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小畜生   作者:就当我不存在吧   文案:   两个比较恶劣的人相互纠缠的非日常。   周生郝一直以为自己就已经够混蛋的了。   直到有天他遇见了比他更混蛋的兆平泽……   主攻,什么锅配什么盖。   预防逆cp的温馨提示:周生攻 兆受 第1章 玻璃瓶·局外人   1.   8:09   当兆平泽顶着一脑袋血,从教室的后门走进来的时候,第一堂课已经上了将近十分钟。   他来得这个点儿太寸了。几十秒前,班主任正站在讲台上一边念叨月考成绩,一边苦口婆心地给学生们开教育会。   其实也无外乎就那么几句流传千百年的老话,每天翻来覆去地讲,也实在讲不出什么新花样来。赵建明念叨到最后,自己都快把自己念叨吐了,只好用一句话做总结。   “你们谁要是跟兆平泽学,那就彻底完了!”   这是北中的老师们教育学生的万用金句,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样,几乎可以为一切师生间的谈话做收尾。   赵建明话音刚落,兆平泽就跟个恶鬼似的推门进来了。   这就很尴尬。   兆平泽没说话,径直走到倒数第二排靠墙的位置,屋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   他吱啦一声拽开椅子,从书箱里掏出副眼罩。   周围的人见状松了口气。   戴上眼罩的兆平泽趴在课桌上,惨白的脸贴着桌面,不到一分钟的功夫,就动静全无,像具没有生命的死尸。   这一睡估计是要睡到中午了。   好在师生们也不是头一回见这场面了,早已经修炼得十分淡然。人们安静地旁观片刻,确认不会再发生什么新情况之后,就又恢复了课堂秩序。   倘若任何一个人顶着一脑袋血走进来,教室早就要炸开锅。   但换成兆平泽,人们就见怪不怪了。   最多也就是扭头瞄上几眼,小声议论两句。   周生郝坐在第一排的讲桌跟前,从始至终都没回头。他读杂志读得入迷,左手的手指弹钢琴似的在桌沿上轻叩着,敲得格外有节奏感。   他好看,但有点女相,侧脸在日光灯下,颇有一点雌雄莫辨的意思。故而平生最恨被人冠之以‘娘’之类的字眼。初中时学《木兰辞》,学到那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的时候,身边的同学忍不住瞥他,嘿嘿地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周生郝至今都恨那笑,恨得牙痒痒。   那时人们爱叫他兔子。   惹得周生郝日日吃麻辣兔头泄愤。   他心眼小,睚眦必报,且记性极好。   一毛钱的帐能算一辈子。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讨父亲喜欢。   他不止一次被父亲用“小家子气”“没气量”“没出息”之类的词形容。   “你看看,我不在家,你都把他教成什么样子了?”父亲常在吵架的时候指责母亲,“他就跟你一个模样,又蠢又肤浅!”   “凭什么怪我?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么?”母亲不甘示弱地嚷回去,“你们周生家能有一个好鸟么?你这挨千刀的混账玩意,有时间出去找小三没时间回家,还他妈嫌老娘不会养小孩……”   啊,又开始了。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周生郝用圆规的针尖,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小虫,钉在了木制的桌子上。   他起初以为那是只白蝴蝶,在光下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只丑陋的蛾子。   很多人都弄不清蝴蝶和蛾子有什么区别。   但没关系。   其实它们的幼虫都一样恶心,恶心到叫人不大敢用手机查图片。   周生郝曾有一只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蝴蝶幼虫,其数量之多,分布之密集,足以逼死全世界的密集恐惧症患者。   他常把那瓶子放在书房的桌子上,然后在夜晚的台灯下,透过玻璃壁去看里面的虫子。   看着它们挣扎,它们蠕动,它们每一个都好像在渴望着自由的空气。   可是,外面有什么好的呢?人们只会惊慌失措地尖叫着,一脚踩死你。   周生郝不记得那个瓶子后来到哪里去了。   “呀,是蝴蝶。”课间,两个女生路过他的课桌,看见被那圆规扎着的小虫,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还挺好看呢。”   “是么?”   周生郝笑了,看起来明朗又活泼。   “那送你喽。”   女孩们嘻嘻地笑,问他要不要吃零食。   周生郝是受欢迎的。   在同龄人看来,他模样好看,性格开朗,是个和身边所有人都能够玩得来的家伙。一个班级里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的人,热情又有活力,能够将整个集体凝聚在一起。   “这小虫子颜色不好看。我上周新做了几个标本,比这个漂亮,喏……”   他从书箱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几个女孩围过来,对着图片忍不住惊叹。   “真的好看诶。”   “郝郝你还会做标本呀?好厉害。”   “欸,这是…啊,”一个女孩手一滑,不小心点到了下一张照片,那是张加密照片,她还未看清内容,灰色的小窗口随即弹出,提示输入密码,她忙是边道歉边将还给周生郝,“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事。”他将手机塞回书箱。   “啥?怎么了?”旁边两个男生一头雾水,“什么东西呀郝哥?”   周生郝仍是笑着,嘴里含着块苹果糖,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   “秘密。”   他的左手依然停留在书箱里,用手机编辑了条信息。   【贱.货,王八蛋,别躺尸了,给我起来。】   他一脸的纯良无害,像个文明礼貌的好少年,手指打字如飞。   【你他妈要是再跟个死人似的睡着,老子就把你的皮剥下来做鞋穿。】   2.   兆平泽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两声。   “汪——汪汪——”   周围的人听见这信息提示音,面面相觑,都有点想笑又不敢笑。   谁会用狗叫声来当铃声啊?也太怪了吧。   听起来还不是什么大狗,像是只刚长毛的小狗崽在叫唤。   兆平泽看起来睡得很死,一点没有被吵醒的样子。   他上身的白衬衫松松垮垮的,像块烂抹布似的披在身上,下身是条比衬衫还破的牛仔裤。   拿赵建明的话说,就是没有一丁点儿学生气。   他看起来和整间教室,整座校园,都格格不入,像个不知道从哪里掺和进来的局外人。   如果说,这群青春澎湃的少年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   那他又该是什么呢?   北中人都知道,兆平泽是个混的。   他不是那种小说里常见的,在校园里横行无忌为所欲为的校霸;也不是那种放学后,在外面寻衅滋事,收低年级保护费、调戏女同学的地痞流氓。   兆平泽从没有在学校主动打过一场架,闹过一次事,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趴在后排的课桌上睡觉,叫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   他懒得跟任何人计较高下,对什么头衔绰号都毫无兴趣。   他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是真的混,无可救药的混。   北区本就是片三不管地带,其中最北段的堇色大道,是城市最乱的地方。那名为“堇年华”的娱乐城,就建在堇色大道上,每当夜晚华灯初上,大大小小的夜店、酒吧、迪厅、KTV、洗浴中心……便开始营业,直至天亮。人多的地方自然就有是非争端,有挑事儿的,便有平事儿的,有闹地盘的,便有镇场子的。   兆平泽在“堇年华”干活儿,替老板看场。   他从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吃这碗饭了。   这是他的生路,亦是他的死路。   他有时给别人的脑袋开瓢,也有时自己被砸一脑袋血。他有时将人按在地上往死里打,也有时自己被揍成烂泥。   这疯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疼,棍棒甩飞了便徒手搏斗,手断了便用抬腿踢,腿断了便用肘击、用头撞,倒下的最后一刻,还要用牙齿狠狠地咬上对方一口,不生生咬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来绝不松嘴。   他十八岁,像条恶犬,一条街的场子都归他管了。   他终是混成了半个亡命徒的模样,从此再无回头路可走。   从那时起,北中的老师便这样痛心疾首地教育学生们。   ——你们谁要是跟兆平泽学,那就彻底完了!   他已经上了四年的高中,仍旧没拿到毕业证,人们估计他再过不了多久就该退学了。   总之,他与大学无缘,又除了混,别无所长,更无处可去。   他会经年累月地混下去,混成真正的亡命徒。影视剧里总喜欢刻画这样那样的人物,展现他们轰轰烈烈的人生,唤起少年们的满腔热血;现实却又总是那般苍白惨淡,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让罗曼蒂克幻灭,让英雄主义消亡。   兆平泽的下场显而易见,他要么横尸街头,要么死在监狱。   他是全北中的反面教材。   是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出现在法制节目,或者青少年教育片里的犯罪嫌疑人兆XX。   此刻呢,兆平泽还没成为兆XX,他的照片也还没登上北区的法制刊物,而是存在周生郝手机的加密相册里。   【姓兆的!混蛋玩意!睡死你!猪吗你是?这么能睡!!!】   周生郝等了两节课,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他皱着眉狠狠地敲起手机键盘。   【再不回消息,把你照片传网上!】   他暴躁地摁下发送键,身后远处便传来狗叫声。   “汪——汪汪——”   兆平泽的手机闪了两闪。   周生郝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侮辱了。   【那什么破铃声?】   【马上给我换掉。】   摸着手机从桌上爬起来的兆平泽,缓缓摘下眼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太困了。   昨晚的一场街头乱斗,让他流了不少血,体能也几乎透支,到现在还是手脚酸麻的。   可小狗一直汪汪叫唤个不停。   每条发消息用得都是血红且加粗的字体,看起来格外狰狞。   【我说换掉,听见没有?】   周生郝一脸的不爽。   【反正你死定了,中午滚到老地方来,看我今天肏不死你的。】   他给兆平泽的备注是‘贱货’。   而兆平泽给他的备注是——   “小畜生” 第2章 睫毛·蝴蝶   3.   兆平泽的睫毛很长。   周生郝不爱看他的脸。他不止一次恶狠狠地说,自己要是多看他一眼就恶心,想吐。   有次就真的吐了。   兆平泽靠着墙一动没动,他白衬衫半敞开着,扣子被拽下来好几颗,破烂似的牛仔裤也被生拽下来,松垮垮地挂膝盖上,棕色的旧皮带被抽硬出来一半,像条尾巴似挂在空中,一甩一甩的。   而衣冠整齐的周生郝,正跌坐在地上捂着胃痛苦地干呕。   画面看起来荒唐得不行。   受害者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儿,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在等着对方来侵犯他似的。   周生郝抬头望了兆平泽一眼,试图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   “你…”   你太恶心了。   背过去。   周生郝不知道兆平泽有没有读懂他的表情。   但对方的确动了。他抬起双臂将衬衫褪下来,看起来是想用布料把脸挡住。   周生郝望见了兆平泽的腹肌。   他手臂不自觉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呕…”   其实兆平泽看来并不是很壮,离健硕一类的词差很远了。   他是很精瘦的样子,个头不高,骨架不大,也并没有太夸张的肌肉。   基因决定了他天生就不是个重量级选手。   兆平泽刚在夜场混的时候,模样比十八九岁时还要矮小单薄,挨过的揍也比从小吃过的饭还要多。   他比任何人都疯,比任何人都狠,比任何人都不要命,才在一次又一次的街斗中活下去。   这具血铸成的躯体就摆在太阳底下,任人采撷。   周生郝却吐得停不下来,几近抽搐。   他狠狠地搓着手臂上的皮肤,想把泛起来的鸡皮疙瘩搓掉,眼前却尽是屠夫用绳子系好,悬挂在空中的腐肉。   那不存在的腐烂味道快逼疯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人看见?为什么就没有人闻到呢?   周生郝的手臂快被他的指甲挠出血印来了。   当然,兆平泽的腹肌不可能消失。   他背过身去,也照样是个少年模样。   骨骼结构是骗不了人的。   那些线条,那些光影,都是如此精密严谨。他研究了那么多年标本,又怎么会不了解呢?   周生郝坐在被阴影覆盖的地上,咬着左手的虎口低声嗤笑。   兆平泽背对着他跪趴在地上,脱下的衬衫蒙着头,被塞了只高频振动的跳蛋。   他等他,他总是等他。   “艹没见过你这么贱的。”   周生郝抱着膝盖边笑边骂,胃疼得揪成一团,嘴上仍是不依不饶。   “你太恶心了,我真没胃口上你。你这么熟练是不是跟人经常干这事?不应该呀,你这业务太烂了,婊子要都是你这样,嫖客早跑光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拽了一下手腕上的皮筋。‘啪’地一下,皮筋重重地弹在了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上。他像条蛇似的‘嘶’了一声,吸了口冷气,继续说。   “你不能打扮打扮么?也没指望你能把屌剁了变个巨乳出来,就穿得骚点不行么?就你这样儿的,倒贴钱都卖不出去知道么?”   周生郝阴阳怪气地念叨着恶言恶语,感觉灼痛的胃轻松了不少。   他就是这么个不折不扣的小畜生。   自己不痛快,全世界也别想痛快。   他把那条丝袜扔到兆平泽身上。后者愣了会,忽然福至心灵,撑开就往头上套。   “老子没让你抢银行去。”   周生郝恨不得掐死这蠢货。   他有时怀疑兆平泽是装傻,故意和他对着干。   这让他感到不安。   他看着兆平泽把丝袜从头上摘下来,那种不安的情绪就像条钻进他心脏里的小虫子,无声无息地啃咬着他。   兆平泽不恶心,他很好看,是男性化的好看,传统意义上的帅气。他的双眼总是习惯性凝视着半空中的某个点,仿佛在沉思,那模样神秘又迷人,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周生郝想掐死他,想用双手扼住他的脖子。却又害怕,害怕什么呢?   那是条渔网丝袜,配套的还有短裙丁字裤假发和高跟鞋。   兆平泽一直低垂着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穿呀。”周生郝说,“磨叽什么?”   兆平泽好像更想去抢银行。   周生郝抠了抠手腕上的伤疤,将皮筋像个玩具似的弹来弹去,那只叫不安的小虫子在他心脏窜来窜去,越长越大。   皮筋越弹越快越弹越快。   他觉得他好像听见那种电热水壶的声音了。   啊,吵死了,吵死了。   周生郝狠狠地用手指戳了一下耳朵。   可是世界仍旧在沸腾,他停不下来。   气泡滚动着上升,一个连着一个,一串连着一串。   一会儿是咕嘟咕嘟咕嘟,一会儿是呜呜呼呼呼。白色的水汽蒸腾着,让一切都变得朦胧。   他在哪儿?在水里么?   周生郝牙齿颤抖起来,他吸气,可空气中仅是腐烂的气息。   他觉得自己在尖叫,但他没有。   兆平泽在看着他。   周生郝感受到了那目光,他又戳了一下耳朵,然后觉得世界安静了点。   兆平泽已经穿好了。   假发是黑色大波浪卷的,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耳垂有一点点红,就火星似的一点点,让人觉得心痒痒的。   周生郝忍不住上手去捏。   这小畜生从来不知道自己爪子有多欠,只知道揪着好玩的东西不放。   一点点火星烧成了燎原的大火,整个耳朵都被他揉搓得又软又红。他捏着耳垂,凑到近前,呵了口气。   耳朵的主人抖了一下。   周生郝收回手。   他差点被那点儿温度烫着了。   “行了,装什么呢?”   周生郝掏出手机。   “腿分开点,别跟个木头似的。”   他要兆平泽把裙子掀起来,迎着镜头,自己把跳蛋取出来。   “没让你露脸,你那丑样我要看吐了,你……”   周生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摁了快门。   ‘咔嚓’一声,闪光灯亮了一秒。   兆平泽的脸上湿漉漉的。   这个纵横北区的亡命徒,在刀尖上打滚讨生活的混子,昨夜还刚在街头砍完人,指甲缝里还残存着点干涸的血。   此刻正跪坐在地上,穿着廉价的丝袜短裙高跟鞋,披着滑稽的假发,颤抖着双手撩着裙子露出他裙子底下的丁字裤,身体里还塞着只跳蛋,‘堇年华’最艳俗的妓女也没有这么不堪。   他哭了,原因不明。   “矫情什么嘛,婊子,刚才看你穿得那么快,还以为你业务很熟练呢。”   周生郝被他的眼泪弄得有点烦。   “得了,不穿就不穿,脱脱脱。”   兆平泽没有什么反应。   “你聋了?难道我把你耳朵揉坏了?想讹我?哼,你怎么想得那么美…”   周生郝才不背这个锅。他凑过去捏起那只刚才红通通的耳朵,拽了拽耳垂,又抓起一小撮假发,把发丝往耳朵眼里伸。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贴近了问道。   “你不会是爽哭了吧?你其实挺喜欢穿成这样的?”   不然他干嘛不脱?   周生郝觉得这逻辑特别有道理。他边玩着那只耳朵,边将脑袋贴到那假发上,深吸了一口气。   “哇,你好像个漂亮大姐姐。”   这审美诡异的小畜生,用脸蹭了蹭对方紧绷着的肩膀,把手伸到裙子下面,将手指塞进去搅搅那只跳蛋,最后几乎半只手都伸进去了,一时间‘叽咕’‘叽咕’的水声响个不停。   “下回穿护士装好不好?我喜欢护士姐姐,打针特别温柔的那种。哎呀,别哭了,我的手都快拿出不来了……”   兆平泽的双眼早没了焦距,像丢了魂似的。他喘了很久很久的气,最后才挤出一个字。   “好。”   但周生郝没听清。   他将兆平泽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摆出了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周生郝没那么大力气,如果对方不配合他摆弄的话,他还真没办法跟奸尸似的来一炮。   兆平泽很配合。   让摆腰就摆腰,让低头就低头。   他不怎么爱叫唤,就是一直流泪。   但周生郝不太在意了,甚至有点兴奋。   他没见过兆平泽拎着棍棒在街头与人厮打的样子。   他不认识那个浑身是血的亡命徒。   他只知道他在肏一个哭个没完的婊子。   兆平泽的睫毛很长。   周生郝用手掌捂住他的脸时,能够感觉到,睫毛在掌心擦蹭的那种痒。   这种感觉其实是不难体验到的。   用手掌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动那只眼,能够得到相似而不相同的触感。   为什么不相同呢?   因为一种是可控的,一种是不可控的。   当手掌捂住别人的眼睛时,你是无法预测对方会何时眨眼的。   也许就是无意的一瞬间,他眨了一下,像蝴蝶扇动翅膀。   周生郝觉得,那只看不见的蝴蝶就夹在他的手掌与兆平泽的脸之间。   他的手掌扣得越紧,蝴蝶就扑腾的越厉害。   “喂。”   他忽然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使得他感到迷茫。   他在愉悦的同时还是有点想吐,他明白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只有胃部的酸痛与灼烧感是真的。   周生郝觉得世界又沸腾起来了,他又看不清东西了。   一滴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掉下来,落到面前那人的后颈上。   周生郝感觉自己被抱住了。   那人捏着他的下巴,动作不是很熟练地吻了他一下。   还挺霸道的。 第3章 仲夏日·绿苹果   4.   周生郝的记忆中和兆平泽第一次打照面,是在北中的旧操场。   北中的旧操场后面是老教学A楼。三四年前的时候,老A楼因为电路问题,着过火,死了半个班的学生和四五位科任教师。   后来学校扩建,又修了新的操场和楼,破破烂烂的老A楼连同旁边的旧器材室和第一食堂一块被闲置了。   这跟前有个小报亭,和旧操场就隔一道铁丝网。从前夏天报亭会卖些冷饮和冰棍,学生们上完体育课,就把握着钱的手伸出铁丝网,老板拿了钱,再把东西塞进来,如此来回,一天能够重复数次,生意好得不行。   报亭老板夫妻的女儿那时就在北中上学,十八岁,被大火活活烧死在楼里。事后那男人脑溢血死了,那女人白了头,终日以泪洗面,活得像个幽灵。   老A楼和旧操场没人用了,报亭却还开着,只是再无人问津。   兆平泽抱着个破篮球,低头猫着腰,边走路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他肤色苍白,眼眶总是泛着点青,站在太阳底下,眼睛睁不大开,不得不抬起手臂抵着额头,像个怕光的吸血鬼。   这吸血鬼先生乍看起来行动迟缓,实则身手出奇的敏捷。他走到铁丝网底下,放下篮球,两手抓着那网向上攀了起来,一口气攀到了顶。   有那么一种人,似乎天生对危险和高度毫无畏惧感。   兆平泽的心跳正常,连呼吸的频率都未变过,他一只脚踩在四米高的铁丝网顶端那三四指宽的一小块地方,如同站在平地上,甚至可以在上面来一圈竞走。   他转身爬下来,悄无声息地来到铁丝网外的报亭前,像只猫科动物。   那时的周生郝在旧操场另一头的实验楼里上生物课。老师正用投影放片子,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屋里黑漆漆一片。天热得厉害,空调却还坏掉了,冷气时有时无,弄得屋里像座活蒸笼。   周生郝坐在靠窗的地方,窗户开着,偶尔有几缕风,也还是热的。他怕热,一热,皮肤就粉白粉白的,像煮熟了的糯米藕。   热风裹着淡蓝色的窗帘跳进来,把他的脸拍得红扑扑的,窗帘贴着他的耳朵,风呼呼的像是要和他说情话。   周生郝晕晕乎乎的,抬手想要把这破窗户关上,那窗户也许是太久没活动过了,就卡在那儿,怎么都扳不动。他不高兴了,气鼓鼓地扭头往窗外一瞧,外面照例是一片荒芜,再往远了看,就见旧操场的铁丝网顶上站了个人。   他愣了好几秒,疑心自己是热得中了暑。   某一刻,兆平泽张开臂膀,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像是要从这片巨大的囚笼里飞走了似的。   周生郝的喉咙像被卡住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蝴蝶。   “老师,我能去下洗手间么?”   他举起冰凉的手说,呼吸听起来有点乱。   “我头有点晕,有点不舒服。”   他要抓住它,他要抓住它,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直冲到阳光底下。   蝴蝶,蝴蝶。   兆平泽从兜里掏出被折得皱皱巴巴的十块钱,他没要零钱,转过身准备走。女人叫住他,哀求他再呆一会儿。   “陪阿姨说说话吧……阿姨最近快梦不见童童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没讲几句,便哭得像要断气似的。   兆平泽没走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年迈女人。   女人瘦得几乎脱了相,哭泣时脖子上的青筋像虫子一样,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扭动。   她像是许多天没洗过脸,脸上还有些脱皮,此刻眼泪和鼻涕糊在一起,整张脸脏得几乎没法看。   兆平泽在口袋里翻了很久,没摸到一张纸巾——他糙惯了,没那习惯。   他一只手解开纽扣,脱下上身那条松垮的白衬衫。   他将布料罩在女人的头上,轻轻地蒙住了她淌着泪的脸。   天热,他赤裸着上身,倒也不觉得凉。阳光下,他的身体竟被照得金灿灿,像个活的雕塑似的。   女人的喊到一半,声音忽地喊不出来了,眼前也是一片朦胧,一腔的辛酸委屈便都化做了模糊的呜咽,随后哭声渐渐弱下去,身体还在发抖。   他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下意识地搂着她被衬衫包裹住的头,将她的脸按在他的胸口。   女人的胳膊肘旁堆着几个药盒。   兆平泽拾起一个,眯着眼睛在阳光下瞧了一眼。药名是一长串英文,大概是治疗精神疾病的药。还有些中草药贴,猜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5.   周生郝跑出实验楼的时候,铁丝网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围着旧操场溜了一大圈,脸被晒得通红,皮肤也开始痒起来。他紫外线过敏,每年夏天都看起来惨兮兮的,总要躲进洗手间里偷着涂防晒。   水池旁边的杆子上挂着条洗过的白衬衫,还是湿的,袖口往下滴答水珠,不知道是谁的衣服。   哒,哒,哒,哒。   周生郝无来由地觉得烦。   他靠在阴影处点了根烟,下意识地背过身子去提防人瞧见。他倒并不怕被人发现自己吸烟,只是很怕被人瞧见自己在吸女士烟。   他抽DJMIX的绿苹果。盒子漂亮,烟不好抽,都是苹果香料的味道。   有次他在屋里点烟,叫郝知敏撞见了。   她朝他皱眉头,他心顿时砰砰跳。   他盼着她说点什么,她骂他,她打他,他都能受着。   可她只是吐了个烟圈,嗤笑一声。   “瞧你抽得都是什么东西?小丫头片子似的。老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种的玩意?成天娘了吧唧的,丢人现眼。”   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几盒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烟扔给他。   “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抽点正经的。”   周生郝的心跌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他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狠狠地掐了一下烟头。   后来这个动作重复的次数多了,手指的指纹被烫得都快看不清了。也不记得是在一个什么地方,进门要输指纹,他摁了好久都没法通过。周生海就在旁边看着他折腾,看得实在不耐烦了,让他闪到一边去,还嫌他身上一股怪味。   “成天就知道学你妈,一身骚。”   “没有,我没喷香水。”周生郝的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张纸片,“是烟味…”   周生海没理他。   只是在离开前叫他把辫子剪了。   周生郝一直都没等到那句话,一直都没有。   他叼着烟溜达了一阵子,甜兮兮的苹果味让他觉得安全又放松。   朦胧的幻境里一头波浪卷发的白衣女人搂着他。   你让我死吧。他浑身是血,躺在她的怀里哀求她。   ——求你了秦姐,别管我了,让我死吧。   她就也哭了。 第4章 可爱多·小白兔   6.   兆平泽裸着上身,蹲在老A楼的墙根底下吃一支巧克力味的可爱多。   他刚刚在报亭停留得太久,天又热,奶油都化开了,糊了他一手。   但这仍旧是他一天中最幸福最有仪式感的时刻。   兆平泽对可爱多的迷之情结贯穿整个少年时代。   那一点甜兮兮凉丝丝的奶油,融化在舌尖的刹那,让有种他神魂颠倒的错觉。   在众多口味中他尤为偏爱巧克力味,在吃的时候不光要舔掉盖子沾着的巧克力豆,就撕连包装纸时,纸内侧的奶油都要舔干净。   他性格拧巴,在很多平常的事情上保持着莫名的自尊心。   例如他可以内心毫无波澜的当街裸奔,却不能够让人瞧见自己穿了小狗图案的袜子。   这诡异的羞耻度,致使得他总是躲起来吃东西。吃的时候不自觉地脸红心跳,呼吸急促,像偷着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他的吃相也的确不大好,属于嘴上仿佛长漏斗的那种类型,几乎吃什么都掉渣,掉在地上的东西也不嫌弃,捡起来吹吹接着吃。   他并不是那种深渊巨口,但时常心里没有逼数,总因为紧张而惦记着要一口吞,故而屡屡翻车,不是塞了一嘴的吃的却嚼不动,就是强吞下去卡在喉咙里咽不下。   今天他倒是吃得很顺利,除了糊了满脸和满手的巧克力奶油之外,没有出一点事故。   周生郝吸完一根烟从厕所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正裸着上身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兆平泽,不禁愣了几秒。   这是哪来的暴露狂?   兆平泽抬起头,嘴唇和下巴上沾满棕褐色的不明物体。   周生郝回头瞅瞅厕所,再瞧瞧眼前这暴露狂,顿时感到画面有些不忍直视,明知道不可能,但大脑就是无法停止联想。   他决心再抽根烟冷静下。   “不是。”兆平泽面无表情地解释,“巧克力。”   “嗯,不是。”周生郝叼着烟点头。   “真不是。”兆平泽看起来好像是觉得,这个形象还能再抢救一下。   “嗯,真不是。”周生郝摆出‘好好好你说得对但我不信’的表情。   “……”兆平泽陷入沉默。   “没事的,同学,别想不开。”周生郝吐了个烟圈,心里明明清楚,嘴上偏故意逗对方,“我知道,你这叫那个啥…行为艺术?哈……”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到半截,没憋住,笑了起来,活脱脱一个欠抽的小贱人模样。   这便是周生郝记忆中第一次和兆平泽打照面的情景。   那时他刚转来北中上学,对世事一无所知,只当兆平泽是个举止诡异的怪胎,丝毫没有畏惧感。   “水房里挂着的衣服是你的?”他问。   兆平泽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手机就振动了一下。   【兆哥,腾爷说晚上要出一批货,让你跟着去。】   兆平泽皱了下眉毛,他把手指往裤子蹭蹭,正要打字,一只手伸了过来。   “啧。”   周生郝俯下身食指用刮了一下兆平泽嘴唇上的巧克力奶油,然后将手指塞进自己的嘴里嗦了一下。   兆平泽浑身僵硬,像被施了咒似的。   周生郝尝到了这点腻人的甜。   这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二个甜兮兮的家伙——长睫毛,大眼睛,非常好看,非常心动。   和那个一身苹果香的女人不一样的是,兆平泽的甜是带着苦味的,是牛奶与可可粉搅拌在一起的感觉。   然后,周生郝扶着墙干呕了一分钟。   WTF?   兆平泽愕然,低头瞧瞧一直捏在手里的可爱多包装纸。此时此刻,他自己都快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吃的是什么玩意了。   周生郝边吐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指缝夹着的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一直发抖,不像是恶心,更像是恐惧,像是一种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动物性本能。   兆平泽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碰他,他困惑地盯着他看了好久,试探着开口。   “你……”你不认识我了么? 第5章 小混蛋·洋娃娃   7.   周生郝从幼儿园到初中,就一直是那个小圈子中间的头儿。   他虚荣,浅薄,爱听人夸,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一天不被人夸几句,就浑身难受,尾巴乱甩,又人傻钱多,是出了名的散财童子,花钱如流水。   周生海有一件事没说错——郝知敏的确不会教孩子。   小周生郝几乎是郝知敏的翻版;脾气坏,心眼小,又臭美又无知,还整天小嘴叭叭地喷毒液。   兆平泽第一眼见到那个被人从保姆车上抱下来的漂亮男孩,就知道那是个小混蛋。   小混蛋西装革履,头发打着发胶,小细脖子上系着领结,腕上戴着亮晶晶的手表,脚上踩着锃亮的小皮鞋。他走在红毯上,骄傲的昂起头,闪光灯对准他,他便冲着镜头笑得灿烂。   那时的笑容真心实意,不掺一点水分。他就是一点没脑子的,只知道美,只知道要面子,有人夸他,捧他,他便喜不自胜,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小混蛋在孩子的世界顺风顺水,可他那点小伎俩,在周生海这种成年人眼里就不值得一看了。   周生海懒得看他一眼,并且受够了他撒娇不成就装病的戏精模样。他冷静地宣布,这个小孩已经被蠢女人养废了,没有一点价值,完全是个残次品。   判了死刑的小混蛋也不过七八岁,躲在公园长椅底下小声地哭了——他哭的时候,仍旧下意识地保持形象,也不敢大哭,就只是用纸巾掩着面,像cos黛玉似的,对着镜子摆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这一凹造型,他又好像心里不那么悲伤了,吸了吸鼻子,盯着小镜子愣了几秒,觉得自己哭相可圈可点,比郝知敏那几个闺蜜的小孩要强上不知多少,忍不住摇头晃脑,美不滋儿的笑了一小下。   他双颊粉晶晶的,鼻头也红红的,睫毛还挂着泪珠,但的确不难看,像尊瓷娃娃。   “看什么呢?”   他朝着角落里的脏兮兮的兆平泽吼了一嗓子,声音不大,光是气势足,奶凶奶凶的。   “不许看。不许过来。”   兆平泽觉得有只小钩子,勾了他的心脏一下。   8.   “你是谁呀?”小混蛋吸着鼻子,“别碰我。”   已经晚了,兆平泽爬到他身边,把手伸进了他口袋。   “坏流氓!干什么,哎…”   小混蛋边嚷边挣扎,瞅见空当,朝着兆平泽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兆平泽他从小混蛋的兜里掏出了纸巾和几颗巧克力糖。他倒不是没感觉到痛,只是生来对疼痛毫无畏惧。他像个没知觉的小怪物,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但这一口咬得也着实不轻。   小畜生——   兆平泽在心里默默改了评价。   小周生郝当然不知道自己从小混蛋降格到了小畜生,他只是以为兆平泽是来抢他糖的,于是一脸气鼓鼓的,摆出要吃人的架势。   他平日里跟个散财童子转世似的,花钱不眨眼,但别人若是来抢他一分一毛,他绝对是要炸毛,像只护食的小狗。   “别碰我了,”小狗甩着尾巴嗷嗷地威胁,“再碰我一下你就是狗!”   然后他的眼前就忽然白花花的一片。   兆平泽凑过来用纸巾糊了糊他被泪水浸湿的脸,贴着他的耳朵认输似的叫了一声。   “汪。”   这一声叫得惟妙惟肖,像把条真狗牵来了。   听得周生郝差点气出内伤,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兆平泽还俯下身,用手掌蹭蹭地,吐了吐舌头,狗似的呼呼地哈气。   “滚呀你。”周生郝被这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家伙弄得好崩溃,“哪里来的神经…”   兆平泽真的滚了,他躺倒在泥地里,蜷着手脚翻滚个不停。这里刚下过雨,地上都是湿的,可他用脸贴着地面的磨蹭的时候,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脏,一边打滚一边汪汪叫。   还真是条狗。周生郝忍不住嘟囔。   他让兆平泽起来,兆平泽便两只手支起身子,用膝盖抵着地面,一边冲他喘气,一边用那双大眼睛盯着他看。   周生郝发现他的睫毛特别长,眼珠特别黑。   那时学校里的女孩子流行玩一种仿真娃娃,立在桌子上的时候睁着眼睛的,放倒了就闭着眼。娃娃的眼珠是能活动的,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灰色,黑与灰的边界处,粘着长长的假睫毛,它站立的时候,黑色眼珠露在外面,它躺下的时候,眼珠也翻下来,睫毛也垂下来,露出灰色的那面,看起来就好像闭上了眼。   周生郝每次看到那娃娃的时候就想摸摸那睫毛,他有种欲望,想揪着那睫毛狠狠一拽,如果睫毛和眼珠黏贴的够牢固的话,他应该能够把整个眼珠都揪出来。   可没了眼珠的娃娃是什么样子呢?那里会剩下一个空空的,黑漆漆的洞。不,也不一定是空空的,也许里面有东西,也许里面没有。可以把小拇指伸进去,伸进去探一探,再用手电筒照一照。就可以摸到、看到娃娃的脑子里是什么样子的了。也是空空的么?会装了东西么?大脑的内壁,和外面的皮肤摸起来的触感是一样的么?   他伸出手,捏住了兆平泽的睫毛。兆平泽条件反射地眨了下眼,眼皮也被牵动着拉出一截。   哦,不行的。   人类的睫毛可不长在眼珠上。   小畜生若有所思地点头。   人是造物主制造出的更精密的产物,比塑料的仿真娃娃要复杂些高级。人是有温度的——这一点就比假娃娃强,也许娃娃可以比人更柔软,但绝没有人那么鲜活。   人的眼珠流光溢彩,然而抠出来就死气沉沉,人的心脏稳健有力,然而挖出来就不再跳动。人是个组合体,类似于拼装玩具,单独的一块碎片毫无可取之处,组合在一起才好看。   不,也许单单组合还是不够的,不然的话,多数人为什么会选择与活人生活而不是和死尸同眠?   可是骸骨不美么?那些标本,那些木乃伊,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躯体……   “汪。”兆平泽叫了一声。   他离他太近了,近得能够听见呼吸声。   周生郝朝着半空扔了颗糖。   兆平泽扭身用嘴接住了。他浑身脏兮兮,瘦得皮包骨,像是发育不良,竟是比周生郝看起来要小得多。他那双大眼睛占去了脸上不少的位置,剩下的五官被挤得简直没处去,这一张嘴,还缺牙,乳牙是早早掉没了的,新牙却不知道哪辈子才能出来,害得他小小年纪就像个瘪嘴老太太似的,吃东西还得提防漏风。   谁又曾想到这小怪物,会在若干年后长成令人心动的俊秀少年。   而坐在长椅上的周生郝就不一样了,他从小美到大,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变化,一直都是那个没心肝的小畜生。   他的美仅限于皮囊,皮囊之下的骨和肉,早就都不知道腐坏成什么样子了。   可就是这一个美丽的空壳,便足够活在烂泥潭里的生物们,瞧上一辈子。   虚空之中,八岁的小怪物和十八岁的俊秀少年都蹲在地上,用同样的目光仰望着那具标本。   我做你的狗,陪你玩。   小怪物吐着舌头,用肢体语言告诉他。   “我不要狗!”   小周生郝跺着脚,捂着心口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要爸爸……”   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什么都不关心,从头到尾,他都只在乎自己有没有被宠着爱着,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衬托他光芒的布景板。   因为他就是这么个没心肝的小畜生,谁又能真指望他身上有点人味。   兆平泽从一开始清楚这点的。   呵,他望着十八岁的、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周生郝,脑子里时常在想——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   周生郝浑然不知,脸上仍旧是既天真又恶毒。   他不知道自己被兆平泽在心里称呼为小畜生,也不知道自己整个人都像被X光扫射过似的看穿了看透了。   “今天为什么没给我带早餐?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你又活腻了是不是?”   周生郝小嘴照例是叭叭的,一条一条地跟兆平泽算着帐。   他才懒得管兆平泽是早上脑子被开瓢了还是肚子被扎穿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饿了一上午呢,一直忍到中午吃饱了饭,好有力气跟这个贱货算账。   兆平泽被他摁在墙上,双手拷在一根铁管上。   “我知道了,你这贱皮子就是欠肏。”   周生郝咬咬他的耳朵,把手机举到他眼皮子底下,给他看照片。   “上次的教训你是一点都没记住呀。不听话是什么下场?我是怎么让你骚得叫破嗓子的?你又是怎么哭着求我的?嗯?这么快就忘了?”   兆平泽的脸贴着墙壁,没有出声。   是的,他还没被人怎么样,可光听这几句话就快硬了。   可悲的身体,不是么? 第6章 伊甸园·旧伤疤   9.   “来,复习一下。”   周生郝笑着从相册里点开一段视频给兆平泽看,变了调的呻吟声从手机的里传出来。   他恶毒得不行,就喜欢公开处刑。   “你不是记性差么?那就多看看,多听听,这对你的业务有好处。”   兆平泽呼吸一滞,本能地想躲。周生郝不给他机会,他揪着他的头发,逼着他瞧,还将手机插上耳机,塞进他听。   呵,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   兆平泽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躲什么呀。”   周生郝蛮开心地玩着着猫捉耗子的游戏,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似人非人的家伙,裹着人皮,藏着兽心。   而兆平泽每每沾上他,便也做不得人了。   他不堪,他比他更不堪。   都是泥潭里打滚的家伙,谁又能上得了岸呢?   不,不,对也不对。   兆平泽是沼泽里的水怪,长满鳞片和獠牙。人们见了他,只觉得面目可憎,躲得远远的。   而周生郝,他自带光芒,不属于任何一处。谁能拒绝他?拒绝咬一口,这色泽艳丽的毒苹果?   人就是这样永不知悔改的。即使离开了伊甸园,即使没有毒蛇的诱惑。还是一样脆弱,一样无知,一样重蹈覆辙。   周生郝从包里掏出一串拉珠。   “喏,喜欢吧?”   兆平泽身体条件反射般地一僵,下一刻他放松下来,闭上眼回答他。   “喜欢。”   周生郝笑着拍拍他的后腰。   “你当然喜欢啦,你这贱货什么都喜欢。”   兆平泽倒吸了一口冷气,点头。   “嗯,都喜欢。”   他的身体更老实。非常配合,非常顺从。   “乳夹要不要?”   周生郝问。   “你要把前面堵上吗?”   兆平泽好像听也没听,就是一味地点头,他早就习惯了把周生郝的疑问句转换成陈述句。   “啧,这么听话?”周生郝吻了下他的耳垂,给他夹上小夹子,“这么听话就不堵了。”   兆平泽看起来倒是无所谓。   “为什么不看我?”周生郝对他这爱答不理的态度有点不满,“我不会吐的,我上次不就没吐么?”   上次,也就是,他刚刚播放的视频里的那一天。   兆平泽是记得的。   手机里的视频戛然而止,回忆却远没结束。   那天不是在学校,那天是在俱乐部。   北区乱就乱在,它像盆大杂烩,什么都有。在这里生活上一阵子,便叫人大开眼界。   形形色色的人们,可以在此地非常轻易地找到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非常轻易。   房间里,周生郝脱下运动服裹到兆平泽的脑袋上,两只袖子绕过他的脖子上打了个结。   呕,这样他就不必看到这家伙的脸了。   兆平泽在黑暗,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周生郝又要干什么。   周生郝像个传达地狱旨意的小恶魔似的,嘴里嘀嘀咕咕,念叨得尽是些污言秽语。   这小嘴抹了蜜,就欠个人掐死他。   从潘多拉魔盒里第一个放出来的,一定是这五毒俱全的小畜生。   他其实比兆平泽要矮一点点,但胜在身姿挺拔,体态修长,无端地让人感觉像棵无时无刻不在朝上顶着长的小树。   兆平泽是有点含胸的,他干得不是什么露头露脸的活儿,故而习惯往犄角旮旯里一蹲,腰间系着个对讲机,只等着有人唤他出手。   久而久之,整个人看着没什么精气神,低着头猫着腰,还经常背痛,看起来好像比实际的身高要矮些。   周生郝费了狠劲儿才把他抱起来。   毕竟兆平泽和曾经那些与他跳舞的女伴不一样,他是个比他高,和他几乎一般重的少年。   但他到底还是力气比过去弱了,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把他放到木马上,用绳子捆着他的手。兆平泽没挣扎,但一直摇头,显然是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生郝觉得这就更有必要把他捆起来了。   兆平泽太危险,是个手上沾血的家伙。   别看他现在好像没怎么样似的任他摆布,可若是一不小心翻了车,十个周生郝可都按不住他的。   他不仅要把这炸弹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还要让先他尝点甜头,别真炸了。   这样才有得玩么。   他吻了下他的手背。这一吻,兆平泽就老实了。周生郝不知道一个吻到底有多大魔力,但真的是万试万灵。   “别动了,贱货。”   每当他要玩点过火的东西的时候,兆平泽看起来都不怎么配合,但只要一个吻,只要一个吻,他就老老实实地听他话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生郝想不通为什么,也懒得想。   兆平泽就是条狗,他高兴了给点骨头,他不高兴了就踹到一边,谁会在意其中细节呢。   他涂好了润滑剂,让他坐下去,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要送他上天堂,但笑声听起来很恶毒。   人在黑暗中没什么安全感的。   兆平泽不怕,他像是被洗了脑,真把周生郝的话当真理。他不像是不知道自己骑在什么玩意上面,但他就只是发出‘嘶’地一声,再没动弹,一直坐到底儿。   周生郝就笑了,哼着歌,摁下开关。   木马就活动。   兆平泽很快就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他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陷在什么样的处境里,他无法控制呼吸,无法控制心跳,无法控制肌肉的战栗。   坠落,他在坠落。   抬升,他在抬升。   快感要把他逼疯。   “喜欢吗?”   兆平泽没回答他,也许是没听见。   周生郝有点不开心。   他摁停了,凑过去问。   “你喜欢不喜欢?”   兆平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生郝掐着他的乳尖,继续问。   “你喜欢这样吗?”   兆平泽的头被运动服蒙着,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周生郝不依不饶地问了好几声,这才把他的魂唤回来。   “你不喜欢我就停了,你干嘛不理我?你不想跟我玩吗?”   他撇撇嘴,松开手,哼了一声。   “你跟我甩什么脸,贱货,真没劲,算了,我找别人去了。”   兆平泽的呼吸彻底乱掉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半天才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没有的。”   周生郝抱着胳膊看他。   “那你喜欢么?”   “……”   兆平泽像是被折磨得虚透了,连声音微不可闻。   “喜欢。”   “骗人。”周生郝摇头,“你唬我,但我懒得跟你计较,你以后也别缠着我了。你才不喜欢呢,你都不叫,你总不叫,弄得我一个人跟奸尸似的,可没意思。知道么,外面追我的人可多着呢,一抓一大把,要不你就趁早滚,别浪费我的时间。”   这一点都不错。   周生郝是受欢迎的,他家境富裕,前途光明。   有的是人愿意宠着他纵着他,惯着他一身的少爷病。   有的是图他的脸,有的是图他的钱。   兆平泽又是个什么玩意?没爹养的小野种,夜场里的小混子,大佬身边的小马仔,迟早有天要吃牢饭挨枪子儿的社会渣滓。   他十五六岁就在外面讨生活了,也当然清楚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兆平泽从不怜惜自己,从不心疼自己,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条趴在街头啃骨头的狗,只要有口饭吃,谁在乎挨多少揍。   他知道他想要的有点多了,这不对,这不对。他吃饱了就该知足。   “没有,没骗。喜欢,喜欢的,挺好……”   他平日里本就话很少,此刻更是语无伦次。   “没不叫,要叫的,肯定叫的,别走。”   他已经认命了,真的。他就是他口中的贱货,一点没冤枉。   “你干吧,我不要钱,我不要钱……”   除了廉价,他一点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优点了。   “你别是个傻子吧?”   周生郝像看疯子似的看着这条狗。   “我没轻没重的,不小心能弄死你,你信不?”   他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的,很罕见地说了回人话。   “我还脑子有病呢,看见这个没有?哦,你看不见,那你摸吧。知道我为什么十八了还在念高一么?想知道我之前在什么地方呆着么?”   周生郝把皮筋从腕上摘下来,露出那条疤。他冷静的,像个手术台上的外科医生一样,剖析着自己的灵魂。   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体,灵魂也不是自己的灵魂。   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又或许这是场幻象。   总之有那么一刻,他变得很遥远,很陌生,和往昔完全不同。他虚无,他透明,像一团水汽。   这回,周生郝没吐,他忍住了,忍得柔软的掌心被锋利的指甲生生抠出几道血印来。   他靠近了兆平泽,用冰凉的、汗津津的手,解开了他头上的运动服。   “别招惹我。我真的会杀人的。”   他轻声说。   恢复了视觉的兆平泽这才看清楚他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生郝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如同死尸一般。   他毫无生气,就像个人偶似的立在那里,忽然虚空中有只手掐断了线,便摇摇欲坠,发出呢喃。   “我啊……”   周生郝像是要说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吐出一个字了。他今天忍住了恶心,他想这是个不错的进步,但他也同样从始至终都没硬过,一点勃起的迹象都没有。   那天兆平泽在木马上呆了快一个钟头,周生郝把绳子解开了,让他的手脚都没有任何束缚。   他不情愿的话,随时都可以下来,可他没有。   周生郝调到最大频率,然后看着他崩溃地哭叫,像是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兆平泽叫得嗓子都哑了。   周生郝听不出来他是爽还是不爽,也没什么兴趣分辨。他去外面的街上走了一圈,在便利店里买了罐苹果汁,又犹豫了一下,拿了几支不同口味的可爱多,然后坐在马路边,边吃边发呆。   他胃不好,不爱吃也不能吃太冰的。   奶油甜兮兮的,在嘴里化开,感觉也并不怎么样。   可周生郝还是机械地进食着。   他没觉得兆平泽还会留下来。   就是个傻子,都该趁机会跑了的。   所以当他慢吞吞地溜达回去的时候,看见房间里的人还在,感觉还蛮惊讶的。   那婊子骑着那木马,呻吟声已经很弱了,他满脸泪水,精神涣散,一点不成样子。   周生郝把他放下来,他这时候已经被折腾得非常乖了,嘴巴也很诚实,问什么答什么。他问‘被肏得爽么’,他就答爽,他问‘你是婊子么’,他就狠狠地点头。   “为什么不走?至于那么犯贱么?”   周生郝歪着头看他。   这次兆平泽的双眼没有焦距,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他的腿完全合不拢了,即使是在地上,也同样是大大的张开着。   周生郝将手伸了过去。   他没有反应,一点都没有。   哦不,现在有一点了。   他成了座需要上发条的钟,被插两下,便应景儿地叫两声。他松垮垮的,整只手伸进去,都好像没有问题。   周生郝就真的伸拳头了。他从前看纪录片,总感觉有点荒唐,人体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现在他有机会实验了。   兆平泽的反应一下子强烈起来,像被打开了某个隐藏的开关似的,又哭又叫,像条发情的狗。   周生郝猝不及防,被这狗射了一脸精液。依他的脾气,此刻应该是十分恼火的,但他太惊讶了,对生物的探究欲一时克制住了坏脾气。   他自己的确是个遵从动物本能的家伙。   但他真的想象不出来,这人能够浪成这样。   是天生就有这样的潜质,还是什么后天因素?   兆平泽的淫荡有点吓到他了。   他骑着他的手,腰身摆动个不停。有那么一瞬间,周生郝觉得自己被强暴了,他想把手抽出来,但根本做不到,对方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   周生郝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生物之间武力值的差距。   他一点反抗不了,真的。哪怕兆平泽被那木马折腾了一个钟头,浑身是汗像虚脱了似的,也照样能分分钟捏死周生郝。   他除了被摁在地上,任凭兆平泽像个妖精似的骑在他的手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兆平泽明显是神志不清了,嘴里也胡乱叫唤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周生郝简直头皮发麻。   “你说你不要狗……啊……你说你要爸爸……”   他低下头鼻尖抵着周生郝的鼻尖,痴笑一声。   “那我给你做爸爸……来……肏爸爸呀……爽么?”   周生郝的耳朵嗡嗡的,浑身的血全涌到了头上。他搞不懂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硬了。   “好儿子……哈……肏爸爸肏得爽么?你这小骚货,小变态,小恋父狂……”   刹那间,周生郝觉得自己像被完完全全地剥光了,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都展露在日光底下。   ‘恋父狂’三个字像一道魔咒,令他战栗,令他惶恐,令他无地自容。   没心肝的小畜生鲜廉寡耻地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品尝到人类的羞耻是如何滋味。他差点尖叫出声来,可对方捂住了他的嘴。   兆平泽很温柔,即使动作如同狂风暴雨,那眼神也始终没有什么攻击性。他双颊绯红,像酒后微醺,沉浸在这场缠绵之中,不断地给予和被给予。   他抬起腰从他的手上下来,骑到他的胯上,他没有一下子坐下去,只是轻轻地磨蹭,亲吻他的额头和嘴唇。   周生郝知道的,周生郝知道他在等什么,周生郝知道这个时候要说什么。   这个小畜生不会逃避自己的欲望。   “爸爸。”   他叫了,他明知开口说出那两个字,便是彻底的完蛋了,他还是没办法不出声。   世界就这样坏掉了。 第7章 坠落·气泡水   10.   换做世界上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在经历了这样一场诡异的性事之后,都该倍感不安,忍不住胡思乱想,绞尽脑汁地想要琢磨出个一二三来。   可周生郝哪有什么正常思维?   这小畜生爽完就完了,好像压根没带动脑子的。   脱裤子的时候喊爸爸,提上裤子就不认人,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转过天来他在影棚里化妆的时候,和他关系很熟的小化妆师托着他的脸,边给他上粉底边调侃他。   “郝郝最近是‘天上人间一日游’去了?这气色,典型的纵欲过度呀啧啧啧……”   周生郝忍不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没说话,脑子里这才拾起点记忆来。   他累得不想动,也不想说话。那些小刷子在他的脸上刷来刷去,痒痒的,像小蚂蚁在上面爬。化妆师也是看他这么困,才想跟他开开玩笑以此提起他的精神来,见他不搭茬也便不说话了。   周生郝当然并不总是活力四射的,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里是那个积极阳光的少年模样,但也一样是有能量耗尽的时候。   他脸上没什么血色,也不知道是缺什么微量元素。平日里他脸颊红扑扑的,其实是太阳晒过后的轻微过敏反应,而阳光一晒不到,就显得肤色惨白。   他给一个中法合资的服装品牌,拍夏季刊的杂志封面。   “十分钟。”他蜷缩在扶手椅上轻声说,“让我睡十分钟。”   周生郝可以耍耍少爷脾气说就不拍就不拍了,那样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并不是哪个公司的艺人,只是个出来玩票的二世祖,说起来这整个影棚也算是他老爹的产业之一了。   但周生郝很少在拍摄这件事上有什么脾气,甚至有时温顺得像只小猫似的随便让人摆弄。   早春的时候他为一个小歌手的专辑主打歌拍MV,最后是个从瀑布坠落的镜头,二十五秒,拍了九次。那时候天还挺凉的,他又好像不怎么会游泳,几番折腾下来,灌了一肚子冷水,整张脸也都青紫青紫的,像具死尸。   他裹着毛巾坐在岸上发抖,胃疼得整个人弓成只小虾,直不起腰来。这种危险镜头本来就没必要真拍,弄个假人推下去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大不了就后期剪辑的时候修一修,不会有人在意的。   周生郝只是摇头。   “没什么……你问他怎么样,再不好就再重来吧。”   那个小歌手起初是受宠若惊——大东家的儿子亲自给他的专辑拍MV,没几个艺人有这个待遇。但拍到第九次,那惊就快成惊吓了。虽然说现场防护做得好肯定出不了人命的,但周生郝那样子着实是吓人得不行,每拍完一次就好像要昏过去似的。   “艹,姓陆的不就是个卖屁股的么,”组里有人嘀咕“在这儿装什么逼呀,谁不知道他是靠跪舔王总才弄来的资源?真他妈快烦死了,自己歌写的屎,还要摆谱拍什么坠落,指望屎能变成费列罗?”   “你们说什么呢?”刚恢复了一点精神的周生郝,笑吟吟地凑到那几个发牢骚的员工跟前,“也让我听听呀。什么屎不屎的,什么意思?”   他随和得像个邻家弟弟,可没人敢那么不识趣地接这个茬。   人心有时比圈子还脏,好像总是离不开男娼女盗,遇事不往下三路想便活不得了似的。   那小歌手也不是第一天在圈里混饭吃,他年轻时抹不开脸罪了人被雪藏,等到岁数大了,看开了,也不那么在乎什么的时候,但已经没什么人太搭理他了。   蛾子就是这样的,瞧见一点火光,便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不怕烧着了自己。   可周生郝不怎么记得这人了。   他拍完那个时装封面,天差不多黑了,他坐在吧台前准备喝一杯……啊一杯果汁。   苹果气泡水,常温,不加冰。   自打上次胃出血被送医之后,就再也没有一家酒吧肯卖酒给他了。   他只能够叼着吸管,一边往水里咕嘟咕嘟吹泡泡,一边将食指和中指蜷起来用凸出的指关节将玻璃桌敲得邦邦响。   灯光照得他的脸比往日更柔和,让人见了这模样无端地心中一软。那是种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独特气质,被许多人称之为少年感。   对面的小歌手张了半天的嘴,一时想不出该谈点什么。   “你谁呀?”周生郝觉得这人看着眼熟,但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有事?”   当然了,他就是很敷衍地随口一问,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好奇,也没兴趣知道对方找自己干什么。他正在翻看一本书店卖断货了的《血迹形态分析原理》,这本书和《法医昆虫学》都曾是他许多个失眠夜晚的枕边读物,可惜之前一直没弄到彩图正版,害得他错失了许多鲜活生动的现场图片。   他这本是前阵子从网上买到的二手货,书的前主人显然是个性格严谨又爱惜书本的人,不但每页纸上都做了非常整齐的笔记和批注,让人阅读时更加的清楚明白,还将每个章节的案例都进行了拓展延伸,举一反三,引经据典,每一张贴着的便利贴都写满了干货,足以见得此人知识量之庞大,已经达到了变态的程度。   周生郝读到一半心里痒痒的,有点想见见这个人。   这也太刺激,太性感了吧。一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就令人兴奋的浑身发抖。   听说是个X大医学系的学长。   “X大啊……”他托着下巴,敲着桌子自言自语着。就听见外面砰地一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哗啦一下子,酒吧的整面彩绘的琉璃墙都炸开了,一个脸肿得像猪头似的男人被人甩了进来。   “躲什么躲?欠钱不还的臭老赖。”几个小喽啰模样的青年跳进来,将那男人围住,“当我们兆哥是瞎子吗?”   男人正跌在那堆玻璃碴上面,刚要挣扎一下,便被一只脚踩住了肚子。   兆平泽踹了男人五六下,一下比一下狠,直踹得那人脸色惨白,开始还吐的是酸水,最后竟是张嘴开始吐起血来。   这一带治安一直很乱,酒吧里的客人们也是常在这混的,好像早见惯不惯了,竟没一个人有要上前阻拦的意思。店老板听见‘兆哥’两个字,也非常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准备发表任何意见,反正最后是肯定有人出钱善后的,所以他甚至巴不得多被摔点东西,他好给店里多换几个新摆设。   “哇哦。”周生郝第一次见识这场面,他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用手中的书本上的图片,和不远处男人喷溅在地面上的血液对比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现场实践啊,比看教学视频有感觉多了。   “那……那人是……”小歌手被吓得够呛,坐在原地哆哆嗦嗦半天,“是……是不是……”是不是犯法了啊?是不是该报警啊?   “什么?啊……哦。”   周生郝又瞥了瞥不远处正生龙活虎地揍着人的兆平泽,目光在对方的腰臀之间流连半晌,回味了一下某些片段,吹了声很长很长的口哨。 第8章 小狗内裤·复读机   11.   兆平泽的夜晚是从讨债开始的。   他干这活儿干得非常漂亮。   在北区,没有兆平泽要不回来的钱。拿腾爷的话说,这小子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第一次讨债时,他还只是个人堆里打下手的。他没有第一个冲出去做炮灰,也没有混在其中无所事事,他只是安静地等待,像只蛰伏的野兽。   那时领头的是冯五。冯五是最受腾爷信任的小弟,他替腾爷挨过刀子,替腾爷蹲过两年监狱,再没有人比他更忠心。   兆平泽来堇年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认冯五做哥。这事儿当然不容易,外面想抱冯五大腿的人太多了,实在不差那一个半个的。所以后来不是没有人好奇过,兆平泽是怎么和冯五搭上的,但就是没人敢问。   冯五三十出头,高大魁梧,肌肉结实,穿一件洗的发旧的运动T恤,那模样就像个普通的健身教练。不认识他的人第一眼见他,绝对想不到这是个混的。   十五六岁时的兆平泽像只小鸡似的被他拎起来,而后狠狠地摔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刚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和成年男性之间的武力差距太大了。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扭打了三分多钟。冯五并没打算下狠手的,他是个大人,实在犯不上跟个小毛孩计较,只是兆平泽实在太难缠,也太不要命。你无论把他摔在地上多少次,他都会在下一秒爬起来,接着同你拼命。   这很烦,很折磨人的耐心。   兆平泽就像那只闯入狼群的野兽,妄图挑战狼王。   按照正常的情况,狼王应该直接咬死这胆大包天的狂徒,但事情有趣就有趣在,兆平泽还年纪很小,是人们眼中‘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他凶悍的咆哮在人们看来更像是在撒娇,他的撕咬与其说是撕咬倒不如说是玩闹。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野蛮粗鲁,缺少管教,唯一的可取之处也就是那张还算得上可爱的小脸蛋。   他乍一看像个丑不兮兮的布娃娃,再仔细一瞧,睫毛长长的,眼窝深深的,脸脏是脏但皮肤还蛮白,五官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可为什么就是不好看呢?   冯五研究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小子是还没长开,等再过上几年,绝对是个能迷倒一条街的小祸害。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冯五也不例外,他这人是有点颜控的,奈何多年来手下一个个都长得歪瓜裂枣对不起观众。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黑那个啥啥,作为21世纪的夕阳产业,前景实在堪忧。十几年前不学无术的社会小青年会天天喊着要当古惑仔,十几年后这群人全特么上电视选秀节目做偶像去了。就问你扎不扎心?   扎心,真扎心。   冯五将这小毛孩拎起来把裤子往下一拽,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狠揍。   他难得良心发现,打算挽救一下失足少年。在他看来,这种熊孩子不好好在学校念书跑出来混社会基本上都是吃饱了撑的,打一顿就老实了。   兆平泽整个人都是懵的,大脑像断线了似的。   他半天才在半空中回过味,可身体却好像中了咒似的,就是动不起来。   如果说周生郝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畜生,那少年的兆平泽又何尝不是呢?   他的世界里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像样的成年人。他从呱呱坠地起就生在狼窝虎穴里,野蛮地、肆意地生长着,没规没矩,不知深浅。   他的小窝在臭水沟旁边。他讨过饭,拾过垃圾,偷过东西。他漠视道德,情感麻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人味。   这个脏兮兮的小畜生,喉咙呼噜呼噜地响了一阵,从嗓子里挤出一串恶毒的咒骂来。   如果说变声期的男孩个个一副破锣嗓子,那太绝对,但兆平泽绝对是破锣中的战斗机。   太特么难听了,叫人不捂住耳朵就简直没法活。像银餐刀在瓷盘子上粗暴地划拉,像长指甲挠一块刚擦过的湿黑板。   一看就是平时大吼大叫惯了。   周生郝就不会这样的,他爱惜嗓子,小嘴叭叭得也很有技巧。他嘴贱的特点是刻薄,是嚣张和婊气,脏字倒并不多。   兆平泽不一样,他一张嘴就将冯五的祖宗十八代肏了个遍。其言语之污秽,足可以去代言洁厕灵广告。   “你小子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冯五听得一阵蛋疼,倒也没客气,抡圆了巴掌就照着这小畜生的屁股上一顿狠扇。他手劲儿大得出奇,小畜生也肉厚抗揍得出奇,周围看热闹的小弟们见了啧啧称奇,年纪大些的则劝冯五差不多得了,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况且,这小孩表面一副死妈脸,实际上还穿着小狗图案的内裤呢。   是的,兆平泽的性格拧巴,在很多平常的事情上保持着莫名的自尊心。   他可以内心毫无波澜的当街裸奔,却不能够让人瞧见自己穿了小狗图案的袜子。   小狗内裤也不例外。   他后知后觉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在环顾四周之后,非常委屈非常羞耻地哭了。   他没被打哭,倒是因为一条内裤哭了。   更可怕的是,他的两腿在空中乱蹬的过程中,把鞋子甩掉了一只。于是袜子上的小狗和内裤上的小狗吐着舌头,遥遥相望。   兆平泽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双重打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格外凄惨。   冯五这下子是坐实了欺负小孩的罪行,他有点错愕地停了手,就听见怀里的小畜生边抽噎边恶狠狠地讲。   “呵,傻逼,你马子被人睡了。”   看吧,这小畜生就是一点都不能被同情的。   冯五上一秒还刚要抬手替他揉揉被扇肿的屁股,下一秒就觉得这一片好心简直喂了狗。他好久没这么气过了,不抽根烟冷静下,他真就要把这混蛋玩意当场掐死了。   “你小子再多说一句鬼话,老子今天就把你屁股抽烂信不信?”   兆平泽被他扔到地上。他脚踩着他的后背,一手点烟一手拽了根皮带。   “别他妈瞎造谣,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头上是绿的了?老子这些年睡过的女人海了去了,还从来没一个敢……”   “就N大那个,叫韩什么梅的。”   趴在地上的小畜生很不给面子地出言拆台,也理所应当地屁股连挨了几下皮带。   “她和两个男的……”   “在宾馆……”   “嘶……”兆平泽终于像是反应过来疼了似的,脸贴着水泥地,抽噎着沉默了几秒,后知后觉地问,“傻逼。你和我屁股有仇?”   “那你和我脑袋有仇?”冯五深呼吸两秒,“非得给我顶绿帽子戴?”   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又是另一番活动了。他在N大的确有情人,正读研究生,和他处了有三年多,是他一直放在心上的。但这事是个秘密,就连他身边最信任的兄弟他都没敢告诉过。   他们这些在外面讨生活的,干得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儿,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捏住软肋,真在乎谁就千万别提谁。   兆平泽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有,我又没睡她。”   十五岁的兆平泽睫毛湿漉漉的,他吸吸鼻子用看青青草原的眼神瞥过对方的头顶,耿直地回答。   “我不喜欢女的。”   他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也不喜欢傻逼老男人。”   “……”自诩还很年轻的冯五受到暴击。   “抽我屁股的死变态,滚你妈的。”兆平泽平静地骂道,“老子可不陪你玩SM。”   “……”冯五快被气笑了,“小屁孩懂得还挺多,你除了SM还知道点啥?”   “知道你马子被人睡了。”   人类的本质果然是复读机。 第9章 亡命徒·鲜啤酒   12.   后来冯五是查过兆平泽的。   这小孩没爹,跟他妈姓。   他妈显然也没是多靠谱的女人,年轻时以做援交为生,还下海拍过a片,岁数大了沦落到夜场,再后来连夜场都容不下她,她便成了路边站街的野鸡。   她未婚先孕,十六七岁时在她打工的餐厅后厨房生下儿子。   很多人是很难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多可笑呀,一个大孩子辍学生下一个小孩子,他们与其说是母子,倒更像是姐弟。   大孩子跌跌撞撞地带着小孩子讨生活,而尘世的花花绿绿又是那么吸引人,她染上毒瘾,败光了积蓄,小孩子没有办法,只得从学校跑出来混饭吃。   ——可你还小,为什么不接着读书,不去读大学?   “哦,”兆平泽麻木地回答,“那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人们是有很多话可以用来说教的。类似于‘读书的重要性’‘知识改变命运’等等等等,那些劝学的话,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可是你只消瞧上这个男孩一眼,瞧瞧那双黑黝黝的、空洞而无神的眼睛,或许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这男孩的世界是一坨屎。他身边能看到的成年人,无外乎是妓女嫖客瘾君子。   读书就是一句笑话,是谎言,书里不但没有黄金屋,没有颜如玉,甚至连块面包都没有。   也许不是他不信知识改变命运,而是他根本没法想象命运是个什么东西。正如同黑屋长大的孩子无法描述阳光的模样——太阳这玩意真的存在么?   所以腾爷喜欢兆平泽,称赞他小小年纪就有种亡命徒的气质。   那双大眼睛真的太漂亮太深邃也太绝望了,永远藏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嘶哑的嗓音天生带着一股子颓废和疲倦感。   头上一片惨绿的冯五则表示,这小子哪里是什么亡命徒,简直就是个条子。   他带着一帮兄弟气势汹汹地来到那家宾馆的时候,果然是捉奸在床。   就和兆平泽这小畜生说得一模一样。   太邪乎了,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人们永远也猜不到这个小孩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他的直觉和调查力令他无往不胜。   人们都像是被他看透了,人们在他的面前都好像没有秘密。   他总是能够更容易地看到事物的本质,看到那些华丽外表之下的腐烂内核。他总是无声无息地蹲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冷静而清醒地注视着那些来往的衣冠楚楚的人们。   妓女——   小偷——   皮条客——   兆平泽啃着可爱多,平静地为他们逐个贴上标签。   讼棍——   强奸犯——   异食癖——   他舔舔手指上的巧克力奶油,将包装纸一圈一圈地撕开。   监狱是所有人的归宿。   监狱不是一座建筑,监狱是世界本身。   13.   周生郝坐在吧台等了好久,才等到兆平泽揍完人过来。   他边等边听八卦,酒吧老板说那地上像条狗似的男人是个出名的老赖,又嫖又赌,五毒俱全。   “他呀,原来是个包工头,平时嫖呀赌呀的,倒也欠的还不多,但自从……”老板往胳膊上比划了个打针的动作,“沾上了这个之后,就玩大发啦。听说为了吸上一口,是疯得连肾都要卖掉,可他就那俩烂大腰子谁稀罕呢?拿去烤串都嫌脏得慌,啧啧。”   周生郝远远地瞥了一眼那地上的人——已经被揍得没什么人样了,实在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样子。   “可是……”瑟瑟缩缩的小歌手犹豫了半天,忍不住插嘴,“他都那样了,肯定没钱了呀,他们就是打死他又能有什么用?”   “嗨。”一个负责望风的小马仔翻了个白眼,“我们兆哥讨债的时候,是最讨厌吸那个啥的了,只要碰见一个准往死里打。”   “哦……”周生郝掏掏耳朵,“还挺有原则。老板,你看这得请人家喝一杯吧?”   老板:“……”这真是日了狗了。他不仅被人砸了店,还要被逼着请客,这生意做得真是太惨了。   “别那么小气嘛,又不是没有人赔,你这肯定是赚了的。”   周生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指墙壁,笑得格外天真。   “那副画是古董吧?哇,名作呀名作,这一定是典型的先锋派……”   老板差点被口水呛死。   那他妈就是他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数学课的时候在草稿纸上瞎画的玩意。   看这小子长得是人模狗样的,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热衷坑蒙拐骗的欺诈师。   “啊,那个花瓶,是传家宝么?也许我在柏林拍卖会上见过。”   “啊,这把椅子充满了年代感,我猜它……”   老板满头黑线地望着地上那堆花瓶碎片和那只缺了一条腿的凳子。这他妈全是他上周刚从地摊上买来的二手货,还是十块钱一堆的批发价来着。   “你小子是不是跟我有仇?”   真当混黑那个啥啥的都是傻子吗!抱着这堆垃圾去找人要钱,不被人家两棍子打断腿丢到河里喂鱼都不错了好么!   “没有,”周生郝一脸无辜地摇头,“我只是提供一点索赔的建议而已嘛。”   “……”老板深呼吸,连倒了三杯气泡水给他,无比慈爱地讲道,“喝吧喝吧,喝完快滚。”   妈的,和这帮小畜生多说两句话,真的能少活十年!   当兆平泽走过来的时候,店里客人散得差不多了,他一眼就看见不知为何好像很蛋疼的老板,和笑得没心没肺的周生郝。   他倒也没客气,要了杯扎啤,然后就坐下低头用手机打字。   周生郝觉得这人这辈子也用不着成家了,完全可以跟手机过到天荒地老。   “喂。”他刚坑完人,又占了便宜,故而心情不错。兆平泽不主动理他,他也没多计较,顺手点了根烟问,“抽不抽?”   兆平泽不抽。周生郝冲他轻轻吐了个烟圈,他倒也不躲,只是轻抬起眼皮瞧了瞧周生郝,又低下了头。   他坐姿很谨慎,只沾了一点点椅子边儿,大腿也微微有点打颤。   啧,果然还是被肏狠了。   周生郝找回一点平衡,心情更好些了。他就是这么情绪化的动物,毛一顺,嘴巴也没那么刻薄了,看起来笑眯眯的,格外和气格外好相处。   “我要喝这个。”   他指指兆平泽面前冒着泡的扎啤。   “给我尝一口。”   兆平泽打字的手顿了一下,看看他,没说话。   周生郝骑在吧台的转椅上,抬起腿抱着椅背,摇摇摆摆地在空中旋转了两圈,停下来道。   “给我尝一口嘛。”   他的语气罕见的绵软,甚至有点在撒娇的意思了。   兆平泽的眼皮跳了跳,半晌,他抬手抄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干了,一滴都没剩。   “……”周生郝气得空中360°转圈,“混账东西。”   他这下又不开心了,尾巴耷拉着,嘴角也耷拉着,闷头狠吸了一口烟。因为吸得太急,被呛到了,咳嗽了半天,原本惨白的脸涨得通红,还差点摔到地上。   兆平泽伸出手一抓,将他在空中扶稳了,又顺手把他手里的烟掐了丢进烟灰缸。   “别抽了。”   周生郝的心脏突突地跳了几下,还没说点什么,就被堵住了嘴。   兆平泽的吻总是很笨拙,像要打架似的。   他嘴里全是啤酒味。   周生郝这回是真的‘尝了一口’。   尝得他晕晕乎乎的,从头到脚都是木的。 第10章 boom·涂鸦外套   14.   “呃……”   收拾完杯子的酒吧老板,忍不住朝着吧台上的两个人咳嗽了几声。   这年头做个生意也太不容易了。 被砸店被讹诈,还要被迫看小年轻们秀恩爱。   虽说现在是2009年,嫦娥一号都飞太空了,人类都能上天入地了,但瞧见两个小伙子一会儿搂搂抱抱一会儿法式热吻还是够冲击三观的。   这一个是脑袋后面拖小辫儿,一个是裤子上全是烂窟窿,怪里怪气的俩人还居然凑一块腻歪上了,让中年老干部感觉画面格外的辣眼睛。   “就你们这些臭小子,一天天的不上学就算了,也不晓得学点好,你瞅这又……”   他话没说完,拖小辫儿的那个便扭头吐了一桌子。   “行我知道了,”老板已经无力吐槽,“你小子就他妈是个瘟神……”   周生郝不仅呕吐,还手脚抽搐,牙关打颤。   他一天都忙着拍摄没吃过饭,胃里没什么东西,尽是些酸水罢了。他的喉咙很痛,有种灼烧感,他的舌头发麻,鼻腔酸胀,耳朵里像是装进了一个震动模式的手机,那种嗡嗡嗡嗡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荡。   他短暂地失去视觉,耳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企图尖叫,但嗓子像被拽到了最长最长状态的皮筋,再用力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眼泪掉下来了,如此滚烫。世界沸腾了,白色的水汽扑面而来,使人无法再呼吸。刺痛感从鼻腔开始,蔓延到额头,蔓延到双耳……来了,来了,又开始了,那股腐烂的味道又找上了他!   不,他不畏惧,他不畏惧死亡,不畏惧生命的任何一种形态,断肢和死尸!人皮和白骨!奶酪里的蛆虫!悬挂着的腐肉!   眼前的世界放大缩小扭曲再放大,彩色的纸片一样的星星在空中飞舞。他的头顶像是被电钻打了无数个孔,又像是被成千上万只爬虫噬咬着,那剧烈的疼痛一旦开始便无休无止,他近乎癫狂地想象着将它在一瞬间摘下,如同气球一般狠狠地挤爆。   boom——   世界炸裂了,颅内的器官碎成千万片。   欢呼吧,世人戴着假面坐在观众席,将爆米花甩向天花板,等到红丝绒的幕布揭开,深蓝色灯光投射向舞台的刹那变幻至金色,就举起亮紫色的荧光棒。   还不够,还不够,他要捏爆它们,一团一团的脑细胞在虚空中像装满了水的安全套,不,那层包裹液体的外膜更柔软,更类似于吹胀的泡泡糖。他要攥紧拳,他要咬掉自己的手指,他要掰断每一根骨头。   食指被掰断的刹那应该是如何形态?它得绷紧,得绷紧,绷得胀痛,绷得指关节反向打弯,你不能够顺从它弯曲的方向——那是错误的做法,如果你那么操作,你的手指与手掌连接的那块部位传来的撕裂感会让你本能地放弃。你要绷紧,你要从手指的第二个关节开始——那是最好的受力点,你的左手半握拳虎口圈住右手食指,你的左手虎口的肌肉比右手虎口更柔软更松弛因为你的惯用手是右手,柔软的虎口包裹住指尖而拇指正抵在第二个指节下面,人们都懂杠杆原理,是的,这时你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用力,最关键的是你要够快——   “!”   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喊,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最能够体现人类力量差距的时候了。   如果抓住他手腕的人不够强悍有力,如果他的手臂肌肉强壮结实,那么他抓着他的手腕时会好像抓着一根实心铁棍一样,毫无办法。   可如果情况相反,他抓着他的手腕,便像抓着摇晃后充满气泡的500ml塑料瓶装可口可乐的中端,在用力的刹那,瓶盖会‘啪’地一声飞出去,白沫状的饮料会喷出去,而不管气泡炸开的声音是滋啦滋啦还是嘶嘶嘶,瓶子都会毫无悬念瘪下去…这个发生在饮料瓶上的现象反映在人体上面就不那么直观了,但依旧很快。一秒,或者说不到一秒,一切便该结束了。   “嘶……”   周生郝的左手脱了力,手掌甚至张不开,酸胀感让他的手指向内蜷缩,难以再伸直。   可恶。他又被绑住了么?又要开始了么?现在是……   他好像想起来了点什么。   很模糊,很朦胧。   从头部传来的疼痛感让他一头撞向桌角。   抽屉,保险箱,鉴定书,通知单,档案袋……   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歇斯底里?为什么浑身颤抖?   舞蹈教室,把杆,镜子,地板……一个吻?   谁,那是谁?谁的金发?谁在跳伦巴?谁在倒啤酒?   照片,日记本,纸条,香水,打火机……   在向谁告白?在向谁撒娇?在向谁索吻?   放映机,牛奶,注射器,电警棍,苹果糖,橡皮圈……   谁在说话?谁在摁着他?   好了,他看见她了,她搂着他,他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馥郁芬芳的苹果香。   秦姐。他说——我真的做不到,带我走吧。   她摇头,将皮筋解下来系在他的手腕上。   他情愿就这么结束。   “‘The war between heaven&hell depends on the choices we make,and those choices require sacrafice.”cogliostro的身体穿越巨大的银幕,嚷出那句台词,“That's the test!’”   世人摘下面具,所有的脸孔如幽灵般重叠在一起。   “That's the test!”   “That's the test!”   他知道了,这就是答案。   “That's the test.”   boom——   世界如一台重启的计算机。   只是换了张更高清的壁纸。   他最应该格式化的是自己无可救药的大脑。   他站在酒吧洗手间的镜子前,咬着手指的关节,眼神茫然。   “……”   他忘掉了,他真的忘掉他答应过什么了。他只记得有人将什么重要东西托付给了他。那似乎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一件事。   兆平泽出现在他身后,抱着件旧外套,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周生郝回头瞥了对方一眼。   兆平泽的左手还在滴血,右手的食指则不自然地弯折着。刚才他用左手垫了一下桌角,让周生郝的额头撞在自己掌心而不是桌子尖儿上,冲击力使得那尖儿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手背,血也便流了一手。不过比起右手来,左手的情况算不错的了。他的食指指骨大概是折了,已经没了知觉。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迅速,他来不及阻止周生郝的自残行为,只好先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手指伸过去作为替代。   “你刚才喊我什么?”周生郝忽然开口,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像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鬼,“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   兆平泽将旧外套抛到了他头上。   周生郝的脸被冰凉的外套的拉链弹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厚实的布料罩在他的头上,让他感觉很闷。   “哼,你还真喜欢用衣服蒙人脑袋啊。”   他没有掀开头上外套,而是顶着那件衣服哼哼唧唧地讲道。   “我又不是报亭的疯婆娘。”   兆平泽闻言像是愣了一下。   “嘁,那天我看见了。”周生郝的声音含糊极了,“你这人真是有毛病,跟那老女的哔哔个什么劲儿,蠢死了。你们这些整天无聊又多管闲事的家伙,就爱干这种没用的事……”   兆平泽的手机铃声响了。   “汪——汪汪——”   “我说了一千八百遍,让你把这个铃声换掉!”   “汪——汪汪汪——”   “……”被蒙着头的周生郝在黑暗中暴躁地抬手向半空一抓,拧开了水龙头,水柱哗地一声喷出来呲了他一身。他气冲冲地揭开外套,将布料揉成一团粗暴地蹭了蹭自己被淋湿的上身,然后感觉衣服夹层里好像有什么硬硬的、薄片状的东西。   【兆哥,陈老板和几个道友在家煲猪肉被点了。】   【折了几手?】   【五十个肉,还有些咱们场子卖的叶子。】   【……】   兆平泽闭上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头很痛。那头洗手池边的周生郝,还在抓着那条旧外套气呼呼地嚷个不停。   周生郝迎着灯光打量着手中的外套,越看越熟悉,这分明是他初中时的校服。当时学校发错了,给了他件超大号,他倒也没嫌弃——反正校服这玩意无论大小都是一样的丑,他就当披风天天裹着了,因为当时正值中二期,还自觉那模样很酷。   后来衣服去哪儿了?谁在乎呀。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件衣服了,但他认得自己留在上面的涂鸦。他画功了得,中学时连着出过三年的黑板报,他还为校刊画插图,为艺术节设计海报,在杂志上连载漫画……他的笔名是Spawn,美漫《再生侠》里的超级英雄,他迷那角色迷得得要死要活,连身上的校服都画着Spawn的全身像……   周生郝在那件画满乱七八糟图案的校服的某个角落,瞥见一行曾经的自己用油性笔写的小字,那笔迹太嚣张太有特色了,还带错别字,百分百是他亲笔所书,一点疑问都没有。   [大坏蛋兆平泽,偷亲郝郝,罪不可怒(恕)!他还用一箱可爱多发蓍(誓),说永远做郝郝的狗。03年X月X日]   许多个日夜过去,衣服上的涂鸦已经模糊,唯有那行小字无比清晰,连标点符号都未曾变过。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存在着,像一阵停不下的风。 第11章 西西弗斯·苏格拉底   15.   赵建明没想到礼拜六晚上九点的医院急诊能有这么多人。   “真不好意思大夫……”   他出了一脑门的汗,腋下的衬衫布料都已经湿透了。   “我这边一个学生,手伤着了,挺严重的,孩子家长也联系不上,您看这能不能快点……身份证?啊,这个……”   赵建明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好像犯了低血糖似的。   他岁数不大,婚也没结,脑袋顶上的头发却先背叛革命离他而去了,只剩下片光秃秃的头皮。   北中虽然是民办学校,但教师待遇还是不错的,哪怕比不上实验和N大附这群牛逼哄哄的重点,至少比隔壁三中还是要强得多——三中这两年太寒掺了,一直走下坡路,前几年北区人还都笑话北中是脏乱差一锅炖,现在的三中恐怕还比不上北中呢。   要说北中多有钱,那其实不至于,真大富大贵的小混蛋们都去念澳国际了,北中的大部分孩子顶多是中产家庭出身,也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无法无天。   可赵建明带班的时候还是挺累的。   学校一气儿把俩问题少年全塞到了他班上,搞得他血压一天到晚就没个稳定的时候。   一个是周生郝,十八岁还在念高一,档案上说是因病休学,但具体是什么病也没说清楚。他见到真人前,脑补的是个走路呼哧带喘的病秧子,当时还挺担心,这小孩要是身体太差,体育课可怎么办。结果刚在心里嘀咕两句,一个长发飘飘满身香味的小混蛋就哼着歌推门进来了,他打眼儿一看,五秒钟之内愣是没瞧出来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那时周生郝的头发长得直垂到腰上,烫了小卷儿,染了个紫毛,像个玩地下摇滚的,当时要是塞给他把吉他,估计他就能原地solo一曲了。   赵建明一瞅见周生郝的脸,就忍不住倒吸两口凉气,感觉鼻子和嘴都疼得不行。   周生郝在鼻梁的山根那块打了一对银鼻钉,一左一右;嘴上不但戴着个不知道是蛇还是剪刀形状的唇钉,下嘴唇还穿了枚在半空甩来甩去的银环。赵建明寻思这嘴就算了,山根那两边要是安了钉子该怎么做眼睛保健操?他记得那个啥,第二节 ‘按压睛明穴’好像就是按这来着……   后来在他苦口婆心地劝导下,才勉强劝得这小孩把脸上的钉子摘了,把头发剪了,把紫毛染回黑毛去。   周生郝也不是一点都不配合的样子,他那时看起来挺乖巧的,也不说话,就是单纯地冲人特别无辜地笑,那笑杀伤力实在太大了,让人莫名其妙地心就软了,觉得好像要求他做什么都是挺过分的事。   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长发是真的好看,那头发被打理得像件艺术品,稍微动一剪刀都给人一种在糟蹋东西的错觉。   所以后来赵建明看周生郝把染回黑色的头发剪得半长不短像个叛逆女学生似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再计较了,也没真逼着他剃成规章手册上的那种圆平头,再后来他头发又长了,长得快到肩膀开始扎小辫的时候,人们已经看习惯了,居然觉得没什么违和感。   大抵太过完美的事物,总是显得不真实,反而会招来人们的怀疑,人们是不会相信世上存在无暇的白璧,人们只会拿着放大镜去寻找漏洞。   人们更愿意去信任那些,优秀但也不乏存在一些小缺点小问题的东西。   周生郝就是这样的瑕疵品。   在北中这样的二三流学校,抱着‘不用太勉强只要有个学上就行’的念头混日子的学生是占大多数的,那些踏踏实实认真念书的孩子,远没有虽然成绩马马虎虎,但会玩会闹的孩子在校园里吃得开的。   比起学习来,大部分学生更在乎游戏和恋爱,更在乎吃穿打扮。至于大学——有二本读二本,有三本读三本,实在没得上就出国好了。他们对未来毫无忧虑,父母为他们准备了房车和工作,扫清了前路的障碍,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连思考都好像是多余。   周生郝显然很懂这点,他活泼开朗,热情洋溢,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很快就和身边的同龄人打成一片。他成绩不好也不坏,总在中上游徘徊,给人感觉既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也不是那种念起书来一窍不通的木头脑袋。   总的来讲,他实际上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一丝兴趣,他只是在顺应环境,竭尽全力地扮演一个不完美但受欢迎的角色。   他只要受欢迎就够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独立的人格,他只是个漂亮的空壳。   这个空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要许多许多的爱,许多许多的关注,他故意犯错误,故意示弱,哗众取宠的同时挖空心思地把感情算成一笔账,像在做生意,一分一毫都要计较,不把所有好的事物攥在手里那颗心就不踏实。   这是个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足够安全感的孩子。   赵建明把周生郝的座位安排到了讲台底下,确保他时刻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且平均每周都找周生郝谈一次心,然而效果甚微。   周生郝是真的油盐不进,不论说什么都只是笑着摆出一副在聆听的样子,但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压根就没把灌进耳朵里的话往心里装过。   至于学生家长——这都已经两个学期过去了,赵建明愣是从没见过人影,打电话也根本联系不上。就好像孩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跟父母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赵建明几乎都快要放弃了。很多人在干这行之前都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能做个传授真理的苏格拉底,到后来才发现他们不过是神话里那个可悲的西西弗斯。   他感觉自己每个礼拜都像在往山顶推石头,好不容易推上去了,喘口气的功夫石头又滚下来了。   真不是他多管闲事,而是他十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碰见过一个类似的学生。那时他在外省的公立学校教书,年轻又没什么经验,整天光忙着抓成绩就够焦头烂额的了,还真没把学生的心理问题当回事过,结果高三临毕业的时候,那学生浇汽油自焚了,一时间全省震惊,电视新闻频道连着十多天都在报道这件事。   那之后他就长教训了。像周生郝这种小孩,就是定时炸弹,哪怕平时看着越正常,也越不能够掉以轻心,得时时刻刻观察注意着,要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冷不丁地给你、给学校搞个大新闻出来。   赵建明有时真的感觉撑不下去。   教书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活例子了。他总觉得能拽住一个是一个,可干得越久他越发现,人的力量有时太渺小了,你拼尽全力想要把一棵长歪了的小树往正里扳,最后才意识到,那树早在十多年前就生在一块有毒的土壤上了,怎么治都没有用。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爱和期待下出生的。”秦璐总是温柔地将他的头按在她的胸前,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将孩子看做礼物。所以说,你已经尽力了……”   她总是能够理解他,宽慰他,给予他信心和动力。   直到那一天,大火带走了所有人的幸福,也包括他和她的那一份。   赵建明开始惧怕和医院有关的一切。   “喂,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呀?”X光室的小护士凶巴巴地冲坐在走廊椅子上的男人嚷着,“都喊你三遍过来取片儿了,没听见么?这么大一人,耳朵是白长的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听见……”   “真是的,都什么毛病。”小护士将文件袋塞给他,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嘟囔着,“爱要不要……”   赵建明尴尬地挠挠头,被呛得没啥话可说。他旁边靠着墙打盹的兆平泽刚醒过来,闻声皱着眉睁开眼睛。   兆平泽不光眼睛大,黑眼珠看起来也比白眼珠多一些,用迷信点的话讲,这是副天生聪明富贵的好面相。   只是那眼神太阴郁了,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有时会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   兆平泽盯着那小护士,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便松开眉毛,没了兴趣。   他嘴巴动了动,刚摆出‘傻子’这个口型,便被人轻拍了下脑袋。   “咳,别这么说话,不、不好。”   “……”   赵建明被盯得心里有点发憷,顿感前一秒的自己真是手贱加嘴贱,还是硬着头皮用教导小学生的语气讲道。   “老师知道的,这个…这个别人不礼貌,的确是别人的不对,但咱们自己不能够不讲文明是不是?这这就好比……狗咬你一口,你不能咬回去对、对吧……”   不,好像不对,一般人被狗咬应该不会咬回去,但兆平泽可还真不好说。   如果说赵建明眼中问题少年之一的周生郝是颗定时炸弹,那问题少年之二的兆平泽就是个……行走的火葬场。 第12章 录音·南瓜粥   16.   北中一年的学费是两万八。   再算上伙食书本保险和各种乱七八糟的费用,学校每年要从每个学生家长那里收走三万块,比09年北区很多工薪家庭的年收入还要多。   而兆平泽在北中呆了快四年。期间很少有人想过一个问题——是在谁为他支付着如此贵的学费?   没人问,也没人答,一切事情都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赵建明作为班主任,班里每个学生的档案都是在他眼前过了一遍的。   而兆平泽的档案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没读过小学,没读过初中,没有中学毕业证,没有中考成绩……什么都没有,像个没存在过的人。   他没有家庭住址,没有联系方式。他的户口是集体户口,上面找不到父母的名字,一搜才知道是外省的某所快倒闭了的福利机构。   他可能连出生年月日和血型都是乱编的。   上学期初赵建明刚带班的时候,一问起这个学生,同事就直摇头。   “你别管了。”他们说,“没什么可管的,那小子没救了的。”   他们那语气,就好像在形容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可当赵建明带着满手是血的兆平泽来到医院,挂号、拍片、化验、包扎……忙活完这一大圈,最后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的时候,他早忘了传闻中的兆平泽是个多无可救药的小混子。   兆平泽一直很安静,不吭声,连呼吸都很轻。   有那么一瞬间人们甚至会觉得往日听到的那些传言都是假的,这只是个性格孤僻些的小男孩而已。   他只有在手指打石膏的时候,皱着脸,看起来有些不情愿。   “怎么了?”赵建明问。   “干活。”兆平泽显得有些抵触,“不方便。”   赵建明忍了几秒,把‘干什么活’咽回了肚子里,问道。   “那你平时都是怎么处理的……”   “掰回去,涂点药。”   “不上医院么?”   “你很有钱?”兆平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了赵建明一眼,仿佛在说‘你在逗我玩么’。   赵建明一时语塞,有点问不下去了。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再度开口。   “老师还有点事情想问你……”   兆平泽看起来对赵建明要说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他此刻好像有点冷,抖着肩打了个寒颤,右手除了受伤的食指在外面,其他的四根手指都塞在裤兜里。   “那个,”赵建明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静,但如果人们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嗓音还是有些颤抖,“05年年末,咱们学校不是着过一次火么?那个时候你是在学校的吧?你可以跟老师讲讲么?”   “……”兆平泽的双眼还是很空洞很无神的样子,像是没听懂这个问题。过了两三秒,他才慢吞吞地道,“讲什么?”   而在他那脏兮兮的牛仔裤的裤兜里,装着显示着‘通话中’的手机。   兆平泽塞在裤兜里的四根手指牢牢地捏着它。   “是这样子,”赵建明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老师有个朋友家的孩子,当时读高三么,那次事故她没逃出来,就……家里人一直都挺受打击的。老师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05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年,那时在北中念书的学生也都已经毕业了,经历了那场事故且还能在校园里见到的人,便只剩下兆平泽这个读了四年高中还没毕得了业的问题少年了。   赵建明紧张兮兮地盯着兆平泽。   兆平泽却好像始终没跟他在一个频道上似的,神情也十分的迷惑。   “什么朋友?”   “咳…这个不是重点。老师是说……”   兆平泽仿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得出结论。   “‘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   传说中的‘无中生友’?   “不是,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赵建明意识到自己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非常哀伤地捂着自己的秃头解释道,“这个,咳,老师虽然头发少了点,但今年也才三十出头,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兆平泽一脸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老男人。   半晌,他消化完这个事实,然后认真地指指脑袋,补了一记狠刀。   “你假发掉毛了?”   “……”赵建明感觉这天好像没法聊了。   医院两百米外的小便利店旁,周生郝握着开了免提的手机,听着这对话,笑得弯下了腰。   他边笑边踢了一脚旁边的树,枝头的几只小麻雀被惊得扑腾着翅膀四散开来。   这小畜生祸害完麻雀还不够,他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竟像个猴子似的蹿上了树。   树上的鸟和虫子如果会说人话,估计早就问候他全家八百回了。   “嚎什么嚎?叫什么叫?”他笑嘻嘻地口出暴言,“老子一会儿把你们全都串成串,烤糊了喂我干爸爸吃。”   鸟:“……”   虫子:“……”   社会社会,惹不起惹不起。   树立完威信的周生郝满意地点点头,从塑料袋里掏出便利店买的南瓜粥,他肚子空空,胃还刚吐完,难受得不行,只能喝点这玩意补充体力。   他‘吧嗒’一下把吸管插进塑料软杯里,嘬了一口,没嘬上来,粥太稠太黏糊,里面还带着不知道是坚果还是燕麦的颗粒物,吸管又有点细,导致他吸了半天,都快吸缺氧了愣是没喝到半口。   当兆平泽找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见周生郝骑在树上正跟手里的粥较劲。   妈的,太过分了,周生郝因饥饿而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嘀咕着,这他妈就算是根屌,这半天也早该让他吸射了,区区一杯破粥,居然也敢这么欺负他,简直没天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冷不丁‘叽咕’一声,一大口粥涌进了他嘴里。   周生郝‘嗷’地一声像被踩了尾巴似的,伸长了舌头一脸痛苦的神情。   艹,烫死了!   他气得恨不得把这破粥扔掉。   刚才被他吓跑的几只小麻雀此刻又飞回来了,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像在嘲笑他似的。   “哼,怎么着?都有意见?又开上会了?”周生郝恶声恶气地回击道,“都听好了,老子出门在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兆平泽!有本事去告老子呀?不然……”   他还没想出来‘不然’后面该接什么,就和树下不知道站了多久的兆平泽打了个照面。   “不然……这个……哈哈哈!诶呦!”   这小畜生就卡壳了两秒钟,便立马又脸不红心不跳地朝着兆平泽挥挥手。   “快,爸爸,抱你的好儿子下来。” 第13章 apomorphine   17.   大部分劳动着的北区人民其实没什么夜生活,凌晨一点钟,马路上便很安静了。   越往北走,越靠近堇色大道的地方,会越热闹。而相反越朝南,周遭的环境便越清冷,越寂静。   周生郝骑着兆平泽的摩托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指望能碰上那么一两家卖宵夜的店,但转来转去也没什么收获。   兆平泽的人和车都一样稳当,之前周生郝常常坐在后座上,靠着兆平泽的后背打盹。但现在兆平泽的手裹得像个粽子,就只能让周生郝来开了。   周生郝的车技相当烂,开得稍微快点,便可达到晕死人不偿命的效果。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后座被人们称为‘死亡后座’,那要升天的眩晕感,真的是谁坐谁知道。   兆平泽果断选择跳下来跟在旁边走。   周生郝对自己的烂车技毫无自知之明,还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   “为什么?”兆平泽忽然问。   “什么为什么?”周生郝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一眼。   “吐。”兆平泽说。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周生郝无来由地感觉很烦,语气也有些敷衍,“管你什么事,你……喂!”   兆平泽拦在了车头前,如果周生郝再晚刹车那么一两秒,可能就要撞上去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吐?”   兆平泽盯着周生郝的眼睛,重复了一遍问题。   “为什么要那个姓赵的带我去医院,为什么要我套他的话?你在查什么?林童童一家和你什么关系?”   周生郝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   在酒吧的时候,他先发制人用一串问题堵住了这家伙的嘴,目的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糊弄过去。   可没想到现在还是被看穿了。   兆平泽一点都不好糊弄。很多人总觉得,四肢发达的人必然头脑简单,然而事实证明那结论太绝对了。   周生郝很讨厌这样的情况。   无论兆平泽平日里表现得多像个傻乎乎的工具人,都不代表他就真的是个傻子。这家伙只是个傲慢的混蛋而已,明明看穿了所有人的把戏,却偏偏还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听过厌恶疗法么?”   周生郝抬起手臂,又将手腕上的皮筋和疤痕在兆平泽的眼前晃了晃。   “‘对抗性条件反射’,他们矫正性取向的绝佳方法。”   那条疤痕不是仅仅在手腕的内侧,而是环绕着整个手腕整整一圈。   这不是割腕留下的,不是的。   他从未真正寻过死路。   他只是将塑料餐具碎片含在嘴里,藏在舌头底下。当他们将他束缚在铁床上的时候,用碎片将被紧紧拷着的手腕上的皮肉削掉了整整一圈,才将那只手从中挣脱出来。可惜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他。   “阿扑吗啡——就是‘催吐剂’啦。每天一针,效果非常好,到最后,只要一看见衣服穿得少点的男人就恶心的想吐呢。”   他再也吃不下东西了,再美味的食物也激不起他一点食欲来。   他总是吐,总是吐,原本健康的胃也被折磨得不堪重负。他用了快三年的时间去恢复,一点点地让自己由‘巴甫洛夫的狗’重新做回完整的人。   兆平泽错愕地看着他。   “嘿,那么惊讶干什么?”周生郝歪着头,笑了一下,“不是你害我的么?如果不是你,我他妈又怎么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变态?”   周生郝并不是那种心智早熟的小孩。   郝知敏将他养成了无法无天的小混蛋之后,便自此放任不管了。   他从此再没什么长大过,他的心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停留在幼儿阶段。当同龄人步入青春期的时候,他还是个只知道吃喝玩的小傻子。   喜欢这么一个不开窍的漂亮蠢货,是件痛苦的事情。你无论对他多好,多么直白的表达感情,他也依然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体发育了,大脑却一直掉队。他不懂喜欢,只懂欲望,他只有兽性,毫无人性,,他遵从生理本能,但从不主动思考,他学会了躲在被子里打手枪,但脑子里永远是一片空白。   那时他上初中,某天午后的风吹得他挑染过的长发飘起来,他非常惬意地靠在树下,听着叶子沙沙作响。兆平泽半跪在他的面前,捧着他的手,在为他涂指甲油。   他爱美,且将追求美视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兆平泽为他涂到一半,忍不住吻了一下他被阳光晒得粉粉的手背。   周生郝‘嗷’地叫了一声,觉得那只手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他随手扇了那家伙一个耳光,骂道。   “你病呀?”   兆平泽好像真的有病,病得周生郝都有些怕了。   周生郝被他缠上了,无论走到哪里,他总能逮到机会吻他或者对他动手动脚。   他还总偷他的校服,捡他喝过的饮料盒子……有那么一次,他认真地宣称要把他的名字纹到身上。   周生郝气急败坏地将易拉罐里的冰汽水浇了他一头,告诉他想都别想。   兆平泽浑身被浇得湿漉漉的,他盯着周生郝半晌,没说话,但神情有点受伤。他将湿衬衣脱下来,拿到水池边冲了起来。   周生郝瞥见他赤裸的上身,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脸颊也没来由地发烫。   完了,他绝望地想,他也病了,他被变态传染了。 第14章 锚点·恶犬   18.   周生郝不能够完全信任记忆。   “也许你终究会忘记这一切。”林童童告诉他,“你会忘记痛苦,也会忘记真相。如果你的大脑是存放记忆的宫殿,那到最后他们会毁了所有的建筑,只留给你一片废墟。你必须学会放弃,你要改变你的思维,你要把一片叶子藏进一座森林里,你要把一滴水放进一条长河里,让它们共同奔向海。”   ——你的记忆是一片流动的海,在航行的过程中,留下无数个锚点,锚点帮助你在回溯时间的刹那,找回被遗忘的信息。   锚点可以是一件物品,一段音乐,一种气味,一个问题……甚至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选择锚点的,他不记得都他选择了哪些事物作为锚点。锚点是触发他记忆的工具,是读取存档的按钮。   兆平泽的脸是一个锚点,掺着啤酒味的吻是一个锚点,被涂鸦的校服是一个锚点,它们激活的记忆都令人战栗不安,几乎让周生郝怀疑那画面是否是已发生过的真实。   “算了,反正我都不记得了。”他摆摆手,“你再废话就可以滚啦。别再来烦我了,还嫌祸害得不够么?”   “不。”兆平泽依然站在车头前,没有要让步的意思。他就立在那里,像匹丛林里的孤狼。   夜晚的风像幽灵似的,就这么悄声无息地钻进领口,钻进袖口,吹得人凉飕飕的,满身的鸡皮疙瘩直冒头。   “哼,别太自以为是,”周生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强撑着反驳道,“离了你,我好好的。”   兆平泽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神情有些不屑。   周生郝没躲开——他躲也躲不开的,他骑在摩托车的车座上,上身比下身短很多,此刻坐着比站着显得矮很多。兆平泽抬手将他的上身向后摁,他的腰很软,可以一直向后弯折到底,总之他就这么被牢牢地按在车座上,动弹不得。   他就这么在一瞬之间失去了重心,并且本能地感到慌乱,两条腿忙紧紧夹住车身,以试图找回一点安全感。   兆平泽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很快便扳开了他的腿。他还没有来得及多挣扎两下,便被兆平泽在空中掰成了一字马。   现在,周生郝的两腿悬空了,唯一的支撑点便是兆平泽摁在他身上的那只手。他的后背挨着车座,半个身体却在空中,他随时可能摔下来——如果兆平泽撒手的话。   周生郝当然是学不会审时度势的,他明知这时候开口骂人不明智,依然忍不住发表些刺激人的恶言恶语。   兆平泽挑着眉毛听了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肩膀。周生郝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等到兆平泽俯身将脸埋到他胯下的时候,他才算懂了,气得直翻白眼。   他就这么不服输地在空中坚持了半天,还是没撑住,非常不情愿地将一条腿搭到了兆平泽的肩膀上。   安全,真的很安全。兆平泽像棵树似的,很稳,很牢靠,他可以像藤似的缠他身上,一点都不用担心会掉下来。   周生郝不甘心地攥了攥拳,最后还是认命似的将另一条腿也搭了上去。头顶的路灯照得他眯起眼睛,他盯着墨色的天空,觉得世界大概是疯了。   凌晨一点钟的马路边,他躺在摩托车上,被这么个他一直没当回事的混蛋摁着口交。   太他妈荒诞了,像做梦似的。   可这算什么呢?这要算强暴吧,算的吧?他有些无力地抬起胳膊挡着脸想,这一点不公平,他不想做的,他只是抵抗不了。   可他又莫名地怠惰,不想动弹,也不想把腿从兆平泽的肩上放下来。他知道自己惹上疯子了,可他又想看看这疯子究竟还能多疯。   他想通了一件事——他一直搞错了,他没有看见蝴蝶,从没有。兆平泽是只蛾子,会扑火的那种。   这只会扑火的蛾子站在路灯旁,将他的腿放下来,然后退后两步,兴奋地冲着他脱衣服,像主动献祭的贡品。   他对他顶礼膜拜,同时又不屑一顾。他盯着他,盯着这个浅薄无知坏脾气的小少爷,深知他不过是个没脑子的、恋父情结作祟的小骚货,可就是这么个蹩脚的二流货色,令他爱到无法自拔。   周生郝扇了兆平泽一耳光,他讨厌他看他的眼神。   兆平泽却像是入了魔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周生郝泛红的脸庞。   果然,周生郝闭上眼睛想,他当初赶这混蛋玩意走是对的。   初中的时候,兆平泽就是这样疯的。   他每天上学都得防着被这变态骚扰,那时兆平泽已经长得比他高了,他打也打不过,轰也轰不走,只得兜里时刻揣着瓶辣椒水。   兆平泽看他的眼神赤裸裸的,像要活吞了他似的。   他害怕了,不敢再让这变态近身,只好使唤他干点别的什么事儿。   刘东他哥和那几个总爱开他玩笑的同学,就是那时被搞退学的。他开始只是让兆平泽去教训教训这伙人,但没想到兆平泽更狠,直接让他们滚蛋了。   他不知道兆平泽干了什么,总之那些他讨厌的人就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   兆平泽像条忠心耿耿的狗,让咬谁就咬谁,咬到最后,周生郝的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这条恶犬。   周生郝这才意识到这家伙在耍什么把戏,他被孤立了,从前他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票狐朋狗友,后来除了兆平泽之外,他再没得选。   更恐怖的是,周生郝有时会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第15章 沸腾·翻锅   更恐怖的是,周生郝有时会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时他已经被惯坏了,习惯了兆平泽的无底线的讨好与迎合,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他被宠出了一身的坏毛病,也只有兆平泽受得了他。   这一切都像温水煮青蛙似的。最开始的时候,兆平泽只是亲他手背一下,他便觉得别扭,后来的日子里他陆陆续续地被亲了脸和脖子,被亲了耳垂和鼻尖,他渐渐习惯了,隐隐觉得没那么别扭了,再后来兆平泽亲他嘴唇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以他的心智,还是判断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他只是简单粗暴地认为,自己是被变态传染了,没有看出来变态是多么的心思深沉。   正如同他弯得一塌糊涂,却一点不晓得,不知不觉地在床底下攒了一沓裸男杂志,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只是纯粹的欣赏,毕竟他身边没有一个寻常伙伴,只得凭借推断,以己度人地认为同龄人都是如此。   他迷恋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老男人,他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是他的拉丁舞教练,他记不得名字了,只记得那是个金发的俄罗斯人,虎背熊腰,年纪大得不止可以给他当爹,当爷爷都凑合可以了。   可当他看见那老男人在舞池跳起伦巴的时候,心便砰砰跳。他写纸条,写日记,送对方香水和打火机。   他撒娇,他告白,他索吻……可惜一切努力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人家从头到尾都只当他是个小毛孩。   周生郝品尝到了挫败感,沮丧地一个人在舞蹈室里撒泼打滚。   兆平泽便像个幽灵似的出现了,还带着一身的酒气。   周生郝嫌弃他身上那股啤酒味,想赶他走,可兆平泽的双手跟铁钳似的,抓住他不放。   他叫他滚,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贴过来。   “他不喜欢你吧?死心了吧?”兆平泽看起来醉醺醺的,“那个不识抬举的老王八蛋,我明天……就……替你……揍死他……”   “关你什么事!”周生郝被戳到痛处,神情有些受伤地吼道,“死变态,滚——”   兆平泽没滚,他被吼得半边身子一震,然后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指着周生郝的鼻子。   “小畜生。”   他喝多了,满身的混劲儿,此刻竟是一把将周生郝举了起来。   周生郝扑腾着两条腿踹他,没踹中。兆平泽将他放到舞蹈室的木把杆上,又将他两条腿扳开折叠成了M形。周生郝被摆弄得炸了毛,气得像抡拳揍人,但又不敢,兆平泽皮糙肉厚的,砸上几拳估计都没事,他可不一样,这要是摔到地上,摔出个好歹来可就惨了。   兆平泽指指肩膀,周生郝没领会他的意思,于是兆平泽又将他往高里举了举,还像耍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屁股。感觉到身体悬空的周生郝慌得不行,这才下意识地将两条腿搭到了兆平泽的肩膀上。   这下周生郝就算是整个人都挂在兆平泽的身上了,他还暂时没意识过来这姿势有多羞耻,而是先惶惶然地担心兆平泽再一犯浑把他从他身上甩下去,故而本能地夹紧了双腿,感觉手脚一阵冰凉,浑身直冒冷汗。   “怕了?”兆平泽醉眼朦胧地望着他,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朝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小骚货,早这么听话多好。”   “你他妈先放老子下来。”周生郝不自在地扭过头,“别发疯。”   “叫爸爸。”兆平泽笑着看他,“爸爸就放你下来。”   “你有病!”周生郝忍不住大骂,骂到一半被堵住了嘴。   兆平泽的吻笨拙又暴力。   周生郝发觉一件令他脊背发凉的事——他居然不觉得讨厌,兆平泽做的任何事,他都潜移默化地接受了。   此刻他的姿势,真像那只被煮死的青蛙。   “你硬了,”兆平泽摸摸他胯下,“你知道要怎么办么?”   “……”周生郝一脸茫然,任由兆平泽在他耳边临时传授他一点性教育,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感觉三观快被颠覆了,不禁恼怒地盯着对方,“恶心!”   “嗯。”兆平泽点头,“恶心呀。”   “不对,不对,”周生郝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平生头一次怀疑起自己来,“不是这样的,我、我才不是那种变态,我没有……我要回家……”   “你是呀,”兆平泽痴笑起来,“你硬了,你冲着变态都能硬,你就是这么个饥渴的小骚货啊。回家?你爸爸知道你喜欢男人吗?你爸爸知道以后还会认你吗?嗯?他会把你赶出去的吧?”   “不、不会!”周生郝的脸色变得惨白,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贱货!别他妈胡说八道!”   “怎么不会呢?”兆平泽不光呼吸里带着酒气,连嗓音里也带有种迷醉感,“反正你又不是他亲生的……你不是早见过鉴定书的么……”   在听见‘鉴定’的刹那,周生郝脑子里那根弦彻底崩了了,像个溺了水的受难者,双手无力地在空中抓了一把,却一无所获。   “他本来就不喜欢你,要是知道你是个变态,一定更讨厌你了吧?没人要你的,没人喜欢你的,谁都不想和你在一起。”兆平泽摸摸他被泪水糊得湿漉漉的脸,亲了亲他,“只有我啊,只有我,只有我……懂了吧?你回不去了,你得跟着我,我给你做爸爸好不好?我要去X城了,我很厉害的……喏,你看。”   醉醺醺的他终于在此刻流露出一点少年心性,像孩子似的炫耀着,将一张录取通知书在周生郝的面前晃了晃,大笑着承诺道。   “我有钱啦,他们答应给我好多钱呢,我肯定能养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我走吧,跟我去X城——”   飞蛾扑上了那团烈火。哪怕明知道会粉身碎骨,依然将这一生最纯粹的爱交付了出去。   许是那爱太疯狂,太浓重,致使得那飞蛾还未扇断翅膀,烈火便先怯了。   周生郝一拳砸在舞蹈室的玻璃镜上,将最大的那块碎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颤抖着朝那醉了酒的疯子喊道。   “滚。你他妈以后再敢跑到我跟前发疯,我立马死给你瞧瞧,听见没有?离我远点,别招惹我,永远别让我看见你!”   那年,那疯子终于被他赶跑了,还带走了他的校服。   -------------------- 正文完结之后,这里会出一个β世界的番外,是讲述郝郝答应跟小兆去X省的故事。 第16章 锁链·风   19.   兆平泽真的是那种越长越好看的典型。   周生郝记得几年前他赶他走的时候,他还是副怪模样,头发乱蓬蓬,牙也没长齐,眼睛就像俩强塞进去的大玻璃球似的。   哦,那时兆平泽还戴着一副透明胶带缠过好几圈的黑框眼镜,周生郝光想想就快萎了,天哪,黑框眼镜。   “喂,你那丑不拉几的破烂眼镜呢?”   衣冠整齐的周生郝懒洋洋地靠着路灯,面前是脱得一丝不挂的兆平泽。   真是绝了,这是在大马路旁,虽说一个人也没有,但还是够疯的。   “扔了。”兆平泽跪坐在地上,昏黄的灯光将他肌肉的线条照得非常有质感,“用不上。”   还真爱扔东西。周生郝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兆平泽有多疯?他疯得不光敢在大马路旁脱衣服,还直接把衣服甩进垃圾桶去了,一点没在意之后该怎么回去。周生郝觉得这家伙可能真有点暴露狂潜质,记忆中他好像就没有好好穿过衣服。   “这是几?”周生郝比划了个手指。   “……”兆平泽虽然有点被侮辱智力的感觉,但还是很老实地回答,“三。”   “哼,明明看得见嘛。”周生郝撇撇嘴,抓起兆平泽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用手指去掀他的眼皮,“你他妈根本不近视。”   兆平泽看起来很想解释下,但周生郝这小畜生从来就学不会不听人话,只知道由着性子胡搅蛮缠,说也算是白说。   周生郝不喜欢兆平泽主动为他口交,他喜欢拽着兆平泽的头发,把他当成个没有生命的飞机杯似的,狠狠地搞他的嘴。他不知道兆平泽是天生泪腺发达还是怎么回事,他每次折腾他都能把他折腾哭,那感觉蛮奇怪的,这婊子明明力气大得像头牛,却偏偏一副反抗不了的样子,眼泪掉个没完没了。   他最烦他哭,他越哭他心情越暴躁,越有种破坏欲。   兆平泽的眼泪像某种标志,某种符号,某种周生郝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你哭什么呀?”周生郝捏捏他的下巴,“我怎么着你了?我还没搞呢——有那么爽么?”   兆平泽抬眸,他的确长了双大眼睛,但应该是微微有那么一点眼睑下垂,平日里黑眼珠总是露不全乎,显得眼神格外迷离,此刻那眼睛沾了泪,湿漉漉的,竟像是与人调情似的。   从前他头发是剃得很短的,像蹲监狱的犯人。短有短的好处,与人动手时方便,不至于打着打着被人从背后薅着头发落了下风。   但后来还是长了,没再剪,因为知道周生郝爱抓爱拽,就不弄那么短了。   其实这样挺危险的。包括他的手,他是靠拳头吃饭的,伤哪儿都不该伤着手,况且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好几个为他们场子供货的大老板都被点进了局子,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可他只消瞥见周生郝那张脸,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亡命徒不该有心的,有心的人活不下去。   周生郝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手里拎着兆平泽锁摩托车的铁链子,像栓狗似的,把赤裸的兆平泽栓到了路灯底下。   “好狗。”   他笑着拍拍兆平泽的脑袋,转过身去。   “我走啦。”   兆平泽跪趴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没吭声。   “害不害怕?”周生郝对这平静的反应不满意,“我真要走啦。”   他觉得手心发烫,他看着兆平泽赤裸的身体,觉得那摸上去应该很冰很凉,于是他先是习惯性地揉捏他泛红的耳垂,而后他又去摸他缠了锁链的脖颈和双肩,他的双手卡在他的喉咙处,拇指时轻时重地蹭着他滚动的喉结。   兆平泽便抬头看他,还是那个调情的眼神,湿漉漉的,水蒙蒙的。   周生郝忽然有点兴奋,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他第一次内心没觉得那么暴躁,第一次想索求点什么更真实的东西。他偏过头用兆平泽的鼻子和软软的嘴唇,去蹭自己右侧的脸颊和耳朵,又慢慢向下蹭到自己的脖子、肩膀和后背。   “你抱一下我。”   他转过身盘腿坐下来,噘着嘴看了一眼兆平泽,后者闻言伸出双臂从他背后环抱住他。   “嗯,嗯…不对,紧一点,啊,好。”   周生郝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后背靠在兆平泽的腹肌上。   “哇……”   这时天好像没那么冷了,黑暗里风很轻很轻的吹着,卷起发丝,掀起衣角。   周生郝觉得世界很静。   那些嘈杂的,沸腾的,喧闹的,都原因不明地停息了下来。   静到他愿意死在这一刻。   “喂,”周生郝咬碎了嘴里的糖果,仰头朝兆平泽喃喃了一句,“你弄死我吧……”   杀掉他,杀掉蝴蝶,锁进玻璃柜里。   他会赦免他的原罪,赦免他的大胆,赦免他的狂妄,赦免他的心机和算计。   --------------------   备注:本来是想写一场激烈的户外车,各种元素也都到位了,但落笔时一切忽然静下来了,很奇异。 第17章 BORDER COLLIE   20.   生活很狗的一点在于,它会把一切人们眼中可看成惊世骇俗的片段,淡化为平凡日常的一块碎片。   当五月快剩下尾巴的时候,周生郝都快忘了他在马路边的那晚都干了些什么了。   也许他是玩得狠了点,导致那次之后的礼拜一兆平泽很罕见地一整天都没出现在学校。   周生郝毫无自知,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点开手机的加密相册,只见那晚最后满身精液的兆平泽像条死狗似的被锁链栓在路灯底下,还塞着根从附近的无人售卖机买来的狗尾巴形状的按摩棒。   路边货就是不行。周生郝摁下开关才十几分钟的样子,那玩意就好像没电了,兆平泽那阵子大概是疯得上头了,像磕了药似的,呜咽着晃动着身体,把脖子上的锁链甩得丁零当啷直响。   周生郝怕他真的挣脱了,又不知道要发什么神经,忙踹他两脚,叫他老实点。哪知道这家伙像是被踩得得了趣,又汪汪叫个不停,还有点要舔他鞋子的意思。   “贱货。”   他骂道,多踩了几脚。兆平泽身上比脸和脖子还要白些,鞋印拓在上面竟有种诡异的,艺术品似的感觉。   周生郝来了兴致,像作画似的,把兆平泽的身体当成了张画纸。他的鞋底冰凉,而兆平泽的身体滚烫发热,他不知道对方被踩得多舒服,只觉得这番操作格外有趣。   “喂,躺平点。”   他愉快地命令道,像跳舞似的踮起脚,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花纹。兆平泽喘息着,咽了会口水,抬手想摸摸那脚腕。   “把你的狗爪拿开。”   周生郝可不爱让他瞎碰。他抬脚去踏他的胸肌,用脚尖磨蹭了一会儿他的乳尖,直磨得破了皮,又一路向下去踩他勃起的阴茎。   兆平泽那玩意真的能称得上巨物了,周生郝每每瞧见都下意识地捂眼睛,感觉像是乱入到了什么GV片场。   他还真得庆幸兆平泽是个浪得没边的纯0,不然就这尺寸,绝对能把人搞到脱肛。   “转过去,”周生郝倒抽了口冷气,感觉一阵胃疼,“看见你那破屌老子就他妈要吐。”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望见裸露的躯体,望见毫无遮掩的器官,眼前便条件反射地跳出种种扭曲的、堪称精神污染的画面,那些滴着血的断肢和泡烂了的死尸,那些活剥下来的人皮,那些原野上白花花的骸骨,那些奶酪里蠕动的蛆虫,那些悬挂着的腐肉……   他们将他束缚在那把椅子上,用仪器撑开他的眼皮。   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男性的影像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潜意识里最喜欢其中一张图片,是亚裔男人,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对着镜头,衣衫半解,看起来格外诱人……他脑子里刚生出一点绮念,下一秒他们就立刻换了张血肉模糊的车祸现场的照片给他看。   他吐了。   他们告诉他,这是第一个疗程,他会适应的。   把糖和药混在一起,让孩子们记住药的苦,再也不敢吃糖。   “汪——”   兆平泽忽然叫了一声。   他是真的像条狗,边牧一类的,精力旺盛,心思多得吓人。   得时刻提防着他和他那些小心机,不然便不是人遛狗,而是狗遛主人了。   周生郝不知道被兆平泽的脸蹭过多少次裤裆了。   兆平泽不喜欢道具,他沉溺肉体的接触。   可周生郝很少有兴趣真枪实弹的搞上一场。   每次勃起,都无可避免地令人回忆起被电击的感觉。   他总和他被矫正的身体作斗争,他死也不相信人会被精神阉割到那种程度。他一次次地直面恐惧,越恶心越想吐,也越要靠近越要接触,这也正是他经历每一次性事时都要拍照和录像在事后并反复观看的目的,并非恶趣味,他只是在脱敏,他只是在尝试着重新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存在。   但他的确是难以从肉体的碰撞中得到太多生理上的快感了。   他只是不停地用手或者道具折腾对方,换取一点心灵的愉悦。   他望见对方片刻沉沦的模样,像望见虚无缥缈的爱。   瞧,他跪坐在你的面前,为你而喘息,为你而呻吟,为你而惊呼……你得到了真实,你得到了爱。   “你给我好好的记住啊……”周生郝抓着兆平泽的发丝,如同过去的许多次那般,在被电击的战栗记忆中艰难地勃起,机械地肏干着面前的人,他贴着他的耳朵梦呓似的呢喃着,声音带着点哭腔,“你爽的时候,我可疼得很,你他妈最好别欺负我,别欺负我……我疼,你得对我好点,听见没有?你这欠干的婊子,夹紧点。”   他说着,眼泪不受控地滑下来,他松开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又去拽兆平泽的头发——他也许迟早得给这家伙薅秃了,但他又不是那么在乎。   他还是手痒,想扇兆平泽几耳光,可后入这姿势就这点不好,兆平泽背对着他,他打不着。他只好朝着他的后脖颈上咬了一大口,又抬手狠扇他的屁股,当然这纯粹是白费劲,他除了手疼之外没什么收获。他又向前伸了伸手,摸到了兆平泽那赛活驴的玩意。   啧啧……他除了惊叹还是惊叹,手指摩挲了半晌,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兆平泽有多高多壮么?没有,周生郝一米七三,兆平泽比他略微高那么一点点,那一米七五也就撑死了。   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周生郝还没想明白,就被冷不丁射了一手。   “舔。”   他不愉快地把手伸到兆平泽嘴边,后者大概是没从射精的快感中抽离过来,神情还很迷蒙。   周生郝眯了眯眼睛,收回手,嗤笑一声,自轻自贱似的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沾满精液的手指。   兆平泽扭头正瞥见这幕,霎时间惊愕得清醒过来,想阻止却来不及,只得望着周生郝仰着脖子,十分情色地将手指含进嘴里。   他微蹙着眉毛,边卷着舌头将手掌上黏糊糊的精液一点一点地舔干净,边欣赏兆平泽脸上痛苦怜惜又带着些许羞耻的纠结表情。   是的,他总能找到折磨对方的办法,他就是这么恶毒而有天赋。他不爱一切人和物,故而无所畏惧,无往不利。   “贱货,”他冲兆平泽冷笑,“你最好长点耳朵,除非你想下回直接射我嘴里……”   兆平泽慌得一个激灵,伸出手臂想要去抱他,同时拼命地摇头,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   “不要,不要。”   “不要吗?”周生郝耸耸肩,用食指摩擦了一下自己还沾着些许精液的嘴唇,自嘲似的笑了笑,“你好厉害呢,我哪反抗得过,你怕不是要干死我。算了,反正你这人就是这么讨厌,总让我疼,我都习惯了。”   兆平泽像被鞭打的狗,呜咽着垂下脑袋,一脸忏悔的神情,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   这回,周生郝总算握住了那条锁链。   喏,这才是训狗的正确姿势。   他恶毒地大笑,快活又满足。   “诶,你说如果有人路过怎么办?”   他边兴奋地肏干着他边问。   “你这个贱货当然无所谓啦,可我会不会被一块当成怪物呀?”   兆平泽被这话激得哆嗦起来。   “怎么,又爽啦?”周生郝摁着他的脑袋,“就那么喜欢被人看?啊,可真是……哇哦,你到底几岁?”   兆平泽不仅哆嗦,还尿了一地。   周生郝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毛病,肏着肏着还成这样了,但他算是知道他刚才在耷拉着脑袋忍些什么了。   “兆三岁?停,停,你他妈先吱一声好不好?我鞋都让你弄脏了。”   那当然不是说停就能停的了。   兆平泽蜷缩着身子倒在那摊尿液里,脸埋在膝盖上,看起来有些要当场自闭的样子。   周生郝搞不懂一个心理素质强大到敢当街脱衣露鸟打炮的家伙,怎么这阵就莫名其妙的害羞起来了。   真是让人一点摸不着头脑。   “兆三岁?兆三岁?”   他咂咂嘴,起身提好裤子,掏出手机。   “你好脏呀,看镜头。”   兆平泽不情不愿地露出半张写满了羞恼甚至带点气愤的脸。   周生郝头一次从这家伙的脸上看见如此鲜活真实的表情。   那北区的亡命徒在此刻像个很普通的少年。   “这是哪只乱撒尿的小狗呀,”他恶劣地笑着,俯下身用那只小狗尾巴蹭蹭他发烫的脸,“这么不听话?”   他又逗他哭着学了好久的狗叫,录下来循环播放,以报那该死的手机提示铃的仇。 第18章 笔记本·视频   21.   周生郝退出加密相册,调出了那段通话录音。   那是赵建明和兆平泽在医院时的对话,其中关于谈论北中大火的部分,他已经听了不下三遍。   他摊开硬皮笔记本,将每一句话逐字记录下来,手指又无意识地像弹钢琴似的在桌沿上轻叩起来。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一张用蓝黑红三种颜色的笔勾画出的,思维导图似的关系网。周生郝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画的这个东西,但从笔迹来看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情。   他一直在做这一件事,他甚至后来不记得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但耳边总有个声音提醒他,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务。   在周生郝的整张思维导图里,赵建明处于一个重要的位置。   赵建明是秦璐的未婚夫,05年的11月相传感情很好的两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分手并取消了婚礼,一个月后,秦璐死于北中的大火。   那场火很蹊跷,无论是事发当时还是事后都找不到太多新闻报道,像是有人故意在控制舆论。   死在大火里的不止秦璐,还有她的侄女林童童,北中的高三学生。随后,林童童的父亲死于脑溢血,林童童的母亲因精神崩溃而住进北区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这一家人就像中了什么魔咒,死的死疯的疯,而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是在事发前与秦璐分手的赵建明。   08年的年初,赵建明放弃外省重点公立中学的主任职位,来到北中这所二三流的私立学校任教。   太他妈怪了。周生郝每次看见赵建明的脸,都忍不住在心里先骂句娘。   这破地方活活烧死了他的前未婚妻,他却能够毫无芥蒂地在此工作生活,还看起来一点都不亏心的样子。   不反常都有鬼了好么?   周生郝转到北中上学的这一年来,一直在试探这个家伙。从上学第一天的紫毛造型到后来的转变,都是为了引起赵建明的关注,得到近距离接触以观察对方的机会。   为此,他累死累活扮演了一年的问题学生,每周都不得不坐在办公室听赵建明叨逼叨讲人生大道理灌各种馊鸡汤,结果到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周生郝每次微笑着说着‘老师再见’走出办公室之后,都特么气得跳脚。他老觉得赵建明可疑,但种种迹象表明,这家伙只是个爱叨逼叨的老好人而已。   那他这一年岂不是傻子似的白忙活了?   所有事情又回到了起点。   录音里赵建明问了兆平泽北中大火的事情,听起来对那场火很关心。   05年的12月,北中A楼失火,这一天是家长开放日,同时也是学校组织全体学生接种疫苗的日子。   录音里兆平泽说他那天不在学校,什么都不清楚。   那不对。   周生郝敲桌子的手指停了下来。   北中的校园网上,有学校各种校园活动的记录,像什么运动会文化节等等的,都会上传相关的照片和影像资料,那天是家长开放日,当然也不会例外,会拍摄一些学生家长们参观校园的画面。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他找到了那天的视频,其中有段校操表演,他在13分04秒的时候在队列中看到了兆平泽的脸,虽然仅仅只是一闪而过,但慢放之后还是能够辨认的出,那就是他。   05年的北中和现在不一样,那时的学校是全封闭式的校园环境,学生统一住校,两周放一次假,像林童童的那样高三学生,更是一个月才有一天假期。   学校的出入管理很严格,兆平泽又不是爱在校园惹事的性格,也不会随便翘课给自己找麻烦。那天他在,他一直在,而05年没还有扩建的北中,学生也不怎么多,也就二三百,所以录像的时候每个人出镜率还是很高的,周生郝能从视频里看到兆平泽好几次。   兆平泽在撒谎。   这心机深沉的家伙,不但对着赵建明说了谎话,还反过来去套赵建明的话。   “我记得林童童……”   录音里,兆平泽用茫然地语气,朝着赵建明回忆了一堆关于记忆中的林童童的事情。   周生郝听他说话,感觉又可气又好笑。   05年9月兆平泽来到北中读高一,12月北中着火,中间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兆平泽又跟林童童不同级也不同班,可以说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他竟是硬生生掰扯出一堆话来,从开学典礼讲到教师节讲到中秋晚会再讲到文化节……向赵建明描述出了一个学弟眼中成熟优秀的学姐形象,那真是个十分生动立体的女孩子,连头上别着的发卡是什么样子的,都被形容的清清楚楚,就好像他昨天还和她见过面打过招呼似的。   反正要么是兆平泽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要么就是他在胡编乱造。   从录音里赵建明的反应来看,兆平泽居然不是瞎扯。   他每个细节都说对了,说到赵建明心坎上去了,说得赵建明听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记得她,”兆平泽低下头,抱着膝盖喃喃,“那天之后我总梦见她,我特别…特别后悔那时没和她说句话,我再也没遇见过那么好的……”   他这活脱脱一个暗恋未果的青春期少年模样,一下子让赵建明卸下心理防线,又同情又心疼,然后向兆平泽摊了牌,将他跟秦璐跟林童童生前的关系和盘托出了。   就这段,周生郝听一次笑一次。   他怎么就没瞧出来,兆平泽还有这么戏精的时候?   几公里外的兆平泽便连打了两个喷嚏。   “嘿,小子,这是有人骂你呢。”   冯五坐在货车副驾驶上,大笑着拍拍兆平泽的肩膀。   “你最近又惹谁啦?爪子好利索了么?我看你前天才卸夹板,要不这车就别开了?”   兆平泽握着方向盘,嘴唇抿得紧紧的。   “好啦好啦,别那么紧张,最近风头是紧,条子多,但你也用不着脸吊得跟上坟似的。”冯五叼着烟安慰他,“等跑完这趟货,五哥带你吃好吃的去,一准儿的管饱管够……”   这简直是领盒饭的标准台词。   下一秒,前方就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招手拦车。   “……”兆平泽踩下刹车,扭头嘲讽,“管饱管够?你说牢饭吗?”   冯五:“……”   尴尬,真尴尬。 第19章 手表·摩托车   22.   冯五面色不改地跳下车和那几个穿制服的聊了一会儿,又叼着烟跑回货车上。   “走吧,跟咱没关系。前面那片刨坑刨出来几个死人,过不去啦,绕道吧。”   坐在驾驶座上的兆平泽闻言这才表情缓和了些,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冯五旁边观察了他一会儿,笑呵呵地问。   “怎么着,害怕了?”   兆平泽没搭理他,但肩膀显然没有刚才被拦路时绷得那么紧了。   这车上运的东西,若是逮着了,便是三年起步。饶是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慌。   “小毛孩儿。”冯五掐灭了烟,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想干就算了,下车回去找你那便宜爹去。”   兆平泽像是被刺激到了似的,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找你妈的。”   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透着一股子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狠劲儿。   这下子车上安静了。   世间万物相辅相成,有买的就有卖的,有卖的就有买的。有酒吧就有酒鬼,有赌场就有赌棍,有卖药的就有嗑药的,有做贼的就有被贼惦记的。   那有个站街做鸡的妈,也就自然有个嫖鸡的便宜爹了。   以这帮池水沟子里混的烂仔们的眼光看,这压根算不上多丢人的事儿,就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谁还能瞧不起谁呢?   况且兆平泽那便宜爹是真不赖,真让一干混混们羡慕。这小子都已经混到这地步,没药可救了,那男的不还照样每年给他付着好几万的学费,供着他读那私立高中,这种把没爹的野种当亲儿子养的圣父精神,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可惜兆平泽就整个一白眼狼转世,学是一天都没正经上过,烂泥里打滚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精进了,年纪轻轻就有种要将牢底坐穿的气势,简直就是当代失足少年的典型。   他越是这样混账,越是主动把谁都不愿做的脏活往身上揽,腾爷就越对他放心,越认定了他能成下一个冯五,甚至比冯五还要好用。   干这行是没有退路的,一条道走到黑,谁都别想回头。   怕就怕小孩儿没定性,没做几天便怕了,惦记着要什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兆平泽不一样,他成年了,手也脏了,没机会了。   腾爷也好,冯五也好,都是看着他长起来的,看着他从个十五六岁毛都没齐的小子,一直长到现在成人。   谁会不信任一个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呢?   兆平泽唯一吃亏的地方是年纪太轻,人们总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放心把大事交给个小后生办。   但这小后生的确是出类拔萃,钻空子打擦边球来格外有一套。   连黄老板都对他另眼相看了。   “哟,这是小兆啊,都长这么高啦?”   他是个体态圆润得好似尊弥勒佛的中年暴发户,五根手指头粗得像五根素烤肠。他大概是半辈子缺德事干多了,又还惦记着儿女成群,结果膝下三个女儿都有点残疾,唯一的儿子还生下没多久便夭折了,他整日郁郁寡欢,只得在狂捞黑心钱之余,眼馋一下别人家的小子。   兆平泽躲开了,没叫这香肠手揉着他的脑袋,但差点被香肠手戴着的那镶钻的金手表给晃瞎眼。   “臭小子,不识抬举。”冯五扒拉了下兆平泽,把他踹到一边儿卸货去了,“这狗食玩意,就他妈欠揍,黄总您不用客气,下回直接大耳刮子扇他两下他就老实啦。”   “嗨,孩子嘛。”黄老板笑眯眯地摇头,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瞧着倒是不显凶相,“不至于,不至于。”   “孩子?就他?”冯五叼着烟差点笑岔气,就好像,之前在车上念叨‘小毛孩’的人不是他似的,“拉倒吧。这小子早成人了,连那事儿都干过,还算个屁的孩子?唉,别管他啦。最近外面一堆破事儿,弟兄们是被折腾得够呛,到底怎么搞的?您那边的消息是怎么说的?怎么老陈溜个冰还被弄进局子去了?”   “嗨,还能是怎么回事,”黄老板摆摆手,“就是公安那姓杜的老家伙快退下来了,台底下一帮小后生坐不住了,见天儿的整些幺蛾子。说起来也是真他妈烦,他们搞他们的,耽误咱们做生意干什么?这杜老头也是,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临到退休偏还就镇不住场了?呵,老废物一个!他这些年吃了咱喝了咱多少?到头来屁用没有,还不抵他那女婿。”   “老了嘛,不中用也正常,背不住是吸粉把脑子吸出毛病了。”冯五了然地笑笑,敬了根烟给对方,“那上头怎么打算的?老杜滚蛋了,谁顶这个位置?”   “还没准信儿呢,不过有说是要调过来个姓沈的。”   “姓沈的?那是号人物?”   “人物?