彻底睁开眼睛了。   可他意识还没清醒,看到杨辉坐在床前,以为身在家中,脱口叫了一声“辉弟”。   杨辉手一停,看向他,微微一笑说:“夫人喜欢这么叫也行。”   沈夷一愣,很快地,昨日的记忆顿时铺天盖地般地涌上,他脸色骤变,露出惊惧羞惭又带着防备的神情,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向后挪。   杨辉已经擦拭完,替他把衣服拢上,被子拉严。“夫人接着休息吧,中午再一起吃饭。”   沈夷不答言,只戒备地盯着他,见他动作利落地穿上外衣,那外衣不是昨天的婚服,而是一件宽敞流畅的风衣。   杨辉见他看自己,样子既戒备又疑惑,不由笑了笑,边扣腰带边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不能耽误了……夫人如果渴了饿了,可以随意吩咐。”   话音才落,一阵铃声陡然响起,持续不绝。沈夷吃了一惊,这铃声好耳熟……就是那晚听到的铃声!原来在这里听得最清楚……   杨辉整好衣服,熄灯出了门。铃声响了一阵,终于停下。随即,外头出现了隐隐约约的杂声。   沈夷很想弄清这到底怎么回事,可身体太过虚软疲倦,不由自主又睡着了。   山上,天还是黑的,下着蒙蒙小雨,山里分外湿冷,不时刮过的一阵山风更是让人直打哆嗦。这样的天气,山下的人家都不愿早起,更遑论山上了。   可纵横数条山道上却密密都是人——一色青衣穿着的喽啰正列队小跑,在呼喝下整肃队形。各队进退有序,虽然人数众多,却没人窃窃私语,也没人露出抱怨为难的神色,看来是早就习以为常。   杨辉站在上方扫视了一圈,待各队跑步结束,才往下走去。   下到半山,南面的石台上,谢毅正指挥队伍演练射击。见杨辉到来,众人立刻全部站直,齐声道:“大当家!”   杨辉点头应了一声,示意谢毅继续。谢毅让排在第一位的喽啰重新拿起枪,对着靶子发射。   那青年大概是有些紧张激动,前两枪手抖打偏了,第三枪才打到靶子上,不由懊恼地一跺脚。   谢毅笑起来,“弟兄们不用怕,大当家说了,打偏了算我的,让我请客吃肉……哦,大当家出钱。”   顿时一片哄笑。杨辉也不禁笑了,拍了谢毅一记。   第二名喽啰显然不害怕了,连发几枪,都中了靶,他准头很好,全部打在靶心上,引得一片喝彩。杨辉点点头:“可以。”   接下来就顺利了许多,各人依照往常练习。全队练完后,谢毅命令暂时休息,转过来笑着对杨辉说:“大哥你看,见你来了,大家士气可高了!”   杨辉笑了笑:“我不在的这些天,没偷懒吧?”   “怎么可能?”谢毅叫道,“天天按时操练,少一天都没有!二当家亲自督练,二当家有多凶,你是知道的。”   “哎……倒是大哥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他笑嘻嘻地看向杨辉,“不陪陪嫂子吗?”   “你还说,”杨辉想到沈夷受伤,就皱起眉,“你上哪买来的那本书?还敢说是最好的?一点不好用。”   谢毅顿时有几分心虚,“……不好用?他跟我说是最好的了,不敢说全国第一,那也是省城第一……而且价钱也不便宜啊。”   杨辉斜瞥他:“我娶你嫂子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上心?”   谢毅大感冤枉。“怎么会,我当然是上心的!大哥结婚是全山寨的大事,我怎么会马虎?”   “那你上回弄来的《步兵操演讲义》,怎么就挺好的,这回就这么差?”   谢毅急忙分辩:“上回是去保定,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得去上海。可时间太紧,上海那么远,中间的几个省又在打仗,我哪过得去?只能和其他东西一样,都在省城买了……我从前又没看过这种书,也没空找行家里手帮我鉴别,这不就……唉,都是那些骗子可恨!”   提到“骗子”两字,杨辉脸色有点不好看,淡淡说:“行了。”   可谢毅仍在惋惜,“大哥,这么一件大事,为什么你给的时间那么紧?不但东西准备匆忙,就连大小姐都赶不及回来……错过了亲哥哥结婚,她心里一定很难过。”   杨辉叹了口气:“她不参加,才是对的。”   “为什么?”谢毅讶异,“大小姐回来不好吗,她一定……哦,我知道了!”他悟过来,随即压低了声:“大哥是不想让她看到嫂子不情愿的样子,要等夫妻和睦了再让她见面。”   杨辉微微点头,又说道:“本来时间也紧,路上兵荒马乱又不安全,还是让季华在学校好好备考,一家团圆不急在这一时。”   谢毅神情有几分失落。“等她考完,就到夏天了……还要两三个月……”他转向杨辉,“那时你和大嫂就能和睦吗?”   “那当然,哪用两三个月,不到一个月就行。”   “真的?”谢毅吃惊,随即满眼兴奋,“也对!大哥你那么聪明,又念过大学,难道还哄不好嫂子吗?”   杨辉看他一眼:“你倒会说,看你买的那本东西,让我怎么哄。”   谢毅顿时又低下头,同时有些疑惑,小声地发问:“那本书……到底是哪里不好用?”   杨辉难得地脸色微红,没有接话。   谢毅又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大哥,你放心!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下次我一定把真正好的给弄回来,就跟那本《讲义》一样!”   “好了,哪还有下次,”杨辉笑着摇头,“话说回来,那本《讲义》虽然好,但我们也不能太过拘泥,最重要是实效……上回那个队列,你改得不错,这两天我又想了个新的,晚一点你过来一道看看。”   这时休息时间已过,谢毅指挥众人恢复操练,杨辉则去往万木堂大厅处理事务。他下山前每件事都交托好了,回来检视,看到一切井井有条,心中满意,接着布置安排往后的事宜。   将近正午,他才回去自己的院落。喽啰报告说,夫人醒了,没吃东西,只是叫过一回水,用来沐浴。   --------------------   杨同学技术不到位甩锅小可爱老四中 第二十九章 午饭   杨辉点头,径直走进卧房,看到沈夷并没下床,只是倚靠在床上,头发还是半干的,大概也是洗完不多久。   一见他进来,沈夷神色立刻紧张不安,同时下意识地向后挪。   杨辉顺手拿了条布巾,过来给他擦头发:“夫人也不怕着凉吗?”   沈夷微微偏头,却没躲开,只好任凭擦拭。   ——他醒来后,感到下身还是胀痛黏腻,身上也是一股摆不脱的情事气息,十分难以忍受,无论如何也要清洗一番。他下不动床,于是让人把浴桶送到了房间来。喽啰们倒是确实听从吩咐,样样仔细,不但抬来了热水,浴巾、新衣也都一并送了过来,更不会多话让他尴尬。他勉强洗好,已经是力气都用尽了,才靠回床上歇息……虽然下身还是有些火辣辣的,但身上总算清爽了一点。   杨辉替他擦得差不多,又信手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嘴边。   沈夷心中烦杂,看到茶水,才发觉咽喉干渴,微微迟疑。   “喝吧,”杨辉笑着看他,“趁我有空,待会我们好好说话啊……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沈夷心中一动,他时刻惦记着把事情弄清,也就没有抗拒,自己伸过一只手扶着,慢慢将茶喝了。   杨辉又对他说道:“昨晚……夫人应该是受伤了。”   沈夷先一怔,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通红,只听杨辉接着说:“我拿了药,现在上药。”   说着,一面拿出一支药膏,一面要给他把被子掀开。   沈夷简直头皮发麻,毫不犹豫地开口:“不用了!”   “那,”杨辉微微挑高了眉,“你方便走路吗?一直卧床听起来会不会太……”   沈夷立刻身体一僵,又是羞愤又是难堪。杨辉也不多说,自顾拧开药膏,掀了被子。   沈夷身上换了新的衣裤,可由于还没真正起床,铺盖尚未换过,昨晚留下的情欲气味随着被子一掀,就散了出来。   两人一时沉默。沈夷神色益加窘迫难堪。   杨辉安慰说:“如果夫人休息够了,马上我们就换了它。先上药吧。”又要为他解衣。   沈夷急忙按住他的手:“不用!”   杨辉看着他:“我们是夫妻,有什么怕羞的?”   沈夷更加用力按住他,急切道:“我……我自己来!”话一出口,心头一阵羞愧,脸涨得更红了。   杨辉摇头:“那多见外,况且也不方便啊,夫人就别客气了。”说着把手抽出来。   沈夷又立即一把抓住他手腕,急得声音都发抖了:“你、你别逼我了……这个……”   “哪有这么吓人,夫妻之间帮忙上个药,又不是……”   “……辉弟!”沈夷急得差点冒汗,脱口叫了他一声。   杨辉听见这声,心一软,不再坚持,把药膏递在他手里。“好吧,我答应夫人,但夫人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沈夷叫了他一声后反应过来,顿时一阵懊悔尴尬,现在听他提要求,又不禁警觉:“什么事?”   “kiss,”杨辉微微偏头,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夫妻之间要相互信任,相亲相爱,所以你亲我一下。”   沈夷愣住,瞬间脸上发烧,为难地皱眉,“这怎么能……”   “我都答应你了,你却不肯答应我吗?那好吧,之前说定的不算。”杨辉像个犯了脾气的小孩子,一把将药膏又从沈夷手里夺回去。   “哎哎……”沈夷阻拦不及,想到上药是怎样尴尬羞耻的一件事,顿时急得胸口不住起伏,软了口吻,“你……你能不能,换一个……”   杨辉毫无商量的余地:“哪有亲一下还讨价还价的,我们可是真夫妻,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沈夷万般无奈。他口舌不占上风,武力更别提,为难了半晌,轻微至极地点了点头。   杨辉这才露出笑容,把脸凑近。沈夷在他注视下,局促得要命,最终一横心,鼓起勇气朝他脸上挨过去,嘴唇飞快地擦过他脸颊。   他从没做过这种事,何况还是亲吻一个成年男子!一时间血都往脸上涌去,心怦怦直跳。还没平静下来,却听杨辉说:“错了,不是这里。”   他疑惑抬眼,只见杨辉盯着他的目光亮而炽热,“不是脸,是这里。”抬了抬下巴示意。   沈夷知道他指的是嘴,不觉连耳根都红透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又鼓起极大勇气,抱着早做早了的念头,又凑过脸去,飞快蹭过他的嘴唇。   杨辉嘴唇柔软温热,这轻轻一触间,却让沈夷像被烫着了似的,仿佛那不是嘴唇,而是炉火……他呼吸急促,除去羞耻窘迫,还多了几分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真的做出主动与男子亲嘴这么一件荒唐事……   杨辉目光更亮了,却还在摇头:“夫人也太敷衍了,这叫亲吗?连今早飘的小雨都比这力道大……”   沈夷顿时说不出话来。正想恳请他不要为难,杨辉接着说:“只好我来给你示范一下了。”话音甫落,就探身过去,环抱住他的同时,深深地吻他嘴唇。   “唔……”被他火热覆盖,沈夷透不过气来,他嘴唇被杨辉含吮紧贴,像是一团火烧到了口中,稍稍一呼吸,就吸进对方滚烫的气息,一直冲到胸腔里……让他背脊发麻,脑中有短暂空白。   直到杨辉松开,他还是缓不过气来,呼吸得急促,连眼眶都湿了。   杨辉也低低喘息两声,十分热切地注视他:“那夫人就再来一遍吧,一定能马到成功。”   沈夷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看杨辉的架势,咽下了想要请求的话语,又一横心,垂下目光,避开杨辉的注视,慢慢、慢慢地触上他嘴唇,勉强贴着停留了一会儿。   这短暂的一会儿,是他豁出去了,用尽了所有的努力,再也没法做得更多了。   杨辉微微含笑,挪过身,往他额头轻吻了一下:“夫人辛苦了。”把药膏放回他手里,声音有几分低沉,“再亲下去,真的妨碍你上药。”他起身走出卧房,留下沈夷一人。   大概等了半小时,杨辉重新进去,看到沈夷依然红着脸,神情很不自在,就知道他是自己上过药了,笑着坐到他身边。   “夫人,饿了吧,来,一起吃午饭!”杨辉让人把桌子移过来,又让人打水来洗了手,两人就这么坐在床边,看一道道菜摆上面前。   都是家常菜,也都是沈夷在芙县爱吃的。折腾了半天,沈夷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响,杨辉把碗筷给他,他也没推辞。   匆匆刨了几口,肚子里有了东西,精神也恢复了,沈夷立刻抓紧问道:“你父亲原本不是山贼,为什么来了这里?”   “看过那张照片了?”杨辉反问。   沈夷知道他指的是书房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点头。“我还知道他是个读书人,还做过官,为什么会落草为寇呢?”   “那你猜猜。”   沈夷当真想了想。“读书人最看重名节,绝不会愿意被人说是贼寇……大概,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杨辉神情认真起来,赞赏地看着他:“我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会夸我娶了个好媳妇,堪能当他知己,懂他心事。”   沈夷顾不得理会他话里的“媳妇”,连忙追问:“那到底是为什么上山?”   “当然是被逼无奈。”   沈夷不由心想,难道就跟宋公明一样,犯了事被逼上梁山么?   杨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虽然父亲也是做官的,不过跟水浒传里还是不大一样。他一直是一个小官,本来倒是安安稳稳的,后来升了一级……这一升官,就倒霉了。”   他见沈夷专注无比地在听,连筷子都停下了,于是便将两碟菜推过去;“夫人吃饭啊,一会凉了。”   沈夷见他打住不说,等着自己吃饭,只好勉强又吃了一块葱烧豆腐,顺便表露心头别扭:“……能不能别这么叫了。”   “那叫什么?见安?”   听他忽称自己的字,沈夷微微一怔,杨辉又说:“还是叫回沈大哥?或者……”   看他又要再想一个,沈夷连忙说:“就这个吧!”   杨辉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沈大哥果然顾念旧情。”   沈夷也没理睬他,只顾追问:“你接着说,倒了什么霉?”   --------------------   存稿要见底了,我要省着点放o(╥﹏╥)o 第三十章 当年   “官升一级,手中有点实权了,就有人情求上门。父亲从来埋头做事,一朝手中有权,格外慎重小心,不敢出差错,可他身边的同僚们早就是老江湖……朝廷已是摇摇欲坠,地方上也乱象横生,徇私枉法、贪污受贿随处可见,依照他们的老规矩,收了钱就能办事,只要不出人命,随便怎么折腾。”   沈夷听到这里,脸色沉重,默默无言。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把文书改了,把钱一分,就能了事。可父亲不肯造成冤狱,始终没有同意。他坏了规矩,被众人排挤,不多久就有人诬告他徇私犯纪,他极力申辩,却仍被停职,等候降级或是革职的最终处置。他心情郁郁,在老管家的建议下,带上全家回老家一趟,权当散心。”   “老家不算远,但中途却要经过芙县。那天路过万木山时,就在山下遇到了山贼。”杨辉微微笑了笑,又替面露紧张的沈夷夹了菜,“好在我家家境还不错,带了好几名护卫家丁,都是有些身手的……对面山贼人也不多,动起手来我们也不怕。”   “那时我大概六岁,和母亲一起坐在车里,母亲很紧张地搂着我,我却不怕,偷偷从车窗往外看……山贼里有个年轻大汉特别厉害,可其他的贼子功夫都很蹩脚,而我家家丁既要对敌,又要护着马车,一时之间,两边谁也没占上风。”   沈夷忍不住问:“你们有被伤着吗?”弱女幼儿遇见强盗,实在太凶险了!   杨辉看他紧张的样子,笑着摇头:“丝毫没有。这些山贼只盯着行李包裹,倒是一点也不靠近我们母子。”   沈夷舒了口气:“还不算穷凶极恶之徒。”   “没错!”杨辉点头,“这因为这样,才有了山寨今天的局面。”   他接着往下说:“贼人总不靠近我们的马车,渐渐地,守护这边的家丁也都围到那头去了,我们就占了上风。虽然那个大汉功夫高强,可别的贼人就差远了,都是虚张声势,一个不留神,其中一个贼人就被我们家丁擒住。当时,家丁把刀架到他脖子上,还没开口说话,那大汉就先自己停了手,大喊不要砍他的兄弟。”   他说到这里,朝沈夷笑了笑。沈夷不由感叹:“这个强盗很重义气,动手的时候说停就停,一不小心可就全部被擒了。”   “还不止呢,后头还有你更惊讶的。”杨辉笑着接话,“他停了手,大喊说,不要我们的买路钱了,让我们把他兄弟放了,各走各路。父亲一时犹豫,害怕先放了人,他们又卷土重来,谁知道匪徒讲话算不算数呢?于是提议,让我们先走,走得远了,再把人放掉。而大汉也心存同样的顾虑,怕我们绑了他兄弟向官府请功,一去不回了。”   沈夷也感到棘手,皱眉问:“那最终怎么办?”   “当然是僵持住了。他们堵在道口不让我们过,而我们也不放人,双方隔了有四五丈那么远。僵持了一会,大家都累了,双方开始喝水、擦汗,一面盯着彼此一面休息。我们的家丁在打斗中受了伤,恰好车上带了伤药,于是拿出了药,几个人上药包扎伤口。”   “这时,那大汉又嚷起来了,原来他请求给他那位兄弟也上上药,还要给喝喝水。我家家丁擒住的那个山贼,肩膀确实在流血,可我们还受困着,哪有照顾贼人的道理?父亲正在迟疑,大汉又嚷了,说要出钱买药,不占我们便宜,说着还真的掏出两个钱丢过来。”   “家丁们目瞪口呆,父亲也愣住了。他终于还是命人给那山贼喝水、上药、包扎伤口。可这还没完,大汉又嚷了,说要再买些药用,他那边几个兄弟也都受伤了。他这回掏出了更多的钱丢过来,我们又一回呆住。见我们不动,他又掏出了点,一面丢过来一面嘟哝,说‘够了没有,可别像黑心药贩子一样坑人’……我忍不住在车里哈哈大笑,母亲一面捂嘴笑一面让我别出声。”   “父亲也笑了,索性把一瓶药都丢了过去。大汉赶紧张罗着给他兄弟们上药,接着又是愁眉苦脸地坐下跟我们对峙。期间,那被擒的山贼几次说就按我父亲的提议,可大汉硬是不肯,说他不能让一个兄弟出事。我们这边呢,也不敢先放人,就这么僵持到了日落西山。”   “父亲心里着急,天黑了可对我们极为不利。他于是提出,报上自己的姓名住址,如果不守承诺,山贼大可去寻仇。大汉怀疑说,怎么知道父亲说的是真是假。父亲于是拿出腰牌给他看,腰牌上面有姓名、州县、官衔,大汉看了,吃了一惊,说父亲是当官的?父亲随口回了一句,说哪还是什么官啊,马上就要削职为民了。大汉像是很讨厌当官的,当下不客气地问父亲犯了什么事,是贪赃还是受贿?”   “父亲被他冷嘲热讽的口吻激怒,加上心中委屈憋闷,就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番,大汉听后火冒三丈,帮着父亲痛骂狗官们狼狈为奸。之后,恭恭敬敬把腰牌归还,并说相信父亲会言而有信,不加害他的兄弟。这时本该启程了,父亲却突然问他说,知不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手指向我和母亲所在的车。大汉不假思索说‘那还用说,肯定是你家女眷,不是你老婆,就是你老娘亲’。父亲又问,既然知道是女眷,怎么不想着挟持她来逼我们就范?大汉立刻跳起来大怒,说他们绝不会做这么卑鄙无耻的事。”   沈夷感慨:“还真是个讲道义的强盗。”   “所以父亲决定,当场就把他兄弟放回去,相信他一定信守诺言。”   沈夷忽又开始紧张:“他信守承诺了吗?既然事情解决了,你们怎么会上了山?”   “因为天黑了呀。”杨辉又替他添了菜,“耽搁太久,天已经很晚了,即便赶到最近的芙县,城门也一定关闭了,去到哪里投宿,成了问题。在这荒郊野地,又有女人孩子,该怎么办呢?父亲打听附近有没有客栈,大汉说只有芙县城中有,因为方圆三十里还有几座山头,都有山贼,不时下山抢劫,所以店家不敢开在城外。”   “父亲深深叹气。他一面是为了住宿犯愁,一面是为这乱世心寒。大汉又提醒说,如果要往前走,最好等到天亮,还得让女眷扮成男装,把孩子藏好,另外几座山上的强盗可是心狠手辣的,不但劫财,还要抢人,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他手下那几个兄弟也七嘴八舌地说起别的山头杀人放火的事,议论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普通村民,都不像山贼了。”   “父亲走过来,打开车门,摸着我的头,问我和母亲愿不愿就在车里将就一晚上。我说好,母亲却说,我们俩有地方歇着,余下的人怎么办?父亲一想也是,当时正值深秋,本来天气就有些冷,何况是郊外夜晚?大家又没带铺盖,难道让家丁车夫冻一晚上吗?这时大汉又开口了,提议我们跟他上山住一晚。”讲到这里,杨辉望向沈夷,“沈大哥,换作你,你去吗?”   沈夷想了想,很快点头:“去。”   杨辉不由得笑了,目光明亮生辉:“夫人好爽快啊,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夷被他揶揄,脸上有点发热,咳了一声掩饰,“……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如果对方心存歹意,一早就可以奔着女眷杀来,挟持人质……后头等到兄弟放回,更可以趁着天黑再次发难……既然他们都没做,说明没想害你们。否则,早就得手了。”   “是这个道理。父亲过问了大家的意思,大家说听父亲的决定,父亲又担心我会害怕,特地问我,敢不敢上山?我大声回了句敢,那大汉高兴坏了,蹦过来摸我的头,说他早听见车里的动静了,说小娃娃不但没被吓哭,还在车里笑!他就喜欢胆大的小娃娃,要亲自背我上山。”   沈夷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好胆大的小孩子。”   杨辉笑着说:“无独有偶,他的夫人胆子也很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第三十一章 落草   沈夷脸又是一红,连忙岔开:“只是住一晚,怎么就住成了山大王?”   “这就是世事难料。”杨辉摇摇头,接着讲述,“我们一行人上了山,大家又累又饿,大汉张罗着拿些吃的招待我们,都很简陋难吃。还是我们拿出点心,母亲又帮着下厨煮了几碗面,大家才算吃饱喝足。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吃饱了一时不困,就聊起了天。”   “原来那个大汉起先也不是强盗,而是一个卖艺的武师,因为家乡瘟疫,带着妻子流落到这里,在芙县里卖艺安身。他的妻子腿有残疾,又刚从瘟疫里抢回一条命,身体很虚弱,病歪歪的。大汉找了个简陋的住处安顿妻子,就每天到街头卖艺,挣来的钱供两人吃喝,还要给妻子买药。他功夫很好,耍一天下来,能得不少赏钱,很快就被几个眼红的地痞混混盯上了。”   “那些小混混当然不是他对手,于是就拿他病弱的妻子要挟他,大汉一个人在外头卖艺,无法看顾妻子,害怕妻子被他们欺凌,不得已屈从了,卖艺所得的大半被他们勒索走,余下的钱,还要应付药铺老板故意报出的高价,实在是很艰难。于是他报了官,希望官差能惩治这些混混,可是官差毫不理会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外乡人,多报几次还惹来呵斥。混混们分外得意,一面嘲讽羞辱他,一面变本加厉地勒索。大汉也想离开此地,可妻子身体不能再奔波,只能先慢慢休养,等待好转才能动身。”杨辉叹了口气,“他没有办法,只能没日没夜地卖艺,只求多挣些钱。可这些混混们尝到了甜头,索要得越来越狠,恨不得把他洗劫一空,还放出话,如果不从就杀了他妻子,俨然把他看作了一棵摇钱树,要活生生榨干为止。”   沈夷不由攥紧了筷子,手上都浮出了青筋。   “大汉又去报官,苦苦说明他和妻子的险境,说那些混混已经不但大肆勒索,还几次三番在他家窗外骚扰,求官差为他夫妻做主。可无论他怎么恳求,官差还是草草两句话打发他,一点没放在心上。大汉眼看官府不理,知道万事只能靠自己了……他学了一个迅疾藏钱的法子,即使刚卖完艺被围堵,也已经把钱藏好了,搜身都搜不到,等到混混们终于失望散去,他再直奔药店买药。这么蒙混了几天,混混们很不甘心,猜想他身上没钱,那一定是把钱藏在他女人那里,于是就在那天,趁大汉卖艺时闯进了他的住处……”   听到这里,沈夷的心猛地绷紧。   杨辉也不由顿了顿,神情凝肃,就连语气也低沉起来:“他妻子身体病弱,但性格刚烈,竟然强撑着下了床,拿扫帚驱赶这些混混。混混们没想到一个病得半死的女人还敢反抗,立刻上前推打她……殴打中,她一跤滑倒,头撞在了墙上,死了。大汉卖完艺,没有被混混围堵,还很高兴,买了药就赶回家,结果一进门就看见满屋狼藉,妻子死在地上,顿时人就傻了,抱着妻子放声大哭。悲痛中,他向邻居问了情形,又看屋里被翻得底朝天的景象,马上就心中有数,拿起家伙就冲出家门。”   “那伙混混闹出了人命,自己心里也虚,领头的带着他们躲入自家开的酒馆。等到大汉赶来质问,他们狡辩称其妻是自己跌倒、自己倒霉,还仗着人多,让大汉赶紧滚蛋,否则不客气!大汉悲愤欲绝,当场打死两名混混,打伤数人。官差闻讯赶来,要锁拿他,大汉满腔怒火,愤恨到了极点,心想妻子被害前,自己苦苦哀求,官府理都不理;现在妻子被害死了,自己为妻报仇,他们来得倒快!当下两眼血红,不要命地搏杀,竟然从官差中杀出一条血路。当然,他虽然侥幸脱身,身上却留下了无数伤口,其中有一刀从他头上斜着砍下,差点连他眼睛都刺瞎了。”   说到这里,杨辉看了沈夷一眼,沈夷心里明白,垂下目光:果然是二当家。   “所以,他逃出城后,就在万木山落草为寇。父亲听了,叹息官吏腐败、治安混乱,已经不是一州一县的事了。山河破碎,朝廷末路,首先波及的,还是穷苦百姓。母亲便劝他说,既然这样,不当官了也好,免得与他们同流合污。大汉看父母心情沉闷,索性邀请他们多住几天,在山上散心。”   “山上的确风景秀美,父亲一面散心,一面向大汉打听这一带山贼的情况。大汉说,由于万木山离芙县最近,一旦官兵剿匪,就会首当其冲,所以别的山贼是选了几座远一些的山来占据。可是当时芙县县令贪腐无能,根本顾不上剿匪,又因为世道艰难,匪群越来越壮大……像跟着大汉的几个兄弟,本是山下的樵夫猎户,因为不堪重税,才入了伙。既然官府不剿匪,万木山这个好地方就被别的山头盯上了。不过,大汉功夫厉害,一身血勇,对别的山贼可不像对过路百姓手下留情,光他一个就叫对方发怵,交过两回手,别人就暂时不敢打这里的主意了。”杨辉说,“大汉又说,他们只要买路钱,一般过路人往往交出钱就逃跑,他们也不追,所以向来毫发无伤……没想到遇上了我们这根难啃的骨头,半天折腾下来,兄弟们个个受了伤,可算是吃大亏了。”   沈夷默默点头。世道不济,官府不力,底层百姓要么被欺凌,要么当强盗欺凌别人,找不到出路,全不能平静生活。这是人祸,是国家的过错。   “住了几天,父亲派人回去,看看有关自己任免的通告是否下来了。结果这一去,就带回一个令他万般震惊、万般愤怒的消息。”杨辉微微冷笑,“他供职的府衙赫然发出通告,说他勾结匪徒,已经落草为寇……别说什么革职不革职,已经是要捉拿他了!”   沈夷也大吃一惊,没想到事情竟有这样的变化。他不禁问:“上山暂住的事,怎么会传出去?”   “自然是有人跟踪打听。父亲的同僚们担心他被革职后把事情捅出去,时刻监视着他,得到他跟着山贼上山的消息,如获至宝,立刻把他诬为匪徒同伙,还查抄了我家的住宅和田地,据为己有。好在我们一家上路,只留了两个仆人看家,人倒没事。”   原来如此。沈夷心中深觉可怖,又忍不住愤慨:“难道就任凭他们诬蔑,没有一点办法?”   “父亲也不甘心,几次有过前去对质的念头,但母亲极力阻止。父亲心里也清楚,凭上回被诬告的经历,就可知这件事绝没有辩白的可能。这样一来,不但住处回不去,就连老家也去不成了……天下虽大,可我们一家田宅全部丧失,人又成了通告上的贼匪,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大汉也很懊悔,于是劝我们留在山上一起生活,他比父亲小几岁,出于敬重又推父亲当了寨主。这下,诬蔑的事倒是成真了。”   沈夷心下无限感叹。他看到杨辉碗里的饭才吃了一半,不由有些歉疚:“饭都凉了。”   杨辉笑着对他说:“有夫人陪我,凉了又有什么关系?”   沈夷顿觉窘迫。“……不是说了不这样叫的么。”   “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杨辉毫无愧疚之意,照常把凉透的饭吃完,接着交代说,“沈大哥下午就在屋里歇着吧,我的书你都可以看,想用什么也尽管拿……哦,暂时先别自己出门,小心在山里迷路,等我得空了,明天带你去转转。”   沈夷不禁有一丝恍惚,想起杨辉刚到自己家的时候,只觉两人身份倒置。 第三十二章 晚饭   杨辉忙碌,果然吃完就出门。沈夷一个人留在屋里。   他勉强扶着桌子站起身,感觉全身还是软麻无力,尤其下身酸楚,迈开步子都很费力。他不由得脸上发烧,又羞又惭……就算屋外没有看守,就凭眼下的身体状况,也根本逃不下山。   