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加雅街   作者:notal00   文案:   再度相遇,二次初恋。   走过一样时光,经历不同际遇,兜兜转转再会,我还是爱你。我永远爱你。   关于和分别十年的初恋重逢并且再次爱上了他这件事。   关于爱上分别十年的朋友并且意识到他是初恋这件事。   -----   温柔酷哥攻x鬼马可爱受   两条时间线,一半是南洋旅途游记,一半是校园暗恋日志。   ----- 第1章 01.神山之城   亚庇的雨季很长,从每年的10月份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3月。2019年年初,春节假期之前,吴优从隆冬严寒的北京,飞到了这座热带城市。   这里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哥打京那巴鲁,用马来语直接音译过来的,吴优嫌这名字拗口,还是习惯叫它亚庇,但不论哪个,都是他不知道含义的怪名字。   吴优的航班清晨起飞,中午降落,他登上飞机的时候,周遭还是静谧的夜,机场还没进入忙碌的时段,飞机聚集在国外航线的停机区域,从舷窗望出去,只能看到跑道上零星的指示灯,和矗立在远方的调度塔。起飞之前,他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知会她自己未来一周公司去国外团建,目的地在海岛上,有时差、信号不好,总之是联系上会不那么顺畅,嘱咐她不用太担心。   北京到亚庇的航班不到6个小时,4000公里的路程,事实是不会跨越时区,只是从北半球飞往赤道,一路往南。他没计划去卡帕莱或者诗巴丹那样真正的热带岛屿,只是会在马来西亚东部西海岸的那座小城市待上四五天。   这些都算是吴优为了清闲几天随口编造的借口,他连工作都辞掉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团建活动。   吴优没期待有回复,谁想到还是收到了提示,母亲说知道了,不一会儿又问,是不是和男朋友一起去。   他知道他一贯开明的母亲只是在开玩笑,可是看着手机,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偏偏母亲还在逗他,说着春节要男朋友带回家,“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直到屏幕暗下去,吴优也没想到如何开口,干脆直接摆烂地关了机。   母亲只知道吴优有一个交往了一段时间的男朋友,和他在一家公司,姓甚名谁还没来得及知晓,这段感情就走到了尾声。分手后还有别的烂摊子,虽然遮掩得很好,但毕竟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办公室恋情。吴优不得已,连工作都放弃了。   飞机爬升到云层之上,机舱的光线暗了下来,吴优在平板电脑里存了几部喜剧片,花里胡哨的画面在暗淡的背景里显得很刺眼,喜剧演员们特有的台词声调,现在听着也觉得格格不入。隔壁座位的女孩子精致得夸张,甚至敷上了面膜享受旅途,吴优受她启发,翻出来眼罩戴上。少了屏幕里的光怪陆离,眼前清净了不少,可惜就算被温热的眼罩覆盖着,他的眼眶还是发酸。   他不是来度假的,他也装不出庆祝恢复单身、迎接异国艳遇的洒脱心情。倒不是这段感情多么深刻,事实恰恰相反,吴优没怎么谈过恋爱,不过是想试试看,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落了空,换来此刻被甩掉的结局。   吴优闭上眼睛,又想起分手之后很快官宣了女朋友的前任,和长久相处、一朝决裂的残酷事实。他需要一个世外桃源来逃避,热带岛屿最适合忘却烦恼,北半球的冬季,签证最快的就是马来西亚。   飞机在平流层里平稳行驶,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金属匣子会迎着地球转动的方向,跨越换日线,等到新一天阳光的眷顾。机窗外的视野还是漆黑一片,吴优突然很绝望,他习惯天马行空的脑筋又开始乱想,地球会不会转不动了,太阳还会升起来吗,还会有人爱我吗,永夜太漫长,孤单有没有结尾。   亚庇这座城市很老旧,很多人把他当作前往仙本那的中转城市,这几年因为潜水爱好者的蜂拥,旅游业才热络起来。当下是雨季,降雨接连不断,雨水让海水变得浑浊,潜水发烧友会避开雨季,等一片平静清澈的海。因此此时算不上是旅行旺季,机场只是寥寥几人。   吴优脱下了外套,换上身轻便的夏装,没花多少时间便入境,搭上计程车,驶向不算繁华的市区。   “韩国人?中国人?来旅游的吧?”计程车司机很友好,英语带着口音,但听起来也没什么障碍。吴优也用英语回答他,两个人一来一往地聊了几句。   “你看,那里就是神山,”车窗摇下来,热带的风带着湿润的海洋气息,温柔地吹在脸上,吴优眯着眼睛,沿着司机提示的目光,也看向那座高远的山,山峰隐蔽在云层里,遥望过去,分不清那之上是云还是不化的雪。司机接着说,“Kota是城市的意思,Kinabalu是神山,这里就是神山之城。”   吴优想起“哥打京那巴鲁”那个拗口的名字,他这才明白,这一串长长的、咒语一般的单词是什么意思。   司机又问道:“你要去神山吧?”   “不知道,大概会吧。”吴优回答,他确实没计划,甚至今天下午、明天的行程,他都还没想。   “要去看看,这座山还有你们中国的故事。”   司机后面的话用英文表达得吃力,吴优试着听了听,最后勉强听懂他讲了个传说,具体什么情节也是云里雾里。   柔和的风在山与海之间回荡,一面是雨林之中泥土草木的味道,另一面是南海吹来的潮湿水汽,落在脸上,像是微小的雨滴。吴优觉得自己栽倒在摇篮里,被赤道上的风雨安抚着,短暂地忘掉了那些离愁别绪和舟车劳顿。他闭上了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会的,我会去的。”   吴优预定的酒店在市中心,设施旧了些,但充满南洋风情,门口与众不同地放了两株金桔树,吴优路过的时候,甚至能闻到淡淡的柑橘香气。   这里比冬日的北京温暖太多,突然被这与盛夏无异的温度笼罩,再加上凌晨航班带来的疲惫感,吴优本就情绪低落,现在更加提不起兴致。他原本就没有计划,此刻还是兴致缺缺,只想着到酒店睡上一觉。   他这样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推开酒店的玻璃大门,身后的路人碰巧跟上,吴优习惯性地替那个人挡了下门。那个人身型高一些,穿着深色带印花的短袖衬衣,吴优的视线刚好和他下巴的位置齐平,擦肩而过的瞬间,除了听到那声用英语说出的谢谢,还闻到一阵类似海风的清香,不知是香水味,还是海浪沙滩染上的自然气息。   海风混着橙调,像是被盐巴析出汁水的果子,被暑热侵蚀的混沌感因此竟减弱不少。这清凉的香气作祟,吴优又逾矩地瞥了眼,目光从他的下巴掠过嘴唇,停留那人在墨镜的下沿上。他露出来的这半张脸,莫名给了吴优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用谢。”他下意识用中文回复,等到反应过来才觉得尴尬,急匆匆结束这没礼貌的打量。   他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傍晚了。这间酒店虽然是知名连锁品牌,但是实在太旧了,屋子里有一种不好描述的不清新的味道,似乎稍稍用力呼吸,鼻腔都会被灰尘充满。空气浑浊,房间里也没有很凉快,吴优醒来后更觉疲惫,身上都是是黏黏的汗,肚子也饿得很。   旅程的开端还不如预期,但也总不能一直抱怨下去,吴优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拿着房卡和手机出了门。   他准备去游记中提到的那几家餐厅打发晚餐。吴优一直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跟着电梯到了楼下,这个时间大厅里都是成行的游客,他避开人群,余光瞥见了一旁的等候区,三两个宾客零散地坐在那儿,有的在打电话,用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有的低着头看手机,剩下的一个和这里其他的游客差不多,戴着墨镜穿着印花衬衫。   吴优没多在意,只把心思放在还没调整好方向的导航上。他推开酒店的玻璃门,沿着屏幕上的路线走出没两步,又发现偏离了目的地,于是转了个圈,掉过头来重新出发。他一直低着头,差点儿撞上迎面走来的路人。吴优用英语说了句抱歉,本想错过身位走开,那人却一直跟着他移动,总是堵在他跟前。   他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这个人穿着深色印花衬衫,戴着墨镜,两个人距离不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吴优记起来了,中午办理入住时,他和这个人有过一面之缘。   吴优警戒地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把手机装进口袋。四周人流密集,不远处就是酒店的门童,这么安全的位置,应该不至于遇上有恶意的人。   “有什么事吗?”他用英语开口问道。   “吴优,”那人把墨镜摘下来,露出的五官线条清晰硬朗,他带着笑,眼角那里有几道不算明显的纹路,不足以让他看起来苍老,但让那张乍一看有些疏离的脸友好多了。熟悉的母语还在继续,这声音也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他看着吴优,接着说,“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他认得吴优。吴优也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是林竞。吴优也认得他。   他是吴优高中三年的同学,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那场毕业典礼之后,吴优再没见过林竞。   吴优用很长的沉默代替了回答。已经接近傍晚,风从海面上吹过来,似乎又是雨的先兆。吴优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游记里说这里的雨季很长,总是连续下上三五天,每一天的午后或傍晚都会造访,来得快、下得急,好在积雨云不会停留太久,一场雨没多长时间便会告别。   预报说今天是不会下雨的,没想到老天又食了言。再一想,天公不知是喜欢在作乱还是作美,吴优与林竞分别十年,竟然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又遇见了他。   --------------------   不知道算不算公路文,tag我先标上了 第2章 02.加雅街   “不认得我了吗?”林竞还是看着他,见吴优一直没说话,又继续说,“我是林竞。”他微微低下头,手掌抵上前额,指间穿过发丝,把有些长的刘海儿拢上去,露出了完整的眉骨和额头。林竞的睫毛很长,浓密的小扇子一样垂在眼前,眉毛却淡淡的,眉峰后面就越来越稀疏,左边眉尾的边缘,有一颗不算明显的小痣。   多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个人都只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孩子,学校的规矩很严,男生都留着短短的毛寸。在吴优的记忆里,林竞一直保留着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大家终于脱下了嫌弃了多年、却没有机会再穿上的校服,林竞换上一件白T恤,利索的短发遮不上一半的额头,夕阳照在他脸上,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吴优不懂那时他眼神里的含义,长大后才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他比十八岁时又长高了一点点,已经是宽阔的、成年人的骨骼身量,和这里多数的年轻人一样,皮肤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林竞小时候不喜欢笑,这次见面到现在,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容。   他远不用特意表现出差异,又像个陌生人一样展示给自己看的,怎么会不认得他呢。吴优低着头,想着要怎么开口,好巧,好久不见,这些寒暄最恰当,但是又觉得是在刻意地客气,从前的自己从不会和他说这样的废话。片刻后吴优终于抬头,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他看着林竞说:“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合适,林竞的笑容很明显地僵住了一瞬,尽管他用更加夸张的笑容掩饰着,吴优还是注意到了。   “那就好啊,”他又说,吴优不习惯、或者说是不喜欢他这样的笑容,像是在庆幸吴优还没有忘记他,不知怎么有几分悲凉的感觉。他听着林竞又重复,“还认得我就好。”   吴优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林竞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但又好像是激动雀跃的,总之种种明显的、不明显的情绪混在一起,变成了谁都没有开口化解的尴尬。   林竞视线从上到下移动着,从他身上那件和别的游客没什么分别的花衬衣,看到短裤和人字拖,最后又回到吴优脸上,看着他的眼睛,“你来这里旅游的吗?”他问。   “嗯,”吴优点点头,他看到林竞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神里闪过短暂的疑惑,他知道林竞想问什么,但此刻他没说出口,这样的体贴让吴优颇为感激,于是也问向他:“你呢?”   “也算是吧。”他停了停,刚刚被拢上去的头发又掉下来,黏在被薄汗沾湿的额头上,林竞抬起手,再次把碎发向后拢,几捋不听话的发丝恰到好处地挡在林竞眉间。他的动作自在又随性,吴优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准备……准备去吃晚饭。”   他并不是有意隐瞒,虽然看起来很像如此。吴优确实不知道餐厅这一长串默认的外语地址在哪里,含含糊糊地也说不清,看起来很像是在敷衍林竞。   “这家茶室人多,口味也一般,”林竞凑近少许,眼睛在吴优的手机屏幕上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地接着说:“我也要去吃晚饭,要不要一起?”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也跟着靠近,混着真切的海风,更让人难以分辨。说不上是不是不适应这样的距离,吴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嘴上却应了声好。   沿着酒店门口这条大路,拐过三两个弯,就是加雅街了。   林竞说,亚庇很多华人都在这条街上开店,有茶室、凉茶铺,还有干货行、海味铺,他说的那家餐厅近来在国内的社交网络上火爆,但也不过是寻常味道。   这条街不算长,如同马来西亚的大多城市一样,西洋、印度、东亚许多种元素混在一起,独成一派。比如各式招牌上都是英语或马来语的标语,但路口处却矗立着一扇木质牌坊,黑底金字的匾上,写着“国泰民安,政通人和”。这是许多游记都提到过的景点,吴优路过时也停下来,举起手机留下一张照片。心里又觉得古怪,漂洋过海的异乡客,怎么谈得上国与政呢。   他收起手机,又抬起头继续走着。林竞在他身前不远,见他没跟上就停下步子等他,直到吴优小跑了几步回到他身后,才又转过身向前。   吴优就一直这样一步步地、慢慢地跟着他,在异国他乡的繁忙街道,在突然分别的十余年后。   刚刚进入大学那段时间,吴优还想象过和林竞的重逢,憧憬里的林竞像是雕塑,或是壁画之类,总之是停留在最后见面的那天,模样神态都没有变化,而自己在幻想中却总是混乱,有时候忍得住,还想听他解释,就故意冷着脸对待他;有时候忍不住,觉得是自己不对,想心虚地认一声错,又想完全放弃伪装,对他说一句我好想你。   后来这样的想法就不常出现了,每一次聚会都不来,社交账号也找不到他,吴优这才相信了同学们的话:林竞去了国外,大概是移民,不会再回来了。   起初他偶尔会在吴优的梦里出现,再之后,梦里的他也不那么清楚了,吴优却越来越想见他,也顾不得去想,缘由是出于这段友情,还是别的什么情愫。   十八岁的他什么都不懂,等长大了、明白了,有的事情却来不及了。   吴优看着林竞的背影,花衬衫的下摆被海风吹起来,飘扬的样子像棕榈树宽大的叶子,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离林竞这么近。   林竞带着吴优走到了加雅街的尽头。店铺不大的门脸,门口黄红相间的招牌上是“陈记茶室”四个字,屋里摆了五六套圆形餐桌椅,档口靠门,最里面是深色的木质柜台。几个华裔长相的伙计占了张圆桌,凑在一起打手机游戏,说的话听不出来是粤语、潮汕话还是客家话。柜台里坐着的男人年纪大一些,也是华人样貌,许是老板之类的身份。他戴着金丝眼镜,手边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另一边是一个小本子,上面有圆珠笔潦草的笔记。   那人原本在看报纸,见林竞来了,便摘下眼镜,起身招待他。说的或许也是粤语,吴优没听懂,猜测着,大概是在叫他“阿竞”。   林竞竟也用熟练的粤语回他,说着说着又指向自己,老板模样的男人跟着看向吴优,嘴里又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话,末了终于换成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对着吴优称赞:“阿竞的朋友,也是靓仔!”   吴优几乎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点点头道谢,又跟着林竞到角落的座位。   “坐啊。”   “哦。”吴优应着声,终于落了座,他看着林竞驾轻就熟地和老板交待着,视线又越过林竞,在略显狭小的店面里扫了一圈。这里和这个城市的大部分设施一样老旧,柜台上立着一台老式电风扇,白色的塑料机身泛着黄,深色的扇片不紧不慢地转动着;音响里播着老歌,调子很熟;墙上有张老电影的海报,动作片,三个主演,吴优勉强认出来,其中一个好像是甄子丹。   歌听过,连电影好像也似曾相识。吴优想起来,高二那年的暑假,他和林竞从网站上把这部影片下载下来,用电脑11寸的小屏幕看完。   林竞沿着吴优的视线,也注意到那副海报,“哇,”他小声感叹了一句,又转过来看着吴优,“《龙虎门》啊,当时在你家看的。”   原来如此。他的记忆没有错,但吴优没有料到,林竞也记得这么清楚。   “给你点了叻沙面和拉茶,你想去的那家餐厅,这两样最有名。”   “谢谢。”遥远的记忆里,他很少向林竞道谢,隔了这么久,说了这样见外的话,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吴优抢着说话,好像他不放任这沉默,就谁都不会意识到尴尬一样:“感觉你对这里很熟悉。”   “终于对我好奇了吗?”   吴优明白林竞是什么意思,他在抱怨自己的“冷漠”,久别重逢,没有人会对故人这样不在意。你这些年在哪里,你过得怎么样,吴优没问,林竞也不说,耐着性子等他暴露。   可是林竞也没开口问过自己。吴优这么想着,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埋怨林竞,只好端起水杯,脸都快要埋进去。   “我去新加坡读了大学,又念了研究生,那之后又搬到吉隆坡工作,”林竞慢慢说着,云淡风轻地把十年的辗转说完了大半,“我每年都会来这边待上几天,有时候会去仙本那潜水,有时候去神山徒步。”   吴优点点头,听着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心里却跟着揪起来。小时候林竞就被放养,常年与孤独为伴,因此他最厌恶孤独。这些年从东到西,从北回归线到赤道,他也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区别。那时吴优说过要和林竞当一辈子的好朋友,要陪他很久很久,可惜年少的承诺太脆弱,最后只剩下那短暂的三年时光。   他心里酸涩,好像突然理解了重逢后林竞复杂的情绪,那其中有失望和背叛吧,不仅仅是源于分别时的误会。林竞一直笑着,表现得不算明显,可是吴优确实感受到了。   不一会儿,餐食终于上桌,老板的声音带着热情,自然地打破沉默:“靓仔的叻沙、拉茶,阿竞的老鼠粉和咸柠七,慢慢吃。”   老板故意用普通话讲到,吴优还以为自己听错,微微瞪大眼睛,“老鼠粉吗?”   眼前是小小的砂锅,盛着两头尖尖、中间圆润的粉面,上面一层厚厚的肉燥,最顶上加了颗半熟蛋。林竞毫不在意,吴优被这菜品奇特的名字吓到,疑问句的重音都放在“老鼠”两个字上,说话的时候口型还因为尾音变成微圆的形状。看着惊讶的吴优,压不住的笑意又回到林竞脸上。手起筷落,他把色重味浓的粉面搅拌开,又把筷子递给吴优,“尝尝看,很好吃的。”   吴优犹豫着,他本身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用自己的筷子,夹着尝了一口。这食物口味咸香,吃到嘴里,吴优又觉得不是滋味,他什么时候和林竞分过你我,又什么时候,会因为盛情难却而不好意思拒绝对方。   林竞就坐在自己对面,他们距离这么近,吴优却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北半球的冬天,林竞在赤道的洋流里飘荡,孤零零的,未尽的承诺被海风吹散,在太平洋上无迹可循。 第3章 03.丹绒亚路   陈记在加雅街的尽头,旁边是一片绿地,或者是公园之类的,总之是悠然宁静,没有店铺该有的忙碌样子。与吵闹的街道商圈中心不同,听不到游客不同语言的交谈,马路上车辆运行的噪音也没那么吵。   在这样“荒凉”的位置,这家店生意颇为冷清,当下只有林竞和吴优两位客人,店里的伙计纷纷下班,只留下老板一个人。他还坐在柜台后,探着脖子、眯着眼睛,专注于报纸上的蝇头小字。店里的歌声还在继续,女声洒脱地唱着,吴优终于分辨出歌词: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   吴优循着歌声,发现了那台老旧的录音机,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家里也有一台差不多样子的,形状笨重,音质当然也比不上音响。但此刻带着杂音的声音倒很适合这家小店,也适合吴优与林竞这一对分别多年却相顾无言的旧友。   万水千山总是情,只是跨越时空山海,数不清这情还剩下几分。   想到这里,吴优收回视线,余光看到林竞略低着头,便试探着看向他,没想到意外地对上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吴优鼓起勇气和他对视,没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心虚地垂下眼,堂皇地攥着筷子,在叻沙面橙红色的汤汁里搅动着。   “吃饱了吗?”林竞问。   吴优点头,他吃不惯东南亚食物酸辣的味道,碗里剩了不少,对面林竞面前的小砂锅却见了底,吴优便问回去,“你呢?”   “还可以,”林竞坐直,身体向前靠上桌沿,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衬衫的领口宽大,随着林竞前倾的动作晃动,露出他胸前一小块皮肤,“我在酒店的大堂,等了你一下午。”   吴优还是不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脑筋快被赤道的暑热融化了,听到林竞一句话要反复想是什么意思,又怕回答错了,仔细琢磨出最合适的答案。他们从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永远是吴优滔滔不绝,林竞偶尔应和,现在全然反了过来。   见他没有回应,林竞便站起了身:“走吧。”   他似乎叹了口气,吴优还没来得及确认,就听到他神色如常地和老板招呼着,简单告别后走出了餐厅。吴优忙不迭地也和老板道谢,跟着林竞离开。   室外的地面微湿,不知那雨有没有落下,也不知是不是还在降临的途中,天气倒是没有下午时那样闷热阴沉了。黄昏时分,将进日落,西边有几朵薄云,过一会儿就会被夕阳染红。吴优看了看天,又看向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的林竞,有不少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林竞开口的:“你就回酒店了吗?”   “嗯。”吴优回答,他还想和林竞说会儿话,可邀请怎么都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地让人不知所以。太阳开始西沉,阳光还是强烈,吴优迎着光,眼睛被晃得快要睁不开,却还是执着地看着林竞,欲言又止。   林竞向前走了半步,像日食中挡住太阳的月亮一样,在吴优面前留下一片阴影,“要不要去看日落?”   他总是知道吴优在想什么,看着吴优对着夕阳仰起脸,便知道他想等一场日落;看着吴优眼神迟疑又不舍,便知道他终于做好了准备,愿意把这些年的误会翻出来,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只要是吴优伸出手,林竞都会握上去的,就算他等了这么久。只要吴优还愿意,总是算不得晚的。   在全球那么多海滨城市里,亚庇不是最棒的度假地点,甚至称得上是无聊,来这里的人多半是短暂歇歇脚,随即便奔赴周围散落的岛屿,再潜入神秘曼妙的海底。再不济,也要去一趟吉隆坡或槟城,像吴优这样搭五六个小时的航班、跨越整片海域专程来到这里的游客,确实不多。   林竞又问了一次,自己来旅游吗?吴优只是轻声“嗯”了声,林竞看出他的回避,至少他此刻还不愿意说明,便也没再追问。   吴优摇下了车窗,看着窗外,天色又暗了些,去往丹绒亚路海滩的游客太多,车队长长一列,再堵下去,等走到海边,大概只能看看月光了。“好堵啊。”他感叹着。   “是啊,”林竞身体探到驾驶座旁边,看了看纹丝不动的车辆,没思索太久,就转过头问吴优,“我们下车走过去吧?”   他扭着头看着吴优,笑容带着几分狡黠,又微微抬了抬下巴,跟着挑了下眉:“怎么样?”   还没等吴优回答,林竞便自作主张地和司机说好,直接推开车门,拉着吴优的手,穿过停滞不前的车流,在热带乔木茂密的树荫下跑起来,为了赶上这场将尽的日落,也要追上逝去的时间。   街边的路不算平坦,奔跑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甚至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石子。鞋子不合适、天气热得要命,可吴优看着林竞的背影,看着他用力地牵着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血脉清晰可见,他想着要跟上林竞的脚步,好像也没那么累了。   他好久没有这样激烈地奔跑过了,到达沙滩外围广场的时候,吴优呼吸和心跳都乱了节拍,只好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平复着。   “怎么累成这样了?”   林竞站在他身边,松开了握紧的手,抚在吴优的后背上帮他顺气。手上的触感忽然消失,吴优紧接着站起身,怎么看都是气喘吁吁的样子,非要欲盖弥彰:“我没事儿,我不累。”   “那就好,”他脸上都是汗,打湿了刘海儿,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又挡住眼睛,林竞伸出手,手指沿着吴优的眉骨,把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我去买点儿饮料。”   吴优其实想说不用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竞就小跑着走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被冲动驱使了几分钟,吴优这才慢慢地冷静下来,有心思欣赏远方的大海和即将降落的太阳,可视线没有稳定多长时间,便又忍不住穿梭在人群里,沿着街边每一个小铺子寻找着。跟着林竞一起去就好了,吴优心想。   林竞没让吴优等太久,回来时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他站在不远处停下来,朝着海滩边扬了下下巴:“走吧。”   吴优走上前,这次他没有跟在林竞身后,而是像以前一样站在他身边,肩膀相抵,摆动的手臂也时不时触碰在一起。   “沉吗?我帮你。”吴优也拎起塑料袋的提手,手指不小心碰到林竞的,这个无心之举让林竞顿住身形,可他没有说什么,甚至都没有看向吴优,片刻后又迈开步子,他换了个手势,紧贴着吴优的手背,用掌心包住了他的手。   来了亚庇,总要在丹绒亚路海滩看一次日落。这里的海岸线蜿蜒绵长,可以从黄昏走到天黑,追赶着夕阳等星星升起。   吴优和林竞并肩走着,他想起那一年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相似的场景,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巷子里只有彼此。如果能再回到那一天,知道迎接自己的就是与林竞这么长时间的分别,他一定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坐一会儿吧。”   绵软的沙子被阳光烤得温暖又舒服,吴优跟着林竞席地而坐,从提了一路的购物袋里挑了一罐饮料。林竞解释着沙巴州有地方会禁酒,不然该买上几瓶啤酒,才适合叙旧。   “没关系,我又不爱喝酒。”吴优安慰他,拿起饮料罐又抿了一口,这味道是很典型的热带水果,有点儿熟悉,吴优看着翠绿色的瓶身上的图样,还是记不起来名字。   “这是番石榴汁,”林竞说完,犹豫着又继续,“适合你,能让你开心些。”   吴优语塞,他本想反驳,但想了想,林竞的话也没错,他不想表现出失落,还是隐藏着心事:“我没有不开心。”   “那怎么会一个人来旅游呢。”   他的声音平静,听起来,又似乎带着惋惜。这一次林竞停了许久,很小心地想着措辞,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才缓慢地问出口:“你和她……不在一起了吗?”   终于问到了这里,一路上吴优想了许多种回答,想把这件事说得无关痛痒一些,可是说少了怕林竞不理解,说多了,又怕再次伤害到他。   “我们可能,不能算在一起过,”许久之后吴优才开口,他懊恼地垂着头,手撑着额头,手指交插在发间,露出了拧在一起的眉心,“你也看到了吧,那就是全部了。”   “可你现在还是失恋了,因为别的人。”   吴优没说话,林竞便继续问,“因为别的……男人,对不对?”   海浪拍在沙滩上,海鸥的叫声清脆响亮,周围人声嘈杂,吴优的回答被淹没,林竞没有确切地听清,但显然已经不重要了。   有些事情很容易猜出个大概,只是林竞偏偏想听吴优告诉他,告诉他,他没有输给性别,等待不算错付,林竞还有机会。   林竞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听到吴优说出来,不知怎么安心了许多。这样想对吴优很残酷,但是林竞自私地觉得,和很多种可能相比,眼下对于自己不算是个坏结果。他流浪了十年,像是绕着赤道走了一整圈,最后好在回到了原地,发现吴优没有走远,无所谓有心还是无意,他站在那里,他也还在等着自己。   想到这里,林竞竟感到得逞般的庆幸,他举起手中的易拉罐,像是举杯庆贺一样邀请吴优。   “敬什么?”吴优不解,但也配合地拿起饮料,两个金属罐轻轻碰了碰。   “敬重逢吧。”   “重逢是开始,”他举起酒杯,太阳落得更沉了,最后的光线被林竞的侧脸挡住,沿着他的鼻梁眉骨,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边缘,“我敬你新的爱情。”他接着说,一字一句都坚定又温柔。   “谢谢。”吴优总觉得他有言外之意,或者说,他盼望着林竞能有些言外之意,只是他不敢确认,除了应一声谢谢,其余的话不知道要不要问,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用手指拨弄着面前的细沙,在沙滩上轻轻挖出一处小小的凹陷,把饮料的易拉罐放在里面。远处的浪一下下地翻涌着,蓬勃地冲刷上来,又像失了力气一样,化作泡沫消散,露出陷在泥砂中的贝壳。吴优看着它们被海浪冲涤得出形状模样,就好像在回想自己同林竞曾经的年少时光。十年前的记忆还在,他自己用沙覆盖住,林竞就是这滚滚而来的浪。   热带的傍晚也还是炎热,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进身体,消解掉不少的暑气。太阳落下海平面,天色渐暗,霞光依旧灿烂。