抬举喽,我有个给官家办事的朋友,几年前和这姓沈的在X城打过交道,听说就是个泥菩萨,三棒子打不出屁来的主儿……哎呦嚯……”   黄老板说着话呢,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就往前倾,亏得拽到了什么东西缓冲了下,才幸免于像球一样滚起来的滑稽命运。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拽的那‘东西’正是卸完货在地上猫着的兆平泽。   兆平泽蹲在货车旁边,像个不喘气的幽灵,唯独耳朵很精神地支棱着。这忽然被一拽,身子直接翻到了车底下,蹭了一脑袋的蜘蛛网,整个人灰头土脸像刚从哪个抗战剧的片场跑出来似的。   黄老板也十分大方,见状随手赏了这小孩块表——他手腕上亮得闪瞎眼的那块。   兆平泽这小畜生一点没客气,爪子一伸接过表,像怕对方反悔似的,先是呸呸呸地往上面吐口水,又伸舌头舔了两下,这才放心地揣进兜里。   冯五瞧见他那没节操的样子,倍感丢人,恨不得装作不认识这小子的样子,然后找个地缝钻进去。   兆平泽的羞耻度至今是个迷,他吃个东西脸红,穿条小狗内裤脸红,但以一己之力,拉低整条街的节操的时候却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这么财迷,却宁愿当个饥不果腹的亡命徒,也死不肯学点好,乖乖做能吃香喝辣的便宜儿子。   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混蛋玩意,哪条路坏就往哪儿钻。   让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眼下他暂时的沉溺着暴力,可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明白暴力带来的只有破坏和破坏后的空虚无望,他的生命轻飘飘的,从没有活出过一点重量来。   也许他迟早会和他那站街做鸡的妈一样,染上毒,然后从里烂到外。   他们这帮卖冰卖粉的,卖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遇过?   龙生龙凤生凤,野鸡的儿子就是不做鸭,也没见几个落得好下场过。   而现在,这个还干净健康的,尚未彻底跌进深渊里的小亡命徒,揣着他亮闪闪的手表,干完了这一天的活,骑着摩托车行驶在阳光大道上。   光照过他的身体的刹那,和照过路旁那些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们,和照过世间任何一个呼吸着的生命,都没有什么分别。光是公平的。   少年少女们笑闹着,肩上背着包,手里捧着奶茶,耳朵上还插着耳机。   “这首歌好好听的。MV也特别炫。”   “哪个?是陆华的专辑吗?哦那个MV我也看过!我超喜欢最后那个坠落,那个长头发的男生演得好惊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爸说他五官像那个郝…郝什么来着?”   “郝知敏?是郝知敏吧?我爸那老古董,年轻的时候超喜欢郝知敏的,说是什么国民女神。嘁,什么女神,这女的超恶心的,她不是嫁进豪门还生了个儿子对吧?以前天涯有人爆料过,说那个小孩很可能不是她老公的,她老公被她绿了好多年,还……啊!”   那女孩话音未落,一辆摩托车飞速驶过,将路边水坑里的泥水卷了起来,飞溅的泥水将女孩的白裙子当场染成了黑的。   “喂——站住!你这人什么毛病啊?有没有点素质?”   那摩托车停也没停一秒,还附赠了一个冷漠的中指。   不过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本来很干净的车子,也被泥水糊得不像样子。   当周生郝再见到兆平泽的时候,差点没气得当场杀人。   “我!的!车!”   那夜凌晨在街上做过那一场之后,兆平泽两三天没来上学。周生郝后来才知道,这家伙是被内射完没顾上清理而发烧了,手指又骨折,整个人看起来惨得不行。   在周生郝印象里,兆平泽向来皮实,好像怎么都折腾不坏似的,先前连拳交都没事,他从来没想到他能被他搞病,就短暂地良心发现了一小下,把自己新买的摩托车借给他骑了。   兆平泽果然是格外爱车的那类男的,骑车的劲头比在床上骑周生郝时还足,病好得快极了,骑车骑人两手抓,总是暗搓搓地想逮着周生郝在车座上来一炮。   周生郝看出这家伙居心不良,吼他滚远点,没曾想他是滚了,等再滚回来的时候,车居然也被泥水糊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故意的,这特么就是故意的。   周生郝气急败坏地捶捶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算账。 第20章 透明胶带·魔方   23.   兆平泽像献宝似的,把那块亮闪闪的,在怀里揣得热乎乎的手表,塞到周生郝手心里。   他一直贴着胸口装着,都捂得好像有点发烫了。   周生郝有点嫌弃地眯了眯眼睛。   “抢劫暴发户去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丑,这么俗气的表,多看一眼都损害视力。   但还真不是什么地毯货,是挺值钱的玩意。   周生郝不知道这是哪里卷来的赃物,心说这家伙可真是狗胆包天。   兆平泽不说话,就那么蹲在地上,两只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摆,很茫然地用指甲偷偷抠了下地上砖缝。   “爪子——”   周生郝踢他两下。他就烦兆平泽这破毛病,那手指甲本来就被剪得像狗啃,还总挠个墙抠个地砖的,抠得指甲缝里全是灰泥,害得他看着浑身膈应。   时间长了,他还发现,兆平泽不爱洗手,总喝水管子里的自来水和捡地上的东西吃,真是让人见一次就恨不得揍一次。   “兆三岁,你再敢动一下,就把你那破爪子捆上。”   周生郝还真干过这事。有次他们教室墙上新刷了层绿漆,墙面留下好多小气孔,那天兆平泽就坐在墙边,专心致志地抠了一上午墙,抠得十根手指的指甲缝里全是绿色的渣滓,午休时周生郝看见快疯了。   于是到下午,兆平泽再趴桌上睡觉的时候,他那两只手就被胶带缠成了粽子状,班里的同学见了还议论了一小会,不晓得是谁胆子那么大,敢干出这么不怕死的事。   然后周生郝就成功地见识到了,原来世上有些看着挺硬气的人是可以被活活训哭的。   不是平时交媾时生理性的流泪,而是委屈兮兮的,原因不明的,像小孩子似的啜泣,上次他这样哭还是他让他女装的时候。   周生郝就烦了,觉得特没劲,他严重怀疑兆平泽再多这么哭几次,以后他真该萎了。   他往日里满嘴贱货婊子的乱叫,也没见兆平泽有什么反应么。   这下子训狗计划就算是泡汤了。   兆平泽像鸵鸟似的,把头蒙起来不愿看人,好像这样自己就隐形了似的。   周生郝本来是不管一个月是三十天还是三十一天,都好似大姨夫来访般暴躁的,但可能是脑子里那个门铃坏了,大姨夫在外面没进来,使得他罕见得表现出了点耐心。   他拽着兆平泽到了洗手间,从身后揽着那腰,一手解开对方的裤裆,一手去掏鸟,还掂量着,也不晓得是羡慕嫉妒恨还是什么情绪,心里寻思这赛过活牲口的尺寸要是长自己身上就好了。   “好屌,好屌。”   周生郝一语双关地表达了自己内心那点子隐晦的生殖崇拜,用脸蹭了蹭兆平泽下巴上没刮干净的那一点胡茬。   他还真有那么一点点迷恋兆平泽身上的那种男人味,如果此刻兆平泽年纪再大个二三十岁,是那种头发泛白的老男人,他敢跪下边叫爸爸边给他口。   可兆平泽顶多比他大上一两岁,还总是哭。   许多人会将眼泪视作不成熟的标志。周生郝小时候不常哭,周生海不允许家里有人掉眼泪。有次周生郝发高烧,夜里难受得嚎啕,快要扯破嗓子,佣人在一旁只敢看着,不敢上前哄一哄。   因为周生海认为小孩子不需要哄,越哄越娇气,他断言如果大人不去理会,小孩自然就没那些臭毛病了,所以严禁佣人对小周生郝进行搂抱或者摸头之类的身体接触,而说话时,什么‘宝宝’之类的词眼在家里也都是不允许存在的,要么连名带姓,要么用‘您’。   小周生郝哭得最惨的一次,是断奶的时候。郝知敏出去打牌了,整晚都没有回过家,偌大的屋子里,就一直回荡着婴儿凄厉无助的哭泣声,从天黑响到天亮。   佣人们为了交差,在奶粉里兑过安眠药。   有次药兑得多了,周生郝哭闹得厉害,吱哇乱叫,佣人见奶灌不进去,就随手倒了给狗喝,当晚那狗死了,悄悄埋在后院的玫瑰园里,等周生海回来的时候,就口径一致地说是小公子晚上哭得太闹人,扰得大家都顾不上看狗,一不留神让狗跑丢了。   那一小片地得了尸体做肥料,从此花长得格外鲜艳。   肆无忌惮的哭泣是有代价的。   周生郝想起来了,胶带捆手最早是周生海的杰作。   24.   周生郝一直长到五六岁快上小学的时候,仍旧喜欢吮吸手指。   那感觉像含着母亲的乳房。   郝知敏几乎没抱过他,她在产后不久就忙着做各种恢复身材的练习。   她要美,不要臃肿的体态,不要世人的嘲笑。她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锻炼上面,用不了几个月,她便又容光焕发,又青春靓丽,又是那个镜头前的国民女神了。   小周生郝将手指嘬出了血,他贪婪地舔舐着那黏腻腥甜的液体,觉得这就是妈妈的味道。   等到他两三岁的时候就不能这样了,他得要上钢琴课,那吸破了的手指摁在琴键上的时候,钻心的疼。   教他钢琴的老教授,问他的手指怎么了,他下意识地把两只手蜷起来往回缩,可还是没藏住,叫人看见了。   老教授就把他抱到腿上,给他贴创可贴。   他就咯咯地笑了,笑得很纯真,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揽住老教授的脖子。   Papa吖——   老教授似乎是觉得他蛮可爱,在他的婴儿肥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小周生郝被亲懵了。   那竟是他降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个吻,并不是来自父母,而是来自一个须发皆白皱纹满面的老男人。   他爱上了钢琴课,他不喜欢钢琴,但喜欢被人抱在腿上,喜欢被亲。   只是没过两三年,那老教授消失了。   报纸上说他利用授课的机会,多次猥亵儿童,在诱奸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的过程中,被警方逮捕了,事儿闹得很大,上了好一阵子的新闻头条。   周生海聘了新的钢琴教师,同时严禁家中所有佣人与周生郝有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   周生郝咬手指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周生海为了扳他的毛病,给他手上裹了几大层胶带。   郝知敏看见了这幕,大骂周生海有毛病。   两人便吵起来了,把屋里的东西摔了个稀烂。   周生海揪着郝知敏的头发,给了郝知敏几个大耳光,打得郝知敏嘴角直流血。   郝知敏不甘示弱地扑上去,用长指甲挠破了周生海的脸。   于是周生海很冷静地掏出手机,给安定医院打了电话。   “周生海你王八蛋!你别他妈再想把老娘送那儿去,你这没种的狗逼玩意——”   郝知敏尖叫起来,还是被打了一针镇定剂,套上医用约束衣带走了。   到最后,谁都忘了那小孩的手还被捆着。   小周生郝躲在墙角憋了一夜,傻乎乎的,也不知道怎么把胶带弄开,最后尿湿了裤子,也没人发现。   郝郝不能哭,他缩着身子对自己轻轻地摇头,哭了爸爸会生气的。   郝郝不要爸爸生气,郝郝会忍住的。   那晚的同一时刻,在那五公里外的小餐厅里,一个大眼睛长睫毛的小男孩正坐在凳子上无聊地玩着一只形状古怪的镜面魔方。   那魔方十二个面,每个小格子上刻着或相同或不同的化学元素符号。   兆平泽的手指咔嚓咔嚓地转动魔方,看起来漫无目的样子,魔方上的小格子却飞速地变化着,组合成了一条条的反应式。   餐厅外的停车场,穿花裙子的漂亮女人靠在车上,和几个不知名的男人激烈地交媾着,震得车子也摇摇晃晃,车座吱扭吱扭地响着。   魔方咔嚓咔嚓,车座吱扭吱扭。   男人们将一卷钞票塞进兆佳晴的乳沟里。   兆佳晴从车座的缝隙间找到内裤穿上,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向餐厅走去。   她快乐地哼着歌,拎着小皮包,在兆平泽的面前停了下来。   “宝宝~”   兆平泽的小手顿了顿,咔嚓咔嚓转动着的魔方停了下来,十二个面,十二种颜色,对得整整齐齐,分毫不差。   兆佳晴笑了,她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五官轮廓很深,高鼻梁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密,有种奇特的异域风情。   “饿了吧,宝宝?”   兆平泽很乖地点头。   服务员以为这对母子终于要点餐了,拿着菜单走上前,却望见了惊人的一幕。   女人直接掀开花裙子,旁若无人地给那估计已经有六七岁了的男孩喂起奶来。她自己则要了盘最便宜的薯条,就着免费续杯的果汁,咔叽咔叽地大嚼一通。   服务员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餐厅里的客人们也像看猴戏似的望着这母子俩,他们谁都没见过这么大了还在吃母乳的孩子。   兆平泽探出小脑袋,嘴角还挂着点奶渍。他不习惯这里的人们看他的目光,十分不安地跪坐在妈妈的大腿上。   兆佳晴笑嘻嘻地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形状更加奇特的新魔方,像一串DNA链条模型,在兆平泽的眼前晃了晃。   “我们昨天的讲到哪里了?”   “碱基的互补配对原则。”兆平泽虽然看起来对问题不感兴趣,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这对母子像游戏似的进行着一问一答。   兆佳晴吃完薯条,舔舔盘子,将桌上的一次性餐具——筷子叉子勺子杯子,连同盒子里的餐巾纸,统统塞进了包里。最后连一次性塑料桌布都没放过,也卷成团塞了进去。   服务员看得瞠目结舌,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   “最后一个问题,”兆佳晴边往外面走,边在唇上补口红,“谁是妈妈的小狗狗呀?”   兆平泽高举起双爪,奶声奶气地叫着,扑进兆佳晴的怀里。   他们笑闹着到了大街上,对面是所大学的校门口,有三三两两的大学生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打算是去到校外吃点宵夜。   “哇哦,现在的学生仔都好帅的嘛~”兆佳晴瞧得入了迷,像个小女孩似的捂着胸口,“妈妈今晚要钓一个。”   她当然说到做到。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样貌十分英俊的男大学生,像护卫似的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旁,争相在她面前献殷勤,说着俏皮话逗她开心。   小兆平泽坐在马路边,咔嚓咔嚓地摆弄着他那DNA形状的新魔方,时不时地抬起大眼睛瞥瞥街对面的兆佳晴。   他们漫步在林荫大道上,谈笑风生。   当然啦,兆佳晴是没有长性的,她很快就会厌倦平庸的普通人。   她只爱天才和疯子。 第21章 砍树人·懦夫   25.   周生郝的良心可能是薛定谔的良心。   他想起不高兴的事,就一言不发地扭头跑了,留下兆平泽一个人傻傻地站在洗手间里,两手缠着胶带,裤子也没有提。   不过兆平泽习惯了,他慢慢挪到角落里坐了下来,蜷缩着身子肩膀倚着冰凉的暖气片。   他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必选项。   可他也从来不难过。他像台永动机,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最炙热最滚烫的爱。他和兆佳晴是一样的,只是他更专注,从不被那花花世界迷了眼。   周生郝疯疯癫癫地跑出去,被记忆的洪流逼得喘不过气。   往他手上缠胶带的周生海,让他觉得陌生。   被套上约束衣带走的郝知敏,令他不敢多瞧。   还有漫长的夜,惨淡的月光,一片狼藉的屋子……该死的胶带,他应当遗弃这个锚点,这样当他返航时,就不会回到他不想回的地方。   他明明都忘掉了的。   2006年他做过十五次MECT,记忆最终像潮水一样退去。脑中一片空白,再没有什么痛苦可言。   他到了日本游学,又去了美国和欧洲,他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纵使饥一顿饱一顿,也依然快乐得像只小鸟。   他在剧院呆的时间最长。开始时他在幕后干活,一个华裔灯光师教了他很多舞台布景和打光的知识,但他忘性很大,记不住东西,他们便总笑他是个漂亮蠢货。   他们笑着嚷着,嘿,郝,你不适合做这些,你这么漂亮,你应该站在舞台上。   他就气鼓鼓地站上去了,灯光对准他,镜头对准他,他穿着色彩艳丽的戏服,戴着缀着羽毛的大帽子,挥舞着镶嵌宝石的长剑,唱起《亨利四世》。   鲜花,掌声,尖叫,惊叹。   他从未如此受欢迎,他从未如此被喜爱。   他全部生命都是为了这个时刻而准备的吧,钢琴,声乐,舞蹈……那些为了迎合周生海而学习的一切,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郝知敏将她的愚蠢浅薄无知遗传给他,也将她美的皮囊,她的艺术与灵魂一并给了他。   他就起舞,他就高歌,他就弹奏,他就谢幕。   “Il est venu le temps des cathédrales——”   他是巴黎的游吟诗人,活在台上,如同活在云端,他背对教堂展开双臂,轻盈得像羽毛,动人得像蝴蝶。   可他总觉得少了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不该放下的东西被他放下了。   “‘希望你记起一切的那天…正是黎明将至的时候。’”   坐在导演席上的赵建明一字一句地念着那稿纸上的话,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向周生郝,语气很是惊喜。   “你是怎么想到在这一段加上这句台词的?”   “不好么?”周生郝手指弹着手腕上的皮筋,站在舞台的边缘反问道。   “不是,好,好呀,太好啦。你瞧,伊甸园崩塌的这幕戏是很悲怆的,因为太阳马上就要跌落下来了,亚夏的精神也将陷入沉睡,成为失去思想的怪物,可被折断双翼的迪丽斯依然把对光明的渴盼留给他——即使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依然坚定,依然义无反顾,这就让整场悲剧又得到了一次升华……”   赵建明大概沉浸在剧本里太久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周生郝今天脸色很阴沉,看起来不如往常那么活泼了。   他们正在为了北中建校十周年的庆典做准备。   学校计划排演一出话剧,赵建明响应得最积极,还亲自操刀写了剧本,名为《伊甸园》。他是激情创作,高产似母猪,但无奈受学校的演出条件所限,只得狂砍篇幅,一番大修大改,使其精简到适合当晚的演出。   周生郝来北中之后,一直想不通,秦璐是受了多大刺激才会瞧上赵建明这样的男人。   秦璐生前提到的赵建明,是X大中文系的才子,儒雅随和,知情知趣,堪称一代少女杀手。   周生郝在见到真人前,脑海里一直脑补的是个衣冠禽兽的形象。   可他在北中见到赵建明的第一眼,立马三观崩塌了。眼前这人完全就是个头发稀疏得快秃了的中年社畜,瘦弱干瘪,终日顶着张饱经沧桑被社会蹂躏了三百回的老脸,三十出头却像四五十。   赵建明就是这么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鬼样子,夹克领子上头皮屑掸一掸就跟下雪花似的,裤子上还沾着早上刷牙时掉到上面的牙膏印子。嘴里总含块糖,说话黏黏糊糊吐字模糊,还总像唐僧念紧箍咒似的,没完没了叫人头疼。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也没见滤镜厚到这种程度的。   但赵建明的剧本写得是的确好,比他这个人看起来要体面的多。   三百六十页,纯手稿,没有一个字是电脑敲出来的。   周生郝扮演亚夏,因罪被天父放逐的美少年。他被钉在伊甸园的耻辱柱上,忍受饥饿,忍受唾弃和辱骂,忍受雷电的刑罚,忍受恐怖的诅咒。   他的身体逐渐异化,皮肤覆满鳞片,内脏一点点腐烂,双眼变得猩红,感官变得麻木,他失去思想,失去记忆,并在伊甸园崩塌后彻底沦为怪物。   “您跟我有仇吧?”周生郝在第一次看完剧本之后,托着腮真诚发问,“我是哪儿得罪您了么?把我写得那么惨……”   亚夏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浸泡在滚烫的熔浆之中,然而他怪物的躯体里,又还蕴藏着一颗属于人的心。   千年后,考古学家们掘开废墟,来到地下,发现了这个人心兽身的怪物。他们将他带到地上,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瞬间,他的鳞片开始脱落,他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他干瘪的躯壳化为虚无,唯有心脏留了下来。   于是,幕布掀开,考古学家捧着亚夏的心脏,走进曾经那段历史,开始探寻伊甸园坍塌的真相。   考古学家由秃头剧作家赵建明本尊倾情出演。   剧本里这个角色,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俊秀青年,颜值仅次于亚夏,且斯文有礼,幽默风趣,俨然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不少女生听说了之后满心期待,后来听说是赵老师来演,瞬间幻灭了。   大家纷纷谴责老赵这家伙太不要脸了,居然写了个帅哥给自己演,简直日了狗,而且戏中他还有段和天使迪丽斯的感情线,那画面宛若美女与野兽,让人十分怀疑他写这个剧本的动机。   最饱受精神污染的莫过于周生郝了,他作为全剧的灵魂角色,在剧中和考古学家有大篇幅的对话,因此戏里戏外都得要和赵建明做许多交流。   他每周被迫在办公室和赵建明谈心就已经快谈吐了,那隔夜的心灵鸡汤灌得他烦的不行,现在可倒好,连演个话剧都得忍受赵建明的唠叨。   平日里他还是尽可能地保持着演员的自我修养,笑脸迎人,赵建明说啥他就听着好了。   但最近他是真的状态很糟,连和他搭戏的同学都有点感觉到了。   周生郝偶尔也有神色阴沉的时候,但像这样一天都没个笑模样的时候,还是很少见的。   他渐渐开始向赵建明提出一些建议,诸如情节的改动,台词的增减,演员站位的调整,舞台的布置等等,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建议都出奇的不错。   平时的周生郝是班上最不让赵建明省心的学生,但在演播厅排练时的周生郝,却是最配合赵建明的演员。周生郝的确性格有问题,但并不娇气。无论排练的时候,让他重来多少次,他都没有一句抱怨,有时排练的晚了,过了饭点,大家又饿又累,都有点疲软的时候,他也依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消极情绪。   但整场排演时还是状况百出,其中一个男生受了伤。   这男生也算是个铁憨憨,他本来在戏中饰演砍树人,也没什么台词就是纯砍树,但因为嫌对着空气做无实物表演没感觉,这老哥就十分实在地在家里拿着把真的大铁斧头练习起来,结果一斧头猛地挥下去,没掌握住力道,那斧头直接狠狠砸脚上了,疼得他一蹦三尺高,虽然没有血溅当场那么夸张,但也足够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喜提轮椅一架拐杖一副了。   因为砍树人这个角色没台词,也不大考验演技,所以还是比较容易找人顶替的。   “我不认为‘砍树人’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演的。”   周生郝忽然开口,神情有些古怪。   “其实‘砍树人’在这幕戏里很重要,不是么?他是个卑鄙的小人物,同时也是摧毁伊甸园的直接凶手,是他砍倒了神树,是他制造了射杀太阳的弓箭,他没有台词也没有真实面目,像个影子像个幽灵,却在最后混入了羊群……这样的一个角色,难道不令人感到战栗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明觉厉。唯有正叼着钢笔帽的赵建明表情一惊,下意识地张开嘴,笔帽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当然啦,这只是个人看法。”周生郝站在台上微笑着掸掸袖口,又恢复到了人们平日里熟悉的样子,“赵老师怎么觉得呢?”   赵建明呼吸停止了一阵,盯着周生郝说不出话来。直到一段戏结束,周生郝跳下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的笔帽递给他,他才有力气问出那句话。   “你知道他是谁?”   周生郝闻言笑了笑,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俯下身子轻声回答道。   “我不知道呀…老师你在说什么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建明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   周生郝欣赏了一会儿这副狼狈相,忽地又问。   “赵老师看过《歌剧魅影》么?” 第22章 起飞·宣战   26.   周生郝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卸妆的时候,才注意到靠暖气片睡着了的兆平泽。   他踢了一脚,把这家伙踢醒了。   “你是个二傻子吗?”   兆平泽眼神很茫然,手上还裹着胶带。从中午到现在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那手因为血液循环受阻,肿胀了起来,看着十分不像样。   周生郝蹲下身揪着他的头发,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是蠢头蠢脑,不可理喻。他还从他的发丝间发现一小张口香糖的包装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头发乱的赛鸡窝就算了,睡觉还流哈喇子,脸上再抹点煤灰,简直像极了街头的流浪汉。   这个流浪汉还冲着他这干净整洁又无辜的路人念出了十分傻气的台词。   “你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他妈脑子遭驴踢……”周生郝停顿了一下,觉得这么骂不妥,好像把自己骂进去了似的,赶忙改口道,“被门夹了?”   他边骂边力图施展死亡凝视,想逼得对方赶紧正常点。   但即使如此,兆平泽依然十分狗胆包天抬起沾满口水的下巴,仰头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艹,脏死了。”   周生郝嫌弃得扭过头去,松开手用手背狠狠地蹭了下自己的嘴唇。   兆平泽眨眨眼,像条背着主人捣蛋成功的狗,摇头甩尾,瞧着可气又可恨。   周生郝拔腿就打算走,被叼住了裤腿。   兆平泽用脸和鼻子蹭蹭那布料。无端地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   “别、别走……”   他不知道睡着的时间里做了个什么梦,脸上泪痕还没干,睫毛也是湿的。这爱哭鬼一掉眼泪就显得糯乎乎的,本就低沉的声音也显得又闷又黏糊。   “别走……”   周生郝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快炸了似的,他的忍耐快到极限了,恨不得两脚把地上这家伙踹死得了。   “滚下去。”   他今天才领到演出的戏服,才刚穿上没一会儿,就被兆平泽鼻涕眼泪的蹭了一裤子。   太他妈气人了。   这家伙祸害完裤腿还不算完,还把那破脑袋一直往上轱辘,那口水蹭得他的膝盖和大腿上的布料都脏了。   看吧,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他真是倒了血霉,只是踢了流氓一脚,就被流氓如此欺负。   “你有病吧?别蹭老子胸,艹,滚……别吸了……”   都赖这戏服不是连体的,让这流氓有了可乘之机。   兆平泽钻进他上衣底下,轱辘着毛茸茸的脑袋逮着他胸口又咬又舔。   像没断奶的小孩似的。   周生郝决心今晚就把兆平泽的手机备注改成兆三岁。   就这幼稚玩意,还惦记着当他爹,简直痴心妄想。   他拎过修眉毛的小刀,把兆平泽手上的胶带刮开。   这事干起来是挺费劲的,他又没什么耐心,不一会儿就烦了,动作格外粗暴,撕胶带的时候,哗地一下子,像要掀掉两块皮似的。   兆平泽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老实地任凭他摆弄。   那手已经僵硬了,泛着青紫。   周生郝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然后捏着那手,走到了水池前。   北中到底还算是挺有钱的,水池一年四季冷热水都有,不像隔壁三中隔三差五的闹停水。   他把那双手拽到水笼头底下,拧开热水的开关,用热水去泡那僵硬的手指,大股的水流涌出来,流速很快,是那种白色的一团团气泡似的形态。   周生郝觉得那水像雪碧似的。   他捧起一点水,往兆平泽的脸上狠狠地一拍,后者被甩了一脑袋水,不少水珠还溅进了眼睛里。   周生郝哈哈大笑起来,感觉心里有点痛快了,又伸手去捂水龙头,把水流往兆平泽的身上引。   兆平泽被弄了一身的水,他开始有点懵,后来竟也跟着笑了笑。他既像孩子似的天真,又带着点父性的宠溺感,两种身份在他的身上同时展现着,淋漓尽致。   周生郝玩得高兴了,一把将兆平泽的脑袋也摁到了水笼头底下。   兆平泽被水冲了有一分多钟,水流进了鼻子和嘴里,呛得他直咳嗽。   周生郝只要稍稍一用力,便可以溺死他了。   可他从不反抗,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   周生郝想起来了,他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了这个人的。   他真的计划过很多很多次,他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兆平泽死去的样子,是他梦中最期待的场景之一。   真可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样的美梦了。   周生郝有点失望地摇摇头,松开了手。   兆平泽就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贴着头皮,脸上滴答着水珠,模样无端地有些英俊。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离死亡有多么近,只是抬起被热水泡得湿漉漉的手,用还有点僵硬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周生郝的鼻子尖。   周生郝没没有躲,甚至张开嘴,轻含住了那根戳他脸的手指。   兆平泽露出惊呆了的神情,大有点要当场石化的意思。   他害怕了,当场一蹦三尺高,把手指从周生郝的嘴里拿出来之后,还向后退了好几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周生郝,像在思考这是不是做梦。   周生郝头回见兆平泽的脸上流露出这种表情来,感觉颇为新鲜。   兆平泽此刻的样子就跟街边路摊上卖得那种圆形转笼的仓鼠似的。   他又惊又怕地盯着那只被周生郝舔过的手指,一副炸毛了毛的样子。   周生郝耸耸肩,从兜里掏出指甲钳,蹲下身把兆平泽那破爪子修理了一番。   对于他这番屈尊降贵的举动,兆平泽是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眼睛也眨巴个不停,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   周生郝用小矬子磨了磨那剪好的指甲,轻吹了口气。   兆平泽被这口气吹得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   周生郝的神情却多了点疲惫,他抓着那只手,狠狠地发了一阵呆,而后自言自语道。   “郝郝哭吧,爸爸听不见的,爸爸不会管的。”   那个活在十三年前的小男孩,蹲在角落里双手裹着胶带的、不敢落泪的小男孩,却在虚空中扬起惨白的小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高声反驳。   爸爸听得见的!爸爸爱郝郝!   周生郝沉默了好久,捂着额头喃喃。   “那他妈算哪门子的爱……”   然后他就被兆平泽像扛水泥袋一样扛起来了。   “我艹你发什么疯——”   兆平泽扛着周生郝,一路小跑了出去,像被割断了牵引绳的狗,撒着欢在太阳底下又蹦又跳。   周生郝时而被他转着圈的甩,时而被举过头顶。   他大概是天生的飞行员体质,被抱在空中这么甩这么转都不晕,还甚至有点舒服。   但他很怀疑兆平泽这傻狗会一个发疯失手把他摔地下。   兆平泽很快乐地把他放在了肩膀上,让他骑着自己的脖子,然后张开双臂一路以一种要起飞的架势,在平地上奔跑了起来。   他扛着他跑出校园,跑上街道,过往的行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们。   周生郝忽然笑了下,兆平泽听见了他的笑声,跑得更带劲了。   那就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吧。   这一秒他原谅,这一秒他不仇恨。   即使他骑着的这个人,罪不可赦。 第23章 野猫·电话   27.   五月底《伊甸园》迎来第一次彩排。   有几个男生大着胆子问。   “既然三十一号礼拜天排练,那六·一咱能不能放个假啊老师——”   “是啊老师,儿童节诶!我们还是不是‘祖国的花朵’了?社会主义接班人也不能不吃不睡吧——”   这帮大龄儿童一提起放假来就两眼放光,吵着闹着要过儿童节。   饶是赵建明平日多能说教,此刻也被起哄的坏小子们逼得有点下不来台。最后还是那个在戏里饰演迪丽斯的女声乐老师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边笑边开口替他解围道。   “你们这帮小坏蛋,天天就知道欺负赵老师。哎呀……别人就算了,周生郝你这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也嚷着过什么儿童节?”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一片哗然。   “天哪,郝郝都快十九了吗?”   “郝郝是九零年的?看着挺小的呀……”   周生郝这个正读着高一的超龄少年,不知道是个子矮还是脸嫩的缘故,终日混在一帮十五六岁的同学之间,竟一直没什么违和感。   他长到一米七三就差不多定型了,骨架也不是很大,身上也瞧着没什么肉,又留着小辫子,远远望去让人还以为是个女学生。   “那三十一号正好是郝郝生日吧?”   “诶,郝郝是双子座么……”   “那我们排练完去唱歌嘛!给郝郝过生日!”   “郝郝为什么才上高一呀……”   “排练完超累的诶,咱们别折腾郝郝了,在教室庆祝下……”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的,明明都说的是一个人的事情,却有种跨频聊天的感觉。   周生郝耸了耸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众人讨论得正热乎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生日……啊。   他靠在实验楼的墙根底下,长呼出一口气,手插在裤兜里,指尖明明已经碰触到了手机的金属外壳,却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午后的天挺热的,阳光把大理石的砖块烤得有点烫,在那光和影的交界处,一列蚂蚁正拖着长长的队伍,不知道是要往哪个洞穴里钻。   他想抽根烟,但摸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都没找着打火机,准是兆平泽那狗胆包天的家伙给他偷偷扔掉了,那贼爪子整天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一点都不老实。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猫叫声。   北中的野猫格外多。   几年前,食堂闹耗子闹得厉害。学校撒了好几次毒鼠药,但那群耗子跟成了精似的,任你撒药也好、放捕鼠夹子也好,照样成群结队的到处跑。   耗子最猖狂的时候,居然在学生用餐的时候,公然跳上桌去和学生抢吃的,惹得愤怒的学生们纷纷罢课抗议,还扬言要找报社的记者来报道。   当时的北中是全封闭式管理,学生出不去校门,校方也压制得及时,才没把情况扩散出去。还是门卫的吴大爷机智,从乡下带回来了几只凶悍的大猫用来捕鼠,成效意外的不错。   鼠患被破解了,悍猫们成了英雄,被北中人当做镇校之宝一般好吃好喝地供着。   现在校园里游荡着的,都是当时那群悍猫的后代,大概因为是英雄儿女,身体里还流淌着战士的血液,所以走起路来格外有气场,每逢春天的夜晚,叫声也格外响亮。   周生郝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见了那只叫大花的老猫。   大花虽然叫大花,却是只黑猫,漆黑漆黑的,身上没有一丝杂毛,那皮子在太阳底下黑得发亮,泛着层油光。   林童童说所有的猫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它。   当年那群悍猫在击退了鼠患之后,并没活多久,它们像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似的,在生下小猫后,便都相继离奇地死去了,原因不明。   当时只剩下大花这唯一一只悍猫还顽强地活着,但也行销骨瘦,奄奄一息。很多人都觉得它快不行了,可它偏就是活着,一年又一年,就这么撑了过来,还将自己的骨血也流传了下去。   它活得像个奇迹。   眼下春天又要过去了,灌木丛里又有了一窝新生的小猫崽。   周生郝自己天生是个猫嫌狗弃的畜生样,故而从不往这些小动物跟前多凑,免得自讨没趣。   但那叫大花的黑猫头一次见他便冲他叫,好像认得他似的。   周生郝半跪在地上,扒开灌木丛瞧见了它那一窝崽子,还都还小得很,蜷缩着挤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窝小毛耗子。   他“喵喵”叫了几声,可惜那群小崽子们看起来傻乎乎的,一点不晓得回应他。   大花平静地站在一旁,边给小猫舔毛,边用黄绿色的眼睛打量着周生郝,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林童童说,前面这片灌木丛便是猫冢,悍猫们的尸体都被埋在这里,后来的小猫们也这里产崽在这里生活。   每逢期中期末之类的大考,还总有些平时不好好学习,临时抱佛脚的学生带着小鱼干和猫罐头过来拜神,求猫大仙在天之灵保佑自己考试能及格,令路过的老师们瞧见了,是又好气又好笑。   大花便是这片领地的主人,即使它老迈,消瘦,依然维持着战士的尊严,骄傲地昂着头,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践踏这一小片曾经埋葬了它同伴的草地。   周生郝瞧了一会儿小猫,起身后退了几步,没再往前进了。   手机是什么时候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他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被拨响的,他也不知道。   他两个的旧号码都在周生海的黑名单里,他只好换个陌生的新号码打。   很早以前他上学的时候,常在中午发一连串短信,头疼牙疼感冒发烧食物中毒……什么借口都用过。   十次里有九次都是家里的司机过来接他去医院,他的小脸就耷拉下来,跺着脚扯着嗓子叫人滚。   只有一次他是笑着跳着上车的,那次副驾驶上坐着在读报纸的周生海,他坐在他的大腿上,被安全带勒得喘不过气,仍然笑得停不下来。   他每晚都要照镜子,检查自己有没有多一颗蛀牙。遗憾的是,他的牙齿一直洁白光亮,排列整齐,从不给他嚷着看牙医的机会。   28.   周生郝拨电话拨得有点烦了。   他坐在铁栏杆上,晃悠着两条腿,手指在那空心的杆子上敲敲打打。不远处那只老黑猫大花就在草坪上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看得他一阵莫名其妙。   一开始接周生郝电话的是个小助理,年岁不大,有点呆头呆脑的,周生郝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拨错了电话——周生海的公司里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家伙?他都说了好几遍,他是周生海的儿子,电话那头还没完没了地问他是哪位,弄得好像他在恶作剧似的。   周生郝扔了块鱼干给大花,鱼干在空中翻转了几下,落到一块井盖上。大花没有动,它不声不响地站在草坪上,静静地看着他。   这老猫脑子没问题的吧?周生郝忍不住嘟囔。   明明刚才看着还饿得很呢,现在见了吃的也不动弹。   电话那头这阵子换了个人,终于不再是那个蠢得不行的小助理了,而换成了个姓林的秘书。   “别再问我是哪位了,”周生郝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又朝着猫的方向扔了块鱼干,生怕这人跟刚才那小助理一样蠢,“我要找我爸。”   那姓林的秘书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边轻声细语地向他问好,边耐心地对他解释道。   “先生开会呢,刚开半个小时。您要是想跟他说话,估计得等挺长一阵了。”   周生郝‘哦’了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点孩子气,惹得林秘书笑了笑,安慰他道。   “先生这几天是挺忙的,日程排得比平常紧,但他心里一直记着小公子的。”   “……”周生郝的心猛地跳了两下,但有点不信,“记着我?那他记得三十一号是什么日子吗?他有提过吗?”   “先生三十一号晚上没有工作安排。”   周生郝的手抖了一下,心跳得更快了。   “什么?”   他从栏杆上摔下来,身体却好像没有感觉。   “先生三十一号晚上没有工作安排。”   林秘书的话,从周生郝的手机听筒处飘出来。   “他还特意嘱咐过,这天晚上是要空出来陪小公子的。”   “您不知道吗?啊…呀,可能是想给您个惊喜?”   “先生上周还托人从美国带了双球鞋,应该是准备送给您的吧……”   周生郝仰躺在地上,阳光照进他的眼睛里,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仍是奋力地撑开眼皮,不敢闭上眼。   如果,如果闭眼再睁眼,发觉是场梦怎么办?   所以不可以睡去,所以必须清醒。   这是很好的一个午后,刚下完雨,天空干净得不行,所有的云都散了,放眼望去头顶是一片澄澈的蓝。   画师调不出这样好的颜色,也画不出这样好的景象。他们会画日出日落,会画四季更迭,也自然会画雨后初晴,会画任何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然而一个少年生命中最快活的时刻,却是世间任何一支笔都绘不出的。   兆平泽啃着可爱多路过,瞧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地上的周生郝绊了一跤,巧克力的奶油糊了一脸。   “哈哈哈哈——”   周生郝笑起来,双颊泛着红,像酒后微醺,站在平地上也摇摇晃晃的,那半长不短的头发也披散着,就越发像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了。   兆平泽一愣,盯着他的模样,竟是看得有点痴。   周生郝脱下校服外套,围在腰上,两只袖子系了个结。他校服外套底下是黑色的T恤短袖,上面印着身披红色斗篷的再生侠,人们得要凑近了仔细看才能够发现,那图案不是衣服本身就有,而是他自己画上去的。   “Spawn!哇吼——”他兴奋地大笑着,抻了抻衣服上的图案,吐着舌头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嗷!”   兆平泽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一头雾水,很是茫然地盘腿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周生郝在原地转了个圈,将T恤的下摆往牛仔裤里掖了掖,又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了辫子。   兆平泽一点都没搞懂他为何如此高兴,就见他哼着歌摇摆着身子,在骄阳下跳起桑巴来。   周生郝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比例的确不错,且腿长腰细屁股翘,瞧起来十分有线条感。   兆平泽眼神在他摆动的腰胯间流连了片刻,无声地吞了下口水。   周生郝对此毫无察觉,他沉浸在光影和节拍之中,眼前尽是刺目的光。他此刻满心的欢喜,身体的每一条神经每一寸肌肉都宣泄着无尽的表达欲,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烈酒,他左胸的皮肉与骨骼之下跳动着的不再是心脏而是朵怒放的玫瑰。   摘下他吧!摘下烈酒浇灌的玫瑰,折断长满毒刺的枝叶,再狠狠地撕碎那花瓣。他的身体肆意地舞动着,灵魂如此叫嚣着,像野兽的精神被嵌入了人的躯壳。   可窥觊美的人们,耗尽了半生的力气,也根本得不到玫瑰,饮不到烈酒,只会累死渴死在路上,徒劳无功。   兆平泽悲哀地望着这个他追逐了许多年的影子,望着这耀眼的太阳,望着这触手可及却永生无法占据的美丽景象。   他鲜少流露出如此绝望苦痛的神情,这使得原本就看起来颓丧疲惫的脸,显得更加无奈辛酸。   周生郝跳到兆平泽的面前时候鞋带开了,他便笑嘻嘻地将腿放到兆平泽的肩膀上,脚尖蹭了蹭兆平泽的耳朵。   兆平泽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抬手捧住了周生郝的脚腕,为他系鞋带。   周生郝的足弓并不算高,他的脚背是经年累月地放在钢琴底下压出来的。   他的肢体也并非天生的柔软灵活,而是一次次撕裂重塑后的产物。   美是具有迷惑性的。   美包庇庸俗,美包庇浅薄,美包庇轻浮,美包庇愚蠢……美是无声的凶手。   这个凶手先是笑嘻嘻地给他的胸口射上了一支穿心箭,又侧身抬腿补上了一记窝心脚。   兆平泽拜倒在断头台前,拥着玫瑰的臂膀,像是得到了片刻解脱。   周生郝打量了下系好的鞋带,撇了撇嘴。   “噫,真丑。”   他的脚轻踩在兆平泽的右脸上,带着点侮辱性地用脚尖蹭蹭他的嘴唇,笑嘻嘻地问。   “这样喜欢吗?”   “……”兆平泽安静地侧躺在地上,舍不得闭上眼睛,他咽了咽唾沫,在心底给自己写了个贱字,“嗯。”   “你真的好变态诶。”周生郝踩着他的脸,好奇地问,“你还想干什么?”   兆平泽就沉默着,不再回答他了。 第24章 失踪者·新照片   29.   当礼拜六的中午,兆平泽拎着盒饭来到演播厅时,现场的气氛显得有点僵。   参与排练的学生也好,老师也好,都认得他。大部分人即使平日里没和他打过照面,也至少听过他的名字。   兆平泽在北中人眼里,像是另一种生物。在班级里,没有人直视他,没有人和他打招呼,发试卷或是作业时没人会把他的那一份算进去,大扫除时也不会有人把他的椅子从桌上拿下来。他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衬衫牛仔出入校园,校门口的门卫从不会拦他,只当做没看见。   同样,他也从不会和任何人主动接触。   不是没有那种崇尚暴力的青春期中二少年,企图跟他套近乎,想要与他称兄道弟以满足虚荣心,但当他们见识他被开瓢后一脑袋血的狰狞模样就晓得这是个疯子了。   世人总归都还是有点求生欲的,对着影视剧里的血腥场景大呼刺激,现实中真瞧见了,也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的。   盒饭就是盒饭,不会因为是兆平泽送的,就变成砒霜鸩毒百草枯,只是人们心理上一时半会还有点接受不了,感觉眼前的情形怪异得像在做梦。   周生郝第一个从台上蹦下来,笑嘻嘻地跑过去,从袋子里挑了份带粥的,然后餐盒里的叼着塑料勺子,朝着台上其他几个同学招了招手。   “来呀,吃饭啦——”   他素来是集体的中心,凡事有他带头,大家也都响应得比较积极,很快气氛就又热闹起来了,人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看起来很是和谐。   兆平泽像是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放下盒饭就退到一边儿去了,安静得像个没有面目的影子。   他之后又扛了几箱矿泉水和苹果。东西都挺沉的,天也热,他一个人搬了几趟,出了一脑袋汗,不免有些狼狈。有女生望见他那样子,犹豫着想给他递包纸巾,又不太敢上前和他说话。   “老赵最近是飘了吧,”学生们忍不住小声议论,“连兆平泽都敢使唤上了,够有排面的。”   飘没飘不确定,但头发的的确确又掉了一大把的赵建明,此刻看起来是既茫然又头痛。   “哇,老师您看,他多积极,多热爱劳动,多团结集体。”周生郝一脸浮夸地惊叹,“您怎么能够狠心拒绝这么一个想为集体做贡献的好同学呢。”   “……”赵建明听见周生郝那句‘好同学’,脸上的表情就更愁苦了。   “所以关于砍树人的替补,您到底考虑得怎么样啦?听说您改剧本的时候,还又给这角色加了戏呢。”   周生郝坐在舞台边缘翘着二郎腿,从沙拉里叉起一大块生胡萝卜,咔叽咔叽地一点点啃着。   “彩排之后,名单可就差不多就要定下来了。您真不打算按我的建议来么?我觉着推荐的几个人都挺不错的啊,实在不行的话,喏……”   周生郝说着环顾四周,望见角落里的兆平泽,随手一指道。   “那位‘好同学’也是不错的嘛。”   他咔叽咔叽咬胡萝卜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像只兔子。   赵建明疲惫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扭头远远地瞧了眼兆平泽,果断地摇头。   “他不行。”   十周年校庆是件隆重的事,到那天的时候,不光往届的毕业生会回母校,学校的投资商和一些社会人士也会到场。   就算学校允许一个烂得掉渣的混子在这种场合登台露脸,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在台上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不会搅坏整场演出,不会给学校的形象抹黑?   “您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周生郝嗤笑一声,用湿巾擦了擦手,“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吗?他在学校里闹过事?他杀过人放过火?”   那饰演迪丽斯的李俪路过,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神情显得有些复杂,她纠结了半天,最后忍不住开口插了一句。   “郝郝你还年轻……别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李俪是N大音乐系毕业,在北中工作了七八年,一直很受学生喜欢。   北中除了普通的文理科班之外,还设有一个国际班和两个艺体特长生班。05年的时候,李俪是高三理科艺体班的班主任,那是她最后一次带班。   那年秋天,她带的班上有个学生在校园内失踪了。   失踪的是个叫沈蔓的女孩子,练舞蹈的,长得漂亮,专业也很拔尖,还染了一头红发,非常惹眼。   当时北中的风气还不是很好,学校里拉帮结派的现象比较严重。沈蔓算是其中一个小团体的头儿,平时做事很霸道,爱使唤低年级的学弟学妹给自己跑腿买东西,但从来不给钱。   05年秋天,兆平泽刚来到北中读高一,那年他也就一米六,看起来还很瘦小,很好欺负的样子。沈蔓大概是觉得这小学弟像个软柿子,前后找过他几次麻烦,还非常恶劣地捉弄过他。   警方在调查这桩失踪案的时候,曾将兆平泽列为嫌疑人之一,兆平泽是最后一个见过沈蔓的人,他的胳膊和脖子上有几道来源不明的抓痕,口袋内还有几根红色的头发,而他在堇年华的灰色工作和他复杂的社会关系,也使他显得更加可疑。   但一切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失踪的沈蔓一直没有被找到,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李俪也受影响而被停职了一年多,直到07年才又回到北中继续任教。   “‘她捉弄过他’,”周生郝一手托着下巴,“那是怎么回事?沈蔓学姐到底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李俪没回答他。   倒是一个从北中毕业的学姐,在彩排日来学校帮忙的时候,很是简单粗暴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沈蔓就是个神经病嘛,她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这学姐可能也是曾经被沈蔓欺负过的学弟学妹之一,所以至今提起这个名字来还没什么好脸色。   “她当时暗恋咱学校一个特帅的男老师,人家一点都不鸟她,她就到处作妖,烦得不行。”   “特帅的男老师?”周生郝一边整理着戏服的领子,边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是谁?”   “方华方老师呀,当时带高三理科班的,不光人长得帅,课也讲得好……唉,都怪05年那场火,这么好的一个人就那么没了……”   周生郝的手顿了顿,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转身从书本里掏出手机,导出几张相片,笑吟吟地问道。   “是这个人吗?”   “有点像……你这是哪来的照片……”学姐开始有些茫然,但当看到其中一张照片时,眼睛一亮,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这是方老师!唉,他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呀……”   周生郝微笑着点头附和,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却是冷的。   这张照片的拍摄于2008年。   照片上的男人姓袁。 第25章 彩排·生日   30.   彩排并不是很顺利。   《伊甸园》这出戏从寒假到现在,已经排练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可不知怎的,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阻碍人们成功似的,致使得舞台上状况频发。   之前饰演砍树人的那个男生,自己在家抡斧子砸伤了脚,大家还姑且可以当做是桩意外。可是彩排日当天,担任歌队的几个演员被传染了流感,不仅发高烧,嗓子也哑得失了声。   上台前,饰演伊甸园大天使长的演员发现,自己在戏中需要用到的那把道具剑不见了,他只好在台上空着手做无实物表演,假装自己有剑的样子,但由于动作过于滑稽,导致和他对戏的演员接连笑场,戏几乎演不下去。   焦头烂额的赵建明,面对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状况,感到束手无策。整场彩排烂得一塌糊涂,他不得不一边应付前来审核的领导,一边安抚演员们低落的情绪。   大家忙活了一天,心情都有些沮丧。   “郝郝是最惨的了吧……我看他胳膊都被道具勒出血印子了。”   周生郝的角色在怪物和少年之间转换,演怪物的时候,他身上要裹着一层厚重的、闷得人喘不过气的壳子,演少年亚夏的时候,他又被锁链绑在柱子上,总之没有一刻是不受罪的。   “今天还是郝郝生日呢……唉……太闹心了。”   彩排结束后,大家留下来唱了生日歌。   周生郝倒看起来心情并不是很糟。   他每隔几分钟都看一下表,逮着一个光面儿的、能照出人影的东西,就整理下自己的仪容,搞得旁观的人还以为他晚上要去约会似的。   “上周我爸爸的秘书说,他今天晚上要陪我。”   “是嘛?”有几个父母在国外工作的同学,闻言露出些许羡慕的神色,“那太好了吧——”   “我爸去非洲都三年没回来了,”一个女生道,“我妈都快要跟他离婚了。”   “你爸这算好的了,我妈更绝,”一个男生点头,“她不但不回家,还在美国找了个老外,生了仨小孩,我要不是去年到美国参加夏令营的时候,碰见他们一家了,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洋爹洋弟弟……”   “啧,那你妈妈是够绝的,不过我爸也好不到哪里去,”旁边一个高二的男生讲,“他好像现在都不知道我已经上高中了。我记得高一的时候有天打电话,他问我‘是不是快中考了呀’,我说‘是啊爸,学习挺紧张的’,他就‘哦’,然后给我卡上转了几百块买复习资料……上周打电话,你们猜怎么着——他居然又问我‘是不是快中考了呀’。”   “哈哈哈,你爸什么情况?忙疯了?”   “我也不知道呀,反正有钱拿就行了呗,管他怎么回事……”那男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扭头望见周生郝的装扮,眼前一亮,笑骂道,“诶呦我去,您老人家这是要参加国宴去?”   周生郝脱了戏服之后,换了身正装,从头到脚都捯饬了一遍,头发上还抹了点发蜡,像个准备走红毯的男明星。   平日里素来活泼外放的他此刻很罕见的,十分腼腆地笑笑,像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孩子似的。   “郝郝今天这身还真挺好看。你爸爸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周生郝就笑得更甜了些。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渐渐黑下去,明天还要上学,大家就先走了。   “好像快下雨了,郝郝你也别在校门口待太久。”   几个准备结伴回家的女生,在坐上出租车前还有些担忧地回头问道。   “郝郝带伞了么?要不你先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不过应该没事,我爸爸估计一会儿就来接我了。”周生郝笑嘻嘻地摇头,“他要给我个惊喜呢,我现在打电话不就穿帮了嘛。”   他坐在校门口的石阶上,抱着书包,晃悠着两条腿。   那只叫大花的黑猫在远处无声望着他。   “嘻,看什么看?”   周生郝故意冲它摆了个鬼脸。他从书包里翻腾了一阵,找到了根双汇火腿肠,便想用牙咬开那塑封,但咬了好半天,不仅没咬开,还被那个两端的尖儿蹭破了舌头。他嘶了一声,尝到了点血腥味,感觉有点恼火。   要是兆平泽那狗东西在就好了。   周生郝还是头一次产生这种念头,他想要是兆平泽在的话,他就让他把包装撕开了,他自己也不至于弄伤舌头。   他想到这里,才发觉今天一整天都没瞧见兆平泽的影子,他真不知道那家伙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哼,狗东西。”   周生郝愤愤然地想道,手中的食物也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   大花站在那里冲他喵地叫了一声。   “是吧?你也觉得他就是个王八蛋吧?可恶,明天就把他剁了包饺子。”   周生郝谴责道。   大花也喵喵叫。   一人一猫不知道是跨频聊天,还是真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之谈话有来有往,十分和谐。   18:01   黑色的加长林肯行驶在阳光大道上。坐在车里的兆平泽,面无表情地揉着莫名其妙烧烫起来的右耳,感觉自己好像又被人在背后骂了一顿似的。   越揉越红,越揉越烫,最后右眼皮也跳起来了。   31.   “是上火了么?敷一敷吧,可能会感觉好点。”   车上,林秘书微笑着,将一小块蘸了水的湿毛巾递到兆平泽的耳边。   “最近天气热起来了,小公子得多喝水多注意身体呀。”   兆平泽接过毛巾,低声说了句谢谢,但表情出奇地冷淡。   林秘书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因此而显得尴尬,她继续微笑,又把话题引到了别的方向。   “小公子穿这套西装真的很合身呢,感觉气质和先生越来越像了……啊,这条领带,先生也有条一模一样的呢。”   兆平泽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一把将脖子上的领带扯了下来。   这下子车上的气氛彻底冷了下去。   周生海合上笔记本电脑,十分慈和地望向兆平泽,用兆佳晴的口吻安抚他道。   “好了,别闹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和生活中任何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都没有什么区别,都无可避免地遭遇着中年发福和发际线抬升着两大魔咒。   周生海的五官是很端正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是很普通的大众脸,很难给人留下太深刻的记忆,随着年岁的增长,堆积的皱纹和浮肿的眼袋反倒成了他整张脸的主旋律,使人印象深刻。   他年轻时应该还算是瘦的,平时每周也有健身,但常年的工作压力和不规律的作息还是让他的脸大了几圈,身材也有些走形,即使穿着相对宽松些的衣服,也难以掩盖那尴尬的啤酒肚。   平凡,普通,没有什么亮点,和影视剧里的霸道总裁完全是两种生物。   可能全天下除了周生郝那小畜生,再也不会有哪个人,会真心实意地把这两鬓斑白、肥肠满肚的男人当回事。   然而人类的悲欢不相通,爱恨也是如此。   兆平泽漠然地坐在周生海的旁边,周生海则拾起那根被兆平泽扯下来的领带,十分耐心地亲手为他系好,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   “听小林说,你前几天给爸爸打电话了,还打了好几遍?”   “没有。”兆平泽莫名其妙地摇头,同时像是被周生海口中‘爸爸’两个字激了一身鸡皮疙瘩,神情显得极度不适,“没打过电话。”   “……”林秘书十分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哈哈,不用不好意思,你平时要是想爸爸…”周生海话说到一半,见兆平泽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顿了顿改口道,“想叔叔了的话,随时都可以找叔叔的,叔叔不介意。喏,叔叔还托人从国外给你带了双球鞋,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小助理捧过来一个盒子,将雪白的球鞋露给他看。   兆平泽显得无动于衷。   “又生什么闷气呢?嗯?”周生海试探着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叔叔一会儿带你去看你妈妈,然后咱们就在你妈妈家吃晚饭怎么样?听说你曾外公最近刚出院,你不想看看他?唉,兆老将军都快九十啦,以后见一面少一面,你就心疼心疼老人,多陪陪他,也是替你妈妈尽孝心了是不是?”   兆平泽抬起眼皮望向周生海,黑黝黝的眸子里本没有什么情绪,但或许是周生海心虚了,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周生海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讥讽。   他像是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他,看透了他慈和外皮下的真实用心,看透了他身为一个商人的本性。   周生海到底是个纵横商场二十载的老江湖,即使被看穿了把戏,也丝毫不觉得脸红,姿态反而更加坦然了些,语重心长地讲道。   “你总归也不小了,也要考虑考虑未来,这么一年一年的瞎混下去,不是个事儿对不对?老头子当年也是一时冲动,才把你妈妈赶出家门的。现在呢,他年岁大啦,心软啦,后悔啦,你也要给他个补偿的机会是不是?他现在还活着,兆家那些人脉都还在,你就该抓点紧,能多捞一把是一把,再晚了可就来不及了,人一走茶就凉呀……叔叔这都是为你着想,等你以后混出头了,能记得叔叔现在这一点好,叔叔可就心满意足了。”   兆平泽像是从开头第一个字就没在听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盯着车窗。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因为正值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车已经停了好一阵子了。   就在周生海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兆平泽忽然一把推开车门,在林秘书和司机的惊呼声中,跳下了车。   18:43   北区下起了雨。   雨开始是滴滴答答的,后来越下越大。   风刮得老树摇摇晃晃,雷惊得鸟雀瑟瑟发抖。   那只叫大花的黑猫把它的崽子们一个个地叼进了纸板窝里,又扭过身子竖着尾巴喵喵叫着,蹿了出去。   这老猫本就瘦骨嶙峋,此刻毛被雨水浇湿了,贴在身上,使得它看起来更瘦了。   同样缩水还有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周生郝,他此刻蔫巴巴的,有气无力地朝着那猫摆摆手。   “去,去,一边儿去。”   他冻得牙关打颤,脸色惨白。他认为他应该想象些快乐的事情,以冲淡此刻的饥寒交迫的绝望。   他的一生并不长,但快乐的事怎么就那么少呢?他憎恶这阴雨连绵的日子,他回想起许多年前,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是1994年的五月三十一号,在安定医院接受了一年多治疗的郝知敏出院了。   她看起来有点死气沉沉——那是镇定剂用多了的结果,她很憔悴,脸色蜡黄,但化了妆,打扮了一番之后显得好些了。   周生海开车来接她,车后面跟了几个当地报社的狗仔。   这帮八卦版块的记者们总以为,他们能够从这个模范家庭里挖到什么惊天大料。他们的镜头时刻紧跟,不放过一点能被添油加醋地写进新闻里的细节。   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模范家庭当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小周生郝的左手被父亲牵着,右手被母亲牵着,他快乐地在街上蹦蹦跳跳,被爱意包裹在世界的中间。   他们在影院看了《霸王别姬》,又驾车去了海边。   他不想那样快乐的时光就那么结束,然后海蜇便蜇伤了他。他发了一夜的烧,周生海开车送他去医院,郝知敏买了蛋糕给他吃。   许多熟悉的陌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男人女人们,都来到他的病房看他,或是为他寄来鲜花和礼物。   那一刻,世界是围着他转的。   他兴奋地觉得自己仿佛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光都是为他而生,每一个傍晚太阳都是为他而落。   怎么可能有人会不爱他呢?他认为那不可能。   所有人都得爱他,所有人都会爱他。   这小畜生如此般得出结论。   如果有人不爱,那一定不是他的错。   爸爸爱郝郝,如果爸爸不爱了,那一定是有人在使坏。   妈妈说的没错,是外面的贱女人勾引爸爸,爸爸才不回家的。   他小小年纪便十分怨毒了,那些聚集在心头的恨意,像刀子似的一点一点地割着他的心脏。   爸爸总不回家,妈妈才会发疯,妈妈一发疯,爸爸就更不回家了。   都是那个贱女人的错。   19:25   兆平泽跌跌撞撞地跑到周生郝面前,挨了一记直拳。   周生郝的力气是不如兆平泽大,但到底也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真发起狠来,拳头也是够硬的。   雨中的兆平泽没躲,鼻子被这一拳打得流了血,但很快雨水就把他脸上的血迹冲花了。   周生郝已经被雨淋得神志不太清醒了,但在望见兆平泽的脸时,还是恶狠狠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我艹你妈,你这婊子养的狗玩意,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兆平泽平静地望着周生郝,丝毫不为这污言秽语而恼火,甚至还有那么一刻,像是如释重负。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背负的原罪,便也从没有奢望过被饶恕。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不该存在。   不该作为周生海的情人的儿子而存在。   生活中的周生郝对着他身边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笑眯眯的。对他来说,他人生的全部意义是就被欢迎、被爱,他肤浅无知,他愚蠢庸俗,他用尽了浑身的每一分力气,像只开屏的花孔雀,对着每个人展示他的亮丽的羽毛。   兆平泽是那得以窥见他腐烂心灵的百分之一,周生郝可以对世间的所有人展露笑颜,却唯独做不到对兆平泽有半点好脸色。   从童年到少年,他毫无保留地将他生命中的全部恶意,释放在这个人的身上,他对他恶语相向,他对他拳脚相加,他折腾他,恨他,在梦中一遍遍地杀掉他。   杀掉他,杀掉这个勾引他父亲的贱女人的儿子。   他的杀意是真的,他的恨意是真的。   仇恨令他快活。 第26章 旧宅·电影   32.   北区西郊的北湖一带,是很荒凉的。   和北段繁华的堇色大道相比,这里的夜晚清冷得像鬼城。   北湖的别墅区平时不怎么住人,在这里买房子的人们,大多都只是为了夏天度假能有个落脚小憩的地方。此处依山傍水绿荫缭绕,景致十分不错,只是位置太偏僻太清冷了,到了夜晚时甚至有那么点鬼气森森的感觉,让人背后发毛,莫名地感觉不自在,一年里住上那么几日还好,要是常呆下去,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出租车停在北湖路13号,这时雨刚停,房檐上滴答着水珠,水沟里几只黑不溜秋拇指大小的野蛙在路边的泥地里跳来跳去,却也不怎么叫唤。   这套别墅年头着实够长的,算是北湖路最老的房子,八十年代的时候,有部国产恐怖片还在这儿取过景,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红墙褪成了白墙,墙壁上的绿苔也填满了蛛网似的裂缝。   铁栏门前的门铃应是许多年没人摁过,都已经不响了。   兆平泽在周生郝的口袋里翻了一阵儿没摸到钥匙,只得先将他从背上放下来,脱下西装裹在他身上,然后转过身将手掌往裤子膝盖上蹭蹭,一个助跑起跳,从铁栏门上翻了过去。   他鼓捣了两下,把那铁栏门鼓捣开了。这活儿没什么难度,让人不禁怀疑起这房子这么多年是怎么做到不遭贼惦记的。   屋子里像鬼宅似的,一个人也没有。家具大多是民国时留下的老物件,旧得掉了漆,但还算结实耐用,室内有种呛鼻子的香味,像不知哪个笨手笨脚的小后生打翻了香水瓶,那味道冲得人脑袋发晕,脑子里想到的尽是口红与脂粉。   窗户是被木条封死的,打不开,无论白天黑夜,外面的光永远照不进来。兆平泽用手指狠狠地拽了两下木条上的钉子,被蹭了一手的铁锈。   “别他妈费劲儿了,”周生郝趴在兆平泽的背上,嘟囔了一句,像说梦话似的,但语气里始终带着一股子嘲讽,“她不让打开。”   窗被封了许多年,直到那银白色的钉子锈成赤红。   屋里屋外就这么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门外面早已步入21世纪,门内的时光却好像还停留在百年以前。   盥洗室在二楼,门被卸下来过,锁也是坏的。   郝知敏躺在浴缸里自杀过若干次,第一次是在周生郝刚满月时,第二次是在周生郝三岁的时候。   似乎死亡与她而言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她不介意让人们看到她光洁的胴体,她一直清楚她是美的,是值得被人们所爱着的。   周生郝被雨淋湿的身体瑟瑟发抖,他躺进浴缸里,脸色惨白而毫无生气,看起来和尸体没什么两样。有那么一个瞬间,看到那一幕的人们会有种幻觉,这少年和他母亲一样,都在那瓷白色的棺椁中,流逝着生命。   兆平泽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脱他的衣服。   周生郝很冷淡地命令他滚出去。   33.   阁楼的小窗户是整座房子里唯一没有被木条封上的一扇了。   后半夜雨又下了一阵,雷声轰隆作响,雨珠子砸得玻璃噼啪作响,像有个无面的幽灵吧嗒吧嗒敲着窗要冲里头扯两嗓子话似的。   阁楼不太大,一张软塌就先占了三分空地,但那榻也不算大,也就卧得下两个身量不高的少年罢了。   榻前有台小电视,老式的,送到废品站去都没人愿意收的那种古董玩意。电视旁边是个小柜子,装得都是些唱片和碟片。   小电视一打开是雪花屏,滋啦滋啦的,搁上碟片之后就安静了,很老实地工作了起来。   周生郝觉得他用过的所有老物件儿都像兆平泽似的,或者说兆平泽也是那些老物件儿里的一样,它们都闷声不响地在角落里积着灰,但最后还都一水儿的皮实耐用。   光碟里的都是老电影了,有黑白也有彩色的。   女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人,面容与周生郝有七八分相似,正是年轻时的郝知敏。   那是活在东方传说里的古典美人,芙蓉面,杨柳腰,无物比妖娆;世人透过银幕去欣赏她,像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的,永远都隔着层轻纱。   有时她离人们无限近,近得人们能够听见她的心跳和叹息,有时她又离人们无限远,远得好似天边的月,可望而不可及。   她十六岁,是《越国》里的西施,赤足跪坐在溪边浣纱,忽觉心脏一阵绞痛,便蹙起两弯拢烟眉,双手捂上胸口的刹那,银幕前的人们也不自觉地呼吸一滞,好像感觉自己的心脏也有那么一刻是抽痛的。   她十八岁,是《奔月》里的嫦娥,独吞了灵药,坐在观众席的人们却舍不得责怪她,最后她一人凄凄惨惨地守在广寒宫,寂寞又无助时,黑暗中不知多少人默默替她流了泪。   郝知敏的西施和嫦娥,是电影史上的经典角色,是八十年代里,无数男孩梦中的神女。她不是科班出身,也从没学过表演,可当她站在镜头前的刹那,人们就明白了,她生来就属于银幕,她的灵魂注定要被刻在胶片上。   周生郝懒懒地靠在兆平泽的怀里,吸着甜丝丝的阿拉伯水烟。