他更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窘状,于是也不叫人帮忙,自己慢慢从卧房挪到了书房,才肯让人进来收拾桌子。   他看着杨辉的几面书架。昨日来时因为心中惊恐焦急,只扫了一眼,现在可有时间仔细看了。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书不但有政史、法律、天文、地理,还有军事、医学;不但有中文书籍,还有外文书籍。这些书绝不是在一个县能够全部买到的。   他又看到桌上的相框,幼时杨辉与父母的合影,不禁想到第一次见面时,杨辉一身洋装,完全像个大城市来的学生……难道,他真的在外面上过学?……读了书,还学过洋文,甚至有相当的学历,还甘心回来做山贼吗?   他心中百般疑惑,最终,还是抽了一本他感兴趣的书,慢慢坐下阅读。   杨辉回来时,见他全神贯注在看书,连自己进来都没察觉,不由笑了,来到他身后,从后往前递了一颗糖:“先生读书累不累,来块糖吧?”   沈夷仍然沉浸书里,下意识开口:“不用,多谢了。”   那只手却没有收回去,而是剥开糖纸,将糖往他嘴里送。沈夷无法推拒地吃了进去,既吃惊又有被唐突的不悦,回头一看,顿时人就一僵:“你……”   杨辉不以为意,在他身边坐下来,“沈大哥看的是什么?”扫了一眼沈夷手中书,顿时一笑:“我就知道!沈大哥心心念念的事,就算结了婚,也不会放下。”   沈夷被他的话弄得一天尴尬几回,暂时放下了手中这本关于初等教育的论著。自从筹集了款项,他就热情参与县里建小学的事,直到他上山前一天都在出力。所以看到讲办教育的书,情不自禁就抽出来阅读。   “沈大哥读书心得怎么样?有什么创见吗?”杨辉笑盈盈拿过书,一副要与他探讨的样子。   沈夷确实有不少感触,但他既然明知杨辉的身份,知道他是芙县的敌人,又怎么会同以前一样与他畅谈?一时间沉默不语,倒是下意识地咬起嘴里那颗糖。那是个软糖,带着果味汁液的甜香在口中溢开,竟然稍稍缓和了他的紧张。他不禁又咬了几下,草草咽了下去。   见他不回答,杨辉仍然毫不在意:“有个人也和你一样,对教育很有兴趣,或许沈大哥很乐意与他谈谈天。”   沈夷终于出声问:“是谁?”   杨辉笑着说:“明天就能见到了,他就在山上,你们可以慢慢谈。现在该吃晚饭了,沈大哥用功了一下午,不饿吗。”   沈夷这才发觉天色果然晚了,已经光线昏暗。很快,灯光点起,晚饭送了进来。   桌子又是就近摆上,满屋都是饭菜香。沈夷却暗暗猜想:山上有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关心教育的事?难道,县长说的是真的,山贼果然劫持了读书人上来为他们效力……   他心里不由一沉,面对一桌晚饭,全然心不在焉。   杨辉看看他的神情,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这个味道好,沈大哥一定喜欢!”   是烧卤,颜色鲜亮,浓香诱人。沈夷勉强吃了一口,顿觉味道熟悉,很快想起来了——是芙县最有名气的那家烧卤铺子……他忽然一凛,看向杨辉:“你到县里去了?”   “我可没下山,”杨辉早知他有这么一问,“这可是我们托人给你买来的,你们那保安团又不是死人,我们怎么可能公然进去?”他笑盈盈说。   沈夷一想也是,现在芙县把守得严,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是一定受到盘查的,山贼不能进出自如……他才松了口气,忽又想到杨辉当初可不是就进来了吗?又不禁一皱眉。当然,杨辉那时一定是做好了准备的……   杨辉看他沉思不语,就又夹了一筷子别的菜给他,“沈大哥,快吃啊,别像中午一样,又凉了。”   沈夷在他催促下,只得又吃几口,想了想,还是在席间问出来了:“你来芙县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杨辉抬眼看向他,认真回答:“成家立业。”   不等沈夷追问,又继续说道:“不止是我的,也关乎你的成家立业。”他的口吻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夷一怔。   “沈大哥吃饭吧。”杨辉又催促一句。   沈夷知道他是不肯说了,只得默默继续吃饭。   杨辉收了严肃态度,又笑着讲起几件他年少时在山上的趣事。他讲到山上蚊子好大一个,有半个拇指那么长,他半夜爬起来用山匪的闷棍打蚊子……又讲到二当家做饭手艺极差,但凡他自己下厨弄酒菜,父子俩就赶紧趁着菜没上桌,拉上马出门声称跑马游山……还讲到,谢毅刚上山时,吃什么都如风卷残云,就连二当家做的饭都能吃两大碗,把二当家高兴坏了,乐呵呵直拍谢毅脑袋,说要天天给他做……没过多久,谢毅也跟着他们跑马游山了……   他讲得生动,沈夷听了,也忍俊不禁。这顿饭也就轻轻松松吃完了。   饭后,沈夷不由心又一紧,悄悄向杨辉看去一眼。只见他从书架拿了书自顾阅读,一时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去看原先的教育书籍。   这与当初在芙县情形竟是一模一样——他和杨辉晚饭后,都会各自读一阵书,再一起入睡。这样熟悉的场景,顿时令他心中平静,放松了继续阅读。   不知不觉已经深夜,杨辉起身去洗澡,沈夷这才感到紧张。他放下书坐立不安……这一晚,将要如何度过……   光是稍想一想昨晚,他就头皮发麻,整个人差点透不上气来。   今晚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法子也没有,心跳得怦怦作响,浑身发僵。   他本能地想夺门而逃,跑到门口,发现通往卧房,又惊得倒退几步,转身往另一头去。   另一头倒是通向庭院,可是院门却有喽啰把守……院中有可藏匿的地方吗?他目光惊慌地扫过池塘和松柏,似乎没有……   正万般着急拿不定主意,脚步声从后方传来,是杨辉洗好了。   他一惊,只好退回书房里,手忙脚乱地拿起原来的书,这时杨辉也恰好迈进来。   杨辉笑盈盈地看着沈夷:“沈大哥,怎么坐着看书,还站起来了?是不是看完了?”   他虽穿着衣服,却比当初在芙县光着膀子还令沈夷紧张惊恐。沈夷慌忙抖着手翻到一页,头也不敢抬,“还……还没有……”   “沈大哥,你看书是倒着看么?”杨辉比划了一下,“我出去前明明看见你已经读到末尾了,怎么又倒回了中间?哎,之前在芙县可从没发现你这个习惯啊。” 第三十三章 共处   沈夷顿时一惊,哑口无言,极度窘迫,手上只管翻着书页,期期艾艾无法解释:“我……这个……我……”   “既然记不清了,那一定是困了,还是早点休息吧。”杨辉笑着过来拉他。   沈夷脸色瞬间变了,吓得后退一步,却还是被他握住手腕,心头咚咚咚如战鼓狂擂,更加语无伦次,一味摇头:“我我……不……”   杨辉却一点不生气,很有耐心地停住,望着他问:“不什么?”   昨晚那种事,哪里说得出口。沈夷脸一下就红了,避开他目光,半天不出声。   杨辉感到手中的腕微微发抖,并一直要努力抽出,不由笑起来:“沈大哥不用怕,不会是昨晚那样。”   此话一出,沈夷立即抬眼看向他,惊讶地脱口就问:“真的?”   杨辉毫不迟疑地点头:“当然。”   沈夷还在犹疑不定,就被杨辉落落大方地一把拉着走:“不信你来看!”   他做派直率自然,沈夷不知不觉就被拉了过去,等反应过来已至卧房床前,顿时又是一惊,要抽身后退。   杨辉依旧握着他的腕,含笑安慰他:“放心吧,说了明天要带你在山上转转的,不会让你出不了门。”   沈夷想起他确实说过,一时间心中略定,脸却又更红了——杨辉讲得含蓄,听在自己耳中却是另一番感受,仿佛昨夜浑身赤裸地颤抖、身不由己地呻吟发泄、事后的极度脱力以及今天一整天行动不便全铺在眼前。   杨辉笑着看他,微微偏头,语气轻快:“那沈大哥肯休息了么?”   沈夷下意识地看向眼前床铺。中午饭桌收拾后,床也一并给换过了……卧房里大红色尽皆撤去,床上换为原本浅蓝色的铺盖,简洁大方。   ——床铺也变了个样,与昨天截然不同。沈夷心里的紧张顿时又松了几分,杨辉看他神色,知道他情绪变化,于是又催了一句:“沈大哥,快睡吧?”一面上了床,悠然自得地躺到靠里的一边,就跟在芙县一模一样。   沈夷等他躺好,才犹犹豫豫,挪到床边,缓缓坐下。心中也清楚:自己晚上还是得睡在这里的,别无选择。这么一想,也就不再作无谓思量,合衣轻轻睡在外侧。   房里装饰撤去,已无新房气象,只有窗台上的珊瑚百合还在原处。阵阵清香时而清楚,时而微弱,寂静中竟让他有种迷离的错觉,仿佛昨夜杨辉混着酒气的炽热呼吸覆盖上来……那一刻也是有隐隐的花香……   想到这个,他顿时头皮发麻耳根发热,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又向外挪了挪,谁知一双手从身后环上来,无声地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沈夷一震,心差点跳出胸腔,惊慌失措:“你……你又要干什么?”   杨辉把脸挨近,低声说:“我睡觉抱抱自己的夫人,也有错吗?”   沈夷急急忙忙争辩:“你……你说过、说过今晚不会……”   “是和昨天不同。但夫妻还是要做的。”杨辉微微低头,滚烫湿润的亲吻就印在他耳后。   沈夷被他的热吻一灼,立时敏感地一颤,又烫又麻的感觉从耳后大片蔓延开来;腰身又被他抱得紧,一时间连呼吸都困难了……极力让自己稍稍镇定后,才勉强开口质问:“你……怎么,说了不算……”   “我讲话当然算数。”杨辉又偏过脸,轻轻吻他嘴角,在他想要扭头躲避的时候加重力道多吻了几下,“……明天一定带你出门……”说着气息变粗,竟是微微喘息了起来,环抱住他的手也在他腰上反复抚摸,一面把他圈得更紧,贴着他后背的起伏胸口透出强烈的欲求。   沈夷整个人像置身于火炉之上,杨辉火热的身躯贴着他,嘴唇亲着他,有力的手隔着衣物抚摸着他……不,不止……竟然滑入了衣内……   沈夷一激灵,绷紧了背脊,同时血全涌到了脸上——赤裸身体被任意摸弄的可怕羞耻,轰然一下袭上,他却无法躲避、甚至无法挪动半分,只能被抱在同为男子的人怀中,被他解了衣扣,抽了腰带,从脖颈向下摸到乳尖,到腰身,到小腹……   羞耻与无助令他颤得更厉害,甚至眼眶都湿润发红,却死死忍住不敢开口,以免发出喘息或是惊叫,只能急剧起伏着胸口,被人这样摸遍全身……   每当滑过敏感羞耻处,他就一个震颤,杨辉的手掌粗糙结茧,触摸时更是让他头皮发麻,更别说耳后愈加粗重急促的喘息,和抵在他腿间的火热勃发……   还令人难以启齿的是,在这羞耻困境里,他自己竟然被摸得双腿发软,小腹发热,像有一股热流向下涌去……仿佛昨夜那一度的酥麻冲顶,又再重来……   他正心惊肉跳之际,下身突然像过了电一般,猛烈快感令他腰身一弹,身不由己地“啊”了一声——杨辉猝然握住了他双腿间的欲根!   他下身一麻,小腹似乎有一蓬火要炸开般,瞬间腿一蹬挣扎起来,令杨辉贴着他的嘴唇在他颈后划了一道温热长痕。   杨辉低低笑了一声:“你都起了一半了……要不要自己看看?”   沈夷面红耳赤,他也知道这是自己身体不听使唤,对亲吻抚摸起了反应……可是,被人这么直白点出,一阵羞愧就油然而生。   他扭转身体想要逃避,却被杨辉握得更紧,手掌的微微收紧令他倒抽一口凉气……欲潮急涌,小腹更烫了,昨晚的癫狂迷离又浮现脑中,他不禁露出一丝惊惧神色——那种脱了魂魄、失了神志,陷入火海的激荡和无助……   下一瞬,他就脱口呻吟了一声:“……啊!”   原来杨辉握着他那里,竟然上下摩挲起来。   沈夷剧烈地一颤,仿佛海潮陡然炸开,滚热欲流奔腾,急于宣泄。“你别!……别碰……”他惊慌万分地喊出声,却无法阻止杨辉的动作加快,一时泪水冲上了眼眶。   “我可忍不住了……”杨辉喘息着在他耳边开口,“沈大哥……”说着,腾出一边手,抓住沈夷的手就向后按。   沈夷神思恍惚间,手掌触到火热坚硬的什么,下意识地缩回去,却被杨辉按在那里,“沈大哥……你也摸摸我……像我对你、对你这样……”   沈夷听他一说,这才反应过来手里握的是什么,顿时又是一震。他向来注重礼节,连别人裸露在外的小臂都不会去触碰,哪里想到今天竟然就这么握着一个男人赤裸的……他大惊,连忙要抽回手,又被杨辉拦住。拉拉扯扯间,杨辉另一只手受了牵扯,失了力道,手指重重划过沈夷极度敏感的顶端。   “啊……”沈夷失声惊呼,欲流无法控制地倾泻而出,高潮的绝顶快感令他一阵晕眩,直至结束后还不住轻颤。   他湿着眼眶,脱力地喘息,跟着就被杨辉整个扳过来,令他面朝自己。   杨辉抓着他的手重新覆上自己下身,一面带着来回摩动,一面在沈夷潮红的脸上亲吻。   沈夷被吻得恍惚,不觉手中沉甸甸的勃发越来越大,越来越烫,杨辉还在紧握着他加快速度,他跟不上,有些难受,想要放开,就被杨辉重重吮了一下嘴唇:“……夫人如果不帮我……今晚就没法睡了……”   说完,把他另一只手也抓住贴上去。   沈夷只好双手合拢,随着他的节奏抚摩,直至终于宣泄。   两人缓了一会儿,呼吸才不那样急促。不料杨辉看着与他正面相贴的沈夷,手又忍不住在他身上抚摸起来,又将他全身摸遍,还反复在乳尖、小腹、股沟等使他颤抖得厉害的地方流连,不多时,两人又是身体发烫、急喘不止……   这一晚上,沈夷自己宣泄了两回,替他抚慰了三回,才终于结束。   --------------------   哭泣……又迟到了o(╥﹏╥)o   明天接着更 第三十四章 参观(上)   第二天两人天不亮起身,沈夷感到精神困倦,似乎比昨日尤甚,也不知是因为真正入睡时太晚,还是因为那种事。   他们在屋里一起用早饭。早饭是沈夷惯吃的白粥,小菜,还有一碟热腾腾的煎饼。   沈夷看着煎饼,不觉惊讶,暗想:难道一大清早的,就下山从芙县给买来了?   杨辉看出他心中疑问,笑着夹了一块给他:“你尝尝,看跟城里的有什么不同?”   沈夷吃了一口,果真不是县里卖的。饼子煎得很香,撒了芝麻葱叶,看上去同县城里的煎饼相似,却是混入了玉米面,而不是自己在城里吃的白面煎饼。   杨辉也咬了一大口,“山上物资有限,比不得县里,沈大哥可不要介意。”   沈夷哪会讲求这些,于是默默用饭,听着杨辉又说:“山上很大,一两天是看不完的,今天只是大致看一看,等我往后有空,再带你慢慢转。”   即便如此,沈夷也是精神一振,心跳也快了几分……终于能看看山寨的情形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县里不少书籍形容此地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一个魔窟,今日,自己就要亲眼去见识……   他心中激动,哪把心思放在吃饭上,两三下就吃完饼喝光粥,也没有再添的意思,等不及要起身。   杨辉在旁笑了:“沈大哥,今天只是在婆家走走,又用不着去公署里上班,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干吗?”   沈夷没防备他这么一句,脸刷地就红了,一下子如坐针毡……想要斥责他不要胡说,又不知他还会回些什么更堵人的话,一时间僵住,起身也不对,坐着也不对。   杨辉拿起筷子,又扯了半块煎饼给他,“山里冷,还是多吃点,免得体力不足。”   他的话完全一番好意,可脸上笑容却隐隐有几分揶揄,沈夷竟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昨日走路困难的模样,顿时万般窘迫,耳朵都快烧起来,心中几番勒令自己抛却杂思胡想,才终于强作镇定,把递来碗里的饼吃下去。   用完早饭两人出门,朝阳也只在云海里露了深红的半边,山里还是有些暗的,路旁花草上还结着晨露,湿润的微风扑面而来。   杨辉问:“沈大哥想从哪里看起?”   沈夷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杨辉见状,微微一笑:“那就按东南西北的顺序绕一圈好了。来。”他伸手拉住沈夷,顺着石阶往下走。   沈夷被他牵着,感到这模样十分别扭,有些犹豫地挣了挣,“我……我能自己走……”   杨辉也不介意:“也行。”随即松开,只在一旁引领。   还没走下多远,已经听到漫山的吆喝操练声,应答声皆是短促有力,步伐声也十分整齐。   放眼望下去,喽啰们身着统一服色,在崎岖纵横的山路上随号令跑跑停停,时而汇聚合一,时而分向两边,不住变换队形,路遇岩石即攀爬,路遇树丛即穿过,不时惊起一片鸟雀。   沈夷看得惊讶,山贼的操练竟是这样严格有序——他忽然想起有一回,自己路过京津地区,在郊野遇见当局在练新军,虽然被驱赶着回避,也还是听见了震天响的号令和重重的步伐声……   他一面想着,心中更是震动翻涌,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向下奔,好看个仔细,却被杨辉一把拦住。   “别靠得太近。”杨辉向他摇摇头。   “为什么?”   “为了你好。”杨辉笑了笑,“兄弟们都可重礼数了,要是看见我们,一定会齐声向你招呼,不是喊夫人就是喊大嫂,那……”   沈夷一阵窘迫,脸上发烫地停在了原地。   他注视了演练的队列一阵,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不禁转头就问杨辉:“你……是为了对付县里的保安团么?”   杨辉听了,扬起眉毛看向他:“对付他们做什么?他们又不来,而是让你一个文弱书生来,我用得着防备他们吗?”   沈夷一时语塞。忽又想起县里说的剿匪失利是因为山贼与洋人勾结,手上有军火……再定睛看看领队的山贼头目腰间佩得有枪,忍不住又问:“……你们,真的是从洋人那里拿的军火?”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杨辉依旧看着他,“你是信你们县长,还是信我?”   沈夷突地心一跳,骤然想起县长的叮嘱:“……他擅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不要听信他的任何话,切不要被他迷惑……否则……”他只觉后背发凉,隐隐渗出冷汗,顿时不作声了。   杨辉偏着头向他笑了笑:“所以啰,你问了也没有用处,还是自己看、自己想吧……走,我们往那边看看。”   天气很好,朝阳光芒越来越耀眼,天色也越来越亮,山峰林海笼罩在万道金辉里。   号令声渐远,鸟鸣声渐清晰,晨光里的万木山宁静秀丽,抽枝的新绿、怒放的花朵、摇曳的山草都充满春季里勃勃的生气。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山路,前方一片密密的绿丛,有一人多高,一排排的细杆粗叶,遍布了一大片山头!   --------------------   终于把字数不到所以发不了的半章补全了……感觉自己属蜗牛的……流下心酸泪。太抱歉了。 第三十五章 参观(中)   沈夷认出来就不觉一愣,这是玉米!这山寨里,竟然种了这么一大片玉米……再一看,玉米那头紧挨着一片菜畦,青菜还没长成,发了翠苗,长势很好;再往那头还有好几排低矮的瓜架,顺着山势起伏……   这片不小的庄稼地里,喽啰们正穿梭劳作,忙碌有序,看他们那熟练的把式,俨然就是一群真正的农人。   沈夷不禁开口:“你们……还设专人务农?”   杨辉摇头。“沈大哥讲错了两个地方。”   沈夷疑惑看他。   “第一,是‘我们’。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能称你们你们的?”   沈夷顿时一阵局促,接不上话。   “第二,他们也不是专管务农。”杨辉解释,“我们的兄弟是轮番下地照管的,平时照样出操演练……不动武时就种地,进能为兵,退能为农,太平不太平都好应对……就连老四,都是剪枝培土的一把好手呢!”   沈夷不由又转脸看向这片广阔的、层叠起伏的庄稼地,晨光照在忙于劳作的人们身上,竟有一丝奇妙的安静、平和意味,仿佛这不是一个充满杀机的山贼老巢,而是一处避世的乡野田园,农人们从容耕作……   他脑中忽然闪过这些年经过的村庄农田,不论南方北方,沿路看到农人,大多眉头紧锁、满面忧愁,佝偻的身躯仿佛被看不见的重担狠狠压垮。   杨辉在旁笑道:“今早煎饼用的玉米面,就是自己地里出的,我们不必总到县城去,沈大哥可以放心了。”   沈夷知道他是暗中揶揄自己怕山贼潜入芙县的事,只得无奈一笑,随即又问:“整个山寨就靠这里供着吗?”   “那哪够啊?买路钱还是要收的。”杨辉坦荡荡地说道,“毕竟我们可是匪徒,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然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们保他们方圆二十里内平安无事。”   “方圆二十里……”沈夷忽地想到芙县周边还有几座山头,也有山贼盘踞,杨辉还提过,二当家打退了几次其他山贼的来犯……不禁急忙发问,“要是别的山头要劫道,你们也能保住吗?”   “当然。”   沈夷更是疑惑,“怎么保……难道是派人一路护送着通过?”   “不用。”   “那……”沈夷想了一想,想不出门路,“那怎么能办到?”   “不用办。”杨辉微微一笑,“因为除了万木山,已经没有别的山寨了。”   沈夷听他的语气,心头隐隐一凛,骤然就明白过来——他是把其余几座山头给吞并了!   吃惊之下,心中更起波涛:这么看来,万木山势力已经很大,已向芙县周边延伸,并且日日勤于练兵,一旦时机成熟……想到这里,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沈夷心怦怦乱跳,眼前隐隐有些发黑——这岂止是剿匪不力的事,这恐怕……县城是危在旦夕了!   杨辉见他脸色变了,也不去问,只是语气轻快地笑着说:“这样不好吗,过路人好歹能图个平安……要是咱们那些老邻居还在,那可不好说了。”   沈夷心中仍是激烈翻涌,根本没顾上与他答话。   杨辉也不在意,只是又拉了拉他,“沈大哥,沈大哥?”待他回神,就兴致很高地拉他往菜园去,“都说读书人五谷不分,哎,你来看看,认得出几种?走——”   两人在菜畦转了一圈,沈夷不通农事,可独自在外生活久了,辨识的能耐也比平常人高一些,青菜几乎全部认出,瓜菜幼苗也认出一半,再往边上还种有药草,药草也认出过半。   杨辉称赞说:“沈大哥很厉害嘛……看来你不是个真的读书人,要不怎么能认这么多?”他开玩笑道。   沈夷认了好一会的菜,没再琢磨官匪的事,心情暂且放松不少,此时认真回答说:“我是没有下过地,不过这七八年独自在外,总有时候自己买菜做饭,也就认得一些……路途上多有荒郊野外,没有药铺,就得学着辨认药草,否则受了伤、生了病倒在半路,那可糟糕了……另外,如果不慎被毒虫叮咬,也能有办法。”   杨辉笑着摇头:“你又会做饭又懂治伤,这么能干,让我还怎么照顾你呀?这夫妻不太好当……唔,那就你来照顾我好了。”   --------------------   效率低下的蠢喵又悄悄来贴了短小的一段……希望明天能进步,多码点,少打游戏少颓废!大家节日快乐,晚安(づ ̄3 ̄)づ╭~ 第三十六章 参观(下)   沈夷知道他又拿这件事调侃,噎了半晌,转而又想到杨辉在芙县和山上牢房几次装弱的样子,不禁恼火,最后冷淡地勉强答话:“你很有本事,用不着别人照顾。”   杨辉听了,目光微微垂下,倒是默然不语。   沈夷直觉他这一瞬间似乎十分低落,不由抬脸看了他一眼。   杨辉察觉沈夷看他,便也抬眼迎视,又是笑盈盈说:“夫人夸奖了,看来有本事也不是那么好啊……这里看过了,我们往前去吧,前面风景更好。”   到了西面后山,触目都是陡峰,山路更为曲折陡峭,好几回沈夷以为没有路了,杨辉总能领着他或从岩缝里过,或从老藤上攀,峰回路转,转眼又是一片开阔景色。   这里偏僻陡峭,树木却长得格外好,虬根盘踞在山岩上,枝叶繁茂如海。沿路野花也开得最多,或如串串铃铛从峰岩垂落,或如零星彩蝶缀在石缝之中。更为奇妙的是山崖附近一大片野生的紫丁香树,正是花朵怒放时节,累累的紫丁香花压在枝头,妍丽夺目,远远望去仿佛一大片烟霞从天际落到了山头,令人惊叹。   沈夷也惊讶于这花开盛况,不自觉地停下,放眼眺望。   他发现更奇的是,紫丁香林还隐隐泛出些白雾,缥缈迷离间更是有如仙境。不禁好奇地一指:“那是什么?怎么突然有了白色的雾气?”   “是温泉。就在树林的后侧,沈大哥家里的书描绘得一点都不错,我们万木山确实风景很美,”杨辉微笑说,“不过,从这里是过不去的。”   “过不去吗?”沈夷忍不住追问,他也很想看一看书上提到的“云海温泉”,就是为了芙县的地理景观,为了县志严谨翔实,他也觉得自己应当亲自去见识一番。   “过不去。别看好像离得近,就在我们眼前,可真要过去,得拐上九曲十八弯呢……哪有这么简单。”杨辉说着,忽然嘴角微扬,笑了一下,看向沈夷,“要是照自己以为的直往前冲,恐怕要摔得粉身碎骨,沈大哥可要小心。”   沈夷听着,没由来地有些不自在,只得说:“……我不熟悉这里,你熟悉。你是不是常常来这里?”   “最常来的不是我,是我父母。父亲母亲最喜欢这里,”杨辉答道,“母亲喜爱花开的景色,父亲也常到这里陪着母亲看花,借以排遣心中的苦闷。他说,乱世难以立身,也就当做隐居了。”   沈夷也觉得这是个隐居的好地方,而这个“隐”字,忽然令他想起了一件事,也是他心中至今的疑惑,此刻就问了出来:“传闻说的山贼头子牧隐山到底是谁?是你还是你父亲?”   “起初是我父亲。他名字是杨牧,上山后不愿真名传扬,就取了这么一个号,意思是小隐隐于山。五年前他过世了,我就沿用了这个名号,省得麻烦。”   两人说着往前走。到了丁香花海近前,沈夷果然发现一道宽阔的山谷裂口将这片紫丁香林一分为二,另一头的云海温泉白雾弥漫,吹过这边来。   这是尽头,没有路了,杨辉领他折向另一边。在高低错落的岩石上走了一段,又在草丛里走了一段,不时有野兔和雉鸡等鸟兽从周边窜过。到了两棵野生栗子树下,要下一个斜坡。斜坡又陡又滑,沈夷看了看,一时有些迟疑……这里道路很不好走,对崖温泉水气重,这边土地也很湿润,刚才路上就滑了几下,都被杨辉拉住了。   只是这个坡又陡又窄,怕是不能两人一道走的。他迟疑间,杨辉已经跨了下去,姿势轻松;他感觉自己学不来,必定会不稳,于是转身蹲下,打算用手攀着一步步下去。   才要下去,只听杨辉叫他:“沈大哥。”   沈夷回头,看到杨辉站在他下方两步处,向他伸出手。   沈夷愣了一愣。“沈大哥。”杨辉又叫了一声,向他示意。   沈夷愣了一愣,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伸了过去。杨辉便牵着他,一步一步从湿滑的斜坡向下挪。   坡非常陡,虽不算长,两人却也下得久。脚下泥土太滑,一旦稳不住就要向下俯冲,可每当这时,沈夷都感到杨辉握着他的手坚实有力,再怎么摇晃不稳都能被轻松截住。   他不由抬眼去看,只见杨辉神情专注,一步一步往后退,在这湿泥坡面每一步都踩得十分稳当,退得既不太急也不太慢,恰好能顾及他的步子。   杨辉抬起目光,见沈夷看自己,于是微笑说:“这里水气重,就是很滑的,一不留神就要跌跤……有一回我妹妹和老四跑到这里玩,妹妹不慎跌破了膝盖,她自己都没哭,老四倒是哭了半天,弄得大家都笑他。”   沈夷想到谢毅那样活泼的年轻人哭上半天的模样,也忍俊不住,谁知一走神脚下又一滑,连忙低头认真看路。   “……他们那时还不满十岁,小孩子贪玩,喜欢背着大人自己乱跑,被发现了没少挨骂。”   “你呢?”沈夷忽然问。   杨辉微微一怔,看向他。   “你呢?”沈夷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就脱口而出,仿佛自然而然就引上杨辉本身,只好硬着头皮重复,“你小时候规矩么?还是也背着大人乱跑?”   杨辉定定看他,露出笑容:“你可以猜猜。”   沈夷想了想,“你……”他心里想的是“你当然不规矩,肯定还远远超过他们俩,否则也不会说起谎来坦然自若,有这么多心计。”可话到临口,看到杨辉笑着注视自己,一派高兴的模样,还带上了几分孩子气,蓦地喉头一梗,一时之间又把话咽了下去。   “沈大哥猜不出我的,我倒是能猜猜沈大哥,”杨辉笑着说,“你小时候一定是个乖孩子,最听话懂事,最不闯祸,一点都不让父母操心。这样的乖孩子,我也喜欢。”   沈夷确实从小规矩懂事,从不给家里闯祸,可听他语气戏谑,尤其是最后一句,顿时板起了脸,不搭他话。   “可是,孩子长大了就有主见,”杨辉自顾接着说,“再规矩的孩子,也不知能做出多少不规矩的事啊,你说对不对?”   沈夷听着心中一动,若父母还在,自己必定是早已成婚,或许会和父亲一样,在家乡教书育人,这也是杨辉嘴里“规矩的”生活吧……可父母去世后自己就漂泊四方,也不成家,也不继业,是不是算作离经叛道呢……不,自己甚至和一个男人成了婚!这男人还是一介匪徒……   甚至,被他强迫困在山寨后,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他交谈,一道出游……   他的脸顿时就红了,耳根发烫,一股羞愧从心底升起,与杨辉相握的手不禁松开。好在这时已经到达坡底,无需再借助攀扶,他就下意识地低着头,掩饰自己神色。   可是哪里掩得过去,杨辉一眼就看到他满脸发红,停下问:“脸这么红,走累了?”   