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魔尊被迫种田   作者:青律   简介:   【主攻/暴娇拧巴攻X天然治愈受】   七大仙门合力攻破忘世渡,将凌穹魔尊断脉剜心,杀落云崖。   至此天下清平,再无祸患。   解雪尘再睁眼时,有个桃簪书生蹲在床边正给自己擦脸。   “你醒啦?”   “……”   蔺竹端起血污翻涌的陶盆,见他摸索着站起身来,笑眯眯呦呵一声。   “还能动啊?”   “……”   “那行,帮我喂鸡。”   “?”   ※心狠手辣人狠话少的魔尊下凡改造中   ※不干活不给饭吃   魔尊主线任务(0/1):   喂鸡 搭猪窝 改造圈舍   养鹅 放风筝 打猎打渔   拿蛋 种蘑菇 纸糊灯笼   ……   -被迫下凡第一天-   解雪尘(心烦意乱地喂鸡):待孤杀回仙界,定要他们血溅九尺!   -被迫下凡第一百天-   解雪尘(沉稳不迫地赶羊回圈):快下雨了,不收衣服会被姓蔺的骂王八蛋。   -被迫下凡第三百零五天-   手下泪流满面:少主!!可算找着您了,万千鬼将这就恭迎您回山!!   解雪尘:?你谁   手下:???   -回归魔界第三天-   解雪尘:我下凡一趟。   手下:少主QAQ——   解雪尘:拐个状元回来,永驻忘世渡。   ————————————   明天(九月二十二号)就要入v啦!!届时有万字大章和红包抽奖!!!感谢追更O333333O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解雪尘,蔺竹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狠手辣超凶魔尊种田改造中   立意:劳动创造幸福!劳动创造美!回归平凡拥抱田园! 第1章   数道惊雷劈在忘世渡的云崖之上,漫天火光映亮山崖边缘的雪色。   男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洒金缎袍被血染得只剩浊黑。   他胸口洞穿,心肺被剜了个干净,森森白骨诡然如肋上生花。   “解雪尘,你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再无生还的道理!”老者手持利剑暴喝一声:“休要节外生枝,伏诛受死罢!”   “你率魔宗横行祸世百年有余,早该随你那畜牲爹娘灰飞烟灭了去!”   此刻山巅云坞皆燃着无边厉火,宫宇殿舍悉数被焚了个彻底。   枪戈釜鸣之声浑然如剧烈耳鸣般,隐约还夹杂着尖锐的痛哭抽泣。   “好,好,好。”解雪尘冷笑一声:“仙门高洁,也玩起背刺阴人这一套。”   表面是与他言和终战,从此各界安宁,反手就在他生辰醉酒这天率众杀了进来。   为首的沐白师尊啐了一声:“杀你这般败类妖孽,是为了苍生百姓,何错之有!”   “不多废话,取他元丹!”   话音未落,竟有天雷破空炸起,将这魔尊生生震落云波崖!   只见那残破身躯骤然腾空,接着如破布一般失了魂灵,坠入瘴气飘忽的深渊里。   沐白师尊快步向前,身后众人伸手拦住。   “小心!”   “那炼毒渊凶恶可怖,鬼兵见了都要逼退三分,他经脉尽断,便是葬尸其里,定会被虫豸吃个干净!”   “便宜了他,”旁的仙姑露出奚落神情:“最好一骨碌落进焚血河里,饱受毒灼直致痛毙!”   解雪尘坠进激流时,已是痛得没了知觉。   他像是硬挺着一口气,不肯就此魂飞魄散,却不知道自己还在执念什么。   忘世渡已化成了火中鬼墟,他那魔尊的青玉席恐怕也被旁人轰作齑粉,枕头也一并扔了去。   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罪,他的血,他没来得及救下的一众流魂。   被暗河吞没的前一刻,解雪尘睁开眼,只看见天外霞光闪烁,像极了幼时娘亲带他去看的唯一一次烟花。   随后彻底失去意识。   他可能是死了。   身体像是被什么冲来撞去,胳膊腿都要冲掉。   他的意识在混沌识海里浮沉,又隐约能感受到几丝与外界的联系。   浪潮翻卷,江岸乱石嶙峋,刺得皮肉生痛。   解雪尘的意识像一只不高兴的馄饨,被颠地想骂人。   好像被谁拖走了。   是人,还是野狗?   若是真喂了狗,天上那帮家伙知道了得高兴得放不出屁。   他沉在识海里,像是睡着,又是醒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刺痛感骤然唤醒。   白光如尖刀般扎进眼睛里,解雪尘下意识伸手想挡,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嘶……”   他再开口时,嗓子哑得冒血。   “别动,”不远处有个声音不客气道:“给你上药呢,老实点。”   是谁?!   解雪尘想睁开眼,周身伤势让痛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又昏了过去。   再能睁开眼的时候,胳膊终于能动了。   “你醒啦?”旁侧的人道:“照顾你快十天了,总算好点儿。”   解雪尘此刻功力尽失,但凭着内丹硬撑着坐起来,突兀地长抽一口气。   他看清自己睡在一张草席铺着的破榻上,旁侧蹲着个书生,桃木簪发,手里还捏着脏兮兮的一块破布。   “在下蔺竹,禾江边把你捡回来的。”书生端起血污翻涌的陶盆,把蒲扇搁在药炉边:“你伤势太重,郎中还说救不活了……”   还未说完,男人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中狠厉毫不掩饰。   待我杀回沧山,定要——   “哟呵?”蔺竹倚着墙看他:“已经能站起来了?你确实不一般啊。”   “……”   解雪尘黑着脸并不回应,摸索着就要往外走。   定要他们血溅九——   怀里被书生塞了个簸箩。   “能走就好,帮我喂鸡。”   男人青筋一跳,喉咙又哑又痛,只能拿眼睛瞪他。   蔺竹完全没感觉到杀意,困得打了个哈欠。   “你在我家白吃白住十天,干点活儿不过分吧。”   “我生火做饭去,你抓点紧。”   说完便转身去了厨房,影儿都不见了。   喂。鸡。   他,魔尊,生来锦衣玉食,金尊玉贵。   现在要给个连筑基都没有的凡人喂鸡。   解雪尘一咬后槽牙,想调动仅剩的几分内力,厨房那边远远传来声音。   “不喂鸡不给饭吃啊——”   魔尊的肚子适时地咕了一声。   男人阴着脸出门。   喂就喂。   屋舍狭小无比,屋后田圃甚至没有他的侧殿大。   解雪尘终年住在沧山云巅,这辈子手上沾过得基本都是血,冷不丁住进这种地方,真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身躯行动吃力,根本走不了多远。   ……只能喂鸡。   这种事没有多难。   他把空簸箕扔到一边,找到院里石磨上搁着的一罐大麦,随手洒了给它们吃。   黄鸡白鸡皆是些蠢物,咕咕乱叫一起哄抢不停,像是见着天大的宝贝。   魔尊靠着篱墙心有凄怆,随手又洒了一大把麦粒。   吃吧,孤现在翻手覆雨也就喂喂鸡了。   他生来灵脉特异,十七岁时便能独杀前来叫山的仙尊,如今修炼三百余岁得了大成,更是万般功法信手拈来。   哪怕此刻内脉有半分残存,不要说喂鸡……   把清琼山上那帮道貌岸然的一个个变成芦花鸡都是眨眼的功夫。   厨房那边传来炊米的香气,气味清朴好闻,香得某人有些走神。   耳边突然炸响一声。   “你住手!”   蔺竹两步上前把他怀里罐子抢走,心疼地瞧里头还剩多少。   喂鸡,不然呢?   解雪尘咳出一口血痰,还是没法说话,继续拿眼睛瞪他。   “哪有你这样洒麦子喂鸡的,麦子那是人吃的东西。”蔺竹抱着罐子看看他又看看鸡,把麦子搁回墙边木架上,去找被扔在地上的簸箕:“喂鸡当然是喂草啊,你过来,我教你。”   他瞧着像读书人,手脚极麻利,两三下便把墙根的一筐子野菜拿到木案上细细剁碎,拌上荞麦苞米面,再一把把地洒进鸡圈里。   几只鸡还在哄抢满地的麦粒,吃得格外开心,偶尔才尝两口叶子,满意地直拍翅膀。   解雪尘漠然地看着那几只鸡,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别说鸡了,当年手下杀了仙君珍爱的重紫鸾鸟精心烹好献上,他也只是尝一块便罢。   蔺竹只道他是权贵人家的子弟,天生没受过苦,叹气一声道:“罢了,你不会说话,写字总会吧。”   “我去拿纸笔来,帮你联系你父母家眷。”   解雪尘冷漠摇头。   蔺竹一愣,皱眉道:“父母都亡故了?”   点头。   “抱歉,是我失言,可有兄长姐妹?”   摇头。   “娶妻生子?”   “那总有朋友发小之类的……”   “无牵无挂,族亲全无?”   点头。   蔺竹暗抽一口凉气,心想完了这哑巴没人投奔,搞不好就要赖在自己家里。   他本来就囊中羞涩,冷不丁要再养活一个,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你只能暂时住我这了,后头有追杀的仇人吗。”   “……”   解雪尘又咳出一口血痰,接过簸箕闷头洒食。   心已黯然。   蔺竹定定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走了,去吃饭。”   五只鸡咕咕乱叫仰头看还有没有麦子吃,为首的大公鸡扑棱着试图飞出来。   厨房里支了张小桌子,就搭在灶台不远处,看得出来平日里是他一人做一人吃,日子过得清贫。   解雪尘先前便闻着陌生的甜润香气,等端上桌了才看见是一碗米粥。   什么都没放,单纯是把米用水煮开了。   他十天里都是靠蔺竹一勺勺喂活的,哪里自己吃过东西,现在闻到白粥都香得失神。   蔺竹平日很少吃白饭,今日是看见救的人活了才撒一把白米煮粥庆祝下,心情很好地找来陈婶送的那罐子小咸菜,还分他了一勺。   男人并不推辞,两三口扒完吃干净,往锅里看。   锅里哪里还有,蔺竹索性提起锅把上上下下的粥边子全刮进他碗里。   后者恍惚,却还是全吃完了。   然后继续盯粥。   “没了。”蔺竹护着自己刚吃完的半碗,筷子挡在前面:“明天再煮。”   解雪尘用眼睛盯灶边的米罐。   “别,”蔺竹轻叹:“今天全吃完了,明天怎么活,你想过没有?”   他从来不用想这些。   少年得意时,多乘云踏星,骑沉金马驰骋霞光之上。   心念微动能使千树枯冰河融,向来恣意痛快。   其中绝没有一粥一饭的忧愁。   男人沉默许久,突然拧下外袍前襟缀着的鎏银麒麟,递到书生面前。   蔺竹并没有贸然接手,许久才道:“你无处可去了,是不是?”   他未见过他的前景,却像是嗅到了许多不能说的落寞。   即便陌生,也有所感应。   “好,先留在我这,就当做个短工。”书生起身道:“过来,我教你洗碗。”   解雪尘瞧他一眼,起身走到窗边,从堆叠的陶瓶后头起出来一碟豆角闷排骨,又闷闷看他。   蔺竹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那是赵大爷送我的!不许动!”   解雪尘又盯那银麒麟。   “我不换!你拿回去!”   蔺竹起身夺盘就走:“重病伤患吃什么油腥,先清粥淡饭养着!”   离开厨房的时候还捎走一双筷子。   魔尊默默转身,弯着腰在灶边洗碗,一瓢水舀得袖袍湿透。   早该让焚血河淹死。   他的手尚且不能灵活控制。   一磕碰便会弄碎陶碗,洗得便比常人要慢上许多。   正垂眸着,一筷子排骨递了过来。   解雪尘没接,侧身看蔺竹。   “打个商量。”书生把整碗推到他手里,挽起袖子把两个碗洗碗,又浇水淋了一遍。   “这银麒麟能不能融了敲成碎块再用?”   “?”   蔺竹笑眯眯道:“我想养两头猪。”   作者有话说:   解雪尘:太坏了,准备用眼睛去瞪`へ ’ 第2章   银麒麟本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这不过是他最平常的一件常服。   若说他加冕时的那一套赤黑龙袍,缕缕纯金满袖珠华,人间天子做梦也遇不着一回。   解雪尘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这般做工纯度,原模原样地拿出去,哪怕引不来追兵仇人,也会惹来各色揣测和麻烦。   蔺竹提得并不用心,预先想过这若是他故人留下的重要之物,可能还要道声歉。   可哑巴只是摇一摇头,把银麒麟并指一捏,镂刻花样登时被抹了痕迹。   他们拿了一方小锅将银饰熔作方锭,细看纯净似晚雪,让蔺竹喜上眉梢。   “这便是千足银了。”书生从里屋捧出一尊香炉,将里头的铜板花银倒出来,拿给他看:“这红的黄的,便是三分银六分银,瞧着在我手里好大一块儿,还抵不上那半块足锭。”   蔺竹日子过得仔细,此刻拿出称来把积蓄同新锭一起算了斤两,刚好值二两。   这二两银子,虽然买不着逢年过节的成猪,但抱两只猪崽来恰好,兴许还能有余再买些别的。   解雪尘看在眼里,不言一语。   这凡人不知事情轻重,单纯的好笑。   他是忘世渡的少主,更是被十方仙众联手剿灭的魔尊。   书生救他一命,在人间讨个皇帝都不算邀功。   他看见他为了奔波生计纠结碎银几两,在灯下细细地看白银成色,像是墨龙落进深潭里,冷眼瞧一只鲤鱼摇尾来去。   此刻有更值得关心的问题。   虽然夜寂灯灭,但解雪尘能清晰看见自己的气血肌骨,乃至奇经八脉。   他坠落云波崖时,分明已经心肺尽剜,连胸前廓骨都曝在外面。   可不知是焚血河有异象照拂,还是他灵髓金丹未剔,如今只过了十日,全身创伤竟已痊愈大半。   按照这个速度,倘若能温饱度日,静心打坐,不出三年,不,甚至更快,只要两年,他便可以找回种种的威势!   魔尊静心度气一回小周天,甚至能看见自己的断碎经脉都在随着运气重新衔接,不由大喜。   然后被骤然打断。   “咕。”   他睡在榻上,书生支了张竹床睡在不远处。   夜里安安静静,肚子的欢鸣便格外清晰。   魔尊佯作无事发生,继续提气凝神,再度修行。   “咕——咕。”   “……”   蔺竹把脸闷在枕头里乱笑,摸黑都知道这家伙又在瞪人,笑完了爬起来点油灯,摸索着拿出一小袋炒米。   “这可是我的宝贝,你省着点吃。”   金灿灿一片,闻着甜暖明亮,很是喜人。   解雪尘接过小布袋,打开捏了一撮放到鼻间闻。   “没吃过么,这是炒好晾干的糯米。”蔺竹撑着下巴看他:“吃完自己吹灯睡觉,渴了自己去舀水。”   解雪尘只是又嗅了一下,把炒米布袋系好了放回去。   然后用手蘸了冷茶,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你不饿?”   “饿惯了。”蔺竹吹了灯,温声道:“睡吧,明早还要去赶集。”   窗外促织长鸣,解雪尘翻了个身,仍旧不肯把后背露出来。   他习惯性地提防一切,也习惯洞察所有人。   可救下他的这个人,像是聪明,又像是傻。   救命之恩,自然应倾囊相报。   如果是旁人,也许会要寿岁功名,又或者美人良缘。   可解雪尘清楚知道,这书生就算知道自己真实身份,搞不好还是会要两头猪。   兴许再要几亩田,水牛蛋鸡,如此足够。   房子不大。他蹒跚着走过内屋时,清楚看见已是被翻旧起皱的书卷经帖,陈旧墨迹沾在袖侧,洗得周围一片都褪了色。   人间的书生,日子一寒酸穷苦起来,像是什么从容清贵都吹散了。   他流亡田舍,落魄虚弱,还真和他成了一路人。   五更天里,梆子刚响了两下,蔺竹便腾地坐起来了。   不光是坐起来,还是喜气洋洋地,犹如要过年过节一般坐起来,整个人简直在发光。   解雪尘睡得很浅,一有动作本能支起身来,看见他朝气四射地起身更衣。   “哥,走了!我们去赶集!”   这般好事对后者算是千年等一回,一想到家里新添两猪崽便离圆满更近一步,蔺竹眼睛里都在闪光。   天将亮未亮,却能看见昏蓝天际有细碎人影往同一个方向汇集,推车赶驴各有所主。   书生叼着草叶踏步向前,魔尊敛声跟在其后。   他发觉自己意识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仅是能掌握自己的呼吸脉搏,还能即刻辨认出周边气息是否有异,双耳逐渐能听清细微兽鸣声。   市集简陋喧闹,四处都洋溢着自来熟的热络。   有妇人蒸了成笼白馍肉包大声叫卖,有小贩推着碎花布头张罗兜售。   蔺竹怕他走不动,一手揣着胳膊把人带去猪笼边,蹲着看竹笼里七八匹哼哧乱拱的小猪。   他笑眼弯弯,此刻有初阳升起,整个人都罩了一层暖意。   解雪尘原本掩袖嫌臭避开,见他蹲在那看,许久才走过去,弯腰瞧了几眼。   倒是许久没有吃烤乳猪。   “你看,这是燕冀来的猪,皮厚。”   他伸手一指,又轻快道:“那是梁雍来的猪,腿短。”   旁边小贩大笑:“客爷一看便是读书人,猪便是猪,还能分出个东西南北出来?”   “这只,你看这只,”蔺竹起身又挑了一只花皮猪,笑道:“口鼻这样短,怕不是豫州来的?”   “奇了奇了!小的还真是豫州人!”小贩连连拱手:“圣贤书上还写认猪?”   “哪里,闲书罢了。”   魔尊留神分辨着不同的气息脉博,见蔺竹已经抱了一只肚子浑圆的猪出笼,伸手拦了下。   这只气弱游丝,腹中血脉淤积,活不了几日了。   他压着蔺竹的手腕,反手指了另一只。   那只窝在笼中角落里呼呼大睡,任凭路边吆喝往来都没反应。   瞧着精瘦少肉,没其他几只喜庆。   “你喜欢这个?”蔺竹小声讨价还价:“那回头猪圈你搭。”   “……”   “开玩笑的,”书生明着耍赖:“竹木太沉了,我搬不动,还是得麻烦你。”   魔尊叹了口气,把角落里的猪捞了出来。   后者打了个激灵,猛蹬几下本来还想咬人,一感觉到杀气立刻老实了,举着双蹄不动弹。   “怎么感觉有点蔫儿呢……”蔺竹拨弄两下,又道:“背上两块花斑,就叫二饼好了。”   挑好公猪,又挑好母猪,取名顺子。   两人找猪倌讨了根细竿,跟撵狗似得把猪往回赶。   路过禽鸟摊笼时,解雪尘又停了一下。   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鹅蛋。   十日不沾荤腥,修炼内功又极耗体力,他看什么都在寻思能不能带回去炖了。   这蛋看着这样大……   “钱还剩了一点,你想买这个吗?”蔺竹停在一边,沉思道:“带回去不一定孵得出来。”   “家里老母鸡认蛋,上回我塞了两鸭蛋,全给她扒拉出来了。”   解雪尘抬手一抚,随手贴了个持温咒。   这是他幼时开蒙最浅显的几个咒语。   若是平常使出来,入冰海度烈火皆可不动如无物。   现在功力大损,刚刚够放在两个蛋上。   足够这蛋孵化生鹅,周而复始。   魔尊动作未变,思索着自己的功力进退,开始着想日后大局。   蔺竹轻咳一声:“大婶在盯着你呢,别摸了。”   他掏出铜板,拿麻布裹好了递到解雪尘怀里。   “送给你啦,小心别捂得臭掉。”   一人抱蛋,一人赶猪,就这么迎着朝阳顺着田垄慢慢地往回走。   解雪尘走在蔺竹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又想起昨晚的那个念头。   他发觉他的忧愁总是很小,小到根本不像个问题。   烦恼母鸡是否孵蛋,烦恼米缸是否够下锅。   可在这个人身边多呆一会儿,好像世界也变得很小。   小的只有几畦青菜,一缸井水,小坛酱瓜。   这样一来,值得挂念惦记的,也不过是些琐碎忙碌,一切都变得简单又干净。   他渐渐不介意在他身边长留。   作者有话说:  这次开文,算啪啪啪打脸了,好疼_(:з」∠)_;   说是再也不双开,其实也是又需要自我疗愈,写写种田文放松心情,能练笔提升的话就更好啦。   大家看着玩吧,去留随意,   谢谢喜欢-祝所有人顿顿有肉有蛋吃—— 第3章   小猪憨憨傻傻,像是不知道自己长大变肥了便会被宰了吃肉,人拿竹竿敲一下就听话,让拐弯让调头调头。   蔺竹一路心情很好,又叼了根狗尾巴草走在前头,脚步忽地顿住。   前头有两三人挡在三岔路口,为首的泼皮胡二吹了声哨。   “你这是发达了,还新买了两头猪回来?”   “不跟兄弟们说一声,大伙儿开开荤,蹭点油水?”   旁边无赖吃吃的笑,还有人作势要抱走那头花猪。   要说村里最好欺负的,还是这书生。   这年头连东门王寡妇都伶牙俐齿,操着菜刀能喷得人狗血淋头。   书生平日里一个人住,抢走他的钱都窝囊地不敢报官,今儿也算是自己送上门来一桩大便宜。   没等无赖动手,蔺竹腾地抄起前头的猪塞进解雪尘怀里,自己紧抱另一头不放,痛骂一声。   “滚开!少惹你爷爷!”   “瞧见他了没有?”蔺竹自己说话没底气,闪身一步给亮出身后的大个子。   “这位是杀人如麻的将军爷,惹恼他没你们好果子吃!”   魔尊确实想杀人。   他看着眼烦,嗓子没哑之前也是个暴脾气。   这种蚊子般嗡嗡叫的喽啰,从前少不了被剁碎了喂坐骑。   瞧见有人拦路时,他便已皱了眉头,心有不悦。   ——直到书生把臭气烘烘长鼻子乱拱的猪塞进他怀里。   二饼还挺自来熟地舔了下他的脸。   现在他更想剁了这书生。   他,堂堂忘世渡少主,被一头猪给舔了。   男人一巴掌掰开猪脑袋,指头一勾就有路边尖石飞到掌心里,再出手便是割喉的本事。   他想清楚了,先杀光这几个挡路无赖,再干掉……   蔺竹把另一头奶猪也塞进他怀里。   “你先帮我抱着!”   说完一挽袖子就箭步向前,抄起恶霸的领子猛唾其脸。   “姓胡的爷爷告诉你,爷爷这辈子的家当就换了这两头猪,还得养大了明年卖掉进京赶考!”   他这辈子没骂过人,以至于真吼人时肩膀跟着抖,表面恶狠狠其实已经怕得不行。   “你敢动老子的两头猪,耽误老子凑够去皇都的盘缠,我半夜拿粪桶泼你家的门!”   又一想这么威胁不够吓人,瞪着眼睛道:“你敢杀我,我就变成鬼,开膛破肚地吓死你爹!你娘!你三姑妈!”   无赖真没见过书生炸毛,一巴掌抹开脸胡乱骂了两声,领着人走了。   后头的跟班也是看了稀奇,一路走还一路回头看他们。   留下魔尊静默站在身后,一张俊脸被两头猪拱来拱去,一通乱亲。   蔺竹好不容易把无赖们吓走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身把猪接到怀里,笑着亲了两下重新放在地上。   男人拿袖子抹了把脸,面无表情地拿石子往自己喉咙上比划。   这辈子要不就算了吧。   书生压根没看见,正高高兴兴往前走,觉得从今日起前途一片光明。   猪圈需要现修,昨儿融银锭时他就提前画好了图纸,回家时还找泥瓦匠要了些红砖。   厕房应当建在猪圈的高处,最好有台阶扶手,得去搬点青石,最好再砍几根竹子木头来。   昨日为了给哑巴烧水洗澡,家里柴火也不够了。   蔺竹还没招呼,刚把猪关进临时支的圈里,一回头已经瞧不见大个子哑巴的影儿。   真好啊。书生不由得感动起来。   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就是需要一点互相帮助的默契。   与此同时,魔尊一个人上了山。   可能是想自己找个了断,也可能是真待不下去。   他从前有扶桑铺床,木樨绕帐,菖蒲白橘雅置屋角,不芬芳也是一片沁然。   衣袍要用龙涎香一层一面的薰过,千百个奴仆悉心伺候。   被两头猪热情洋溢地亲完之后,苟活于世的念头变得很渺茫。   如今当真是在苟活。   乡野里讨人粥饭,天尊颜面荡然无存。   解雪尘一步踏进清潭里,整个人沉了进去。   初春的水寒冷入骨,都不及他这一刻的心凉。   有青鱼不知死活地靠近嗅探,顷刻被水面落叶割了脑袋,一翻面飘了起来。   腥臭鱼血汩汩流出,旁侧鱼儿登时逃了个无影无踪。   魔尊一抬头坐了起来,不再泡这脏臭血水。   忘世渡在等他。   千万亡魂在等他。   男人抹了把脸,拎起及腿长的无头青鱼回家。   他浑身都湿漉漉的,像是自我放逐成了阶下囚一般,说不出的落魄烦乱。   下山时,蔺竹正在院门口挖黄泥。   “你回来了?”书生没想到他全身都湿透了,忙不迭取了毛巾帮忙擦头发,后知后觉地惊喜起来。   “好大一条鱼,够我们吃三天了!”   “怎么没带头回来,脑袋咱可以留着炖豆腐汤啊……”   蔺竹一抬头,瞧见了解雪尘冷冰冰地臭着脸,哭笑不得。   “你不会是抓鱼时掉进水潭了吧?”   男人别开头不说话。   蔺竹低着头帮忙擦干他胳膊和手腕上的水痕,轻轻道:“你好厉害。”   “老实说,我认识几个字,写些臭文章,什么都不会。”   他一放软了语气说话,声音便茸茸地,挠得人心里痒。   “不会杀鸡,不会养活自己。”   “可你不一样。”   “你看,哪怕你什么都不带,都可以捉这么大一尾鱼回来,腮胆肚囊都剖了个干净。”   青年扬起脸,笑起来怯生生的,又很温柔。   “哥,谢谢你带我吃肉。”   解雪尘活了三百岁第一次被人夸,瞪他一眼走了。   耳朵尖有点红。   他回卧房换衣服,书生在哼着歌烧鱼。   一半红烧,一半明儿炖汤。   葱蒜姜片炝进锅里,香得能掀开屋顶。   魔尊从不穿旁人的衣服,他骨架匀称修长,书生的衣服一看就知道穿着紧。   他只是用手一拂,湿透的衣服重回干燥妥帖,被灌木勾破的地方无声无息地随着灵气织入一点点复原。   一走神,又想起幼时往事。   父皇从来不笑。   那个人有上百个孩子,数十个妻妾。   便是他七岁时突显灵脉,通宵数日修好父亲被毒咒毁了的惊雷戟,那人也只是顺手拿走,道一句不过如此。   母妃却常劝他求他,在父亲面前多笑一笑,千万平安活到长大,不要成了忘世渡下的又一个枉死的婴灵。   后来解雪尘常笑,杀完了所有的储君人选,独自持刀站在那人面前。   得到的也只是一声讥笑。   “真是长本事了。”   他的笑留到了继位之后,高兴也笑,动怒也笑。   下属常怕得脸色发白,不敢抬头直视。   解雪尘不愿再想,只闭着眼久久沉默。   下凡至今,是他最安静的时刻,即便嗓子好了也没再出声。   他没有心愿与世界再多说一句。   厨房里传来动静。   “哥!”   “哥——你过来帮我一下!!”   蔺竹毛又炸了:“火!!你快来帮我看着灶火!!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快闷完了,现在就剩些火星子!”   “还有两个菜没炒呢!”   男人过去蹲着看了一眼,伸手拨了下柴火。   熊熊大火瞬间跟喷泉一下往上涌,愣是烧不穿锅底不回头。   刚才锅里还跟要断了气似的,现在立刻回光返照,酱汁争先恐后地冒泡泡。   “好了好了!!”   蔺竹感动地眼泪汪汪,特意舀了一勺烧好的鱼翅给他尝。   “豉油可香了,你来一口。”   解雪尘闷头咬一口,本来心里郁结没什么胃口,愣是被浓油赤酱吊了起来。   好吃。   主要是饿。   从天没亮饿到现在,早晨到中午只啃了一个馍馍。   这种饿一过劲就像不存在了,可是再吃一点东西,哪怕一点点,就立马加倍奉还。   饿得肠胃都往里勾着绕着,饿得喉咙里都在咽口水。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因为一口鱼眼睛就亮了。   像是突然活了,能吃饭能继续过日子了。   蔺竹笑得不行,帮着舀了一大碗杂粮饭,把整碗红烧鱼递到他面前。   “你是功臣,今天米饭管饱。”   解雪尘已经饿了十一天,现在也顾不上其他,闷头把整碗饭干完了。   他吃饭的功夫里,书生又炒了个小青菜,配了个酿豆腐。   端菜回来的时候,顺手给他又添一碗。   “慢点,锅里还有。”   这是十一天里,解雪尘第一次完全吃饱。   三碗饭,一整锅红烧鱼,甚至连青菜汤都喝完了。   他从来没喝过小青菜底下的那点儿汤。   这么廉价的菜,居然汤是鲜的,哪怕就洒了一点点盐,旁的什么都没放。   好喝的不得了。   人像是一吃饱就能让心骤然踏实下来。   他终于吃饱了,而且还吃了足量的肉,足量的饭。   糙米咬开了是甜的,鱼肉又软又肥,落进肚子里便是暖的。   初春里的森冷寒意被驱散了个干净,远不是术法所赋予的生硬。   那种暖意从胃辐射到四肢,是吃饱以后真真正正的快活。   蔺竹吃得慢,一口总要嚼很久。   他见解雪尘放下筷子长舒一口气,跟着心情很好。   “先前没看你笑过。”   “现在吃饱了眉眼也舒展开,很俊。”   解雪尘瞧他一眼,不予争议。   蔺竹仔细盯了一会儿。   “按黄婶的说法,你这面相将来肯定能当个地主。”   “……”   作者有话说:   写这文挺费省略号 第4章   “雪尘!看四哥给你捉了只什么?”   大男孩脸上印着鸟爪状的泥痕,笑起来还有酒窝。   黄绒绒的小鸡嚎了一声。   “是!小!鸡!哎!”   解雪尘伸手要接,小鸡扑棱着翅膀掉进他怀里,差点要摔到地上去。   “四哥,你是从哪儿拿到……”他抬头再问,却看见兄长颈上空空。   怀里有什么在一点一滴地淌着血。   “四哥?!四哥!!”   尸首踉跄着倒下来。   有什么黑的,混着红,从掌心淌到袍上,再流至脚面。   粘腻冰凉,让人作呕。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抱着的不是小鸡,而是……   此刻只要再低一次头,就能看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解雪尘蓦地坐起来,寒意深入骨髓。   他如今灵识混散,罕见地做起梦来。   过去的梦还未靠近便都被抹了个干净,一觉阖眼,便是无边黑暗。   他几乎忘了四哥从前的样子。   一下子突然像是回到过去,像是进入荒唐可笑的自我质问里。   男人低头看着疤痕尽数褪去的双手,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醒了吗——”书生在院里招呼:“醒了没有!过来帮我,真抬不动了!”   解雪尘起身快步过去,看见他拖着一袋黄土,乌龟般小碎步往里头挪。   一站在太阳下,噩梦都被驱散掉诡意,呼吸骤然缓了过来。   魔尊弯腰接过布袋,还未使力便抬了起来。   “……”   不到二十斤,被他拖得像三百斤。   蔺竹在旁边啪啪啪鼓掌:“好!真牛逼!”   解雪尘拎到一半扭头瞪他。   每天早上一句话就能让人火冒三丈,还是你牛逼。   “锅里有茶饭,你把东西拖到这就行,”蔺竹跑到前头指路,从怀里又掏出一个葱花饼,外头用油纸包好了,还是热的:“今儿够咱们忙的了,多吃一点。”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下雨屋漏都不好修。   突然多了一个人,做什么都有人帮忙,实在太好了。   可能是老天看他可怜,特意照顾。   谢谢老天。蔺竹虔诚地拜了拜,转头去专心喂鸡。   今日第一件大事是修猪圈。   前头胡乱搭的太破了,养小猪都勉强,再大点根本管不住,还没法遮雨。   蔺竹把图纸贴在一边墙上,给解雪尘端了盆水来。   他很大方,把最简单的活儿优先分给他。   “你估计没堆过猪圈,我来弄砖块,你和泥巴就行。”   男人陷入长久的安静。   和。泥。巴。   书生为自己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感到满足,再一看对方面无表情,强笑一声。   “你……小时候玩过泥巴对吧。”   “没有人小时候不玩泥巴的对吧??”   魔尊缓缓摇头。   书生搬了个马扎坐在他旁边,倒了一捧几捧土,又倒一瓢水。   搅和搅和,便是又滑又软的黄泥。   男人终于挽起袖子,把双手插进甚至有点温热的黄泥里。   然后满脸嫌弃地起身去洗手。   “别洗!!还没干活呢你回来!!”   后者加快了脚步。   蔺竹大吼一声:“我托张婶做的酱鸡等会就送过来,你还想不想吃了!!”   男人停住,勉为其难地思考几秒。   罢了,玩泥巴就玩泥巴。   整袋黄土,要全部和成软泥,两分砌砖,八分涂墙。   他们坐得不近不远,一人闷头搅泥盆,一人给小猪堆房子。   初时还会稀了稠了,不等蔺竹开口,后者拿着木铲反着一搅和,泥巴变得湿软刚好。   书生悄悄瞥了一眼男人,又瞥一眼泥巴盆。   不对劲啊,进步这么快。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和泥巴小妙招?   猪圈刚堆了半面,院门口有老头儿笑着招呼:“举人老爷!托您给我家儿子写封信!”   “葛叔你别乱叫!”   蔺竹拍拍手起身,示意解雪尘看着来。   “我过去帮个忙,等会儿就回。”   老头扒着院门拖长了声音唤他。   “举人老爷——”   “来了来了来了你等我洗个手!”   解雪尘闷头和了几盆,转而坐在蔺竹先前的位置上。   他本来想起身洗手,一想自己还没有摸过砖,又试探着按书生的法子把红砖堆成墙。   图纸就摆在一边,还写了高矮宽窄,画得很清晰。   魔尊试探着摆了几块,突然领悟其中乐趣。   他看了一眼木铲,后者腾地支棱起来,自行搅和泥巴挖土舀水。   书生做事规整,连红砖都罗列的很是好看,缝对着缝一整面平平整整。   解雪尘码完一整面墙,退后一步又看。   歪歪扭扭,像狗啃了半边。   他咳了一声。   木铲本来还在半空挥舞着忙活,收到旨意以后立刻飞过去,把红砖拍得整整齐齐再一整面抹平,比书生那面垒的还要齐整,泥瓦匠来了都得自愧不如。   魔尊微妙的胜负欲得到满足,皱了一早上的眉头终于展开。   蔺竹再回来时,还端着一整坛热腾腾的酱鸡,黄酒麻油喷香不说,肉也是又嫩又滑,尝一口都能干掉一整碗饭。   他前段日子帮人写信抄经挣了些银子,又有买猪以后的结余攥好底,出手终于大方一回。   “我回来了——快来吃饭!”   书生端着鸡风风火火地冲进厨房里,灶火早已把饭闷好,一掀盖子都是柴火的香味。   “哥别忙活了,你看看我带回来了什么宝贝!”   他拿出筷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觉得有点失礼。   ……等会儿两个鸡腿都归人家好了。   按理一声就该唤来了,但是没人。   蔺竹已经馋得不行,自己又把两碗饭舀好,放长嗓子唤他。   “哥——”   “哥——啊——”   葱花喷香的一整只酱鸡我都请回家了,你人呢——   窗前终于有了人影。   男人并不进来,隔着窗子扬起大拇哥,反手一指后院。   表情冷酷,很是硬气。   “啊?”   蔺竹本来舍不得放筷子,以为后院猪跑了,终于出去看。   绕过屋子来到后院,齐齐整整好似城垛的崭新猪舍立在面前。   他走的时候第一面还没砌好,现在三面全模全样的施工完成不说,外层还跟图纸一样又抹了一层泥,也是修的半点起伏不平都没有,比镜子还来得平滑规矩。   书生先是一愣,差点喷饭,一手搭着男人的肩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   解雪尘宽宏大量地接受这个凡人迟来的感激涕零。   但是笑的时间略长了一点。   “哥,”蔺竹抹了把眼睛,正色道:“你看这个圈,哪里都好。”   “但是它靠着咱家屋子,三面墙还全封死了,你说咱和猪怎么进去,把二饼抡圆了从上头甩进去吗?”   男人本来还眨了下眼等后续夸奖,现在才反应过来,直接黑脸。   蔺竹没感觉到周围温度的急速下降,还在循循善诱:“所以咱还得拆了再装一个门……”   魔尊怒极,一脚直接踹了上去。   红砖黄泥应声而碎,刚好塌了个大小完美的洞。   外头拱草吃的两头猪闻声而动,哼哧哼哧地钻进洞里,一骨碌滚到稻草上开始蹭痒痒。   解雪尘:“……”   蔺竹大力拍肩:“你看!你很行啊!!”   中午,某人罕见地没吃饭,回屋躺着了。   蔺竹喊了两回那人都在生闷气,只能自己先去吃饭。   扒拉两口索然无味,停下筷子觉得不对。   生什么气呢。   刚才哪里有问题??   他想来想去,还是给大个子盛了满碗的酱鸡,一并端去了里屋。   后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表示已经睡熟了。   “哥。”蔺竹软软喊他一声,坐到旁边:“你吃点东西呗。”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书生轻轻叹口气:“好不容易交到你这么一个朋友,也不知道哪里说错话,又把你搞烦了。”   解雪尘直接一扯被子,把脑袋都蒙着了。   蔺竹坐在旁边束手无策,有点委屈,声音变得更小。   “哥,你都不知道,以前家里下暴雨,到处都在淌水。”   “厨房里也在下雨,书房也在下雨,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拿棉被盖着书,生怕它们被浇得湿透。”   “还有一次出去买笔墨,回来的路上天黑了,我在田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路。”   他想碰碰那个用被子蒙着的大个子,又怕他更生气。   只能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讲心里话。   “我当时想,要是家里有个人在等我,哪怕我走丢了,起码也会有人着急啊。”   “现在突然捡到你了,我真的……早上还在感谢老天爷。”   解雪尘掀开被子看他一眼。   蔺竹眼眶微红,瘪着嘴还在难过。   “你要是生我的气,我就更没有人理了。”   男人默然,接了筷子和碗闷头扒饭。   蔺竹眨眨眼,推过小桌案:“你吃块酱鸡,拿黄酒酿的,可好吃了。”   后者默默夹了一块鸡。   “哥,我一直想问来着。”书生紧挨着他坐,也不觉得挤:“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魔尊停了动作,又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   他的字很好看。苍劲有力,宛如刀锋。   笔顿收手,两个字赫然在列。   “你爹”   作者有话说:   伤自尊了( 第5章   挑衅。   这绝对是挑衅。   蔺竹一巴掌把水痕抹了,突然福至心灵。   “我叫你不高兴吧。”   解雪尘:?   “你看你天天板着脸,眉头还老拧着,这名字多贴切。”蔺竹反杀回来:“不高兴你慢慢吃,我先去洗碗!”   说完一溜烟跑掉,不给人家掀桌子的机会。   魔尊喜提新名,爹没当成血压倒是升起来了。   去你的吧。   猪舍顶棚缺木头,午后书生抱了稻草来和泥涂墙,拜托他去后山密林里砍些木头回来。   解雪尘出门时依旧没带柴刀,孤身上了青岩山。   上回进山时心如死灰,今天仍是心如死灰。   好不了了。   男人一走进林中,千鸟俱静,蜻蜓都忙不迭掉头往远处飞。   他身上杀戮戾气过重,有灵性的活物本能地都会退避几分。   魔尊并不寻找猎物,伸手摘了枚宽大桑叶,横着一折置于唇边。   再一运气,便有清越澹明之声婉转起奏。   初时有山猫竹雀窸窸窣窣地探了头,被这纯良无害地假象给诱了出来。   叶音好似风中飞尘,自一处漫至湖边树巅,活像一张网铺洒张开,然后在一瞬间骤然收紧。   他的眼神泛起冷冽杀意,叶音自轻快灵动突转凌厉藏锋,似淬毒匕首般豁然迸射。   高处有惊雁哀鸣坠落,池畔有困鱼扑至岸上,眼睛里都洇出血痕来。   他兴致阑珊,突兀松唇,群鸟这才狂飞奔逃,不敢在此停留。   解雪尘漫步走向坠雁,还是有些飘忽。   头一次有人给他取外号。   而且他没有真的生气。   两只大雁扑棱着想再飞起来,脖子被拎了起来。   解雪尘看了眼岸边鲤鱼,没搭理。   刺太多了,不吃。   他现在更关心一个问题。   自己怎么还没杀了那倒霉书生。   按照往日的性情,要动手只需一枚断叶半块砾石。   魔尊在严肃反思自己怎么还不生气。   男人一定要有尊严。   他拎着两只大雁慢悠悠回家,临进门前勉强得出结论。   不是书生太混账,完全是自己太仁慈。   没有爷爷看孙子胡搞瞎搞的涵养,这屋子里两头猪五只鸡早被轰成渣了。   蔺竹正踮脚站在凳子上涂墙泥,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大个子推开了后院门,手里还拎了两只大雁。   “豁,”他挥了挥刷子,提醒正事:“不高兴,我要的木头呢?”   男人把雁扔进猪圈里,转头就走。   顺子二饼正翻肚皮睡午觉,冷不丁被长脖鸭子劈头盖脸一通乱啄,抱头惨叫。   你没事欺负他们两干啥……   蔺竹哭笑不得,从凳子上下来帮忙收拾残局。   青岩山并不是蔺家的山,属于附近四五个村落的共用资源。   常有小孩儿拎着竹篮溜进去抓兔子采蘑菇,樵夫药郎时常出没。   蔺举人半个月前捡了个人,还找郎中开方子救命,乡里乡亲的转天就知道了。   如今真瞧见解雪尘上山找树,路上有人一眼就认出来,还很热情地打招呼。   “哑巴!你是蔺举人家里的吧?”   “是不是要上山砍树,咱两刚好顺路,一起走!”   没等解雪尘闪开,老大爷已经伸手扶了一把,还往他怀里塞热乎乎的煮鸡蛋。   “瞧你瘦的,病刚好吧,以后咱都是一村人了,互相照应着。”   解雪尘没爷爷,从来没受过小辈的待遇,还愣了一下。   他接了那热鸡蛋,左手腾到右手,像是拿了个暖炉。   老大爷寻思这哑巴不会是个傻子吧,当着面教他把鸡蛋往树上一磕,剥开碎掉的外壳,露出滑嫩的蛋白来。   “吃一口!不够张伯这里还有一个!”   解雪尘定定看他一眼。   这个人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更不存在利益关联。   见面却分出自己的一半吃食,哪怕这里所有人都穷的响叮当。   他其实不饿,但看着老爷子低头咬了一口,从无味的蛋清咬到里头沙沙的蛋黄。   不知不觉又是一口,直到吃完。   “能吃是福啊。”老头儿笑起来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你跟蔺举人搭个伴刚好,走,我带你去采菌子,昨儿夜里下了雨,前头肯定有。”   没拐几道弯,又碰见一个来山里捡鸟蛋的秦婆婆,两人热切招呼一声,自动把解雪尘当孙子般照顾。   秦婆婆眼看着蔺竹长大的,小时候还给他喂过米汤,提起来都心疼。   “那孩子十岁就没了爹娘,一个人长到这么大,发善心救人时我们还劝他省些积蓄,好在菩萨保佑,把你给医活了。”   “是啊,”张老头应道:“十年前那场洪水闹死好多人,他那个妹妹好像才五岁,说没就没了。”   “阿弥陀佛,罪过啊。”   当年洪水溃堤,几十家转眼痛失子女,又有十几个孩子转眼没了爹娘。   各家村子均是穷得揭不开锅,你省一口我勒勒裤腰带,最后还是强行养活了好几个,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嫁人的嫁人读书的读书。   元宝村里积贫积弱,百年来就出了蔺竹这么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举人,所有人都脸上生光,把他当个大宝贝。   解雪尘默认自己是个哑巴,跟在两位老人身后跟着摘蘑菇,冷不丁怀里又被塞了根甜玉米。   他第一次听其他人说起蔺竹,莫名滋生出几分羡慕。   老人们聊起蔺竹时,又怜爱又赞许,像是有夸不完的好话。   那种陌生的情感,像是叫爱。   他们有许多的爱要送给他。   解雪尘手里的鸡蛋玉米,均是沾了这人周身萦绕的一丁点爱。   可哪怕只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都陌生到让他惶然。   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拿到这个鸡蛋。   他忍不住想躲开这样的亲切,但直到一路送老人下山,都没躲得开。   “再见了小伙子!”老婆婆挥手招呼:“回家记得洗衣服,蹭的都是灰!”   两个老人相继远去,解雪尘还站在原地看。   他想起来了什么,吹了一声唿哨。   几十颗树应声断枝落叶,被无形魔手劈开折断,尽数腾空。   然后带着一脸懵逼的松鼠齐齐飞到后院石墙边,摞成三边平等的完美三角形。   解雪尘又吹一声,另飞来三根圆木,自行四分五裂变成劈好的柴,齐刷刷跟下雨似得落进书生的院里。   如此忙完,应该一个月都不用干活。   他有心显摆一下,但后院漆黑一片,便是几十根木头轰隆乱响也没把前头的人招来。   魔尊认真思考显摆的必要性。   不,必须让这个凡人跪服他的神力。   他大步流星地走去前院,蔺竹正跪在地上敲桩子。   “不高兴你来啦,”书生笑眯眯让开:“你看我准备了什么!”   “当当当,一个秋千!”   解雪尘:“……”   他绕着秋千转了一圈,表示满意。   “刚才听见你在后院搬东西,很辛苦吧,”   等一下,不是我亲手搬……   “你先休息,我好几天没温书了,晚上又得费些油灯。”蔺竹拍拍肩,给他端来一杯水:“晚上睡觉不用等我,我看困了可能就在书房睡。”   男人睁大眼睛想拦他,后者已经跑的没了影。   此刻万籁俱静,书房点起了灯,前院黑漆漆一片,在月光下都显得清冷寂寥。   魔尊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一个人摸黑坐在了秋千上。   没有人注视他,没有人评判他。   自由自在,荡秋千玩一会儿也没关系。   一开始还只是坐着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晃来晃去。   今夜并没有风,他眉头一皱,便有强风从后背推起,越荡越高。   怎么一瞬间的摇晃推放,能这么好玩?   他忍不住笑起来。   蔺竹正在书房临帖,屏气落笔刚写了一撇,听见轰的砸地声。   “哎?!”   他扔笔冲出去,看见大个子飞进菜畦里,秋千架崩了一地。   魔尊黑着脸站起来。   “我的锅!!”蔺竹冲回去拿锤子长钉:“我没搭结实,你受伤了吗!!”   再跑回来,秋千已经复原了。   不仅修的完好如初,旁边还新增十个深木楔,就是台风天荡秋千都绷不断。   蔺竹突然反应过来,怔怔道:“你……会术法?”   他早就猜到一些,但觉得荒谬,没有深想。   直到此时此刻,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   解雪尘很满意他的惊讶表情,一翻手掌中燃起烈焰,黑夜里映的目光灼灼。   凡人,明白自己位置了吗?   蔺竹如石像般呆愣许久,再回过神时就往回跑。   怕了?   男人露出得胜后的嘲讽笑容。   他终于看到他本应有的畏惧懦弱,居然只是因为这么一小撮火。   书生很快跑回来,手里捧了个不知哪儿来的泥团子。   他眼眶又红了,声音发颤。   “你能复原秋千,能不能复原这个?”   “这是我妹妹给我画的画。”   “她第一天学会握笔,画的就是我们一家,转天就发了洪水。”   “我快要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解雪尘皱眉看他,终是接过了那个被存了十年的烂纸团。   他低头掰开纸团,后者早已陈朽,掰开时还散出一股霉气。   可魔尊只是双指按着纸团,如抻开画卷般往旁侧抹开。   那纸团便开始回溯时间。   霉菌消散,湿痕重干,所有皱褶叠痕都有生命般开始自发收缩。   颜料色彩重新浮回纸面,歪歪扭扭画着圈点,如同有孩童再度执笔乱画。   四个人手拉着手,芝麻大的眼睛下面是大大笑容。   蔺竹在一旁看到失色,重新接回完好无损的画纸时泪直直淌下来。   他猛地呼吸过来,用力抱紧男人。   “谢谢你,”他吸了下鼻子,声音发堵:“谢谢你——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做梦都没有想到。”   耳侧终于传来极好听的低沉声音。   “不用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1-   解雪尘自母亲死后,从未被人抱过。   也有下属主动送上歌姬美妾,一并被扔去喂坐骑了。   他厌恶有人碰他。   但被蔺竹抱着,感受直白又纯粹的感谢,是另一回事。   蔺竹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冷不丁反应过来:“原来你会说话?”   “不然呢。”   解雪尘凉凉道:“你再喊我一声不高兴,我就把你变成四饼。”   书生白着脸笑得特别尴尬:“那个……呃……”   他们原本算熟,一开口说话,像是又得重头认识。   解雪尘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犹如寒泉穿山而过,疏朗开阔。   他在他面前显了一手,凡人与魔尊的差距骤然拉开,变回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解雪尘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看书生大惊失色,自己一走了之。   蔺竹先捧着画回书房里仔仔细细用布包好再压进书堆里,保证干燥不变形了,才又出来同他乘凉说话。   “你给我也变一个秋千呗,我们一起荡。”   男人照做。   他同他坐在同一个丝瓜藤下,摇来荡去。   “所以,你是道士?”   “不。”   瞧着世外高人,可能有什么仇家。   蔺竹自觉地没有多问,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解雪尘。”   提到这三个字时,魔尊心里涌起一刻低落。   解家妻妾成群,一百多个孩子满地乱跑,名字都起得威武不凡。   唯独他娘亲几乎难产,求了父亲的恩典,亲自起了这个名字。   与其说是雪尘,还不说叫血尘。   起码后者张扬恣意,也应了他黑袍溅上的血。   蔺竹在月光下看他的表情,嗅出什么。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见过雪尘吗?”   男人忽然笑起来,像是早已释怀一般,用低冷的声音慢慢讲。   “雪落在树上的时候,还是白的。”   “可如果全都堆砌在地上,便成了尘。”   “泥泞肮脏,卑微含混。”   他娘无数次劝他隐忍温顺,在一众族人里千万显得微小,不要出头。   做雪,做尘,恐怕融了更好。   “怎么会呢。”蔺竹摇头:“你一看就没有读过书。”   他扬起笑意,清朗长吟。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你听一听,你娘有多爱你。”   “这是什么?”   “是王介甫的诗,咏的是杏花。”蔺竹温和道:“诗里的傲气和你很像。”   “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春天生的?”   “……”   解雪尘从未听过这诗,仍拧着眉头。   “我不信。”   “她若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叫我解杏花,解风吹?”   蔺竹爆笑出声。   这么一笑,倒是化解了方才的几分生疏。   解雪尘不想理他说的歪理,心里却还是记了他念过的诗,哪怕那像是胡诌来的。   但还是停下秋千,站起身来看他,用回君主般的倨傲口吻。   “你毕竟救了我的命,想要什么直说吧。”   蔺竹抬头瞧他,好奇道:“那你既然伤好了,还打算住在我这吧。”   “大概呆一两年就走。”   他贸然回魔界,可能会引来杀兵。   要回去,就等到功力大成了再去,把新仇旧恨了结干净。   “那刚好,我明年春日要去京中赶考,今年还得到处攒钱,想法子凑够盘缠。”   “今晚月亮很圆,你陪我把屋顶补了吧,泥瓦我都备好了。”   解雪尘没有动,语气微妙。   “你不想许愿?”   他哪怕久居魔界,也听过许多人间的漫谈。   有南柯一梦,有田螺姑娘。   此刻他在这里,眼前人便是索要黄金千斗,也能即刻兑现。   蔺竹表情变了。   他终于认真起来,深深地看了解雪尘一眼。   口吻不再轻快。   “我要的,你给不了。”   “笑话。”魔尊嘲道:“哪怕我现在功力大损,也能许你长生,帮你篡位。”   “取来整个天下都易如反掌,还有什么是我许不下的?”   他很少被这样顶撞否定,心里有一丝怒意,口吻也变得嘲讽。   “莫非你也想位列仙班,做个蓬莱山的神仙?”   蔺竹并未退让,仍是望着他的眼睛。   “你读过《礼记》吗。”   这是他们这些庸俗凡人启蒙的一本书。   书的内容很老套,讲得尽是些无法落地的春秋大义。   其中有一篇,谈得是天下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书生松开手,脚尖终于点住地,停下了晃荡的秋千。   “谢谢你的好意。”   “很可惜,我要的大同,你给不了。”   解雪尘后退一步,再打量他时,像是看见一个被礼义道德灌坏脑袋的傻子。   “你想做什么?”   “科举,当官,治国爱民。”蔺竹平淡道:“一生如此,转世亦如此。”   男人听得荒唐,不以为然。   前者抽了口凉气,说到这里突然开始用力搓手。   “但是一说到科举,我就好紧张!”   “?”   “你不懂吗,”蔺竹背脊都开始痒起来:“我回回考试都想尿尿,进考场特地尿完了一开始考又紧张,你有法子治吗?”   “……”   “还有作答的时候,”他加重语气,回忆的时候都想用力剁脚:“每次考官巡逻过来,我明明没有作弊,就是心虚不自在,写字都发抖!”   “一想到明年还有大考,我肠子都能拧成一团,哎你别走啊,我在许愿了真的在许愿了!!”   “雪尘兄!!你不同我修屋顶了吗——”   第二天蔺竹起了个早,找出红布裁成条,给大雁脖子上打了个六耳团锦结。   解雪尘蹲在旁边看,只伸出食指虚虚点在雁头上,后者登时噤若寒蝉,根本不敢动。   “很乖嘛,走,我们去知县家。”   书生同魔尊一人拎着一笼鹅,去知县家里卖雁。   这东西虽然也能杀了吃肉,但真较个真,常用在下聘礼之类的郑重场合。   猎户若是弯弓射鸟,总会有折损破伤,哪有他卖的这两只喜庆。   知县正准备给二儿子办亲事,一验完肥雁的成色,喜上眉梢。   “这般好东西哪儿弄来的?两只我都要了,你开价吧!”   蔺竹张嘴准备要钱,临时怂了。   他这人一直有这个毛病。   讲价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就是不好意思讲出口。   平时买瓜买肉时,憋半天才能说一句能不能便宜点。   商贩见他这表情模样,一看就知道又一个斯文读书人,虎着脸粗声粗气吓回去。   “不行!”   “好……好的。”   没等第二句问出来,人家已经准备了后手。   “你买不买?!别耽误人做生意!”   “买的买的……”   这时候就乖乖掏钱了,两文钱的零头都不敢让人家抹。   知县也在观察他的表情,准备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   两只大雁,还是完整的成色。   加起来一共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八两也有可能,毕竟人家知道他二儿子等着办聘礼。   蔺竹临场又说不出话来,在家里伶牙俐齿的劲儿全跑了。   解雪尘在旁边等得烦,催促地看了一眼。   “那……那就,三两银子。”   知县喜出望外:“好好好这就来,你等着我这就去拿银子来!”   蔺竹瘪下来,也知道是亏了:“好的,谢谢。”   知县老头儿跑回去拿钱,解雪尘跟他一块儿在门口等。   “你卖便宜了?”   “嗯。”   “为什么不多要点?你很怕这个人?”   “我……我说不出口。”   解雪尘恼了:“你敢叫我不高兴不敢找他要钱?你放什么屁呢?”   蔺竹委委屈屈:“谈钱我真的不好意思啊……”   知县带着钱回来,一解开布囊里头是四两银子。   他也知道这卖的太便宜了,毕竟是稀少的野获,还是活的。   “这三两是雁的钱,还有一两,想托两位替我送个信。”   官老爷也是给个轻松的顺水人情,不让小书生太困窘。   “我家夫人娘家在衢州城内,地址就写在这张纸上,能否替我跑一趟?”   “这一两银子,就当作往来辛苦的谢礼了。”   蔺竹忙不迭答应下来。   “明儿就办,您等我消息!”   元宝村离衢州城六十里地,借驴过去得耗上一整天的光景。   进城刚好多买几本书,着实是个好差事。   蔺竹欢欢喜喜地准备回家收拾包裹,被男人摁住。   “你回去干什么?”   蔺竹奇道:“当然是打点行囊准备干粮,你想现在走?”   “出息。”   解雪尘叹了一声,招手唤了片云落下来。   他站了上去,见书生又愣着了,跟招猫一样摆手:“过来。”   两人前后登云高升,转眼就飞到天际,带着信疾行向北。   蔺竹跟做梦一样紧抓着他的袖子,生怕被风刮到底下,冻得手指头都僵了脸上还刮了一层霜。   高处冻得很,风大云冰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落在衢州城里,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魔尊瞧了眼他手上的信,飘然离去。   “走了,东边。”   这信送的突然,但顺利总是好事。   知县夫人姓姜,姜府便在城东巷里,门口挂着榆木匾额,很好找。   下人通报之后,老夫人颤巍巍出来接信,万分感谢。   她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信看完,老眼昏花涕泪连连,想来是家里人报安康问冷暖了,常日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读到落款这里时,老太太呆了下。   “这信上的落款,怎么写得是今天?”   解雪尘不屑开口,蔺竹抢先打了个哈哈:“我兄弟会轻功,都是轻功!”   “姜夫人,您若是有心回信,我们也可以等着再送回去,毕竟晚上还要回城,顺手的事。”   老太太连声应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写得慢,有几件事要细想一想写给她看,二位可否来老身家里小坐休息,又或者在城里闲逛一番,一个时辰以后再回来?”   “自然。”   -2-   衢州乃是东南阙里,南孔圣地。   这儿不仅大兴儒风,有好几家出名的书院,附近依傍仙霞岭怀玉山,出了许多修仙得道的高人。   蔺竹以前来过两三次,但都是囊中羞涩,走马观花看过才算。   他现在骤然有了进账,终于能去买喜欢的书,见到书商也能开怀畅谈一般。   不过大雁毕竟是雪尘打来的,钱也应当多分他一些才是。   从书舍里出来,又抱了方新砚台,银子还剩许多。   “哥,你想买什么?”   魔尊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茶馆。   那儿洋溢着糕饼香气,还有说书人拍了惊堂木,正在滔滔而谈。   蔺竹也喜欢听说书,登时带他一起进去。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   “来来回回老是这些,”有前排客人丢瓜子皮到台上:“换个讲!”   “对啊,来点新鲜的!”   “讲那个贵妃吃荔枝,或者讲那个和尚睡妖精!”   全场哄然大笑之际,说书人抹了把脸,又拍一回惊堂木。   “诸位贵客,小的不才,今儿就挑个从来没讲过的新故事!”   “话说顶有九重天,底有十八狱,万众生灵,各有各的去处。”他竖起一根手指,卖弄玄虚道:“阳寿已尽的鬼,便要去阴曹地府听候发落。”   “倘若未尽,要么去黄泉幽都熬尽寿数,再寻转世往生。”   有看客口里叼着筷子,插嘴问道:“啥叫阳寿未尽?”   “这你都不知道,”旁人笑道:“横死的呗,判官批你寿八十,你七十五被野狗咬死了,不得在地府再呆五年?”   说书人趁机喝了口茶,喘匀气道:“正是如此,但还有一事,诸位有所不知。”   “在天与地之间,有一混沌界,名唤忘世渡。”   “疯魔妖邪堕落此处,不愿往生的孤魂亦投奔此处,时间长久便也声势壮大,越发凶险。”   “其中有邪魔自封为尊,占了山头世代承袭,如今便轮着一位凌穹魔尊,手下有十万凶兵,性格更是一等一的暴烈!”   蔺竹听得津津有味,旁侧的解雪尘敛了眸光,安静喝茶。   他清楚后头要讲什么。   怕是有好事道人窥见天机,把其中的变故讲来人间,少不了多嘴评说几句。   说书人讲得轻快,从上任魔尊的暴虐无度说起,讲到手足相残血腥争位,再讲妖魔祸世,抢掠杀戮,如何如何的惨绝人寰,不得好死。   一桩桩罪事错处都批判的差不多了,他又画风一转,讲天庭如何巧设和局,明面上像是不再过问忘世渡的存在,实则暗埋内线,里应外合杀了个穿。   讲到魔尊被剜出心肺劈死在那云波崖上,众人纷纷大声叫好,各个举手示意再加两个果盘,听着相当过瘾。   解雪尘听得荒凉可笑,起身出了茶馆,无视身后那些大叫痛快的声音。   蔺竹下意识跟了出去,走之前还多听了两句,顺手把瓜子抄进怀里。   吃不完也得带走,都花了钱耶。   “刚才的故事,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   “唔,随便听听,没《三侠五义》写得好。”   他们接了老夫人的信,再度乘云回元宝村,路上天色已暗,在高处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光。   蔺竹怀里抱着麻布裹好的新书砚台,手里攥着老夫人的回信,站在解雪尘身后,又望了一会儿。   他这样的人物,会觉得冷吗。   还是从来有符箓傍身,不会病也不会冷?   