他半湿半干的长发披散着,身上穿了件缎面的旗袍,侧影看起来雌雄莫辨,像个民国时代在欢场陪客的交际花。   浑身僵硬的兆平泽抱着这小交际花的腰,不敢白嫖也不敢多喘气,两条胳膊快麻掉了,就这么默默地充当着人肉靠背,只有在给电视换碟的功夫,才得以休息片刻。   在所有的光碟里,被播放的次数最多的是被标注着数字‘1990’的那一张。   1990年,郝知敏二十三岁,在《日出》中饰演女主角陈白露,这是她演艺生涯的第七年,嫁入豪门的她宣布退出影坛。   许多人认为‘陈白露’是郝知敏演技的巅峰,她将那个追求个性解放,却不幸堕入资产阶级的泥淖而无力自拔,被腐蚀了思想与灵魂的青年女性演活了,并成功在那年荣获金熊影后。   这个悲剧化的角色成全了她的艺术生命,却也毁掉了她的人格和余后的人生。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影片的最后,吞下安眠药的陈白露拉上厚厚的窗帘,将晨曦的第一缕光挡在了外面,喃喃自语,“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念出那句台词的郝知敏,睡过去了,将灵魂完完全全地融进了名为‘陈白露’的壳子里,此后半生,再也没能够从戏里走出来过。   可世人所不了解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   今日第二更……一更在上一章^_^ 第27章 花瓶·水烟   34.   客观来说,郝知敏不是脑子很聪明的那类女人,甚至可以算得上蠢。   她符合男权社会对传统女性的一切刻板印象,美丽,肤浅,无知,是名副其实的花瓶。   许多年后一位同她合作过的导演在某次采访中表示,和郝知敏合作拍戏是件十分费心费神的事情。   只上过两年小学的郝知敏,几乎不怎么识字,读剧本像读天书一样。助理在把剧本给她之前,得要先在每句台词的每个字上面标好汉语拼音,遇到一些成语和古诗词时,还得要用最通俗的语言向她解释几遍含义。   拍摄《越国》之前,导演问她是否了解这段历史。   “越国……越国,哼,就是那个越南嘛,我知道的。”   郝知敏回答得如此痛快,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好久。   ‘越国就是越南’这句‘名言’后来成了神梗,在某年春晚被一个讽刺社会现象的小品大胆地借用去了,引得台下满堂哄笑。   每当拍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的时候,导演都要用很长的时间给她补课。   “她真的是脑子一团浆糊,你跟她说话要尽可能地用那种简单的短句,说稍微复杂一些的长句子,她就完全听不明白了。而且她又是脾气很坏的啦,是不会承认自己笨的。”导演回忆,“你不能让她感觉很没面子,不然她一心情不好,烟就抽得很凶,大吼大嚷,还要摔东西,最后又躲起来哭,蛮神经质的,那时候就有人觉得她好像有点躁郁症的征兆。”   那导演开始和记者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还很平和,像只是在单纯地陈述事实,讲到最后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刺到了心脏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都说是《日出》和‘陈白露’毁了她,不是的,不是的……”   他连说了两个‘不是’之后,就不愿再开口说些什么了,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与郝知敏合作过的电影人一样,陷入诡异的沉默。   人们都知道一场悲剧是如何诞生的,人们只是不说。   1981年的春天,十四岁的郝知敏偷了家里一小沓钱,带上几件旧衣服和两根红头绳,趁着夜深从跑出了村子。   天亮时分,她坐上开往城里大巴车,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属于她的新生活。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渔村,她自由了,不必挨母亲的打,不必被父亲拽去嫁人。   父亲总打母亲,因为母亲生不出儿子;母亲总打郝知敏和郝知敏的六个姐姐,因为她们都不是儿子;六个姐姐总打郝知敏,因为她最小最好欺负。   虽然她平时不怎么干重活,但一天要挨七份打,这着实是很不划算的。况且不让她干重活也是只因为父亲看她漂亮,盘算着要把她嫁给村长家那个长了一脸烂疮的小儿子,好在赚到一笔彩礼的同时,能够跟村长攀上亲家。   她十四岁,母亲说她已经‘长熟了’,要准备把她打包送到村长家去,让她抓紧时间跟村长儿子多生几个小孩,运气好的话,等生出两三个儿子的时候,就能够结婚入户办酒席了。   “呸,生你妈个大头鬼。”   郝知敏朝地上啐了口痰,卷着铺盖跑了。   她要到那传说中的大城市去,她要看一看那些高得吓人的楼,那些跑得比牛马还要快的汽车,还有那些住在城市里的人。   她一无所长,但她无所畏惧,她知道自己美,她认为这就足够了。   美是她的护身符,美是她的通行证,美是她人生的全部资本。   自称星探的男人给了她一张名片,邀请她来参加面试。   那家公司便是新世界娱乐,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的二十年里,捧红了无数男女艺人的造星工厂。   郝知敏曾是那些星星中最闪亮的一颗,1983年她横空出世,一夜成名,被世人所爱。   到八十年代末,她几乎已经成了新世界娱乐的一块活招牌。   郝知敏的成名之路,让那个时代里的无数女孩做起了明星梦,她们渴望着像她一样幸运,一样万众瞩目。   “可天上怎么会随便掉馅饼呢。”   周生郝嗤笑着,吐出一口烟,身子一点点地往下滑,最后躺在了兆平泽的腿上。   从这个角度看,他真的像极了郝知敏。   十九岁的他躺在这里无所事事,十九岁的郝知敏又在做什么呢?   没日没夜的拍着戏,拿着最少的钱,为制片公司创造着最大的价值,在被榨干浑身每一滴血汗的同时,等待着她的还有什么呢?   那些后来流传在互联网上的裸照和视频,大概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了。   被侮辱,被玩弄,被侵犯,被暴力,被像块抹布一样丢来丢去,这些合起来,就是她工作的另一部分了。   圈内人都清楚,新世界娱乐不过是座淫窝。   人们能想象到的一切腌臜事,在这里都只是生活的常态。   郝知敏十四岁就已经来到新世界娱乐,却直至十六岁才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那空白的两年,她又在新娱做什么?那时她还未成年,便已经沦为权贵的玩物了么?   ——你们都说是《日出》和‘陈白露’毁了她,不是的,不是的……   几十年后人们才渐渐领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郝知敏是很笨的,她的一生似乎总在做蠢事。   比如傻乎乎地签下看不懂的合同,把自己的青春卖给新世界娱乐这座淫窝,又比如为了逃离淫窝,选择嫁给周生海。   解约时她天真地以为她自由了,但那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   周生郝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恐怕郝知敏自己也不知道。男人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的,都是悬案板上的,可以肆意宰割她的刀。   她只是在完成了一天的拍摄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机械地、麻木地换上新衣服去陪酒。她曾在一天中被迫同时为六七个男人提供性服务,她从来都记不清他们的脸——那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的衣服底下从来没有过好皮肉,她不仅向人类提供性服务,甚至有时被迫和狗、蛇一类的动物交媾,那些人总有常人想不到的折磨人的办法。   周生海只是所有男人当中稍微有点特殊的一个,倒不是说他的长相或者身份有多特殊,事实上这个男人看起来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下半身有点毛病,只有一个睾丸。   在郝知敏的认知中,没有男人是不在意香火子嗣的,而越是那活儿有问题的,一定越在乎。   周生海二十四五,年轻,有钱,有势,什么都不缺,好像就缺个儿子。   他不但只有一个睾丸,还精子成活率很低。   郝知敏一口咬定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周生海的种。   “要么立马结婚,要么老娘明天去医院做引产,你自己选呗。”   周生海犹豫了。   世人总是有种赌徒心态,有时明知道这事九成不可能,却仍旧是会为那一分的赢面赌上一把。   郝知敏真的很瘦,瘦得怀孕很久一阵也不太见胖,她披上婚纱的那天,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出这是奉子成婚的夫妻。   周生海为她向新世界娱乐支付了巨额解约金,她就这么怀着某个奸污过她的男人的儿子,从泥潭里脱了身,被锁进了金笼子,从此过上了豪门太太的生活。   既很万幸又很不幸的是,周生郝一直都看起来只像她,而不像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   他是郝知敏抹不去的人生污点。   他是周生海被骗被耍的耻辱证据。   他的诞生使得两个完全不相爱的人,被迫开启了一段失败的婚姻。   这一对怨偶,经年累月地进行着无休止地争吵,从相互谩骂指责到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爱和期待,在这个家庭里从不存在。   只有控制和被控制,虐待和被虐待。   周生海后来命令佣人将疯女人锁到阁楼去,如果她闹得太厉害,就说明不饿,不饿就不要给她吃的,等她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再送食物和水进去,如果一直闹个不停,就送去做医院做电击。   他安排完,便开车走了。   周生郝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一定是去找那个外面养的情人去了   周生郝常在脑中幻想那情形。   周生海和那个贱女人在床榻间耳鬓厮磨,据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餐,会靠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会手牵手出去度假……也许周生海会给他听写单词,会在他的试卷和作业本上签字,会和他一块泡澡,会教他用剃须刀,会在他第一次遗精的时候向他普及生理常识……   他如何不恨呢?   他想到那画面,就恨得牙痒。   兆平泽这个婊子养的贱货为什么马上不去死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贱货杀掉?   该怎样做才足够解恨?才能让这该死的家伙体验到非人的痛苦?   这问题困扰了周生郝太多年。   此刻,兆平泽就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而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觉得头很痛。   “他就他妈干脆不爱。”   周生郝惨笑着喃喃道,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早就清楚他恨兆平泽,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不过是迁怒罢了。   “他根本就当老子是死人。”   周生海不仅不爱他,说不定还很想掐死他。   脑子再不正常的人,也估计是没有那个做接盘侠替人白养儿子的瘾。   这年头谁都爱在嘴上占个伦理便宜,但论起真格来,谁特么会真傻到没事儿给人当爹的。   兆平泽这朵奇葩除外。   周生郝不明白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讲几乎能算他哥的家伙,怎么就那么执迷于给自己的弟弟当爹。   他吸了半晌水烟,听着瓶子里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又撺掇着兆平泽也吸一口。   兆平泽平时不抽烟,吸这玩意也是头一回,皱着眉头看起来很不适应。   周生郝就嘻嘻哈哈地笑着,掐了下他的脖子,又仰头去吻他。   这水烟是苹果味的,甜丝丝,也没什么劲儿,和周生郝平常抽的女式香烟感觉差不多。   可在兆平泽这种一点也不抽烟的人尝起来,就挺呛人的了,他吸了两口,半点没寻摸出什么好味道,只想咳嗽,但那烟嘴上还留着周生郝的唇膏印,又让他心痒痒的。   “爸爸。”周生郝转过身来,贴在兆平泽的肩膀上,在他怀里呓语着,忽然抬起头笑吟吟地问,“爱上我了吗?”   兆平泽望着他,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   --------------------   备注:下章开车…很诱的郝郝x很痞气的小兆…我真是头痛&太困挺不住了,不然就接着往下写了…… 第28章 鱼目·珍珠   35.   阁楼其实算是个旧衣帽间。   衣柜里存放着郝知敏当年拍戏时穿过的戏服。   周生郝身上这件旗袍就是其中一件,是《日出》里陈白露服安眠药自杀时穿得那一件。   衣柜里除了数不清的旗袍,还有各种皮草和风衣,帽子和手套,长裙和丝袜,皮靴和高跟鞋……抽屉里则存放着叠得整齐的丝质睡衣和文胸。   中学时的周生郝常放学后躲在阁楼里,对着镜子试穿衣柜里的衣服。他穿上又脱下,穿上又脱下,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个遍。   这小自恋狂觉得自己漂亮得不行。   他从那时起开始蓄长发,头发最长的时候垂到后腰。他对于美的全部启蒙来自郝知敏的电影,他趴在软塌上一边吸着烟一边反复观看着那些旧碟片,看得如醉如痴。   银幕上的郝知敏美得像个神话。   他学她。他学她笑,学她说话,学她抽烟,学她的台词。   “‘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   他学着她的腔调,学着那种沙哑的烟嗓,他靠在窗边幻想那场景,幻想有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一步一步地逼近他。   “‘什么,你要感化我?’”   他每次念到‘感化’两个字时,内心都有种莫名的兴奋,可‘感化’究竟是怎么个‘感化’法,他就不太清楚了。   他就这么由那个半大的男孩长到现在的少年模样,那件旗袍的长度随着他身量的拔高而显得越发短小。   现在,那旗袍的下摆仅到他大腿根的位置,瞧起来愈发不像话,有种说不出来的风尘味。   他没羞没臊惯了,骑在兆平泽的大腿上,像只发情的野猫似的蹭来蹭去,就是不肯好好待着。   “爱上我了吗?”   他这问题问得天真,却并不孩子气,像是个久经沙场的小妓女在一夜欢好后,缠着嫖客的脖子寻求温存时说出的场面话。   兆平泽“嗯”了一声。   周生郝很是快活地笑了起来,把兆平泽的手往下按了按,引着他去摸自己旗袍下面的女式内裤。   从兆平泽脸上的神情来看,他是受惊不小,像是摸着烙铁了似的,嗖地一下子收回手,耳朵尖红得要滴出血。   周生郝咬了一口他的耳尖——烫,滑,像蒸笼里的点心。   “嘻,躲什么?”   兆平泽心虚地低下头,像是不敢看他。   周生郝注意到了,从他穿着旗袍出现在兆平泽的视线里开始,兆平泽就显得莫名羞赧起来,手脚都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了,还屡屡回避他的视线。   “这是一套哦。”   他用手指勾住内裤的边缘又很快速地松开,光滑的布料就啪嗒啪嗒地弹在他的皮肤上。他玩了一阵之后,困惑地望向兆平泽,问道。   “你不喜欢吗?还是说你想看那个…啊就是…配套的……”   周生郝俯身从枕头底下翻找了一会儿,拽出一条和内裤花色相近的文胸。   “爸爸想看吗?我可以穿。”   他作势要脱旗袍,被兆平泽拦住了。兆平泽抓着他的手腕,垂着头低声对他说‘别这样’,语气说不清是威胁还是警告。   周生郝低头去咬兆平泽的手背,忽地望见兆平泽的西装底下不知从何时支起来的帐篷。   “所以说你还是更喜欢女人的吧?”   他松开口,似笑非笑地贴着兆平泽的耳朵问。   “你盯上我就因为我像个女的?”   兆平泽的眼神有一瞬间显得茫然又委屈。   “不许哭。”周生郝扇了他一下,“烦死了。”   兆平泽挨了这不轻不重地一巴掌,但仍旧轻握着周生郝的手腕,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手指环扣着周生郝手腕上的疤痕,拇指无意识地在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肤上蹭了蹭。   他觉得他漂亮,漂亮得模糊了性别,漂亮得不像个真人,漂亮得他不敢多看。   爱是愚蠢的,爱是盲目的,爱是贪婪的,爱是患得患失的。   所谓欲壑难填就是如此了。痴人们得到一点点甜头就诚惶诚恐了,他们害怕这小的满足勾起更大的欲望,而更大的欲望往往会反噬自身,最后落得一无所有的境地。   “别这样,”兆平泽低头重复道,眼神已经有些晦暗了,攥着周生郝手腕的手指也渐渐开始用力,“别这样。”   “那有什么关系嘛?”   周生郝被他攥得手腕有些疼,但还是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   “别装了好不好?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这狗嘴里有一句实话么?装得累不累?每天都想弄死我吧?每天都忍着劲儿想揍我吧?是谁让你来监视我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就是怕我查北中的那些破事儿对吧?这四年来调查的家伙都被你解决掉了吧?”   兆平泽闻言缓缓抬起头,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出奇的阴郁,脸色出奇的苍白。   “啊…被发现了。”   他紧紧地攥着周生郝的手腕,脑子里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你他妈明明就是个埋尸的清道夫,”周生郝痛得嘶嘶地喘着气,挤出一丝嘲弄的笑,“还好意思说爱不爱的,真恶心。哈,撕破脸爽么?早就想这么干了吧?你也真能装的,如果当年不是雇人查我爸外面养的小三的时候查到你,我他妈都不知道你这贱货还能是我哥……哼,那时候我就知道,狗嘴里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兆平泽像是听够了这一番长篇大论,松开一只手,很干脆地拽下周生郝大腿上挂着的女式内裤,将布料揉成一团,凑到周生郝的嘴边。   “喏,张嘴。”   周生郝错愕地望着兆平泽,连呼吸都停滞了半秒,过了几秒,他不知道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把嘴张开了,又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你要感化我?”   他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口腔被内裤填充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布料甚至甚至抵到了喉咙深处,他本以为他会被噎得泪水直流或者感觉反胃,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感觉难受,如果不是舌头被压得动不了,他甚至一点也没有嘴里正含着异物的自觉。   “真骚。”兆平泽面无表情地评价道,摘下脖子上的领带,绑住周生郝的手腕,“别动。”   他照着周生郝的屁股上扇了几巴掌。   “骚什么?”   他身上那平日里小心收敛着的混不吝的痞子气忽然冒出来了,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抬手很用力地将那旗袍往上一直拉到胸口,这样一来,周生郝就看起来是个近乎赤裸的样子了。   周生郝很少在兆平泽面前脱过衣服,他永远是穿戴齐整的,像裹着一层神秘的纱,夏天也尽量穿着长袖,连胳膊都很少露。   现在,衣不蔽体的他被迫暴露在西装革履的兆平泽面前,他前胸和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刺青,亮晶晶的乳环和宝石脐钉也一并被暴露了。   那摸起来有点肋骨外翻的上身,搭配上刺青和饰品,像件诡异的、人工合成的艺术品。   兆平泽从他身后环抱住他,十分粗暴地揉搓着那被刺青覆盖的皮肤,揉得原本雪白的皮肤泛起红,他又用手指狠狠地拉扯那乳环,像是要生生将它扯下来似的。   很显然周生郝是嗜痛的,他蜷缩在兆平泽的怀里快活的发抖。   他们正对着镜子,镜面如实地反映出了这景象。   蝴蝶终于被锁死了。   兆平泽用同样粗暴的方式去撸弄周生郝的性器。   或许人们根本不爱美丽,美丽是不被原谅的,美丽是用来蹂躏的。   周生郝的身体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纸船似的摇晃着,手指和脚趾紧紧地蜷缩着。他忽然想要一个吻,他茫然地望向镜子,带着某种怪异的期待。   每当这时,兆平泽总会吻他的。兆平泽的狗爪子很灵活,兆平泽的吻却很笨拙。但这其实没什么参考依据,因为他没被兆平泽以外的人吻过,他还一直嫌弃唾液搅来搅去很恶心。   兆平泽吻他就不恶心了吗?   不对,不对。这题超纲了。   某个瞬间,周生郝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血涌上了头顶。兆平泽却忽然停手,堵住了他的马眼。   周生郝像条脱了水的鱼,在兆平泽的怀里茫然地扑腾着。   兆平泽既不说话,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拽掉了他嘴里含着的布料。   “爸爸…到底…想…听郝郝说什么嘛?”周生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声音里忽然带上了点哭腔,“到底说什么才让郝郝射?郝郝是爸爸的小骚货,爸爸教教小骚货啊,爸爸,爸爸……”   他看起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像是快被逼到了极限,鼻头红通通的,眼睛里泛着亮闪闪的泪花。   兆平泽像是被周生郝这破罐破摔的轻贱言论吓着了,一个激灵松了手,脸上一直保持着的漠然的表情也快绷不住了。   “你看,这不行的,我做不到,你也不喜欢这样吧?”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叹了口气,俯身像往常一样吻了下周生郝的唇,吻得格外小心。   “别再试探了,偶尔信我一次能怎么样?我爱你,怎么舍得害你……我把心挖出来给你,我把命也给你,只要你稀罕要……”   兆平泽什么都能够给周生郝,唯独给不了暴力和伤害。   可周生郝是坏掉了的苹果,是玻璃柜里不会动的蝴蝶标本。他要的不是单纯的欣赏者,他要的是掌握钥匙的主导者。   从某种意义上讲,世上的某些家庭不愧为制造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工厂。   成人像奴隶主一样主宰着家庭的全部,作为家庭附属品的孩子们,从肉体到精神都被牢牢地掌控着。   教育的目的是让孩子们选择相信,那些痛苦是另一种形式的爱,并心甘情愿地接受它。   把鱼目当珍珠吞下,时间久了,又怎还能够知道珍珠是什么?   周生郝就是那把珍珠踩成粉的小傻子。   他要恶声恶气地把一切平和的气氛都视作虚伪的假象,撕开了扯碎了,露出血淋淋的一面,才会觉得安心。   他要不计一切手段地去试探,在看到那个粗暴的,冷酷的,会撕破脸冲他动手的兆平泽的时刻,才会感到真实。   他早已习惯了接受最坏的情况。   这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在周生郝眼里,都是周生海和郝知敏那样的,互相谩骂,互相伤害,彼此搞得头破血流,直至一方崩溃为止。   爱是谎言,暴力才是真的。   可兆平泽却平静地说‘不’。   周生郝咬着手腕上的领带,觉得自己遇上了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别试探了,”兆平泽垂下头,再次向他重复,“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没必要做多余的事,我…我不会欺负你的。”   周生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像是在仔细确认这是不是另一个谎言。   “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叫沈蔓的女的?”   --------------------   备注:小兆这里折腾郝郝的时候是纯靠演技强撑着,没有真黑化或者生气,但真生气起来也就是这种程度了……他就是心软的一批……没啥原则。 第29章 日记·开瓶器   36.   如果将整个事件比作一套多米诺骨牌,那沈蔓就是其中的第一张牌。   她最早出现在林童童的日记里。   ……………………………………   ……………………   *2005年8月26日 阴*   *“今天在实验楼的走廊撞见艺体班的olor在欺负新生。一个暑假过去,olor的样子变得好奇怪,脸色惨白,瘦得像干尸一样,身上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2005年8月28日 小雨*   *“olor来我们理科班上听课了,但同学们都不怎么欢迎她,还说她来我们班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纠缠方老师。”*   *2005年8月29日 晴*   *“olor和那个她前两天欺负过的高一的男孩子蹲在草丛里一块喂小猫,同学说他们在谈恋爱。”*   *2005年9月1日 晴*   *“体育课和olor一组做练习……她打球的力气好大,可是休息的时候总是发抖,我听见她牙关在打颤,手也抖得拿不住矿泉水瓶。我问她‘怎么了’,但她好像听不见……感觉她身上的味道好像更重了,闻起来像什么东西放坏了。”*   *2005年9月4日 大风*   *“今天摸底考试的结果出来了,真没想到,年级里成绩进步最大的居然是olor,她排名上升了一百多,同学们都说她作弊,几个科任老师也不信她……那个高一的小男朋友拎着好多吃的来找她,被她在楼道里很大声地骂了一顿。”*   *2005年9月22日 阴*   *“晚上洗漱完听见水房最里面有人在哭,声音很像olor……听说她这次月考成绩没升还比上次退后了二十多名。我走到她身旁递给她纸巾的时候,感觉她的脸真的变得很恐怖,简直不像个活人,还有她身上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味道,像霉味和烂苹果味……”*   *2005年9月24日 晴*   *“午休时看见olor蛮精神地在草丛喂小猫,太好了,这下总算松了口气,前天晚上在水房的时候还真的挺担心她的。但感觉她有点精神过头了……哈,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2005年9月25日 大风*   *“在食堂吃饭,看见olor把带汤的盒饭扣到她那个小男朋友头上,还歇斯底里地叫他滚。同学们都说那男孩子太可怜,每天跟在olor后面,最后还是被olor抛弃了。”*   *2005年9月26日 暴雨*   *“olor不见了,但好像没有什么人在意。”*   *“那晚猫一直在叫。”*   *2005年9月29日 晴*   *“警车开进了校园,olor的小男朋友被带走了。”*   *2005年9月30日 晴*   *“早上老师通知我们,说为了配合警方调查,国庆假期里所有人都不能够离校回家。‘可我们高三开学到现在,已经一个月没放过假回过家了啊’大家这样抱怨着,都感觉很郁闷。但小G和说这样没什么不好,她说家里又吵又闹根本没法静心学习,她巴不得在学校多上几天课。”*   *“说实话,我真的蛮佩服小G的,她不久前还因为物理竞赛失利崩溃得大哭,可自从和方老师谈完话以后,就很快又振作起来,非常冷静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了,成绩也一点都没落下。也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吧,如果同样的事情落到我身上,我想我可能很难接受得了……但是……”*   *“但是,是我的错觉么?在小G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好像从她呼出的气息里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腐烂的味道……”*   …………………………   ……………………   林童童很习惯在日记中使用代号来称呼身边的人。   ‘olor’在拉丁文中的含义是‘天鹅’,代指跳芭蕾的舞蹈生沈蔓。   而‘小G’真名是臧倩,2005年12月,死于北中老A楼的大火。她的姓名里完全不含G,但她锁骨的位置上有一串名为‘G6.672x10E-11N·m2/kg2’的万有引力常量纹身。   这些都不难猜。   最难猜的,是那个‘高一的小男友’。   神秘的,没有名字的,被玩弄了感情的小男友,沈蔓失踪后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的嫌疑人。   谁能够想象得到,这个嫌疑人会在事件结束后毫发无损地被放回来,又继续在北中念书,还一读就是四年呢?   “一百万。”兆平泽低下头,食指轻按着太阳穴,缓缓道,“他们拿了一百万,保证不再乱嚷嚷。”   沈蔓最开始失踪的时候,沈蔓的父母曾言辞激烈地上门要求校方给他们一个交代,但半个月后,他们却突然主动放弃追究责任,然后卖掉房子、辞去工作,携款匆匆离开北区。   据传闻这对夫妻后来是到了南方某城市生活,又生了小孩,日子过得很不错,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似的。   “哈,那还真便宜。”   周生郝讥讽地望向兆平泽,从软塌底下翻出瓶红酒,他将瓶子在空中像玩杂耍似的甩着,眼睛却始终盯着兆平泽的脸。   “所以说,杀人的代价这么低的么?”   “我不知道。”兆平泽摇头,沉闷的嗓音里带着点无名的委屈,像被主人错怪了的狗,“我没杀她,也没和她谈恋爱,那都是假的。”   他耷拉着脑袋跪坐在周生郝的面前,就差摇摇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尾巴了。   可周生郝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用开瓶器一点一点地将木塞撬开。   某个瞬间,他想像撬瓶盖一样把开瓶器塞进兆平泽的嘴里,旋转旋转再旋转,他相信那个过程,一定能够过滤掉所有无耻的谎言,提取到最细微的一点点真实。   兆平泽当然丝毫不会介意,他甚至可以解开西服外套,让周生郝这小畜生把开瓶器往胸口上扎。   他情愿那金属的螺旋状的铁丝一点一点地钻进胸膛,勾出那颗滚烫的心脏。   那个时候,那小畜生就该明白了,明白自己是被什么样的怪物爱着。   可周生郝只是将酒瓶举到兆平泽的头顶,漠然地往下浇了下去。   血似的红酒淋了他满头满脸,淋得他雪白的衬衣领子染得不成样子。   冰凉的酒流进脖子里,激得兆平泽无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那都是假的’,”周生郝凑近了他的脸,恶狠狠地问,“那你说什么是真的呀贱货?”   兆平泽的眼神看起来没什么焦距,他低头喘息着,被酒浇湿了的头发贴在脸上,一瞬间竟有点像影视剧里被严刑拷问了一番的地下工作者。   他大概是自己戳到了自己罕见而诡异的笑点,抬头的时候笑了下,脸颊的一侧露出一个酒窝。   周生郝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笑气着了,恨不得揪着这家伙的头发揍上他一顿,没曾想却被对方揽进了怀里。   “我爱你是真的。”   他贴着他的耳朵回答他。 第30章 黑天鹅·学生证   37.   沈蔓的社会关系很复杂。   她不像一个普通的高中在校生,更像是个已经半只脚踏入社会的女青年。   2005年的秋天兆平泽来到北中的时候,二十岁的沈蔓已经复读了两年,算是在读高五了。   沈蔓的舞跳得的确好,年年艺考都能取得相当不错的名次,但也年年高考因为稀烂的文化课成绩,和大学失之交臂。   她天生好强,从不愿意将就,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定要最好的。   不光是要跳最好的舞,去最好的大学,还要穿最贵的衣服,拎最贵的包,坐最贵的车……她认为所有贵的都是好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她是消费主义的奴隶。   高傲的天鹅就这么被套上了绳索,从此再也喘不过气来。   沈蔓的家庭条件并不好,父母都是很普通的工薪阶层,光是供她学舞和读私立高中就已经非常吃力了,生活上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满足女儿奢侈的消费需要。   人们便嘲讽她,没有公主命还偏偏一身的公主病。   “别人家里养个女儿,都是爸妈的小棉袄。你再来瞅瞅老沈家那闺女,啧啧啧……”街坊邻居们议论道,“那整个就是一吸血鬼呀,瞧瞧老沈两口子都被榨成什么样了?哎呦,造孽。”   “要我说,女孩子家上什么学?认几个字不就完了么?但凡懂点事的,就该早点嫁出去,还给家里节省点负担……”亲戚们边摇头边拍大腿,“跳舞?嚯,那是咱们老百姓学得起的么?这要是我家闺女,我非得给她两巴掌扇到地下,学跳舞,哈,学个屁!一天天的饭都吃不起净整些没用的……”   当然,没人敢在沈蔓跟前明着说这些话。   她实在太泼辣太凶悍了,周围的人们都有点怕她。   少年时代的沈蔓,长眉入鬓,满面英气,凡她所经过的地方,所有人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盯向她。   那黑天鹅的角色永远是她的,谁也争不过。   沈蔓白天在学校上学,夜晚在堇年华演出。   她是聪明的,她是满身江湖气的,她晓得如何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天生就有这个本事。她很快就在那片三不管的地界上混得很好了,三教九流都愿意同她往来。警方也时常雇她做线人。   她挣得最多的一晚,抵得上父母辛苦工资一个月的工资。她终于可以买得起那些摆在商店橱窗里的衣服和包了。她踩着心仪已久的长筒靴,昂着头行走在夜晚喧闹的街道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和满足。   她知道她生来没有翅膀,但当她翩然起舞的刹那,她会觉得她离梦想的生活很近很近。   这世间的有些人或许生来就是个瞎混的胚子,想学好是难如登天,走歪路却是一走一个准,例如沈蔓,例如兆平泽。   05年的夏天,还很瘦小的、愣头愣脑的兆平泽,拎着满满一塑料兜的可爱多来认沈蔓做姐,很耿直地表示想托沈蔓的关系,在堇年华找份活干。   那年的兆平泽看起来又脏又可怜,像条没家可归的流浪狗。   他说他什么脏活都能干,坐牢也不怕,只要有饭吃有床睡,就什么都不在乎。   沈蔓当然不介意身边多个可以随便使唤的小喽啰。   她练舞时腿伤复发,膝盖刚做完手术,几乎动弹不了,兆平泽伺候她像伺候皇太后似的,而她只要扔给他块骨头就够了。   是她把兆平泽这条小流浪狗带进了堇年华,给他弄了份活干,告诉他这里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兆平泽也很快便顺着杆往上爬,当上了冯五的小弟。   “她手术做得不好,大夫说她以后不能再跳舞了。”   那简直是场灾难。   沈蔓从被医生判死刑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人便尖叫着崩溃掉了。兆平泽亲眼看着她疯掉,看着她抡着拐杖在病房里大哭大闹。   她哭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被唾沫呛得咳嗽起来,她咳得那么用力,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咳到最后,痰里带着殷红的血。   兆平泽在一旁除了看着还是看着,他大概晓得了自己在目睹一场悲剧,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那个穿藏青色格子衫的男人就出现了。   “你先出去吧,”他对兆平泽说,“让我和沈同学单独聊聊。”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很阳光,很英俊,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格外好看,嘴角还露着一颗小虎牙,显得俏皮又活泼。   谁会讨厌他呢?他那么迷人,那么温柔,那么风趣。艾丝美拉达是不会拒绝菲比斯的,因为菲比斯真的太耀眼了。   后来沈蔓几乎和外面混的那群人断了联系。   不管怎样,她还是想上大学。   如果跳不了舞走不了艺术这条路,她就只能像普通的文化生一样纯靠文化成绩来升学。她要补得东西太多,而时间又那么少。她拼了命地去学去记,不分昼夜,不知饥饱,可还是差得太多。   她没功夫再去理会周围的任何人和事了,无论学校里的人如何诋毁她,说她是‘暗恋方华的婊子’也好,谣传她在和兆平泽那小鬼恋爱也好,她都没有兴趣管。   她深信自己是只天鹅,天鹅即使掉进泥坑里,也不屑和那些聒噪的杂毛鸭子们计较高下。   兆平泽看着沈蔓从开始的一百零几一路升到四百分,兆平泽觉得对沈蔓来说这就算蛮不错的了,可她冷笑着摇头说不够。她每出一次错误,就用圆规狠狠地去扎自己左手的手背,扎得最后左手贴满了创可贴。   沈蔓永远要最好的,从没有一刻放弃过。   兆平泽无法理解,这触及到了他思维的盲区,他不懂什么是‘最好’,也不懂人类的好胜心。   那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你他妈这话说得真是太欠揍了。”   周生郝听完兆平泽的话,有心抽他几个大嘴巴。   “哼,我要是沈蔓,也得把盒饭扣你那狗头上。”   他随手将一张学生证扔到兆平泽的脸上。   “从X大肄业的家伙就别说那种鬼话讨人嫌了……”   这便是那天在酒吧时,他在那件涂鸦外套的夹层里摸到的那个像薄卡片一样的东西。   X大学生证上的兆平泽的照片丑出了新高度,让周生郝一瞬间想起了2003年这家伙是个什么鬼样子。   2003年的秋天,也说不清具体是十三还是十四岁的兆平泽,被保送X大少年班,在免去了学费的同时,拿到了一笔数目十分可观的奖学金。   他喝得醉醺醺的,鼓起勇气,拿着录取通知书找到周生郝说。   ——我很厉害的,跟我走吧。 第31章 Dominance & Submission   38.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周生郝都可以断定兆平泽神经兮兮,不仅欠揍还有病。   作为全国最顶尖的老牌学府之一,X大在国人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它虽然和A大O大并称TOP3,三所院校各有所长也很难分出高下,但大众普遍认为X大是最好的,它的口碑和名气远胜过A大和O大。   即使是周生郝交际圈子里的二世祖们,聚会聊天时听见七大姑八大姨家哪个小孩考上了X大,嘴上再不服气,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来一句‘牛逼’。   X大是周生海的一块心病。   八十年代初,他高考落榜,没能考上X大,跟着舅舅下海经商,赚了笔巨款,此后财生财利滚利,很快便成了那个时代最先富起来的一代人。   他是个天生的商人,像深海里的鲨鱼,闻见一点血腥味就知道猎物在哪里。他也吃过亏栽过跟头,但很快便能够像没事人一样地爬起来,思索出新的出路。   那个时代有下海的,也有跳海的,有一夜暴富的,也有锒铛入狱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能通神亦能使人疯魔。   但周生海不一样,他理智又清醒,他隐忍又不失狠厉,他伏低做小的时候卑微到了极点,他露出獠牙的时候又是那样狰狞骇人。   他暴富得毫无悬念,霎时间,名和利,财和势,都是他的了,到后来简直不是他在捞钱,而是钱主动往他的口袋里跑。   可即使周生海的生意做得再大,周生家再有钱有势,也逃不过被人酸溜溜地讽刺‘没文化的暴发户’的命运。   人越缺什么就越在乎什么。周生海一辈子什么都不缺了,就缺那一张买不来的文凭。真的买不来么?倒也不是。只是世上有些东西,买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倘若时光倒流,让周生海回到十八岁那年,如愿以偿地读上大学,像个天之骄子似的昂起头过生活,而不是一路灰头土脸地在社会摸爬滚打饱受磨砺,他不见得真能够有今天这样辉煌的事业,所以让他把两种生活换上一换,他肯定是不愿的。   那份执念又该由谁来继承呢?当然是还在郝知敏肚子里的周生郝了。   世间一切病态的控制欲,是否都源自于控制者内心的缺憾?每一句‘为你好’的背后,是否都有一句共同的潜台词?   周生郝的成绩不坏,甚至可以说挺不错。周生海有钱,但不会给他开后门。他从小被周围人捧得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唯独成绩不掺水分。至少05年的夏天以前,在省实验念书的他,还是X大的种子选手。   他左手的掌心至今都还有两三道很浅的疤痕,记不清是中学时哪一次期末大考之后因为名次不理想,被周生海在饭桌上用吃烧烤的铁签子抽的。   周生郝已经不记得那时有多疼了,只记得周生海开完家长会后厌恶的、像吞了活苍蝇似的眼神。   “没用的废物。”   周生海冷冷地说,踹了他几脚,踹得他捂着胸口在地上缩成一团,感觉有点喘不过气。   “跟你妈一样蠢。”   他拧着他的耳朵,用戴戒指的手扇他耳光,戒指把他的嘴唇划破了一个小口子,一直流血。   周生海大概是有点暴力倾向的,幼年的周生郝目睹他在家打郝知敏,后来郝知敏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就轮到少年的周生郝挨拳头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不仅是嘴唇,他的眉梢和鼻子上也都有这样的小口子。   许多年后的周生郝戴上眉钉鼻钉和唇环,把那些个微小的位置遮住了。   兆平泽一直望着周生郝那几乎盖满上半身的纹身,望着那夸张的乳环和脐钉,望着那手腕上肉色的疤痕。   周生郝喜欢疼。   兆平泽小心翼翼地触碰他,他却笑嘻嘻地叫他重一些,再重一些。   我的错。兆平泽默不作声地想。   2003年是个截点,一场分离,将所有的事情都割裂开来。   那年他不该走的,不该去什么X城,如果他不愿意跟他走,那他该留下来,像条狗似的陪着他。   他这辈子最擅长做狗了,谁惹到他的爱人,他就扑上去咬谁。   他生来比同龄人都要凶悍暴力的多,只是他的拳头永远不会对准他爱的人。   爱,他只有爱。爱让他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爱让他意识到他和世界的联系,爱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不再轻飘飘的,爱让他有归属感。   他想做某人的狗,他想被捆绑,被束缚,被占据,被套上项圈,被锁进笼子,他对做人没有兴趣,他只想匍匐,被满足那些他认为可耻的幻想。   创造一个支配者,然后被他创作的支配者所驯服,在这个过程中他即是dominance又是submission,他控制支配者,他臣服于支配者。   “像我们这样的人嘛,只有拼命去爱才能活下去啦。”兆佳晴镜子前试穿着她的舞裙和鞋子,很天真很孩子气地噘了下嘴,对他讲,“但是学校什么的一点都不好玩呀,妈妈当年是为了追你爸爸才去上学的,唉,后来你爸爸死掉了,妈妈好难过的,宝宝可不要学妈妈,宝宝将来遇见那个很爱很爱的人,一定要盯住啦,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可怎么活呀……”   兆佳晴告诉他,只有不停地爱,不停地寻觅爱人,人生才不会显得太空虚。   她永远不是在恋爱,就是在恋爱的路上。她物色爱人的眼光一直很烂,越是与她灵魂相近的天才的越青睐,越是同世俗格格不入的疯子她越迷恋。   她爱过诗人,画家,植物学家,行为艺术家,地下电影人……也爱过传销骗子,投机分子,邪教头子……   她一生最爱的那个男人,是个高举着写满政治口号的大横幅,带头游行静坐的青年,1986年就读于X大中文系,1989年死在首都的广场上。   他死的那年,兆佳晴十七岁,从X大退了学,开始四处流浪。   她那时已经怀孕几个月了,但因为往日里性关系过于混乱,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她默认了是他,是她最爱的那个。   她在生下孩子后,和几个迷幻摇滚乐手搅在一起,稀里糊涂地群居了几年,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他们在最脏最差的小酒馆里演出,她是吉他手兼鼓手,在每个不安宁的夜,不眠不休地唱着她自编自写的、关于爱与和平的歌。   她随意地挥霍着青春和灵感,把天才的光环从头顶摘下扔在地上踩。   她做什么都会轻而易举地成功,她便什么都不想做。她的生活无趣到了极点,除了爱,一无所有。   她和年轻英俊的机车手骑着机车狂飙乱撞,陪他在最陡峭的山路上飞驰;她邂逅囊中羞涩的地下电影人,同他拍下一系列大尺度的艳情片刻录成光碟售卖。   兆佳晴是漂亮的,引人堕落的,没有几个人抵挡得住她身上的魔力,而她炽热的爱,也同样没有几个人接得住。   再癫狂的人到最后也总会清醒过来,惶惶然地选择离开她,担心她那如岩浆般滚烫的爱会灼伤着自己。   可她依然天真地寻觅着爱,背着断了弦的破吉他,牵着兆平泽的小手,从南到北地流浪着,饥一顿饱一顿,兜里永远只有一张车票钱。   她要找到那个很爱很爱的人,然后像《小王子》里的狐狸一样,被她的爱人驯养。   兆平泽直到九岁才断奶。   兆佳晴有时像个思维混沌的疯子,她好像搞不懂兆平泽究竟有多大似的,她一边叫他‘宝宝’,给他喂奶,一边在他还牙牙学语的时候,就教给他中学的数理知识。   兆平泽没有上过小学,没有上过初中和高中,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是兆佳晴,他们之间始终连接着一条无形的脐带。   脱离了母体的兆平泽并没有长成一个独立的人。他握着母亲的手,不安地审视这世界,像条毛茸茸的、刚学会走路的小狗。   在邂逅周生郝之前,他还没有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同龄人说过话。   他搞不清楚生活有什么意义,一切看起来都很无聊。   他常常想勒死自己,或者像母亲一样,吸点据说是能够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他很会打架,但打架很无聊。   他很会解题,但解题很无聊。   ——像我们这样的人嘛,只有拼命去爱才能活下去啦。   他忽然懂那是什么意思了。   爱是怪物们唯一的生路。   倘若他爱数学,他会成为数学家;倘若他爱物理,他会成为物理学家;倘若他爱音乐,他会成为演奏家;倘若他爱文学,他会成为创作家……他选择什么,便会成为什么,他生来就有那样的能力,他继承了兆佳晴的全部。   爱上某个领域,将时光奉献给某样事物,生命便不再空虚,便有了活下去的必要,过去的千百年里,世上的怪物们都是这么做的。   可什么都不爱,该怎么办呢?   兆佳晴没有找到答案,她选择无限制地去爱人,爱不同的人,爱不同的灵魂,从中感受力量。   兆平泽又该怎么办?   他找到了那个很爱很爱的人,可对方好像不怎么需要他。   03年的夏天,周生郝叫他滚,他便失魂落魄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现在他后悔了。   “卧槽你发什么神经?”   周生郝被兆平泽搂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有种要被兆平泽活活扼死的错觉。   兆平泽吻他的脖子,吻他的手腕,吻他身上的每一处伤。   他每吻他一次,就小声地说一句‘对不起’。   他想知道他离开后发生了什么,谁又在欺负他。   他笨嘴拙舌,除了一句‘我爱你’和一句‘对不起’,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撒过太多谎,揣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过太多黑暗中的真相,但唯独这两句话,是赤裸裸的,不掺一点水分的。   他想告诉他,他永远都是他的狗,他会替他咬死所有该死的人。   周生郝就十分讥讽地笑了。   “知道绿荫大道38号楼么?哈……就是前几年被查封的那个私人诊所……”   周生海体罚人的手段是很多的,有时周生郝宁愿自己只是单纯地挨揍,而不是挨饿或者罚跪。   从记事起,周生郝每晚睡前都需要跪在房间门口,背白天新学单词。   他能不能进房间睡觉,取决于他能不能把所有的单词牢牢记住,并在周生海抽查的时候不出错。   周生郝记得一个叫‘deinstitutionalisation’的单词,这看起来实在太长了,他有点长单词恐惧,总是下意识地回避这样的词,无论怎样也背不下去。   于是那晚周生海便让佣人盯着他跪在走廊里抄这个词,抄够一千遍再去睡觉。   周生郝记得那个词的意思是‘反精神病院’。   可笑的是,他抄了一千遍‘反精神病院’,最后自己却进了精神病院,进得心甘情愿。 第32章 访谈录   39.   2005年,春。   周生郝很冷很饿也很疼。   他们在他嘴里塞了个蓝色的拳击牙套,这样在电击的时候,他就不会咬碎牙齿了。   今天是几号呢?   他不太清楚了,但好像有人告诉他这是第十六周。   在电击和药物双重作用下,他几乎不再勃起,他已被折磨得不再像个人,而像条巴甫洛夫的狗,听人摇摇铃铛,就不自觉地流下口水。   过往生活的片段,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周生郝记得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感觉。   他的鼻子被周生海打出了血。那血一开始是往下流的,之后又因他在地板上仰躺的姿势而倒灌回了一些在嘴里。   痛,还有些晕。   周生海站在最高的那层台阶上,吸完了一整根烟,又用手机和客户聊了会生意,最后见周生郝还像只死狗似的躺在地上没爬起来,便皱着眉叫了医生。   ——当时他为什么打你?很久以后的夏天,在疗养院里,秦璐问。   ——不知道。   打就打了,没有什么理由,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十四五岁的周生郝,拎着书包走进家门,发现出差半个多月的父亲回来了,不由得欣喜若狂。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周生海身后,笑嘻嘻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模仿着影视剧里温馨的亲子桥段,操着变声期少年沙哑的嗓音道。   “猜猜我是谁~”   那一刹那,周生海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周生郝浑然不知,他撒开手,兴冲冲地绕到父亲面前,一个‘爸’字还没喊出口,周生海的拳头便先怼过来了。   直到被踹下楼梯的瞬间,周生郝也没看懂周生海脸上的表情。   和往日的嫌恶不太一样,那天周生海的脸上最先出现的是恐惧与惊愕,像被毒蛇咬过的人多年后又遇上了蛇,慌乱之后是愤怒,是仇恨,是恨到骨子里时不自觉地衍生出的杀意。   ——你事后有想过他为什么会那样么?   ——没有。   周生郝低头弹着手腕上的橡皮筋,神情漠然地一口否定。   ——那只是个幻觉。   “少年H(化名)拒绝承认他在家庭中遭受过的虐待,”一位记者在访谈录中写道,“H不认为持续多年的肉体和精神暴力,对他的生理乃至心理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伤害,H始终坚信那是父亲对他的爱,而他是一直被深爱着的……”   许多年后,这段访谈录被收纳成册,成为研究青少年心理学的一个重要案例。   “步入中学的H,因为外表纤细,第二性征发育相对迟缓,屡屡遭受同学的调侃和捉弄。H很暴躁,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和同学发生激烈冲突,甚至在事后动用了一些不正当手段,对嘲讽过他的同学进行疯狂的打击报复,但同时,他又反复出现穿戴异性服饰的强烈欲望。”   “每天放学后,H回到家,躲进阁楼内,试穿母亲的旧衣物,幻想同性间的性行为,由此得到性满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自我审视,自我怀疑,并从社会对固定群体的评价中逐渐认知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有悖于社会主流,自己似乎脱离了所谓的‘正常人’范畴,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他担心父亲会因此不再爱他……”   北区的春天不暖和,有时甚至比冬天还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春的印象,是灰蒙蒙的天地,是脱不下的棉袄,是摘不掉的口罩和毛线帽。   清早六点钟,出来遛狗的男人把棉口罩往下一撸,抻着脖子冲马路吐了口痰。   支在浅黄色盲道上的早点摊子刚开张,哈欠连天的小伙计掀开蒸笼,裹着一股新鲜包子味的白色热气扑了他满脸满身,扑得他鼻子酸痒两眼流泪,朝着蒸笼里雪白的包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串夹着飞沫和粉尘的大喷嚏。   所谓绿荫大道,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一片枯枝败叶堆砌成的黑色废墟。寒风中丢了叶子的树,裸露着畸形的枝杈,像群干瘪的流落街头的老妓女,不死心地向行路者卖弄着风情。   司机将车开进来,在路边儿踩了脚刹;十五岁的周生郝依偎在父亲身边,磨磨蹭蹭地系着外套上的扣子。   他包里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两本书,一本是供他平日画画时描摹的人体结构图册,一本是挺旧的英汉大词典——从周生海书房里拿的,他当着周生海的面儿装进包里,以显得自己好学上进些。   至于其他的衣服也好,日用品也好,拿佣人的话说,‘里面’都有,用不着多带,带了也只会被扣下,图添累赘罢了。   他们进了38号那栋公寓,又过了几道闸门,才终于瞧见‘精神卫生中心’几个字。   兴许那天的天气是不错的,阳光也很好,周生郝面上始终笑呵呵的,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进来,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瞧见太阳的时日了。   手续周生海早办好了,现下也就是拧开钢笔签个字的事,他扣上笔帽,‘嘎达’一声脆响,像甩开了个缠人的包袱。   病号服就送过来了——颜色样子和监狱里的囚服没差太多,周生郝撇撇嘴刚想嫌弃一句‘真丑’,他们便催他赶紧换上。   周生郝抬眼打量了这诊所的小会客室一大圈,再瞅瞅着周围站着的几个不知道干什么的人,没瞅见什么地方有个更衣室或是什么帘儿什么的。   “……”周生海看看腕上的手表,手指在桌沿上不耐烦地敲了敲,“就在这儿脱。”   周生郝瞥了瞥四周,那屋里的人们也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他在每张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很空茫地笑了。   他舍不得他蓄了好久的长发,长发配他订购的那一箱子在欧洲玩时定制的春装最合适了,他惦记着打扮得精精神神地去踏春写生,捉蝴蝶做标本,一不留神在平野上打了盹,醒时满身都是青草味。   可长发剪啦,春装扔啦,好春光也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什么时候来看我?”   他此前就一直问,问了一路,直问到周生海烦了,随手翻了翻日程表说周一。   周生郝就很快乐地原地跳了一小下,对这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又想了想,说。   “生日怎么办?”   “太妃糖和杏仁巧克力呢?”   “今年哪个师傅给我做蛋糕?”   “……”周生海已经起身准备走了,像耳朵聋了似的,眉毛也没抬一下。周生郝忽地扑上前去,扯下了父亲的一颗西装袖扣子。   他抱着老男人的腰,嗅着那汗味混杂着剃须水的气息,轻声唤了句‘爸爸’。   他觉得他对他冷淡,一定是因为他有‘毛病’。那他这就在这儿好好治病好好改,等改好了,不穿女人衣服也不喜欢男人了,一切定然就都好了。   他真的改了,改得好辛苦,他们给他吃了药又电他。   周生海说周一来看他,却并没说哪个周一,他等了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被许诺的是张空头支票。   他好疼呀,他想回家了。   生日那天,他将塑料餐具碎片含在嘴里,藏在舌头底下。当他们将他束缚在铁床上的时候,用碎片将被紧紧拷着的手腕上的皮肉削掉了整整一圈。   他开始没想死的,只是想跑出去而已。   他被抓着了,他流了好些血,一个姓秦的护士拼了命地给他止血要救他。   ——求你了秦姐,别管我了,让我死吧。   他想明白了,他得死。他死了,就能回家了。周生海会给他办葬礼的。他希望他的葬礼时间长些,这样就能多留父亲在他的遗像旁待一会儿了。   他就在血泊中呢喃着这些个胡话,秦璐听见了,哭了。   “好孩子,别说傻话了。”   他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但仍觉得这女人真是絮叨,但他窝在她怀里,恍然间像被母亲抱着——他其实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印象中郝知敏就抱过他一次,是在媒体面前,那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周生郝再醒来时,病房外面挤满了记者。   他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再是他先前待着的地方,他的身上的病号服也换了,上面写着的是北区人民医院。   人们说那‘精神卫生健康中心’被曝光查封了。   曝光那地方的人,是一男一女,一个明查一个暗访;女的借护士身份潜入诊所工作收集证据,男的在外面将情报加以整理写成文章再联系报社媒体,二人里应外合,这才将这黑心机构非法行医的罪行昭告天下。   “姑姑这些年在外面查这类缺德事,已经得罪了好多人,”林童童边削苹果边说,“隔三差五就有人打电话或是寄匿名信过来威胁她,但她说她行得正做得直,就是走夜路也不怕撞见鬼。”   她将一个青绿的苹果削干净了皮,递给病床上的周生郝。   “况且,还有赵叔叔陪着她呢,他们年底就要结婚了。赵叔叔好帅的,写文章也厉害,曝光那黑心机构丑事的稿子就是赵叔叔写的。”   林童童一提起秦璐和赵建明,就一脸的崇拜。   “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做好厉害好厉害的人,我想明年考警校,将来做警察……”   这个十七岁的,高二的,即将要升入高三的,留着短短的学生头、穿浅蓝色运动服的小姑娘,眼神清澈得像个赤子。她背了一书包的漫画书带给周生郝看,又揣了满满一裤兜的零食带给周生郝吃。   周生郝恹恹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他在呼吸,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那血中也说不清有多少一部分,是来自林童童这个小燕子似的疯姑娘的。   血库里没有他这个血型,唯一配型配得上的林童童连着捐了几次血给他。   这又白又瘦的姑娘,先是满不在乎地将胸脯拍得邦邦响,又撸起袖子,展示她那点儿子强挤出来的肱二头肌,以表示自己身强体壮,就是抽十次血都没问题。她的家境显然是不大好的,衣服书包都有缝补的痕迹,她也买不起什么好水果好点心带到病房来。   她带得漫画书都是周生郝早八百年看过的,她带得什么饼干薯片苹果糖都是周生郝这大少爷不稀罕吃的,她说得那些疯话傻话,周生郝也本是当做耳旁风的。   她说:男孩喜欢男孩就是病吗?   她说:你画画真好看,你要是我弟弟就好啦。   她说:不管什么理由,打人就是不对,你爸爸没道理这么干,这是家暴。   她说:我们交换日记好不好?   她说:……   从夏到秋,她一直说个没完,把外面的新鲜事讲给他听。秦璐有时在场,就笑着打断她,温柔地劝她少说会,别扰得他疗养休息。   她们姑侄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秦璐眉眼更温柔,一脸菩萨相,林童童更稚气,但也更活泼灵动。   她们被大火烧死的那天,世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洪暴发,电车没有停运,商店没有停业,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赶着上班下班的人们仍旧是忙忙碌碌。   好像这世上从没有一个秦璐,也从没有一个林童童。   这就是,少年H的故事。 第33章 阳光·雨夜   40.   兆平泽会怀念七八九岁时的周生郝。   那样傻乎乎的一个小疯子,嚣张又无知,残忍又天真,他践踏花草,撕碎名画,焚烧衣物,写诅咒信,搬起石头却砸痛了自己的脚,便瘫坐在地上一边大哭一边恶毒地咒骂身边的所有人和事。   兆平泽冷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童年便显露出些许反社会倾向的小疯子,像在看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这世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在幼年的兆平泽眼中都是白痴,那智力的差距是肉眼可见的,而周生郝无疑是白痴中的白痴,蠢得一塌糊涂,蠢得几乎已脱离了人的范畴。   可这个蠢货真漂亮,真可爱,不是么?   品种名贵的猫似乎都有些傻。   在人的世界里,人们会攻击漂亮但无知的人类,可谁又会苛责一只漂亮的猫或狗或是别的什么生物?那愚蠢,那无知,在人的眼中,皆是惹人怜爱的憨态,偶尔被挠上两爪子,咬上半口,又能怎样呢?   周生郝如何大喊大嚷,如何阴阳怪气,如何恶言恶语,在兆平泽的耳朵里,和“汪汪汪”“喵喵喵”没有什么两样。   任凭周生郝如何撒泼如何气得跳脚,兆平泽也永远只是托着下巴心想,真可爱,他又在叫唤什么?他饿了么?   可周生郝长大了。   长大的周生郝变了模样,还是蠢,却也不再好糊弄。他从家猫成了野猫,在外面独自过了许多个冬天,瘦了,毛也脏了,肚皮上尽是伤疤。他变得很多疑,很敏感,很不亲人,他的双眼写满仇恨,他弓起脊背,虚张声势地从喉咙挤出几声威胁的低吼。   某一刻兆平泽几乎认不出这怪物来。   他困惑地望着周生郝,望着这个残破的不成样的,像某种下脚料堆砌成的廉价货。   有人把这个漂亮玩意儿打碎了,又用胶带拼粘起来,就凑成了这么个四不像。   四不像的周生郝十分快活地笑起来。   他抓起兆平泽的手,一点一点地指给他瞧,用像在博物馆介绍古董似的口气告诉他,他身上的纹身和银环都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搞上去的。   喏,这个是在巴黎,这个是在芝加哥……   他丝毫不觉得他的言语有多残忍,他一刀一刀地在兆平泽的心口上割下去,最后将那面虚伪的白旗插上来。   “你赢啦——你那时不是想带我走?现在都可以了,现在我恩准你想怎样就怎样,不好吗?还不快感谢我?我的好爸爸,你以后想怎么养我?你想把我打残了,还是拿链子拴起来?”   周生郝微笑着,从榻下翻出个电击器,往兆平泽冷冰冰汗津津的手心里塞,又贴着他的耳朵,吹着气悄声道。   “知道么,爸爸,我其实可喜欢这个啦。”   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反抗,便只好享受,以此为乐。   恐惧血肉模糊蛆虫遍布的图片,便反反复复地瞧,仔仔细细地看,越恶心越可怖越要看,看到不再畏惧,看到有滋有味,看到无论多血腥多猎奇的场面,都能当做下酒菜一样咽下去。   暴力无法避免,就享受暴力,享受殴打,享受电击,把疼痛当做快感,把折磨当做乐趣,把每一次濒临死亡的经历都当做一场天堂盛宴。   谁能够摧毁这样一个怪物?   越是和同性接触会呕吐,便越频繁地去接触,在晕眩时强逼着自己勃起,在胃酸横流的时刻强逼着自己射精。   他操翻一切,操翻过往的所有,在混沌的记忆中企图揪出那个最该死的家伙。   那真是完美的报复,比杀了兆平泽还要棒。   勾引他父亲的贱女人的儿子,终于被他套牢了。   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   此刻他随便扎自己一刀,便胜过扎对方千万刀。   41.   01:35   雨停了,周生海靠在车边抽着烟,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这晚原本是预备好了带着兆平泽上兆家吃饭的。   车安排好了,人也接到了,谁料到这小孩会发起疯,半途跳车跑走了,林秘书打电话吩咐人去找了,到现在也没见个影。   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跑了也不至于丢哪儿去,但安排好的计划落了空,让他掐着烟,有种无言的暴躁。大抵上岁数的掌权者都有这毛病,平日里威风惯了,钱也好,权也好,都攥在手心里,脚底下还有千百号人点头哈腰地跟着,人便浮在空中,飘得久了,不免生出种幻觉来,觉得所有人都合该听自己号令,所有事也都合该按着自己的心意发展。   早几年,关于兆平泽,周生海是有很多打算的,但兆平泽就像是脑后长了反骨,专和他对着干。   不,与其说是对着干,倒不如说是无视,很彻底的无视,随周生海安排,兆平泽从不当回事,好像对方不是自己的亲生老子,而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兆平泽的漠然并不是毫不加掩饰的,而是似听非听,似看非看的一种状态,他的眸子好像在盯着谁,他的脑子里好像在思索着些什么事,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瞧,什么也没想,一切都是假象,是海市蜃楼般的错觉。   那神态像极了少年时代的周生海。   1983年的初夏,阳光很好,穿花裙子的兆佳晴在部队大院的水泥地上骑自行车。   她身后跟着三个野小子;领头的古铜色皮肤剃着板寸,旁边的稍白净些戴着金丝眼镜,最后一个年纪最小也最漂亮,长了一双桃花眼,在太阳底下似笑非笑地仰着脸,像只雄狐狸精。   他们在这院里一圈一圈儿地骑着车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就是咯咯地笑闹个不停。   周生海无声无息地蹲在墙根底下的片阴影里,漠然地啃着一支冰淇淋,读着一本厚厚的大词典。   他的舌头还没有和冰凉的奶油纠缠多久,那野小子们就嘻嘻哈哈地挤过来了。   “去,去,”‘雄狐狸精’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轻飘飘地撒到周生海的脸上,像使唤一条狗,“给我们买几瓶冰汽水来。”   周生海没动。   他不像个活人,也不像死物,他面目模糊难以被界定,如同一团影子,总之他在他们眼中就是那么个黏糊又恶心的东西。   即使那支冰激凌倒扣在他的脑袋顶上,即使融化的奶油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下来掉进他的眼睛里,也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什么违和。   “他妈的,”有人啐了一口,“婊子养的野种,摆个鸡巴谱儿?”   太阳很耀眼,耀眼得过分,世界像被金色垄断了,唯独墙角那一处是黑灰的。   “萧城,我不想喝汽水啦,”兆佳晴的声音娇滴滴的,靠在戴眼镜的小白脸怀里,“我想吃西瓜,沙瓤的,井水冰的,瓜皮上还挂水珠子的,你让沈哥哥弄个来……”   “沈毅,”小白脸搂着兆佳晴,笑着做起了传话筒,朝那寸头喊道,“晴晴要吃西瓜。”   “那成吧,”剃寸头的那个点了头,抹了把头上的汗,“咱去屋里吃,小天,你也别再作弄那家伙了,省得让老头子知道了又训你。”   “哪有呢?怎么就作弄人了,”‘雄狐狸精’望着周生海,粲然一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逗着玩而已,小海哥哥怎么会和我计较呢?哥哥最喜欢和我‘玩’了嘛。”   太阳仍旧是金灿灿的,从没有半分改变。   少年们都还年轻,不知愁滋味,更不知命运早已注定,无从改写。   “袁中天,你不要再欺负你哥哥。”穿着小学制服,佩着红领巾,手臂上戴着三道杠的秦璐,皱起眉毛朝那‘雄狐狸精’道,“你再这样子,我就礼拜一告诉老师去。”   “丫的,瞎叫唤什么?大队委了不起呀?”几个趾高气扬的小子挥着胳膊,像赶苍蝇似的嚷道,“胡同串子一边儿去,少他妈管我们大院儿的事——”   这一嚷,跟在秦璐后头的几个男孩也恼了,抻着脖子嚷回去,大有要茬架的意思。   可忽然天就阴了,雨下起来,下了许多年,没再晴过。   01:52   周生海在车旁抽完最后一根烟时,沈毅的车也刚好停到路边。   “嚯,你?”   “……”   两个中年男人就这么偶然地碰了面,寒风吹得彼此都下意识地抖抖身子。   沈毅还是剃寸头,虽然鬓角的头发全白掉了,但头发仍是刺猬似的根根直立着,人也未曾老得垮掉,皱纹爬了大半张脸,人还是个颇精神的模样。   这或许是件蛮惊奇的事。   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和沈蔓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34章 十字路口·短信息   42.   周生郝没有多欣赏到几秒兆平泽那副悲恸无助的表情。   因为很快,兆平泽的脸色就由灰白恢复到了正常,他拾起玻璃酒瓶仰着脖子往肚里草草灌了一阵,又低下头盯着周生郝说。   “我改变主意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自然是丝毫没有进周生郝的耳朵,更没被放到心上去的。   所以即使是很久以后,周生郝依然不会多清楚,那一晚的那个瞬间,兆平泽究竟做了怎样的决定。   这不奇怪,很多人回首往事时都会发现,当他们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时,并没有多么紧张,他们常常以为那决定自己一生的几秒钟不过是他们平凡生活中最庸碌的某刻,他们把最关键的决策当做一道最简单最普通的选择题。   兆平泽跳下床,像个男主人似的,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巡视了一圈,忽然回过头。   “把衣服穿上。”   “……”周生郝赤裸裸地靠在榻上,眼睛也不抬半下,只是无意识地用脚尖蹭着兆平泽的衣角,“你管我?”   兆平泽抓住他的脚掌,力气大得像是能生生把那骨头掰断了似的,很快就抓得周生郝吃痛地呻吟了一声,软塌塌躺在那里摆出了任人宰割的姿态。兆平泽将那条腿往上折,直折过周生郝的头顶,又一只手轻弹了下周生郝那同样软塌塌的性器,最后俯下身,鼻尖贴着周生郝的鼻尖,暧昧地笑了下。   “我管你呀。”   他说完就松了手,退到一旁,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他打字的速度快得吓人,好像那小小的键盘是从是从手指上长出来的一样,屏幕暗淡的光射在他的脸上,照进他黑漆漆的眸子里,像把一颗小石子扔进了万丈深渊,听不见一点儿回响。   这个活人比幽灵更像幽灵。   在他摁下发送键的半小时后,一辆货车被扣在了加油站。   几个持枪便衣一拥而上,将车上的冯五和两个马仔拷了下来。   刚下完雨,地上滑得厉害,冯五下车时候跌了一跤,一脑袋扎在坭坑里,弄了一身的泥汤。押着他的小警察以为这亡命徒是借机要搞点什么小动作,便重重地咳嗽一声,用枪狠狠地怼着他的腰窝,低吼道。   “老实点!”   冯五无知无觉地惨笑了下,和两个马仔一起被搡进警车。天上的云好像散开了些,月亮从缝隙间露出来,月光照得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得不行,冯五闭上眼,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还好,这一趟那嘴欠的臭小孩没跟着他。   十公里外的小别墅里,兆平泽背对着月光,用肩膀耳朵夹着手机,静静地听着从听筒里传来的吩咐。   “冯五被条子抓了,明天起你接他的班。”   “好的,腾爷。”兆平泽点头回答,空闲出的两只手又从兜中掏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机,飞快地敲出一条短信息。   【水开了,鱼要下锅。】   43.   02:41   坐在咖啡厅里的沈毅拿起手机,瞥了一眼,没作声。   “呵哟,公事?”周生海坐在对面,客套地笑问着,“大领导这个点还有人找?你们公安现在忙成这样?一顿宵夜的功夫都不给?”   “不是,就一个破垃圾短信,”沈毅笑着摇头,随手往杯子里扔了块方糖,“我呢,上个月刚转任到北区,这周围就没消停过,逼得我没办法,连换了两个私人号,总算清净了点儿,可你瞅,这垃圾短信又他奶奶的没完没了,一会儿什么狗屁‘澳门赌场’,一会儿是‘双色球开号’,哈,烦,真烦。”   “走了官运的人,得便宜还卖乖?喏,当年走的时候,是副局,现在调回来,还扶了正,这就了不得,了不得呀!难怪人都排着队地麻烦你呢……”   当初沈毅被下放到H省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时候,从公安内部到外界,没一个人觉得他还能再回来,还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去。   “什么正不正,副不副的,”沈毅继续摇头微笑,“还不就是国家碗里混口饭吃么?”   两个中年人没滋没味地‘哈哈’了几声,吊顶的灯将周生海略微发福的脸照得格外油腻,把沈毅灰白且稀疏的头发照得格外可怜。   “佳晴呢?”