林竞拿起吴优放在沙滩上的饮料罐,扬起头来喝了一大口,吴优转过头来看着他自然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汗,在残存的夕阳下微微反着光。   这样亲密的动作几乎让吴优相信自己的期待不是奢望,他看着林竞,忽然觉得接下来的旅途不再灰暗,就像眼前辉煌的红日落下,迟早会等到新月,会有新的日出。   于是他有了胆量,反客为主地发出邀请:“怎么都在说我,你是东道主,更该祝福你。”   林竞望着远方的海面,想了想,终于想出新的希冀,“那也敬我下一个爱人吧,”他说,又摇了摇头,嘴上说着不对,就转过来看着吴优,“他是我第一个爱人。”   说罢便用手上的饮料当作酒杯,和吴优的相碰,这次的祝酒词说得暧昧,可是说的人明白,听的人也懂了。   天边最后的阳光不知怎么热辣起来,烫得吴优脸通红。   --------------------   丹绒亚路在马来语里好像是“栽满木麻黄的海边”   这一章推荐的歌是康姆士的Yesterday 第4章 04.离愁   闹钟定在了八点,林竞醒的时候看了眼手机,才七点多一点点。他自己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房间窗外是茂密的杨树,夏天的风一吹,叶子哗哗作响;枝上栖息的小鸟叽叽喳喳,和风吹叶片的声音一唱一和,早早把林竞唤醒。   从刚来北京那时住进来到现在,林竞经常会被这样那样的声音吵醒,有时候是风雨自然,有时候是鸣笛叫卖,总之是扰人心绪。他本就不喜欢这间房子,便更加怀念放假之前住在学校宿舍的日子。   他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从便利店买来的早餐,用微波炉热好,就着牛奶一口一口吃下去。便利店的饭团就那几个味道,吃来吃去早就味同嚼蜡。高考结束后他便没再吃过学校的早餐了,别的同学都嫌弃口味不好,林竞倒觉得挺好吃的,从锅里盛出来,热热乎乎的,比这微波炉热出来的味道好多了,很像家里做出来的味道。   今天是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又是聚餐,高考结束到现在,班里大大小小的活动次数多得数不过来。一次两次之后,后面的林竞都不太想去,但是吴优每次都兴致勃勃,林竞想就当是去和吴优见面吧,机会不剩几次了,每一次都要珍惜。   吴优在班里人缘很好,他自己又过分活泼,争着抢着参加各种聚会,好像真的和那些同学有多深的感情一样。林竞偶尔忍不住想敲敲他的小脑袋告诉他,别浪费时间了,你的好朋友林竞马上就要出国了,你能不能多陪陪他。   不是一群人吵吵闹闹的聚会,而是单独地、只有两个人的那种。林竞很舍不得你,他想再看看你。   想到这里,本就没什么滋味的饭团更加难以下咽,剩了一大半,林竞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今天是最后一天去学校的机会了,他们每个人都在储物柜里留了不少杂物,等着趁今天搬回家。林竞把书包拉链拉开,把几个大大的文件夹拿出来,为最后一些高中记忆腾出空间。半透明的文件夹里装满了各种文件,护照、简历、申请、外语成绩单,上面贴了一张便签纸,列着好几行的材料清单,很多行被划掉,现在只剩下“毕业证”和“高考成绩”,字体乱乱的,现在看都能感受到那人书写时有多么不耐烦。   只差这两样了,今天结束之后,这张便签上的内容都会被划掉,荧光色的小纸条被扔掉,文件夹里的材料被传送到大洋彼岸,在那里待上几个月,等9月份自己也飞过去,开始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大学生活。   今天结束之后,就要告别了。林竞还没学会怎么告别,太多话没说,太多事不敢做,他不甘心,他不想说再见。   昨天晚上收到了吴优的短信,他说今天他妈妈送他去学校,不用等他一起了。林竞便走向公交站,不住在宿舍的时候,有时他会和吴优一起走路上学,若是时间不够,他就先搭上13路公交车,给吴优发一条信息,等开到他家那一站,吴优再上车同他一起。   这样约定着,林竞每次都站在公交车的前门,吴优在站前等着他,老远看到林竞,就会笑起来向他招手,旁边的路人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个傻里傻气的学生在同谁打招呼,左右观察一圈儿,最后通过一样的校服锁定在林竞身上。林竞开始觉得吴优这样过于热情的问好方式挺丢人的,不知怎么开口劝阻他,最后也就只能由他这样了。   今天只有自己乘车,林竞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好像能看得到记忆里的自己站在门口,看得到吴优跑跳地上车,拍着他的肩膀说早上好。   林竞挨着窗边,窗外是仲夏绿油油的生机,红色的绸带上写着充满斗志的标语,“做好东道主,办好奥运会”,耳机里是第一次听的歌。林竞记得吴优最近很喜欢这个歌手,下载MP3的时候给他也存了下来,说着下次去唱歌的时候要一起唱。歌词现在非常应景:马路上天天都在塞,每个人天天在忍耐。   这个时刻已经是早高峰的前兆,小轿车按着喇叭,催促着前方停滞的车辆快些移动,穿行灵活的电动车也要挤到车流的缝隙里,逮到机会就冲出重围。所有人都好像在赶时间,所有人都很急,只有林竞想让时间慢一点儿。   公交车的玻璃上贴着透明的标志,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小字,内容大概是安全提示之类,边角的胶水失去了粘性,边缘翘了起来。林竞把它抚平,他记得刚刚进入这所中学时,在13路公交车上,他第一次遇见吴优——吴优自己大概都不记得了。林竞心想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才对这条线路都爱屋及乌起来。   他对这些细枝末节也总是记得清楚。林竞知道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出现了,他想把这些记忆记得再牢固一些,等到了异国他乡,也不至于太孤独。   公交车到站后,要走过一架长长的天桥才能到学校。林竞沿着台阶走上去,到了天桥中间,视线落在学校门口,意外地看见吴优站在那里。再仔细一瞧,他妈妈就在他对面端着相机,在毕业典礼这一天给他留念。   按照吴优的短信,此时他应该还在路上,十几分钟后会直接去礼堂参加毕业典礼。况且典礼给家长留了位置,要拍照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现在。   林竞自小独自长大,对很多事情比同龄人敏感了不少。他自然联想到,大概是吴优怕林竞在意,体贴地要陪他一起经历无人纪念的毕业典礼。   林竞看着他在学校门口换了几个姿势,留下不少照片,每一张都笑得阳光灿烂。又拉过路人给他和他妈妈合影,他妈妈意犹未尽,好像在跟他商量等到典礼开始后再拍几张。吴优还是刚刚还是笑眯眯的脸马上沉下来,催促着他妈妈离开。   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小孩,他妈妈对自己视如己出,就算是让自己给他们两个拍照,林竞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林竞心里还是酸酸的,感觉心像被揪住了一样难过,唯一的亲人嫌弃他累赘,朋友却视他如绝不能抛弃的珍宝。   可是朋友这两个字又是唯一让人不知足的字眼。   林竞看着他,看着他笑呵呵地和他母亲告别,眯着眼睛、摆着手,不知道和自己说再见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耳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马路上天天都在塞,每个人天天在等待。这两句之后的歌词林竞第一次听清:没有你日子很黑白,原来这样就是恋爱。   毕业典礼没有持续多久,在坐的学生们都是满心期待,但两个小时停下来,又觉得食之无味,唯一觉得感动的是毕业生代表发言——他们班的班长被选中,慷慨激昂地当着几百人留下一段演讲,现下正被人簇拥着,风光无限地接受崇拜。   吴优也拉着林竞一起照了照片,嘴上说的是“我的好兄弟”,林竞听着觉得怪刺耳的,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也顾不上别的,只是拉住了摄影师留下了自己的邮箱,说着一定要把照片发给自己。此时另一个主角已经回到人群里,和他其他的好兄弟打闹玩笑。   林竞叹了口气,更觉得无奈又不甘。   高考分数恰好在毕业典礼这一天发布,同班的学生们在学校附近的披萨店聚餐,这顿散伙饭氛围也跟着古怪起来,考得好的学生兴高采烈,成绩不佳的学生灰头土脸,剩下一些发挥正常的,也不敢尽兴庆祝。吴优属于例外,他高兴起来就没了眼力,不管周围气氛怎样,还是非常沉醉地同旁人笑着闹着。   林竞坐在餐桌的一端,看着卡座角落里和其他几个男生打闹的吴优。用手机查过成绩之后,他心情更平静了,不管分数如何,他都是要离开这个城市的。   父亲知道成绩后还是如常的冷漠,没有鼓励或安慰,只是说了句抓紧出国的手续吧,不知道是说给林竞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今天回到家,半透明的文件夹里又要填入新的材料,继续早早开始的申请工作。高考成绩好的话去加拿大,不好的话就去新加坡、马来西亚之类的,总归要离开这个国家,是要离开吴优的。   林竞一直没有告诉吴优,他谁也没有告诉。要怎么说呢,他怕说出口,大大咧咧的吴优只会回复一句,好兄弟,到时候去国外找你玩。他是能说出这种话的小傻子。   “我们要永远冲动热烈,不害怕未来,也不辜负年轻。”   这是刚刚结束的毕业典礼上,班长立下的豪言,此刻这个男生坐在吴优旁边,两个人拿着可乐,喝出了两瓶啤酒的架势。林竞看他可恨,平常就是一个有点儿老气教条的滥好人,都要毕业了,又说出这样煽情的话,就好像是专程说给林竞听的咒语,提醒他做出些莽撞的傻事。   “明天你也要去KTV吧?”   “嗯。”   聚餐之后又去学校闹了一通,热热闹闹的欢聚直到傍晚才结束。林竞和吴优书包里装满了从储物柜里清扫出来的东西,都觉得是青春的回忆,草稿本、演算纸,什么都不舍得扔,填满了整个背包,背在身上,压得肩膀都痛。林竞侧过脸,看到吴优拽着书包的背带,动作很小地转了转肩膀,就把手伸到他的身后,悄悄用力,垫在书包底端。吴优丝毫没有注意到,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嘟囔着,一会儿说披萨吃得太饱,一会儿又说晚上回家要练歌,明天到KTV当一把麦霸,他唱陶喆最拿手,很久没听,词都忘记了。   和平常一样,他与吴优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吴优说个不停,林竞安静地听着。差别是他和吴优一向心有灵犀,此刻却同床异梦般地不默契了,只是自己这些心思需要让吴优知道吗,让他知道多少呢。林竞独自纠结着,男主角吴优却像个局外人,心思轻松愉快,嘴里甚至哼起小调儿来。   “别唱了,一点儿都不好听。”林竞故作烦躁的样子,摇晃着撞了下吴优的肩膀。   “明明挺好听的啊,你别装作不喜欢,”他又在撒娇卖乖,嬉皮笑脸地又撞回来,“我到家了,明天见。”   林竞嘴上也应着明天见,思绪却又乱了起来。   你别装作不喜欢。你要冲动热烈。几小时间听到的这两句话,像是蛊惑的魔咒,操纵着心里本就混乱的林竞,把那些幻想化作行动,在夕阳落下之前,在分别到来之前。   林竞抓住了吴优的手,他闭上眼睛,在吴优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   这一章推荐的歌是陶喆的天天 第5章 05.明天见   6月下旬,快到夏至,白天变得很长很长。吴优回到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几分钟前的画面还在脑海里,吴优逃避地想,会不会那只是一场白日梦呢,或许自己被天气热傻了,才有这样离谱的错乱记忆。   也可能是林竞被热傻了,被太阳烤得头脑发热,才有这么让人不理解的行为。为什么他要亲自己呢,两个男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呢。书和电视剧里从来不是这样描述的,更何况在自习课时别的男生热衷传阅的小影片里,似乎也不是这么演的。   他每次都难以加入那些男生的交流,交错的肉体看在眼里总是觉得怪怪的,看都看不下去,更别提像他们那样血气上涌。吴优此时有些悔恨,如果当时看清楚一点儿,或许下午就能坚决地反驳林竞的玩笑了。   他真讨厌,毕业而已,非要做出这种奇怪的事。   白天真的很长,吴优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着,醒来后天还是亮的。他是被他妈妈吵醒的,不知道她在忙碌什么。   吴优起床走向客厅,看见房间里一片狼籍,几个硕大的泡沫箱,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荔枝,红绿相间,还带着枝叶。妈妈从中挑挑拣拣,分到其他几个小一些的袋子里,茶几上的两个半透明饭盒也被盛满了,那里面的果实被收拾得更精细,一颗颗洗干净,细枝也被清理整齐。   吴优知道那是他妈妈专门准备给林竞的。他妈妈总是这样,爸爸长年在海外的工程项目上,明明家里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却总要做出采购的架势,买什么都打出十人份的余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安排的范围里。   妈妈心思很细,有时候想象力也很丰富,自从知道林竞小小年纪就一个人生活,便生出很多怜悯和心疼,母爱泛滥地把林竞也列为家人之列,什么事情都想着他。   “你起来得正好,荔枝给小竞也买好了,明天聚会你早点儿去他家找他,直接放在他家吧,荔枝放不住,这天气一天就坏了。别带到聚会上去,我从海南定的,好贵呢,别被同学浪费了。”   一股脑的话连珠炮一样地说完,又觉得差了些什么没想到,她停了片刻,又继续讲道:“你跟小竞说,都洗好了,直接吃就好。听到了吗?”   吴优心里本就烦闷,刚刚心里还对林竞的恶作剧心生不满,现在妈妈这一番话劈头盖脸又是林竞长林竞短,耐心都要耗尽,便装作没听到这些细碎的叮咛,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实际上他心思也不在这里,吴优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都怪妈妈说个不停,现在自己脑子里也都是林竞了。   “怎么不理人啊,这孩子。”   吴优接着反驳:“你给他买做什么,瞎操心。”   妈妈只当他刚睡醒脾气大,嗔怪他:“刚毕业就又学会气人了,让你跑个腿儿就这么大意见。”   吴优没说话,嘴巴不自觉地掘起来,眉毛也拧在一起,手里攥着遥控器,不停地按着按键转台,电视里每一句人声都短促混乱,听着像是卡带了一样,更让人耳边不清净。   妈妈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猜出来七八分,原来是好朋友闹矛盾了,一边笑小朋友的幼稚心理,一边安慰他:“吵架了呀,都是男孩子,打一架就完事儿了,别闹脾气。”   她手头还忙着,也不忘继续嘱咐:“小竞总是让着你,他这么点儿的孩子,身边没人照顾他,你要多让让他,别总是欺负他。”   怎么就成了我欺负他,明明是他欺负我!他胡闹得过分,今天下午竟然亲了我一口。   吴优心里委屈,恨不得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但还是忍住了,一想到林竞靠近的脸,还有他嘴唇压上来,那种陌生的、奇怪的、说不清的感觉,吴优就觉得自己脸红得发烫,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越想越气,不想再听妈妈不停的絮叨,又气鼓鼓地回了卧室。带着不满甩上门,门重重地关上,发出不悦耳的声音。   烦得要命,他又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用被子盖住了头,没一会儿又翻腾起来,辗转反侧地平静不下来,又过了会儿,似乎反复地动作消耗掉了不少体力,他侧躺在床上,面冲着内侧的墙面发呆。   高一开始,林竞就住在宿舍,假期时学校不让留宿,他就住他爸爸给他租的小公寓里。离学校很近,离自己家也很近。   吴优知道林竞不喜欢那间房子,因此别的同学期待假期的时候,他却无比烦恼,每一次都要在学校待到最后一天,等待老师来宿舍检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   吴优问他,那不是你家吗,为什么不喜欢呢?林竞很不屑,说那里怎么算的上是家,就是一间小房子而已。他这样说的时候,笑容总是消失不见,声音听起来沮丧不已。吴优不理解其中缘由,只知道林竞很不开心,他不想看到林竞不开心,隔三岔五便约他出来玩,带他来自己家。   妈妈看到林竞第一面就很喜欢他。吴优讲了他不少事情,小朋友说的时候只是陈述事实,成年人知道世故艰难,才更明白那之后没表明的原因。因此妈妈对他呵护又疼爱,拿林竞当亲儿子来看。   所以就算只是偶尔会来吴优家里,也把什么都给他准备好。床上有林竞的枕头,书桌边有林竞的位子,杯盘碗筷都给林竞备了一份。   此刻吴优正因为林竞下午的古怪行为而烦闷,看着这些杂物,心里又来了火气,无从消解,就只能发泄在这些无辜的物件上。他冲着面前林竞的枕头打了一拳,拳头陷进柔软的枕芯里,感觉空落落的,反而更是窝火。于是干脆把枕头丢到了床下,以后林竞再来,就让他睡地上好了。   没过几分钟,吴优又心软,起身下床捡起掉在地上的枕头,把表面的灰尘拍打干净,想放回床上,又觉得自己太不坚定,最后退让了一步,扔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样操作完,好像是把火发出来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没做,吴优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他也想像妈妈说的那样和林竞打一架,问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林竞好好说的话,最多再请自己一支雪糕或一杯奶茶,吴优也就不生气了。   后半夜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雨声宁静,本应该成全一场香甜美梦,可吴优揣着心事入眠,梦境也跟着离奇混乱起来。他在梦里跑个不停,最开始在操场、后面竟然跑进课堂,最后回到家后面那条巷子里。这条巷子那么短,梦里却没有尽头,吴优跑了很久,他好像是要追上谁,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执着什么。最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加上繁杂的雨声作祟,他便筋疲力尽地从梦里醒来。   天还没亮,吴优却难以入睡,盯着天花板度过了半个夜晚。直到早上妈妈出门上班,他愈发清醒,便去走出卧室到玄关送她。   妈妈笑他没多大岁数,有什么大不了的心事,吴优点着头应声,嘴上附和着:什么都没想,就是睡不着。   “太早了,再去睡一会儿吧,”说完,还不忘再嘱咐一次,“记得把荔枝带给林竞。”   吴优恍惚,当下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朦胧间中没掩饰好,才会被妈妈发现这个事实。难眠的夏季雨夜,他脑子里都是林竞。   他趿拉着拖鞋回到卧室,脑子昏昏沉沉,不知道等一会儿睡意能不能如期而至。路过书桌时,看到前一晚被自己赌气扔到椅子上的枕头,吴优拎着一角把它提起来,他看着枕套左下角印着的小狗图样,想到自己枕头右下角印着的另一只,才意识到它们两个是一对儿。   他反悔了,奶茶和雪糕都不重要了,今天见到林竞,他就不会生气了。吴优把枕头抱在了怀里,又躺在了床上,半张脸都埋进软乎乎的棉花里。林竞在自己家里借住时,分明是和自己用的相同的洗护品,可是吴优还是觉得这里有他专属的气味。他把怀抱收得更紧了,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睡意昏沉。   聚会的地点定在了学校门口的大街往北几百米的那间KTV,从外面看,那里的门脸不大,招牌小小一个,推开门进去,不过是一个长宽都不过两三米的小房间。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大部分面积都留给了通往地下的楼梯,顺着台阶走下去,才是豁然开朗的前台和包厢。这里环境一般,灯光是略显廉价的暗紫色,音响带着杂音,赠送的饮料也像是稀释过一样不怎么好喝,好在价格实惠,很受周边学生们的青睐。   同学们早就进了包厢,吴优一个人站在地上的楼梯口,每进来一个人都要停下来看他一眼,不认识他的人甚至把他当作店员,说着预约了几点几个人云云,认识他的同学也好奇,吴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不下去。   “我等林竞到了一起吧。”他起初还是耐心地一遍遍回答,重复了几次,林竞还是没来,他便觉得动摇了,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傻气的行为丢人,而是吴优心里也开始怀疑,林竞还会不会来,还要不要在这里等他。   经历了失眠的一整晚,早上吴优终于安稳地睡了一会儿,等醒过来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他急匆匆出门,也忘记了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要带给林竞的水果,来不及去他家里找他,便直接搭上公交,朝着学校的方向赴会。   吴优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他给林竞发了信息,说自己直接过去聚会了。可是这条信息没有回复,吴优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又觉得昨天被耍了的人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好像也不太对。所以抵达后就愣愣地等在这里,这样林竞到了,自己直接就可以看到他。   他低着头,手指按在按键上,正犹豫着要不要拨通电话,肩膀上就被拍了一下,他以为是林竞来了,便兴奋地转过头,没想到看到的是从包厢过来找他的班长,一下子又泄了气,满脸的失望。   “下去吧,林竞给我打电话,说今天不来了。”   为什么可以回复班长却不能回复自己呢,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呢,不会身体不舒服了吧,吴优还想接着问,但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班长拉着进了包厢,一打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鼓声和高音,几个朋友拉过他,话筒直接凑到嘴边,吴优推脱不开,心里还想着林竞,嘴里却已经唱起了变调儿的歌。   那时他没怎么在意,说不定是林竞熬夜打游戏,昼夜颠倒睡过了头而已。不久前的纠结也不作数了,吴优只想着散了之后快些回家,再去找林竞。   几个小时之后众人便没了什么兴趣,点播的歌曲无人问津,单调的伴奏自动播放着,吴优觉得更加索然无味,另一边的几个人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各种惩罚花样百出,还好没有殃及到他。吴优就计划着再等三五分钟,时机合适,和同学们告个别就离开。   班上的学委就是这时候坐到吴优身边的。吴优平常和她接触不多,三年都没说过几句话,只觉得她文文静静、成绩出色。她突然靠近自己,近到身体皮肤相接的距离,吴优抗拒这让他非常不自在的距离,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本能一样地想起身换个座位,谁知道那几个顽皮惯了的男同学坐到他身边,按着吴优的肩膀不让他逃开。随后就是起哄的声音,被惩罚的女孩子脸都红透了,趁着混乱,在吴优的脸颊边落下一个印记。   这是吴优一天之内第二次面临类似的亲近,甚至相隔连24小时都不到,可是心情却完全不同,此刻耳边是又吵又难听的音乐,女孩子靠上来时候,吴优莫名难耐,那感觉像是在这间地下的包厢里待了太久,因为没有充足的光线和氧气而头晕目眩,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推开了眼前的人,这反应似乎让围观的人更觉得有趣,爆发出更兴奋的笑声,甚至还有人拿着手机,一边起哄一边拍摄,叫嚷着要发给那些没来聚会的人看。   他根本无心注意旁人,吴优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读秒声滴滴答答,带动着他心跳加速,再不逃离这混沌密闭的空间,倒计时归零,他就会因为恐惧和不安粉身碎骨。   是的,是害怕,吴优这才明白,加快的心跳和呼吸是源于什么,为什么全无激动雀跃,只带来颤抖和惶恐。   他又想起前一天林竞靠近自己的画面。上一秒两个人还在开玩笑,林竞嘴边的笑意还没褪,傍晚的阳光柔和多了,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毫无攻击感,靠得越来越近,吴优也没觉得被冒犯,只是惊讶之余来不及反应。林竞的眼睛里是温柔的霞光,还有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吴优直觉感到林竞似乎有话要说,便问他:“怎么了吗?”   林竞没说话,左手搭上了吴优手腕,把他拉得更近了些。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随即消失在林竞的眼睛里——林竞闭上了双眼。   实在太近了,吴优想退后一点儿,但手腕被林竞牢牢攥住,自己想挣脱,反而被他箍住了手臂。吴优看着林竞的睫毛一抖一抖的,喉结不明显的滚动,眉毛尾端那颗痣随着他靠近的动作放大。   小小的黑点像是光斑,像是凝视太阳太久,落在眼睛里的晕影。明明背对着夕阳,吴优却觉得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他闭上了眼睛。   第一下触碰沿着脸颊掠过,吴优不知所以,僵硬地微微转动,林竞的唇便刚好落在了他的嘴角上。   林竞吻了他。   等吴优再次回想,才想到这个确切的字眼。   吴优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休息了。聚会散场后他回到家,拿上存在冰箱里的水果,又匆匆赶到林竞的公寓,他在门外敲了好久的门,短信电话都试过,可都是无人应答。   他在林竞家的楼道里等了好久,才想着林竞大概出了门,再等一会儿总会回来的。可是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林竞还是没回来。   吴优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荔枝,想着妈妈的嘱咐:这荔枝放不住的,一天就不新鲜了。   他想着第二天一早再来吧,便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打开装得满满的饭盒,里面的果实浑圆饱满,各个都是熟透了的暗红色,吴优偷偷地从里面拿出一颗,剥开壳,晶莹的果肉吃在嘴里又甜又香。   吃着妈妈给林竞准备的水果,脑子又想到了他。昨天林竞说了“明天见”,可他今天却没有来,信息也没有回复,等到再次见到他,吴优还要跟他说今天聚会时被那几个男同学捉弄的糗事。   林竞不会怪自己偷吃一颗的吧,就当是他给偷亲自己的赔礼吧,这么想着,吴优才发现自己已经一点儿都不生气了。吴优把盖子盖好,把饭盒放回了冰箱。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见到林竞,明天不行的话,还有后天、大后天,下周总会见到的吧。不知道这荔枝能鲜美多久,他还要带给林竞吃的。 第6章 06.失重   吴优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到毕业典礼,梦到和林竞见的最后一面,他如同往常地同自己告别,说着“明天见”,但是这个明天好久好远,短暂的24小时,被拉长成几千个日夜。   那几乎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梦了,还好结尾时又看到林竞对自己挥了挥手,说着第二天再见。吴优半梦半醒之间又恍惚,再睡去怕经历噩梦,又怕美梦虽好,醒来又落空,便忍着故作清醒,一遍遍温习与林竞前一天的相处。从午后的偶遇,到茶室的叙旧,再一起跑到海滩边,久违地欣赏同一轮日落。   之后在回酒店的路上,两个人一路上没多交流,好的是吴优已经不至于那么欲盖弥彰了。林竞不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地看风景,放任这样的沉默,不会觉得这是误会的延续或是尴尬。   有感兴趣的话题就开口,吴优会问他街边这是什么树,长得好高,这一边的又是什么品种,怎么树枝上还结了果子,问他加雅街集市的街头艺人在唱什么,街边捡到一朵黄芯白瓣的鸡蛋花,又新奇地拿给林竞看。   林竞也笑着逗他:“我耳边清净了没多久,又要听你没完没了的废话。”   “都清净十年了,还不够吗?”   林竞就不说话了,他很刻意地把话题岔开,说街边的树是木麻黄,结出来的果子是芒果,太酸了不能吃,说他只学会了粤语,听不懂马来语的歌,最后接过小小的鸡蛋花,反手别在了吴优的耳朵上。   “戴着吧,挺好看,”吴优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整个人温顺不少,由得林竞胡作非为,他眼珠转动着,瞥着耳边的花,又听到林竞接着说,“你怎么什么都问我,拿我当百科全书了吗?”   “你确实很了解这里。”他趁林竞不注意,又把花摘下来捏在指间,想着哪有男孩子戴花的,不像样子,鬼鬼祟祟地动作完,又偷看着林竞,故意转开话题,“所以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   林竞想了想,他有不少华人朋友在这里做中国游客的旅行团,听他们聊工作的时候,也知道游客们喜欢的景点有哪些,他便一个一个慢慢数着,美人鱼岛、蓝环岛、神山,他顿了顿,又说:“你看起来不像想去仙本那和诗巴丹的。”   吴优点点头:“我没有深潜证,”想了想大概觉得说的不确切,又接着说:“我没有潜过水。”   林竞看着吴优,此刻他正佯装被月光吸引,摆出非常做作的洒脱姿态。你连游泳都不会,林竞在心里补齐了吴优没说完的后半句,解释着他此刻心虚的行为。   “你可以在电商上报一个一日旅行团,每天去一个景点。”   吴优这才转过头,刚刚的月光没有白欣赏,月华光辉都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漂亮的眸子里亮亮的,眼神里都是期待:“真的吗?那我现在就预定。”   两个人早就走到酒店楼下,林竞靠在门前的石柱上,看着吴优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突然动作停下来,像是才想起了什么问题,他抬起视线看了林竞一眼,以为自己把这小动作掩盖得很好,实则都被林竞尽收眼底。   “怎么了?”   “我只定一个人的吗?”   林竞这才明白吴优在苦恼什么,他还没回答,沉默的几秒钟里就看到吴优刚刚还期待的表情很明显地垮了下来,他愣了愣,又向前了一小步,抬起头看着林竞,嘴角勾起来,笑得不算好看,“我只定我自己一个人的吗?”他又问了一次,重音都落在了“自己”两个字上。   要不要和他同行,林竞认真地思考过,这冲动从在酒店大堂与吴优擦肩而过时便产生,拉着他的手奔向落日时更加强烈,此刻却好像随着潮汐退去变得可有可无了。林竞对自己没信心,也对因为失恋而来到这里的吴优没信心,他不想重蹈十年前的覆辙,出于贪心让本可以延续很久的友谊化作泡影。   他不敢确认心里对吴优的好感与十年前是否同样,甚至说不清那是不是源于不甘和遗憾;吴优对自己的感情更是如此,林竞不知道吴优是不想失去一个好朋友,还是想要一个爱人,或者只是旅途漫长,需要一个玩伴而已。   错过的时间弥补不了,又不知道能不能跨越,林竞怕自己迈过去,吴优会退得更远。   吴优又低下了头,林竞看着他,突然觉得不忍心,但还没等跟他说明,吴优就向他展示着手机屏幕,看起来神色如常:“好了,那我回去了。”   于是他转过身,风从不远的海边吹过来,撩动起他衬衫的下摆,林竞想伸手抓住他的手,却只碰到了飞扬起来的、柔软的料子,“吴优,”林竞叫住了他,吴优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回过头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林竞犹豫着想解释,可最后只是开口说了三个字,“明天见。”   