书生犹豫一刻,还是开了口。   他直觉该说这几句,也许能使他心宽。   “刚才那个故事,说书人讲到魔尊幼时便善于手足相残,足可证其罪大恶极。”   前头的人气息更冷,不予半声。   “可是,我觉得不对。”   蔺竹蹲在云间,细看晦暗暮色下的人间灯火,低低开口。   “兴许他的兄弟父母,也对他痛下过杀手。”   “世皆良善,惟他执刀,兴许那便是恶。”   “可倘若世皆执刀,逼他良善,又是哪门子的道义?”   云落在知县家门前,解雪尘敲了敲门,家丁伸手接了发觉是老夫人的回信,又惊又奇。   两人乘着夜色回家,仍是一前一后地慢慢走。   蔺竹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我这样想,便和你想的一样,你不会那么不高兴。”   男人终于开了口。   “自作聪明。”   “唔。”   “不过我没有不高兴。”他罕见地解释了一句。   蔺竹并不信他。   “你哄谁,看看你那眉上川字,瞪着眼能吓跑小孩了。”   魔尊蓦然停了步子,露出极和善的笑容来。   “是这样,”解雪尘微笑道:“我若真是不高兴,你刚才已经从天上摔得稀烂了。”   蔺竹猛然被口水呛住,咳了半路。   直到走到田边,他们才看见家里竟然亮着灯。   不仅亮着灯,还有个女人站在院子里,正泼水洒扫,忙活个不停。   蔺竹看清的下一刻脸都白了,拽着解雪尘往旁边逃。   并没拽动。   “她是谁?”   “我二姨妈,”蔺竹憋着气道:“今晚咱们找个客栈休息吧,先不回去了……”   男人仍是未动,继续看院落里的动静。   “二姨妈怎么了?”   “她,她哪里都好,特别好,非常好。”   “那便去。”   蔺竹本来想自己扔下他先溜一步,一晃神像是领子被人拎起来,不由自主地往里走。   康存真刚给菜畦浇完水,转身就看见他,不悦道:“怎么才回来!”   魔尊走在后头,已经闻到了煮米酒的香气。   跟书生一比,这位才算是真正会过日子。   不仅是猪圈菜地里外全都拾掇好了,灶上还温着汤羹菜饭,一应俱全。   “我介绍一下,”蔺竹小声道:“这是我朋友,解兄,这位是我二姨妈,你可以叫她康二姨。”   康二姨瞧他们一眼:“这是你捡回来的那个人?”   “嗯,已经治好了!”   “行了,洗洗手吃饭吧。”   蔺竹忙不迭连声道了谢谢,和解雪尘坐到小桌边。   解雪尘面前的饭添得很满,肉菜也摆在他这边。   书生面前不仅摆了一碟菜,还额外放了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   “今儿我过来,也是货栈忙完一阵子,难得松口气。”   康存真身上有股女商人特有的豪横,气场足声音洪亮,非常强势。   “一是检查你家地窖挖好没有,果然是一铲子没动,也没见着晾肉熏鸡。”   “夏天你打算吃什么?嗯?烂掉的霉菜还是发臭的肉?”   没等蔺竹说话,她伸手把药碗一推,掷地有声。   “第二,你把这药给喝了。”   蔺竹可可怜怜地卖惨:“都喝了十几方药了,也没见着好是不是,再喝胃要出毛病了……”   魔尊终于真诚提问:“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啊,”康存真冷笑一声:“胆子小。”   “一上考场,屁事都没有能把自己吓得尿裤子。”   “那是我十岁考秀才的时候!我早就不尿裤子了!!”蔺竹抓狂道:“还有别人在呢二姨你别乱讲好不好!!”   “十岁中的秀才。”康存真不紧不慢道:“十三岁中了举人,十六岁去京城会试一次不中,十九岁去京城二次不中,你二姨贴的路费是不是都折在尿里了?”   魔尊在旁边听得难得安静,还接过药碗嗅了一下。   里头像是有什么混沌物质,不明细腿一闪而过。   蔺竹打了个寒颤,努力保证:“二姨,我是没出息,我在努力克服了,相信偏方是没有好下场的。”   二姨露齿一笑。   “你喝下这碗薏仁黑姜□□汤,我立刻就走。”   蔺竹立刻转头看向解雪尘:“我许愿,我现在就许愿,我许愿这辈子都不怕考试。”   “晚了。”魔尊把药汤递回他面前,难得纡尊降贵地把碗喂到他嘴边:“喝吧。”   惨叫声飘荡在合村前后。   庄稼汉提着灯在田里捉田鸡,听着声停了一会。   害,小蔺又喝药呢。   作者有话说:   食用愉快! 第7章   -1-   康姨妈走的时候甩下一句话,一个月后再来查他家地窖挖好没有。   蔺竹刚喝完蟾蜍汤,面如菜色,趴在桌上半条魂已经飘走了。   解雪尘没帮他洗碗,掩鼻道:“这药你要喝几回?”   “喝到我听到考试都不紧张为止……”蔺竹整个人都扁了下去,像一只擀平了的饺子,馅都快露出来:“地窖的事儿,我明天带你去看。”   魔尊面上冷嗤一声,很是嫌弃,其实心里有点期待。   但绝对不会让那书生看出来。   他留在这,一半是为了恢复功力,韬光养晦,另一半确实也是新奇于普通百姓的平凡日子。   在魔界活了三百多年,再耀武扬威都会疲,活得不耐烦了找仙人打一架常有的事,无非是找点乐子。   呆在蔺竹身边,他甚至学会了喂猪,多了几桩完全没什么卵用的求生技能。   闲着无事,去便去。   第二天一早,蔺竹带他去了一趟村里。   元宝村不过百号人,但是分布如落沙般疏散。   几十户人家环绕着青岩山脚建了房,形如一只两头尖的元宝,主要聚集在元宝的中间,两边稀稀落落,多是荒地。   蔺家老屋便在这元宝的右尖尖上,平时要去村中间同旁人喝茶聊天,都要走个二十分钟,实在安置地太偏了。   “前前后后,村里建了三个大窖,算是冬日头里大伙儿共用。”   蔺竹领着解雪尘去了村中央的晒谷场旁边,远远地指了指一道入口,没有进去。   “那是最开始建的第一个,但是后来冬天冷了,很多混混挤进去投骰子赌博喝酒,还偷其他来取暖的人身上的钱,大伙儿渐渐就不乐意来这里了。”   “走,我们去第二个。”   第二个在更靠西一点的位置。   他们过去的时候,还有老婆婆抱着腌菜缸子颤颤巍巍往下头走。   “慢点,当心摔着!”   “哎!”   地窖像一个方井,上头掩了个稻草门,但是没有锁。   最初这里只有一副竹梯供人爬上爬下,老人实在行不方便,拜托村里壮年帮忙又掘开了一条陡台阶,虽然也容易摔着,但比梯子好使。   解雪尘走在最后面,待书生慢吞吞下去以后,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根本用不着台阶。   里头阴暗潮湿,只点了一盏小油灯。   往里头瞧,大概有五丈见方,堆着几个酒桶和酱菜杠子。   如今四月出头,寒日终于熬干净了,囤下的白菜酱瓜也跟着吃完,里头显得很空。   “虽然冬天过完了,但是夏天一来,什么都容易腐败生虫,要么拿盆子装好泡在井里,要么搞个地窖。”   蔺竹摸黑在里面逛了一圈,走回解雪尘身边。   “咱们家的不用太大,有这个四分之一我都知足了,你觉着呢?”   魔尊皱眉。   “太寒酸。”   “这已经挖的很大了,”蔺竹失笑:“邻村的才四尺见方,冬天被大伙儿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不够用。”   “还有一个窖呢?”   “那个是冰窖,去年才修好,用不着去,里头冻死人。”   看完大概构造规制,蔺竹带着他往回走。   他们如果也住在村中央,直接借用这个窖储藏蔬菜食粮就好了,平时也有老人时不时帮忙看着,会用扫帚干草叉把狸猫无赖之类的都轰走。   但他们实在住的太远,平时走过来都要一刻多钟,来回折腾路上还要搬东西,实在不方便。   书生看日头时又想起什么,叮嘱起来。   “下午我帮不了你,要去村西一趟,等会咱们挑个地方,你先随意挖着,我大概晚上回来。”   魔尊没当回事,心道他走了自己才清净。   “去哪?”   “看看那边的几个孤儿,”蔺竹本来手头积蓄不多,去衢州城时又抓了几服药,囊中更加羞涩:“你记得我昨天抓的药吧,我得给他们送过去。”   魔尊停下来,语气微妙。   “不是给我抓的药?”   “你不是好了吗?”蔺竹瞧他一眼:“看着比我还精神。”   “村西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平时都是靠邻居接济才长大,现在得了痢疾,肯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他前几天忙于照顾解雪尘,许久没有过去看望,生怕小孩儿们出事。   男孩子命硬,还能多抗几天,有两个小女孩本来就身体不好,再拉肚子更容易出事。   解雪尘情绪突然沉了下来。   他此刻才意识到,他不是这书生救下的唯一一个。   “你救过很多人?”   “哪有什么救不救的,”蔺竹失笑:“冬天在路边看到饿昏的人,扶起来喂两碗热米汤。”   “春天多瘟疫疟疾,能帮忙贴点药钱,能救活几个便是几个。”   书生说到这里,有些难过。   “救不活的,便只能帮忙立个坟头,最后为他们烧些纸钱。”   解雪尘莫名就不高兴了。   他心头发躁,像是自己也被归类到路边随便哪个人,无关紧要。   就连救下他这件事,仅仅是这个书生随手之举。   他并不特别,也并不重要。   魔尊只要不高兴,就不肯说话,自顾自地生闷气。   没被剜心挖肺之前,他杀人很多,生气时直接动手是常事。   偏偏这凡人经不起动怒,一巴掌就能拍死,实在不能明着发脾气。   再回去时全程都憋着不高兴,无声无息变回哑巴。   蔺竹跟他相处了这些天,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人的行为模式,一见又哑火了就猜出来他又不高兴。   但只能猜到这里。   ……兴许是走路的时候被臭虫咬了?怎么又绷着个脸?   书生记挂着那几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暂时顾不上哄他。回家后便打包了些干粮小米,带着一提药去了西边。   “你生火做饭的时候当心把家点了,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   后者冷冰冰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你住人家屋里得了,别管我。   院门吱呀作响,临关门前蔺竹又唤他:“雪尘兄,我真走了啊,厨房给你留了馍馍。”   不高兴还是不高兴,没理他。   书生哼一声扭头就走。   家里又只剩下解雪尘一个人。   猪吃饱了在翻肚皮晒太阳,鸡依旧咯咯咕咕乱叫,突然就没人粘在他身边找他说话。   他走回蔺竹在前院挑的地方,随手摘了片栗树叶子,又是一折,横在唇边。   清越笛声乍然一鸣,数十片栗叶脱落枝头,如撒豆成兵般浮在空中听他号令。   魔尊又是一吹,栗叶齐齐掉头,眨眼便破空而去。   男人坐回秋千架,晃来晃去,不再动作。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地上传来骨碌声响。   西边有两只穿山甲被尖刀似得叶片逼了过来,刀锋横在脖子上不过来就要剜了剥肉。   这两只穿山甲在野山深处的落叶堆里原本睡得正香,哪想到突然就小命不保了,欲哭无泪地刨了个洞一路钻过来,吓得瑟瑟发抖。   魔尊看它们一眼,后者吓得快要蜕皮,玩了命地在标记地点刨土。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四只兔子被叶刀赶了过来,同样是横刀在喉咙口,不听话就割喉。   四只田里的野兔子哪里认得穿山甲,见着那两怪物时吓得惨叫一声,眼瞅着栗子叶要穿喉而过,抹着眼泪跟着刨土。   有它们在,平地肉眼可见地往下掘出一个洞来。   解雪尘身为魔尊,便是家里造个地窖出来,也绝不能同凡人造的一般逼狭窄小。   他记得村里那口窖越有八尺见深,那自家的至少要有十八尺。   若是他乐意,八十八尺也挖得。   魔尊荡着秋千心不在焉地规划着地窖面积,穿山甲和兔子领命一路猛刨,饿极了才偷偷吃点树叶草籽。   男人慢悠悠地想完了深度,又开始思考宽度。   他不喜欢地下,就算在瘴气缭绕的魔界,也只肯住在云端崖上。   罢了,只要三进三出吧。   穿山甲一听要它硬生生在地里刨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出来,差点当场昏厥。   叶子刀在旁边比划了一下,后者眼泪汪汪地长叫几声,召唤同伴来帮忙救它。   又过了一个时辰,十几只穿山甲震地乱响,从不同方向掘地而来,钻进地洞里一通狂刨。   解雪尘等到暮色渐深了,施舍般往远处小径上看了一眼,算是迎接那人回来。   田垄小径皆是空空荡荡,鸟屎都没有。   男人冷笑一声。   读书人如此不讲信用,还想当官报国,拉倒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已经全黑了,院里黑漆漆地只有刨土声,没人点灯。   栗叶也加入挖掘行列里,如飞鸟般往来搬土,把渣土石块都搬去院外堆着。   魔尊瞧了眼天上星星,怒气更甚。   好如意的算盘,留他在这里躬身劳苦,自己跑去同人吃茶喝酒了?   是要饭吃了再回来,还是索性睡在别人家里?   正闷着不乐,院门口突然传来急切叫声。   “哑巴,哑巴你在不在家?!”   “完了完了,灯黑着,哑巴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男男女女声音嘈杂,像是有人举着火把找上门来。   解雪尘终于从秋千上起身,漫步走了过去。   五六个农夫农妇举着火把挤在门口,还有老人跟在身后,脸上满是焦急慌乱。   为首有个勉强识字的人举着一封落了血指印的信,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哑巴,你家举人被马匪绑了!!”   -2-   话音未落,解雪尘已经夺了他手里的血印书,一张糙纸上除了印了个血指纹,还歪歪扭扭画了三个圈。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   他一开口,人群跟着又悚然震惊一回。   “哑巴会说话??”   “我靠,吓老子一跳!”   “哎哎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有家里遇过难的女人冲到前头,急急忙忙道:“这是山贼的信,管你家要三十两银子,十天不给就撕票!”   解雪尘拧着眉头。   “这玩意儿叫信?”   别说落款要求,一个字都特么的写不出来了?   “人家是马匪,是山贼,怎么可能认字啊!!”女人剁脚道:“我家男人上回就是这样,信上画了两个圈,就是要二十两,最后还是找城里亲戚死活凑出来,才把那死鬼赎回家。”   解雪尘已经辨出这血痕来自书生,脸色又沉一分。   “这封信哪里来的?”   “小乞丐冲来送给我们的!”   蔺竹这次步行很快,午时二刻就到了小乞丐们住的茅屋那,陪生病的孩子熬药聊天,眼见着快到黄昏了就早早起身,说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一起吃饭。   小乞丐们本来舍不得哥哥走,见他像是真有事,就跟在后头送。   山路崎岖,偶尔还有野狼,他们帮忙照应下是应该的。   哪想到半路突然杀出马贼来,掳走人不说,一扬缰绳往小孩脸上扔了张纸,转眼就没了影!   小孩从前就被村里老爷爷吓唬过几回马贼要来吃人,接了纸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跑着去找村里其他大人报信。   大伙儿也知道这又是被马贼盯上了,一合计得想法子救人,然后一块过来找哑巴,看书生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银子。   小乞丐这会儿还在哇哇乱哭,抹了把脸上的脏灰道:“哥哥!你救救蔺哥哥吧!他是个好人他不能被吃了啊!!他根本没多少肉!!”   老人忧愁开口:“蔺家早就没了人,人家哪里是劫他,是劫咱们村子。”   马贼消息灵通,知道这里不光有个举人,还和村里乡亲感情都不错。   他们狮子大开口勒索三十两,要的就是全村掏钱,把这百无一用的蠢货给赎回去。   解雪尘了解完前后因果,话并不多。   “山贼在哪?”   “虎哭山,”农夫抢白道:“那里凶得很,他们这些年抢过十几个村了,还拐小姑娘回去压寨,坏得很!”   “是啊,听说各个手里都有兵器,官府以前剿过几回,后来还不是怂了……”   话头被男人径自打断。   “我去救他,你们不用管了。”   言罢便迈步往前走,有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让开了道。   什么都不带,一分钱没有,也没个刀剑盔甲傍身。   这看着不像是要救人,是要跑路。   但管他呢,反正也是个外人,还装了这么多天哑巴,人都趋利避害,走就走吧,他们想法子去找官府帮忙。   魔尊并不在意旁人脸色,走之前还看了眼佯装落在地上的栗树叶子。   我回来之前,你们最好把三进三出给我挖完。   栗叶子抖了两下,风一吹就不见了。   他离开众人视野,踏着风便行至云里,难得有几分嗜血的笑意。   虎哭山,最开始名叫虎窟山。   豺狼虎豹层出不穷,商队往来一向是远远避开,不敢过道。   后来听说是有英雄汉落草为寇,凭着一身武艺带弟兄们闯进去硬是安营扎寨,有了自己的地盘。   但英雄无后,死后轮到旁的恶人摇身一变成了马匪头子,自此破坏规矩四处劫掠,有时候是绑了孩童公子漫天要价,有时候秋收完干脆杀进村子里,把人劫掠一空。   如今朝廷昏庸腐败,官府也是无能,明着要剿匪,其实也是借了名头征收粮草银钱,然后派着军队过去兜一圈就走,回来逢人便说这贼头狡猾阴险,实在是没法杀进去。   寨中冤死之人一多,虎窟山便成了人们口里的虎哭山。   亡魂甚多,老虎这般的凶兽见了都要落泪。   按着道理,元宝山地处崇山峻岭之间的一弯谷地,四处荒草丛生,没一条好走的路。   但解雪尘并不需要问路,循着血气便知道后者位置。   他背手踏云而过,一嗅血迹便知道书生还是个活人,只是受了点皮肉伤。   没过多久,夜幕里的群山中现出一点火光,便是那英雄寨的位置。   魔尊似笑非笑地落了下去。   他又被捷足先登一回。   这书生,便是放血割喉痛杀一回,也应当由他来动手。   轮得着杂碎来捆?   他顺路落在匪寨门口,抬头一望,里头还架了木楼。   英雄寨里的伙计们凭着地理优势,这些年抢了不少金银,也伐木造房,过起衣食无忧的逍遥日子。   前后累石砌墙围成一圈,高处还建了城垛,方便放哨观望官府人马,十二时辰都有喽啰轮值。   当然,官府懦弱,基本上不了山,主要还是防着旁的山头有匪头过来抢生意。   石墙高楼,酒馆赌屋,甚至还抢了个说书人回来,没事讲讲三国水浒,基本全都安置全了。   前后寨门是升降式的精密玩意儿,左右各配置哨兵弓兵,里头的人手里还有连弩斧钺,兵器家伙备得十足。   冷不丁出现一个黑袍男人,哨兵还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   “等等,”他终于看清城门外站着一个人,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男人看他一眼,哨兵突然就像是没法思考事情了,冲到一旁猛摇轱辘升城门。   门对侧另一个哨的人也被惊动,大吼道:“莽子你干什么呢!上来就给人开门!”   “外头的谁啊,自报家门赶紧的!”   跟着也是看了一眼,立刻丧失意识,跟着摇轱辘。   寨子里前营的人正围着火堆喝酒吃肉,突然听见大门轰隆隆地往上升,脸色立刻就变了。   “没有老大的指令,谁敢擅开寨门?”   “难不成有官府的奸细混进来了?!”   “抄家伙,赶紧地别吃了!”   一拨人拔剑扬刀直接冲了过去,没想到寨门口没有大兵压境,只走进来一个黑袍男人。   “草他妈的什么人!!”   “哨兵呢,哨兵干什么吃的!!”   “不管了直接摘他脑袋!”   数十人呼啦全涌过去,抬刀就要砍下这人的脑袋。   解雪尘终于没拿眼睛看人,平视前方往前继续走,同时抬了一只手。   他抬手的那一刻,所有刀剑倏然腾空,横着就是一抹咽喉。   几十人喉血如喷泉般涌到空中,惊叫痛呼之声直贯天际,惊起周遭山鸟。   以魔尊的能耐,便是悄无声息落在中央,找了人带走也是一样的。   那样动静很小,非常低调。   但他不乐意,他就要从正门进去,今天把逼装完。   很久没杀人了,还是这样来得痛快。   有十几个姑娘被囚在笼子里一丝////不挂,听见外头嘶吼声惊悚可怖,纷纷被吓白了脸。   没想到下一刻笼子碎如齑粉,有乌黑长布倏然从天上落下来,供她们遮盖逃逸。   ——   解雪尘只是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但灵识早已洞察附近十几座山头所有的动静往来。   他尚未完全恢复功力,但对付连结界都不会布置的凡人,早已足够了。   营前几十号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立刻就引起中营后营的警觉。   于此同时,所有奴工囚童都被解开了禁制,连枷锁都在烈火中被烧作灰烬。   看守眼睁睁看见妖异之事发生在眼前,当即惨叫出声。   “闹鬼了,快跑啊——”   “有鬼啊不得了了!!”   外头出事之前,马匪头子正在楼中喝着酒奚落新捆来的书生。   “你这样的举人,官府会不会亲自出钱赎你?”   旁边下属跟着哈哈大笑:“若是这样,我们今后定要多捆几个秀才贡生!”   “放屁,直接去捆皇帝老儿不更方便?”   “哈哈哈!”   蔺竹被捆着双手在角落里不敢动弹,默默许愿神通广大的解杏花会来救自己。   紧接着就听见了依稀的惨叫声。   ……不是吧,这么快?   有喽啰已经满脸是血的冲回来通风报信。   “老大,快跑吧,有个妖怪杀进来了!!”   “他什么都没做,就搞死了几十号人,他好像是吸铁石成精了!!”   马匪头子铁青着脸啐了一声:“你马尿喝多了吧,吸铁石精,哪里有这种破玩意儿?”   手下也是被吓疯了,满心想着跑路,火气腾地上来:“□□妈的爱信不信,老子跑了再见!!”   这人掉头就跑,马匪头子没来得及多问几句,但也听见了外头的疯叫声。   说来奇怪,只听见惨叫,没有刀戈声响。   一个妖怪,还他妈是吸铁石变的?   他示意弟兄们抄家伙上,有手下突然看见了角落里的蔺竹。   “难不成是来救他的?还是救昨天绑的那个小女孩?”   马匪头子臭着脸看他:“你认识妖怪?”   蔺竹刚被揍过,老老实实道:“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操!出去看看!”   -3-   再下楼时,中营的几百号弟兄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断臂残肢散落一地不说,肠子腚眼也到处可见。   血河烈火之中,一男子负手静立,黑袍如沉夜,边缘好似风扬雪尘,银光熠熠。   他抬起眼,看见人群中被刀抵着喉咙的青衣书生。   马匪头子一出来脑子都炸了,哪里想得到自己几百号弟兄片刻之中说死就死还死得稀巴烂。   哪怕是杀人如麻,那也就杀了几十号人,大型战争从来没参加过,根本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   “你你你——”他说不出话来,痛骂一声:“你疯了吧,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并不高兴,看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手下也是吓疯了,拿刀抵紧蔺竹的喉咙:“你是为了这人来的吧,我告诉你你别乱动啊!!他的性命在我手里!!”   “对!!”马匪头子紧张地已经尿出来了,还控制不住,边尿边发着抖道:“妖怪你别乱来!我们随时杀了他!!”   蔺竹默默看他湿掉的裤子,心里终于有了安慰。   大家都是凡人,也就这点出息了。   解雪尘咀嚼了下妖怪的字眼,抬眸看了眼蔺竹旁边叫嚷的那个人。   那人登时和书生一起腾空而起,手中兵刃融作一滩铁水。   土匪们哪里见过活生生的妖怪,纷纷惨叫起来。   “妈妈姥姥救命啊!!”   “妖怪!!他就是吸铁石妖怪!!”   “救命啊我还要多活几年老大你快点做点什么操操操——”   魔尊露了个笑,先让书生飘到自己身边落地,再和蔼地看着天上那倒吊着的马匪。   “你说谁的命在谁手里?”   没等那人开口求饶,他身上的衣服皮肉就开始如手撕鸡般往下掉。   一撕拉一片,一撕拉一块,还避开了骨头,凭空如此,连魔爪都根本看不见。   土匪头子抖如筛糠直接吓得跪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赌咒发誓这辈子都不做坏事了所有身家都不要了,就求他留一条命。   魔尊还在用意念手撕活人,等撕的差不多了才随意扔了,看向蔺竹。   书生刚刚被揍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还有刀伤。   他终于笑起来。   蔺竹一时间没分清楚,这个笑来自成功解救人质以后的喜悦,还是看见他这样凄惨以后的怒意。   “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魔尊诚实道:“看见你这么惨,我也就放心了。”   蔺竹:“??”   他最终一把火烧了英雄寨,吹了声叶子示意所有马自觉排好队伍,驮着山匪百年来掳掠的金银财宝出山。   两人一人挑了一匹马,行在马队最前面,鬼火遥遥引路。   魔尊杀完人心情很好,也不计较他回家太晚这件事了。   他心情一好,话终于变多。   “看见血流成河,尸首遍地,你一点惧意都没有,还算有点出息。”   蔺竹笑了笑。   “多碰见几回饥荒雪灾,也就不怕死人了。”   “对了,我们得先回家报个信,再去官府。”   解雪尘终于看他一眼。   “去官府?”   “当然,”蔺竹头次骑马,不太熟练,依着骑驴的方式控制缰绳,勉强扭身看了一眼:“这么多钱财好马,当然要上缴充公,报销朝廷。”   “……”   解雪尘无意清算那些琐物,但他的灵识天生洞悉,在漫布群山时连山寨地窖里白菜都点好了数。   顺带看了下里头的精密构造。   人家的地窖还带暗门和逃生通道,他们家也整一个好了。   十五里外的穿山甲打了个寒颤,双眼含着泪花继续刨土。   马队慢慢悠悠行至元宝村口时,村里直接沸腾了,前呼后拥地过来看热闹。   “谁家的商队这么热闹——卧槽蔺举人!”   “四姨七伯,蔺举人回来了,快通知大家!!”   “蔺举人不是被山贼抓了吗?”   “是蔺举人!!他还带了好多马!!”   “快去备马,赶紧叫知县老爷!!”   蔺竹一路趴马脖子上打瞌睡,这会儿终于醒过来,意识到更要紧的事。   看大个子的意思,他显然不打算解释匪寨里发生过什么,但是他还得跟官府衙门交差!!   靠,难办了!!   书生一脸求助地看向魔尊,后者漠然摇头,表示和他无关。   热情群众已经涌到村门口了,还有小孩从被窝里爬出来,脸上还挂着口水就要骑大马。   “这是怎么回事?”老婆婆都快哭出来:“我们都怕你出事,一晚上没睡好,各家各户才凑到八两银子!”   “孩子你没受伤吧,这些马怎么回事,驮着什么东西?”   蔺竹急中生智,强行绷着表情道:“我巧用计策,逼得马贼们自相残杀,趁机带着他们的金银细软跑了出来。”   众人哗然:“不愧是蔺举人!!”   “人家十岁就中了状元!前朝首辅最早还是八岁中的,也差不多了!!”   “这也太厉害了,让他们狗咬狗,漂亮!”   “多说点,我要告诉村头说书的!”   蔺竹下马谢过各位,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干净,又行礼作揖。   “在下还要把这些带去知县面前……”   知县穿着睡袍就跑出来了,摆手连连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就是充公我这里也不敢收,你带去给衢州城知府吧!”   蔺竹笑容显出裂痕来。   骑马这么颠,他还要骑几十里再去衢州城吗……   知县哪里敢得罪知府,生怕乌纱帽不保,示意手下把家里的驴牵出来。   “这样,我跟着你们一同进城述职,你路上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师爷,师爷你也去!快点,牵两头驴来!”   混乱之际,魔头终于抽空交代了一句。   “我回家睡觉去,你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   书生欲哭无泪:“你别啊——你回来!!”   马队最终还是在知县和师爷的带领下,在天色将亮未亮时浩浩荡荡行去了衢州城。   路上有会骑马的手下领了匹马,最快速度奔到知府那里,把情况报了个大概。   知府昨晚跟小妾们丢骰子玩升官图到寅时,刚睡下没多久,被下人叫醒时满脸怒意。   什么事至于一大清早叫醒他,一点规矩都没有!   直到报信地冲进堂里,把马队规模都说了,知府才大惊失色,派人同他一起在城门迎接。   马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放眼望去尽是宝马良驹,不仅缰绳马鞍一应俱全,还驮着沉甸甸的货物。   知府一扬下巴,示意手下过去查看。   箱子一打开,竟有白银累累,碧玺红宝,金碗金筷。   手下们登时看得眼睛泛光,师爷知县佯装无事发生,藏好了怀里昧下的戒指耳环,以及靴里袖中藏的金条。   事情一报上去,连知州总督都一并惊动,以巡查的名义过来验收,瓜分八成之后留两成上交京中。   知府还存了点良心,示意家丁把沉甸甸的箱子搬到地窖里藏着,问知州大人是否该赏些银两,嘉奖书生口才过人,为民除害。   “自然,”知州突然就得了上万身家,高兴不过来了满脸都笑成褶皱:“蔺举人真是好本事,能耐不小,不小!”   “说来奇怪,”知府压低声音道:“这姓蔺的,听说十岁就中了秀才,很是天资聪颖,怎么会连考两次会试都不中,最末等的名次都拿不到?”   旁人跟着插了一句。   “听我亲戚说,他好像是天生惧怕考试,老是吓得紧张,这才写不成了。”   知州这才显了深沉笑意,点拨道:“再写不成,那也比庸碌之辈写得要好。”   “这?”   “可他不懂当官,哪里写得对文章。”   “写不对文章,哪里当得了官?”知州笑道:“便是明年再考一回,怕是也中不了!”   知府跟着哈哈大笑,又捧了好一会儿,才把人送走。   “记得赏他白银百两,就说是朝廷赐的!”   “一定,一定!”   等人都走完了,知府叫手下捧出官银一百两来,看了又看。   然后摇头:“不成。”   姓蔺的只是动了动嘴皮子,他又是恭送高官又是清点账目的,忙成这样还没捞多少。   于是把百两拨走一半,叫家丁来取走。   又动了念头。   “不成,不成。”   那举人无父无母,可他家里上有老母赡养,下有孩子成群。   又拨走三十两,留下二十两。   就这样吧,便宜他了。   蔺竹等在衙门里,许久才领到赏银和口头嘉奖,眼看着天已经黑了,同知县连夜赶回了家。   他两日未睡,已是累极,谢恩时也只是虚虚行了个礼。   再回家时,星辰当空,皓月遮云。   平日里书生让出床,自己在院里乘凉睡席,今儿也顾不上了,直接拱到床上,让他往里头让。   他睡意昏沉,也顾不上弄醒了那血手无情的魔头。   后者哼了一声,让了点地方让他靠着睡。   书生昏昏沉沉地盖好被子,临睡之前,忽然一巴掌拍到解雪尘肩上。   “哎。”   “?”   “你到底是不是吸铁石精?”   “……”   作者有话说:   仍在后院加班刨土的兔子&穿山甲:QAQ…… 第8章   解雪尘离开马队时,在木箱暗处刻过一个印。   这个印可以附着灵识,如一重法阵般供他随时附身,了解异地动向。   以前随手刻的总是骷髅头或者潦草画个叉,这次刻下不过是防着又有人要算计这倒霉蛋一回,留个后手。   他落指时一瞬恍然,最后摸索着在粗糙木面上画了一枚杏花。   魔尊本尊打道回府睡觉,一缕灵识跟着车队颠簸着去了衢州,看着知府知州二八分利,看见满载的货物最后截成数段,微不足道的一丁点送去了皇都,还有二十两如同打发叫花子一般扔给了书生。   直到书生平安回村,衢州城里的烧灼木痕才悄然浮起一枚淡粉杏花,风一吹便化作雪,融在了日光里。   他们第一回 挤着睡觉,两人都又累又困,睡着了还嫌弃对方胳膊太长腿挡着地方,床铺狭窄的还不如睡地上。   解雪尘原本就嫌弃这床小,宽窄软硬甚至比不上他那张紫檀坐榻,更不用说寝宫里的鸾绒梨花床。   一觉睡醒,蔺竹已经起来在煮粥做午饭了。   他佯装对城里事一概不知,换好外袍倚在门边招呼了一声。   “后来怎么样了?”   被贪官的两三个念头顺走的八十两,他其实想过一刻。   不知道这书生是心知肚明,看破不说,还是愚钝蒙昧,拿了二十两便谢天谢地。   “后来?”蔺竹挽起袖子往炉灶里添着木枝细柴,不紧不慢道:“朝廷赏了我二十两,我给了知县。”   “你没有带回来?”   “我让知县修一间书院,让小孩子们都能来读书。”   他说起这些时,鬓边墨发垂落一绺,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温柔。   灶边柴火噼啪作响,小米粥已经逐渐起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解雪尘突然感觉到一丝厌恶。   他不喜欢这个人身上对这个世界几乎天真的信任。   在这书生的世界里,像是所有人都是好的,值得托付喜欢的,不用防备不用猜疑。   他不清楚这一丝尖锐的厌恶到底是针对蔺竹,还是从不高看世人的自己。   但这感觉就像隐晦地被扎了一下。   恶意一起,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嘲讽。   “你知道马队驮着多少东西吗。”   解雪尘笑了一声,像是要揭开这一切的丑陋,让他看清楚里头的烂疮。   “黄金七千两,白银一万四千两。”   “二十三斤重的玉镯玉扳指,六十斤的金碗金筷红宝石。”   “这些落进你自己的手里,能修多少书院,救活几个乞丐?”   “你知道你所谓的充公,最后全都落到他们手里,是用去招妓赌钱,还是置屋购产?”   解雪尘挑破真相时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他想亲眼看这个书生信仰的世界悉数崩塌,看见这个天真的蠢蛋惊慌失措,终于发现自己理想错付,悔不当初。   蔺竹被炉子里突然蹿起来的火舌烫了一下,吹了吹指尖有点痛,起身继续搅粥,往里头添了点水。   “我知道啊。”   男人愣了下。   “你知道?”   蔺竹很奇怪地看他一眼。   “出了村头知县就在往靴子里塞金条,瞧他龇牙咧嘴的样子,估计硌了一路。”   “知州那师爷就差拿袖子舀珠宝了,还挺明显的。”   解雪尘一记大招扑了个空,很是不爽:“所以?”   “所以我把消息放出去啦。”蔺竹从袖里摸出两个银元宝,笑眯眯地双手托到他面前,一人分一个:“这份是你的,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趁着知州知府分赃的空隙,去衢州城的茶馆里又坐了一个时辰。   一个好故事,一份假清单,足够了。   再过上两三天,奇书生大破土匪窝的故事就会传遍江南,甚至有可能跑到皇帝耳朵里。   重点在于,全衢州人都看见知县带着大队金银去了官府里,去的时候是几万两,再往京城走就骤然少了八成甚至是九成。   藏一兜子金银容易,藏长队车马驮得货物难。   朝廷里哪怕也尽是狗官弄臣,发觉前后数量对不上了,也总会兴起分赃不均的怒潮来。   至于告密者谁……说书人的嘴,神行太保的腿。   人多口杂,没得追究。   “几千两若是能扳倒几个狗官,那也是值了。”   “若是扳不倒呢?”   蔺竹竖起一根手指。   “老百姓知道咱们捐了这么多钱,最后眼瞧着什么都没落着,会去找谁讨?”   “他们可不是傻子。”   罢了,先观察一阵子。   银元宝在手里并不算沉。   解雪尘掂了一下,觉得有趣。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钱。   凌穹魔尊出身高贵,自幼便习惯用金叶子银珠子打赏下人。   蔺竹对银钱的态度更像是瞧见树上结了两个果子,自己吃一个,分他一个。   这里头便也含着平实又温和的友善。   他愿意接。   蔺竹并没看见男人情绪的细微变化,收拾好厨房就去前院打水,片刻之后怒喝一声。   “解雪尘!”   “你是不是薅秃了我的半拉栗子树!!”   解雪尘:“……”   “你不开心我回家晚了可以好好说,折腾树干什么!”   没等蔺竹再骂一声,男人已经施施然出来了。   “你再往前走几步。”   蔺竹还在心疼栗树,闻声听话地上前两步,一不留神栽进坑里。   “啊啊啊——”   坑很深。   深不见底,滚进去还没有灯。   蔺竹差点以为自己是掉进哪个道门结界里了,闷头滚到底头疼屁股疼不说,好像还压着什么小动物,引起几声细碎叫声。   解雪尘慢他一步,雪花似得悠然下落,指尖一捻便起了团萤绿的火漂浮左右,映亮里头的情况。   书生抹了把脸上的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是?”   魔尊今天心情很好:“你要的地窖。”   蔺竹定定看他一眼:“你在开玩笑。”   下回自己万一说口渴了想喝水,他是不是要把黄河扯过来??   哪怕鬼火并不能照亮全部范围,也能看见这里头不仅有走廊暗道,还有地厅地房。   解哥,我是让你挖个囤白菜的地窖,不是让你挖个囤棺材的皇陵!   他抽了口气,扶着边缘往深处走,又退回来。   “不会塌吧?”   “不会。”解雪尘淡淡道:“我在你书房里贴了道符,不揭就没有事。”   蔺竹跟着鬼火把里外都探了个明白。   地下不仅像挖了三进三出的院子,储藏室小天窗排水口一应俱全,甚至还用土堆砌了坐塌木桌,夏季天热了可以过来贪睡。   他有所感应,走回解雪尘身边,看见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毛团子和鳞团子。   “它们是什么?”   “兔子和穿山甲。”解雪尘没当回事:“不然谁来刨洞。”   蔺竹怔了下:“这些都是它们刨的?”   兔子们站成一排惨兮兮点头。   十几只穿山甲已经自闭地团成球,警惕看着男人会不会扒了它们的皮吃肉。   “你打算怎么感谢他们?”蔺竹伸手捂脸:“不要随便麻烦别人……别的动物啊!”   “我为什么要感谢他们?”解雪尘反问道:“我是主,它们是仆,打不赢我自然要听我的。”   蔺竹瞪他一眼,攀着石梯上了地面,不出一会儿抱了大摞白菜瓜果下来,分给它们吃。   兔子们一开始不敢动,眼见着这人能凶那坏蛋,才抱着萝卜白菜就一顿啃,早八百年前就饿得不行了。   穿山甲们试探性看了几眼,转眼刨土就跑。   “我也打不过你。”蔺竹闷闷道:“按着你的道理,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刨土了?”   解雪尘很难融合他所心向的善,看见兔子们猛吃书生种好的白菜萝卜,突然有一点心疼。   “为什么要给它们吃这些?”   “因为我感谢它们帮我这么大的一个忙。”   蔺竹掰断半根胡萝卜,递到他的手里。   “你试一下。”   魔尊只觉得这一切都很陌生。   他弯下腰,把胡萝卜递到毛茸茸的小黑兔嘴边。   后者警惕地观察了几秒,还是施舍性啃了两口。   他内心突然有什么松动了一些,低头看着兔子转头去吃别的,又问。   “怎么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也许它们更喜欢白菜。”   解雪尘蹲在地上,拿过兔子正在啃的菜叶,重新递到兔子面前。   后者被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行为惊了几秒,仍然凑过来吃。   甚至不介意书生轻轻摸一摸脑袋,还眯起了眼睛。   蔺竹循循善诱。   “有没有想明白一点?”   解雪尘松开手,面无表情起身就走。   “没有。”   这么弱小的生物,他为什么要寻求它们的接纳喜欢。   他不需要。   表面虽然这么想,心里仍然恼了一下。   该摸下兔子头再走。   天色渐亮。   人们在田中桑间繁忙不休,不时交谈着这几日的奇闻。   当事人一个正蹲在地窖里喂兔子,一个去了深山瀑中安静打坐。   书生里屋里破旧的衣裳布鞋悄无声息地蒙了一层蛛网般的细光,所有破洞开线的地方悄然修补。   线脚消失,漏缝吻合,连褪色的地方都一点点地被修复如初。   其间偶有细微声响,像极了兔子小口小口地啃萝卜。 第9章   蔺竹再去翻衣服时,察觉到是有些不一样。   他的布鞋先前上山时被藤刺勾破过好几处,现在再一看,像新的一样。   不仅仅是布鞋。   还有他穿旧了的外衫,明明袖子都洗坏了,现在居然和新做好的一样。   书生也不知道解雪尘去哪儿了,一个人悄悄地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翻了一遍。   然后像过年一样开心。   好耶,我有新衣服穿了,谢谢解哥!   他抱着衣服乐了半天,一口谢已经到了嘴边,偏偏找不着人。   解雪尘只是在上午喝了些粥,后来像是出去了。   蔺竹发觉衣服的事情以后,隐约打开了思路,开始环视家里所有地方。   这个人好像悄悄地做了好多事。   屋上有根梁早就朽了,在过几年兴许会连着屋顶一起塌。   可是今天再抬头看,不光没有白蚁蛀的洞,还换成了一整根红木。   老鼠给厨房墙角打过一个洞,下雨时会往里头渗水,弄得满地都是泥。   现在洞和老鼠一块儿不见了。   蔺竹一个人像是收礼物一般,仔仔细细地把屋子里所有的变化都找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感动。   他在父母妹妹亡故以后,很少被这样体贴地照顾过。   甚至都不贪恋这些照顾,只想多和人这样近的呆一呆。   正看着屋檐上新砌的燕子窝,后院传来响动。   蔺竹快步迎过去,脆生生地喊他:“雪尘哥!”   解雪尘本来推开了院门,又把院门关上了。   出门的时候还是连名带姓吼他,怎么回来就转性了。   不对,有诈。   蔺竹跑过来又语塞,话到嘴边了臊得慌,硬生生改口。   谢谢你陪着我一起过日子呀!   谢谢你给我新衣服穿,帮我把家里的洞都补上了!   他看了他半天,生硬道:“你想吃鸡蛋吗,我们吃两个蛋吧!”   解雪尘难得看他大方一回,只点点头,保持警惕。   蔺竹又觉得这样感谢不够诚意,在后院拉开鸡舍的草门:“你来挑!吃三个也没问题!”   魔尊沉默一刻,把背后一整只野鸭拿出来。   罢了,以后不独吞了。   蔺竹被巨大惊喜淹没:……   他接过鸭子匆匆道了声谢,跑去厨房里烧水褪毛,打算把毛都洗干净了晾干了做个软枕头。   这边留下魔尊一人被芦花鸡环绕,靴子上都落了根鸡毛。   解雪尘没有拿过蛋,接下任务便也照做,蹲下身靠近笼舍。   刚才还在啄虫子吃的母鸡立刻感觉到不对劲,调头跑回来亮出尖喙表示威胁。   魔尊一皱眉,附近几只鸡倏然腾空,自己继续伸手往里头掏。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应到熟悉的一脉灵压。   ——竟是吞月。   凡是修道之人,总会寻一个坐骑,一来方便行路,二来彰显身份。   仙君骑牛,道人御剑,还有些有意凸显出身高贵的,会去骑天马坐莲花,怎么牛逼怎么来。   解雪尘大概在一百二十岁左右时坐腻了自家养大的烈焰犬,只身一人去了太海渊,捕回一蛟,取名为吞月。   这蛟斗不过他,缠斗数个日夜最终是没办法认下血契,除非转世投胎才能恢复自由。   但一人一兽都是烈性子,也就征战遨游时配合几回,平时互相见不着面。   吞月饭量大,脾气爆,凶过几回没有下属敢去喂肉,索性自我放飞爱去哪吃去哪吃,自己溜到哪个散仙的洞府里吃了人家坐骑也有两三回。   仙人出关一看自家宝贝白鹿只剩个骨头架子了,自然又来怒气冲冲地找忘世渡算账。   千刀万剐的死魔头,居然连可怜的鹿都不放过,畜生,畜生啊!!   坐骑在外头胡搅蛮缠吃鹿吃龟,主人免不了碰到几回杀身之祸。   但是魔尊的逻辑也简单,你杀我我就杀你,谁倒霉谁暴毙。   算是变相帮忙收拾了残局。   到后面吞月转了胃口,回海里抓鲸鱼吃去了,倒是给三界都了了一桩大事。   他和吞月的关系,连朋友都不算,互相凑合着装个逼罢了。   十方仙众围剿的那一次,吞月外出觅食刚好不在,直到解雪尘吐血坠江都没有再出现过。   当时他掉进毒潮深处,以为自己就要灰飞烟灭,确实想过它一瞬间。   好了,你自由了,爱去哪去哪吧。   今后没有人能护着你了,当心被那帮混账玩意拔了逆鳞。   从那往后,事情繁多,也没再想过它。   在农家呆了这么久,直到这一瞬感觉到灵压暴动,解雪尘才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他的坐骑还活着。   不光活着,而且还在某处撒欢或者发疯。   他终于笑起来,抬手一划便在虚空涂出血痕,转圜勾画再一按,便是发动血契要它过来。   潦倒天涯,全门覆没,兴许还有旧友在呼唤他。   血阵吸收了灵气晃出光亮来,显然另一方还活着,不光活着还受到了召唤。   好——好!   这一刻无风飞叶乌云遮日,连天色都有了变化。   他只等着熟悉的身影穿越远山深林自远处飞来——   ……   没有反应。   也许太远,要多等一等。   ……   乌云飘走了。   直到天上开始下雨了,解雪尘才接受这个现实。   人家懒得鸟他。   什么主仆情,根本不存在,画阵了都明摆着造反,就是不来。   他终于松开手,往后一步靠在墙上,怔怔出神。   自作聪明,着实可笑。   血阵飘散的同时,有什么砰砰砰砸到地上。   解雪尘:“……”   他刚才好像忘了,还有什么被卡着脖子来着。   回头一看,五只鸡已经翻白眼了。   全。军。覆。没。   魔尊沉默地弯腰把三颗蛋掏了出来,重新看这五只撅过去的鸡,伸手探了下鸡的鼻息。   鸡:“嗝。”   就此咽气。   另一边,蔺竹等了许久都没看他拿蛋过来,把鸭子焯好水了晾在一边,心想家里老母鸡脾气太大兴许会啄他,快步过来帮忙。   人刚进后院,就看见男人一脸沧桑地靠墙站着。   脚边画阵一般躺着五只鸡,俱是翅膀张开双爪朝天死的一模一样。   书生被吓一跳,过去晃了晃鸡脖子,确认真是死透了,这才抬头看解雪尘。   后者没法解释,低着头没说话。   解雪尘不是有意的。   他罕见地有几分难过。   他没有想杀他的鸡,让这个人不开心。   也知道这个人穷得家里根本没有几个钱,养鸡都得省着米,一点点喂到大。   解雪尘从前被父亲逼着杀了许多人,被母亲哄着又抢过许多人。   到头来骂声不断,称得上恶贯满盈。   恐怕就是死透了去地府里,十八层的罪一轮轮受下来,永远都到不了头。   他哪怕明白自己被利用,也很少因为做了错事后悔。   偶尔失手被打骂折磨,不辩解也不会哭。   但是只有今日,他甚至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哎,你别生我的气。   我还你几只,行不行?   蔺竹蹲在嗝屁的鸡旁边想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鸡胸脯。   “死了就死了吧。”   他没问是怎么回事,反而抬头看他,笑了下。   “几只鸡而已,我们再买,你别难过。”   解雪尘冷冷道:“你胡说什么。”   蔺竹并不拆穿:“好好好,是我不要难过。”   “总归还有鸡可以吃,今晚四只卤了,一只炖汤。”   他乐天的一面又展现出来,弯腰就去拎鸡翅膀。   “打打牙祭,挺好——操!”   地里突然钻出来一个狗嘴,张口跟无底洞似地直接把整只鸡吸进肚子里了。   “吸溜!”   解雪尘脸色刚变,蔺竹已经吓得后退一步,大骂道:“什么妖怪!”   哪想到那狗嘴跟鲨鱼鳍似的平地移动,吸溜吸溜把剩下四只鸡全吞走,紧接着打了个极为响亮的饱嗝,跃土而出!   只见一只皮毛乌黑的银爪狮子狗摇着三条尾巴就冒了出来,额间三只眼睛都眨巴眨巴地看着蔺竹。   书生惨叫一声:“鬼啊!”   解雪尘小声道:“发财?”   烈焰犬嗷呜一声,欢快地喷了个火。   “是这样的,”男人拎过半身高的大狗,倒着怼在地上拍肚子:“它是我从小养的狗,哪里都好就是傻了一点……”   狗子很争气地跟着吐,呕呕呕把刚吃的鸡又哕出来。   几只鸡重新掉在地上,羽毛已经被胃火融了大半,还有大量半透明粘稠液体均匀裹了全身。   蔺竹大怒:“谁还想吃这个啊!!”   解雪尘松开手:“这样吗。”   黑狗子欢呼一声,围着他们左三圈右三圈乱转,重新把呕吐物吞了回去。   鸡舍里登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连鸡屎都没剩下,蛋也全扫干净了,壳都没剩下。   解雪尘心平气和道:“平时我们也偶尔……用他打扫房间。”   主要是打扫房间里的尸体,以及院子里的尸体。   基本连衣服都不剩下,省时省心,非常好用。   发财许久没见到亲爹般的主人,凑过去一顿猛蹭,顺带蹭了蹭书生的裤脚。   后者强笑道:“你不会打算……留它也住在这吧。”   “它可以看家护院。”解雪尘贴心道:“兴许还可以帮你抓几个兔子。”   “发财啊。”蔺竹弯腰摸了摸狗头,笑得很艰难。   “答应我不要吃人,好吗?” 第10章   两人坐在大狗旁边,鸡舍内外干干净净,连蒲公英都吃秃了。   今天晚饭便只有锅里那只鸭,还有书生手里仅存的三只蛋。   怎么吃都像是最后的晚餐。   发财脑子不太好使,见主人像是闷着笑又像是不高兴,晚饭时间很老实地没有上桌,坐在旁边默默看着。   哈喇子流淌成河。   蔺竹往旁边让了让,寻思着有它在吃完饭还要拖地,把水煮蛋递给解雪尘。   “你怎么会给它起个这样的名字?”   解雪尘拿过蛋,过了会儿才模仿他的样子,把蛋凑近桌面磕碎,一点点剥开。   “这名字怎么了?”   “不符合……你的特点。”蔺竹含蓄道:“我本来觉得,你的狗该叫霸天撕海之类的。”   “你说的很好。”解雪尘淡漠道:“根本就不是我起的。”   “当初纯种的银雪獒生下两只狗崽,我五哥抱走一只,送我一只,送之前就把名字起了。”   蔺竹若有所思:“难道他那只叫恭喜?”   你们家文化水平有待提升啊?   男人简短解释:“我哥小时候很蠢。”   虽然意外,但这狗还是凑合着住下了,晚上把秋千当枕头,鼾声惊天动地。   它有三只眼睛,蔺竹担心过乡亲们看了害怕,但解雪尘伸手一拂,额头上那只眼睛就听话阖上了,说是以后有外人的时候不会轻易张开。对应的,三条尾巴在有外人时也能听话收好。   多一只狗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书生夜里辗转反侧,做梦都在想法子解决生计问题。   转天天还没亮,他突然坐了起来。   解雪尘睡意未消:“怎么了。”   “我觉得——这头狗可以耕田。”   “……”   蔺家并非只有后院这么一丁点菜地。   元宝村地处江南,家家户户都种了水稻蔬果自力更生,按照道理,他本也该是个地道的庄稼汉。   但十年前意外之后,他们家的大片庄稼地渐渐就荒了。   无他,小孩要读书赶考,哪里顾得上这个。   种地这件事,看着撒撒种子浇浇水就能活,其实得翻土施肥拔草除虫一长串伺候下来。   真要靠他一个人种完四亩地,论语春秋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得亏有康姨妈时不时的探望接济,以及他渐渐能靠帮人写信算账攒一些钱,不然早就饿死在哪个冬天了。   蔺竹没有牛,自己也学着邻居强行用力气犁地。   当天放弃,效果一般。   那几亩田荒着也是荒着,附近的人家偶尔会占用些田地种点东西,收获时大方分些粮米瓜豆,算是互相帮助了。   这事在解雪尘来了之后并没有转机,直到今天。   为了表示友好,蔺竹早上特意分了发财一个油饼。   后者嗷呜吞了,继续淌哈喇子。   “它听你话吗?”   “还行。”   两人把仓库里积灰多年的木把式翻了出来,套在了狗脖子上。   绳索居然还有点紧。   大狗接近成人半身高,鬃毛如狮子般蓬松茂密,若是现了原形,便有犀牛般大小,足够当个腾云驾雾的坐骑。   解雪尘没把真相告诉他,神情复杂地看见自家狗子套上了犁,站在荒田边缘傻乐。   田废了很多年,上头尽是杂草藤蔓,得连根翻起来,把深的一面曝在天日里,之后再考虑播种。   蔺竹拍了拍狮子狗的脑袋,见它还在那傻站着,早有准备地从袖里掏出来一根胡萝卜。   魔尊表情有点绷不住:“你想干什么。”   “老百姓的智慧。”蔺竹把胡萝卜绑在竿上,竿插在狗鞍上,偌大一根胡萝卜登时晃荡在狗鼻子前头,闻着喷香。   发财看见吃的就乐,嗷呜一声狂奔向前,身后木犁狂刨不止,把草根藤蔓全撅了个干净!   狗子嗷嗷嗷向前疯跑,身后放土炮似的沙土飞扬,场面蔚为壮观。   眼见着要跑出田垄了,蔺竹拉拉解雪尘的袖子,后者一脸无奈地吹了声哨。   狗子忙不迭转弯掉头,发现胡萝卜也飞到主人那边了,撒丫子又是一阵疯跑。   一来一回,两拢地就翻了个彻彻底底,别说草根了,蚂蚁窝都能翻出来。   解雪尘寻思着我家狗原来还有这个功能,听见有旁人在往这边来。   “哟!蔺哥儿来种田了?!好大一只狗!”   “好家伙,狗都能犁地了,我家二黑怎么不行!”   “你也不瞧瞧人家那狗有多大,个头都顶得上半头牛!”   乡亲们本来日常来这附近干活劳碌,远远瞧见蔺举人家里的荒田今天跟放炮炸窝一样惊天动地,吆五喝六地过来看热闹。   紧接着就看见猛狗耕田的壮烈场景。   大伙儿一拥而上,伸手撸狗。   “嘬嘬嘬,给我摸摸。”   “好软的耳朵,毛这么厚夏天得多热!”   “哪儿来的狗啊,蔺哥儿,叫啥?”   蔺竹尴尬笑道:“我们……山里捡的,叫……”   解雪尘平和道:“叫发财。”   大伙儿纷纷夸赞:“好名字!一听就吉祥!”   村里人都心地善良热情好客,本着新狗来了跟新人一样的道理,陈伯还把自家婆娘煎的杂粮饼子掏出来喂它。   银爪狮子狗张开血盆大口:“吸溜!”   陈伯半条胳膊眼见着连同饼子一块进狗嘴了。   蔺竹:“发——财。”   乡亲们:“不打紧不打紧!”   “你这个狗,亲人的很,好狗!”   陈伯把胳膊拔了出来,就着旁边张伯的大背心擦了擦:“就是口水多了点。”   等热闹看得差不多了,乡亲们各自扛着锄头干粮去种田,留他们两站在原地。   蔺竹把胡萝卜薅下来给发财囫囵个吃了,又在竿子上栓了棵花菜。   解雪尘已经看淡生死了,站在田垄上看自家傻狗奔来跑去,权当给它放风。   四亩田全部翻土很需要些时间,蔺竹主动把竹水壶递给大个子,随口问道:“原来你还有这么多个个,做最小一个肯定很幸福吧。”   解雪尘看他一眼:“我不是最小的。”   “你排多少?”   “四十九。”   蔺竹愣住,心想这得是怎样的英雄母亲,木讷道:“那统共……”   “统共一百三十多个。”解雪尘猜到什么,冷漠别开头:“我父亲纳妾成性。”   书生一拍脑袋,知道是自己想错地方了,但也听得惊骇:“居然有一百多号兄弟姐妹,你们互相认识的过来吗。”   “基本都死绝了,还剩下五六个活口吧。”   “难道是家里发疫病了?”   “可以这么说。”解雪尘终于露了个笑:“我干的。”   蔺竹又想到杀人如麻的那个夜里,后背发凉。   这是个魔头啊。   他很少与特殊人物站得这么近,一时间甚至不知道怎么接话。   正义感暂时被活命的欲望压制下来,但好奇心还是有点绷不住。   “总有和你关系很好的家人吧……”   “有,”解雪尘回忆道:“但是大部分很早就已经下落不明了。”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灵识在某处倏然跳了一下。   “鹅要破壳了。”   “什么?”   “还有半个时辰不到,走,回家。”   他还没有看过小鹅破壳,那个比较要紧。   魔尊对着田里撒欢的大狗吹了声哨,后者回嗷一声表示收到命令,继续顺着指令往后耕地,一仰头连竿带花椰菜全吃了,撒丫子往远处跑。   这边蔺竹跟着解雪尘往回走,终于回想起来他是买过两个鹅蛋。   家里老母鸡暴毙前只肯孵鸡蛋,碰到别的蛋都会一脸嫌弃地扒拉开。   他没想到,那两个鹅蛋居然能活到今天……   鹅蛋就在鸡窝深处放着,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地方。   有一个已经在微微晃动了。   鸡窝里太暗,解雪尘把它们两都掏出来平放在草地上,搬了个小马扎在旁边等着看。   蔺竹也没见过小鹅出生,跟着搬了个马扎,一时沉默。   屠戮手足这种事,对他这种普通人来说,还是太出格了。   他只有一个妹妹,生前也是百般疼爱着,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都送给她。   明明互相有血缘关系,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解雪尘低头盯着蛋,许久才开口。   “我五哥,从小就是叛徒。”   “叛徒?”   “嗯,他自听话起便忤逆父亲,不肯抢掠,不肯杀生,也不肯迷诱旁人,巧取豪夺。”   蔺竹听得迷惑:“这么做才对啊……”   解雪尘摇一摇头。   “如你所说,众人是恶,唯他是善,那便是叛逆。”   “五哥不仅救走即将被杀的仙人,还私开血牢,放跑了数百个囚犯,父亲勃然大怒,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凌迟。”   蔺竹:……   你爹感觉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   “他后来还活着吗?”   “处刑的那天,他挣开捆神索,当着万众鬼魔的面剁了一条我爹的胳膊。”   “然后自剔魔骨,去了仙门,从此再无音讯。”   男人竖起一根手指:“这在我们魔界属于标准的堕落行为。”   蔺竹听得百感交集:这是什么奋发向上的阳光好青年!你们那个地方要不得!   他不敢说出声,只能用眼神表达情绪。   “你也这样觉得,是吧?”解雪尘叹一口气,有些惋惜:“他本来天赋异禀,虽然脑子进水了,总归胜过旁人一大截……”   两百年四十年前,五哥一走,父亲也只剩四条胳膊,事情就开始乱了。   没等他再惋惜一句,旁侧突然传来冷笑。   “是,你全家脑子进水了。”   蔺竹根本没听到脚步声,冷不丁一抬头看见有银袍美人斜倚竹墙,看得愣住。   再漂亮的闺秀小姐,都不及他面前这人仙娥般的外貌。   当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千娇百媚及一身。   仙娥梳着远山髻,银衣似是彩霞织就,外有轻纱闪烁,内有华缎轻垂。   只是略一偏头,步摇上的翠色便像是活了,摇曳生光。   她的剔透眼眸竟如红宝石一般,衬得面粉唇薄,说不出的从容柔美。   蔺竹回过神来,明确知道这人不是来找自己的。   “你朋友?”   你未婚妻?你亲姐姐?   解雪尘也是愣了下。   “五哥?”   两颗蛋跟着晃了晃。   美娇娥轻笑一声,这才把周身珍珠般的闪闪华光给收了,没那么晃眼睛。   “真叫人一通好找。”   蔺竹总算听出来他这是清澈男声。   男。的。   解雪尘瞧他一眼,挥手让家里最后一个马扎飞过来。   “我哥从小就喜欢穿裙子,被别的兄弟打过几次,把人家牙给打出来了。”   “在下解明烟,多谢你照顾舍弟。”   蔺竹还了一礼,同他一起坐回小马扎,三人坐成一排。   解明烟:“你们在干什么?”   “看鹅。”解雪尘言简意赅:“你来找谁?”   “谁都不找。”解明烟施施然道:“我逃难来着,总得找个地方落脚。”   蛋壳上终于相继裂了几条小缝,能听见细微的啄壳声。   “逃难?”解雪尘眼睛仍盯着鹅蛋,面无表情:“高山洞府不够你呆的,你百年前早已渡劫升天,何苦下凡。”   “有人向上头举报我出身有问题。”解明烟温和道:“我感觉身份像是暴露了,就连夜抛下徒子徒孙跑路来着。”   “雪尘,我还以为你死了。”   解雪尘终于侧目看他,表情晦涩。   “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你。”   “等一下,如果你跑到这儿来了,难道说……”   话音未落,两颗蛋接连被啄出小洞,细碎鹅叫传了出来。   小白鹅努力地顶开黑暗禁锢,竭力睁开眼看一看全新的世界。   解明烟本来还在唏嘘,突然伸手捂嘴。   “好——可爱!!”   他看解雪尘无动于衷,伸手大力摇肩:“是!小!鹅!耶!!”   解雪尘不祥的预感再度加深,旁侧的蔺竹正要俯身去捧起新破壳的小鹅,地下传来熟悉的震感。   地下突然就爆起一张狗嘴,张口跟无底洞似得把两只鹅连着壳吞进腹中!   “吸溜!!”   蔺竹痛哭出声:“小!!鹅!!”   “我介绍一下,”解雪尘较为冷静地把黑蹄白狮子狗从地底下拎出来:“这是恭喜。”   解明烟痛骂一声,踩着仙云履一脚撑在矮墙上,把大狗子倒拎怼地:“吐!!”   狗子惨兮兮嗷完,呕呕呕几下把两只小鹅哕出来。   