沈毅忽然问,“她怎样了?最近还好么?”   周生海笑容停在脸上未来得及收回,大概是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过了几秒才回过神。   “她呀……”   “她呀,”沈毅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觉着糖放得不够,又加了几块,搅得也不知是在喝咖啡还是喝糖水了,“一个小姑娘家的,说跑就跑了,在外面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的确确是真心实意,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并没有过去太久,一切都还好像停留在一九几几年,沈毅还是那个大院里的老大哥,带着大院里野小子们四处玩闹。   穿花裙子的兆佳晴是大院所有人的小妹妹,是被所有人宠着爱着的小姑娘。   那果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死的死,疯的疯,二十载时光逝去,余下的人也被岁月蹉跎得不成样子,试问最后该从哪里去找那一群风华正茂的锦绣少年?   周生海显然没有什么兴趣坐在这里追忆似水年华,他不动声色地瞥瞥手表的指针,忽听见沈毅问。   “最近有听到袁中天的消息么?”   听到这话的刹那,周生海像被烙铁猛的烫了一下似的,又像是被扔进了冰窖,总之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几息之间没有露出半个好颜色来。   “什么?”   “按理说不可能的嘛…最近有人在外面看见他了。”   周生海的脸色彻底灰暗了下去,半晌,打着哈哈道。   “呵,啧,哟,怎么会?” 第35章 少年·动物   44.   “你爷爷是我爷爷的勤务兵,你爸爸是我爸爸的勤务兵……勤务兵你懂么?懂么?”   十四岁的袁中天仰着脖子,朝着坐在台阶底下周生海说。   “你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给我爷爷擦皮鞋。”   他像是不满足于对方冷淡的反应,又朝着下面踢了块小石子。   “你爷爷听我爷爷的,你爸爸听我爸爸的,现在你也得听我的……别装死,我知道你不聋,你再看那本破书,我就叫人把它撕烂了塞到你嘴里叫你一页一页吃了,你这狗娘养的玩意,你以为你住进我家,你就不是奴才了?”   十六岁的周生海从那本厚厚的词典中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睛漠然地瞥了站在台阶顶上的袁中天一眼。   周围的孩子们望着这一幕,他们都是曾经在袁中天那里吃过苦头的倒霉鬼,早已经被袁中天修理得服服帖帖,知道现在的袁中天是在给这院子的外来者立规矩,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有点幸灾乐祸看着这个倒霉的家伙。   周生海穿一件蓝色工装,身上还带着点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所谓土腥气。他的身形是街巷中最为普遍的少年模样,五官虽然十分端正但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地方。   人们是不太容易刻画出他的样子的——蛮英俊的男孩,英俊得中规中矩,哪怕在镜头前踱步,走过来又走过去,叫人见他百十次,仍是想不起他脸上的细节。   少年的周生海像某种生在墙角植物,人们记不起给他浇水,任凭他枯死渴死,直到看到灰白的一片草叶,才想得起好像世上是曾有这么个生命似的。   他无声无息地在这院子里长大。人们有时喊他小野种,当他是块木头,是个不知疼痛的玩意。   老周生是给袁将军挡子弹死的。袁将军把老周生的儿子周生华养大,周生华长大后又在战场把命献给了小袁少将。   周生华在战地医院快死去的时候,求小袁少将照顾自己的老婆儿子。   周生华的老婆杜小娟有肺痨,袁太太把她接过来养病,安排人照顾着,又在外四处打听,前前后后请来了七八个大夫给她瞧病。哪曾想杜小娟看起来病病殃殃的像个弱西施,来到袁家之后,不该干的事却一件没少干,三五个月的功夫,就把袁家弄得鸡飞狗跳。   “我念她家大华救了我家小袁的命,我感激她,我好心好意地待她,她要吃要喝要什么我都不叫人亏着她,我也知道她年纪轻轻守了寡,日子不好过,她要想再找个体贴的,我可以替她多张罗着,可她不该……她不该……”   袁太太像是嗓子眼里掐了鱼刺。   “也亏得我家小袁是老实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这才没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可以后呢?以后怎么着?”   杜小娟离开袁家那天早上,原本还是好好的,但临到上车时又撒起泼来,边咳嗽边把袁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末了一口血呕出来,正呕到袁太太的白衬衣领子上。   袁家人将她送到乡下一所干部疗养院,安顿好起居,给医生护士打好招呼,本以为万事都稳妥了,却不曾想杜小娟半年里几次寄信来,一会儿说自己病得快不行了,要小袁少将来见她最后一秒,一会儿又说疗养院里的医生护士虐待她,要小袁少将来为她出头。   杜小娟的病反反复复,她信里的自己则似是死去活来百十次,把袁家人折腾来去,直到她真的咽气的时候,还不甘心地盯着远处的书桌,像是要再提起笔写上一封信诉说自己此刻的哀怨和痛苦似的。   传说这病美人在疗养院的时候也没闲着,除了每天写信之外,还和院里几位同样在养病的老干部保持着男女关系,这几位老干部中还真有那么一两位,有点要为了眼前的弱西施舍弃家庭的意思,但杜小娟许是嫌他们级别太低,又或者心里还惦记着少将夫人的位置,所以只是暧昧着,并不答应,倒是老干部的太太们被气得屡屡找上门来,好几次逼得袁家人出面才勉强把局面控制住。   ——你妈是个婊子、破鞋。   周生海夹着一本厚厚的书,走过夏日的花园小径,同龄的孩子们朝他喊。   野种!野种!   破鞋!破鞋!   他们冲上来将他推到墙角,冲他吐口水、用墨汁在他的脸上涂涂画画,有时将他的鞋子剥下来挂到他的脖子上。   “你妈妈那么喜欢卖X,怎么没把你卖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你妈妈叫得那么骚,你怎么不跟她学学?”   他们以为他会哭,他会求饶,或者他会表现出任何他们希望看到的狼狈反应。   周生海静静地站在那里,定定地将每个人的脸扫视了一圈。   在每个人被他看得心底发毛的那个刹那,他忽地像条疯狗似的朝着其中某个人扑了过去,在尖叫声中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着那个被他揪住领子的家伙的喉咙咬去。   疯子,疯子。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家伙,从没人领教过这样凶恶的、几乎不像个用双腿直立行走的人类。   他的牙齿又撕又咬,他抡起拳头又挥又砸,他把那些发出聒噪声音的人形生命体一个一个揍得跌进烂泥坑里,他的脸上溅满了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血。   这个野蛮世界的杀神,浑身洋溢着新鲜的畜生气,他的尖利的牙齿深陷进敌人的颈肉里,他的喉咙还在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哟,”袁中天笑嘻嘻地拍起手来,“原来婊子养的野种在这里发疯呢?快滚过来吧,或者你今天还想被吊到树上晒晒你裤裆里那不中用的玩意?”   周生海便浑身僵住了,垂着的脑袋很久很久也没有抬起来过。   袁中天抬起脚,踹踹半死不活的他。   “给大家看看吧,看看你这个死阉货?看看你的婊子妈犯贱儿子是怎么遭报应的?哈哈哈——”   袁中天像是感到很快活,原本姣好的面容在阳光底下扭曲起来,有一瞬间像是头青面獠牙的野兽。   周生海呆愣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子开始发起抖来,他哆哆嗦嗦着爬出了这洒满阳光的温暖地带。   “呸”又有人冲他吐唾沫,他没有再抗拒,他只是躲闪着躲闪着,抱起书,退回到了那片墙角下的阴影里。   “真的有人操过那家伙?”有人怪笑着问。   “嗨,哪儿的事呀?那多脏。再说让老头子知道了,肯定又说咱欺负他。”   “听说上次有人在车库搞过他诶,说他叫得还挺骚的。”   “老头子知道了不好吧?”   “那怎么的?又不是我操的,算账也不能算我头上吧?”   “哈哈哈不管了不管了,走,游泳去……”   周生海的世界只有阳光刺眼的夏天,只有酸臭的汗液与聒噪的蝉虫,他蹲在大院墙根底下一边读书一边吃东西,那个太阳底下的世界与他无关,他和同龄人的小团体亦格格不入。   袁中天也好,大院里的其他男孩也好,在年少的他眼中都是臭虫一样的东西。   他可以被肆意讥笑凌辱,却绝不可以与臭虫们为伍。   读书,读书,读书,考上X大,再读书。   读书是他认为唯一能够将他和臭虫们划清界限的方式。   可是……可是…… 第36章 夏天·血脉   45.   十六岁的周生海在树上。   没人搞得清楚,他是怎么被倒吊在那里的。   梳一头小辫子的秦璐叼着棒棒糖经过,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身后的姆妈捂住了眼睛。   “噫!作孽哦,作孽哦——囡囡不要瞧,当心眼睛长针眼!”   姆妈小声念叨几句阿弥陀佛,把秦璐的小脑袋往怀里揽。秦璐被捂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又好奇得发痒,忍不住顺着姆妈手指的缝隙往外瞅。   “什么呀?什么呀?”   她一个劲儿地问。姆妈不答应,只是拉拽着要把她快些带走。   “树上有什么?为什么不能瞧?”   “要死哟!”姆妈倏地抬手使劲拧了下她的嘴巴,而后一边用做贼似的语气低声催促着,一边提溜着她的小细胳膊往前,“走,走。”   秦璐在被拽走的最后一刻,还是用最大力气回了一下头。   那个赤裸着下身的少年被倒吊在树上,树下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得见他那发育得怪异甚至可以称得上畸形的阴茎。   男孩们啧啧称叹,男孩们引以为奇,男孩们用一双双窥视动物似的眼睛窥视着树上这个称得上出类拔萃的怪胎。   过去他们打不过他,现在他们胜利了,他们不再畏惧他,他们是比他更完整的人,而树上的他不过是头空有力气的野蛮动物,生理残缺的异类,一个被公开处刑的,被精神阉割的,被文明的群体施以蔑视的可怜虫。   纵然是野兽一样的周生海,也依然是在文明世界长大的少年,并没有活到鲜廉寡耻的地步。他不仅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社会性死亡,灵魂也仿佛受到了致命的敲击,外壳自此一点点地消解下去,展露出脆弱不安的真实面目。   他在很耀眼的阳光下鸵鸟似的闭上眼,好像那样他便不存在于世界,或者他以外的世界便就此消失,他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最后他被迫维持着那个狼狈的姿势,像实验室里被解剖的青蛙。许多年后在X大医学系念书的秦璐,拿起手术刀的刹那,被裹在蓝色手套里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发颤,想起某个苍白的,无力,令人战栗的午后,想起某个垂下纤长睫毛的阴郁少年,她起伏不定的胸膛间不自觉地涌现出一股异样的愤怒。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人?   梳小辫子的秦璐,在姆妈怀里吃糖的囡囡,荒诞世界里的小小的战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虚空中愤怒地困惑地喊。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与你们不一样的人?   她觉得她的身上有火在烧,她觉得她的嗓子里有散发着铁锈气味的东西在往上顶,她并不想哭也不想叫嚷什么,她仅仅是想要用她的小手抓住每一条领子去质问,她要弄清为什么,她一生都要弄清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发生,直到火焰将她的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而最初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的少男少女们还做了些什么呢?   在被警卫兵从树上弄下来后的一个月,周生海没有再说过任何一句话。   袁家人竭力想搞清发生了什么,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成年人的世界与孩童世界像是两条平行线,又像是相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成年人漫步在水族馆,望见玻璃内侧花花绿绿的热带鱼,像望见一群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年们在海水中游动,亮闪闪的鳞片映射出五色的光,各式各样的生命穿梭在成片成片的珊瑚与石块间,放眼望去尽是美丽的景象。   在院里的长辈们眼里,小孩子间摔摔打打是很正常的事情,在周生海来院子之前,院里的孩子们便是三天两头就要打起仗来,还有时和其他院的孩子打起群架,等回到家来,个个脏得像泥猴,脸上也难免挂些小彩,做父母的虽是嘴上骂骂咧咧嫌弃孩子又弄脏弄破了衣裳,但也不会多往心上去,总归他们这代人年幼时是那样过来的,现今做了父母,便也循着老一派的轨迹去,觉得太捧着护着是娇惯了孩子。   但周生海一来,形式就完全变了,这少年的拳头没轻没重,与其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要吃人夺命;砸人脑袋,咬人喉咙,摆出一副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屡次把院里的其他孩子打进医院,院里的几户人家父母早有不满,又想起周生海的母亲杜小娟早年间在院里撒泼的场景,难免有所忌惮,疑心这小子遗传了他母亲的疯病,便私底下总叫自家孩子离那疯子远些。   久而久之,周生海在院里长辈眼里,便是个有点暴力倾向的问题孩子,他们平日里也难见得到孩子们和周生海是如何相处的,只眼瞧着一个二个的孩子被周生海这小疯子踢折了骨头咬破了脖子,长辈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纵使小孩子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也不该闹到动狠手的地步,况且孩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早有人劝袁家人带周生海瞧瞧西医,看这孩子是不是脑子发育得有问题,怎么平日里见了谁都不说话,还总发疯打人,毕竟有个那样神经兮兮的母亲,儿子脑子不正常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叔叔阿姨对不起,”每当这时,提着果篮的袁中天总是在一旁频频鞠躬道歉,“我觉得小海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大概是很早没了父母,性格有点敏感吧……我和沈哥萧哥几个人平时和他玩也总不小心刺激到他,这些都是我们的错,请叔叔阿姨们放心,我们以后和他玩的时候会再注意一点的。”   在长辈们眼里,院里的孩子们虽然调皮,但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沈毅是院里的老大哥,他年纪最长,说话最有分量;萧城戴眼镜,很文气,是院里的二把手;兆佳晴是大院里最小的女孩,漂亮又聪明,院里人人都宠着她护着她。   至于袁中天呢,很爱惹些小麻烦,但人长得乖巧可爱,多数时候大家还是情愿把他当成个有点淘气的弟弟。   ——小袁家这小子不错。   人们总这样说。没有哪个长辈会不喜欢这一双桃花眼,逢人总是笑嘻嘻的小男孩。诚然,他是会闯祸,但他又总是看起来那么纯真无辜,眨巴着眼,看起来像西方神话里的小天使。   谁会认为,这样无辜的、天使似的好孩子,会做出什么恶事呢?   “小海哥哥被人弄到树上这个事情,我们几个是真的不知道。”   袁中天站在小袁夫人的面前,神情很沮丧很怅然地讲着。   “妈妈您知道的,咱们院里的人都挺好的,做不出来那样坏的事情,平时是有人和小海哥哥有些矛盾,我也有时候对小海哥哥态度挺不好——但爸爸上回批评教育过我,我就也反省了,我们现在玩得挺好的,但好像其他院里的人听说了小海哥哥,对小海哥哥挺有意见的,或者就是胡同里那些人……”   他难过得像是要哭出来,好像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不是周生海,而是他自己似的。   “妈妈您放心,我这就去其他院打听打听,一定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   这个打听的结果不得而知,不过事情却随着这个‘打听’而越传越广,以至于到最后,从城东到城西,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这个院里有个器官畸形的少年被人剥了裤子。   袁中天一副好心办了坏事的懊恼表情,在饭桌上,当着父母长辈的面,不断地将鱼肉夹到周生海的碗里,还在饭后提出要为‘小海哥哥’削平果。   袁家夫妇眼里,他们那调皮捣蛋的儿子是真的长大懂事了,学会照顾人了,小袁少将许诺带儿子礼拜天去校场打靶,小袁夫人把外公传下来的那块怀表戴在了儿子的脖子上。   这对夫妻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或者说,袁家世世代代都是那样的普通人,普通地生,普通地死,老老实实,恪守本分,其间或有某几代出过状元才子,也或有几代是为国捐躯的烈士,但还不曾听说过有哪一代出过什么作奸犯科的恶徒。   小袁夫人在孕中做过一个怪梦,她梦见某个仿佛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怪物冲向她,钻进她的身体,她猛然惊醒,瘫软着身子倒在小袁少将的怀里,小袁少将睡眼惺忪,本能地伸出胳膊搂住妻子的肩膀,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的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想要开口和丈夫说话,脑子里却忽然一团浆糊,晕晕乎乎地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摸摸她隆起的肚子,习惯性地如许多年前他们新婚时那样与她十指相扣。   睡吧,睡吧,他们怀着最美好的愿景,进入最深沉的梦里,期待得到一个健康可爱的好孩子。   许多年后的夏天,他们健康可爱的好孩子袁中天微笑着坐在车库那把旧椅子上,看着几个有同性癖好的少年人,迫不及待地解开皮带将他们的性器对准被绑住手脚的周生海。   树上那件事过去几个月后,他们假意接近他与他求和,在赢取这受伤野兽的信任之后,又一次撕碎他。   袁中天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果皮一圈圈地落下,果肉亦一层层地被削去,最后一点点地露出那酸涩的果核。   只要周生海求饶,不,只要呼救,他们就放过他。   他们只是要证明,野兽似的周生海也不过是个和世间其他人一样会哭会痛会惨叫的家伙。   可周生海只是缄默,只是缄默,他的额头渗出冷汗,他下身在流血,但他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哼也好像没有哼一下。   他此后再没有和院里的小孩打过架,他被逼得缩回了墙角底下,成了个幽灵似的幻影。   在院里的长辈们眼里,这小疯子忽然变了性子,不再伤人打人了,他们不由得感到欣慰,认为是袁中天这好小子的功劳。   虽然周生海还是那么的阴郁寡言,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出息的样子,但那也没什么关系,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反正周生海的将来也定然是要给袁中天做勤务兵的,像他的父亲也像他的祖父,周生家祖祖辈辈难道不是如此么?   没有人觉得周生海能考上高中,可谁知他就是考上了,考上的竟还是X大附中——X省最好的高中,重点中的重点。   谁不知道在那个年月,考进X大附中就相当于半只脚已然踏进了X大的校门。   人们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周生海,起初是犹疑的,而后渐渐明朗起来,他们不再暗地里戳戳指指地叫他疯子,也渐渐忘了他的母亲杜小娟是如何言行无状,他们开始说——   这孩子了不得,看来周生家是祖坟冒青烟啦,咱们院也要考出个状元啦!   十八岁的周生海,将那副黑框眼镜摘下反复擦拭后,又将另一副备用的眼镜装进公文包,以防止去考场这天鼻梁上架着的这副磕了碰了。   他冷静地,冷静地,用双眼将周遭的环境打量一番,他确认了考场,他确认了准考证,他摸摸包里削好的铅笔,他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到家好好睡上一觉。   他不再是只野兽,他要做个文明人,他要在文明世界里用头脑取胜。   他无端地感到幸福,他终于要到达他少年时代的终点,他会摆脱那些聒噪的蝉声,他会摆脱那些臭虫,而后向上,向上,前往真正的光明,前往至高无上的殿堂。   自行车被绊倒在路上,少年的身体摔了出去,他还未再看一眼天空,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泼水的人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几只手又将他拽了起来。   夏天会结束的,会的,会的……会的么?   当晚周生海开始发烧。   杜小娟的影子像噩梦般盘旋,他厌恶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他厌恶乡下疗养院的消毒水味,他厌恶白色的床单和窗帘,他厌恶信封和信纸,他厌恶信纸上的墨水味,他厌恶信封上杜小娟故意留下的口红印。   他裹着外衣哆哆嗦嗦地坐在考场上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这些,还有杜小娟引诱那些男人时的那种不自觉的媚态,他的手几乎攥不住笔,他的手指发麻,他的指尖冰凉,他无意识地哈气,鼻腔是滚烫的,他看不清他眼前的事物,他看不清那一行行文字,那些公式,那些符号,那些,那些……   cos,sin,tan……α,β,π……f(x),g(x),h(x)……lne是,lne是……   他的头痛得好似要炸开,他忽然感觉很冷,牙关不停地打颤。   那些数学符号忽然变了样子,cos变成了costume……He congratulated her on the originality of her costume……She……   他看不清楚了,他的笔掉到了地上,啪嗒,啪嗒,好像被敲响的命运的钟。   最后的时刻,少年想,他必须要离开这里,他必须要离那个魔鬼远远的。   1985年的夏天,袁中天和其他两三个考入X大的少男少女在开庆功宴。   在场的师生里,忽然有人想起,X大附中曾经有个叫周生海学生,似乎是两三年前落了榜,自此便好像没了音讯,传言说是南下投奔几个很多年没联系过的舅舅学做生意去了。   “真可惜了,”一个老教师回忆,“那孩子挺用功,成绩也蛮不错,一直是挺稳当的,谁知道高考前好像在外面莫名其妙被几个社会上的小流氓缠住了,那一通的折腾,之后考试也没考好,唉,人的造化呀……”   人的造化着实是奇怪。   1988年的夏天,在同一家饭店的同一个包间里,二十二岁的周生海和二十岁的袁中天再次打了照面。   此时的周生海西装革履,此时的袁中天亦衣冠楚楚。   两个青年,一个像是被社会的砾石狠狠磋磨过数番,呈现出疲软的姿态,另一个则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正呈现出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形貌。   “这位是小袁公子,大贵人,了不起,”饭局里的中间人不明内情地向周生海引荐袁中天,竖起拇指道,“嘿,周生老板,就您现在生意上遇到的这点麻烦,在咱们小袁公子这儿,那可是抬抬手就能替您办喽——”   袁中天笑嘻嘻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包间那把沙发椅上,用看小丑似的姿态看着对面这个穿西装的男人,做了一个口型。   ——婊子。   那不久以后,在酒店的房间里,当周生海一脸漠然地将脱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往回套时,袁中天便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放下手里的雪茄,从沙发上站起身凑到他的耳边说。   ——你知道么,你打着领结的样子,可真他妈像条戴了项圈的狗。   这当然不是什么惹人开心的笑话,但袁中天说完却笑得前仰后合,他自己笑完还不够,又走到床边狠狠地拽起那床上那赤裸女人的头发,扯着她的脑袋硬逼将她的眼睛望向自己,然后很有耐心地问道。   “你说,他像不像条狗?”   郝知敏被他扯得头皮生痛,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滴下来。她像个傀儡木偶似的被男人们摆弄着,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是下意识地啊啊呜呜地应答着。   “哎呀,你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嘛,”袁中天边用指尖扯她的睫毛边说,“叔叔把你送给我玩,是给我解闷的,你要是表现不好,我就把你还给叔叔,我可知道叔叔平时是怎么收拾你的,我还知道叔叔最喜欢的那匹公马最近又发情了……你是想在这里好好陪我玩,还是我现在叫人送你回去?”   郝知敏惊恐地摇头。   “那就好喽,”袁中天笑着松开手,又架起相机,“来吧,两个好婊子,快演点恶心玩意给我瞧瞧。”   周生海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还是机械地走到床前,俯身慢慢地凑近郝知敏,有点嫌恶地伸出手。   他们像一对八音盒上的木偶小人,呆板地做着被设计好的动作。   英俊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本该是十分登对的模样,奈何两个人都表情僵硬,眼神透露出一丝恐惧。   这对几个小时前还完全不相识的男女,被命令着拥吻,交媾,事后又再次拥吻,他们的脸上死灰一般,丝毫没有任何罗曼蒂克的气氛。   少年时代畸形的阴茎,在几次手术之后早已正常了许多,可当周生海被迫解开皮带时,记忆还是倏地一下子被唤起。   他费了很久的功夫,依然无法勃起,他早在那许多年前的夏天,在那棵树上遭受了精神阉割。   女人凑过来帮助他,把药片喂进他嘴里,他们像两个溺水的倒霉鬼,试图抓住岸边的任何一株稻草。   “真笨,你肏他也一样的嘛。”袁中天的手托着下巴,看了半天的戏,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好像也挺好玩的哟。”   周生海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有一刻他看起来像是准备拔腿走人。   他们在镜头前进行着荒唐的表演,只为了满足那披着人皮的魔鬼的恶趣味。   周生海厌恶他身下的这个女人,她身上的脂粉味以及她那无意识的媚态让他想起杜小娟。   他度过二十岁以来最屈辱的一天,他曾以为他不必再经历这样的生活,他麻木地抽插与射精,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蝉鸣。   半年后他同这个叫郝知敏的女人举行了婚礼。   他希望得到一个女儿,人们都说女儿像爸爸。   他跪在佛前磕了许多个头,又进教堂拜了上帝。   她被拖进急救室,她被拖出急救室。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昏睡过去,梦见与他面容相仿的小女孩搂了搂他的脖子,扑腾着与他一样的长睫毛轻声说‘爸爸’,他向她伸出臂膀,她却转身离开他。   手腕上的绳链断开,百十颗佛珠砸在地上,砸醒一场大梦。   一年后那女人又怀孕了。   他疑心她是骗他,可他的的确确又得到了一个孩子,只不过不是女孩,而是令他从童年起就恶心透顶的男孩,他眼中肮脏的雄性动物。   他没有瞧出这个儿子有哪里像他。   从来没有。   “爸爸——”小小的周生郝捂着腮蹙着眉,拦着他不让他出门加班,“我牙疼!我牙疼!”   他一眼就看穿了这低劣的把戏,他想起许多年前在疗养院里天天自称病得要死杜小娟,开始反胃。   坏种,他想,这就是坏种,他必须将他严加管教,不能够叫这一切重蹈覆辙。   许多年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糟糕到叫他甚至宁愿这个孩子像杜小娟。   慢慢长大的周生郝,外表像与郝知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在某个瞬间……   周生海惊恐又恶心地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袁中天。 第37章 骷髅·样本   46.   03:15   兆平泽站在镜子前扣腰带。   周生郝陷在松软的被子里,银白的月光从他肩头洒到臂膀,又慢慢顺着他的后颈往下倾泻,他的脊背随着呼吸起伏着,脊椎骨微微凸起来,像要下一个片刻便要从皮肉中被剔出来,露出其白森森的面目。   兆平泽从镜中瞥见那躯体,忽然想起巴洛克时期的虚空派,想起在圣弥厄尔教堂里吹泡泡的死神,短暂,虚无,脆弱,无常……骷髅就静置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下,人世间的一切享乐都是泡影,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Vanitas vanitatum omnia vanitas。兆佳晴用手指将这句拉丁文写在那副占地五平米的、由她用细沙绘成的奇诡图画上,人们还未来得及多看上一眼,她却突然打开了鼓风机的开关,在机器的响声中,金色的沙粒便飞舞起来,华丽的宫殿褪去面目,骷髅与游魂灰飞烟灭。   顷刻间一切化为乌有。   周生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吸着烟管,浑然不知自己成了怎样一件艺术品。   他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六周岁,坐在家门口的秋千上,看工人翻修花园。   一只颜色罕见的蝴蝶飞到眼前,他跳下来去追,被水桶绊倒,跌在草地上,他咧开嘴还未来得及开哭,周生海就出现在那栅栏前,皱着眉头刚要准备呵斥,那只蝴蝶便撞上了鼻尖。   周生海一抬手,那只鼻尖上的蝴蝶,被拢到了手心里。   “我要——我要——”周生郝坐在地上边嚷边举手,“爸爸——要——”   要蝴蝶,还要永恒。   那个夏天周生郝得到了一套‘捕猎’设备,他自由地在花园里寻找各式昆虫,他习得了制作标本的方法,最后他还得到一个存放标本的玻璃柜以及一沓印有编号的贴纸。   他开始痴迷地,近乎病态地,将额头抵在玻璃柜上,他清点着属于他的战利品们,他将它们的肢体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拆解重组,他感到飘飘欲仙,他贪婪地想要拆解更多,想要掌握更多细节,更多图案,更多纹理,他要拥有更多的俘虏,更多的切片,更多的样本,更多,更多,更多……   十一岁时,实验小学组织五年级的毕业生在结业的最后一天去北区的大学城参观几所高校。周生郝在的那一组是生物老师带队,将他们带进N科大独有的古昆虫学实验室。   “欢迎对昆虫有兴趣的同学,在未来报考N科大的昆虫生态学专业,昆虫方向目前在其他高校的本科学习中是被并入植物保护专业当中的,而N科大是目前全国唯一一所在本科阶段单独设立昆虫学专业的高校……”   周生郝的鼻尖几乎要和那化石样品贴在一起了,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双眼睛却快冒出两道绿光来。   ——有什么用?能赚钱?能当饭吃?   饭桌上的周生海几乎没听完周生郝的话,就掐灭了手上的烟反问。   ——是985么?   周生郝哑了声。   ——是211么?   周生郝不甘心地摇头,想说点什么又没能说得出。周生海把烟头撇进烟灰缸,随手摊开一张报纸。   ——那就老老实实去考X大,最不济也上个医学院,少看这些没用的野鸡学校。   周生海眼里,世上像是只有X大一所大学似的。连N大都还只是勉强够得上他标准的‘三流学校’,既非985又非211的N科大,就更不知是九流还是什么了。   周生郝是能凭着成绩顺顺当当地考上N科大的。   可那怎么能够?那是什么野鸡学校?周生海捏着拳头忍了好忍,才没有当场把烟灰缸砸到这个让他感到丢人的蠢玩意头上。   必须是X大,再不济也得是X大医学系,医学系比本部的分数线要低十到十五分,倘若这都考不取,那在周生海眼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废物了。   下一次再吃饭时,周生郝没再提过N科大一个字。   那一刻没有,此后也没有,好像从未曾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所学校似的。   “郝郝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呀?”新年的晚宴上,长辈们问。   “X大,”周生郝答得不假思索,“X大医学部。”   长辈们先是夸了一番了不起,又问为什么想考医学院,他便端坐起身子,像个成年人似的,从专业优势谈到就业形势,冷静客观地逐一分析利弊,听得大人们频频点头,到最后十分捧场地鼓起掌来。   如此番问答在此后又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是在长辈的酒桌上,有时是在学校,有时是在课后的辅导班。   ——想考什么大学?   ——X大。   ——想考什么专业?   ——X大医学部。   这些鬼话像有什么固定的剧本似的,只要照着问题一句一句往下顺下去,就能够成功走到迷宫的出口。   说烂了的话又拎过来倒过去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像背台词似的,眼睛也来不及多眨一下,脑子也没顾上多转半圈,嘴就先动起来,比膝跳反应还要灵敏。   这自然是‘上进’的表现,这自然也证明这是一个‘上进’的孩子。   “咱们北区这边那个N科大这两年好像办得挺好的。”一个同学说,“有几个专业好像还被评上国家重点学科了。”   周生郝背对着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礼貌而疏离地“哦”了一声,过了半晌,又开口接道。   “那是什么野鸡学校。”   他说完走开了,走时脚踩在金秋的落叶上,一路上净是咔哧咔哧的声音。   这貌似是‘上进’的另一种表现,这貌似证明这是一个‘上进’的孩子。   至少在省实验的初中部没有人会怀疑这点。   演讲稿是X大,作文簿是X大,梦里梦外都是X大,是X大医学部……多么自然又多么正确。   “真的么?”不知是十二还是十三岁的兆平泽,忽然抬起头盯着周生郝的眼睛,语气十分干涩地问,“真的是真的么?”   “什么玩意,”周生郝被这个脏兮兮又丑兮兮的家伙问得一阵恼火,“什么真的假的?”   他们逼他,他们全都逼他,或者他认为他们逼他,他有时恨得歇斯底里,恨得想要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刀,把这群烦人的家伙统统捅倒在地。   现在这个没上过学的小野种竟然也问起他来了。   兆平泽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他的恼火,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天后的某个晚上,他正要到楼上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家里的佣人说有电话找他。   “你想干什么?啊?”他霎时间一股子怒气,没想到这婊子养的私生子能这么狗胆包天,不但抢自己的父亲,还敢往自己的家里打电话。   听筒里兆平泽的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裹着浴袍的周生郝压着火耐着本就不多的性子听了半天,正准备挂断的时候,听见那头问了一句。   ——你想要读医学部的什么方向?   周生郝握听筒的手悬在空中,想冲着这可恶的家伙骂上一句‘关你什么事’。   “操你妈,烦死了,都问什么问,你以为你是谁……”   他很困,他记不清他回答了什么,临闭上眼前,他瞥了一眼那本《法医昆虫学》,很含糊嘟囔了一句,手便松开了听筒。   电话另一头,兆平泽用铅笔在那张意向表上填下了医学部,又在‘法医学’那一个小框里画了勾,把表递回了对面。   “确定了?”对面几个成年人接过那意向表,颇为意外,“小朋友你是怎么想到选这个的?你了解这个专业么?”   兆平泽很漠然地摇摇头。   “没关系,不着急,”人们将他这种反应理解为小孩子在陌生事物面前本能地手足无措,便安慰道,“咱们少年班头两年还是以通识教育为主,等你入学之后,多接触几个学科,慢慢就了解自己的兴趣点啦……”   兴趣,兴趣是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可以,他好像什么无所谓,从没有太喜欢什么,也没有太讨厌什么,从没有太偏向什么,也没有太排斥什么。   那整个世界是一片金色的海滩,他用手捧起一捧沙子,又很无聊地看着沙粒从指缝间窸窸窣窣地一点点陷落下去。   在疯人扎堆的X大,人们从疯人的眼睛里可以时常看到某种类似信仰的东西,他们骑在椰子树上仍觉不满,还怪叫着要去摸那天上的云,就那样热烈地高歌着,永远不知满足。   那沙滩上有天才,有天才中的天才,有比天才中的天才更天才的天才……将这巨大的俄罗斯套娃一点点拆开,还可以看到天才的努力家,天才的浪漫家,天才的理想主义者……无数个超凡的大脑,无数个不羁的灵魂,无数种声音如潮水一般,将庸人淹没在其中,从此难以辨清方向。   天才的围城,完美的谎言。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多少挤进围城的少年们,以为站上了巨人的肩膀,顷刻便可撑开翅膀就地起飞,许久后才意识到那脚下踩着的不过是巨人的一根脚趾。   那是旋涡一般的人生,没有止境也没有出路,没有什么‘最好’,也难以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向上还是无可救药地下沉。   普通人中的天才被扔进天才堆,却成了天才堆里的普通人。   可当天才回到普通人中去时,又对普通人的悲欢理解多少呢?   沈蔓失踪半年后,兆平泽还是会时常很莫名地梦见,她在食堂里气急败坏地将盒饭扣到他头上的那个瞬间。   油腻的汤汤水水顺着他的脑袋一直滴答下去,从领口流进衬衫的夹层,他很茫然地眨眨眼,那青菜叶和米饭里黏了他一脸,而他只是感觉某些热辣滚烫的东西被注入到了血液里。   他好像堵塞的七窍终于开了一窍,似乎开始逐渐领悟到为何人们会为一些在他看来无谓的事情而悲伤。   他头一次对世界产生真切的概念,并且意识到世界,或者说命运的阴险诡奇之处——使多者愈多,少者愈少,最终少者手中所剩无几的一点也被其命运剥夺去,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中。   沈蔓粗鲁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她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在呼吸恢复平稳之后,扭过身走开了。   他并不生气,他只是怜悯她,但怜悯是无用的。他不能够把自己的大脑借给她用一用,也不能够让她变得和自己一样。   他不知道那些题目究竟有什么能把人困住的难处,他从来没有特别真切地领悟到知识的美妙之处,但也从没有被知识绊倒过,他所做的不过是将钥匙插进锁孔,他拧动它,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一切便结束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言。   可人们似乎看不到锁眼也看不到钥匙,他惶然地皱起眉,他指指他面前的那扇门,人们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沈蔓是在那个晚上失踪的。   一个生命正处于崩溃的边缘,而她周围的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许这不能够责怪任何人,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都像长着裂缝的盘子,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地强撑着,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人。   根据林童童的日记,沈蔓在失踪72小时后,公安介入调查。   校方在配合调查的同时,竭力撇清和沈蔓的关系,话里话外甚至暗示沈蔓是私自跑出校外与社会人员接触之后失踪的,几个管理层和资深教师的叙述甚至有些露骨,几乎要将‘援交’‘包养’之类的词说出口。   学生的回答更加直白。   ——她好不要脸的,平时也不怎么在学校呆,听说晚上在外面做鸡。   ——沈蔓就是个婊子啦,听说她干爹好多的,特别会傍大款。   似乎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天失踪,是叫谁都不意外的。最后连警方都将调查重点从校内转移到了校外,几乎认同了沈蔓是与社会人员接触后失踪这一观点。   “我没有杀她。”兆平泽又一次开口,“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你口袋里的头发怎么解释?”周生郝冷笑,“你要她的头发干什么?除非你说你是个变态狂——嗯,你已经是了,就别再突破变态的下限了。”   “……”兆平泽犹豫了片刻,“那是我27号早晨在她宿舍的枕头和浴室的地板上提取的样本,时间紧促,我来不及装袋……”   周生郝先是一脸嫌弃地做呕吐状,而后又恢复了平静,盯着兆平泽的眼睛。   “你怀疑她嗑药,你拿她的头发去化验。”   “是。”   “这就是你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   “不是。”兆平泽摇头,“不是那样的,那是个巧合,是因为另一件事……”   “她的腿是你弄废的么?”   周生郝忽然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了他。   “你为了有机会接近她,背地里下黑手弄废了她的腿,然后好出现在医院照顾她,博取她的信任,这样就能让她引你进堇年华干活了,是不是?”   兆平泽一脸震惊地望向周生郝,好像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这不是挺像你能干出来的事情嘛,”周生郝乐不可支地拍掌大笑,笑得很恶毒,“你不是最会撒谎最会耍心机了么?你当年给我洗脑忽悠我跟你走的时候,不也玩得是这一套么?你他妈不是最擅长先把人搞残,又讨好人的把戏?”   兆平泽的指尖颤抖了下,想要辩解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成功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让我说中了?”周生郝嘲弄道,“您还真是毁人不倦呢,祸害完一个又祸害下一个,您都说说您还祸害谁了?也让我开开眼界,让我瞅瞅我还不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倒霉鬼……”   他吸了口烟,还欲图接着说下去。   兆平泽静静站在原地,冲他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   那神态很像周生海,很像。   周生郝吐烟圈的时候不由得皱眉,这事就是这么讨厌,这么多年他都没办法接受,眼前这个婊子的儿子不仅同他抢父亲,还完美复刻了父亲的一举一动。   真恶心,真恶心。   “第一,我没做什么,她的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接近她是有目的,但不是为了杀她。”   兆平泽缓缓道。   “不过我的确在警察来学校之前,就知道她已经死了。因为9月25日的晚上我在A楼顶层见过她的尸体。”   他第一反应是联系校方和报警,但当他冲出楼,已经跑到半路上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的尸体没有任何外伤,现场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他知道的,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们会很轻易地判定她是突发心脏性猝死,很轻易地把这当成一场意外来处理。   一切看起来都很简单、很好解释;一个高三的学生,学习压力大课业负担重,长期熬夜过度透支身体,最后酿成悲剧,要知道她的身体那样的消瘦,她平时有吸烟酗酒的毛病,她还在夏天刚做过一次手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的猝死显得合情合理。   他必须要在这短暂时间里去做些什么。   至少需要在她身上找到一点东西,证明她的死亡不是那么‘自然’的东西,血液也好,毛发也好,指甲也好,但是……   当他沿着原路折回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然空无一物。 第38章 烂橘子·替罪羊   47.   “我还可以告诉你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事。”   兆平泽走到床边,微微俯下身,呼出的热气直灌进周生郝的耳朵。   “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手扼住周生郝的喉咙,将这漂亮脑袋牢牢地摁进自己的怀里,现在他可以拧断这个他眼中的漂亮蠢货的脖子。   周生郝曾有无数次机会杀死兆平泽,而同样的,兆平泽也曾有无数次机会杀死周生郝。   十三岁那年他根本不相信兆平泽说带他去X省的鬼话,他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兆平泽会在猥亵他之后把他骗到某个荒郊野外,先奸后杀再埋尸,最后住进他的家,代替他做父亲的儿子,继承父亲的财产。   他认为那样的猜想一点毛病都没有。兆平泽就是那样处心积虑的家伙,莫名其妙地在午后出现,一点点渗透他的生活,破坏他与同龄人的交际圈,不间断地对他进行性骚扰,将他一步步边缘化,最后在某个时刻实施谋杀。   “有本事你就真的把你那脏心烂肺挖出来让我瞧瞧,你以为你编那些破故事,说那些鬼话我就会信?”   被掐住脖子的周生郝依旧冷笑,用怨毒的眼神盯向兆平泽的眼睛。   “就算你没杀她,你敢说她死掉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哈,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在嗑药,你明知道是谁给她的药,可你就在旁边看着,她快嗑死了你也就是看着,你但凡有一次阻止她,她就不会死,可你没有!因为你从头到尾都在拿她钓鱼!你要的只是她嗑药的证据,你他妈根本不在意她会不会死——”   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震颤了一下,像是被卸去了一半的力气。   “你跟警察撒谎,你说你25号之后再也没见过她,你还伪造不在场证据,你从头到尾没和警察提尸体的半个字!你怀疑那晚凶手把她的尸体运到了校外,所以你就在被传讯的时候故意误导警察,你让警察以为她还活着,让警察以为她是逃课去校外见什么人,这样他们就会查26号晚上有没人出过校门——没人出去,说明尸体还被藏在校内!你……咳……”   他被唾液呛得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但依旧恶狠狠地盯着头顶的刽子手,继续嚷道。   “你确定了这个就美滋滋地打算回去自己找尸体,你根本不想让警察找到她,你只想独占尸体,你想把尸体弄到你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解剖她,死人在你眼里比活人价值大多了是不是?你想怎么动刀就怎么动刀,你想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啦!警察怀疑你把她杀了,把你扣下来不让你走,你越想走就越显得可疑,毕竟25号她刚和你当众起过冲突……”   “他们不是怀疑,他们只是想快点结案。”   兆平泽松开手。   “他们总这样,他们习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没变过。”   四十八小时不间断的审讯,无视程序的暴力逼供。   他被拷在暖气片上,强光直射着他几乎快睁不开的眼睛。   烂透了,一切都烂透了,一直烂下去,从没有好起来过。   “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因为北区就是这种地方。曾经有怀着信念的人下定决心要改变这里,结果惹了一身腥,不是被革职就是被下放到更偏远的地方去。”   这里不欢迎理想主义者,这里只会让恶人变得更恶,让不那么恶的人也学得油滑,这里……   这里从很早以前便没了希望。   死在雨夜里的沈蔓,尸体被埋藏在六尺之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够窥见天日。而这座城市又还有多少‘失踪者’,还有多少‘意外’,还有多少被定义为‘意外’的‘自然死亡’?   沈蔓或者所有像沈蔓这样的女孩,根本不会有人真的在意她是死是活,根本不会有人为她的失踪劳师动众。   她们的存在和她们的消失,都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只是想拿我做替罪羊,但我口袋里的那缕头发样本救了我一命。我让他们怀疑是有人出钱买通我提取沈蔓的头发样本去鉴定,他们中的某些人心虚了,不敢再动我,而是转过头去调查那个被我捏造出来的神秘人……”   周生郝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脑中那幅残缺的拼图像是被一点一点地补上了,这时一个可怕的想法窜进他的脑子里,令他打了一个激灵,忽然感到命运既悲哀又可笑。   兆平泽没有注意到周生郝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继续讲道。   “你明白了么?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即使找到尸体也无济于事。”   一筐橘子里有一个烂掉了,其余的也被传染着一块腐烂,满世界都是烂橘子。   “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条生态链,一个庞大的被利益牵连的组织,他们像麦子一样割掉一茬又长出一茬……不要再打探下去了。”   他不知是警告还是在劝诫,他的双手冰凉而僵硬,布满厚茧的虎口卡在周生郝的喉咙处,好像真的要扼断他的脖子。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既然一开始能忘记我,为什么不能忘掉这些事?我们像往常一样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要问个不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能怎么样?   周生郝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的世界又忽然充斥着彩色的光圈。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世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他为什么要把它弄清楚?为什么要从大洋彼岸一直追寻到这里?他到底在冥冥之中被某人嘱托了什么?他忘记了,他都忘记了,只剩下林童童留给他的日记本……而他自己无论怎样拾不起来那些记忆,他……他……到底是为什么……   “所以……尸体……藏在哪儿?”   周生郝没有感觉被掐得很痛。   “告诉我啊!尸体藏在哪儿?她的尸体——她们的尸体——还有其他人对不对?她们都被藏在哪儿?她们都被藏在哪儿——”   从刚才到现在,他浑身都像过了电似的,身体在这濒临死亡的时刻无来由地兴奋。   他的手伸向兆平泽。   在那堆乱七八糟的彩色光圈里,他看到兆平泽的脸上写满愕然。   他至今还没有什么替人口交的经验,他只是无意识地埋头去吮吸。   “好爸爸……好爸爸……告诉郝郝……告诉你最听话的婊子……”   他的精神又陷入那离奇的狂乱当中,他热烫的脸颊蹭着同样热烫的阴茎。   “来吧,来玩郝郝吧……爸爸喜欢玩郝郝么?”   他的头太痛了,他已经快要被他记忆里的空缺逼疯了,他曾经是知道一切的,他曾经被人嘱托过重要的事,他是为那件事而活下去的,可他居然忘记了,他居然忘记了他是为了哪件事而活下去,有人在反复地篡改他的记忆,有人在反复……   “不要这样。”兆平泽倒吸了一口冷气,试图推开他,“不要这样。”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从来没人能够想明白过。人们只是被命运推来推去,等到察觉自己正处于某条轨道之中的时候,已再没有了返回的机会。   兆平泽悲哀地发现,也许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周生郝是不懂爱情的,他不懂爱情的含义,将性与爱完全混淆,将爱情理解为对肉体的蹂躏与残虐。   在他的耳朵里,听到的每一句‘我爱你’,都等同于‘我想虐待你’或是‘我想与你交媾’。   爱是控制,是虐待,是父亲高高举起的拳头。   ——我打你是为你好。   ——我送你做电疗是为你好。   他生命中出现的第二个自称爱他的人是兆平泽,可兆平泽又做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他跟踪他,他接触他,他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去吻他,强迫他产生肢体接触,甚至仗着体力优势企图诱奸他,在他初次勃起时对他进行洗脑式的荡妇羞辱。   兆平泽悲哀地发觉那时的自己简直禽兽不如。   难怪他会忘记他,谁会记得一个从童年起便猥亵和侵犯自己的变态狂?   成年的周生郝一次次‘强迫’他时,他是快乐且享受的;而他对幼年的周生郝所做的一切,是令周生郝畏惧的。   他成功地让他误以为爱是这样黏腻恶心令人不安的东西。   现在他终于尝到苦果。   “你又疯了么?已经四年了,找到又能怎么样?”   尸体即使还存在也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况且……   “马上就结束了。”   兆平泽拾起地上的翻盖手机,瞥了一眼收件箱里的消息,又‘啪嗒’一声合上盖子将它塞回口袋。   “不要再闹了。你恨我也好,想折磨我也好,等六月过去随便你怎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带着点自嘲的情绪。他好像望见了自己的宿命,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或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道路。   周生郝抬起脑袋望了他一眼,猛然拾起一只花瓶砸了过去。   兆平泽躲也没躲,像是一点不认为周生郝真能砸中自己似的,果不其然,花瓶只是距他的右耳将近半米的距离碎开。   “哈!你会下地狱的!你会下地狱的!”   周生郝尖叫起来,恶毒地诅咒道。兆平泽便笑了,他爱的这小畜生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这样幼稚可笑,凡事只要有一点不顺心遂意,就要翻起脸吵嚷咒骂起来。   爱是世上最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个人肤浅愚蠢又无知,徒有一副漂亮皮囊,可他却觉得这样就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啊……”兆平泽转过身刚准备离开,又忽然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伊甸园》第四幕,你希望我演砍树人对么?我会来演的。”   周生郝愣怔了一下,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起来狼狈得像只落了水的小猫。   ——其实‘砍树人’在这幕戏里很重要,不是么?   ——他是个卑鄙的小人物,同时也是摧毁伊甸园的直接凶手。   ——是他砍倒了神树,是他制造了射杀太阳的弓箭。   ——他没有台词也没有真实面目,像个影子像个幽灵,却在最后混入了羊群……   “我知道你在故意说给我听,我知道你说的是我,”兆平泽说,“我知道医院那天你故意让赵建明和我在医院说那件事。我一直都清楚我干了什么,已经太晚了,我刚才说过,现在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他知道他的确没有自己描述的那么无辜,他的手上很早便沾了血,一直以来周生郝对他的提防和不信任都是对的,他的的确确是个刽子手。   “我必须下过水,‘他们’才会信任我,把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当然我也可以不做那件事,但我那时看不到未来,也就什么都不在乎,可能听起来很像狡辩,但对我而言确实是那样。”   兆平泽顿了顿,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周生郝忽然扑了过来,从背后搂住他,像只动物似的蹭着他,贪婪地嗅着他西装上的气味。   “爸爸…去自首好不好…爸爸。”   兆平泽扭过头来,望着这张漂亮脸蛋笑了下。   “你知道没用的。”   “那就把‘他们’都供出来!爸爸!你不会被枪毙的……你把‘他们’供出来!”   “你在哄我去坐牢么?”   兆平泽笑得更夸张了,抬起手摸摸周生郝的脸。   “别再这样了,这套你玩不好的。”   他决定最后教这小蠢货一点正经东西。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心软,你也不要凡事一谈不拢就冲人脱衣服,他们玩完你也不会说话算数的——而且你活儿太烂了真的,你肏我就跟修自行车似的,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沉到近似叹息,也不知道是说给周生郝还是说给自己听,他清楚周生郝是听不进去的,那所有的话到最后都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他清楚周生郝不需要他的爱,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与自我感动,但他还是想要给予。   一无所有的亡命徒,只剩下满腔的爱,他口袋空空,唯有胸膛里一颗野兽的心,想要挖给对方看,却又怕脏了对方的眼睛。   他还很年轻,却已经做了错事,可他后悔么?他不知道。   他慢慢地走下台阶,忽地听见身后周生郝又喊。   “凭什么那么笃定——那么笃定——笃定警察会认为沈蔓是意外死亡?”   “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兆平泽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警察在她家找到她的尸体,但没有用,她生前有吸毒史,她被当成吸毒过量处理,她之后很快就被火化了,根本没人愿意弄清楚她还吃了什么药。”   “她是谁——”   兆平泽没有回头,只是向左转继续往下走,半天才答道。   “我妈妈。”   --------------------   完结倒计时——— 第39章 迷幻剂·兔子洞   48.   2003年   兆平泽像只小狗似的蹲在桌子底下,两只手习惯性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抠抠画画,时不时地企图把他乱蓬蓬的脑袋依偎在兆佳晴的腿边。   他的脸还很稚气,不像真人,更像工厂流水线上的洋娃娃,大得过分的五官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相互抢夺彼此的生长空间,让整张脸显得极怪异而不合比例,在这争夺中,那黑漆漆的,毛玻璃球似的眸子暂时占据上风,于是这肤色苍白的洋娃娃就瞪着那样一双黑得令人有些悚然的大眼睛,在地上静悄悄地盯着妈妈的一举一动。   她像小女孩摆弄玩具似的摆弄着那些仪器,轻哼着不知名的爱尔兰小调,娴熟地蒸馏与萃取,时而调试一会儿显微镜,时而检查一下注射器…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甜香味,玻璃箱里的小白鼠也从萎靡中超脱出来,呈现出异样的愉悦与亢奋,一切都轻松快活地如同一场属于孩子的午间游戏。   兆平泽有时搞不清,过去在舞厅彻夜高歌的妈妈和现在实验室里折腾这些瓶瓶罐罐的妈妈,到底哪一个更快活些。   她已经很少跳舞了,她看起来又对什么都腻了。   还是不断地有形形色色的陌生男女来找到她,她照例还是朝每个人懒懒地笑着。她仍然爱人,仍然不会拒绝任何索求,尽管她早已百无聊赖,尽管她早已陷入虚无。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令她感到新鲜,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吸引她的注意。她做什么都会成功,她想要什么最终都会得到,她不知道生活还能带给她多少刺激,也许她需要一只通往迷幻仙境的兔子洞,她便可以如同爱丽丝一般下坠……   “‘有一个极美的地方,就说是乐土吧!’”   她轻吸了一口烟,摸摸兆平泽毛乎乎的脑袋,念起波德莱尔的散文诗。   “‘那是一方真正的乐土,一切都那么美丽、富饶、宁静和诚实;那里,豪华快乐地陶醉在秩序当中,生活富足而甜蜜,混乱、嘈杂和意外都被排除得干干净净;幸福与寂静结缘,连菜肴也富有诗意,丰盛而刺激食欲。’”   她在迷醉的惬意中朝他微笑,夹着烟的手指点点他的下巴,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对他说。   “‘那里的一切都与你相像,我亲爱的天使。’”   只有这一刻他才确定她完完全全地爱他。尽管他知道她不过是吸饱了大麻而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自拔,尽管他知道她可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出同样的一句话,但他总是习惯于相信她的话。相信他依然是妈妈的小狗。   “‘你知道在寒冷和贫穷中侵袭我们的那种热病吗?你知道对陌生之地的那种思念吗?你知道急于满足好奇心的那种忧虑吗?有个像你一样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很美丽……’”   尽管小狗分到的爱是那么有限,总有些男男女女要抢走一些本属于他的部分,但他依然相信他独一无二,他无可替代,她一定不会丢下他,他只是需要等待,等待她厌倦那些她邂逅的男男女女,等待她回过头来将他牵走。   “‘应该去那里生活,去那里死亡!是的,应该去那里呼吸、梦想,用无限的感觉来延长时光。’”   她似乎从虚空中望见了什么,神情变得愈发欣然,甚至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是的,只有在那种气氛中活着才有意思。’”   她歪着头又一次陷入自我的世界,反反复复地呢喃自语。   “‘那里,时间过得缓慢,却饱含着更丰富的思想;那里,时钟以更深沉,更庄严的声响报告着幸福的时刻。在光亮的壁板上,或是在金色的兽皮上,华丽而黯淡,悄悄地活跃着一些快乐、恬静而深沉的绘画……’”   她的每句话都像是梦呓,像飘在空中的肥皂泡,只是看起来很美,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要碎掉了,他有点害怕,他感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要让他失去她,他甚至疑心真实的她早已经离开了,他当下望见的她不过是个虚幻的模糊的影子,是温暖却虚假的躯壳,是死去的星星的残骸。   “‘所有的物体,所有的角落,从抽屉的缝隙到布帘的褶皱,全都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苏门答腊的勿忘我,就像是屋里的灵魂。无与伦比的花,久别重逢的郁金香,富有寓意的大丽花,难道不应该到那个如此宁静、梦幻般美丽的地方去生活和开花吗?’”   像中世纪的女巫在月下咏唱禁忌的咒语,她手中的玻璃试管里的液体也似乎是在应和着她的话,不断地变化着颜色,无数气泡从底部飞快地上升,又啪嗒啪嗒地接连碎开,开启一场接连不断的梦。   “‘难道你不会像你的同类一样被框在画框里吗?你难道不能像神秘主义者那样打赌,在你自己的交感中照见自己吗?’”   兆平泽的小脸贴在玻璃罐前,那蓝的黄的绿的的液体将他的影子映得奇奇怪怪,他迷失在这斑斓世界里,灵魂也随之游离。   他对她正在做的实验一知半解,尽管她在迷醉之际向他描绘过许多次她的蓝图。   她要创造真正的伊甸园,一个没有痛苦的永恒之地。人们自此便可遨游在迷幻的梦境中,浑然不知末日的来临。世界的本质是虚无,便沉醉与下坠,肉体的腐烂与灵魂的超脱同时行进。人们落入美丽的新世界中,食用苏摩,忘却烦恼与恐惧,不再理会疾病饥饿与死亡。   “‘这些财富,这些家具,这种豪华,这种秩序,这种芳香,这些神奇的花朵,就是你。这些大河和静静的运河也还是你!’”   她忽而笑嘻嘻地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不叫他继续看下去。   “‘你把它们悄悄地引向大海,那就是无限。’”   无限的自由,无限的快乐,无限的生命,无限的无限之地。   兆平泽感到茫然,他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话,无论是她活着还是她死后,他都不曾完全理解,他似乎是同龄人中的天才,却永远是她眼中的笨小孩,他从她身上继承到的智慧不过是一点皮毛,他其实还不及她一半天赋,但那在人们看来已经很足够了。   后来他想,如果他被生得再聪明一点,再多遗传一点点她的才能,也许她便会允许他参与她的那项研究,那也许他便可以在最后的那个时刻保护她。   他被隔绝在她的奇妙实验之外,她终日地研究与分析,忙到最后几乎没有力气再照顾他,便很轻易地打发他去X大念书。   他没有一点办法留下来。   那时的兆佳晴是那么地百无聊赖,每天靠着吸食大麻度日,只有那项研究能够激起她的一点活力,只有那些瓶瓶罐罐能让她的眸子里泛出一点光。   他听话,他只好听话,他是妈妈的小狗,听话的小狗,她让他自己到一边玩耍,他便到一边玩耍,他永远这样乖巧。他习惯了这样,他习惯接受命令。   当然,也许这些都是借口,都只是他没能够保护她而为了逃避现实所编造出的可鄙借口。   就好像那个夏天,兆佳晴冰冷的尸体陷在出租屋的那堆垃圾里,苍白皮肤早已经泛起黑色的尸斑。而他跪在一旁,无视他在大学里所学的一切浅薄的医学知识,坚信她只是短暂的昏厥。   这是真的吗?   她真的要离开他?   他不要信。   跳进兔子洞的爱丽丝一定还会回来的,当她结束漫游,她会从仙境回来,他知道她会回来,他就蹲在洞口等她,同往常一样,同过去一样……   警车为什么要开过来?警察为什么要抬走她?这群人想要干什么?滚开呀,快滚开呀,这群疯子,这群神经病,这群苍蝇和臭虫,不要过来,不要碰,不要。   妈妈马上就醒过来了。   他是全世界最听话的小狗。   是她的小狗,是她的小狗,是她的小狗,是她的小狗呀。 第40章 《伊甸园·序曲》(完结正式倒计时——)   49.   1988年秋   周生海第一眼没有认出十七岁的兆佳晴。   她白,穿一条柠檬色的裙子,黑发编成很长的一股麻花辫,辫子一直垂到将近膝盖的位置。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嚼口香糖,极认真地将泡泡吹得极大极大,她蓄足了力气做这件事,以至于每次啪地一声炸开的时候都要把旁边的人狠狠吓上一跳。   这天是星期二,她本该在X大上课,不该出现在周生海的婚礼上,只因她近来又按捺不住性子,在大学里捅了娄子,又照例挨了停课处分,她对此倒是一点不在乎,乐得就这么跑回来寻快活。   许多年前她那对天赋异禀却总被人们当作怪物的父母在某个科研基地相识相恋,他们视彼此为同类,他们打破纪律短暂而热烈地结合,他们生下她,随后便毅然决然地选择投身于他们眼中更加伟大的事业,他们从此便未曾回过家,他们也许依然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又也许早已死去,他们被埋葬在更加不为人知的角落,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的故事。   她不认识他们,她没见过他们的照片,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也不在乎他们,就好像她不在乎世上的大部分事——例如普世的道德,例如秩序。她有时可以坏得透顶,但自己对此没什么意识,有人在背后叫她疯婊子,她听到或许会笑着做起鬼脸,把那话当做一种真诚的赞美。   当周生海想起这个柠檬色裙子的小姑娘是谁的时候,那无数个夏天里的屈辱而惨痛的回忆便一并袭上心头。   他记得兆佳晴,在遥远的少年时代,他曾经讨厌她,尽管当时她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   在那个院子里,他被讥讽,被欺侮,被嘲笑,被戏弄,被……被施以暴行,在立志考上X大之前,他还曾在内心怨毒地诅咒一切快活的人,哪怕瞧见一条狗过的比他好,哪怕看见一只猫被人抱在膝头爱抚,他都感觉痛苦,他的牙关都忍不住打颤。   无数次,他刚挨了欺负,躲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她一脸天真地穿着小花裙骑着自行车从他的面前经过,男孩们在身后追逐她,她被他们逗得快活地咯咯直笑。   笑什么?他无数次怨毒地想,这有什么好笑?   只有这个小女孩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童年,人人都宠她,人人都真心实意地爱她呵护她,把一切好的东西呈到她的面前。她比所有孩子都年纪小却比所有孩子都聪明,他比她大了那么多岁,她却和他在同一个年级读书,她坐在他前座,她几乎不怎么听课而常常是在预习后面的章节,他每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度狠狠地盯着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孩的后脑勺,想要知道她的大脑构造到底哪里与自己不同。   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看得出自己很笨,事实上他不是一个人,每个和兆佳晴在同一教室学习的孩子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但他是最不能忍受的那一个。   人要用多少年才能够学会接受失败,又要用多少年学会不去嫉妒?   兆佳晴好像对此浑然不知,无论是七岁还是十七岁,她都看起来好像没受过什么苦痛,仿佛一切烦恼和不幸都在绕着她走。她正在此刻肆意地享受着青春,连青春痘都不愿意爬上她的脸颊,她的皮肤依然光洁,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她正在尝试去爱人,生活里的一切激情都可以让她焕发光彩。   她从十五岁起开始和周围的男孩们交媾,她像集邮似的将她身边同龄的英俊男孩睡了个遍,他们只是交媾,快乐地厮混,仿佛那只是很寻常的游戏。   没有人告诉身为新郎的周生海,他真的很适合穿白西装,是兆佳晴自己发现的,她不知道是每个做新郎的男人都比平时看起来有魅力的多,还是说仅只是周生海是这样,总之她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点意思,她有点想和他单独待一会。   她只是使了一点小伎俩,她没想到他那么好骗,当然仔细想想这样不奇怪,男人总是对自己的力量充满自信,他们对看起来年轻无害的女性缺乏警惕心,他们即使在喝得微醺头脑不甚清醒的状态下,也往往不觉得会自己受到什么威胁。   对周生海来说那是场强奸。当他略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她已经捆住了他的手脚——她知道如何迅速又有效用地捆扎绳结,身为新郎的他被牢牢束缚在酒店房间的床上,而楼下的露天场地上人们还在大吃大喝庆祝他的婚礼,宣誓交换戒指之类的仪式已经结束,酒也向宾客敬了几轮,现在好像没人关心主角的离席了,他那本就与他貌合神离的妻子也自然不会在乎他去了哪里。   那天他震惊又屈辱,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连声音也卡在嗓子里——这该算怎么一回事…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呀!”兆佳晴骑在男人的身上,俯下身捧起他的脸,用自己鼻尖去蹭男人的鼻尖,“你的脸也好看——就是长得太显老啦!你可以后千万不要留胡子,那不然你好早好早就变成老头子了…”   他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他不是以不守规矩出名的男人,他在这方面一向洁身自好,如果他平日里生活的确放荡,那他自认倒霉,可他二十岁之后除了被袁中天强迫与郝知敏的那几次不堪的情事之外再没有做过什么,难道就因为他在自己的婚礼上穿了件该死的白西装他就活该被女人强奸么?   