吴优站得有些远,只留给林竞一个侧脸,他完全放弃了伪装,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失望,他微微扬起了头,眼睛看向很远的天空,思绪像是穿越到同样遥远的回忆里,“这次真的能见到你吗?”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一眨一眨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上下抖动。这只蝴蝶没有落在亚马逊的丛林里,但是随便扇动翅膀,就能在林竞心里掀起一阵风暴。   林竞点了点头,他又重复了一次:“明天见。”   这场雨比预想的来得晚了一些,大概是深夜或者黎明前后才落下来,等吴优在清晨醒来,玻璃窗上的雨滴还没干。   旅行团约定好一早就来酒店接吴优,他正式开始旅程的第一站,是距离亚庇本土不远的美人鱼岛。这是林竞昨天提到的第一个地方,所以吴优才选择了这里,虽然他根本没多了解。可昨天邀请过了,林竞也没有一起的想法。   他不在身边,吴优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走下飞机那时的灰暗心情,纵然眼前是蓝天白云、阳光海岛,也觉得毫无兴致。   吴优很早醒来,吃过早饭,走出酒店的时候头脑还不清楚。推开旋转门,便看到他站在那里,高高的个子,穿着T恤和短裤,背着双肩包,斜靠在门前的花坛上,看见吴优走近,就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他没有看错,是林竞。   他几乎小跑着奔向林竞身边,忍不住搭上林竞的手腕,他竟然担忧这是自己未完的梦,又庆幸盼望成了真,“你怎么来了?”   话刚说完,吴优就意识到自己自然的动作太亲密了些,匆忙松开了林竞的手。   “我没说过不来啊,不是说好了今天还会见面吗?”   手上的温度还没好好感受就消失了,林竞低头看了眼吴优垂下的手,又看向吴优解释着。他手指翘起来,轻轻滑过吴优的手背,在他的手心了点了点。这动作没有被赋予什么意义,只是林竞这样做了,又觉得像是暗示,不知道算不算越线,便把手插进了口袋,管制住总是想牵住吴优的、不听话的自己。   “阿竞。”   对话被打断,一个皮肤黝黑、戴着眼镜的男生靠近,他也是华人面孔,像是和林竞相识已久,拉过林竞的手和他撞了下肩膀。林竞也同他聊起天,吴优在旁边听不懂,便安静地看着林竞,等他们说完话。   “这就是我朋友,今天还要麻烦你了,”说到这里终于换成普通话,吴优看着林竞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继续道,“这是我们今天的导游,你叫他阿杰吧。”   吴优才反应过来,他还以为是林竞偶然遇上了朋友,没想到竟是自己要托付一天行程的向导。他伸出手同阿杰握手问好:“麻烦您了。”   这里的人都像赤道的天气一样热辣直接,阿杰大咧咧地说着客气什么,拍拍林竞的肩膀示意他们二人上车,是时候启程了。   美人鱼岛不是距离亚庇最近的岛屿,也称不上最漂亮,好在不算远、景色也还可以,综合起各种“退而求其次”的条件,适合吴优这样只是要求不高的旅人。从亚庇城区开两个小时的车,再到码头转乘游艇,全程快三小时的路程。临近中午时,吴优才在广阔的海面上看到美人鱼岛的踪影。   吴优原以为这个名字有更加生动玄妙的典故,比如轮廓状似摆尾玩耍的人鱼、比如有什么化作泡沫般的浪漫故事,林竞想了想,还是决定打破他脑子里的过度演绎:“据说是之前发现过海牛出没,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   这个名词晦涩,吴优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是美人鱼的别称。他了然地应了声,这解释直白得出乎意料,但好在他本来也没什么期待,便也没有类似被宣传语欺骗的幻灭感。   他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乘坐的游艇速度很快,迎着浪花向前,船头起伏不停,压过一道浪,便会有一阵非常短暂的失重感。阿杰此时终于展现出他导游的控场能力,船艇每冲锋一次,他就带头惊呼一次,惹得船上的乘客尖叫一次。这样的把戏进行过几轮,旅客们兴致高起来,也都见怪不怪了。   吴优是隐藏在人群里的例外。他小时候怕黑怕鬼,对鬼屋和高空避之不及,甚至那时和林竞熟起来的契机,还有几分要归因于高中时一起去游乐园玩,强行拉着他的手宣泄恐惧的经历。长大后他虽然胆子大了些,可还是不习惯失重的颤栗感。偏偏这瞬间的恐惧充满未知,不知道下一道浪在哪里等待,不知道下跃的高度多高,吴优时刻不敢分心,便用手抓住座椅上的扶手,绷紧了身体等待下一次“坠落”。   “是不是觉得没有那么梦幻了?”林竞看着他笑容越来越淡,甚至脸都冷了下来,还以为是他嫌这地方无聊,从名字起就开始失望,“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就自己带你去别的地方了。”   “没有啊,我没有不喜欢。”他手还抓着扶手,却担心林竞误会,用力地摇着头,身体还古怪地僵硬着,像个拨浪鼓一样,可爱又带点儿滑稽。   小时候吴优总是生动有趣,偶尔会让人觉得调皮,甚至吵闹。昨天刚见面时,他看起来比之前内敛了不少,林竞看着这样的他,又开始想念以前百无禁忌的那个小少年。此刻林竞不知道他又在表演什么天马行空的玩笑,只觉得终于如愿见到了小时候那个人如其名、无忧无虑的他。   吴优不知道林竞心思又飘回从前,看他没说话,怕他扫兴,接着宽慰他:“你又不是我的导游。”   林竞笑了,但也开始怀疑自己这身份。他靠在座位上,手肘撑住旁边的扶手,忍不住问吴优:“不是导游,那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吴优被他问住了。   你是我的老同学,你是我的好朋友。那是吴优对林竞惯用的描述,可是眼前当下,哪一个词都觉得说不出口,都觉得不是自己认同的、想要的回答。   反过来,如果此时开口问林竞,吴优也不喜欢这样的回复。   吴优转过身,一直紧握着扶手的手也松开了,他面对着林竞,口中想说的答案模模糊糊,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什么呢?林竞总不是排解寂寞的玩意儿,不是旅途空虚的消遣。   他想到早上见到林竞那瞬间心情的变化,好像倾盆大雨终于停下,花草树木上还是未干的水迹,芬芳的清香被雨水激发出来,天空终于放晴,对于潮湿的埋怨不再,只觉得这场好雨恰逢其时。   吴优想,林竞就是陪伴本身,林竞才是旅行的意义。   “你……”大概是风浪嫌这平静太长了,非要在众人放下防备时搞一番恶作剧,吴优刚开口,话音就被海浪击打船身的声音和旁人的惊呼声掩盖。这一次坠落的冲击尤其大,吴优没坐稳,身型摇晃了一下才稳定下来,冷不丁的又一次风波,让他更不敢放手了。   林竞这才意识到吴优的局促是因为颠簸的失重感。他早该想到的。此刻他比吴优冷静从容得多,看着吴优全然不像刚刚那样生动,双手牢牢攥住金属的栏杆,指节都泛起青白。   “抓着我吧。”林竞把手搭在他身边,他看到吴优犹豫了片刻,最后也没有握住他的手,只是小拇指翘起来,叠在了他的手指上。   这样也挺好,这样就够了。   只可惜没有听到吴优没说出口的话,林竞觉得自己不太执着于那个答案了,吴优迈出一小步,对于林竞都是奢望,只要吴优不推开他就够了,只要吴优不推开他,他就一步一步地走近。我面朝着你,心也向着你,总会越走越近的。 第7章 07.小丑鱼   刚刚搬到吉隆坡那一年,林竞第一次来到亚庇,那时他便像当下的吴优一样,跟着当地的向导,到访过这座岛屿,去到近海潜水,在遗存的雨林里穿行。   那之后他越走越远、越潜越深,这些年的夏天都浪费在仙本那和诗巴丹,住在马布岛的水屋里,戴上面镜纵身一跃,浅海里就是大片的珊瑚,他不喜欢被束缚,总是扯掉呼吸器和脚蹼自由下潜,“杰克风暴”挡住了海面之下的阳光,周围能看到成群的海狼和独来独往的鲨鱼。那是“上帝的水族馆”,是林竞沉迷的、充满危机和未知的深海。   这一次回到这里,难免有种由奢入俭的落差感,但好在吴优在身边,别的就都无所谓了。   一日旅行团很适合吴优这样完全没有规划的懒人游客,跳岛游安排好娱乐项目,深潜浮潜都可以自由挑选。阿杰最擅长把顾客分出类别,再推荐适合他们的项目,这样自己省心,游客也有乐趣,他看吴优整个人肤色白皙、四肢纤细,一看就不是林竞那样热爱户外运动的人,便劝着吴优说浮潜更适合不会游泳的人,按照这片海域的规定穿上救生衣,安全又自由。   吴优点点头,觉得阿杰的话很有道理:“是啊,那我选深潜吧。”   阿杰自然也没说什么,换成广东话,忍着笑小声对林竞发牢骚:“这个人好倔啊。”   “是啊,拿他没办法,”林竞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笑着点头附和,无奈只在表情里,语气懒得伪装,由着吴优随意选择。吴优问他们在说什么,林竞便回答:“夸你会选,深潜最有意思。”   “别当我听不懂普通话。”阿杰坏笑地撞了撞林竞的肩,察言观色是他这个行业的必备技巧,他抱着手臂,打量着林竞和吴优,这两个人暧昧得不行,说是朋友太亲密,说是情侣,又似乎比那还深远悠久。   “不需要教练了吧?”他故意问,后面半句又换作广东话,“马来人凶起来,怕你舍不得。”   林竞若无其事地看着多话的老友,勾起的嘴角落不下来:“别乱讲。”   “要找教练吗?”林竞又问吴优。   “你不是会吗,有你就够了。”说罢,吴优便笑了起来,旁若无人地与林竞对视。   阿杰祖辈漂洋过海,靠渔业为生。他从小听家里老人讲,风暴后海上暗潮涌动,不留意就会卷入漩涡。此刻看着林竞吴优二人,只觉得比那洋流还有趣,什么都很明显,但谁也不说破,像平静的海面,汹涌都在海深处。   吴优没潜过水,和全套装备齐全的林竞相比,他的家当小小一个抽绳包就装下了。等林竞换上潜水服,吴优还是穿着T恤和短裤,背着手站在那里,观察当地人处理树梢掉落下来的椰子,看着坚硬的棕色外壳被剥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丝滑软肉。   “你没去换衣服吗?”林竞把陷入自己世界里的吴优拉回现实,提醒他空有一颗潜入深海的心,却没做好任何准备。   “穿在里面了啊。”说罢吴优扯了扯短裤肥大的下摆,他似乎很满意自己快捷方便的做法,表情洋洋得意,像是买了新衣的小姑娘,扯着裙摆给别人展示。   这下换林竞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你没有带潜水服吗?”他又问了一次,虽然这个疑问像一句废话。   吴优疑惑的反馈让废话也成了必要。林竞借到出租的潜水服,只是眼下已经到了快艇入海的码头,回到海岸另一侧的更衣室又要浪费不少时间,大咧咧的吴优没当回事,左顾右盼看看周围没什么人,直接撩起了上衣下摆。   “喂!”林竞被他气得没话说,视线从坐满了教练的等候室,看向全是游客的露天餐厅,当下没有合适的场所,林竞叹着气,只好带着吴优走向椰子树林的深处换上潜水服。心里对于吴优被旁人窥见的抗拒来得突然,林竞把它归咎于自己照顾吴优的习惯,若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只当是占有欲作祟了。   “没关系的吧。”吴优被林竞拉扯着,想到其他同行人都在等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还要遮遮掩掩。   “怎么没关系?可以随便让别人看吗?”别人是谁,自己又是他的谁,林竞故意不去想这话,自顾自地撑开一块儿浴巾,把吴优框在他张开的手臂圈出的空间里,“快换上吧。”   吴优应了一声,显然觉得林竞大题小做,但还是拎起了湿漉漉的潜水服换上。   林竞的视线无所适从,很刻意地看看海面、看看椰林,最后还是忍不住飘到吴优的身体上,偏偏这连体紧身的潜水服上面都是未干的海水,穿在身上又涩又紧,不是手臂穿不过袖管,就是一半都卡在小腿上,吴优皱着眉调整了好久,也没有穿戴好。后背甚至腰腹,遮上这边,那边又裸露出来。   赤道的阳光火热,在海边停留了小半个上午,吴优的皮肤此刻已经泛起红,娇嫩的后颈甚至快要破皮,零星几块,像是日光亲吻过的痕迹。   林竞庆幸这样的美景专属于自己,但近在眼前,又不敢觊觎。他把注意力放在别处,可最后都会回到这个人身上。   他想起以前,高中的男孩子没什么爱好,用打篮球逃避功课,酣畅淋漓之后,别的男生都像是被毒辣阳光蒙上一层尘,肤色暗了一些,汗水混着操场上扬起来的尘土,无一不是脏兮兮的邋遢样子。唯独吴优怎么晒都晒不黑,在一群灰头土脸的男生里,白里透红得反常。   那时候他还还和自己炫耀,说晒红了、脱皮了,又恢复成了原来的肤色,林竞只觉得被他分心,眼里都是他明晃晃的身体和笑脸,打球都不能专注,被他赢过许多次。   此刻的他与小时候一样,被热带的艳阳炙烤过,也还是清新白净的样子。那身影慢慢和记忆里的他重合在一起,仿佛又在猖狂地和自己叫嚣,来啊,来过我啊,然后就会轻巧地抢断,若是侥幸命中,吴优便会更加嚣张。   那时林竞心里全然没有被激发出好胜心,他承认自己被吴优击败了,看着他欢呼,只觉得漂亮又生动,想冲过去抱抱他。此刻也是同样,迷恋了多年的人近在咫尺,冲动还是强烈。   林竞的眼神变得不再顾虑,仗着吴优背对着自己,对明目张胆的窥视毫无知觉,便放任视线自由游走,从脖颈到脚腕,每一寸都不放过。   马来西亚的雨季太长了,去年十月到现在,已然经历了几个月,雨滴坠入海,激荡出气泡和泥土,透亮的蓝水晶变成了混浊的玻璃球,泛着暗暗的灰绿色。快艇开出去十分钟,离开近海,海水才清澈一些。林竞给吴优戴好面镜和气瓶,又重复了一次呼吸器的使用方法。   “你牙齿咬在上面,嘴唇包住咬嘴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他示范了一次,又把自己的咬嘴放进海里,用海水清洗,递给了吴优,“你试试看。”   他很听话,但没有接过林竞手上的咬嘴,而是直接俯下身子,凑近到林竞的手边,“是这样吗?”吴优问着林竞,他嘴巴张大,牙齿咬住凹槽,按照林竞的指示,慢慢地用嘴唇覆盖着橡胶的表面。林竞的手指几乎碰到了吴优的下唇,手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缩回来,也带着咬嘴向后移动。吴优便抓住了林竞的手,对自己毫不留情,直至把咬嘴完全含住,脸颊都被撑起来。他抬起视线,含糊地嗯嗯啊啊了一通,林竞猜测他是又问了一次,“是这样吗?”   吴优还攥着林竞的手,身子快要俯到他的腰侧,嘴里含着呼吸器,把侧脸线条都撑得变形,说话的时候,喉结自然地跟着滚动,要命的是他没意识到这画面多么引人遐想,认真的眼神看着自己,嘴上说的是请教,听在林竞耳朵里就变了个味儿。   “别练了,用你自己的吧,”林竞蹲在吴优面前,他看着迫不及待的吴优,觉得自己也急切起来,就当是因为这天气头昏脑胀吧,总之急需潜入水下,用冰凉的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准备好了吗?”吴优点点头。   林竞用手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坐在船体边沿上的吴优向后一仰,随着水花飞溅,落入海面,随后便扒在船体的边缘等着林竞。他大半张脸都被面镜和呼吸器遮挡住,林竞看着裸露出来的脸颊和嘴唇,忍不住又想起几分钟前让他想入非非的画面。传说中的美人鱼用歌声引诱水手,林竞想,吴优也学到了美人鱼的手段吧,诱惑着自己大胆妄为。   他知道不该让吴优在海水里等他太久的,便坦荡地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就当是来不及,或者自己忘记步骤也无所谓。林竞犹豫了一小会儿,把本应在海水里洗涤过的咬嘴,直接含在了嘴里。   这算是借着海水吻了他吧,这么想着,海水都不觉得咸涩了。   这个过分的幻想一直扰得他不宁,跟着他一直到钟情的水下,又冲破水面回到岸上,被浸泡又风干也还是鲜活。吴优在海下玩得尽兴,此时在简易的户外淋浴间里冲凉,林竞在不远处的椰林里等他。他靠着高高的椰树,坐在吊床上,脚垂下来撑着地,推着吊床摇摇晃晃。   林竞的心也静不下来。淋浴间的围栏上下的空档能看到吴优的肩颈和脚踝,林竞越想越远,一会儿是他在自己“怀里”的身体,一会儿是他吸吮呼吸器的样子,甚至再想着,想到他在海底,捧在手心里给自己看的小丑鱼,水下不能对话,就只能听到呼吸器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林竞能想象到吴优的声音,新奇地叫自己的名字,说林竞你看,是小丑鱼。   马来西亚的海岸线有4000多公里,林竞见过狭小的洞穴,见过龟冢里海豚的骸骨,这小丑鱼在海深处最平平无奇,他从未多在意过,可是一想到这是吴优为了他“驯养”的,就觉得又暗又冷的海里被注入温暖的洋流,带着心里也柔软得快要不能跳动。   热带的海岛总是懒散,阿杰在海边的餐厅里带着他的顾客欢声笑语,传到耳边没残余下来多少喧嚣,反而不知哪里的声响总在耳边规律地响起,林竞循着声音探索,不远处那个妇人还在忙碌着,林竞记得上午的时候,吴优站在她身边看了许久,一颗颗椰子带着绒毛,被她处理好,变成纯白色的椰果。   “你吃吗?”她把自己漂亮的作品递过来,林竞摇摇头说着谢谢。   真是奇怪,看到被剥开硬壳的椰子肉,也要想到吴优泛着红的身体。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无谓的事,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看到的是身旁吴优的抽绳包,他换下来的T恤沾了水汽,被他团成一团丢在上面。古怪的想法又出现了,林竞转过身子,双腿蜷在胸前,吊床因为他的动作摇晃得更厉害。   林竞又环顾了四周一次,阿杰还是笑语不停,那个妇人仍然像个机器一样劳作,吴优在淋浴间里,水流沿着他的颈线锁骨淌下来。林竞把皱巴巴的T恤展开,搭在自己弯曲的膝盖上,他把脸埋到两膝之间,一呼一吸都是吴优的味道。   他终于可以确认了,他还是对吴优充满渴望,18岁那时是,现在也是。   --------------------   这一章推荐的歌是张学友的深海 第8章 08.洋娃娃   “林竞!”   北京才刚入夏,温度就一下子升起来,日头毒辣,晒得人没精神,好在还没入汛,不至于忍受潮湿和闷热。北京的气候种种不如意,林竞倒还习惯这份干燥,清清爽爽的,还算舒服。   他在车站外的广场上等了一段时间了,上午的阳光虽没那么足,但也烤得人燥热。汗从脸颊淌到脖颈上,林竞擦了擦,不一会儿又渗出一层,热得他几乎要头晕目眩。此时似乎是听到了吴优的声音,他在广场上转了一圈,没看到吴优的人影,只当自己是头脑不清听错了。   “林竞!”   又听到了,这一次林竞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T恤运动裤的小人儿朝自己跑过来,移动几步之后又专门停下,非常热情地挥动着手。身型像吴优,过于元气的声音和夸张的动作也像他,只是头发乱糟糟的,林竞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相认。   直到他越来越近,林竞这才分辨出来,这人大概是心血来潮,头发是烫过了还是怎么样,蓬松卷曲得不自然,乱成一团堆在脑袋上。林竞想起来玩具店里的洋娃娃,但又觉得卷卷的头发和大眼睛总要配上红嘴唇和小裙子,他这样子不伦不类,说不上好看。   “你头发怎么了?”他皱着眉问。   吴优丝毫没察觉到林竞的嫌弃,用手勾起一小缕头发,弯弯绕绕地缠在手指上,“我昨天晚上去烫的,是不是很帅。”   这话让林竞不知道怎么回答,吴优看起来很满意,林竞也不想打击他,咬着牙夸赞了一句:“特别帅。”   吴优竟然就信了,他转过身又跑动起来,阳光照在他的上衣上,纯白色亮得像在反光,“不是要到发车时间了吗?你还不快一点儿?”   林竞便跟了上去,拽住吴优的双肩背肩带让他慢一些,他弯弯曲曲的卷发轻盈地跃动着,像是什么小动物柔软的毛发一样,林竞好奇手感,便上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后者拉着林竞的手臂推开他,皱起眉头来抱怨着,“你都把我发型弄乱了。”   “对不起,”林竞很没有诚意地道歉,吴优脸皱成一团,好像真的生气了一样,但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让林竞觉得他迟到、自己被暴晒地等了半小时也没什么糟糕的了,甚至再看他奇奇怪怪的头发,都觉得变得好看许多,这么想着,刚刚的歉意立马不作数了,他手又揽过吴优的肩膀,抚上他的后脑作乱一通。   高考结束之后,班上几个同学叫上吴优一起去郊区玩,吴优就又叫上林竞。林竞原本是不情愿的,他知道他总是在边缘、在末尾的那个人,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大家都会扫兴,便不喜欢主动参与。   吴优和林竞所在的高中有附属的初中、小学,大部分人,其中包括吴优,都是一路直升上来,从小到大、校内校外相处,自然成了感情不错的小团体。他们看林竞,只觉得他又冷又傲,对谁都不友好,偏偏他样貌帅气,寡言少语更成全少女关于“迷人”的幻想,女孩子看他是冷酷的帅哥,男孩子心里更不平衡,是帅哥没错,但实在太装太做作。   林竞从没给自己设定过这样的人设。只不过他十几年的人生里,到哪里都是走走停停,在这个城市没待多久,就跟着父亲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友情还没开始就结束,注定会分道扬镳的朋友,慢慢林竞就不需要了。   吴优是唯一能俘获林竞如此性格的人,林竞总觉得他对待谁都是向日葵对待太阳、小狗狗跟随主人,时刻友好、永远热情,没有多费力气就把冰山融化,成为了林竞唯一的朋友。甚至后来,在林竞心里超过了朋友的存在。   也因为有了吴优,林竞才会偶尔参加这些那些的活动,但就算来了也没有多投入,好像对游乐休闲全无兴趣,仅仅是因为他的好朋友吴优的邀请才出席,同行的同学更看不惯,觉得他不愿意来就算了,露面了又要装腔作势。   小朋友的脸色从不掩饰,很容易就被林竞捕获,他也无所谓,反而更坦率地无视他人,每分每秒都缠着吴优。他就是为了吴优而来,他就是为了吴优留下,林竞连掩饰都不想。   他的坦荡仅限于此,若是探究这样做的原因,林竞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想承认。   到目的地不到100公里,开车只需要一个小时,吴优不知从哪里发现这样的短程竟然也能乘火车前往,心血来潮想拉着同学一起,但别人嫌太麻烦又没必要,最后只剩下林竞愿意陪他。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坐过火车!”   吴优很兴奋,但车站里熙熙攘攘,兴致勃勃如吴优,此刻也因为繁忙的人流而局促,他又靠近了一些,手臂都贴上了林竞的肩膀。   “是吗,别吹牛了,”林竞只觉得吴优又在胡说八道,可看他站在旁边,什么流程都不知道,只是双手拽着背包的肩带,抿着嘴不知道在幻想什么,这一副无知又期待的样子,让他这个说法也有几分合理,“把身份证给我。”   “可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啊,”吴优看着林竞把两个人的身份证轮番贴在眼前的机器上,一会儿就掉落下来两张浅粉色的车票,眼睛吃惊地微微张大,好像是林竞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好高级啊,票自己就跳出来了。”   几个月前过了生日,吴优就已经18岁了,说话还是这么童言无忌,听他描述,似乎是这两张小纸片长出了双腿,蹦哒着钻进了林竞的手心里。说不定他的小脑袋里想到的就是这样生动的画面,这么想着,林竞心情好了些,觉得这拥挤的车站也没那么惹人不快了。   “怎么是一个人坐,我不是人吗?”他把两个人的证件和车票都收好,过站车停留时间太短,晚一些就会来不及,林竞匆匆走着,转过头看到吴优还是不慌不忙,他便拉住吴优的手腕。   不知道这动作怎么就让人心虚,林竞又松开手,改成扶住他的手臂。   乘着电梯到站台,绿皮车已经停下,吴优的表情还是兴奋,眼前的画面与他关于火车的想象并无出入,他接着解释:“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第一次和你一起。”   话题落到林竞这里,他便又感叹:“不过你真的好熟练。”   林竞不觉得这是夸奖,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的经验对他而言,不代表任何成就,只能说明他是个没人关爱的可怜小孩儿。林竞知道吴优没有什么深意,但还是随口应了一句:“我都坐过多少次火车了啊,每次都是一个人,怎么会不熟练。”   身边的人难得地安静下来,留下很大段的沉默时间。林竞觉得反常,就转过头看吴优,他不知又陷入什么天马行空的思考,微微皱起眉,脚步跟着林竞走着,思绪明显不在这里。林竞也没有在意,按照车票上的信息找到车厢。   站台上更嘈杂,车辆运行和来往旅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若不是靠得近,林竞差一点儿听不到吴优自言自语般的话。   “等我们上了大学,也可以一起出去玩,”一直慢慢悠悠走着的吴优这才加快步伐,小跑着到了林竞身边,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表情也轻松起来,“你就不会再一个人了。”   走到10号车厢,绿皮车上黄色的字一边写着海拉尔,另一边写着呼和浩特,列车走了几千公里,车厢上都是风雨寒霜的印记,林竞低头看着车票,又抬头看看车门上的标识,听到吴优这话,又看向他。吴优还是那样子,双手乖乖地搭在背包的肩带上,微微用着力,拉扯着书包一上一下的,表情温顺,眼神又调皮,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引得林竞平白无故想象出很多别的情意来。   他又伸手摸了摸吴优毛茸茸的脑袋,跳动的发丝好像不经意地在身体里扫动着,挠得心里痒痒的。   发车铃声几乎是在踏上车厢的同时响起来的,没来得及给吴优和林竞调转方向的机会。K字头的火车,车内的设施比外面看起来还老旧,大夏天穿越千里驶过来,车厢里的气味很不清新,像是一块凝固的油污,把门窗死死封住,让人透不过气。   车厢里每一寸角落都有人落座,不管是座位、过道,甚至是车厢的连接处。远行的乘客蒙了满身风尘,瘫坐在座椅上、依靠在车门边,无一不是疲惫萎靡。被拥挤的人群包围着,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林竞靠在座位的椅背上,脚边就是蛇皮口袋的行李,手抬起来,都会碰到旁人的身体。   吴优一上车就泄了气,显然这与他的想象落差很大,他没了表情,眉头皱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怎么了,不高兴了?”林竞问他。   车厢里太热了,吴优出了不少汗,甚至嘴唇上面都是一层密密的汗珠,林竞抬起手想帮他擦擦汗,手指刚靠近他的脸又想收回来,摩肩接踵的空间太狭小,最后林竞的手臂只好搭上吴优的肩膀,松松地揽着他的肩。这行为又突兀又暧昧,林竞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装作没所谓地开口:“你脸上有汗。”   吴优也不在意,他刚刚还蓬松的卷发被汗水打湿,毫无生机地垂在吴优眼前,透过这额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没了雀跃的神采,湿漉漉的,一言不发地看着林竞。然后吴优闷头靠上了林竞的肩膀,汗水混着呼吸,都粘在了林竞的胸口。   “新闻上说,坐着火车能看到山上的花,很美的,”吴优的脸颊在林竞肩头磨蹭着,带动着声音也沉闷,“我想带你去看花的,对不起。”   原以为吴优想感受绿皮车的老旧感,没想到他只是想让自己看看景色,可大夏天的,哪里会有花呢。林竞叹了口气,先是想到过于真诚的吴优,又想到终将离去的自己——等到毕业典礼之后,他就要抛下吴优了。   好像更喜欢用被抛弃这样的字眼,毕竟和他说的一样,被抛弃这件事,林竞已经熟能生巧了。可吴优是最无辜的人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了之后,会不会也像此刻一样,皱巴巴的委屈表情,把自己的心也捏成了一团。   林竞的手无所适从地停在空中,过了一会儿,终于搭在吴优的后脑上,轻轻地拍了拍。他叹了口气,他还是想看吴优快快乐乐的样子。   一开始没告诉他的话,就不要让他知道了,林竞决定下来。   吴优是追逐着阳光的向日葵,林竞不想做坠落的太阳。   --------------------   小时候的时间线是倒叙,当然不说大家也知道?? 第9章 09.萤火虫   林竞又不开心了。满屋同行的朋友,只有吴优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晚饭没吃几口,离开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其他人见怪不怪,反正他一向是没什么表情的。   可吴优还是感觉到了,大概从那截邋遢拥挤的车厢出来时,他就有低落的前兆,下午在山间玩的时候也看不出享受,只是在配合地表演出游乐的动作而已。到了晚饭时,干脆话都不说几句,像是用透明的墙把自己隔了起来,连附和都不愿意施舍。   其余的人还在谈笑,甚至开了啤酒过了把成年人的瘾,看到林竞没说什么就离开餐厅,也没当一回事儿:“不用管他了,总不至于跑到山上就行了。”   这里是郊区的几间乡村小屋,改造得敷衍,换了个名字称作“山吧”,其实只是设施新一点儿的农居而已。沿着屋后的台阶就可以进到山间,栅栏矮矮的,立在那里勉强可以警示,没有其他任何防护隔离的作用。   虽然不觉得林竞真的会溜到山间去,吴优还是在意。他上楼回到两个人的房间,意料之中地什么都没发现,便猜测林竞去到了露台。吴优打算去找他,但一想到那里简陋得连照明都不齐备,吴优便又折返到房间,带上了应急用的小手电筒。   后门通向露台的楼梯十分狭窄,深色的金属踏步快要隐藏在夜色里,轻薄得如同铁片一样,吴优踩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抖动,带着他腿上的肌肉也微微颤抖。吴优怕黑,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栏杆,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筒,光柱投射在地上,只圈住一小块儿光亮,刚好让吴优看清这金属楼梯颤巍巍的样子。   “林竞,你在吗?”他声音小得像气音一样,发声之后才意识到没必要这样小心,便洪亮起来,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一样,“林竞,你在这里吗?”   光线扫过露台,吴优没等到林竞回应,就看到他坐在靠近露台边缘的座椅上,听到脚步声,回头看着上来的人,眼神先是惊讶,看清来人是吴优之后,林竞又换上了然安心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座椅,示意吴优坐过来。   吴优终于摆脱那危险十足的楼梯,踏上露台的木质表面上时,终于放下了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像是没察觉到林竞略带沮丧的神色,还是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手电筒被放在桌上,沿着桌面滚动了一下,光线照在山间,被浓重的夜色吞噬,露台上便又暗下来,仅剩下栏杆上装饰的彩灯,点缀出微弱的光。   “你不在旁边,我当然要来找你啊。”   他很无所谓地回答,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饶是这一句解释都多余,连林竞听了,都觉得可能自己早就知道吴优会来找他。“你是不是不开心?”吴优问道,他手撑在桌上,探着身子靠近林竞,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乐呵呵的,眼睛弯起来,彩灯的光落在他眼里,像星星一样。   林竞想说没有的,他一般都这样掩饰,但看着抛下美味和游戏来黑暗中找自己的吴优,又难得想真实一次,试试看表露出难过,能不能换来吴优更多的陪伴和慰藉。   “有一点点,”林竞停下来想着措辞,他不敢看吴优,只好转过脸,看着远方墨色的山。   吴优没给他回避的机会,看林竞转过头,他便凑得更近,双手捧着脸,鼻尖都快贴上林竞的侧脸,“告诉我吧,说出来就好了。”   要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说呢,从一年多以前发现自己喜欢上你开始吗,还是要说几乎是同时就被告知要去国外念大学,你想听一段暗恋的故事,还是要听我即将离开你的事实?   林竞想了想,他想说的有好多,可是每一件都沉重,又脆弱,话说出口,很多东西就会像坠落地面的玻璃一样粉碎,比如此时的亲密无间,比如一起长大的承诺。   “快毕业了,我舍不得同学们,”林竞想了好久,觉得这样的话总不会错,只是他自己不相信而已,于是停顿下来,试着把这话说得准确,但又不至于那么准确,“我舍不得你。”   这样的话在毕业季太常见了,虽然林竞是第一次说出口,但是最近几个月来听也听过太多次了,他甚至都能猜到吴优的回答,他会一边笑着闹着,一边说以后多多聚会之类。   