两只鹅刚出生也没见识过这种待遇,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卵生胎生,顶着满头黏液迟疑地叫了一声。   “呱?”   解明烟伸手捂头,花容失色:“完了,鹅都被吓出蛙叫了。”   “不,”书生默默道:“鹅本来就是这么叫的……”   恭喜蹲在旁边,十分热情地又舔了一口小鹅。   “吸溜。” 第11章   解雪尘与五哥自两百年前处刑日起就再未见过面。   他好几次遇见仙门众人执剑而来,都暗想过其中会不会有熟悉的身影。   并没有。   解明烟在仙山上恐怕已经改容换姓,与忘世渡彻底撇清了关系。   两人再度见面,其实都有些认不出对方的样子。   真要独处着说些什么,恐怕连空气都会随着一并凝滞。   眼下……反而还有点诙谐。   两只小鹅甩干了身上黏液,本来生下来很聪明这会儿也呆住了,几秒后恍然大悟。   它们两是从嘴里生出来的对不对!   然后翅膀一张开始呱呱呱,追在恭喜的三条尾巴后头跟着撒欢。   妈——   蔺竹把它们两拎起来,试图给些正常逻辑的教育,还差点被啄到手。   与此同时,发财一路绝尘从田间奔回来,显然是闻到许久未见的好兄弟身上气味,两只狗互汪一声啃起对方的脑袋。   小鹅努力挣扎继续呱呱呱,默认面前这对狗就是亲爹妈。   蔺竹冷漠松手,一家四口立刻团圆。   解雪尘噗的笑出声来。   蔺竹瞧他一眼:“不许笑。”   天色已晚,突然又多了这些新成员,他作为唯一一个本地人该说句什么。   “那个,五哥,你今晚是睡我们这儿还是?”   解雪尘直板地把话挡了回去。   “他自有安排。”   蔺竹看得不太放心。   五哥虽然是男儿身,但是这么花枝招展的在外夜游,真怕碰见地痞流氓什么的。   解明烟莞尔一笑,声音犹如含暖春水。   “不要紧,我自己解决。”   蔺竹还想说句什么,至少把家里囤的干粮分他一点,一没留神就被解雪尘拽回里屋。   “你就这样把他扔院子里了?”   解雪尘看他一脸担心,别开头慢慢道:“他自幼娇生惯养,不可能在农家久留。”   蔺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里条件确实太差了。   家里只有一张普通竹床,内外都布置简单,连像样的被子都拿不出来两床。   得亏现在是春末,不算太冷。若是冬日,他还真没法招待人家。   书生一腔好意突然被扎了一下,一个人闷闷坐角落里,小声道:“那……你为什么愿意留下来?”   解雪尘本来已经在铺床放枕头了,被问到这动作未顿,继续抻开床单的边角。   他以前很少做这种粗活儿,现在日益熟稔。   “自我反省。”   蔺竹:“……”   住在乡下有这么苦吗!!   解雪尘看着并不在意院子里的人,但临睡前瞧见书生借着打水的由头出去了一次,回来时用眼神询问外头的情况。   蔺竹摇一摇头,有些失落:“他已经走了。”   “睡吧。”   一觉便到了丑时,月上柳梢四处寂静。   蔺竹本来正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像是被什么晃了一下,揉着眼睛醒了。   远处好像有什么在放光。   他下了竹床,先是瞧一眼昏暗里仍在安寝的大魔头,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后院静悄悄的,只有夜虫长鸣,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前院?   书生没舍得点油灯,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前面。   一瞬间差点被晃瞎。   自家小院子对面立了个水晶宫般的夜光建筑,前有仙鱼含灯飘游来去,后有明珠如拳点缀各处。   琉璃屋瓦白玉作墙,居然还有九尺长的血珊瑚翡翠珊瑚点缀前后,高檐上正在一片一片地贴着金箔,整个宫殿深夜里猛放光芒。   元宝村环山而建,最末端的两截原本是地形最差的峭壁处,先前还闹过洪灾滑坡,这几年根本无人再来造房子。   解明烟直接挑了他家对面的山壁,通宵凿空半壁山造了幢人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水晶宫!   蔺竹拿袖子挡住眼睛:“操!”   他读书人的斯文一面已经快绷不住了。   魔尊安安稳稳做着梦,没提防地被书生摇醒。   “解哥!!”   解雪尘臭着脸睁开眼:“我在睡觉你知道吗。”   蔺竹索性不说话了,一拉窗扇手指外头。   魔尊一侧头,差点被夜光琉璃墙晃着眼睛。   “不行,太浮夸了,”蔺竹严肃抗议:“你不能在这地界这么搞,天一亮让人看着得报官叫捕快来了!”   解雪尘瞌睡还没醒,唔了一身想倒头继续睡,被书生薅起来。   “雪尘哥!”   半夜三点,魔尊被赶出家门,跟两百年没见过面的亲哥哥表达违建抗议。   解明烟此刻正坐在一竿紫竹上,袖子一扬有玫瑰芳露倾洒四周,正一边赏月一边盖房子,扭头瞧见弟弟在盯自己。   “好看吗。”五哥盈盈笑道:“还缺些雅致,我想再种几簇凤尾竹。”   “哥。”解雪尘看了眼跟红眸白孔雀一样的亲哥哥,许久道:“人家拜托你建的朴实一点。”   紫竹一晃飘远几尺,解明烟前后瞧了一遍新盖的宫邸。   “比不上我前头的洞府一半,那里便是千池玉莲花都比这来的阔气。”   解雪尘穿着睡袍被晾在路边,想回屋睡觉,隐约能感觉到某书生的杀气,硬着头皮又唤他。   “五哥。”   “朴实点。”   “难得听你撒娇,罢了。”   解明烟低叹一声,挥袖解了术法,从头再搭。   解雪尘眉间皱得更深。   我,撒娇?   你叫疯狗屁呲着了?   他睡意也醒了,随手招来发财当狗皮软榻倚着,继续看亲哥如何折腾。   一番敲敲打打木石翻飞之后,解明烟满意后退。   “很朴实。”   四城门三大殿,七十多座宫殿九千九百个房间。   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孔雀绿的琉璃铺了满檐不说,门钉金光四射。   跟皇都里的某禁城不能说一模一样,差个七八不离十。   “还差个御花园和锦鲤池,”解明烟慷慨让步:“我去别苑再建好了,这里没多少地方。”   男人缓缓摇头。   “再普通一点。”   解明烟不满看他:“你要求很多耶。”   解雪尘懒得跟他废话,想调头回去睡觉,瞧见书生躲在松树后面用力摇头。   解雪尘:……   “哥,”他终于睁开眼睛,平静道:“你过来住,为的是什么。”   “逃难,”解明烟温和道:“以及和我所剩不多的家人培养一下感情。”   “培养感情就罢了。”魔尊扬了个笑:“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要住在哪,我管不着,但你要是引来天将仙众,我可不认你这个哥哥。”   解明烟瞧着他匪气又沉稳的大人样子,一时间有些怀念他冒着鼻涕泡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   突然一手比作喇叭大喊。   “蔺竹!!”   “他小时候偷偷抠鼻屎抹在桌子上!!”   蔺竹躲在后头冷不丁听到这句,笑得前仰后合。   解雪尘火冒三丈:“我现在亲手拆了你骨头架子炖汤你信不信?”   “哎哎哎这就急了,”解明烟被拽着衣领继续大喊:“他小时候还舔过冬天的铁门——我跟他说门是甜的——”   魔尊忍无可忍,伸手准备召天雷来劈死这个王八蛋。   五哥见好就收:“扯平了,我现在就把宫城拆干净,咱有话好好说。”   蔺竹守在后半夜困得不行了,站得远也看不清乒乒乓乓都在忙什么,摸了摸恭喜发财的脑袋回屋睡觉。   两只小鹅也困得蜷成两个毛绒绒的球,躲在狗肚子下面打瞌睡。   黑脸弟弟被白孔雀哥哥临时征用当免费劳工,天快亮了才回来睡觉。   人烟稀少的元宝村尖尖悄然多了一个住户,当天早上就被其他村民瞧见,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村都是。   “不得了了!!快去举人家对面看啊!!”   “有哪家的千金小姐住过来了,怕不是逃婚的?!”   “什么逃婚,人家估计是抛绣球招亲来的!”   “我刚刚去看了,那闺楼建得叫一个彩绣辉煌温婉大方!!可好看了!”   蔺竹被围观声吵醒的时候,日头还没完全上来。   他慢悠悠踱到正院门口,瞧见七层高的七角绣楼。   塔尖如弦月两侧月季满墙,侍卫成群婢女往来不休,碧帐青罗铺挂各处,织金灯笼形如桃花。   重帘高处,有娉婷身影风姿绰约,便是看不清眉目,也能想象是何等倾城。   乡亲们跟逛景点似的前面看完后面看,有侍女来递果盘点心也大方收了,连声夸赞。   有这新楼在,举人站旁边压根没人注意,推来推去还踩了一脚。   解雪尘也被吵醒,打着哈欠过来看一眼骚动情况,目测在可测范围内便准备回去继续睡。   “等一下,”蔺竹抓住他肩膀,敏锐道:“我问你,这么多丫鬟仆从哪儿来的。”   要是正规聘请,这一夜肯定忙不过来。   可如果把无辜人家的儿女卷进来——   他真会跟他急。   解雪尘目光有点闪烁。   “没什么,走了。”   “不行,你一定得说。”蔺竹也不敢在他面前强硬,努力把人拦着,脸色还是有点白:“你不会半夜偷小孩儿去了吧。”   “谁偷小孩儿啊,”魔尊很是不满:“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宿没睡,剪纸人剪的!”   书生怔了下:“那么多丫鬟全是你剪出来的?”   难怪看着样貌都有点像,眉毛全是一个样……   解雪尘冷笑一声,十分高傲地拿过一叠纸。   “这样叠,这样下刀,翻过来再一展开,看清楚了吗。”   蔺竹骤然安静下来,看着他道:“你好可爱啊。”   “闭嘴。” 第12章   解明烟突然搬来这里,理应有更大的波澜议论。   没想到四五天过去,人们见怪不怪,偶尔还会过去与他攀谈一二。   解雪尘问过一回,他是否秘密地用了些法子,后者摇头淡笑,他并不信。   荒田原本有一只狗深耕翻土过,从过去荒芜的没法入眼恢复到能赶上时令种田的地步。   又一只狗见伙伴有活儿可干,跟着闹腾要耕田打工,解明烟被缠得没法,拿筷子给它变了一副犁出来。   日出日落,田野里时常有两只狗头顶胡萝卜狂奔不休,成为村里一大壮观风景。   再去看时,四亩田不光土质均匀,干湿恰当,连多余的石块砂砾都刨了个干净,称得上完美示范田。   蔺竹特意去买了两大袋种子外加新的两只蛋鸡,日益熟练地挡开弱智狗子的血盆大口。   “这个不许吃!”   解雪尘看出来其中门道,没等书生邀他种田,把两袋种子挂在两只狗的背上,锥子一戳便开始往下漏。   他一拍狗屁股,后者舞狮般生龙活虎地在田里蹦跶起来。   四亩田晃完,袋子瘪的干干净净。   魔尊对自己的智慧非常满意,侧头看向蔺竹似是邀功。   后者陷入长久的沉思。   “解哥,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   “庄稼得均匀的洒至各处,不能东一簇西一簇的乱长。”   解雪尘表情未变,以奇异的笃定口吻道:“这般种进去,难道就活不成了?”   “能活。”   但是会长得跟狗啃过的一样啊!!   “能活不就完了。”魔尊自信离开:“不要在意庄稼的外表。”   蔺竹:“……”   两人一前一后还未回院,远远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前逗留。   解雪尘讨厌客人,包括亲哥在内都不会给好脸子。   蔺竹即刻就扬起声调,有些惊讶:“知县老爷?”   知县和家仆正在院子门口等他们,一见着关键人物终于回来了,脸上露出得救般的神情。   “小蔺啊——”   “进院子再说,外头晒得很,”蔺竹推门请他进去,扭头时又瞧见解雪尘板着脸不高兴,轻咳一声。   后者冷着脸就往外走,懒得伺候这些闲人,肩膀突然被人猛拍一下。   “大兄弟!正找你呢!”   几个村里壮年男人手拿柴刀干粮,吆五喝六地邀请解雪尘过去。   “走走走,就差你一个,上山打熊去!”   知县看得好奇,随口道:“徐老四,那熊瞎子又闹腾了?”   “可不是嘛,半夜里跑庄稼地里逮着啥吃啥,新种的苗子压倒一大片,”为首壮汉喝道:“这畜生我非要宰了他不可,熊胆还能卖个好价钱!”   魔尊头一回被抓壮丁,面色不善地想开口拒绝。   蔺竹抓准时机开口:“解哥,你是不是想陪我和知县大人坐坐,咱们小叙一下?”   后者立刻拎过柴刀跟着大部队上山。   蔺竹眼见着他们走远了,才邀请知县去里屋一坐。   “今儿是为着什么事?”   “还是你上缴的那几箱东西,”知县老头儿连茶都不喝了,苦着脸道:“你是消息不灵通,现在不光是衢州城,各地都在传狗官赛土匪,一手大过天!”   蔺竹淡笑:“说书人乱猜一气罢了,哪里当得了真。”   “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知县看他还不上道,有点急了:“不只是人们在传这官府把赃款扣了个干净,连货物清单也不知道从哪里搞到手,最后竟然到皇帝手里去了!”   “咱们当时押着浩浩荡荡的马队入了城,路上不少人的眼睛都看见了里头箱子装满东西,越往上送反而越少,不是明摆着打皇上的脸吗?”   “啊,真的吗。”蔺竹抿了口茶:“难不成叫咱们给他们补亏空?”   知县这才面露难色,声音也小下来:“听说朝廷已经派巡抚下来验查,搞不好会派人找你探听一二,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么小的一个官,什么油水都没碰过,绝对没干过这样掉脑袋的事!”   书生眸子微睁:“油水?”   “就算有!那也是千分之一毫,”知县一挥手,两边手下把成篮礼物摆到面前,里头全是瓜果绸缎,自己一手抓着书生的手颤声道:“小蔺啊——”   “东西我退了,”蔺竹笑道:“家里小,放这些步子都走不开。”   “我问你,书院现在建的如何了?”   “在建了在建了!!”知县生怕头顶乌纱帽不保,慌张道:“最好的木梁最好的桌椅,你放一百八十个心,我自己贴银子都得把这事做成!”   另一边,七八个汉子正呼哧呼哧地爬山找熊。   解雪尘漫步其后,如履平地。   他并不加入这些人的队伍,不紧不慢地走在末梢,若有所思。   其他人看在眼里,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厉害啊,愣是一点汗都不留。   先前举人从河边捞上来这么个怪人的时候,村里七嘴八舌猜什么的都有。   但剿匪的事一出,外加那两头牛犬,以及追嫁而来的天仙小姐,人们心中渐渐有了定论。   能杀能打,英武过人,这搞不好真是个将军解甲归田了啊!   举人老爷不也说他是个将军吗,将军肯定就长他这样!   大伙儿对他心生敬畏,平日里不敢多加攀谈,但打狗熊这样的要命差事还得有这么个猛人兜底,不然所有人一块儿被熊撕吧撕吧吃了找谁哭坟去。   几个人一合计,全都蹲在蔺家院子旁边等人回来。   然后特意挑了个胆大的过去拍肩膀搭话,提前预备着万一人家黑脸了赶紧打个哈哈跑回来。   哪想到就靠书生一句话,将军爷竟然肯了。   好家伙,这两人啥关系啊?   为首的徐老四存心和他套近乎,特意慢了几步落到后面,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你平日去的都是西山,那边也就有些野蛇狐狸之类的,东山这边别说熊瞎子了,听说老虎都有好几只!”   旁边的人跟着捧哏:“是啊是啊,以前还吃过小孩儿,眼珠子都挖出来了!”   “我媳妇快生了,家里离东山又住得近,从前庄稼被糟蹋过几回也就算了,它要真是半夜摸到我家里——”   解雪尘突然伸手挡住了他的嘴。   “安静。”   他已经循着血气看到那只熊了。   众人本来还以为他嫌老徐烦,眼见着这人神情都变了,才后知后觉地怕起来,仪仗队似得举起长叉柴刀围成一圈,哪儿都不敢去。   负责引路的老猎户看得好笑:“哪有熊啊,瞧你们这帮人怂的——”   徐老四看着他背后脸都白了,拼了命的摆手。   老猎户嗤了一声:“我脚印都没看着一个,熊哪有跑到这地界的,都藏深山里知道不知道?”   旁边已经有人噗通一声瘫旁边了,腿软到根本没法站起来。   “熊熊熊——”   “我看你像头熊!”老猎户头顶被阴影笼盖,头顶落了滴什么,一摸还黏黏糊糊的,一转头才终于看见胸口大月牙的山熊:“草草草!!”   魁梧如小山一般,熊掌都盖过人脸大,他妈的真是说来就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将军爷,”徐老四放声大哭:“我怕是不中了,你救救命啊!!”   “放箭啊!!拿刀捅啊!!干它啊你们这帮怂货!!”   解雪尘突然迈步上前。   他身形很快,快到像是瞬移到那烈兽面前,苍白修长的一只手直接卡进厚实的熊颈深处。   “咯嘣。”   直接一折,奔着拧断颈骨去的。   猎户傻了众人傻了,熊也跟着傻了。   怎么着,我颈椎病好了?   现在人类这么善良了,给我这头熊治脖椎突出?   魔尊暗骂一声。   草,这玩意皮也忒厚了。   山熊左右一扭脖子,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旁边已经有莽撞人一草叉戳进后心里——   皮都没扎透,跟背部装饰一样扎在上头血滴都没见。   “完蛋了!”有伙计大声惨叫:“咱快逃命吧!!”   山熊终于回过味来,这帮人是来要它的命,怒吼一声扬爪就要撕人。   说时迟那时快,冰白的手穿喉而过,再度一拧。   妖兽般的长指甲薄如锐刃,滚烫鲜血登时喷薄而出。   猛兽还未惊愕看去,眼前世界直接颠倒调转,然后被血色彻底湮没。   它的头颅连着脖颈被整个摘了下来。   如同摘一只苹果,一颗石榴。   浊黑的血喷涌爆发而出,如浊泉溅满男人的全身。   上山时踩过的青苔碎叶,此刻全都被掩了个干净。   这是解雪尘第二次当着凡人的面折颈沐血。   他半边脸都落了滚热的血,长睫上亦有泥泞般的浆液往下滴落。   每次做这种事,都像是明目张胆的自我放弃。   哪怕是在尸横遍野的魔界,任何人看到这般景象都会面露厌恶恐惧欲呕,立刻把他与寻常族类划清界限,甚至当即就拔刀相向。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他幼年时被父母摆布,成年后自甘堕落,杀戮无数……理应被所有人敬畏害怕。   不该有任何人靠近他。   一块抹布递了过来。   “那个,你先擦擦脸?”徐老四小心道:“你眼睛还好吧?来喝点酒漱漱血味儿?”   沉醉在自我放逐感里的魔尊终于睁眼:“……”   旁边的小伙子已经抱着熊头欢呼乱蹦了:“熊头耶!好他妈的大!!明年元宵节舞狮用这个行不行啊!!”   “你也不嫌臭!”   “快快快摘熊胆咯!!”   徐老四以为他被喷傻了,大着胆子拿擦桌子用的抹布帮着擦了擦脸:“旁边好像有小溪,我带你去洗洗?”   解雪尘声音里仍带着杀气:“你不害怕?”   旁边两个人猛点头:“怕啊!这么大一头熊,吃了我我全家老小怎么办啊!”   “嗬!这么多血,也就过年杀猪有这阵仗了!!”   魔尊觉得自己确实要洗把脸冷静一下。   徐老四一边搀着他往小溪那边走,一边悄悄跟身后伙计们猛竖大拇指。   现在禁林军都能手撕活熊了,难怪兵营都在城郊哩!   明年就怂恿我侄子当兵去! 第13章   解雪尘在小溪边简单洗了下脸。   不远处几个伙计砍了棵老藤,把熊尸捆粽子般手脚都绑好了,串到长杆上,想如扁担般挑起来。   “哟——嘿!”   徐老四差点闪着腰。   老猎户这会儿才出来分享经验:“这玩意看着大,搬起来死沉死沉,得四个人才抬得动。”   两个年轻小伙子不信邪,一人抬起一端扎着马步想把熊给抬起来,腮帮子鼓红了都没挪两步。   大伙儿嚷嚷起来,重新砍了几根藤和竹竿,再度重新打包。   乡下吃不到几口肉,剥了熊皮之后哪怕能混着几口又柴又腥的熊肉,那也一样是开了荤。   解雪尘逐渐意识到他们没把自己当外人。   明明才来这里没有多久,他叫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自己背景成谜兴许还有些阴沉,但其他人像是早就拜了把兄弟一样,说笑谈事从不避讳。   若是没落魄的从前,魔尊会冷笑一声,道这不过是庄稼汉的天真愚蠢。   他此刻反而缄默着应下,试探着去接纳这些善意。   “我来?”   徐老四正苦着脸揉肩膀,见将军爷要帮着抬熊,高声打断:“不用不用,那几个愣头青多得是膀子力气,你让他们来!”   “嘿嘿嘿您休息着,没事!老陈你往后挑,我这边够不着了!”   “是啊,你是英雄,救了大伙儿一命,我们谢你还来不及!”   大伙儿满载而归,热热闹闹地下山。   没走几步,前头的人吹了一声唿哨,见怪不怪:“好漂亮一只山鸡,我总得找机会逮着它!”   解雪尘闻声看去,瞧见山莓丛中有一锦鸡露头,黄首蓝颈长翎弯如凤尾。   头如鸳鸯尾如凤凰,一撅屁股像是要开屏。   他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这是公的还是母的?”   “自然是公的,只有公的才这么花哨招摇,”徐老四道:“母的尾巴短着哩。”   魔尊回忆一刻亲哥那副样子,点头称是。   他伸出手,修长指节在空中只是一勾,不紧不慢道:“过来。”   公的正好。家里刚养了两只新母鸡,得配一只。   雉鸡听不懂人言,却已经被勾住了脖颈,脑子还糊涂着就摇摇晃晃冲到男人面前,如公鸡般被拎了起来。   大伙儿见证了空手套花鸡全程:“!!”   连诱饵都不用叫一声就过来了??现在当兵还教这个??   猎户脸都白了,见男人弯腰单手捉起它,战战兢兢道:“你不会是个妖怪吧?”   解雪尘很坦然:“蔺举人说我是吸铁石变的,兴许是吧。”   徐老四听得一头雾水:“啊??”   再往山下走,天色渐晚,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点过竹叶划过石面,像是连着晚雾一同朦胧起来,沾衣欲湿。   大伙儿背到半路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来回的换,瞧见山脚下人影时齐齐欢呼一声,道是终于熬到了头。   魔尊拎着雉鸡仍在队伍后面慢慢的走,慢他们一步看见举着油纸伞的蔺竹。   他怔了一刻,才明白他是在打伞等他。   书生守在垂柳掩映的小径处,笑着和前头的老猎户小年轻一一打了招呼,目送他们捧着熊头继续向前。   长长队伍继续往前走,最后才轮到鬓发沾露的黑袍男人。   蔺竹望着他,笑容清朗又明亮。   “辛苦你陪他们一趟。”   解雪尘还在看他打的那柄伞。   “你为什么过来?”   他明知故问。   “当然是接你,”蔺竹弯腰打量那只迷迷瞪瞪的山鸡,先摸了摸它的圆脑袋,再直起身来,把竹伞遮在了他的头上:“怕雨下大了淋湿你,走吧。”   魔界常常下雨。   有时是阴冷的寒雨,有时是酸臭的血雨。   狂风裹挟着黑泥沼里呕吐物般的烂物,一股脑地抛洒出去,作恶般抛到每个人的头上。   用术法可以随意规避开这些,当然,如果心情烂透了,被淋一身亦算应景。   解雪尘仰头看罩在头顶的这把伞,半晌把两指拎住的雉鸡抱进怀里。   后者刚被滴答春雨浇了个冷战,下意识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暖烘烘的很温顺。   “你看,”蔺竹笑道:“它也怕打湿衣裳。”   男人同他一起躲在伞下慢慢往前走,像是此刻才活过来一些。   雨下得略大起来,淋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清脆好听。   有人存心庇护他,哪怕手无寸铁,也要等在山脚挡一寸无关紧要的雨。   他怕静默显得局促,低声找了个话题。   “这是公鸡。”   “看它愿不愿意当吧。”   回院时家里灯亮着,还有炊烟在黄昏里慢悠悠的飘。   没等解雪尘推门进去,熟悉的身影一闪身晃出来,手里端着碗皮蛋粥。   “你回来了?”解明烟一掩鼻子:“嘶,一身血,也不洗干净了进门。”   魔尊怀里还抱着雉鸡,很客气的笑了下,后者连同脚底下的地皮一块被扔出院外。   轰的一下像是地里放了个二踢脚,震得蔺竹蹦起来。   解明烟动作未变,还喝了口皮蛋粥,站在篱笆墙外面露遗憾。   “你叛逆期持续的晚了一点。”   解雪尘单手把鸡交给书生,捋起袖子就往外走。   没等蔺竹开口劝架,院子外已经开始飞沙走石霹雳动地,霓虹黑光缠斗不休!   双方均是快到看不清出招和挡招,空气中杀气锐见!   动静大到刚哄完孩子睡觉的葛婶探头出来大喝一声:“没过年放什么炮仗!”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跟他们说,”蔺竹在轰鸣声里扯着嗓子道:“兄弟两好久没见面了,在庆祝——”   “赶紧的!再放炮我家铁蛋又要闹一宿!”   “好好好马上!!”   这边仙尊扬袖要破了他的结界,被一胳膊端出法阵。   “要打上山打,”蔺竹极快道:“附近邻居还要睡觉。”   雉鸡配合着咯了一声。   美人泫然欲泣:“你居然帮他不帮我。”   “概不见客,”解雪尘一撤手收回鬼符,响指一落院外画出一道圆弧般的边界。   “恭喜和你不许入内。”   蔺竹探头看葛婶那边消停了才松一口气,解释道:“五哥下午就在这了,他不会做饭,家里刚好余了一点。”   知县老头儿本来蔫了吧唧地在和他聊书院的事,一瞧见美人敲门,胡子都快飞起来,手忙脚乱正襟危坐。   “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家是你亲戚?可许了人家?”   蔺竹没忍心告诉他真相。   这哥们可能掏出来比你还大。   解明烟先前远居仙界,疑似被连环举报以后临时跑路,本来是无处可去的。   但他座下爱犬跟狗兄弟心有灵犀,一前一后相聚元宝村,刚好感情生疏的魔尊弟弟也暂住这里,自己顺理成章搬到对面去了。   七角绣楼一夜盖就,侍女仆人都是剪纸吹了口仙气变的,也就帮忙端茶倒水充个门面。   解明烟连灶都没见过,目前暂时只有蹭饭可解生计。   外头还在下雨,三人围坐炉火旁边共同面对再就业问题。   “目前,种田有两只狗,养鸡算账写字有我。”   蔺竹往炉火里添了几根枯枝,思索道:“解哥可以跟猎户们一起去打猎捕鱼,五哥……你呢?”   解雪尘冷冰冰道:“他靠一口仙气活着,不用吃饭。”   “用的。”解明烟手里还捧着烤红薯,正经道:“还有什么活儿可以给我?”   蔺竹思考道:“村里多是干粗活的男丁,会纺线织布反而很少。”   “平时大伙儿要做衣服都得去集市买,人家还会抬价。”   “你会这个吗?”   解明烟侧目:“织机长什么样子?”   魔尊嗤笑一声。   蔺竹为难起来:“我见过,但是很难说……”   “见过就好。”仙人抬指抚上他的额前,手中红薯皮一掷,原模原样地变出一架织机纺锤来。   “你变得很好,”书生心平气和道:“但是请不要在我的厨房织布,谢谢。”   解明烟长指一扫,织机自己长了四条腿,叼着纺锤麻溜的出屋子了,在院子里哐当架上。   解雪尘盯向他:“你自己没院子?”   “你这边热闹,”美人五哥柔柔道:“我就喜欢热闹。”   魔尊杀气一凛,被蔺竹眼疾手快按住:“不许放炮!!再放炮村长来了!!”   “工具有了,还需要原材料,”书生转头道:“一般来说,亚麻,棉,或者蚕丝,都是用来纺线织布的,不过得需要筹些银子去集市里买。”   解明烟的纤长手指仍停在他的额前,再一回握便有了数股不同材质的纺线。   他鬓发微垂,敛着眸子一样一样摆弄过去。   然后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这些。”   “金线银线便只有京城才有了,”蔺竹摇一摇头:“但即便你织出金布来,估计也没人买得起。”   解雪尘突然出声:“你身上穿得什么?”   “云啊。”解明烟一旋身,展示给他们看自己流光溢彩的轻薄裙裳:“怎么样?”   蔺竹怔怔几秒,伸手扶额:“那你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穿,每天光着溜大街。”   正在嘚瑟的解明烟:“……”   魔尊顿时爆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五哥:这是仙女的新衣!!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见!! 第14章   云霓焕彩着实漂亮,做成衣服以后不仅轻薄柔软,还特别的凉快。   想想也是,云是无数水珠组成的东西,要落下去就变成了雨。   解雪尘坐在炉边剥了个烤得温热的西红柿,剥两三片皮吮了一口,一股热烫的焦香陌生又奇异。   旁边蔺竹已经凑过去研究仙子的衣服了。   触手一摸袖子,比蚕丝更滑,比蛛网更轻,果真是人间没有的好东西。   美人五哥一琢磨,有了定数。   “明日我带一片云过来。”   魔尊已经吃完了半个烤番茄,吮了下指尖,懒得理他。   他确实有意找份新活儿度日,第二天一早怀抱着白蓬絮似的东西来敲门。   蔺竹刚喂完鸡,过去开门时面露惊色,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摸吗?”   解明烟很大方地递过去:“随便摸。”   他伸手一陷进去,白蓬絮般的云陷进去一块,掌心内外都被细密的雨丝蹭过,有说不出的舒服。   “当真是好东西,”蔺竹又摸了一把,把手抽回来仔细看手背上的水痕:“这凉云缎夏天穿了一定凉快清爽,比寻常夏布要妥帖许多。”   “噢,好名字,我喜欢。雪尘呢?”   “天还没亮就去山里了,又有人叫他一同去摘山蜂巢。”书生看向天色,又说:“春末已过,马上要入夏了,总觉着要下暴雨。”   言语之间,解明烟已经坐在织机前,如昨日观他识海一般纺起云丝来。   他原本就身形纤瘦,挽袖纺云时更显得婉约温柔。   声音却沁着几分疏离,离人间很远。   “你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解哥吗。”蔺竹在旁边把竹竿上的衣服逐一收起来,顺着他的话头往后聊:“先前猜他是个魔头,能亲手灭了整个匪寨,实在是很厉害。”   “民间恐怕早就流传过他的名号,”解明烟垂睫起梭,笑意浅淡:“弑父继位之后,三界忌惮提防,称他为凌穹魔尊。”   “流魂亡鬼,叛逃妖孽,一众上了忘世渡,听他号令差遣。”   蔺竹先前就已经猜到几分,此刻衣服收了一半,一手扶着竹竿静立不语。   他在想解雪尘的哥哥为什么会突然说破这些。   解明烟停了动作,许久道:“私心来说,我不希望他继位。”   仙人天生红眸,云袍一敛更显得澄透。   “我希望他十几岁时就逃离那里,越远越好。”   “最好重入轮回,哪怕做个要烦忧一日三餐的凡人。”   蔺竹终于看向他,皱眉说:“你逃出去了。”   “我差一点就烧了忘世渡。”解明烟自嘲一笑:“就差一点,但太多人挡在前头,拿命来护。”   “雪尘停在那里,一停三百年,再像雪,也会变作尘。”   “我走的时候,他还仰着头喊我五哥,现在我得仰头看他了。”   “很陌生?”   “完全像两个人。”解明烟看向他:“魔尊那个位置,最脏的不是要经手多少命。”   “是周遭的污浊泥泞会彻底崩解他对一切的信任,直到最后,不再信任何一人,任何一寸善。”   “你看着他活了三百岁,其实在同一个地方被困得久了,多少年都一样。”   “我很心疼他。”   话音未落,后院传来招呼声。   “将军爷!要下雨了,记得早点收衣服!”   解雪尘拎着麻袋推门而入,见五哥和书生凑在一块,不由皱眉:“在聊什么?”   解明烟突然举起泛着月光一般的丝滑云缎:“当当当!怎么样!!”   蔺竹:??你这才坐下来多久。   解雪尘一抬下巴,发财会意趴过来做移动狗皮马扎,前者径自把绳子扎好的麻袋放到一边,坐在狗屁股上看向书生:“葛大爷他们今天托那人跟我诉苦了。”   “啊,说什么?”   “他说我们家的狗耕田太勤快,以至于隔壁几家没法活。”   “哈?”   一般的农夫虽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总归会叼个旱烟吹吹牛打个盹,实际每天劳作两到三个时辰。   自从蔺家冒出来两只比牛还卖力气的狗,每天吭哧吭哧背着水壶种子袋甚至是成车的猪粪去田里狂奔,围观的妇人里首先是洪婶坐不住了。   “看看蔺举人家的狗!干活儿比你还卖力气!!人家天黑了都没有回家,还在犁地,你呢!!”   洪家老爷们儿是个窝囊性子,平时规规矩矩干两个时辰就回家了,老婆一骂自己也怂,从此两个时辰拖到三个时辰,加倍努力地耕田。   洪家加时,隔壁的隔壁张家不干了。   就你们家勤快是吧!我们全家老小也要奋斗!   然后张家加时到三个半时辰,葛家再早早回家都显得懒蛋,直接从早上天还没亮干到黄昏,整整四个时辰!   “他们说再这么逼下去,搞不好村头哪家会睡在田里拒绝回家。”   魔尊面无表情道:“所以拜托咱们的狗这几天先……避避风头。”   解明烟用力摇晃自己手里闪亮亮的云缎:“看我一眼!!我厉害吧!!”   蔺竹听着很有道理:“刚好这几天下雨,两只狗子就在家里烤火睡觉吧——发财你口水要淌到地上了。”   “吸溜!”   “还有件事,”解雪尘把麻袋解开,掏出里面的整盘蜂巢:“他们说这个可以吃。”   蔺竹眼睛噌的亮了:“蜂!!蜜!!”   解明烟呜呜呜:“我回家了,你们谁都不要理我。”   书生一把薅住美人五哥,满脸狂热:“你看见了吗!!”   “朋友们!!我们终于可以吃甜的了!!”   一魔一仙表情茫然:啊?   糖。世间少之又少的珍贵。   只有富人家攀比炫耀的时候,才会往菜肉里猛搁白糖。   夏无冬无,哪怕是春天里的一点蜜,想吃一口也得冒着被蛰出满脸肿包的风险。   但是现在,他们拥有一脸盆这么大的野蜂巢,淌着蜜冒着香,怎么吃都可以!   蔺竹平日里一贯冷静,马匪的脑袋跟球似得一骨碌滚下来都没有变过脸色。   唯独在这一刻,他举起蜂巢想跳舞,举起蜂巢要高呼,就差枕着这玩意儿睡觉,已经感动到热泪盈眶。   “打断一下,”解明烟举手:“你平时家里没有糖罐子吗。”   魔尊难得接亲哥的话:“没有。”   “那过年没有糖人糖画什么的?”他身在仙山也见过凡景:“好像还挺多的?”   蔺竹双手抱着蜂巢袋子委委屈屈看过来:“你们知道那个糖是从哪来的吗。”   好问题。   两个富家子弟表情空白。   “那是麦芽!!成盆的麦芽才熬出来一点点的糖!!有那些麦芽够我吃好几顿白米饭了!!”   蔺竹猛亲一口蜂巢,搂过解雪尘又亲一口脸,抓过解明烟大力亲了一口头,转身冲去厨房。   “我今天!!可以吃甜的啦哈哈哈——”   兄弟两猝不及防被袭击了一回,沉默停在原地。   解明烟:“他是不是疯球了。”   解雪尘:“……”   解明烟拿袖子擦脑门:“你居然没动手。”   解雪尘:“他太弱,容易死。”   解明烟:“噢,有道理。”   “对了,你快夸我!!我织的布好看不好看!!”   魔尊瞧着多年未见的哥哥已经变成了女装编制缝纫爱好者,在拒绝承认事实的数日里终于败阵,拿手背擦了下脸。   “凑合吧。”   解明烟作势要亲他的脸,被一符咒轰回了七角楼。   “喂——”   暴雨将倾,空气里都含着水汽,去地窖一样又热又潮。   蔺竹在小厨房里舀了一小勺蜜一百个舍不得地咂完,又舀一勺去给魔尊吃。   他知道他身份这件事并不会改变什么,就像知道今天会下雨一样。   后者对山蜜浑浊的颜色略有些嫌弃,但书生一再坚持,强势到直接把勺子杵进某人嘴里。   浓郁又霸道的甜味骤然在舌尖炸开,就像放烟花。   解雪尘愣了一瞬,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许多年没有吃过糖了。   山蜜没有被水兑开,仅仅是一小勺原蜜。   甜到呛人,浓的在舌尖化不开,无端就能召唤出许多的欣喜欢愉,仿佛天生拥有魔力。   他不喜欢蜂蜜,但把整勺都咽了下去。   罕见又矛盾。   山外已经传来轰隆雷声,暴雨即将过山而来,炸响初夏的第一声霹雳。   屋子里潮的像皮肤都挂着蛛网,蔺竹入睡前并不放心,再三确认院子里晒的谷子收好了没有,以及前些日子漏雨的几处是否补好。   像是万事大吉了,他才把竹床搬到解雪尘的榻边,两人隔得不近不远。   烛火一吹,就只能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解雪尘不愿与人同处一室,更不可能同睡一屋。   他需要距离,以及足够的安全感。   但不知什么时候,潜意识里,蔺竹已经被允许。   这一夜乌云如浓墨,狂风倏然大作好似妖兽嘶鸣。   狂暴//乱雨骤然倾洒,浇在屋上乒乓作响好似万马奔腾,有使不完的千钧力气。   奔着奔着轰的一声,直接把某人从梦里炸起来。   “解哥!!别睡了!!”   “咱们家塌了!!”   作者有话说:   蔺竹:啊啊啊QAQ—— 第15章   解雪尘并非睡得太熟,只是脑海里从来没有「自己睡的房子会塌」这种神奇概念。   他睡前便听见了滔天雨声,像数锅沸水般从至高处怦然不断浇下来。   蔺竹炸起一叫,家里漆黑一片屋外还有什么应声塌倒,气氛立刻给足。   他胆子很小,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雷声都不敢去找火折子点灯,雷响一声自己跟着抖一下,混乱里一手抓紧解雪尘的胳膊,两人皮肉紧贴着,中间还夹着汗。   “不过是打雷。”解雪尘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任他抓着胳膊打了个响指,家里登时通透亮起来,不过凭空燃起来的皆是鬼火,绿幽幽惨兮兮。   绿光配合着黑夜大雨一晃,家里跟坟头没什么区别。   蔺竹快哭出来了:“已经很吓人了你能不能来一点阳间的火!!”   魔尊冷漠:“你这个人真的很在意外表,之前嫌弃庄稼现在还要挑火的颜色……”   “快一点!!”   男人又一摆手,幽幽火焰不情不愿地由绿变红,假装自己很阳间。   蔺竹长吁一口气,跌坐在土榻底下缩成一团,花栗鼠似的瑟瑟发抖。   解雪尘坐在高处观察他乱糟糟的样子,有点想伸手戳一下。   “外面什么塌了?”   “听方向大概是谷仓,”蔺竹裹着被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哪儿都不肯去:“地窖不知道会不会进水,猪圈如果没搭结实,可能也会塌。”   他沮丧又苦闷,被四季摆布的毫无还手之力,闷闷听着外头的喧哗雨声,半晌道:“你怕不怕打雷?”   “一般。”   “我好怕,”书生抬起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绵绵道:“怕蚊子钻进耳朵里,怕睡觉的时候鬼摸脚,还怕雷砰的一声把我劈死——不过,肯定还是我想多了,雷不会劈着人的,对吧。”   解雪尘起了兴致,笑着说真话:“我就是被雷劈死的。”   “……”   “你把我从河边捡回来是什么样,我就被雷劈成了什么样。”   话音未落又一道惊雷轰隆而下,蔺竹跟着炸毛:“啊啊啊!!”   这一宿过得很漫长。   解雪尘似睡非睡。有结界罩着主屋,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只是靠着墙,不近不远地陪他一会儿。   他独自度过数百个雷雨交加的日夜,唯独好像这一夜有什么不一样。   蔺竹坚决不肯把身体展平了躺回竹床,裹着被子在角落里坨了一整晚。   直到天亮雨停,外头有老婆婆出门探看,一嗓子喊醒浅眠的他们。   “蔺家小子!!你们家谷仓倒了,快出来收拾!”   “喔哟,篱笆倒了这么多,后屋是不是也塌了一面墙?”   他们披了件外袍出去看,果真如此。   听说隔壁几家有半夜打着油纸灯笼修屋檐的,还有人家里菜圃里砸了好些冰雹,吓得老母鸡窜稀。   后半夜雨一停,许多人就顶着寒风修筑墙屋,尽可能把损失危险都降到最低。   解明烟在鹅绒大床里一觉酣甜,晨起听见对面有动静出来看,在高处和解雪尘遥遥对望,彼此眼神致意。   -这么简单的术法你都不会使了?家里塌成这样?   -滚;   罢了,弟弟可能先前被雷劈傻了,让为兄来帮你重修个像样的屋子。   仙子在一众伺候下更衣梳发,飘飘然走到对门院门前,被扛着木梯的壮汉差点撞到。   “哎哟抱歉,这梯子太挡视线了,咱没看见。”   “小姐让一下,我们拎工具进去帮忙!”   解明烟往旁边让了几步,看着一众精壮男女进了蔺家。   有提着一篮木榫的,有搬着成袋石泥的,均是冲着被吹垮的矮墙和掀翻的谷仓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去帮他的。   不用仙法,无需起咒。   十几个人锤子传来传去,此起彼伏叮当乱响,时不时还吆喝一句。   “蔺哥儿!递碗水来,我给你把猪圈也多打几个木桩子进去!”   “啥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下回修屋檐的时候我可得来你家看看,这弄得也太随便了。”   “可不是,一吹就倒!”   蔺竹挠着头想辩解两句,最后还是低低服气:“我以为我这么弄不会倒来着……”   他十岁成了孤儿,活到如今便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所有人的弟弟,所有人的家人。   解雪尘突然住在了这里,其他人也并不见怪,一边利落修着屋瓦一边跟他寒暄几句。   “将军爷,这种糙活儿你没见过吧。”   “他那稻草泥糊墙还凑合,堆猪圈还是差了点,得用什么啊?三合土!”   蔺竹刚好双手端了满盘的茶水来,脚下被泥石一绊差点摔跤,解雪尘抬手接下,一言不发地给所有人送茶。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世界。   人们从遥远的村落各处赶来,不索取报酬的施以援手。   为他们修葺屋舍,为他们钉紧木板。   所有人分散在山前山后,只需一场山雨,便又融入一处,如微小又默契的蚁群。   魔尊从前也常看着人群。   但人群跪伏在他的阶下,惶恐于他的喜怒,被驱使喝令,被当作卑微又不值一提的虫蚁。   所有的奉献给予都是下对上的讨好,自父辈出生起便被不同阶级割分开,沟壑清晰。   此刻人群对他伸出了手。   他怔然原地,不知进退。   徐老四接过茶碗才看清是他,笑得还有点局促:“这怎么好意思,让将军给我端茶!”   “不碍事的。”解雪尘看着他,许久道:“我姓解。”   “看着二十来岁,那我就叫一声小解了!”旁人跟着笑道:“昨晚没睡好吧,回屋休息会儿,这有我们!”   蔺竹给他们递热毛巾擦汗,抱着盆子在旁边有点郁卒:“又给你们添麻烦……”   “顺手的事,”葛婶把鸡赶了回去,猪食也帮着喂好了:“你平时帮我写信也没少忙活,说这些干啥。”   康姨还在北边忙客栈的活儿,特意让伙计做了大份的鲜肉包子来,晌午时好生犒劳了一回大伙儿。   包子皮薄肉多,一口咬下去还有肉汁迸出来,又鲜又厚实到爽快。   大伙儿忙活到日暮,天上又下起零星的雨,蔺竹忙招呼大家一起去小厨房烤火,烘干衣服再走。   他家徒四壁,还得筹银子再度进京赶考,此刻做顿像样的宴席都花不起,唯有请大家一起吃烤山芋烤红薯。   土豆被火烘出焦香来,都不用拿刀削皮,手一搓就开了,不放盐一样香喷喷的,混着木炭的香味。   昏黄炉火旁边,人们围坐成堆,喝一碗热茶聊今年的天气,聊邻村的琐事,声音忽高忽低,还夹杂着小歇时的鼾声。   好些人来的时候不光自己带了干粮,还特意给蔺竹带了好些吃的。   解明烟没帮到什么,但同样被分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坐在靠外的位置听他们闲谈。   他看一眼解雪尘,后者又在剥烤西红柿,两人对视一回,缄默彷徨。   仙念魔世,一瞬间皆是远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或者有如何上天入地的能耐,身负多少的羁绊纠缠,一回到人间,就好像都成了烟。   是泥土潮湿的人间,风动稻野的人间。   是屋墙脆弱又炉火炽热的人间。   天暗的很快,屋外又下起瓢泼大雨,但屋里的人都早有准备,家离较远的眼见又要落雨早早告别走了,留下的都是附近几家的邻里。   难得相聚短歇,他们聊回这场雨,如蔺竹一般轻声叹气。   雨水太急太频繁,淋湿人都不要紧,就怕泡烂了春苗的根。   现在人命烂贱,十个庄稼汉一年的收成比不过太守家犬颈上的金铃铛,听说年年城郊都有人冻死饿死,期间只有多与少的区别。   就算这样,仍是期盼着天意留情,不要下太多的雨。   留一些粮食,让他们养活孩子,让他们能互相扶持着继续活。   解雪尘吃完手里的烤番茄,转身踏着雨出门。   发财原本睡在大婶腿边打呼噜,瞧着主人要走,跟着一溜烟追过去,在雨夜里睁开了三只眼,湿漉漉的三条尾巴晃来晃去。   黑袍被雨浇湿,一个念头又干燥如初。   他继续往前走,雨便也悉数避开,不敢叨扰。   解明烟等在前面,举了一把油纸伞。   他们两人站在田野的中央,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雨雾一起来,天与地的交际便模糊了,像是人们都活在一缸水里,是尘世曳尾张望的鱼。   解雪尘看了许久,清楚这雨还要下个七八天。   “想个办法。”   “不好想。”解明烟听着伞上噼啪响声,侧身看他:“天上的龙都是奉命布雨,你不要乱来。”   “一定要下?”解雪尘沉默一刻,终于解了外袍。   他的手一扬,黑氅旋然飘在天际,一晃便是浩然的风。   风吹雨避,卷起左右长帘般的落雨裹进溪水山沟里,田上唯有水滴丁点,不伤根基。   “这样?”   “很狡猾。”解明烟望着天际高处张开双翼般的长袍,一抬手把蔺竹的油纸伞递了过去。   一伞挡住山北的雨,一袍吹开山南的风。   他们站在深夜里,并肩无言。   哪怕相逢已是陌路人,也有同样想做的事。   千百禾苗叶尖微垂,在宁夜里睡得香甜。 第16章   几天之后暴雨终于结束,村里的庄稼居然完好无损,泡坏打蔫儿的只有四五棵,出乎所有人的预计。   大伙儿本来看着山沟里一节节的涨水,愁得没办法,放晴之后去田里一看,禾苗们不光比先前还显得茁壮,长势还要比前几年更好,登时大喜过望。   真是祖上保佑!今年肯定能吃饱饭了!   没想到啊,难道说是种子比往前的好,抗涝抗雨了?!   村里田产最多的程家高兴的不行,见到谁都喜气洋洋要请人喝酒,一改前头愁白眉毛的样子。   天气一晴,人们脸上也都跟着放光,互相见面三分笑,也不埋怨蔺家狗子耕田过于勤快了。   赶天他们也去城里瞧瞧,不行配个种自己家里也养几条!   恭喜发财还没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相亲了,此刻都蹲在织机旁边帮忙叼梭子。   晴天的云织出来便是澄透发亮的雪白,雨天的乌云织出来则是沉稳大气的墨色。   解明烟难得掌握这门手工艺的诀窍,前两天还特意和村里的织娘讨教过好几回,现在学出七八分精髓。   十几匹凉云缎堆叠摆放的整整齐齐,明儿由狗子拉去市集上卖钱去。   解雪尘对五哥长期敬而远之,但没拒绝赶集。   元宝村资源匮乏,想采买点东西还是得去外头。   他先前被葛婶送了个钱袋子,把蔺竹给的散碎银子装进去,一掂还有点分量。   蔺竹眼瞧着两只小鹅天天吃草撒欢长得奇快,试探着问兄弟两想再养些鹅还是鸭子。   “家里好像还没有鸭子?”解明烟搂着小鹅呼噜毛:“都来一点!”   “腌点咸鸭蛋。”   “说到蛋,就是这一点麻烦。”蔺竹为难道:“你别看母鸡回回把蛋下在窝里,还知道孵出来养大,母鸭……都是随便下的。”   游着泳突然想下蛋了就下在河边,钻草丛钻的过瘾就下个在草里。   乱七八糟四处都是,捡起来都不知道数。   解雪尘一拍狗头,发财嗷呜一声,当即领命。   “你能帮忙捡?”蔺竹当即释怀:“拣十个许你吃一个!怎么样!”   “嗷呜嗷呜!”   主意一定下来,赶集的小车也擦了个干净,比划着套在狗背上。   解明烟正在吃春枣,一抛枣核丢到车上,就成了装缎的雕花木匣。   十几匹缎子自发飘过去整齐列好,成色赛过衢州城里最好的金花缎。   蔺竹收拾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转身看向兄弟两。   “这衣服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管怎么说,天上的云穿在凡人身上,万一术法解开全城都是裸奔人,场面可能太过壮观……   解明烟红眸一眨,思索道:“别的都好说,就是一点,这衣服不经烧。”   毕竟是云丝细雨织的,火一烫不就化了。   魔尊哂笑:“成日放屁。”   世上就没有经烧的衣服。   转日两狗三人起早赶集,还未驾车走进市集深处,三四个富贵人家里出来买物的仆从就眼尖瞧见了那匣子,过来问这漂亮盒子卖多少钱。   “什么材质的?雕得这样归整!”   蔺竹默然:“枣木。”   张员外家的管家婆凑过来看,伸手一摸难以置信。   “枣木能把漆面做得这般漂亮,多少钱,我们要了!”   “哎哎,张家婆你不讲道理,我们先来的!报价也该向我们报!”   解雪尘看一眼突然没声的解明烟。   “你要卖多少钱?”   后者缩起来不说话了,紧张地开始绞袖子。   魔尊看事通透,先前几日便察觉到蛛丝马迹。   七角绣楼盖好的时候,五哥只站在高处和人打招呼,不轻易下来。   暴雨夜众人烤火说笑,他也坐在最外头。   今儿五六个外人涌过来问价,平日里喋喋不休的白孔雀居然哑巴了。   他似笑非笑:“这就没胆子了?”   解明烟愤愤瞪他一眼。   蔺竹帮着解围:“盒子是附赠的,不用额外给钱。”   围过来的人已经在问两只狗卖不卖了,听到这句才反应过来,这样好雕工的漂亮漆盒竟然不是重点。   “里头装的什么宝贝?快给咱瞧瞧!”   “稀奇了,这般的好漆盒便是用在嫁妆里都显得阔气,竟然不要钱?!”   “哎哎你还没说,是谁雕的?我也想见识见识!”   蔺竹下意识看向身后,解明烟已经缩到亲弟弟后头了。   解雪尘漫不经心揽了下来:“我雕的。”   众人纷纷举起大拇指:“天赋异禀!牛逼!”   “这喜鹊登梅活灵活现的,赛过老木匠!”   蔺竹配合着解开铜锁,把里头的凉云缎露出来。   “各位爷婆,你们还没瞧见这个!”   这回不光是七八个人围过来惊眼相看,附近卖布的买布的全注意到了动静,陆续全都涌了过来,啧啧称赞。   几百个问题跟着抛了过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来看去,问什么的都有。   解明烟彻底哑火,努力忍着没给自己扔隐形咒。   与此同时,蔺竹答得又快又得体,还能在人群里认出好些个十村八店里的熟人,跟人家笑着打招呼。   “赵哥你也来赶集啊,客栈最近还好吗?”   “吴婆婆!好久没见了!来看看咱这缎子,夏天穿着肯定凉快!”   “是啊,像是天上织女做得一样,摸起来又滑又趁手!”   社恐五哥把解雪尘拉到旁边,声音细如蚊蚋。   “他也太恐怖了。”   解雪尘:……   解明烟眼中已流露出真实敬畏!   蔺竹!这是怎样大隐隐于市的凶悍人物!   于七大姑八大姨中间应答如流!   于砍价问价声里游刃有余!   闹市里的雄辩者!人群里的熟络交际花!牛逼!   书生并没意识到自己得到了某仙人的高度认可,还在叫价问价,以及拨算盘。   他以前都是卖家身份,问瓜多少钱一块肉多少斤时一向唯唯诺诺。   今天身份反转,一口恶气突然就撒出来了!   他今天就要当一回重拳出击的卖方恶霸,不赚大笔银子不回家!   最后一锤定音,四箱云缎连盒端走,价值两百两银子。   高价竞得的武家公子哥儿一抬手,成箱银子被伙夫挑了过来。   十两一斤,两百就是二十斤。   “点点,全在这了。”   直到钱货过手,蔺竹还沉浸在讨价还价的快乐里。   他把沉甸甸的一整箱银子双手端到解明烟面前。   “全是你的啦!”   美人五哥看着钱箱嘤嘤嘤:“天啊……”   蔺竹笑道:“这是你应得的,多亏他们几个攀比起来,我原指望卖个八十两就收手。”   与此同时,解雪尘在看远处卖羊的人家。   他眼力很好,瞧见小姑娘手里牵着的母羊已经怀了多胎,旁边还跟着一只健壮公羊。   小姑娘身后躺了一个女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活不了几天了。   魔尊犹豫一刻,伸手抄过钱箱里的几块银元宝,径自走了过去。   “你在卖羊?”   小女孩人头发上插着草叶,一见有高大男人过来,下意识躲了两步。   又意识到这样不对,鼓足勇气道:“客爷你看着买!把我买去做丫鬟都行!我要给我娘治病!”   “治病,”他淡漠道:“你娘的肺痨拖了太久,已经治不好了。”   小孩脸色煞白,不肯听他的话,一脸惊慌地往身后看,进退两难。   “只要再抓几副药,兴许会好的,”她强硬道:“郎中都是这么说的!”   身后女人已经没有太多神识,偶尔咳嗽两声,听得出气息都连着肺管。   也难怪别处买卖都热闹繁盛,唯独这里无人问津。   春里多病,如今刚入夏,还没到五毒祛除的时候。旁人都怕被过着病气,见着这样的母女都避之不及。   解雪尘不多与她争辩,见牌子上歪歪扭扭写了十两,便掏出银子给她二十两。   “钱你拿好,羊我收下了。”   他一指按在她的额前,倏然便通晓她前后身世,语气冰冷。   “葬好你娘之后,不要管任何人,直接去青篆城里找你那个当知府的爹,把你娘的银簪子拿给他。”   “他一辈子有儿无女,会对你极好,但你最好别碰他侧室正室递给你的任何东西。”   “再往后怎么走,便没有人能告诉你了。”   小女孩面露惊慌,接过银钱眼中含泪:“我爹是知府?!他为什么从来不见我娘一面?!”   解雪尘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你别走,”她快步冲过去,抓住他的袖子:“大哥哥,谢谢你!”   “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解雪尘笑了下。   “我娘也是这么走的。”   他牵走她的两只羊,没再回头。   小女孩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这边解明烟和蔺竹在原地等他,虽然没有过去查看,但看着情景已猜出来大概。   解雪尘牵着两只羊慢悠悠走过来,也不解释,直接转了话题:“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刚好想买羊,”蔺竹笑道:“我得道一声多谢了。”   解明烟赚钱也只是图个有趣,眼见着日色旁移,又去买了大筐鸭蛋回来,说要丢给恭喜狗窝里全孵出来。   三人正要掉头回去,有人快步拿了临时写好的请帖来,行了个礼匆匆递上。   “你是武家的人。”蔺竹很快认出来:“有什么事?”   “我……我家公子下个月生辰设宴,请各位去府里一叙!”   “哟。”解雪尘接过请帖,没揭开蜡封便笑起来。   “五哥,你是不是被谁看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光顾着吃蛋糕忘了发红包了!谢谢大家呀!   本章留言都会发!发到明天更新为止,么么O3O! 第17章   武家伙计一听,也呆了:“没……我家公子主要是想邀请您来着。”   他眼睛看着的是解雪尘,还鞠了个躬加深敬意:“公子平日喜好闲游听书,今天在买布时听旁人议论,都说您是清剿马匪的英雄汉!”   “当然啦,公子乐善好客,其余两位也是一并请了的!”   解明烟掩袖而笑:“这福气归你了。”   魔尊没料到这一出,展信略读,果然与这伙计说得一模一样。   他侧眸一扫,蔺竹立刻老实交代:“我肯定还是跟说书人讲过你几句的……”   光说他一个书生智破匪寨那不现实啊。   再说了,字数凑不够,人家听书的也不给钱是不是。   “你说了多少?”   “大概就说了你有三十六番变化神通……会腾云驾雾什么的……”   解雪尘:?   “我临时编的故事哪里顾得上那些!!”   “你听见了吧,”他看向武家伙计:“都是编的,散了吧。”   小伙计哭笑不得:“将军爷,故事是编的,那些上交给知府老爷的都是您变出来的不成?”   解雪尘不愿解释,转身想走,看见蔺竹泫然泪眼。   “你难过什么?”   “没什么,”书生一抹眼睛,哽咽道:“走吧。”   “说。”   “真没事。”   魔尊身侧寒气一放,蔺竹立刻乖巧站好。   “我想吃席来着。”   一整天的生辰宴,这意味着什么!   中午不用做饭,晚上不用做饭,家里能剩多少柴米油盐!   再说了,武家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庄子里的果盘瓜子糕点能少吗!!   吃不完万一人家还让带几块回去,明后天的伙食不也解决了!   解雪尘本来还以为他被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合着就是舍不得两顿宴席。   他一皱眉,突然也意识过来,家里回回做饭开支不少,饭后还得由他洗碗。   吃一天席,能少洗两回碗。   合算,非常合算。   “你带话回去。”解雪尘淡漠道:“请帖我们接了,下个月按时过来。”   “好嘞!”伙计喜出望外,又行一礼一溜烟跑了。   回去的路上,蔺竹走走停停,怔怔出神。   解明烟伸手护着狗背上的满筐鹅蛋,问他在想什么。   “又饿了?”   “不是。”   蔺竹看向他们兄弟两,琢磨道:“以后你们两个人打架,能不能换个地方固定下来。”   解雪尘冷笑:“我收拾他还要看时间地点?”   关于解雪尘和自家五哥的动手频率,目前是三天一大打,每天一小打。   动静大时狂轰滥炸飞沙走石,动静小也免不了砸碎一杯子。   仙家魔家原本就气息不合,因为各自心法相逆气场互驳,他们平日闲谈也总是保持距离,否则都会感觉到针刺般的怒意。   除此之外,解明烟有心帮他重开经脉,后者也有意会。   复苏后的每个日子里,解雪尘一直在深夜里打坐吐纳,修补关窍里的诸多损伤。   他虽然来此处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身体内外损伤已是痊愈完毕,且能够重拾诸多小的术法。   虽然应付凡人已经绰绰有余,可一旦碰上修道人,未必能胜过一筹。   重伤濒死,便意味着修为锐减,能力大退。   解明烟没事撩他一下两人动手过招,看着动静很大,其实回回五哥都留着手。   毕竟,前者只是从仙山里偷摸着跑出来,功力仙阶沉稳不动。若真想下杀手,已经能痛剜手足好几回。   解雪尘面上对他神色冷漠,最后还是收了这份好意,如在忘世渡般重头练起。   蔺竹突然提这一句,魔尊抿唇不语。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以后再过招,我们去后山。”   解明烟看得新鲜。   这臭脾气家伙还会主动跟人解释事情了?   “噢噢,你们别去!”蔺竹忙道:“后山老有小孩儿老婆婆过去采菌挖药草,去了还容易吓着他们。”   “咱家西边寻小径过去,有大片的晒谷场,那太偏根本没人去,现在已经荒了,你们两去那怎么打都行。”   他打算回头再打几个木栏杆远远挡着其他人,省得被误伤。   解明烟突然福至心灵:“等等,你平时是怎么跟村里其他人解释这些的?”   蔺竹:“啊哈哈哈……”   解明烟继续盯他,后者小声开口。   “我跟他们说,你们其实是一家人,这次是来山里试验烟花来着。”   “回回闹出来的动静都是放炮,轰轰几声响完就没了!”   “是,”解雪尘走在狗车前面,面无表情道:“我的人生理想只剩打炮了。”   一直走到小院前,有个粉裙女修站在门前,手执长剑像在等人。   解明烟觉察到她的灵气,随口道:“不认识,来找你的?”   解雪尘皱眉看她。   “没见过。”   女修正在等人,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他们兄弟两,怒色登时上扬。   “滑天下之大稽,你们躲到这里来,自以为便什么都能逃过了?”   她头戴清虚冠,脚踩兰絮靴,一柄长剑出鞘时有清鸣之声,眼看着气势就是来寻仇的!   “冤有头债有主,”解明烟举起手:“你找谁?”   “找你!”女修紧急从袖子里掏出画像对照着看了两眼:“还要找他!!”   “解雪尘!你不是死了吗,原来如缩头乌龟般躲在这蛮荒之地,不怕天下修道人笑话!”   蔺竹火气登时上来了:“你说哪是蛮——”   解明烟明智地把书生拎回去,又问:“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你居然装不知道?!”女修啐了一声,挽了个剑花自壮气势:“我乃紫海玄观三阶弟子苏红袖,找你来讨我师祖的毓华珠!”   “哦这样吗……”美人终于想起来了点什么:“难怪。”   蔺竹抓着他的袖子小声提问:“那是什么?”   “你还记得第一回 见他,这人跟有背景板一样四处乱闪么。”解雪尘平直道:“就是这么个没有卵用的东西。”   “休得辱我师门宝物!!”苏红袖清喝一声,扬剑就要劈过来,被仙人两指挡开:“慢。”   说来奇怪。   女修落剑速度快如疾风,但解雪尘只是一抬指,便把她挡到了另一边。   他没有再拖延什么,抬手解下众多发簪中的一枝。   银柄末端镶着红玉髓,还有波涛般的浅色纹路。   “看着。”解明烟伸手一拧,周身登时星光闪烁霞光如花!   “快关掉嘶……”旁边三个人同时快被闪瞎眼睛。   解明烟又一拧,浮夸效果随即消失,还有点遗憾。   他平时风骚出场的时候一般都是戴着这玩意儿的……真要给人还挺舍不得。   “喏,这是我徒孙给我贺寿时送的。”   说给就给,非常温和。   “那是他偷的!我才不要欠你这个人情!”苏红袖怒道:“我师祖一发现毓华珠失窃,气得三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接下发簪,指甲一掐便剔掉银柄只剩红珠,反手收入袖内。   算这叛仙识相,没有多番为难她。   真要同时与这两个魔头动手,她恐怕今晚就要葬在这荒芜之地了!   “至于其二,”苏红袖看向解雪尘,神色凝重道:“凌穹魔尊,我本是追查叛仙下落才一路追到这里,没想到目睹你死遁藏身。”   “你和十方仙众的事,我不欲干涉,现在只问你一句。”   “我镇派之蛟,你到底什么时候还回来?!”   解雪尘本来牵着羊等他们闹完了回家喝粥,此刻才眉头一扬,似笑非笑。   “你们的?”   当真笑话,无名无姓的一门小派,如今都敢霸在解家头上耀武扬威了。   “那蛟身上是刻了名字还是落了印记,若真归你们,怎么还能同我结契?”   “它爪上鳞间本来就镌刻了我派灵纹和徽记!”苏红袖后退一步,虽然怕他却还是不肯退缩:“数百年前你强掠走我派宝物,宗派里的长辈们多方找过你忘世渡,还不是被你那恶犬赶离山下,这才隐忍到现在!”   解明烟看热闹不嫌事大:“有吗?”   解雪尘杀意已动,亲哥一问才隐约想起来。   吞月蛟被他擒走的时候,颊边长鳞和爪上是有什么圈圈点点的痕迹。   太丑,当场直接给抹平了。   他重伤之后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了,此刻才逐渐想起来。   “好像是。”   魔尊已经不是从前动辄砍砍杀杀的人形刀具了,他今天一大早起来就赶集,卖布买羊走来走去很累。   魔尊只想回家坐下,在炉子旁边喝碗粥休息一会儿,早点洗澡早点睡觉。   解雪尘心如止水道:“你说是,便是你们的吧。”   苏红袖在旁边剁脚:“那你倒是还啊!!”   这事正好戳着某人的痛处。   那王八蛋当初拐回忘世渡的时候就没听话过,他潦倒破落了也没见它飞过来看望一眼,现在能叫过来才见鬼。   “不是你们派的么,”他懒散道:“自己叫回去,没人关它。”   “你竟然耍赖!你无耻!你不要脸!”苏红袖气得又跺几下脚,提剑喝道:“看招!”   正到紧要关头,蔺竹突然冲了出去,伸手挡在解雪尘胸前,像是以命相护。   “慢着!!”   解明烟:!!   解雪尘:……   苏红袖:??   “要打去晒谷场打!!”蔺竹硬着头皮执法:“这里不让打架!!”   苏红袖怕他引自己去陷阱魔窟里,厉声道:“打架就打架,还要分什么场地!”   解雪尘赞同点头。   蔺竹深吸一口气,叉腰拦下。   “葛家婶子刚哄完小孩!孙爷爷晚上睡眠不好!”   “我们家的鸡容易窜稀!邻居家秀才还要复习!”   “你考虑过他们吗!!你只想过你自己!!”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苏红袖一时无言,闷闷收回剑。   “罢了,就听你们这一次,谷场在哪?”   “不着急,明天打。”解雪尘打了个哈欠:“我好饿,先回去吃饭了。”   解明烟旁观全程满脸感动:“我弟弟什么时候这么识大体懂规矩有分寸了?”   先前在忘世渡这暴躁脾气不都是有架必打打架必见血的吗?   现在他居然不急着杀人了!!他要回去吃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苏红袖怔住几秒,还想拦住回屋吃饭的两兄弟,冷不丁被书生拍了拍肩。   “你在我家门口等了这么久,饿不饿?”书生笑道:“外面冷,进来坐吧。”   她想板着脸摇头,肚子没出息的叫了一声。   “咕。”   作者有话说:   种田队伍+1;   以后元宝村就是仙界魔界的种田黑洞了(安详) 第18章   苏红袖饭后还吃了一个烤杏子,戒备警惕并未消减。   她对书生没有敌意,但一看见解雪尘,毛都快竖起来。   小时候师父师娘最喜欢吓唬她的一句话便是:“解魔头要来了!再不听话当心他掳走你煮人肺汤!”   反正解家各代,不是喜欢披着人皮睡觉,就是成日凉拌大腰子的疯狂魔头。   ——这得算六界常识。   她一边喝粥一边提防书生是否也是幻术之一,一顿饭吃完神经绷得快要裂开。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不是来吃饭的!   原本只是追查叛仙下落,怎会遇见这样大的变故——   解雪尘根本没有死!鬼山上的盛大葬礼都是假的!!全都是妖魔的障眼法!   解雪尘吃饭时不喜欢被人盯着,他只喝了一口,停了动作淡淡道:“再看就把你眼睛剜下来。”   解明烟长松一口气:这才正常嘛。   苏红袖伸手捂眼睛:!!   蔺竹见家里难得来客,特意抱来小坛榨菜,给大家都匀了两勺。   咸鲜味虽然简朴,但很下粥饭,解饿足够了。   苏红袖在他面前才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目光仍充满「卿本好人为何从贼」的审视。   “你们为什么住在这里?”   “祖籍。”   “反省。”   “住着玩。”   “……”她有意多打听一些,回头好去找师父复命:“那……你们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蔺竹认真想了想:“明年春天考完试,如果能中,兴许就留在皇都了。”   他一掩口,又怕自己说出来就坏事。   这次考试不许再掉链子了!   解雪尘没回答,抬眸看了女修一眼。   后者打了个激灵,背脊有凉意腾地窜起来,不敢再问。   解雪尘又看向蔺竹,这次认认真真开了口。   “这次该归她洗碗。”   “哪有让客人洗的,”蔺竹失笑:“你不愿意我来呗。”   “我来洗!”苏红袖抢道:“辛苦你做饭了!”   解雪尘侧让一步,明明白白地看着蔺竹:是她自己抢的,不关我事。   蔺竹:你到底多讨厌洗碗。   苏红袖确实不好意思吃白食,一边挽袖子一边思索他们为什么不用术法。   这么平平无奇鸟不拉屎的小山村,居然让一仙一魔常驻其中,里面一定有古怪。   难道上古灵髓藏在这座山里?   或者他们的御派之蛟其实就藏在这附近的小河里?   一个是忘世渡魔尊,一个是仙界的惊世奇才,怎么可能甘心呆在山村里种瓜点豆,养鸡撵狗。   不可能,绝对有巨大的阴谋。   猪圈是假象,鸡窝是假象,绝对不要被这些人的狡猾套路欺骗!   女修有意查出里面真相,一转头看见魔头又站在洗碗池旁边冷冷看她,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   他!他不会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吧!!   “你晚上住哪?”   解雪尘拒绝把家里土炕让给她,也拒绝因为这么个人跟书生挤到一块睡。   最好直接赶走,省得多事。   苏红袖来这本来打算打完一架连夜御剑飞回紫海,哪里想到会多出这些波折。   她从厨房窗边探头一看,瞧见灯火辉煌的七角绣楼,奇道:“那是客栈嘛?”   “不,是解明烟的行宫。”解雪尘想到什么,平淡两句激将式赶人:“以你的修为,恐怕建不成这样的宅院,自己睡鸡窝里吧。”   苏红袖脾气上来了:“你凭什么说我不行?”   “解明烟一个时辰就造完了这座楼,你能?”   她刚好洗完了,撂下一句你等着,转身飞一样冲了出去。   这边蔺竹刚推帘进来,被风吹得衣袍都飘起来,侧目道:“她去哪?”   “盖房子去了。”解雪尘把洗干净的碗碟往高处放好,漫不经心道:“算是识趣。”   蔺竹犹豫一刻,走近一步道:“明日你若是真与她动手,能不能收着些,别出了人命?”   男人没有看他,语气带笑:“你又怕哪个邻居来找事?”   他未必打得过。   经脉修复不到一个月,灵力尽在枯竭状态。   那女人看着莽撞好骗,但修行深厚,不是寻常人物。   “不是怕别人。”蔺竹仍看着他,许久道:“我不想你那样子。”   “哪样子?”解雪尘反笑道:“旁人要杀我,我该学圣贤般主动把脖颈搁在刀上,不怒不怨?”   他一回头,刚好看见蔺竹的眼睛。   清明通透,如雨后碧竹,一眼便能化走许多躁意。   解雪尘定定看他一眼,转身欲走,被拉住袖子。   “我不想看你难过。”蔺竹其实怕他,但却还是把心里话说给他听:“你去虎哭山的那天,杀了很多人。”   “你站在遍地尸骸之间,脸上扬着笑,但看起来很落寞。”   我不想看你难过,也不想看你落寞。   解雪尘盯他两秒,从善如流:“我洗碗就会难过,你看着办。”   蔺竹:……   你耍赖!!   翌日一早,发财正绕圈转着磨豆浆,门口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解雪尘!!滚出来!!”   恭喜配合着凶了几声,一拍脑袋还对着来人放了个屁。   解雪尘掩鼻退了两步,很嫌弃地看一眼恭喜:“有事说事。”   “这公平吗!!”解明烟反手一指:“我修了三宫六院都被你连夜给拆了,她算怎么回事!!”   “谁?”   “苏红袖!!”仙美人面子上非常过不去:“凭什么我只能有一栋楼她能修个避暑山庄出来!!”   蔺竹本来在弯腰接豆浆,闻声才扶着石磨站起来:“避暑什么?”   解明烟冲过去把他拉出院子,一调转角度他才看见斜对角多了一整个庄子。   不是闺房小楼,不是农家杂院。   是占地数顷的巨大宅院。   前树后花出手阔绰,飞起来看还能瞧见里面各院已然落成亭台水榭,桃林花坞。   连夜召来的太湖石霜色未消,墨笔点的晴荷接天如碧,更有陇东海棠指路,北镇杜梨绕湖,每一处都是绝佳的景致。   蔺竹并没有开神仙视角,先是瞧了瞧行书如锋的「紫海别院」四个大字,以及朴质大方的白墙青瓦,又转头看花里胡哨的孔雀楼。   然后诚实给出判断:“还是你花哨。”   解明烟柳眉倒竖:“你管管他!”   解雪尘:“人家不会飞。”   “不会飞你把他拎起来看啊!!”   解雪尘莫名其妙被夹在这三个人中间,本来想直接拎后领,一看他脖子又细又白,不由皱眉。   太嫩了,不好动手。   他选择抄起腰把人提到半空中,像极了一只大黑隼捉起花栗鼠见见世面。   蔺竹在半空中还慌了两三秒,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   “喔——她家院子真的很大。”   解雪尘等人看清楚了,就准备把人丢回地上,很快听见另一声更加真挚的赞叹。   “而且她家有好多梨树哎!我能不能去她家吃梨子啊……”   解雪尘内心涌起微妙的胜负欲。   梨树算什么?   虽然忘世渡开满的都是血昙花,但是桃树苹果树香蕉树他什么搞不到?   他要是乐意,花全拔了重新种,种满山红薯都没人敢管。   蔺竹还在认真看桃子熟了没有,冷不丁被丢回地上,落地时狗子拿脸一顶,刚好接住屁股。   解雪尘随之落了地,头都不回直接走了。   “解哥你去哪啊。”   “问你的梨树去。”   “……”   这边解明烟满脸要主持公道的样子,蔺竹两手一摊:“我和她也不熟啊。”   解明烟:“……可恶!”   话音未落,女修已推门而出,得意满满道:“如何!”   “一般吧。”解明烟高冷道:“阔绰有余品味不足。”   一甩袖子也飞走了。   留下书生和女修面面相觑。   苏红袖本来不擅长这类方术,昨日被魔尊用话一激通宵盖房子不说还使了崂山的法子隔空搬卸几十趟。   新居建造这种事,一认真就容易上头。   某人彻夜不睡干劲满满忙到现在,脑子里还牵挂着还有几棵兰花到底在哪放更显得合适,听见敷衍的评价时斗志更加上升:“我这还是初步规划!明天我还要精修!!”   蔺竹心想姐姐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来干嘛的,转念一想她这样有点事情忙确实也挺好,笑道:“你是怎么设计的?”   苏红袖眼睛亮亮道:“走!进来玩,我带你进去逛!”   “好呀!”   “我跟你说呀……我参考了我叔父的皇宫还有四舅妈的潜邸,特别是那个扇形回廊……”   她拉着他的袖子开开心心就要把人往宅院里带,后者听得特别专心亦步亦趋,一只脚刚迈进紫府的门槛里,两人同时背后起了阴风。   “是他!”苏红袖变了脸色,执剑回身看向眼前人:“你想背后袭击我?”   解雪尘一扬下巴:“走,谷场。”   苏红袖朗声大笑。   “走就走!这次我绝对要把你打个落花流水!”   蔺竹半个人卡在门槛那里,眼睁睁看着他突然回来把人叫去打架,心头涌上一阵悲凉。   世界和平不好吗!!   为什么要成天打打杀杀!!人家都专心盖房子玩了你提醒她干什么!!   我想吃梨子啊你回来!! 第19章   解雪尘善用的手段并非符箓。   而是鬼眸。   寻常修道者想要爆发出惊人的灵力,需要借助外在的器物。   譬如拂尘桃杖,利剑符纸,将自身灵力注入其中,再进一步与外人外物交战。   他最鼎盛时,只需要一双金红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平日里是深如浓墨,不同光泽里兴许还有琥珀般的光泽变化。   但通过眼神之间的交换,便足以让解雪尘自他人的瞳眸里看清五脏六腑,乃至魂灵气脉。   再轻轻一眨,便凭着灵力的注入轻巧斩断了。   无声无息,犹如鬼魅。   这般异样的杀法,也只有在灵力炽盛时才能行成。   他年少时锋芒太露,恶名远扬,传得太过就变了味道。   像是不能与之直视,见到他就会被杀。   也有人传这眼睛是上千婴灵的冤魂炼来的邪物,该叫人悉数剜了去。   此时此刻,苏红袖站在谷场中手持利剑,已经做好了送命的打算。   她等着解雪尘眸色转变,也等着用全部神念抵御攻心,不叫这魔头轻易操纵成了尸人傀儡。   解雪尘原本没打算打,现在临时把人叫过来,也就虚空写画几张符箓,权作等会迎战的准备。   苏红袖屏气凝神一刻,重心一提杀过去,狂风好似碧涛浪潮般裹挟而来,杀意毫不掩饰。   常人一旦落入这以风为潮的浪涛里,顷刻便会窒息挣扎,死如溺水一般!   解雪尘的眼睛能看见风变了颜色,抬手烧了一张符。   巨浪吞噬之际,他身影消失,在谷场以北再度显形。   “你!”   苏红袖哪想到他用这么简单的镜中术对付自己,长袖一招又拿浪劈他。   “你等着!!”   风浪哗啦啦地浇下来,又淹掉一张,湿答答地躺在地上。   解雪尘已站在她的身侧,微叹一声还不如我十二岁杀人的心计,手刀已经劈到她的颈上。   霎时飞沙化刃洞穿他的胸腔,污黑的血淌了出来。   “你以为只有你会做幻像吗!!”苏红袖喝道:“没想到吧!!”   蔺竹在场外吨吨吨地敲木桩以作村民警戒线,听见动静远远看了一眼。   “解哥,你这个血黑的有点太过了。”   “这样吗。”解雪尘低头调整了一下,沙刃里的血由黑转红:“现在?”   “稍微好一点。”   “你你你——”苏红袖把剑一摔怒道:“我不打了!”   木桩旁边有人信手摘符现了真身,施施然往回走。   等的就是这句话。   “喂!”苏红袖远远大喊:“你到底怎么了!!”   蔺竹还没敲完木桩,一手拉住解雪尘的袖子,认真扯了扯:“你别走,我力气太小了,夯不进去……”   男人默默留下来拿巴掌帮他拍木头。   “解雪尘,按你的能力,应该一眼就要了我的命才对!”苏红袖恼道:“你不杀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蔺竹扭头加入对话:“你到底对他有什么误解……”   “你现在还不知道吗?”苏红袖正色道:“他的这双黑眼睛是假的,真的眼睛能直接夺走你的神识,让你替他杀人!”   解雪尘弯着腰帮忙扶起一根木头,平淡回道:“以前确实可以。”   他不回避这些,也不拒绝帮忙夯木头这样无聊透顶的小事。   被天雷击落云波崖以前,他根本不会允许这样的女修在他面前喋喋不休。   一眼也就打发去躺饲料槽了,看那头蛟吃不吃。   现在所有的日子都像是重活一世,耐心也无妨。   “为什么?”苏红袖仍在纠结自己没有被完全碾压这件事:“你这样瞧不起我,都不肯认真出手一次?”   蔺竹:……   “很简单啊。”男人笑起来:“你过生日那天被人里应外合杀光全家,还要被剖开心肺逼到悬崖,现在也是这德性。”   苏红袖先是一怔,然后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沐白真人说你是被他一剑穿喉而死的,真要杀你反而去剖那些无用的脏器,那和入了心魔有什么区别?!”   蔺竹听得伸手抚摸胸口。   你确定心肺没有什么用吗。   “还有,他们明明说是你挑衅在前,你滥杀无辜,霸凌四方,还……”   “那他们说的都对。”解雪尘哂道:“来,我真身在这里,不躲了。”   苏红袖眼眶红起来,一脚把剑踢开了。   “不要!”   她扭头就走:“我盖房子去,想清楚了再找你算账。”   女修一走,谷场便寂静起来,风也湿答答的,吹在人皮肤上莫名能感觉到有点委屈。   蔺竹和解雪尘一同夯着唯一入口外的木桩,许久才道:“你有四个眼睛啊。”   “……”   解雪尘伸手抬起他下巴,一眼看了过去。   转瞬既逝的一刻里,一双黝黑眼眸如霞光变幻般焕作金红。   似宝石如赤阳,明朗炽烈摄人心魄。   他只能维持一眨眼的时刻,再一眨便幻灭如墨,重如常人一般。   “是同一双眼睛。”   蔺竹喃喃道:“好漂亮啊。”   “谢谢。”   “我要是个小姑娘都要喜欢上你了。”书生笑道:“性格这么好,眼睛还和太阳一样好看,真厉害。”   “……”   几句话还没聊完,远远传来听见焦急呼声:“不好了!!蔺竹你快过去!!”   “人呢!!人呢!!刚才还在这啊!!”   苏红袖一路狂奔过来,皂靴都沾了泥,看见他们时用力挥手。   “你家的羊要生了知道不知道!!”   “哎,刚开始吗?”蔺竹抱着木桩道:“葛婶还说得再过个三五天……”   “她已经在地上扭来扭去了!快去!!”   苏红袖刚才悻悻走人,本来想去找解明烟问些内情,一查气息发现他在蔺家院子里,过去才看见那傻子守在新搭的羊圈旁边急得不行。   “母羊已经发动半个时辰了,现在才生出来一只,还有三只在肚子里!”   蔺竹算了下时间,道一声糟了,抱着木桩刚要往家走,怀里物事被她悉数接走:“快快快,用跑的!”   解雪尘手一扬,所有木桩一字排开依次夯实,留神道:“解明烟搞不定?”   “他都不好意思摸羊的屁股,在帮忙揉肚子。”   三人赶回羊圈时,解明烟拿床单裹着新生的小羊眼泪汪汪:“可来了,快叫产婆。”   “叫什么产婆。”蔺竹跪在母羊旁边伸手探腹部位置,寻着一处按了按,母羊痛叫出声。   苏红袖下意识跪在羊屁股后面接,一骨碌滚出来浑身裹着粘液湿乎乎的小羊。   “快了快了,还有两只。”   蔺竹下意识看她:“你怎么知道还有两只?”   “看气脉啊。”解明烟不假思索道:“修道人不都……哦我忘了这还有个凡人。”   “怎么办,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喂些水和草,”蔺竹帮忙顺着胎位道:“就要下来了,是头卡在中间过不去。”   解明烟急中生智,一口亲了过去。   母羊瞪大眼睛猝不及防被渡了满口仙气,力气迅速回转又生出来半只。   蔺竹看愣原地:“你……”   解雪尘端热水剪刀过来,忍着笑没说话。   解明烟松开羊大怒:“你还是不是我弟弟!都不帮我解释下!我很清白的好不好!”   这边苏红袖小心翼翼地托着小羊脑袋把它从产道里带出来,拿自己的丝帕帮忙擦干净口鼻黏液:“还有一只,最后一只了。”   “有点危险,”蔺竹伏身听着母羊肚子里的动静:“它如果被拖了太久,可能会有先天不足。”   “要紧吗?”   “孱弱些,或者生出来就没了。”   他找着对应的位置,伸手摸摸母羊的头:“再用力一回,你快解脱了。”   母羊长叫一声,蹬腿使劲,呼吸急促。   他扶着肚子仔细照顾着动静,又喂了两口水,才终于看见小羊露了个头。   “快了快了,”蔺竹温声道:“你已经很了不起了,马上孩子就出来,快。”   “咩——”   最后一只小羊终于露出整个脑袋出来,被他们合力托出身体。   满地茅草都淌着脏污,四只小羊被擦干净身子送到母羊旁边喂奶。   母羊疲惫地瘫开肚皮任由摆布,三只羊忙着吃奶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咩声。   苏红袖几次把第四只小羊摆到对的位置,后者都软软地塌在地上,不吃也不叫。   “它是不是要死了?”她顾不上别的,仓皇道:“根本就不吃奶啊。”   解雪尘前面一直没有说话给母羊喂水,此刻才看过去。   “你救它试试。”   “我?”苏红袖怔了下,把指尖灵力喂了过去。   小羊含着她的手指气息微弱,但凭着本能纳了灵气,呼吸终于一点点恢复正常。   许久之后,才怯生生咩了一声。   苏红袖都快哭了:“它好像喜欢我呜呜呜——”   “那……你……”蔺竹看向解雪尘:“要不抱走它照顾?以后就归你了?”   后者意识到这是能让某人不要闲着找他打架的有效途径,立刻撇清关系。   “我没时间照顾。”   “我也不行,”蔺竹摆手:“平时还要温书练字呢。”   解明烟看着她怀里的小羊颇有点舍不得,许久道:“我得照顾这仨,忙不开。”   小女修从来没有养过宠物,抱着吮手指的小羊手忙脚乱。   “我我我今晚给它搭个房间出来!!”   “交给我了!!”   作者有话说:   被遗忘在谷场的剑:册那;   ——   所有人在种田的大坑里越陷越深(点烟 第20章   小奶羊一出现,蔺家附近放炮放火的频率都迅速下降。   解雪尘本来没事拿亲哥练手,再找人挑衅后者抱着羊晃来晃去。   “你有空?来帮我热下鲜奶,我一小勺一小勺喂得太慢了。”   魔尊刚画完几道符,干架造反的炽盛愿望被迎头浇冷水。   “你哪儿来的鲜奶?”   “去镇上买了两桶,搁你地窖里贴过冷咒,够用一个月。”解明烟揉着小羊软乎乎的脑袋温柔道:“它妈妈还在恢复,没有多少羊奶,都需要好好补补,咩咩对不对呀?”   “咩——”   解雪尘瞧他一眼,目光里透着怜悯。   解明烟立刻跟家主告状:“蔺竹你看他!!他从小就是这样冷心冷肺莫得感情!”   蔺竹刚给母羊放完草料,抱起吃饱奶的一只小羊放在男人怀里:“喏。”   解雪尘本来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欠揍样子,冷不丁怀里多了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乳黄色的细毛又卷又蓬。   某人原地僵住,扔也不是抱也不是。   “这是你领回家的羊,”蔺竹笑眯眯看他:“按理说还可以认你个干爹。”   小羊配合着挥挥爪子,像一坨奶油腻在他怀里。   解雪尘从来没抱过刚出生不久的小动物,此刻额头汗都出来了,凶巴巴道:“拿走!”   “我不。”   “……”   小羊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男人表面一脸嫌弃,其实在试探着调整抱法,又怕摔着它又怕抓得太紧。   蔺竹眼瞧着他渐渐上道了,坏心眼地凑过来把小奶羊又抱走:“不逗你了,我来照顾吧。”   魔尊嘴硬又别扭:“哼。”   转身就走。   他一般跟蔺竹话题进行不下去的时候都会选择自行消失。   要么上山晃悠,要么去冷泉瀑布里打坐修炼,再或者乘云闲逛,总归是不呆在家里。   今天一走,鬼使神差地去了田里。   两头泥狗子正扑棱在水稻田里玩得满身是水,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纷纷从田沟里支棱起来,像两只泥巴怪。   解雪尘拒绝伸手摸头,漫步上了高处。   然后一眼就看出来问题。   问题很大。   全村的稻田都是井然有序,纵横平整。   只有他们家,他们家狗犁的地狗插的秧以惊人的抽象方式把禾苗天女散花式怼进了泥土里。   方方正正的田中散布着极其凌乱风骚的狂草式庄稼。   魔尊在高处看了片刻,延后许久地感觉到耻辱。   太丑了。   狗种的地真的太丑了!!   他们家里目前没人在管庄稼的事,蔺竹闲着没事看书背书,解明烟成天到晚不着四六,只有他,还关心这么基本又必要的一大环节。   家里的地根本和其他人家的就不是一个画风。   他深呼吸一口气,在附近折了一根柳枝。   然后开始隔空重新排列成百上千的禾苗。   要整齐划一,如同军队行伍。   要疏密恰好,这样才赏心悦目。   春天种进去时他还没多少感觉,到了夏天稻苗开始疯长拔尖了,他的强迫症才终于彰显存在感。   哪怕是种地,他们家的地也必须碾压全天下的田!!   另一边,康二姨刚好过来看访小外甥。   她又新开了一家货栈,虽然前头忙了好多天生意,但是消息灵通人脉很广。   哪怕人在邻乡,也能听见蔺竹这边的消息。   这小孩以前没什么朋友,一个人冷冷清清住在偏僻的地方,现在听说是来了好几个花炮厂还是火器营的朋友过来陪他,还建了好几处大宅子。   仔细一想,估计都是他捡来的那大个子招的。   有朋友好啊!多热闹一些多互相照应着,她也省得天天担心了。   康存真来的时候,蔺竹正在温书,袖子沾了墨不说,脚边还有只小羊卧着懒睡。   他一听见动静扭头看见她,吓得直接站起来。   “我我我最近好多了!”   “没带药来,坐下。”二姨妈挥袖道:“地窖修得怎么样了?”   “已经修好了,还放了好些蔬菜水果进去,”蔺竹紧张道:“就是……”   “修得小些也不要紧,”康存真温和道:“你和那大个子两个人够用就行,带我过去看看。”   不姨妈,问题就是修得太大了!!   蔺竹虽然能空口编瞎话,但是华丽张扬到浮夸的七角绣楼以及规制建设阔绰到离谱的紫海别院明晃晃地搁在那里。   得编什么样的瞎话才能让我家里三进三出的大地窖显得合理一点啊!!   他不好违抗,还是领着姨妈去了地窖入口,两人下去看了一眼。   地窖后来又被散养的野兔子们翻修过两回,不仅开发出透光口,排水暗道都全部做成了。   康存真看见楼梯时就面露几分诧异,等一步步走下去,瞧见更里头的宽敞大厅时,表情都有点恍惚:“你们雇人挖的?”   一只兔子明晃晃地蹿了过去。   “啊不是,”蔺竹莫名觉得兔子是来邀功的,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那个大个子……一个人挖的。”   “他这么厉害啊?!”   兔子在角落里不满意地开始跺脚。   “怎么还闹耗子呢,”康存真伸手推了下木门,侧目道:“嚯,里头还有个房间。”   其实还有十四个房间……希望你看不到。   然而人家慧眼如炬,明门暗门在昏暗油灯的照亮下全找出来了。   蔺竹陪同她把三进三出大地窖逛完,到最后完全没声了。   “你捡来的这个大个子,”康存真最后得出结论:“很有可能是修皇陵的。”   “这样吗哈哈哈。”   “哎,可不要看不起修皇陵的,跟人家好好交朋友。”康姨妈认真道:“你真心真意待人家,人家才会把你也放在心上。”   她压低声音,又神神秘秘道:“说不定人家还知道先皇先祖都埋在哪呢,留点神。”   “哎,听见了。”   两人出了地窖,恰好苏红袖和解明烟在羊圈旁边照顾母羊,跟她打了个照面。   康二姨直接迎了上去。   “你们就是小蔺的新朋友吧!辛苦辛苦你们照顾他!我是他二姨!”   蔺竹伸手又止:“不是——”   “我跟你们说啊,小蔺虽然人呆了一点书读多了不太懂人情世故,其实很善良的,你们一定好好做朋友不要打架啊!”   “姨妈他们都几百岁了——”   “胡说,”解明烟认真握手:“姨我今年十七。”   苏红袖:!!这也太不要脸了;   康存真转身又道:“我给你们带了包子鸡汤,已经温在厨房了,放宽了吃!”   “小竹你也是不懂事,哪能叫朋友帮你喂羊扫圈,带人家去山上玩玩啊!”   苏红袖刚被她塞了两个大枣,茫然道:“山上…有什么玩的啊。”   她从小在海间修炼,没上过几座山,便是陪长辈们寻访仙人也只是在洞府停留罢了。   康存真看谁都像自家孩子,热情道:“山上吃得多玩得多,你们呆到晚上还能抓萤火虫,可有意思了——小竹!!”   “我书还没背完…”   “明天再背!这么好的太阳带朋友们多出去走走!晚上姨给你们煲排骨饭吃!”   “哦对把那个大个子叫上,他人呢?”   蔺竹下意识看解明烟:“他已经去山里了?”   解明烟还在吃二姨递的甜枣:“没,在种田。”   “他亲自在种田?”   “嗯哼。”   蔺竹拔腿就跑。   绝对出事了。   绝对绝对要出事。   书生赶到田垄边的时候,瞳孔直接缩小。   他家四亩田像是沙场点兵一般,根根齐整寸寸归置。   放眼望去哪里是稻田啊,特么的像仙人棋阵。   发财刚从水里叼出来一只四爪乱蹬的□□,一抻脖子整只吞进去了:“嗝。”   男人就站在田垅高处,手里拿着一枝青柳,仍在沉思。   蔺竹提起长袍快步赶过去,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解哥你是不是——把别人家的田也归置了!!”   解雪尘仍皱着眉头。   “你看这几个田垅,它不对称。”   蔺竹长吸一口气。   那是葛叔张奶奶黄姐家的地啊!!   禾苗全都被重新排列组合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旁边的桑树都一棵棵全□□重新种整齐了!!   大哥你不是说能吃就行不要太在意外表的吗!!   “那个,先放放吧,咱们去山上逛逛。”   “等会。”解雪尘一扬柳枝,把远处一东一西的两个瓜棚给起到半空中。   然后对称居中放好。   蔺竹:……   当魔尊就当魔尊,你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啊啊啊!!   他回头得怎么跟人家解释整幢屋子都飞到另一边去了这件事!!   “对了,”解雪尘回身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村子的房舍院墙排列齐整了吗。”   “我觉得暂时不用考虑这个问题。”蔺竹正色道:“五哥说你是猪。”   “?”   魔尊扬袖就走。   “走,去给他挖坟。”   作者有话说:   被枣核呛到解明烟:? 第21章   -1-   说是要去给五哥挖坟, 解雪尘临走时仍回头看田里的稻苗,总感觉哪里还没有对齐。   蔺竹扬手把大草笠扣在他的头顶。   解雪尘侧目看他:?   “你不晒吗。”   “不。”   他觉得这顶过宽的草帽多余,仍继续戴着, 同蔺竹一起往回走。   四人碰面后准备上山,康二姨特意递了个大草筐让蔺竹背着。   苏红袖迟疑道:“这个是……”   “背着!省得之后东西太多带不回来。”康二姨把抹布晾在麻绳上,转头道:“去吧去吧, 玩得开心。”   蔺竹背着草筐往外走, 一回头见身后三人皆是满脸茫然。   “走啦。”他笑起来:“我带你们去山上吃果子。”   苏红袖只来这里住了几天,处处都觉得贫瘠无味。   她原本是为了查探出魔尊与叛仙的秘密才停留于此, 眼见着要去陌生的地方玩, 还是下意识握紧了剑。   要上山了。   远远看着是崇山峻岭满目青翠,走近小径入口往山上看, 黑黢黢如怪兽的血管一般。   蔺竹熟悉山路特意走在前面, 带着他们顺着小溪往上走,顺手在林间摘了串野葡萄洗净了。   “尝尝。”   苏红袖小心翼翼吃了一个:“好甜!!这时候怎么会有葡萄!!”   “山葡萄罢了,并不是藤上长的,在树梢挂着。”   解明烟闻声往远处看, 绿的灰的树自近而远,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把指腹按在蔺竹额头上,再以同样角度看,视野骤然跳出来许多色彩。   紫的是树莓, 吊在高处的是野枇杷, 溪水边的白茅草可以煮凉茶, 草丛里的绿枝可以拧出汁水来蒸饭……   人家视野里看得哪里是山, 完全是在看后厨房。   蔺竹冷不丁又被读了一回脑子, 也不生气, 支棱在旁边站了一会儿, 突然道:“啊,那里有鸟蛋。”   解明烟手一松,古怪道:“你真没修炼过?”   苏红袖还在专心吃葡萄:“啊,聊到哪儿了?”   解雪尘自上山后都没吭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在思考自己是否值得开口。   山中有瀑宜打坐修炼,他横穿过山岭几次,已经把深浅穴洞、飞禽走兽都盘得很明白。   此刻见蔺竹蹦过去找树杈上的鸟蛋,突然就有一种猎隼观察花栗鼠的怜悯。   只能看见这些吗,凡人。   但凡你有半点灵识……   直到看见苏红袖端着草筐在底下接着,蔺竹弯着腰小心翼翼把五个大鸟蛋都放进去了,他才冷漠开口。   “往西不到半里,有一个野蜜巢。”   书生耳朵竖起来:“真的吗?!”   “再往西北走,有三处山鸡窝,草蛇刚生过蛋,河里有鳜鱼。”   他说得漫不经心,口吻越轻越显得神通广大。   “杏林里的果子还没有熟,是涩的,但附近的酸藤和金樱子已经长好了。”   蔺竹听得眼睛放光,大力夸夸:“不愧是雪尘哥!你只去过几次山上就全都探好了?”   解雪尘轻嗤一声:“用不着探。”   五哥这时候才幽幽开口:“你平时都在用灵识干这个?”   “……”魔尊看向解明烟,许久道:“我想起来,还没给你挖坟。”   “??”   杀意四起之际,苏红袖吆喝一声:“还等什么!咱进货去!”   解明烟略有犹豫:“山上的东西能好吃吗。”   他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两葡萄。   “你自己尝尝!”   解明烟嚼嚼嚼:“我开灵识了!走!前面就有金樱子吃!”   一仙一道干劲满满直接往前冲,柴刀都没拿直接靠宝剑火咒清道,大有过丰收节的意思。   蔺竹走在后面还没来得及说,已经看见西山东岭的酸枣儿白桃成串成枝的从半空中往草筐里飞,溪水里的肥鱼扑棱着往高处蹦,肚白晃眼得招摇。   “给我留半筐位置,”他扬声道:“白茅草我还没割呢!”   解雪尘慢悠悠走在最后面,一路毒虫蛇蚁早早闻见气味,没靠近便躲了个干净。   蔺竹把草筐交给红袖装甜果子之后自己骤然松快不少,眼尖的摘了个正熟的蒲桃,拿袖子擦干毛绒绒的小刺,递到解雪尘面前。   “你闻闻,香不香?”   解雪尘看他一眼,低嗅片刻。   香的。   清新自然,少了几分供果的肥硕浓香,反而有几分青涩的自在。   魔尊被供奉百年,接他一颗桃子时心情略好,张口欲咬时手里突然空了。   蔺竹明目张胆地咬下一大口,抢人桃子吃时脸不红心不跳:“好脆生!难得吃到这样的好桃子!”   被抢走食物的魔尊:!!   “你想吃吗?”蔺竹笑眯眯道:“哎呀,我这个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你再摘别的吧。”   话音未落,他旁侧的树骤然长到四人高,噼里啪啦地开始掉桃子。   蔺竹:!!   甭管是小果子还是熟果子全都砰砰砰掉了个干净,连枝带叶把人全埋进去。   魔尊拂袖而去:“呵。”   蔺竹桃子还没吃完就被淹的剩了一只手,艰难地游泳式从落叶堆里往外扒拉。   “解雪尘——快捞我一把!”   某人越走越远。   “我呼吸不上来了,咳咳咳!!”   然后彻底没声了。   解雪尘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没跟上来,寻思凡人怎么会这么弱。   难道真有人能活活被叶子淹死?   男人嫌弃归嫌弃,转回去手一抬,如山落叶自发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脏兮兮又笑嘻嘻的脸。   解雪尘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并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还抢不抢了?”   蔺竹眉毛一扬:“本来就是我的,还不许我吃吗?”   “哦。”   男人又站起来,叶子如涨潮般哗啦啦地往上涌。   “不!抢!啦!”   蔺竹略艰难地从里头拔腿出来,小声哔哔:“这不是欺负人吗。”   “不算欺负。”解雪尘温和道:“你欠我十个桃子,下山前要摘完洗干净送给我,这才是欺负。”   蔺竹:!!   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的是,第一个草筐在上山半路就已经装满了。   内容物包括十五个不明生物的蛋,半筐不明植物的甜果酸果,以及活生生的一整只不明鸟类。   鸟本来扑棱着想要往外跑,被魔尊握在手里咔嚓一下,翅膀直接断了,很是屈辱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油炸或者红烧。   这边还没商量好大肥鸟该怎么吃,那边解明烟头顶花环跑过来,怀里还抱了一只四不像。   “我们可以带它下山吗!”   解雪尘皱眉看它:“长得不像鹿。”   “对诶,很有特点!”   “这个叫獐子。”蔺竹下意识道:“它妈妈不会跟着你——”   一头大獐子怒吼着冲出来,一蹄子踩在草筐的鸟身上。   鸟放声惨叫。   “还回去。”男人懒得动手:“速度。”   “解雪尘!”五哥怒道:“你是反派你知不知道!”   “这是你动善心的时候吗?!”   还在编花环的苏红袖:等一下……   蔺竹一时间福至心灵,大喊一声:“有老鼠!”   “哪里哪里!”解明烟已经飞到天上了:“快打死它!”   小獐子冷不丁摔在地上,扭头跟着亲妈狂跑消失。   解明烟反应过来:“蔺竹!!你居然!!”   解雪尘在后面狂笑。   苏红袖坐在溪水的大石上编花环,蔺竹拎着鞋子摇摇晃晃在光着脚踩水。   解雪尘思索一番,指尖在狗尾巴草上虚虚点了一下。   满丛半人高的大狗尾巴草登时聚拢过来,模仿着地上草筐的样子盘结捆扎。   一丛草不太够用,旁边的灌木丛跟着连根拔起,连着根带着土一块儿编进筐子里,边缘还夹杂着几朵浅黄色的小菊花。   等草筐编完,蔺竹拎着鞋噔噔噔跑过来:“雪尘哥!你不去泡个脚吗,很凉快!”   魔尊高冷的指了下草筐。   别废话了,快夸我。   蔺竹这才看见新筐子,很开心地哇了一声,放下鞋子就要去拿。   没想到双手一提没拿动。   “咦?”   他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筐子明明是草编的,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解雪尘在远处看的疑惑,不知道他又怎么了。   蔺竹憋足力气,双脚蹬地又去搬筐子,跟拔萝卜似的猛然起出来。   ——筐底连着六尺长的草根,全根全须的全被拔了出来。   书生调了个看到筐上长的根笑得不行:“哥,你家筐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啊,结不结果子?”   后者黑着脸拿鱼丢他。   从山下到山顶,登高望远一会儿再换条路往下走,一路还碰见好多采蘑菇抓野兔的村民。   上山时是两个筐,下山时已经是四个筐。   獐子是放跑了,但是某个当哥哥的不死心又捉来一对鹿,两头鹿各驮着两个筐子往山下走。   解雪尘看着不错,摘了两根树枝给它们上嚼子。   蔺竹和颜悦色地开口:“给鹿上嚼子,你们还是人吗?”   鹿也是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被当成骡子使,带上成套鞍具以后还是傻的,背上沉得慌,被仙气魔气同时压着屁都不敢放。   苏红袖已经给全员戴上了红红绿绿的乡村大花环,这会儿摸着鹿皮道:“你们要是想下山之后吃肉,皮留给我做个围脖。”   公鹿吓得放了个屁。   “吃什么,当坐骑吧。”解雪尘随意道:“你骑着它去考试,也够脚程了。”   蔺竹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诧异而笑:“好主意,真要骑鹿进京城,没考都得出一回风头了。”   -2-   康存真一直心疼自己这父母早亡的小外甥,偶尔过来帮忙收拾下屋子算是尽了心意,早早备好茶饭等他们回来。   等到暮色四下时,远处才出现熟悉的身影。   她快步走去栅栏边盼看,又有点拿不准是不是他们。   四个人是没错,怎么还跟着两头——两头什么?马?鹿?   “姨妈!”解明烟亲亲热热道:“看看这个!”   “哎!”康存真应了一身,出去迎这几个小孩,终于在夜色里看清两头鹿和四筐东西。   她有点蒙,以为自己是记错了出门前的东西,仔细回顾又觉得不对,此刻都不敢伸手摸摸鹿。   “这……这是?”   “山上捡的。”蔺竹言简意赅:“筐子是捡的,鹿也是捡的。”   苏红袖觉得这个解释完全没问题:“嗯!捡的!”   康存真怔怔看了半天,哭笑不得道:“好好好,都饿了吧,来吃饭吧!”   晚饭有清炖的鸡汤,还有两荤三素,可以说做全了花样。   这些吃食当然比不上魔宫仙亭里的珍馐,但人反而是饿急了才觉得什么都好吃。   便是糙面馒头,清炒白菜,吃起来也感觉比扬州大师傅的精细烹制还要来得开胃。   这么简单的一个馒头,怎么会吃起来这样香?   绵软也是好,弹牙也是好,怎么吃怎么畅快。   他们在夜灯里喝茶畅谈,时不时还和康存真打个哈哈,笑成一片。   每个人身上都在淌汗,吃的浑身发热,但也没想着施个咒。   出汗便出汗!吃撑就吃撑!好得很!   等一顿饭吃完,解雪尘默默去洗碗,康存真才开始翻看这四个筐子里的东西。   黄白灰绿的蛋三十二个,胖鸟四只。   鲜鱼鲜虾单独一筐,鲜果甜草一筐。   外加整只的雉鸡腿加尾毛一份。   ……   康存真一开始还在点数,后面渐渐眉头都快拧成问号。   “第一个问题,”她把装着鲜虾鲜鱼的一筐提到他们面前:“为什么这个草筐能装满水还不漏?你们拿什么草编的?”   “是这样,”苏红袖抢白道:“我我我是个道士!我念个咒就没事啦!”   “噢,幸会幸会,”康存真反应过来,客气连连又道:“这个鸡腿是怎么回事?”   别的部位一样都没看见,就剩个尾巴和腿。   “是这样,”蔺竹小声道:“回去的路上,恭喜发财来找我们,然后它们又比较饿……”   当时喂狗的时候他留神看了一眼。   一只狗长三排牙,上下就是六排牙。   别说吃鸡了,吃老虎也不怵。   “嗯,我能信,”康存真温柔道:“狗呢?不是送你们回来吗?”   “他们没吃饱……好像是去抓野猪吃了。”   “……”   蔺竹很是鼓励地拍了拍二姨妈的肩。   “你回来的少,有些事可能暂时不能想通,多来几次就熟了。”   鲜桃嫩草和鱼虾一起都装进了地窖里。   夜里大家陆续回去睡了,康存真还留在厨房里,把小果子一一洗净了给他们泡酒。   蔺竹还是起夜时发觉她还在忙活,一下子感觉特别不好意思。   他性格腼腆,很多时候都知道姨妈对自己好,想拦着她不要这么辛苦,但好像说什么都没用。   这么多年都是托姨妈的照顾,他才能一次一次上京赶考。   现在看见她在夜色里忙碌不休,他站在原地觉得心口发热。   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康存真擦了把额头的汗,发觉蔺竹就站在不远处,招呼了一声:“过来把缸子端去地窖里,自己找个地方放好。”   蔺竹听话的应了,有些吃力地把整缸果子酒端走。   他动作慢,许久后才回来。   康存真已经把厨房四处擦得一尘不染,瓷碗在油灯下都泛着亮。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再回来看你又要很久。”她帮他擦掉额边的汗,卸下平日的强硬,声音温和许多:“你以前一个人风雨里过着日子,姨妈很心疼。”   “现在,虽然你身边这些朋友可能都出身特殊,但是姨妈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心善的人,都对你很好。”   蔺竹意识到她的看破不说破,有些紧张地嗯了一声,尾音还是青涩的像个小孩子。   康存真在昏暗油灯里看着他笑,仔细叮嘱道:“但是姨妈也有一句话要教给你。”   “朋友再神通广大,终究都有一颗凡人的心。”   “他们好好爱你,你也要好好爱他们,是不是?”   “我会的,”蔺竹笑道:“您放心。”   翌日一早,康姨妈坐着便车回了临镇,走之前还被蔺竹塞了一篮子的鸟蛋。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蛋,”书生挠头道:“但是多吃蛋有营养,您也记得保重身体!”   “好,下次再见。”   眼看着车马要动了,她想起来什么,又急急道:“小竹!天气要热起来了!”   “你那个地窖要是方便,早点囤冰,不要等集市涨价了再去!”   “好!我记着呢!”   四人站在院外眼看着姨妈的身影渐渐远了,苏红袖才转头看他。   “为什么要囤冰?”   “天热了要降温啊。”蔺竹拿着扫帚扫净门口的尘土,笑道:“你不知道,天热了母鸡都不会下蛋,不然为什么叫苦夏呢。”   “大家都苦苦熬着,庄稼喝不到水也会被晒死,如果沟子里的水全都干了,我们要赶着车去塘里舀水。”   苏红袖噢了一声,在他身后用眼神跟其他两个人交流。   -凡人还要操心这个?   解雪尘摇头。   -不知道。   解明烟试图表达疑惑。   -那我们要囤母鸡的冰吗?   解雪尘点头。   -囤,给羊和猪也囤一点。   苏红袖犹豫不决。   -我拿井水给他变冰?   解雪尘摇头。   -可能不行?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冰?   解明烟也跟着摇头。   -肯定不行,井水抽干了怎么办,我们得去湖里取。   苏红袖眼睛一亮。   -我们带他去长白山取?或者去昆仑山?   解明烟若有所思。   -好主意,再带几只狍子帮忙驮……   蔺竹扫地扫到后面感觉没声了,一回头看见挤眉弄眼的三个人。   “你们在……做鬼脸?”   解雪尘面无表情:“扫你的地。”   “??”   蔺竹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一点,但是模模糊糊地又说不清楚。   他放那三个人原地继续挤眉弄眼,自己去喂猪喂鸡。   然后猛地一拍脑袋。   “雪尘哥!”   “今天是什么日子!”   魔尊冷漠脸:“我怎么知道。”   苏红袖忙不迭从袖中掏出万能卷轴:“我看看!今天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二!!”蔺竹震声道:“今天是不是要去武家吃席!!”   苏红袖:“什么是五加??”   解明烟:“什么是吃席??”   解雪尘:“……”   他一直收着那封请帖,今日想起来才招袖唤来,对照时间果然不假。   “走吧,还没到中午,宾客估计都在入场了。”   “我们早饭都没吃,”解明烟攥袖子道:“去别人家里吃早饭好像不太礼貌……”   “可是吃席不都是从头请到尾么,”苏红袖自信道:“估计和蟠桃宴差不多,天上蟠桃宴就是早上开始跳舞唱歌的!”   解雪尘又招来一片云,蔺竹拿着请帖快步跟上去了。   “等等先别走,咱们还没有给他带礼物!”   “好麻烦,”解雪尘皱眉道:“把那两头鹿给他?”   蔺竹觉得好像可以,正想下云去牵鹿,解明烟伸手拦住了:“你也说了,武家是这一带有名的大户人家。”   “都是大户人家了,两头野鹿算像样的礼物吗?”美人五哥正色道:“这不是丢了我们解家的脸!头一次有凡人邀请咱们去吃席,像话吗!”   蔺竹:“不是……你等等……”   苏红袖若有所思:“我们先飞去衢州城给他买礼物?他喜欢什么?我给他绣对野鸭子?”   “麻烦。”魔尊冷冷道:“走不走,不走我回房睡觉了。”   “等等!!”苏红袖急中生智,把两头鹿牵过来,手里掐了个诀:“变白,赶紧的!”   一公一母两头野鹿本来满身黄草色可以融入林间,一时间言出法随,从头到脚都变得雪白无比。   直接从普通杂鹿晋升为仙气飘飘的白鹿。   蔺竹欲言又止。   这年头连白兔都难寻着一只,猎户抓到了得送到京城里去。   他们一下子牵两头白鹿送去武家,会不会惹事……   “说你审美不行,”解明烟叹息道:“既然是结婚这样的好日子了,能是惨白惨白的吗?”   他云袖一晃,两头鹿全身变得烈焰般火红,连同招子都跟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解雪尘以手掩面。   没救了,把你们两送去吧。   他叹了口气,再一伸手把鹿变回原色,示意它们两乖乖回圈里吃草去。   “听我的,把发财留着磨牙的那个野猪头送去就成,爱要不要。”   狗子本来抱着猪头睡得正香,闻声警惕抬头。   苏红袖过去把那野猪的两根獠牙□□,笑道:“这个就行。”   她指腹一抚,猪牙登时如象牙般延展变长,成色也是洁净温润,相当不错。   四人满意点头,带着猪牙就此乘云而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前两天病怏怏的,整个人做梦都在练电瓶车估计也写不出啥沙雕文出来,   今天终于更啦!明天继续!!呜呜呜希望大家看得开心,亲亲! 第22章   蔺竹伏在云上, 又怕掉下去又有点看不清下面的风景。   “还要往前……然后右拐就到了。”   解雪尘哦了一声,云跟着一抖。   “啊啊啊!!”蔺竹双手抓紧边缘:“我怕高啊雪尘哥!!你不要吓我!!”   “还抢不抢桃子了?”   蔺竹:……兄弟你今年几岁??   解明烟目睹全程,默默扭开头。   看不下去了, 把他姓摘了吧,叫狗雪尘得了。   四人还是有所考虑,没有喧宾夺主地直接乘云降到武家庄子里, 不近不远地找了个树林落下, 然后漫步走过去。   武家公子正在门口笑迎宾客,庄园正门口礼物车马犹如流水一般, 客人更是三教九流皆聚了个齐全。   他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解雪尘, 高声拱手道:“英雄!”   解雪尘往后侧了一步,拿蔺竹挡着。   蔺竹:“哈哈哈好久不见。”   “蔺举人!”武家公子先前买了他们家的云缎, 今日还特意换上这一身流光溢彩的好衣服, 笑起来很爽朗:“还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武北阁,今天还辛苦各位过来祝寿,对了……车马呢?不用客气, 让下人带去我们马厩里,一定好好照顾!”   蔺竹一时间短路笑容僵在脸上。   解雪尘淡淡道:“走来的。”   武北阁一脸敬佩:“不愧是武林中人,竟有这般好的轻功!”   蔺竹:行吧你说是啥就是啥。   他们揭开核桃客变的礼盒,一手托出一臂长的粗长獠牙。   先前客套的时候, 旁侧进进出出还一片热闹。   等两根猪牙托出来, 四周交谈戛然而止, 转为一片寂静。   武北阁已经惊了:“这——这我怎生受得起!”   他随父亲经营商铺多年, 也就见过半臂多长的象牙, 那般名贵货还轻易不敢收。   如今与解英雄只是一面之缘, 他竟然寻来这般稀罕的物件!!   不光是武北阁惊了, 旁侧嗑瓜子聊天的姨娘们商宦们全都跟定在原地似的,近距离看见这玩意的冲击不亚于看见神仙下凡。   真有这么粗这么长的象牙?!   “实不相瞒,”解雪尘平静道:“这是猪牙,并非自象身上取来的。”   “后山有野猪作乱不止,我便猎走了。”   武老先生最先反应过来,高呼一声英雄便冲过来敬酒。   他们家能结交这样的牛逼人物,将来得是多大的靠山!   上能清剿马匪尽数充公,有胆识有魄气,下敢为民除害杀了这野猪精,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一行人被簇拥着送去上席,没等开席便有瓜果点心成盘端来,当真是看花了眼。   虽说这四人里,解雪尘贵如帝王,解明烟一度为仙,苏红袖出身名门,宴席佳肴早已见过太多。   但搁谁扔在这荒山野岭里呆上几天,每餐能吃个鸡蛋都新鲜,再来吃席都爽得飞起。   玫瑰酥!奶黄糕!瓜子仁烤饼要多少有多少!   不用起灶不用洗碗,大苹果吃不完带着走不说,核桃全都砸好剥好堆在小碗里,吃完了随时添。   蔺竹过年都没这待遇,看见丰收大宴般的豪华流水席已经在攥袖子了。   “克制。”解雪尘温和道:“你好歹是个举人,注意吃相。”   话音未落,有礼侍敲锣示意进菜,漂亮丫鬟们托着长盘快步而出,凉菜有盐藏酒渍过的醉蟹,一起开壳露出成团的黄油来。   五生盘更是仿了先唐遗风,把猪牛羊驴鹿的肉细细片过,虽是像沾了血,但裹着酱料卷入口中,浓烈香味直冲天灵盖,舌面被冰过一下又被甜香袭满,回味无穷。   如此种种的数番凉菜用过之后,第一份大菜便是烤乳猪。   金灿灿的是刷过了蜜,肉香味同肚子里填的香瓜融在一起,既清冽又馥郁,五花三层的肉切开了更是淌出明灿灿的光来,火候烤的恰到好处。   蔺竹极清晰地听见了身边咽口水的声音。   他抬头一瞧,男人仍是面无表情,一脸欠奉。   装吧,接着装,等会儿肉都给我吃哼哼哼。   第二道菜是青笋烩鲈鱼,鱼皆是仔细过称算过轻重,五斤以下全都不要。   鲈鱼花在烹饪前便小心摘出来,待香汤上洒过葱花以后再放在颅顶。   没等鲈鱼动几筷子,现摘的红薯嫩芽已经拿炭火小炒过几番送上来。   明绿色光是看一眼便能解了腻味,放入口中更是脆生弹牙,清透之感自舌至胃,像是无端饮了满杯的山泉水。   十八盘菜逐一上来,席间歌舞更是愈看愈新,更有玩火把的踩高跷的成队而过,赢得无数叫好声。   几个世外人也没见识过吃席还能看杂技,猴戏耍完时小猴儿还摸走了苏红袖案上的苹果,边嚼边跟她挥手拜拜。   蔺竹身为举人,哪怕还未考上更高的功名,在十里八乡皆被敬重有加。   按着本朝的规矩,单是考上秀才便能在衙门上见了知县老爷仍不下拜,考了举人更是能免除赋税徭役,日子较常人来说轻快许多。   他哪怕并未介绍过自己,席间也有许多人频频敬酒示好,谈话时也多有亲近,并不避讳。   大伙儿一边看着舞姬翩跹回旋,一边聊起附近衢州城的新事,说是那知府知州偷藏赃物之事终是纸里包不住火,被拿着尚方宝剑的特使当场斩了脑壳不说,家里七八房姨太太皆是受了牵连,交出许多首饰田契来平帐。   不光如此,朝廷新派了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来了衢州,还特意找到那个冒着风险打抱不平的说书人,请他去衙门里当了个师爷。   “那赃物呢?”   “何止是赃物!那两个大官直接被抄了家,翻出来的脏钱全都拿来修河堤建养济院了,听说收养了好些逃荒来的小孩老人,新知府还常常去看他们哩!”   说到这里,席间宾客大声叫好,皆是听得快意。   丝竹声渐急渐促,突然有人一脚轰开大门,一招手有家丁鱼贯而入,冷笑一声抽出长刀来。   “好热闹的日子,竟然不来请你爷爷我?!”   解雪尘正在剥醉虾的壳,闻声略抬了下眼皮。   蔺竹笑他:“你直接吃不得了,壳也很脆。”   解雪尘瞧他一眼,虾递了过去:“你来?”   蔺竹并不生气,反而还真的剥起来,两三下壳肉分离不说,指尖没沾到半点酒水。   门前已有宾客惊呼起身,不敢在这般凶险里再多停留。   可哪里等他们跑路,那跋扈壮汉已经招呼了伙计挡住前后门厅,武家自己的家丁竟也混迹其中,像是齐齐爆了反骨!   “武家父子都是好大的能耐,敢抢人良田拆人房屋,听说还杀了好几个年轻寡妇的孩子,把人掳进自家里不许报官?”   壮汉长刀一挥,宾客皆是猛地往后倒,生怕被波及到。   但先前还在祝寿祝福的人脸上都变了脸色,难以置信他口中的话。   武家一向爱邻亲厚,和熟人做买卖不还价不说还常附赠不少好东西,说是这附近最心善的富户都不为过,私下里竟然这样?!   武北阁当即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人,脸都涨红了怒道:“哪有你这样空口污人清白的!我家从未做过你口里的半桩恶事,天地良心!”   “噢,那我为什么要来找你麻烦?”壮汉反问道:“各位可都瞧见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是发了羊癫疯突然来找你不痛快?!”   “你武家面上亲和待人,其实各个都是道德败坏的畜生,我家小妹至今都囚在你家地牢里,是不是?!”   众人齐齐变色,再看武北阁时都满脸审问。   你还是人吗,还不赶紧把人妹妹给放了??   武家老爷子一口血都快喷出来,伸长了手指着这无赖道:“你——你——”   解雪尘又割了半腿烤乳猪,斜着刀细细片肉,蘸一口糖慢慢吃。   苏红袖已经用灵识探过,他家地窖里全都是冰,有个屁的姑娘,前屋后院也找不到所谓的惨寡妇,心里已有定论。   她眼瞧着老爷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侧身道:“我去?”   解雪尘淡笑:“别把血溅到我这边来,八宝饭还没上。”   壮汉这次确实有备而来,像是要趁着这盆脏水泼下来趁机将武家翻个底朝天出来,怒喝一声正气凛然:“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忠义之人!”   “慢。”人群里有粉衣姑娘从容起身:“有事找官府,别来这闹,大伙儿在吃席呢没看见?”   “你算老几?”无赖冷笑一声:“怎么,你是姓武新纳的妾室,来这给他打抱不平了?”   苏红袖俯身拿了一筒筷子,温柔道:“你说什么?”   “我说,滚。”无赖瞪眼道:“再耽误爷主持公道,当心——”   话音未落,一根筷子挟着劲风刺来,直接把他的整只手钉在墙上!   吃席路人:“嚯——”   “你!!你!!”壮汉痛到狂呼一声,骂道:“还愣着干什么,绑了她去搜府啊!!”   里外家丁面面相觑,操起长棍就冲过去要将她制服。   苏红袖扬眸一笑,反手就把满筒筷子掷了出去。   这回没等家丁反应过来,三十七根细竹筷贯心而出,好似天女散花般把人一二三四五全都钉在地上不说,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就像是她刚扬了下手,成群家丁就已经骨牌似的齐刷刷依序倒地,口喷鲜血好似喷泉!   吃席路人:“哇——”   蔺竹看得心惊,暗道这特么才是女魔头好吗,转头试图跟解雪尘眼神交流。   “哎?雪尘呢?”   这边壮汉忍着痛把筷子□□,眼瞧着手下被这妖孽弄得非死即残,寄希望于另一边,自己竭力拖延时间。   “你这使的什么妖法!有本事就和我单杀一回!”   吃席的宾客跟着支棱着看:“诶——”   “诶什么诶!”壮汉骂道:“老子打架你们捧哏是不是!”   苏红袖本来还想趁着山珍鸡汤冷掉之前回席继续吃,此刻也失了兴致,皱眉道:“你胡搅蛮缠这样闹腾,到底是为什么?”   武家老爷子脸色惨白,生怕那无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   壮汉像是有所感应,一咬牙还是咽了回去,骂道:“不敢打了?你怕了?”   那边好了没有,还不快点!这时候都没起火还是怎的!   苏红袖道一声好啊,空着手便朝他走过去了。   壮汉看她走得这样快莫名心惊,高高举起长刀有意威慑:“你当心老子劈了你的半条胳膊下——”   还未说完,粉衣女子竟然已经闪至面前,扬手如刀狠劈而下。   宾客们在跟着喝汤:“嘶!”   真是穿得越粉打人越狠,那女的明明连棍子都没拿,已经把人快揍成猪头了!   武北阁已经在疯狂鼓掌了:“姑娘好身手啊!!”   另一边,武家后院里,几个家丁在拿着火折子烧稻草。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今日无风无雨,怎么就是烧不起来?!   前头已经听着打起来了,他们这边再不快点怕是要被人捉起来!   正鼓足腮帮子吹气,身后突然有人开口。   “放火呢?”   “是啊急着呢,别添乱了,”家丁骂道:“看什么热闹,赶紧滚!”   骂完又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有个黑袍男人站在身后,瞧着像是那个传说中单杀匪寨的将军爷!!   解雪尘面露微笑。   “你爹娘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在别人过生日的时候搞事情,嗯?”   “啊这这这……”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已经准备拔腿就跑了。   方才还一星半点的火苗骤然蹿了齐身高,把四人尽数吞了进去,连半生惨叫都没落下!   解雪尘看着这人烧成木炭,半晌没走。   这帮人到底什么毛病,净挑人过生日的时候动手。   他在那站着思考人生,地底由远自近传来熟悉的颤动,一个狗头猛地冒出来。   “嗷!”   “不是让你看家吗,”魔尊拧眉看着吐舌头傻乐的发财:“溜过来干什么?”   狗头特别诚实地舔了舔还在乱冒的火苗,瞧着想吃。   “这个不能吃。”解雪尘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太晦气了,要吃你去别人田里随便吃点,填饱肚子了回去看家,知道吗。”   “汪汪!”   正庭里,壮汉已是刀都拿不动了,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衙门里很快来人收尸收肩,还有热心群众帮忙做证,表示这人莫名其妙就冲进来闹腾了,谁都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武北阁伺候着老爷子把气喘匀实了,安抚众客拿厚礼回家。   “今日招待不周,见谅见谅!”   客人们也都是见好就收:“我们来吃席还拿银子,不好吧……”   “你们家内部有啥问题和平解决啊,我们还是信你的!”   “对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你家有霸占良田啥的……刚才那个人胡扯的我都快信了!”   “一定一定,我们这就和官府好好解决!”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衙门的官差也摆摆手。   “这人太多了,你们几个估计也受惊了,先休息下,明儿我们登记完了来找你们。”   “好的好的,一路小心!”   武北阁把他们相继都送出门外了,一回头看见苏红袖在盛汤。   “来个人端去热热?”苏红袖皱眉道:“怎么冷的这么快。”   “翠花!碧草!快去给女侠热汤!!”   解明烟这边还在啃烧牛尾,温和道:“后面的菜还上不上?”   “上的上的!各位想吃什么都行!!”   解雪尘把四个炭人交给官差之后,再回席上看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兴致略减。   武家老爷子紧急喝了两贴药稳好心神之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又走出来,见着他们第一句话就悲愤交加:“老夫从来没有抢过什么寡妇!!”   “没有没有,”蔺竹安抚道:“但是事已至此,您要不要把原委和我们讲讲,这都是怎么回事?”   武北阁正跟着丫鬟一块儿端着红烧兔腿出来,抹着眼泪道:“恩人呐——”   “端稳了!”苏红袖喝道:“那盘我还没尝过!”   武北阁把兔腿交给丫鬟端给她,扶稳了亲爹坐下,这才把其中隐秘和盘托出。   他们这次请解雪尘来,就是防了这一出。   “早就听说将军爷能文善武,是天下无双的好功夫!”   “行了。”解雪尘道:“你家藏了什么?”   又是要搜院又是要放火,无非就是想趁乱拿走什么。   老爷子这才从内襟里掏出一张羊皮,委屈的不行。   “这无赖是我远方表侄,六七年前过元宵的时候,我喝醉误事,告诉他家里藏着这么个宝贝。”   “说来也是传了四代,最开始还是因为我家先祖慈济穷人,某天收拾粥棚时发现这么个物事!”   他把羊皮递给解雪尘,大有解脱之感。   “先祖身边门客全都看不懂其中玄机,但总觉得不对劲,特意找当时云游四方的僧人来解。”   “高僧一看这皮,就说这绝非出自凡间之羊,怕是世外的东西。”   “上头记述文字符画也定是仙语,俗家弟子如何能认得!”   “恩公恩母,我家怕是守不住这宝贝了,今后叫人知道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乱子出来,求你们就此收下吧!!”   解明烟凑在旁边看羊皮上写了什么,随口道:“您别乱喊,这样辈分太乱了。”   只见羊皮展开,其中有勾画圈点,看着凌乱无序,确实不是凡间的字迹。   解雪尘伸手一捻,皱眉道:“确实不是凡间的羊皮。”   这皮子外韧内棉,而且刀穿不坏火烧不烂,唯有三界外才有这样的东西。   他把皮子递给五哥:“你认得?”   “认得个屁。”解明烟啧了一声:“哪个仙家的小孙儿乱画一通,被这人捡着了?”   “有可能。”   “怎么会,”蔺竹伸手一指:“这里写着北,是梵文。”   一仙一道陷入沉默。   蔺竹凑在旁边看,又认出来几个字。   “这里写着苍鸠山,这里写……我不认识了。”   武家老爷子一脸震惊:“现在科举还考梵文了?!”   “不是不是,我看了些闲书。”蔺竹琢磨道:“瞧着是个地图,你们听过苍鸠山吗?”   解明烟表情复杂:“你真认得这几个字?”   “没听说过。”解雪尘思索道:“凡间有苍鹭山苍水山,忘世渡以北有一鸠山,但都对不上。”   “当时那高僧说,寻着这图兴许能找到世间独一无二的参丹,”老爷子连连摆手:“我们算是消受不起,今儿就送给各位了。”   武北阁听见前头有敲门的动静,踩着满地血迹过去应门,两三句话之后转头道:“是官差过来问,那边供出来涉事五十二人,但人头点完只有五十一,恩公恩母知道情况么?”   苏红袖奇道:“咱放跑了一个喽啰?”   “不,是寿宴行凶的主谋。”解雪尘长长伸了个懒腰:“扔粪池里了,且游着呢。” 第23章   -1-   武北阁确实为人厚道, 处事坦诚,几番招待之后还多有歉意。   解雪尘吃完席就准备回去了,其他两位惦记着家里的小奶羊, 同样没有太多停留的意思。   “各位英雄,”武北阁眼泪汪汪道:“我武家能保全名誉,家父不至于被气到背过去气, 都多亏你们的善意照拂。”   “我这里为每人都准备了白银百两, 略表心意,还请收下!”   蔺竹果断拦住扛钱来的家丁, 快速道:“你若真是要谢, 送我一袋糯米一袋白米就行,别的一概不用。”   他家里目前吃饭的人是在太多, 米着实不够吃。   武家公子连声道好, 把自家整个米仓搬过去犹嫌不足,急声唤下人搬礼物来。   上好的稻麦稷麦豆一样装了满袋不说,还带了整车白米半车小米,全都齐齐整整摞好了能堆满两辆牛车。   武老爷子也唤人牵好马来, 帮着恩人们带礼物回去。   解雪尘摸了一把厚实趁手的米粮,见蔺竹那长松一口气的惨兮兮样子,眼里扬起些笑意。   “马就不用了,养着麻烦, 肉也无味。”   武北阁记着他们是自元宝村里一路轻功过来, 也露出关切神情:“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再同马夫回来?”   男人一招手, 天上的云便落了下来。   解明烟很少招摇, 哇哦一声上了云, 招招手示意红袖蔺竹快过来。   武北阁的笑容凝固在原地, 难以控制道:“老天爷……”   武老爷子像是原地傻在那了,看看天看看地上的云,再看云上这几个人,以及自动飞过去排好的粮食袋子,腿一抖就要跪。   “莫跪!!”蔺竹扬声道:“就是一朵云!!没什么!!”   武北阁:!!恩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多想,回去安心睡觉。”解明烟挥一挥手,催弟弟快走:“家里羊该饿坏了,走。”   解雪尘本欲升云而去,看向武家父子一刻,最后道了一句:“多谢。”   连吃带拿,还是得客气点,方便下次再来。   话音未落,在场又是一片寂静。   云上三人跟被雷劈了般看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这魔头居然说谢谢了!!   云外父子两也跟被雷劈了一样,笑容都更生僵硬。   恩人呐!!你都来去乘云了还缺这几袋米吗!!   难不成神仙也吃不饱饭了!!   魔尊袖子一挥,就此飞去。   他们满载而归时,甚至还未到黄昏时刻,晴光正好。   蔺竹吹了声哨示意恭喜发财来帮忙驮米去谷仓,解明烟和苏红袖第一时间冲去喂羊。   “汪汪汪!”   “咩——”   解雪尘没吃过那几样杂米,今日跟着两只狗去谷仓才逐一看清。   “这是做什么的?”   “麦子,可以磨面,做馒头包子和饺子。”   解雪尘跟着低念:“做饺子,什么是饺子?”   蔺竹顺着狗头示意它继续往里头倒,奇道:“你家不吃饺子吗?”   “就是每逢团圆时候,全家人坐成一圈,和和美美吃一顿……有点像月牙的吃食。”他细细解释道:“外面是白面,也可以是玉米面,里头包着不同的馅。”   解雪尘又跟着念:“团圆。”   “团圆就是,”书生好脾气道:“你家里有很多人,平时大家在外头各自奔波,一到节日都聚齐了,能一起吃饭一起举杯,这就是团圆。”   他说到这里,才突然反应过来。   雪尘哥光是兄弟姐妹就有一百三十多号,家里得供个多大的桌子才能坐满这么多人。   真要逢年过节吃饺子,怕是能累死擀皮儿的师傅。   解雪尘并不多说,点一点头:“知道了。”   “那你们过节过年的时候,都吃些什么?”   “不吃。”魔尊简略道:“出去杀人。”   难怪父亲发大活儿都是挑这种时候,人齐了好灭门。   蔺竹伸手扶额,拍拍他的肩道:“不说了,回头包饺子给你吃。”   大狗叼着粮袋一角仰脖子倒米,哗啦啦的细碎声响似春日落雨,听着让人舒缓。   解雪尘蹲下又抓了把沉甸甸的稷子,道:“这是什么?”   “酿酒用的,不过……我今天想用这个酿酒。”蔺竹捧起一袋新糯米,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看!我们有糯米了!”   他得到官府的二十两纹银时都没有这般开心,一捧糯米反而像是能解开所有忧愁伤怀。   解雪尘不事家务,连稻与麦都分不清楚,只静静地看他高兴。   “你看,现在我们有了这么多糯米,可以蒸一大屉,分出来一小半做珍珠圆子,大半就放进缸里,再加些酒曲。”蔺竹抱着米袋像揣着一只橘猫般满眼温情,一样一样打算过去:“还要留一些做年糕吃,五哥红袖都喜欢甜食,到时候多做一点……”   “走,我们去厨房!”   他像是看见另一人的寂寥,拉着他抱着米快步行去厨房,点柴生火开始蒸米。   解雪尘坐在马扎上帮忙添着柴枝稻草,等热气上涌不多时便闻见极清冽的香气。   奇怪。他出神的想,米竟然会这样香。   而且不同的米有不同的香味,只要是粮食,被热气一烘才会现出灵魂来。   紫海别院和七角绣楼都是安寝之处,真到了吃饭的时候,只需要一炉新米蒸得熟透,芳绵香气便能把那两个家伙招来。   糯米的香气更显浓郁粘腻,无端有几分撒娇般的情态,能勾得人掀开盖子细看一番。   香甜浓郁,还自带几分灵妙。   一闻见糯米的香,就能想到粘口弹牙的年糕,想到沾糖的香糯白粽,想到含着红豆沙的甜元宵。   这边蔺竹一掀开蒸笼,外头两人已经抱着羊冲进来了。   “今天这么早就开饭了吗!”   “又是什么好吃的快让我尝一口!!”   解雪尘伸出一脚差点绊他们两一跟头:“不是中午吃过饭吗。”   “怎么也该管两天。”男人慢悠悠道:“也没见你们交伙食钱。”   苏红袖试图踩他的脚没够着,正色道:“当然要给!要多少有多少!”   “说这话就客气了,”蔺竹从容地抽出蒸屉,端着一方糯米往旁侧走:“小心烫着!”   他早已洗净酒缸,拿干净抹布把里外都擦得半点油花不沾,再珍而重之地把糯米逐一填进去。   书生的动作慢,一勺一勺往里头填,糯米也即刻便凉了下来,服帖听话地卧在里面。   酒曲同清水搅匀后往里头一倒,再用勺子在中间挖出一个洞来。   苏红袖奇道:“为什么要挖个洞?”   “这就是酒窝啊,”蔺竹笑道:“我也是学二姨这样做,听说好像是挖个酒窝了,味道会更好些,出酒后舀起来也方便。”   “得等多久啊?”   书生把盖子小心合好,琢磨着说:“三四天吧,很快。”   解雪尘把掌心放在盖上,低头看一眼,又抬起来手。   “好了。”   旁边一道一仙欢欢喜喜去拿长勺,轮着喝了一口。   “是成了!”   “好像有点苦,是不是时辰过了?!”   “把盖子放回去,往前倒一点!”   书生笑容凝固在脸上。   朋友们,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酿酒是放盖子就成了!!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道理上莫名有点过不去,晚饭时四人都喝了大碗,舒服到神清气畅。   今儿轮到苏红袖洗碗,取名叫小幺儿的羊崽子就睡在她脚边,走到哪黏到哪。   四只小羊本该有个斯文又不失田园风趣的名字,魔尊懒得取,仙人取得难听,书生忙着功课也顾不上,最后干脆就按着一二三幺这样来叫。   母羊本是寻常体质,生产时猝不及防被渡了一大口仙气,哺乳时均是惠及子女,谁吃奶快谁抢到的就多。   小幺儿依旧抢不过前头几个哥哥姐姐,但无师自通了补食灵气的法子,卧在谁身边都能汲取少许灵气,不必再叼着手指。   它最粘红袖,其次便喜欢赖在蔺竹身边,哪怕他只是个普通凡人。   魔尊身上煞气太重,几头羊里只有老二偶尔敢过来蹭两下。   解雪尘吃完饭还在喝米酒,瞧见小幺儿睡在苏红袖鞋边,出声道:“小二呢?”   解明烟用灵识一探,感觉出几分不对来。   “怪了,”仙人说:“它昨儿就在悄悄地刨我绣楼后巷的一个小角落,草根吃尽了也没见着刨出来什么。”   魔尊抿了口碗沿,不以为意:“你看过了?”   “我查探过,底下一无活物,二无金玉珠贝,兴许是老鼠在那打过洞。”   蔺竹在帮苏红袖收纳洗好的碗筷,想到什么道:“明日无事,我们去钓鱼怎么样?”   他先前随他们上山时,蹭着吃了不少桑葚野梅,今儿又起了兴致。   “不过话先说好,这回谁都不许招雷来炸鱼,什么术法都不许使,就凭着饵料往上钓。”   “那样有意思?”解雪尘笑了一声:“枯坐一下午然后拎个空篓子回去,去那怕是为了修禅悟道。”   蔺竹语塞,嘴硬道:“才不是!”   解明烟心思还在那只自由活动的老二身上,等到碗都洗完了大伙儿也要散了,忍不住又道:“老二还在那刨土,我们过去看看?!”   “走走走。”   鬼火仙灯飘在前头引路,他们趁着饭后散步过去那边瞧一眼。   二崽果真在那。   小小一只羊在月光里略微泛光,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就昂起头咩咩表示欢迎。   这只小羊算四个崽子里胆子最大的,真是怼着一只老鼠不放也有可能。   解雪尘蹲身摸了摸它的卷毛脑袋,把指腹按在它刨开的浅浅小洞上。   底下毫无生气,没有藏任何动物或灵异之物。   这位置处在七角绣楼新修的院子前头,和紫海别院只有一墙相隔,有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落。   五哥没有过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荒草,正对着蔺家的院门。   他一时间起了刨根问底的心思,又吹一声哨。   夜色里有灰白兔子快奔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   -2-   蔺竹借着金蓝仙灯看了个明白,觉得这兔子很是眼熟。   是不是他和康二姨去地窖里遇着的那只?   魔尊一扬下巴,示意它赶紧刨土。   后者拒不领命,很不爽地开始跺脚。   功劳都给你抢了!刨个屁!   蔺竹忙不迭掏出小胡萝卜块喂给它,好说歹说赔了个不是。   兔子慢条斯理嚼完胡萝卜,这才开始刨土。   四个人就围在洞旁边,盯着看里头到底有什么。   古墓?仙器?死尸?还是啥都没有?   羊蹄子到底刨不了多少,一会儿的功夫兔子的脑袋都扎了进去,也没见什么结果。   砰砰砰的扒拉声很有节奏感,旁边的碎土渣渐渐堆成小山。   二崽跟着把脑袋往里头戳,不时咩咩几声,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洞里头。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整只兔子连同尾巴尖都进了洞里头,仍是看不见成果。   有碎石枯枝之类的被甩了出来,小土丘渐渐变成了土堆。   夜风吹袖而过,蔺竹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   “真的有吗,”他掩口道:“会不会是这小羊缺心眼……”   二崽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我错了我错了,”书生立刻道歉:“我缺心眼。”   小羊这才满意,继续用蹄子往下头刨。   等到月悬中天,所有人都渐困渐倦的时候,突然有个什么空心的小玩意儿被甩了上来。   兔子跟着冒出头来,邀功般地跺脚。   “胡萝卜就在后院,你自己搬棵喜欢的吧,”蔺竹宽厚道:“辛苦辛苦。”   解雪尘俯身拾起土堆最顶上的小玩意,在鬼火下终于看了清楚。   “一个桃核。”他哂道:“是我们想多了。”   二崽骄傲仰头,围着他转来转去。   苏红袖特意用自己道门的功法感知一番,看不出特殊来。   解雪尘瞧她一眼,忽然想起来蔺竹风风火火跟着她进院里吃桃子。   不过就是一个桃子。   “种了吧,”他状似随意道:“也能活,你想种在哪?”   “好哎!”蔺竹立刻盘算起来,指指自家门口:“就那儿吧!种出桃子来我切给大家吃,最好是个脆桃!”   解明烟小声嘟哝:“我喜欢吃软的……”   他们又调转回去,在蔺家小院门口刨了个小洞,就此把这平平无奇的桃核埋了进去,像模像样地浇了点水。   等大功告成,各自要散的时候,恭喜叼着新抓的田鸡遛弯过来,对着那小坑一撅屁股。   蔺竹伸手来不及拦:“恭喜啊啊啊——”   一泡新鲜的直接浇进地里,转眼陷得没有影了,紧接着冒出一个尖尖的小绿芽出来。   某人本来对这棵桃树很有期许,看到狗屎进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吃也罢!   “不对劲啊,”蔺竹觉得反常:“怎么会这么快就长出芽来?”   “不都是这样吗,”苏红袖道:“毕竟也不是人间的狗……”   “没有没有,我特意观察过,田里的庄稼被浇过照样慢悠悠的长,只是更抗风雨一些,”蔺竹蹲下来看那叶芽,越想越不对劲:“第一是它竟然能把肥料立刻都消解完,第二是先前都不发芽,这会儿马上就生出芽来——难道是这种子有问题?”   解雪尘扬声唤狗:“发财,过来。”   狗子本来在厨房里啃猪骨头磨牙,叼着大棒骨噌噌噌跑过来,含糊地汪了一声。   魔尊眼神示意位置:“过去拉一泡。”   狗子从来没听过这种要求,目光差异又犹豫,不情不愿地哼哼两声。   “没有就硬挤,快去。”   发财开始思考自己这两天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最后还是怂怂地在众人注视下对着小绿芽拉了一发。   果真如刚才一般,狗屎落地就没,绿芽腾地就升了起来,不仅变得更加萤绿茁壮,从半指长登时就升到了两指长,速度相当之快。   蔺竹见了又去带了一铲鸡屎过来,但这回浇到绿芽上面就毫无变化。   苏红袖已经看不下去了,掩鼻道:“这真结出桃子来我也不吃了……”   解雪尘慢条斯理道:“你吃的粮米都是用这玩意浇灌出来的。”   小女修脸色登时变得惨白,掉头就跑:“我回去了!再见!”   留下他们三人站在这里,解明烟不死心地拍拍狗头:“恭喜,你再努努力?”   狗子惨兮兮摇头。   “看着这架势,要不了三天。”解雪尘道:“但最后长成的,未必是个果子。”   三界之外,奇花异草俯拾皆是,便是树上长出人头来也是有的。   他们见多识广,就算真碰见什么凶物也有法子来对付。   就怕这东西祸及村里,给蔺竹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多了个心眼,低头拍拍发财的狗头,意念吩咐一件事。   你们这两天排泄都围着它,等它长得差不多了注意看着。   一旦是什么凶恶暴戾的东西,不用等我吩咐,直接吃了就是。   狗子汪汪两声,表示知道了。   翌日四人携竿上山,如约钓鱼行乐。   春末夏初正是出游的好时刻,便是顺着山路慢走一刻,也能看见四处生机盎然花繁叶茂,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   等他们各自在岸边坐下,蔺竹把现刨的一小罐蚯蚓拿出来,解明烟又道:“真不许用术法了?”   他只要勾勾手指,甭管是这溪湖里生的还是大海里养的都能从水里蹦出来,眨眼装满整个小鱼篓。   蔺竹笑着摇摇头,温声道:“你钓一钓便是。”   他们便渐渐静下来,望着湖里草标起伏,听潺潺不尽的流水声。   解雪尘坐在高石上,心忽然如置身瀑中一般的静。   耳边是风声鸟语,树影斑驳。   不知是过了一炷香,或许也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但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似乎也很好。   宁静安然,不求不躁。   苏红袖本来困得都要一头栽进去了,冷不丁手里鱼线吃紧,下意识把鱼竿抬起来,惊呼:“鱼!!鱼!!”   解明烟顾不上形象跟着举起鱼篓一起接,偏偏那鲫鱼翻来覆去打着摆子,就是不肯落进去。   解雪尘有意过去帮忙,被这两人搞的一身是谁。   蔺竹眼尖又道:“五哥!!你的鱼竿中了!!”   仙美人又一路狂奔回去扯自己的鱼竿,一错力差点拗断竹竿:“好大一只——嘶我还拉不起来,解雪尘你过来!!”   “来我这边!!”苏红袖已经被溅得一脸水了:“我的鱼要跑了啊啊啊你快帮忙!!”   “我还是不是你亲哥哥了你快一点!!”   解雪尘一伸手要去够鱼,蔺竹眼疾嘴快道:“不许施法!!”   男人刚要瞪他,解明烟汪汪大哭起来:“我的鱼跑了!!你还我的鱼臭弟弟!!”   苏红袖有惊无险把鱼搁进竹篓里,现在已经斗志满满:“好玩,再来!”   等魔尊坐回原位时,靴子袍子已经湿的差不多了。   蔺竹乐的前仰后合,男人拧着水幽幽道:“合着你是遛我来的。”   “绝对不是,”书生正经道:“我就是觉得钓鱼有趣,才请你们一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也中一杆,却是有条不紊地收好线,把鱼搁进篓里,一分不乱。   “我有时候和你们相处得久了,会忍不住想,你们会不会没有感受过得不到?”   寿元金银已是信手拈来,尘世间里的柴米油盐,恐怕都不足困扰。   做仙人做道人的感觉,一定很好。   苏红袖又在抓蚯蚓,边上饵边答道:“得不到才是不好,不是么?”   “如果可以,所有人都会想要无所不能,无所不得吧。”   蔺竹点一点头,笑着说:“不过,也不可能吧。”   再厉害的神仙,恐怕也会有得不到的时刻。   他受他们照拂颇多,如果较真起来要回馈什么,便是掏光家底也拿不出来。   但是胡说几句,兴许也是不错。   “我想,如果能从小小的得不到里,一下子感受到得到有多快乐,那这样小小的得不到,也一样是很好的礼物。”   就像钓鱼,等啊等啊,总是没有影子。   一不留神上竿的快乐,会比去集市里买一条鱼更多。   解雪尘若有所思,轻嗯一声。   顺手就起了鱼竿,偌大鳜鱼划出巨大弧线。   解明烟先是一愣,破口大骂:“你这孙子犯规了!”   “注意言辞。”解雪尘不紧不慢地收鱼道:“严谨来说,我是你爷爷。”   蔺竹:……   一行人玩到晌午才拎着半篓鲜鱼回家,商量着吃不完的要不送去卖掉。   快走到院前,前头的苏红袖才停下脚步,讪讪开口。   “那个,先别聊了。”   “你们看这棵桃树……它长得……像不像一个门??” 第24章   准确来说, 这棵树长得像半个门框。   由于营养吸收的还不够多,他们早上出门时桃芽不到膝盖高,现在已经过了半截大腿, 延展出更具体的形状来。   它延展如凹字,中间显然应该有扇门,但目前还是空空如也, 伸手一摸什么都没有。   两只狗一左一右守在桃树旁, 吐着舌头傻乐,有种亲自培育出来什么特殊品种的迷之自豪。   解雪尘蹲在小桃枝旁边大概比划了一下, 感觉这确实像一人肩宽的门框,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见着全貌。   他一望发财,后者努力摇尾巴。   “汪!”   真的拉不动了!!   傍晚吃过饭, 有几个邻居拎着篮子过来, 见着这怪模怪样的小树特意停着多看几眼,也没看明白这种了个啥。   蔺竹原本在厨房不太放心让解明烟一个人洗碗,见有客人来了连忙迎过去。   “秦婶!黄伯!你们怎么来了!”   厨房传来砰的一声,估计是手滑。   秦婶揣了一大篮子清明豆, 还摘了好几条丝瓜。   旁边黄伯笑得眼睛眉毛到一块儿去了:“你看你看,你们家这个小解啊,表面一声不吭,其实每天夜里都在悄悄干活, 还帮我们扶庄稼!这怎么好意思!!”   蔺竹扭头扬高声音:“解雪尘!!”   你是不是又半夜去排列组合人家的地了!!   屋子里传来翻书声。   书生气沉丹田:“解——杏——”   男人飘然而至接过菜篮:“不用谢, 我应该做的。”   蔺竹表面在微笑其实在瞪人, 习惯性赔罪道:“他看您家瓜棚有点破陋, 好像重新拆了又装了一处……”   “美得很美得很!”秦婶乐得不行:“现在到哪还能找这么好的小伙子, 又帮人赶马匪还帮人种庄稼, 丝瓜慢慢吃, 不够婶这里还有!”   这边还没聊完,那边又有老婆婆提着篮子颤颤巍巍过来,给他们递在山间溪水里新摸的螺蛳和大河蚌。   “这个煮汤吃,可鲜了,一定要趁活的吃!”   解雪尘面不改色:“劳您跑一趟。”   蔺竹提起一口气:“这是?”   “小竹子你不知道,”老太婆乐呵呵道:“我一个老人种田乱了些,半亩田歪歪扭扭最后实在是种不动了,你猜怎么着?”   “这小雪子啊,路过还特意下到田里,扶我到旁边歇着!”   “噢——”蔺竹给人递了杯茶,转头盯着某人道:“他确实,非常热心,嗯。”   几个老邻居一碰到头,都是交口称赞新村民的勤劳善良,完事八卦几句。   内容不外乎是谁家小闺女准备嫁人了,哪头牛跑到别人田里,说到一半又想起一桩新鲜事。   “跟你们说啊,听说合春庄那边在闹鬼,我亲戚住在那边,见着好几个厉害道士被请过去了!”   蔺竹给他们都斟了杯茶,大伙儿各捧了个陶碗在院门口边喝边聊。   “合春庄不是早十几年前就闹鬼了,那会儿我还是个小伙子!”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闹得更厉害了,家家门口挂着八卦镜都躲不及!”   解雪尘见他唯独没给自己倒,眼神询问。   后者耸耸肩,表示家里没碗了。   男人瞧他一眼,抬手就托出一模一样的陶碗:“倒。”   “……”   厨房里又传来哗啦一声,不知是打碎了第几个。   “再吓人的鬼,最后还不是要魂飞魄散,”老头儿嗤道:“害人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且等着吧!”   “你千万别乱说,当心造了口业,”老婆婆听着忌讳,摆手道:“我回家做饭,走了走了。”   门前邻居道别后各自散了,蔺竹托着碗往厨房里走。   解明烟一手挡住了厨房入口。   “年轻的书生哟,”仙美人缥缈伸手:“你家用的是这个金瓷碗,还是这个珐琅碗?”   蔺竹心态平和:“碎几个了?”   “都不是吗?”解明烟扭身又换了个浪荡造型,手上又换了个花色:“是这个冰裂纹,还是甜白釉?”   “全碎了?”   解雪尘已经蹲在里头了:“呵。”   男人一手拿起来裂开八瓣的碗,转头道:“别挡了,过来看。”   解明烟急了:“哎哎!!我给你换全套的!!”   蔺竹已经凑过去了,跟他一块蹲地上捡碗。   解雪尘很少干这种活,今天实打实的心疼起来。   他洗碗连个勺子都没碰碎过。   可恶……   蔺竹拿扫帚把碎片扫的差不多了,转头安慰:“没事的五哥,都是便宜陶碗,不值几个钱。”   解明烟坦诚相待:“瓷的砸了两。”   “也没事。”   他笑道:“你第一次洗,生疏也是正常,不用放在心里。”   解雪尘再起身时,怀里已经托着原模原样的八只碗了,个个都崭新噌亮。   “你不安慰下我?”   蔺竹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男人瞧着他摇摇头,放好碗扬长而去。   “没良心。”   “……”   晚上照例是书生温书的时间。   一般来说,平日里蔺竹起的早,常常上午背一会儿书,下午临字或者写篇文章。   解明烟偶尔同弟弟一起去山中瀑间静坐冥思,那里天地灵气充沛,很有助于修行。   苏红袖会跟着小羊一起到处跑来跑去,偶尔也去谷场练一练剑。   今日夜里暖风和畅,蔺竹在里屋里没出来,其他三人单独相约在地窖口。   白天早就约好了,晚上运冰方便,有暮色映着来去轻快,不容易被旁的凡人瞧见,招惹什么是非。   “我打听过了。”解雪尘道:“平常的冰就可以,不用特别讲究。”   他无心管凡人俗务,今日完全是被这两人硬拖出来。   “普通的冰化得快,”解明烟不以为意:“其实单说暑热的事,你我写张符就能解决,但我还没有用冰度过夏,很想试上一试……”   “那就去取昆仑冰髓,百年不化。”苏红袖提议道:“太几山也有天落冰,落尽海里都能冻死一片鱼!”   “先进地窖一趟,看具体能放多少东西。”解明烟推门往下走,随口道:“听说这地窖是你亲自监修的?”   魔尊露出骄傲神色。   他不事土木,但第一次出手就有这般手笔,想夸大可以极尽溢美之——   “噫,”苏红袖举着油灯道:“台阶都不铺砖吗?”   “有点敷衍。”解明烟扶着墙往下走,一摸手掌上都是薄薄一层土灰。   某人走在最后面,骄傲神色一扫而空,又变成不高兴的馄饨。   蔺竹从来没有说过这里半个不字,你们倒是挑剔起来了?   “啊,里头没有砌墙诶,”五哥已经走到深处了:“好黑啊,你也不知道贴两张夜光符,我修绣楼时你不是瞧见过吗!”   后头还有个人跟着指指点点。   “酒菜鱼虾没有分区,这样很容易串味!”   “怎么连个标识都没有,不行把咱家族纹刻上去也成啊,有点寒酸了。”   “那里你看,窗子开得好小喔。”   “对对对,还有那里……”   魔尊在暴走边缘,虚虚扬了个笑:“临时建的,是不够气派。”   “嗯,可以理解,”解明烟已经返回入口,搭肩道:“你是小辈,见识不够审美欠佳也是自——啊!!”   苏红袖还在里头转悠,闻声警觉道:“怎么了!”   “你不要上来!!”解明烟抓狂道:“解雪尘!!你给我收回去!!”   “就不。”   苏红袖脑子里「让我看看」和「保命要紧」两个念头来回打转,终于吃瓜欲望战胜前者,义无反顾冲了过去。   “大魔头你干什么!!”   地窖的长阶已经变成滚滚如潮的老鼠河,窸窸窣窣的叫声此起彼伏不说,油黑发亮的尾巴像无数只蜈蚣的须须。   解明烟被堵在地窖底下已经脸都白了,拍墙道:“你还讲不讲道理!!我就是客观指出来哪里还可以改进而已!!”   “我这人就这样。”解雪尘拎起一只肥滚滚的老鼠到半空中,要甩不甩:“你要是愿意,我半夜把你枕头也变成老鼠皮。”   解明烟已经四肢都紧贴着墙,尖声道:“靠!你要干嘛!!”   苏红袖鼓起勇气道:“大哥我真的没说啥,我都是顺着他的话附和几句,你放我回去睡觉……”   “我关门了。”魔尊施施然合上双门:“地窖寒酸,两位凑合着睡吧。”   光线消失的一瞬间,四百多只老鼠的眼睛已经放出绿光了。   解明烟双手捂头:“错了错了错了!!”   “你建的最好最漂亮最牛逼快放你哥出去!!”   解雪尘半蹲着看他们两:“再夸一句就放你出去。”   老鼠屁股已经快涌到苏红袖脸上了,小姑娘惨嚎一声终于感觉到世界的残酷:“你们当反派的根本没有人性!!有这么报复人的吗!!”   “解明烟!!你快点再夸一句!!快点!!”   解明烟已经试图放火烧了,偏偏他在这该死的特定地界里被限制到使不出法力来,搓了半天火星都没蹦出来。   解雪尘温柔一笑:“叫爸爸。”   “咱们两是亲兄弟我叫你爸爸算什么啊啊啊!!”   “吱吱吱——”   “救命它要爬到我鼻子上了!!”   混乱之际,解雪尘肩上搭了一只手。   蔺竹凑在门边好奇地往里头看。   “玩啥呢。”   “见过魔窟吗。”解雪尘帮他开了半扇门:“里头差不多就这样。”   四百只老鼠齐刷刷抬头看过来。   蔺竹深呼吸一口气,艰难道:“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玩老鼠呢?”   苏红袖大吼一声:“救命啊!!他要拿结界把我们关里头过夜了!!”   解雪尘又把门合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太是个人。”   蔺竹长叹一声,伸手把门打开。   “不闹了,好困,早点回去睡觉。”   男人侧眸看他,念头一落,老鼠们奔涌而出,终于把地道重新露了出来。   解明烟一个箭步就冲回绣楼里洗澡去了,苏红袖用最快的速度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跑,眨眼全都没了影子。   解雪尘站在原地,有点低落。   “他们说我建的地窖很丑。”   “这样啊,难怪生气了。”蔺竹摸了摸他的头,突然感觉到什么:“诶,里面好像比平时还要冷。”   男人把头扭到另一边。   “给你放了点冰。”   蔺竹:!!   “我还没有见过放在缸里的冰!”他一下子欢喜起来:“快带我去看看!”   “你不怕老鼠了?”   “我才不怕!”   解雪尘看他一眼,迈步往里面引。   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地窖深处,在他进入之后突然就现出来大缸大缸的浮冰。   不仅如此,更深处冰砖冰石一应俱全,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萤绿鬼火略一照拂,便都显出好看的浅蓝色来。   解雪尘俯身拾起一片落叶,再舀进去时便幻作一瓢冰水。   清凉剔透,还散着令人愉悦的凉意。   “其实我都是骗你的。”   他低头道:“都是用死人尸体变的,脏得很。”   “你不会。”蔺竹笑着靠近他,就着他手中的瓢喝下一大口,毫不避讳。   “好清冽的水!果真冰丝丝的!”   魔尊赌气道:“凭什么不会?”   蔺竹接过了瓢,把晃着冰块的水递到他的嘴边。   “你尝,甜的。”   解雪尘默默喝了一口,算是消了气。   哼。 第25章   “好孩子, 只要你听话去杀了那个人,很快就……”女人匍匐膝行,脚踝上的铁环刮过冰凉地砖, 温柔又痴傻:“你父君会更看重你,你是所有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做那种事对你不难, 对不对?”   男孩跪在一旁竭力用学过的所有术法给她解开脚铐, 额头上不断有汗淌下来。   “娘,您再等一等, 儿子一定救你出去。”   “管它作甚!”女人厉声喝道:“你看着我, 看着我!!”   她抓住他的双肩,直勾勾道:“娘只有你了, 娘只能靠你了。”   “你父君有三年没有来看过娘了, 只要这次你做成了,潜进去杀了那人,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献给你父君……”   小孩手腕上都被磨出血来,怔怔看着眼前的至亲。   她凄美潦倒, 是无数娇姬美妾里最出众的一个。   即便心智已经陷进疯魔里,哭起来也如带露芙蓉,纤细到不堪风来。   “娘……我,我不想这样做。”   “不想, 你不想?!”她凄厉道:“你想让娘死在这里对不对?你想去做别人的儿子了?”   再一睁眼时, 美人湮没如枯骨, 空洞洞的眼眶仍注视着, 犹如不肯瞑目。   “你要救救我, 雪尘, 救救你的娘亲——”   他骤然睁开眼睛。   蔺竹已经束好了发冠, 正准备往外走,听见呼吸声停了。   “雪尘哥今天醒得好早。”   男人沉默许久才坐起来,一手按住额头。   他不该做梦。   “你去哪里?”   “村头。葛大哥今天从衢州城回来,替我买了好几本书,我正要过去拿。”蔺竹背好行囊,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日头还未起来,你再睡一会儿?”   解雪尘已下了床榻。   “我陪你去。”   他现在不想一个人呆着。   蔺竹啊了一声,转身帮忙把他的靴子拿过来,坐在一边很听话的等着。   解雪尘换了身袍子,迈步正要走,又被他拉住。   “我去热两个馍馍,锅里还有米汤,我们吃完了去。”   “……”   又是馍馍。   早晨的小路上泛着白雾,远处能听见布谷鸟忽上忽下的叫声。   他们走过草地时靴子会沾上露水,偶尔能看见青蛙一路蹦进池塘里去。   葛大哥依着书单买来了好几本,说话时爽朗洪亮,还特意讲衢州城里现在最火的书仍然是破匪寨那一出。   蔺竹小心地用麻绳捆好书放进布囊里,又领着解雪尘往回走,和房舍前的老人们打招呼。   “葛伯走了啊,下回来看您!”   “孙婆婆早!”   解雪尘一路无话,仍处在心绪不宁的状态里,闻着葱香味时才移过眼神,看见坐在马扎上吃饼的那个大叔。   然后停住脚步。   蔺竹敏锐道:“那个是饼,一种食物。”   “我认识。”男人仍然没有动:“为什么我们家里没有饼?”   他已经连着吃了二十天的粥和馍馍,去他妈的馍馍。   “这是个好问题。”蔺竹也有点馋,扭头继续往前走:“因为我不会做。”   “……”   “听说发面揉面什么的很麻烦,”他不忘抖抖手里的布囊,强调事情的轻重缓急:“现在学也来不及了,很可惜。”   “不过……如果你想学的话,前头那户住着的张妈烙饼可是一绝。”某人已经在放饵诱鱼了:“要不要我帮你说和几句,让她教教你?”   解雪尘冷着脸想一嗤了之,又被蔺竹抢白:“你看,平时你除了练功睡觉之外,闲着也是闲着,多学门手艺技多不压身呀!”   魔尊正要拒绝,蔺大聪明已经在前头大力招手了:“张妈!!正找您呢!!”   不拒绝就是同意了,我不管!!   “你看我这个哥哥特别想学门手艺养家,他又是个腼腆内向的性子,您今儿要是家里烙饼的话能不能教教他?”   大婶哪有不好客的,当即就亲亲热热答应了,还拍拍魔尊的肩膀:“有劲儿,等会儿锤面的时候肯定好使!”   “哎!那我就把他交给您了!”   “放心吧!你读书去!”   还沉浸在童年阴影里的某人猝不及防就被卖了。   蔺竹临走前特意挥挥手:“你加油噢——”   解雪尘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大婶系好了围裙。   “哎呀,我家儿子去城里干活儿了,他也是像你这样高。”张妈笑道:“蔺哥儿也是在我们眼里长大的,跟亲儿子没什么区别,他啊就是吃得太少,看着瘦瘦柴柴,干不了力气活儿——来,我教你怎么和面!”   “好。”   说来也很奇怪。   解雪尘好像天生对这种热情又坦诚的人没什么法子。   他身上确实有煞气,是经年累月在血海里炼出来的脏东西,寻常生灵嗅到了必会退避三舍。   但大婶大爷一向能自然地无视这个,还道小伙子沉默寡言将来可不好找媳妇。   张妈什么饼都会烙,教起来也毫无保留。   “咱们发面呢,一般有三种方法,要么揪一截前头发好的老面揉进去,要么搁点酒曲,对,就是酿酒的那玩意儿。”   “当然啦,就算你什么都不搁,只要天气暖和,面一样能发起来,就是慢了点。”   她絮絮说了好些,一回头看见大个子男人站在案板前,有点笨拙地把两只手戳进了面团里。   “对,就这么揉。”   大婶大半年没见着儿子了,碰见年纪相仿的后生都心生亲切,说话总带着笑。   “你第一次做,也许会觉得摸起来腻味,其实揉着揉着,和玩泥巴一样,可好玩了。”   解雪尘生涩地嗯了一声,继续双手僵硬地画圈。   “就是这样,还要记得等会再抻开的时候,往里头放葱花,再来点盐。”   张妈有心都教给他,手挨着手教怎么和面,怎么醒面,一样一样说得不厌其烦。   倒真有几分老母亲的慈爱。   等不同形状的面饼都做好了,她小心翼翼搁进饼铛里,一回头见解雪尘在帮忙添柴,有火星子冒出来。   “哎,当心烫着!”   他愣了下,回应道:“没烫着,没事。”   大娘一笑起来,眼尾有浅浅的皱纹。   看着是上年岁了,但仍有种质朴的好看。   “你哪怕学不会呀,能有这份心,将来做什么也都能成。”   “今儿做好的饼子我给你装进篮子里带去,饿了热热吃,别客气!”   她的手很皱,像是老态都显在了劳作里,但是特意洗了又洗,指甲也干净。   村里人好像总是这样。   互相都熟,来了新客一样热络。   不用忌惮提防,也不用盘问审视。   大大方方地互相把心交出来,碰碰你的,碰碰我的。   反正都滚烫又鲜活。   解雪尘许久才嗯了一声,转身去她家门前帮忙劈柴挑水,做事利索又沉默。   他好像想起来小时候很想要的是什么,又不太确定。   像是什么温暖又简单的东西。   等到他拎着一篮子葱油饼千层饼回家的时候,门口桃树刚刚被浇灌出大半形态。   门框已经长得更加具体了,不仅能看出轮廓形状来,还有暗纹和半截门钮。   估计再过些日子,还真要搞出个什么大动静。   两只狗子这两天都食量大增,努力赶紧把这棵门养出来。   有麻雀停在这不伦不类的东西上头,啄啄停停,然后呼啦啦飞走。   蔺竹恰好在院前浇水,还给这门挠了挠痒痒。   “雪尘哥,你回来了?”   他眼睛尖,隔着老远就瞧见大个子手里的篮子。   “那是什么!是饼子吗!!”   解雪尘走到他面前,把篮子上的粗布揭开。   “我和张妈烤的。”   他似乎想多说些什么,许久又道:“张妈很好。”   蔺竹欢天喜地的奔去了厨房,端来两大碗热豆浆。   “来来来,咱们中午就吃这个!我想吃饼好久了!”   “这是早食。”   “不碍事!”   书生已是拉开了凳子,两人乘着日光喝热豆浆吃葱油饼,日子骤然就变得很快意。   解雪尘吃了几口,发觉出饼食的层次之妙,话突然变多。   “她今天教了我好几种饼。”   “还跟我说,有的饼如果撕了泡进汤里,也是非常好吃。”   蔺竹本来想接话,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睛。   映着湛蓝天色的,笑盈盈的一双眼睛。   “还有呢?”   男人开始讲很多话。   他好像很少这样健谈,又像是一早上学了很多东西,乐意分享出来。   于是开始讲不同饼子的揉法和叠法,还有锅盔又该怎么做。   讲黑芝麻与白芝麻,讲张妈家里喋喋不休的白鸭子,和灶头跑过去的一只猫。   他像是解开了什么锁,说太快了会立刻灌几口豆浆,脸上还沾着饼渣。   终于不那么像一个疏离冷漠的高位者,一个嗜血又失心的魔头,又或者被人敬畏被人跪拜的帝君。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   蔺竹插话不多,都是在听他往下说,偶尔附和几句。   直到最后,一大锅豆浆都快喝完了,两只狗子拱到桌子旁边摇着尾巴要摸摸。   解雪尘才反应过来,今天自己好像有点失态。   他别开头,又闷下来,自我掩饰般地低头摸狗,不说话了。   狗子被摸爽了索性翻过来亮出肚皮,扭来扭去在地上哼哼。   书生瘫在一边藤椅上摸自个儿的肚子,蹭饼成功还喝爽了豆浆心情大好,冷不丁打了个很响的嗝。   啊,吃撑了。 第26章   又过两日, 这棵桃树才彻底长全。   不仅是门框终于上下吻合,枝干根须彻底展开,还开了一朵花。   ——整棵树只开了一朵花。   当时解雪尘刚从山上回来, 走到院前停下来,端详片刻:“这他妈是花?”   蔺竹还在里屋温书,听见声音过了会儿才推帘出来, 看见桃花下面结着一颗门。   桃木纹质地的, 自带鎏金桃铃的,还蔓了些青苔的一扇门。   就像花下结了颗桃子那样。   “……”   “虽然但是, ”书生强笑道:“早上我只看见这儿有朵花, 就开在门框的最上面——那现在这样也合理。”   树是门框花结了一颗门,现在终于是长全了。   狗子对自己浇灌出来的杰作非常满意, 围着转了两圈还舔了一口。   解雪尘伸手推门钮, 一用力并无反应。   他想到什么,吹了声哨。   武家老爷子送给他们的那张奇图应声飞来,如同鸽子般扑棱两翼。   他抬指接住羊皮图,反手贴在门钮上。   鎏金桃铃倏然响了一声, 兽首门钮张嘴就把图纸尽数吃下,然后逆向转了半圈,窄门应声而开。   “吱——呀。”   门的另一侧不再是院外风景,局促空间里能看见异林小径, 远处风声呜咽, 连天光都与此世截然不同。   蔺竹看得惊异:“你怎么知道这两个有关系?”   “试一下罢了。”   解雪尘用指节敲了两下兽首门钮:“吐出来, 我还没吃午饭, 下午再来。”   门钮头一回碰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主, 支吾两下假装没听见。   “不吐也行。”魔尊和颜悦色道:“下午劈了你烧火炖汤。”   后者光速把图纸呕出来, 很是恼怒地又啪的一声合上了。   可恶, 真没面子。   到了中午,其他两个蹭饭的也过来了,跟他们一块儿吃豆角炖排骨。   今儿不仅煮了青菜粥,还用新摘的小葱炒了四个鸟蛋,已是相当的丰盛。   解明烟在院中慢条斯理地吹着粥,眼睛一直都在看院前的那颗门。   “原来是念境之门,”他道:“头一次看见从树上结出一个来。”   蔺竹看着好奇:“这个在你们那边常见吗?”   “很少有,往往都要符咒炼化,甚至用上百种材料才能造出来。”解雪尘皱眉道:“这山确实灵气充沛,地里还深埋着能结出念门的桃核,难道有什么前因?”   苏红袖耳朵立刻竖起来。   终于等到了!!   她呕心沥血日夜劳作还帮人喂猪就是为了埋伏到今天!   “前因?”书生歪头想了半天:“没有吧,这附近连个道观都没有,每回考试我还得进城里去烧香。”   “……”   “先不管这个,”解明烟放下茶碗道:“咱们下午动身,带不带着他?”   “蔺哥吗,”苏红袖回过神来,有点不放心:“他凡胎肉躯,碰着瘴气都可能活活憋死,会不会太冒险了。”   “哦。”解雪尘掏出羊皮图,平展开放到桌上:“来,两个文盲,你们认出一个字来我就听你们的。”   “喂!!我是修道的怎么可能会这个!!”   “咳,带着他吧,我们提前给他写几道符护着。”   三人如言定下,蔺竹幽幽开口:“我可以不去吗。”   “不用担心,”苏红袖拔出剑来:“你害怕可以牵着我,我超厉害的!”   “不……我下午要看书。”   某人头痛道:“你们都不用考试,根本不能理解这种感觉。”   明年!明年春天!   他又又又要去考试了!!   但是这两个月根本就没有好好看书啊!!   每天喂完猪鹅鸭鸡还要喂鹿喂狗,家里莫名其妙成员一天比一天多!!   不出去玩了,说什么都不去!   苏红袖立刻扭头看解雪尘。   -你去劝他,快点。   解雪尘撇开头。   -凭什么我去。   解明烟加入讨论。   -快点哄哄!考试重要吗,重要的话我替他考!   解雪尘表情冷漠。   -你去考试才真的会出事。   苏红袖使出眼神攻势。   -是你说要带他去念境的!你负责!   魔尊干咳一声,平缓道:“虽然武家的人说这念境里有参丹,你未必用得上。”   “但是,你去游览一番外域风光,兴许会文思广开,新进一层境界。”   蔺竹听着心动。   “而且念境与此界时间不同,你在那里呆上几十年,回来恐怕也才一炷香的时间,并不耽误旁的事。”   书生思考片刻。   “不许再带别的动物回来,我养不动了。”   “好,”魔尊抬手宣誓:“我保证。”   一行人饭后各自收拾好东西,拎着行囊再度走到门前。   兽首门钮已经张嘴等投喂了:“啊——”   解雪尘把羊皮卷直接捅了进去。   “咳咳咳!!”   门钮嚼吧嚼吧把地图咽了。吱呀一声二度开门。   蔺竹看见门内另一番上下颠倒的荒漠高山,突然想到什么。   “佛经有云,三千世界里,须弥山为中,旁有四洲九山八海。”   “三千世界又含千百亿世界,我们要去的,会不会是那其中的一个?”   他从前在书上读过许多,如今真实看到这一扇门时,才心生敬畏。   原来这一切……都是存在的。   解雪尘面露漠然:“也许。”   “你们修道人去他们的世界,还能动用法力吗?”   苏红袖下意识握紧佩剑:“可能会有所限制,我们最好谨慎一点。”   解明烟已经一只脚迈进去了:“啊?”   他们还未伸手把他抓回来,门钮上的兽首突然吸溜一声,四人直接被强风裹了进去。   “砰!”   门猛地关紧,两只狗蹲在旁边好奇探头。   “汪?”   他们再站稳时,竟已站在形态如水环的苍鹭山下了。   山外是银绿相间的无尽荒漠,山好似粘连在天与地之间,一环扣一环如水波般向外荡开。   解明烟有意飞至高处一览境况,提气时发觉灵力彻底被封,面露惊异。   他知道会有所限制,没想到会彻底到这种地步。   万千世界与出发之地越近,影响就越小。   封锁到这种地步,恐怕已经是借着这扇门去了万世边缘,连寻常能力都施展不出来半分。   解雪尘只一眼就记住了那张羊皮图的全貌,此刻再对照着这颠倒粘连的天地一看,图中混乱笔画尽有对应。   乍一看都是鬼画符般的符号圈点,竟能完全对应这里阴阳游离的天象地势。   他迈步往前,蔺竹下意识道:“我们其实是来远足的吗?”   苏红袖快哭出来了:“全得靠走……天啊。”   她几百年没有这个运动量了,上次这么辛苦还是跟着去赶集。   还未走出几步,天际传来雄浑之声。   听起来非人非兽,非雌非雄。   苍老雄浑,饱含审视。   “来者何人?”   “晴元洞仙人,忘世渡之尊,紫海院次席……”解明烟说到蔺竹时卡壳了一下:“呃,还有个举人。”   蔺竹笑容凝固。   举人也很了不起好吗!!你们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奇怪的声音也有点纳闷。   “你们来念境里见我,怎么还带了个普通书生?”   “呃,”苏红袖道:“我们是好朋友。”   “……”   “既然如此,便过来吧。”   “你……你在哪儿?”   后者沉默几刻。   “你们一个个出身名门贵地,看不见我在哪里?”   “我们是修道的……”   “……”   怪声音纠结许久,还是让步,威严道:“我只指路一遍,且集中精神。”   “从此刻往前进数里,可见银藤落地。”   “寻藤上山再西行五里,山间有游鱼凌空,再追其寻径。”   “然后往东南行去,三岔口处再往右拐,记得是正右而不是右上那条,然后——”   魔尊静静等它说了一碗茶的时间,等彻底讲完了,才淡淡开口。   “记不住。”   “岂有此理!!”怪声音怒道:“不就是拐三十二处再攀四十六处,你们这些榆木脑袋!”   “要不回去吧,”苏红袖往回看还存在的桃门:“我想去抱小幺荡秋千了。”   “是很麻烦,”蔺竹跟着转身:“走了。”   四人利索掉头。   “别走,别走!!”怪声音急了:“我给你们引路还不行吗!!”   天上突然降来一叶银莲,旋转向前,如引路之使。   四人这才慢悠悠跟上,有说有聊地走了半个时辰。   等到天色渐暗,苍穹可见飞星如鹊,书生啊了一声。   “天黑了,咱得生个火。”   “今晚就扎营停在这吧,”解明烟道:“我去砍几棵藤枝搭个小帐篷。”   “坏了,有谁带了火折子?我出门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啊。”   解雪尘应道:“我这里有,还带了柴刀和枕头被盖。”   怪声音急了:“你们这才走多久!!到底还过不过来了!!”   “走不动了啊。”蔺竹已经瘫在旁边了:“我好饿,咱们吃什么。”   魔尊已经摸到行囊里的干粮了,念头一动又把手抽走。   “没有。”   苏红袖眼尖地瞧见了,心里暗暗记下。   这就是入了魔的堕落人物!带了干粮都假装没有!!   果真是第一大恶人!!   “没吃的啊,”解明烟叹道:“走了一下午好累,要不我们还是回家睡觉吧。”   怪声音又骂一声,硬着头皮道:“再往前半里就有一座别院,里面有热乎的汤菜吃食,你们且去!”   “有酒吗,”解雪尘道:“没酒我吃不动。”   “我欠你们的吗!!” 第27章   仙魔道带着一个人, 说起来方便,也不够方便。   哪怕灵力受限,其他三人都生来根骨不凡, 攀藤渡水皆是轻巧。   蔺竹从小不会游泳,更不可能如他们一般足尖一点银黑蛱蝶便越过沟壑,一时面露难色, 像是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解雪尘在第一处他跨不过去的深谷前便停了脚步, 示意仙道先行,缓缓伏下了身。   “过来。”他平静道:“我背你过去。”   蔺竹不想显得矫情, 但怕自己在后面给他们添更多麻烦。   “要不我在别院等你们, ”书生绞着袖角道:“我太普通了,后面估计也帮不到你们什么。”   引路的银莲花在他们身侧悬停一刻, 似乎也在观察。   “来。”   青年轻嗯一声, 忐忑地伏上了他宽厚的背脊。   这很像一个单向的抱抱。   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但此刻必须要把胸膛打开,然后彻底与另一人的脊线贴合。   接着肩膀会抵着肩膀,大腿也被对方抄走。   只有这一刻, 距离倏然拉近了,蔺竹才闻见他身上极浅的初雪气味。   就像是每一年冬天来了,空气不知不觉地变冷,茫茫天际落下雪的那一刻, 他会嗅到的气息。   澄澈微冷, 却让人难以忽视。   书生很轻, 魔尊再站起身时, 都像只是肩头揣着一只花鼠。   “你在紧张什么?”   “没有, ”蔺竹局促地揉揉鼻子:“辛苦你了。”   “嗯。”解雪尘迈步向前, 抬眼看山壑空谷之际间或飞来的银黑蝴蝶。   他一起步, 周身便犹如腾云,寻着风声跃至高处。   然后靴尖在蝶上一踏,便又是一跃。   蔺竹原本只是虚虚抓着他的上臂袖子,直到腾空时才下意识惊呼出声,本能地把脸埋进男人肩侧,吓得都有些发抖。   没想到一瞬便这么过去了,他们平安落地,解雪尘颈侧没有半毫薄汗,气息依旧低郁微冷。   蔺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颊发烫,嗫喏道:“好了,我下来。”   对方反而收紧了手。   “前面的山梯你敢爬?”   书生抬头一看,垂直于悬崖的石梯又窄又滑,甚至还能看见青苔。   他心里叫苦,默然认怂。   反而是解雪尘低声解围。   “是我执意带你过来,你不用感到抱歉。”   男人没有再说更多,背着他继续往高处走。   出世之人似乎没有血肉皮骨,行动空灵姿态从容,怕是踏着垂直的镜子都能平稳上山。   蔺竹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再松开手冒险,一路紧紧地抱紧他的肩背。   前面两人看在眼里,也没有出声取笑,一起默契前行。   那半轮倒悬湖间的金日起了又落,直到天色渐暗时,银莲才终于停在一处洞穴前。   “老朽便被困在这里。”   怪声音一路看着他们跋山涉水,以常人远不能及的身手来到这里,也是暗暗捏了一把汗,此刻说话都有几分放松。   “洞穴里已有暗道,下去时当心撞着笋石,护好头侧,一路滑下去便到了。”   解雪尘把蔺竹放下来,半蹲在洞穴入口往下看。   他从踏入这个念境时,便隐约觉得这是一个牢。   日月颠倒,天地空悬。   最底处是银绿大漠,最高处是缥缈湖泊。   环状山如漩涡般浮在半空,一圈一圈直到最中间,有这么一个洞口。   苏红袖本来胆子还算大,但也是第一次来这样陌生又怪异的念境,此刻已经不敢再走在前面了。   她从前随父兄入画,顶多是采摘二三仙草,又或者摆放两三古魂,并无太大风险。   解明烟也侧身探看,瞧见里面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还能闻见陈朽气味。   如果说这地方是怪物的肠道,他们进去了便直接送命都有可能。   “我打头阵,雪尘殿后。”   “好。”   仙人伸直双腿,两手抱着头,一哧溜就滑了进去。   “啊——”   苏红袖扒着洞口很紧张:“你还好吗!!”   “里头好黑!!你们进来吧!”   女修跺了跺脚,也是临头怕了,一咬牙跟着滑了进去。   蔺竹试探着伸脚,忽然被握住了腰。   他诶了一声,只觉得身体一轻,已经是被人抱了起来。   蔺竹:“!!”   为什么你拎我这么轻松!!   “深呼吸一口气,不要吐出来。”   男人在他耳侧低声道:“里面可能有沼气。”   再一倾身,两人便一同滑了进去。   像是骤然被吞掉一样,黑暗席卷而上风声也全都湮没,高低宽窄全都变成了虚幻的概念。   他像是一下子落进了河里,又像是从云端坠下去。   可始终是陷在另一人的怀里,安稳到不可思议。   蔺竹捂着嘴努力不要叫出声,同一时刻察觉到额间温暖柔软,惊愕一刻才反应过来,那是解雪尘的手心。   他不觉走神,想这样沉闷又拧巴的人,好像一直对他都很耐心。   气息是冷的,手心却是暖的。   初时四下浓黑一片,渐渐便能看见荧光。   有石笋如水晶般暗里生明,泛出轻微的绿光。   还有三四只萤火虫飘摇而过,映亮远处如峡谷般的复杂地形。   解雪尘一手护着蔺竹的额头,侧目看清了无数纵横的粗细锁链,目光微沉。   前两人许久之后才落地,还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解雪尘下落时只脚侧一抵,落得平稳简单,顺手把蔺竹放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接着烛火看清眼前的怪物。   似鱼似兽,六眼刺鳞,没有任何古书记录类似的形态。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火光竟来自它的尾巴。   像有圆润南珠长在棘刺倒竖的最末端,并燃起幽幽的火来。   鱼兽咧嘴而笑,声音古怪雄浑。   “谁给了你们入世之书,引你们来这里?”   解明烟仙骨已成,再面对这样的污浊臭气时面色凝重,显然多有冲撞。   他一手拦在三人身前,两三句讲了前情。   “参丹?”   鱼兽悚然大笑,六只鱼眼皆是往不同方向翻滚旋转。   “哈哈哈——天大的笑话!!”   它一笑起来,象牛般的偌大腹腔跟着一同共鸣震动,尾部烛火更是猛地一蹿,竟有铁牢毒刺自高处倏然落下!!   自东南自西北,砰砰砰几声不仅是要锁死所有前后道路,更是要将他们几人全都困死在这里!   “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参丹!”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有一个要被囚禁到骨枯成灰的丹参!!”鱼兽仰天长啸,再起身时所有肋骨的咒链随之勒紧,渗出焦黑的脓血来:“你们四个,算是自寻死路,可笑,可笑至极!!”   “等下,”解雪尘冷静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鱼兽感觉有异,狰狞了神色弓背看他,嘶嘶发声:“你若是死在这里,连给你敛骨的故人都没有。”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要强装镇定,想哭便放声大哭罢!”   “是这样,”苏红袖正色道:“我们的本体都不在这。”   鱼兽骤然愣在原地。   蔺竹长嘶一口气:“什么?!”   你们最好没有说真话?!   “现在谁出门还带真身啊,”解明烟很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身体元神这会儿都在庄子里补觉呢。”   “我的在山里修炼,”解雪尘插话道:“一般分开行动,比较省事。”   蔺竹:“??你们是人吗?”   “所以你们三个现在都在院里该干嘛干嘛,把我一个人拉过来了??”他已经快喘不上来了:“我死在这怎么办??”   “也不要紧,”魔尊闲闲道:“你死了,我们仨去黄泉路上把你劫走,也就自由了。”   “然后你可以当个孤魂野鬼,”苏红袖欢快道:“咱们刚好凑齐仙道鬼魔四样,很合适!”   “不合适!!”蔺竹快抓狂了:“我还没有考试!!哪有当鬼了还能去京城考试的!!”   参丹强咳一声。   “就算你们只是分化灵体而来,被□□折磨时痛念一样会穿达至元神处。”   它有意护住最后一丝尊严,嘶吼咆哮道:“老朽已经在这里被囚禁了不知道多少个寂灭日夜,你们贸然闯入定要——”   “行了,”魔尊打断道:“要什么直说。”   鱼兽拿六个圆眼睛狠狠瞪他,威胁道:“十二时辰,我只给你们十二时辰。”   “要么,你们讲出一百个人间之事,一解老朽的枯寂孤独。”   “要么,我直接撞断毒柱,让你们四个全都陪着我一起七窍流血而死然后灰飞烟灭!!”   它被关得已经够久了,最恐怖的不是被囚禁,是孤独,是空洞,是全世界都只有一滴一滴的水声!!   就算没有人能救它出去,它也要听点新鲜的东西!!   蔺竹一下子反应过来。   “噢,听故事啊。”   他拍拍屁股,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   “早说,你想听什么?”   解雪尘皱眉看他:“你能凑齐一百个?”   “那有什么,”蔺竹笑道:“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起呗,光是三国就能讲一百多回。”   参丹又开始嘶嘶威胁:“你若拿些庸俗之物来骗我,当心肠穿肚烂,眼睛都被剜走!”   “好了好了,都找个地方坐吧。”   书生清清嗓子,想到什么。   “我讲故事,有茶点吗?”   旁边三人立刻坐下。   参丹:“……”   “不光来点糕饼,”苏红袖举手道:“昨天的鸡汤很好喝,我还想要来一碗。”   “够了!!我给你们弄去!!”   作者有话说:   郭德纲式抑扬顿挫:我的名字叫鱼翅—— 第28章   主动给人讲故事, 和被妖兽拿命逼着讲,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蔺竹平日里看得话本不少,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主动跟乡里的大哥大嫂讲几个有趣的, 现在突然陷入险境,得从三侠五义史记左传里挑故事了,到底还是内心有点窝着火。   他坐的位置里参丹不近不远, 能闻到浓烈的鱼腥味, 以及它四肋结痂处的腐烂臭味。   鱼兽长尾亮如烛灯,有时候听得兴起了火苗会骤然上扬, 觉得无趣时焰光便落了下去, 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在忽明忽暗的光里,书生从上古不周山的纠怨讲到了秦皇一统六国, 掰着手指头数这些够几个。   