他品尝到所有少年时本该出现却未曾出现的恐惧,这恐惧迟来了太多年,但终于还是寄到了,那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颤抖着哀求,哀求一个少女放过他,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院子,在车库,男孩们如何对他施以拳脚他都未曾哀求过什么,他一直硬咬着牙活到许多个明天后的明天,而现在她对他堪称温柔,她只是单纯用阴道绞紧他勃起的阴茎而已,她甚至没有抡起拳头砸他的脸,甚至没有说过什么威胁他的话。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怕,他珍惜他的名誉他的道德他作为文明人而非野兽的一切,他现下所拥有的一切太过来之不易,他,他……   她居然在笑,射精的那一刻他屈辱又绝望地想,她居然在笑,她居然觉得她对他所做的这一切好像都是很无关紧要的事情。   兆佳晴甩甩辫子跳下床,靠着窗抽了根烟,就着这根烟咂摸了一下刚才的滋味,似乎感觉床上的周生海也不过如此,和她此前交媾过的那些男人差不太多,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就很潦草地吻了几下表情僵硬的周生海,穿好裙子拎起小皮鞋笑着准备跑开了。   穿着柠檬色裙子的兆佳晴,颇为活泼欢快地跑下楼,叼着烟的萧城坐在摩托车上已经等了很久,她跳上后座,他们就这样离开,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似的。她爱萧城,萧城也爱她,不过他们并不视彼此为唯一,他们在对方不在的时候也同其他的少男少女交媾,他们的道德和他们的思想在人们看来都是疯癫无状的,但他们彼此理解,且达成绝对的默契。   一年后摩托车前座上的萧城死在首都的广场。   一年后兆佳晴在深夜抱着吉他从家里跑出去,坐上火车开始流浪。   她似乎生来就是要走那样一条漂泊的道路的,她的童年很幸福,她的少年时代也没有什么不幸,恋人的死似乎算是一例,但那她来说也并不算得上是太致命的打击——她很快便可以积极地寻觅新的爱人,总得来说,她半生没有受过什么虐待什么刺激什么无可忍受的事,她没有悲惨的过往,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对她都不算太坏。   可她的人生依然无可扭转地走向虚无,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九十年代末周生海遇见兆佳晴的夜晚,她浓妆艳抹依然难以掩盖形容憔悴,披着旧风衣,踩着磨烂了尖的高跟鞋站在路灯下,正哑着的嗓子招徕路边的客人。   她倒也没有特别萎靡,她只是那几天大麻没吸够,精神不太好,往日应该是比那阵子活泼很多的,她大概是没什么钱买好化妆品了,脸上的烟熏妆早早地晕开,她依然漂亮,她依然聪明,人们根本搞不清楚这样一个女人是怎么沦落到这么不堪的地步的。   他感到世事公平了一次,他的内心感到平衡,现在他终于踩上了那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他可以尽情地以施舍这个落魄的女人,这不仅显示了他这来自伪君子的慷慨大度,还令他无形中找回了他丢掉了许多年的自尊。   她混成了街头最廉价的婊子,拘留所的常客,她那瘦骨嶙峋的小儿子也跟着她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小小年纪便沾染上扒窃的习气,最常做的事是蹲在警局附近边啃着偷来的馒头边等妈妈从里面出来。   周生海第一次送她去戒毒所之后,效果还不错的。   她一度过得蛮健康,手头稍有丰裕,就又给自己置办了一堆与自己样貌相衬的漂亮行头,每晚快快活活地跑出去跳舞。   给她钱她便寻欢作乐,钱一花光就又重拾老本行,不是没有肯花钱供养她的人,只是他们都受不了她的多情——她见一个爱一个,她爱得快倦得也快,她一刻都离不了狂欢,离了热闹她就要发疯,可热闹到了某个极致她又很快觉得麻木。   她偶尔会稍微干点正经事,九七年她卖掉了几首她写得歌,九八年她翻译出一本法文小说,九九年她卖出一项专利——但几乎没赚什么钱,她摊摊手表示世上最赚钱的事情都写在刑法里,这话说得的确合乎道理。   她好像不太记得她对他做了什么。   他以施舍的方式羞辱她,他为自己给予者的身份感到满意,他许多个夜晚他驱车来到她住的小旅馆,他必定要摆出一副莫须有的高贵仪态,厉声谴责与讥讽她的放荡无状——他的说教一向冗长乏味,搞得她常常听着听着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嘻嘻哈哈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   有时兆佳晴看起来没什么活力,任凭他说多少侮辱她的话,任凭他怎样把钞票扇在她的脸上她也没有反应,他便忽然感到内心一种无来由的空虚。   步入千禧年后她就总这样的安静,她还是很漂亮惹人爱,她三十岁的漂亮和十七岁时不一样,但她漂亮这个事实很难改变,她的神情还是很天真,她总好像活在梦里而非现实中。   可他开始老了,他变得不那么好看的时候没人提醒他这点,人们都恭维他,人们的眼睛习惯盯着钱包看,以决定是否说真话和说多少真话,当然起初他也没有变得多丑,她只是在某天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插了一句“你有根白头发”。   镜子里的周生海在消逝,从青年步入中年的代价不单单是头发变白那么简单,他也曾有一刻想要留住青春,因为他始终潜意识里感觉自己还根本不曾享有过真正的青春,他才刚刚熬出头,他才刚刚把钱和权名和利抓进手心里,他才刚刚过上不必被人欺侮甚至还可以反过来站在高处掌握他人命运的位置上,而他的青春怎么可以这样过去呢?   他几乎不能够再顺利地勃起,他的拳头在墙壁砸上多少次也改变不了什么,那只是个开始,随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他拿所有看得见的人和物出气,他变成了他曾经最嫌恶的模样,他终日牢骚满腹,他愤怒地发起疯起来的样子竟和许多年前的杜小娟没有两样。   周生郝又在楼梯口怯生生地叫着爸爸。   周生海看着他,看着这个孩子,看着那双眼睛,仿佛看见了这场缠绕他半生噩梦的起点,很多很多次他确信袁中天的影子就藏在那双眼睛里,藏在这孩子的每根头发丝,每片指甲盖,每快不易觉察的边边角角,他无数次想要从他的身体里揪出他,揪出那个魔鬼!他看见他了,他抓住他了,他无数次想要把这孩子的手腕割开,他要把那邪恶的肮脏的血挤出来,挤出来,挤到一滴不剩……不,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类小孩,这就就是魔鬼,是撒旦的儿子,这不是他的儿子,这是一个小的魔鬼,小畜生,一个污秽不堪的该扔进火堆里的邪恶玩意。   滚,他又一次朝着这个小畜生吼,滚开。   他要忍多少次才能够不掐死他?他拒绝抱这孩子,他拒绝与其肌肤接触,他甚至勒令家里的所有佣人不得触碰这孩子,这是对的,他坚信,他们一旦碰到这玩意便一定会被那邪恶的气息传染,包括郝知敏那个生下这小撒旦的疯女人他也一并要甩开,甩开,甩开,他不能再看那小魔鬼了,他不能,他不能,不然他自己也会疯掉的。   他如何能够不再做那噩梦?他如何能够彻底从中解脱?   他疯了,他就要疯了,他不知道在哪个出租屋里找到兆佳晴,他摁倒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强暴她么?他要把她曾对他做的事情对她做一遍么?然后他再去找谁?他要把那些毁掉他前半生的魔鬼们统统报复一遍么?   被摁倒在床上的兆佳晴怜悯地望着他,那个瞬间他气得发疯,他不知道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怜悯他,他涨红了脸向她破口大骂,他像条疯狗似的大跳大嚷,他把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包里掏出来,红的蓝的纸币像鸡毛似的在空中飘舞,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用平生学到最粗俗的话攻击她也攻击自己,企图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他是何等地成功他是拥有何等辉煌的人生这绝不是一个婊子可以嘲笑得起的。   可是她仍是怜悯地望着他。   他恨透了那眼神,无论他如何骂下去,那一切似乎都只是小丑在三流剧院最蹩脚的滑稽戏码。   “好可怜,”她摸摸他的脑袋,“好可怜。”   她的人生是出于她的自由选择,是她自己选择了流浪,是她自己放任自己下坠直至虚无。   可他的人生呢?   他也像是忽然领悟到自己的可悲可笑,孩子般地在她的怀中嚎啕痛哭。   后来,他打定了主意,他要先给周生郝——这个他白养活了十几年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小畜生找个地方去治那喜欢男人的毛病,然后再打发他出国游学,他会每个月给他打钱,但他不要再见到他,不然他终有一刻会忍不住掐死他。   他将那孩子送进绿荫大道38号诊所接受厌恶疗法,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那孩子会在那里遭遇什么,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认为他已经将魔鬼放逐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这不是所有故事的终点,但这的的确确是一出宏大戏剧的开场。   2009年6月,北区中学剧场   观众席上的灯光逐一熄灭,歌队开始咏唱《伊甸园》的序曲。   ——因罪被天父放逐的美少年亚夏,被钉在伊甸园的耻辱柱上,他忍受饥饿,忍受唾弃和辱骂,忍受雷电的刑罚,忍受恐怖的诅咒……   ——亚夏究竟有何等罪过?天父认为他颠倒阴阳,身为男子却披上妇人的衣服,本该拥抱女子却企图用双翼去诱惑男子,天父由此便折断他的羽翼……   站在幕布后套着亚夏戏服准备上场的周生郝闭上眼,回忆起十五岁那年在阁楼试穿女装被父亲撞破,父亲气急败坏地绞掉他长发并联系精神卫生中心的那一天。   现实比剧本更精彩,不是么?   ——亚夏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浸泡在滚烫的熔浆之中,然而他怪物的躯体里,又还蕴藏着一颗属于人的心。   ——千年后,考古学家们掘开废墟,来到地下,发现了这个人心兽身的怪物。他们将他带到地上,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瞬间,他的鳞片开始脱落,他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他干瘪的躯壳化为虚无,唯有心脏留了下来。   幕布掀开,由赵建明饰演的考古学家缓缓走上舞台。   一切已经排练了无数遍,每个演员都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考古学家捧着亚夏的心脏,他将要走进曾经那段历史,开始探寻伊甸园坍塌的真相。   被闷在那身怪物外壳里的周生郝,透过戏服的缝隙盯着那向他走来赵建明,今晚的赵建明和往常的赵建明完全不同,他仿佛不再是平日那个狼狈邋遢被生活打垮了的中年男人,今晚的他像个战士,那过去颓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决绝的姿态,或许,许多年前的他就是这样和秦璐一同与那个不合理的世道斗争下去的,他爱她,他比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真相。   那么,好吧。周生郝攥紧的拳头松了下来,很长很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把亚夏的心脏交给你。   他愿意从他那陈腐的躯体里拿出他的心脏。枉死的人不再开口说话,可人们需要知道真相,那些惨死在大火里的冤魂需要一个交代,一切仇怨都要在今晚了结。   那么在此之前,会有人愿意听一听这个舞台上的故事么?   那是秦璐的故事,那是林童童的故事,那是沈蔓的故事,是被埋葬在泥土下的男孩女孩们的故事,也是赵建明的故事,是报亭疯女人的故事,是许多对父母的故事……那是所有人的故事。   是活人的故事,是死人的故事。   该从2005年秋天的一段日记讲起么?   *“今天在实验楼的走廊撞见艺体班的olor在欺负新生。一个暑假过去,olor的样子变得好奇怪,脸色惨白,瘦得像干尸一样,身上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该从2004年夏天,从大学放假回家的兆平泽发现母亲尸体的那一刻说起?   *她真的要离开他?*   *他不要信。*   *跳进兔子洞的爱丽丝一定还会回来的,当她结束漫游,她会从仙境回来,他知道她会回来,他就蹲在洞口等她,同往常一样,同过去一样……*   还是该跳至2003年,沉溺实验的女人接受那份共同研发“伊甸园”的邀请开始?   *她要创造真正的伊甸园,一个没有痛苦的永恒之地。人们自此便可遨游在迷幻的梦境中,浑然不知末日的来临。世界的本质是虚无,便沉醉与下坠,肉体的腐烂与灵魂的超脱同时行进。人们落入美丽的新世界中,食用苏摩,忘却烦恼与恐惧,不再理会疾病饥饿与死亡。*   亦或者更早更早,早在1998年——   X大开始读博的秦璐夹着笔记本走在去实验楼的路上,从另一条岔路口走出一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青年,她知道他是袁中天,从童年起他们就像是一对仇家,而现在…她不知道他们即将进入同一个课题组,即将开始同一个研究,正如同她不知道两年后他们都会被开除,她自愿放弃那项研究,而抱着不同的想法的袁中天似乎就此人间蒸发。   她没再见过他,她理论上也不该再见到他。 第41章 结局(上)   50.   在这出三流,蹩脚的,饱含着恶意的,充斥着私人化表达与宣泄的荒唐闹剧里,人们究竟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那些不为人知角落里的苦痛会被听众记住多少?一周,一个月,一年?文字被反复书写,可悲可笑的主人公提线木偶般上台又下台,真相没有浮出水面,一切仍旧令人云里雾里。   或许人们无需回过头再去熟悉一遍已发生却被淡忘的人和事。   来谈一谈‘伊甸园’吧。   它起初出现在1988年,X大陈觅教授的一个女学生的笔记里。   人们后来知道,那个女学生名叫兆佳晴,曾是陈觅教授的得意弟子,她在大学某天阅读阿道司·赫胥黎的著作《美丽新世界》后,对书中提到的名为‘苏摩’的药物产生强烈兴趣。书中描写了人类通过定期服用苏摩而产生快感,“吃苏摩好过受折磨”“一克苏摩解千愁”。   ——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尝一尝苏摩的滋味呢?   十七岁兆佳晴合上书如此发问。   ——如果它真的能够带来快乐又不至于损伤身体,那么依赖它又有什么坏处呢?   她试图着手研究它。   陈觅教授无条件地支持这位女学生的想法,人们不知道是他们在这些问题上达成了共识,还是这个女孩在以某种方式控制她的教授,传闻他们之间存在长期性关系,有人形容在那个时期的陈教授像是中邪了一般对这十七岁的女孩言听计从,在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精神恍惚,有过一些极端自残行为。   那研究在那时还只算份粗略的草稿,一年后兆佳晴从X大退学并且失踪,陈觅教授对此深受打击,此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再过多参与过教学活动,直至1998年才再次担任导师。   人们或许未曾注意到,在那十年间,X大一名叫做袁中天的男学生,偶然阅读1988年那篇并未正式发表的论文,对文中提到的‘苏摩’也产生浓厚兴趣,多次向陈觅教授请教其中细节。   这名叫袁中天的男学生在X大读博期间,就住于X大男子宿舍T号楼401室。如果人们还能够打开那份被永久封存的学生资料,那大概便能够发现此人正是1999年X大那起令人惊骇401集体死亡事件的唯一生还者。   51.   九十年代X大的学生公寓构造是那样——每室都是八个学生在住,两个小四人间和一个小客厅构成一整个宿舍,1999年12月23日清晨,当地警方接到报案,七具尸体被抬出T号楼,七人俱是入住在401宿舍的研究生。   袁中天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人们亲眼目睹他正在X大露天礼堂主持校园十佳歌手比赛,超过百名师生都可为他作证,平日里和七名室友也一直相处融洽,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这桩发生在20世纪末的谜案,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逐渐淡忘,期间只有一位名叫秦璐的女研究生,在警方排除袁中天作案嫌疑后的八个月,一百二十九次向各级部门递信,力图证明袁中天正是此案元凶。   人们或劝她不要再胡搅蛮缠,或干脆将她视作疯子。校方找她谈话委婉地表达了对她的精神问题的忧虑,劝她休学疗养,也劝她为学校的声誉考虑。   2000年秋,27岁的秦璐离开X大校园,临走时只有一名男生送行。此人名叫赵建明,在X大中文系本科读大四。   2004年春,坐落在北区北海湾的北区中学,一位名叫方华的新聘教师阔步走进教室,在讲台前站定微笑着做起自我介绍。   台下16岁的林童童坐在第一排靠墙的座位,托着下巴略有些无聊地听着后座的小G和周围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议论新老师的模样有多帅气。   不知道是不是直觉,总之才开学第一天她就没有喜欢上这个方老师,他让她本能地感到不舒服,那是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像早饭的馒头里裹进根鱼刺。   那个夏天,北中的食堂鼠灾成患。一切发生的莫名其妙,耗子们像疯了似的成群结队,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午餐时耗子们跳上桌,吓得一桌的学生四处躲闪,饭菜汤水洒了一地,碗碟碎得不成样,有男生壮着胆子要去撵,险些被咬了手指尖。   “当年那群悍猫在击退了鼠患之后,并没活多久,它们像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似的,在生下小猫后,便都相继离奇地死去了,原因不明。”   那个夏天,三十三岁的兆佳晴猝死在北区某栋廉价公寓的地下室。   52.   2004年冬。校工推开那西北角的学生公寓的小房间时,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食物腐烂的味道,让人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喉咙和胃就先提前抗议着要将前不久刚吃下去的早餐或是午餐呕出来。   这里光线昏暗,窗帘从没有拉开过,屋子里也没有开灯,只有桌上那台式电脑亮着蓝光,透过这蓝光,能够看到吃剩下的泡面盒饭,看到发了霉长了毛烂得不能再烂了的橘子苹果香蕉梨,剥了壳的茶叶蛋,以及各种膨化食品的包装袋。   那戴着头麦的少年正一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一手咔叽咔叽地操纵着鼠标,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房间里有人到来。   校工想往前走一步,一不小心脚下的易拉罐绊了一下,再仔细一瞧,发觉这房间的地面,就根本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踏进这屋子人只会被卡在一袋又一袋的垃圾中间,简直寸步难行。   这里早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生态环境。蟑螂与老鼠在此泛滥成群,蜘蛛与蜈蚣在在此安营扎寨,就连蝙蝠与壁虎都能够在此安居乐业。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甚至在某个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溜儿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棕褐色木耳和一大簇正在疯长着的白蘑菇。   十五岁的兆平泽,嘴里叼着袋装牛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   没人瞧出来那是款什么游戏。大抵是对战类的,时下蛮多小青年爱玩的那种,一个装备齐全的小人,头上顶着个进度条,起初是和对面互殴,五颜六色的光随着动作时闪时灭,而后又端起各式武器,两边火拼起来,像是没完没了,红绿相间的进度条也起起落落。   校工小刘看了三分多钟,感觉这游戏简直堪称光学污染,他两只眼睛都快被那界面闪晕晃瞎了,也没觉么出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他闻见少年不知道是衣服还是头发散发出的馊臭味,他猜不出这小孩已经多少天没打理过自己了。   “四楼这个娃娃,”来时楼下的宿管大婶边讲边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指额头,“脑壳出问题喽!我早跟他们主任说啊,快带去看看病吧,晚了就废了,废了——没得救了,晓得?”   这小子疯掉了,魔怔了,人们这样说。   他不再去上课,他也看不见学术警告,他只是整日整日地陷在那光影构成的虚拟世界里,机械地操纵着鼠标与键盘。   在那虚拟世界里,那小人时而击倒他人,时而被他人所击倒,它总会站起来,或是以某种方式复活。   死去的人可以复活,出错的环节可以重新读档,就这样陷在无尽的幻觉当中,好似一切都可挽回,在那一千八百次的循环中,终有一次,母亲会活过来,会再次抚摸他的头。   可一旦停下来,一旦回望向身后那片黑暗处,那种空虚,绝望,悲恸与无助便会重新袭来,在他的胸口灼出一个无法填充的空洞。   ——我在这里学到很多知识。   少年在那张X大的退学申请书中写道。   ——但我不知道这些知识到底对我有什么用处。医学,数学,物理,生物,天文……它们都和我相干又不相干,我每天只是简单地吃与喝,我需要它们不需要它们,生活都是那么一回事,我们搞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我们只是不断赋予生活以意义,这或许是我们擅自吃下智慧树上果实的惩罚。   ——妈妈死掉了,我本可以相信她是被神灵感召而升入天堂的,但我所学的一切知识我不能够相信那种事情,我知道死亡就是死亡,没有半点绚丽美好之处,她的遗体被火化,骨灰撒在地里,她作为人彻彻底底地不存在了,即使我此刻死去也不能够与她相见。   ——千万年前我们在伊甸园里赤身裸体,无忧无虑地生活,某一天我们从那种今天我们认为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这使得我们不能够再对苹果从树上掉落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我们开始探究‘为什么’,但知道那样那样多的‘为什么’真的让人快乐么?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四个字写了三两遍,划了又写,写了又划,好像写字的人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心中有没有答案,只是茫然地用钢笔在纸上添下一道又一道墨痕。   53.   2005年的初春,办理完退学手续的兆平泽准备离开这所校园,被母亲曾经的恩师,年近六旬的陈觅教授拦住。   “你还年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陈觅老教授两三年前已在高校学术圈的派系斗争中败下阵来,头上一顶学术不端的帽子压得他憔悴得好似百岁老叟。   老迈的他背着那些污名,没有要给自己摘帽子的意思,他自嘲那是自己的报应,他说二十多年前他不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1988年十七岁的兆佳晴提出‘伊甸园’的概念时,他该竭力劝止她,往后许多年,世上也许会少上许多看不见的悲剧。   可惜二十多年前他拦不住那少女,二十多年后他拦不住少女的儿子。   “是谁在接手她的研究,”兆平泽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死死逼问,“还有谁在做‘伊甸园’?你把她的东西交给了谁?”   他从老人口中一遍遍逼问那魔鬼的名字。   东风裹着寒意从他们之间刮过,直吹向几百公里外北区中学校园长廊。   坐在紫藤萝花架下读书的方华打了个喷嚏。   “老师您感冒了?”   “哈哈,倒没有,应该只是过敏。”方华合上书页,朝周围做值日学生们笑笑,“不过春天的确容易生病,最近咱们班请病假的同学挺多的……喔,就说小吴吧,她怎么样了现在?好点了么?”   “她……她没什么事儿。”与那女孩同寝的女生回答得有些含糊。   “明天能来上课吗?”方华的手指无意识敲敲书脊,“下节课要讲的知识点非常关键,而且和后边章节的衔接性很强,缺了这节,再听后面的内容恐怕会比较吃力,她如果能坚持的话,我希望还是尽量来听一听。”   三两个女生支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   “吴淼其实…病得不严重,她就是…就是……”   54.   就是什么呢?或许每个曾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能够明白。理想和现实似乎总存在一段距离,有时感觉自己好像是已拼尽全力,成绩却依然不尽人意。   这是所民办高中,学费不低,大部分学生的家境都还不错,是混日子来的。   有少部分学生,家境贫寒,但成绩很好,来这里念书,是和学校签了合同。   学校答应免学费,还每年发奖学金,如果最后能考上好大学,还能再拿到一笔钱。   他们是给学校撑门面,抬升学率的。   这部分学生都很懂事,他们小小年纪身上背负的担子很重,所以压力很大,这压力有时能化作动力,有时却也能将他们自己活活压垮。   多数是女孩子,如吴淼,如沈蔓,如林童童日记本里的小G,她们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便险些因为性别而失去出生的机会,她们顶着赔钱货的头衔长大,她们考入高中,她们中的许多人可能不太聪明但绝对努力。   “我四岁就知道我是被领养的。”   那个夏天在北区第三中心医院,病床上的沈蔓第一次垂下头。   “我那时想去少年宫学跳舞,整夜整夜哭啊闹的嚷着要学,我爸心软了说那就送去学吧,我妈不同意说家里没那个闲钱,他俩在隔壁屋为这个事吵了一晚上架,吵着吵着,就听见我妈冲我爸喊‘那就让她亲爹亲妈给咱们出这个钱’什么的……”   她从此知道她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我亲爸妈就想要男孩,每次孕检查到是女的就打掉,到怀我的时候也许检查出岔子了吧,以为是儿子才生的,生下来才发现女儿,还有点兔唇……”   沈毅夫妻将孩子送给一户同姓的远房亲戚,这是沈家老太太的意思,因为这样孩子虽然送出去了但还是姓沈,将来如若有必要,也方便再认回来。   “我见过我亲爸一次——是小学五年级,学校有个文艺展演,跳完舞从报告厅出来看见一个开路虎的男的,头发白得厉害,但腰杆特别直,我没瞅见他正脸,他背对着我抽烟,我等着他转过头看我一眼,天冷死了,我冻得哆嗦,但我那天穿了我最好看的一条舞裙,我就等他回头看一眼,我要他知道我现在多漂亮,然后我就昂着头走开,他一定后悔死,谁叫他把我生下来又不要我……”   她不知道她短暂的脆弱姿态,会让鲨鱼闻见血腥味。   她们都不知道,她们将她们的故事向她们自以为可靠的人和盘托出,却从不知道倾听者是人类还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她们成绩不理想,她们在生活中受挫。年轻的猎人嗅见猎物的气味,便与她们谈心。   “你们的困难老师已经了解了,”方华微笑着打开抽屉,“老师这里现在有一些功能饮料……”   她们在乎成绩,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苛,只要能看到一丝希望,就奋不顾身地要抓住。   她们家境很差,也无权无势,就算最后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用钱来摆平。   她们自尊心都很强,性格比较独立,同时也因为家境而在校园不太合群,没什么朋友,所以不用担心她们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我们太年幼,生活的环境也太封闭了。   林童童在最后的日记中总结道。   ——在你处于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一个一直在鼓励你、帮助你的长辈,一个与你朝夕相处,为你传授知识的师长,你会怀疑他么?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贴心,听你哭诉听你抱怨,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   ——你怎么会觉得,他还会有另一幅面孔呢?   55.   想象有一种药物,让你精力充沛,耳聪目明,身体里仿佛有无限的能量,可以集中精神于一件事上长达十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像台永动机。   你只觉得亢奋,愉悦,不再感觉到痛苦,不再体验到绝望和恐惧。   “但世间的能量是守恒的,总有人不相信这一点。”   2005年的秋天秦璐用大头针将那份检验报告钉在墙上,指尖按揉着眉心问林童童。   “你这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在问出这问题之前,她和赵建明便都已经猜到他是谁。   她以为这个人早已经销声匿迹,却没想到他更名换姓后,还在世上播撒着恶的种子。   他还没放弃‘伊甸园’,他还在肆无忌惮地用无辜者做小白鼠,他的实验顺理成章地进行着,他似乎不是单纯为了记录下实验体的反应和身体数据,还好像是在靠操纵那些少女们的生死来取乐。   赵建明一向支持她做任何她认为是正义的事,可这一次赵建明劝她停下来。   他和她早在学生时代就和那个魔鬼打过照面。   “他就不是个人,他是个疯子,是个纳粹,是约瑟夫·门德勒的转世,或者从月球来的怪物。”   赵建明的脸色惨白,语气越发激动。   “而我们,我们是人,我们有人性,我们和那样的畜生斗是斗不过的,我们……”   他没劝得动她,那是他此后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我们收集了最充足的证据,”秦璐道,“我不确定最后能不能成功,我知道现在每走一步都很危险,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一阵比较好,如果最后成功,我们还能在一起,如果失败……”   她没有再说下去。   56.   请看一看,原本美好伊甸园是如何坍塌的。   这里生活着一群单纯无知的孩童,他们眼眸澄澈,他们不谙世事,他们在树下玩耍,不知危险将近。   所有故事里都会有一个反派——一个魔鬼、疯子、畜生,潜入伊甸园,引诱无知的孩童吃下罪恶的果实。   所有故事里都会有一个英雄——伊甸园的天使迪丽斯,善与美的化身,她与魔鬼作斗争到底,被折断双翼也在所不惜。   后来发生了什么?   伊甸园的大天使长,手持足以斩断罪恶的长剑,本该打击罪恶的他,却利用着手中的权力包庇罪恶,和魔鬼沆瀣一气。歌队在关键时刻集体沉默,不再吟唱。   砍树人劈倒神树,点燃火焰。被折断双翼的迪丽斯,烈火中悲悯无助的迪丽斯,那样渴盼光明的迪丽斯,到最后一刻还在试图做些什么,她把希望交给亚夏,千万年后,亚夏又将心脏交给考古学家……   公安,资本,黑恶势力,三股绳拧在一起,汇成一条利益链。   涉事者被大火烧死,媒体失声,所有罪恶被压下,自此不了了之。   几年后一种新型毒品大批量地出现在市面上,毒贩们赚得盆满钵盈,将其称之为‘伊甸园’。   也许没有人在乎舞台上正在演绎什么样的故事,没有人真的在意那些独白,那些台词与韵脚,可真相就在其中,长夜里赵建明颤抖着笔尖写下它,字字泣血也不为过。   那年他就那样顺势与她分开,坐火车回到乡下老家,他在山里教书时,乡里人夸赞他是如何高尚,他从穷山村里考出来,却没有留在大城市,反而又回到这又穷又破的小地方,也有人背后嚼舌根,说他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才回来。   他只是沉默,他只是沉默。她的影子时常在他眼前浮现,梦里千百回,一次也抓不住。他只得在灯下提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少年时他深信,文人的笔便是剑客的剑,而后来……后来……   程序正义还值得守护么?或许值得,但他已无力守护,他已经在看不见光明的长夜里煎熬了太久太久。   这里是北中十周年校庆的舞台。   观众名单上有往届的优秀毕业生,有学校的投资商和社会各界人士。赵建明不确定名单上的袁中天真的会出现。   那个胆大包天的魔鬼,犯下滔天罪孽的刽子手,四年后竟然还有底气回到他曾经作过恶的地方。   是觉得旧地重游好玩么?是为了享受刺激么?   活着的人在多少个长夜里因痛失所爱而难以入眠,而那个魔鬼,此前逍遥法外,此后又洋洋得意地回来。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您怎么能用正常人的脑回路去揣摩变态的想法呢?”   演出前,周生郝边低头套演出服边对赵建明道。   “他一定会来,因为他是个死变态,就这样,没别的理由。倒是……”   倒是另一个前不久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他要来的家伙,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兆平泽还是没有到,”戴着红色工作牌女生顶着满额头的汗跑进后台,“我已经问了一圈,没人瞧见他。他到底还记得他要来演砍树人么?他不会真给忘了吧?”   “不好说诶…”三两个在镜前化妆和准备道具的女生面面相窥,“毕竟……”   不消问都猜得出‘毕竟’后面会跟什么样的话。毕竟……毕竟是兆平泽,是老师口中无可救药的家伙,是顶着一脑袋血闯进教室也没人想多看一眼的家伙,是哪怕明天警车开进学校说他杀了人要把他带走大家也不会感觉惊奇的家伙。   “不用等了,”周生郝背对着人,深呼吸了许久,“安排B角吧。”   57.   这故事的伊始在校园,一个表面好学生实际说脏话不打草稿的少年在暗地,与学校里最无药可救的混子维持着看似强迫,实则你情我愿的肉体关系。这是周生郝与兆平泽的故事,它发生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被观测被期待。   在一个又一个夏天,没有学会爱的少年们互相折磨与伤害,如此永久循环下去直至老去似乎也没什么不自然。   前提是人们不去触碰彼此的秘密,不去打开心中的那架柜橱,不去探究柜橱里的骷髅。   西方人是这样说的——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   周生郝觉得,他给过兆平泽机会。   木马上算一次,路灯下的那个夜晚算一次。   如果兆平泽不再一味忍受那些过分的折腾而是选择果断离开,如果兆平泽不去追问他为什么总是呕吐,如果兆平泽不试图搞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么他们就还可以继续稀里糊涂地维持下去他们的关系。   兆平泽也可能觉得,他给过周生郝机会。   如果周生郝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兆平泽追问沈蔓的死,兆平泽便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那个纵火犯,甚至可以放弃自己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   那么他们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地维持原状。   为什么要打开柜橱呢?为什么要把骷髅亮出来?   ——千万年前我们在伊甸园里赤身裸体,无忧无虑地生活,某一天我们从那种今天我们认为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这使得我们不能够再对苹果从树上掉落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我们开始探究‘为什么’,但知道那样那样多的‘为什么’真的让人快乐么?   他写下退学申请书上的几行文字,不知道他已经在书写中无形地预言了未来。   他们都知道了太多的为什么,他们的故事也便再也无法以互相折磨与伤害的循环而收场。   周生郝不会原谅兆平泽,兆平泽也明白这一点。   即使兆平泽有千百种正当的理由,但事实是他的的确确地参与了那场行动,2005年的12月13日,是他关掉的监控,是他捣毁的教学楼的电路,是他引起的那场大火。   这一天是家长开放日,同时也是学校组织全体学生接种疫苗的日子。   他知道疫苗是幌子,他知道他们给死亡名单上的人注射的绝不是疫苗——这是双重保险,先保证让该死的人死掉,再放火毁尸灭迹。   他在那天负责的是放火的那个部分,他是那样完美利索的清道夫,一切环节都做得堪称出色,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们由此开始信任他。   他已经无所谓前途,可他不知道他在毁掉亲手得到幸福的可能。   在A楼放火的兆平泽怎么会料想到,周生郝也被卷在这场三流闹剧中,怎么会料想到周生郝与秦璐林童童有交集?   他甚至都料想不到四年后他还能再见到他,他以为他这一生都再也没机会了的。   2008年夏天,兆平泽蹲在校园的墙根下啃那支可爱多,他不会料到周生郝会披着校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沾了满嘴奶油的他看见十八岁的周生郝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那一刻他脑子里恐怕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命运偏偏要在他已经放弃人生的时候,把他爱的人推到他的跟前,他想伸出手去触碰他,可又想起自己的手已经脏了,血淋淋的,不配再碰人。   他被命运耍了,他看不见未来的时候命运不让他爱的人出现,现在他混成最不堪的模样,无路可退只得向前,爱人却仿佛从天而降。   ——我们搞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我们只是不断赋予生活以意义,这或许是我们擅自吃下智慧树上果实的惩罚。   他想也许他不该思考,不该追究母亲的死。   这样他就不会追查到堇年华,不会发现那些盘根错节。袁中天是魔鬼,但那遮天盖日的罪恶丛林不是袁中天一个魔鬼的力量所能营建出的。   几年来北区已经成为全国毒品的重要来源地。魔鬼们在废墟之上生长出的罪恶丛林里狂欢。   堇年华这座娱乐城不过是资本们用来洗钱的幌子,它背后必然供养着一个庞大的制毒工厂,像一颗不断跳动的黑色心脏,源源不断地产出污浊罪恶的血液,沿着血管向全国各地输出,向境外输出。   兆平泽用了四年时间下陷,直至最后终于真正接近那心脏。   今晚是他正式顶替冯五经手交易的第十天,他已经基本摸清楚了那工厂的位置。他坐在驾驶座上,盯着手表指针一刻一刻走过,料想到今晚是赶不上约定好的演出了。他答应了要出演砍树人,他不是故意食言,只是他没想到沈毅会下令将收网行动定在这一夜。   他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他以为在那之前他总还有机会再见他爱的人一面,现在看来很难很难了。   手表的指针指向19:26。   命运在狞笑。   58.   舞台正进行到最悲怆的一幕,伊甸园崩塌,太阳即将跌落。   在《伊甸园》,在这出三流,蹩脚的,饱含着恶意的,充斥着私人化表达与宣泄的荒唐闹剧里,人们究竟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受邀观众的位置是确定好的。预备送魔鬼下地狱的吊灯也精确无误地悬在那里。   一切都经过精心演算,一切都被反复模拟。   赵建明攥紧拳头,那枚小小的婚戒被握在掌心,那魔鬼既然要来这里寻刺激,便成全他!要知道,这就是,这就是——   这就是来自痛失爱人的剧作家的复仇。   程序正义还值得守护么?或许值得,但他已无力守护,他已经在看不见光明的长夜里煎熬了太久太久。   如果法律不能够制裁魔鬼,那么他只得以暴制暴。   轰隆——   吊灯从高空砸下。   周生郝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整个剧场乱作一团。   那戴墨镜的男人脑袋被砸得稀烂。   一个像是秘书模样的女人,被吓得脸色惨白,用变了调的嗓子朝着那个血淋淋的位置茫然地喊着。   “周总——周总——”   被砸烂脑袋的男人显然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回应了。   人们简直不晓得是该先叫警车还是先叫救护车。   女秘书瘫坐在地上哭得很厉害,哭声刺得人耳膜生痛。   周生郝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那样一个奇怪的结局的,他参与了这场复仇,他参与了所有的筹划与演练,他知道吊灯会在那一刻坠落,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切像在变魔术。   那戴墨镜的男人本应该是袁中天,那坐在那个座位上的男人本该是袁中天。   周生郝有一刻觉得这应该是场梦。他也许马上就会醒来,发觉一切都还没开始。他从舞台跌下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奔去。   三百六十页剧本没有做到将这出三流戏剧推向高潮,一个年过四十的平凡男人的意外死亡却做到了。   周生海的口袋里有一只旧便签本,一盒香烟,一板黑巧克力,一块像礼物似的被包起来的怀表。   他来做什么?   他是来看兆平泽那个贱人的吧?他还给他带了礼物……   周生郝咬着嘴唇,定定地望着男人的尸体。   死前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到死也没看到亲生儿子上台表演很失望吧?   可如果……如果……   周生郝的手指无意识地拽下演出服上的一根线头。   如果他是来看他的呢?   如果他是来看兆平泽的同时也顺便瞧瞧他呢?他都四年没有见过他……   如果他……   如果……   被拽出来的线头没被拽断反倒越拽越长越拽越长。   他冰凉的手从周生海的裤兜里摸到一枚刻着字母“Z”的戒指。   如果“Z”代表……但“Z”也可以是……可如果“Z”是……   他是来看他的哪个儿子?周生郝还是兆平泽?   再也没机会知道了。尸体不会再说话,只留下一个谜。   周生郝忽然很泄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像个摆件儿似的被从那个位置上拉开,有人递纸巾给他,提醒他鼻子在流血。他没去擦,他的腿像木了,他站不起来,人们就继续把他往后拖拽,好像他也不是什么活人,而是另一具尸体,他一声也没有叫唤,他的手在空中晃荡了下,很虚弱的一下,他的身体不停地向后向后向后,像流水线上待加工的产品,他的眼皮抬不起来,他不知道拖拽着他的人们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他已经失去了操控身体的能力。   蝴蝶,蝴蝶,杀死蝴蝶,杀……   59.   他昏睡过去,没有梦也没有知觉。   大船行在海上,海声和鸟声混在一起,不知是谁在其间弹奏着巴赫十二平均律。   醒时周生郝嗅见咖啡的香味,睁眼便看见白瓷杯冒着热气。那小桌子架在床上,贝壳形状的小盘子里摆着煎蛋黄油与烤面包片,海螺形状的玻璃碗里盛满蔓越莓与覆盆子。   一整个房间都漆成白色,家具是地中海风格,对面的墙上有一张被裱起来的画,也算不上画,是无数只蓝色光明女神闪蝶标本的拼贴。   他感到头疼,他喉头有血腥气。   身上的睡衣也是白色,和房间很相衬,衣服的料子很轻软,摸上去无比滑顺,指腹摩挲到襟上第三个纽扣的时候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那枚扣子有个极小极难察觉的缺口,他不清楚那里有缺口,他的手指却本能地知道躲开,像已经不止一次被那个缺口扎到过的样子。   “早呀。”   袁中天从展开的报纸后探出头,十分不含蓄地咧开嘴露出白得甚至有些扎眼的牙齿朝他笑着,用手指点点那摆满食物的小桌子。   “来吃点东西?” 第42章 结局(中)   60.   望见袁中天的那一刻,周生郝的指尖一颤,太阳穴又一次突突地跳痛起来。   他的脑海又一次被那幅最后的惨相所占据,被砸烂了脑袋的周生海身子歪倒在血里。   那一切到现在都似乎没有什么真实感,那一切到现在都似乎只像是一个梦。   人们总有这样的体验——当某些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当事人不太能够第一时间并进入角色感受那种切肤之痛,而是以一种疏离的状态看着他人在身旁哭泣或勉强微笑,内心深处甚至品味到一丝荒唐,或是躯壳在场而真正的灵魂还龟缩在蜗牛壳里未曾探出触角,直到尘埃落定,最后一片叶子飘下,人们才在某一刻忽然惊觉,世界的形态已彻底发生改变,再无任何转机,人们才终于慢慢品味到‘永恒’的概念,永恒,永恒的离开,永恒的消失,永恒,永恒。   可周生郝没有感觉到多么难过。他从没为任何人的死亡感到悲伤,很多时候他似乎只是在内心深处怨毒地谴责死去的人为什么抛下自己,就好像,就好像……   袁中天打完了那声招呼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好像只是为了让周生郝一睁眼便清楚地认知到他的存在似的,他收起报纸起身离开房间。   周生郝只听见门外面的廊上皮鞋的步声由近即远,渐渐消失在他听力的范围内。他觉得他快要接近那个答案了,可他又感觉脑中有一大片雾一样的东西在阻挡他。   他们展开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是十五天后的事情了,这期间船在海上缓慢地航行,像一座行走的孤岛,周生郝知道从理论上讲这‘岛’上当然不可能仅只有袁中天一个人,但事实是他只看得到袁中天,而其他在船上工作的人则如幽灵一般不见身形,有时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也许他已经死了,这条船是送死者到地狱去的工具,袁中天则是撒旦一类的存在。   他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他想象把任何人搁到这样一个彻底静寂没有任何人声的地方整整十五天,那么恐怕任何人也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   这里还是北半球——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是这样,他能通过身边的自然现象确定的只是这些。他试图从袁中天读过的报纸获取一些陆地世界的讯息,可不过是些来自二十世纪的旧报纸,各个国家各种语言的都有,但内容几乎都是关于战争阴谋与凶杀一类的玩意。   从报纸上面的记号和批注可以看得出,袁中天十分热衷从这些信息里推测被害者的死因和被凶杀的过程,尤其是对1934年布莱顿卡车女尸谋杀案的分析,几乎可以单独成章被发表。这在人们看来是既讽刺又猎奇的,他本身是一个刽子手,他在以他刽子手的思维和经验分析另一个刽子手制造出的血案,那分析有许多瞬间看起来不像分析,更像一个棋手在依照棋谱复盘旧棋局,研究棋路的同时也隔空与之博弈。   周生郝感到烦躁,他发现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读那些报纸和批注,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对其着迷。   他把报纸扯烂揉成一团扔到角落,爬上床侧躺着将脑袋捂在两只鹅毛枕头之间。   这白色房间总让他联想到医院的病房,但并不是说一切都糟糕得令人无法忍受,至少这里没有绳索或是镣铐之类的玩意,他没有被限制自由,无论他呆在房间里还是走到房间外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有次他在甲板上和袁中天擦肩而过,对方只是冲他点点头。   “我以为你会把我关进笼子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用嘲讽的语气冲对方道,“或者拿什么东西把我拴起来。”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无聊的事情?”袁中天像是很莫名其妙,“还是说你在暗示我你希望我对你那样做?因为你的描述听起来像什么性虐游戏……”   这船四面都是海,任凭人如何眺望也不见陆地的影子,的确不存在任何将人捆绑或是囚禁的必要,因为普通人便是跑也完全不知该怎样跑。   周生郝半张着嘴没来由地涨红了脸,他不知道为什么脸颊这样滚烫,他一向是个鲜廉寡耻的小畜生,此刻站在阳光下却好像被剥了层皮。   袁中天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一颗虎牙,那后半句话显然是故意的。   小畜生这才反应过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他更没廉耻心的老畜生。   61.   袁中天不像个已经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不是说他的模样比同龄人年轻多少——他的确保养得当,笑时眼角却也一样会浮出条条细纹,可眉梢依然挂着属于青年的狡黠,眼珠转动时依然保持少年的灵动,嘴唇抿起时依然孩子气。   他有一副堪称不错的漂亮皮囊,的确是英俊迷人的那一类,但除此之外也再无什么其他之处,没有獠牙没有犄角,没有所谓来自地狱的印记,没有任何让人感到违和的地方。   他站在烤架前忙前忙后的样子,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他摆弄什么调料都像摆弄玩具似的,看那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像在胡闹一气儿,实际上动作却出奇地娴熟,处理龙虾的手法更是老道得令人怀疑起他的真实职业。   周生郝浑身僵硬地坐在甲板上,看着男人把烤好的食物逐一装盘,又看着男人把雪白的桌布铺上玻璃桌。   袁中天坐下来把烤好的龙虾肉抹上黄油夹进汉堡,他两肘撑在桌子上像第一次进快餐店的小男孩似的双手捧起汉堡狠咬了一口,十分自得地眯起眼睛露出猫儿一般餍足的神情,然后将它放回小碟子,将小碟子向前递给桌子对面的周生郝。   他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自然,好像一点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倒是周生郝盯着那被咬了一口的汉堡感觉有点反胃。   “唔,怎么?”袁中天像是不明白周生郝为什么不吃,又忽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啊,这样呀。”   他从桌下抽出一瓶葡萄酒,捧着瓶身在阳光下晃了几晃,像是要让周生郝看清楚瓶上的标签,而后他变戏法似的指间冒出一只蛇形开瓶器,用一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方法将瓶塞拿下。   “哦,你不能喝太多。”   他说着,只在那玻璃高脚杯里倒了一点。那高脚杯同样是被蛇形的金属装饰物缠绕着的,乍一看是两条蛇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们需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蛇其实只有一条,是U形的一条,只有头没有尾巴,两端都是蛇头。   倒完酒袁中天开始吃沙拉,他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或是一片卷心菜,无论怎样都要先咬上半口,周生郝看着看着有种不好的预感,怀疑等对方把所有的食物祸害完一边就该把这堆全都咬了一半的玩意统统递给他吃。   “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周生郝攥了半天拳头,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开口,“你觉得别人很爱吃你的口水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总认为我会给你下毒么?”袁中天显得一脸无辜,“早晨我把早餐摆得好好的,结果你醒来没说几句话就掀桌子,还从床上跳下来拿咖啡泼我——这我有什么办法?”   周生郝低下脸不说话了,他这拒绝交流的姿态还没摆足,肚子先出卖了他。   “你瞧,不能总怪我吧?”袁中天显出一副十分宽宏大度的样子,像被热咖啡泼了满头满脸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他抬手又用刀叉格外细致地把咬过的那半汉堡切下来,重新端给周生郝。   周生郝盯着盘子,脑子里有一个很模糊的关于饭桌的片段。   是林童童家的晚餐,鸡肉馅饼还剩最后一块,林童童问他要不要,他摇头,她就转头去招呼爸爸;林童童的爸爸是个头发秃成地中海状的中年胖子,夏天有时为了逗女儿开心,会故意像拍西瓜似的把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拍得噼啪作响,林童童便也笑闹着嚷着‘卖瓜喽,卖瓜咯——’。   ——爸爸其实不太喜欢吃馅饼,爸爸就吃一小口。   ——童童其实也不太喜欢吃,童童也就吃一小口。   这对父女嘴上这么说着,两人的手却齐齐伸向盘子去抓那饼,随即‘嗷呜’‘嗷呜’几声重新定义什么叫‘一小口’。   真聒噪,他想,吵死了。   “所以,”他听见自己在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你就要问得具体一点了,”袁中天的头向右歪了歪,自上往下在堆成小山状的冰淇淋球上淋热巧克力酱,“如果你是说6月11号你名义上的父亲被砸死的那晚的事情……”   “不是,”周生郝打断他,“我其实不太想知道这个。”   “真奇怪,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袁中天拿起小勺开始挖那冰淇淋山,“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很聊得来的。”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么?”周生郝又一次感到恼火,但这种情绪颇有恼羞成怒的性质,“他死了,他死了!”   “唔,伊丽莎白·安·肖特①也死了。”   袁中天含着冰淇淋奶油,指尖晃悠着小铁勺报出一长串姓名。   “玛莉·安·尼古拉斯,安妮·查普曼,伊丽莎白·史泰德,凯撒琳·艾道斯,玛莉·珍·凯莉②……”   周生郝的第一反应想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或是‘这不一样’,随后身体被一阵颓然侵袭。   真实情况就是那样,他爱死了谋杀,爱死了新鲜血迹和解不开的谜题。   他跨越大洋回到北区回到一切发生的起点,或许和枉死的人对他嘱托了什么并没有多少关系,或许他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记忆的空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真相的窥探欲。   或许这才符合他一贯的自私自利的本性,他只在乎自己,却要人们都爱他,看到周生海死去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只是想竭力确认‘这个人到底爱不爱我’,在目睹那样一幕惨相之后,他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   他错手弑杀了自己的父亲,可他能感觉到自己毫无弑父的负罪感也不难过,他不是很想承认他脑子里对此想的最多的只是复盘那一晚,但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确近乎于本能地在把事情的每个细节在脑子里重新排演一遍,以找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才导致计划产生偏离。   他看起来和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区别,或许也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区别。   “我想象过…小时候我想象过你的样子。”   周生郝感觉肺里像被撒进一把冰凉的金属小滚珠,随着他开口说话提气胸腔便一阵作痛。   “鉴定书说父亲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就想那我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想这个人可能已经死掉了,即使活着也绝对是在蹲监狱——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么,我早就晓得能生下我这种怪物的男人不用想也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有可能正藏在沙漠或是丛林或是哪个原始部落里,有可能……”   有可能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有可能是个早被公开身份的通缉犯,有可能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甚至同一座城市,隐匿在人群当中时刻预备着犯下滔天罪行。   有段时间他总盯着新闻看,看到新闻里出现死刑犯一类的人物,或者哪个地方发生什么恶性案件,心就止不住地跳动。   “上中学时我每天放学后站在街上,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都可能是我父亲,我就盯着他们的脸看个没完,好像那样就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我还在网上搜那种帖子——讲我妈当年的八卦的帖子,分析我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的帖子。”   作为前国民女神的儿子,他的童年已被狗仔窥探到毫无隐私的地步,却不料想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居然反过来又去那些论坛里搜寻那些无谓的花边新闻。   “到处都是我妈的裸照,到处都是自称有我妈的录像家伙,帖子底下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求资源’,我居然花五块钱买了全套下载,有那么一个下午我一直看我妈和十九个男人做爱的视频,放大,暂停,放大,暂停,就为了看清那些男人的脸,好搞清楚到底哪个是我的真父亲……当然,我也可以直接问我妈,但她多半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小就是这样偏执到病态的家伙,想要弄清楚的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弄清。   “也有时我想我错了,也许你只是个普通人。”   他曾站在林童童家客厅的沙发旁盯着林童童的爸爸,他盯着这个秃了脑袋的胖男人,盯着那张有点滑稽的、喜剧演员似的脸,那是多么庸碌无奇的一张胖脸,却又显得多么快活无忧虑,仿佛每一块面部肌肉都在显现着安乐与满足。   如果,如果他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普通人,生活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的最庸碌无奇最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娶妻生子……   “嗯,我知道,”袁中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快吃完了那一座小冰淇淋山,盘底只最后剩下一点融化掉的奶油,“你的表现一直很有趣。最初这只个简单的恶作剧,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场不错的生物观察。”   他放下那吃冰淇淋的小勺子,用餐巾很随意地擦擦手。   “大约二十年前,我曾对鸟类的‘巢寄生’行为很感兴趣。”   像杜鹃一类的鸟会将自己的卵产在其他种类鸟类的巢中,由宿主代替孵化育雏的繁殖。   “那时正是1989年,你妈妈第一次怀孕,她想要离开我并与你名义上的父亲结婚,她能确定那是他的孩子——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恳求我放过她,而我盯着她的肚子,忽然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念头……总之那天我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她在地上惨叫个不停,我就边踹她边向她保证她很快还会再得到一个更好的孩子。”   杜鹃在巢寄生前,会先叼走一颗宿主的卵。接着杜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产下自己的卵,瞒天过海,以假乱真。   “第二年她生下你,我本来是预备让他毫不知情地将你养到成人再戳破这个真相,想一想到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啧,那很有意思是不是?不过我没想到他那么讨厌男孩,在你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对你态度很冷淡。”   袁中天摁下咖啡机的开关。   “后来你越长大就越不像他,他总是怀疑你,但不敢轻举妄动;宿主成功识别和踢出一个寄生卵的确会保证自身的繁殖适合度,但是如果识别错误呢?他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这是很典型的延迟拒卵行为,就在我思考他还会犹豫多久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便是兆佳晴和兆平泽的出现。   周生海自此不必再回家理会疯疯癫癫的郝知敏,不必再回家面对长得越来越像袁中天的周生郝,他尽可以在外面和自己的亲生子培养感情,把翠湖路那栋阴气森森的别墅远远抛在脑后。   “我想这样也蛮有趣的,我很想看一看,察觉到‘父亲另有私生子’的你会做些什么,你也一点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仿佛为了证明恶魔生来便是恶魔。杜鹃没有跟养父母学会筑巢,却完美地继承了可能完全没见过面的生父母的寄生技能。杜鹃幼鸟为了独占生存资源,会将其他幼鸟挤出鸟巢,以便独享巢主的抚养。   “你明知道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明知道你没有资格得到任何事物,可你就是不择手段地夺取一切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处心积虑地想毁掉那个你认为会和你抢父亲的男孩;你每天舒舒服服地坐上轿车去上学,而他衣不蔽体地在泥水沟捡东西吃,可你丝毫不愧疚,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你这样可真的,真的——太漂亮啦。”   袁中天俯身凑近周生郝,将双手合成金字塔状抵住下巴。   “你是我的复刻品,我看着你一步步成为我。”   像魔鬼在镜中望见自己的影子,由衷地赞叹造化之绝妙。   “差不多该想起来了吧?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2006年,你在美国做过十五次MECT对不对?还记得你的主治医师是谁么?”   ——也许你终究会忘记这一切。你会忘记痛苦,也会忘记真相……   “你的病情时好时坏,”袁中天的手指在桌子边缘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像在弹一支令人熟悉却弄不清楚名字的钢琴曲,“去年在纽约你最后发疯的时候咬了我一口,记得么?你没穿鞋就从我的诊所跑出去,踩到马路边的碎玻璃碴,弄得地上全是血……”   周生郝穿着拖鞋的左脚条件反射似的抖了抖,几道浅白色疤痕勾起几个模糊的片段。   ——你的记忆是一片流动的海,在航行的过程中,你留下无数个锚点,锚点帮助你在回溯时间的刹那,找回被遗忘的信息。锚点可以是一件物品,一段音乐,一种气味,一个问题……甚至一个人。锚点是触发记忆的工具,是读取存档的按钮。   ——如果你的大脑是存放记忆的宫殿,那到最后他们会毁了所有的建筑,只留给你一片废墟。你必须学会放弃,你要改变你的思维,你要把一片叶子藏进一座森林里,你要把一滴水放进一条长河里,让它们共同奔向海。   他想起手机里的那张日期为2008-01-05的照片。两个月前在排练时他就是凭着这张照片向学姐确认方华就是袁中天的,但他一直没有想清楚过为什么袁中天的照片会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甚至于……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的手机是怎么来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像是07年底在纽约买下它,但他又记得他在回国前把它摔坏了,他不知道后来这个完好如初的手机是怎么出现在口袋里的。   周生郝忽然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心脏猛地一跳,身体随即僵硬下来。   袁中天仰起头咧开嘴笑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违和。   周生郝明白了,这场棋局从一开始就无解,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所掌握,甚至连那一丁点线索都不过是对方抛出的诱饵。   他不知道他在他的手机上动了什么手脚,但他恐怕从头到尾一直被监听着,包括但绝不限于回国以来拨出的每一通电话,发出的每一条消息,甚至日常生活里去过的任何地方,与任何人的对话……他整个人就好像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给过你很多提示的,想想看吧,我存了手机里的照片给你,还有什么?日记本?”   袁中天起身走向桌旁的咖啡机。   “那个女孩的日记本被你发疯的时候烧掉过一次,我稍稍费了一点功夫,才弄出一模一样的一本放进你行李箱……啧,女高中生的笔迹还是挺好模仿的对不对?不过如果你去做笔迹鉴定的话,大概还是能发现笔迹时间对不上的……喔,要加糖么?”   他端着盛咖啡的杯子转过头问周生郝,周生郝错开眼不去看他。   “不要生气嘛,输给爸爸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往杯子里加了一点奶精,“况且我还留了一个玩具给你解闷,你不是也很喜欢么?”   周生郝的脑中掠过兆平泽的影子,以及过往那些荒唐得过分昼与夜所发生的性事。   袁中天能够监控他的手机,自然也知道他相册里有什么。   周生郝觉得他与兆平泽的媾和就够恶心的了,没想到他做那些恶心事的时候还有双来自大洋彼岸的眼睛在窥视,这简直……简直……   “‘简直太兴奋了’?”袁中天先抿了一小口咖啡,又往里加了两三块方糖,“嗯,你在勃起,你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又严重了,我是不是该提醒你……”   “够了。”周生郝再次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深呼吸了几秒才站起身,径直走到船的扶栏跟前,俯下身鸵鸟似的将脸埋在臂膀里。   他想起来了——记忆中空白的那部分,关于秦璐和林童童的死。   以及那之后的混乱往事。   62.   2005年春天他被送进绿荫大道38号,四个月后那里被公安查封,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领回了家,只有他无处可去;周生海出国去谈生意,郝知敏的躁郁症再次加重又被送去美国治疗,他躺在医院的病房,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存在,直到秦璐提着苹果走进病房。   她为他办了出院手续,她把他接到自己家,照顾了他大半年,直到某天他再也见不到她,之后记忆便乱成了麻。   他这辈子都想象不出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在那个阴暗逼仄的老式居民楼,灯总是坏的墙总是裂的,楼道里抬头写着梅毒淋病尖疹湿疣的小广告,低头是烟头痰渍和口香糖,其间许是哪户人家养了狗又不好好教养,弄得本就不甚干净的地上还总有些尿渍或是粪便。   推开青灰色的防盗门,六十平米的空间在他看来小得简直无处落脚。   “她电话里听说你来家里可高兴了,我逗她说‘可咱们家没地方呀,要不还是算了吧’”秦璐笑道,“她一听就着急啦,嚷嚷着‘怎么没有地方,怎么没有地方’‘反正我平时也不回家,那就让弟弟住我房间好了’,还说要把她柜子里的蜘蛛侠模型送给你……”   秦璐边说边引着他看房间。林童童上高中后一直住校,平时一个月只放半天假,房间就几乎被闲置了。   那是很小很小却很亮堂的一片小天地,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漫威超级英雄海报,柜子里除了漫画书还有一副拳击手套,人们再凑近些会看见那书柜内侧的木头上用美工刀刻下的十分稚拙的字迹,仔细端详,无外乎诸如‘GO!’‘燃烧!’‘拯救世界’之类的字眼。阳台上挂着一个手工制作的旧沙袋,许是年头太久已有些发瘪,布料缝合处也有些开线,可以料想到许多许多个日月里,住在房间的女孩曾对着它多少次施展拳脚,嘴里也许还念叨着那些被她刻在书柜上的口号。   在知道一个人的终点的情况下又回过头去看他的起点,而终点永远永远是辜负起点的。③   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孩,出生在筒子楼,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是小商贩。她在六十平的家长大,穿着亲戚送的旧衣服,读着旧书摊淘来的漫画书,书里有英雄和正义,书里有一整个世界,于是她的心飞出这座危楼恨不得为自己插上翅膀,她要做英雄,她要战斗,她要拯救世界。   她不知道世界不需要她拯救,她不知道自己终会死在十七岁。   她以为她会考上警校,她以为姑姑会和姑父结婚,她以为爸爸的病会好,妈妈不会操劳到白头。所有的理想都会实现,所有的努力会得到结果,所有相爱的人会在一起,所有曾被歧视的会得到尊重。   ——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骗子。   那年冬日的长夜周生郝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摊开的日记本盖上他的脸,挡住月光也挡住城市的夜空。   他总有种幻觉,好像一切只是梦,当他把日记从脸上拿开的时候,黑夜就会化为白昼,时光便会倒流。   夏天便又会回来,召回满身苹果味的秦璐,召回聒噪个不停的林童童,从未发生过什么大火,一切还都停留在秦璐拉他迈进家门的第一天。   秦璐先收掉阳台上的衣服,再给花盆里浇水,不过花盆里种得不是花是大蒜,另有几株香葱香菜和萝卜缨。   厨房水池里搁着一袋鲫鱼,鱼是早市上刚买的,还活蹦乱跳着要从袋子里往外扑腾。她教他杀鱼,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动作竟比她还快了,她便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夸了句‘真聪明’。   她用砂锅炖了汤,趁热盛出来拿好,逐一去敲邻居的门。隔壁住着八十岁的瞎眼老翁,一辈子无儿无女;楼下是对小夫妻,男人工地上受了伤瘫痪在床,女人怀着孕挺着肚子照顾他。   “这季节买鱼可好啦,”她把汤递过去,不忘聊上几句家常,“菌菇和豆腐也实惠,今早我去市场还看见卖鸽子蛋,不晓得好不好——啊对,鱼是从老刘摊上买的,他家的秤准,从来不见少斤缺两的……”   她的声音起初很近很近,后又远了,远了,混在夏日那片蝉声里,混在城市的喧闹里,混在载着芸芸众生的世界里。他曾抓到一丝世界的脉搏,他曾有一刻感受到真正的呼吸,他曾在一个夜晚站在晾晒着被单的阳台上透过湿衣服的缝隙望见万家灯火,那热闹是陌生的热闹,不是狂欢,是在肮脏破败贫瘠之处生长的无名种子。   随后万籁俱寂。   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等待着,等待着,等待被偷走的夏天再次降临。   世界的形态已彻底发生改变,再无任何转机,人们才终于慢慢品味到‘永恒’的概念,永恒,永恒的离开,永恒的消失,永恒,永恒。   他感到又被遗弃,他无法忍受这滋味,他怨毒地诅咒一切人和物。阳光已使他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他曾在破败小楼里见过天使,光明自此成为一种折磨。   回家,回家。   他需要新的倚靠。   ——你看见门口脱下来的高跟鞋,你想是母亲回来了,你想没有父亲,有母亲在也是很好的,你就又掩上门跑出去。   花,满世界的花。   他挑了十五朵康乃馨,怀里揣着一盒酥点心。   ——你捧着花兴冲冲地跑上楼,你把每个房间门都撞开找母亲的影子,你记得你看见了什么?   血,满浴缸的血。   郝知敏光洁的酮体在那瓷白色的棺椁中,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割腕自杀,总之这次她终于如愿解脱。   他把花放到她的胸前,随后坐在盥洗室的地板上开始吃那盒酥点心,吃着吃着忽然很讽刺地联想到康乃馨在法国是不详之物,常被作为葬礼上的供花。   