沈夷有些支吾。   “前面绕过去,就是山寨大厅了,你和我一道进去么?坐一坐也好。”   沈夷想起那天自己在众山贼面前被戏耍,先是一阵尴尬,继而又想到山贼头目们会聚一堂,那就是山寨的重地,杨辉办事、发号施令都在那里,说不定还能看到有关芙县的什么……这样的地方他当然想要去看一看。于是,他按捺着内心的兴奋,飞快地说了句好。   杨辉点头一笑:“是啊,兄弟们都盼着你也一起去。”   都盼着?沈夷心底掠过一丝疑惑。为什么要盼着自己也一起去到万木堂呢?万木堂这个地方……是他们商量要事的,怎么会盼着一个外人去呢?他突然想到了杨辉说过的话:“……从今以后,他就是我们山寨的一员,是我们自己人了!”   他顿时一凛,几乎是立刻警醒起来。不!自己当然不是山寨的人,绝不能作出这样的表态。于是含糊地开了口:“我……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杨辉倒是惊讶起来,“我以为你一定很想看看呢,这议事大厅不是谁都能进的,可比山上风景要难得多了!”   他这么坦率说出来,沈夷不觉脸上发烫,只觉心事早已被人看破,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推托:“我我……走了这么久,精神也不大好……就先不去了……”   “那好,”杨辉随即说,“累了就回去睡一觉,好好养养精神。”他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又含了一丝揶揄之意。沈夷不由想到昨晚的情形,料他大概又在心里笑自己,更是尴尬,却没法再理会这些了。   两人一路走到万木堂大门前,杨辉吩咐一名喽啰送沈夷回去,又说今天事忙,不能和他一道吃饭,请夫人原谅。   沈夷知道这是有半天时光能让自己独自度过了,暂时一阵轻松。回到住处,已是正午了,他随意用了些饭,放松下来,倒真感到困倦了,于是到床上睡下,他睡得很香,两个钟头后才悠悠醒来。   --------------------   废文又开啦,上来发更新,摸摸隔了一个假期没见的小天使们(づ ̄ 3 ̄)づ 第三十七章 六当家   午睡起来有些懒,他喝了杯茶提神,打算同前一日那样找本书看。才走出卧房,就有人来报,说六当家来访,已经在书房等了好一阵了。   沈夷吃了一惊。六当家?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心里骤然有些紧张,暗暗吸口气稳住自己,便随着喽啰转过木柜来到书房。   桌边,坐着一位白衣少年,他一见到沈夷就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大嫂。”   沈夷看他大约十六七岁年纪,长相清俊,斯斯文文的,心中顿生好感。可这一声“大嫂”听起来实在刺耳,不由脸色微微一沉,没有答话。   少年见他脸色不悦,不由怔了怔,想了一想后,又改口说:“沈先生。”   沈夷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却又一时陷入无措——若是他自己家里,肯定要招呼客人坐下,可在这山寨里,他这身份难以启齿,还真办不到以东道主自居。   少年恭恭敬敬随着他站了一会儿,似乎看出他的为难,于是自己轻轻坐下了:“沈先生好,冒昧打扰了。”   沈夷也才随着坐下,有些惊奇地看向他,心中难以置信:“你是……六当家?”   少年似乎对“六当家”这一称呼有些不好意思,答道:“我姓吴,吴庭舟,是大哥收的六弟……沈先生可叫我六弟。”   沈夷从未认为自己加入了山寨,当然不肯称他六弟,但看他斯文诚恳,也不好不理不睬,只说:“……你名字,听着很悦耳,我称你名字吧。”   不料少年顿时露出欢喜的神情,眼睛发亮:“是我老师取的!先生也喜欢这个名字吗?”他刚才规矩文静,现在却兴奋无比,仿佛一个得到极大奖励的小孩子。   沈夷倒是一愣,不知他为什么这样激动……还有,名字是老师取的?   少年犹自兴奋地解释:“这个‘舟’字,是出自‘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老师说,愿我这叶小舟,能在广阔天地里,迎风远航……”   “的确取得好,”沈夷怀着些好奇,接着问,“这么说,你的老师和你父母是老朋友,所以才专程请他给你取名?”   吴庭舟笑容却一下子就不见了,眼睛里的光也渐渐黯下去,摇摇头:“不是。”   沈夷更觉得疑惑,看他神色异常,猜想其中恐怕没有什么好事,便也不好追问。   吴庭舟沉默了片刻,想起来意,于是又恭恭敬敬对沈夷开口:“对了沈先生,我听说你在芙县正忙着要办一所新学校,是么?”   沈夷没想到他问这个,微微一怔后不假思索地就回答:“是!县里学校少,适龄儿童不能及时入学,这是大问题!启蒙教育最最要紧,好好的孩子不读书,别说没有远见卓识,就连写个字、读封信都做不到,岂不是睁眼瞎么?尤其是贫寒家庭的孩童,我知道,他们父母顾着生计……填饱肚子固然要紧,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将来怎么和人打交道?又怎么更上一层楼?恐怕是贫寒之后益加贫寒,就此往复……”   他为这件事着急,心中的看法也存了许久,一经提起,忍不住越说越激动,可讲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不对,这位六当家为什么会问起芙县办学的事?   他迟疑着,看向吴庭舟。吴庭舟神情专注,一直在认真聆听,并且点头赞同,这时见他打住,便不解地开口:“沈先生,怎么了?”   沈夷稍作犹豫,仍是问出了口:“你问芙县办学的事,是要……”   “哦,”吴庭舟一笑,“正是向沈先生探讨教育的事啊!我的老师也是学校里的先生,他老人家也总挂记着办学的事……正如您所说的,启蒙教育极为重要,孩童初次入学,一定要打好基础。”说着他拿出几本书来,排开在桌面上,“大……沈先生,您来看看?”   沈夷一看,原来是小学课本,样式、厚薄各不相同。   “这一本是县里培德小学正在用的,”吴庭舟指了指,又推过另两本,“这个是省城里学校用的,还有这个,是从省外买回的……”   沈夷之前也为新学校的用书犯愁,还没定得下来,此时不禁心中惊喜,连忙拿过书来对照翻阅。   吴庭舟对这些课本显然颇有了解,向沈夷说起它们各自的特色和倾向,彼此又有哪些区别,两人边看边谈,十分投机。   谈得兴奋,沈夷感到有些口渴,这才猛然发觉吴庭舟来了这么久,水都没有得喝一口,于是也顾不上东道主不东道主了,拿起茶壶倒了一杯递给他。“来。”   吴庭舟连忙站起来礼貌地接过,“谢谢大……沈先生。”   他接了茶,却不先喝,而是放下了,拿起茶壶也为沈夷斟了一杯,要等他喝了自己才喝,活脱脱像是一位侍奉在老师身边的学生。   沈夷更加惊讶疑惑——这孩子礼数周全,身上一点草莽之气都没有,听他话里他也有父母师长,怎么会到山上来,做一个山贼的六当家?   刚才一番聊谈,他对吴庭舟相当喜欢,于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看你才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不继续读书,反而到这里来与山贼为伍?你父母亲和老师难道也同意吗?”   面对这番质问一般的话,吴庭舟垂下目光,又是那副黯然的模样,“老师……已经不在了。”   他悲伤黯然的神色令沈夷心中隐隐发涩,随即轻声说:“节哀顺变吧。”继而又想到,他的老师在与不在与落草为寇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老师不在,他就可以去做山贼了吗?……还有父母,父母也不拦着?   吴庭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苦笑了一下,重新归座,“我离开父母家,是七年前的事了。” 第三十八章 吴庭舟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稍作平静,便望向沈夷,带了几分初次在长辈面前诉说家事的腼腆:“您看我像是家境不错,能好好上学,是不是?确实我生在大户人家,家里起先也是很富裕的,父亲和母亲也算和美。可父亲在几年之后,学着别人抽大烟,烟土昂贵,父亲又阔气,一行人到大烟馆里过瘾,常常就是他做东,这样一来,家里用钱渐渐紧张了。”   “一开始,是当掉家里的古董古玩,接着便是裁减佣人、裁减生活用度,母亲抱怨,父亲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可烟瘾戒不掉,只得另想来钱快的法子。偶然一回,别人带他往赌馆里玩了一趟,他赢了一笔钱,大喜过望,认定这是生财的好法子,于是三天两头往牌桌上扎。最初的确赢了一些钱,他又得意洋洋抽起了大烟,跟他那一群朋友炫耀,此后更是连生意也无心管了,天天在家吞云吐雾,就算出门,也是跑大烟馆或是与人吹牛,钱用光了照例又上赌馆。”   “可是赌这个东西,哪里这么容易?”吴庭舟摇头,神情流露出一丝讽刺,又有一丝凄凉,“他的手气一次不如一次,总是输多赢少,可每每连输几次后,又小赢一把,让他总以为能够翻本,于是红着眼睛再下注。这么两三年,我家房子卖了,金银首饰当了,生意也转手给别人了,全家租住在一个嘈杂胡同的小屋里,整天有催债的人上门。母亲被迫向娘家求助,起先外家周济了几回,可看父亲实在不像样,欠的债是无底洞,便不再理会。父亲对母亲又打又骂,又是痛哭流涕又是下跪,逼着母亲又上门求外祖,母亲没办法,只得再上娘家苦苦哀求,这回外家连门都没让她进,只丢了一个装钱的包裹出来,说嫁鸡随鸡,相夫不力是她的过错,还因此带累了娘家名声,让她往后不要再上门。”   “母亲眼看父亲拿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了烟土,心知过不下去了,便要离婚,父亲又痛哭流涕,下跪磕头,拉着我一起求母亲。母亲最终没有走,还接了些缝补的活计,盼父亲这回能真正悔改。可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自拔,没过多久又对母亲打骂,为了来钱,竟然丧心病狂地让母亲……到花街卖身。母亲再也无法忍受,第二天送我出门上学后,就……就跳河自尽了。”吴庭舟声音微微发抖,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沈夷心中愤懑至极,几乎就要痛骂一声“畜生”,可顾及吴庭舟,终是忍住了。他充满关切地看着他,心中极其担忧地想着:一个小孩子父亲是赌徒和瘾君子,而母亲又不在了,这孩子会怎么样呢?他急切地想问,却不敢开口。   停了一小会儿,吴庭舟接着往下说:“母亲死后,父亲来了学校,他对老师说,我今后不上学了。老师忙问原因,他说家里供不起,要我早些出去找份活干。老师当即反对,说我念书好好的,为什么不上学,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干什么活?就算是学徒,也是只管饭不挣钱的!”   “父亲说,他总能找到挣钱的,让老师别管,说着就要拉我走。我见他眼睛直直的,闪着凶光,就害怕地抠着桌子不肯走。老师急忙上前护着我,说这里是学校,让他不许闹事,好不容易才把他轰走了。其实,那时我已经欠了一年学费了,都是老师垫上的……老师对我家的事也耳闻,总是宽慰我,让我只管读书,不要理会大人的事。”   “那天傍晚,他不放心,放学了送我回家,打算好好告诫我父亲,让他打消逼我辍学的念头。结果走到半路,就听到、听到我母亲身亡的事,我哭得意识不清,老师觉得父亲已经疯魔了,不敢再让我见他,于是把我领回了自己家。”吴庭舟轻轻喘了一口气,似乎平静了一下,眼眶却更红了,“师母和师姐待我极其好,不住地安慰我,给我夹菜,让我以后就住在这里。老师也当场决定收留我,说今后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叫我放心。”   “师母看我瘦骨伶仃,每天做饭都多买肉,师姐也拿出她的零用钱,给我置办衣服文具。住在老师家里,我变得壮实了,也不知该怎样报答,只有抢着做做家事,发奋念书。至于那头……除了给母亲办丧事,我就再没回去过。倒是父亲几次上门滋扰,要把我带走,还是老师严厉斥责他,说他再闹,就带着我上官府告他逼死妻子,让他蹲大狱,这才把他吓住了。老师又让他写了一个声明,声明我已被人收养,从此与他断绝关系,以免债务落到我的头上。父亲怕蹲大狱,全都照办了。”   “父亲走后,我请老师给我改个名字,我不喜欢原先的名字,”接触到沈夷的目光,吴庭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解释,“我原名吴进财。老师就沿用了师姐庭雪的‘庭’字,再给我取了个‘舟’字。”   他深深叹了一声,目光看向半空,眼角有些许晶亮的水光:“在老师家的日子,实在是太好、太好了,放了学,一家人围桌吃饭,我有功课不懂的,老师和师姐都会给我解答;休息日一家人出门游玩,走走街、爬爬山……可惜,这么好的日子只有三年。”他收回目光,看向沈夷,接着叙述,“三年后,老师的好友卷入一场教育风波,他是革命党人,被当局拘捕。这件事闹得很大,不少人受到牵连。老师在许多朋友力劝下,决定也避一避风头,于是辞了职,带上全家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他打算去西北找一位老朋友,一来那里偏僻,可以暂时躲躲;二来老朋友也在办教育,两人正好能商谈办学的事。可谁知,途经芙县附近,就……遇到了山贼。”吴庭舟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胸口急促起伏,桌上的手也握成了拳。   “我们全被绑上了山。畜生们把我和年轻的肉票关在一起,老师、师母和一些年老体弱者关在一起,师姐则被绑到山贼头子的屋里。老师和师母拼命哀求,求他们不要伤害师姐,可得到的却是拳打脚踢,还有许多关于师姐的不堪入耳的话……师母一听就受不住了,疯了似地要与他们拼命,老师也悲愤交加破口大骂,畜生们恼怒,狠狠地下重手打,没几下就打得他们口吐鲜血,畜生们还不停手,一直往他们头上、心口猛踢……直到他们滚得满地血迹、再也没有声响……”   吴庭舟说着,已是止不住泪流满面,沈夷也是五内如同火燎,恨不能与这些丧尽天良的山贼拼命,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吴庭舟缓了一口气,“我那时也是拼命哭喊叫骂,畜生打死了老师和师母,就向我走来。我那时眼前发红,也抱着不要命了的念头,铁门一开就扑上去与他们扭打。他们也照样对我拳脚相加,我吐了第一口血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要是我也死了,谁能把师姐救出来?于是我立刻求饶,畜生们得意极了,哈哈大笑,即刻来羞辱我,让我学狗叫、钻胯下、自扇耳光,作各种姿态,我都照做了,反正老师和师母也看不着。”   沈夷心中猛地一揪,他当然知道,让一个读书人在杀害自己亲人的仇敌面前卑躬屈膝地求饶、任凭羞辱,是怎样痛苦的滋味,不自觉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吴庭舟的态度比起之前却轻描淡写了许多:“果然他们要留着我取乐,没有杀我。我就每天听凭他们使唤,只等师姐的消息。畜生们羞辱我一段日子,渐渐无趣,于是我又成了他们干苦力的奴仆。这是好事!因为我终于可以有机会离开牢笼,去打听师姐。不知过了几个月,我终于在刷鞋的时候,见到了师姐。”   他声音又梗了梗。“……姐姐憔悴了很多,她看到我,就装作倒水,走到我身边,我们悄悄说上了话。她迫不及待问老师和师母好不好,我不敢说实话,骗她说都好。她放心了,让我多多照顾二老,说她一直在找机会,到时一起逃下山。”   “姐姐能忍,我当然也能。我就想着,等逃下了山,再跟她提二老的事,再筹划报仇。可是……”他狠狠咬牙,极为惋惜痛苦,“过了大半年,姐姐从酒醉的山贼头子那里套话,骤然得知父母已经惨死,悲愤欲绝,拿起刀就杀贼报仇……可惜,那一刀没刺中要害,只是让他受了伤,接着畜生们就把姐姐杀害了。”   吴庭舟又缓一口气,才接着说:“我那时不知该怎么办……亲人一个都没了,我自己逃出去吗?是逃出去报官,让官兵剿匪?可我看这些匪徒分明作恶多年,害了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有人来剿过?我不信他们。我决定还是继续忍耐,等找到时机,直接替老师一家报仇!于是我又做牛做马忍了一年,忽然有一天,山上大乱,原来有人攻上来,到处都是打打杀杀。对方行动很快,不一会外面就平静了……我就是那天第一次见到大哥。”   沈夷不禁惊叹一声,又暗自点头:看来那时杨辉是在吞并邻近山寨了。   “大哥把被山贼绑票的人们和山上的苦力放出来,一一过问来历,送他们下山。等到了我,我却没有马上动身。大哥见我犹豫,问我原因,我说我要报仇,不能就这么下山。大哥问我想怎么报,我说要以命偿命。大哥说,那我的仇已经报了,匪徒们已经死了,如果我不解气,可以用任何办法拿他们出气。”   沈夷微微皱起眉头。换作自己,定然不愿一个孩子再去见那些丑恶尸体。   “大哥也不问我,直接问了山上几个喽啰活口,马上,几具尸体就被挑出来了。我一看,杀害老师和师母的人果然在内,我眼睛就红了,也不管其他,冲上去就狠狠踢他们,往他们脸上踩,踢踹了一番,我的脚也酸了,可是总觉得还不能泄恨……”   他看了一眼沈夷,似乎迟疑,但仍是往下说:“我正呆着,大哥从旁给我递了一把匕首。”   沈夷猛然心一跳。   吴庭舟在沈夷面前,终究没有细说当时情形,只说:“……我泄完了恨,大哥很温和地对我说:‘你已经尽力了,能够告慰你老师一家,不要再心中不安。’不知怎么的,听了这话,我心口发热,很想大哭一场。”   沈夷心头酸楚,如果他当时在场,一定会上去抱抱这孩子,拍拍这孩子的后背。   “我报完仇,向大哥道了谢,就要下山了。大哥忽然叫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做一番事业。”吴庭舟道,“虽然他是我的恩人,但我从心底里厌恶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厌恶这些匪徒,于是一口就回绝了。”   沈夷不由问道:“他勉强你了吗?”否则一个因山贼家破人亡、受尽苦楚的孩子,怎么还肯留在山上,日日与山贼为伍?就算此山贼非彼山贼,却也一样不是善类。   “没有。大哥是问我,想不想完成老师的遗愿。我想了想,老师当时是要投奔朋友,一来避风头,二来办教育……那他的遗愿,就是办教育了!可这跟山贼扯得上什么关系?大哥看出我的疑惑,很肯定地对我说:‘这番事业就是办教育,不但在山上办,还要在城里办……你不是痛恨山贼么,我保证办到最后,一个山贼都不再有!”   沈夷不觉心下一震。   “我听了很受震动,大概领会了他的意思。是啊,如果教育能兴办,能让这群粗莽的匪徒改掉恶习,我为什么不做,老师在天之灵也一定赞同!”吴庭舟抬眼直视沈夷,恳切说,“所以,我是心甘情愿留下的。大哥不会勉强任何人。”   沈夷完全能懂他的衷怀,但听到了最后一句,却不禁冷下脸反驳:“如果真的不会勉强任何人,为什么要限制我的行动?”   吴庭舟吃了一惊:“大哥限制您的行动?”   沈夷顿时忿忿:“你看这院子的守卫……别说下山,就连这个院子,我都出不去!这跟拘禁有什么两样!”   吴庭舟有些惊慌,显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大哥怎么会这样?”   沈夷哼了一声,“你可以到院子问问他们,我能不能自由出入!”   吴庭舟看着院中守卫,又看看沈夷,十分困惑,一时无法辩解,“大哥他从不会这样的……”他皱着眉,喃喃自语,“除非……是对外头派来的奸细……”   沈夷背上一凛,竟哑口无言。   吴庭舟还在困惑懊恼:“……大哥这是怎么了……等我见了他,跟他说说这件事……”   “不用了!”沈夷连忙开口,待对方不解地看来,他窘迫地咳了一声,“……这件事,我自己同他提。对了,你手中的课本统共多少?还有外省的吗?”   吴庭舟连忙认真应答。两人又探讨起初等教育的事来。   晚上睡下后,杨辉问他:“听说今天和六弟很聊得来?”   沈夷“唔”了一声,没有多说。晚上又同床共枕,他始终还是别扭惧怕……即便是像昨晚那样半点不疼,但那种身不由己的火热情欲、淹没了意识的强烈快感,仍是让他心惊肉跳、不敢回想。   “六弟可是一个劲夸你好,这孩子说明天还要来找你探讨呢!”杨辉笑着说。   其实吴庭舟昨日话里对杨辉也十分推崇……沈夷不由想,如果杨辉不是这个身份,自己也会像之前在芙县那样与他推心置腹地商讨教育……想到这里,他便开始警觉:“你对他说教育不但在山上办,还要在城里办?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所见略同啊!”杨辉大大方方,“你觉得芙县小学不够,我也这样认为……哦,今天我还专程替你打听了一下那新学校的近况,还以为这么些天了也该动工了,谁知道连片石头都没搭起来……”   沈夷听了脸色微变。但他很快想到,自己和梁东被困的事是不是传到县里了?或许县里正为这件事着急,建校的事也就没顾上……   “看来你不在,县里就连区区一所学校也建不动了……”杨辉笑着摇头,“是我对不起你们县里了。”   沈夷被他这副语气堵了一下,索性不搭理他,背过身去。   “哎,”杨辉亲昵地扳过他肩膀,“那明天,你是跟我再四处走走,还是和六弟接着谈你们的教育?”   沈夷不假思索就答:“谈教育。”虽然他也很想再多多观察山寨,但只要在杨辉身边就觉不自在,还是更愿意面对心思简单的吴庭舟。   杨辉一笑:“我就知道,夫人一定会这么选。”说着手一伸,就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既然如此,明天就不用出门了。”   灼热的气息贴近,身陷在无法挣脱的缠缚里,沈夷的心已在作出意识之前狂跳起来……又是那样……那种可怕的、不可抵御的事情又要来了……危险逼近中他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微微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随即,火热的亲吻便覆了上来,将一切未尽的思量融化,化作黑夜里滚烫的潮水,连呼吸都淹没了…… 第三十九章 逃离   檐上的积水落了一串下来,打在窗外一朵新开的刺玫花上,惊飞了一只栖身的金黄蝴蝶。   沈夷不觉有些走神。算来吴庭舟已经来了六、七天了,虽然每天仍是相谈甚欢,但他心底不免越来越焦躁起来——山寨这个势头,已在周边独大,眼看要危及芙县,可自己不得脱身,连一同上山的梁兄弟也在他们手中,迄今为止都见不上一面……有次他试探着说能不能见,杨辉欣然答应,口口声声要“陪着夫人一同去”,还要“带上喜糖以便分发”,沈夷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再也没有提过。这些天下来,他也粗略摸到了杨辉的一些习惯,比如虽然答应称他“沈大哥”,但时不时地还会叫起“夫人”,而一称他“夫人”,往往就是不高兴了。   至于那包迷药,他就更不敢问了……旧衣已经洗净收回,但早已不见药包的影子,他心里忐忑不安,只想大概是清洗时随水流去了。   可如今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得过且过,每天在山上谈谈天、至多出门逛一逛?   吴庭舟见他望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询问:“沈先生,您……是不是有些累了?”   沈夷回神,急忙掩饰:“哦……没有……”   吴庭舟关心说:“要是您累了,就先歇息吧,我不打扰了。”   沈夷今天是有些疲倦,原因是前天夜里与杨辉……事后他极其乏力,隔了一天都还没缓回来。自第一次有过那种事后,这些天他和杨辉又有过两次,每次都令他心慌至极、羞耻不已。   ——虽然渐渐已不怎样疼痛,可那令人难以启齿的酥麻快意却能逼得他失态……尤其杨辉常常在被子下将他在剥得浑身赤裸,从头到脚抚摸个遍,但凡他有一点反应就百般流连探索,令他浑身发抖、压抑不住呻吟,甚至在被深深挺入时小腹发烫发麻,继而弓起身体叫出声来……   沈夷顿时满脸通红,不敢再去回想,低头无意识翻过手中书本。   吴庭舟见他神情有异,脸上红了一片,不由转头看了看外头天气——山里的暮春还是有些寒凉的,刚刚又下过了一场小雨,他自己都还是戴着斗笠过来的……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炎热啊。   他小心地又问:“您是觉得热吗?”   沈夷感到脸上发烫,颇有些惭愧,勉强开口:“……是有点烦躁,我喝两口茶就好了,不要紧。”   吴庭舟连忙恭敬地帮他倒上,又周到地替他吹凉,沈夷道了谢,喝了几口温茶,心绪渐渐平静。吴庭舟又忙说:“先生看书烦了,就先不看吧……诶,我们下棋怎么样?”   沈夷也正想转开当前窘迫,便点点头:“好……这里有棋吗?”   “有的!大哥这里有棋。”他指指书架,沈夷顺着看去,果然书架底层摞有几个棋盘。看来吴庭舟之前也常到这里看书,所以熟悉得很。   “沈先生下围棋还是象棋?”吴庭舟脸上露出小孩子的兴奋,“我都会!”   沈夷看他这么高兴,心情也轻松了一些,微笑说:“都可以。”   吴庭舟于是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盒,是围棋。他把棋盘在桌面摆开,又分棋子、摆茶杯。   两人开始下棋,走了十几步,沈夷仍觉轻松,吴庭舟却感到有了压力。毕竟他年纪小,只是在老师家里短暂地学过,于是盯着棋盘,认真地思量。   沈夷只当做是个消遣,看他这么专注地思索,不禁微微笑了笑。这孩子仍然是一身白衣,天天如此……他也问过,原来吴庭舟穿白是为了悼念老师一家,要等到芙县周边山贼全部消失,才把白色换掉。   难怪,每回他都穿着白衣,从来不变,恐怕别人光认衣服也知道是他了……想到这里,沈夷忽然心里一个激灵,一个冲动而大胆的念头浮现出来,拈棋的手都不禁抖了一抖,棋子掉在桌面上。   吴庭舟抬头:“怎么了?”   “啊,没什么……”沈夷连忙把棋放好,心却狂跳不止,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急忙稳住自己,不露出端倪。   又走了几步,吴庭舟拿起杯子喝茶,这时沈夷惊讶开口:“哎呀,你身上有个虫子!”一面说,一面伸手去赶。   吴庭舟喝着茶被他一碰,顿时茶水溅出,胸前湿了一片,白色衣服染上褐黄色的茶渍。   “实在对不住!”沈夷连忙道歉,帮着他察看,“……这么一片都脏了,都怪我……”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吴庭舟连连摆手,“等会儿我回去换就好了。”   “外面似乎还有点雨,路上也滑,不如就在这里换吧!”沈夷提议。   “这个……”吴庭舟犹豫,“可我的衣服没有带来……”   “这好办,我让人去你那里取,”沈夷劝说,“你正好在这里洗个澡,洗好了就把干净衣服换上,不必来回跑了。”   吴庭舟于是点头,“谢谢沈先生!”   沈夷叫人烧上热水,准备了浴桶,又让他去六当家的住处拿干净衣服。   一切停当,沈夷退到外间,隔着屏风对吴庭舟吩咐:“取衣服还要一阵子呢,你慢慢洗,别着急。”   吴庭舟泡着热水澡很舒服,笑着答应:“好,等我洗好了,我们再接着下!”   沈夷应了一声,悄悄捡起他丢在屏风外的衣物,往外走。   进了卧室,他脱了外衣,换上吴庭舟的衣服。他与吴庭舟身高相似,衣服穿起来大体也还合身,换上后,除了胸前茶渍,赫然一身白。他又急忙赶到书房,拿起吴庭舟的斗笠戴上,正要出门,心中想到什么,又转过身走到桌边。   他拿起笔,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自己逃跑不关吴庭舟的事,吴庭舟根本不知情。他心中毕竟有些内疚,这孩子心思单纯,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利用他逃走……唉,只愿自己不要连累了他。   写完后,他立刻出了门。   外头还有一点点雨丝,树荫下到处都在滴水。院中守卫只看到一袭熟悉的白衣急匆匆地经过,便打招呼:“六当家!”   沈夷点点头,没有抬脸,步子更是一点没有停,就这么走出了院子大门。 第四十章 贺老板   他的心狂跳着,浑身的血急速涌动,却几乎屏住呼吸。终于……终于出来了!极度的激动和紧张下,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脚下都有些发软,却仍是走得飞快,头也不回往前奔。   走出一大段,将院子远远抛在身后,他这才稍稍平定心神,去辨认方向。只见一队巡逻的喽啰从底下上来,他连忙蹲下身体,躲进树丛藤蔓下。   