丹参并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 听创世之说都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追问两句,也允许他中断了去喝茶。   也就在喝茶的节骨眼里,蔺竹听见脑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   他瞳孔一缩, 差点摔落瓷杯,控制着自己不要扭头看人。   “嗯,是我。”解雪尘道:“五哥的禁锢已经快解干净了,苏红袖在悄悄帮他画阵, 等下也会同我传功, 你稳住它, 我们等会平安带你出去。”   蔺竹下意识点点头, 发觉那六只鱼眼睛看过来了, 笑道:“这茶怕是用清泉泡的, 还真不错。”   “快点快点, ”丹参拿鲶鱼般的长须拍地:“后来扶苏怎么了?”   “我再喝一杯,马上。”   解雪尘又道:“你已经讲几个了?”   “二十多个。”蔺竹叹道:“这破图害死人了。”   “你不用太老实。”魔尊笑道:“平时馊主意出的比谁都快,现在反而守规矩了?”   蔺竹听着这话不太像在夸人,但是又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了什么。   “啊,那个故事后面都不太好玩了,”他转头道:“我换一个给你讲吧。”   “从前呐有个闺中女子叫祝英台……”   半柱香之后,书生拿扇子一拍桌面。   “砰的一声,她以额触墓,就这么死了。”   参丹听懵了:“死了??”   “说是化成了一对蝴蝶。”蔺竹耸肩,信口胡诌:“马文才后来娶了十几房媳妇,还没事陪她们扑蝴蝶玩。”   鱼兽悲愤道:“怎么可以这样!!”   “梁山伯怎么办!!他们后面也没有团聚了吗!!怎么说死了就死了!!”   妖兽被囚在这念境里已经坐忘日夜,难得听几个故事冷不丁跟被刀子捅肾了一样,六肢被缚四肋洞穿都翻滚着乱嚎。   “太过分了——”   解雪尘看着有趣,意念道:“兴许还是下手轻了点。”   “噢,”蔺竹快速接受意见:“我去给他讲六月飞雪。”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她说,在她死后,一要血溅白练,二要天降飞雪,三要大旱三年!”   “话音未落,刀落劈颈,这就把她人头活生生砍下来——”   “不要啊!!”参丹以头锤地砰砰砰跟着大哭:“怎么又死一个!!”   听个故事是要挨多少刀子才能完!!   能不能别死人了行了可以了!!   蔺竹喝了口茶正要讲,鱼兽已经拿六只眼睛在瞪他了。   “讲个高兴的!!不能死人!!听见没有!!”   “啊……”   “必须不能死人!!”   解雪尘在他脑海从容道:“换个更惨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最好。”   “有了,”书生笑道:“还是你会想。”   然后就开始讲起了岳飞精忠报国的上半卷。   自四度从军到报效朝廷,讲到岳家军的建立,再讲到他一□□死黑风大王奥敦礼鲁,侠肝义胆尽忠尽孝,端得是英雄快意铁马江河。   再转收复建康然后六郡归宋,战功累累数不尽百姓称赞,意气风发正值将军豪情。   参丹听得连连点头烛生炽火,已经是十二分的投入,完全陷进了这故事里。   蔺竹扇子一放,终于再把秦桧的伏笔给翻了出来。   “此刻大军已进朱仙镇,京中发来十二道金诏,命他速速班师。”   参丹血压已经上来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班师??”   “就不打了?真回京了?”它咆哮起来,尾巴都开始上下翻搅着摔打地面:“秦桧,都是那个秦桧!!”   蔺竹刹然一收,突然有几分无言。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像是旁观之人,像是也生在那乱世里。   此时彼时,并无区别。   他如果真是金榜题名,能混个一官半职,面临的尔虞我诈恐怕不输当时。   他心中其实总是充满了炽焰,想要烧尽那些不公不良的烂事,还天下清平中正。   可是,他真的做得到吗?   推古至今,他能成为千万人中逆行的那一个吗。   “后来呢?”参丹见他突然无言,也有点发急:“后来宋国如何了,秦桧如何了??”   “自然是都灭了。”解雪尘淡淡道:“他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鱼怪很受伤的看他们一眼,被一把把刀子插得不轻。   “你们这帮王八蛋。”   尾巴一团闷着去了。   这边蔺竹自己说故事说得入迷了,反而面上露出几分低郁,喝着茶彻底没声儿了。   解雪尘听了全程,不愿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谈,以意念道:“你担心,自己以后也遇到这个下场?”   蔺竹笑了一下。   “都不用担心。”   “知府知州尚是如此,朝中恐怕会更加利益交错,行差踏错都会满盘皆输。”   魔尊噢了一声。   “我倒没担心过这些。”   书生看向他,有些意动。   “你觉得……也许我能处理好这些,将来当个好官,说不定还能成个首辅之类的?”   “那倒不是,”魔尊诚实道:“我祝福你考试的时候不要尿裤子。”   蔺竹:!!   本来就有点难过,被他拿这话一呛更是恼火了。   书生索性背对着他闷头喝茶,反驳都找不到说辞。   可恶!!  ”但是,如果你金榜题名的时候,我们还是朋友,”解雪尘慢慢道:“我也想过该怎么帮你。”   某人悄悄竖起耳朵。   “我听着前面的故事,奸臣虽恶,最糊涂的还是那个皇帝。”   “那就好办了。”男人竖起一根手指,简洁道:“我把他杀了,你去当呗。”   “这也太粗暴了!!不能这么干!!”   “那,把皇上变成老鼠或者肥猪,扔到圈里反省几个月再变回来?”   “有点太狠了吧!!”   蔺竹说到这里,突然转身,在脑海里同他对话。   “该把皇帝变成那些喊冤的人。”   “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会这么做。”   他看着魔尊的眼睛,此刻有说不完的话。   他真想让那宋朝的皇帝,让今朝的皇帝,都滚去农家女子和寒酸书生的躯壳里呆上许久。   让他们看看千疮百孔的江山,亲自感受下长年累月吃不到米肉的滋味。   更要让他们置身于冤案里错案里,亲身和那些狗官们周旋往来,被唾面辱骂,好清醒过来,看看自己手下都养了什么样的混蛋!   解雪尘原本以为蔺竹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此刻听见了他的想法,突然笑起来。   “好啊,我答应你。”   他伸出手,要与他拉钩。   “只要你顺顺利利地考完试,中途不出半点差错,我就允你。”   “把皇帝和昏官贪官们都变成老鼠——”   “错了,”蔺竹纠正道:“是变成那些可怜人。”   “先变成老鼠再变成可怜人,”魔尊施施然道:“过一个月的贫苦日子,让他们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好,拉钩就拉钩!”   蔺竹和他尾指相钩,两人皆是用力一握。   “我一定要考上去!”   这边刚发完誓,解明烟骤然松开了束缚,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嗨呀……”   鱼兽本来在打瞌睡,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你,你怎么回事?!”   “噢,其实我也是有方法的,”解明烟揉着肩头道:“毕竟是神仙嘛,就算去了别的三千世界,多画几个符阵也就通畅了。”   他一开始不太熟悉环境,再加上这妖兽笨笨的很好支使,也就随它去了。   苏红袖这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要素,割破中指骤然一画,又召出那个桃铃大门。   “差不多回去了,还要吃晚饭呢。”   “别走,别走!!”鱼兽激动道:“我触犯天条被囚禁在此,孤独至极,等了数百年才好不容易遇到你们——”   “你也说了,你是犯错了在这被关禁闭,”蔺竹平和道:“人嘛,总是要为自己犯过的错负责任。”   “不,”妖兽咆哮着要再次祭出毒针铁牢:“我不许你们走!!”   “有道理,”解雪尘忽然道:“来都来了,得带点纪念品回家。”   众人:“?”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魔尊手握柴刀骤然一个横跳,直接跃上了那妖兽的脊背,手落刀下,竟直接砍掉了他那半条尾巴!   然后拎着带大珍珠和亮灯烛的长尾巴就蹦进了门里,速度快到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妖兽已经痛到大叫:“卧槽啊啊啊——”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苏红袖见机行事把蔺竹推进了门里,自己也跟着一跃而入。   解明烟很怜悯地看了一眼这可怜参丹,慢悠悠迈步进去,随手关门。   “我弟弟现在终于变顾家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柴刀:?我还有这个功能 第29章   四人带着尾巴冲出来的时候, 蔺竹还记得随手关门,砰一声把金铃桃门关紧。   树上桃花晃了晃,门还立在原地, 没有消失。   苏红袖大口大口喘着气,分神归位算是逃过一劫。   她到底年轻,解家二位经历甚多, 回来也就回来了。   这一趟去, 原本也是种田的日子太平淡了,没事找点乐子。   谁想到参丹不是什么宝贝, 而是怪兽的名字。   解雪尘确认过桃门是否安全之后, 把手里这截长尾举到日光下。   他看得很清楚。   这怪物对他们心生杀意是真,叹息英雄宿命也是真。   引来毒针铁牢相困, 断尾不算过分。   长尾在风中一摇一晃, 碗大的明珠仍然亮着,末端的烛火忽明忽灭。   “你打算拿这尾巴怎么办?”蔺竹双臂举叉:“别说炖,我们家没动物能吃这个,喂狗也不行。”   恭喜又凑了过来, 嗅来嗅去有点馋。   “不办。”魔尊出门一扬手,把那尾巴挂在了桃树枝头。   “当个夜灯吧。”   他只是记着一件事。   解明烟搬来蔺家对面之后,有个何奶奶特意来答谢过。   不仅是先去了五哥家,又来了自己家, 还特意带了两篮自己摘的牛肝蘑, 连连致谢。   原因在于, 解明烟的绣楼自上而下彻夜亮灯, 能让她在起夜外出时不再用点灯。   老人家生活清减, 入夜后舍不得用油灯, 天不亮又要早起耕种, 碰见运气不好的时候,崴脚被石头绊倒、摔进水沟里也是常有。   旁邻家的几盏莲灯,都足够庇护她摸索进水田里,挽起裤腿劳作生活。   再添一盏,总归也是好的。   男人刚把长尾挂到院门高处,狗子如同受到召唤一样飞扑过去想够到它。   尾巴突然猛亮一下:“别吃我!!”   刚准备各回各家的众人:“?”   刚才,是啥玩意说话了吗。   蔺竹听着声音熟悉,问道:“丹参?”   “是……是我。”尾巴嗫喏道:“我有一部分神识附在这上面,刚好就跟过来了。”   “咱们之前是有不少误会,”它怂怂道:“但是,能不能就这样把我挂在路边?我想看看你们的世界,保证不做坏事。”   这鱼兽生于蛮荒之地,因心生贪念窃取寺中灵宝,杀生数人,才被高僧镇于十方囚笼里思过三百年。   它在这漫长囚牢里实在等得枯寂不堪,今日就算化作灯烛挂在树上,也算是多了个新鲜活法。   解雪尘看着那尾巴末端的烛火明灭不休,皱眉道:“需要喂么?”   “不用不用!!我在牢里还活着,这边也就跟着活!”尾巴就差打滚求情了:“别吃我别吃我!!”   狗子已经扒着墙头凑过去,在拿舌头舔火苗尝味道。   “恭喜,回来。”   大狗嗷呜一声,大力又舔一口才回来。   “不用保证什么。”解雪尘淡淡道:“他日我自然会化形做老妪幼童过来诈你。”   “但凡你心有歹念,引是非凶恶过来,我家的狗会把你的骨头渣都吃干净。”   丹参:“……好好好!”   蔺竹暗道原来还有这种玩法,忍着笑点点头。   “行,家里多了个灯。”   他们简单收拾一番,正在劈柴做饭,院外传来叩门声。   “蔺哥儿……哎,这门上怎么还点了个蜡烛?”   解雪尘过去应门,一打开看见两个老太太。   正是黄婆婆和何婆婆,都是附近邻居。   “下午来找你们,估计是出去了,”黄婆婆人太清瘦,说话不算利落:“那两小姑娘也在你家吃饭吧?”   “不在的话帮忙带个话,”何婆婆遥遥指了指自家院门,又示意他出来看附近的几户:“现在,就你们家门口没挂换命钱了,可得小心一点!!”   蔺竹把灶上热饭交给苏红袖看着火,擦着手过来打招呼:“阿婆?今天怎么过来了?”   “她们来提醒我们,”解雪尘神色复杂:“在门口挂换命钱。”   这是什么凡人的节日仪式吗。   “啊,换谁的命?”   “你的啊,傻孩子!”老婆婆已经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来一挂铜钱,正要踮着脚帮他挂上,被蔺竹眼疾手快拦住了:“我自己还有积蓄,您不用这样,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真没想到,这事跟前两天的传闻挂了钩。   早在解杏花学烙饼之前,就有邻居串门的时候过来说过一嘴,合春庄那边在闹鬼。   而且神通不是一般的大,惊动好几派的道人过来收服清算,最后都悻悻而归。   “现在何止是合春庄,连陈家庄、柳树屯,还有咱们村,都开始出怪事了。”何婆婆攥着铜钱道:“孩子入夜就开始哭不说,大人也整宿整宿做噩梦,听说已经有好几家人莫名其妙就上了吊!”   “多亏了那半仙走之前点拨几句,叫人在自家门前挂一串钱求平安,才算是有个避灾的道!”   “等下。”解雪尘打断道:“听说过挂三帝钱的,也只有三个铜板,一串钱是几个意思?”   蔺竹悄悄看他一眼,心想这是碰上行家了。   “你可别不信啊!”黄婆婆紧张地往外看一眼,生怕犯了忌讳,压低声音道:“这厉鬼凶得很,专挑子夜索命不说,有后生嚷嚷是村贼闹事,第二天就七窍流血,被活活吓死了哩!”   正谈着话,解明烟探头出来拉长声音喊人。   “喂,吃饭了——”   书生抓住了重点:“厉鬼,还是合春庄的厉鬼?”   “你们知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是谁化的。”   “敬鬼神是不错,但冤有头债有主,前几个月不都好好的,最近出事了?”   何婆婆忙不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了口气。   “只知道是个女的。现在大伙儿卖货探亲都不敢往合春庄去,我侄女上个月还嫁过去了,我的心啊,现在都揪着。”   “别打听那么多,当心沾上不干净的。”黄婆婆愁道:“天快黑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你们一定记着挂钱!”   “挂一整贯?”   “那当然!”老人家不放心道:“这时候千万别耍什么心眼,你是换自己的命,明年还要去考试,别糊涂!”   “如果她路过了,整串钱就消失了?”魔尊听到这么胡扯的事眉头都跳了一下:“那之后还来吗。”   老太太不想多提这么晦气的事,摆摆手就互相掺和着走了。   解明烟拿饭铲敲锅盖继续催。   “还吃不吃饭了——”   “你先去吃,”解雪尘示意蔺竹回去:“我出去看看。”   蔺竹再看他,眼神都充满了钦佩肯定。   为百姓锄奸辟恶的魔尊才是好魔尊!你是最棒的!   这边筷子粥碗一应齐全了,书生刚磕开一个红油咸鸭蛋,那边院门又被推开。   “谢了。”魔尊顺手拿走他剥好的蛋,一筷子挑起澄亮的蛋黄,熟练地咬一口配一大口粥。   蔺竹深呼吸一口气默念三遍不生气,和颜悦色道:“村里安全吗?”   “有鬼祟的痕迹,不重,也不是厉鬼。”   解明烟方才已经听书生解释了前因后果,咬了口馒头道:“你刚才出去看,各家各户真挂着钱了?”   “何止是挂着钱,”魔尊森然一笑:“挂八卦镜挂黑驴蹄的,涂黑狗血贴驱鬼符的,什么都有。”   他还闲着没事乘云去邻村看了眼,情况只差不好,有人怕一挂钱不够,还挂银锭银镯子,算是把家底都给透了个明白。   “别的事情都好说,”蔺竹默默给自己重新磕蛋:“为什么会有人上吊,有人七窍流血而死?”   “就算真是厉鬼索命,这也太离谱了……”   “鬼未必能杀人。”解雪尘道:“有时候人选择自尽,是逃不开自己的心魔。”   在鬼来之前,心魔恐怕早就起伏多次了。   “合春庄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蔺竹低头道:“但如果能帮忙的话,我一定替大家好好谢你。”   “这么说就客气了,”解明烟伸出大拇指一比自己:“这事包在我身上!”   苏红袖有不祥的预感:“你要干嘛。”   “我现在就画个阵把那鬼引过来!”   “不要!!我最怕不干净的东西了!!”   解雪尘心平气和地拿鸭蛋壳扔他:“有你的事?”   “哎哎,我这可不算呛行!”   解明烟伸手抹开碎壳,正经了神色道:“你们没发现吗,从古至今,厉鬼大多数都是女人。”   “男鬼少,男的厉鬼更少,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苏红袖本来脸色还有些苍白,这时候被转移了注意力,迟疑道:“因为……枉死的,往往都是女子?”   她从前听到鬼就觉得害怕,现在反而觉察出什么不对来。   “如果这鬼真有天大的冤屈,要连杀数人都不足泄愤,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对不对?”解明烟扶正鬓边步摇,温和道:“今晚正逢月圆,门前连灯都不用点。”   “她若是要来,我们等她来便是。”   解雪尘听到这里才终于开口。   “不是一个。”   他举起手指,比了个三。   “而且已经到村口了,正往我们这边来。”   要诱要捉,你得抓紧。   作者有话说:   霜今篇来了!大家久等啦,明天开始爆字数O3O——   之前有好几章都错字率比较高,确实是因为国庆外出用PAD打字不太方便,现在回家以后会好很多。   去了一趟青岛收集了好多素材嘿嘿嘿。   后面都不会有惊悚恐怖情节,全文基本都是轻快简单的,感谢收藏追更=v=—— 第30章   此时天色将暗未昏, 正处在黄昏的尾声。   凉风打着旋吹走残破落叶,远处传来乌鸦的嘶哑叫声。   仙人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   “要不我先回避。”   “别走啊,”解雪尘施施然道:“起码咱得跟人家见一面, 是不是?”   苏红袖已经维持不住表情了,搬起马扎坐到蔺竹身边和他挨着,匆匆又确认一遍院子里外的结界。   他们三个皆是出身斐然, 根骨灵力皆是上乘。   越是生来不同, 越是懂得收敛气息,潜融于人海之中。   只要把周身亮闪闪的奇怪装饰卸掉, 看着也是黑眼睛黑头发, 说是城里来消暑的公子小姐,并无几分破绽。   寻常僧道看见他们, 哪怕略开灵识, 也认不出面前尊者并非凡人。   反而是最上乘的同道人才能发觉,这小村庄里竟然卧虎藏龙。   解雪尘先前重伤在身,现在功力不足从前两成,也只隐没了气息, 等待那路不速之客上门。   蔺竹被他们三人围在正中间,手里还端着半碗干饭,咬了口咸蛋白听声,没察觉哪里不对。   但是在其他人耳里, 已经传来极清晰的铜钱声。   一下一下。   并非金铃相击那般清脆, 而是带着晦暗的, 声音发钝的, 铜片摩擦声。   是最西头的长串铜板被摘下来, 拿在手里把玩二三。   夜风又是一吹, 呲啦作响的铜板又相互撞击。   有女人和婴孩的森然笑声传来。   “这个有点多余。”魔尊如是评价道:“别每次吓唬人都靠小孩。”   “唔, 可能是氛围的一种营造。”蔺竹解释道:“大家表面都说喜欢小婴儿,其实突然听见孩子哭还蛮容易紧张的。”   解雪尘的指尖在桌上一点,登时有两根筷子比做门前街道,四小片碎蛋壳从末端缓缓而来。   三前一后,还不时停顿逗留。   不用猜也能知道,这时候各家各户已经大门紧闭,没人敢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   蔺竹听不见婴儿哭声,又夹了一筷子炒小白菜,提问道:“咱们能吓它们吗?”   男人略一摇头。   “有三个是鬼。鬼看见鬼,基本是吓不着的。”   “但是……”他思索道:“还有一个,是人。”   此刻有朱衣修士执钱巡街,手执缚灵钩缓步向前。   他面如枯树,青筋与颧骨皆附着斑纹,胳膊细瘦到能瞧见其中骨头。   各家早有听闻,都在门前悬着一吊换命钱退避三舍,他只扬手拿铁钩一划,便圈走数串铜板,继续向前。   三鬼里有两大一小,皆不相识,被束缚着任由驱使,哭丧作祟。   它们的心脏深处皆是连着一根长索,尾端仿佛渗着浊黑血液,一直蜿蜒到铁钩弯折处,如被控制的风筝线。   村子分布的散,便是黄昏而来,走到最后也入了夜。   此时沉云蔽月,繁星藏雾,阴气湿漉漉的从地里往外渗出来。   朱衣老人一收血钩,三鬼俱是骤然被扯回来,十余串铜钱唰拉拉落在他上。   他的目光看向门前空空荡荡的七角绣楼。   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浑浊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茫然。   ……怎么跟前面那些屋院完全不一样。   他隐约觉得不对,又不肯输了气势,转头看向辉煌绣楼的对门。   是一家朴素简单的民居,门前点了灯烛,没挂吊钱,像是以为一盏蜡烛就能驱鬼。   “可笑。”   他横着一钩,嘶声道了一句去,三鬼便拖拽着命索溶进了夜雾里。   再拿几条贱命来祭法,马上就能修出大成来了。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没有惨叫,没有动静,连逃命的动静都没有。   像是派了团空气过去行恶闹事一般,已经站得人腿都麻了。   朱袍修士面露异色,觉得不对。   再一勾,血索回来了,末端三处空空荡荡,鬼奴骤然没了踪影。   他瞪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可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咒法未破,命索却齐齐断了,这——   下一秒院门大开,萤绿幽紫的鬼火如潮水般涌来。   “啊啊啊!!”   老头转身要跑,双腿已经被钩子给绊住,噗通一声正对着绣楼跪倒不说,还砰的磕了个响头。   “嘶——”   有人摇头淡笑:“磕一个太便宜他了。”   又有人略有不耐:“你要他磕几个。”   “我仙门中人,三拜九叩也是基本的规矩。”   突然就有一只手搭在了老头右肩,冷得像冰。   “听见了吗。磕九个。”   老修士哪里敢回头看是谁在说话,赖以行骗的三个鬼奴都跑不见了,自己那半桶水的功夫现在想拿出来也没那胆子,愣是听了话就全身哆嗦着砰砰砰磕头。   略清丽的声音在高处慢悠悠的数。   “七,八,九,好,够了?”   男人慢慢道:“抬起头来。”   老头磕的额头都出了血,嘴唇被吓得发紫,战战兢兢看是谁在说话。   面前站着一个黑袍长发的男人,额间能看见血纹,眼睛深如浓墨。   他没认出来那额前一抹印记是什么,只慌张地继续看旁边几人。   有个桃簪青衣的书生,身量清瘦但肤白貌端,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还有两个白裙粉衣的姑娘,看着一高一矮。   鬼呢??   供我呼喝来去的鬼奴呢??   老修士极力想把救兵搬来,不把这几人吓死也起码能装个威势,哪想到手中掐诀数次,附近仍然是半点反应没有。   他急得额头脖子都开始涔涔地冒冷汗,求饶的话到嘴边了又觉得憋屈。   这算什么事啊!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你叫什么?”   “小的韩长法,是路过的外乡人。”   “那三只鬼是怎么回事?”   韩老头憋着话不想说,但是这会儿莫名已经在膝盖发软,跪在地上也不敢跑,半晌道:“是我从江湖术士那买来的,特意挑了几个怨气重又好驱使的,命契都在我手里,一共花了四两。”   他自己修行尚浅,别说长命百岁,早年犯事还没学着什么就被轰出了师门。   要不是机缘巧合遇见那方士,这会儿恐怕已经被赌场的人卸了胳膊!   “你拿他们行骗?”   “也,也不算是……刚好合春庄闹了厉鬼,我就趁机……”   男人冷笑一声,道:“你再伸手看一眼。”   他怎么知道我把鬼契刻在手心里了??   老头惊诧到猛然抬头看他一眼,又惊又疑地伸开手掌心,突然就看见那三道鬼纹如被尖刀剔出来一般连肉带管的浮了起来。   一时间刺痛炸开逼得他惨叫出声,男人却转头对那三个游魂略一点头。   “你们自由了,想去哪里随意。”   书生也行了个礼:“祝早日往生。”   老头捂着手已经痛到翻滚在地上了,此时痛到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打着滚。   “不可能,那术士明明说……你,你们是什么人?!”   这买卖明明划算又方便,再骗几村便是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也能买的,怎么半路杀出来这样的怪事!!   解雪尘这时才露了笑,一抬指逼他重新跪好:“看着我。”   韩老头痛的青筋快要爆掉,不受控制地看向这年轻人。   “我是忘世渡之主,”男人轻描淡写道:“也是你祖宗。”   忘世渡?!话本里的那个忘世渡?!   千万亡魂避世之处,妖祟横行堕魔之处?!   韩长法哪里知道这话本里的都是真话,剧痛中惊慌道:“怎么可能——你——”   你不是死了吗!?   “先别管那个,”解明烟温和道:“你现在先去一家一家的磕头认错,把钱全部还过去。”   “人家要骂要打,你且受着,反正是自己造的孽。”   “等这些事料理完了,再回来这里,把合春庄的事情说清楚。”   韩长法还未说话,手里的缚魂钩已如烙铁般滚烫。   解雪尘伸手抽了那东西,双指一捏便化作齑粉,将那罪物在夜风里散了个干净。   他从前百鬼环身,尊贵傲然。   如今便是落魄归隐,再触碰这些肮脏东西时,也仍如鬼主般从容平淡。   越是这样,越吓得韩长法砰砰砰磕头。   “还!我现在就去还!每家每户都说清楚!!”   男人又一抬指,示意一抹鬼火跟在他身后。   “这东西只有你看得见,自己早点处理完回来见我。”   韩长法已经吓得快站不起来,在地上滚了半圈捂着手就爬起来,极为狼狈地抱着钱敲门去了。   “大爷大妈!!我是骗子!!求求你们把钱收回去啊!!”   “没有什么鬼,都是我骗人的,你们快出来吧!!”   一开始还没有人应门,直到他把钱隔着墙扔回去,不住道歉告饶,才有人推门出来。   “草,居然是装的??”   “借着这种事赚钱,你不要命了!”   “妈个巴子都给我往死里揍他!!”   这边蔺竹听着街坊们纷纷开门的声响,以及四处奔告着去拿擀面杖扫帚的混乱动静,反应过来了什么。   “合春庄真闹鬼了,他只是趁着机会捞钱的混子?”   解雪尘仍站在桃树前,看着远处被大妈们打得满地乱滚的身影。   “嗯,而且确实是厉鬼。”   他刚才靠近修士时,察觉到这人身上有一抹血气。   并不新鲜,至少是四五天前的事情。   但哪怕是无意中蹭上的血,也含着浓重至极的戾气。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周日下午发双更 第31章   -1-   直到四日之后, 衣衫褴褛的韩长法才哭丧着脸匍匐爬回来。   去时尚且还有个人形,现在连两条腿都被打得支棱不起来,衣服早就撕的不像个样子。   解雪尘喝完半盏茶才出门看他, 低眸淡笑。   “都还完了?”   老头堕入邪道以后哪里受过这样的胁迫,嗫喏道:“有几串钱已经花干净了,他们嫌我晦气, 也没说上几句话。”   比起寻常骗子, 他也逼死了好几条人命,即便是上门自白求饶, 也有三四成闭门不见, 仍是带着几分惧意。   若没有这鬼火在后头跟着,韩老头早就卷钱跑路溜之大吉, 哪里肯送上门挨人家的棍棒唾弃。   但那萤绿生光的火就一直悬在身后, 像魂魅般不紧不慢地跟着。   韩老头驱使鬼奴时都没生过几分恐惧,自认为能凌驾控制,使起来还自觉威风凛凛。   他每次一回头就看见那鬼火,像是脖子都被扼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顾不上吃饭喝水也要把这些腌臜事解决干净。   再说话时,老头已是有气无力,但多半是饿的,已经饿的都感觉不到痛了。   “你逼死了几个人?”   “四……四个。”韩长法极力抬起头自辩:“但他们都是自己心里有鬼, 才一作祟就吓得屁滚尿流, 根本不关我的事!”   真是坦荡清白的人, 他也根本无从下手, 顶多扰人夜梦罢了!   那几个被活生生吓死的, 都是自己早早作了孽, 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报应, 真看见鬼了魂也给吓没了,那不是活该吗!   解雪尘并不评价,又问:“你知不知道,你后背沾了厉鬼的血?”   韩长法刚才还算镇定,听到这话时才骤然脸色发白。   “真……真的??”他其实已经想到了什么,但仍是不肯接受现实一般,半醒半糊涂:“后背哪里?沾了多少?”   魔尊不再说话,只冷冷看他。   韩长法努力抻着手去摸后背,再一嗅,果真有隐约血迹。   他看看手又看看魔尊,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   “完了完了,”老头重重捶地,满脸痛悔:“你快杀了我,给我个痛快罢!”   “被她缠上,那才是生不如死,要肠穿肚烂了去!!”   听到这里,解雪尘才终于抬了眼。   他第一次碰见这种事。   “你不怕我,反而怕她?”   韩长法哭的滑稽又狼狈:“你哪有她那个凶法!死了也能留我个全尸不是!”   “你说的那个鬼,叫什么?”   韩长法在伸手摸索还未起反应的腹腔,哭丧着脸道:“那是合春庄的厉鬼,大伙儿都叫她血婆子!”   “别说是碰着她的血,就是沾了她的鬼气,碰着她的霉头,也都得从骨头烂到皮上,像是血树生花一般,死的那叫一个惨!!”   “祖宗,爷爷,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   “说清楚。”解雪尘道:“她是哪年死的,为什么变了厉鬼?”   韩长法牙齿打颤道:“我是个外乡人,哪里知道——”   话音未落,两抹鬼火落在他左右手上,烫出皲裂的痕迹来。   “嘶——我说,我说!!”   早在四五十年前,合春庄原先有个家境富贵的员外郎,育有一女,名叫林霜今。   林家一向乐善好施,每逢灾年还会开仓舍粥,在当地一直颇有好名声。   可惜他们家老爷子死得太早,还没见着女儿出阁就因着肺痨去了,留下孤女寡母守着偌大家业互相扶持。   终于到了林霜今芳华之年,各家媒婆都连忙过来说亲,就差踏破他们家的门槛。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母亲突然抱恙在床,郎中来看过之后,说这病只有拿非亲非故的人心头血做药引子才能救命。   韩老头说到这里,解雪尘打断道:“然后有个人解了她母亲的病,和她成亲,最后辜负了她?”   “要是这样哪里成得了恶鬼!”韩长法苦道:“前头是猜对了,后头……”   还真有个名叫高河的商人前来锥心引血,最终不但救活了林家母亲,还成了一桩姻缘美事,当年也是合春庄的一段佳话。   哪想到过了三四年之后,他们家迟迟没见个一儿半女不说,高河再出门时脸上还时常带着伤,最严重的一次眼睛里满是淤血,几乎要瞎掉。   当时邻里都惊异不止,问到底怎么了,高郎君摆手不谈,直说是走夜路时不小心磕着了。   等到事情越来越离谱的时候,终于有林家家丁回邻村探亲时喝得大醉说漏了嘴。   “老夫人从来没病过。”   从来没病过?   这话一说出来,像是在青瓷瓶上凿开一口子,让人瞧清楚里头泄出来的都是什么。   老夫人没病过,却要女婿的心头血。   无父无母的苦命人家一个个进府里做工,之后就没瞧见出来过几个。   还有那个看似温婉淑良的林家小姐,成亲后再没公开露过面。   几件事前后一联系起来,直叫人毛骨悚然。   韩老头说起来都觉得晦气,压低声音道:“这母女两是要借他们这些人的命,做续命的事!”   这样的消息一渗出来,直接惊动了合春庄上下不说,连带着林家的旁亲族戚都坐不住了,明着是过去探望走访,其实也是要还她们个清白。   哪想到这一去不要紧,白天里喝茶说笑还算正常,夜里有丫鬟走错了路,刚好看见老夫人在喝血药,桌案上正摆着人的心肝!   再后头高河如何请道人镇压不成惨遭反噬,多番和离不成还有人夜递杏叶血书救命二字出府,以及合庄壮年青年闯府救出地牢里的可怜男女,都是说不完的惊骇之事!   韩长法讲的太慢,故事又乱又长,一开始只是解雪尘在听,后面苏红袖过来给蔺竹送书,两人也搬来马扎听他细讲。   “言而总之,这母女两最后被捆在桃树上活活烧死,还请了衢州城的道长过来做了十天十夜的法事。”   老头说的嗓子都干了,有气无力道:“那喝人血的老母算是当场直接魂飞魄散了,女的身上有妖法,居然没能烧死,又解下来拿牛皮绳捆结实了镇在地塔里,拿各路降鬼的家伙事儿压着,一镇就是三十年。”   蔺竹听到这里,才终于给他喝了一口水。   解雪尘全程没什么表情,此刻才道:“你怎么想?”   “故事太假。”蔺竹摇头:“我不信。”   苏红袖听得半信半疑,联系前后文找出来些破绽:“她死三十年了,你身上的血迹又是从哪来的?”   韩长法也是全程在想这件事,不确定道:“许是我在桃林里过宿时,路过了那棵烧过她的枯树。”   “再不就是我借她名义拿……偷钱的时候,路过谁家府邸门前,碰着她的怨气了。”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但仍然抱着侥幸,小心翼翼道:“两三个月前,有小孩胡闹动了地塔上头的符,才有几家人陆续暴毙而死,还都死的很惨。”   “我跟着几个道士过去作法,拿他们给的符箓庇护着,还放话出去多讨了几串钱——但也就做了这么一件事!”   保命避祸的符箓在被人撕打的时候都扬干净了,他这会儿再碰上那血婆子害人哪里还逃得了!!   蔺竹听到这里,突然问道:“后来姓高的怎么样了?”   “大病一场,脱离苦海之后沉寂了几年,又做生意活泛起来,还娶了两房妾室。”   韩长法老老实实道:“我跟着道士们做法事的时候还拿了他家给的一盒礼金,打开一看,嗬,二十两银子!”   “我想着,他前头过得那样惨,庄子里的人都说他可怜,多半是这些年长长照顾他生意,瞧着也是不错!”   解雪尘起身道:“我去合春庄一趟。”   “哎哎!我也要去!”   “把老头儿也带上,方便引路。”   “拿点干粮什么的?要不要带壶水?”   “还有桃子杏子,家里那碗没吃完拿到路上吃!!”   韩老头本来捂着肚子畏畏缩缩瘫在地上,闻声目瞪口呆。   去就去怎么还带干粮水果的!!   你们当是踏青出去玩吗!!   他努力分析着自己这时候该悄悄滚蛋还是认命跟着,院里四个人已经在打包食盒点心了,有熊瞎子般的大狗子从土里钻出来,还围着自己转来转去。   “祖宗救命啊——”老头儿努力支棱着往后退,两条腿本来就被打折了还不好使:“这这这是什么!!”   解雪尘吹了声哨,示意狗子把这老头驮着。   “带他去地塔封口那里等我们。”   “汪!”   恭喜一咬老头外套把人抛到半空中,驮住了就往合春庄的方向跑。   剩下三人拿雨伞的戴斗笠的还在忙活。   云不声不响地落下来,如同等待出发的马车。   魔尊看了一眼:“走了,只是过去看一眼,又不是出远门。”   “那边万一下雨呢!”   “瞧着是好像要打雷。”   “还出不出门了。”   “我洗个脸就来!!”   “袖子你说我是不是该修下眉毛?”   “你管谁叫袖子呢!!”   男人拿手背敲门三下,板着脸有点凶。   “走。不。走。了。”   蔺竹忙中举手:“我把鸡喂了就来!”   “羊还没喂呢!小幺又跑哪里去了!”   “蔺哥儿你记得喂鹿,上次它们快饿惨了!!”   “好好好,我去割点草!”   解雪尘:“……”   他就不该有朋友。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在写了在写了!! 第32章   再出门时, 不光是瓜果点心各带了几样,苏红袖还特意揣了个小药箱。   虽然在座四位里有三位都不是本尊出巡,唯一一个活人还里外有好几道符咒护着, 指甲都碰不坏,但她一见着那小药箱就喜欢,执意挎在腰侧。   四个人乘着云热热闹闹的出门, 不像是要去拜访厉鬼, 而是换一处游历见识。   旧林府早就被拆的七零八落,门口还有一截朽木挡着, 常人过去得半趴着翻进去。   这里原本宾客如云, 前有花林落英,后有庭院轩榭, 哪怕比不上苏杭的大户人家, 也得是方圆百里的阔绰手笔。   但自从血婆子的事闹大之后,常有壮年吆喝上五六人闯进去,说是要帮高河找回他的文书收藏。   再出来时,肩前背上已扛着上好的栗木椅狐裘袍, 蚂蚁般三五成群的把这个庄子一点点搬空。   女的一开始还活着,母女自然极力要拦,哭喊着说自己不是咒婆,更没做过那些杀千刀的歹事。   好事人又央各处修真人士来看, 后者不是敬而远之, 就是胡诌几句。   就算有为她们说话的, 声音也被旁人淹没, 还被指责几句修行太差, 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   不是出事, 那男主人身上的淤痕青斑怎么来的?   还有那些寻不见的尸骨, 写了救命的叶子,都是怎么回事?   真有丫鬟叛了变,出面指证老爷子也是她们母女两合力害死的,为的是不让他收下义子,把家产平白给了旁人。   事情越闹越是腥风血雨,许多罪名一项项扣下来,林家府苑也逐渐搬了个清空。   家丁丫鬟跑了不少,剩下的一些人白天里佯装心疼自家少夫人清誉被毁,夜里开门迎外人进去,把那些值钱的花瓶瓷碗悉数搬走。   先是装饰家具被扫了个干净,接着衣服被褥也不剩下几床。   再到最后,有人索性架牛车出去,拖走他们的太湖石,拽走那成筐的青瓦片。   真说全庄皆是恶人,那自然不太可能。   千百人里,哪怕有十几人起了歹念,旁人听见妖邪传闻,要么敬而远之,要么不轻不重的劝几句,让这些趁乱敛财的人不要太过火。   但真要强出头为这两血婆子打抱不平,才真是昏了大头,保不齐得被人骂作是又一个被害中祟的疯魔糊涂人。   高河在混乱里消失了好几个月,再出现时带着官差修士一同现身,奉旨清查奴仆凭空消失之事,以及清理妖孽乱象,还全合春庄一个安定。   此举一出,众人无不感叹林家真是招了个好女婿,没有一走了之都是仁义。   官差来了之后,母女先后被请去班房里不说,庄子被起了底朝天。   他们在酒窖深处发现了一个地牢,里头不仅有酿出臭味的数缸污血,还有一十二具尸首。   全都是断了右手,心肺不知所踪。   数目一对,刚好与传闻里蓦然消失的人数能配上。   血婆子的传闻登时板上钉钉,法事同辟邪地塔的施工一同开始,还有胆大的人特意过去看了几天。   这成了合春庄当年的一件出格丑事,许多人家怕误了自家儿女的姻缘,都不肯把当地的骇人事情往外讲,全压下来当作是他们林家高家自己的内乱。   再来到这荒芜寂静的死庄里,哪怕没有见着那地塔,也让人莫名多了一层寒意。   韩老头一路被狗驮到这儿,自己尚且行动不便,就趴在狗背上往前指。   “他家酒窖在后院,往那边走。”   蔺竹抬头看屋梁残破的老院,以及檐上梁间的荒草,心绪微落。   “连燕子都不来这里筑巢。”   “煞气太重,也只有虫蛇会逗留一二。”   解雪尘还未跨过门前断木,已皱起眉头。   “地塔里是镇着东西。”   还真不是寻常的鬼。   他能感觉到极凄厉的挣扎呐喊,一半来自过往,如化不开的浓雾般在这府苑里挥之不去,一半被镇在地塔深处。   韩老头下意识看他反应,琢磨着这个忘世渡之主到底有多少能耐,最后仍是硬着头皮道:“你们……不会打算把她放出来吧。”   “她在火场上都没被烧死,挣扎着要索那高河的命,后来半死半活给镇在了地底下。”   “听说越是这种阴阳相通的厉鬼,下手越狠!”   解雪尘嗯了一声,已快步向前。   他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   其他人即刻跟上,解明烟走在最后,神色复杂。   穿过回廊走过长桥,还要再穿过一处花园两处别院,才能看见这荒凉府邸深处的酒窖入口。   花草绿竹三十年无人打理,和半人高的野草混在一起,空气里都弥漫着如坟地一般的死寂气味。   往深处走,虫鸟之鸣逐渐消失,有种让人不舒服的过度安静。   韩老头抱着狗不敢松手,怂怂指了一处,把脸埋进狗脖子里。   “我不下去了,再往底下真是碰着忌讳,这些年也就小孩儿打赌的时候敢没头没脑往里头闯!”   他就算死也最好来个痛快,活活喂了狗也好过被女鬼吸干了血!   解雪尘走在最前面,已经找到了酒窖旁侧的地塔封盖。   有篆文写明封口年月日,以及反复阐明地下镇有鬼孽之一,切莫触碰开启。   他的手掌已经放在弧状封口的铁钉边缘,动念前回望一眼,看向蔺竹。   “你想跟进去吗?”   蔺竹点一点头:“带上我。”   他凝视他一刻,不再询问,抬手起钉。   五指尚未收拢,锻铁封盖已经传来轰动之声,七十七根长钉带着锈尘逐一被□□,砰砰砰犹如疾雨骤来。   起钉的声音又快又烈,像极了这盖子是要被搅碎剪烂的棺材,要自外到内都被掀个干净。   下一刻他五指一抬,修士刻下的咒文直接被融作铁浆,数丈铁障如掘笋般整根起了出来!   这些人惧她至深,哪怕已经镇的是个死人,都要浇进重重铁水把这地塔给封个彻底!   解雪尘突然笑起来,铁障浆水如利箭般疾飞而去,然后轰然炸开这附近的一众符箓!   酒窖当即被炸了个粉碎不说,整个林府上下全都地震天摇,像是要掘开深底般全翻个干净!   也就在这一刻,蔺竹骤然看向男人,一瞬间意识到什么。   他身为魔尊,是不是能听见魂灵的哭声?   他自幼生在鬼道,又活过三百岁,这样的事情见过多少?   蔺竹忽然间没法思考有关林霜今的事,反而是仓皇又慌乱,像是看见眼前人过往的影子。   你不爱说话,沉默又执拗,最初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解雪尘已迈步向前,指间燃起鬼火。   韩老头畏畏缩缩地想从狗背上下来,猝不及防又被叼住衣服甩到颈上,被发财一路摇着尾巴送进地下。   “不用带我进去!!真的不用!!”   男人一路穿过不见天日的地下深道,落进一重又一重的地障。   三十三道符,四十四处锁,还有七十七根钉。   像极了旁人的阴冷恨意,纵横交错的扎进地底。   酒窖洞开,长风呼啸着落进最深处,鬼火映亮交错铁牢的最后三道交叉贴在一处的,黑狗血画作的镇鬼符。   “嘘。”他低声道:“我来救你了。”   风声戛然而止。   修长双指揭开符纸,地牢铁栅尽数迸裂消散。   他们终于看见一个身着惨白囚衣的魂灵,满脸是泪的跪坐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更了!!有点晚不好意思!!(猛虎跪地式道歉;   以及我感觉治愈向的故事一般起底都是全员美强惨……   说起惨,这本书里排名大概是解杏花>霜今>五哥>红袖>蔺竹这样子,嗝 第33章   传闻里的厉鬼此刻跪坐在他们面前。   身形已经趋于混沌黯淡, 连五官容貌都有些模糊不清。   她在人们口中,本应是癫狂又凶恶的血婆子。   三十年过去,仍是面有淤痕, 四处沾污,看起来苍白憔悴却又带着几分绝望的怒意。   大概是三道禁咒被揭开毁掉的缘故,她周身飘絮般的残魄缓缓回拢, 但再开口都只有依稀的泣音。   “姐姐!”苏红袖下意识解开外袍, 想要为她披上,一系过去扑了个空, 才意识到对方肉身尽毁。   蔺竹直接唤发财把韩老头驮过来。   “我问你, 你旁门左道学了不少,这些镇她的咒符都写了什么?”   “还能写什么啊, ”韩长法都不敢看那抹近在咫尺的白影, 双臂抱紧自己哆哆嗦嗦道:“不都是些化怨破煞的东西,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   书生听得敏锐:“化怨?”   “你们都知道,她有冤在身,明知故犯地把她镇进来了, 是还是不是?”   韩长法脸色一白,矢口否认:“我可没说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红袖转头看向他们:“蔺哥,你一开始就觉得这故事是假的, 为什么?”   她看到这样落魄的姐姐, 本能地就想要带她离开这种鬼地方, 但前面那些凶煞之说也太过出格离谱, 完全和眼前情形对不上号。   解雪尘还在抹除八方魂锁, 只抬眸看了蔺竹一眼。   “太古怪了。前面讲的那些故事里, 所有真正有所损失的人, 在故事里都没有一句证词。”   蔺竹看向韩长法,仔细回忆道:“突然暴毙的家丁丫鬟,全都是孤寡之人,平时一概不用回家探亲。而反水爆料的仆人,都是有家可逃有后路可走的。”   “再者,这故事的最后,林家荒毁,合庄富贵,连看起来最可怜的高夫婿都从头起家再次振兴,还纳了好几房妾室。”   “从头到尾,被攀咬泼污的只有林家上下,旁人还要将她家的屋瓦梁柱都拆分拖走。”   他说到这里,发觉林霜今正望着自己,停顿了半刻。   “与其说是杀妖辟邪……这故事,更像一场捕猎。”   韩老头用力甩了甩头,像是想反驳,又像甩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在这时,八方魂锁全数被破,自高处到地底都传来细碎的法阵破裂之声,像极了鼠凿地壁。   林霜今魂魄渐淡,快要支撑不住这里的损耗,发丝都在被四方灭魂发纹吸纳吞噬。   她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求救的声音却根本发不出来。   下一刻被解明烟一手拽住。   “走,先离开这里。”   重云既起,地□□塌,再转眼只有一只狗摇着三条尾巴跑出来。   蔺竹腾空而起时看见发财破土而出,抓紧云端边缘道:“还有个人没出来!”   “已经给压死了。”解雪尘淡漠道:“他吓杀数家人,死了也少不了被冤魂讨命,且折腾去吧。”   ——这么快?!   是不是太草率了!!   蔺竹还想说句什么,再低头已经看见一个熟悉的魂灵从地底下幽幽飘起来,表情还是懵的。   韩老头:我怎么飘着??难道我死了??   没等他的魂魄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已经有鬼魂冲过来要活撕了他,后者拔腿就跑。   “别追了!!我错了真的错了!!我都死了你们放过我行不行!!”   “……”   云头再一扬,调转方向往元宝村飞去,还未启程又停住了。   苏红袖陪在林霜今身边,有些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解雪尘俯身把蔺竹扶起来,沉默几秒才问道:“我带她去你院子里,怕你不高兴。”   苏红袖恍然大悟,好像是这么个礼数,不能随便带鬼回家。   她身后的解明烟已经在拿袖子捂嘴了。   这!还是!我家弟弟吗!!   这么讲礼貌这么懂事都开始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蔺竹竹你没事多跟他呆着,最好把仁义礼智信全塞到这傻子脑壳里我这个做哥哥的先行大礼谢过了!!   蔺竹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道:“是不太合适。”   “平时同红袖来蹭饭玩牌都好说,但是起居沐浴还是要避个嫌……”   苏红袖立刻举手:“先带去你那吃个饭,晚上我就把她的房间收拾出来!”   林霜今这会儿已随他们乘云凌空,还怔怔地没有缓过神来。   她三十年没有看见天空和落日了。   她闻到空气里草叶的气息,看得见晚霞与湖面上粼粼的光,四肢咽喉的枷锁全被卸除,甚至有人打算带她回家吃饭。   她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此刻像深牢中解禁的老人一样,还在笨拙地感受自己的手脚与呼吸,以及重回鲜活的,这世间的一切。   直到长云落下,全员回到庄子里,解雪尘才再度开口。   “她现在灵息微弱,五哥,你先给她缝个布偶供她附体,晚些我再教她鬼道修炼的法子。”   蔺竹袖子一撸:“她能喝汤吗,我去杀只鸡。”   魔尊思索片刻:“勉强能喝,但鸡腿得留给我。”   “那干脆杀两只好了,”解明烟认真提议:“我也想吃鸡腿,鸡头鸡屁股给狗吃。”   “现在要优先照顾病患,”苏红袖叉腰道:“看你们两气色红润活蹦乱跳的样子还抢什么鸡腿!”   玩闹归玩闹,五哥转头去绣楼里找了针线,很快给林霜今绣了一只萝卜头娃娃。   “丑是丑了点,”他反手把针线包丢给恭喜叼回去放好,拍拍手道:“你先附上去,我再帮你恢复形态。”   林霜今身形轮廓已经很淡了,这三十年苦熬里如果不是凭着怨冤之气吊着,恐怕早就被那些诡毒的咒术压了个魂飞魄散。   她竭尽一口气附了上去,再由仙人度化身躯,一点点重拾了骨血身体。   按着最初的命数,她阳寿本有七十六,却早早香消玉殒。   如今天道在上不得贸然还阳,但临时借布偶稳定心神,略作修补,不算大错。   像是有月白烟雾一聚既灭,林霜今再睁开眼时,视野的颜色都恢复许多。   她像是重回初嫁的那一刻,仍有完整的手指肩臂,能够哭笑出声。   哪怕没有心脏脉搏的跳跃,也好过在寂静湮灭之地做鬼的九千多个日夜。   “我……”她眼眶里涌出泪来,这一刻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仓皇道:“我不会伤害你们的,绝对不会。”   蔺竹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轻叹一口气,把烧好的热水毛巾端来。   “先擦擦脸,暖和一下。”   林霜今张开十指,迟钝又陌生地去抓握那条水盆里的毛巾,然后试探性把它覆在自己的脸上。   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叹息出声。   温暖湿润,像是从外到里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碰触一样。   毛巾是热烫的,还有水珠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滴落。   蒸腾的热气毫无保留的为她驱散寒意,暖和到鼻尖都开始发酸。   “恭喜重回人世。”   解雪尘低声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做人该有多好。”   这一晚不仅炖了热腾腾的鸡汤,还有酸豆角炒肉,丝瓜炒蛋,以及一道烩鲈鱼。   鸡炖了一只又盐焗了一只,四个鸡腿分给仙道鬼魔,两个鸡翅膀归给蔺竹,剩下的随便分。   “我缝的人偶够你度过十天,吃喝的东西也会自动转为灵气帮忙补足,”解明烟夹了一筷子鸡蛋道:“再往后就得靠你自己修炼,将来有一日飞升做了鬼仙,也是不错的归处。”   蔺竹神色惊讶:“原来还可以做鬼仙?”   “五仙里有天神地人鬼,听说过铁拐李吧。”解明烟笑道:“姑娘看着是读书颇多的气质,经此颠沛,应该能想明白许多事。”   林霜今短促地嗯了一声,缓缓地吹气喝汤,还处在恍然里。   解雪尘想起来什么,侧眸道:“你一开始在地牢里,就能看见她的样子?”   “我吗?”蔺竹应了一声,又听出来他话外的意思:“等下,我是凡人,不对啊。”   他顾不上吃饭,放下碗筷摸脸又摸胳膊:“我哪里出问题了吗?!”   “这有什么,”苏红袖道:“你成天跟我们一块儿厮混,虽然仙道魔各有派术,但沾染上的灵气只多不少。”   “原来是这样……”蔺竹重新扒了口饭,感觉还不错:“确实这段时间脚步轻快很多,睡眠也比平常要更好,背书也利索。”   “以后啊,就算蔺哥你不修道学经,将来老了也能长命百岁,”苏红袖很讲义气的拍拍胸:“到时候,我给你办个大喜丧,棺材一定挑红木的!”   有两人同时被饭呛到。   “咳咳咳!!不要随便就给你朋友包揽这种事情!!”   解雪尘笑到呛饭,也是边捋胸口边跟着点头。   “好,我再加九路仪仗队,全程跟着吹打唢呐舞狮灯笼。”   “蔺竹肯定也是我的好兄弟,”解明烟乐道:“那我再配上十八天法事,水陆道场齐全,亲自给你守灵三天,够义气吧。”   蔺竹欲哭无泪:“别说了我今年才二十岁!!”   作者有话说:   解雪尘:你死了刚好来忘世渡:3 第34章   他们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收留了林霜今。   三十年前的旧案尚未从真正一面打开, 也无人着实能确定这缕残魂的善恶。   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哪怕只有解雪尘一人镇着场子,寻常鬼祟都不敢放肆, 别说收留一缕,收留三千流亡苦魂回忘世渡也是常有的事。   另一面,地塔深处森严煞气实在让人心生压抑。   就好像无意间路过这里, 都会被扼住喉咙般喘不过气来。   解雪尘哪怕没有看蔺竹的眼神, 也明白后者无法坐视不管。   他们把林霜今接回元宝村,先安置着归灵纳魄, 等她惶恐错乱的状态平复一些了, 才围炉而坐,在下过雨的夏夜里谈起前情。   林霜今还不太习惯布娃娃缝制的临时宿体, 张口说话时几次卡顿, 慢慢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她看见他们四人时,陌生又不安,但仍是深深行了一礼。   “如今已经是隆武十七年了,”蔺竹低低道:“三十年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   “霜今,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地塔下面。”   女人再看向他时,笑容怆然,脸色苍白。   “你们大概已经听说过了, 他们都叫我血婆子, 说我和我母亲是吸食人血的妖魔。”   魔尊略一摇头。   “修炼那种功法事倍功半, 我不推荐。”   “……”蔺竹重咳一声:“这不是重点, 你身上这些传闻, 都是你夫君编织的吗?”   他们四个在去合春庄之前, 其实猜测过几种版本。   嫌疑最大的是她夫君, 也就是那个叫高河的富商。   他很可能是看上了林家家业,设法攒了个局,然后借着除魔的法子把母女一同害死。   林霜今垂了眼睛,许久才道:“不完全是他。”   “确切来说,设心血局,请他作婿,到最后修塔要让我魂飞魄散,主谋都不是他。”   “怎么会这样?”苏红袖急了:“这故事里还有谁会对你恶意这样大,连半分人性都不留了!”   林霜今苍白一笑,声音似浸过冰。   “是林家的叔伯族人们。”   林父在家中排行第一,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也各有后人。   按照祖堂的规矩,林父膝下无子,一般是要过继一个男性族人,或者把家产均分给那些叔伯亲戚。   但他疼爱独女,生怕她受苦,便再三叮嘱林夫人好生招婿,护好家业。   千算万算,算不过这一个心血局。   她说到这里,恨意又起,虚影里都扬起一片血光。   解雪尘不作声地评估一二,并没共情。   他思索着,以她目前的状态,倒是可以收为座下徒弟,提点一二兴许能有大成。   那帮人请的高士门人着实用了些狠功夫,可林霜今凭着这一股怨气和戾气能在九重地塔里强聚魂魄达数十年,根骨可见一斑。   解明烟为她斟了一杯热茶,皱眉道:“旁的我都能大概理解,只是……主使者居然是你父辈叔伯,他们让你母亲对外宣称得了重病,要靠外人的心头血来医?”   这里面逻辑在哪?   “你有没有想过,人血能做什么?”蔺竹突然道:“说白了,和畜生的血并无区别,怎么可能是神药的引子。”   “但凡是读书识理的聪明人,都不可能信他们的鬼话,拿一柄刀赌这样的事。”   “一般用来做蛊斗法。”魔尊终于开口了:“就算招来的夫婿不听林家族人的摆布,拿着这血一吓唬,胆子怂的也该从了。”   世间真蛊少之又少,可心邪一起,咳嗽头痛是鬼,崴脚丢钱是邪,心神不宁时什么都像成了真。   林霜今以手捂脸,闭着眼睛深呼吸许久才道:“是,就是这样。”   “我即将出阁那一年,叔伯们把我和我母亲叫去赴宴,席间提了这么一出。”   “他们说孝悌为大,至孝则是至善,能慷慨赴局的男儿既有勇识又敢于奉献,定然在成亲后不会亏待我们母女。”   “我半听半懂,我母亲并不识字,糊涂着应了,才有之后那么一出……”   “可信了心头血作药这般鬼话的,当然是偏听则信的一个个蠢货!”   她讲到这里,声音几乎哽咽,透出恨意来:“高河那木楞玩意,就这样被他们哄上了贼船!”   “一个是什么都信耳根过软的蠢夫郎,一个是觊觎我亡父身后全部的叔伯,一步步一局局的把我和我母亲变作了厉鬼!”   “事情到了最后,姓高的他竟然真去找道士天师来镇压邪祟,还疑心我们要他心头血一开始就是为了做蛊害人!”   林霜今原本面容姣好双眸含水,悲哭时七窍都快要渗出血来,愤恨痛楚有如刀割!   席间三人皆是动容,解雪尘反而没有太多表情。   “你想报复他们。”   “对,”林霜今一口应下,咬牙厉声道:“有我出牢的今日,便是要魂飞魄散,我都要杀灭他们这个敲骨吸髓的畜牲!”   魔尊忽然蹲到她面前,平伸双手。   “你入我忘世渡门下,做我第一门生,等会儿我就陪你过去。”   蔺竹:“等等!”   苏红袖:“有你这时候招生的吗!!”   解雪尘的眼睛原先是深黑色,在看向她时有金红之光一闪而过,犹如魔威乍现。   “你还没有死。”   “不仅是没有死,而且还可以比从前活的更好。”   “叫我一声师尊,今后随我修行,万般苦海皆可错过。”   话听着是好话,就是这时候听起来怪怪的。   解明烟偏头认真道:“我想抽他脑袋。”   蔺竹抬手抽了解雪尘一脑瓜崩:“你看看场合好不好!!”   苏红袖跟着鼓掌:“抽得好!!”   林霜今本来还在悲痛里,冷不丁被邀请拜师,也是愣在原地。   她怔怔看向他们,又看向解雪尘。   这个人确实不一样。   不仅是周身环绕的气息,还有鬼道之人的深厚灵力。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其他人。   “你们不劝阻我报仇雪恨,教我回头是岸?”   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关她入塔的修真人,最后都在说一切终要放下。   可有些事,见不到血溅白骨,哪里谈得了放下!   便是那些人早已死透,她都要掘开他们的坟,把骸骨在粪池里扬个干净!   余下诸人四面环顾。   “不劝。”   “该报仇报仇,你打不过我帮你打。”   林霜今扬手撇开眼侧泪痕,一咬牙站起来。   “拜就拜。”   “我林霜今无路可走,入你鬼道也是命定。”   解明烟看在眼里,去侧屋里取了清香三炷,递到她的手里。   “跪吧。”   解雪尘坐在太师椅前,低眸受拜。   林霜今接到三炷香时还有意寻火,没想到后者只是一抬手,指间便燃起萤绿鬼火。   那火飘移着融进她的眉心,香骤然燃起。   女子怔怔跪下,三拜九叩。   “弟子霜今,拜过师尊。”   “入我忘世渡,不用计较旁的规矩。”   解雪尘淡淡道:“我会协助你一了前怨,然后修灵筑基,渐进大成。”   “师徒一场,自此香始,命尽而绝。”   蔺竹站在远处,看得有些出神。   脑子里突然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问你个事。”   “啊?”   “以后我的碗都可以给徒弟洗了吧。”   蔺竹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   “你最好别有这种想法。”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Orz;   重新调药,周末还要复诊,年年折腾几回。   一点点复健吧,都是命了。 第35章   林家旧庄被炸这件事, 不止是惊动合春庄,连带着元宝村这边都有人过来探询。   “是你们家卖的炮仗吗?”   解雪尘正同蔺竹晾着衣服,狐疑看他一眼。   后者立刻提词:“那当然不是!我们家这几个虽然是研发了些东西, 那都是烟花,飞到天上那种!”   魔尊思考片刻,模模糊糊记起来, 他们从前在废弃的晒谷场里互相殴打的时候, 是有这么个说辞。   好事的看客唏嘘几声,一边讲着合春庄女鬼跑了, 一边跟他们套近乎。   “那回头我们家老寿星摆宴的时候, 还得麻烦你们,提前订几个漂亮的大炮仗!”   