真蠢,他边舔着手指上的点心渣边想,如果早前他不自作聪明地去买这破花而是直接上楼早点发现她,可能还来得及抢救……   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齿轮坏掉了,它们不再紧密咬合,它们不再严谨地工作,它们彼此交谈,发出奇怪的叽叽喳喳声。   火车,火车,火车在咣当咣当地运行。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挤上这铁罐头盒子似的车厢的,他好像记得十几个小时前天还亮着的时候他才刚跑进家发现母亲的尸体,他做了什么?他吃了点心,他跑上楼乱翻一气,他找到户口本和证件,他拿走了一些钱,他胡乱打包了一些衣服又把它们拆开丢到一边,他跑出来,跑出来,跳上出租车。   郝知敏的尸体还在盥洗室。   可那是真的么?   他的身体里的齿轮好像不太相信这种事,它们热烈地讨论了一阵又归于沉寂,他晃荡着脖子感到疲倦,他觉得牙齿在咯咯打颤,手也在不住地发抖,但他又不能够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她生前是极闹腾的,死却死的很安静,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他依稀记得从家里跑出来前他打过一个报警电话——是在什么时候?在吃点心的时候?在打包行李的时候?现在,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去X省的火车。   他捏着粉红色的火车票,车票上的字忽地就变得模模糊糊,他的眼球变成了毛玻璃似的东西,他看不清所有的东西,或者是所有的东西变了形状,世界在他的眼前融化,他看不清也抓不稳,他气球似的悬浮在空中歇斯底里地尖叫,有股力量又狠狠拽住他将他强行拽回地面,而后一切疯狂地循环,他在尖叫和被剥夺尖叫之间反复摁下支配身体的开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X大的,他们告诉他这里没有叫‘兆平泽’的人。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   他说这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只是摇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他捂住脑袋开始嚎叫。   人们受到了惊吓,不自觉地向后退开,唯恐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孤魂似的从X省游荡回北区,人们正在为郝知敏举行葬礼。   这事情真奇怪,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死后家里却来了那么多的人。   他穿着脏兮兮的夹克衫,闯进黑色的肃穆的人群,人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有记者朝他按快门,或许明日就会把这拍下来的照片和讣告一起登上报纸。   这事情真奇怪,这是他的家,却挤满不认识的人,楼上死掉的美丽女人是他的母亲,可楼下每个人都看起来比他还哀痛。   还有人认出他是谁,问他和他的家人打算如何处理郝知敏的遗物,如果他们预备组织一场慈善拍卖会,那人们会很愿意配合。   可人们到底是谁?人们总是出现又总是消失,人们也许只是群没有面目的家伙,人们是……   他随手点燃一根烟,这举动引起了更多的奇怪眼神和议论,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又像是要融化了,他忙赶在那之前吸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试着过肺,从前他不过是模仿大人吞云吐雾的样子,但他现在有点明白郝知敏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了,他不讨厌这晕乎乎的感觉。   他像是回到很小的时候,在幼儿园受了一点欺负,哭哭唧唧地跑回家,郝知敏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他哭,颇没好气地问他大白天鬼嚎些什么。   “他们拽我头发踩我鞋!”小周生郝尖着嗓子叫起来,“还叫我小白兔!”   “那你回家冲老娘嚷个屌?”郝知敏吐了个烟圈,“找你们老师告状去——你那嘴长脸上光吃白饭的?”   “我告了!但、但同学说我一天到晚就知道找老师,说我是马屁精……”   “哼,废物点心。”郝知敏端起茶杯咕嘟了两口,又呸呸几声将喝进嘴里的茶叶渣滓吐回去,“不教过你一千八百次了么?哪个小贱人惹你,去把他狗日的逼脸撕烂。”   “他们人多,打不过……”   “谁叫你自己动手了?你兜里零花钱干什么的?你不会雇几个傻子替你揍人么?”   小周生郝头一次听到世上还能有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愣怔着站在那里听郝知敏边吞云吐雾边向他传授那些,在啊他之后人生中被刻进骨子里的处世原则。   “听好了,这世上什么神仙佛祖都他妈没用,”郝知敏说,“就钱有用,记住没有?钱,钱,世上就他妈钱最好,有钱横着走,没钱王八蛋——你觉得你爸厉害么?哼,你爸离了他的钱狗屁不是,你爸有钱才是你爸,至于你,你这没出息的小崽子,老娘费劲吧搜地给你整了个有钱的爹,就是让你也能横着走……”   她给他买衣服,她给他买鞋子,她给他买世上一切他想要且能买得到的东西,用周生海的话说,她把他惯坏了,她把他养得不成样子,他养成了一身的坏习气,他学她骂人,他学她竖中指,他学她挥霍,学她放纵,学她虚荣又挑剔的肤浅模样。   人们像躲避怪物一般避开他,他的身边半径两米出现一个绝对真空的地带,这在一场葬礼上显然是很不寻常的一幕。   他像个站在玻璃瓶里的局外人,不停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   这是郝知敏生前丢给他的那种牌子的烟,她说‘别娘兮兮的没出息’,她说让他‘抽点正经的’,他现在抽得很正经,他正经得停不下来,他一点没觉察出这烟有什么好味道。他喜欢甜丝丝的女士烟,他喜欢漂亮的烟盒,他喜欢长发,而她其实有点恨他,只因为他既漂亮又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拥有男性身份。她知道漂亮女人在这人吃人的世界里更容易被宰割,而漂亮男人的处境则会好上太多,但他也许会对她说,不是的,不完全是。   至少在很久之前兆平泽第一次摸他的时候,他挺害怕的。   如果母亲只是母亲不是‘郝知敏’,又如果郝知敏不是郝知敏而只是‘母亲’,那他也许那时候可以把事情对她说出来,可以告诉她自己正在被同龄人猥亵……也许郝知敏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保护他……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从郝知敏教他吸烟的那天他就知道不可能。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周生海,周生海冷冷地瞧着他,他下意识闭上眼,以为下一秒周生海就要走过来扇他耳光了。   可没有,周生海站在人群里纹丝不动,只是用看垃圾的眼神扫视他。   他意识到那一刻周生海决定放弃他——正式地放弃,永不再有任何回应。   残损的齿轮飞溅出去,他尖叫,不顾一切地尖叫。   他被送进他郝知敏生前接受过治疗的那家私立医院。   大概那天他是给周生海丢尽了人,大概那天他是成功毁掉了整场葬礼,可这个时候人们却又似乎同情和理解他了,好像这个歇斯底里大嚷大叫的他才像个正常的失去母亲的正常孩子的正常表现。   总之他疯了,这在人们看来是正常的,但这是个悖论,疯掉的人才是正常的人,正常的人却不能是疯掉的人。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他头疼,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痛,他又到了吃药的时间。   他做了十五次MECT,他知道这治疗会损失他的记忆,他把林童童的日记本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她把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了他,他知道他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可做个快活的自私鬼不是更舒服么?   反正不管怎样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世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知道真相与否还重要么?正义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这不对,这不对,怎样不对他说不出来,他需要一个声音站出来大声告诉他这不对。   他忘记了家的方向,他忘记了走过的路。   他在每一次清醒的间隙拼命回忆,他在硬皮笔记上用蓝黑红三种颜色的笔勾画出思维导图似的关系网,他不停地做这件事,直到他忘记他为什么要做。   63.   “但是,”周生郝手臂撑着栏杆,慢慢抬起头,“我还是想不明白。”   “你可以随意提问。”袁中天摆摆手,“虽然我看不出那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我也没有理由不回答你。”   “为什么用‘方华’这个身份在北区活动?兆佳晴又是怎么回事?”   “2002年的时候,我的研究陷入瓶颈,X省一直赞助我研究的一个制药集团也正巧破产——好吧,说‘正巧’有点不准确,那和我的确是有点关系,我一下子被好几桩官司缠得脱不开身,还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上门讨债,这些都挺叫人腻烦,所以03年初为了换换空气,我更名换姓来到北区,邀请兆佳晴加入我的研究——当然也是她曾经的研究,这我想会比较有难度,毕竟她是个疯子嘛。”   一个疯子称另一个疯子为疯子,让人几乎不知道算是批评还是赞美。   “她答应与我合作,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在理念上存在分歧。”   她在人生的最后半年愈发依赖迷幻剂,清醒的时刻亦越来越少。她总是试图在虚无中构想一个更美好的幻境,人类会因‘苏摩’而快乐,忘却痛苦而达到永恒。   “北中那场鼠疫是你搞出来的?”周生郝插了一句,“你就是从那时开始瞒着她做实验,而且越做越大。”   “哈,那只是个恶作剧,”袁中天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至于她,我已经说过,我们理念不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嬉皮士,她的脑子里全是那一套,即使她不整天念叨‘爱’‘和平’之类的玩意,也还是叫人受不了。她认为这项研究已经背离了最开始的意义,我们就闹翻了。”   “你就杀了她。”   “算是我杀的吧。”袁中天很爽快地承认,“有一股境外势力找上我,对我们的研究很感兴趣,我当然没理由不利用他们。我想让他们逼她手里的研究资料交出来,没想到他们直接把她弄死了。说起来这挺好玩——听过有关阿基米德之死的传说么?”   “‘你先别杀我,等我解完这道题’?”   “唔,差不多。”袁中天扒拉了一下装糖果的小盘子,捡了颗奶油糖剥开塞进嘴里,“他们找上她的时候,她知道她会死,她叫人再给她一点时间,那时‘伊甸园’还只是半成品,她说她会做出一个更好的版本,一个真正能让人类受益的完成品,届时人人都会得到幸福……听起来像胡话对不对?如果她不是个肮脏破烂的酒鬼妓女瘾君子的话,她这些话更有说服力些,但她摇摇晃晃披头散发地提着酒瓶冲人边傻笑边讲这些计划,哈哈,那人们只会当她是在发疯。”   他用舌尖把糖块推到腮边,然后含含糊糊地继续说。   “这是一场生意。科研?真理?谁会想要那种东西,不不,你的投资人只在乎一个项目能收回多少利润。”   想要被资助实验,需要有论文证明自己值得被资助,但没有实验便没有论文,没有论文便没有资助,没有资助便没有实验……   “那么干脆自己成为资本就好啦,那样就可以随心所欲的话,何乐而不为呢?”他嚼烂了那糖,总结道,“‘伊甸园’的生产成本远低于传统的精神活性物质,而它带来的快感——啧,我想不必多说,最妙的是目前它在世界范围内还属于非管制物质,滞后的法律还无法定义这种新的结构物质,仅仅四年的功夫,它就已经让你很轻松地躺在钱山上啦。”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那家伙?”周生郝踢了踢栏杆,脑中掠过兆平泽的影子,“既然你在监听我,你就差不多该知道公安早已经盯上你的工厂,现在你的财路多半断了,你又在打什么注意,这难道也是你计划么?”   “是,也不是。喏,你瞧,钱是赚不完的,而钱山上的生活也就那么回事,我想你是能知道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不过是数字的叠加,再没有一点成就感,倒是看着一个发展到繁荣的事物就此毁灭更有意思些——这好像你用十个小时烘焙一块奶油蛋糕,用十秒钟踩烂它,不过区别是,‘伊甸园’的种子已经埋下,现在满世界都是食用禁果的蠢货,你可以摧毁一家工厂,一个基地,但你没办法把人们心中野草一样欲望连根拔起,于是总还会有渴求它的瘾君子,也总会有制造和贩卖它的人。”   船这时即将停靠向岸边,海面平静得出奇。   “那你现在打算把我带去哪儿?”周生郝站在太阳底下,“日本?美国?加拿大?”   “有所谓么?对我们来说,哪里都一样吧?”   “我不知道我和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周生郝扭过脸去,“用不着叫得这么亲热。”   “这样难道不好么?”袁中天耸耸肩,“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么?”   和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被陪伴,被注视,被聆听。不用再和任何人去抢夺什么,不用费尽心机地博得关注。   “在纽约,你最后发疯之前,我们不是就是这样生活的么?”   他同他解剖动物尸体,他同他制作标本,在冬日的炉火旁翻开一本《洗冤集录》兴致勃勃地同他聊到天明。   他们是父子,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对事物的好恶那样相似。他们吃同样的食物,听同样的音乐,迷恋同样的味道,被同样的色彩吸引。   他们曾在夏至出海,他们曾在秋日登山,他们曾在冬天去剧院看戏,直至春天他被零星的记忆折磨至发疯。   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   周生郝仰起头,正午的阳光刺进他的双眼,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海鸥在鸣叫,他也听见断崖下魔鬼的低吟。   “哦,说起来,该让你和她打个招呼。”   袁中天把手边放着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上出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的影像。女人低着头静坐在一张床上,乍一看像是在沉思。   “瞧吧,上次我给她动了一点…小手术,她现在已经很听话了。”   镜头缓缓拉近,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更是空洞至极,像一尊蜡像,只有听到一些从头顶上方传来的简单的命令时,才缓慢而机械地做出类似点头或是摇头的反应。   “你不得不感慨额叶切除术不愧是上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可惜今天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一点啦……”   她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属于活人的气息,说这仅是一座蜡像也不为过。   “我偶尔有训练她的哦,你看,她现在什么都会做…”   袁中天边说边打了个手势,女人随即在他的指令下做出种种怪诞的动作,将拳头塞进嘴里,将肘关节扭到脱臼,疯狂撕扯眼皮,匍匐在地像蛆虫似的扭动……   “哈哈,很好玩吧?”   袁中天笑眯眯地补充道。   “稍微复杂一点的任务也可以哦,有次我叫她割小腿上的肉来煎汉堡,她也完成得好极啦,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好恶心诶!我把盘子踢到地上说‘喏,这是奖励你的午餐’,她不但吃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的汤汁都舔得好干净的……好啦好啦,放轻松点,你不要脸色这么难看嘛。”   袁中天啪嗒一声合上电脑。像是完全不理解周生郝的表情似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摆摆手。   “上回你就是这样发疯的,我还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   那屏幕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在火灾中失踪的秦璐。   他没有杀她而是带走了她,或者说那算作一种绑架。   他热衷于挖掘人性中的丑恶虚伪自私与懦弱。他曾企图证明野兽似的周生海也不过是个和世间其他人一样会哭会痛会惨叫的家伙。而对于秦璐,这个从许多年前就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女人,他则采取另一种手段,他让她目睹他做过的恶,他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在她消失后依然运作,腐坏的事物依然腐坏,堕落的灵魂依然堕落,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充斥着邪恶。   他要让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多么徒劳,让她品尝最深层的绝望与无助,他懂得什么叫做杀人诛心,他运用起这一套手法永远娴熟,像外科医生操纵柳叶刀,切割的却是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与灵魂。   “这还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她自以为她在保护那个叫赵建明的可怜虫,她自以为他能够置身事外,她自以为他会在她消失后开始什么‘新生活’,哈哈,于是我在给她做额叶切除告诉她,既然她那么在乎他,那我一定会让他不得安宁的,我会把她手术的录像带寄给他,她就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求饶…人类真有趣是不是?”   “不,”周生郝过了许久,答道,“一点也不。”   “你很难过么?”袁中天双手抱住后脑,懒懒地仰躺下去,“其实没有吧,你发疯的原因不也一直很明了么,你被这个女人的刻奇影响了,‘看见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这是她那愚蠢的大脑里的刻奇想法,‘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这是你受她影响产生的更刻奇的想法,‘你体验到了自己是人类成员的那种感觉,你加入了众人的行列并且感到被接纳,你不仅重新找回了安全感,而且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闪闪发光,正在走向光明和出路…’④,你发疯的根源不是因为刻奇,而是你发现你无法再刻奇,你清楚意识到你其实根本不关心他人的死活,你便没有办法再自我愚弄下去,你自己也感觉那令人作呕。”   “也许是这样,”周生郝的手指摩挲着栏杆的凹槽,“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也在骗我,我现在搞不清楚这些……但如果你认为善是出于刻奇,那恶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缺钱,你不需要名誉,你也不在乎真理,你……”   “你对那个男孩所做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袁中天笑着反问,“他对你忠心得像条狗,可你还是折磨他,既然苛待你的人是周生海,你又为什么把怨恨强加到那孩子身上?难道这样不是更不讲道理么?你明知道这是不合乎逻辑的,却偏要从中找出因果,这不是——喔,喔,又要动手么?”   周生郝无征兆地扑向袁中天,后者很轻易地掰开他的手腕。   袁中天是个高大结实的成年男人,周生郝还仅是单薄瘦削的少年身形,两者的力量和重量都过于悬殊,纵然周生郝懂一点曾经从兆平泽那里强行搜刮来的巴西柔术,这场午后的缠斗仍然进行了很久,他的锁技总不能够顺利成型,因为袁中天显然比他更精于此道。   周生郝试图绞住袁中天,太近了,他能望见这魔鬼的脸上的毛孔,以及眼睛的细纹,嘴唇的纹路,下巴上微露的一点青茬,他甚至还嗅见他身上的剃须水味,那是一种混合着柑橘和薄荷的辛香。   “那1999年T号楼那件事是为什么?那七个人是你杀的对么?”   “啊,你说那件事,”袁中天仍旧是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像回忆早餐穿外衣时先穿那只袖子,“也没什么原因,也许是读博的时候太无聊?我在饮用水里放了点致幻剂,观察他们喝下后的反应,然后根据情况一点点加大剂量。你可以看到他们在迷乱和狂欢后,逐渐产生被迫害妄想,他们彼此猜忌,把凶器藏在枕下,直到最后那个晚上……啧,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我可以给你看看当时照片,那个遍布血迹和呕吐物的屋子,墙上的涂料和抓痕,哈哈,那里真很适合开一场主题派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那样?”   “为什么?”袁中天再次露出那口白牙,笑得愈发开心,“我已经说了很多次,因为好玩呀。”   “你杀人,折磨人,让别人做我的父亲,搞毒品实验,制毒贩毒……都是只为了好玩?”   “你折磨那个男孩,不也是为了好玩么?”袁中天狡黠地望向他,不给他一刻喘息的机会,“你知道你没有办法改变你名义上的父亲对你的态度,但折磨那个男孩可以百分百让你获得快乐。”   ——每逢事情涉及盗贼夸耀他们的本领,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这样的事情就总会使得人们感到惊讶⑤   “ ‘然而,这所以会使得人们感到惊讶,无非是因为那些人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气氛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而且主要的是因为人们处在局外罢了。不过,每逢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掠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这岂不是同一类的现象?人们所以在这些人身上没有看出他们的生活概念反常,也没有看出他们为了替他们的地位辩护而颠倒了善与恶的概念,无非是因为具有这种反常的概念的人们圈子比较大,而且人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而已。’⑥”   袁中天眨了眨眼,用颇为轻柔的语气总结道。   “可以说这是魔鬼的表现,可以说这是禽兽行径,但人类不是这样生活的么?”   日复一日地相互倾轧,相互掠夺,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千年前人们令斗兽场上角斗士互相残杀,百年前人们围在处刑台前看刽子手砍头,今日哪个公众人物被爆出丑闻,人们便津津有味地对此评头论足,明日哪处又有了新的不幸,人们便又胃口很好地拥过去围观……而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人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兽性,”周生郝垂下眼帘,“将沉溺血腥暴力追求极致刺激归结为人类血液中潜藏的兽性,人类就这样自诩万物之长,一面颂扬人的伟大高尚,一面嘲弄兽类的低等,可世上有会呵护幼崽的母兽,也有溺死婴儿的父母,人们便说做出那样事情的同类是禽兽或者禽兽不如——这不还是一种傲慢么?认为人类高贵而兽类低等,偶尔承认人类是动物也还不忘在前冠上‘高级’一词,动辄将某人开除人籍,好像斥责对方两句‘禽兽’‘没人性’便像剥夺了对方多么大的权力……可笑的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   “哦,那么说,”被绞住脖子的袁中天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你要准备改变世界了?”   “不,不,我没有兴趣和力气做那种事情。”   餐桌上那只玻璃酒杯上的黄铜蛇依然紧紧交缠着,从这个方向看去,那似乎又不像是一条双头蛇,而又开始像两条蛇。   他死死绞住魔鬼的身体,这魔鬼是他的父亲,他把腥臭的毒血传给他,他便也慢慢长出獠牙,他们终有一刻将合二为一。   可也许善恶只是坐标上的两极,像电脑调色软件上的一个属性栏,向左拖动光标颜色会逐渐加深向右拖动光标颜色会逐渐变浅,人的一生在这坐标间左右活动,将趋向于极善的人称作‘圣者’,将趋向于极恶的人视作‘魔鬼’,但无论处在那一头,人依然是人,只承认左或右半轴上的人才是人,而将另一半轴上的人视作牲畜是傲慢可笑的,并且,只要人的生命还是进行时,那么人便永不会停止向左或向右的运动。   “我是你,”周生郝抬起头,与袁中天对视,“但仅这一刻,我不是你,至于以后——以后——还是不要有以后了。”   那本应结实的栏杆发出刺耳的咔叽声。袁中天挑了一下眉毛,脸上终于像是流露出一丝吃惊的神情。周生郝绞住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向着栏杆撞去。栏杆的螺丝不知什么时候被调至最松的状态,就那样勉勉强强地维持着平衡成了件摆设,稍一受力便倒塌下去。   坠落,坠落,坠落。   世界在眼前颠倒过来,短暂又奇异,在晕眩中,海洋和天空交换了位置。   周生郝闭上眼。   他早早估算好了位置和受力点,怎样松动螺丝,怎样制造假象,怎样在缠斗中把对方引到栏杆跟前,怎样通过不断地问答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在这过程中他确认他是天生的谋杀犯,他甚至没有感到紧张或是热血上涌,因为到最后这一切发生得那样平静,像在厨房煮一杯咖啡或是给胡萝卜和马铃薯去皮……   坠落,坠落,坠落。   他忽地想起这很像早春时,他给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明星的专辑拍过的那个从瀑布跳下的MV的情形,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暗示。   下沉,下沉,下沉。   也许是一场胎儿之梦,也许他还在母亲的子宫,在他葬身大海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对未来的预演,距离他真正出生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他会醒来,他会降生,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64.   兆平泽被假释出狱的那天,天气很好。他已经不太会用词语描述生活了,一切便都笼统地用‘很好’概括。   监狱对他来说很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肉体上的劳动改造很好,背诵规章守则和收看新闻联播也没什么不好。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也没享过什么福,故而压根不清楚世上所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子,因为不知道日子能多好,只知道日子能多坏,所以对一切都感到泰然,他认罪态度好,又作为线人立了大功,已经被宽大处理了,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那孩子是去年快年底的时候醒的,醒过来以后恢复得还不错,院长都说是医学奇迹,咱这边报纸还报道过这事呢。”   护工带他穿过那些曲折拐弯的路,一直把他引向白色的窄门。   “听说他爸爸活着的时候还是个蛮有钱的老总,他那几个堂表叔叔把家产全分干净了,就也不晓得给他留下多少,反正住院费他们是给交的,给我们看护的工资也不算少……唉,说句良心话吧,我不知道您是这孩子的什么亲戚,但您肯把他带回家真的太好了,其实吧,大夫早两三个月前就说他的情况稳定,可以出院了,就是没一个亲戚愿意带他回家,这不都嫌麻烦么……”   阳光落在白色的病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缓慢地运动。   周生郝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他没有觉察到兆平泽的出现,只是好奇而专注地望着那些光下的白色颗粒,仿佛那便构成了一整个世界,直至兆平泽走到他面前。   “我…”兆平泽开口,勉勉强强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低下头攥着拳嗫嚅了半晌。   周生郝眨巴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兆平泽的脸,像是被这种焦虑所传染,又像是不满于眼前的世界被挡住,瘪起嘴像酝酿着要嚎上几声,护工见状赶忙做了个鬼脸,周生郝便又好像忘了上一秒的情绪,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   兆平泽从未听过那种笑声,响亮,清脆,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仿佛住在这成年人的身体里的灵魂,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医生解释说,他所受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他丧失的心智再无可能恢复,他已完全丧失了行为能力。   他回到生命最初始的状态,不再理解语言,不再理解文字,不再理解人世间的任何事物。   他只是哭或是笑,他只是吃或是睡。   飞蛾扑到他的身上,以为这是一团火,却发现这里只有一块化石。   --------------------   备注:   ①‘黑色大丽花案’受害人   ②五人均为‘开膛手杰克案’中已确定的五名受害者。   ③引用自微博网友针对美国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被跪压事件的评述。   ④引用自米兰·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⑤&⑥引用自列夫·托尔斯泰《复活》 第43章 结局(下)   65.   兆平泽的青年时代,仿佛和之前人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没有区别。   他个子没有再长过,还是一米七五的样子,略微弓着的背也没有挺直过,走路时仍是习惯耸着肩耷拉着头,连头发也好像没长得再长过些。   那双眼睛,终于随着面部的变化,不再显得大的那样出奇,黑眼眸和眼白的比例也逐渐中和,眼窝仍是深深地陷下去,曾经浓密漂亮的捂在掌心里像蝴蝶翅膀的长睫毛却变得短而稀疏。   像刚从漫画里走出来。   苍白又虚无,半个灵魂还印在纸上。   穿浅白衬衫的兆平泽撑开一把黑雨伞,当雨停下来,伞也被合上的时候,他就成了青年,湿漉漉的伞身还啪叽啪叽地往下滴答着水珠。   没人认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单一的个体,和街上的任何人都不产生联系,偶尔与谁擦肩而过时,也许会有人暗暗惊异这个青年的样貌,仿佛那一个瞬间,宇宙当中有什么及其幽微的事物被短暂地观测到,世界的角落有什么恒定的轨道出现了比毫米还要微小的偏离,然而下个刹那,一切又仿佛未曾发生。   他一手拎着装蔬菜的透明塑料袋,行走在这阴暗城市的雨季里,走过那些终年施工的街,绕过那些用红漆写着拆字的灰色建筑,城市曾像个浓妆艳抹的妓女,酒酣耳热后哭得晕了妆,捂着脸竭力掩饰狼狈,而今更像三伏天放弃了假发的中年男人,那顶还残存着上一个夏天的油汗味的帽子,抛在鞋柜的一角,等着不知哪年哪月哪只手将它拾起丢进水池,又泡上若干天。   公寓的电梯时常坏,他一点一点地爬上八楼,已将这视作寻常事,每上一个台阶,裤兜里的钥匙就碰撞着发出一声脆响,钥匙尖隔着薄布料磨得腿很不舒服。兆平泽摘下缠成一团的耳机把它和袋子和湿掉的伞一股脑地甩在玄关的地板上,身体晃了晃,站稳了,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被电视机里突然传来的咚咚咚的巨响又震得肩膀一耸。   “你又乱玩这个……”   他顾不上换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茶几跟前,抓起遥控器,忙把音量从84调到20。周生郝捂着耳朵缩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像只受惊吓后炸毛的猫,直到音量一点点小下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还挂着泪痕的脸。   “好了,”兆平泽蹲下身,试探性地摸摸他的背,“好了,没事了。”   自从某天周生郝发现遥控器上面的按键可以摁下去,又自从发现摁下按键电视机屏幕上的画面就会变来变去之后,就玩个不停,有时莫名其妙不知摁到什么键,把某个频道弄进了黑名单,转天兆平泽得在周生郝的哭声中花上好久的功夫,才搞清楚那个能播放‘两只大狗熊和砍树的秃头男人’的频道是怎么就不见了的。   他不得不把电视机的音量键用胶带粘起来,出门时把遥控器搁到周生郝够不到的地方。   “大狗熊,你看,你最爱看的大狗熊出来了……”   周生郝咬着手指,无意识地把头歪到一边,身上裹着件白卫衣,表情很乖,他的头发剪短了很多,有点蓬蓬的,很像《My Little Princess》最后薇奥莉塔住进感化院时的发型。   兆平泽端着泡面坐下来,周生郝的身子倒下去,受困倦的摆布而顺从地瘫软在地板上,他伸出手把他扶起来,后者不安地扭动了一阵,将婴儿爽身粉的甜腻香味沾了他一身。   “你最讨厌了,”总有一个瞬间,他幻想周生郝厌恶地瞥他一眼,“你比世上一切人都恶心,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你滚,你这个自大狂。”   当然了,他知道那和白日梦差不多,幸福得有些过了头,叫他捂着勃起的下身猛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的人或许还以为他在发神经。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几乎算是敷衍了事,擦掉手上的精液,又给自己草草冲了澡,水是冷水,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快洗完的时候水才热了些,公寓的水是地热水,总是说不准什么时候来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没,总之热水一来,他就赶紧往浴缸里盛。   他把周生郝抱进浴缸里,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因为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看起来有多令人毛骨悚然而倒吸冷气了,只是拧开水笼头把手伸进水里一点点地调试水温。   他已经学会用温柔的手法为他擦拭身体,他的手抚过被图案已模糊扭曲的纹身覆盖的皮肤,指尖摩挲脊背凸出的骨头,那些数不清的疤痕,他将这张破碎的画布一点点拼凑起来,又任凭记忆像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溜走。   兆平泽蹲下来,把水面漂浮着的塑料小鸭塞到周生郝的手心。   他开始洗他的头发,周生郝的头不会老老实实地定在那里让他揉搓,他总会在浴缸里高举着塑料小鸭晃来晃去嘻嘻哈哈发出些意味不明的笑声,让水和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兆平泽后来干脆得穿着塑料雨披,饶是这样,还是常常被溅上一脸的水珠,而就在他低头找毛巾擦脸的功夫,周生郝又可能会试图把香皂塞到嘴里或是用手去玩水笼头的开关。   兆平泽只得胡乱地抓起毛巾轱辘了下脸,急匆匆地逼迫周生郝把香皂吐出来,眼见着香皂掉到地上还顾不上拾,又要忙手伸手把水笼头调回原位——有好几次周生郝猛地碰到热水的那半边笼头,险些被流出来的热水烫伤,也有好几次是被冷水冰得一个激灵,扯开嗓子哭起来,兆平泽好不容易把水笼头调正位置,又在转身的刹那脚底一滑,踩到地上的香皂,身体就这么摔了出去,而这浴室又是如此的小,摔在地上的时候头或是膝盖或是手肘多半会狠狠撞上墙壁或是门。   “好吧,好吧……”他躺在地上等待着疼痛稍微缓和一点,慢慢地用手撑起身子,“你看,这样多糟,不要这样玩了吧?”   周生郝只是瘪着嘴看看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过下一刻,便有别的事物夺走了他的注意,他坐在浴缸里又抓起塑料小鸭,把鸭子的头倒过来放进了水里,然后‘吃吃’地笑起来,玩得很快活。   兆平泽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浴缸前,边继续为他洗澡边因关节和后脑勺传来的的钝痛而微微地吸气。   有时他会奇怪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是怎么不晓得疼痛,他曾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街上被人用板砖砸得满脑袋都是血,还像个没事人似的朝着学校的方向走。这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么?   他先把他的头发包进干发帽,再把他抱出来,很迅速地用一条大浴巾将他湿漉漉的身子裹住,后者照例挣扎着,被条被从缸里捞上来的小金鱼。   “ 别动,别动……”   他的肩膀被狠咬了一口,脖子也被指甲挠出几道血印。   他总得趁他睡着的时候剪他的指甲,但他有时睡得不老实,他还未剪断一小截指甲,他便猛地一个翻身,结果可想而知,被疼醒以后他便缩起来,有那么好几周打死也不叫人凑近一步了。   “马上就好了……就一小会儿……”   他用棉签吸掉他耳朵里的水,为他戴上耳塞,再拿起吹风机,这样他便也不至于被那‘呼呼’的巨响吓得像只炸毛的猫。   周生郝的头发很细软,握在手心里冰凉滑顺,并不算浓密但乌黑透亮得出奇,和身体的瘦弱形成了极大反差,好像全身的养分都供给了头发,就连早些年频繁的漂染也并没有让发质变得很坏。   那头发始终很漂亮,并成为少年时代美的最后一点证据。   兆平泽忽然忍不住俯下身,将鼻尖抵在那人的头顶,发间正弥漫着青苹果的香味,他凭着记忆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牌子的洗发露。   几乎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去吻他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他知道自己是禁不住诱惑的,只要活着一秒,便总想从这个人身上尝到些甜头。   周生郝只是抬起澄澈的眸子,冷不丁地将脑袋向后仰去,好奇地与兆平泽对视,像直视太阳一样直视兆平泽黑漆漆的眼眸。   ——你从不会这么看我的。兆平泽想。   你从不会用不含一丝恨意的眼睛望着我。   这样不是太残忍了么?他从未奢求过爱,仇恨是他能从他身上得到的唯一的东西,人们从周生郝那里得到的是甜美而虚伪的笑容,只有他得到最真实的恨,没有人能够夺去这份殊荣,曾经是。   他的大半个童年都在太阳下等待他,像条狗似的蹲守在那里。   等他上学,等他放学,等他从校门口出来,他便蹿出来,跟上他。   66.   周生郝不喜欢学校,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小学时候起,学校里的男生会因为他的阔气大方而和他玩,但不会跟他勾肩搭背,甚至尽可能避免与他有什么肢体接触。   北区的所有小学生和中学生都曾听过甚至主动传播过那么一个谣言——有个漂亮男孩,人们用‘他’来称呼他,但也许他没有阴茎,又也许他的阴茎下面还有女性的外阴,孩子们喜欢像谈论都市怪谈一样谈论这样的事,有自称和‘他’同校的男生会在朋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是怎么在洗手间里偷瞄无意瞥到一切的,尽管那些不同版本的叙述无不神秘离奇充满魔幻色彩,与其说是亲身经历,更像是粗劣色情小说里的摘录或是青春期少年的狂热臆想。   ——别他妈看了。   周生郝总是显得怒气冲冲,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并不好惹,时常发出‘抠瞎你这死爹死妈的狗眼’‘把眼睛留着回家看你全家的遗像’一类的恶毒祝福,只是问出那些问题的人通常并不会被他的恶毒言语所刺痛到,仍是在那里嘻嘻哈哈地发出‘你真的下面长了个批么?’之类的问话声。   兆平泽有时拎着棍子或是什么东西,从背后朝着那个笑得最厉害的男孩猛地敲打上一顿,打得毫无章法,动作野蛮到极可能出人命,周生郝站在旁边兴奋地搓着手看着,残忍而快活地发出一些近乎神经质的笑声。   许多个夏天里,总会上演几处这样的事,周生郝的报复当然不限于当面冒犯他自己的人,他觉得——仅仅是觉得,觉得某人有可能在议论自己,这便足以给对方定罪,事实上所有人都可能对他不利,换言之,他的敌人是所有人,他不爱一切人,常常扫视周遭,觉得谁都面目可憎。   周生郝的恶意在这许多个夏天里,逐渐膨胀发酵为针对一切人的恶意,兆平泽不知道这其中是否也有自己的一份助推力,他当然乐于看到周生郝讨厌一切人,因为周生郝离人群越远,就离自己越近,甚至在那些日子里他曾想,既然他没机会被周生郝所爱,那就也决不叫周生郝爱其他人,这听起来才公平。   让己身不被那些流言和猎奇凝视所妨害的方法有很多种,暴力当然并不是最好的一种,更可能只会叫自己彻底陷进恶意的循环里。   兆平泽有一刻漠然又轻蔑地想,如果他是周生郝,他就不会给自己惹上这么多麻烦。   世上的事情看起来好像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连哭起来都不知道怎样哭得好看。周生郝从来没理解过怎样表现才能让自己得到更多同情,人们会说这个小孩真是被宠坏了,明明家里什么都有,却只会无理取闹。如果周生郝换个方式去讲自己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效果会完全不一样,可他偏要歇斯底里,狼哭鬼嚎,那样大吵大嚷,大发脾气,当然……人们喜欢看他这样。   “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周生郝收回脚,“你别想惹我,我不叫你得逞,而且我知道你是个骗子,你居心叵测,我永远不信你说过的所有话,一个字都不信,你永远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我知道,没事的,”那时兆平泽会点点头,站起身凑到对方近前,吻吻他的嘴唇,“就像你知道就算没有我,你爸爸也不会喜欢你,我是觉得,你用不着为你改变不了的事实生气,这又不是谁惹不惹你的问题,对吧,谁能凭空拿走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周生郝的瞳孔缩得的很小,忍了很久才没有再度抡起拳头。   “反正,”兆平泽笑了下,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还能有多讨厌,“你觉得打我会脏了你的手,可我亲你的时候你又挺享受。”   “哦,好吧,在这方面,你当然能说会道。”   周生郝会深呼吸片刻,然后松开攥紧的拳头,露出一个甜美而恶毒笑容。   “毕竟你的婊子妈正忙着接客没空管你,才叫你有功夫在这里骚扰我。”   “是的,她在和她的儿子血缘上的父亲在一起,”兆平泽平静地回答,“我猜这不算是件坏事。”   周生郝跳起来,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他在昏眩中想,太妙了,这个人越暴戾,就越会被人当做疯子,也就越是孤零零的,到头来也只能去依靠他一个人。   他不断塑造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小畜生和小畜生,两种若无其事地刺痛对方的畸形动物。   67.   北区的天空还是灰蒙蒙一片,天空之下是高楼林立,太多的建筑在这个阴郁潮湿的季节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让人联想到一些雨后抱团长出来的蘑菇。太多的桥,太多的路,路两旁商铺各式的招牌是清一色的黑底白字,所有公交车仿佛是在一夜间统一了颜色外观,头顶能遮雨底下又安置着小椅子的候车亭,取代了旧得褪色的老站牌,兆平泽站在亭子里望着那能够显示的每辆车几点几分到达站点电子屏,他习惯性地寻找5路公交的影子,却发现上面不仅没有5路,就连其他的公交也不知从何时起全然改变了路线。   有阳光的时候,兆平泽推着周生郝行走在那条堇色大道新修的路上,曾经的‘堇年华’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市民文化中心’,一个大的广告投屏正在循环播放着城市规划图,这里会建起图书馆、科技园、电影院和购物广场,依旧热闹,依旧繁荣,只是以一种新的形式。   “先去逛下四楼?”他便低下头轻声问,“四楼还是三楼呢?”   周生郝只是晃荡着两条腿咯咯地笑。   兆平泽知道他喜欢来超市,每次他把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抱进购物车里时,他笑的总比往常要开心许多。   “啊…不要这个,放下…放下……家里已经有一个了对不对?”   周生郝总爱伸手去抓摆在生活区的那种软乎乎的抱枕和毛茸茸的小熊小兔子。   “不能咬东西——吐口水也不行,”兆平泽知道念叨这些也没什么用,但就是忍不住,“不能把没结账的东西往嘴里塞,不能乱拍乱踢熟食区的玻璃,不能拽那个保鲜袋,不然这家超市以后也不让咱们进来了……啊,哦,好了好了……别咬别咬……”   他需得为两件事做准备,一是搬家,而是新年。   天气一变冷,周生郝的身体状况便时好时坏,有时夜里莫名其妙地发烧,为了方便带他做检查,他在离医院更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新房子。   一项一项置办好了年货,他开始收拾屋子。   他干这些活很利索。小时候和兆佳晴流浪的日子,叫他在随后的一生中都总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把一个新地方改造成一个对他而言极好的居住地;拆墙砌墙,铺地砖,接通电路,修理管道,用便宜价钱置办家具,缝纫窗帘和桌布,用毛料织杯垫……他发觉自己实际上极为擅长做这些生活里零碎繁琐的事情,越细微之处越不乏耐心。   有很长一阵子,他几乎靠这些手艺养活自己,无论是做油漆工还是泥瓦匠都算得上十分像样,他最常做的活是爬到窗户外面踩着护栏边沿给空调安装外机,他对高空一直没什么畏惧感,只是半截身子悬在空中的时候他更容易发呆,他总是看似专注地干活,精神却不知道已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实际上他的精神世界只是一片空白,他从没有在那片荒芜的园地里播种下任何东西,他只是像个刚记事的孩子似的无止境地在虚无中漫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兆平泽在客厅的窗边搭了一个摇篮椅,周生郝瘦瘦小小的,搁进去正合适。   屋子里还是有些冷,得给暖气再放下气,他边在排气口上挂橡胶管边思忖着应不应该焊个水龙头,就听见周生郝又哭叫起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观察了一圈以确定他不是渴或是饿。   他边摇着那椅子安抚他,边思索是不是该唱首歌好哄他睡觉。   “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有巍巍高墙,无情的铁网,哨楼上武警战士在站岗,帽徽上闪着威严的光芒……我们决心改造好,美好前程,阳光照耀……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   唱到最后他自己也感觉这歌词实在不合适,而且他自己从来没感觉出来自己其实五音不全,扯着嗓子唱了半天没一句在调上。   周生郝倒是真睡着了,兆平泽又摇了一会儿椅子,确认他睡踏实了,轻手轻脚把他连人带被子卷起来,抱到小床上去。   “我说好要给你做爸爸的,”有那么一刻,他半跪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身子,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声音对他说,“你总说我骗你。”   5点钟他给周生郝穿衣洗漱,照例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了几口,穿衣和洗脸都还凑合,但周生郝非常抗拒被刷牙,把牙刷伸进他嘴里比叫他吃药还要难,几乎每天他都会将泡沫和水喷得他满脸都是。   喂饭是另一件难事,他喂一勺,他原样吐回他的掌心,他再喂,他再吐,每天必然要这么循环上七八次,喝粥或者汤更费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周生郝每喝上一口就咧开嘴笑,喂进嘴里的粥汤会全部沿着嘴角流下去,就那么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稍稍有点烫的液体胸口的皮肤时他会尖叫起来,他便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制止住这叫声,以免邻居带着清晨的起床气上楼敲门,又要在止住他的叫声后哄着他再换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7点半他匆匆忙忙坐上通往港区的公交,汗浸湿了整片后背,他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车上的早间新闻也从来没仔细听过。   出狱的头一年兆家的人来找过他一次,他的曾祖父咽气之前还惦记着见他一面。他站在那里始终像个局外人,他并没有从那些血缘上算是自己的亲人们的身上找到类似于血亲之间的联结感,那个在他面前死掉的老人也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触动。   他们乐于跟他撇清关系。他原本觉得这也都没什么,他不窥觊他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东西,也没想象得到会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至少在看到医院账单之前是这样。   真正艰难而有实质感的生活,是从把周生郝从医院接走开始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乞白赖地发挥出那样多的本事,总之就是活下去了,不体面也不光彩的活下去了,而后也将一直如此。   “你想知道沈蔓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么?”   这个寒冷冬日的某天兆平泽突然说,可周生郝只是坐在浴缸里茫然地看着他。   “好吧。你听不懂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不过……他们后来找到她了。”   谁也没曾想到过,那许多年里,沈蔓的尸体就被埋在北中的那片草皮下面,在那个曾埋过许多死猫的地方,他们弄来一台挖掘机,把她从那地方挖出来,已经过去太多年,她已经腐烂得不像样,人们需得费上好些功夫才能够确认她的身份。   “沈毅也在。但他没承认他是她的父亲,你知道他们从来都不会承认那种事。”   2009年的6·12缉毒行动是否真正算得上是一场成功的大清扫?这是个有时会在公安系统内部引起争议的问题。   行动在当天夜晚七点,然而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下午三点时情报已被泄露。   潜伏在犯罪集团的线人的确为警方提供了制毒工厂的准确地点,但当警方到达目的地时此地几乎已人去楼空,大量设备仪器和毒品被转移,大量重要证据在短时间被迅速销毁。   散落在北区其他几处地方的小规模犯罪窝点被成功清缴,堇年华娱乐城亦被查封,然而腾某等多名犯罪集团高层人物潜逃至境外,最终落网的犯罪分子以集团中下层成员为主。   那名犯罪集团幕后主导一切的袁姓男子,始终下落不明,人们猜测他再度更名换姓,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被火化之后,骨灰一直没人来领。她养父母一直不肯不露面,怕被媒体采访什么的,隔了很久之后有天来了一趟,回去路上又说是车子什么的出了点事,把她的骨灰不小心摔到下水沟里去了,这事就算结束了。”   她和她们,北中所有被袁中天精神和药物操纵至死的无名受害女孩的故事,至此随风而散,再次陷入无人知晓的阴冷角落。   只有那只叫大花的黑猫依旧年复一年地像个战士似的站在那片草皮的最高处,仰起头用暗绿的眸子冷冷地扫视着人群。   68.   “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点头。   “好乖,他睡着的时候好乖。”护士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他讲,“可能我是大众脸。”   护士们便笑起来。   兆平泽也不再做声,只是扭头从包里找出小毛毯,轻轻给周生郝盖上。   周生郝很少睡得这么乖,很奇怪,每当他在医院里闻着消毒水味便会睡得很乖,就好像医院才是他真正的家似的。   他很自然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任凭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不知道在旁人看来这其实有点惊悚,带着病容沉沉睡去的周生郝在惨淡的灯光下有种似人非人的异样感,像一具美丽的尸体,或是蜡像馆里的蜡像。   事实是周生郝已经不那么漂亮了,只有兆平泽的眼睛还会觉得这个无生命的物件有种混沌未开的美,像疯女人把无名婴儿的骸骨包进襁褓里视若珍宝。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疯子。   他漠然地想,你把我这辈子毁了。这样的念头时常闪过他的脑海,他也知道那是无理取闹,但他就和被撞到桌角的孩子,总要埋怨是桌子的不对。   他记得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周生郝十三岁,从欧洲回来,像往常一样把书包甩给他,他也像往常一样接过来准备替他做学校的功课,同时又注意到他的手指看起来亮晶晶的,指甲上撒了闪粉又贴了水钻。   “怎么,”周生郝抬起头,炫耀似的把那镶嵌满浮夸装饰的指甲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的狗眼睛被闪瞎了?”   兆平泽张了张嘴,没说话。   “哼,你猜怎么的?我觉得我要是做个美甲师也不错,”周生郝满意地把手举在空中迟迟不舍得放下来,“我的手艺好极了对吧。”   这压根不是个疑问句,他的语气里从来都是这么笃定,好像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做什么不行,整个童年时代里,他总是以一种发言人的口吻宣布自己即将要做这个或者那个,从超级英雄到标本师到漫画家,从巫师到精灵再到独角兽。   蝴蝶,蝴蝶又出现了。   兆平泽垂下头,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视野范围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逗着自己,他又成了自己心灵的囚徒,无法逃离,无法得到任何救赎。   “你知道么,”周生郝捋了捋头发,“我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吗?”兆平泽慢吞吞地抬头,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猜人越缺什么才越要嚷什么。”   “你就非得这么混账么?”周生郝很纳罕地看着他,朝着空着踢了一脚,“快滚去写我的作业。”   兆平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别扭。   周生郝那镶满水钻的指甲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兆平泽还能注意到更多的事——他扎了耳洞,他修了眉毛,他的头发蓄到了肩膀下面,发尾卷得很俏皮,黑发中夹着一小缕挑染出来的银发;他刚学会吸烟,他能看见他的手指有被烟头烫伤过的痕迹,他还没进入变声期,但嗓音听起来并不幼稚,他习得了一种新腔调,说起来无端地像在与人调情。   他的嘴唇上涂了层唇釉,有那么几秒他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看着那嘴唇一张一合,当他用那嘴唇吐出刻薄话语时,再难听的字眼也出奇得动听。   “我觉得我该恋爱了。”这个小刻薄鬼用唱歌似的语气说,“我就快十四岁了,我得马上开始那个——叫什么?人生新篇章。”   他的心猛地一揪。   “如果说呢,有人约我,”刻薄鬼坐在窗沿上把两条腿晃来晃去,“从前我肯定不答应,但现在我要考虑考虑了,虽然现在没有——这是暂时的,我妈妈说她十几岁的时候,想约她喝早茶的人从中央广场排到东海——这可是真事,翻翻报纸就能清楚。”   他低头默不作声。   “我和她长得差不多,所以么,我得习惯这种事,”他皱了下眉毛,手指绞了绞衣角,“但你可不要认为我是那种随便的家伙,我才不会轻易叫人在还没订婚的时候对我……但是她们说那样太傻了。”   他知道‘她们’是说和他在同一间教室学舞蹈的那些女孩。   “我妈妈一直叫我不要跟她们玩,”他撇撇嘴,“但你猜怎么的?也没那么糟,以前我问我妈妈女孩的事,她叫我滚,让我少操心这个,可我说我总有天会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对吧,我妈妈就说‘你毛都没长齐就惦记搞女人,不愧是你那畜生爹的贱种’然后掐我大腿,好痛,你知道吗,好痛,她说我再问这种不要脸的问题,她就掐死我。”   周生郝摊开手,继续讲下去。   “但你再猜怎么着,她们的妈妈也没差多少,她们的妈妈也会说——别问。但她们不怎么在乎。这挺了不起的吧?”   兆平泽不说话。   “所以我换了新香水,”周生郝站起来,把手腕在他面前晃晃,“我还买了……”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夸张的语调模仿着卡通片音效,“哒哒~”   那些衣服的质地轻薄得出奇,丢在空中仿佛要滑翔上一阵才能够落地。   周生郝陷在宝石和丝绸堆里,赤裸裸的,皮肤刚被南法海滩的阳光晒成小麦色,与苍白得像个幽灵似的兆平泽形成一种有趣的对比。在这堪称怪异的构图里,一个畸形的灵魂向着那命运专为他一人而设的陷阱投以凝视,他不知道他躺在那里叫他看什么,他只是盯着他深红色的乳晕,又或是那些涂鸦似的廉价纹身贴;被箭射中桃心,意义不明的花体字母……   兆平泽想不通怎么能有人能这么随便地往自己身上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但这些玩意叫他觉得周生郝像个被公用的玩具,张开腿叫人用马克笔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周生郝是婊子,这确凿无疑,周生郝是婊子。   “你在想什么啊。”婊子不高兴地说,不满自己被这样冷落,用脚尖轻轻地卷他的裤腿,“你这个狗娘养的坏东西。”   如果他知道我怎样想。兆平泽想——他会杀了我。如同往常千百次一样,兆平泽选择不说话。   周生郝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以什么样的眼光凝视,只是很扫兴地摆摆手,把内裤随意地往上拽了拽,扭过身去披外衣。   这个漂亮蠢货把自己脱得精光只是为了叫人瞧瞧自己的新内裤。   “你在谁面前都这样吗。”兆平泽听见自己用奇怪的声音问。   “什么?”周生郝莫名其妙地回望他一眼,“你说什么玩意。”   “你,”蝴蝶卡进喉咙里,令他窒息,“你是个婊子。”   “你吃错药了?”周生郝没生气,看疯子似的瞥他一下,继续系腰带。   “我妈妈,你,你们都这样。”兆平泽想把那只蝴蝶吐出来,但总是失败,他两手发抖,打着寒颤,脚像是快站不住了。   周生郝停下来,盯着他,盯着这个他觉得黏糊糊的又丑又奇怪的家伙。   “干嘛这样说话。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周生郝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很稀奇,他继续盯着这个怪兮兮的家伙,像在看什么罕见的自然现象。   “你居然会生气,还会骂我,啧,好恶心,我还以为你没有那种神经呢。”   周生郝继续贴近他的脸,像要仔仔细细地研究那每一寸肌肉的活动。   “你生气的时候会打我吗?爸爸生气的时候会打我,我妈妈生气的时候——唔,她不经常对我生气,她会砸东西,有时也打我。”   兆平泽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周生郝捧起来,五根手指被周生郝逐一顺着指节拢起来形成一个半握拳的手势,周生郝双手捧着他的拳头问。   “你会怎么打我?爸爸喜欢打我的脑袋,妈妈不太喜欢,不过他们都扇我耳光,爸爸踢我的时候会把我的嘴踩烂,但这样我就得好几周都戴着口罩上学了。我不管在半空还是摔倒地上不会觉得晕,但你打到我的胃我可能会吐,你喜欢我吐吗?爸爸不喜欢我吐。”   周生郝停顿了几秒,把兆平泽的拳头举起来,定定看了片刻,像在认真评估一件凶器的杀伤力。   “你生气得厉害吗?会把我揍到失禁么…爸爸不喜欢我把地毯弄得脏兮兮的。”   兆平泽觉得那只被捧着的拳头像被塞进了一块烧得火热的炭,灼得他掌心的皮肉几近焦糊。   “好奇怪,”周生郝盯着他的眼睛,“你好像又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气。兆平泽想说,没有说得出来。   “你刚刚真的很生气,”周生郝困惑得几乎将鼻尖贴到兆平泽的脸上,“你气得想杀了我,我看清楚了的,爸爸每次打我的时候脸上就是你刚才那个表情。”   “没有。”兆平泽的眼角湿漉漉的,像条可怜又倒霉的狗,“没有。”   “哇,你要哭了诶,”周生郝有点嫌弃地松开手,“好恶心。”   兆平泽依然能够嗅到周生郝身上的香水味。   他讨厌他身上的香气,讨厌他的衣服,讨厌他镶满水钻的指甲,讨厌他挑染的长发,讨厌他打了耳洞的耳垂,讨厌他涂了唇釉的嘴唇,它们统统都讨厌,统统都可憎,统统都值得诅咒,因为它们叫这个美丽的怪物变得更迷人,这些美丽的事物擅自在美丽的皮囊的身上制造了更多的美,令他恐惧,令他抵触,令他排斥,令他想要转身离开,好逃离这个巨大的旋涡,他像是司汤达综合征患者,面对着挂满展品的无尽长廊头晕目眩竭力不使自己昏厥在这迷宫里。   杀掉蝴蝶,杀掉蝴蝶。   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兆平泽千百次想象周生郝老朽乃至腐烂的模样,想象周生郝被利刃分割的残破不堪的模样,想象一个剥夺去美的周生郝,一个同他一样丑陋的怪物,蝴蝶的影子是否还会再出现?他是否还会……   如果他扯掉他的头发,剪碎他的衣服,朝那漂亮脸蛋浇上一瓶硫酸,再把那属于舞者的躯干锯成一截又一截,最后任凭他在火中凄厉地尖叫,如同毁掉一副名画,那是否他还会……   胡说八道,这全是胡诌,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兆平泽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想。   我做不到,那些事情,我做不到。什么像毁掉名画一样毁掉他,那都是什么……   他讨厌他身上的香气,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像狗一样围着他嗅个不停;他讨厌他的衣服,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触碰他布料下的肌肤;他讨厌他镶满水钻的指甲,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亲吻他的手指;他讨厌他挑染的长发,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被他的发梢抚过脸颊;他讨厌他打了耳洞的耳垂,因为那使得他要更努力地抑制住不去咬上一口;他讨厌他涂了唇釉的嘴唇,还有那嘴唇所吐出每个字,因为这叫些全都他的脑袋发疯,叫他意识到他有多喜欢这一切,喜欢逼得他喘不过气,他在溺水,几近窒息。   为什么啊。   爱情像热病一样席卷他的身体,他想要他,也想毁灭他,也许这些全是真的,荒诞却并不矛盾,前一秒你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后一秒又渴望着,渴望着……   69.   **【二零一三年春】**   他的字像小孩子的字,握笔的姿势从来没人指导过,就那么一直奇奇怪怪的,自己也觉不出别扭。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纸本在平摊开着,他脖子歪着去看窗外电线杆上的鸽子,手里的笔在漏墨,墨油把白袖子染得脏乎乎的。他二十多岁,非常笨拙学着做个成年人,偶尔为自己的一点进步感到小小的得意,在他看来记日记是大人才会做的事,他记得兆佳晴就是这样做的。   兆佳晴喜欢记日记,但她的头脑鲜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因此无论是嘴上说的话还是写在纸上的句子都永远像是在梦呓,而后她会把每一页读给他听,开头第一句总是——   “宝宝,宝宝,我的小狗乖乖,你知道吗?”   他蹲在她的腿边,歪着头笑起来,听她继续念下去。   ——我看见你爸爸了,不,我也说不好,但我真希望他是你爸爸,因为…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那个电影吗?那个小女孩和杀手的故事,最后他死了,宝宝,最后他死了,她往后的一生中还会发生什么,她还能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没有——难道是因为死人永远比活人看起来美好得多吗?嘻,这是个陷阱,活人比死人美好,这是个陷阱,可是你能怎么办呢?你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尝到了那种像…浪漫电影和史诗一样的爱情,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你看见,他和整个时代的铁墙一样在你的眼前轰然倒下,然后你决定奔逃,你须得一直流浪不停,因为一旦停下来思考,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哦,天呀!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怎样的……   她咣地一声醉得倒在地上,他便去床上把枕头抱下来,很费力地垫在她的脑袋下面。   **【二零一三年夏】**   他梦见童年的雨季,他坐在阴暗潮湿的小旅馆的床上,一边用电视机看旧货市场批发来的盗版光碟,一边等着兆佳晴从外面约会回来。   他无聊地拆开散乱在旅店地板上和床单上的安全套,冲洗掉黏糊糊的人体润滑剂,灌进自来水打上一个死结,假装这个冰凉柔软又鼓鼓囊囊像水皮球似的玩意是一团有生命意识的活物,他给它起名亚当,又很快如法炮制出了夏娃。   亚当和夏娃在空啤酒瓶搭成的乐园上无休止地交媾,他们年幼的造物主喝饱了啤酒,趴在床边懒懒地打了个嗝,捡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他不怎么抽她的烟,她的烟里通常有什么叫人昏头昏脑的东西,他也不随便吃她的糖,除非他真的太无聊,有些糖会叫他在天花板上看见跳舞的彩色小人,有些糖会叫他自己也变成跳舞的小人,也有些糖害他差点死掉,让他几个小时后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醒来。   夏娃被摔踩成了一滩水,他没有多看一眼湿掉的墙和地板,只是摸摸床上的亚当,两只空洞的黑色大眼睛,毫无生气地在眼眶里转动着,没有悲哀也没有欢愉。   他的小手抓起一只注射器,针尖刺穿亚当的同时针头却也断在里面,他只得用指尖捏住它,用一种毁灭性的骇人力量将它整个撕开,冰凉的水倾泻下来,打湿了他的膝盖。亚当和夏娃的残骸并列在一起,亲亲热热,整整齐齐。   他取出针头,叼在嘴里,坐在旅馆的床沿上,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机。   有那么一些个雨夜,兆佳晴会搂着他一块看电视,他依偎在她的怀里,觉得安全又舒适,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兆佳晴懒懒地接起来,随即被电话那端的各式各样的男人逗得直发笑,随后她便从小床上跳下,套上一身衣服,挥挥手说。   ——拜拜咯,妈妈有个约会。   他醒来,坐在床沿上,发了很久的呆。周生郝在客厅里呜呜地哭起来,他耳朵听见这声音,脑子还未思考什么,身子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直冲过去,脚没穿拖鞋,不知道踩到什么,但也顾不上了。   周生郝的哭声很多时候毫无理由,仅仅就是梦中醒来,一切无事发生,却要扯开嗓子嚎叫上一场。   “玛丽有只小羊羔……”   他搂着他的身子唱起来,唱得没腔没调,嗓子也哑哑的,声音倒是很轻。   “玛丽有只小羊羔,雪白一身毛,无论玛丽到哪里,总是……”   **【二零一三年秋】**   他推着小推车走到货架前,好像有什么人在叫他的名字,起初他觉得是听错了,再后来觉得是对方大概是在叫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便没有回头。   ——是他么?   ——我觉得是,但是……哎呀。   他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嘀嘀咕咕地讲话,他斜瞥过去,是几个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同龄的男女。   “兆平泽?”   其中一个女孩先反应过来,抬手试探性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是你吗?”   他困惑地望向对方,不知道这群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是北中07届的赵文倩,”女孩说,“你估计不记得我名字吧?我当时是那个——卫生委员,就是每天中午同学倒垃圾的时候,我得把你叫醒,求你挪下桌子……”   他还是没有多少印象。   “你和周生郝怎么样了?”   他愕然地望着她。   “你们那时候,”他们说,“不是在偷偷谈恋爱吗?”   “嗨,其实大家早都知道的,学校就那么大点地方嘛,哪有什么秘密。”   “因为周生郝看起来就是…很gay?反正大家早都默认他是的。但没料到你也是……”   “刚开学的时候听说要和你一个班我还有点害怕,”一个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后来听说你是和周生郝在一起的就好像不怎么怕了。”   “说起来那年发生了好多事啊……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   他僵硬地点头,记不清回答了什么。   “太好了。”有人说,“那时候就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二零一三年冬】**   他听见救护车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身体好像没法动。   ——哎唷,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人们在他头顶上方说。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心理太脆弱了。   **【二零一四年春】**   他顺着绿荫大道由北向南跑去,身上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毛巾,常被路人误认做是旁边的N大南校区的学生,时间久了再听到诸如“同学现在几点钟了?”“同学N大东门现在让进么?”之类的问句,也便不再过多解释,只是停下来回答——   “东门外卖不能进去。”   “哪个门能进?”   “西门吧…西门很远的,要绕着湖,”他想了想,抬起一根手指,“你走前面那个马路右转还有个小门,那个快一点……啊……就是……”他的头开始有点痛了。   吃药就是这样,吃的时候有问题,不吃一样有问题,可是不吃呢,不吃的问题到最后终归比坚持吃下去要更大一些。