等着队伍经过,他心中也紧张地思索着:下山不是件容易的事,随时都可能撞见巡山喽啰……而那头,吴庭舟不久也会发觉……   ——不过,自己将那张纸条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特意搜索是看不到的,到时吴庭舟洗澡出来,大概也只以为自己有事临时出去,会等候一阵,等到他察觉不对,询问院中守卫、再上报山寨,这段时间已足够下山了。   虽然梁兄弟还被囚在山上,可自己是万万顾不及他了……沈夷微微皱眉,打定了主意,便一心一意注意前方路途。   队伍过去后,他辨认了一下,凭借跟随杨辉走过一圈的印象,选定一条路往下走。   他先小心向下望一望,没见有人,才急奔一段;到得路口或是转弯处,再张望前方,尔后接着跑。   雨越下越大了,起先是丝丝软絮、似有若无,渐渐扑洒人面、沾湿人衣,到了现在,密密如细帘,整座山深绿浅绿如被水洗。   雨湿路滑,沈夷又心中着慌,一路跌了好几次,白衣上处处泥污;他也顾不得这些,爬起身来拼命往前,心中知道,迟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山上随时可能一声令下,派出大批山贼追捕自己。   或许也正因这雨,路上只过了两轮巡山队伍,除此外没见一个人,恰好方便了沈夷。他顾不上狼狈和疲累,一路往下奔逃,终于在不知多久后,到达了山脚。   一种重获自由的狂喜涌上心头,他扶着树干喘了几口气,略作歇息,就又跌跌撞撞向前跑,沿着来时的路向芙县方向奔去。   当他赶到山脚附近的镇上时,雨小了些,却仍在下,天已完全黑了。他也精疲力尽,身上衣服湿透了,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挨在一家屋檐下坐下来。   这小镇本就偏僻人少,傍晚时节又兼下雨,镇上店铺大多早早关门,一望过去见不着几处灯火。   沈夷躲雨的这家也是关门落锁,总算还有一截屋檐可供遮身,他靠墙而坐,身上湿淋淋的,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这小镇是他和梁东下马车改步行的地方,现在天气糟糕,恐怕找不到马车回县城……即便有,他也身无分文……若是步行,就太过缓慢,夜里要经过一段荒郊野外且不说了,即使到了芙县,城门也早已关闭,岂不是要在城外晾一夜?可是滞留在这里,万一山上的人追下来,又该往哪里躲?他看看面前这条冷冷清清的雨中街道,心中发凉,越想越是着急犯愁。   天更晚了,镇上本就不多的灯火又熄了两处,挟着雨点的风扑过来,令沈夷不禁又打了个冷战。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打算去到还亮灯的屋子问问车马的事,再不济也讨点吃喝,求个暂时容身的地方。   刚要走出屋檐,忽然听到车轮轧过石板地面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从那头传来。   他吃了一惊,又缩回檐下,躲入黑暗中。   车轮滚动着越来越近了,依稀能听见有人声交谈。沈夷全神贯注,聆听车主交谈,心扑通扑通地跳……只要不是山贼,他就抓紧这个时机,无论如何也要请人家载自己一程。   马车到了近前,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小心点,好生看着,别碰坏了!”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   有人赶忙应了一声。“掌柜的放心!”   沈夷眼睛蓦地一亮,又惊又喜!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分明就是县里杏花酒馆的老板!他急忙从角落里出来,站到路上:“贺老板!……贺老板?”   驾车的人猛然瞧见有人横闯出来拦在前方,匆忙勒住马,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这面对面的一说话,更确定无疑了。沈夷激动得声音都有微微的变调:“贺老板!是我……我是沈夷啊,县公署的沈夷!”   驾车人提灯照了照,顿时吃惊道:“……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沈夷待要说什么,贺老板看他一身狼狈站在外面,连忙说:“来来,先上车吧!”一面跳下来,一面招呼车内的伙计下来一道扶他。   沈夷全程惊慌紧张,全靠一口气撑到现在,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脱力,迈开步子膝盖都在发抖,幸好贺老板与伙计两人帮忙搀着。   “沈先生,没带伞吗?您什么时候也来了镇上?”   沈夷不好说实情,况且说来话也长,便含糊地应了一声。   “您出门可得有个盘算,独自出来可不大安全……要知道,这里离山贼的地盘可近了!”   沈夷脸色跟着一变,黑暗里,贺老板没看出来,只顾着絮絮叨叨,“……幸好遇上咱们,否则,今晚就赶不回县城了!”   把沈夷扶上车厢,又拿出备用的长衣给他,贺老板就转回前头,驾马继续前进:“坐好——走嘞!”   马车又在冷风小雨里孤单单地行进,车轮在石板路上微微颠簸,快速滚动着。   这种前进的、离危险越来越远的感觉,令沈夷提吊了许久的心一下子就落下来,他轻轻舒了一口长气,仿佛死里逃生一般。待怦怦急跳的心渐渐平和,他才仔细打量四周。   车厢里挂了一盏油灯,灯光暗淡。小伙计坐在他对面,也是一脸疲惫,像是忙了一天的样子,正吃着口袋里掏出的花生米。他见沈夷看过来,很机灵地掏了一把递过去:“先生吃么?”   沈夷一天下来心情曲折跌宕,现下兴奋中竟没觉得饥饿,况且,他也知道这些穷孩子积点小零嘴不容易,便只谢了他的好意,没有要,只是问他们今日为何来镇上。   小伙计说,店里除了普通酒水,也售卖药酒,眼看该酿新的一拨了,所以老板趁着今日得空,到镇上来采购药草,这可比县里买的要便宜多了!   沈夷一看,果然车厢里堆了几大包的干药草,用油布罩得严严实实,角落还有几个酒坛,也是扎裹得稳稳当当。他又问,这镇子离万木山这么近,不害怕山贼吗?   小伙计大咧咧地一摆手,说一年才去几回?哪有这么容易遇见山贼,他年年都跟着老板来采购,年年都好好的……甚至有些自豪地说,他在芙县长这么大了,还没亲眼见过山贼呢!这定然是上天保佑,自己是个福星,所以老板每次出城都带着自己……   在前面驾车的老板听得都忍不住了,笑骂:“小兔崽子,尽会吹牛,当心捶你!听你的口气,你还想见见山贼?行,下回我就把你丢到山上,我一个人回来。”   小伙计连忙告饶,改口说是掌柜的才是福星,荫庇了自己。   老板和沈夷都不由失笑。   过了一会儿,沈夷问:“我们来得及赶回县里吗?”   “应该来得及!县里是天黑关城门,留角门,角门午夜时分才关。”贺老板胸有成竹,“我们进角门就是了……只是还得打点一下,唉……这年头,哪哪都要花钱!”   沈夷问:“你们每回出城都这么晚么?”   “那倒不是……今天是下雨耽搁了,怕雨大不好走,我们找了个地方吃喝,等雨小了才上路的。诶呀,没想到恰好遇上了沈先生您,真是太巧啦!”   沈夷再次感到庆幸,又道了谢,又说:“夜里上路,还是很危险的。”   “谁说不是呢?可这也值了,要知道,同样的货,城里要价是镇上的三倍!小老百姓做个生意不容易啊……”贺老板抱怨感叹。   他们一路说着话,倒也将雨夜赶路的寒冷与不安驱散了不少。   平安回到芙县、驶入角门那一刻,沈夷才觉得心真正落到了肚子里。他轻轻闭了闭眼睛,浑身放松下来。   贺老板问:“沈先生,先送您回家么?……还是和我们一道回店里?”   沈夷刚要答回家,忽然想起路途是先到酒馆后到自己住处,这深更半夜的,怎么好意思让人家额外绕远路?一时迟疑起来。   “不如同我们一起回店里吧!”贺老板建议,“店里吃食和热水都是现成的,我看您也受了凉,在店里换洗也方便……后院有客房,您先住下,明天再回去!”   沈夷觉得有理,他自己也十分疲倦了,便点头说好。于是马车载着他们去往杏花酒馆。 第四十一章 踟蹰   下了车是深夜了,酒馆里伙计打着哈欠开门来接。贺老板一面让人收拾车上货物,一面安排了沈夷住宿的事。   热水果然是现成的,沈夷洗了个热水澡,被雨湿透的寒冷和一路的恐惧惊慌渐渐消了,疲惫则取而代之地浮上来,差点睡着在浴桶里,还是伙计敲门说备好了饭菜,他才起身穿衣。   换上了干净衣服,他来到前堂。   前堂点上了灯,贺老板正在算账,两个伙计也在清点货物,这忙碌而平常的场面令沈夷心中安定踏实,只觉得先前逃出山寨的惊心动魄宛如一场梦。   贺老板见他来了,连忙招呼:“沈先生,您饿了吧,来来快用饭!”   桌上摆了饭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沈夷心下感动,贺老板真是周全细心,难怪酒馆生意这么兴旺。   他急忙道了谢,又带着歉意说:“我身上没带钱,请记到账上,隔天一并付清……”   “您太客气了!”贺老板挥着手,“这都是小事……下雨夜里最易着凉,我们都喝了姜汤,这碗是您的,赶紧趁热喝了吧!”   伙计们也都热情催他。   沈夷心中一暖,于是坐下用饭。热腾腾的姜汤下肚,胃里暖洋洋的,手脚都暖和了,浑身说不出地舒服。   算完了账,伙计们回去睡觉,贺老板却没急着走。沈夷以为他要等自己吃完才熄灯锁门,连忙加紧了吃饭动作。   “沈先生不必急,”贺老板看出他意思,急忙说道,“您只管慢慢吃。我其实……是有个疑问,如果您不介意……”他语气犹豫起来。   沈夷心微微一紧,知道他是想问自己的今晚的遭遇。这也是人之常情……遮遮掩掩反倒更引人怀疑,何况贺老板算是自己恩人,总不好拒而不答。“无妨,您想问什么?”   贺老板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放低了声音,略带迟疑地开口:“沈先生……是遇到歹人了吗?”   沈夷沉默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杂乱,轻轻点了点头。   “……是山贼?”贺老板又问,皱起了眉,神色忧虑。   沈夷更有些心慌。这件事太过复杂,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把原委和盘托出,还是暂时敷衍过去……踟蹰不决中,他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贺老板吃了一惊:“您怎么遇上山贼了?今日我在镇上,没听说山贼下山啊!”   “这个……我,”沈夷心中纠葛,只得如实说,“……不是今天。”   贺老板一愣,继而更惊讶地瞪大了眼:“那么说……您日前就遇上他们了?那今日,是……”   沈夷只得承认:“……我今日,是逃出来的。”   贺老板神情惊讶极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沈夷连忙嘱托了一句:“这件事,还请不要外传!”   贺老板回过神,连连点头,又再次惊讶地看向沈夷,感叹地说:“您可真是福大命大啊……我听说,凡是上了山的人,没有一个能下来的。”   沈夷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猛然跳动了一下,急忙问:“是被劫的旅人么?都不能活着下来?”   “那倒不是。”贺老板摇头,“万木山的山贼向来只劫财不劫人,我是听说啊,”他声音更压低了一些,“……县里曾派了一些人上山打听消息,没有一个回来的……久而久之,再没人敢去送死啦!”   他说着,注视沈夷,显然心中猜疑:“沈先生,您……难道也是因为公务,才会……”   沈夷心头一惊,不敢透露实情,却又找不出合理的说辞掩饰,顿时一慌:“我……”   贺老板见他为难,便没有再追问,只是点点头,叹息:“沈先生一介读书人,真是为县里尽心竭力啊!……这饭钱房钱,我更不该收了,您只管安心住,能为您尽点心也是店里的荣幸!”   沈夷急忙要婉拒,贺老板却抢在他开口前说:“您千万不要推辞,这是我们身为芙县百姓的一点心意,是应当的……对了,山贼为难您了么?要不要请个大夫?”   他的关切令沈夷十分感激,“不不,我没有受伤……放心,山贼没有对我动过手……”一时想到什么,脸上蓦然一红,好在烛灯昏暗,对方全然没有察觉。   “那就好!”贺老板闻言放下了心,“沈先生先好好歇息,明天我派人送您回去。”   沈夷在客房一觉睡到了天亮。虽然昨夜淋得满身湿透,又冷又累又惊又恐,但那一大碗热姜汤暖人肺腑,让他一晚睡得格外好,竟然没有着凉生病。   酒馆还没到开门迎客的时候,但贺老板和伙计们早已起来了,正在各自忙活,见他出来,连忙给他张罗早饭,摆上煎饼、热粥和小菜。   贺老板问了他睡得如何,知道他身体无恙后也十分高兴,热情地道:“马车已经备好了,等您用过早饭就送您回去……哦,您是回家还是回县公署?”   “我是……”沈夷本是打算先回家整理一番,顺便取钱付账,可听到“县公署”三字,顿时迟疑,话说一半打住了。   ——按理来说,应当第一时间回到县公署向县长禀明来龙去脉才对!可是,自己非但没有完成使命,还……还和山贼头子结成了一段荒唐的关系……这怎么说出口……   还有,山寨的情形与县里的传言大不相同,与县长所言也颇有出入,这其中,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惊觉自己竟然对芙县起了疑心,他握着筷子的手不由一僵,出了冷汗。   至于自己家里,似乎也并不安全……杨辉对那里再熟悉不过,如果他潜进县里,那么自己等于自投罗网……不,还是先不回去……   贺老板见他脸色变化,越来越难看,不由问:“沈先生,怎么了?……您回哪头?”   沈夷脸色发白,勉强笑了笑:“我……暂且不回去了……我想,先在这里休养两天,不知方不方便……”   “那有什么不方便?”贺老板慷慨道,“您只管住!……是啊,您受了这么大惊吓,是该好好休养……您哪时回去,再吩咐就是了。”   “多谢,多谢……”沈夷饭也没胃口吃了,放下筷子,神情恍惚地起身向里走。   贺老板见他举止异常,赶忙关心地开口:“沈先生,这个,您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请个大夫妥当些?”   沈夷摇头:“不用。”忽然一激灵站住,对他郑重叮嘱,“还有,请别将我回来的事透露出去……别告诉旁人我住在这里。”   “这……”贺老板一愣,犹豫道,“那要是县公署的人……”   “也一样!”沈夷急切道。   “哦……好好。”贺老板连忙答应,“您放心,我会交代伙计们,不让他们多嘴多舌,您安心在这休养。”   沈夷仍是愁眉不展,闷闷回了客房。   --------------------   (偷笑)可怜的沈先生还不知道自己怎么选都是一样的。 第四十二章 猜疑   沈夷没想到自己回了县里,不但没有从此踏实,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困境。   ——该不该回县公署报告,如果要说,该怎么说……是将实情全部道出,包括杨辉的身份、自己的遭遇、山寨的威胁……与此同时,却又还需扭转县里对山寨的误传?向县长澄清山贼们并非残暴之徒?那这匪还剿不剿,该怎么剿?   而对于芙县的那丝疑心,则更令他深深不安。县里真的不知山寨的本来面目吗?多年与匪为邻,打探到的消息竟如此不可靠?还有山上的军火……他曾借着商讨教育的时候试探性地问过吴庭舟,山寨可曾与洋人来往,谁知吴庭舟一口否定。庭舟身为六当家,能够进出杨辉书房,虽然上山最晚,可也有两年光景了,再怎样也不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越是深想,越是如坐针毡,这疑团压在他心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或许他应该现在就上县公署,当面问个清楚,县长一定会耐心解答,省得他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   ——而山寨那头,此时又会对芙县作何防备?试着想想杨辉得知自己逃脱的消息,他忽然心中发怵,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实在拿不准杨辉会有什么反应,但油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一旦被抓回去,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甚至因此打了个寒颤。于是不再往这头想下去。   坐卧难安地捱到晚上,贺老板周到地派人送了热粥来,说他午饭没吃,无论如何要吃些晚饭,才有利于休养。   他盛情难却,草草吃了一些,就让撤走,心事重重地盯着灯火。该怎么办?回县公署吗?……想必县长也在殷切地期盼自己的消息……他为人和蔼,对自己的见解总是赞同鼓励,如同良师益友,自己不该这样疑神疑鬼……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他知道自己与杨辉结成那种关系,还被众山贼看作是山寨的一员,他还会继续信任自己吗?何况同去的梁兄弟还被困在山上,自己却得以逃脱……   忽如其来地,耳畔响起贺老板的那句“凡是上了山的人,没有一个能下来的”……顿时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脊背掠过。   对……自己逃下山的过程似乎也太过顺利了,真的只是运气使然么……会不会是山寨有意放自己下山……难道他们正是想要自己逃回县公署开口讲这一切?他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只因从来摸不着杨辉的路数。   沈夷睡下也是辗转反侧。他虽然谨慎,却并不是十分多疑的一个人,可近来的一连串遭遇令他心有余悸,忍不住处处多猜测几分,这样一来,却只有更加不安。   熬到凌晨,终于能睡过去,然而梦境不断,一会儿是被迫与杨辉在山上喝交杯酒,一会儿是县长郑重嘱托他平安归来,一会儿又是在山上牢房里,与杨辉同挤一条薄被……梦境断断续续,他也几次醒来,又几次睡去,只觉心跳得厉害,比通宵不眠还要疲惫。   第二天他脸色憔悴,却仍照习惯早起。他不敢轻易出房间,怕被熟人撞见,于是拿笔随意练了一篇字。伙计把早饭送进房里,又照贺老板“多陪沈先生说说话解闷”的吩咐,在一旁拉了几句家常,沈夷听他讲市井见闻,心情也稍见放松。   待听到给店里供肉的陈屠夫的儿子小小年纪就随父亲出摊、比伙计还老练时,他心中一动,陡然联想学校的事,于是问:“县里筹办要建新小学,不知动工了吗?”   伙计摇头,答没有听说。   沈夷缓缓垂下目光,没有作声。   这样过了两天,他决意要想个办法,总不能像这样一直拖下去。山寨他当然是不会回去的,回县公署却又有种种顾虑,自己的住处恐怕也要更换……   思索了整整一天,他最终作出一个决定:走。远离山寨,也离开芙县!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觉得双方的纠葛里有些他完全不知道的东西……他看不到,却本能地感到极其危险,仿佛一个深渊大口,他正踏在边缘,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了。   这样一走了之等于临阵脱逃,他心里并非没有愧疚……可是当下情形实在扑朔迷离,自己贸然行动恐怕会出大错……就当做,自己已经死在山寨了吧。其实他也的确做好了这个准备。因身份暴露而被杀,他不怕;可陷入重重迷雾里,他着实害怕。   想通之后,他找来贺老板,秘密托他借一辆马车,明早来用。   贺老板惊喜道:“您休养好了,要回家去了吗?”   沈夷避而不答,只温言说:“是要走了,多亏大家的照顾,我才能平安无事,多谢了。”   贺老板连连要他不必客气,接着一口答应,说车马都是小事,转头就去准备了。   沈夷则写下两封信,一封给县长,表达自己离去的歉疚,并直言道出心中的种种疑问;第二封给贺老板,请他在自己走后让锁匠打开自己家门,屋里的财物用于付账,如有剩余,就连同自己的书本一起捐给学校,至于其他家具衣物,就全任他处置。   写完之后,他心里陡然一下轻松,早早上床睡了,只等明天一早离开芙县。 第四十三章 追回   做了决定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担,沈夷很快就睡着了,连日疲惫下,他睡得又沉又香,梦都没有做。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脸上发热,那温热触觉缓缓挪动,似是手指在脸上抚摸。   他迷迷糊糊中,侧过脸想要避开,谁知那手顺着脸际下滑,停在他下巴,又滑落到他脖子上,手掌贴上的火热温度,令他呼吸间连咽喉都像被热浪包裹。   他不由睁开眼,一睁就被房里的亮光闪得眯了一下,本能抬手来挡,脑中还隐隐疑惑——明明睡前是熄了灯的,怎么是亮着?   “夫人,醒了?”毫无预兆地,一个声音在旁响起。   这熟悉的声音不高,却宛如一道炸雷,直炸到沈夷心里!他一愣之后,猛地打了个激灵,立刻挣起身,戒备地向后缩——哪怕还未去看,他也听出了来人是谁。   杨辉一身黑色风衣坐在床前,看他大惊失色的样子,微微一笑:“夫人见我来了,不高兴啊?”   沈夷这一刻只觉浑身的血都僵住了,心则狂跳得连呼吸都困难,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拼命后退,直到死死抵在墙上。   怎么会……他竟会突然……   杨辉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向后躲,也没阻止,只是轻轻拿起两个信封:“夫人给县长和店老板都留了信,怎么却独独忘了我呢?”   沈夷一怔。杨辉话语平常,沈夷却直觉他极其不痛快,不由更紧张了一分。其实写信时也不是没有想过给杨辉留几句话,可是一来他知道杨辉心中早有主意,不论他说什么都是枉然;二来信留在芙县,又怎么可能送到杨辉手上……况且,要是被有心人知道,谣传他与杨辉勾结,也是给县公署增添麻烦。所以犹豫再三,这信就没写。   这时问到了信的事,他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开口:“……就是写给你,你怎么收得到?”   杨辉眼中亮光一动,顿时露出笑容:“原来夫人不是不想给我写,是怕我收不到……你放心,不论在哪里,只要你写了,我就一定收得到。”他坐得更靠近床沿了一些,“你原本打算给我写什么?”   沈夷一时没有答言,微微垂下目光。他其实是想对杨辉说,这么有聪明才智,希望能用在正道上……   杨辉见他不开口,便笑着说:“那我来猜猜,夫人一定是要向我致歉,只因违背了许下的诺言,对不对?”   沈夷吃惊抬头,诺言?   杨辉含笑点头:“是啊,夫人不是说过要陪我在万木山好好玩一趟、至少要走三四天么?我还没忘记。”   沈夷一愣之后反应过来,这话自己确实说过,但当时……他急着分辩:“可那……”   “那就好,”杨辉站起身来,注视沈夷,“现在夫人也用不着写信致歉了,可以回去履行承诺。”   见他俯身挨近,沈夷又惊又急,想要叫人又有顾虑,就这一眨眼之间,天旋地转——他被杨辉扛到了肩上。   “三更半夜把人吵醒,这可不礼貌,我建议夫人不要做。”杨辉一边说,一边跨出了房门。   由过道出了客房,穿过寂静的后院,看院门的小伙计陡然看见他们,急忙上前,才说出“客官”两个字,就被杨辉大步闯出了门,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   “哎……哎……”   杨辉理都不理身后的动静,径直走到院外的一匹马边,从马鞍上扯下一件披风抖开,将只着单衣的沈夷裹住,翻身就上了马。   沈夷方才被他架在肩上,又惊又慌,又心存顾虑没有叫人,等马匹一跑动,才骤然清醒。   ——杨辉是要把他带走,带出芙县!   他惊惧之下本能一挣扎,就在马上摇摇晃晃,险些被疾驰的马儿颠下来。杨辉一手捞住他的腰,“夫人坐好,抓牢了。”   沈夷立时脸上发烫——杨辉把他安置在身前,却是面朝着人背朝着马,他刚才情急之下一伸手,就死死抓住了杨辉的衣服。   马儿跑过深夜的县城街道,一座座屋舍在风声作响里飞速后移,沈夷心中大乱不知所措,忽然一束灯光从前方照来。   “什么人!”   沈夷扭头去看,前方路上四五个人,背着套筒步枪,一脸戒备,原来是巡夜的保安团小队。   他心急剧狂跳,一阵惊喜,只想着赶快脱身,不假思索就出声:“是我……”   杨辉脸孔透出几分冷峻,他对前方的喝问置若罔闻,照样奔驰前行,却在经过后,放缓了马速。   “站住!站住!”几人纷纷追赶,同时取下身上的枪支。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和拉开枪栓的声音在夜里分外清晰。   沈夷大惊,才要出声阻止,杨辉骤然一勒马,一只手抱紧了他,另一只手中多了一支枪,咬在口中向后一拉,枪栓即开,顺着力道划了半个弧,直指向马后正端枪瞄准的几人。   几声枪响,伴着物品掉落声响。   ——保安团几人全部右臂中枪,枪支噼啪落地!   “告诉你们县长大人,沈先生在我们山寨做客,一切好得很。”杨辉居高临下说完,转回身看了怀中惊愕的沈夷一眼,接着纵马驰去。   捂伤呼疼的几人回过神,无力鸣枪示警,只得四散跑去报信。   “夫人是不是很失望?”杨辉微微一笑,“本以为可以半途留下,是么?”   沈夷没有作声。那一瞬间他的确十分惊喜,以为自己能被拦截下来,现在当然是心中失望。可他也没有告诉杨辉,当那几人就要开枪的时候,他更担心杨辉的安危,心都飞到了嗓子眼,一心只害怕枪弹会打着他,倒是丝毫没想到自己。   于是现在自己既是失望,又是松了一口大气,还夹杂一些微妙的惭愧:杨辉到底是匪徒凶性,一出手把县里的巡卫都击倒了,自己反倒还替他担心……他才一个人,就这么厉害了……   对了,他只有一个人!沈夷这才注意到这件事,继而想到一个人再厉害,难道还能逃脱全县的围捕吗……芙县近来守卫严密,保安团都配得有枪,到时大批人马持枪一围,杨辉又能撂倒多少人?……刚才那几人一定报信去了……   他急急开口:“你出不去的!城门一定有人守着……你还是停下吧,我……”他想说自己带着杨辉上县公署,至少先保住他的性命,却被杨辉打断了。   “我就说夫人对芙县还不熟呢……谁说我要从城门走?”他轻轻一笑。   沈夷一怔。不从城门走,那……他连忙观望四周,果真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偏离了房屋众多的街巷,马匹正在一条偏僻黑暗的小道上疾驰,周围看不到几户人家,十分荒凉。   小道在荒凉的郊野里不断延伸。越过两道浅溪,翻过三座土丘,进入一片小树林,彻底连一户人家都没了,只有月光清清洒在枝叶间。   杨辉策马在林间穿行自如。他还心情很好地聊起了天:“夫人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他们位置相对,贴得又近,他一开口说话气息就吹到沈夷脸上,在林郊呼呼过耳的冷风里愈加显得炽热。   沈夷心情很乱,闷闷地随口说:“……还好。”   “怎么没上县公署?”杨辉接着问,“不把山上见闻告诉他们吗?……不怕辜负了你的使命?”   沈夷当然听得出其中的嘲讽意味,偏偏却无言以对。没错,他确实对县公署起了疑心,可这并不等于他就背弃了芙县,何况,说不定这是杨辉故意布下的圈套……“你希望我去说么?”   杨辉目光微微闪动,笑着说:“谈不上希望。无非是夫人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由得你。”   沈夷正要开口,杨辉忽然道:“夫人坐稳。”   话音才落,就猛地一个颠簸,沈夷差点被抛起来,手一紧,又不由自主抓紧了杨辉的衣服。   马紧接着又是腾跃两下,沈夷看不到前方情形,反着坐在急奔的马上,本就悬着心,没想到,在这起落颠簸的惊险时候,杨辉竟然放开了紧抱他的手!   “啊……”沈夷摇晃中险些被甩出去,吓得失声惊呼,顾不得多想一把抱住杨辉,才勉强稳住身体。   杨辉笑了一声,“都说小别胜新婚,几日不见,夫人果真热情多了。”   沈夷被他说得脸红羞愧,才一松手放开,马儿却又一颠,急剧下落,沈夷急忙又一抱紧,死死地抱住杨辉,只听见耳边轰然的风声和心头怦怦的乱跳,接着看见月光下一带土墙从眼前远去。原来是过了一个墙垛。   才喘过口气,马身又是一个腾跃,动作比先前都大,沈夷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力道压着往后仰,稍一不慎就要坠落马下,偏偏又看不到前方情形,也不知道是什么险地,他唯有紧紧抱住杨辉,颠簸中嘴唇都撞上了对方脖颈,可这怎么也管不得了。   马落地后,又变得轻盈平稳,原来是过了一道颇宽的沟渠。渠水幽深,在月下粼粼泛着波光。   跳过沟渠后,道路开阔起来,路边野花野草的清香在春夜里直扑人面。   