但此刻他却没听到这样的回复,吴优没说话,沉默的时间有点儿久,久到林竞忍不住把头转回去看着他。他还是用双手捧着脸,脸上却没了笑意,他眼睛里还是闪亮,但似乎比刚刚的灯光多了别的什么。   “我也舍不得你。”吴优眨眨眼睛,慢慢地说。   林竞愣了愣,心里本就酸涩,此时更像被揪住一样难受。夏夜的晚风本该是怡人的,夹着吴优的话落在耳边,变得又萧瑟又残酷。林竞那一刻很想抱住他,手刚要伸出去,又觉得这是超出友情的亲昵,便忍下来,只是抬起手,拍了拍吴优的头。   他的悲伤也好像只是一眨眼,没一会儿,吴优就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永远快乐又没心没肺的他,“没关系的,等你假期回北京,或者我坐飞机去找你,我们还可以一起的。”他语气轻松起来,就像只是在计划未来的一场旅行而已。   但是还要怎样呢,对待一个将要远行的朋友,这种程度的友情已经很动人了。   自从发现自己对吴优的喜欢超出友情以来,林竞总是幻想也能收到他对自己同样的感情,甚至觉得他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吧,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当下林竞突然清醒过来,为什么让他喜欢自己呢,现在吴优只是失去一个朋友而已,对于他只会是轻微的、偶尔的阵痛,甚至都不至于是痛。吴优应该像他的名字一样无忧,不能在自己身上透支悲伤。   他会有很正常的、顺遂的未来,会第一次牵起女孩子的手,会热烈地爱上她,会和别人有幸福的生活。那个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林竞再次意识到,他即将要失去吴优,并将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祝福他的爱情和人生。这不会太久的,他这么可爱,说不定马上就能看到他与别人全新的、真正的亲密关系。   这么想着,心里又是一阵疼。   “林竞你看,”他难得没有回应吴优的话,余光看见他拿着手电筒,很调皮地按动着开关,光线忽明忽暗,不知道吴优又联想到什么,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据说海员出海的时候,就会这样用手电筒打信号。”   吴优看林竞没理他,便又使出别的花样逗林竞开心,“你看,像不像星星?”   林竞敷衍地点了点头,他根本没看吴优独角戏一样的表演。   “哇林竞林竞,是萤火虫!”   林竞被他扰得简直想笑,该说他是有眼力还是没眼力呢,知道人不开心,还非要用这些拙劣的笑话惹人心烦。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来看着吴优,没想到吴优攥着手心,指缝里竟然真的透出光线来。   “我只给你一个人看,小心哦,他们会被吓走的,”说着慢慢打开手心,手电筒藏在里面,他控制着开关,灯光一闪一闪的,难以乱真的“萤火虫”,非常轻易就会被戳穿,“你看,是不是萤火虫?”   林竞这次真的笑出来了,吴优以为他确实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便终于满意,自顾自说起话来。   他不知道林竞不想感谢他的安慰,林竞甚至想埋怨吴优,在马上分别的时候,又做出这些让人感动的傻事,让林竞又多了一件关于他的记忆。   山间的夜里很安静,关掉灯之后,黑暗似乎都比城市中要更深沉纯粹,吴优躺在床上,小声嘟囔着太黑了太安静了,林竞也不应声,也不反应,就只是听他抱怨着。不一会儿吴优果然又踮着脚靠近,放着自己的床不睡,钻进林竞的被窝里,如同林竞留宿在吴优家的每个晚上一样。   林竞心里还是难过,想到始作俑者此时却这么置身事外,林竞更是烦得不行,便背过身去装睡。   “你睡着了吗?”   林竞不说话。   “我都不困啊,我们要不要玩游戏?”他想了想,继续说,“要不要玩猜人名游戏?”   这是吴优发明出来的无聊游戏,一个人问关于人物的问题,另一个人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最后猜出谜底。每一次在吴优家借住时,这个游戏都能玩许多轮,直到吴优妈妈过来敲门,催促两个小孩儿快点儿睡觉。   林竞哪有这样的心情,他把脸又往枕头里埋了埋,大概是想用这样的动作向吴优证明他真的睡着了。   “林竞,你睡着了吗?”吴优又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小了好多。   林竞还是安静,片刻后听到吴优浅浅地叹了口气,好像终于确信他已经入眠。纵然这样,吴优也还是躺在他身边,他的鼻息落在林竞的后颈上,痒痒的,再这样下去,林竞装睡的伎俩总要被识破。   他能感觉到失眠的吴优的百无聊赖,一会儿碰碰自己的头发,一会儿拽拽自己的衣角,最后用手指在自己后背上写写画画。   这样怎么可能睡得着,每一下触碰都好像落在林竞心里引诱着他。   吴优慢慢地写着,横竖撇捺,然后又重复了一次,林竞感受着吴优的笔迹,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手指落在了右边蝴蝶骨下面的位置,口天吴,人尤优,写的是“吴优”两个字。   林竞不知道吴优在想什么,但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   吴优的笔迹没停,最后他在两个人名之间又画了一笔。林竞没能完整感受出来,那可能是个圆形,但中间好像凹陷进去一点儿,像一个爱心的形状。他没来得及弄明白这是什么符号,执笔的人就慌张地用手蹭了蹭林竞的后背,像是笔误之后,要把错误的痕迹抹去。   林竞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突然觉得知足了,至少吴优没有把自己的名字也擦除掉。   他很久都没有睡着,久到身后的调皮鬼终于有了困意沉沉睡去,鼻腔里传来几声柔软的闷哼。林竞才有勇气转过身看着吴优,月亮升起来,反而没有刚入夜时那么暗了,也或许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林竞看着吴优,连他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睫毛抖动着,又提醒林竞想起来他睁开眼睛时那灵动的眼睫线,眉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什么时候这个吵吵闹闹的人就变成这幅迷人模样,怎么看都喜欢,怎么都不想忘掉。林竞知道这迷恋不是从此刻开始的,从前一年那个平白无故的下午,甚至更早开始,它就蠢蠢欲动,慢慢变成一个要不断温习的功课、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学着吴优刚刚在自己后背上作画的样子,用手指沿着他的眉骨、鼻梁,滑动到下巴、喉结,不能再往下了,林竞听到有个声音警告自己。   吴优因为林竞的骚扰轻微动了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只是转过了身,背对着林竞。这让林竞松了口气,他怕吴优醒过来,但又希望他醒过来,给自己别的冲动找到借口。   他从背后抱住了吴优,很轻很轻,手臂搭在吴优的腰间,都不敢用力。吴优引以为傲的新发型乱糟糟的,凑到这么近,连造型时药水的味道都闻得到。然后就又想到白天的时候,他用手指绕着头发,转动着眼珠自夸的样子,又想到洋娃娃一样的漂亮的眼睛和嘴唇,让人想亲一口。   林竞顾不得会吵醒他,把手臂收紧。他的嘴唇落在吴优的肩头,隔着衣服吻着他的肩膀。吴优,我好喜欢你,林竞又一次说,又一次在心里,说给他自己听。   --------------------   这一章想推荐的是金海心的阳光下的星星 第10章 10.雨林   傍晚,云聚集在远方的海面上,厚厚一层,遮挡住了太阳,今天看不到落日了。   吴优还在餐厅里吃晚饭,初学者潜水之后都会像他这样饥饿难耐,林竞陪他待了一会儿,便躲到海边,看着景色发呆放空。他独自坐在海滩上,海浪冲上来,时不时会蔓延到脚边,在脚趾上留下冰凉的感觉。林竞原本觉得海水潮汐都是让人平静的事物,现在和浪花独处,心里还是乱糟糟的。   昨天这时候,他和吴优坐在丹绒亚路的沙滩上,十年前的误会点到为止,他还以为自己要花一些时间,去分辨清楚对吴优的喜欢还残余几分;此刻当下,他自己看着美人鱼岛的海面,笑着想前一天的顾虑多可笑,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他就意识到对吴优的感情一丝未减,甚至因为十年的分别,发酵得更加浓郁。   林竞希望自己反应慢一点儿、脑子傻一点儿,最好余生都不要再想起无疾而终的初恋,最好昨天在酒店门口看到吴优,也可以只把他当作一个许久未见的同学,不要被鼓动着做出种种靠近他的行为,免得现在意识到这感情,也没信心保证它会圆满。   可是林竞知道这是克制不住的冲动,如同此时,他又在回想小时候与吴优的过往,像这十年里的多数时间一样,生活里的孤独和苦痛发作时,想想那些回忆,就没那么难受了,止痛药也像蜜糖一样美味。   像从珍藏的录像带里挑选出一部,按下播放键,即使情节台词都倒背如流,也还是要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今天挑出来的录像带是高考结束后,和吴优一起去北京郊区游玩的经历。   林竞、吴优,林竞用手指在沙滩上也写下两个人的名字,他记得那时候吴优还画了一个符号,是什么呢?林竞只当那是一个表达爱意的图案,像个幼稚的小男孩儿,在四个字中间加上了一个画得认真但不怎么规则的爱心。   那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吴优又是怎么想的?他拿自己当做什么?他真的不喜欢自己吗?哪怕只有一点儿也好。   这样胡乱想着,林竞才把这图案画完整,迫不及待的海浪冲上来,一下子就把沙子上的痕迹抚平。林竞不甘愿似的,就又用手带着力度描了一遍,下一道浪又要来袭,他拍赶不及,就匆匆地写下吴优的名字,这一次是很坦荡地在旁边画下爱心,等浪打过来,林竞的名字彻底消失,留下吴优的名字和那个含糊不清的图案,好像也在提示他吴优暧昧的态度一样。   他突然对这无情的浪潮充满厌恶,又听到远处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林竞抬起头,看到吴优站在餐厅的遮阳篷下向自己挥手,他便站起身,回到吴优身边。   马来西亚被中国南海分成西马和东马两部分,西边是马来半岛,东边是加里曼丹岛,吴优本次旅行的目的地亚庇,是东马沙巴州的首府。   很多人还习惯把加里曼丹岛叫婆罗洲,那是他在中国古语里的旧称,林竞也不知道这名字的典故,但听说至少在印度神话里,婆罗是凶悍可怖的恶魔。   一个梦幻多情的热带岛屿,会有这样意味莫名的旧称,林竞一直认为是被这危险未知的原始雨林“拖累”的,这其中有数不清的物种,旧时还有神秘的宗教和部落,难以接近,缤纷又莫测。   但那都是过去时了,这几年旅游业让游船驶入雨林,穿行在树影丛林里,白天看长鼻猴,晚上看萤火虫,雨林因为游人喧嚣了不少,但也温和无害起来,成了休闲观光的好去处。   这样慢节奏的活动作为旅游项目实在无趣了一些,除了同行的小朋友,船舱上的年轻人早就没了耐心,吵闹地聊天、甚至拿起手机刷着小视频。林竞一只手撑在座位的把手上,侧着身子看着安静下来的吴优。这一天行程太满、潜水耗费体力太多,以前古灵精怪的他此刻也没有被这项娱乐吸引,靠在舷窗边睡着了。船体随着波浪起伏着,他的脑袋也跟着这节奏,一上一下地点着头。   可能在吴优沉睡时,林竞才可以不去想那条不深不浅、却时刻存在的界限,堂堂正正地表现温柔。他靠在椅背上坐直,抬起手,小心地护着吴优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金属的船舱上被溅上一层水滴,把吴优的头发都沾湿了。林竞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把被晚风吹乱的刘海儿理顺,又调整了坐姿,让吴优靠得更舒服一些。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里咕哝咕哝地说着梦话。林竞想起来,这段时间他也梦到过吴优,甚至昨天重逢后也梦到了他。梦里的场景混乱,明明和吴优的记忆只止步于那个夏天的北京,又不知怎么,延伸到热带的雨季来,梦里的吴优时而是少年模样,时而又换上长大后那张更加漂亮清瘦的脸,腰身还是纤细,一双腿修长白净。他在梦里胡作非为,像儿时同他玩闹的场景,却比真实多了些别的意味。林竞把他摁在床上,压在自己身下,虎口卡住他的手腕,梦里的吴优像是个没有灵魂的玩偶,纯真地、无辜地一边笑一边看着他,林竞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尽兴过后,朦胧中终于醒过来,满身满脸的汗,像是被水浸透过一样,他用双手捂住眼睛,一边怪罪自己的龌龊心思,一边不情愿地逃离开这场黏腻绮丽的梦。   想到自己在吴优心里不尴不尬的位置,这样的幻想更让林竞羞耻。   这时吴优醒过来,及时打断林竞在现实与想象中跳跃的思绪,“我竟然睡着了。”他说着,又用手揉了揉眼睛。   林竞忽地不安起来,一边因为刚刚的糟糕想法而心虚,一边又总是想要吴优更多的反馈,害怕把他的眼神动作都误解成爱意,他就欲盖弥彰地转过头,视线越过游船上的过道,去看另一边的景色。   吴优看林竞转过头不理他,便晃动着双腿,用膝盖碰了碰林竞的膝盖,林竞装作没注意到,向座位外面移动了一点点。吴优看他还是冷淡,心里不解,直接抱住林竞的手臂摇晃了几下,他看见林竞似乎叹了口气,终于转过来看着自己。   “真的有萤火虫吗?”被这样注视着,吴优反而想不起来要和林竞说什么了,但又想和林竞再说说话,只能说出这样一句废话。   “可能有吧,萤火虫不是很亮,不太明显。”   “我从来没见过萤火虫,”吴优看林竞说完又要沉默,便匆忙地接话,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拿出手机,把闪光灯打开,又把手指摁在那上面,不时移动着,那光被他手指遮挡着,也是一闪一闪的样子,“林竞你看,萤火虫。”   游船行进到雨林深处,速度甚至和步行一样缓慢。林竞来过这里不少次,起初也会像游客一样,半个身子探到舷窗外,寻找萤火虫的蛛丝马迹,眼睛盯得久了,也分不清是眼睛花掉了还是真的能看到微弱的荧光。后面再来,林竞也没了兴趣,难免又会想起来多年前在北京郊区的山间,吴优把手电筒握在双手间,灯光被他捧在手心,被天马行空的他比作萤火虫。   记忆中的画面和此时眼前的真实重叠,林竞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鼻头突然有些酸,好像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录影带不完整,今天终于找到了缺失的另一半一样,“你也记得吗?”他问。   “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   他又是这样让人困惑。自己记得的事情,他一样记得,林竞很难不误解,想着自己对他的喜欢,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和吴优这么多年的情谊,管他是友情还是什么,若是能积累成爱情,那该多好,就像把萤火虫这些萤火聚集到一起,也能凑成一团明亮的光。   这么想着,林竞终于问出了口。   “吴优,”林竞深深呼了口气,他又转过脸,逃避吴优的目光,“你只拿我当作朋友吗?”   过了一小会儿,他又问了一次:“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这话他昨天就应该问吴优的,或者十年前就应该问出口,此刻说出来,林竞只觉得像是个藏了太久的秘密,今天终于得以见天日。他期待吴优的答案,但说出来了,心里已然放松不少。林竞转过来,终于敢看向吴优的眼睛。   “我、我不知道,”吴优支支吾吾地说,脸上一片红晕,耳廓边缘都染上血色,“是喜欢的吧。”   他这话像是敷衍,也像安慰,总之不是林竞想要的回应。   “不喜欢就不喜欢,不用骗我,也不用骗你自己。”   吴优猛地摇头,手抓住了林竞的手臂,嘴巴一张一合的,急切要解释,但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高中时就喜欢你,一直到现在,我每天都在想你,你知道吗吴优?”   吴优看着他,周围明明吵闹得很,他却觉得又回到了海底,声音都被水流阻隔,唯独能听到林竞的话。   “我忍不住想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爱过别人吗?你因为失恋来这里旅游,那个人让你这么难过吗?我只是你用来打发时间的吧,”他声音越来越抖,说到后面,甚至要停下来,缓一缓才能继续说,“可是这样,我还是想见你。”   “你别看着我了,”林竞低下了头,不合时宜地轻笑着自嘲,“你这么看着我,我还是想吻你。”   “吴优,我要的是这种喜欢,你明白吗?”   搭在林竞手臂上的手松开了,林竞看向吴优,后者什么话都没说,但是眼神告诉林竞:我明白了。   后面有没有看到萤火虫,红树林里有哪些趣味,吴优都记不清了。回到亚庇城区的两个小时路程,因为彼此间的沉默显得更加漫长。   小巴车停在吴优的酒店门口,林竞跟着吴优下车,心不在焉地和阿杰告别。   两个人相向而立,谁也没有先开口。吴优少见地没有表情,总是笑嘻嘻的脸冷下来,很适合说一些绝情的话。林竞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遗憾,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他知道明天不会再见了,这一次是真的告别。   “带护照了吧?”林竞什么都没说,吴优就抢先说道,“给我用一下。”   林竞不明所以,吴优这么要求,他便听他的话,从包里找出护照递给他。他不知道吴优要做什么,只见他默默念了几遍自己的护照号,停了停,又拿出手机,把首页拍了下来。   他把护照还给林竞,等再抬起头,又突兀地换上明朗的表情,“明天我们去神山,后天可以去蓝环岛,我等一下把我们的都预定好。”他说得自然,好像刚刚的对话没发生过一样。   林竞看着他,只觉得他在戏弄自己,心里那团无名火又烧起来,他冷哼一声,说:“没必要了吧。”   “林竞,”吴优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好像默默做了决定,“我不知道我对你是不是喜欢。”   只是要说这一句宣判的话,刚才那些动作有什么必要呢。林竞心里难受,但还是抱着奢望,想等吴优说完。   “但是我能确定的是,我不会再推开你了。”   “所以,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吴优没等林竞回复,急着在他回答前抢先开口,像是意识到这话有多让人害羞一样。他又重复了一次两个人之间的暗号:“明天见,林竞。”   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林竞呆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的表白说得直接,吴优的回应兜兜转转,但是该说的也都说了。林竞听在耳朵里,先是难以置信,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像是得了缓刑的烦人,心里因为这宽限雀跃不已。   亚庇的晚上不像吉隆坡那样繁忙热闹,林竞想着吴优的话,独自走在街道上,路过那座知名的地标旗鱼雕塑,到了海边。他手肘撑在栏杆上,面前的海面汹涌着,海水被淹没在夜色里,只看得到白色的浪花。   手指碰到嘴唇上,林竞才发现心里的暗喜藏不住,变成压抑不住的笑。海风吹在脸上,非常柔和,非常舒服,林竞很难理智地不去相信吴优的话,真的不会推开他吗,怎么都不会吗,那刚刚他就应该吻上去试试看。   十年前冲动使然的事情,十年后竟然没了莽撞,但也不算是退步。他终于找回来一点点关于吴优、关于自己、关于这份感情的信心,或许可能很快他就可以毫无隐藏地吻自己的爱人了,不是在想象里,也不用借由海水当掩饰。   这里海风温柔,像多年前日落下那条小巷子一样,下一次机会合适,他要试试看吴优的话作不作数,他要在这里吻吴优。   --------------------   今天开始每天更新,下周就完结哈 第11章 11.清醒梦   篮球赛被安排在高二补课结束的最后一天,林竞走进更衣室的时候,几个对手球员已经换好了衣服,凑在一起不知道在用MP4看什么。林竞路过时瞟了一眼,巴掌大的屏幕上,男女赤条条的肉体交缠在一起,音量很小,隐约能听到嗯嗯啊啊的声音。   夏天的大早晨就聚在学校看这些东西,林竞心里一阵反胃,不理解这是什么兴致。   他换下校服,套上了篮球服,又从书包里找出耳机,想阻隔住他们猥琐的笑声。耳机线缠成一团,林竞用手慢慢解开,半分钟耽误的时间里,又听到那几个男生的胡闹声。   “你看这女的像不像三班那小子?”三班是林竞和吴优的班级,林竞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几个人病得不浅,大庭广众看片儿就算了,还议论到同学身上。   “我靠,你恶不恶心啊,女的都能认成男的……”   “娘们儿兮兮的样子是有点儿像,吴优下巴上也有个痣。”   林竞的耳机刚戴上一只,听见这话动作就僵住了。他回过头,说话的那个男生他见过,但不算认识,那人块儿头很大,性格又暴躁莽撞,好像名字带一个牛字,老和他混在一起的几个人“牛哥”、“牛哥”的叫他。   “哈哈哈别说了,一想那张脸哥都快看萎了……”   林竞听着之后愈发侮辱的话,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拳头攥到一起,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他把手里的耳机扔在柜子里,狠狠关上衣柜的门,转过身走到人群之后。聚在一起的几个人听到关门声下意识抬头,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林竞,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   “干嘛啊,林竞。”   林竞一向独来独往,又是受女生追捧迷恋的帅哥,男学生们都看不惯他,语气里没有一点儿客气。   手搭在那学生的肩膀上,林竞刚要开口质问,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林竞!你换好衣服了吗?”   巧合一般地,吴优步调轻快地走进更衣室,他对室内的纠葛毫不知情,但也看出了其中紧张对气氛,视线在站着的林竞和坐着的几个男生之间游走着。   此时质问或教训都不太可能了,林竞只好把攥着那人衣领的拳头放开,垂在身体两侧,不一会儿又握紧,竭力忍耐着不把怒火爆发出来。他们议论的内容太过分,林竞半句都不想让吴优知道,便直接拽住吴优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更衣室的门口。   偏偏那几个男学生还不收敛,看吴优进来,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我操,是像,一模一样。”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屏幕对比着。   吴优意识到不对,便挣开了林竞的手,走过去凑近屏幕,好奇地想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   “吴优!”林竞的声音突然提起来,还带着莫名的怒气,把吴优吓得一个激灵,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林竞,听到他继续说,“你过来。”   “怎么了?”吴优不明所以,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那几个学生还在偷笑,吴优看看林竞,又看看另一边,两边都让他一头雾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林竞身边,跟着林竞出了更衣室。   刚好到了比赛时间,林竞和吴优前脚离开,对面五个人便跟着来到球场。   吴优站在林竞身边,头上烈日炎炎,林竞的表情全无笑意,像寒冰一样冷峻。吴优看着他,心里猜测着在更衣室起了什么冲突,提前点燃了比赛的战火。   球场周围都是专门来看他比赛的女孩子,莺莺燕燕地凑在林竞身边,被他这幅冷酷的帅气面孔正中下怀,推搡着越过吴优,几乎是紧贴着站在林竞身边。吴优皱起眉,不知怎么觉得眼前这画面格外让人烦躁。   他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挤进去,和林竞肩膀蹭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吴优翘起手指,轻轻掠过林竞垂在体侧的手背,“加油。”他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周围吵闹的人声中,林竞刚好听得到。   手上的触碰和低声的鼓励都微不可闻,如同只存在在两个人之间的暗号和密语,林竞也看向吴优,笑着同他说谢谢。刚刚还漠然的脸像是套上彩色滤镜的黑白电影,没来由地生动起来。   “赛前不是说要好好打对面吗,怎么能不到半场就被罚下来了,白给你加油了……”   林竞低着头不说话,比赛第二节 还没结束,他就因为冲撞对手、犯规五次被罚下了。教练知道他一直自己打自己的,从来不听话,教育批评都懒得说,直接让林竞回家反省。   原本今天就是计划好一起回吴优家的,他妈妈知道每次放假之后林竞就要搬离宿舍,就让他和吴优一起回家,饱餐一顿庆祝比赛胜利,吃过了再在吴优家住一晚上。此刻比赛没打赢,甚至是还没到结束时间就灰溜溜地回家,林竞虽然在球场上逞了一时之快,现在也觉得不光彩。他与吴优并肩走着,本来心情就不好,现下躲过了教练的责骂,还要听吴优的唠叨。   “那个死牛那么大的个子,你一个后卫和他撞什么呀,不怕受伤的吗。”   他像个正经教练一样没完没了地点评,林竞听着觉得可笑,笑他既不懂球还装懂,也不懂自己帮他打抱不平的心,没有一点儿眼力。   “你安静会儿吧。”   林竞被烦得要命,没有耐心的话脱口而出之后,立即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看着吴优,果不其然看到一张又困惑又气愤的脸,音量也跟着高起来:“你对我凶什么啊!”   “不是……吴优……”他没给林竞时间解释,留下一个愤恨的眼神就自顾自向前走,林竞没想好怎么开脱,追上也不知道怎么哄,就一直跟在吴优身后,跟着他回到了家,看着他气呼呼地敲门。   回家时要比计划早了太久,他妈妈开门时明显有些意外,但还是温柔地招呼着二人:“两个小帅哥回来啦,比赛提前结束了吗?”听到这话,吴优好像又被提醒到一样,瞥着眼睛瞪了眼身后的林竞,生着闷气回了房间。   “又吵架了啊,”妈妈习惯了这样频繁的斗嘴,知道不需要几分钟,两个孩子又会和好如初,便也没当回事儿,说着午饭还要等一会儿,嘱咐让吴优先洗澡,又和林竞说起话来,“热坏了吧,阿姨给你们买了西瓜和雪糕,小竞你先吃两口。”   西瓜被切成漂亮的形状,像座浅红色的小山一样,接在手上,冰冰凉凉的,林竞说着谢谢阿姨,刚要吃一口解解暑,就看到吴优拿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门被他重重甩上,路过林竞的时候,还不忘白他一眼。   林竞看着他经过,又看着他走进浴室,最后低下头,总觉得这西瓜咬在嘴里也没那么香甜了。   等到吴优洗完澡,林竞便也拿着睡衣去浴室冲凉,和吴优擦身而过时,后者还是那副傲慢样子。林竞这才后知后觉地委屈起来,怨吴优不知道前因后果,不知道自己借着球赛的名义在替谁出头,最后还要被他冷脸对待。   淋浴的水从头顶留下来,林竞抬起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热腾腾的水汽飘上去,聚成一团模糊不清的水雾。林竞心里不满,想着在更衣室里险些发生的冲突,想着想着,就又想到那几寸屏幕上纠缠的身体,想到他们口中和吴优神似的脸。   林竞猛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血气一下子翻涌到脑袋里,让自己的脸颊甚至耳朵都涨得通红。破格的画面一闪而过,让林竞自己都慌乱到难以置信,他不知道这想象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觉得这奇怪的想法是炎热的天气作祟,或者是被那几个毛头小子的污言秽语带偏了。林竞匆匆把水温调低,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水流落在了身上,心里还是火热躁动。   回到房间的时候,吴优正趴在床上看书。他这个小霸王无人管教惯了,在家里什么都随意自在,洗过澡之后连睡裤都没穿,只穿了T恤,上衣长长的,将将盖住了屁股。他两只腿弯起来,在空中摇晃着,双脚一张一合,脚后跟有规律地撞在一起;手里拿着冰棒,一边吃着,一边专注地看着杂志。   吴优总是这样随便,林竞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可是眼下的场景却前所未有地让他慌张无措。他愣了几秒,刚刚洗澡时的想象又出现在眼前,用水流按捺下去的冲动,跟着也有了复苏的迹象。他一不小心就红了脸,视线飘摇不知道往哪里看。   “你洗完澡啦,吃不吃冰棒?”吴优转过脸看他,说着又摇了摇手上的冰棒,浅黄色的圆柱体被他吃掉了一小半,顶端是被吮吸过的形状。   林竞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冰棒圆滑的顶端,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晶莹的水渍,不知道是融化掉的果汁,还是吴优舔舐过的痕迹。他的嘴唇也是一样水亮,被混合在一起的色素和糖精沾染上,比平日里颜色更加红润。不知道为什么,林竞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他好像又回到了刚刚烟雾缭绕的浴室,水汽散开,自己不敢面对的画面终于清晰起来,想象中吴优躺在自己身下,妖冶沉醉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他,但是漂亮得让林竞移不开视线,他微张着嘴,发出的声音微弱,忽然林竞耳边又响起来别的声响,那是在更衣室里,被半幅耳机阻挡住的呻吟声。   他很不自然地扯了扯短裤,又用上衣的下摆掩饰着,还是心虚,便转过身背对着吴优。可惜桌面上的电脑屏幕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吴优躺在床上,撑起上半身看向他的样子,嘴里含着冰棒,连唇舌碰撞的声音都听得到。   胡乱的念头像是流沙纠缠着他,越挣扎越难以抗拒。他感觉自己头脑里都是缤纷的色彩,但又像被炫目的光覆盖,最后化作一片纯白。林竞发着呆,等回过神来,吴优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你脸好红啊。”吴优抬起手,贴上林竞的脸颊,没想到林竞的反应大得离谱,好像吴优的手是烧得通红的玻璃,轻轻碰一下,就烫得发疼。   吴优的手只好停在空中,他当然不知道林竞被什么诡异的想法击中,只觉得是因为这天气,让林竞头脑不清楚,动作也古怪。   晚上大概又要有一场雨,天气热起来,气压很低,又闷又躁。吴优以为林竞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中暑,便听他妈妈的话,扶着林竞上床休息。所有人都以为林竞因为炎热的天气和剧烈的运动才会如此,真正的、难以启齿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竞斜靠在床头,身上都是粘腻的汗,忍着热也要用薄被盖住下半身,把突然高涨的生理反应遮挡住。他想不通这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自己又是为什么,会对好朋友产生肉体上的幻想。他只知道,吴优是他非常好的、甚至是最好的朋友,他每一分秒都想粘在吴优身边,看着吴优笑起来,自己也会开心,听到那几个混蛋议论他,就觉得比咒骂自己还生气。林竞从来没有过这么亲近的朋友,他想大家的友情也都是这样的吧,想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也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好哥们儿。   他安慰自己,就是因为暑热难耐没错,才会对吴优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心跳得砰砰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也一定是这酷暑搞的鬼。   林竞被吴优当作病人来照顾,被安置在床的内侧,吴优坐在他身边,继续看那本没看完的杂志。