这个道理当然谁都知道,但如果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什么都做得到的话,也多半不用再去看医生了,正是因为什么事情也做不到……   兆平泽握矿泉水瓶的手有点抖,一天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觉视力模糊,阳光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他时常用眼睛去接那一束一束的光,在那些头昏目眩的瞬间,一种令人沉溺其中的幻觉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嗅到很遥远的记忆中的气味,听到一种仿佛由深邃井底传来的声音,触到一些更为冰冷更为光滑的事物。   深呼吸,七次,停顿三秒。   像早起洗漱时把头埋进盛满水的洗脸盆里闭气许久,而后猛地将头抬起时的那个刹那间,汗珠和水珠一样在空中甩开,睁开酸涩的眼睛,像忽然从某处回到现实。   **【二零一四年夏】**   兆平泽把蛋糕从烤箱里端出来。   他喘了一口气,转过身摘下手套,还未来得把奶油装进裱花袋,周生郝的脸和手就已经脏得像只卡通片里的邋遢猫了,大团大团的奶油黏在他的头发耳朵下巴和衣服上,他嘻嘻直笑,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樱桃酱。   “你又什么时候偷…”兆平泽话说到半截,被从空中甩过来的奶油糊了一嘴。周生郝快乐地尖叫着,咬了一口他的手腕。   ——生日快乐。   兆平泽抹掉脸上的奶油,伸长胳膊去够旁边餐桌上的纸巾,忽然感觉指尖湿漉漉的。周生郝在低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小猫小狗似的,从指尖一直舔到指缝。   他把他轻轻推开。若无其事地,至少是得要看起来这样。他用冷水冲了冲手背,扭过头解下围裙。   ——生日快乐。   他只觉得这只是个需要他照顾的婴儿,一切性意味的举动都叫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很不自在。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已不再有太多世俗上欲望。   他二十四或者二十五岁,这是一个很好的年纪,他的头顶却开始长白发,他躺在地上用一只小镜子边照边慢慢地拔。   也许他可以用那些白发来占卜,但他不记得怎么做了,他的头很痛,他该吃药了。   **【二零一四年秋】**   他好累。他好累啊。他浑身湿透了,雨下得那样大,伞又散了架,接着他觉得他的骨头也跟着一块散了架,他在水堆里跑了整整一天,他的裤子和鞋子上全是泥,他的鼻子破了烂了,他的嘴唇痛得没有知觉……   他十几岁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在替人讨债的这个行当里做下去的?他为什么那时候会有那么多的花不完的力气?他的脖子什么时候就抬不起来了,他的手……他混不起街头了,这行当已不适合他。   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干得长久的事情,不是么?从他开始吃药以来他的脑袋就迟钝得令他觉得自己做不来很多事了,他停了药,于是那种悲伤到浑身发颤的感觉又来攫住他,他又感觉手脚发麻,身体无法动弹,可那又能怎么样。   他恨九月,每个九月周生郝的身体都要被查出点什么问题,他就像个傻子似的呆愣在那里听医生说准备手术。手术,手术,还是他妈的手术,他恨九月,他恨又能怎么样。   他好冷,他该回家,可家里又必然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人会等着他,那么他为什么要拖着空洞洞的身体从一个冷冰冰的地方挪到另一个冷冰冰的地方,要是妈妈,要是有妈妈就好了……至少她可以抱一抱他……   **【二零一四年冬】**   他们又得把周生郝的头发剃掉,再像摆弄一个破玩偶一样把他切开又缝上,有时候他会想知道如果周生郝还有知觉的话是否愿意像这样活着,但那是个伪命题。他被告知他们救不过来他了,他想,那好吧,更晚一些的时候情况又有所变化,他们成功了,他又得到了一个缝缝补补后看起来更破更旧的周生郝,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插满管子的周生郝比起死人来能强上多少。   但至少,至少他还能得到一个活人。对吧,他得乐观点,他得这样,他去花店买花,但他其实不知道周生郝喜欢什么花,他记得过去的周生郝是总要把花扔在脚下踩的,不过周生郝对待喜欢的东西也未必多温柔,周生郝喜欢蝴蝶,喜欢的具体方式是把它们弄死,周生郝不喜欢猫和狗之类毛茸茸的宠物,他喜欢养金鱼或是蛇和壁虎,但他知道他养它们的真正乐趣是看着它们死掉,所有周生郝喜欢的生物的归宿大抵都是变成标本,可所有周生郝不喜欢的生物也同样是较为凄惨地死掉,他的喜欢和不喜欢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殊途同归罢了,周生郝不就是这么个残忍的小家伙么。   这个残忍的小家伙现在躺在玻璃的另一侧,和那些标本一样。   他费心劳力地和周生郝的那几个吞走了周生海所有遗产的叔叔打了快好几年的官司,那几个老流氓终于肯吐出来一点钱,也只是答应把翠湖路那栋郝知敏在里面自杀过的别墅让给他。   很好办,他对自己讲,很好办,他把这凶宅倒腾倒腾挂出去卖掉,反正他自己又没住过这,这不是他的家,死在这里的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他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感情。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像个怪物了,这很好,这是个好迹象,他不能太脆弱,脆弱换不来钱,ICU又不会做慈善,谁也不可能因为你脆弱就让你的家人免费住病房。难道医生会说:哦,你真脆弱,我白送你一场手术吧……   就这么安排,非常简单。他拿到钥匙,把和周生郝有关的东西收到箱子里,贴好胶带,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和这鬼气森森的小楼一块卖掉。   ——我恨你。   他仿佛看见少年外表的周生郝站在楼梯的台阶上说。   ——我恨死你了,你怎么敢这样。   好吧。他说,那你就来恨我吧,我就又可以得到你的恨了,那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二零一五年春】**   他需得走很久的路去扫墓。给兆佳晴的花无需有特定的种类,他知道她一贯喜欢预测不到的惊喜,其他人的花便令他毫无头绪。   他不熟悉郝知敏,只在电影里看见过她,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至于周生海……不,他不和解,这个男人对周生郝坏透了,他替他恨他,哪怕他听说他的脑袋最后被砸得稀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叔叔给你起的名字,喜欢么?   周生海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那样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个什么易碎物品似的。   ——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总是读一本书,也算不上什么书,就是一本小册子,可以装在口袋里,是我爸爸的义务,我爸爸带着它上战场,想在战壕里读它,但没来得及翻开一页,他自己就牺牲了,后来么,传到了我手上,它算是一部诗集,但写它的诗人被政治运动迫害死了,所以那些诗现在大抵已经在世上失传,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我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每一行字。   他说到那里顿了顿,俯过身试图摸他的头。   ——你的名字,就是出自其中一首诗,你想知道那是怎样一首诗吗?   他厌恶地躲开男人伸过来的手。   也许他需要一个名字,但绝不是由这个男人来起,不过这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他没什么可躲。有天男人给他上了户口,他就这么成了兆平泽。   **【二零一五年夏】**   他没有卖掉翠湖路的房子。   每当他试图这么做,那种幻觉就会出现,他仿佛看见非常小的周生郝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而后长成少年,他试图把与周生郝的东西从房子里剔出去,很快他便会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是和周生郝无关的。   这里有周生郝弹过的钢琴,那些手指曾停在琴键上,现在他掀开琴盖也将手扫过去,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中,仿佛有一个周生郝坐在琴凳上说——   别乱敲了,把你的脏手拿开。   他惶然地向后退了一步,那个虚影却也模模糊糊地散开。   丢掉那些乐谱和笔记本,丢掉那些舞鞋和练功服,一个又一个周生郝便被他在半空中无声地屠杀,抽屉里堆满录像带,一个稚嫩的童声在练习歌唱,唱得并不好,甚至有点糟。   ——笨死了。   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怎么这么简单还学不会?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西班牙的降雨大多降落在平原。*   *In Hertford, Hereford and Hampshire, hurricanes hardly ever happen.*   *赫特福德、赫里福德和汉普郡几乎不刮飓风。*   那个看起来很小的周生郝很规矩地把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一句英文一句中文地念。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西班牙的降雨大多降落在平原。*   *In Hertford, Hereford and Hampshire, hurricanes hardly ever happen.*   *赫特福德、赫里福德和汉普郡几乎不刮飓风。*   “发音,”周生海时不时拾起教鞭猛地去抽他的肩膀和后背,“昨天怎么教你的?”   *Any noise annoys an oyster, but a noisy noise annoys an oyster most.*   *噪音让牡蛎很烦恼,而冗杂的噪音更让牡蛎心烦意乱。*   *How much dew would a dewdrop drop if a dewdrop could drop dew?*   *如果一颗露珠会掉下露水,那么一颗露珠会掉下多少露水?*   画面中的那个周生郝继续念下去,月光把他瘦削的脸照得毫无生气,他的眼睛仿佛没有情绪般,轻轻瞥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周生海。有那么一个刹那,透过屏幕,兆平泽从周生郝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找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表情,他不由得摁下暂停键,又倒退回去,再快进,直至那个表情被正正好好地截下来。   原来如此。   兆平泽把脸埋进掌心。   他真的爱他。这就是这段故事的全部真相,一个小男孩爱他的父亲,这份爱混淆了亲情和爱情,虐待和肉欲,暴力与控制,最后在月光下,他用一个坠入爱河之人仰望爱人时的神情注视着对方,虔诚又绝望。   他知道周生郝是不懂爱的,不懂爱便也不会爱,但他弄错了一件事,这个不懂爱的人却是会爱的,不懂,却会动心,动了心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捂着胸口在那个人的面前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She sells seashells by the seashore.*   *她在海边卖贝壳。*   *She thinks she'll see a seal.*   *她觉得能看见海豹。*   *How much wood would a woodchuck chuck if a woodchuck could chuck wood?*   *如果土拨鼠会扔木头那它会扔多少木头?*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如果那个无情的小畜生其实也有情,如果人们都错了,他也错了,而事实其实是另一番样子的话——   兆平泽忽然猛地抬起头,站起身,跌了一个趔趄,又缩回沙发里。   ——我觉得我该恋爱了。   那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周生郝坐在窗台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而他正在心里生着闷气,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过几次头。   ——我就快十四岁了,我得马上开始那个——叫什么?人生新篇章。   ——如果说呢,有人约我。从前我肯定不答应,但现在我要考虑考虑了,虽然现在没有——这是暂时的,我妈妈说……   天哪,天哪。   兆平泽的身子从沙发上慢慢滑下来,他无知无觉地摔在地上,瞪得很大的眼睛就那么望着天花板,末了他大笑起来,好像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他再也没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整个屋子便回荡着他古怪的笑声。   蠢货,蠢货,谁才是蠢货?   这是怎样一出滑稽可笑的“傲慢与偏见”?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聪明,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觉得他爱着的人是蠢货,叫他一面爱又一面瞧不起,一面膜拜又一面鄙夷不屑,然而,然而……   兆平泽跪坐起来,去翻那个他之前打包过的,塞满了属于周生郝的杂物的箱子,胶带粘得太结实,他撕扯了半天只叫自己气喘兮兮面红耳赤,他去厨房拎来一把刀,朝着接口处猛地扎下去,再一番拉扯,胶带缠在刀刃上,他扔到一边,继续徒手去拆那个箱子。   有什么事曾经发生过,一定是那样,而他愚蠢地错过了,他错过了,可那件事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不,不,如果这样的猜想也是错的呢?   但是…不…但是…不…但是……   *A big black bug bit a big black bear, made the big black bear bleed blood.*   *大黑虫咬大黑熊,大黑熊流血了。*   *A flea and a fly flew up in a flue. Said the flea, “Let us fly!” Said the fly, “Let us flee!” So they flew through a flaw in the flue.*   *一只跳蚤和一只苍蝇飞进烟道里。跳蚤说:“让我们飞吧!”苍蝇说:“让我们逃跑吧!”就这样,它们就飞越了烟道里的一条裂纹。*   兆平泽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凄然的嚎叫,仅仅是嚎叫而非人类的呼声,他甩着脑袋疯狂地拆着那个箱子,无可选择地嚎叫着,他的心脏稳健有力地跳动着,而他仿佛只有嚎叫才能够叫生命如此延续。   (正文完) 第44章 番外1——旅行(1)   二零零八年夏   “我总觉得我好像真的认识你。”   周生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但我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   夜晚八点钟的机场大厅里,穿着北中校服的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领头的带队老师站在大厅靠中央的位置,时不时提醒几个正在打闹嬉戏的学生不要跑得离队伍太远。   尽管北中的学生几乎都坐在在同一片区域内,兆平泽的周围依然形成了一个相对的真空地带,没有人往他旁边的位置上坐,即使中间有人买东西或是去洗手间,也都尽量选择别的方向。   “兆平泽还真的来了?”有人远远地小声议论,“他不是从来都不参加学校活动的么?”   “是蛮怪的……旁边坐着的那个人是谁?”   “好像叫周生郝还是什么的,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转过来的……哎呀,这个飞机到底得拖到什么时候啊。”   “听说去年就像这样一直晚点最后没飞成,好扫兴的。”   “可别呀,我打上个月就盼着这天了。”   “应该不会飞不成,但到酒店肯定就得特别晚了,这样大家特别累,明天估计也玩不好……”   焦虑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对于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旅行本身是很寻常的,但‘和学校里好朋友一起出来玩’的概念叫人觉得兴奋,让一切变得很不寻常。   “你很出名呀。”周生郝歪着头打量兆平泽的脸,“我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就听说你的名字了。”   兆平泽戴着眼罩仰躺在那里,耳朵里还塞着耳塞,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没别的意思,”周生郝笑起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你应该也不怎么困吧?我听说你白天在学校一睡要睡上一整天的。”   兆平泽的确没睡着,八点钟正是他一天中精神开始亢奋的时段,他往日里习惯了整夜的工作,生物钟可以说是和常人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你吃饭了吗?”周生郝把一只手搭在靠背上,手指轻轻地敲击起那金属边缘,“我带了多余的便当,还是你想买点什么吃的?飞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呢,你要是没吃晚饭,得饿好久了……”   兆平泽一个激灵,猛地把眼罩扯下来,像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可示人怪物似的往周生郝的方向瞄了一眼,接着把身子往右边座位挪了一格,再瞄一眼,再往右一挪。   “诶——”周生郝开口。   兆平泽把帆布包往怀里一搂,直接坐到了整排座位的最右端,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似的开始看手机,眼睛时不时往左偷瞄一下,像个被虫子吓得躲到墙角的人,每隔几秒就要小心翼翼地确认一下那只虫子还在不在原地。   “你坐的那个位子上,好像有人之前撒了什么东西,”周生郝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么个反应,“你要不先擦一擦再坐?我看像是咖啡什么的。”   兆平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两手胡乱抹了几下,就这么打算接着往下坐。周生郝本来只是社交性地客套,但一瞧这人这个邋里邋遢的样子就觉得心里由衷的刺挠,简直有点想发火了。   “还是擦一擦吧,”周生郝继续端起那副假笑,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喏——”   这一次,兆平泽和他的眼睛对视上了,周生郝发现这双眼睛黑得有些吓人的,射出的目光也仿佛有种穿透力,像要把一个人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像照X光似的扫上一遍。过了片刻,兆平泽像是从周生郝的身上看出了点什么,一直耸着的肩膀放松下来,整个人不再是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很平静地把东西接过来,甚至挑了一下眉。   “你要是能记起来我是谁,你会后悔对我这么好的。”   他说着,颇为古怪地笑了笑。   “不过你对谁都这样,不是么?”   周生郝愣了下,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只是脑袋里马上就嗡嗡的,吵得他难受。   兆平泽低头去瞧,黑色的裤子上果不其然沾了一大片黏糊糊的咖啡渍,他倒是无所谓。在这前一天,周生海扮演好父亲的瘾头又来了,又拽着他去买衣服,他觉得很可笑,周生海倒是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几乎快把他当成了个换装玩偶。   ——平泽呀,你今天就住在爸爸家,爸爸明天开车送你去机场好不好。   周生海边说边把一副墨镜往他脸上比划,他猛地扭头躲开,这个男人的手凉呼呼的,简直有点叫他起鸡皮疙瘩,对方倒丝毫没把这份厌恶当回事,用拿手一捏他的肩膀。   ——你看你瘦的,又没好好吃饭?还有你住的那个地方,上回我看过了,乌烟瘴气的,那怎么能呆……   兆平泽过惯了昼伏夜出的日子,几乎像个吸血鬼成了精,便是躺在棺材板里也睡得很自在。   早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夜里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凑在一块吃点客人走后剩下的果盘点心,等到快天明时便在堇年华的某个空包厢的沙发上凑合着睡上一会儿,白天时在学校又睡上那么一天,晚上时又把昨日的流程重复一遍,便也不再需要什么地方住了。   到了今年,他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看起来不再那么像个毛小子,在夜场的活儿又做得实在太好,程腾便叫人给了他一条街,那条街是堇色大道上最混乱却也最热闹的一块地盘,谁都把它当块肥肉盯着,种种争端便也层出不穷,去年上一个被叫去管那片儿的人,地盘没守住,脑袋还被人用砍刀挑下来,挂在了路灯上。   上层几个老头子便商量着,非得派个手狠心黑不怕死的人过去,比兆平泽资历条件更好的人海了去,原本怎么也轮不到他,只是听说这个兆平泽在夜场里不仅出了名的不怕死,还出乎意料地怎么都死不了,命硬得总有人想给他算算生辰八字。   在堇色大道这个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像这种又狠又带点邪乎劲儿的人过去了,兴许能镇得住,再不济也不过就是死了一个小马仔,这在北区本是很不值一提的事情。   兆平泽的确仍是活得全须全尾,虽然春天时被人用西瓜刀把肚子捅了个对穿,但于他而言差不多算是无事发生。捅刀子的人并不是什么帮派成员,是个街上突然发了疯的瘾君子,那人大抵是神经错乱了,身上有股横冲直撞的蛮劲儿,兆平泽神志相对清醒,也许是认为这种帮派之外的普通人是不太方便真的往死里揍的,又也许是瘾君子那疯疯癫癫的可怜相叫他联想到了什么,总之成功收获了一些被开膛破肚的新体验。   那景象过于触目惊心,兆平泽像没有痛觉似的,瞅瞅肠子有没有掉出来,又叫人在路口盯着点,别让那个疯子冲到高速公路上再惹出什么麻烦来。他这样镇静,反叫人更觉得他邪性。他伤没好利索的时候,不便于叫人知道自己的下落,躲在一个卖殡葬用品的小铺子里,很清净,很自在,没人找他的麻烦。   好事的人添油加醋传了些话,有说这个兆平泽有九条命的,也有说他背地里炼尸油养小鬼的,传来传去,把他编排成了个怪物,倒叫人很是忌惮。   反正在这个地方,坏名声比没名声强,他的地盘算是守住了,日子相对安稳。   等天气一热,又到了北区例行“扫黑除恶”的季节,这一年的八月这个国家有一场盛况空前的大赛事,大抵是认为在这个时候,没必要去顶着风触霉头,所有不干不净的生意都暂且停下来,城市变得安安静静的。   兆平泽的伤才养好,就又得了许多空闲时光,现在程腾和黄老板都很赏识他,很亲切地叫他‘小亡命徒’,他低垂下眼睛任人摸他的脑袋,心里则像条养不熟的狼似的盘算着,照这个形式发展下去,明年就可以送这些龌龊东西下地狱去了,他越想越满意,竟然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   “好宝贝。”黄老板就快把这小家伙视作自己的干儿子了,哪知道这个好干儿子正在心中怀着满腔的恶毒心计肆意想象自己如何惨死在警察枪下的,“叔叔真是没白疼你。”   那个当街发疯捅人的瘾君子不是别人,正是黄老板的小舅子,黄老板早些年入赘到妻子家,纵是现在他自己的生意搞得不错,妻子家的势力仍是不减当年,他这小舅子在他看来完全是块废物点心,但在他岳父岳母眼里可是摔不得打不得碰不得的真宝贝疙瘩,不然也不可能被宠惯成那么个疯癫样子。   黄老板现在想想这事,还禁不住要被惊出一身冷汗,亏得那天这小舅子捅的不是别人,而是命硬得跟石头似的兆平泽,要是寻常人被捅成那样,准得没命;要真死了人么,得不知道花上多少钱把事平下去。   花钱都还是次要的,毕竟他岳丈家有的是钱,只有那么一条原则,就算出人命,死谁都不能死他们的宝贝儿子,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泥捏的草扎的,唯独他们的儿子是天上的星星,而他听说那天那混账发疯捅完了人不说,还要往那高速公路上跑,得亏是叫兆平泽拦住了,不然真被车刷地一下撞死了,叫他怎么跟妻子还有岳父岳母交代?   如此想来,他那张胖脸便笑得愈发慈爱。兆平泽冷眼一瞥,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那没掉出来的肠子在肚子里悔得格外青,觉得这刀子挨得着实恶心。   “学校里有修学旅行,”兆平泽说,“我也想去玩,您和腾爷说说,给我放几天假,我就高兴了。”   “蠢东西,”冯五也在旁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姿态,“黄老板正经跟你说话呢,你说什么玩啊玩的,你当自己三岁小孩呢?”   黄老板嘿嘿笑起来,觉得这小孩真是好打发。   兆平泽不知道自己命里这么缺爹,竟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成年男性见了他就无缘无故想充他的父亲,他想了想倒是有个人真的很缺爹,但那个真缺爹的人反而不怎么招爹待见,也是很奇怪。   *   *   飞机在凌晨时分起飞。   周生郝正要系安全带,瞥瞥过道旁边坐着的兆平泽,先走过去抬手给他系好了,兆平泽低头瞧了瞧,像个手很欠的孩子似的又咔哒一下解开,再自己凭着记忆扣上,再咔哒一下解开,如此反复几次,简直有点讨人厌了。   周生郝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这个人的,但又不好说,他的记忆模模糊糊,有时只保留了对一个可能认识的人的情感印象,譬如他一望见那双眼睛,就觉得胃里绞痛,一阵一阵地冒酸水,兴许这个人是可憎又可鄙的,但他的脑子里雾蒙蒙一片,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最重要的是……‘兆平泽’这个名字在林童童的日记本里出现过,他应该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他自认为自己应该很讨人喜欢,他知道怎么笑起来叫人瞧着更舒服,也知道怎么把那些晦暗的不讨人喜欢的一面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现在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但这个人不吃他这一套,好像很早以前就把他看透了似的。   这很讨厌,不过他还可以忍耐,反正他们都不过是些陌生人,而他对陌生人总是很友善很客气的。   他这样想事情的时候,兆平泽也忽然扭过头来看他,他发现兆平泽只要不正脸直视着人,那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就不显得那么瘆得慌,那张脸的侧影甚至可以说很迷人,他想伸出手把那两片睫毛往下撕扯一番,而且他觉得他实际上很早之前就那么做过,但是……   “是,你说得对,”兆平泽朝他笑了下,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我们以前是很熟。”   周生郝眯着眼看了他片刻,没瞧出什么东西来,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又想了会儿,开口问道。   “那你在学校的时候躲着我干什么?”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兆平泽说,“我们小时候其实很要好的,有天吵了一架,就分开了,我怕你现在还记得那事,我知道你这个人很记仇——这样证明我是很了解你的,对吧?”   “你这话说得好像有道理。”周生郝点了点头,倒也不计较他说他记仇,因为他自己倒也的确是这么个人,于是他决定把那套对待陌生人的社交礼仪放下一半,话也说得随意许多,“我确实一瞅你心里就来气,你肯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兆平泽就不开口说话了,只是眼神很温和地点头笑笑。   “所以你怎么惹着我的?”周生郝又有点狐疑地问。   兆平泽盯着他看了会儿,像在确信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胸有成竹地回答。   “我不能说,说了对你不好。”   “哦。”周生郝不着急生气,他还没摸清楚自己到底和这人熟到什么份上,不便于在人前全然暴露自己那比较不堪入眼的真面目,就仍是貌似一副好脾气地点点头,很客气地讲。   “既然是小时候的事情,能不好到什么地步去,那也太小题大做了,现在好不就行了。”   兆平泽一愣,然后扭过头去,把脸埋进掌心里,只叫人瞅见他肩膀抖了两抖。周生郝疑心这人神经有点毛病,忍了半天没讲出口,就见兆平泽抬起脸来,又把头望向了窗外。   “你怎么了?外面有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兆平泽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点被强行抑制着的兴奋,“没什么,没什么。”   “你是不是…”周生郝很想说‘你是不是出门没吃药?’,话到嘴边忍住了,自觉很委婉地问候道,“是不是刚才起飞的时候把脑袋撞着了。”   “我没事,”兆平泽微笑,“就是觉得这一天像做梦似的。”   “什么啊……”周生郝叹了口气,感觉着实跟不上节奏,“你这人奇奇怪怪的。我以前真和你关系那么好?”   “当然,”兆平泽朝他招招手,“你要坐过来吗?”   这倒是很新鲜。周生郝想,理论上应当是人家主动往他旁边凑,这人居然叫他过去,还把话说得这么有底气,好像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难不成我以前真的和他很熟?   周生郝摸摸鼻子,把安全带解开,越过过道比较小心地坐过去,虽然某个瞬间他靠近兆平泽时,有种脊背发凉的诡异感觉,但兆平泽的表情很平静,并不像是个有威胁性的样子。   “我跟你说,我身体有点问题,你不要碰我,我会吐,但我要是真不小心吐了的话,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嗯,我知道。”   “为什么我感觉你还挺高兴的。”   “没有,”兆平泽顿了顿,“但你为什么吐?”   周生郝想了想,摇摇头。   “我不想说。”   --------------------   该番外时间点在正文开篇略往前一点点的位置,是两人2008年的夏天在北中再重逢时的事情。 第45章 番外1——旅行(2)   酒店从地图上看,是在离海很近的地方,实际上还稍有一段距离,需得再往前骑行一阵。   “好晒。”   周生郝嘟哝了一句,手背遮了遮额头,他的帽子被落在包里,回头再去取又感觉有些麻烦。   “郝郝,”有几个同班的同学喊他,“你跟我们走吗?”   “我等会儿。”   “好吧,那你快一点哟,”那几人便先骑上自行车,“李老师跟我们说让你那个…小心点。”   ‘小心点’的意思自然不明而喻,只是他们谁也没太敢往兆平泽那个方向多瞅,骑上车赶忙一阵风似的走了。   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发烫。   周生郝觉得他只不过是和这些人差了两三岁,却有时有点像是隔着十好几年,他其实有点懒得动弹,阳光叫他发憷,怕晒个皮焦肉糊——虽然这也不太可能,但他的确好像不那么有那个精力这么来回蹦跶,飞机起飞得太晚,到达目的地时更晚,搞得现在他只想在屋子里拉上窗帘好好睡上一整天,实在没有那个兴趣再去海边。   况且,他也不怎么能瞧沙滩上的人,他都能想象得出来,那必然是会有不少光裸着身子的肉体,而他瞧见了以后,也非得吐个昏天黑地。   可他一从酒店出来,兆平泽也出来了,还一直站在那,他就拿不定主意,他想如果这个人去海边,他不去,岂不是错过一个调查接触的好机会?这趟旅行总共也没几天,错过了,等再回到学校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时机。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兆平泽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兆平泽往日昼伏夜行惯了,白天正是困得要睡觉的时候,但他也想,不行,不能睡,不能睡,不然的话,他和这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还能剩下多少……   周生郝强忍住哈欠连天的困意,伸手从自动贩售机里拿出一罐冰咖啡,拽开拉环的时候差点割到手,他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那又冰又苦的玩意,蹙着眉想他的胃被这么一激,到了晚上准该疼得他满地打滚。   兆平泽默默走到墙角无人处,想掬一捧冷水洗洗脸,但没找到水笼头,就只得把一双困得抬不起来的眼睛使劲揉了半天,又抬手结结实实往自己脸上招呼了自己两巴掌,他手劲儿极大,又似乎忘了自己是这在打自己,竟是把揍别人的力气用在了自己身上,搞得周生郝冷不丁听见啪地两声,抬头望过去时,只见兆平泽捂着脸,鼻孔往下淌出两行鼻血。   “你脸怎么…”周生郝问到一半,顿了顿,把话吞下去,决定还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你是不是中暑了?”   “没有,”兆平泽用袖子抹抹脸,“就是太激动了。”   行吧……周生郝低头想,他本来还指望这人说‘是’,他就可以趁势说‘啊那我扶你去休息吧’,然后回去睡个好觉呢……   “你要真中暑了的话就还是回去歇会儿吧。”   “没有没有,”兆平泽生怕被周生郝就这么甩开了,“我好得很。”这话一出口,又觉得听起来有点像不知好歹,赶忙补充一句,“我不是说……”   “我知道。”周生郝忽然觉得有点好玩,在坡道上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过身问,“我以前很凶吗?你那么怕我?”   兆平泽捂着流血的鼻子跟上来,不说话,不敢多说,他觉得多说多错,错了的话……   错了的话,就什么也没有了。   *   *   沙滩上,少年们赤着脚跑来跑去,从远处看分不出彼此的差异,只像一群动物。   周生郝没力气跑,甚至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躲在阴凉下面呆着,最好再闭上眼睛。   他恶心得发抖,尽量不往过路人的身上瞟,起初走在人流不太密集的地方还好,待到密集处便避无可避,只得双眼朝着地上看,可他这么低着头,又好几次险些撞着人,兆平泽想伸出手拉住他,但大概是因为记得他对他说过不要碰他的话,便没法动手,只能在他要撞上什么人或东西时出声提醒。   许是被感应到了什么,再往前时,兆平泽主动走到了他前面,他只需得盯着兆平泽的背影跟着往前就好了。   这倒是件相对容易的事,兆平泽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他俩大概是整个海滩上衣服穿得最齐整的人了,齐整得甚至有点叫人奇怪,因为这真是极热的一天,他们两个都把自己捂得未免太严实。   兆平泽时不时回头朝周生郝看上一眼,怕他丢了,或者说与其是怕他丢了,倒更像是怕他像什么吹之即散的东西似的就在某个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这整个人像是他的一场美梦,他要时时刻刻确认自己还在这个梦里,这样他就可以在这烈日晴空下无所顾忌地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一样享受这个盛夏,反之,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么一瞧,老天对他真不错,他想,他把自己活成一个亡命徒,时时刻刻准备赴死,可死之前,还能有这么一段好时日,这真是想都不敢想。   周生郝只是想在躺椅上歇一会儿,可不曾想这么往后一靠,就再也不想起来了,他在太阳底下迷迷糊糊的,懒得说话也懒得动,兆平泽在他的脚边蹲下来,也一动不动,不说话。   湿乎乎的海风吹过来,把头发吹得乱糟糟,周生郝的眼睛被遮住了,但也不想再抬手扒拉开,因为并没有什么想看或是可看的东西,都是人,都是肉,都是叫他胃里犯恶心的东西。   他喜欢海,也不讨厌沙滩,他只是被弄坏了,现在他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但是他被弄坏了,谁也修不好他。   兆平泽蹲在地上默默地望着他,像条温驯的狗,周生郝觉得这情景也是很熟悉的,仿佛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该是如此。   “你不下水么?”周生郝开口,不知怎的,他感到对于这个人其实是无需客气的,“我看你穿得这么多,热死了。”   兆平泽只是摇头,但好像对于他这种不太客气的语调好像并不陌生,甚至还好像觉得这很亲切,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   周生郝想,这是个很好的时机,他该试探着问他一些林童童的日记本里问题,但想不到该怎么个问法。   “你今年多大了?”   “不确定。”   “这怎么还能不确定?”   “我妈妈没跟我说清楚过。”   “你……”   “我猜,”兆平泽想了想,“我也许是夏天生的。”   “哦,”周生郝想,和这个人说话真费劲,“那……”   “也许是春天。”   “……”   可恶,他本来是这么一个,他自认堪称完美的问话思路;先问一个人的年纪,可以算出他哪一年生人,甭管是哪一年,他都打算说‘真巧,我也是,你是几月?’,等对方回答说‘X月’,他就可以说‘哦那你是XX星座’,从而把话题导入到星座问题上,星座话题又十之八九是可和恋爱扯上关系的,这样他就可以一边貌若无意地扯着“听说XX星座和XX很配啊”之类的鬼话来刺探这个人的情感问题。林童童的日记本里不是说,这个人是那个莫名失踪的女生的前男友么?当然了,即使那么顺利地问下去,他也很可能会被反呛一句‘没想到你还信星座这种东西’或者‘你怎么这么八卦’,但那样他也……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想下去,竟睡着了。   *   *   “你想下水吗?”   他睁开眼时,兆平泽问他。他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时周围的光已不如午后时那样刺眼,远处天空更趋向于一种混杂了金色的桔红,大概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分。   他睡了至少三个钟头,而这期间,兆平泽做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但兆平泽身上的外套比起午后来脏了很多,肩膀往下簌簌地掉沙子,旁边的地上又有个不大不小正正好把人埋进去的坑,他很怀疑兆平泽是不是在玩那种地上刨个坑自己钻进去又跑出来又钻进去的弱智小儿科游戏,他这么一想,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哪知兆平泽的耳朵尖一红,竟是有点小孩子做坏事被大人抓包似的不好意思。   “你想下水吗?”兆平泽把那话又问了一遍,同时背过手去装得好像若无其事甩开腿用脚把那个坑划拉划拉,“现在人少很多了。”   “不是那回事。”   “我知道了,你看见他们衣服穿得特别少,就恶心难受是不是?”兆平泽却是抬起头,指了指远处一小片空地,“那边现在没有什么人,我和你一块过去,如果有人,我就把你的眼睛挡着,你看不见,不就不难受了。”   他说完没有作罢,转过头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过来条长丝巾,在自己手上缠了两圈,把另一头递给周生郝。   “你抓着这个,然后咱们走。”   周生郝犹豫了一下,抓着那垂下的一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海滩上的人的确已变得很少,阳光洒在人的身上的时候,也不再那样灼热。   周生郝低着头很慢地往前走,一种怪异的感觉笼罩了他的身体,荒唐又没来由地叫人羞耻,仿佛此时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而他在做一件极见不得人的事,这毫无道理,但耻感折磨着他,有一刻他像是整个人被剥光了在这沙地里裸行,又或者他变成了一种动物,正在忍受一种会令人类觉得羞臊的潮热,他的脚心发烫,脊背一阵又一阵麻酥酥的触电感叫他直不起腰,倘若一直这么走下去,他会在某个时候跪下来恳求些什么,命运或是死亡。   “好了,到了,”兆平泽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眼睛闭上。”   周生郝站在沙地的边缘,海水拍湿他的鞋子,他茫然地仰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那么,”兆平泽看看他,“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可以么?你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我不会叫人碰到你。”   周生郝不自觉地夹紧双腿,深呼吸了片刻,那只手还握着那条丝巾,他侧过头去,兆平泽没有急于凑近他,而是继续用一种很轻的,近似于呢喃的声音对他讲。   “我是你永远可以相信的人呀,你忘记了么,你把衣服脱下来,我们好好待一会儿怎么样。”   “你会笑话我。”周生郝摇头,“我不叫人看。”   “没事,”兆平泽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   周生郝松开手,在沙子上坐下来,这的确是个相对来说很安静的地方,他把晒得有些发红的手放在地上,略有些温热的海水慢慢抚上他的手背,他把手翻过来,海水又去舔舐他的掌心,于是他听见自己说。   “好吧。” 第46章 番外1——旅行(完)   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这个人是不值得相信的,但他脑子里的声音太多太乱,他也不确定该听哪一个。   有时他觉得他的身体和他的思想已然分道扬镳,他飘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俯瞰他自己。那个自己试探着把衣角掀开一点,脐环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反射出极耀眼的光。   兆平泽的眼睛被闪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伸到额头去挡。   那是质地极为轻薄柔软的衬衫,薄得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布料之下的肌肤。   周生郝一点点解开领口的纽扣,他打了双侧的锁骨钉,钉子被打豁过两回,留下些许疤痕,从锁骨开始,那遍及整个上身的刺青逐渐展露它的狰狞面目,图案纹得既奇怪又廉价,仿佛身体的主人故意要糟蹋自己的好皮肉。   奇怪的是,他自己记不清是谁帮他弄的这些玩意了,是谁把这些东西给他纹在身上的?   总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男人同样蓄着长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有些个瞬间他感觉他咧开嘴朝他笑,而他正躺在床上翻一本书,男人把他揽在臂弯里,他们的长发缠在一起,从背影看起来倒很像一对母女。   ——他们要从这里把你切开,然后……   袁中天把他翻过来,用手指在他的上身画线。   ——你要把你的肝脏给我,也许过些时候,我还要你的肾,所以,你要活得长一点哟,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把你身上能用的东西取出来,所以你想死的时候,一定记得和我打招呼,不然可就太浪费了。   他在他的怀里叹了口气,点头。   ——哦,好,随便你吧,我没有很想死。   他要他的肝脏,手术发生在一个小岛上,他听见海鸥的叫声,花瓶里总插着许多向日葵,他恍恍惚惚,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每当他想要和世界建立联系时,人们不都要从他的身上索取些什么吗?   有的人需要他永远漂亮,满足世俗对美的期待,有的人需要他永远规规矩矩,符合世俗对人的种种戒律,于是他扮演一个漂亮又礼貌得体的空壳,还要无视那些对他肉体的窥探和无休无止的性暗示,但这一切并非无可替代,因为世上有太多具像他一样的躯壳。   他的肝脏就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就是说,他已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况且他们的身体本就流淌着同样的血。   ——所以你在与我共享你的生命,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不,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事,他知道人们总是想要控制他,但他找不到不被控制的理由。   “绝对不会很快就好的,绝对没有‘忍一忍’就结束这样的事。”   袁中天把那套刺青的工具一件件准备好,朝他微笑,像是在告知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你会痛很久很久,你会痛得要发疯,唉呀,你为什么非要我做这种事,你知道我是只会折磨人的。”   他的灵魂就是在那个时刻头一次俯瞰他自己,他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自己躺在那里,好像很漠然地说。   “那不是更好么?”   “越丑越好?”   “当然。”他笑起来,“不许给我弄得很好看。”   “好呀,”袁中天也跟着笑,“你说得我忍不住想给你弄得漂亮点了。”   “那我就烧掉,”他晃晃脑袋,不是很在意,“我瞧哪里好看,就烧哪里。”   “啧,这里的字是谁刻的?”   “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是婊子。”他的灵魂归了位,笑声听起来很尖刻,“婊子就配这种东西。”   “我把那个男孩给你弄过来怎么样?据我看,他比他父亲有意思多了,我们可以拿他好好消遣一下。”   “不知道你在说谁。”   “哈哈,不要装傻么,你再想想,这不是很好玩吗,我们把那个男孩弄成白痴怎么样?你可以给他戴上项圈,让他汪汪叫,让他只会每天流着口水等着你的鸡巴,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小手术……”   “用不着那样,他也汪汪叫。”   “你不是不知道我在说谁么?”   “我记不清了而已。”   *   *   周生郝睁开眼,‘那个男孩’就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记忆的片段里,这个人是忠诚的,汪汪叫的,甚至离危险很近的,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于此,但照目前看来,他好像真的于他而言,是完全无害的。   他觉得还有什么关键的部分被漏掉了,好像拼图少了关键的几块,但现在他累了,有点不想再琢磨下去。   兆平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非常大的毛巾,怕他感冒似的,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身子裹了个彻底。   很奇怪,隔着那一层毛巾,他感觉到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肩膀,而他不知是因为背对着他还是什么缘故,虽然胃里不舒服,但也似乎感觉没那么讨厌了,他抬起头,和那双眼睛对视,月光洒下来,为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极为浅淡的银白色。   “再碰一下我。”   他开口说。   兆平泽却显得像条受伤的狗,在夜色中忧郁地回望着他。   “我说,”周生郝把身子扭过来,抬起一只手,“你真的……”   ——用不着那样,他也汪汪叫。   他摸到了那颗脑袋,尽管只是很短的一个刹那,他感到他和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他满意地收回手,用虚弱的声音继续对他说。   “唉,回去吧,我的胃快痛死了。”   *   *   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他已经疼得快要站不起来。   兆平泽想要扶他,又不敢贸然伸出手。最后他叹了口气,扶着一根柱子很勉强地说。   “我现在已经很难受了,你碰我不碰我,我都好不了多少,但是……”   他便将他拦腰抱了起来,他在空中先是一惊,而后因为实在难受得厉害,就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是伏在他的肩上边吸气边对他小声喃喃道。   “你别叫人看见……”   地砖的颜色在他的眼前深深浅浅地变化着,那些繁密的花纹叫他的视线很快变得难以集中,他在眩晕中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看到的便是房间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后背靠在柔软的床上,兆平泽则正在试图把枕头垫到他的脑袋底下。   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每一次痛到极点的时候都这样想,但很快他会清醒过来,否定这种念头。   不,才怪呢。我不想死,也不要死。   他试着放松身体,缓慢的深呼吸,对于忍受痛苦这件事,他经验丰富。   痛吧,痛呗。   他手撑着床,坐了起来,一只手把枕头攥得变了形,他又呼出几口气,抬起头,稍微打起一点精神来,指指挂在衣架上的背包。   “药。”   兆平泽把包拎过来,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他突然觉得他那模样很好笑,疼痛的间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就好像停不下来了,一时间整个房间回荡着他的笑声,听起来甚至有点叫人悚然。   “嘿,我说。”他颤抖着肩膀笑完了,又抬头看看兆平泽,张开双臂,“趁现在来碰我吧,我已经难受到极点了,你不会叫我更好受,也不会叫我更难受,你这人好像还不错,你想碰我就碰我吧,我喜欢好人,你是好人吗?”   这话问得简直像个白痴,却是真心实意,他想,他的确喜欢好人,他喜欢散发着阳光气味的东西,如果有这样的人,他不介意叫对方碰一碰。   兆平泽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既幸福又凄然的矛盾神情。   “我说真的,”周生郝跪坐起来,“我想不起来你怎么对我不好的了,你现在看起来挺好,你应该是好人吧?我也不清楚……我从前遇到过两个好人,我还没说什么,她们就死了,那以后我就想,只要我再遇见那样的好人,只要那种太阳再照到我头上一次,我什么都愿意,不过嘛,我运气坏死了,那之后就遇到的都是比较不好的人……难道你也想要挖我的肝吗?我没有那么多器官可给了,我就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样子,你……你哭什么?”   “没有,没有……”   “你欺负过我吗?”周生郝低下头问,“你没对我做过什么糟糕的事情吧?”   “没有,”兆平泽握着拳,眼睛望向别处,笑了起来,“没有什么事,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们关系很好的。”   *   *   周生郝觉得旅行的意义被大大地消解了,因为接下来的那几天,他们几乎一直窝在房间里没出去过。   有时他躺在那堆软得像云似的枕头里心想,哈,他真是废掉了,这是在干什么呀?   窗帘一直被拉着,屋子里光线昏暗,他无聊地盯着电视看一些租来的录像带,仿佛他的青春已在虚无中耗尽,窗外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与他无关。   早上或是晚上会有老师和同学来敲门看看他怎么样了,他便虚弱回答他就快要好了,其实他也没有虚弱到那种地步,他只是不想出去。   兆平泽会在有访客的时候,十分机敏地躲到床底下或是衣柜里,周生郝趴在床边上,笑嘻嘻地讲。   “那你到床上来呗,人家要是敲门,你就藏到被子里,像演电影一样,多好玩。”   “不要胡闹。”   “呀,你也看着不大年纪,教训我什么。”   “其实我三十岁了,”兆平泽忽然一本正经清清嗓子,“我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孩子,我是个秘密特工,伪装成高中生来调查……”   周生郝笑得打滚,把床头上的一副墨镜抓起来边玩边问。   “那你都调查些什么玩意?”   “调查,”兆平泽坐在床脚下瞥了床上的周生郝一眼,“哦,这不能告诉你。”   “那你三个孩子都叫什么名字?汤姆,杰瑞,兔八哥?”   “……”兆平泽干咳了两下,“太淫乱了吧,我都得干了什么才生出来这么些玩意。”   “问你自己喽!我怎么知道——”   “你刚才刺探机密,很可疑。”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周生郝把墨镜的金属腿叼在嘴里咬来咬去,“哎呀,我是很清白很无辜的,你可千万不要抓我,你看我细皮嫩肉的,怎么经得起拷打。”   “是的,一般犯人都这么说。”兆平泽凑近了他,“你的阴谋已经被我识破了。”   “哈哈,”周生郝举起手,“你不要太得意,你觉得我会束手就擒吗?我的飞机马上就来接我——”   “可恶,你的狡猾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那当然,”周生郝咧开嘴,“你就跪在地上求饶吧,求我大发慈悲饶你一条狗命。”   “想得美。”   “嘴还挺硬!那你说说看,如果刚才我落到你手里,你会怎么对我?”   “当然是,”兆平泽扫他一眼,“狠狠地拷打。”   “好啊,那我也要这么对你!你等着被我揍死吧!”   “还有这种好事?”兆平泽把手放在腰带上,笑得很动人,“太好了,我就喜欢挨揍呢,你千万可别光说不做……”   “喔,好一个流氓,差点就中了你的奸计。”   周生郝也边笑边嚷,兴奋地,得意地,几乎要在床上蹦起来。   “跟我跳舞吧!上来,上来。”   那张床并不大,原本堆满了枕头被子和小毛毯,他满不在乎地把它们踢下去,他站在床边犹豫了下也跳上来,那是世上最糟糕最滑稽的舞,他们把头甩得晕晕乎乎,胳膊和腿时不时地撞到一起,周生郝开始脱身上的衬衫,他的乳尖总是被他自己揪得发肿,亮闪闪的乳环伴随着上身的抖动晃来晃去,兆平泽突然着了魔似的伸手朝着那乳环抓了一下,周生郝被扯的叫了一声,笑着跳下床。   “不许欺负我,”他捂着胸口,在地板上边蹦跶边喊,“我疼呢,别欺负我。”   “好呀,”兆平泽站在床上笑着看他,“但你说了不算。”   “那你去死吧,”他也笑得疯疯癫癫的,把一只烟灰缸朝他扔过去,“你死了就不欺负我。”   “那我等你杀我,”兆平泽抬手毫无畏惧地把那丢过来的东西接住,“不过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哈哈哈,”他拾起桌子上一切东西疯狂地向他扫射,好像一定要将他的脑浆砸出来,“为什么?”   兆平泽躲开那些苹果和橘子,那些果盘和花瓶,把东西一样一样拾起来摆好,直至再没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飞过时,才平复了呼吸,斟酌着开口。   “因为我可能会死在别人手里。”   “这样呀。”周生郝把那把没来得及抛出去的面包刀半握在手里,“哦,对,我差点忘了。”   他们便开始在地板上起舞。   (完)   --------------------   那么这一个番外就结束了。   周生郝的记忆是一点点恢复的,他隐隐能猜得到兆平泽并不是一个好人,兆平泽也能隐隐猜得周生郝不是真的对过去一无所知,他们暂且没有撕破脸,所以这部分的内容还是比较和谐的。   兆平泽内心想要‘做个自私的人’,但显然正文里当他们又回到北区,回到更沉重的现实里的时候,他的想法又随之变化,还是继续选择做警方的线人,周生郝也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对沈蔓之死的追问,他们都很清醒,所以,嗯……   PS:下一章是微博里提了很多次的β世界番外。 第47章 番外2——β世界   0.   这可真是太疯了。   他想。   难道真的再不回家了么?   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兆平泽说不用,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兆平泽就说——   你爸爸多半已经知道你是个变态了,你还想回去做什么?你想想看,他是怎么对你妈妈的?他是不是总叫人把你妈妈抓去治病?   可是我……   “别傻了,”兆平泽说,“你没家可回了。”   他仿佛听见‘咚’地一声,他命运的审判者在决定他命运的文件上盖下重重一章,他被恐惧揪住了心脏,再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1.   他从没见过北区的客运站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这里竟是这样的拥挤闷热,兆平泽死死抓着他的手,倒是非常的轻车熟路。   “喂,”他小声对他说,“我们这是逃票啊。”   兆平泽不置可否,甚至好像都没把这当回事,只是贴着他的耳朵说。   “跟着我,别撒手,我小时候在这个位置被人拐走过。”   他听的睁大眼睛,虽然不知真假,隐隐觉得这是个比较恐怖的故事,没敢接着往下问。   2.   他被车颠得吐了五六次,胃里全是酸水,他发誓再叫他闻见任何一点汽油味道,他就要疯了。   好难受。   兆平泽用一件长外套把他们两个绑在了一起,所以当他吐的时候,几乎是吐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一向觉得自己挺干净,而兆平泽脏兮兮,现在可好了,他们都馊了吧唧的像像个从垃圾箱里爬出来的怪胎。   他还想吐,但该吐的都吐完了,他饿,但没心思吃饭,只是觉得害怕。他不知道现在这是什么地方,兆平泽带着他从一辆车转到另一辆车,自然是一张票没买,中间不知道倒腾了多少回,甚至有一阵,他们不知爬进了哪辆私家车的后备箱里。   “快了,”兆平泽说,“再等会儿就好。”   他在呕吐的间隙要求至少看一眼地图,兆平泽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都在他脑子里,他气得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大口。于是两个钟头以后,兆平泽默不作声地在某个加油站偷了一份地图,铺在地上展开给他看。   他看了半晌,心里不得不承认就是有地图他也看不懂,但还是一声不吭地把地图收到怀里,继续跟着他走。   直到下午快三点钟他们才在某个车站的麦当劳吃了午饭,当然,同样没花一分钱,秘诀是在玻璃窗外观察里面哪个桌子上有吃剩下的东西,而服务员还没来得及过来收餐盘的时候,兆平泽就领着他走进去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接着吃。   “疯了吧!你有没有常识?”周生郝真的要看疯了,“好脏,好多传染病呢!你要得肝炎的!”   兆平泽便尽量捡没怎么动过的薯条给他,他觉得凉掉的薯条软塌塌的很恶心,并且也吃不饱,事实上这种油乎乎又高热量的玩意他一向嫌弃,简直不知道兆平泽是怎么咽的下去的。   好丢人,好难堪。周生郝捂着眼睛,有点不想再睁开。他居然就这么成了乞丐。仿佛昨天他还是个体体面面的少爷,今天他就臭烘烘地蜷这个地方偷别人不要的残羹剩饭。他觉得人们都在看他,当然这只是他的错觉,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很羞耻,很荒唐,很不真实。   兆平泽不仅咽得下去,还嚼得津津有味。他忍着恶心看着兆平泽熟练地把那些汉堡上别人啃过的地方掰下来,剩下的部分一股脑地往嘴里塞,事实上他有种感觉,这个还能把‘别人啃过的地方’掰一掰的兆平泽,已经是在他面前很讲究很注意形象的了,过去他不在的时候,兆平泽极可能是有什么就直接吃什么的。   他脑中第一次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就没有人管管么?   兆平泽吃完一抹嘴,很熟稔地低头俯身把手伸在沙发间隙里摸摸找找,周生郝不知道他在那里找什么,半晌兆平泽微笑着抬起头,变魔术似的朝他摊开掌心,有一个黑色发夹,一个断掉的钥匙链,一颗不知道是衣服还是鞋子上掉下来的珠子,以及几枚看起来很脏的一分钱钢镚。   天啊,周生郝捂住脸,原来他们现在不仅是乞丐,还兼做一对拾破烂的。   兆平泽甚至蹲下身趴在地上,又把脑袋探到沙发底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确认那底下什么都没有之后,才再抬头起身,又把餐盘里客人没动过的薄纸巾往口袋里一塞,这才说。   “走吧。”   3.   他们在某个他也应该不知道叫什么的破落地方上了一艘客船,谢天谢地。他已经累的没有力气弄清楚兆平泽是用什么法子弄到票的,或者那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再或者干脆就没有票。   这一切都太离奇,仿佛过去十三四年里,他和兆平泽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相交的两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他们应该已被抓起来枪毙一百回,而在兆平泽的世界,这都是习以为常的小事。   “其实我妈妈要送我们。”   兆平泽解释说。   “但是她酒喝多了,得去医院洗胃。”   周生郝不想搭理他。   “不过我也没真指望她,”兆平泽讲,“妈妈是靠不住的,不是说她多不好,是你得知道她靠不住,所有的大人到最后都是靠不住的。”   “你胡说。”周生郝想,“我妈妈爸爸本来很好,是因为……”   “不,你还没想明白吗,”兆平泽看着他,“他们把我们这种怪物生下来,又不打算认真管,等出了什么事,就气急败坏地管我们叫小畜生,要我们全都去死。大人不就是这么回事?”   “你胡说……”   “我妈妈小时候也很受宠爱的,”兆平泽说,“直到有一天她怀上了我。那时她也还是孩子,大人们觉得这很蠢,他们就一遍遍对她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可谁也没有帮她做些什么,他们只是每天不停地告诉她‘你不要脸,你不要脸,你真该去死’,然后跟其他的孩子说‘看见了吗?她已经没救了,你们不要学她,不然你们这辈子就完了’。”   周生郝太困太累了,不想和他争执,他连抬手打他一顿的力气都没有,而且他真的不想动。   4.   在夜晚他们吵了一架,或者说只是他单方面地对兆平泽大发了一通脾气,他掐他,踢他,咬他,真恨不得杀了他。   小旅馆的地板上有股霉味,床单看起来倒是不脏,他还是膈应,他从来没睡过别人睡过的床,用过别人用过的东西。   兆平泽搂着他,把发完脾气的他抱到浴室,往他脖子上呼呼地吹气,哄着他去洗漱。   “我没有睡衣穿,”他低着头说,眼泪从脸颊滴答到手背上,“都怪你不要我回家拿东西,你把我害惨了。”   那旅馆的牙刷只有手指大点儿,洗发水的气味也闻起来很糟糕,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简直像被什么不可形容的肮脏的玩意玷污了,前一天他还是满身芳香味的一个人,现在他忽然就成了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他想回家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忽悠着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可是……   现在回去,爸爸真的会打死他的。   周生郝低头去摸自己瘪瘪的肚子,那里有一大片青紫色的瘢痕,周生海最近打他打得越来越勤,他已经连着两三次被打得胃出血而去住院,常常是医院回来还没隔夜,又被周生海从被窝里拽出来吊起来用皮带抽,去年郝知敏在家的时候还能拦一拦,但今年郝知敏又被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治病了,家里就没有人能再拦得住周生海。   爸爸打他是很寻常的事情,如果打得有理由,他能忍下去,可现在爸爸打他打得越来越随意,好像纯粹只是心情不好。   他记起上一次挨打时,周生海看他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仇人,或是什么脏东西,他越长大,周生海就越憎恶他,而他被打得只剩下恐惧,感觉很多个瞬间周生海是真的想把他杀了,在那些快陷入昏厥的片刻,死亡离他非常非常近,他总感觉照着这个频率下去,自己很可能活不到下一年的春天。   ——你这肮脏的狗杂种。   周生海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拖下楼梯,边踹他边骂,家里的佣人边干活边装作没看见,他觉得很丢脸,捂着头求周生海不要当着外人的面揍他,如果周生海肯忍一忍,等到进房间里关上门揍他,他保证他是一定不会躲的。   虽然他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整栋房子里的佣人都知道他每天都在挨揍,有几次他被打得昏厥过去,还是他们中有人偷偷打电话替他叫的救护车。   ——你今天好好忏悔了吗?嗯?下贱东西,和你妈一样下贱的神经病,谁叫你把脑袋染成这个样子?   他打理得很漂亮的头发被父亲攥在手里,他的脑袋被这么拎着朝墙上撞来撞去。   ——忏悔了没有?说,忏悔了没有?   他不知道他叫他忏悔什么,他只是被告知他是有罪的,他总叫他跪在地上忏悔,但有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又犯了什么错,他被打得只能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呆着的日子里,他仍需要忏悔,为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的罪而忏悔。   他被拖到花园里,他闭着眼因羞愧而尖叫,外面的人太多了,他学校里的一些同学也住在这片别墅区,这样他会被人传成笑话的,虽然他的名声本身就已经很不好了,但是……   他的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周生海把剪下来的头发扔在地上,柔软的碎发在地上被太阳照得闪着光,而他大概是疯了,竟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拾,果不其然挨了两记耳光。   “您别这么打孩子,”他的拉丁舞教练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周生郝想他真是鬼迷了心窍,他原本只是暗恋这个老教练,结果就因为这么两句话,他开始把暗恋变成明恋,搞得几乎快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到头来,到头来……   他这才回味起他自己这初次也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的,被拒绝的告白,现在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旖旎的欲念了,只剩下这件事可能会被传到周生海耳朵里的恐惧。   爸爸真的会打死他的。   他不想死,他现在已经什么多余感情都没有了,只想活着,而在周生海那里,他连呼吸都是有罪的,更不要说喜欢男人这件事。   痛,可以,死,不行,因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不想死,他还这么漂亮,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好东西,他想要吃,想要睡,想要在世上好好地活,他还没活够。   把这些思索清楚之后,他便不哭了,事已至此,哭也没有用。   5.   兆平泽蹲在旅馆的洗手间里洗衣服,他坐在床上盯着看了一阵,很怀疑兆平泽会不会越洗越脏,因为他过去总觉得兆平泽脏兮兮的,但事实上兆平泽把他的衣服搓得非常干净,连他吐到身上的那些地方也都被洗得痕迹全无,像是很早就习惯了如何处理污渍,这大概证明兆平泽身上的衣服本身是干净的,只是这个人太爱往犄角旮旯乱窜,衣服洗得再勤也跟不上。   兆平泽把衣服拧干晾起来,开始打电话,他从一个塑料袋里倒出一堆电话卡,又从厕所的水箱里掏出一个被保鲜膜和胶带裹起来的东西,他掀起裤腿,抽出一把弹簧刀,三五下把胶带划开,从里面取出两三部旧手机。   周生郝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盯着他。   这是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兆平泽边不知道和谁通着电话,边往屋子的角落里走,他讲电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方言,听起来晦涩难懂,拨完一通他又把卡拔出来掰折了丢掉,又拿出一片新卡,去拨下一个号码。   他在讲电话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把刀,那刀在他手里像玩具似的,一会儿在空中抛来抛去,一会儿又在指间转笔似的打着旋儿,忽然猛地一下抛得高了,几乎要到天花板上去,他抬起头把手机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只等刀落到脑袋顶上的刹那,用空出的两只手险险地接住了,这才把它叠好收进口袋。   那刀掉进他的口袋里时,有金属碰撞的脆响,他的兜里或许还有什么比刀还要危险的东西,周生郝想起白天一路上这个人一只手抓着自己,另一只手总是插着兜,没有再敢多想。   他看得出兆平泽应该有钱,他们一路来却又是逃票又是住在这没登记过的小旅馆,便也没有在沿途留下多少活动过的痕迹。   他这样被他带着跑出来,家里不太可能不会报警找他,而现在他被拐到这不知名的地方,可能再用不了多久便会当成普通的失踪人口来处理。   他的脊背发冷,汗毛忽然竖起来。   这个人做这一切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以前便计划好了这一切,所有的线路和可能用到的东西。   这不是什么青少年的,傻里傻气的离家出走,这个人是做足了一切准备想叫他就此人间蒸发,彻彻底底地在世上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   兆平泽挂掉最后一个电话,长舒一口气,像是轻松了一些,他活动了一下关节和肌肉,跳上床搂住那个被吓呆了的周生郝,贴着他的耳朵,貌似很温柔地问。   “你怎么还不睡觉?是在等我吗?”   周生郝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快僵硬了,有一秒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被这个变态带入了一个类似法外之地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不仅手无寸铁,还像块肉一样惹人惦记。   从他选择跟他走的那一刻起,游戏的规则就变了,从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他的骚扰,现在……   现在兆平泽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哪怕他在这个小旅馆里被先奸后杀,兆平泽绝对可以叫他连尸体都被埋得永远也叫人找不到。   周生郝才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不自觉地落下来,这一次完全是被吓的。他想不通自己怎么这么糊涂,竟然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里,他是不想被爸爸打死,但也不想被……   兆平泽好像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没有急着擦他的眼泪,捧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满意,最后很羞赧地轻声对他说。   “我爱你。”   --------------------   本篇章为一条平行世界的支线,时间点在千禧年初,兆平泽向周生郝提出去X省的邀请,而这个世界的周生郝没有像正文一样拒绝,故事便由此开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