沈夷知道,这恐怕是出了芙县了。很奇异地,他竟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心中不再纠葛如麻,即便明知自己将被重新囚于山寨。   虽然道路平坦了,可杨辉似乎是尝出了其中的乐趣,把马骑得时快时慢,颠簸不止,有时在疾冲时突然一勒,马儿急刹不住高高扬起前蹄,脸色发白的沈夷只能手脚并用地死死把他抱住。   沈夷当然知道他故意,可是这骑坐的位置太恼人,看不见前方已经令人恐惧了,缰绳马鬃更是一点抓不到,除了抱紧杨辉又能怎么办?奔驰中,他因惊吓而发白的脸忽然渐渐泛红,连耳根都开始发烫,脸上露出又吃惊又难堪的神情。   ——紧紧相贴中,他清楚地发觉对方下身硬挺勃发,正抵着自己。 第四十四章 轿礼   更令他难堪的是,在彼此的碰撞和紧贴中,自己下身竟然开始发热,升腾出异样的感觉,这令他羞愧难言……他一面恨不得马上脱离这尴尬处境,一面奋力压抑身体反应,只恐杨辉察觉。   好在杨辉像是不愿耽搁时间,没再恶作剧,于是马儿平稳飞快地向前行进,不多久就抵达万木山脚。   杨辉停住,下马打了一个唿哨。   本来沈夷正窘迫难以自处,待他下马,立刻舒了一口气,却又见他这样举动,于是不解地待在马上观看。   很快,林木中有动静,借着皎皎月光,能看到来了一顶八人抬的轿子,抬轿的是八名精壮的喽啰。他们把轿子放下,恭敬地向杨辉行礼。杨辉点点头,他们又一齐转向沈夷,躬身抱拳行礼:“请夫人上轿!”   沈夷又是吃惊又是尴尬,没等作出反应,杨辉就上前一把将他从马上抱下来,转身上了轿。   “唔……我……”沈夷一惊,话没出口就已经身在轿中。轿中黑暗,只留有小窗可见外面景物,他手一撑,触碰到光滑的轿壁。“……这是要干什么?”他不由脱口问道。   “补还成婚时对夫人亏欠的礼数。”杨辉抱着他坐直,扬声说,“走。”   轿外喽啰们齐声喝道:“一,二,三……起!”轿子离地而起,平稳前行,向山上进发。   沈夷摸索着想从他身上下来,坐到椅子上,身体才一偏,就被牢牢抱住,火热的亲吻贴上来。沈夷心倏然急跳,感到他的亲吻分外急切冲动,重重印在自己脸颊颈侧,滚烫如火,顿时透不过气来,心底涌起几分惊慌:“你……”   “夫人坐好。”杨辉重重吮了吮他嘴唇,激得他发出一声低微抽息,才重新又将他抱直,把盖在他身上的披风挥到一旁。   沈夷挣扎不动,背倚在他怀中,身体紧贴倍觉热烫,不由得呼吸急促,想要请求他松一松,还没开口,脸上蓦地透出一片深红,话语被截在了紧咬的牙关下——杨辉灼热的手从衣下探入,从他赤裸的腰部开始抚摸,渐渐向上滑去。   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后脑发麻,之前在山上的那些夜晚又铺天盖地袭来……那无法克制的失态,巅峰的快感与羞耻……杨辉火热粗糙的手掌已沿着光滑的侧腰滑上前胸,在咚咚震得厉害的心口抚摸片刻,又低头用力亲了亲他后颈。   沈夷心知那种事免不了,红着脸低声开口:“别在……别在路上……”骤然又一个哆嗦,背脊都绷紧了。   杨辉深深抚摸,声音低沉:“那在哪里?”   沈夷强忍着乳尖被他手指揉摸的酥麻战栗,不敢出声,左右拧了拧身躯,却挣脱不动,只能就这样任他在衣下抚弄,可那里太过敏感,他控制不住地颤抖,鬓边都发了微汗,半晌,才努力压住羞耻说道:“回……回去……”   这算是答应的意思了,他说着这话,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要烧起来,幸好不必面对杨辉……可即使不看,却也能感知背后目光的灼热,衣下抚摸的手更是一刻未停,这令他更是无地自容,上身动不得,双腿便用力挣了挣,想要从杨辉身上滑下去。   “夫人没那么无情,还知道想着回来……”察觉他的动作,杨辉又往他脸颊亲了一下,衣下的手随之向下滑去。   “……嗯!”沈夷忍不住发出轻微声响,他吃了一惊——杨辉的手滑到他下身,停在他光裸的大腿内侧,热烫的温度灼得他一下绷紧了腰身。   那只手微微一掰,他就变作双腿岔开坐在杨辉腿上,沈夷这辈子哪里有过这种姿态,他脸烧得更厉害,拼命摸索着去阻拦杨辉的手,顾不得羞耻地恳求:“等回到了……再……”   “再什么?”杨辉跟他躲迷藏一般,抚摸的手绕过他的抓寻,从他腿上转到小腹,轻轻摩挲几下又滑到腰上,叫他手忙脚乱捉不着,反而把自己本就宽松的单衣挣得更松脱了几分。   沈夷正在着急忙乱,忽然被杨辉一把将手抓住:“夫人,其实我是为了你……”   他握着沈夷的手向下伸,沈夷身体一震,刹那间惊愕羞愧至极,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下那地方竟然已是直直挺立!   见他羞愧得微蜷起身,杨辉轻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是怕你着急而已。”说着抓住他的手更按上那里。   沈夷拼命挣开,杨辉却也不拦,由着他甩开后连同身体一把圈住,另一只手则探入单裤内,火热地握住。   沈夷只觉下身蓦地一麻,双腿都要失去知觉一样,滚滚热流自绷紧的小腹向下涌,汇聚到深处却燃起蓬勃火焰……他禁不住惊喘出声,随即又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赶紧重新咬住牙关。   “夫人很喜欢吗……”杨辉摩挲揉按着手中愈见发涨发烫的茎身,更紧地圈住浑身不住发抖的沈夷,往他滚烫的脸上又亲两下,“喜欢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声音里也带了些微喘息,早已勃发的下身抵在沈夷腰下略作磨蹭。   沈夷颤抖得厉害,抵不住他揉弄,屈起了膝盖挣扎,却令杨辉手掌收得更紧,一时间情潮奔涌更急,眼帘都湿了,极力压抑住吟喘:“别……别再问了……”   杨辉盯着他颤动不已的肩头,网开一面地低声道:“那我想想……换一个?”手上却更快了几分,不住上下摩弄。   这样的情欲折磨令沈夷又是挣扭了几番,汗湿了单衣才终于喷发。杨辉接了一手热流,又去揉他湿腻的顶端,激得沈夷一哆嗦,才沿着私处下滑,抵上隐在窄缝里的幽径入口。   沈夷在高潮后还未缓过神,那满沾着腻液的手指就滑了半根进去。“我换个问题,夫人这几天想我么?”   “我……”   修长的手指就着湿腻渐渐滑深,沈夷倚坐的身姿都在不稳,声音更是发抖:“我……是……是想、想过的……”   杨辉略一停。“夫人没骗我?”   “……嗯。”沈夷低低出声。他偏了偏腰想要摆脱,却引得手指又深入一截,顿时僵住,不敢再动分毫。   “那夫人想我些什么?”   沈夷才迟疑了片刻,第二根湿滑的手指就探入了进去!他背脊一绷,慌忙答道:“想……想你……会不会生气……”   杨辉噗哧轻笑,“当然不会,我怎会生夫人的气……我喜欢你还来不及。”他这样说着,手却不停,两根手指摸索着在高热幽深的窄径徐徐深入,逼得沈夷坐在他身上又是一阵发抖。   “夫人呢,喜欢我吗?”   沈夷没有马上应答,沉默间两根手指忽地加快,猛然顶入一截,恰好擦过那隐秘敏感处,沈夷重重一颤,脊背发麻,差点就要叫出声来。他胸口剧烈起伏,急喘了几口才开口:“是……”   “是什么?”   火热湿腻的手指在紧窄深径里不住揉按,沈夷止不住地挣扭,薄薄的单衣拉出道道皱痕,他轻轻闭了闭眼睛,缓缓吸气,努力稳住不发出难堪的声音:“是……喜欢的……”   “真话?”   “……嗯,”沈夷汗水顺着鬓边淌下,无暇思量其他,如实开口,“喜欢是喜欢的……只不过,你、你总做那事……我……”   杨辉漆黑的眼睛里闪动极为明亮的光芒,他又亲了沈夷耳朵一下,低声道:“……是这种事么?”   感到手指一下从体内退出,沈夷不觉愣怔,紧接着,一根粗大火热的硬物就抵了上来,才一贴,惊人的热度便令他猛地一哆嗦,没等他反应过来,随即就顶入了炽热紧窄的体内。   “啊……”沈夷身体一阵摇晃,竟没来得及压抑呻吟,顿时深深羞愧,低头咬住了衣服,把不堪的声音止在口中。   杨辉挺身,粗大勃发往他体内深处缓缓推进……沈夷岔开的双腿都在发抖,下身烫得厉害,仿佛一团火顺着体内烧上来,连呼吸都在发烫,只得小心翼翼地屏息,任凭对方强硬地占据一切。   杨辉忍了许久,下身早已被情欲打湿;沈夷被湿滑滑地挺入,并没多少痛楚,只是那粗壮仍令他涨得难受,他本能地一收紧身体,便将粗大轮廓绷住,然而阻碍之后,它却更加涨大,更加粗野急切,几乎要把沈夷逼得发疯……不得已,他只能极力放松身体,迎纳其带着炙人热度深入体内。   渐渐地,没入了大半,沈夷不敢稍动,窗外月光照出他神色羞耻红透的脸,他背脊抖动,眼帘湿透了,呼吸里夹着细微的轻喘。   杨辉也在低喘,他已经放开对沈夷的禁锢,抚上他的脸,轻轻扳过来,见他这样神色,心里猛然一阵冲动——   沈夷一震,倒抽一口凉气,万没料到他骤然一顶,直接齐根埋了进去!还未作出反应,就被杨辉堵上嘴唇,重重地辗转亲吻。   “唔……”沈夷有片刻晕眩,亲吻过后,体内的有力抽送让他又是浑身战栗,不住挣动;杨辉扶他坐在自己怀中,一面挺身一面看他咬住衣服压抑呻吟,“夫人委屈了……本来应该锣鼓齐鸣、全寨人一起迎接……还是那样更好,夫人也就不怕这点点声响,我这就……”   沈夷一怔,立刻拼命摇头。他绝不肯让更多人瞧见。抽息颤抖中,他还费力地伸出手,将小窗的帘子拉上。   杨辉笑了笑,又抱着他继续激烈挺动。   沈夷眼中满是水光,浑身汗湿,冷不防被狠狠顶到敏感至极处,身体就疯狂扭动战栗,继而绞紧那粗大火热,再被它往深处厮磨……抵不住了稍稍放松,又是几十下迅猛抽送……   他单衣半敞,单裤滑落到膝弯,裸露出的双腿阵阵发抖。衣下的两处乳尖被揉弄得艳红挺立,竖立的前端已经射过一次,却被抚摸和抽顶又再激起。   夜风将轿帘边角卷得扑打不止,泄露出里头一丝浓重的喘息,又即刻随风散去。   轿子忽然停住了。   沈夷并没察觉,只听轿夫们在外齐声道:“愿大当家和夫人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这来得突然,他犹在发愣,忽然身体猛地一歪——轿身竟然摇晃起来!   猝不及防地,他发出一声惊呼——杨辉还埋在他体内,这一晃便使那粗大硬挺捣入深处,刹那间他眼泪滑下,赶忙要扶住什么支撑自己。   可轿身晃动竟是连续不止,沈夷没来得及抓住任何物件,就被颠来抛去,宛如卷在一个翻涌的海浪之上,不由大惊失色;最难堪的是随着摇晃,体内阳根骤然猛进,骤然抽退,狠狠撞击,一刻都不停歇……他抵不住这可怕的颠簸,支撑不住自己东歪西摇的身体,更无法咬住衣服,顿时再也忍不住地呻吟出声。   杨辉抱牢了他的腰,紧紧把他圈在怀中,随着他在轿中一起颠晃,从下身涌起的巨大快感宛如扑天浪潮,能把一切吞没……杨辉重重喘息,听见沈夷无法压抑的一声呻吟,冲挺间的火热勃发在他体内竟又涨大了一分。   轿夫们整齐有力地摇着轿子,喝着口号,一时偏左,一时偏右,一时两边齐摇,轿身如同挂在店铺里的一块标签木牌在风中抖摇不止。   颠晃中,几番猛烈摩弄进退,沈夷止不住满脸泪水,有几下被狠狠磨过敏感处,竟然不顾一切激射出来。杨辉也浑身血沸,在这无可形容的极度欢愉里喷发,倾注在沈夷火热紧绷的身体深处。   晃动终于停下。   轿夫又抬着轿子,平稳向前走去。   沈夷无力地撑住杨辉手臂,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褪到膝弯的裤子已在颠晃挣扎中滑落,此时下身一丝不挂地坐在杨辉腿上,股间滑腻热液顺着双腿淌落。   杨辉将沈夷抱起翻转,变为正面相对坐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他头发,往他湿润发烫的脸颊和嘴唇上亲吻两下。   沈夷喘息未定,疲惫无力,吃力地开口:“你……”他心中又惊又恼,没想到杨辉竟然用这种法子……   “颠轿是我们本地婚俗,上回亏欠了夫人,现在补还。”杨辉望向窗口,那里帘子因刚刚一番摇晃而滑开,重新能看到外头的树林和山月,“这条路就是夫人私跑下山的路,这个地方叫做四木台,只因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棵百年大榆树,总共四棵……也不知哪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用谐音给改了个名,叫做‘思慕台’,路旁还有个老旧石碑呢,那天夫人走得匆忙,恐怕没注意吧。”   他看回沈夷,微带笑意,接着说:“刚才是思慕台的第一层,颠轿礼要行完四层,共计颠够一百下,才算百年好合。”   沈夷惊得脸色都变了。他当然知道颠轿是北方一些地区的婚礼习俗,可哪里想会落到自己身上,急忙一把抓住他:“……后面的就取消吧……不要再来了!”   “不行,这是礼数。”   说话间,轿子又停了,轿夫们齐声又祝:“愿大当家和夫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沈夷眼中露出焦急惊惧神色,还要开口,杨辉却径直吻住他嘴唇,手则抱起他腰身,令他坐上自己半硬的茎身。   轿子又陡然摇晃。   这回摇得竟比之前还要剧烈,仿佛暴风卷袭,东翻西倒,令人恐慌晕眩。偏偏沈夷被牢牢扣在杨辉身上,才几下冲撞磨蹭,抵在光裸股间的半硬阳根就全然坚挺,随着又一下颠摇,深深插入湿腻热烫的幽径。   八名轿夫毫不吝啬地施展力气,轿子上上下下摇动,边上的流苏都飞起来。沈夷失声惊叫,泪水止不住地滑下,伏在杨辉身上随着轿子东翻西侧,抛高甩低,不知被体内的火热粗壮顶撞旋磨了几轮……有时差点整根抽离,下一刻又直直挺入,猛烈的抽摩颠簸令他神志崩溃……   轿夫们恪尽职守,抬着轿子走完四层思慕台,颠满一百下,最后齐声祝“大当家和夫人百年好合”后,才终告结束。   沈夷已经浑身湿透地晕迷过去,杨辉抱着他,拿过披风重新给他裹上,望向窗外一轮山月,若有所思。   --------------------   山大王:我怎么会生夫人的气   作者:他说的你也信!你看他像是不生气的样子吗……   这里悄咪咪请个假:这周工作开始新任务,可能周末更不了o(╥﹏╥)o 第四十五章 规矩   沈夷一直昏睡,期间只模模糊糊听见那熟悉而响亮的山顶铃声,想要睁眼,却怎么样也睁不动,只得又陷入沉睡中。   最终醒来时,满天霞红照入窗里,温暖且醉人。   沈夷习惯了早起,总是赶在朝霞升起之前,不免下意识地暗想自己醒晚了么,于是就要推被起身。   可是才一动,就发现浑身仿佛僵住了一样,竟连手都抬不起来,完全地不听使唤,力气不知去了哪。缓了一阵,知觉渐渐清晰,才难受得皱起眉头——自己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酸软至极,手还算能动一动,下身却是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以至于,他勉强撑起了一半,却因腰腿太过酸麻,支撑不住软了回去。   直到这时,昨夜一切才渐渐从脑中浮现……那荒唐的轿子,翻腾的夜色,令他倍感吃力的对话……他顿时脸上烧红,又羞又惭,恨不得遁入地底。   他垂眼去看自己,身上倒是好好穿着衣服,却是一套新的单衣,知道是杨辉给换过了。   重入山寨,也不知会是什么样情形。他不由叹了口气。杨辉不见人影,大概是一早又出去了……山上同住时才发现,他从来都是这样的,铃声一响便已穿戴整齐,早起的习惯不逊于自己……暂时不用见他,沈夷微微松了口气。   可床还是要起的,总不能等他回来,自己还在床上,那更不知他要说些什么话了。沈夷咬咬牙,重新慢慢地撑起,忍着浑身巨大的酸麻不适,摇摇晃晃地稳住,算是坐起身了。   可才一提力,下身的酸软直冲上来,非但不能起身,还猛地向后栽倒,他急忙反手一撑,撑在床头栏上,这才勉强又稳住。   手掌拍击床栏的声音惊动了外间的喽啰,他立刻进来,见到沈夷已醒,于是一面端茶倒水,一面禀报说,六当家一直在等候,想要与他说几句话,听说他身体不适,请他不用起身,六当家自己进来探视。   沈夷脸上发烫,半是因为自己的窘况,半是因为曾对吴庭舟的诓骗。他摇摇头,坚持要下床穿戴。   喽啰只得递过崭新外衣,又扶他起来。沈夷装束整齐后,才肯见吴庭舟。   一身白衣的吴庭舟一进来,照旧恭恭敬敬地问好:“沈先生。”   沈夷顿时更有几分尴尬,毕竟是自己利用了人家,再次见面别提有多不自在。他迟疑半晌,才要说句歉疚的话,吴庭舟却先开口了,神情里满是歉意:   “我起初不知道……原来您真的是自由受限的,这未免太过分了!于是我去问了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您……”   沈夷脸上更尴尬了一些,下意识地微微垂下目光——杨辉肯定是把自己“奸细”的身份告诉吴庭舟了。   “大哥说,这其中有一些缘故,三言两语说不清……”   沈夷绷紧的心底不觉暗暗一松。   “……总之,是怕您犯傻,被人家骗了。”   沈夷不由抬眼,看着坦诚转述杨辉回答并关切望向他的吴庭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心想还有谁能比杨辉骗他更多,也亏得敢说这句话……可当着吴庭舟的面,喉头动了动,硬是咽下去了。   “是啊,您心太善了,”吴庭舟感慨着,显然对杨辉的话极为认同,“大哥说,您临走前,还不忘留书给我开脱,说下山的事与我无关……您事事想着别人,难免会被歹人辜负欺骗。”   沈夷听他言辞恳切,更是不自在,好在吴庭舟此时进入了正题:“沈先生,照我们之前的商议,我已经拟好了新课本的篇目和学年计划,等您有空时请看一看,加以指正,将来我们就用于芙县儿童的教学。”   沈夷一怔又是一凛,既吃惊于他办事的快捷,更惊异于山寨对芙县的势在必得——简直是看作囊中之物一般。   吴庭舟见他怔怔不语,以为他还疲惫着精神不济,连忙说:“……快吃晚饭了,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请您过目。”   沈夷这才醒悟过来,转头看向窗外——他以为这是朝霞,原来竟然是黄昏了!   吴庭舟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犹豫了一阵,仍是望着沈夷轻声开了口:“沈先生,希望有天……你能叫我一声六弟。”   沈夷目送他离开屋子,只觉心头发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杨辉回来和他一起吃晚饭。出乎他意料,杨辉丝毫没有为难他,态度就跟之前一样,仿佛他偷跑下山的事根本没有发生。   倒是他沉不住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杨辉有滋有味地吃着饭,头也没抬:“和夫人心有灵犀。”一面还给他夹了一筷子。   沈夷胸口一堵,知道再问什么也是白费。   晚上照旧一起休息,沈夷难以入眠。蓦地腰间一暖,杨辉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   感到他身体微微一僵,杨辉笑着低声说:“放心吧,你身体还没好,我不忍心……”   沈夷才稍一松口气,就听他接着说:“……怎么也要休息几天,好好恢复了,才能去受刑。”   沈夷始料未及,顿时愣住了。   杨辉语气十分认真:“按照山寨的规矩,应当先受刑罚,后处死。不能破例。”   沈夷感到一阵凉意从后背漫上,差点透不过气来。他明白自己并不怕死,可是这话从杨辉嘴里说出来……是杨辉要杀他……忽然之间竟然无比心寒。不,自己是不怕死的,上山以前早就抱定了会死的决心,对,现在也是一样,不会有什么不同……他极力稳住情绪,沉默了一阵,开口:“那你应该,把我押到牢房去。”   杨辉仍然亲昵地环着他:“话不是那么说的……毕竟,我们还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   呜呜呜呜不但短小还迟到了!抱歉!抱歉!深深地抱歉! 第四十六章 泾渭   沈夷心头发冷,喉头发僵,本能想要推开他的亲近,却推不动。半晌,才勉强镇定地开口,声音却是干涩:“死……定在哪天?”   杨辉却反问:“你有什么心愿么?”   沈夷沉默不答。   “我怎么忘了,夫人的心愿是剿匪成功。”杨辉微微一笑,“这个,真是难为我了,不如换一个?比如……给县公署留书?你放心,我不像他们小气,你写了信,我保准完好无损地交给他们。”   沈夷却摇头。“不用了。”   “那夫人早点入睡,养好身体。”杨辉照旧搂着他,自己轻轻打了个呵欠,很快呼吸变得舒缓匀长。沈夷背对他,发了许久的呆,到了后半夜,眼神却由茫然渐渐转为坚毅,想通以后,也随之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他主动请吴庭舟过来,两人商议办学的事,谈得投机尽兴,又拟定了许多方案。   吴庭舟惊讶说:“先生今天精神分外好,思维分外敏捷,像是不知疲倦!……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沈夷笑了笑,“大概是……昨天休息了很久,所以今天倍有精神。”他料想吴庭舟一定是不知情的,所以才当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他也并未打算把实情讲出,免得这孩子难受。昨晚已经想得很清楚,既然是活不了几天,那就如杨辉说的,把心愿了结……想一想,山寨攻下芙县恐怕是迟早的事,那不如及早将办学的事完成,将来他们进入芙县后,小孩子们能受到更好的教育。   ——其实,他也不能肯定杨辉是否真的要杀了自己,可他实在是摸不清杨辉的真面目……想到前天夜里,杨辉二话不说回手开枪的情景,他就心有余悸。或许……只有把他处死才能在山寨立威,维护规矩,慑服众人,所以杨辉并没有骗他。   无论如何,他不能心存侥幸。为了抓紧最后的时日,他抛却了一切往日的顾虑和犹豫,无比专注地投入到办学事务中,也就格外高效。   晚上照旧与杨辉一同吃饭,饭菜比下山前要丰盛精细,沈夷知道这是临近死期的“上路饭”,不由打量了几眼。   杨辉见他注视饭菜,便微笑说:“是不是觉得比从前吃得好了?都是为了给夫人补补,我也是托你的福。”   沈夷忙了一天也饿了,也没理会他,端起碗就大口吃饭。杨辉见他吃得香,面带笑容地在旁替他夹菜,“夫人胃口不错啊。”   他本不打算搭话,谁知就忽如其来脱口一句:“托你的福。”   杨辉扑哧笑出声,笑完了看着他,“夫人说这种赌气话,是在怪我吗?”   见沈夷不答,他叹了口气,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神情却是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可我也是照章办事,没有办法。”   这句话就像是一锤定音,沈夷心底那一丝的不确定也没有了。他握筷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脑中有一时的放空,不知是过分的惊愕,还是彻底的轻松。   晚上杨辉仍搂着他睡,沈夷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十分抵触,奋力把他手臂推开,执拗地推了多次,最后杨辉自己无可奈何地放开了,“……夫人生气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声。   沈夷侧着朝外,听见他话中似乎委屈不解,不免感到荒谬可笑。大概自己从小习惯了泾渭分明的处事,不明白为何杨辉能够一面决定杀掉自己一面亲密如旧……他更希望杨辉将他当做敌人关起来,仇恨以对,这样才更好坦然接受……   不得其解里,他脑中突然又浮现杨辉在囚室百般恳切地对他说:“你去哪里,我就一定要去哪里……”   “我放心不下,是一定要来的……”   “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沈夷感到冰水从四面八方涌入,灌入肢体血脉,连最后一丝热气都卷走淹没了,连算得上厚实的软被都裹不暖一点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硬逼自己转开念头,只去想自己上山前在县公署众人前做出的保证,想县长对他的叮嘱,“他擅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你要千万记住,不能听信他的任何话,切不要被他迷惑!”   反复想了许多遍,这才终于睡着了。 第四十七章 刑罚   清晨醒来一看,那双手又环上了他的腰,还真难以摆脱,沈夷脸色一僵,却没再徒劳,只是背对着杨辉,不作理会。   他一动不动,那双手却收紧了一些,杨辉在他背后开口:“夫人醒了也不出声,还睡吗?”   外面天还暗着,但沈夷心知杨辉必定是要起身,并不答话,只等他走了,自己眼不见为净再起床。   杨辉稍等了等,不见他理睬自己,果然把双手放开,自己起来,一边着装一边说:“夫人辛苦,多睡一会儿吧,我派人通知六弟,让他午后再来。”   沈夷一听,急了,立即开口:“不!”   杨辉看向他。   沈夷坐起来,也迅速动手穿戴,冷淡说:“我不睡了。”他要抓紧完成最后的心愿,一时一刻都不能浪费,怎么能白白耽误一个上午?   杨辉一笑,“那好啊,我们一起吃早饭!”等着他穿着停当,才拉着他一起往外走。   沈夷虽然不愿看见他在眼前一副姿态亲昵的模样,但既已经想通认清,也就不多加理会。   由于一心一意地投入,办学方案进展顺利,几天后就都议定了。他心中踏实不少,又想起县志的事,决定赶紧趁这大好时机,着手写下关于万木山的篇章,从地理到人事,记录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他心想,自己是没办法修完整部县志了,能把县志中最不易采集的部分写完,也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可是才开始动笔,杨辉却告诉他:受刑之期到了。   这天一大早,全山寨还在例行操练,杨辉就带着他出了院子,沿着山道向前走。   沈夷清楚是要去往受刑的地方,还不知那里是个什么阴森可怖的景象,他神色镇定坦然,背脊挺得笔直,心中却不免发沉,就连脚步都有些隐隐的发僵,一句话都不说。   偏偏杨辉一面观赏路途的芳春景致,一面还评点下方众人的操演,不时转脸和他说笑几句,仿佛是在出游踏青,满心的愉快。   沈夷既觉得怪异,又感到心寒——大概像杨辉这样杀过人见过血的山匪,根本不把刑求当做一回事,甚至还抱着饶有兴致的态度……   他的心更沉得厉害了,照旧一言不发,埋头跟着走。   这条路越走越偏,曲径幽深,藤花牵蔓,因为春雨停了,阳光充裕,山石缝里还开出几枝野牡丹,迎着春风略略绽开,娇态动人。   杨辉心情更好了,拉着他的手,步履轻快地向前走,还一面说了两个山上的传说故事,什么仙女,又是什么树精。   沈夷没有一点心思听,还在不住地猜想:刑罚会是什么?棍棒?皮鞭?是不是……还要当着众人的面?   他越想越是茫然不知所措,不是恐惧,只是心里发空。   终于杨辉打断了他思绪:“夫人,到了。”   沈夷一惊回过神来,抬眼看去,却是愣住了。   ——原来,这是一座小屋,建在高高的山岩上,用以瞭望。屋子小小的一座,不设门户,根本就像个棚子而已,徒有三壁,简陋极了。   但这里视野非常广阔,下方几条主要山道尽收眼底,一览无余。满山喽啰们还在列队操练,虽然远得看不清面目,但喊的口号声震山壁,余音不息。   他还在发愣,身边杨辉就开口提醒了:“夫人看外面做什么?该到这边来。”   沈夷顺他指的方向一看,脸色立刻变了——这里,竟然摆放着一张藤制的春凳!   杨辉见他瞪着春凳一动不动,叹了口气,“夫人不配合,也只好我来服侍了。”   说着,拉沈夷两步走到边上。沈夷只觉得腰身一轻,就整个人俯身趴在了春凳上。他惊慌抬头,只见杨辉用软绸把他双手向后背反绑住。   他下意识地挣扎,却被杨辉一把按住,两下绑好:“夫人应该没忘,今天是来受刑的……不要乱动,万一摔到地上,更难受了。”   “……你干什么!”沈夷又惊又怒,忿然道,“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让我站着!”这种趴伏的姿态未免屈辱,他从来没有过,就算是小时候,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体罚,父母也从没让他趴着挨打。   “站着?不对吧,”杨辉摇摇头,“沈大哥不是说过,偷东西是要跪祠堂的么?怎么是站着了?”   沈夷一愕,偷东西?   “夫人偷了六弟的衣服,按道理,应该罚跪,还要拿棍子狠狠抽,是不是?”杨辉看着脸上顿时变得通红、无法争辩的沈夷,“这是夫人亲口跟我讲的,总不会错吧?”   沈夷在这件事上本就过意不去,听他说出这个刺耳的“偷”字,更是羞愧,低头不语。   “男儿膝下有黄金,再说了,地上又硬又凉,我把下跪改成趴着,不算很过分吧?”   沈夷一时间无话可说。   杨辉叹了口气:“要不是夫人说,我也不知道偷东西要这么受罚……既然是夫人告诉我的,难免要以身作则了……”   他还没叹完,沈夷就头皮一麻,剧烈地一挣,要不是被按住,几乎从春凳上弹起:“你干什么!”   ——杨辉竟然一边说,一边将他衣袍掀起,裤子褪下,迫使他腰臀全然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发凉的下身令沈夷脸色整个变了,他何曾在光天化日下衣衫不整,更何况是这种……极度的羞耻令他不但耳根红透,就连脖子也一片嫣红,恨不得立刻掘开一个坑,把自己深深埋到地下去。   “我还没下鞭,怕什么?”杨辉安慰地抚了抚他后背,用商量的语气问,“依夫人说,多少鞭合适?”   沈夷挣扎不休,又羞又急:“我衣服……要穿上……”   “不要穿上?”杨辉惊讶,“要脱光了受罚吗?夫人怎么比我还严苛啊!”   沈夷急忙摇头摆手,奋力否认,“不是……要穿上,要穿上!”   杨辉却捉住他努力摆动的手掌:“五?什么意思,五百鞭?是不是太重了点?”摇摇头,又皱皱眉,然后自言自语,“还是五十好了,小惩大诫。夫人你说呢?”   沈夷却倒抽了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绷——只因杨辉的手落在他赤裸的臀上,一路向下滑去,手指滑入深深的沟缝中间,火热抵着来回摩挲。   他血都涌到了脸上,声音颤抖着变了调:“你放……放开!”   这时,就算再笨的人也知道接下来的事与床笫相关,他不免更加羞恼惊慌。那晚在轿里疯过一回以后,即便事后清洗了也上过药,可身子里总还有种湿腻腻的错觉,又麻又肿,仿佛粗大的阴茎仍旧埋在里面,休息几日还挥之不去,这两天才好些了。   因此这一碰,就让他惊慌失措。   “我想想。”杨辉的手指随着他答话,竟然往窄径里探入了一截,陷入火热紧绷的体内。   沈夷头皮一炸,重重地打了个颤抖,嘴唇都哆嗦起来。感到那强硬的手指还在渐渐滑深,他忍着难堪,咬了咬牙重又开口:“你……说是要打,为什么又、又做这种……啊……”   深入体内的手指轻轻搅弄起来,他猝不及防地脱口呻吟,赶紧极力打住,却无法再说下去。   他几近屏息地强忍,大睁着眼睛,只见底下满山队伍仍在列队演练,时有喝令声声,伴着体内逼迫的深入,更有一种仿佛大庭广众暴露不堪姿态的羞耻。   杨辉搅弄了好一阵,又徐徐撤出,依旧抵着穴眼摩挲揉按。沈夷膝腿发软,腰身抖得厉害,前端欲望却无法抑制地挺直。   “夫人,”杨辉声音里透出火热的气息,“五十下,你计数。”   沈夷只觉一只枕头被垫到了腰下,身体随之拱起,随即,滚烫湿润的什么取代手指抵了上来。   他心里清楚,大惊地想要摆脱,却被撑开身体,一寸寸推入。   他额头渗出热汗,绷紧的背脊发着抖,承受着沉默而缓慢的进占。眼睛垂下,又只能面对漫山遍野的人群,明知他们即便抬头看也看不清自己,却仍感到这场交媾摊开在众人跟前,一分一毫也未保留,忍不住用力闭起眼睛,直到一个撞击猛然抵达深处,才骤然睁开。   他还没来得及挣扎,撞击就是好几下,往他火热而敏感的深处狠捣,他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眼泪刷地滑下,全身猛然震颤不止。   杨辉在他身后气息粗重,似乎渴切良久,狠狠抽送十几下后,才得以放缓,又慢慢滑动。见沈夷抽息颤抖不止,于是伸手转过他通红的侧脸,低头亲吻了一下。   之后,在他耳边说:“夫人,几下了?”   沈夷起初茫然,待杨辉又问一遍,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羞愤欲死,怎么还肯开口。   杨辉等了等,等不到应答,摇头:“……好吧,重来。”   感到紧嵌体内的东西牵动,沈夷急急摇头,顾不得羞耻地低声开口:“你别……我……”   杨辉停住,“多少?”   沈夷羞愧得浑身发烫,半晌,如实说道:“我……我不记得了……”   “那只能重来。”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迅疾抽挺,将紧窄的内部磨得愈加火热湿滑,他环住沈夷颤抖的腰身,暂且停住,喘息着又问:“这回多少?”   沈夷又是一阵沉默。就在杨辉以为他不会应答时,他被反绑的手却摸索着,摸到杨辉的手背,慢慢地、颤抖地在上面划了一个数字,随即更深地埋下头,连后颈都红得厉害。   杨辉不禁笑了,“嗯”了一声,“夫人接着计数,到了五十就算了结。”   涨大的勃发接着抽顶,有意放缓了速度,却一下一下沉重有力。沈夷汗水顺着脸际淌下,极力压抑呻吟,忽然听见杨辉问:“我记得夫人说过,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我,对不对?”   沈夷一怔。   “为什么又违背了承诺?”   沈夷心中一乱,想要辩解,一时却又不知从何答起,“我……我是……”   体内的粗大骤然一下蹭到了敏感处,“啊——”他失声惊叫,如电流般的强烈酥麻蹿上头顶,身体一阵紧缩,裹紧了那处雄根,却激得它抵着敏感处更加蹭磨不止,逼得沈夷激烈扭动,泪水成串落下,身下的前端笔直挺立,激射出一股精华。   高潮后的纾解令他缓了一口气,略略回神,就听到杨辉又问:“现在是多少了?”   沈夷顿时一僵,好半天,才难堪地出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我……我忘了……”   “重来。”   又是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沈夷咬牙,不敢分神,随着杨辉动作摇晃,等体内冲撞暂时又停息后,才强忍羞惭地依照前状,在他手上划下数字。   杨辉亲了他后颈一下,喘息地叮嘱:“夫人这回记好,别再乱了。”又接着滑动抽摩,逼出沈夷几声吟喘。   反复滑动几下,又齐根抽出顶入,次次深顶,沈夷双腿哆嗦得厉害,身体左右倾晃,却被挽住跌不下去,只能任凭其在体内深入。   “……如果我不去找,夫人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杨辉忽然又问。   沈夷不禁转念去想,心中知道这是肯定的,没有出声。   “……怎么这么无情啊?”突然地狠狠一挺,直顶入最深处。   “啊……”沈夷又失声叫出,继而被激射出的一股热流,灌注在了身子里,一时脑中有片刻空白。   杨辉拥着他轻轻喘息,却不退出,平息了一阵,才问:“现在是多少?”   沈夷顿时又是一僵,脸色骤变,怔怔开不得口。   “又忘了?”   沈夷垂头不作声。   “重来。”   杨辉探手去揉他前方的欲根,揉得沈夷脸红颤抖,在他手中迅速挺立起来。他的反应强烈也令杨辉倍感兴奋冲动,下身重又勃发坚挺,在满是滑腻热流的深径里迅猛抽送。   沈夷被他狠抽猛挺,颠晃得宛如置身狂涛骇浪之中,几欲晕厥,迷迷茫茫又听到杨辉问“多少”,答不上来,再被他一阵抽挺后,抵着敏感处深磨,又连连撞击,直到自己抛却羞耻地叫出来,下身又高潮激射。   不知多少回后,山里的操练早已结束,外面一片宁静,唯有小屋内的喘息呻吟、抽挺撞击极为清晰。   在杨辉又一次问“多少”后,沈夷再也受不了地拼命摇头,满脸泪痕地恳求:“辉弟……辉弟!别再问了……辉弟……”   杨辉心中一热,俯身又亲了他两下,“好吧。”抽身退出,解开反绑沈夷双手的绸带,将他翻转过来,往他咬得红肿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这次以后,就算过了。”抬起他一条腿,在他惊怔的目光中,把仍旧硬挺的下身又送了进去。   惊喘声、衣物厮磨声、黏腻的水声又再响起。   终于停息时,阳光直直照下来,已近正午。沈夷上身衣袍散开,红红乳尖湿润挺立,身上到处是情爱痕迹;下身长裤已褪到一边脚腕,白浊腻液流了满腿,人已昏沉睡去。   杨辉拿了毯子给他盖上,稍事歇息一阵,才收拾下山。   --------------------   又迟到了……补全了,然而已经到周五了,哭泣 第四十八章 蜜月   这回以后,沈夷有三天没和杨辉讲话。   不论杨辉怎么唤他,叫“夫人”也好,“沈大哥”也好,沈夷一概不理不睬。   这天,沈夷在屋里抓紧补充县志,记录万木山种种情形,杨辉过来从身后搂着他肩头:“沈大哥……”   沈夷无动于衷。这几天他不论杨辉说什么,以什么样的口吻,都不予理睬。撒娇耍赖也好,故作神秘也好,一本正经也好,全部当做没听见。   最后杨辉不得不称赞他的定力,用词之无奈,差点把他给逗笑了,于是他赶忙忍住。的确,他心里窝了很大的一通火,只因杨辉手段太损,他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么羞耻绝顶的事……但凡稍稍回想,脸上都要腾地起火,恨不得掘地十丈遁下去。   因此,现在见杨辉又来招他,他当然没好气,只置若罔闻。   孰料,杨辉却一把抢过了他的纸稿。沈夷正要下笔,稿被拿走,不由恼火转头,质问地看他。   杨辉笑着说:“你有地方写错了。”   “哪里错了?”沈夷吃惊地站起,脱口而出。他观察记录足够严谨,俱是亲眼所见才会记入,措辞也十分谨慎,实数和概数按实际情形严格使用,此时听杨辉这么一说,顿时惊讶,连决不搭理他这件事都抛在脑后。   “这里,”杨辉翻到一页,指给他看,“你说主峰有四条山道,错了。”   “怎么会错?”沈夷急忙争辩,“我当时自己数的!”   “表面上看是四条,”杨辉不慌不忙地解释,“但北面的那条下到一半就中断了,要绕过一大片灌木,才能借西北面的山道下山。所以只能算三条半。”   沈夷无话可说,于是拿过稿子立时改了。“还有哪里?”   “暂时没了,”杨辉亲昵地搭着他的肩,“沈大哥这么仔细,找出这么一个错误也算不容易。”   沈夷刚要别开他的手,坐下写作,就被杨辉继续搂紧:“我看沈大哥写得不够完备,有不少地方还能更加确切,不如这几天我陪你走一走,让你尽可能记录完全,怎么样?”   “真的?”沈夷不禁转向他,心中顿生激动——他毕竟只在山上简单转过两三回,并没有真正走遍,如果能更细致观察,当然求之不得……   “当然,”杨辉点头,“芙县县志是要官家存档、流传后世的,不记清楚怎么行?”   沈夷心中欣喜,可听他讲得这么通情达理,又不免起了一丝怀疑,望向他的目光变得犹豫。   “你放心,等写完了,我一定完好无损地送到芙县,好不好?”杨辉笑着拉他的手,“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好好看看……万木山是我辛苦打理的,你可别记少记漏了!”   沈夷不及多作考虑,只得被他拉着走。   于是接下来,沈夷每天同杨辉在山上游览,无论主峰、侧峰,高崖、深谷,这三四天里,全部走遍。杨辉拉着他的手,给他介绍每处岩洞、泉石、古树、花鸟,兴致勃勃。   万木山果然处处胜景,幽静祥和,能教人忘却外界的兵荒马乱、硝烟四起,就连沈夷有时也陶醉其中,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他能够体会杨辉的父亲在心灰意冷下,最终同意留在山上落草为寇、以作归隐了。   但杨辉却不同,他的意图很清楚,是不甘于守在山上,是要对外扩展的……否则也不会苦心做这么多的筹备……   于是沈夷提出了疑问:“你不是一向很忙么?怎么有空天天和我在山上走?”   杨辉一笑,偏着头,十足像是初见面时活泼直率的大学生:“立业虽然重要,也不能耽误成家啊!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正该度蜜月……给自己放几天假有什么不对吗?再说,沈大哥本就答应过我陪我游山的,正好履行承诺嘛!”   沈夷十分后悔问出这句话,到头来让自己尴尬得无话可说。什么结婚不结婚……还有什么蜜月?他隐约想起似乎去年在哪本杂志上一眼扫到过,大致记得跟婚姻有关,总之也是个洋玩意……   杨辉见他脸红皱眉,又笑盈盈拉他继续走,一面给他讲这面山的地势,住了些什么人。   这些天,杨辉没有食言,不但给他详细介绍山形地势,还给他讲了山寨的确切人数;宿营区、守卫区乃至监禁区都指给他看,向他介绍,称得上毫无保留了。   连沈夷都忍不住问道:“你把这些机密都告诉我?”   杨辉则笑着说:“夫人都时日无多了,总该满足你修好县志的心愿。”   经过上回的“受刑”,沈夷猜想所谓的“处死”大概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事,脸色不由沉了几分。当然,就算真正处死,他也是不怕的。既然杨辉愿意讲,他也就只管详细记录,以期把这部分县志修好。   可杨辉若光讲也就算了,偏偏常在讲得他兴趣正浓时戛然而止,对他说,讲累了,要亲一下,然后不由分说往脸上亲来,亲完了笑着道谢,再接着往下讲。弄得他气恼归气恼,又不好为了生气去打断他讲的关键情形,等到讲完,都过了老久,这气只能自己按下,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   这几天,沈夷白天游山,晚上在屋里完善书稿,杨辉还在一旁给他查缺补正,很快万木山这部分的县志就完成了。   沈夷想想,教育、县志,自己挂念的,能做都做了。于是当晚,他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杨辉不再陪他游山,而是照样不见人影地忙碌去了,沈夷真正感到自己成了一个闲人,无事可做,便在书房任意拿了本书来读。   到了中午,杨辉却回来与他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杨辉没有立即走,而是向他道贺:“沈大哥如愿以偿,亲眼看了万木山的情形,记入了县志,恭喜啊!”   这的确是沈夷的心愿之一。但他感到杨辉的恭喜来得有些怪异,于是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果然杨辉话锋一转:“沈大哥,你怕死么?”他盯着沈夷的眼睛。   沈夷心一震,却很快平静了,向他迎视,淡淡说:“要看为了什么……如果值得,那就不怕。”   “如果是为了芙县,沈大哥一定认为值得吧?”   沈夷点头:“是。”   杨辉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一早就知道。好吧。”拉起沈夷就往外走。   沈夷不明所以,不禁急忙开口:“去哪里?”   杨辉拉他出到院子,把他拉上马,再翻身骑上去,才答道:“沉塘。”   --------------------   又又又又又迟到了……这回只迟到了十几分钟,算是……进步?(手动闭嘴) 第四十九章 沉塘   骏马轻盈地沿山路驰行,马蹄踏过落花春泥,又越过石沟岩缝,娴熟无比,在这曲折盘绕的山道上也如履平地。   沈夷却皱起了眉。   沉塘?   他知道这是民间私刑,通常设于乡下,用于处罚违背风俗伦理的男女,尤其是女子。遇有私通男女,则将他们捆绑起来,塞入竹笼,还要放入沉甸甸的石块,一并沉入塘中。虽然各地当局三令五申,要求民间不得使用私刑,可许多地方陋习难改,照样把与人私会的媳妇、寡妇乃至未婚姑娘,沉入塘中……   他前几年游历时,途中听闻过几件沉塘案,稍加打听发现,不但乡民们认为天经地义,就连明知律法的地方官员也睁只眼闭只眼,令人心寒。   清亡后政局数度变换,每一任都有些新的举措,可新政令的推行,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艰难……乡间民众闭塞守旧,一心只认宗祠规矩,生活本已贫穷,教育更是落后……另外,因为政局动荡,地方官员更迭频繁,再怎么有雄心壮志,又如何能在短短的时日里移风易俗呢?   他不禁想到杨辉曾声称自己当个县长也不在话下,那时他只以为是玩笑话,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   如果杨辉管理一个县城,他能革除旧俗、推行新律吗?   这念头一经闪过,沈夷的心在胸腔里忽然快速地跳动起来,仿佛有种难以克制的激动……是的!他觉得他能!   他的理智呼唤他不应就这么下定论,应该审慎度量,可偏偏一股难以抵挡的冲动让他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杨辉能的!他能办得到!   他甚至因此而呼吸急促,脸色隐隐发红,为着自己的假设而激动。   杨辉忽然开口:“沈大哥,你在想什么?”   ——沈夷在马上半晌没有动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夷回过神来,顿时感到自己有些荒唐可笑。明明杨辉说要把自己沉塘,自己却还想着他能不能去除这些积弊陋习……   他沉默了一下,随口反问:“我们到底去哪里?”在他印象里,万木山并没有很深的湖塘,沿路只有溪泉,哪里淹得死人,还不如推下悬崖直截了当。难道……杨辉真的又要像上次那样,只是打个幌子,结果……   还没来得及深想,杨辉就说:“到了。”马匹随之停住。   沈夷抬脸,前方石阶湿润,缕缕白色雾气从上方飘来,暖风扑面。   “走!”下了马,杨辉拉着他步履轻快地往前走,简直称得上兴高采烈。   登上石阶,前方白雾浓浓弥漫,离合间露出底下涟涟清波;附近就是成片的紫丁香花海,如烟霞妍丽,丰沛的花香与热雾交织,奔腾涌动。   沈夷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先是脸上涨红,继而站上两步,一言不发竟直接投身水中!   杨辉吃了一惊,紧跟着也跳下来,在热气蒸腾的水中一把挽住他,将他拉起来:“沈大哥!”   沈夷抬起脸,湿发贴在额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向杨辉满含疑问的目光,淡然说:“不是要沉塘吗,还等什么。”   杨辉一怔,很快嘴角翘起,露出笑意,笑意越来越浓,直至笑出声来:“……原来你也会捉弄人吗!”   他看着沈夷眼睛认真说:“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可能那么做?当然不会的。你还真的相信我会要你命吗?”   沈夷心底震动,如一池静水骤然起伏翻涌,没由来地脸上发热。他事先的确猜到几分,就连刚刚投水也是抱着赌气心理,于是不免有些发窘,正没想好怎么答话,忽然被大力一摁,整个人直直沉入水中!   他猝不及防,咕噜噜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重新起来,皱眉咳了几声,眼睛都呛红了:“你……”   杨辉一笑:“既然是沉塘,这不就来了?”作势又要摁他。   沈夷连忙挣扎,拽他衣服。杨辉衣服给他拽得松脱,不由扑哧笑了:“夫人现在才想起来,泡温泉要先脱衣服吗?”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行,那你帮我!”   沈夷急忙缩回手,脸又发红。杨辉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衣服全都打湿了。等我们回去,岂不是要光着下山……这种西洋景,全寨的兄弟能笑到下辈子!”   沈夷光听着就无地自容,一时不禁悔恨自己太过冲动。   “幸好,”杨辉话音一转,变作欣慰,“一会儿老四要来找我,他帮得上忙……”   沈夷瞬间变了脸色。竟然会有人来!等人来了,看到……看到他俩衣衫不整地泡在水里……这……   偏偏这池温泉水并不深,只到他耳际,无论如何也是遮掩不了的。他急得发慌,扭头就往远处游。   前方横了一座山岩,像是屏障一般,将温泉隔作两半。山岩上有藤萝垂花,一簇簇伸下来,融进了水面的白雾里,宛如缥缈的挂帘,又像多情的羁绊。   沈夷顾不得这些,随手拨开,往里潜藏。这座石山有不少岩洞,有的狭窄,有的宽敞,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沈夷试了一个岩洞通不过,于是转了方向,换了一个较为宽敞的洞窟,接着往里探,果然能通过。他心中一喜,可才一穿过,就迎面撞上一具身躯。   杨辉把他抱了个满怀:“夫人,干吗这么急切?我又还没走。”   沈夷又惊又恼,用力挣开他,“胡说什么……放手!”   杨辉也不为难,立刻就放开了。“夫人也太凶了,明明是你承诺的绝不丢下我,可到头来跑得比谁都快。”   沈夷无话还口,只是自顾寻找道路脱身。这座水下山岩洞窟相连,他很快看好了一个,矮身穿过去,打算游到岩山另一面。   可谁想,才过了个头,,身体就被什么卡住,无法前行。他下意识以为是杨辉捣乱,愤而回头,却发现原来是岩洞狭窄不平,把自己肩部衣服勾住了。   “夫人别着急……是你衣服太累赘,妨碍你了。”杨辉替他取下,顺手替他解上衣衣扣,“你去掉了试试,绝对顺利。”   “不用!”沈夷瞬间涨红了脸,他对宽衣解带的事十分敏感,心里也知道杨辉让他下温泉的意图,只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无法先行指责,只能极力反对,一面慌忙往前穿,力求摆脱他。   谁知杨辉不放手,被他这么一冲,几个衣扣在水流中断裂,衣服从肩膀处散开,卷到腰部堆叠在那里,在洞口卡住了!   沈夷腰被卡着,上身又因为猛冲而俯倾,脸浸入水中,时间一长透不过气,顿时挣扎。“唔……唔……”拍打出一片水花。   杨辉忍笑,抱住他的腰,帮着他从后退出来:“夫人,你小心!”   沈夷终于脱离水面。他浸得稍久,脸憋得通红,差点透不过气来,胸口急促起伏,大口地喘息。   杨辉见他满脸淌着水,眼睛又湿又红,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可怜又可爱,不由心潮卷涌,抱住他就贴上他嘴唇,给他渡过一口气。   温热嘴唇相贴,心头已是发烫,渡气时沈夷舌头本能阻拦,杨辉于是将它抵开,谁知软热湿滑地一相触,他胸腔里就像猛然起了一蓬火,心狂跳不已,浑身血都烫了,忍不住深深探入他口中翻搅厮缠,迷恋得失去理智一般。   沈夷猛地打了一个战。他之前与杨辉亲吻只是嘴唇相贴,这本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万没想到此时竟然被他探入口腔,唇舌交缠……他心猛地一哆嗦,浑身如过了电一般,连心尖都麻了……浸在温热泉中的身体有如被滚滚激流席卷,融化其中毫无知觉了。   厮缠热吻了好一会,杨辉抱着他的手下滑,亲昵抚摸他腰身和小腹,察觉他欲望竟然隔着裤子挺立起来,顿时大喜过望,更加热切地抚摸揉按。   沈夷双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向岩壁倾斜,顺势背过身去,避开他抚摸自己前方的手。   岂料杨辉从背后更紧地抱住他,轻轻扯动几下,他的裤子连同堆到腰间的衣袍都一并褪下来。沈夷全身直接被温泉涌裹,说不出的舒坦熨帖。他本能地舒了一口气,双腿却被抵开,比泉水更热的粗大勃发从幽深处缓慢顶入。   沈夷承受不住地更往前倾,几乎俯身贴在岩壁上,颤抖地屏息。也许是在水中的缘故,他并没感到多少痛楚,只是体内的滚烫饱胀令他背脊发麻,仿佛下一刻那可怕的癫狂失控就要袭来,逼他抛却所有羞耻,挣扎不脱。   感到他身体缩紧,杨辉喘息更加火热,一时前进受阻,就停在原处小幅度抽摩。   沈夷眼泪不住滑下,双腿抖得厉害,双手攀紧了岩石也稳不住身体的晃动。他仰头大口喘着气,由着杨辉在水中抚摸他光裸的上身……整个抚遍后,又摸着他敏感的乳尖摩挲不停,令他猛地绷紧腰身,在狭窄岩室里发出羞耻的吟喘。   这却没完,火热的手却还下移,揉按他滚烫的小腹,亲吻又贴上他后颈。沈夷在雾气蒸腾里闭起眼睛,感到自己仿佛成了滚烫的熔岩,热流在体内冲击奔腾;当那只手包裹住他挺立已久的前端后,最终克制不住地喷发了。   高潮的可怕欢愉令他身不由己地发出了一声呻吟,声音悠长未歇,骤然又转为一声发颤的惊叫——体内的火热坚挺狠狠推进到了最深处!   他蓦然睁开眼睛,浑身哆嗦,泪水刷地一道又一道,却无法阻挡体内激烈的抽送颠动。   岩洞里只有呻吟剧喘,和水波震荡声。水面浅浅没过沈夷的下巴,遮盖住了他整个身体,兀自在起伏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沈夷抬身想要挣扎,正逢杨辉一个猛抽,一时间竟然退出了他体外。直直摩过径道的滋味令他酥麻虚软,身体顿时一歪,顺着水流滑过了原先的洞窟。   没了衣物的阻碍,果然顺畅。沈夷进入另一个岩洞,眼看就要撞上石壁,急忙伸手挽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可他双臂软麻无力,仍然不足以止住冲势头,情急下奋力抬起腿,勾住一块凹陷地方,才终于稳住了。   杨辉这时也跟着穿过来,见他倾身搂着岩石,扬起一条腿,姿势勉强,不禁笑了,目光炽热:“夫人,你这是干吗?”   沈夷一通着忙,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这时就连把腿放下、重新站起都十分困难,索性没有答他。   “我帮你!”杨辉说着靠近。这位置恰好,他稍稍侧身,便一举挺入深处。   “啊……”沈夷腰身一弓,倒抽一口气。他听杨辉说要帮他,还以为是来拉自己一把,谁知……他又惊又恼,转过半边身,质问地瞪杨辉:“你……”   杨辉却俯身,往他嘴唇吻去。又如先前那样,唇舌深入,翻搅纠缠。   这种滋味甚至比身体交欢还令人神魂颠倒,沈夷晕眩失神,头顶到背脊都酥麻透了,双手不自觉地攀住他,身下竟然再度挺起;杨辉也沉醉忘我,心剧烈狂跳,嵌在他体内的勃发又更粗壮了两分,烫得惊人。   这一方岩室里又响起了水波震荡声,只是喘息更浓更重,偶然夹杂几声用尽全力也无法抑制的尖叫,呻吟里有泣咽声。   不知第几回相继高潮后,杨辉从沈夷体内退出,见他精疲力尽,就亲了他侧脸一下,挽着他向外游:“来,我们出去透透气。”   出了岩山石洞,眼前景色豁然开朗。温泉白雾袅袅,岸上花树繁茂,晚春午后的阳光悠悠洒下来,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沈夷和杨辉都是全身赤裸,泡在温泉里,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放松下来。沈夷微微闭上眼,几乎要懒洋洋地睡着了。   这时,有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   拖欠了许久的沉塘终于出炉了! 第五十章 来信   沈夷不禁睁开眼,吃了一惊。有人!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就游回去,往山岩处躲。   杨辉见状,跟着游过去,拉住他的手:“别慌,自家人。”   自家人?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能叫他们瞧见!沈夷一心只记着刚刚他们在水里的胡闹,难以启齿,完全忘了两名男子光膀子泡水里在平常人眼中并没什么稀奇……更何况,这里是汉子们冲澡睡觉都大大咧咧的山寨。他不但没有宽心,还更往里躲,完全被山岩遮住。   杨辉想起自己先前的玩笑话,又见他实在脸皮薄,于是也不勉强:“那你暂时等一等。”自己则站在岩外,只是仍旧拉着他的手。   话才说完,来人已经到了岸边:“大哥!”   杨辉看过去。“怎么样?”   谢毅跳下马,笑着说:“老五说一切都顺利!……哦,大小姐也来信了,这两封是分别写给你和大嫂的,我给你们送到屋里去吧!”   沈夷微微一愣。杨辉的妹妹给自己写了信?自己与她素不相识,她会写些什么呢?   他正疑惑,那头谢毅却说着就想到了他:“对了,大嫂呢?大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享受,也不请大嫂过来泡一泡?太小气了!”   杨辉不置可否,只是叹了口气:“他还生我的气呢。”   “应该的!”谢毅立刻接口,“他整天待在山上,还不闷坏了?连小六都说,你限制人家的自由。”   杨辉顿时笑了:“说得有道理,过两天我就带他下山逛逛。”   沈夷十分惊讶,不由隔着岩缝看向杨辉。这说的是当真吗?去哪里?   “这就对啦!”谢毅很欢喜,“你们好好逛逛……你跟大嫂早日和好,大小姐回来看见也高兴。”   杨辉却看向他:“说到季华,我可要问你了。听说她在学校把个男同学给打了,这是怎么回事?”   谢毅顿时有些支吾。杨季华这回写给他的信里,就提到了这件事。原来她班上一名男学生过分殷勤,她几次礼貌推托,对方仍不罢休,整天在她身边围着转不说,甚至还意图挽臂搂腰拉拉扯扯,她口头劝说不奏效,一时情急一个肘击,跟着屈膝一撞,就把他撂倒在地了。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偷偷在信里问他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动用武力对付一名同学,这是不是功夫的滥用。他还没来得及回信,不料大哥就听到了风声,现在当面质问了。   谢毅下意识地为她遮掩:“说不定是那家伙自己走路不稳扭着了,赖在大小姐身上,真不要脸。”   杨辉笑了:“得了,季华能撂倒比她高出一截的男人,凭的是运气?她的功夫,是你私下教的吧。”   