2007年的选秀刚结束,篮球杂志写了易建联的专题报道,吴优绘声绘色地念着,说这位NBA新星控球能力不错,篮下终结能力突出,但判断时机并不优秀,总结是在雄鹿队前途茫茫云云。   单方面的说话很快就没了趣味,吴优把杂志扔在一边,和林竞肩膀贴在一起、靠在床头。林竞觉得自己中暑的症状还没消退,每一次吴优靠近过来,他便觉得刚平复一点儿的燥热,又沿着身体蔓延开来。他悄悄地移动少许,和吴优分隔开一两公分的距离。   这个月初,《仙剑奇侠传四》刚刚发布,吴优偷偷用攒起来的零花钱买了光碟,要不是林竞身体不舒服,他们两个此刻应该已经开始在电脑前畅游了。吴优此时百无聊赖,只好把今天的种种不如意都归因于那场篮球赛,想着想着,又有点儿埋怨起林竞来。   “好无聊啊,”吴优长叹一口气,他伸了个懒腰,用胳膊肘撞了撞林竞,又继续说,“我们玩上次的猜人名游戏吧。”   林竞没那个心思,还没容他拒绝,吴优就继续说:“我想好答案了,你快问我。”   林竞拗不过他,便随口提问,是明星吗,是男性吗,是中国的吗,进行过好几轮,林竞难得地没有接近正确答案,他便换了思路,问他不会是同学吧,吴优没说话,林竞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   “你该不会说一个我讨厌的人吧?”林竞皱着眉看着吴优,吴优故作玄虚地冲他摇了摇手指,说:“我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我讨厌他吗?”林竞换了个问法,吴优点点头。   林竞一下便猜到了答案:“你说的不会是那只疯牛吧。”   这个答案被吴优默认,林竞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寒,暑热的折磨又严重了几分。   “该你出题了,我问你问题。”   他甚至没想好谜底吴优便开始发问,林竞灵机一动,自认为想到一个有趣又剑走偏锋的题面——他想到的人,是吴优自己。   这个答案意料之中地难猜,到最后吴优想起刚刚让林竞一语中的的问题,便问林竞:“我讨厌他吗?”林竞想了想,不想让这答案太明显,最后就说:“不好说。”   吴优只当林竞在耍赖,话锋一转接着问:“那你讨厌他吗?你喜欢他吗?”   林竞愣住了,刚刚还是戏弄吴优的心情,现在突然被别的什么取代了。   时而绚烂时而空白的思绪,剧烈跳动的脉搏和压抑不住的冲动,和吴优口中呼之欲出的名字一起,都突然有了答案。   “总不会是我吧!”吴优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催促着林竞快些说出答案,但只等到后者的木然和沉默。   怎么不会是你。吴优,原来我喜欢你。   --------------------   这章推荐的歌是苏打绿的迟到千年 第12章 12.旧街场   趁着行程开始之前,林竞早早到了吴优的酒店,他给吴优打过语音,隔了不短时间,才听到电话那头疲惫低沉的声音。   “不起床吗?”林竞前一晚给吴优发过微信,约定好第二天出发前一起去吃早饭,酒店的早餐毫无特色,午餐被包含在单日行程里,也没什么机会吃到当地风味,林竞替他计划好,早起一小时,去加雅街的茶室饮一杯咖啡、吃一片刚烤好的咖椰吐司。   前一天从早到晚的行程让吴优筋疲力尽,没有想到潜水看起来只是在海底闲庭信步,脱离之后像是习惯了浮力的身体少了一半支撑,四肢又沉重又酸痛。清早的闹钟被吴优关掉,要不是林竞的语音拨过来,或许他会在酒店里荒废一整天。   “我在你酒店楼下呢。”   吴优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睡意朦胧间,又想起来小时候林竞住在自己家里,他还是有作为客人的芥蒂,第二天一早自己还在闷头睡觉的时候,他就和妈妈一起去市场买菜,再带回三口人的早餐。剩下吴优一个人睡到日上三竿,林竞叫不醒他,便耍出小孩子的手段,不是捏鼻子就是翻眼皮。睡梦中吴优抓住他作乱的手,好不容易逃过左手的袭击,他便又抬起右手拨动头发、戳戳脸颊,等着吴优醒过来。   不起床吗,快起床吧,你这个小懒猪。林竞只有唤醒吴优的时候,语气才会难得地柔软下来,可这招数对吴优来说很受用,他妈妈都叫不醒这个永远睡眠不足的小朋友,只有林竞能做到。   吴优以为又在梦境里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林竞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床头、将他唤醒。呼吸和温柔的细语一同落在鬓角的碎发上,脸颊上是痒痒的温热感觉。   等眼前的画面聚焦到酒店陈旧的天花板上,吴优这才想起来,他来到马来西亚的小城旅游,林竞在手机的另一边,久违地和自己说了声早上好。他清醒了大半,匆匆洗漱穿戴,小跑到酒店大堂,远远就看到林竞像前一天一样,斜靠在门口的花坛上,看到自己,便抬起手向自己挥了挥。   “早啊。”   吴优快步走他跟前,点头回应着林竞。   第三天相见,分别十年的尴尬不见,但想到前一天那含含糊糊的表白和回应,吴优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刚与林竞重逢那时的微妙感觉,很想说些什么,证明彼此之间还是亲密依旧,可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自然。   林竞把他的踟蹰都看在眼里,“走吧,”他冲着吴优抬了抬下巴,便转过身走在前面。   吴优跟上林竞的步子,他犹豫了片刻,最后伸出右手,松松地搭上林竞的手腕,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低着头缓步走着。“走吧。”他又对林竞重复了一次。   林竞点点头,他挣脱开吴优的手,又把五指张开,和吴优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在还没顾虑这样合不合适时,林竞就已经牵起了吴优的手。   吴优的掌心软乎乎的,上面一层薄薄的汗,像恋人一样握着他的手,这感觉陌生又熟悉,林竞觉得它来得太晚,仿佛早该像现在这样,仿佛赴了一场迟到十年的旧约。他想着时间可贵,便把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茶餐厅离得不近,沿着加雅街往市中心大概二十分钟才能到。或许是林竞对这座城市的街巷了然于胸,吴优跟着他,丝毫没觉得道路漫长,到了目的地,反而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餐厅比加雅街上的其余店面都整洁不少,宽敞明亮,大厅里的深木色的餐桌椅摆得整齐,表面上是锃亮的油蜡光泽。   工作日的早晨,享受早餐的人不算很多。排着队等餐的老人样貌已至耄耋,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点了三明治和黑咖啡,提示餐备好的铃声响起,老人便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走到前台取餐。吴优的视线跟着那抹颤巍巍的身影移动着,停留在繁忙但有序的出餐台,又看到林竞站在那里,上半身斜倚在柜台上,自在地和咖啡师聊天。他今天换了一件花衬衫,和之前那件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看上去都是花花绿绿的图案。   林竞注意到了吴优的目光,没有预兆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眼睛很漂亮,睫毛深情款款地垂在眼前,好像总是藏着很多话要说一样。一起长大的时候,吴优仅仅以为他和林竞是彼此亲近的朋友,分别之后、再次重逢,吴优越来越明白,不管是他对自己还是自己对他的感情,很显然都比朋友多了一些。   多了哪一些呢,那不是很难看清的东西,吴优却有些逃避——他被前任甩掉到现在还没过多长时间,应激反应多少残余了一些,对待新的感情,就算这个人是林竞,也还是没有勇气。吴优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早春伤寒,被流涕鼻塞的后遗症困扰时,窗外的春景早就温暖又绚烂,诱惑着人去探索,吴优怕春寒料峭,也怕犹豫太多,春色不等人。   “尝尝看,”林竞点了一杯咖啡、一杯拉茶,吐司也是两份,“这边的咖啡不苦,还喝不惯就给我吧。”   上高中的时候,国际部的学生们经常去店里买咖啡带到学校,美人鱼的标志和墨绿色的吸管几乎成了标配,吴优小朋友看人家洋气,便效仿着也对咖啡跃跃欲试,试了几次,每次喝了一口就觉得又酸又苦、难以下咽,又觉得浪费零花钱,最后都进了林竞的肚子,害得他躺在宿舍里,被咖啡因折磨得直到深夜都睡不着。   这样的细节林竞还记得,只是都停留在十年前那个节点,不知道长大了的吴优还是不是小孩子口味。   面包是烤过的,表面上都是焦糖色的酥皮,里面大概是夹了黄油和果酱,吃起来甜甜的,还有浓郁的椰香,搭配上冰冰凉凉的黑咖啡,苦涩和甜腻平衡得恰到好处。   吴优忍不住感叹这独特的南洋美食,点着头边赞许边回味,“真的很好吃。”   他嘴边沾上了咖椰酱,林竞指了指他的嘴角,吴优的舌尖掠过去,把浅绿色的果酱卷入口舌。林竞手托着下巴,歪着头看着吴优,眼前的早餐还没动过,可心里也觉得满足。   “下次带你去怡保,尝尝旧街场的白咖啡。”   “好啊,一起去。”   吴优随口答应着,没有意识到这话的弦外之音,林竞倒被自己的话提醒到了。吴优的旅程不会太长,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不过多久,又会面对一次分别。   他想起吴优的话,“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可是时间不多了呀,这次再分开,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还会有下次吗。   林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等的,但当下只想让时间慢点儿走,能好好感受与吴优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又贪婪地希望时间快一些,让反应很慢的吴优下一秒就爱上自己,那就好了。   神山在市区往西北100公里,山路难行,车程要两个小时。   吴优早上出门得匆忙,临近启程却发现护照忘在了房间,他取过护照再下楼,旅行团的小巴已经停在了酒店门口。   林竞在车外等他,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儿,手里拿着类似旅行指南之类的小册子,手指指着画册,一边问着林竞什么。林竞表情还算温和,那女孩儿靠得很近,他便向另一边移动少许,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姑娘就又靠近一些,林竞就再后退。   进攻防御的过程都被吴优看到,他并不觉得陌生,反而觉得这是很熟悉的画面。上学时那些球赛、集会等等的校园活动,林竞总是这样被众星捧月,吴优看他被烦扰,就强行分隔开人群,站在离林竞最近的地方。此刻他也是同样,感觉有什么急迫的心情驱使着自己,要站在林竞身边,赶走那美丽的危机。   吴优突然明白了,他不是体贴地帮林竞解围,而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情景,接受不了林竞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现在是这样,小时候也是。   于是他走到林竞身边,和记忆中不同,吴优握住了林竞的手。早上牵着手走过一路,此刻的动作也顺理成章。那女孩子墨镜的镜片反射出吴优敌视的眼神,冷漠得连他自己都意外,吴优没想这么不友好的,只不过生气和惶恐的复杂心情作用,善良都伪装不出来。   他拉着林竞,径直上了车,直到在位置上坐好,握紧的手还是不想分开。   今天的向导也是华人面孔,他不如阿杰油滑外放,车程进行过一半,等晨起的旅客从困意中缓过来,才拿起车上的麦克风,介绍起景色和故事。   沙巴的神山是东南亚第五高峰,风景秀丽、自然资源丰富,导游的宣传词和世界上其他景点无差,基础的信息介绍完,又要说一些玄之又玄的典故。   相爱之人不能相守,女子日夜登上神山峰顶,眺望远方等待良人归来,这是流传在华人间的传说,于是这山还有了个“中国寡妇山”的名字。吴优想起来,那时刚到亚庇,计程车司机提到的中国故事,大概指的就是这个。   一下子从高过云端的神山,换成这样不太喜庆的名字,吴优想想,对这里都期待值也跟着从山峰上落了下来。   程式化的介绍说完,向导的话停下,他手上拿了一沓理好的门票,从前往后一张一张分发给乘客。吴优从向导手中接过来,又递给林竞,他看着林竞把票卡收好。他手上深棕色的钱夹里夹了一张小小的照片,两个男孩子穿着浅蓝色的校服,左边那个高一点儿,嘴角勾起来不明显的弧度,笑容都是酷酷的,右边那一个生动得几乎要从画面里跳出来,眼睛眯起来、笑得开怀。那之后是学校的礼堂,记忆中是新修好的外立面,在这张表面磨损不轻的照片里,显得十分老旧。   谁看照片里的两个人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但多年过去,主人公却不敢确定了。   “什么时候拍的啊?”吴优问林竞。   “毕业典礼的那一天。”他低着头,手指隔着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一下下地、慢慢地抚摸着那张照片,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好像已经重复了千百次一样。   吴优便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后来想起林竞来,都是止于那一天最后的记忆,想象不出林竞后来的模样。现在看林竞也经历着类似的感受,走不出已经定格的过往,在一张照片框住的迷宫里徘徊。   “你不是在生气吧?”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没顾上和旁边的林竞说话,林竞忽然试探地开口,又是这样的疑问,吴优反而有些吃惊。   “我生什么气?”他看向林竞,后者的表情有一点点忐忑,但说是期待更加贴切。   被握住的手感觉被轻轻捏了一下,吴优低下头,看到两个人还握在一起的手,才想起来上车之前林竞的那段艳遇。   他不会觉得自己在生气吧,他不会希望自己在吃醋吧。总是冷冰冰的、薄情寡欲的林竞会有这样的想法,吴优心里感叹,觉得这差异就像是缥缈巍峨的神山,变成落俗的寡妇山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林竞这些脆弱但生动的情绪总是在自己面前暴露出来,就像前一天在红树林的游船上,林竞问他度过的这些年、交往过的那些人,声音里都带着颤抖。   吴优突然被一种强烈的悲哀击中,他早上经历的一闪而过的不甘和妒忌,或许林竞已经忍受了许多年,就像刚刚那张被时光磨损的照片一样。他不光没有守住年少时的承诺,还辜负了林竞的喜欢。   “对不起。”   “突然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不开心就好。”   吴优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自己的抱歉还是关于早上看到他被搭讪的小脾气。他缓缓呼了口气,想着怎么开口。吴优觉得自己和林竞像是两只什么小动物一样,看到受伤的同类,便想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留给对方,互相舔舐爱抚,结痂了就不痛了。吴优想把自己的伤痛分享给林竞,他想要林竞的温柔治愈。   “我只谈了一段很短的恋爱,他现在都要结婚了,还是和一个家世很好的女孩子,”吴优慢慢说着,好像在说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也不怎么难过,只是被抛弃之后,有点儿害怕。”   林竞安静地听着,窗外下起了雨,他们距离神山越来越近,能看到山峰被云遮挡住,墨绿色的山色变得朦胧。他的手指抚摸着吴优的手背,等着他继续说。   “我经常想起你,我都没有和你好好告别,”吴优停下来,他原以为草草结束的恋爱最让人沮丧,说出来才发觉它不值一提,提起林竞和错过的这些年,才觉得痛得厉害,“想到最后,更不敢面对你了。”   林竞听得心里难受,便攥紧了吴优的手,“别说了,吴优。”   吴优停下来,他知道很多话就算不说,林竞也会明白的,只觉得自己浪费了林竞许多年,又说起抱歉:“你不要怪我就好了。”   林竞没说话,心里想着,我怎么会怪你,倒是你来得太慢,让我在未来等了你那么久。   “我怎么会怪你,所有的过去都是为了现在,都是为了未来。”林竞觉得自己没立场安慰吴优,让他不纠结于过往,毕竟他一度是最沉溺于过去的那个人。   我执着地记住关于你的每一件事,你的模样、神态,你说话时的语气腔调,害怕忘掉任何一个细节,最后还是记不清,但我从来没有忘掉你。我后来才知道,我只需要感知我自己,我就能永远记住你,因为有你我才是这样的我,冰冷的外壳之下有一颗熔岩之心,我滚烫的血和温柔的泪都是为了你而流的。   心里的这些话不知道怎么说,他侧过身来,凑近到吴优眼前,抬起手拨了拨吴优垂在眼前的刘海儿。从林竞的眼睛里,吴优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恍惚间想起年少的自己和林竞,又忍不住感叹年轻的好,年长了总让人感到惋惜和残酷,苦痛太多,尝到一点儿甜头儿就不想放过。   但年长也让人明白,过往的经历都是序幕,百转千回遇到的也会是珍宝和挚爱,比如有人轻易就厌倦,有人因为重逢而庆幸。有人为了未来抛弃你,有人把你视为灿烂的未来。   --------------------   “有人为了未来抛弃你,有人把你视为灿烂的未来”,这句话是这篇文所有一切的开始。 第13章 13.拜月光   神山海拔4000多米,山势陡峭险峻,是登山的好地方。林竞来这里徒过步、跳过伞,这次托吴优的福,有幸试了一次滑翔伞。   “你现在不害怕了吗?”   林竞还记得上高中时一起去游乐园玩,吴优在儿童区的迷你跳楼机上瑟瑟发抖,从机器启动的那一刻开始,到工作人员哄小朋友的声音响起,吴优夸张的尖叫声都没停过。恐惧驱使他攥住林竞的手,游戏结束了,林竞手背上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   吴优已经套上了滑翔伞的装备,他站在山坡边缘,前倾着身子看着山下风景,揣着手臂、眼神飘忽,怎么看都不是期待兴奋的样子。   “害怕的话就不要玩了。”林竞拽着他身上的背带,把他从悬崖边拉到自己身边。   他清了清嗓子,又抬起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刘海儿,非常不自然地掩饰:“我不害怕啊。”   林竞只觉得他有趣,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比如翘起来尾巴的猫、红着眼睛的兔子,或者是被捕捞上来的海胆,气鼓鼓地露出身上的刺。他忍不住逗林竞:“那我应该带你去跳伞。”   吴优没说话,眼神比刚才更加惨烈,甚至还有点儿悲壮。   这时教练走过来,询问林竞和吴优哪一个先、哪一个后,林竞看向吴优,他没说话,手下意识搭上了林竞的手臂,林竞了然,于是回答道:“我在下面等你。”   这里的滑翔伞甚至称不上极限运动,教练和玩家前后并排,角度速度都不需要自己掌控,参与者只需要跟着腾空,之后就是放松和享受的过程了。教练走到林竞身后,用缆绳把两个人连接起来,最后把滑翔伞固定在肩上的锁扣上,等风速合适,助跑几步,轻松就可以“飞”起来。   吴优在一旁看着林竞,他习惯性地用双手拉住身上的背带,就像小时候背着双肩书包一样,又靠近一点点,打量着林竞身上穿插交错的绳结,最后伸出手扯了缆带,像是在确认绳扣结不结实。林竞猜到他的小脑瓜里又要胡想,便抬起了手,隔着防护用的头盔,拍了拍吴优的头。   “乖哦,山下见。”这亲密的称呼有些突然,吴优听到后不太好意思,心想好在当地教练听不懂中文,要不然感觉怪让人害羞的。他装作嫌弃地后退几步,好像刚刚对林竞的关心全然不存在,又走到山坡边假装看风景。   这掩耳盗铃的样子实在可爱,林竞在心里笑起来,没想到反倒听到身后的教练也压低了声音轻笑了一声,小声用马来语说了句:“真有趣”。   林竞偶然听懂了这个词,便回过头,用英文问教练:“什么有趣?”   “没事,”教练摇了摇头,山顶的风吹起来,时机刚好,教练接着问林竞:“准备好了吗?”   林竞耸耸肩,答道:“当然了。”   脚步加快,滑翔伞在身后展开,像是踏着山间的风,双脚腾空的瞬间,被风温柔的力量拉了起来,漂浮在低空,眼前是山林浓郁的绿色和水雾一样流动的云。林竞匆匆掠过这些风景,转过头看向留在山坡上的吴优,他仰着头,目光跟随着自己移动,还抬起手臂,对自己招了招手。   林竞的笑意更浓了,他甚至都不想把心思浪费在这平和无趣的飞行上,吴优在的地方才是更让人流连的美景。   “Couple?”身后的教练只当他们是黏糊糊的情侣,片刻都分不开,终于忍不住打趣。   林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不出来很合适的词来定义和吴优的关系,但是私心作祟,没有否认这个推测。   “那你们下一次换跳伞的项目,可以两个人一起的。”   上一秒还因为旁人的误会暗喜,再听到这一句,林竞被现实提醒,又觉得心情像是断开缆绳的滑翔伞,快要从山顶坠落下去。“下一次”这个词原本是弥补遗憾、带来希望的,林竞第一次觉得它很残酷,他不知道他和吴优的“下一次”在未来的哪里。这一次已经是幸运,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这样患得患失着,景致都被林竞错过,他降落在山脚,卸下沉重的装备后便又转过身,吴优跟着他落下来,橙红色的滑翔伞在空中展开,帆布被风充满,撑起来蓬松的形状,像是一朵悠悠的晚霞,快要轻盈地落在林竞身边。   “你们很般配。”热情的教练会说话,拍了拍林竞的肩膀,留下一句不怎么合适的祝福。这话听在林竞耳朵里,倒更像不太好听的恭维,又在他心里敲响了倒计时。林竞想着,要是能变成风的形状就好了,跟着这朵可爱的小云彩,去到哪里都不会分开。   就算滑翔伞的行程如此平静舒缓,也可以称作是神山之旅中最刺激惊险的环节了,吃过午饭的下一站是半山腰的牧场,那是比前一天的红树林穿行还要平淡无聊的活动。就算是吴优,也装不出投入的样子,他和林竞沿着的路线走了走便没了兴趣,在停车场等着同行人汇合。   停车场之外是当地人开的小集市一样的铺子,用热带水果、干货特产之类的伴手礼吸引游客,吴优不知道这些风干的海货有什么用处,问到林竞,林竞就给他介绍,说道当地华人都买来煲汤喝。   “等你回去……”林竞顿了顿,还是把不想承认的现实说出口,“你可以买一些带回国,你妈妈做饭能用上。”   吴优愣住了,他转过身看着林竞,眼神比刚刚站在山顶上、看着高耸山势那时还要更加悲凉。林竞想自己怕是错了话,吴优的心思经常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奇思妙想上,想这想那,到头来总是忽略掉现实。他大概还沉迷在这场旅行里,没想到四五天的行程将近结束,他该和这个陌生的国家告别了。他也该和熟悉的密友告别了。   “我不需要这些。”   他扔下手中的包装,好像在赌气。刚刚还笑得轻松,现在又没了表情,像是马来西亚莫名其妙的天气,艳阳和暴雨都没有预兆。吴优表现出的失落让林竞好受了一些,或许这并不合时宜,但至少让林竞相信,他不是唯一一个害怕离别的人,吴优也是舍不得自己的。   等他回去,林竞又可以凭借这四五天的回忆,抚慰着孤独度过很多年。   天又飘起了小雨。东马的雨大多是午后才落下,到了下午,这零星的雨丝就会汇聚成暴烈的雨滴,气势汹汹地砸下来。此时还不至于,雾气一样的雨弥散在空气里,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闷热。“走吧。”林竞伸出手,等吴优拉住,才一起回到了即将回程的小巴上。   神山回到亚庇的路都是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下雨天路况更加颠簸,吴优觉得头晕脑胀、胃里也不舒服,只好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等着挨过这一阵不适。没一会儿,林竞的手温柔地贴上来,扶着自己的脸颊,靠上了他的肩膀。   吴优睁开眼看了看他,又被他的手心抚过双眼,“睡吧。”他说。   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吴优想起再次见到他那天,总觉得林竞身上洒了海洋香味的香水,现在想想,那可能只是他刚刚潜水回来,身上残余着深海的气息。此时的他又带来了潮湿的风的味道,吴优的鼻尖抵在林竞的锁骨旁,像是不知道满足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林竞的话提醒到他,还没怎么相处,他又要和林竞分开。想想这两三天,又觉得什么事都没做,恨不得第一天开始,再重新经历一遍。   回到亚庇,这一天又要结束,后天下午,他就要回国了。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吴优甚至觉得,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林竞。   于是他睁开眼,下巴搭在林竞的肩膀上,仰着头观察他。林竞终于不只是记忆里那个凝固不变的少年模样了,他的骨骼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清晰瘦削,下巴和嘴唇上是淡淡的胡青,眼角甚至有了几条细小的纹路。   “看我做什么?”林竞笑起来,伸手把吴优的眼睛挡住,吴优也不听话,抓住林竞挡着视线的手,专注地看着他。小时候林竞是不喜欢笑的酷哥,长大了,笑容变多了,但也是浅尝辄止,从未笑得开怀。还没来得及看到他放肆的笑,也错过了许多点滴没有留意,吴优只觉得浪费了太多时间,等回过神来,又想起很多事都没做。   “我们好像把时间都花在路上了。”吴优感叹着,他看着林竞的眼睛,他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似乎听懂了吴优的言外之意,却不想直面分离的残酷,便转移开话题,操起广东话问向导,还有几时能到达。   “就快到了,睡一会儿吧。”   吴优摇了摇头,又靠在林竞肩膀上,下意识拨弄着林竞的手指,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停在林竞突起来的指节上。   “你竟然学会了粤语,”他稍微停顿,又继续说,“你那时候说你是从深圳来的,我还问你会不会说粤语。”   林竞想起来,小时候在深圳生活过几年,到了北京,过于热情的吴优和自己搭讪,说的话题就是会不会粤语、是不是去过香港、豉汁凤爪很好吃这样的废话。   “我听他们说,你去了新加坡,但不知道你又来了马来西亚。”   林竞听吴优絮絮地说着,他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聊什么,只是想和自己说说话。   “你也不和我们……你也不和我说,不知道马来西亚好在哪里,去了都不回来了。”   “对不起。”林竞不知道说什么,思前想后,只说出一句抱歉。   他后来想,怪不得吴优的,是他自己头也不回、连解释都没有地来到异国,后来的孤独也都是报应。   马来西亚好在哪里?这个地方,种族多、宗教多,大家相处着,实际上不知道怎样,面子上总是平衡的。移民这么多,林竞想,或许大家都不太有归属感,就像他自己一样。所以他才喜欢这里。   林竞生在北京,父母分开后,跟着爸爸回了老家,童年在川渝长大,没几岁又去到深圳,16岁又回到北京。   小时候学课文,书本上写了往返南方北方的候鸟,那时候林竞觉得自己也类似。长大了一点儿就明白,他连候鸟都要羡慕,起码鸟儿们随季节辗转,哪一边都可以是归途。   他自己像是蒲公英,风吹起来,落在哪里都身不由己,风再吹起来,又要换下一个目的地。   来到马来西亚之后,林竞认识不少华人朋友,他们后来回国内寻根,大多是潮汕福建一带的地方,林竞钻牛角尖的时候,连他们都要嫉妒。林竞如果去寻根,该去哪里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说什么对不起呢,我才要抱歉。”   林竞也靠在吴优的头上,他什么都没说,吴优好像都懂了。   “我的名字,用粤语怎么说啊?”   “你中意我讲白话?”不知道吴优又想到了什么,林竞不想再沉迷在离愁中,便听他的话用广东话问他,接着小声地叫吴优的名字。   “什么?”   “没听清。”   “再说一次。”   重复了四五次,林竞才反应过来,吴优是装作没听见,骗林竞念了许多次。林竞识破吴优的伎俩,故作不满,缄口不理睬他。   吴优的手抚上他的头发,发丝沾染上细雨,变得潮湿而柔顺。吴优的手从林竞的前额一直抚摸到脑后,像在抚摸一直猫一样。   “你叫我的名字,像是小猫叫唤一样。”   林竞下意识又用粤语重复了一次,念起来真的像一声短暂的猫咪的呓语。吴优看着他,脸上的坏笑更藏不住。   “据说小猫很聪明,新闻上说,还有走失到十几公里以外的猫咪,步行了好几天找回了家。”   林竞知道吴优是在安慰他,心理还是失落,他觉得吴优把他比成小猫的形容怪肉麻的,但也不至于排斥,甚至不自觉地扬起头,把头顶又向吴优的手心贴近了一些。   “流浪猫也可以吗,流浪猫没有家的。”   “别胡说,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吴优逗弄他的手停在了颈后,柔软又温暖。   林竞从没养过猫,但是想想偶然见过的别的那些小动物,大概被亲吻着头顶的绒毛、被爱抚着肚皮,也该是这样幸福又安心吧。   回到酒店,雨停下来,林竞想着又要说再见,甚至今天过后,分别也不剩几次,心里涨涨得难受起来。他拉着吴优的手,不愿意放开,好在吴优也没有松手。两个人并肩一起,沿着雨后的加雅街,慢慢地走着。   这条街上都是华人风情,茶室、干货行、海味铺,接连排列着,店铺里传来熟悉的音乐声,歌词是“恭喜恭喜”,赤道常年温热的气候让人过乱了日子,吴优这才想起来,又要过年了。   “快过年了。”吴优感叹了一句。   林竞不幸得连关于春节的记忆都不丰富,能与过年沾上边的经历,是高一寒假和吴优一起去他家过年,还有高二那年悄悄从宿舍溜出来,和吴优一起在北京的街头看跨年灯光秀。甚至跨年那次回忆也惨淡,严冬的深夜太冷了,他和吴优快要被冻僵,一点儿都不梦幻。   那时吴优说,等上了大学,一起去温暖的南方看跨年演唱会,总比在北京的寒冬里被冻成雪人好。   “后来还去过跨年吗?”林竞问吴优,不知道没实现的愿望,有没有人陪他一起。   吴优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欢天喜地过大年的音乐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喜庆,甚至像是告别的前奏。   不知不觉走到了街角,再往前就是吴优的酒店。红绿灯切换过来,林竞刚迈开步子,就被身后的吴优拉住了。   他没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微微抬着头看着林竞。林竞又想起来那些脆弱的小动物,兔子的眼睛红红的,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伤和不舍。   林竞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吴优,手抚在他的脑后,让吴优的脸颊靠在自己肩膀上。   他在马来西亚待了很久,知道这里的华人春节会接财神、拜天公,中元节会在河里放花灯,最有趣的是,中秋节还有拜月光的风俗。马来人和印度人又不一样,信仰各异的神明。在其中的林竞唯独像例外,他从来没机会与人共庆佳节,各路神仙都不知道该信仰哪一个。   元旦的时候,他有时会去吉隆坡市中心看烟火,没有神明寄托的心愿,便随着绚烂的爆炸声绽放在夜空,他许的愿不多,但是知道的不知道的神仙,都要求一求、拜一拜,想到这边华人拜月光的风俗,又想是不是要向太阳星辰一并祈愿。   嘟嘟囔囔说完一连串上帝菩萨,后面的愿望倒显得头重脚轻,他希望自己健康、快乐,希望远在千里之外的吴优也是同样,有人照顾他、陪着他、与他相爱。   这一年的春节,大概率又是自己孤身一人。想念的人如愿来到身边,短暂相聚,又要分别,这感觉像是临近处决的犯人,被恩赐着最后看一眼放不下的爱人,那之后不管坦荡与否,都要步入无望的前路。   太难过了,太残酷了,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要遇见他。   耳边欢快的曲子不间断,他们在街角相拥,林竞抬起头,远处是加雅街那座木质牌坊,上面写着“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再远一点儿,月亮升了起来,没到中秋节,林竞想贪心先求一求月光的怜悯,他想和吴优一起,他想让吴优带他回家。   --------------------   关于粤语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第14章 14.