被他揭穿,谢毅索性不躲闪了,还流露出骄傲的神色:“大小姐聪明,什么都学得好!”   “爸爸在时,一向不许季华学习拳脚功夫,怕她染上匪气……”杨辉忆起往事,“只叮嘱她好好念书。哪里想到,怎么防也防不住,她最终还是学了。”   谢毅急了,冲口说:“学了有什么不好?功夫可以防身!那些公子哥穿得体面,一个个没安好心,像个苍蝇嗡嗡嗡地纠缠,打的就是他们!”   “你怎么像亲眼见到了一样,”杨辉好笑,“你又不在场。”   “我就是见过!”当初杨季华到上海念高中,是他陪着去的,到了学校,几名光鲜洋气的青年男学生纷纷向季华大献殷勤,展示绅士风度,对他则视而不见。尽管季华向每人都介绍这是她的四哥,可那些公子哥见他穿得普通,看起来一身土气,根本连客套的话都懒得来一句,只围着季华一味攀谈。谢毅越想越气,愤愤然说:“这些小白脸、假洋鬼子,他们有什么好!成天装腔作势花言巧语,嘴里哪有一句实话!谁要信了他们,谁就……啊大哥,我没说你!……我说的不是你!”陡然发现杨辉盯着他看,谢毅赶忙辩白。   杨辉收回目光,底下拉着沈夷的手却是略微紧了紧。   谢毅仍在不服气:“……不就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点吗,有什么好得意!……哦,大哥你那里不是还有几套洋衣服吗,下回借我穿穿,我也当个假洋鬼子,瞧他们还狗眼看人低!”   “穿上你就像了?”   谢毅一时语塞。   还没等他露出沮丧神情,杨辉又说:“谁说季华就一定喜欢这种做派?你有你的本事,不必样样向别人追着学。”   沈夷正觉得这话耳熟,就见他含笑向自己望来一眼。   谢毅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那……”   “你告诉季华,就说她亲嫂子说的,对那些借着洋做派占便宜的人,不要客气!”   谢毅喜出望外,露出极为明朗的笑容:“好!……哎呀,当初老寨主可严厉了,说什么也不许大小姐学武,大哥,你可比他要开明啊!”   “何止季华,我不也是?”杨辉说,“从小到大,爸爸极力要我外出读书,不愿我接手山寨。可儿孙自有儿孙的路,既是天命,也是人力……”他放开沈夷的手,转而挽上他的腰,“好比你大嫂,也说这辈子四处漂泊不会成婚了,现在还不是和我成了一家人?”   沈夷一时哭笑不得。却不敢牵扯闹出动静,只好由他挽着。   谢毅欢欣鼓舞,“那我这就给你们送过去,再给大小姐写回信!”轻快地跳回马上,一转缰绳就如风一般奔了下去。   “好了,我们也走吧!”杨辉转向沈夷,却发现他神色欲言又止,“怎么了?”   “他……”沈夷从岩后出来,看向谢毅的方向,似是十分为难,“……他就这么走了?”   这下杨辉疑惑了,“当然走了。怎么了?”   沈夷犹犹豫豫,脸色窘迫,勉强才说出口:“你不是说,他能帮着送……”他低头扫了水里一眼,“否则,怎么上去……”   杨辉随即明白过来,笑着拉过他:“不用!干净衣服早就在岸边准备好了,我们这就过去。”   沈夷才算舒了一口气,同时心中不免又有几分气恼。又给他骗了……不禁联想到谢毅所说的“装腔作势花言巧语,嘴里哪有一句实话”,深觉一点都没有讲错。   也许是浸泡温泉的缘故,这回没有太过疲惫脱力,沈夷只休养了一天,便与往常差不多了。只是他心中更加疑惑,没有头绪——杨辉不杀他,那他要怎么做呢?帮着山寨对付芙县吗?这当然不行!依旧帮着芙县对付山寨?恐怕也难,以杨辉的为人,他不可能不防备,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   何况,他也有些私心:在山上留了这么久,见也见了,听也听了,对众人的经历他颇有触动,又与杨辉、吴庭舟相处这么久,情感情谊也总是有的……另外,对芙县生出的那丝猜疑,也令他动摇。   那该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随遇而安地在山上做一个压寨夫人?沈夷想着,都觉得荒唐。   杨辉进来,见他虽然皱着眉头,精神气色却不错,于是转身往架子上拿了封信,递到他面前。   沈夷一怔:“这个?”   “沈大哥忘了,是季华写给你的信。”杨辉将信递在他手上。   对了,他的妹妹是给自己来了封信……沈夷记起,下意识地接过。   “那你慢慢读吧,那边信封信纸都有,想回信随时都可以。”杨辉笑着指了指。   沈夷看着信封上的“季华致嫂嫂”“亲启”,忽然想到,这是人家姑娘写给新婚大嫂的信……这个窘迫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兴许人家尚不知道自己是个男子,顺理成章以为兄长找了名女子结婚,那么她这封信,就是姑嫂间的闺阁笔墨了,还不一定写了什么女儿家的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方便阅读……   想到这里,就急忙对杨辉开口:“你妹妹这信……我恐怕……”   杨辉看向他,插话道:“我妹妹不也是你妹妹?”   沈夷愣住。渐渐地,脸上发红,他咳了一声:“我是说,万一她将我误以为是……那这信里,我恐怕不方便看。”   “你放心看,都是一家人。”杨辉微微一笑。   沈夷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自己的顾虑,但他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信拆开。   杨辉于是转身走开,留他独自一人阅读。沈夷又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等等!”   杨辉回头。   “那个……你说要带我下山,是去哪里?”   杨辉笑了笑:“沈大哥记得挺清楚嘛……到时就知道了。”   沈夷见他走了出去,没法再问,无奈,只得暂时收起疑惑,看向手中的信笺。   信是毛笔写就的,十分清秀漂亮的小楷,通篇没有潦草涂改痕迹,可见写信人的郑重态度。   杨季华在信里,先是极为真挚地祝福他与哥哥喜结连理,又惋惜自己因为学业和路途,错过了哥哥嫂嫂的婚礼,心中十分难过,恳切地向他道歉。   她很细心,谈到了山寨生活,怕沈夷不适应:“……在山上与在城里是不一样的,嫂嫂请勿担心,大哥治家很严,寨里男子虽多,但出入都是有序的,不会有什么乱子……山上生活或许乏味,如果有哪里不习惯,可尽管告诉大哥,他一定会照料周全的……我屋子里的东西,嫂嫂喜欢或是用得着,可尽管取用。”   中间她还提到了谢毅:“别人都好,只有四哥最顽皮……但他没有一点恶意的。若是他开了什么惹人生气的玩笑,嫂嫂可别放在心上,等我回去骂他。”   沈夷读到这里,不由微微含笑。   说了家常,又谈到了事业:“……嫂嫂婚后会出来工作吗?我想大概是会的。家里说嫂嫂很有文才,致力于教育办学,我心里真的无比欢喜、无比钦敬……若是打算婚后去工作,大哥必然会非常支持的,他这样喜欢你,选你做终身的爱人,那一定是懂得你、欣赏你的。其实,我也有个志向,盼望能在西学教育的推广上尽一点微薄的力量……世界日新月异,学子们应有辽阔的胸襟和广博的见识……等见面时,望能与嫂嫂一同谈论探讨。”   这一段沈夷反复阅读,不自禁地,胸腔热潮涌动,恨不得马上提笔,写下一封长长的回信,以抒胸臆。   总算他还记得这是个姑娘写给嫂子的家信,于是再三克制斟酌,才把一封同样真诚的回信写好了。   --------------------   哭哭……又拖了好久,小天使们久等了! 第五十一章 乔装   第二天他犹在想着那封回信,想着信里关于教育的话题,自顾在庭院中来回走动,忽然喽啰就来请他,说请他回屋换衣服。   沈夷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袍。他一直这么装束,好好的要换什么衣服?顿时就问道:“为什么要换?换成什么样?”   喽啰未及开口,杨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换成我这样。”   沈夷转头一望,当即就怔住了,又仔细看了好几眼,才认出他来——只见杨辉一身金红的绸袍,套一件黑色金边织锦的马褂,头上是一顶镶着宝石的瓜皮绸帽,脚下是一双上等缎靴,连手上无名指都戴着一个硕大的金戒指……通身上下,要有多阔气,就有多阔气!   不仅如此,他还戴了一副墨镜,粘了两撇胡子,大腹便便的样子,活像个中年财主,要不是他的说话声音,沈夷必定认不出他来。   于是此时不由失声问道:“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杨辉一面转着手中两个文玩核桃,一面笑着答话:“当然是出门了。沈大哥快换了衣服和我一起下山吧。”   听到下山,沈夷顿时意外,没想到杨辉那天说的竟是真的……随即又问:“去哪里?”   “芙县。”   沈夷不觉一惊。原来竟是要去芙县……杨辉进县城做什么?又装扮成这个样子,是要耍什么花招?“去芙县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杨辉一笑:“不穿富贵一点,人家不欢迎呀!要知道,那里连个看门的都是高低眼,专要看你有没有钱。”   沈夷更觉惊奇,隐约感到有些不寻常,“是什么地方?”   “换了再告诉你!”杨辉推着他回屋。   没柰何,沈夷只得暂时压下疑问,换上了一套同样华丽阔气的衣服。衣服虽然合身,但他不惯这种富贵张扬的打扮,很不自在。他勉强走出来见人,迫不及待就问杨辉:“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在芙县住这么久,我见过吗?”   “你肯定没见过啦。”杨辉笑道,“妓院这种地方,沈大哥怎么会想去呢?”   沈夷果然皱了皱眉头,“妓院?”芙县自然也有寻欢作乐的地方,这点他心里也有数。只是并没听见哪所妓院名声在外,想必是隐蔽在一些酒馆旅舍之内了。他紧接着又问:“去妓院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会会相好的了。我们山贼无恶不作,逛个窑子算什么?”杨辉笑着地掸了掸上好的丝绸衣袍,又扶了扶墨镜。   沈夷脸色立刻就一沉,半晌,冷冷说:“你们有相好的,我可没有。”   “去了就有了,”杨辉毫不介意地拉过他,“沈大哥身为压寨夫人,当然也要入乡随俗……”   “我不去!”沈夷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里走,要回屋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夫人生气了?”杨辉又拉住他,“好好,我们不找相好的。那这样,我们去看别人相好行不行?”   沈夷颇觉荒唐,依然冷冷道:“我没你这种癖好。”要挣开他。   “不看就不看,”杨辉笑嘻嘻地不放手,“不过……沈大哥心心念念要修县志,却连妓院都没见识过,对民间疾苦知道得可不够深啊!难得有这个机会,真不去吗?”   沈夷果真迟疑起来,他虽然已将芙县走了个大概,也处处认真观察记录,却自觉所知还是不够,尤其经过这回的风波,更觉得看不清这个小小的县城,仿佛隔了一层迷雾……   杨辉趁势拉着他一道走:“走吧走吧,去晚了人家可过时不候的。”   下山后,他们坐上一辆马车。到了城门,杨辉声称是过路的客商,马夫又出示了证件、打点了警卫,顺利进了城。   沈夷心砰砰直跳,很担心万一自己被认出来,那时该怎么辩解呢?自己这番乔装进城,便是意味着已经和山寨站到一伙了吗?   他正思虑难安,马车却已经驶到了地方。下来一看,原来城北的一个酒馆。   这酒馆沈夷其实见过,当时路过并没太在意,只是觉得冷清,似乎价格都很贵,门前的伙计也是一脸冷淡高傲,自然客人也没几个,远比不上人们爱去的杏花酒馆价格公道、店家热情。   此刻见有人来,门前的伙计依然冷淡,说还没到营业时候。车夫上前说了句什么,伙计便不说话了,又自顾守他的门,杨辉便领着沈夷径直入内。   前堂都是酒座,坛坛罐罐也堆着,却冷冷清清。有一名年轻女子上前接待,杨辉低声报了一个姓氏、一个数字,女子便领着他们穿过前堂,转入一条走廊。   走廊十分幽深,走了长长一段,逐渐听到有弹唱嬉笑声。前方也逐渐开阔,一扇扇装饰富丽的房门,有端酒端点心水果的姑娘们来来往往。   女子领他们来到左起第二间房,开了门:“杨老板,您订下的是这间。”   房间里的摆设相当华丽,考究的桌椅,精美的古董,窗外是花园庭院,景致幽雅。   沈夷心中惊讶,为怕别人识破,只一路跟着杨辉,并不说话。此时也是一样,并不惊叹或是夸赞,默不作声。   女子恭敬地问:“想要哪位作陪呢?”   杨辉笑着说:“不急,谈生意要紧。稍后要不要陪,还得看沈老板的意思。”   女子立刻点头领会,又问是要茶点还是要酒菜。   杨辉要了茶点。随即茶盏、点心、干果、水果一样样送上,之后女子就关上门不再打扰了。   待他们离开后,杨辉笑盈盈拿了杯茶递给沈夷:“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沈夷满心惊讶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这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辉抓了把干果来吃,十分惬意,一副闲聊的架势,“我又不是第一天来芙县,这里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   沈夷听了,知道他在县里一定有眼线,一时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随口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很多,你想听什么?”   沈夷一时犹豫,还没想好,杨辉却又开口了:“那就说说你吧。”   沈夷一愣,看向他。   “你是二月初来的芙县,进入县公署后,就租了个房子独居。你身在异乡,没什么往来的亲友,只喜欢每天到兴宁街的市集上买旧书,日子一长,连摊主都和你相熟了,那位姓黎的摊主每次见到你都同你说来了哪些新的,还给你打九折,是不是?”   沈夷完全呆住了,“你……”才说了一个字,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压住激动的语气,勉强低下来:“……你一早就盯着我?”   “缘分而已。”杨辉落落大方答道。   “你盯着我,就是为了对付芙县?”沈夷眼中满是怀疑戒备。   “说了是缘分,”杨辉不慌不忙,“我也喜欢逛书摊,遇到过你,所以知道得细。再说了,就算我要对付,那也不是芙县,一个人怎么能等同一个县。”   沈夷怔了片刻,“……你要对付县长?”   杨辉反问:“难道他不想对付我吗?那我对付他,有什么奇怪。”   沈夷一时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阵,他觉得待在这里很不自在,于是开口:“我们到这里,究竟来做什么?你先前说来会相……相好的,怎么刚才却推托了?”   “不是会着吗?”杨辉下巴微抬,示意地注视他,眼中含了笑意。   沈夷迟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脸上发热,别开目光。   “不过,我们会完了也要看看别人会相好。”   “别人?”   “对。”杨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沈夷以为他要出去,也跟着站起身。谁知,只见杨辉走向墙角,打开了放置在那里的一个红木柜子。   --------------------   山大王很擅长乔装改扮嘛,之前在书摊还跟沈先生搭过话,只不过沈先生没认出他……^_^ 第五十二章 熟人   沈夷疑惑吃惊,望着他的举动。   杨辉向他招呼:“快来,这可是老五花了大力气,送我们的大礼。”   沈夷犹豫地走上前来,盯着柜子里,却见里头分明空无一物。“什么大礼?”   “新婚大礼。”杨辉笑着轻轻拍了拍柜子门,就矮身钻了进去。“来。”   沈夷还没来得及犯窘,就被他不寻常的举动吸引了,也俯下身,往柜子里看。   只见杨辉不知推动了哪里,柜里的一层木板滑开,竟然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杨辉回头向他看了一眼,就钻了进去。   沈夷惊讶极了,不知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好奇心驱使下,也矮身进了柜子,再入洞窟。   两人一前一后,蹲着前行,大概四五步后,杨辉回身拉他的手,沈夷扶着他,感到踏出去的一只脚悬空,慢慢往下落,才踩实在地面,原来是出了洞了。   这条隧道可真短,沈夷不禁心想,根本没走出几步啊,这却又是哪里呢?   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探手摸索,方才隧道中是冰凉的墙体,现在四周却是木头,位置也宽敞了些。   杨辉悄声说:“这是柜子里,不要出声。”他轻轻把柜门推开了一条细缝,沈夷凑上去看,外头果然是一个房间,屋里的摆设与他们之前所在的房间大体相同。   原来,他们是通过墙洞,来到了隔壁房间里!……当真是要偷窥别人寻欢作乐吗?沈夷才皱起眉,又听杨辉在旁低声开口:“一会儿人家进来,或许是你认得的,可千万不要出声,任何情况不要弄出响动。”   沈夷默默点头。不知为何,他听了杨辉的叮嘱,忽然紧张得厉害,心怦怦乱跳,连手心也出了汗。他直觉这不是一场寻欢作乐这么简单,可是人家来这里又能做些什么?他想不出,只得屏息静气地等待。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果然门外传来说笑声和脚步声。引领的女子开了门,请客人进屋:“……都准备好了,这回还是让小莲来陪您么?”   “……等等吧,听我吩咐。”   女子善解人意地下去了。   沈夷听这客人的声音,隐约有一丝耳熟,却没有马上辨认出来,于是盯着柜门缝隙努力张望。   客人衣着富贵,心情却有些焦躁,来回踱了好几圈,才终于坐下。这下,沈夷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原来,是芙县首富,孙敬前。   原来是他。沈夷忽然放松了下来……确实是自己认得的……可是这样富家老爷,出来寻欢作乐不也是很平常的事吗?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勾当?   孙敬前坐下之后,心情也并未平静,对桌上茶点看也不看,只是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不时又望望墙上的钟摆。   最长的指针完全笔直时,门响了。孙敬前急忙起身去开门,将来人迎进来:“果然准点,你从来都是守时的。”   来人走到桌边,于孙敬前对面坐下,恰好处于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沈夷好奇地变换了几个角度观察,杨辉嘴边则浮起微微的一丝笑容。   “这屋里有些暗,”孙敬前道,“要点灯吗?”   沈夷心中一动,隐隐兴奋,呼吸有些急促。   客人却摆了摆手。   沈夷顿时失望。只听孙敬前又说:“这酒给你预备好了,是你常喝的秦州春。”说着给他斟酒。   客人举杯相迎,动作从容不迫,说了句“多谢”便将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沈夷蓦地一怔。这声“多谢”极为简短,却意外地十分熟悉,使得心底随之震动了一下……尽管尚未辨明,可先前的紧张竟仿佛去而复返的潮水,一下淹过了心头。   “最近这些天,我总是不放心……”孙敬前皱着眉头,语气急切,“这回还能接着做吗,真的不会出事?”   客人反问:“你不放心些什么?”他又喝了一杯,依然从容。   沈夷神色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随即又贴到柜门前,拼命地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   “山贼啊,”孙老板手掌拍了拍桌子,“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回事?别是在筹谋什么,设了埋伏等着咱们吧?”   客人把酒杯放下,“抢劫是山贼的天性,从来都是要防的。不过你放心,我们计划周密,山贼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得知我们何时运送?人手也是我亲自安排的,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你放心。”   沈夷双手因震惊而微微发起了抖——这么一长串的说话已经足以让他确认来人的身份……是他!竟然是他!他的谆谆叮嘱和关切犹在耳边……可他为什么私下和孙敬前在这里碰头?自己从未见过他们有来往呀!   沈夷又惊又疑,激动中呼吸加重,嘴唇也微微张开,这时,一只手轻轻捂在了他嘴上。他一震,侧眼望去,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看到杨辉向他摇了摇头。他随即明白,极力克制情绪,放轻呼吸;杨辉放下了手,转而握住了他的小臂,略微用力,带着提醒和安抚的意味。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孙敬前点头,仍皱着眉。   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县长陈云当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急着喝,而是递给了他,十分和蔼恳切地开口:“你从前不是这么患得患失的,怎么,是不相信我了吗?”   孙敬前接了酒,下意识地否认,“这当然不是……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只是前段日子里的那些事,我这心里总有些……”   “什么事?”陈县长十分耐心和气,“你只管说。”   孙敬前稍加犹豫,一咬牙开了口:“……那我就直说了!虽然你把那姓沈的弄走了,可那两件事,到底什么意思,你是冲着我来吗?”   姓沈的?弄走了?沈夷直觉这说的就是自己,不禁更为好奇惊讶,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聆听他们对话。   而他没发现的是,与此同时,身边杨辉的神色骤然变了,紧紧皱起了眉,脸色十分难看。   --------------------   啊啊啊,鸽了好多天没有更……因为单位的事情还没弄完,现在终于可以稍微有点时间了!抱抱辛苦等更的小天使们,揉揉头……可惜还是没赶上节日当天更,所以算是迟来的礼物,不要嫌弃!明天接着更! 第五十三章 不懂   孙敬前语气很冲,陈县长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摇摇头,叹息:“说起这两件事,我是真正觉得痛心……可是没办法,我只能对不起我自己了。”   孙敬前立刻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陈县长摇着头把酒喝下,“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他走的……你可知道,我好容易才相中他。”   孙敬前很不以为然:“就算那姓沈的有些学问本事,又能怎么样?衙门里招不到能写会算的了?天下有本事的人多了,你也犯不着这么可惜!”   “你不懂。”陈县长瞥向他的一眼流露出一丝轻蔑,语气仍旧温和,“你我交情这么些年,相互受益,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门口的山贼又日益猖獗,将来我要走了,这里留下个烂摊子谁来承担?我苦苦留心了两年,一无所获,他来得正巧正是时候,怎么看都是不二的人选啊!”   沈夷听得发愣,还没品出其中的意味,孙敬前却以他生意人的头脑开了窍,听懂了,随即就是一百个不信:“……你要推给他?他肯吗?他会认吗?这种事可是事关……”   “他会的。”   孙敬前听他说得肯定,即便心中仍有怀疑,却也不便多问了。于是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就算你看重他,也用不着捧着他来下我的脸面……捐学校这么区区一件小事,你确实想办,只消打个招呼,兄弟还会小气吗?何必募捐这么麻烦,还要用那种手段逼我就范!”   陈县长听他抱怨,歉意地笑笑,“是我的疏忽。我本以为一个募捐而已,你们定能从容应对,让他无话可说……可谁想到他会使出这么刁钻的手段呢?以至于弄假成真,的确是个意外。”   “原来如此。”孙敬前脸色缓和了许多,“我说呢,为什么无端端的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不过,办学有个好名声,也对政绩有利,你为什么不办?”   陈县长沉默了一下,声音隐隐发冷:“你有所不知。这些文人书生仗着读过几天书,自以为比别人有见识,惯会指手画脚、无事生非。办学办学,办来办去,学出来的人里,成材的没几个,添堵的倒是一大堆……我又何必贪这虚名、花这力气?”他拧着眉头说完,又干了一杯酒。   孙敬前不懂读书人的事,也不耐烦弄清楚,只是跟着点点头,又道:“那刘三的官司,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家里那个小畜生是有些不争气,可你也不能弄得人尽皆知,让我们颜面扫地啊!……也就是我,还肯信你,换了别人早就翻脸了!”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   陈县长拉他坐下,拍拍他手臂,不住点头:“是……你心中顾全大局,我是知道的,这件事委屈你们了。可这也是事出有因……那天沈见安带着刘三去见世杰,也不知怎么的,先拿话把世杰绕住了,他不好反口,只得这样判,倒不是有意冲你来。”   “又是他!”孙敬前把杯子往桌面一放,“我就说,事隔这么久了,怎么突然翻出来?平白无故的,你们那个陆世杰就能这么判?……你说得对,这些个没事做的读书人尽会给人添堵!”   陈县长瞧了他一眼,冷冷说:“可你儿子也不该闯到公署里来大吵大闹,成什么样子。”   孙敬前脸色有些讪讪,“……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陈县长语气又温和起来:“我们是老朋友了,为这点误会差点伤了和气,实在不应该。我知道,你不放心的不是山贼,而是我们的交情……其实运送上的事,哪有绝对平安一说?以前也曾栽过几回,可你也没有不放心过。我们有了误会就要解开,不必藏在心里。”   他这番话讲得颇为真诚,孙敬前也不免动容:“有你这番话,我放心了。既是姓沈的留着有用,你留着就是了,我也不是非说容不下他。”   陈县长摇摇头:“我也想留着,是他不让我如愿。出了刘三的事以后,我本想告诫他,让他知道多管闲事的麻烦……眼看他无计可施,所有事都按着我的路子走,没想到,”他郁郁地往嘴里又送进了一杯,“一夜之间他就拿出了一个更刁钻的法子,反倒让我进退不得……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留不得了。”   “我是真心实意想留住他的,可惜,可惜啊!”他无限惋惜,又连灌了两杯,颇有借酒浇愁的意思,“要没这件事,我正准备提拔他呢。”   “……既然碍眼碍事,那也只能除掉了。”孙敬前反过来拍拍他,安慰道。   “除不除,也不是我说了算,要看他的运气。”陈县长叹道,“他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如果他运气好,毒死了几个山贼头子,我芙县当然是大功一件;如果他运气不好,即刻被山贼识破处死……也是我们县公署的牺牲,足以向民间称道;如果他还活着……”   “对呀!”孙敬前赶忙问,“如果他投靠了山贼,求得活路呢?岂不是对我们不利?”   陈县长不假思索道:“他不会投靠山贼。”   “你怎么知道?”孙敬前撇了撇嘴,“只要山贼威逼利诱,再严刑拷打,他一个读书人,能捱得住几下?”   陈县长又瞥了他一眼:“你不懂。”   接连被说了两次,孙敬前也恼火起来,“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剩不下!还有人不怕死的?”   (本章未完待续)   --------------------   呜呜呜又没写完!又迟到了!每次都没赶在12点前o(╥﹏╥)o这周工作又排得满满的,估计只能写完这一章,下章又得下周了…… 第五十四章 实话   陈县长语气更加和蔼:“读书人虽然无事生非难伺候,可也有一点好——能重名节,能认死理。”