带你回家   2007年的春节在二月中,学校的考试结束得不早,到了二月第二周周末才告一段落。学期的最后一天,上午是例行的总结会,下午就可以放假回家了。   其他同学下午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KTV玩,林竞懒得参与,他表面上说要回去收拾东西,第二天上午就要从宿舍搬离,实际上就只是单纯地逃避集体活动而已。   他们许多人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天然就是同类人。林竞在这个四五十人的群体里,只和吴优算得上朋友,冒然介入别人既成的友情里,对谁都是没必要的事情。   他也是真的没心情,每一次放假,对其他人都是自由生活的开端,但对林竞而言全然相反,上学时他还有同学在身边,还能吃到食堂温热的饭,还有室友一起生活,虽然同学不亲近、饭菜不可口、室友不来往,但总是聊胜于无。到了假期,他就要回到那间狭小的公寓,无人相伴、无所事事。   林竞躺在宿舍的上下铺上,室友早就被父母接走,或者提前回了老家,或者趁着升入高三前最后一个假期全家出游,总之各有各的充实计划。唯独林竞与这些忙碌无关,他的父母早就分道扬镳,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残存的父爱还对他负责,供他上学、保障他基本的生活,但其他的温情都是奢侈。   林竞早就习惯了这样冷漠的亲情,他知道自己被视为麻烦,是甩不掉的拖油瓶,童年一直在各个城市间流转,但至少没有被置若罔闻,已经该知足了。前几天父亲还提到出国上大学的事情,林竞知道后,甚至觉得受宠若惊。   他从不期盼额外的奖励,怕自己再贪婪一点儿就会被厌倦,然后被抛弃。   林竞又翻了个身,侧躺在下铺的单人床上,面朝着墙壁,感叹着这孤独,比预想的来得更早。   宿舍的门关着,隐约能听到门外过往的职工老师的对话,临近春节,所有人都雀跃又激动,等着休假回乡,和家人共度佳节。林竞不以为然,他翻开手机的屏幕,从枕头下找到耳机,把缠在一起的耳机线解开,一头插在键盘下面的孔位里,另一头塞进耳朵,想把旁人的热闹阻隔开,就不至于显得他自己那么落寞了。   再过一两周就是春节,林竞很长时间没有过关于这个节日应有的记忆了,除了去年那一次,他的朋友吴优看他可怜,把自己邀请到他家里去,一起吃饺子、看春晚,还在他家小区的院子里放了一挂鞭炮,这是林竞经历过最深刻生动的除夕夜了。   如果可以的话,林竞今年还想去找吴优。只是这话他更不敢说出口,对着亲生爸爸都不好提出的要求,怎么能和同学说呢。   想起吴优来,林竞心里终于不那么低落了。   他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刚刚成为同学的那一天,他是第一个和自己搭话的人,哪怕直到现在,他都是少数、甚至唯一一个会和自己聊天、玩闹的同学。   林竞没有什么朋友,从小到大,他习惯了一段友情在刚成型时就走向结尾的感觉,经历过之后,林竞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冷漠,没有了对朋友的需求,也丧失了结交朋友的能力。   可是吴优是例外,他像是另一个极端,又真诚,又热情,轻而易举就成了林竞唯一亲近的人。林竞总觉得吴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他才想起来,那时在深圳生活,邻居家有只大狗狗,纯白色的毛发,像一团又软又甜的棉花糖。林竞小时候看它大大一只,总是望而生畏,它便哒哒地跑过来,凑到小朋友的跟前,歪着尖尖的小脑袋看着林竞,鼻尖靠上前,发出友好的试探。   之后林竞知道这种小狗品种是萨摩耶,他起初没记住这三个字,但一想到吴优,就能想起这个拗口的名字。   要是知道把他比喻成小狗,吴优又要把自己摁在课桌上打一顿了。林竞这么想着,想着吴优,心情好受了不少。   手机小小的屏幕上是元旦时拍的照片,夜晚的光线暗淡,他和吴优站在夜景的灯光下,五官模糊不清,在屏幕上像是一块块马赛克一样。吴优戴着羽绒服的帽子,帽沿上是毛茸茸的领子,围成一圈,刚好框住他的脸,天气太冷了,他被冻得牙齿打颤,脸皱成一团,表情十分痛苦。林竞这才发现,不清晰的图片里自己难得笑得开心,他没有看镜头,顺着视线探索,更像是在看自拍取景框里的吴优。   2006年的最后一天,他从宿舍溜出去,和吴优一起去看了跨年灯光秀。他对北京的地名不熟悉,只记得吴优故作神秘地告诉他,“我们要去好运街,从这里开始新年,一整年都是好运的”。   想起他那副模样,林竞的笑意更深了。他有时不知道怎么形容吴优,觉得他大概是幽默,或者是有趣,但又不只是这样,每次看到他就觉得坏心情都被治愈了,所以就想一直看到他、一直和他在一起。唯一能想到的类比,就是那只可爱的小狗,想抱住他,贴上他湿漉漉的鼻尖,用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一把,把他的头发都弄乱。   元旦时就已经那样冷,不知二月立春后会不会好一些,但今年没有刚出炉的饺子、闻不到炮竹独特的硝烟味,也不能和吴优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着他因为春晚里的小品笑得前仰后合,林竞怎么想,怎么觉得又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寒春。   快到傍晚,职工老师都走了大半,校园里安静下来,没有了拜早年的寒暄声。宿舍的暖气烧得很好,房间里温暖又干燥,林竞缩在被窝里听歌,睡意越来越深沉,没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了。   周杰伦的新专辑又循环了一遍,播到《心雨》这一首时,林竞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了。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吴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瞪着眼睛、吐着舌头,古怪的鬼脸把林竞吓了一跳。平日里形影不离,电话都打得少,林竞这才看到吴优的来电头像,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在自己手机里偷偷设置的。林竞想吴优一定是为了这样的时刻,等林竞拿起手机,被他龇牙咧嘴的好笑样子吓到。   他清醒了一点儿,稍稍清了清嗓子,接起了吴优的电话。   “你在哪里啊?”   “宿舍。”   “那我去你宿舍找你。”   “你来干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做出嫌弃抗拒的样子,林竞回答完觉得自己奇怪,嘴上说着不要来,心里的话却希望吴优快点儿来陪自己,违心的话说出口之后,又怕吴优真的不来了,于是半推半就地又补上一句,“只有我一个人了。”   刚睡醒的声音哑哑的,这话说出口,林竞都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了。   “我知道呀,所以我去找你啊。”   林竞那一瞬间得意又满足,那感觉像是在课堂上,早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最后果不其然被自己验证,还要等着老师再给奖励一样。   “那你快点儿来呀,等一下门就锁上了。”他担心声音里的喜悦太明显,便把声音压低,装作对吴优的到来毫不在意,实则心里有更多期待,想问吴优你寒假也没事做吧,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去图书馆,或者去看电影也可以,想问妈妈今年春节要做什么馅儿的饺子,今年我还会吃到藏在里面的硬币吧。   “你们宿舍有冰箱吗?”   吴优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的目的,听到林竞否定的回答,叹了口气,好像面临的是很难的选择:“我妈妈说要给你带饺子吃,那只能把煮好的给你了。”   林竞想说没关系的,等去吴优家里时尝一尝,就省去这些麻烦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吴优在电话那边继续,“我们下周一就出去啦,今年可以去国外和爸爸一起过年!”   “……哦。”   心情像烧得滚烫的热铁,放在冷水里淬炼,一下子就冷却下来。失望的情绪抑制不住,甚至比这么多年都独自度过的假期还让人沮丧。   吴优后面说的话林竞无心听下去,电话什么时候挂掉都没在意,林竞用被子蒙住了头,想把低落心情一同掩盖住,耳机里的歌刚好唱到这一句,“心里的雨倾盆而下”,林竞想这一定是冬末把零星的春意都压抑掉的残酷冷雨,十分应景。   冬天的白天太短,没过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下来,从白天到黑夜,感觉上像过了很久一样。林竞等着吴优,只觉得他也迟迟未到,便又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忍不住开始忐忑地回想刚刚自己是不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惹吴优不开心,见都不想见自己。   他想自己是不是又变成了爸爸口中不听话的孩子,要求太多、不替大人们着想,林竞只希望吴优不要怪自己不懂事,约定好了,现在也不愿意再见自己了。   耳机里的歌停下来,宿舍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时不时地,风吹动窗外的树枝,干枯的枝干敲在玻璃窗上,有几声细微的响动。   这时楼道里的脚步声也明显起来,来人像是第一次造访,每一步踩在脚下都带着迟疑,这步履声慢慢靠近,是吴优吗?林竞还在期盼,随后就听到了门推开的声音。   屋里光线太暗,吴优走近之后,才看到躺在床上休息的林竞,他以为林竞睡着了,就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一些。他把妈妈准备好的饭盒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怕等下林竞醒过来,吃的时候就冷掉了,便又拿着饭盒,在这间小房间里张望着,最后把饭盒放在暖气片上,这样等下林竞还可以吃到热腾腾的晚餐。   只可惜今年不能和林竞一起过年了,吴优觉得有点儿可惜。他和妈妈马上要去看望常年在国外驻场的爸爸,那么远的路,等回来就又要开学了。   一个月前他妈妈告诉吴优这个计划,欣喜的心情平复之后,他竟然还问妈妈能不能带林竞一起,吴优记得他妈妈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被自己逗乐,捂着嘴笑起来,问他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吴优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爸爸一个人在国外,但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和他一起工作。自己走了之后,林竞就要一个人在北京过寒假了,他谁都没有,他只有自己。   “我们小优真善良,对朋友这么好,妈妈到时候做好吃的,你带给小竞好不好?”   吴优点点头,只是想到林竞又要一个人,他就忍不住难过。   此刻看到林竞躺在宿舍简陋的床铺上,背对着自己,平时那么高的个子,总是冷着脸酷酷的不爱笑,只觉得他冷漠但坚强,现在缩在被窝里,肩膀佝偻着,小小一个人,看起来又孤独、又脆弱。吴优心里的酸涩又涌上来,开始大概只是怜惜的心情,想着想着,发觉那其中不只是悲悯,还有别的悲伤的、吴优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情,总之是越想越难受。   他突然不想去国外了,他也不舍得林竞,就算是短短一个月的寒假,他也想和林竞在一起。   吴优把外套脱掉,坐上了林竞的床边,犹豫了一小会儿,腿也收到床铺上,挤在单人床小小空间里,躺在了林竞身边。   裸露在外的小腿突然接触到被气温冻得冰凉的外裤,林竞被激灵着抖了一下,下一秒又装作不经意地向墙壁那侧移动了少许。吴优鬼鬼祟祟地溜进房间时他就醒了,听着吴优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但不想起身和他说话,他心里算不得埋怨吴优,只是说什么都是在掩盖失落心情,说什么都要无趣,就干脆省下那些话了。林竞只想等着吴优把东西放下,一直装睡到他离开,没想到他动作了一番,最后竟然躺在了自己身边。   吴优刚从寒冬的室外回来,身上都是凛冽的冷意,可是他躺在身边,林竞倒觉得身体发热,额头上都要冒出汗来。心跳得快了一点儿,林竞把这当作装睡快被识破的紧张症状,于是把挡住脸的被单扯下来一些,露出鼻子呼吸。吴优走了之后,就可以停下掩饰的表演了。   他总是不知道吴优的突发奇想,总是不知道他突然又要做什么,此刻也是一样。等待的时间里,林竞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头发,吴优温柔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像是在安慰他。   “今年不能带你回家了,”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对不起。”   林竞睁开了眼睛,眼前只有宿舍颜色惨白的墙壁,身后那个人动作没停,一下下的,和他轻柔的话一起,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抚摸着自己孤零零的心。   他已经好久没掉过眼泪了,爱哭的孩子容易被厌倦,别的小朋友的眼泪是换取糖果的武器,他的眼泪是破绽。此刻林竞久违地想哭,意识到要忍住之前,眼眶已经湿了,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林竞转过身面对着吴优,后者以为是他吵醒了林竞,意外的表情里还带着歉意,注意到林竞不对劲的眼神,直接用手捧上了林竞的脸,焦急地替他擦掉眼角的泪。   “你怎么哭啦?”吴优皱起了眉,他第一次看到林竞的这一面,平常拿手的笑话一个都想不起来,慌乱地捏了捏林竞的脸,想把垂下来的嘴角提上去。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   林竞没回答,他把脸埋在吴优的手心里,透过吴优指间的缝隙,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想到了记忆中模样越来越不清晰的家人,想到那些很久没感受过的抚慰和拥抱,最后的画面,是吴优着急地看着自己,帮自己擦掉眼泪的样子。林竞心里像被揪住一样的疼,但是吴优这时候过来,把那些痛苦的褶皱抚平,还在上面呼了口气,说没关系、有我在,不会再疼了。   林竞终于压抑不住,他抱住了吴优,脸埋进他的脖颈间。   “梦都是反的,别怕,”吴优因为突然的拥抱僵住了,但也没有推开林竞,他像刚刚那样,手一下下地安抚着林竞,拍拍他的后背,又拍了拍他的头,口中的话像咒语,“呼噜呼噜毛儿,吓不着。”   一会儿吴优重复了一次,林竞听不懂,以为他在说笑话逗乐,终于好奇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小朋友做噩梦都要这样哄的呀。”   林竞装着没从梦魇里走出来,把在家人身上浪费掉的孩子气都撒娇到吴优身上,见吴优没有拒绝,便把手臂收紧,恨不得整个人都藏到他怀里。   “记得吃饺子,我和妈妈一起煮的,”后面半句没了底气,声音小了不少,“我煮破的都挑出来了。”   林竞笑着应道:“好。”   “我给你带巧克力回来吧。”   “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吴优猜他终于忘掉噩梦,再次沉沉睡去。   “还有……我会想你的。”   林竞这一次没回答,在心里无声地应了句,“我也是”。 第15章 15.来我这里   这里的天气和南方不一样,立秋之后,到了九月,温度很快就降下来,就算白天还有残余的暑热,也被夜里清凉的风吹散。开学第二天,林竞还没来得及搬到宿舍,住在他爸爸租来的这间老旧的小房子里。   每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里面,看着四面白花花的墙壁和天花板,总感觉像被封印在一个小盒子里一样,又压抑又孤独,便把窗户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给自己透透气。只是没想到北京的秋天来得这么早,刚过黎明,林竞就被凉爽的风叫醒,被子裹紧还是觉得冷,慢慢也没有了睡意。   他便早早起来,草草洗漱、随便吃了两片面包打发早餐,换上校服浅蓝色的上衣和深色裤子,背上书包出门。   昨天走路回家,刚好和13路公交车一道。林竞于是顺路走到公交站,找到那条线路的站牌,手指沿着密密麻麻的陌生地名细细查看,才确认确实可以搭公交上学。他刚抬起头,公交车便驶进站,他从口袋里找到一枚硬币,排着队上了车。   第一次在北京坐公交车,林竞还有点儿紧张,他局促地站在前门边,手牢牢抓着扶手,车猛地起步,林竞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售票的阿姨声音又亮又脆,带着北京特有的、含糊不清的口音,非常投入地组织着刚上车的乘客向后移动,林竞没听清,甚至都没意识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就开口又问了一次,她便更加洪亮地、专门对着林竞又说了一次,林竞回过神来,一边堂皇地应着声、一边匆匆走到车厢后半截的位置。他都能感觉到四周乘客的目光,虽然谁都没有恶意,还是让林竞觉得怪丢人的。   每次去一个新城市,他都要经历这样适应的过程,以前就算一起的时间不多,但都有爸爸陪着,这一次彻底变成了他自己一个人。林竞跟着颠簸的公交车摇晃,把扶手抓得更紧了一些。在这座这么庞大的城市会遇到什么呢,是不是都像刚才那么繁忙又嘈杂,刚过了16岁生日的林竞,想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担忧。   林竞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找到了座位,两三站之后车又停靠进站,一个也是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等在站前,车门打开后,元气满满地迈着步子,几乎是跳上了入口的台阶。公交卡贴在刷卡机上,发出哔一声短促的提示音,那之后是他活泼的声音,亲切地和司机师傅问好,又很乖地和售票员阿姨说着早上好。   对方也宠溺地和他聊着天,全然不是几分钟之前对待自己的凶狠模样。林竞看着那人,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睛总是弯弯地眯起来,一副可爱温顺的样子,知道大概是因为自己长得不讨喜,才没有被温柔对待。   他也向后半截车厢移动着,走近了之后林竞才注意到他身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校服,甚至连胸口上标注年级的数字都一样。林竞拿起书包,不动声色地把胸前的号码挡住,身体靠着椅背向下滑,几乎也要躲在了书包后面,看到挂在书包上写着班级和姓名的学生卡,又慌张地攥在手心里藏起来,心里还要默念着不要看到我,更不要是一个班的同学。   昨天第一次去学校报到,林竞还在庆幸这一次自己和其他人都是同时入学的新生,总不至于像之前转学时那么格格不入了,谁知道自己以外的人几乎都来自于同样的初中,导致就算是第一天相遇,也被划分出了不同阵营。   于是林竞本就近乎于零的交友热情更淡了,小时候还曾经试着参与过别人的友情,但最后怎么也逃不开被甩开的结局,好不容易有的朋友,也会因为自己流离的生活而不长久。林竞再想起来,就只剩下恐惧,尤其看到这个男孩儿这么自来熟,他就更抗拒了。   祈祷不被看见的咒语念到第三遍,身旁的座椅就被占据,林竞的视线飘过去,看到白色的球鞋、深色的运动裤和浅蓝色的上衣,心里暗叫不妙,自知逃不过,就转过头看着窗外。   “好巧啊,林竞。”没料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林竞诧异地转过脸看着他,他双手交叉着,搭在前排座椅地靠背上,下巴趴在手臂上,歪着头看着自己。   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林竞吞吞吐吐地要问候,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还是丝毫不觉得尴尬的他替林竞解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叫吴优。”   林竞点点头:“你好,我叫林竞。”   “我知道的,昨天就记住你了,”他停下来,手撑着脸颊,非常认真地看着林竞,像是在打量他,“昨天大家都说你是帅哥呢。”   没有被忽视,一面之缘也可以被记住,虽然是这么幼稚的原因,那一瞬间林竞竟然有点儿感动。   “你真好看。”吴优还嫌自己的目光不够热烈,不吝啬的夸奖又说了一次。   被他毫不避讳地欣赏着,林竞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谢谢。”   吴优也笑起来,好像他才是被夸赞的那个人一样,他双手扯着双肩背的背带,把书包摘下来放在腿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你也坐这一路公交吗?”   “嗯。”   林竞想了想,又怕他提出以后一起坐公交上学的可怕邀请,便又解释道:“我下周就去学校住宿了。”   “啊,我还以为能和你一起上学。”   吴优的表情很生动,但一点儿都不做作,喜怒哀乐都真诚,听到林竞这样回答,他看起来真的遗憾得不得了一样,眉毛微微皱起来,眼神都跟着委屈了几分。林竞看着,也被他惋惜的样子感染,倒开始思考是不是他自己的不对了。   “呃……下课可以一起玩啊。”   这样回答完林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独来独往惯了的自己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但是看着吴优又明朗起来的脸,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公交车开得晃晃悠悠,吴优的腿跟着摆动,总会不小心碰到林竞的。不习惯亲密接触的林竞开始还会躲避,反复了几次,也不认为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林竞看着吴优,他兀自笑得灿烂,就好像偶然遇上林竞、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天,是一件让吴优非常满意的、幸运的事一样。   林竞从南方潮湿闷热的城市来,他总觉得自己的性格也像是那里沉闷又无趣的天气,展开成想象的画面,那就应该是永远不会放晴的天和荒凉偏僻的原野。今天认识了吴优,才知道有的人的世界会是这样缤纷,和他的名字一样,无忧无虑,开满了多彩的花,空中漂浮着鲜艳的气球,像一团不会熄灭的、温暖又明亮的火苗。就如同现在,吴优友好地抛出话题,林竞木讷地不怎么开口,他便一直热情地滔滔不绝,问林竞深圳是什么样子,和北京有什么不一样,能和朋友们去哪里玩。   林竞只能沉默,很抱歉地同他解释:“我朋友不多,也不知道哪里好玩。”   “没关系啊,以后我陪你一起玩儿。”说着便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林竞,吴优一边笑一边看着林竞,那目光里都是他澎湃炽热的魔力,好像林竞真的像他所说的那么好看,谁见了都会喜欢一样。林竞看在眼睛里,不知怎么又害起羞来。   林竞一直握着拳,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学生卡,刚刚太用力,卡片的边缘都在掌心里留下一条深深的印子。林竞放开手,另一端连结在书包上的小卡片掉落下来,在空中晃荡着。吴优的学生卡也这样绑在书包上,两条摆动的绳带缠在一起,把卡片也捆绑起来。林竞视线没有移开,落在那之上吴优的证件照上,他五官线条清晰精致,浓密的睫毛显得眼神更加深邃,眼睛像会说话一样,看着他仿佛就能听到他欢快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像刚刚那样说着“我陪你一起”。   吴优还在喋喋不休,问林竞什么时候搬进宿舍、饭卡有没有充好钱,甚至下午的体育课都要和他一组,林竞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说不用了,可说完了又觉得,如果是和吴优一起的话,那也挺好的。   等真的到了体育课,林竞还期待着吴优履行承诺和他一起,可当他到了操场,只看到吴优在人群中央,欢快地和其他人打闹。林竞心情低落下来,想了想,又觉得这沮丧来得毫无道理,哪有几个人像他一样没有朋友呢,更何况是又活泼又外向的吴优。他叹了口气,那瞬间突然自私又幼稚地想着,要是自己也是吴优唯一的朋友就好了。   剩下一半的时间才到下课,学生们玩心高涨起来,提议要玩游戏,老师便让众人围成一圈,依次报数,单数站在内圈,双数站在外圈。同学们对今天组织的这场游戏很满意,开始兴奋地议论。唯独林竞云里雾里,不知道规则,更不理解有什么值得雀跃的。后来林竞终于大致听到这游戏的名字叫“贴人儿”,他之前都没听说过,甚至连这名字最后的儿化音都很难发出来。   看了几轮,林竞也明白了大概玩法,逃跑的人停在外圈的人身后,内圈的人就成为下一个逃跑者;反之站在内圈的人身前,就轮到外圈的人逃跑,直到被追上,就调换角色。好在没有人搭理林竞,给了他研究规则的时间,进行了几分钟,他还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原地,看着旁人沉迷于不怎么有趣的跑跳游戏。   秋天的下午,太阳晒在身上,就算有秋风降温,多少还是炎热。林竞拉动着上衣下摆,前后拉扯着消汗,备受煎熬地等着下课。   低矮的教学楼,绿油油的爬山虎布满了一整面墙,另一边的步道边种了银杏树,再过一个月,或许就会变成金黄色的秋叶,落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响。林竞百无聊赖的视线绕着操场环游一圈,最后落在正对面的那个人身上,他应该算是这游戏最大的爱好者吧,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每一次追逐。不懂在开朗什么,他放肆地笑起来,眼睛眯起来,整齐的牙齿露出一整排。每次笑到最开怀的时候,吴优会不自觉地耸起肩,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缩着脖子,看起来更加可爱。   林竞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总觉得除了这个词以外,别的都不贴切。那笑容像是会传染,林竞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快跑啊吴优!”   听到旁人的提示,吴优才从专注的观赛人转变身份,他奔跑起来,刘海儿被风吹到额头以上,露出的眉毛平整浓密,鼻梁笔直挺拔,嘴巴抿着,下巴上还有颗小小的痣,这些细节凑在一起,让他看起来不只是漂亮,又多了一点儿英气。林竞只觉得他上午是在开自己的玩笑,明明他长得那么好看,还要用帅哥这种词打趣自己。   他绕着围成一圈的人群跑了小半圈儿,中途像是累了,便把手撑在膝盖,一边停下来休息一边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停留的目的地。林竞看着他,一不留神视线对上,吴优好像被提醒到,迈开步子又跑起来,朝着林竞的方向。   林竞一下子慌了,里外轮换的规则突然又记不清,心里想着吴优真的过来,那自己大概什么动作都不知道,最后还要被惩罚着作为追逐者。但又意外地期待,他想让吴优到自己身边,想和他站在一起。   那张好看的脸越来越近,吴优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林竞庆幸自己愿望成真,刚要拉住吴优的手,他却没有停下,从身边错过。但失望的情绪停留了不到一秒钟,下一刻吴优就从背后抱住林竞,胸膛直接贴上了林竞的后背,带着冲刺的速度撞上来,林竞晃了一小步才站稳。   林竞没顾得上那些规则,看着站在身前的那个同学跑开,便对接下来的游戏没了兴趣。他感受到一双手扶在自己手臂上,温热的掌心里是薄薄的汗,吴优的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林竞侧过头,嘴唇差点儿碰上吴优的脸颊。   这个游戏里多数配对的人都是这样的姿势,唯独林竞觉得不对劲,吴优靠着他,他只觉得身体都僵住了,目光放空着,也想不到和吴优说几句话,只敢看着暗红色的塑胶跑道发呆。   吴优人缘很好,和无人问津的自己不同,在哪里都是一呼百应,所以没过多久,又有人停在他身后。这时候,那双停在林竞手臂上的手忽地松开,按在林竞的后背上把他推开:“跑啊。”吴优提醒的话音刚落,本应逃脱的林竞就被追上,沦落成追逐者的角色。   “哦……”等他反应过来,另一个同学已经逃得很远,林竞被迫加入追逐,还成了难以脱离战场的关键部分。   他还没太明白规则和诀窍,追着别人跑了好几圈,才终于成功交换身份。林竞学着刚刚吴优的样子,视线扫了一圈,试图找到容纳自己停留的位置,最后又落在吴优身上。   这目光竟然有回应,林竞看到吴优微微张开手臂,微笑着开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林竞读着他的口型,好像是在说“来我这里”。   他这才刚体会到这游戏的乐趣,原来向着别人奔跑、停留在他身边,是这么让人快乐的一件事。   林竞没有减速,冲到他怀里的时候,吴优险些没有站稳,林竞便揽住了他的腰,才将将替他稳住身形。奔跑持续了太久,林竞心跳得砰砰的,似乎快要随着喘息,从胸口里一跃而出。他学着刚刚吴优的姿势,靠在他的肩膀上,试着让激烈跑动后的状态平静下来,可是效果好像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心跳得更快、脸都要红起来。   这个短暂的拥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片刻之后哨音和下课铃声一同响起,吴优把林竞拉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平复呼吸。   说不清原因,林竞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或许这个游戏确实让人沉迷,玩了几轮都不过瘾。   “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吴优问他,林竞呼吸乱着,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才慢慢说:“好像没玩够一样。”   “这才是开始呢。”吴优安慰他,下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一滴滴汗珠闪闪发亮,有几颗顺着他的下颌角和颈线,钻到上衣的领子里,林竞莫名被那水滴吸引住视线,出神地看着吴优,刚慢下来一点儿的心跳节奏又剧烈起来。   “嗯。”林竞答道,心里重复着吴优的话,他说的没错,这才是开始而已。   --------------------   小时候的剧情结束了 第16章 16.答案   闹钟还没响,吴优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酒店老旧的天花板,米白色的墙纸微微泛黄,一点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进入房间,照在室内红棕色的木质家具上。他很早就没有了睡意,精神上清醒了,身体上懒散地不想动作。   那时吴优计划这次旅行的时候,想到亚庇地方不算大,自己也不会专程跋涉去海岛潜水,一个人随便走走,五天四夜的日程刚好。到了现在,实实在在地旅程过半,才突然觉得空虚,觉得不满足。   他知道自己这样纠结的原因,吴优是个惯会逃避的人,带着逃避来到这里,眼下又到了回去的时候,也是同样。只不过这次他不想走,不想再留下一个没解决的难题,再抛掉一个放不下的人。   他照常洗漱、穿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回忆他年少时的样貌,他几乎记不起来自己那时是什么模样,却轻易能想起林竞。记忆里的他和重逢后的他的混在一起,一会儿是装着酷的小男孩儿,一会儿又是微笑着但还是疏离的成年男人,唯独看着自己的眼神始终如一,像是串联十年时间的钥匙,带着吴优不断地往返回忆和现实。到了此刻,吴优终于意识到他对林竞不只是朋友,但还分不清,这感情来源于什么,是短短几天的旅程诱发出的好感,多年误会造成的愧疚,还是与林竞对自己的感情一样,是年少的喜欢酝酿成蓬勃的爱。   几天前在雨林里,林竞便问他,到了今天,再度的分别将近,除了不舍和留恋加剧,时间好像没有如愿帮助到吴优,反而让他更不懂了。   最后一次的一日行程,是去距离亚庇不远的蓝环岛。吴优乘电梯下楼,走到酒店门口,林竞如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站在酒店门口的小巴车旁边等待着,吴优走近,便把手上提着的咖啡和面包递给他。   “没机会去怡保了,尝尝旧街场的白咖啡吧。”   不知道林竞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这一天已经进入了吴优旅程的倒计时,听在吴优耳朵里,又变成分别的提醒。他想小时候林竞知道自己要出国读书之前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心情,告别的话堵在心里,像卡在喉咙里的刺,说不出口,咽不下去,怎么都痛。   吴优从林竞手里接过盛了半杯冰块的咖啡杯,杯壁外侧是密密的水滴,握在手心里,冰得手指发痛,心里也像被冰块镇得凄凉起来。   他突然厌烦了自己定下的这些无趣的行程,他想问问林竞今天不去了好不好,你带着我在这座小城市里转一转,给我讲讲你的这些年,你再陪陪我,我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他抬着头看着林竞,话到了嘴边,还没张口就被向导的声音打断,催促着到了出发时间。   林竞也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了吴优想说的话,眼睛眨了眨,掩饰着目光里的无奈,像是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牵起了吴优的手,“走吧。”   行车到码头,又换乘快艇,从亚庇去往周边的海岛,都是这样无差的行程,只不过这一天同行人数很少,搭乘的快艇又小又简陋,成年人站在其中,腰身都直不起来,没有成排的座位,只在船身一周有一圈平面,将将能让一行十余个人坐好。   吴优和林竞并肩坐在一起,吴优心思不在这里,林竞也很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坐在旁边的男女像是来蜜月的情侣,女生埋怨着男生挑选的目的地不好,男生又反驳是女生安排的行程太赶,一句一句的不断,越扯越远,长久的积怨不偏不倚挑好时间,非要在海中央爆发出来,争吵声越来越大,快艇的引擎声都压制不住。   旁边的战况愈烈,吴优听着,在酒店里想好的对话好像被这些日常的抱怨扰乱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求救般地看向林竞,刚好和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对上。   这场面局外人看着又尴尬又好笑,林竞笑得不明显,与其说是看热闹的表情,倒不如说是被吴优局促的动作逗笑。他抬起手臂,很自然地把挡在吴优眼前的头发拨开,露出他浓密的眉毛和漂亮的眼睛,这眉眼像会说话,含情脉脉又款款情深。   吴优向后退的时候,林竞的手才刚刚掠过他的眉骨。吴优自己也因为这动作而意外,他很少拒绝林竞的肢体接触,这一次明显的抗拒让林竞的手僵在空中,停了一小会儿才无措地落下去。   “怎么了?”林竞问。   吴优没说话,他只是觉得,林竞看起来那么平静,似乎没所谓吴优是不是要离开、什么时候要回去一样,好像只有他自己沉浸在不舍里,心里不是滋味。他想了想,干脆直接说:“我明天就走了。”   “嗯。”林竞答道。   快艇迎着海浪前进,水花飞溅起来,拍打在船身上,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几乎要淹没掉林竞的回答,吴优听他这么说,倒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在酒店想好的那些话,别别扭扭地,又都变成作废的草稿,烂在了心里。   他把被林竞攥在手心里的手抽出来,手臂撑在膝盖上,低下头看着船舱,地面上一摊海水,倒映出他表情沉闷下去的脸。   “你还有别的要跟我说的吗?”   林竞还是不慌不忙的语气,好像知道了答案,只是等着吴优说出来一样。吴优被他引诱着,想要说出心里话,但潜移默化地听了旁人那么多抱怨,要告诉林竞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不想再继续的行程,“我不想去海上玩了,”吴优抬起头,看着林竞,“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小岛被大海包围,浅蓝色的海水之内是金黄色的沙滩,再其中是墨绿色的树林,那之间一圈深棕色的木屋,和椰子树一起,错落地点缀在海岸上。屋顶挑得很高,四面都是木门,天气好的时候敞开,房间像是被梁柱支撑起来的亭子一样,海风从其中穿过,吹走闷热和潮湿。   外侧的空间被分割出来,作为店面或准备餐食的后厨。现下不是忙碌的时刻,以此谋生的当地人没有顾客光顾,便支起塑料椅子,几张拼在一起凑成床,躺在上面偷懒休息。其余的游客也都乘着快艇去往海上,只有临时决定放弃行程的吴优和林竞留在这里。   快到下午,天又阴起来,大概又有一场雨在路上,风势也跟着剧烈,把椰林的叶子吹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声。   吴优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等林竞,他回来的时候,两只手一边拿了一个青绿色的椰子,顶端被处理好,还插上了红色的吸管,林竞说行程都订好了,这是旅行社送的赠品,作为不能退款的补偿。   吴优应了声,从林竞手里接过庞大又鲜嫩的果实,放在身前的桌面上,他没想好要和林竞说什么话,但和他单独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儿,吴优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果汁,没想到口感清凉又甘甜,就下意识地看向林竞想跟他分享。   他看着他,被云彩挡住的阳光若隐若现,和吴优的目光一起落在林竞的脸上,化成柔和的、暖黄色的光晕。温热的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从吴优的身后吹过来,似乎是掠过他的肩膀、再拂上林竞的耳间鬓角,发梢垂下来,荡在林竞眼前,他便抬起手,顺着额头把不听话的头发拢上去。   吴优出神地看着他,想到之前看到的日落和山海,比起此刻,那也不算什么让人记忆深刻的美景了。   林竞的手撑着座椅上,微微歪着头,肩膀跟着耸起来,肌肉和锁骨的线条都清晰可见,他手指捏住鲜红色的吸管,含在嘴里,喉结跟着吮吸的动作,上下滚动着。林竞终于感受到吴优的目光,便又撩起挡在眼前的头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小时候的林竞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不笑的时候有种小男孩儿装酷的反差感,年纪大了,脸清瘦下来,态度也更不粉饰了,笑容就是吝啬,表情就是冷漠,看起来十足的凶相。吴优注视着林竞看向他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时间拉的很长的延时摄影,融化的雪变成花苞上的露水,瞬间就从冰冷的寒意变得暖融融的。   浅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像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吴优想起被埋在沙滩里的贝壳,坚硬的外表里藏着温柔的软肉,很幸运,贝壳只对着自己张开怀抱、卸下防备。林竞的柔软都是专属于吴优的。   “怎么一直看着我?”林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害羞很快被他消化,他两只手的手肘都撑在桌子上,身子前倾靠近吴优,“想跟我说什么?”   从那艘破旧的小船上下来,吴优就一直安静着,此刻也是一样。他这沮丧的情绪不是突然浓郁起来的,今天一早在酒店看见他,他就是这样一肚子心事的样子,林竞知道,自己是他最大的心事。   他应该是在认真地判断有没有爱上自己的这件事,林竞想,多好笑啊,感情竟然也成了需要绞尽脑汁思考的一件事。   从上学时与吴优做朋友,到在宿舍里的拥抱,再到那之后酷热的雨天、静谧的夜晚,每一件事都是林竞爱着吴优的证据,吴优能想起来其中任何,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为了让自己安心而愁眉苦脸。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玩的那个游戏吗?”林竞把身子伏低,手托着下巴,从下往上地看着他低垂的眼睛,一边又提醒吴优,“你很喜欢的那个。”   吴优迷茫又无辜地看着他,好像举棋不定的、犹豫不决的那个人是林竞一样,“为什么突然说那个?”   “突然想起来,就说到了,”他不顾吴优困惑的眼神,接着问:“好久没玩过了吧?”   吴优叹了口气,脑子里是混乱的情绪,说出口的话都没经过思考,“你不在,哪有人理我。”   林竞轻轻笑了笑,想着吴优这些无心的小聪明怎么总是用在自己身上,有意无意地用这种有深意的话迷惑自己。   “我想好了一个人,你要不要猜猜看?”林竞的手搭上了吴优的手臂,轻轻摇晃着,小时候吴优玩起这项总是玩不腻的游戏时,也是这样缠着林竞的。   吴优被他说服,如同记忆中那样,机械化地问着那些很固定的问题,最后终于问到,是认识的人吗。林竞点点头,听到吴优马上又问:“该不会你又想的是你自己吧。”   林竞不置可否,换来吴优无奈的笑。   “我只认识十八岁的他,怪不得猜不出来。”吴优心里乱糟糟的,便用敷衍的借口解释猜不出谜底的原因。   “那是因为你少问了一个问题。”   吴优看着他停下喝果汁的动作,眼神跟着他移动,从他的嘴唇落在被咬得变形的吸管上,“什么?”吴优问。   林竞收起开玩笑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和吴优说:“你该像我那时一样,问,'我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吗?”吴优几乎没做思考,木然地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回答不出来的话,那答案就不是他了,”林竞的笑意几乎消失不见,慢慢地把话说得更清楚,“不是林竞了。”   吴优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像是怕林竞不相信,音量都不自觉地放大,语气肯定地回答他,“是喜欢的啊,”见林竞只是微微颌首,又补上一句:“真的。”   “我明白了,”林竞终于应声,笑容淡淡地挂在脸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那真是太好了。”   --------------------   还有两章就结束了,其实挺想一把都发出来的。   这篇文写完一半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郭顶的《保留》,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首歌和我想表达的内容很契合。完结之前没剩多少内容了,这一章就推荐这首歌吧。 第17章 17.绵绵   在蓝环岛最后的行程、在马来西亚最后的行程,随意得不像话,是乘着快艇回到婆罗洲岛大陆,沿途的航程能看到夜光海。   海洋里浮游生物身体里的某种物质,在海水的激荡下,会发出幽蓝的荧光色,这样寻常的自然现象,居然也成了娱乐项目之一。   这个季节雨水充沛,海水被冲荡得浑浊,那些生物被雨水冲散,所谓的蓝眼泪、夜光海都被稀释,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海洋。向导还不甘心,便把快艇的灯关上,好让那夜光更明显一些。本就狭小的舱体里坐着一天行程后疲惫的旅人,船舱里欲盖弥彰的黑暗,让期待梦幻的游人,显得像是狼狈流窜的偷渡客。   这场面有点儿黑色幽默般的诙谐感,林竞这样感叹着,又看向身旁仍然寡言的吴优,他侧着脸,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窗外。   有些事情就算拼凑出答案,承诺的双方也都不会相信,比如终于“承认”自己心意的吴优和终于“如愿”的林竞,自认为把话说开了,此刻又陷入不合时宜的尴尬中。   林竞突然觉得,自己与吴优与现在行驶在海面上的这艘小船有什么分别呢,那迷人的夜光总是存在,白日里无人在意,到晚上了才稀奇,还要百般尝试,最后发现就算周围都归于黑暗,看不到的还是看不到。永恒绚烂的东西是不需要衬托来证明的,星光一直闪耀,从没有人要把灯关上,才能看得到星星。   吴优急切想找到的、爱着林竞的证据也是一样。   有的人就是干涸土地上快要枯萎的残枝,零星的雨丝都是甘霖,落在枝叶上,也能苟延残喘地延续几天生命。有的人是温室里娇贵的花,浸没在漫溢而出的爱里,便难以被不那么动人的心意感动。林竞是前者,他孤独的时候,吴优拯救了他,飘荡在海里、濒死的人,像是抱住了浮木一样,认定了他,就算没有回应,也用执着和自我感动,潦草牵强地活着。吴优是后面的那种,他是漂亮的、漫着让人愉悦的香气的花,被爱意包围着长大,什么情感都要炽热浓烈得超过他身体里的爱,才能得到他的反馈。   他又自嘲般地在心里笑着,幸运和不幸都落在自己身上,幸运的是想着吴优、念着吴优,好歹也过到了现在,不幸的是,这个人对自己有好感、有怀念,唯独爱得不够。   满载着“偷渡者”的船,不知哪里有不严密的缝隙,海水渗进来,无声无息地沿着船舱墙壁滴下来,林竞只是短裤裤脚湿掉一点点,吴优一直心不在焉,从船上下来,才发现T恤湿了一大半,几乎左边一整片后襟都黏在后背上,背包也被沾湿,吴优匆忙把护照拿出来,检查内页有没有被损坏。   “我帮你收着吧。”说着林竞便接过来,把吴优的护照收到包里。   今天的小巴车停在了市中心,还要走一会儿才能到酒店。相处了几天,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没想到最后又回到最开始,十年的分别没有被几天的温存缓和,两个人并肩走着,又只剩下沉默。   明明那么坚定地回答了林竞,他也并没有表现得多开心,更奇怪的是,吴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或许他也明白,自己那个答案没那么让人信服,或许他自己都不确定。   走到吴优酒店前的路口,林竞停下了脚步,车辆穿行的环岛中央,是那座地标一样的旗鱼雕塑,再往旁边,是一片小小的广场,边缘被栏杆隔开,另一边就是大海。林竞想起来,几天前的自己还想着,可以在这个小广场,和吴优依偎、亲吻,像恋人一样缠绵。那时他信誓旦旦地觉得蹉跎终于有了意义,没想到最终还是失望,宽限期到了,缓刑宣判来得晚,打击仍然沉重。   晚风如想象般温柔,海浪拍打沙滩,声音舒缓又浪漫,氛围正好,林竞却没了勇气。他和吴优永远都是这样,林竞在不同年纪反复地爱上他,但结局都是错过。   他还是不甘心,暗恋这颗甜甜的葡萄没有酿成美酒,被执念作用,变成了又酸又苦的陈醋。   “着急回去吗?”林竞靠在了栏杆上,没等吴优回答,便拉住了他的手腕,“陪了你四五天,你也陪我一小会儿吧。”   吴优被他拉近到跟前,被林竞困在了双腿圈出的空间里,海风很贴心,把他的刘海儿吹乱,挡住了那双多情得引人遐想的眼睛,不给林竞侥幸想象的机会。   安静的时间里,林竞再次想到这几天里反复过无数次的想法,他可以回国去,可以和吴优试着在一起,但是此时的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吴优站在自己身后,只要他轻轻推一下,林竞就会毫不犹豫地坠落,可惜吴优现在只是动了动手指,手臂都没有抬起来,这样不坦荡,倒让林竞连勇气都一点点地被消磨掉。   他是很容易执着的性格,不然也不会把那段朦胧不清的初恋记在心里很多年。但心里的这颗种子,至少要等发了芽,林竞才敢期待它开花结果。吴优的反馈都不需要完全对等,只要有一丁点儿就足够了。林竞想听他说一句爱,藏不住、隐瞒不了的那种,像那年夏天在吴优家里,林竞在自己心里供认不讳的那种,而不是百般思考,才将就说出的喜欢。   真是讽刺,林竞这么想着,也忍不住嘲笑着自己。吴优看着林竞笑起来,看不出任何喜悦,反而让人心疼,像是堆好的雪人在春天融化,扭曲的笑容一点点垮掉,消失成一片水渍。   “对不起。”鬼使神差般,吴优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看到林竞笑得更勉强,看在眼里好像惩罚一样,心里针扎一样的难受。   “你不用这样,”林竞拍了拍吴优的肩膀,做出根本不在意的样子,用玩笑的动作掩饰告白再一次落空带来的失落,“不需要可怜我。”   悲惨的人都自知悲惨,有人卑躬屈膝接受,有人偏不认命,苦涩的血水咽到肚子里,都不愿意换来别人的同情。寻常的怜悯也就算了,如果吴优看自己苦情,施舍出的爱,林竞宁愿不要。   “老同学,”他张开双手,衬衣被风吹起来,如同飘在夜空中的海浪,“再抱一下吧。”   吴优又向前一小步,还没做出动作,便被林竞捞进了怀里。   这是第一次,以超过朋友、但仍难以定义的关系和林竞拥抱,说不清是真的,但舍不得也是真的。林竞的手臂扣得很紧,但也给“老同学”留下了体面的距离,反而吴优的脚步不受控制一样,被莫名的情绪驱使着靠近他。   胸膛贴着胸膛,都感受得到林竞心脏一下下跳动的节奏,这热烈又蓬勃的心跳声沿着皮肤骨骼,传导进吴优的身体里,带着他也没来由地激动起来,心跳和他共振到同样频度。   这么想着,吴优把头靠在林竞的肩膀上,他衬衫上还是好闻的香气,是赤道洋流一般,炽热温柔的海洋气息。他抬起手,从林竞身后抱住了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海浪拍打在岸边,零星有海鸥鸣叫,再远一点儿,好像连加雅街上街头艺人的歌声都听得到,让这份绵长的安静被修饰得没那么单调。   “你回国之后,想到我的时候也可以联系我。”林竞的手差点儿又抚上了吴优的后脑,犹豫着,最后一边松开怀抱,一边把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嗯,”吴优感觉到林竞的手臂把他拉开了一些,他踉跄了一下,被林竞扶着站稳,“你也是。”   “那你要被我烦死了,我不光是时不时地想到你,我总是想你。”   不是看到什么,偶然想起你,是睁开眼睛,呼吸心跳,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你。   吴优鼻头酸酸的,答应的话都没成句子,细细嗯了一声。他被林竞推开,后背上的手臂也松开,林竞又变成刚才的姿势,手臂张开搭在栏杆上,歪着头,笑着看着他。   “再看看我吧,最后一次了。”   海风停下来,他的头发落在眼前,额头眼睛都被遮盖得严实,挡住了林竞的小半张脸。吴优听话地注视着他,手臂抬起来,学着林竞习惯的动作,把他的头发顺着额头向后拢,拇指略过眉骨,停在林竞左边眉尾那颗不明显的小痣上,像在确认它还存不存在,指尖沿着眉骨轮廓,轻轻摩挲着。   吴优看着林竞的目光沉下来,如同他身后墨色的海与灰白色的浪花一样,瞳仁中闪着晶莹的水光,这眼神并不陌生,像极了吴优记忆里反复温习过的画面——毕业的那一天,他的吻落下来的前一秒,也是这样凝视着自己。于是吴优便也像那时那样,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亲吻时要闭上眼睛,彼时吴优不懂,但也本能使然,等着林竞的吻落在唇边。为什么看着林竞,就愿意甚至邀请他亲吻自己,此时吴优也分辨不清,但同样是本能使然。   和之前承诺的一样,吴优没有推开他,给了林竞机会去完成延迟了十年的初吻。成年人的冲动压抑不住,舌尖试探着沿着唇线描绘,没有被拒绝便探索得更深,亲密借由口舌间的津液一起交换。林竞的温柔像被耗尽了,这么多年的渴望和不甘,缓慢但强烈地爆发出来,霸道地在湿热的口腔里横冲直撞。   市中心的街角,晚上也繁忙喧闹,游客行人经过,好奇打量这两个人,只觉得是情难自持的情侣。林竞带着吴优转过身,把他压在栏杆上,手揽着后腰让他贴近,牢牢箍在自己怀里,严密地挡住旁人的视线。   要把心里的火气和执念都宣泄出来似的,林竞牙齿咬上吴优的舌尖,惹得他吃痛地倒吸一口气,手撑在林竞的胸膛,下意识想把疼痛的施加者推开。林竞便不忍心了,舔舐着唇舌嘴角。分开的时候,两对嘴唇被银丝牵连在一起,林竞就又吻上去,不尽兴一样地吞食掉这蜜液。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掐上了吴优的腰,虎口卡在胯骨上,指腹都陷入了皮肤里。林竞担心是不是又弄疼了他,像是不舍得放开一样,沿着吴优他腰间细细抚摸,最后一只手停在后腰上,另一只从身后搭在他的肩头。突然又激烈的吻让两个人气息都被打乱,吴优掩饰般地吞咽着口水平复呼吸,没一会儿又屏不住气,呼的一下都洒在林竞耳边。林竞也不好受,把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抱在怀里亲吻他,下半身的反应克制不住,混乱的触碰间,他甚至觉得吴优的身体也被调动起来。   林竞那时想,吴优只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管,留在这里或者跟他回去,只要他开口,说什么都可以。但直到两个人平静下来,呼吸回到正常节奏,他都安静着,什么都没说。   “到时候有假期了,也可以来找我,我请你去吉隆坡玩。”   林竞说出这话的时候,只觉得是结束一场未完成的告别,这话若是十年前就堂堂正正地说出口,大概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局面,生生把一段懵懵懂懂的暗恋,变成爱而不得的凄凉心事。林竞开始后悔,想着那时好好说再见,对吴优就大不了只是想念和牵挂,而不是像现在,变成漫长又无期的等待——等着你爱上我,像我爱你那样。   “我十六岁认识你,十七岁那时就喜欢你,后来分开那么久,到今年六月,就要十一年了,”该正式地和你说再见了,林竞心想,便把吴优拉开,脸上挤出不好看也不真诚的笑,看着他,“是时候了,你该回去了。”   吴优站在那里,脚步不动,还是欲言又止的迟疑样子。   林竞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便抬起手冲他挥了挥,转身之前留下一句:“再见。”   吴优这才迈开步子,看着林竞的背影,他好像才明白,心里的疼痛不会骗人,他不想和林竞分开,不想又一次看着他越走越远却什么都抓不住,他想问问林竞能不能再宽限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好。   林竞像是听见了吴优的话,他停下来,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儿,又转过身走到吴优跟前,把刚才替他收好的护照还给他,“替我收好吧。”林竞说,他头垂得很低,难得地没有看吴优的眼睛,看着吴优接到手里,直接转过了身,头也不回,消失在川流的人群里。   难过在这一刹那才汹涌而出,吴优想追上去,但是发现这些天每一天都习惯了林竞等在这里那里,自己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间酒店,都没有像他对自己那样,随时在等待、随时在期盼。直到林竞耐心耗尽的这一天,吴优才反应过来。他应该追上去的,要问问林竞你能不能走慢一点儿,我一直反应很慢,从小到大你都知道的,你能不能让让我,就像小时候打篮球假装打不过我、玩游戏故意输给我一样,我很快就会追上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能不能再等一下,这次不会太久的。   红色的小册子拿在手里,倾斜间一张小纸片掉落出来,吴优俯下身子,弯腰从地上捡起来。老照片被保护得很好,颜色暗淡了,但边角依然平整,画面里自己嘴巴咧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一样,旁边的林竞淡淡笑着,眼神里全都是不舍得。   吴优终于听到了那年那句没说出口的再见,和此时最后的告别混在一起,穿过多年时间,跨越海域大陆,再次落在吴优耳边。   --------------------   想快点儿发完了算啦,明早就是最后一章。这一章推荐的歌(当然)是陈奕迅的绵绵。 第18章 18.山水共作证   出发回国的这一天一早,吴优把行李收拾好,像之前那些天一样走出酒店,酒店门口人来人往,但没有心里想见的那个人。吴优站在旋转不停的玻璃门前,门口两边的金桔树还是果实累累,散发着阵阵清香,一颗颗金黄色的小果子上挂着红色的新春挂件,非常应景地提醒他,又是一年新年,又是新的开始。   今天一早上就是晴空万里,没有了湿答答的水汽,天气干燥清爽。吴优走出酒店,转过两个弯,不过三五分钟又走到加雅街,他从那座木质牌坊下穿过去,离近了看,才注意到浅黄色的柱子上刷上了一层金色的漆,阳光照在上面,细碎的金粉反着微光。牌匾上也挂了一排红灯笼,一周之后就是新年,到时候红彤彤的灯笼亮起来,应该比国内的城市看起来更有年味。   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慢慢走着,漫无目的似的,直到走到那间晦暗邋遢的小饭馆门前,站在“陈记茶室”的招牌下,吴优才意识过来,自己又走到了这里。刚到亚庇的那一天,林竞在这里请他吃了顿叙旧的晚餐,叻沙面酸酸辣辣,拉茶冰凉甘甜。   吴优走进店面狭小的门脸,此时还太早,店里灯都没开,只有昏暗的自然光落在深木色的桌椅上。吴优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看清室内环境。不像那天晚上,此刻外厅里没有人,里间的后厨传来叮叮咣咣的响声。“有人吗?”吴优提高声音问道。   印象中那位老板闻声从后厨出来,看到吴优有些意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他是林竞的朋友,“靓仔来这么早,阿竞怎么没同你一起?”   老板想起他大概不懂广东话,便又用很不标准的国语问了一次,“阿竞没来吗?”   吴优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他先走了。”这么说完,又提醒到他自己,心情跟着沮丧下来。   “今天吃什么?”   “林竞常吃的那种,”他想了想,有点儿怀疑自己记下来的那个名字,“是叫老鼠粉吧?”   “是啊,你也变成他的口味了,稍等下。”   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吴优像重返到记忆中的老地方,再次打量着这间小房间,四处都老旧,墙上是《龙虎门》的海报,三个港星都留起了半长的头发,远处看都分不清谁是谁。柜台上那台老音响被打开,又是那首《万水千山总是情》,唱到中间一半的歌词,吴优大概听着,好像唱的是: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   聚散无常,不怪天地无情,吴优想着这话没错,他没有资格怨天,只能怪罪他自己,马来西亚的山水这般好,都被他浪费掉,这次看清了林竞,但没看清楚自己的心。   这时饭餐饮料被端上来,吴优眼睛酸涩,好像快有落泪的冲动,他掩饰般地抹了把眼睛,反倒掩耳盗铃一样引人注意,老板贴心,没多过问。   吴优想着林竞,眼前耳边几乎哪里都是他,听到老板打起电话,一句一句的广东话也觉得是在“阿竞”、“阿竞”的叫着,看着摆在面前的、他爱吃的食物,又想起他低着头品尝的样子。砂锅上的肉燥满满铺了一层,吴优小心地拌开,夹起来吃了一口,刚出锅的米粉还没凉下来,烫得吴优嘴巴一阵刺痛,他便又含住吸管,用冰饮料缓解。这饮料味道也特别,汽水里加了一颗咸橄榄,喝在嘴里又咸又甜。吴优在心里抱怨林竞古怪的口味,喜欢的食物一点儿都不好吃,后来才反应过来,那苦涩来源于喉咙和鼻腔,是泪水的味道。   筷子被吴优放下来,嘴里的味道不好,心里也不是滋味。   林竞还给他的照片,也被吴优收在钱夹里,他把照片拿出来放在桌面上,又怕沾染上油污,小心地捏着边角,放到自己手心。他又想起林竞的话,他说,“替我收好吧”,然后便把这张照片连同十余年的记忆,都还给了吴优。吴优知道林竞在打发他,他不会再联系自己了,最多是看到自己的信息,不痛不痒地回复一句,也不会又在哪里兜兜转转再会了,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嘴巴被烫得隐隐作痛,吴优的手指摩挲着嘴唇,又想到前一天晚上林竞近乎于野蛮的啃咬,似乎现在还能感受到他不留情的齿痕,能回忆起自己那时候急促到压抑不住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下呼之欲出的生理冲动。   那是从没有过的心动体验,那个瞬间吴优才明白,林竞想听的喜欢是什么,那不光是简简单单几个字,而是本能的冲动和欲望,是仅限于爱情这个范围里的克制不住和奋不顾身。   他低下头咬着吸管,又想起在那座小岛上,林竞歪着身子,悠然自得喝着果汁的样子,光洒在他脸上,显得他格外迷人、美好,这画面就要覆盖十年前的分离,让吴优带着这最后的定格回程,度过余生的很多年。可吴优现在发觉他并不满意于此,他不想靠着这一瞬间的回忆,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品,他想和林竞时刻一起、长久相伴,看着他的肩膀骨骼更加开阔、眼角再冒出一条细纹、胡茬冒出短短几寸,分别暂停的回忆,要等着团聚和相守延续得更长。   想着想着,吴优眼眶热了,忍不住的泪几乎要随着叹息落下来,十年前阴错阳差的误会把林竞推开这么远,十年后好不容易相遇,又因为踌躇反复,彻底和林竞背道而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糟糕的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接受林竞对自己的好,却举棋不定地没有回应,等到林竞真的放弃自己,又要后悔,想再问问他还有没有可能,想反驳他,不是你说的“是时候了”,还不到时候,亏欠你的十年要算数的。不理睬我也没有关系,但也亏欠给我一小会儿时间吧。   这间小铺子在加雅街的尽头,避开了人潮涌动的中心,生意很是惨淡。吴优来过的两次里,几乎没遇到过自己以外的客人。即将离开的这一天,才第一次碰到其余光顾的人。吴优背对着大门,看不到来人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哭丧着脸一定不好看,便抬起手挡住了脸。刚来的客人也不说话,没有点单寒暄,只听到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透过手指的缝隙和眼眶里密密的水珠,吴优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搭上面前的桌子,他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就翻转过来,指节弯曲,停在自己眼前的位置,笃笃两下,敲了敲桌面。吴优放下挡住视线的手,心里想的那个人,竟然出现在面前。   “一把年纪了,还哭鼻子。”   林竞从隔壁桌拿来纸巾,攥在手里,开玩笑似的,在吴优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吴优原本还难过着,被他逗弄得想笑,接过来捣乱的纸巾,把脸擦干净,又问他:“你怎么来了?”   “怕你失恋难过,把老板的店砸了。”   听林竞还说着玩笑,吴优心情放松一点儿,小声嘟囔一句:“也不算失恋吧。”   “那就不需要我了,”他说着,竟然真的起身作势要离开,“我可是刚刚失恋了,因为你。”吴优听他语气认真,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害怕又说错,林竞就真的走了。   “林竞。”吴优叫住他,手握上林竞的手腕,让他停下脚步,林竞就回过头看着他,一边推开吴优的手,那几秒钟里,他真的在思考还有没有必要和吴优再浪费几分钟时间,最后还是心软,回到了座位上。   “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吗?”林竞手肘撑在桌沿上,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桌面上。   “我不想走了。”   “我回去也是没事做,我……我可以在这里再住几天,或者,或者你是不是要去吉隆坡?我的签证很长的,我也可以去吉隆坡,3月份再回去也可以。”   林竞看着吴优,他眼睛红红的,一说话全是鼻音,眼神躲闪着,从这里飘到那里,唯独不看林竞。林竞手指不再敲打桌面,指甲与木桌碰撞的声音也停下,取而代之的是他疑问的声音:“为什么要留下?”停顿了几秒钟,又接着问,“为什么要去吉隆坡?”   