他点着头,自己又满了一杯,“慢说是死,你就是把他抽筋剥皮、挫骨扬灰,他也不会就范的。山贼若只是拷打逼问,那我倒是放心了。”   沈夷从肺腑往外直冒寒气,几乎连蹲都蹲不住了,垂下的手撑住了柜底。杨辉扶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这样说来,那倒没什么妨碍了。只是,”孙敬前满面疑惑,“大半个月前,我听说万木山在晚上闹了一场,又是烟花又是爆竹,别是在庆功吧?”   “是办喜事。”陈县长道,“可惜他们防范太严,难以冒充混入,我的探子也只能打探到些皮毛。应该是哪个山贼头子在娶媳妇……也好,看来他们沉迷享乐,近期更不会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了,正是我们办事的好时机。”   柜中杨辉不觉微然一笑,眼中露出赞赏之意。   孙敬前连连点头,也露出喜色,“那看来这一回,十有七八是顺利了。”又拿起酒壶为他倒酒,却发现壶已空了,急忙一拍脑袋,“怪我,才一壶酒哪禁你喝?我让他们再上两壶!”   “不必了。”陈县长抬起手,“谈正事要紧。马到成功之后,再喝不迟。”   “……也好。”孙敬前立刻放下酒壶,正色道,“路线图我看了,有两处是不是再改改?这回的军火比上回还多了一倍,我们得更加当心……”   “军火”两字猛然触动沈夷心底的那根弦,他抬起眼睛,凝神细听。   越听下去,越是心头翻滚、惊愕无比,原来两人谈的竟是军火走私!看样子还不止一次!这军火……是从洋人那里购得,高价转卖外省富户及地方组织。他攥紧了拳头,敢情在军火上与洋人勾结的从来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他浑身冰冷如置身凉水,偏又心口怦怦猛跳,似有热血冲击胸腔。这样又惊又怒、又是心冷齿寒,使得他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后头两人再说了什么,他便都没听见。   议定了路线、人手和起运时间后,陈县长离去。孙敬前这才招了服侍的姑娘进屋,添酒上菜。   待女子娇嗔的声音响起,沈夷终于回神,被杨辉拉着从原路返回。   直到出了芙县、回到山上,沈夷都没从这番惊人的对话里缓过来。他极力振作,冷静下来,定下心去想来龙去脉……之所以要除去自己,是因为自己对他们构成了妨碍,就是因为那两件事……捐学校与刘三的官司……正是在遇见杨辉以后,这两件事接连发生……   是啊,自己为什么恰好领他参观了学校……又为什么要请木工师傅……   他忽然越想越惊恐,冷汗涔涔……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出自……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杨辉,脱口问道:“是你么……是你故意让我、让我被他们……”他心中无限惊骇——是杨辉通过这两件事引得他们动了杀机,好让县长亲手废了自己这颗棋子……   杨辉默然不语。他花费大力气摸清两人的会面地点,带沈夷前来,本意是让他听到县长走私军火从而认清其真面目,却万没想到两人谈话间会牵扯出沈夷这段事来,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稍一沉默后,他承认道:“是。”随即接着说:“从老家伙百般热情邀你去县公署,我就看出他打的什么算盘……他以为瞒得过别人!我不断了他这条路,难道要看他得逞吗?他派你上山,自以为一举两得,他想得倒美!”   “你……可是,”沈夷只觉后背发凉,“你怎么知道他们想要除掉我,是要派我上山?如果……”   杨辉打断他:“有我在,你绝对安全。”他看沈夷一脸惊疑的模样,不由也因激动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要害你?我是想要救你!再过两年,他一走了之,把县里的亏空烂账全推在你身上,那时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还要死心塌地报效他!”   见沈夷愣愣不语,他一时气急,越说越有些按捺不住:“……我要对付他们,办法有的是,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多工夫在你身上?还要赔上我的婚姻?天大的笑话!”   沈夷心重重一跳,一时血色直冲脸颊。接着,他神色又变了几回,半晌低声开口:“那包迷药……你们早就发现了?”   杨辉道:“那是剧毒,老四已经处理了。”   沈夷艰难地又问:“那梁兄弟……”   杨辉冷笑了一声:“那天他极力赞成我跟着上山,不过是怕我泄露消息,想要一并灭口。他装着闹肚子,想要独自溜走,可惜,现在还在山上的牢房做客呢。”   他看向沈夷:“实话我都对你说了,沈大哥,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   o(╥﹏╥)o恢复更新第一天,字数比较少,别嫌弃……等我先找找感觉,明天再多更一些!爱你们呀! 第五十五章 匪患   沈夷垂下目光,沉默半晌后长叹了一口气。“我有什么打算……其实我原本只是个过路人,一个灰心丧气的过路人而已。”   他又抬起目光,看着杨辉:“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父母先后亡故的事?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历经家破人亡、人情冷暖,一腔志气已被磋磨光了。每到夜深了我问自己:你连生你养你的父母亲都保不住,一点救命钱就已经难死你,你到底有什么用?你堂堂的男儿,连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父母咽气,还讲什么大话,还谈何保国保民!”   他声音急促激动,眼中泛起了泪光:“我已经用尽所有办法,可还是凑不够钱……后来父亲遇到骗子,骗子得逞远走,我除了报官也束手无策!我有什么用!……我每天都厌弃自己,觉得自己是实打实的废物、无能之辈。”   杨辉注视他,神色柔和下来,却没有开口劝慰,只是静静听他讲述。   “……我再也没有任何抱负,再也没有这些不自量力的念头,我只打算出门四处看一看,静悄悄过完这一生。”他声音平静了下来,“我漫无目的,哪里都去,深山我也不怕,战乱我也不怕,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交出去,反正我只是个无用的看客……直到来了芙县。”   他缓了口气,“县长知道我意志消沉,恳切与我长谈,劝我不要被早年的挫折击垮,说世上英雄豪杰,总有落魄潦倒的时候,大好男儿不应为前事耿耿于怀,要有从头来过的勇气……哪怕是付出微薄之力,也是对世间有益的!”   他声音又再度激动起来:“那时,我就像一个死人重新活过来一样,全是受他激励!我不再袖手旁观,我再无能也总能做成一些事……我本以为,聚少成多,聚沙成塔,我即便干不成大事,也总能在这辈子里给芙县增益!可谁又知道……”他咬了咬牙,伤心地摇摇头。   杨辉暗暗叹口气。他听到陈孙两人说起沈夷时立觉糟糕,大半就是担心沈夷听到真相后太过伤心失落。他知道,沈夷是个重情义的人,又对县长极为感激和信任,骤然知道真相,还不知怎么心灰意冷。   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再懊恼也是没用的。于是良久后,他看向垂着头不做声的沈夷,轻声开口:“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还想接着做下去么?”   他怕对方心情太过苦闷没有听见,正要再问一遍,却见沈夷缓缓抬起了头,迎视他的目光,继而清楚坚决地开口:“想。”   杨辉眼中即刻焕发明亮光采,猛地一把抓住他:“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有志就要伸,此路不通就另辟蹊径,必定要全部达成!”   他心潮澎湃,凝视沈夷:“从前几天我就知道了——我的夫人一腔热忱,哪怕知道自己要死,也不会萎靡丧气……现在当然也同样不会!”   他眼睛亮得惊人,沈夷忽然有一种被爱慕着的感觉,这样的感觉陌生而强烈,仿佛飓风席卷、河流呼啸,使得胸口激荡、热血涌动,竟然愣愣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杨辉喜悦无限接着说:“……从我们参观培德小学那天起,我就打算要把芙县的教育交给你的!将来芙县中学西学都要办,中学就由你负责,一切照你的想法办!”   沈夷既是吃惊又是激动,怔了片刻:“这……真的?”   “当然!”   沈夷欣喜之余反应过来,犹豫地看向他:“这么说……你是要夺取芙县了?”   “夺取芙县和娶你一样,都是一定的。”杨辉理所当然道。   沈夷顾不上窘迫,一心只在“夺取芙县”四个字上,沉默不语。   杨辉看着他说:“你也听到了,他们都做些什么勾当……芙县在他们手里,能好到哪里去?我知道你在想我们是匪,不合法度……这个你就不必操心。话说回来,匪也有匪的好处,你不是总愁剿匪不力吗?那正好了。匪寇是怎么来的,我清楚;官府的手段,我也清楚……别的不说,单说一个匪,我敢夸口:将来在我治下,芙县周边绝无匪患!”   听到最后这掷地有声的一句,沈夷心中猛地一震,久久不能平静。   --------------------   怎么好像越更字数越少了(哭……) 第五十六章 手段   沈夷与杨辉一同踏入万木堂大厅,谢毅迎候,笑着说:“大哥大嫂来了!我一直等你们来,等好久了!”   杨辉笑道:“说得好像多委屈,等多久了?”   “距大喜那天快一个月……哦,差三天满一个月。”谢毅笑嘻嘻说,“你看我记得多清楚,可见我有多盼望了。大嫂快请!”   沈夷虽然听着不自在,却也没有推托,在他引领下与杨辉一同入了座。谢毅张罗摆上茶,就离去了,留他们单独说话。   沈夷环视,大厅里桌椅罗列有序,摆放了许多文册资料,简直与县公署最大的会议室相差无几。在他的手边恰好就有一个矮柜,柜里的书籍整整齐齐,从书脊上看,有几本是记载芙县人事的。   沈夷下意识就想要取出来翻阅,刚转脸要向杨辉开口,杨辉就微笑点头:“你看吧。”亲手拿了两本出来,递给了他。   沈夷翻看,只见风土人口这些描述与他在芙县所看的差不多,但官府治理、山匪形成这一块,却大相迥异。除了万木山,其余山头的匪群如何形成,与当地治理有什么干系,都描述得相当详细。   杨辉也在一旁开口解说:“清廷还在时,芙县的治理就已经乱象迭出,你从二当家的遭遇也看到了……清廷倒了之后,也好不到哪去,前一、二任县长都是昏庸之辈,县里治安极差,致使城外山贼越聚越多;第三任县长倒是个好人,励精图治,现在你看到芙县百姓过得还算安稳,就是他留下来的底子……”   沈夷心中惊讶,认真地听。   “我父亲也很敬重他,打算带着兄弟们归顺县里……可惜,这位县长积劳成疾,还没等这件事筹划好,就病故了。”杨辉叹了口气,摇摇头,“陈云当是第四任县长,他倒是很精明,人也有些才干,可惜私欲太重太过贪婪,并不愿花费力气治理山贼,只打算敛上几年财就一走了之,还往往用山贼作幌子遮掩他们的行径,动不动就说县里的税粮是被山贼劫了。”   沈夷紧皱着眉。难怪,芙县大街小巷都在流传山贼的凶暴,县长也一再向自己提起山贼如何抢劫县里的公私财物。他愤然开口:“真是监守自盗!”   杨辉却笑了:“其实说是我们劫了也没错……他们把税粮挪用在军火走私上,我们确实劫过几回军火,这么说也没错。”   原来山上军火是这么来的。沈夷忙问:“被你们劫过了,他们还敢有下一次吗,不怕再被劫?”   “不是回回都劫,四五回里劫一回,剩下几趟照样够他们赚的。总不能把他们逼急了。”   沈夷只觉有些心惊。他只知踏实办事,这些你来我往的手段他实在不怎么懂。   “因为时机还没到,山寨还没准备妥当,不宜真正交锋。”杨辉解释,“劫军火除了武装山寨,还有一个用途——抓住他们的把柄。因此他们虽然吃了些亏,却不敢向省城申请大批人马前来剿匪……一旦我们把走私证据亮出去,他们也没好果子吃。这样一来,暂时维持芙县和山寨的平静,好让山寨继续做准备。”   沈夷沉默了一阵,开口:“那……他们,芙县知道你的意图么?”   “老家伙肯定是知道的,姓孙的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总之老家伙于是加紧敛财,同时加紧寻找脱身后的替罪羊,这不就看到你了吗?……他恨不得对你千百个好把你留住,谁知你这么不听话,给他添堵。”杨辉一笑,“对了,他还有另一手准备呢,他不是在县里大肆污蔑我们山寨么?这里也有个用途: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将来把亏空推到山寨头上,也能稍稍搪塞。”   沈夷不由问:“他们这么污蔑,编造的内容骇人听闻,会被千夫所指,你们就不辩驳吗?”   杨辉轻描淡写道:“写吧,爱写多少写多少,反正最终留不下来。”   沈夷一时语塞,过了片刻,不禁失笑:“你啊……你倒是……”他心想杨辉真是铁石心肠,拿定了主意就丝毫不为所动,世上又有几人能这样呢?他忽然又问:“你父亲也忍得了吗?”   县长说读书人重名节,这倒没错,想杨辉的父亲一介读书人,因为被污蔑与山贼勾结就难以忍受,几次三番想要冒死去对质辩白……那么芙县编造的谣言如此恶毒,即便杨辉能忍,他的父亲又能忍受吗?   杨辉说:“如果他还在,那当然忍不了……不过他在老家伙接手芙县才半年的时候,就患了重病。我正好做毕业答辩,匆匆完结了学业赶回来……父亲真的是对被迫落草的事耿耿于怀,直到临终前还叮嘱我,要我在外成家立业,不能继续当山贼。”他说到这里沉默了。   沈夷顿时望向他,轻声道:“可你……”   “是,我没有遵照他的嘱托。”杨辉抬眼,神色坚毅,“他拘泥于身份名誉,可这些东西都是变化无常的……既然他能从官吏变为山贼,谁说又不能反过来,从山贼变为官吏呢?如果能治理一座山,为什么就不能治理一座城?退一步说,难道我只保住我自己在外面逍遥,丢下这么一大家子吗?我绝不会这样做!……读书为了什么?立业又为了什么?恰恰因为我读了书,懂了道理,我才一定要接手山寨,领着大家走出这座山,将来堂堂正正做人!”   沈夷心中大受震动,不由伸手过去,轻轻覆住他的手。   杨辉反握住他,放缓了语气:“所以父亲再怎么反对,也是没有用的。这个决心,我从高中就立下了……每年放假回来,我都会用尽一切努力偷偷学习山寨事务。五年前正式接手以后,我整合山头,一面筹备,一面也留心观察芙县,学习县城的治理。”   沈夷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钦佩,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深深点头。   “……所以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必定全都做到,一分一毫也不会少。”杨辉目光闪动的神采既是骄傲,又夹含几分温柔。   沈夷感到他目光分外炙热,深深触动之余,又几乎不敢直视。他轻轻点头。   杨辉见他脸上微微泛红,心中也喜悦非常,又接着说:“还有件事我要托付你。当初你上山,不是以为山上需要读书人来效力么?”他笑了笑,有几分调皮的意味,“也好啊,反正还没到移居芙县的时候,你可以试试在山上办个讲堂,给兄弟们讲讲学,提升提升他们的学识水平……”   沈夷乍一听这主意,不觉动心。他思忖片刻:“他们……基础怎样呢?”   “六弟来了之后,在这两年间花了不少力气,全寨兄弟已基本能够识字了,可要论文化水准,还差得远……还得有劳夫人教导。你就把他们当做十岁孩童来教,嗯……他们保准比孩童听话多了,绝没胆子惹你生气。”杨辉又是调皮一笑。   “好啊!”沈夷也忍不住笑了,一口答应下来,“恰好初等教育选用的书本也定了,我选几节来试用。如果场地已经有了,那明天就开始?”   “看样子,夫人比我还要迫切啊?”杨辉半开玩笑,“你给山贼做老师,不怕人家说你助纣为虐啊?小心县里的传言把你讲进去,说山贼杀人放火、挖人心肝是你教的!”   “传言当然不必怕,”沈夷好笑地摇摇头,神情却渐渐认真起来,“古人说,有教无类,不论是什么身份的学生,只要用心教导,他们自然能够随着学识增长省悟道理、分辨是非。不论孩童,还是山贼,那都是一样的!”   他说完,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也用玩笑口吻问杨辉:“你呢?我记得那天县长说读书人惯会无事生非、给人添堵,你就不怕吗?不怕他们有文化,就不服你、挑你的毛病?”   杨辉眼中却更加光采明耀,锐气逼人:“他们正是要有了文化,才会真正对我心悦诚服,而不是仅凭忠诚义气……再说了,他们将来还有更好的装备、更高的身份,就凭这点底子,怎么驾驭?”   “老家伙不肯办学,那是他怯懦,我要是学了他,那才是目光短浅。将来芙县就是要大兴办学!……当然了,就像他讲的,难免会有人无事生非,我也总有办法治他!”   --------------------   鸽了一天,呜呜呜,打脸!不过今天这份稍微长点了!争取春节前完结嘿嘿 第五十七章 最终章 远眺   开课试讲,规模不大,只临时选了十几名小头目。沈夷考察他们的功底,将事先准备的讲义又增补删减,每日都不懈怠。   过了几天,晚间睡觉时杨辉问他,觉得怎么样。   沈夷如实说:“他们的底子还是太薄……常用字是认得了,笔画稍多一些的,就开始为难……让他们下下笔,就连一封百字以内的家书都不会写,这可怎么方便与父母亲人通信啊!”他摇头叹息。   杨辉笑着环抱住他的腰:“那不是正好让沈先生教吗?慢慢来。”   沈夷点头。“他们都很愿意进取,很快就能学会的。”   第一天他还有些担心,不知这些惯于动武的山野大汉好不好管束,愿不愿意遵守学堂的规范,可到了一看,所有的顾虑便全打消了——他们一个不落提前到场,规规矩矩列坐,大气都不出一声。他看了反倒好笑,怕他们太过紧张。谢毅事先打了招呼,于是他们不称“大嫂”,而称“沈先生”,整堂课认真听讲,没有一人分神,没听懂的面露慌张,弄懂之后便显出轻松样子。沈夷想到这些,相当欣慰。   “……不过,”他又想到一件事,“地方虽然宽敞,可写字的桌椅太少了,现在十几个人应付得来,往后人数增加,那就不够了。”   杨辉笑了笑:“不用愁,芙县的桌椅是够用的。”   “可是,”沈夷懂得他意思,有些犹豫,“芙县守卫还算严,官兵也有相当数量,真要……也要一年半载吧……”依照自己的计划,试讲如果顺利,那么就要扩大讲学规模,到时就是几十人、上百人……   “你放心,”杨辉胸有成竹,“再有二十天,我们就搬过去。”   沈夷惊讶:“这么快?”   “你还记得那晚我去县里接你吗?”杨辉看向他,“我说你在山寨做客,一切好得很,还记得吗?”   沈夷点头,却感到不解,“这怎么了?”   “老家伙知道你进了山寨,不但没死,还得到我的礼遇,一定就要着急了。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有关山寨的传言是假的,继而就会怀疑县公署、怀疑到他头上……你不是他真正的心腹,也没有家人被他拿捏,极有可能会揭露真相,一旦真相传播开来,他将陷入被动。要灭口吧,你又不在他手上,唯一的好办法就是赶快走人,赶快丢掉这个烂摊子,走得越快越好!”   杨辉微微扬起眉头,接着说:“可是想调动却没这么容易。原本他慢慢疏通活动,是很隐秘的,我也很难得到消息。现在他慌着走人,一急起来,四处求告人,难免不够隐秘,我也就得到了他何时调动的确切消息……这样,我就能把行动定在最合适的时间里,给他出其不意,让他人也跑不掉,财也带不走!”   沈夷恍然大悟之余,又感到一阵心惊。半晌,他缓缓开口:“你……要想到这么多,不累么?”   杨辉听了,沉默了一下,开口:“这世道,本就是要么受累,要么等死。”   沈夷只觉得这句话沉沉砸在心头,满心都是凝重,什么都说不出来。   杨辉叹了一口气,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你嫌我心机重,可这么一大家子靠着我,我不能出半点错……我对你,对妹妹,对所有兄弟,都得有个交代。”   沈夷心头蓦地一软,不觉替他心酸,柔声说:“我没有嫌你……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杨辉抱着他,带着撒娇意味:“夫人心疼我,对我好些就行了……其实,我最喜欢在芙县那段日子,你处处照顾我、体贴我,什么都答应我,我从小到大就没这么享福过。”   “跟你打交道之前,我就看上你,没想到你还对我那么好……和你在一起,一点辛苦都没了,有时还差点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我离不开你,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沈夷心头烫得厉害,几乎化开,他轻轻回抱杨辉:“嗯。”   “从你迈进万木堂的时候,我知道你终于肯把我们看作自己人,肯真正进入这个家,”杨辉轻轻吻了他嘴唇一下,“多谢你愿意信我。”   沈夷脸上发烧,掩饰地半开玩笑:“那你以后还骗我吗?”   杨辉却陡然沉默了。他抬起眼,迎视沈夷,语气严肃:“……我保证不了。”   沈夷心微微一震,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正打算说笑两句绕过去,却听他声音益加郑重:“我只能保证不背弃你、不让你有危险,不能保证不再骗你。我对你、对季华他们都是这样的……就连,”他话音隐隐发抖,“就连我父亲闭眼前让我不要再当山贼,我也……”   他讲到这里中断了——沈夷的嘴唇猛地压在他嘴唇上,冲动却饱含温柔。   杨辉为这热情和慰藉心潮彭拜,与他辗转亲吻,听见他喘息地低声说:“不用保证……我都信你……”   傍晚,杨辉去往半山的试讲学堂,半途中,谢毅恰好迎面过来,见了他连忙招呼:“大哥!”   杨辉问他:“你也去听了?”   谢毅不敢隐瞒,老实说是。   “试学的人里又没有你,你去干什么?”   谢毅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立刻答话。   “从前父亲要送你去念书,你死活都不肯,说你最怕那个了,不是念书的料,还把二当家拉来给你说情。父亲没办法,只能随你去。”杨辉笑着看他,“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要抢着学功课了?”   谢毅肤色偏深的脸泛红了,“我,我是……”他一向口齿伶俐,这时却期期艾艾起来,“怕学问太少……人家瞧不起我……”   “谁瞧不起你?”杨辉好笑地追问,“你这么多年在山上不都这样?谁瞧不起你了?”   “那不一样,”谢毅小声嘀咕,“我总不能……人家现在……学问越来越高了……”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   “你确实也该学学了,”杨辉点头,“上回我看到季华的新书包,上头绣的‘平安如意’四个字,歪歪扭扭的,我还说是哪个绣工师傅绣得这么难看,再一看,那不是你的字吗?”   谢毅梗着脖子承认:“……是我写的,找人绣的。”   “你这字,还不学着练练,季华没笑话你啊?”   “这不是正要学嘛……”谢毅不服气,“大小姐都没嫌弃,就你说得多!”   “那行,”杨辉笑了,“我和你嫂子说,把你也添进去,一起学着吧。”   “好啊!还是大哥最好!”谢毅兴高采烈,又问,“大哥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有什么喜事?”   “当然有喜事。”杨辉笑着点点头。   “大哥已经成了家,接着就是立业了。”谢毅心中有数,“大哥一定把握十足!”   “那当然。”   谢毅不免激动:“那什么时候攻打县城?”   “怎么能是攻打?”杨辉微微一笑,“明明是他们贪赃枉法,荼毒乡里,以致酿成民变……总要给省城和中央一个台阶下。再说,这回混战,牵涉了本省三个大区十六个县,省里哪有空闲理睬我们?只要动作迅速、稳住局面、按时上税,他们是不会太啰嗦的……当然了,他们承认了我们以后,还会派亲信过来,对我们监视制约。可那时候,我们已经占据主动,再对付他们也容易。”   谢毅听得一愣,有些吃惊:“这个……民变……”   “你不用管。这件事,我和老三早已安排下了……之前一段我在芙县住,又和他做了些改进,到时你就看着吧。”   谢毅听了,顿时一笑:“三哥生意兴隆,每天招待这么多客人,他忙得过来吗?”   “他是抱怨哪,他说事成以后,他的生意就得更大,到时更忙了……所以他想让你去接手当老板,让他歇歇。”   “那也好啊!”谢毅兴奋地眼睛一亮,“我做生意,说不定比他赚得更多!”   杨辉看着他:“那念书的事……”   “算了,”谢毅顿时一凛,“我我,我还是念书吧!”颇有些垂头丧气。   杨辉忍不住笑了:“这是对的!将来你还有重任……你以为光有应付一个县的本事,就足够了吗?”   谢毅吃了一惊:“啊?大哥你是说……”   “想要安身立命,就不能偏安一隅,我们不能死守着山寨,同样,谁说我们最终的落脚点就是芙县?若我们还是从前松松散散的游民聚众,远的不说,就是老家伙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对了,之前他还派人递话,说想跟我谈呢,”杨辉冷笑一声,“我的条件,他哪敢答应。”   谢毅扑哧笑了:“他还想拿几个钱打发大哥呢!”   “所以算下来,他要么打,要么跑。”杨辉想到什么,忽然一笑,“他都准备着走人了,还拿话稳住他的老朋友,说什么山贼沉迷享乐,让人家放心出钱……我看他是想要半途吞掉这最后一笔。可怜他的老朋友还蒙在鼓里,一心惦念着他许下的好处……这种不幸的事,我可看不下去。过两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做做好事,给人家知会一声。”   正说着,那边学堂讲课结束,陆续有人出来,杨辉便在谢毅“快去接大嫂”的催促里往前去了。   学生都散后,沈夷也从屋里出来,见到杨辉,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杨辉含笑说:“来接夫人下班。”   沈夷脸微微一红,轻咳了一声:“……我又不是不知道路。”   “那也要啊!”杨辉上去亲热挽过他,“夫人对我这么好,我当然也要想着夫人。”   昨夜沈夷记住了他那句“对我好些”的话,左思右想,终于从芙县那段日子想到一件,今天特意提早起床,到厨房里亲手做了面条,做得与在县里一模一样。杨辉果然开心,连吃了两大碗,一个劲说夫人对他真好。   “再说了……今天还有件喜事,”杨辉又道,“妹妹送信来的时候不是还送来一盆兰花么,花刚刚开了,我赶紧要接夫人一起赏赏花啊。”   “是吗?”沈夷也很欢喜,“真好,回去看看!”   他们在山路上并行,一道走一道闲聊。   杨辉问起谢毅的事:“老四跟着来听课,你看他怎么样?”   “他很有热情,听得也格外上心……底子,是薄了些,不过这不怕,功夫不负苦心人,他愿意学就好。”沈夷说,“可惜他事情忙,提前走了,但布置下的功课我也一样交给他,尽量不耽误。”   “嗯,你对他可别客气,严了才好,该骂就骂,该罚就罚……别让他嬉皮笑脸蒙混过去。”   “行,”沈夷忍俊不禁,“你这么说,我就好好盯着他,保管他怕我比怕你还厉害!”   “这小子哪怕我啊……还记得我们关在一起的时候么,当时他装作拖着我去枪毙,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事后还问我怎么只演一场,为什么不多来几场,他还没过瘾呢!”杨辉摇摇头,“他最怕的,是季华。只要季华板起脸,他要有多老实,就有多老实!”   又讲了几件他俩小时候的趣事,一路便回到了院子。杨辉拉沈夷去看屋前的兰花。   那是一盆并蒂春兰,迎风初绽,花瓣浅黄色,两朵相依,俗称“同心兰”。花盆上还系着红绸,上头一行清秀小楷:“季华祝愿哥哥嫂嫂永结同心。”   沈夷感到杨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便也回握,跟着看过去。他看到杨辉注视他,眼中含着深深笑意。   对视里,沈夷轻轻点头。他看看面前姿态秀丽的兰花,又抬起眼,向远处望。   天空被夕照染出浓重的霞红,远远的群山那头,芙县被重重光影笼罩,朦胧不真。   (全文完)   --------------------   完结了真开心!真开心!谢谢大家一路来的陪伴和鼓励(づ ̄3 ̄)づ╭~虽然蠢喵总是拖延、迟到,更新缓慢,但有大家的包容和等待,蠢喵非常感动,爱你们!很爱很爱你们!   新年快乐呀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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