他在等着自己说出来,吴优长长地舒了口气,慢慢开口:“我有点儿害怕,怕你把我想得太好,变成恋人又对我失望,喜欢你是哪种喜欢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还是做朋友好,那时我就真的失去你了。”   “我一直想把这条界线画得更清楚一些,没达到那里那我们就只是友情,超过了才差不多是爱情,可想着想着,就觉得这像波浪一样,沿着这条线起伏,我就更分不清了。”   “但是昨天……昨天之后,好像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一起了,我猜你肯定不愿意理我了,话说得好听,到时候肯定又是小时候那样子,邮件信息都不回复,你就一定要把我忘了呗。”   林竞好像被说中了,吴优看着他摸了摸鼻子,但好像不止是在掩饰尴尬,他眼睛也红红的。   “我不想你忘掉我,我就想,要不算了,不管了,你总归不要我了,等那时候因为失望厌倦我,也还要有三五天吧,那也能和你一起多几天。我把那条线擦掉了,管他是朋友还是什么,我喜欢你,吴优这个人是喜欢林竞这个人的,就含糊地算我过关,可以吗。”   吴优想,友情本来就是许多感情的萌芽和归宿,恋人走向白头,最后都是陪伴,何必身份如何。   “林竞……”   林竞看着他,一股脑儿地说了不少,说到中间又时不时地委屈,气都捋不顺,声音都颤抖。他今天做好准备铁石心肠到最后的,吴优几句话他就没了分寸,手伸过去捧着他的脸,沿着吴优湿润的睫毛擦拭着。吴优一向擅长不自知地撒娇,于是握住林竞的手,脸颊埋在他手心里来来回回蹭着,断断续续地话和呼吸一起落在林竞掌心。   “所以你别让我走了,我不想走,你想去仙本那也好,我没有深水潜水证也可以上岛的吧?吉隆坡也可以,或者其他哪里都可以。”   突然地怎么又扯到潜水上去了?吴优的脑回路林竞还是跟不上,只能无奈地笑出了声,红红的眼睛好像会在空气中传染,林竞看着他,眼睛也酸胀得快要流泪。   前一天那么执拗地想听一句喜欢,今天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林竞却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你说十七岁就喜欢我了,那十六岁时我们就是朋友,我的喜欢说不定还要比你多一年,你欠我的时间要赔给我的。”   他彻底被吴优奇奇怪怪的逻辑逗乐,但他怎样说都无所谓了。   是不是喜欢,感情有多深,真的要为了我留下来吗,林竞又不忍心去搞清楚了,或者说这些无谓的事情,他自己何尝搞得明白呢,吴优愿意真的像他所说的,没有推开自己,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林竞就没有办法像昨天那样,故作潇洒地抛下他了。   这小店太陈旧了,林竞只嫌屋子里灰尘太多,飘到眼眶里,惹得人快要流泪。“你要回去的呀,”他很久没说话,这样说完,果不其然看到吴优一下子跨下来的表情,就当是他昨天害自己“失恋”的惩罚吧。   “我们一起回去,你带我回家过年。”   2月下旬,学校组织了一场60周年校庆,吴优和林竞都觉得这庆典来得突然,忍不住费解之前的50年生日为什么没庆祝过。   林竞搭上13路公交,经过吴优家那一站时,吴优在车站等着他,站在车窗外便向林竞挥了挥手,年纪没有白长,成年人吴优终于有了包袱,不敢过度热情地同他问好。   春节一过,他爸爸妈妈便扔下他去南方度假,说着这一年终于见到了吴优的男朋友,也没什么可再担心的了。   她妈妈看着林竞,眼睛都红透了,带着林竞也几乎流泪,那么多年没见的小孩儿,再见面个子又长高了,眉眼比小时候还要英俊。吴妈妈怎么看怎么喜欢,她不知道其中曲折,还数落吴优,明明男朋友就是小竞,为什么藏了这么久都不带到家里来。   吴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忐忑地看着林竞,担心他因为前任的事情敏感。林竞一副没所谓的样子,甚至顺着他妈妈的话说自己来晚了。到了晚上又想到惩罚吴优的好办法,把他摁在小时候一起打闹的小床上,一边舔着他的耳垂,一边在他身体里研磨挺弄,看他能不能忍耐得住,敢不敢在自己家里弄出什么声响来。做到最后终于满意,无关的事情就当作小情趣,没再放在心上。   错过的十年是遗憾,但也不是白费,它成为两个人之间透明的秘密,再聊起来,也可以坦荡地回忆。   回到学校,教学楼里安了空调,图书馆从里到外翻新,除却这些,别的变化也都顺理成章。老同学们都来校庆凑热闹,班长还是老好人的样子,成功人士的派头很足,擅长用演讲蛊惑人心;学习委员温温柔柔,多年后和吴优讲起来那时暗恋他的故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隔壁班那只横冲直撞的牛哥意外地没那么暴躁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看起来最为沧桑。   老同学们只觉得吴优和林竞友情持久,林竞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唯独吴优能找得到他。吴优只好笑着装傻,林竞的手指贴上他的手背,装作不经意地抚过。   这多年光阴,好像落下来的雨,倾盆而下时轰轰烈烈,等太阳出来,水滴从地面蒸发,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还是记忆中的那些人,经历平凡的事,最后都变成了平凡的记忆。   庆典、叙旧、交际,到了下午才告一段落,吴优跟着林竞,经过那条熟悉的小巷子,高中三年时间里,两个人一起走过了无数次。   冬天日头短,黄昏早早就到来,阳光柔和温暖,晒得身上暖融融的。吴优停下脚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林竞,霞光照在他脸上,把他脸上凌厉的棱角勾勒得温柔许多。林竞意识到吴优的视线,他也注视着吴优的眼睛,以为吴优想起了什么事,便问他:“怎么了吗?”   吴优没说话,夕阳太美了,被她的力量蛊惑,很容易做一些浪漫的傻事。他搭上了林竞的手腕,慢慢靠近,他眉尾那颗小痣被阳光照耀着,比平时明显不少。   嘴唇沿着脸颊掠过,第二下刚好落在了林竞的嘴角上。蜻蜓点水般的吻恰到好处,足够让遗憾逝去,让回忆圆满。   [全文完]   --------------------   这篇小故事写完了,感谢各位。目前没计划写番外,如果想看的话可以评论,我也可以写几篇车。要txt之类的话可以去同名微博找我。再次感谢。稍后有后记。 第19章 99.后记 后记想了又想,写了又写,想说的太多了,赶上刚写完存稿那段时间每天负面情绪太多,后记里都是牢骚。写完全文大概一周后,我又重新写了一次后记。   2019年时,我像主角吴优一样,乘坐清晨的航班,从北京飞到亚庇,短暂停留四五天之后,又飞到吉隆坡,最后再返回北京。   吉隆坡要比亚庇新潮、繁华不少。究其原因,印象中是因为战时亚庇整个城市都被火烧尽再重建,所以这里不新不旧的,除了潜水、登山,没什么亮点。亚庇这个词也来源于马来语的“Api”,本意是火的意思,当地华人根据谐音,就有了亚庇的名字。   在可以自由出行的日子里,我去过不少地方,日韩、美国,还有欧洲的许多城市,这么多风格各异的国家,马来西亚算得上冷门且相对无趣一点儿的目的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这么多次旅行里,它成了我写作的灵感。除了文章里提到的,其实我印象最深的是亚庇富源茶餐厅的咖椰面包、吉隆坡茨厂街的新九如牛肉粉,还有马来西亚肯德基的土豆泥,份量足足有国内四个那么大。   关于旅行的记忆比我预想中消褪得还要快,决定写这篇文章之后,我又从各种社交媒体和手机相册里搜寻当时的记录,可惜收获甚微。我加工着含糊不清的回忆,像个旅行社的策划师一样,让这趟旅程生动一点儿、浪漫一点儿,想象着南洋的潮湿、闷热、老旧、懒散,最后写成了现在的样子。不知道去过马来西亚的读者有没有觉得夸大,也不知道没去过马来西亚的读者有没有产生憧憬。   我给文章打上了公路文的标签,但或许他只是一篇游记吧,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文案诈骗。说实在的,我也不那么清楚公路文的标签,看到这三个字,眼前的情景就是长得没有尽头的路和孤独荒凉的氛围,我想这篇文章里的“公路”一边带着吴优去旅行,一边带着林竞回家,这么想着,也觉得算是个解释。   其实这篇文的本意也不是想写旅途的。2022年高考的那几天,我不知怎么想到了大概十年前的、我的高考记忆。我那时还在感叹年轻真好,但仔细一想,其实25岁以后的每一天,我几乎都在感叹年轻的可爱和可恨。然后就有了那句话,“有人因为未来抛弃你,有人将你视为灿烂的未来”。   我在作话里说过,这句话是这篇文所有一切的开始,确实是这样的,这篇文穿过十年的遗憾和圆满,都始于这一个念头,只不过最开始的设计是主角知道对方的喜欢再分开,后来改成了误会造成的分别。   写着写着,我突然很疑惑,我之前写的文都是结果导向,两个主角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所以心动、暧昧都不是最重要,就是要傻呵呵的、甜腻腻的。如果看过我之前完结的文,再看这篇,你会觉得他不怎么甜,甚至还有点儿让人难过。我那时就想,没有甜甜的恋爱,没有拉扯勾引,会有人爱看这些吗。但是这疑问转瞬即逝,很快我就被莫名高涨的热情和勇气蛊惑了,我意识到,久别重逢的庆幸、惋惜,失而复得的谨慎、试探,是我这一次最为喜欢的部分。于是我便决定,我就是要这么写,并且一定要写完。   两个主角的人设,也是预料之外。我原来更偏爱“强强”,甚至对吴优这种笨笨的、傻傻的、大龄“小朋友”嗤之以鼻,但是慢慢地也改变了想法,不管是我的生活,还是文中林竞的生活,都期待并渴望着有这样的人出现,大家都挺辛苦的,都需要这样开朗到不真实的朋友和伴侣。又想到,在这种辗转再重逢的关系里,有人能强势起来吗,大概他们两个就像是想要拥抱的仙人掌吧——如果触碰你会让你痛的话,那我远远看着你也足够了。   所以要定义的话,这次算是“弱弱”吧,两个人都是一点点向前、慢慢靠近对方,甚至不是要把你拉近,你只要不走得更远就好了。不需要虚张声势,要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给对方看。   比如林竞,他像随着海水飘荡的贝壳,被家人放逐到北京,之后又被放逐到异国,所以孤独又冷漠,柔软细腻都藏了起来。但伤口正是光进入他心里的地方,吴优这样过于热情、过度开朗的可爱鬼才能捂热他,冰化了,封在里面的春意也复苏了。   我的主角里总有一个遭遇曲折的人,这次轮到了林竞,他的成长经历流离失所,这和我对马来西亚的感受蛮契合的。我个人认为,这种多种族的移民国家,那里生活的人或多或少会有自我认同上的困惑,这和林竞的人生轨迹不谋而合、殊途同归了。或许其他少数群体生活在那里是没有归属感的,但是林竞应该是例外,他的归属感就是来源于没有归属。   吴优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被爱意包围着长大,烦恼都浪费在天马行空的想法上,是像止痛药一样美味的、让人愉悦的糖。但他优柔寡断,和敏感得超过同龄人的林竞相比,情感开窍得很晚(我给他设定的是,快三十岁的年纪,只谈了一次光速结束的恋爱),所以迷迷糊糊耗了十年之后,又差点儿浪费了这趟异国之旅的重逢机会。   不知道看文的你们有没有思考过小时候的吴优到底喜不喜欢林竞,这个答案很模糊,因为我确实觉得,友情是很多种感情的开端和归宿,不是像水沸腾了会蒸发、到了零度会结冰那样,有一个明确的界线的。所以我是按照吴优本人也不知道写的。   我很喜欢十年前的细节,原因是那里写了奥运会、易建联在NBA的选秀、仙剑奇侠传四、MP4、有线耳机这些意象,非常复古怀旧,写作的时候甚至觉得可以算是“请回答2008”。连载时看到这些少年时代的零星记忆,我就会安心和轻松不少。   痛快是有的,痛苦也是有的,那时候每天早起睡前都在构思,想把他写好,还会因为对自己不满意而快要崩溃,现在想想,感觉已有和未来的人生里都不会再有这么一项爱好能让我这样投入了。   但好在就算过程没那么顺利,我也认真地完成了这次的作品。写完之后觉得这篇文章的每一个情节都如同我的设想一般,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我钟情的浪漫和温情,我非常知足且欣慰。《加雅街》是最后一篇的话,我没有任何遗憾,并且对付出过心血的自己感到感谢和自豪。   此外还有很多感谢。感谢[ larivegauche]老师,她是我唯一的写手朋友,也是我唯一的分享和倾诉对象,没有她的话,这篇文大概都不会成型,也不会写完。连载之后,她也给我很多鼓励,我起初甚至觉得她是唯一在看这篇文的人。所以非常感谢她。她的文章[(链接)](https://xn--pxtr7m.com/threads/167147/profile)非常精彩。   感谢每一个看过这篇文的人,特别是看到我在别的文章的广告位而来的朋友们,希望没有让你们失望,也感谢你们的包容。谢谢[cyanyawn]亲每一章的评论。   祝大家每一段旅程都精彩缤纷,每一段感情,不管是爱情友情或亲情,都温暖治愈。   2022年7月13日于北京 第20章 番外.他和他   校庆这一天是周六,我一大早先去单位加了会儿班,快到中午时才回到学校。我到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聊得差不多了,一帮人围成一圈,靠在教室的课桌椅边,没什么人说话,就是微笑着、互相看着,没有老同学叙旧的热络气氛,只有尴尬。   我想起出门前我老婆的揶揄,一群快十年不见的中年人,高中的事情谁还记得住,还不如不见。   我当时不以为然。老婆几个小姐妹也都是少年时的好朋友,到了这个年纪,结婚的结婚、当妈的当妈,她们抽出一天见面,还是能聊一整天。每次我开着车去接她,看见她们每个人都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眼睛上新贴的睫毛忽闪忽闪,手指上是新画的指甲,又尖又长,闪闪发光。   我那时还觉得她对我们老同学的情谊没信心,等我到场,看着眼前这情景,突然觉得她说得也在理。   他们看我来了,好像看见了大救星一样,三三两两地围上来,一口一个“班长”,然后就是夸赞和打趣,我听着,总想起长假结束后复工的同事,那种明明懒得搭理彼此、却不得不寒暄的模样,也觉得没意思。   我在人群打量了一圈,女同学们都精致成熟了不少,男人们和我同病相怜、同步发福,一个个的像肿起来了一样,更有甚者,头发都不剩几根。我心里感叹,我们被社会生活摧残多年,早就都没了风发蓬勃的少年样貌,但往好了想,好歹还都能认得出来。人群的最远处,站着两个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人,清瘦又修长,我反倒认不出来了。我定睛仔细端详着,左边那个个子稍微小一些的,正举着手和我打招呼,笑得非常真诚。我认得他,这是吴优,毕业之后,我们两个几乎每年都能见到。右边那个人,也是瘦瘦高高,皮肤黑黑的,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不打招呼,连表情都冷漠,我怎么看怎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我忙着回忆,忘记说那些暖场的废话,眼看着气氛又要冷下来,我赶快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文件夹。离家之前,我从书柜最角落里找到了当时的毕业照,想着能是不错的谈资,便用夹子收好,带了过来。   毕业照背面印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把照片举起来,挡在眼前给他们展示。视线落在背面的名单上,我下意识沿着每一行慢慢地看,默读着老同学的名字。直到停在“林竞”两个字上,我才想起来,刚刚站在吴优旁边的那个人就是林竞。   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他和他的好朋友吴优不一样,吴优每一次同学聚会都参加,他从来不来。   我不禁想起那时候,吴优还问过我,和林竞有没有联系,我觉得奇怪,以为是吴优在装傻充愣耍我。我和林竞三年都没说过几句话,都毕业了,他还联系我做什么。   但吴优也算提醒了我,我知道这些同学每个人去了哪所大学,其中熟的几个,连毕业了在哪里工作都心里有数,唯独林竞在这里是一片空白。我也来了好奇心,打听了几圈,才知道他去国外留学了,最后问了当年的老师,得知林竞高考结束之后就去了新加坡,之后也没有回国。   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了这样的回复,我立刻转告给吴优。我总觉得,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应该都不太在意林竞的去向,吴优是唯一的例外。   毕业照是很好的话题,所有人都围在照片旁边,看着那些青涩的脸、想着那些朦胧的记忆。我趁着他们注意力都在照片上,悄悄抬起眼睛看着林竞,看他现在这肤色和体格,像是沉迷于运动或健身的那种男人,我们一个个大腹便便、老态初显,他还是以前又高又帅的样子。   他确实是好看,这点我们都服气。小时候他就是班里的著名景点,别的班、甚至别的年级的女生都来看他,看他和吴优,他们两个还天天黏在一起,女生就会比较哪个更帅,我还知道有想象力更丰富的,会考虑哪一个做男朋友更好。我那时候不理解她们,现在也明白了,我小时候也思考过清华和北大哪个更适合我。   那时候我们班很有名,有三个话题度很高的男学生,林竞、吴优,第三个人是我,我们三个人,从前到后帅气程度递减,学习成绩递增,到我这里都是断崖式的起落。我本人觉得我在这个上位圈里很多余,可是莫名其妙地进来了,又被莫名其妙地被认可了,怎么想我都费解。   于是很多外人便觉得,我们三个彼此相熟,把我作为追求或靠近他们两个人的切入点。我那时收到过一些情书,给林竞的不少,给吴优的更多。我听说是因为,林竞把收到的别人转交给吴优的情书都撕了,还当人家面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就没人愿意让他代劳,火力自然就被转移到了我身上。通过我的结果也差不多,那时候吴优看着那些粉红色的信封,虽不至于像林竞那样没理由地过激,但也平静得没什么表示,接过去看两眼就又还给了我,我就再还回去。女孩子和我幻想过的浪漫情节从来没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发生过,从我这个看热闹的角度,也颇为遗憾。   回忆到这里,我才想到对于吴优和林竞来说,他们有过类似的经历吗,总之我是从没收到过爱意的。不知道是他们两个拒绝帮忙,还是我人气低迷,我想了想,大概率是因为后者。   高考完之后,我和学委因为成绩比较好,被老师叫回去给下一级的高三生分享经验,我记得那是那年的八月底,回学校的那天,天气又闷又热,天色阴沉得发青,晚些时候,又要迎来一场暴雨。   果不其然,我和学委刚从学校出来,准备一起搭地铁回家,雨就落下来了。我一个人倒也可以跑到地铁站,只是学委还拿了不少从学校收拾出来的东西,到了地铁站,全身都要湿透了。我们商量着在门口那间奶茶店坐一会儿,等过了这阵雨再走。   她坐在我旁边,我们谁也没说话,安静地等雨停。我喝了口奶茶,耐不住无聊,眼睛四处看着。我注意到她提着的那个透明袋子,里面装满了练习册和卷子,最前面一封小小的信封,浅粉色,封面上的字迹被水滴打湿,晕开了一小块,我仔细看了看,第一个字还完整,是“吴”字。   我这才想起来,几周前我们聚会,她被我们起哄,亲了吴优一口。原来她早就喜欢吴优,我们这帮人闹腾着,竟然还给她壮了胆儿。   我不知怎么就得意起来,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得的好事儿。   “你也喜欢吴优啊。”我忍不住逗她。   她才反应过来,注意到我看着信封的视线,便转了下小袋子的提手,把露出信封的那一面藏了起来。   我总是充当这样的角色,抛出一句八卦,收到的反应都是害羞的笑和红透的脸。此刻的她却不一样,只是低下头,淡淡地笑着。   “已经不喜欢了。”   我很意外,那一天之后,我们都以为她和吴优谈起恋爱来了,没想到实际上是这个结局。我突然很觉得不知所措,紧接着又尴尬,原以为是撮合了姻缘,现在一想,似乎只是一件自我娱乐的丑事。   这话说出口,我们之间又沉默下来,窗外的雨声小了一些,我巴不得这雨快点儿停,让无地自容的我赶快逃走。   “你和他比较熟,应该能看出来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吧?”   我没想到她会接着开口,我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轻轻地点头,最后又要否认,我下巴的轨迹变了好几次,像是在空中,胡乱地画了个“8”字。我本意是想说我跟吴优也不怎么熟,听了后半句,又觉得她说的不错,但承认了,好像又要伤她的心,只能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跟他都没说过几句话,那时候被别人拉着看他,就也觉得他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是,”她还在继续,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让我也想起吴优的样子,“那天之后他还来跟我道歉,我才发现我也不怎么喜欢他,我喜欢的不是他面对我的样子。”   我根本没听懂,我想到的画面就是吴优天天嘻嘻哈哈的傻样儿,他身边总是站着一个冷脸的林竞,我那时候跟别人形容他俩,就说是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真人版。   雨终于停了,我还在庆幸这雨停得很是时候,再多说几句,学委可能都要哭了。但没想到等我们从奶茶店出来,我看着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忧伤的样子,刚才那段心酸的暗恋故事,好似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她的话反而让我不明白了,乘着地铁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是什么意思,想到最后也不懂。我想不到吴优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反正我眼里的吴优是不怎么可爱的,别人呢?难不成林竞眼里又是另一个人吗?   我靠在地铁车厢的内壁上,运行时的车舱晃动着,震得我脑袋嗡嗡的,想法也跟着乱起来。或许她喜欢的是面对着林竞的吴优,但那还能有什么不同之处吗?我困得要命,闭上了眼睛打起盹儿,懒得再想这些。   上高中的时候,我和吴优真的不算熟,变得稍微亲近一点儿的契机,是大概两三年前那次聚会。   我这个老班长总是喜欢组织这些聚会,起初我们每年都聚,之后来的人越来越少,正好我研究生毕业,开始工作,忙得要命,也没有心思搞这些。直到那年夏天,好久没联系的吴优给我发信息,问我今年还有没有聚会。   那天都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我刚下班,叫了辆出租车,街上没什么人,但道路两边的写字楼里,很多还是灯火通明。被社会生活折磨的这段时间,我每天只想着工作,什么都顾不上,我想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同学也是同样,疲于奔命的生活里,再也挤不出时间给这些逝去的青春和不再会相见的人了。   我听说吴优毕业之后去了大厂当程序员,那应该比我忙多了,怎么还惦记着我们这些同学,我一边好奇,一边又觉得他这样问我,可怜巴巴的,或许是不忍心,也或许是想逃离这无头苍蝇一样忙碌又盲目的生活,我给他回复:周末一起吃顿饭吧。   我预约了一间包房,在群里发了预约信息,说着欢迎有时间的同学们来聊天,群里有很多人回复,但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只有我和吴优两个人到。   我一年多没见他了,话是这么说,但一年多只是听起来隔了很长时间罢了,事实是我们两个每年都会见到,每一次的聚会他都来,只是来了之后,永远是提不起兴致的落寞样子,好像很失望一样,不喝酒、不聊天,一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上学的时候,他永远像个电力满格的机器人,话很多、玩笑也很多,吵闹又调皮,奇怪的是毕业之后每次见他,他都心事重重。   今天也是同样,他走进包房,看到我之后也并没有多开心,和那时期盼我组织聚会的他判若两人。过了约定的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就翻开菜单,对他说:“咱俩随便吃一些好了。”   我余光看到他叹了口气,像是希望又落空的样子,“点两瓶啤酒吧,班长。”他说。   到最后我们两个喝了好几瓶啤酒,他一点儿都不能喝,脸又红又白,一会儿不说话犯着困,一会儿又久违地滔滔不绝。我在社会的人情网里混久了,几杯黄汤下肚,也不过是刚好有了兴致,我听他胡言乱语着,好像听懂了,又感觉不太懂。   “林竞去新加坡了。”我又重复了一次,这是吴优今晚第三次问到林竞,我看他实在不开心,便耐心地再次回答他。   我猜他或许是失恋了,只是他这副抓着林竞不放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林竞把他甩了一样。我被我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如果有别人在的话,这句话说出口一定能引起一阵哄笑。   吴优沉默下来,他双手撑着脸,看着面前的酒杯和盘盏发呆,表情都是我不理解的沮丧和难过。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失恋了?”   他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更糊涂了,安慰的话也说得含糊:“生活还要继续啊,吴优。”   “我想去找他,”吴优说,他双手挡住了脸,很懊悔地在脸上搓了搓,“我好想他。”   我拍了拍他的肩,以为自己猜对了,只当吴优是没走出失恋的阴影。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我以为的真相只是我的猜测,我以为的笑话才是片面的真实。   那之后隔三差五,我就会和吴优小聚一下,我不知道那一顿饭局他记得多少,反正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和我问过林竞。   2017年,他又给我发信息,说他公司发了两张五月天演唱会的票,问我去不去。我高中时是五月天的歌迷,歌词抄了满满一本,全班人都知道。   我还跟他吵过一架,他那时候喜欢陶喆,跟我鼓吹David Tao多厉害多先锋云云,我说歌词写得不行,我们俩很幼稚地争吵了好几句,最后旁边不知道谁终于听不进去了,说到八年十年之后,说不定他们几个还要同台,到时候你们俩再看自己当年无不无聊。   我想起这一段,更觉得好笑,高中毕业了这么多年,我对这些偶像也没那么热情了,吴优反而记得我曾经的爱好。我又想起来那天喝多了的他,想起我跟他说,“生活还要继续”,我突然想,好像只有我们的生活在继续,不知道为什么,吴优似乎总是沉溺于那几年的时间。我们走过了这么些年,他还停在河流的上游里,抓着岸边的残枝,被湍流冲刷着,也不愿意向前。   我不知道那几年时间有什么好留恋的,不明白吴优在执着什么。   他把门票送给我,可惜还没等到8月份演出开始,我就和那时候的女朋友分手了。最后竟然是我和吴优一起去看的。   我们的位置太远了,一伸手,几乎都能碰到鸟巢体育场的天蓬。场上的新歌我都没听过,吴优也是,我们麻木地挥着荧光棒,演出还没结束就离场了,等到安可喊过几轮,灯暗、散场,那时我都到了家,躺在床上快睡着了。   托校庆的福,这次聚会难得有这么多人,那些和我经历类似的老油条带了酒来,全然把这次聚会当成了觥筹交错、拓展业务的酒局。半推半就地,我也过了把酒瘾。   他们还在胡扯聊天,酒喝干了,烟也点起来,我透过烟雾,看着坐在圆桌另一边的吴优,还有他身边的林竞。   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吴优用手挡着嘴巴,林竞看着他,把他的手拨开,吴优便靠得更近,鼻尖都快要贴上林竞的耳边。悄悄话说完,林竞看着吴优,露出浅浅的、却又深情的笑。我竟然用这个词形容他,但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形容竟然这么贴切。   那一瞬间我疑惑又惊讶,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林竞,在我对他不算深刻的回忆里,他冷漠、寡言,能想到的画面只有他撕掉别人给吴优的情书的样子。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还会笑,还笑得这么真诚又温柔。   吴优也变了,他又变成了活泼鬼马的样子,那个只有我见过的吴优、那个连林竞都不知道的,低沉、落寞、孤独的吴优,好像只是我自己的一场错觉。   我心里多了些想法,只是现在还没成型,或者说,是我的迟疑让我不敢确信。   傍晚,我叫了代驾送我回家,我因为酒意,头晕得厉害,只能半躺在后座上,眯着眼休息。   我忍不住又想起吴优,时而是小时候那个活蹦乱跳的他,时而是刚刚在林竞身边,那个成熟了不少,但终于快乐起来的吴优,中间穿插着,又想到了我和他坐在鸟巢高远的观众席上,百无聊赖观赏演唱会的经历。   我把手机的蓝牙连上,被记忆鼓动,播放起很久没听过的五月天,十年前的老歌我每一首都会唱,比如《雌雄同体》、比如《彩虹》,还有现在这首《爱情的模样》。   歌里唱着,在一样的身体里面,一样有爱与被爱的感觉。   高二的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盛夏光年》,当然也是出于歌迷的喜爱。那部电影我当时不理解,现在多多少少懂了。那些歌我当时听不懂,现在也听懂了。   到家之后,我躺在床上,头疼得厉害,晕晕乎乎的,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听到我老婆的讽刺,说着我又在无用社交,是不是和那些老同学见面也尴尬,我不服气,就说起吴优和林竞,这么多年了,还是很亲密。老婆很不屑,说那是人家感情好,你们班里有几个他和他。   我想反驳,但又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若是知道了其中曲折,更会觉得他们两个难得,我这驳斥就更立不住脚了。   那一年年底,我老婆足月,生了个漂亮的小公主,第二年元旦我陪她坐月子,无聊得要命,便刷着手机看起了娱乐新闻。新闻上说,五月天和陶喆首次同台,我心里惊喜,又想起来吴优。   我把新闻转发给他,又觉得这样没头没尾的,挺奇怪,便加了一句:我女儿出生了,到时来吃满月酒!   吴优很快回复,第一句说恭喜,第二句是没想到他们真的同台了,最后一句又说到:班长,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爱人,有时间见一面。   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的爱人是谁,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   我抱着女儿,她的眼睛还没睁开,睁开了,也看不懂手机屏幕上这些话,不然她爸爸讲给她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爱情的,未免也启蒙得太早了。我老婆在一旁笑着数落我,问我看到什么有趣的,哄孩子还不专心。   我摇摇头,又回答她:“读到一段成年人的童话,有机会讲给你听。”   --------------------   我想写他们两个在吉隆坡的故事,想写林竞捡回来一只黑毛小野猫,猫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打算这么写:“吴优看着小猫全身黑色的毛发,只有额头上一点白色,感觉像是一块反色的饭团,于是就给他起名叫饭团”,“晚上林竞回来得很晚,钻进被窝里,吴优睡得迷糊,还以为是小猫黏人,把林竞这只超大的猫咪推开”,我还想写在热带住久了的林竞,回到北京被冻得感冒了的故事。上面这些都想写,但是都没成真,最后写了一个完全没在计划里的,第三个人角度的番外。   我一直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没有让更多的人喜欢上他们两个,也有一点点遗憾,加上前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今天写完这个番外,觉得多少圆满了一些,也把生活中的难过平复了不少。我这才意识到,这篇文也是写给我自己的童话,是让我被击败和耗尽之前,再多坚持一会儿的美梦。   希望大家能喜欢《加雅街》,谢谢大家能喜欢《加雅街》,我们有缘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