蔺竹笑呵呵下意识差点答应, 解雪尘开口道:“什么时候?”   “还得一个月呢, 七月初六!”孙大哥掰着手指一算:“衢州那边大烟花都要五十两起步,提前一个月定,我赶不及了,你们这边怎么算?”   蔺竹立刻把解雪尘拉到一边, 小声询问。   “咱们弄得出来这个吗。”   “烟花?”解雪尘回头瞥了一眼:“让苏红袖捣鼓去,到时候随便给个盒子封口就行。”   五十两,用在他们自己身上,把附近宅地买下来多修两间庭院也好, 送去济慈院照顾孤寡老幼也好, 都是称心如意的好买卖。   蔺竹确实动了心, 拉着解雪尘的袖子道:“那你可答应我了, 回头我们得捣鼓点像样的送出去。”   变戏法那也得变个大的!什么五龙捧圣八大吉祥都行!   魔尊看看他, 再看看他的手。   “你这是跟谁学的?”   蔺竹啊了一声连忙把手抽开了, 耳朵尖有点红。   孙大哥走了没多久, 林霜今如约过来,已换上了苏红袖送她的裙袍。   今天红袖要在家里照顾鸡鸭鹅羊,解明烟昨晚就没了影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留他们三人再赴合春庄。   一夜睡醒,林霜今仍是有些恍然。   她如今像鬼又似人,周身是涌动着些还不太能掌握的力量,但既不通如何运转,也不明开合起灭的门道。   相比之下,每每站在师尊面前时,她都会感到下意识的敬畏惶恐。   “你那几个叔伯舅爷,平日都住在哪里?”   解雪尘问过之后才觉得不妥。   如今事过三十年,她记得的事也不一定对。   “罢了,闭眼。”   林霜今不敢后退,但感觉他伸指探看时还是抖了一下。   犹如霰雪飞散一般,自她额间有细碎纤索蔓延而去,又不多时折返回来。   再一扭转,便演化作当年旧事参与众人的生辰名讳、府邸园舍,以及他们身边递话出主意的诸多子嗣样貌。   林霜今一开始只觉得眉间骤然一冷,有什么源源不断地抽离而来,但不自觉睁开眼睛,看清每一个幕后人如今的样子。   甚至有林家外戚的儿孙从前并不知其中密辛,年长之后不仅教着父母如何把她家拆的更碎好再多榨出些钱来,还亲自带人去加固镇她的地塔。   她原本心绪渐宁,此刻再一次呼吸急促起来,一手深深抓紧桌沿,指甲都快要叩进去。   “多好的算盘,”她咬牙苦笑道:“便是从未见过我的样子,都知道该如何吃了我这个姑母!”   解雪尘冷眼看了一会儿,食指略抬,从其中几株线里摘出来三条。   “你的地塔昨日被炸,已经起了大动静。”   “他们看出来你已经消失不见了,再坐得住也要重聚商议。”   随着男人指尖拨动,有六七个苍老的熟悉面孔出现在不同马车里,正往同一个方向赶。   而那个方向,正是高河新府所在。   蔺竹也看清了十几人之间的关系脉络,出神道:“他们现在想去找你的前夫高河,让他出面再次镇你。”   “我们预先去拦,还是直接当面现身?”   解雪尘五指一拢收去幻象,侧身道:“你们闭眼。”   蔺竹听话闭眼,只感觉自己被吹了一口很凉的气。   再一睁眼,三人已经变成林家长辈的样子。   林霜今一摸脸上的皱褶斑痕,开口说话时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们——嘶?”   连她都变成了自家长辈,已是老翁腔调。   一抹云落在檐前,转瞬散开。   与此同时,官道里奔驰的一辆马车哼哧一下被撞进沟里。   马夫惊叫出声:“什么东西!”   没等他抓住马缰,比狗熊还大的两只狗同时冒出头来,六只眼睛泛着红光整整齐齐盯着他。   后者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解雪尘走进高府之前,留神了一下发财那边的情况。   -全吓昏了?   -汪!!   -也罢。   林霜今原本走在最后,见四处皆是陌生,步履蹒跚着往前走。   没想到五十来岁的高河已经快步相迎,顾不得其他。   “四叔,我昨夜完全无眠,你说她是不是已经跑了出来?!”   林霜今骤然看见他熟悉又苍老的脸,恨意与痛苦悉数上涌,周身鬼气随之变浓。   高河只觉得后背发虚,自己都有些站不住脚,踉跄着一扶旁边桃木柜沿,艰难道:“我连夜请了道士,他刚刚看过我,说家里没有任何鬼祟出入,也来看看你们罢。”   蔺竹闻声噢了一下,似笑非笑。   他还真想看看这道士面对他们三个怎么说。   其实这几十年里,血婆子的事就算被庄里的人竭力瞒下来,不闹成附近乡邻的笑柄谈资,也早在诸个道门佛地有了传闻。   佛教有因果,道家有承负,但凡是心正意清的修行者,都不会轻易来碰这滩浑水。   但越是乍开天眼学了两三功夫的,越容易不知天高地厚过来拿这一份香火钱。   解雪尘化作林家老人之后,沉默寡言的反而应了长辈的威严,显得很有几分真。   以他为首的一众林家亲戚陆续进了府邸,有貌美年轻的丫鬟们轮次来敬了香茶花糕,再娉婷退下。   十几人都是昨天听见动静了便在互通有无,几人镇定几人慌乱尚且不知,还有好几人都带了修士道人过来。   没等场间聊几句,已有外人在泼狗血做法事,嘴里哩嘛几句念念有词。   声音落进魔尊耳朵里,反而都是些临场编的糊弄之语。   合着这里头有人连道门都没进过,尽是些趁热粘包的糊涂点心。   高河自从见了外亲之后就觉得头昏脑涨,一开始是走路有点晃,到后头脑仁儿都在发紧泛疼,说不出来是出了什么毛病。   今天来的人太多,而且各个都与旧事有关,他疑心该不会那血婆子已经混了进来,愈发催隔间里焚香的道士快出来探看。   只听鸣金两声,真有个邪道人推门而出。   他从邪道时间尚短,仗着有阴阳之眼,再说上几句道经真语,一捋山羊胡子便很是那么个气势。   狗皮鞋一踏出来,老妪叔翁都骤然收了声,直直看着他又要做些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邪道人一眼望见了坐在正当中的解雪尘。   然后呼吸心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魔尊正呷着茶,不紧不慢扫他一眼。   邪道人后背都在发凉了,仓皇着往后退。   “这这这——”   他哪里认得出来眼前有个老伯是魔尊扮的,单论功力都看不清障眼的雾气。   可是这来者竟然雾气弄到可以迷障整个府邸甚至更远,深厚气息几乎如恶兽轮廓一般,单是碰见边缘了都要提防被一不小心吸进去。   高河还没弄清楚情况,忍着头痛道:“先生可看出来哪里不对?难道说她真的找上门来了?!”   邪道转头想跑,可这会儿已经挪不开步子了,像是泥沼里被困的鸭子般胡乱挥着胳膊,扑棱着想跪下来磕头。   森然鬼气示意他别对着正主跪。   邪道双膝一软,随便对着一念念有词拨着佛珠的老婆子就扑了过去,砰砰砰磕头。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尊者饶命哇,求求您了!!”   他哪里还有胆子再去辨识这场子里还有没有女鬼的气息,便是轰然碰见这化不开的鬼雾,都能吓得尿了裤子去。   “什么?!”   “真的假的!!”   老婆子吓得直接蹦起来,旁边的人也都傻了。   “跪她?她被那血婆子附身了?我这会儿就把黑驴蹄子插嘴里头去?!”   “到底是谁来了?合着我姑奶奶是妖精??”   林霜今凝视着满场乱象,已然露了血色的尖利指甲。   她会记住这里所有的恶人,是他们亲手把她推进了地塔,要她不得转生不得好死——   她绝不会原谅,也绝不会忘记这些人一个个的伪善嘴脸!   蔺竹突然开了口。   “既然要了个痛快,不如让当年主使的人先出来说,如今该怎么个办法。”   今天由雪尘哥来当一回判官,也得先把具体脉络分解清楚。   谁罪最重谁第一个受折腾,这已经板上钉钉了。   旁边两侧的人都唰唰转过头来,目光复杂。   解雪尘缓缓开口,沉慢道:“我年纪大了,有些事都记不清楚。”   “如今想把因果梳开,还得从三十年前讲起。”   “可是……”高河迟疑道:“当年的事,不就是您二位拍的板子吗。”   蔺竹原地凝固。   可恶,运气这么背的吗!! 第36章   “三爷七叔, 您两位要是这时候装糊涂,那才真是背着良心了,”席间有年轻后生喝道:“当初你们叫着我爹帮忙请符纸挖地塔, 说到底都是林家里出了见不得人的妖婆子,我们出钱出力最后也没落着一点好!”   “没落着好?”旁人笑道:“得了吧,拆林家院子时你爹连同你哥哥连人家的梨树都刨开根了拿牛车拉走, 比起你们家分走的那些古玩摆件, 一点地砖力工的钱算什么?”   后生涨红了脸:“胡说什么!休得血口喷人!”   众人原本因着分赃不均早早就心里憋着一股气了,这会儿更撕扯起来, 哪里还管什么厉鬼出塔的事情。   解雪尘扮成了林三爷的模样, 此刻拈须一咳,吩咐下人拿出金纸来。   “昨日之事, 你们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他声音雄厚有力,登时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当初林霜今受诛时,还有四箱黄鱼一同镇了进去。”   老人站起身,旁侧有门童会意从外头推进来沉甸甸的四匣重物。   锁头一起掀开盖子, 竟皆是质地上好的金条。   旁侧老妇人当机立断道:“叫那几个道士出去!有他们什么事,现在场里只许放自家人!”   大伙儿背不疼了头不昏了,看见那几匣子暗光流转的真金时脸色各异。   好你个林三爷,合着把大头全藏在地塔里头, 跟那女人的骸骨一块儿关着了?!   没等解雪尘开口解释, 蔺竹扮作七爷会意抹泪, 与他合了无言的默契。   “哥哥虽然挣着了家产, 但头昏智短, 偏疼这撞了妖邪的母女, 恨不得把所有家产都交给她们受着。”   “这只知道吸血的妖婆子, 哪里还认得账簿营生?!”   解雪尘看向蔺竹,随之淡笑。   “不仅是上头的黄金百两,底下还有田庄地契,我都替他守着。”   “原本说这家产随我哥哥一同去了罢了,如今地塔骤破,再想劳心担着前后,我恐怕也是不中用了……”   林霜今坐在他们的右手边,看得和明镜一样。   她家里算是薄富一场,但也拿不出这么多金条地契来。   诸般算计自夺利争产而来,今日该有个了断。   众人刚才脸上还有着不甘恼怒,像是因着他们几个老人的过错自家也沾了晦气,现在又纷纷露出或镇定或讨好的嘴脸来,跟着迎合。   “我就说当初那事像是有古怪,怎么抄家完算着少了这么多!”   “三爷深明大义,为兄守财多年而不昧,这得是多好的心肠!”   “四爷!您拿句话出来,如今这些东西怎么分,那厉鬼又要如何再除一道,我们全听大爷们的!”   “是了是了,大不了我去龙虎山或青城山一回,有这些香火钱,什么大能请不过来!”   林霜今看着满座远亲近戚,终于开了口。   “我昨日已经问过了。”   她站起来,走到正中间,把金纸铺在雕花鸡血木桌的正中间,抬腕研墨。   “并非是厉鬼出塔索命,而是时辰到了,她已经随那些符纸一同去了。”   林霜今轻声道:“三十年,有佛语道言日夜煎熬,再执拗的烈女都该化作灰去。”   “装神弄鬼的那些,不用再说。”   “大家为着同一件事殚精竭虑三十年,也总该分些辛苦钱。”   连抄家这样的话都能公然说出来,她早已明白眼前诸君都是些什么货色。   此话一出,竟有人不辨真假,连半分犹疑都没有就连声叫好。   “还是四叔像个明白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来的什么鬼!”   “前段时间,那个扮作她四处要换命钱的骗子不是在元宝村落了套,听说叫人一通好打!”   “还真是这句话,我们父子三人单是守着家里这些秘密,这些年好些酒席外宴都没有去过,着实难受的很!”   林霜今扮作的四叔沉腕抬笔,不紧不慢开口。   “功分各处,金归各家。”   “我与三哥没有推辞的意思,着实是年迈糊涂,算不清当初各位的付出。”   “今日按着年幼次序各自报公,再论着诛鬼的功劳把金条地契一同分了,可好?”   林二爷早已同原配撒手人寰,家里的几个儿媳率先跳出来,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你们还真都别抢,当初要剖心头血验忠孝的主意还是我家婆婆先想出来!”   “要不是这法子,”为首人硬生生改口道:“哪里看得出来她们是喝血的德性!”   林霜今落笔平稳,一横一划记下他家的功劳。   三爷家的儿楠`枫子前几年业已病死,但表亲堂亲同样到了场。   “那也得记着我们家的好!”   “林霜今一开始没被逼出疯相来,是谁去找她夫婿点明的道理——哎!高河,你说是不是!”   “几家人里,还是我们提点的最多!”   高河三十年前是半糊涂半明白着随他们共同瓜分了林家住宅的财富,十几年前便早已彻底明白过来,此刻虽然支吾着应了两三声,仍是不寒而栗。   他自知多有亏欠,算是糊涂血案里执刀的又一人。   但真站在这些人面前,听他们如何争功要赏,才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倘若他自己的肚腹剖开了能找出金子来,今儿怕是连牙齿都得被这些人悉数敲开。   笔在林霜今手上,不用解雪尘或蔺竹再引诱几句,旁人已是互相撺弄争辩着把旧情全都讲出来。   林家老爷子确实为家人多番考虑过,但身后既有滥赌好色的弟侄,亦遇着无药可治的肺痨。   最终仍是保不住心头挚爱,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悲苦万分。   一张金纸记不完千般算计。   便是句句词词都行婉转仁孝的掩饰,像是也从字里行间渗出血来。   直到最后一人记完,林霜今已写完四页,置笔一旁。   “怎么样?”有人急道:“这里头出力最多的,还是我们家,你可得看清楚!”   “装什么明白人呢,当时还是我叔伯亲手把她绑上的桃木架!”   期间有后辈觉得今日论的不够公平,火气上来了起身要再叫老母过来亲自讨个公道,双手一推厅门没想到纹丝不动。   “高河,你叫人关的门?!”他没好气道:“你同这几个早就商量好了,今日要强分出来是不是?!”   “快点开门!我要带我娘过来亲自说个清楚!!”   高河莫名其妙:“没人管这门啊,怕是散了冰气合着而已,你一推就开了。”   其他的妯娌连襟之间还在絮絮说叨,没注意这里的异样。   这后人又是一推,还是没打开门,恼着直接提腿给了一脚,重心一偏栽在地上,痛叫出声。   “明明是锁了门你还骗人——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你乱说什么,”高河脸已经白了:“我真没锁门。”   “是我锁的。”有人平静道。   众人多少年没有听见这声音,像是熟悉又是认不出来,循着出处去找,哪想到原本站着林四爷的地方,竟然立着那千刀杀的林霜今!   她长发半绾,穿着一身缕金蓝袍,眉眼如墨,亦如当年。   “怎的,”女人笑起来:“念叨我一整晚,却认不出来我的样子了?”   席间有老人直接惊叫着吓昏了过去,后辈们不认识她也都纷纷反应过来这女的是谁。   满厅十几个人登时乱作一团尖叫不止,有拼命开门也有想要跳窗的,偏偏都如瓮中蚊蝇般被困了个彻底。   “不是我们干的!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我爷爷做的事跟我们哥几个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被关进塔的时候我们还没生出来!!”   “救命啊!!是她,真的是她——”   高河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背后冷汗如数落下,渗进里衣黏在肤间。   他像是倏然想通什么,在她身边把那装金放契的箱子打开了一个,里头装着被强行塞进去的林四爷。   再抬头一看,堂前坐着一高一瘦两个陌生人,膝前还蹲坐着两头三尾巨犬。   “你……”   他已经快发不出声音来。   你终于还是来了。   一派惊叫慌乱里,林霜今拾起她亲手写完的四页录罪词,声音清冷低沉地从头开始读。   每念一句,就有人叩头道歉,连带着要替她把真的元凶叫来,连声辩白自己只是代为传话的,绝不该死。   众目睽睽之下,林霜今看向解雪尘。   “师尊,”她问道:“他们说还有人没有到场。”   魔尊颔首致意。   “你慢慢来。”   林霜今道了声谢,刺破指尖的血喂给了三眼黑犬。   她拿着罪帖再度念名,狗便遁地又破土而来,厅间人头涌动,眼见着是越来越多。   有老翁睡梦里蓦然被叼了过来,没等看清发生什么就已经吓得大叫不止,连连求饶。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这儿已经前后堆着四五排跪着磕头的人,哭声不绝于耳。   林霜今看向他们,长叹一口气。   “你们谋杀我和我娘,毁败我家的名声,刺穿我的心肋。”   “连屋舍房瓦都要分个干净,现在却要我说一句算了?”   她站在半圆的正中,像是陷入一时恍然。   不多时转了身,看向身前两人。   “如果是你们两,会怎么做?”   解雪尘没多考虑:“先杀了,然后再用缚魂锁捆去炼炉里,熬个几百年再看我心情。”   他也好奇蔺竹的想法,特意看了过去。   书生半晌道:“血婆子……多亏这些人想得出来。”   蔺竹很少考虑这么残酷的问题,此刻看着百般丑象,叹了口气。   “这两狗喝血吗。”   “当然。”魔尊笑道:“我家的狗要是连这都不会,早被做成褥子了。”   恭喜跟着打了个嗝。   “那,”他犹豫道:“要不让狗把这些人嘬死?”   林霜今先是一愣,突然就从大悲大痛的情绪里断开,忍不住大笑出声。   “嘬——亏你想得出来!”   “好啊!!”她侧让一步,痛快道:“来吧,随便嘬!!”   在众人的惊声告饶里,两只狗飞扑而上,露出森白獠牙。   “吸溜!!”   混乱动静里,男人又呷了一口茶,看向身旁书生。   “谢谢你教我怎么当魔头。”   作者有话说:   蔺竹:不……不用谢 第37章   真说要活生生嘬死谁, 其实也有点麻烦。   两只狗子算是嘬到肺疼了,喝的肚子圆滚滚瘫在一边,前头十几个半死不活的, 后头还剩三四个脖子没开洞的。   发财当了反派这么多年的忠实走狗,头一回当的腮帮子疼。   看得魔尊很是心疼。   “差不多得了,明儿带你吃肉。”   本来这场子里跟杀猪场一样, 被嘬的吱哇乱叫, 旁边看着处刑现场的也跟着嗷嗷乱叫。   到后头大伙儿都要死不死了,算是没有那么糟蹋耳朵。   林霜今的悲痛情绪先前就没维持住, 这会儿还在帮着给狗揉腮帮子。   “今天辛苦你们了……不好意思他们有的人脖子皮比较厚。”   “嗷呜呜呜!”   呆在这看着也不是回事, 魔尊还是起身主持公道,把这帮人扔去了荒废的地塔里。   他那天触景生情, 想到了点黑暗记忆, 所以下手炸的时候有点重。   地塔深贯数丈,现在被炸的乱石成堆,但魔尊手一挥也就全都飞开了。   “留你们一条命,便是死了成鬼, 也在这呆满三十年再走。”   他瞧见有人已经因为被嘬死飘出惨白魂魄了,对着招了招手。   “过来,坐牢。”   后者自当鬼的这一刻起从未这么殷切的盼着看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倒是来个人带我下地府吧!!我不要在这鬼地方再呆了!!   于是,这帮活的死的又给原样都关了进去。   这地方太晦气, 短时间内就算有好事者远远看一眼, 也不敢再推土重建些什么。   解雪尘第一次收徒弟, 帮人做事很有耐心, 顺手把前头拔的融的那些全还原了。   “这地塔的样式也是你们挑的, 呆满了再走。”   有人痛哭出声, 有老头已经快断气了, 但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画符。   蔺竹还特意给林霜今递了壶水,见他在虚空中点点画画,凑过去看。   “这是镇魂的符箓?”   “不是。”魔尊烦躁起来:“正道的符我不太会画,凑合着贴吧。”   他本来修的就是鬼道,原先地塔里那些个镇压的字符他虽然看得懂,原模原样的画出来还真有点难。   不过也不要紧,大不了就是效果走偏。   什么清心诛恶的符画的像让鬼饿成猪的符,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等十几张符潦草随便的画完贴完,上头那些铁钎锁链唰拉拉飞来跟着原样复原。   旧宅被一场大火彻底烧作过去,深处多了二三十个活该煎熬的活死人。   他们三人离去之前,林霜今在云间怔怔看着烈火里的故居,指尖都变得有些透明。   “我今后,像是不知道该去哪了。”   她擦了下眼睛,强笑道:“就感觉是一辈子走到尽头了一样,再没别的故事可说。”   解雪尘背对着他,剥开蔺竹给的花生糖。   “回去够你忙的。”   “啊?”   “虽然你和红袖一块儿住,但默认家里大小事和我们均分。”   “今后早晚修习功法技艺,下午跟她一块儿喂猪种田,累了跟蔺竹商量,他负责给所有人分工。”   蔺竹笑眯眯举手:“我负责算账做饭和打水。”   魔尊跟着举手:“我负责打猎打渔和拿鸡蛋。”   林霜今:“……”   他们回去的时候,苏红袖早早等在了蔺家小院里,还生火把昨儿的剩饭热了。   “再炒两个菜!”蔺竹心情很好:“我去院子里摘丝瓜去!”   “奇了怪了……”苏红袖目光仍在看魔尊身边的两只狗子:“它们两今天怎么不围着灶台转了?”   “估计是喝到反胃了,得缓几天。”   “哎!!你们不要随便给狗狗吃脏东西啊!!”   这一晚上,虽然解明烟还是没回来,但院里一众人把地窖里的冰取了出来,开始张罗着四处布置了。   虽然现在才六月,算是刚入春末,暑意来得格外的早。   蔺竹时时都用本子记着,回屋拿出来一看,发觉已经十几天没下过雨了。   ——连合春庄都下过几场小雨,他家这边半点云彩都没有!!   “今年入夏这么早么。”他拿过一块冰,在解雪尘额头上碰了一下:“凉快么。”   男人看他一眼,继续闷头吃凉奶羹。   不远处,林霜今正跟着苏红袖学怎么喂鸡,突然瞧见了什么。   “那个,”她小声道:“师尊跟蔺先生,一直是这样吗?”   小女修跟着歪头看,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是啊,怎么了?”   林霜今压低声音道:“我刚看见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两——感情很好,你明白吗。”   “啊?”   前有换命钱的骗子闹腾,后有合春庄的冤案牵绊,解雪尘大概有四五天没有去过田里。   他回院以后本来沐浴了准备睡下,一翻身觉得不安心。   于是本尊躺在床上,分神去田里逛了一圈。   逛完回来很不高兴。   走之前还苗是苗穗是穗的,这会儿全打蔫了。   分神在外头逛了许久才回来,附回本尊身体里。   黑暗里,蔺竹幽幽道:“你回来了?”   解雪尘先是愣了一下,快速查探他身上灵力强弱,警惕道:“你看得见?”   “看不见。”蔺竹如实道:“你呼吸刚才停了有半个时辰。”   魔尊沉默片刻,还是有点烦躁。   “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   他本来不想管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没来由的较真起来。   “再不下雨,豆子都要瘪了,还怎么磨豆浆喝。”   “老天什么时候下雨我不知道,”蔺竹翻了个身,在竹床上望着他那边的方向:“五哥走之前特意交代过我。”   “交代什么?”   “叫我拦着你一点,不要做违反天理的事,当心龙王来砍你的头。”   解雪尘本来已经盘算着再不下雨他自己作法得了,此刻才皱眉道:“他管得这么宽?”   一说到这,脾气还真上来了,一骨碌坐起来,有点小孩儿赌气的意思。   “我要是非要去下雨,你还要替解明烟拦着我是不是?你这么听他的话?”   “也不是。”蔺竹抱着另一个藤枕,又调整了下角度,好睡得更舒服。   “我还有半年就要去考试了,怕你出事,雷跟着劈到我身上。”   “……”   魔尊本来觉得自己跟这个凡人还有那么点友谊,此刻翻了个身睡下去,算是一种强硬的表示不高兴。   蔺竹在月光下瞧着他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也不用太担心。”   “从前大旱三年,便是连着三年都不下雨。”   “今年瞧着风雨还行,算命的先生也说饿不死人,发财种的那些稻子最后肯定能活下去的。”   “什么叫发财种的?”   魔尊又坐起来,冷冷开口:“我归置了多少,你当没看见是不是?”   “不是,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蔺竹哭笑不得道:“好好好,都是你种的。”   “本来就是我种的。”   “总之你不要随便下雨……免得把什么大人物招过来。”   话音未落,地窖那边传来动静,有大桶的冰块直接飞过来,在里屋四角噗通一声搁下来。   寒意登时跟月亮上一样四处散开,春末里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冷。   蔺竹扛了一会儿,小声开口。   “雪尘哥。”   对方拒绝回应。   人一生气就容易热。   “雪尘哥,我有点冷。”书生又糯糯道:“你理理我。”   “冷就自己盖被子。”   “没必要搁这么多冰吧……”他抱着藤枕琢磨道:“要不,我明天带你挖渠去。”   “虽然老天爷不让随便下雨,但挖渠总是凡人都能做的。”   某人终于翻了个身。   “你不许糊弄我。”   蔺竹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道:“我保证。” 第38章   翌日清早, 解雪尘甚至起的比所有人都早,把最后半袋黄豆磨了浆,坐在锅边等着搁糖。   蔺竹昨晚被他一闹, 今日睡得要晚一些,这会儿估计还在做梦。   男人弯腰添了一把柴,感受着如今已是寻常的安宁。   他的内心很静, 不用惊惧也不用烦怒, 终于被柴米油盐托着稳稳放下。   门帘还未被推开,他已经开了口。   “没你的份。”   “那怎么行。”解明烟一手把布帘挂到木钩上, 身侧映着一盏烟笼:“不用搁糖, 最近腰围像是宽了。”   解雪尘这些年见五哥的少,但见他把法器都取了回来, 清楚这是又潜回仙山一趟。   “别把追兵引过来, ”他舀起几勺糖往锅里搁,把这人的话当耳旁风:“我在五里和三十里外都布了结界,极南之地和极西之地放了几个影偶,装作是我和你逃亡过去。”   “哦, 那个我知道。”   解明烟搓了搓手,半晌才道:“两路追兵都在找人。”   他们说起这件事时,都不太愉快。   当初生辰杀宴虽然掀翻了整个忘世渡,乃至于将他这弟弟也剜心挖肺地击落云崖, 算是仙门中人里有人积怨已久, 在议和之后来了个狠的。   解明烟虽然早早剔了魔骨, 随师祖拜入仙门之中。   但在弟弟出事之前风声便日渐收紧, 不少朋友隐晦劝他早日撤离, 免得那沐白又提剑过来要个说法。   好听的说法是隐秘闭关, 实际就是跑路。   不给师门上下添麻烦, 也不落成刺血寻弟的工具人。   解雪尘死遁之后,很少再想过忘世渡。   他并非对那里没有执念,限于坠崖之后灵力大损,贸然杀回去反而可能更落一乘。   诸般烦忧,不如不想。   五哥出去逛了两天才回来,但这里头得应着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算法。   解明烟几番打听得了些可靠的消息,顺便把浸在道池里的沉烟笼取走,千里迢迢回来给弟弟报信。   他折腾的口干,把豆浆当水般喝了两碗,才抹嘴道:“该再来一屉包子。”   “说正事。”   “正事就是,”解明烟肃然道:“你的那头蛟,造反了。”   魔尊:“……”   “你出事那天,它在哪呢?”   “不在身边,多半是自己出去觅食了。”解雪尘皱眉道:“它虽然被我用血契强行拘作坐骑了,但基本不听我的,平时也很少回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解明烟正色道:“你把它拴在身边还是养了一百多年,人家也把忘世渡当自己的巢了。”   “你想想,它好端端一条紫海煞蛟,出去吃个饭的功夫,不光是巢给人从下到上全给搞翻了,粮仓里晒的干鸟肉冻鹿肉被烧了个精光不说,倒霉催的契主还疑似整死了。”   “这能不生气吗!”   解明烟回仙山打听消息的时候,密友正蹲在山府旁改联洞密钥,差点把他锁在了外面。   一打听不要紧,事情比先前闹得还大。   他们在人间逗留三月,在天地深处却只抵得上三个时辰。   三时辰里烈蛟怒喷仙人洞,把生事作乱那派的洞府拿尾巴刺角捅得稀巴烂不说,这会儿正在咆哮着管仓皇规避的沐白要人。   沐白仙尊杀将不及,和那怒蛟战了四五十个回合才翻身落定,掐了个诀幻身去了旁处。   “然后……”   “然后你家坐骑怒气冲冲的杀人去了。”   魔尊听得心态复杂又略有欣慰。   还是没白养。   “但是。”解明烟加重声音道:“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然后它迟早会反应过来,揍完那帮人再调头过来找你。   它一过来,那帮挑事的搞不好也会循着踪迹过来。   到时候再想保住这儿的农家小院,几亩杂田,未必有那么容易。   仙魔混战时火烧水淹都是常事,搞不好还会招来风雷飞沙,把地都掘出三尺。   ……地里种的那小片花生估计当场能烤个全熟。   解雪尘起身欲走,又沉着脸往锅里加糖。   “够甜了,”五哥伸手想拦:“再搁就齁了。”   男人拧着眉喝完两碗,意思意思给其他人留了半锅。   “你怎么想?”   “其实这事儿……我属于被波及方,”解明烟诚恳道:“我要是劝你回头是岸,我师祖搞不好还奖励我两本道经。”   魔尊扬手要把豆浆浇他脑袋上。   “但是!!”   “再怎么着,也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解明烟颇有些舍不得这里的花木院舍,还有又新鲜又安逸的闲散生活,试探着道:“咱随他去,先拖着?”   那蛟就算过好几个时辰才撒泼打滚闹腾完,清醒点了过来找契主,人间也早就过了好几个月,说不定还能吃到自己种的玉米地瓜。   解雪尘把洗碗的粗布交到他手上。   “我出去静静,想清楚了再说。”   “那你快点……”   蔺竹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一反应过来匆匆忙忙换好衣服去厨房里拿了半个馍馍,也没注意锅里还温着豆浆。   “等我很久了吧,抱歉抱歉!”   他快步跑过去,后者坐在鸡舍前一动不动。   小芦花鸡在跟大鹅抢半条蚯蚓,在互相叨对方的脖子。   蔺竹发觉他有些异样,提醒道:“今天还去挖渠么。”   “我们可能要走了。”   “噢。”   他想说点什么挽留下,但看着解雪尘的背影,又陷入语塞。   会不会太突然了一点。   是不是你家又出事了?有追兵要过来?   蔺竹寻思半天,自己一个只会背四书五经的穷书生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神情都变得有些落寞。   “大概什么时候啊。”   “不好说。”   “我去给你们备点干粮,再把腊肉腌鸡也带上?”   他小声道:“可惜我帮不到什么,只能送送你们。”   解雪尘把手中小米一洒,转身看他时很想教训两句。   我说要走你就开始送了?   就记着吃的东西能不能多想想别的??   话到嘴边看见蔺竹垂着眼睫不吭声了,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面前的人着实样貌清朗。   眉毛鼻子都好看。   “其实不走也没什么。”   “啊?”   “你看见对面那绣楼了吗。”   魔尊继续喂鸡,慢慢道:“五哥手里的灯盏,跟你们人间的炮铳差不离太多。”   “你看着那是一幢披彩挂灯的绣楼,其实就是个炮堡。”   蔺竹还沉浸在骤然别离的伤感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后者侧目:“所以我们目前很安全。”   “你等一下!!”   蔺竹从来没数过那七角绣楼上是挂了多少个灯笼。   但是楼上楼下简直跟琉璃宝塔一样日夜生辉灯火通明合着全!都!是!杀!器!!   他再一扬头看那四五十个绣灯纱笼锦缎盏,已经是看见万箭齐发的恐怖场面。   而且读书人脑子很快,立刻从对面联想到自己这边,倒抽一口凉气。   “你别告诉我,咱们家院子前后……”   “叶子都淬了毒。”魔尊简短道:“见血封喉用料上佳。”   “然后地里都埋了暗桩,触发机关会引水银连喷千发,仿的是秦皇陵里的构造。”   “田垄内外也铺好了锁网,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有人敢染指咱们家地里的稻……”   蔺竹已然笑容凝固,伸手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不用再往后讲。   “你让我冷静一下。”   不用你走,我现在就想搬家跑路了!! 第39章   三人重聚田边, 一路浇水一路交底。   “你们是在这地底下塞了多少东西?”   天热无雨,田间大小庄稼都看得出蔫了一头,叶面没有从前鲜亮。   解明烟从远处的潮白河里借来了水, 十几缸的量装在锦鲤灯笼里,自鱼嘴里往外浇田。   魔尊一向嫌他做的物件都太过花哨,但自家功法里没几样这么实用的, 还是闷闷地拎了盏灯笼跟着浇庄稼。   他熟的尽是些打打杀杀用的招数, 掏肠子戳眼睛好用,养不了半亩青苗。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确实这会儿被比了下去。   “我现在不太紧张有追兵杀过来, ”蔺竹继续观察着这兄弟两的神色:“相比之下……我更担心隔壁大娘的半条腿出现在我家玉米地里。”   “我也不紧张。”解明烟愉快道:“我们行事这样低调,人家四海八洲的找可刨不出线索来。”   蔺竹明智的把话咽进肚子里。   嗯, 低调, 非常低调。   “除了前头说过的那些,没别的了,”魔尊低头给路过的田鼠让路,重复道:“稻谷底下不适合放太多水银, 我压得比较深,没有灵力的不会触发。”   但是如果有凡人来偷瓜摘豆,家里狗子也会冲出去吓唬他们就是了。   “啊,你布置了吗?”解明烟走在前头, 一个急刹讪笑起来:“我也……埋了几道风雷符在地下, 互相应该没影响。”   蔺竹已经清楚他们两的秉性:“几道?”   “还有五个暗洞, 掉进去会摔进十五里外的山楂湖里, ”解明烟努力回想道:“除此之外, 也洒了点毒苍耳和鸩刺铃之类的东西……”   解雪尘举起双手:“他干的, 不关我的事。”   蔺竹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真怕在进京赶考之前就被朝廷给捉了。”   但他要是被捉, 这哥几个搞不好会把皇家地牢给端了,事情搞不好闹得更大……   蔺竹总提起考试的事,解雪尘本来并不上心,此刻也起了关注。   “为什么一定要去京城里考试?”   他听着繁琐麻烦,不甚中意:“不能去附近城里考了完事,还是去京里会考的更高些。”   “当然不是这个道理,”书生笑道:“学武若是有过五关斩六将,那我们这些文人怕也是差不多的待遇了。”   “这第一,是得先去考个童生,在县里考就成,算是基本入了门。”   仙美人在旁边予以解说:“类似筑基。”   “然后再是考生员,也就是咱们平时说的秀才。”蔺竹道:“若是过了这一关,便可以免丁粮役税,犯事也不会被施刑。”   “唔,这一步算结丹或者元婴了?”   魔尊侧目道:“人间修炼得当还有特权?”   蔺竹愣了下:“你们那没有?”   “完全没有。”魔尊皮笑肉不笑道:“看见我的下场了吗。”   “他那得算反面教材。”五哥道:“但皮肉上的饥渴病痛,总归是消了的。”   “再往后,就得去省里参加乡试,考中便是我现在的身份,举人了。”   蔺竹说起自己时,又笑起来。   “考中举人,其实就可以当官了——前提是老官卸任,新官才得着空。”   “再往上考,便是三次会试乃至殿试,到了那一步,所有士子会亲眼看见皇上,并且在他面前策问作答。”   “哪怕连着三次考不中,一般也可以混个芝麻小官当当。”   “当状元便是飞升成仙了?”   “兴许算个散仙?”仙人拿捏不准:“人间许多明官宰相,死后都做了神仙,保佑水土百姓之类的,很有威望。”   “真要细论,可能和功德簿有关。”   书生听到这里,好奇起他们所在的世界,又道:“那在忘世渡里,从来没有考试么?”   解明烟正想接话,某人陷入深思:“没有,但是可以有。”   他见了人间的劳碌辛苦,反而觉得旧处成日厮杀征伐不一定便是全对。   如果多些文章学问深究,便是广开学舍,差着散魂游鬼多去学研究些地经玄道,兴许也能另有一番出处。   魔尊很少做这方面的打算,今日像是开了窍,从其中能想出许多个道理来。   他终于露出年轻君主惘然又忧愁的一面,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我不一定还能回去重掌高权。”   “不好说。”仙人道:“你现在不回去是对的,一帮手下和你那混世龙正闹得天翻地覆,还有好些鬼匠已经被调去修房子了。”   “他们趁着你生辰喝醉时里应外合闹了一通,但最后没把你的地盘占下,说白了也只是奇袭一回。”   “等你养好伤回去,自然又是威风凛凛的大王八蛋了。”   解雪尘看了一眼亲哥,又跟蔺竹告状。   “你看他,回回跟我说话夹枪带棒。”   蔺竹立刻主持公道:“对你弟弟好点嘛,都是一家人。”   解明烟笑容快挂不住了:“我感觉你给我弟弟换了个脑袋,他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小院这边,林霜今在同苏红袖一起学着喂猪。   她过去出身清贵,没有接触过什么农家的粗糙活计。   但任何人在地牢里呆三十年再出来,便是剁咸菜都像是一桩乐事。   苏红袖刚来这儿还成天掩着鼻子嫌这臭那臭,现在已经乐得分享经验一二。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又笑,林霜今瞧着他们还没忙完回来,压低声音道:“我见着那几位,总觉得厉害非凡,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红袖摆摆手:“可不要乱提。”   “你念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兴许会知道的。”   林霜今下意识捂嘴,握着猪草作揖两下:“得罪得罪!师尊莫怪!”   她年方二十四,虽然红袖能叫一声姐姐,但这样也看着可爱。   苏红袖伸长脖子左右观望两秒,引她去一块儿喂羊,悄咪咪道:“其实我还真知道一点!”   “你那个师尊啊,其实是忘世渡的尊主。”   “那地方算是三界里的偏远凶恶之地,但大部分的坏事都是前几任尊主做的,”苏红袖看着傻乎乎,其实心里和明镜一样:“现在这位上任之后,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各路找上门算旧账,还有人要他把内丹剖出来才算赔罪。”   林霜今下意识道:“可是他看起来……和咱们一样年轻啊。”   “才没有。”苏红袖用最小的声音偷偷道:“他刚来这里的时候,长得像二十七八岁,其实有三百多岁。”   “但是你看着蔺竹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两个人差的有点远,这家伙就悄咪咪把自己变年轻了好多,现在看着也像是二十三四,可贼了!”   林霜今又头顶一亮,控制住表情:“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是啊!!”苏红袖跟着忿忿不平:“男的居然也这么臭美!!”   “不是……”   林霜今想点破又没法多讲,哭笑不得道:“还有呢?”   “你师尊大概就相当于,边陲之国的皇帝,”苏红袖琢磨道:“有天过生日喝醉了,被正义人士暴打一顿差点就驾崩了,现在在这养伤。”   “我嘛,本来是追杀他哥哥,就是那个大美人来着,来了以后发现天上地下很多事对不上,索性留下来多探究探究。”   林霜今这才想到什么,摸着小羊的脑袋道:“那师尊不回去继续做皇帝了?”   “我觉得吧,”苏红袖又往远处瞧他们回来没有,肯定道:“他生着气呢,最近估计不回去了。”   那种鬼地方是非又多,再加上他的出身地位,估计有操不完的心,还不如在这呆个清净。   “对了,还有一位,也就是他哥哥。”苏红袖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穿裙袍戴步摇,变着法子扮好看么。”   林霜今一直不敢多问,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瞧着还挺配的,是他从小就被扮成姑娘么。”   “才不是,”苏红袖抬袖掩声:“据我所知……”   “据我所知,你今天没有午饭了。”解明烟从容飘过:“晚饭也没有,喝西北风去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蔺竹抱着半袋面粉进来,接话道:“今儿不是我和雪尘哥一起烙饼么。”   “对啊,”解明烟叉腰道:“就不给你吃!气死你!”   “喂!!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好吧!!”   解雪尘两耳不闻亲哥事,拎着现掐的新葱进了厨房。   书生洗干净手进来跟着学磕蛋揉面,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倒酒曲。   一人抻开面团做起葱花大饼,另一人鼻尖额头都是面粉,还笑得乐不可支。   小麦被烘开的喷香从厨房传来,林霜今正在帮忙摆筷子,抽空往那边窗口望了一眼。   刚好看见专心抻饼的魔尊。   嗯……这个地方真是很有魔力。 第40章   虽然魔尊亲扯的葱油饼确实喷香, 但关于五哥为什么女装这个事的话头才提到一半,让人格外的惦记。   蔺竹刚好回家时听见了一耳朵,此刻边喝汤边悄悄地看解明烟, 猜苏红袖没说完的是什么。   解明烟身形瘦长,肤白眼润,长发一绾再略点桃腮, 既没有矫揉造作的刻意, 也不会有妆扮太过的俗媚。   他以女子样貌翩然来去的这些日子里,有路过的村民看出些名堂来, 但都不好意思戳穿。   因为确实气质斐然, 举手投足都是明华难掩,很是养眼。   其实他底子这么好, 就算是身穿男装, 也一定有不一样的漂亮劲儿,和衣服发钗本身没太大关系。   今天饭后刚好归五哥洗碗,苏红袖差点被罚没了晚饭不敢再提了,蔺竹又悄咪咪摸过来。   “所以是为什么啊。”   解雪尘耳朵很灵:“在问什么。”   “没说, ”苏红袖举起双手:“这回我真不是主动的,青天在上!”   “先前她们在聊五哥的事,”蔺竹的好奇心已经上来了:“你知道他穿裙子的来由吗。”   魔尊沉吟片刻。   “不太确定。”   哪怕在他们忘世渡里,关于这件事都有五六个版本。   “根据我娘的说法, ”男人罕见地迟疑起来:“五哥是我爹和章鱼精生的孩子, 天生有四条腿, 所以穿裤子会现出来原型。”   这不裙子一套, 八条腿都能藏在里头, 想怎么飘其他人都看不出来。   林霜今一口热茶喝进去差点呛住。   “这个, 不太可能吧。”   蔺竹闻声看向厨房里哼着歌洗碟子的解五哥, 又看向解雪尘。   后者挑眉:“看我作甚,我娘是人,全都是两条腿。”   苏红袖本来以为听他这个内部人士的消息能靠点谱,抹完桌子一扔粗布道:“那肯定是她骗你的!”   “根据我和我小姐妹的情报网来说——”大妹子斩钉截铁道:“这是情伤。”   “噫!”   “好像靠谱。”   “……”   “解明烟哪怕在叛魔之前,那也是三界灵秀榜的前十之一!”苏红袖义正言辞地开始叉腰哔哔。   “他及冠之年就靠那张小白脸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正邪小姐妹,但最后祸起青丘,云游之际被一只九尾狐哄走心窍,又阴差阳错见爱侣为他而死,最后痛彻灵魂,干脆终身以她样貌再活于世,从此告别——”扇子还配合着怦然一打:“男儿身!”   林霜今在旁边跟着鼓掌:“噢——”   解雪尘皱眉看向她们两:“这都什么跟什么。”   言语之间解明烟打碎了两个碗,唰唰唰扫干净又捏了撮什么东西出来,示意蔺竹把手张开。   “聊什么呢。”   “在聊你。”蔺竹诚实道:“雪尘哥说你有四条腿,有一半的章鱼血统,红袖说你是为情所困才穿裙子。”   他伸手一接,才发现五哥给了自己十粒米,外加一颗枣子。   诶?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解明烟拍干净手里的米粒,转身看向八卦众人。   “我,四条腿,啊?”   魔尊从容起身:“要打架去谷场,我最近刚好手痒。”   “这是打架能证明的事情吗!”解明烟唰的把裙子提起来,露出腿毛飘逸的两条腿;“你看清楚这是几条!!放什么驴屁呢不要败坏我的清誉!!”   “你耍流氓!!”苏红袖大叫一声把林霜今眼睛捂住了,自己猛看:“你这两条腿够细的啊……”   解雪尘吹了口气,另外三条腿从裙子上面漏了下来。   “怪物啊啊啊——”   “胡闹!他在用障眼法你看不出来!!”美人气急败坏:“走!!谷场打架去!!”   蔺竹适时举手:“那个……你给我这几颗米是?”   “扔了!”解明烟怒气冲冲:“叫那帮追兵来把这个糟心玩意儿拖走,我今天就去给他订棺材!!”   解雪尘这才看见他举着的那颗枣,反应过来:“这是算事儿用的。”   “耶?”   “你对着我,把手心里的东西扔出来,心里想追兵还有多远。”   苏红袖正好躲在魔尊身后,伸长脖子看过去:“灵嘛?”   话音未落,蔺竹已经把手里的枣和米一同拋了出去。   红枣最重也最显眼,骨碌几下陷在小坑里不动了。   米粒散落四处,东西南北各处都有,但是离红枣不算近。   解雪尘俯身再看,发觉有三粒米沾灰蒙尘,都落在同一个地方。   不近不远,中间还隔着小山般的土块。   大致不要紧。   “好事。”他判断道:“最近的三个也被地势所困,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蔺竹大致看懂,俯身把几粒米和枣一同收回来,又丢了一次。   “变近了。”   解雪尘:“这个不算。”   初夏天躁,便是入夜了也不得清凉,风入帘帐里仍是温的,能额外添出几分汗意。   男人许久睡不着,翻个身直接起来了,旁侧竹床上传来响动。   蔺竹迷迷糊糊看向他,近似表达询问。   后者回答道:“我去挖渠。”   “天亮再去。”蔺竹困乎乎道:“夜里看不清山势地形。”   “没必要。”魔尊已经起了身:“随便引一条河过来灌田便是。”   书生打着哈欠爬起来,从柜子里取了两本书交到他手上,又回去抱着枕头继续睡。   昏暗里魔尊定睛一看。   《水经注》   《河防通议》   一本讲山水地形分布,一本讲溃堤泛滥黄河改道以及泥沙土脉之治。   改河道挖沟渠这种事一旦乱来,轻则毁田灭林,重则破城引洪,不知道要背多少因果。   解雪尘本来打算看两眼就出门,再缓过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蔺竹满足睡醒,看见他坐在窗边看书。   “学得怎么样?”   “没完全懂。”男人冷冷道:“你懂吗。”   “大概会一点?”   “走。”   他带着蔺竹乘云离开前,还把早起喂鸡的林霜今也叫上了云头。   这些天师徒二人交际不多,但入门功法皆是一教就会,很是契合,晨昏修炼皆是静心凝气,不输于旁的大派弟子。   林霜今本来见他们要走,还挥挥手表示回头见。   没想到魔尊示意她跟过来。   “那个,”林霜今仍旧迟疑:“你们两单独出去,我就不跟了吧,不太好。”   解雪尘抬眉道:“今日带你去炸山开河,运用贯气之道,有哪里不好?”   后者看看他再看看蔺竹,把话咽回去听话跟着了。   蔺竹:……   关我啥事。   这一路云高风急,为了看清地脉山河的走势,还特意更升高了许多。   蔺竹趴在云头仔细往下看,许久之后惊奇出声。   “好厉害。”   解雪尘淡淡道:“看清楚了没有?”   “很清楚,”蔺竹伸手去指,很是赞叹:“你看这边和那边有两道龙脉,算是葬墓的风水宝地——”   魔尊蹲下来拎住书生的后颈。   “再说一遍?”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蔺竹生怕被他扔出去:“河在那边引过来很安全!!绕开那个山头就行了不然容易引发滑坡!!”   解雪尘仍是捏着他的后颈,把人半挂在云前:“还有呢?”   蔺竹被呛了口风捂着喉咙眼泪汪汪看他:“我也就学了这些啊。”   “以后有事说事,不要拿书敷衍我。”大魔王和颜悦色道:“再这样直接烧书。”   蔺竹憋着气没出口反驳。   是你半夜不睡觉我才扔你书的好不好!!   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目睹全程的林霜今在角落里自觉捂嘴。   你们……你们两个玩的开心就好。   我不存在,嗯,不存在……   云头垂落已是元宝村的二十里外,此处有长河小湖,渔歌四处,全无暑气焦灼。   也有远处村落的人赶牛拉水来去,恐怕是自家的井也枯竭干涸。   挖渠这种事,对凡人而言需要卸土搬沙,多番劳众方能成事。   但放在世外之人那里,便是划开一条道的事。   解雪尘收了座下大弟子,亦是为今后重回忘世渡做打算,开课即直接教她最不留情面的杀招。   “这一式,叫三千血路。”   他拈诀施力,登时有深壑炸开砂砾四溅,若是在战场上已经能看见胳膊腿乱飞了。   林霜今仔细学了,跟着效仿。   她灵力微浅,尚没有凝出金丹来。   虽然一番使招比不上魔尊十分之一,但也仍是逐渐开凿河道,引水东来。   蔺竹在旁边心情复杂地看他们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这么利国利民的事情怎么就听起来哪里怪怪的。   初时是靠蛮力,渐渐就通了其中关窍,能够看透土层去撬动顽固之处。   偶尔哪里撬凿太过,魔尊一挥手还会原样补回去。   眼看着就有小河欢快流淌而出,奔着蔺家杂田的方向涌去。   彼时彼刻,苏红袖在给小羊剪毛,顺便听解明烟讲三界八卦。   她落剪时突然有所感应,脸色霎地变了。   “不好!”   解明烟讲到一半,磕着瓜子道:“什么?”   大妹子已经拽着他就往外头冲了。   “五哥,你快跟我过去找他们!!”   而河道这边林霜今双手结阵,低喝一声手背骤抬,歪斜的偌大沉石从泥水中缓缓抬升,让开一条后路。   解雪尘看着不错:“继续。”   没等那沉石完全让开,竟然有激烈水柱贯地而升,泥水喷涌逐渐变清,且还有鱼群跟着喷涌而出!   蔺竹下意识拉住解雪尘的袍子:“等等,不太对劲……”   剧烈轰鸣声再度响过,竟有群兵悍将手持枪戟乘水而出,一个个身穿紫袍肩披鳞甲不似寻常之人!   林霜今还没施完术法,也是呆在原地。   “师尊……我……”   我好像闯大祸了?   暗道贯通之际,数千银紫鳞甲之士鱼贯而出,岸边也飞落鲫鱼青鱼大黄鱼跟着扑棱来去,努力蹦回水里。   解雪尘面色一沉,抬手召来结界把蔺竹和林霜今挡在一边,眼见着有持刀大将踏浪而来,眸间血气回涌。   知道要来,没想到这么快。   “动手吧。”   这点人数,还不是他的对手。   人高马大的悍将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眼见着这人多有防备,跟着拱手一拜。   “这位道友,请问附近元宝村怎么走?”   “……”   解雪尘冷笑一声:“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装什么傻?”   “不是,”大将挠头道:“我们真是赶时间,但是在陆地上不好判断方向了就……”   “我就在这。”   “你……你是?”   “……”   这边苏红袖已经拽着解明烟踏剑而来,远远地大喝一声道:“不要为难他们!有什么事冲我来!!”   银紫鳞甲的众位将士闻声拜倒,高呼出声;“二——小——姐!!”   蔺竹:“噢……”   魔尊:“……”   混乱里,已有白须老人迈步出阵,眼含热泪。   “二小姐,你可不要再乱跑了,随我们回紫海吧!”   解明烟按落云头,扭头道:“你不是来追杀我们的吗。”   “那个,呃,”苏红袖强笑道:“其实不是。”   “我……逃婚来着。” 第41章   她一出口认了逃婚的事, 旁侧的鲶鱼胡子白发老头登即泪花涟涟,像是看到风月浪子回头是岸。   “二小姐!我们来接您回去了,有什么事咱们跟老太君慢慢商量不是吗!”   解雪尘强咳一声掩饰尴尬, 抬手熄了护罩放其他两人出来。   他看着苏红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虽说在人间约莫适配了婚龄,但在三界里算是略早。   “你想回去吗。”   “怎么可能, ”苏红袖的右手仍停在剑柄上, 戒备着往朋友身边靠了一步,没打算跟他们走:“年辅相你回去吧, 就告诉祖奶奶没找着我, 恐怕是十年百年碰不着面了。”   老头苦着脸道:“二小姐,你别逼我使出那一招。”   他刚说出来这句话, 两侧将士登时一脸菜色, 无比默契地左右大跨步留出巨大空隙。   解雪尘又招来罩子把蔺竹扣住,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年辅相一捻胡子,半是胁迫半是规劝:“老太君是为了小姐你的终身大事做打算……”   “我姐嫁了还不够吗!”苏红袖恼道:“不去不去就不去!再问一百遍也是不去!”   “既然如此,”老爷子叹息道:“那可休怪老夫无情了。”   他一抬袖子, 两侧将士跟逃命一样又大步迈远,很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   偌大空地里孤零零的站着一个老头,如同要使出破天玄罡之无穷劫阵般展开笼袖。   然后掏出一把二胡。   远处将士已经一脸凄清了。   老头拉拉弦定了下音,扯着破锣嗓子就开始唱。   “咿呀么咦呀嘿, 孝道乃是天注定, 儿女孤寡老人悲耶——”   苏红袖黑着脸伸手捂耳朵。   “草, 又来了。”   年辅相嗓子本来就破, 音准不好二胡拉得更不算凑合, 强拉出个枯藤残鸦般的调子出来, 凄凄惨惨继续唱。   “冤怪月老不结红线哟, 好闺女你怎么不把老太太疼!”   “你看四姑八姨儿女全喽,你看人老了还能和谁亲——”   蔺竹努力忍了一会儿,转头找魔尊求助:“你那个罩子能不能隔音。”   魔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远处,被拉袖子才反应过来,把耳朵里的棉花栓子拿出来:“你说什么?”   “……”   此刻西风吹过,三军万将连同岸上蹦跶的鲫鱼都陷入沉默。   老头腮帮子鼓了一大口气还要抹着眼泪往下唱,解雪尘蓦然开口:“行了。”   紫海里的将士没见过世面,认不出他的面孔,但老辅相从前还来忘世渡送过寿礼,看清是他时不慌不忙作了个揖,拎着二胡泪眼婆娑道:“凌穹魔尊,多谢你与仙君未曾伤及我家二小姐分毫。”   “今日家事让二位见笑,如有转圜,还请大尊劝劝我这不长心的二侄女!”   “四舅,”苏红袖冷冰冰道:“我谁都不想嫁,请回吧。”   “那你呢?”老头儿急了:“退一万步讲,你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在外头乱逛不安全,先回紫海再说别的!”   “我在这住的很舒服,”大妹子叉腰道:“再说就烦了,我可真要动手了啊。”   老头愣了下。   “你,你已经在这立了府苑,自己住下了?”   “何止啊……”解明烟插嘴道:“她还没事放羊喂鸡呢……”   行伍里登时有人急了:“大胆!!竟敢让我们紫海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喂鸡!!”   “士可杀不可辱,这是对紫海洞府的羞辱!!”   “拜托,那是人家自愿的好不好……”   年辅相见她留意已决,面色渐沉。   “罢,罢。”   他扬手把二胡递给部下,祭出血珊瑚玉笏来,袍间再现碧波流转,已是行气之态。   “再执迷不悟,老朽只能自断修途,起水淹了这三乡十村来劝二小姐回心转意!”   魔尊嗅到熟悉的大战将至的气氛,转头没什么感情:“那要不你走?”   苏红袖差点岔气:“解雪尘你还是人吗!!”   还没争出个结果来,前后河道里果真有江水翻涌凝聚,眼看着变得湍急高耸,真不是闹着玩的。   蔺竹眼看他们两方斗法要波及旁人,急中生智大喊出声:“慢!!”   “这门亲事,注定没法谈的拢了!!”   年辅相还在蓄力起潮,闻声道:“一介凡人胡说什么,还不快将闪开,保住自己小命!”   苏红袖被他一打岔开了窍,伸手把解明烟猛搂入怀:“对!!因为我已经为解五哥神魂颠倒了!!我爱他!!”   她一抱不要紧,做法了的老舅公看傻了眼,手上结阵一断,浪潮噼里啪啦浇了下来,跟下特大暴雨似的劈了个轰隆响。   “什……什么。”   解雪尘当魔尊这么多年也是没见过这种市面,想忍笑又憋不住。   “噗嗤。”   解明烟已经在抓狂了:“你这时候笑个鬼啊!!快放开我!!我还要清白啊,我的清白!!”   苏红袖年糕似得整个人都挂他身上了:“我要嫁就嫁他,紫海府里的那些个我全都看不上,你回去跟老太君讲吧!”   老辅相欲言又止:“二侄女,你,你看看,他穿得像个女的啊!”   “女的怎么了!”苏红袖正色道:“我就喜欢女的!”   “我这辈子最恨人穿裤子!谁穿裤子我看不上谁!”   魔尊:“噗嗤。”   解明烟已经在瞪他了:“笑笑笑你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五哥,要不你从了吧。”蔺竹蹲罩子里腿都有点麻:“家里菜园还没浇水,我想回去了。”   “我要跟你们绝交!绝交!!”   年辅相也没想到变故会这样多,但好不容易才找到二小姐,家里等着选婿的三位公子也该不耐烦了。   他看看解明烟再看看二侄女,唏嘘又纠结地叹一口气。   “那要不还是淹了再说?”   解雪尘终于舍得开口了。   “这样。”   “你刚好掌权带着兵,我同你交易一二。”   “你把方圆三百里的河堤修固,四处通渠灌田,我去说服她跟你回去。”   年辅相有所警惕:“此话当真?莫要诓骗老夫!”   “你个大魔头,”苏红袖悲声道:“这就把我卖了,亏我还把你当朋友?!”   解雪尘迈步上前,俯耳同她说了几句话。   大妹子听完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道:“行吧,我答应了。”   年辅相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招手示意兵士三分而去,依言履行。   但仍是留了千般兵将囫囵围住他们五人,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苏红袖也不折腾了,示意家仆抬椅子来,自己坐着喝茶。   “我回去也行,但是要带上他们。”   “再者,回去也只是亲眼看看那些备选的夫郎,若是相不到中意,也断不可能委屈了自己。”   年辅相大喜过望:“魔尊果然好手段,两句话就说动了我这不开窍的傻侄女!”   “这次选婿紫海上下那可是好生筹备过,比你姐姐嫁人那次还来得红火,绝对不会挑不中!!”   不到两个时辰,八方兵士陆续归来,皆是使了百般力气多方行事,不光开渠修堤治河修桥,所到之处引鱼阵阵,当真算是白送一个大丰年。   魔尊早已分神去盯了下自家水稻田里情况如何,再回过神时,略一点头。   “走吧。”   “现在就走?”蔺竹靠着他打了会儿盹,揉着眼睛道:“我还没有拿书收行礼……”   “都是作客了,还准备什么。”魔尊漫不经心道:“紫海洞府收藏百世,还拿不出来几本书来给你读?”   “自然,自然!”年辅相登时不肯输了面子,本来没放在心上的事也张口应下,拍胸脯骄傲道:“我派书阁里经史子集一应俱全!还有不少失传的拓本呢!”   “事不宜迟,还请各位移步浪前,咱这就原路返海!”   苏红袖磨磨蹭蹭上了轿辇,挥挥手唤霜今过来和自己一起坐。   解明烟单独入了一座,蔺竹和解雪尘合坐一轿。   老辅相看着高兴,招手又拿来二胡,一拉弦就被苏红袖掀帘打断。   “舅舅!!不用再才艺表演了!!差不多就行了!!”   老头儿掩面欲泣:“侄女大了留不住了,开始嫌弃我这个老头子了……”   “……”   只听浪覆水来,视野骤然随鱼群泥沙沉了下去,夏日的暑意紧跟着降了个干净。   蔺竹本以为自己会在水里不得呼吸,没想到自己适应的很好,还能在水里看清彼此飘浮起来的长发。   他伸手扶簪,想说话却咕咚冒出来几个水泡,冷不丁喝了一大口河水。   呸呸呸,好重的水草腥味儿。   解雪尘看着好笑,双指覆在自己唇间,然后按在了他的唇前。   “现在好了。”   一瞬间水压的阻隔尽数消失,连耳边混沌的声响也随之消失。   “我本来想说——”蔺竹还在伸手捂着随水流飘散的长发,霎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只记得他的指间有淡淡余温,刚才随意又温存地在自己唇间一印而过。   男人已偏头看向窗外,没留意另一人的失言。   蔺竹仍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涌起罕有的羞赧。   你胡来什么。 第42章   紫海洞府虽位列九大仙门之末, 近千年里修炼成果不及其他大派,但贵在渊源深广,且屡有传说。   此派虽然地处东南紫海, 但外人都只知大概位置,没有一定声望名号是不会被邀请一观的。   解雪尘上一次来这附近还是一百多年前,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杀过一个鲛人。   想要再进数十里, 或施法骤降或幻作游鱼混入其中, 都绝无可能。   他们乘轿入洋,像是踏着深海里暗流奔腾前去, 只见轿夫不见奔马, 快的却好似日行千里。   没想到在海与山的边界,真有这么一处风水流转的镂空之地。   内外宫殿庙宇皆如珊瑚般庞杂瑰丽, 行水如织缕般凌空而上, 不凭借任何外力在空气中成桥为路。   举目远望,璨紫青蓝居高,金红明黄堆外,便是房檐上的海母风铃都缀着南珠, 远是诗画不能相忆的辉煌光景。   这一次二小姐带着客人们归来,洞府里早早得了消息,安排仪仗长队在纵列砗磲般的城墙外奏乐恭候。   数十位仆从前后簇拥着老太君站在锦毯之上,后者手扶鲸丹银骨杖, 发间簪金披珠, 右手的四个戒指皆是极富贵的分量。   众人出轿前去, 互相行了礼数, 都算客气。   解雪尘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瞧见这逃婚的二小姐冲过去亲亲热热喊奶奶了, 把目光别到一边, 兴致平淡。   “解家四十九,”老太君漫声道:“我记得你,一百五十年前生辰宴时,你娘还来喝过我的一杯山酒。”   解雪尘原本不欲与人寒暄客套,听她谈到自己母亲,才缓步过去应了一声。   他弑父及位之后,多方对他都态度暧昧,处在感情复杂的观望状态里。   紫海处事低调沉稳,逢年过节会送个礼物,既不断了关系,也不过分亲近,他始终留着印象。   “像是午睡一场,你就成了如今忘世渡的主子,”苏太君年事已高,说话时眼皮往下耷着,额间脸上皱纹交错,但难掩清贵的福相:“来人间数月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也罢,”男人笑了一声:“交几个朋友种田耕织,好得很。”   解明烟站在一旁点头,苏红袖想说话不敢插口。   老太太这才举起拐杖,先抽五哥屁股,再抽解雪尘。   “好得很!好得很!”   她那拐杖又尖又刺挠,抽在屁股上真能开花,痛得解明烟伸手一护往旁边逃:“不带您这样的!!”   “知道你师祖听说你跑了有多心急吗,”老太太竖眉毛瞪眼道:“愣是跑来我这连哭带数落的蹭了整顿的饭,一个时辰前才刚走!”   “还有你,”她又蓦地重抽解雪尘一下,后者绷着表情想躲没成功:“红袖是个糊涂孩子,她糊涂你也糊涂?你还带着她糊涂,啊??”   苏红袖跺了跺脚:“奶奶,他们还在外头站着呢,您要说谁也得容人家先歇口气喝喝茶吧。”   老太君颇是心烦的摆摆手。   “都来小住一阵吧,我这也是清净太久了,难得来客。”   她转身欲走,又道:“对了,你姐姐也在,收拾体面了记得找她叙叙旧,两姐妹多久没见了。”   苏红袖苦着脸噢了一声。   这般场面,是林霜今和蔺竹这般凡胎从未见过的。   打从落轿看见这碧华生光的宫宇起,很多事就超出了认知。   他们身份一般,没有贸然过去,等到侍从来指引了方才拘谨入殿。   苏红袖哪里是坐得住的主,没等他们几个各自认清住处小院是从水里入还是踏云进,匆匆忙忙把大伙儿叫到一处喝茶,已是愁的没有办法,整个人糊糊一样瘫在桌上。   蔺竹双手捧着茶很是好奇看向她:“雪尘哥跟你说了什么,你一下就答应回来了?”   “他说……”苏红袖憋了一会儿,如实道:“大不了他帮我把未婚夫吃了。”   “吃?”林霜今惊了:“是叫发财它们过来还是?”   “不是,”苏红袖小声道:“紫海一派有秘法传女不传男,都是招婿入赘,且都是附近家境出身尚可的子弟。”   “这里头有名门修士,也有功法身后的大妖海精,像我二表姐,嫁的就是一只蚌。”   “我喜欢多放一点葱花。”解雪尘矜持道:“只吃原型。”   蔺竹努力忍住笑,脑海里都有了大魔王面无表情蹲着吃烧烤的情景。   他完全是来这蹭吃蹭喝的,大部分事都插不上话,克制着不多逾越,但仍尽好朋友的义务。   “你看着好发愁,是因为你奶奶催婚的事?”   “那个兴许还是两三天后的事,”苏红袖僵笑道:“现在我得面对我姐姐。”   “你们也知道我叫什么了,红袖,说得就是红袖添香呗,淑良漂亮就行了,出生起就往这个方向培养。”   她露出很是不服气的样子,声音里都带了些情绪。   “但是我姐姐,名字就叫苏清睿。”   “家里给她选了最般配的夫郎,还预备着把整个紫海都交给她,按着将来掌门人的身份去教养。”   “小时候家里人甚至不让我学剑,要不是我把绣花针古琴琵琶全给掰了,哪来的今天!”   解雪尘腹诽一句难怪功法这样差,瞧见蔺竹的警告眼神适时地把话咽了回去。   解明烟听得津津有味,还跟着捧哏:“但是?”   “但是!!”苏红袖怒而拍桌:“生!反!了!”   “我姐才是那个老实巴交满脑子相夫教子的窝囊废!!我不是!!”   “你们说我正值青春年少大有作为的时候,能随随便便嫁个海鲜吗?!我当然不可以!!”   蔺竹前面还在跟着听,后面思路渐渐飘远。   海鲜……   他从小住在山里,还从来没有吃过海鲜。   海鲜都有什么?看书里,有扇贝,黄鱼,鱿鱼……   魔尊在他脑子里适时插话:还有螃蟹。   对,还有螃蟹。   书生很不满地又看他一眼:别不打招呼就进来听我想什么。   后者表示知道了,继续举例子:还有水母,应该也能吃。   这边苏红袖激昂陈词讲完一通,抄起杯子吨吨吨喝了,振声道:“你们说!怎么办!!”   “很明显,你干不过她。”解明烟平和道:“我建议把这个差事交给解四十九。”   魔尊拿眼刀横他。   “反正你死活要跟我们同进同出,友情深厚人家也不能强说什么,你姐说啥你装傻就行,呛人这种事就扔给他做。”解明烟竖起一根手指:“他很擅长把人气死,不行还有蔺哥儿,或者我来。”   “你算是保留节目,”苏红袖冷笑道:“大不了我就再把你祭出来。”   “过分了啊!!”   这般商议着,略作休息便是晚宴时刻。   紫海洞府处在山与海之间,日落黄昏时有浪花卷晖如金,入暮了更是月光映珠帘,像是华景万般有看不完的变化。   一众人被引去太坤殿里再度面君用膳,入座时都瞧见老太君右手边有两列坐席,苏红袖则坐在左手边。   乐鸣三道,舞过五场,冷菜上齐了才有礼侍通报,说大夫人来了。   苏红袖抬头猛灌一口,别开头不肯看。   这边解雪尘抬了眸子,在一众美鲛人的环绕里看见了那个传闻里的苏清睿。   果真是气度雍容,很有当家主母的模样。   他瞧了一眼她身边跟着的夫君,评估完两人的灵力深浅,继续漫不经心地喝酒。   书生已经在眼睛发光的看香喷喷大红雪脚蟹了。   好大的螃蟹!!感觉肉会特别多!!   这个该怎么吃,像河蟹那样拿小剪子拆肉吗!!   解雪尘转眸看他,正想不出声地教几句,有侍女秘密地递来纸条。   低头展开,上头是苏红袖的字。   “速度帮我不然我去求蔺哥!”   再抬头一看,林霜今和苏红袖在交换眼神。   魔尊:……   罢了,放人家吃口螃蟹,不要烦他。   大夫人落定坐下,已是敬酒一回展示主家气度,笑起来端庄温柔。   “辛苦各位照顾我这不懂事的妹妹,她性子顽愚,不识大体,还请多点拨一二。”   苏红袖又喝一大口酒,又盯过来。   魔尊轻咳一声,并未起身,慢慢开了口。   “这话听着,你是大明白人,她是糊涂蛋了?”   解明烟差点被口水呛着。   喂喂,说啥呢!!   大夫人笑容一僵,眼中泛起狠厉神色,深吸一口气怼了回来。   “这不是刚被打落深崖的凌穹君吗,怎么,在天上讨不着脸,来我们这小地方找场子了?”   她的地方,还容不得这种人来放肆!   蔺竹下意识停了动作,有些不安。   老太君极不赞同地看向她,只觉得她今日格外的突兀和冒犯。   魔尊缓缓放下酒盏,笑意未减。   “这可不像是待客的态度。”   “红袖算是解家好友,先前还未送过礼物。”   他打了个响指,庭外骤然有烈蛟鸣啸相应,声音贯穿云海,极其清晰。   “你觉得……她喜欢什么?”   苏清睿百年未听烈蛟暴鸣之声,一时间直接手指紧抓桌沿差点弄断指甲,凌厉看他:“你——”   “屁,我喜欢屁。”苏红袖立刻发言打断过激气氛:“你们两刚才轮流放了一个,我收到了,谢谢!” 第43章   话音未落, 蔺竹大笑出声,苏清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气冲冲起身就要走。   老太君拐杖一敲, 她登时又像是被拿捏了软处,闷闷坐下,自顾自饮酒一大杯。   “忘世渡早已清场干净, 听说还有神蛟落焰护山, 较从前更是兴盛。”   苏太君开口时,颇有种纵览全局的洞察, 以至于苏清睿又像是当面被扇了一巴掌, 表情很是难看。   “再者,紫海一向不拜高踩低, 断没有趁势奚落人的规矩。”老太太又看一眼长孙女, 起身敬酒告罪。   解雪尘起身接了,不再言语。   “这一次重心在于红袖身上,首先要谢你们各位送她回海,其次, 择婿之日,也欢迎大家帮忙掌眼。”   老人家说话腔调虽然慈和,但对苏红袖的事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很有几分不容置喙。   苏红袖前头还沉得住气, 这会儿别的都顾不上了, 扬长声音求道:“奶奶!”   “急什么。”   老太太看向她, 平缓道:“月老有意, 命里逢缘, 你和这三位皆是碰过八字的交情, 便是现在选不出来, 三道试过也该有结果了。”   “可是——”   “没可是了,用膳。”   也直到这时,苏清睿才极慢地看了妹妹一眼。   好在各方都不再放屁了,一厅宾客算是和和气气吃完饭,然后由侍从引着回去歇息。   解雪尘走在蔺竹前面,瞧着远处海狗衔环游过的清奇场面,不紧不慢道:“螃蟹吃好了?”   “没有。”蔺竹很苦恼:“我不会掰,吃的可慢了。”   他甚至没顾得上听那帮人明里暗里掰扯是非,难得吃一回比脸还长的大海蟹,力气不够还没吃干净。   正要说句扇贝很是不错,他突然停了脚步。   “是兔子?”   “雪尘哥,你看见了吗。”   有侍女掌灯引路,闻言失笑道:“二位郎君怕是看错了,紫海洞府观山乘海,多是喜水之灵驻足衍息,哪里会有兔子?”   蔺竹还在往那个方向看,解雪尘会意过去,抬腿迈过雕栏径自深入珊瑚林中,再回来时,指间多了两根缕金软毛。   “你们家大夫人养的?”   侍女看得奇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谨慎为好,”解雪尘看她一眼:“当心招了不该来的客人,自己还不知道。”   “自然自然,”侍女仍有几分茫然:“谢谢大人照拂点拨。”   等外人都屏退干净,苏红袖才端来饭后瓜果点心,以及特意给蔺哥剥好壳的整只红壳大蟹。   “我刚才去打听过了,”她忧心忡忡地绕着桌子走:“合着早就等我回来了,听说那三个明天就过来,后天择婿!”   “要不,”她倏地转身,看着解雪尘把手比在脖子上:“你把他们咔嚓掉,我付钱?要多少,分期给行不行?利息你少算点?”   解雪尘面无表情:“我小时候才接这种活儿。”   解明烟坐在蔺竹身旁边慢悠悠剥芒果皮:“你奶奶说月老有意,是前头约过亲?”   苏红袖小声道:“勉强……算是吧。”   这三个人里,一个是指腹为婚,一个是两岁时定了娃娃亲,还有一个算竹马天降,从小一块儿玩到大。   说男女之情很是够呛,但姻缘多多少少都沾了些。   紫海算名门贵派,择婿时也是多方考虑过身家能力,不会贸然找些无能之辈来充数。   后天一到,这三位就得站擂台比武娶亲。   五哥看热闹不嫌事大:“好狗血,我喜欢。”   “那你去嫁好了!!我现在就给你蒙红盖头!!”   苏红袖作势要抢了他剥好的芒果,外头门响两下,是年辅相年大舅舅上门谈心来了。   大伙儿看见他还没反应,看见他手里还提着二胡,脸色都有点绿。   “后天是个大日子,你们想必也听说了,”年舅舅神色凝重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孩子你听舅舅一言——”   作势就要拉二胡大唱一回。   解雪尘打断道:“直接说,别开嗓。”   舅舅施法到一半被打断了,欲说还休:“我是来讲选婿三关规则的,你们配合点。”   “……”   “啊呀咦啊哟,咿呀哟嘛嘿。要挑真心汉呐,不看钱来不看权——”   “要肯为你过三关啊,要肯为你流血汗哟——”   乱七八糟一通唱完,年辅相满怀期待的看向所有人:“听懂了吗。”   仙人魔鬼齐刷刷摇头:“没懂。”   苏红袖:“大致是我奶奶我姐和我各出一关,而且过不了就直接淘汰,是吗。”   “重点不是淘汰谁,”年辅相抱着二胡泪眼相看:“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好托付终身啊!!”   苏红袖再看林霜今在微微摇头,也终于说出不对劲来。   “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给我成婚?”   年辅相下意识道:“还不是因为你姐姐……”   “我姐?”   老爷子立刻改口:“你姐姐都嫁了,妹妹凭什么不嫁!”   “紫海洞府乃是仙门九派之一,上有秘法代传,下有强敌环伺,当然要绵延香火好生振兴!”   解·强敌本人·雪尘终于听明白过来一点。   他今日在酒宴上幻召一回吞月蛟,佯装它已经巡游周围,算是敲打了一回大夫人。   其实这样说来,他在紫海这里,本身有些尴尬。   “敌对方面,”他终于开口:“忘世渡一方不必再多提防。”   “还蛟恐怕有些困难,最终还是要看它自己心愿,但劫掠之事不会再有。”   年辅相欲言又止。   今儿意外得了这魔君的允诺,算是成全好事一桩,能让老太君少些愁事。   但远宁解不了近忧,更麻烦的事快找上门来了……   “总而言之,二小姐今明两日好生出题,可以多验一验夫婿的品性才能,三家都挑不中,咱再和老太君转圜商定。”   他说到这算是任务交差,一拱手就此告退。   蔺竹起身关好门,回头再看他们,小声道:“他瞒了什么?”   苏红袖下意识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瞒了三件事。”解雪尘一扬手凭空拿出一张纸,再抬指便拿着沾墨竹笔,施施然往下写。   “第一,你姐姐力提此事,原本你家长辈还有所犹豫,但都有被她说动。而且你舅舅这一次来,是为了提醒你,离三人里最有钱有权的人远一点,他和你姐姐暗里关系不一般。”   “第二,是你家紫海洞府与别派结仇,且坏事将近,急着给你找个托付,也是怕祸从天降,四方清算,要了你的命。”   “第三,还和你家密辛有关,但更深之处他防备较重,我还没看清人已经走了。”   苏红袖听到这里已经傻了。   “你怎么全都知道??”   是你姓苏还是我姓苏来着!!   解明烟指了指他的眼睛。   “人家是魔君诶,读心算基本操作了,只是看各人深浅而已。”   解雪尘抿了口茶:“不用夸奖。”   “像我,一般在他试图读心时都会在脑子里循环解雪尘是王八蛋,”五哥笑道:“久而久之这家伙都懒得看我一眼。”   苏红袖没太多开玩笑的心情,她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排在局外,家里家外一堆的事情无从下手,有些焦急。   祸事将近,是什么祸事?奶奶急着把她交付给别的人,难道紫海都快保不住了?   还有,真要出题,她能出什么?   比打架,比炼丹,还是比谁能先把谁干掉??   蔺竹已坐回原位,等把最后一块螃蟹腿吃完,拿热帕子擦了擦手。   “一样一样来。”   他没有经历过太多恩仇纠缠,对修真各派的敌对冲突也不甚了解。   但在今日这件事上,有说不出的笃定。   “你奶奶看你的眼神,待你时的言语,是真的喜欢爱重。”   “她不会到万不得已,不会逼你去委身他人。”   “说不定连选婿这件事,都是她做的一个局。”   解雪尘原本也有这样的猜测,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时,颇有赞许之意。   种田多日略是枯燥,偶尔碰见这样的事,其实也算新鲜。   魔尊习惯了做坏蛋的日子,难得参与下谁是大坏蛋的观察抓捕,很有兴趣。   他抬指吹了一声唿哨,不多时窗外可见水流涌动,风声变幻。   再一恍神,有潜蛟腾雾而来现于窗前,短角而生四爪,首如怪虎,前两肢焕彩如长鳍。   它双眸狭长凌厉凶悍,正有吞月之势。   解雪尘再一抬腕,长蛟跃窗游入,化作一缕烟尘幻入袖内,变作一道刺青,就此蛰伏。   一来一去不过刹那,席间蔺竹看得诧异,连解明烟都恍然片刻,伸手鼓掌。   “这幻术绝对能吓到我姐了,”苏红袖振奋道:“看着简直像真的一样,我小时候偷偷溜去九玄秘库里玩,看到的镇海蛟就和它一模一样!”   “你居然能骗到我的眼睛,”解明烟很是诧异:“完全看不出破绽来,有它在,哪怕是假的,回头也能镇住那些人,争取到不少优势。”   魔尊无语许久,缓缓拢上袖子,高深莫测地看向旁处。   他方才只是试着召唤一下,没想到这就成了。   作者有话说:   蛟:哼╭(╯^╰)╮ 第44章   解雪尘回到寝房之后, 悄无声息地合好门窗,中指一敲掌心,把迷你版的坐骑又唤出来。   “你……”   他原本想说你还知道回来, 后者腾地蹿到高处就要膨胀变大,被一掌制住,强行缩了回去。   殷红契纹同时在男人掌心与它的额间旋转发光, 再度强调双方的主仆地位, 以至于恶蛟咆哮一声围脖缠了过去,边缠人脖子边拿尾巴尖敲他脑袋。   “叭叭叭!!”   家里的饭呢!!老子的山洞凭什么被那帮傻逼烧了!!你就是这么当魔尊的是吗!!   “叭叭叭!!叭叭!!”   难得出去打猎一回整座山都被人家端了你还好意思在这吃席!!让你吃席让你吃席!!   吞月本来也是怒揍完那帮不长眼的二傻子再凭着血契找他人在哪里, 隐蔽身形溜回紫海发现这人坐在一群人中间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火气腾地上来。   别说解雪尘召唤它,要是不召唤它那刺青估计等会儿就往心窝子里捅了, 再干架一次谁怕谁。   解雪尘先前同蛟恶斗三个昼夜才打服一回, 大致清楚吞月也是因着在外头撒了气,巢都被人烧了急得拿尾巴尖敲他脑袋。   他的手上虽然还用血契拿捏着,其实已经缓缓松了力,有几分暗中的娇惯。   怒气冲冲的大蛟一被松开, 身形越捆越粗,最开始显形时被强行压回水蛇大小,渐渐便如蟒如柱,蜿蜒盘旋着想把这家伙脑子里的水压出来。   另一边蔺竹原本在挑睡觉的枕头, 一手拿了木枕一手拿着瓷枕还在看紫海特有的青蓝珐琅, 忽然像是幻听一般, 感应到解雪尘那边的厢房里传来敲鼓声。   规律有力, 还有点脾气在里头。   书生抱着枕头呆滞了几秒。   不会吧, 那家伙肯拉下面子来打鼓玩儿?   但听着确实是在敲什么, 要不要过去看看……   几番犹豫, 蔺竹屏住一口气,在解雪尘的厢房前敲了敲门。   “雪尘哥?”   钝钝的敲击声停了两秒,然后传来绳索收紧一样的声音。   魔尊正在努力安抚暴躁的吞月蛟,大概是缺氧的缘故反应了一会儿才说不要进来。   然而后者已经推开门了。   一眼就看见八尺有余的大魔头跟夹心酥糖一样被黑蟒蛇杀气森森地捆着,嘴边还疑似挂着血。   蔺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卧槽!!杀人了!!   解雪尘张口想解释,书生已经跟拔河一样抱住长蛟另一端,努力把他往外拔。   “还有救!!你不要放弃自己!!”   “一二三,用力往外挣!!”   吞月也跟着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吃了这玩意儿继续跟他算账,被男人捂住上下獠牙。   “这个不能吃,”魔尊冷静道:“你先把我松开。”   大蛟并不太想给面子,冷嘶一声游动到另一边,尾巴盘曲如人般立在墙边。   蔺竹掌心差点被它尖利的鳞甲划破,这才意识到解雪尘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低头还在看手:“好扎哦。”   解雪尘想过去看看他手上有没有伤口,人都走过去了,别扭劲又涌上来,估计是觉得刚才很没面子。   “这只是我的坐骑,吞月。”他干巴巴道:“刚才没什么。”   蛟又冷哼一声,别开头不高兴地用尾巴拍地。   蔺竹见没有血案,算松了口气,颇为自然地坐到他桌边,在琳琅满目的果盆里挑了个山竹剥着吃。   剥四瓣吃两瓣,随手给蛟喂过去:“你吃不吃?”   吞月蛟虽然懒得做人,但跟更不像人的解雪尘相处这么久,还没受过这种待遇。   它看他一眼,又瘪着脸嗅了嗅山竹,舌头一卷把剥好的一丁点吃了。   ——甜!   还可以!   大凶兽鼻子喷了点气,表示还要。   “怎么样。”蔺竹瞧着好玩,取了短刀来又剖了芒果,自己一半分它一半。   猛蛟这些年在山间云上吃了不少肉,不屑于吃林中结的水果,今日头一回才尝着了点甜头。   吃着吃着不光是等着他帮忙剥皮,尾巴不知不觉就把书生圈到自己这边来了。   魔尊冷眼看他:“你写文章的手是用来剥香蕉的?”   “桃子也好吃,”蔺竹已经削好了新的,心满意足的分给吞月一半:“好脆的桃,肉厚核小,回头我在院前种一排。”   “它的性格跟你好像哦。”   看着臭脾气,又很好哄。   白里透粉的桃子递到一半,落进魔尊手里,当着坐骑的面啃一大口。   “是还可以。”   吞月还想抗议,被男人反手收回腕间变作刺青,声响都给掐干净了。   “晚上过来找我,还有什么事?”   蔺竹先前是记着自己寝室里有梨子没有山竹,过来尝个新鲜。   忽然这样一问,也刚好想起来点其他的事。   “你们……会游泳吗。”   解雪尘本来还等着给这个凡人排忧解难,听到这个眉头微挑。   “怎么突然说这个。”   蔺竹鼓起勇气道:“好不容易到海边,我想去玩水。”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像小孩子。   如果是解五哥说这种话,解雪尘当即会嘲讽回去,很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但是他看着蔺竹好一会儿,也跟着想起来,自己从没有玩过水。   海,山,云,风,不过是他少年与成年时征伐四处的介质。   他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玩这个概念。   这件事在解雪尘刚刚来到元宝村的时候,就已经不作声的察觉到了。   他小时候原本是有很多玩伴的。   但是给他捉小鸡的四哥,给大家编花环的五哥,还有许多个姐姐或者妹妹,最后都死去或者离开。   世界好像也不断褪色并安静下来,变成少年时没有尽头的无数个任务与战争,青年时信手斩去的人头。   他在元宝村时,有一天看见蔺竹拿着草叶在逗蛐蛐,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隐蔽身形最后看了多久。   书生的世界很简单,一只乱叫的青虫都可以成为乐子,在黄昏里被捉进小草笼里拨弄来去,玩腻了再放回山林里。   山好玩,水好玩,万物皆有着神采焕发的灿烂颜色。   解雪尘一想便入了神,没有回答他的话。   蔺竹担心对方觉得自己幼稚,小声解释道:“青岩山里的小河都太浅了,小池塘又总是有很多□□和虫子,我就没有学过。”   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兴许会教一教吧。   他看向窗外的缥缈奇景,说话声音不断变小,没什么底气。   这样瑰丽神幻的地方,肯定不是让人随便玩水的,想什么呢。   告退的话正到书生嘴边了,解雪尘终于开了口。   “我也不会,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去。”   “去玩水?”蔺竹眼睛亮起来,拉过他往外走:“好耶。”   紫海洞府地处群山与悬海之中,入府时便可从地势低处看见飞瀑入峡,碧海环山。   两人在夜色里一起往外走,挑选位置时较为谨慎。   如虹桥一般的悬河自然不适合游泳,人在水面上飘着,大毛腿露在半空中,下面的人全看得见。   激流拍岸之处也不适合,他们两人都水性平常,大浪一冲胳膊都没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蔺竹看中一处风波平静的浅海,招手示意解雪尘过来。   他原本便是光脚穿着竹屐,此刻轻手轻脚把袍子卷起来,一脚踏进细沙与轻浪里。   “哈!”   第一次走进海里,果真与河流好不一样!   海像是跃动的,是活泼又广阔的,哪怕只是被小浪潮飞快地舔了一口,也好玩的不得了。   蔺竹快踩了好几下,提着袍角在月光下四处看,还能瞧见浪潮褪去的一瞬间沙滩上显出无数个咕嘟咕嘟的小气泡。   不用猜也知道,这里头有贝壳小蟹,有挖不完的好玩东西。   解雪尘远远看着,并不过来。   他年龄已有三百多岁,身上混杂着长命者的洞察与落寞,又像仍保留着少年的稚气与茫然。   蔺竹玩了一会儿连竹屐都不踩了,直接光着脚踏进软沙里,在飘来拍去的浪潮中玩到笑个不停。   书生胆子很大,还在试探着往更深处走,像是知道哪怕自己被浪潮卷走了,岸上那个人也会随手把自己牵回来。   他瞧见男人仍是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如同许久前被画地为牢,拘谨着始终没有往这边走。   又一个浪拍过来,一恍神就弄湿了袖子。   蔺竹并不在意,抱着袍摆唤他的名字。   “雪尘!你脱了靴子过来!”   青年的声音又亮又润,听起来特别快乐。   “你——过——来!”   月色里,解雪尘犹豫又沉默,最后仍是解开盘扣,脱掉鞋袜走了过去。   他的脚掌陷在白沙的那一刻,有清澈湛蓝的潮水席卷而来,让凉意窜过脚面又一瞬即逝。   他的身份突然全都不重要了。   长靴脱下的那一刻,很多东西被倏然放下。   这不代表他不再拥有它们,但确实等同于他不再被那些事物束缚。   此刻没有忘世渡,没有君主之位,也没有那讨厌的三百岁。   他只用光着脚踩水,和他一起在白沙滩上瞎跑。   哪怕衣服全部湿掉。   作者有话说:   吞月:呵,两个幼稚鬼=L= 第45章   蔺竹体力太差, 蹦跶没一会儿就累了,瘫倒在白沙滩上大字型伸展身体,舒舒服服地抬头看月亮。   解雪尘嫌弃他这就没力气, 一个人仍提着袍角,不近不远地在水里趟浪。   来来去去,不厌其烦。   他现在终于有一点明白, 蔺竹当初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失去也是一种礼物。   若有术法傍身, 无水浪碰触依然可以享受四季清凉,只身长袍渡河亦会不湿一角。   可至少在这会儿, 做个凡人也很好。   这念头刚冒出来, 他突然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有两人即将瞬秒里移身此处,速度快到解雪尘顾不上和蔺竹言语沟通, 一燃诀直接变了身形。   沙滩上蔺竹还在瘫着看月亮, 猝不及防看见翼展如黑夜的银隼唰地俯冲过来,而且在他的视野里居然有遮天蔽日般的巨型体量。   书生大叫一身努力支棱起来逃跑,再反应过来自己抬起的竟是毛茸茸的爪子。   爪子——等等,为什么是爪子!!   这一幕发生的快到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银隼清啸一声双爪把花栗鼠抓到高空,翅膀一拍便隐入云霄,身形好似鬼魅一般!   “啊啊啊——”   “你冷静。”   银隼显然没用爪子抓过吱哇乱叫的同伴,试图用灵识让对方冷静下来。   “救命!!救命啊!!”   “是我, 解雪尘。”   花栗鼠骤然呆滞下来, 在高空里先拿爪子摸脸摸胡须, 然后继续哭哭。   “我怎么变成老鼠了!你不是在玩水吗!!”   “你往下看, ”银隼仍在云间盘旋, 较平日更加轻盈而隐蔽:“苏清睿在私下和人碰面。”   蔺竹头一回被变成毛绒绒的小动物, 哪里还顾得上苏红袖, 抱着自己的尾巴屁股努力看清楚花色。   “不对,不是老鼠,也不是田鼠……”   “是花栗鼠,”解雪尘纠正道:“我在蜀地高山上见过一次,临时变一会儿,等会还会变回来。”   花栗鼠委委屈屈吭了一声,在鹰爪之间抱着尾巴显得特别惨。   解雪尘本来想带着他窃听底下那两个人在说什么,半晌感觉爪子间的毛绒绒没动静了,难得耐心地问他怎么回事。   后者把小脑袋扭到一边。   “好痛。”   你爪子好尖,都卡到我肋骨了。   按着鹰类的天生设计,那爪子也是辅助着开膛破肚用的,飞这么高还得当心把他抓丢了,自然用力些。   解雪尘叹口气,心想凡人真难伺候。   随即凌空一甩,拿长喙接了。   花栗鼠猝不及防被扔到月亮之上,嗷呜一声又被当零食一样叼着。   蔺竹努力适应这样奇怪的身体,半晌才在识海里同他说话:“雪尘。”   “嗯。”   “你是不是拿嘴接了脚碰过的东西。”   “……”   魔尊在努力克制不要把这笨蛋扔到海里去。   他们俯冲而下,乘着风不发出一点声音,自苏清睿的身后落在枝头。   来自忘世渡的特有灵息都被收敛干净,如杀手般利落,没有任何修士能察觉这里还有第三者驻足。   白梅枝之间,苏清睿仍是从容温雅的模样,只是脸上并没有笑意。   “我们只给她了一日的时间,后天便要设宴择婿,题目我已打听明白了。”   银隼落在不近不远的枝叶摇影里,能看清她身侧男人的模样。   长得也倒是人模人样,并不寒碜。   身约七尺有余,冠间缀着鸡卵大的灵珀,腰间玉佩扇下垂坠皆是上好的灵玉。   这样的东西,要么是自吞月蛟这样的千岁灵兽腹中剖出,要么便是凝练千百年功法才能融成,皆是世间罕有的贵物。   “难得你亲自出来见我。”那人笑道:“找个役使来递个话不就完了,你也知道那老不死的性子多难搞。”   苏清睿不同他玩笑,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厉意。   “此事关乎你我命脉,你还有心情在这笑?”   “好好好,你说,第一题是什么?”   她没有贸然开口,转身环顾四周,确认再无旁耳了才开口。   “第一是……”   等到两人密语完毕,各自分头远离了许久,解雪尘才通过灵识道:“你怎么想?”   “我认为,”蔺竹心平气和道:“你可以把我放下来。”   银隼这才拍拍翅膀,让开一步把他放在枝干上,用极锐利的视野看那两人离去的痕迹。   蔺竹被叼到背脊酸痛,在宽阔枝干上打了滚,趴着道:“他们为什么还要说话呢,不能像咱们这样不出声的聊天么。”   “不保险,灵识也有被人布了探听暗符的可能。”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来蔺竹在朋友们面前颇为清晰的推断,问道:“后天择婿,你想帮苏红袖么。”   “帮,当然要帮。”蔺花鼠磨牙道:“我最讨厌考试作弊的人。”   魔尊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还有人考试尿裤子呢。”   “那是我小时候!!小时候!!”   两人推敲商定,深夜再去苏红袖的院里,大妹子还在挑灯夜战,书桌上揉废的纸团堆成小山。   她一抬头看见两男的空降出现,差点把砚台砸过去。   “喂——”   “嘘。”蔺竹快速道:“我们刚才看见你姐姐了。”   “啊?!”   “她在偷偷跟你未来的郎君见面!”   “啊??”   解雪尘简短矫正:“在泄题。”   苏红袖愣了下,然后拿笔暴躁地拨弄油灯灯芯。   “我就知道她会干这种事。”   “泄题?第三题我想都没想出来,她说个屁!”   按照苏家的规矩,这三道题都具有同等的筛选力。   只要有一题无法通过,都默认德才不及,直接淘汰。   但应选者多是有备而来,真要是互相看上眼了,还都会默契放水,所以难度浮动性很大。   苏红袖坐着想躺着想倒立着想了一晚上,觉都没睡写废了一沓澄心纸,最后还是没有定下来。   比身法灵力,哪怕她把解家两兄弟抬出来当靶子,人家也能使阴招来诈的,不一定就稳赢。   出些玄之又玄的道法难题,譬如是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靠诡辩也能强行辩出来,再不济还能用他们给的三个答案矮个子里拔将军。   她想占据完全的高地,几乎是不可能。   本来就因为这件事心烦意乱,现在有长姐一搅和,更是头疼。   解雪尘先前在白海岸里听完他们全部的对话,如是复述之后,给出简单的结论:“你姐在试图卖你,你完了。”   苏红袖神情僵硬地看向蔺竹。   后者耸耸肩:“他说的很有道理。”   “蔺哥,你变了。”苏红袖深呼吸道:“你现在跟解雪尘一样不是人。”   时间有限,她第二日就把所有朋友叫过来,试图群策群力。   “诸位亲人,诸位哥哥姐姐,我苏二即将面临人生里最要命的一道坎。”   “今天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拜托大家跟我讲讲,你们觉得最无解的题是什么。”   苏红袖双手抱拳,认认真真行过一礼:“我头发快掉光了,求求你们帮我想想,我还想漂漂亮亮多活几年。”   “最无解的题。”   解明烟摸着下巴,没多思考:“很简单啊。”   他十指一展,手中多出一沓孤本残卷。   “有这么宝贵的出题机会,你完全可以叫他们三个替咱们道门补续天书残卷!”   “像什么《忘烟斋录》,《上云法道经》,还有只写了前四十五回的那本——”   “好了,下一个。”苏红袖果断道:“果然你出的主意最馊。”   “这怎么能叫馊主意!”解五哥颇为不服:“你想过没有,这是为全道派做贡献,为修炼悟道的巅峰做出贡献,大舍无我大道存心!!”   苏红袖已经扭头看向林霜今。   “姐姐,你说。”   林霜今思索一番,严肃道:“你可以让他们三个互证,谁今后不会对你变心。”   “只有狗男人最了解狗男人,”她杀意已经起来了:“到后面谁都说不出真心话来,完全可以——”   “你冷静。”蔺竹按住她道:“这种互殴的辩题最容易从内部瓦解,怕就怕那三人利益相通,互相打包票,一百个赌咒发誓来保证。”   林霜今沉默片刻:“可恶。”   “直接打吧。”魔尊懒散道:“出什么题,麻烦。”   苏红袖昨天问他就是这答案,长叹一口气,终于看向目前最靠谱的蔺竹。   “蔺哥,只剩你了。”   大妹子抹一把泪,一边牵挂着田边吃草的四只小羊,一边看着自己遥遥不可期风雨飘摇里的未来。   “我真不想被她卖了,你帮帮我,你读书考试这么多年,一定有做不出来的题,对不对?!”   蔺竹被她晃得有点晕,镇静数秒之后,终于开了口。   “也不是没法子。”   “我年少之时,狂莽自傲,也有过天下之书无有不懂的幼稚想法。”   他双手按桌,面色沉痛,把过去不愿面对的历史缓缓道出。   “直到我面对一本书,被它彻底挫败,数日里仓皇失魂,之后掩卷深处,再也不肯看它。”   “世间最恐怖的存在,不过如此!”   场中数人无不神色大变,也下意识地屏住气息,有如大敌当前。   解雪尘皱眉看他,冷声道:“还有你也做不出来的题?”   “有。”蔺竹惨然一笑:“红袖,如果你参考这本书,一定如得大助。”   苏红袖大喜过望:“你只管说!就是天帝宝库里的奇书,我也想办法弄个拓本出来!”   “蔺哥,这本书叫什么,快告诉我!!”   蔺竹怆然远目,再开口时十分沧桑。   “它的名字叫……《九章算术》。” 第46章   四字一出, 满座寂然。   蔺竹本来还想看大伙儿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完之后见他们跟没听见一样,揣着手不太确定道:“难道……这个你们也可以靠术法来解决?”   林霜今隐约记起来了这本书, 里头讲得大致是算账之类,但她看着满场气氛奇异,也不太敢说话。   解雪尘本以为他得了什么残卷孤本, 闻言只无语道:“算术?那有什么。”   “算术啊。”苏红袖不确定道:“乘除之类, 算盘一拨便知道了,感觉不难吧。”   蔺竹猜到他们大概是误会了, 略想了想道:“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假设九个仙门各自结盟, 可以成双可以成众,在最坏情况里, 有多少种结盟的办法?”   “这有什么, ”苏红袖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九种——不对,呃,十种?”   解明烟本来想哂笑一句九大仙门怎么可能各自成盟,刚想接话又刹住了车。   不对, 这道题看似简单,其实里面大有玄机。   前八个可以结成一盟,后八个也可以结成一盟,那这里面的变化简直无穷无尽……   他见苏红袖还在掰手指, 抢白道:“无数个!对不对!”   蔺竹一脸遗憾地摇头。   仙魔道众的教育书籍各不相同, 确实自幼诵经悟道颇多, 接触这种算经少之又少。   解雪尘低头算了又算, 先算如果只有三个人结盟能有几种变化, 五人结盟又有几种变化, 最后推及九人。   “九加八加七……这样一直加到一, 答案是四十五,对吗?”   蔺竹本来想点头,临头又不确定了,挠头道:“你们结盟要看顺序吗?”   “结盟自然也要分个高下,”苏红袖立刻道:“谁长谁次都有数不完的规矩!”   “等等,这和顺序又有什么关系……”   一群人乱糟糟的算了半天,门外有狗汪汪两声,竟是千里之外的发财叼着包裹游了过来。   避水口袋里不仅装着《九章算术》,还装着《五曹算经》、《孙子算经》等好几本典籍,翻页一看尽是天书。   苏红袖喜上眉梢,用力亲了一大口狗子,径自翻书找题目去了。   留下魔尊站在书生旁边,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最后仍是问:“所以……最多能结多少种盟?”   蔺竹坦诚相待:“我也算糊涂了。”   “……”   光阴似箭,一日期限眨眼便过去了。   紫海洞府位于天与海之间,时间仍如人间一般,不会一觉便错过了春试。   解雪尘入席就坐时,还格外留心想了想这件事,又反应过来不太对劲。   他好像是被人间改变了太多。   变得耐心又细致,还能操心各人的牵挂忧愁。   他不清楚这是单独只对蔺竹一个,还是对所有人都如此。   若是亲爹还活着,看见他从小培养的冷面暴徒变得多了几分凡夫俗子的温情,恐怕能从棺材里气得蹦起来。   今日是紫海苏家公开择婿的大吉之日,不仅有苏红袖的多个好友自四海八荒而来,亲朋好友也纷纷光临。   洞府门外有白鹿踏云,海波外有黑鬃马踏浪拉车,各色修士仙侣皆来捧场,也是难得碰到这样的新鲜事。   设宴地点选在了观景最佳之处,流海庭。   前有鲛人娉婷来去,百般珍馐轮番盛上。   后有舞姬飞弹琵琶,千番花样不厌其烦。   这般盛宴里,老太君与大夫人缓缓入座,接着是盛装妆扮的苏红袖,小脸涂的煞白,还抿了最红的唇纸,像个惨白的樱桃矗在高位,头顶珠华冠做的繁复精致,没出嫁都能看见其间手笔。   一面奏乐歌舞着,一面有三位候选人轮番出场,向在场所有宾客行礼致意。   解雪尘举酒欲饮,听见蔺竹在用灵识试探着唤他。   “这几个人……都是谁啊?”   他们隔得有些远,他听不清楚他们的自我介绍。   魔尊本想回答,一时间也忘了这三人名讳,简单粗暴地取了三个诨名。   “第一个,那个穿着花衫的,你可以管他叫大蛎子。”   蔺竹差点被茶呛到。   “这也是附近一带的人物,谣传有千年道行,”解雪尘不以为意:“这种事就跟家伙事有多长一样,总有人虚报添补点,好显得很不一般,我看也就六七百年。”   蔺竹本来想问那你家伙事有多长,又担心被他瞪,默默把话咽了。   哪想到后者冷笑一声:“我听见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蔺竹正色看他:“谦谦君子从来不问这种流氓问题。”   “告诉你也没事。”解雪尘瞟他一眼:“三四尺吧,一般盘在腰上。”   蔺竹迷迷糊糊拿手一比,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在诓自己。   后者眯眼笑起来,心情很好的喝了一大口酒。   “大蛎子在附近海岸里也有不少香火供奉,也有人尊称为青璃道君,盼着他庇护自己多收鱼获,以及平安归海。”   解雪尘虽然与他不熟,但看着面色气质,看着不像恶人。   蔺竹眼见着舞姬移开位置,看清第二人的冠间灵玉,小声啊了一下。   “是他。”   是前天夜里被透题的那男的,一身漂亮石头晃来晃去,很是显眼。   解雪尘倒是和这个人碰过几次面,不过仍然记不住名字。   “这人……你可以叫他石头哥。”   “他是个专门集售倒卖灵石灵玉的商人,虽然也是修道名派的门生,但凭着一身经商的本事出人头地,在仙道之间都混得很开,人脉消息皆是灵通。”   蔺竹和苏红袖关系很好,毕竟是成天一起喂猪的深厚交情,听到这里为她担心起来。   “难道她姐姐是为了突飞猛进涨些修为,才把她这样卖掉?”   “有可能,不好说。”   到了第三个,解雪尘眯眼看了半天,不太确定。   “瞧着像个丹修,应该是哪个小派的掌门。”   三轮敬酒一过,典礼仪官高声念完昭文,老太君微微颔首,示意择婿之试可以正式开始。   没等仪官展开珊瑚卷轴,苏红袖突然站了起来。   “且慢。”   众人登时转首看她,很是等着吃瓜看戏。   苏红袖也没想打自家老太太的脸,乖乖巧巧道:“既然是为我择婿,不如第一道题先选我的,如何?”   反正三道题都用来筛选甄别如意郎君,顺序并不重要。   要是她的题难到把三个都筛走,那也是天意。   苏清睿眉头微皱,意欲开口阻拦,老太君反而轻敲鲸骨杖,笑意慈和。   “皆可,乖囡儿要是喜欢,就先来吧。”   苏红袖定了定神,示意仪官先取走她席前的珊瑚卷轴,当众念题。   三位备选郎君也是早就对她有所注意,等着入赘后平步青云,还有人特意对她眨眼微笑。   仪官咳了两声。   “三位请听!”   “今有五羊,四犬,三鸡,二兔,值钱一千四百九十六;四羊,二犬,六鸡,三兔,值钱一千一百七十五;三羊,一犬,七鸡,五兔,值钱九百五十八;二羊,三犬,五鸡,一兔,值钱八百六十一。问羊、犬、鸡、兔价各几何?”   话音一落,场中诸位露出他们几个之前一模一样的茫然表情。   ……什么??   这是在问什么??   三个备选婿听得一头雾水,只能举手示意仪官再读一遍。   小掌门直接变了张纸开始记数字了,苦着脸一样一样的算。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不仅他们三个算起来,场中一圈嗑瓜子的吃杏糖的大人小孩像是被牵扯进什么漩涡里一样,全都情不自禁地算了起来。   五个羊减四个羊,但是还剩两只狗欠三只鸡一只兔,这个得怎么了结来着……   一时间四处没笔的找笔,有笔的啃笔,连闲聊八卦的声音全都没了。   大夫人也跟着颇为魔怔地掐指算了半天,一纠结又反应过来。   我又不娶她,我算个屁。   苏红袖见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开始解题了,隐隐约约明白《九章算术》真是本了不起的书,转头拿灵识跟四处小伙伴现场传话。   -还可以吧!!我这把应该是稳了!!   林霜今立刻安慰回去。   -嗯嗯,我感觉也可以!你看他们三个已经有人变桌子出来了。   旁边解明烟跟着插嘴。   -这个有时间限制吗,总不能让人一直算到明天吧。   苏红袖骄傲地拍拍胸。   -就一炷香的时间!不许与外人通话往来,只能自己想!   聊来聊去,听不见蔺竹的声音。   苏红袖找了一圈看见他们两坐在一起,催魔尊带书生加入聊天。   -他听得见我们说话吗?   -要不你帮帮他??小声翻译一下??   蔺竹终于停了笔。   -听得见。   他面露忧愁,并不像其他几人喜形于色。   -红袖,你这道题是不是出简单了。   这边林霜今等着听苏红袖简单痛快的否定,但是后者罕见地迟疑起来。   -简单……吗?   蔺竹也有点懵。   -简不简单你不知道吗。而且我已经算出来了……   苏红袖焦虑挠头。   -我翻了半天就看得懂几道题,选了个看着明白的出了。   别的尽是些什么池子有多深圆锥积多少的,再往高深处还有些什么开方密率之类的鬼话,题都读不清楚她也不敢拿来冒险啊。   完了,该不会有人能解出来吧。   就在这时,那大蛎子妖捋袖伸手,竟当庭变出一群羊狗鸡兔出来,左右一挥分成四批,依次站好。   蔺竹跟着着急起来。   坏了,他要当场变形了。   作者有话说:   数学老师(大喝一声):大家看我!!我要变形了!!   哦对!!这道题!!前十个评论区答对的都发五百个晋江币,另外再随机抽二十个评论发一百币!!大家乐呵乐呵想算就算哈哈哈 第47章   果真还有强算的法子。   众人原本等着看各路神通斗法, 临头嗑着瓜子莫名其妙的开始算题,一抬头看见场间有羊狗鸡兔现扣现算,一下子便思路清晰起来。   乍然扣除为负的小动物变成虚线描边的轮廓, 还有铜钱在秤间蹦跳增减,单价数额逐渐清晰起来。   苏红袖本来在掌间悄悄填了答案小抄,心想这还不如自己提剑来战。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倒腾来倒腾去的算清楚。   三个备选婿之间都有屏障结界, 虽然场中作为旁证仲裁的看客们都能瞧个明白。   那商人还真掏出一个银珠算盘, 拨弄来去口中念念有词,但额头已沁出细汗来。   好难, 时间快要不够了!   小掌门又是瞻顾前后, 又是握笔苦算,最后一推镇纸。   “确实无缘, 吴某告辞。”   他性子痛快, 算两遍没头绪就不强求了,很是洒脱的跟宾客主顾行礼一回,坐在兰叶上飘然远去。   这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竟有人直接放弃!   众人喧哗感慨, 老太君这才开了口。   “虽显朴拙,亦有治家理财之道含在其中,孙儿好主意。”   苏红袖笑着点点头,其实还是紧张。   但这题确实出简单了。   摆弄动物的大蛎子妖加加减减好几回, 在小掌门告辞之际已经有了眉目, 没过多久就核算完毕, 在卷上快笔答完。   买卖灵玉的商人抢在香炷燃尽前硬算出来, 单品价钱也全部契合。   苏红袖一时哑然, 别开头不想看了。   虽然自古以来婚事皆是倚着长辈之定, 如今公开择婿都比从前要通达几分, 但她仍觉得不甘心。   仪官核查答案无异之后,请家仆过来奉茶一二,休息片刻再道二题。   “这第二道题目,便是大夫人亲拟的移枫题。”   话音一落,半透明的结界屏障尽数撤去,两个待选人面面相觑,有碧枫叶悬于他们之中,如完全静止般定在半空里。   也就在这时,苏清睿从容起身,声音清朗道:“选婿取贤用能,当然要比试灵能一二,但喜事不宜见血,不如以此叶飘落归处窥见一二。”   “我鸣钟之时,碧叶将乘风落下,期间不可断不可破,落地近谁便能决出高下。”   解雪尘正看着热闹,忽然觉得腕间一凉,有所异动。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就在这时,那两人中间飘着的叶子也轻晃了下。   魔尊把手腕收了回来,低眼一看。   嗯,他家坐骑跑去凑热闹了。   原本的蛟纹刺青直接溜了个干净,换了个刺挠的绿枫叶。   蔺竹坐在他的侧边,眼尖的立刻瞄到。   “你把吞月换过去了?!”   “不是我,”解雪尘把那枚叶子放进酒碗里,转了一下道:“它是嫌这里闷得无聊,索性过去搅和一下。”   这一转便有门道出来。   碧枫叶看着是偶然摘得,其实早已被苏清睿做过手脚,只需她暗中动念一催,便会自发飘到那石头哥身边。   残酒原本无毒,被魔尊碰过之后便有了剧毒,叶子一泡便有丝丝缕缕的咒文散了出来,先前还看着通透碧绿,现在已经枯如黄灰,吸透毒酒又被反扣在桌上,彻底没了动静。   那边有灵蛟变作青叶一枚,等着那两人拿些不痛不痒的道法给自己挠痒痒。   苏清睿道行平庸,到了此刻都没发现异样,当众轻敲铜钟一下,让那枫叶自高处落下。   苏红袖原本都不想看后面的比试了,听见灵念里解雪尘与蔺竹的对话,才又惊又喜。   “蛟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你的障眼法!”   “啥,弟弟你都不告诉我……好伤心喔。”   魔尊夹了一筷子年糕,心平气和道:“未必是好事。”   他从前性子喜怒无常,又多出诡计,那头蛟跟着耳濡目染久了,有时候还会变成枕头埋伏着吓他。   钟鸣之后,两边各自斗法,已开始想出各种招式来引风唤叶。   苏清睿把袖子藏在案下,看了一会儿便悄然伸出两指,往商人所在的右方轻轻一摆。   原本按着她的预设,那叶子该有所感应,即刻右飘。   哪想到吞月玩得不够尽兴,一晃身变成了四个。   两边力量拉锯着勉强处在平衡态里,再一眨眼看见四枚叶子排空飘起,都是愣了一下,全以为是对面出的诡计。   -好聪明的招数!   -他还敢这样变化!   蔺竹想到什么,凑到解雪尘身边俯耳道:“你悄悄跟它说,变成六种叶子,还可以变些花儿啊蝴蝶什么的。”   他看着温良听话,想使坏时也不是省油的灯。   魔尊正吃着年糕,冷不丁耳边一暖,没提防的听到肩头发酥。   书生声音清润好听,此刻与他悄悄说话,细细的暖风便顺着吹过来,甚至给人一种撒娇的错觉。   解雪尘半口年糕咬在口里,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什么?”   他光顾着发酥去了,什么都没听见。   蔺竹没察觉到这动作太亲昵,又凑近一些细细讲了一遍。   后者即刻应允,对着作乱的灵蛟敲了下指节。   廷间两人还在努力辨识漂浮四叶之中哪个才是真身,高处大夫人也是藏着手闷头施法,哪想到那四片叶子听了正主的号令,迎头给两人来了个天女散花。   “砰!”   这一炸,鸳鸯蝴蝶飞花乱叶全都扑棱出来了,看得旁人满堂喝彩!!   “好啊!!”   “太精彩了!!”   场中比试的两人都快哭了,心想今天这是碰着个多不省事的对手,这是铁了心要入他们苏家的赘是不是!   别变了别变了大兄弟!!给哥们留点面子!!   越是这样想越是拼命使劲,像是在自家师尊面前拼命过考一般不肯认输。   乱七八糟的术法打到那些蝴蝶小鸟的身上,各自扭的扭飞的飞,全是那头蛟的背脊尾巴在空中乱扭。   大夫人看得目瞪口呆,袖子里的手掐诀都掐的要抽筋了,没想到会失算成这样子。   这——这还是我那片叶子吗?!   到底怎么回事,它根本不听我使唤!!   宾客席间蔺竹不知不觉间纳了许多解雪尘的灵气,能看见那头蛟如何变作扑棱蛾子扭摆作舞。   许久才道:“雪尘哥,你觉不觉得,你家坐骑有点……风骚。”   解雪尘看他一眼:“有我风骚?”   蔺竹:“……”   这是什么好词吗??   他们朋友几个凭着灵念聊天闲扯,看廷间乱作一团,也乐得不行。   苏红袖正要在脑中与他们对话,突然听见老太君不开口的一声淡笑。   “差不多行了。”   解雪尘霎然看向主位,灵蛟打了激灵和真枫叶瞬秒对调,一哧溜躲回袖子里重新变成刺青。   老太君饮茶一口,那叶子又变得碧绿通透,不疾不徐地落在两人的正中间。   仪官即刻宣判。   “平——局!”   商人和大蛎子妖同时松了口气,和对方拱手而拜。   “焦兄功力深厚,才思诡谲,果真是人中龙凤!!齐某自愧不如!!”   “过奖过奖,还是齐兄技高一筹,硬逼出焦某全部功力,几度差点惜败!好险,好险!!”   两人都以为是对方把一片叶子搞得跟炸烟花般麻烦,发自内心地互吹几回,回身才擦汗瘫坐,猛然饮茶数杯。   苏红袖虽然大致看清其中玄机,但没有想到一切都在她奶奶的眼里,后背冷汗骤然便落了下来。   她是不是没得逃了??   最后一场更是奶奶的题目,那谁胜谁负不都听她的了?   不行,实在躲不过她就成亲那天逃婚,带着小羊浪迹天涯,找个地方种田去!   等到蔺哥放榜那天她再去京城里看他,听说状元郎还会骑马游街,呜呜呜到时候就是江湖陌路朋友不识,也不知道其他几个还在不在……   苏红袖越想越伤心,酒都喝不下去了,眼泪汪汪的看着老太太。   休息的时间一到,仪官站到一边,先等老太君发言。   苏老太太亦是站起身来,亲自与这两位郎君一一问好,同宾客说清其中来由。   “这二位皆是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也都是我们紫海洞府的挚交。”   “焦家父兄曾救紫海于水火之中,率领众将力挽狂澜,今日长子垂青次女,确实是天地良缘,好事一桩。”   她略一转身,挽着那灵玉商人的手继续道:“至于齐家灵府,乃至整个东南商会,亦是我们紫海的至交之客。”   “齐郎君与红袖自幼便是玩伴,感情深厚,谁想到三代都无意之间结了姻亲,着实难办……”   蔺竹听着老太太慢慢道来,这会儿才真听懂了些。   “等等,红袖,你奶奶不一定是真要强行嫁掉你。”   “她办这个宴会,多半是为了周全人情,前后不得罪人才好办事。”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笑起来:“你不用着急,第三道题不管难还是不难,你奶奶肯定都是向着你的。”   哪想到苏红袖已经脸色惨白,说话时都颤抖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   解雪尘也很少看见她惊慌至此,皱眉道:“怎么了?难道你奶奶是别人扮的?”   苏红袖努力控制住自己,仍是发抖起来。   “我奶奶……她脖颈上的剑纹,是用胭脂画的!”   难怪着急着托付后路,难怪会各怀心思像是要大难纷飞。   ——她们的紫海洞府,恐怕已经快要镇不住那把剑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大家的做题热情震惊到我了(捂脸);   发红包!发大份的!!   逃婚篇过完大半了,然而并没有人记得那个大烟花订单hhhhhh;   再回村的时候要完蛋叻 第48章   此话一出, 旁人皆是惊愕。   剑纹?什么剑纹?   几人里只有解明烟大致清楚九大仙门的特点,此刻也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先前潜意识里到底哪里觉得不对。   他在老太君身侧时, 几乎感觉不到灵力被震慑影响的压力感。   九派掌门哪怕各有高下,但能担任主位,也都有极优越的长处, 既是千百人的师宗至高, 亦是镇派庇护的核心。   解雪尘经她提醒,此刻才记起来, 九大仙门之中, 只有排名第一的元风门与第九的紫海洞府俱是以剑修为主。   其他七门里有丹修有符修,一方面与当地风物息息相关, 另一方面与各派密宝有关。   两百多年前, 他曾经听父君提及过,紫海洞府有一柄昙崖仙剑,功法与剑被融作一体,仙剑认主即为传功。   之所以紫海位居末端, 也是因为此高深之法只传一人。   持剑通法者既是承袭苏家血脉的后裔,也注定得到掌门的位置。   而颈间银红剑纹,便是认主的直观体现。   当然,没人会闲着没事猛盯着老太太的脖子看, 人家知道这件事也会日常穿高领裙袍, 哪怕苏红袖说出来, 在场的几个男性也不好意思冒犯乱看。   解雪尘回过神来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才由前往后推测。   “这剑每次等宿主灵力微浅了, 便会逐渐剥离开, 等着传承往后?”   “那会不会有吞噬牺牲之举, 要了你奶奶的命?”   苏红袖快速摇头,已经完全不关心后面选婿的事情了。   “承剑得法,本身便是结了双契,一方面会功法大进,另一方面日常消耗的灵力也会日益增多,甚至随着年龄翻上数倍。”   她再看向苏老太君时,露出惶然又心疼的表情。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母亲病故的太早,宗门上下一直是由奶奶操持打理,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换位的时候。   苏老太太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同众人展示袖中之物。   “老身从秘库里,取来了一尊问心鲸珠。”   她袖子一抬,剔透的深紫宝珠漂浮到半空中,四周有朦胧水汽环绕,还从其中传来浪潮之声。   “从前紫海有鲸妖蛊惑人心,作祟四方,它的内丹同样也能诱人入心魔深处,叩问一二。”   “红袖虽是次女,也一样是老身的心肝爱孙,选婿要选德才兼备之人,方可托付终身。”   老人家缓步回座,任由那散着几分邪气的鲸珠飘在正中间,淡笑道:“两位谁先请?”   商人与大蛎子妖同时看向对方,这次终于露出踌躇犹豫的表情。   苏家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元风门现任掌门之四世孙,算是在遥远高处有了照应。   另一个,选的就是当地附近能够有所依傍的势力之首,同样要结成互利互惠的关系。   大家都不是傻子,来这本来就有所图谋,可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心魔一试,一不留神失去的可就是全部颜面和清誉了。   蔺竹很少见到宝石,看到这样漂亮的鲸丹,虽然能大致感觉到邪气,但仍然很是向往。   他剥着荔枝壳,小声同解雪尘交谈。   “你这样厉害的人,肯定不怕这种东西,对吧。”   魔尊闻声一笑。   “我平日连梦都不做,你说呢?”   蔺竹怔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解雪尘生在妖魔之地,原本就是见惯也做惯灭道叛心之事的人。   他的能力也走的是读取人心,操控精神的路数。   越是如此,越是自我封闭。   他不想记得的事有太多,索性连自己的梦都封住,睡时只是平气安神,身魂休憩罢了。   这样子,就好像是在真心之外,修筑了铜墙铁壁,要连天花板都一同焊死。   没有人能轻易攻破他的心防,读出他的念想。   也没有人可以从情感上再伤害到他——毕竟连碰都碰不到的缥缈之物,又哪里谈得上伤害呢。   蔺竹先前不知道这方面的事,一想到这个人连梦都不做,又觉得理所应当,又为这个人觉得可惜。   他早在把这个人从河里捞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上了心。   要知道,最开始的解雪尘,可是血刺啦糊肠子肝肺挂在外头,脸上连眉毛都被刀锋破开了,哪里看得清样子。   他过得清贫,灾年里也救过许多人,可只把这个人带回家里,洗洗涮涮把内脏都塞回去,还真是跟看到一个奇迹一般,见证他从奄奄一息到活蹦乱跳。   按照话本上的常规套路,本应是被救过命的人对恩人多有情感牵挂。   但在他这里,好像恰恰相反。   阴差阳错里,他把这个大个子从河里捞起来。   看着这个人原本不肯说话,原本不肯好好活着,还动不动的生气。   渐渐的,也会笑,也肯聊天,还会陪着自己一起做饭,一起去田里散步。   他说不清自己对这个来自遥远魔界的人有怎样的情感,但他甚至不希望看见这个人被小雨淋湿。   蔺竹坐在解雪尘的身边,心情复杂的把荔枝放下,想说什么,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最后还是沉默了。   解雪尘在喧哗声里看他,低声道:“在想什么?”   蔺竹摇摇头。   但解雪尘仍是没有就此算了,仍然在看着他。   “你不开心。”   “唔,”蔺竹胡乱扯了个理由:“在想心魔什么的吧。”   “不对,”魔尊又道:“你在想我。”   这话一点破,两人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快速把头别开了,不再跟对方说话。   就像两个小孩儿一样。   蔺竹继续闷闷不乐的吃荔枝,脸上还有点烫。   解雪尘寻思着你剥了这么多,喂过狗也喂过蛟,怎么就不给我一个。   他本来就是个拧巴的性子,又不擅长细腻的表达,也不擅长跟别人亲近。   等蔺竹剥了最后一个,要放在嘴里了,他才突然开口。   “给我一个。”   蔺竹仍在臊着,哪里肯听话喂过去,直接递给了旁边小蛇一般晃悠的吞月。   吞月:“吸溜!”   魔尊黑着脸往旁边坐了坐。   他头一次不太乐意这只蛟赖在自己旁边。   另一边场上,在一众宾客的唏嘘感慨里,商人终于开了口。   “敢问苏老夫人,这其中考验,是各位都看得见,还是只有你我看得见?”   他不确定这颗鲸丹会试出什么来。   测试他今后会不会攫取紫海的利益?   测试他成亲以后是否会对苏红袖之外的女人动心?   他心情复杂,甚至有了几分退意。   老夫人遥遥道:“皆可,幻境演化的操控在老身这里,你若是有所顾忌,不给旁人看了便是。”   话到这里,那大蛎子妖反而痛快许多。   “既然如此,焦某告辞!”   “苏掌门,人心不可试,贪嗔痴妒若是皆灭了个干净,怕便是立地成佛的宿命了。”   “焦某自知是平庸之辈,会怒会怨,会善会恶,哪里经得起这般的考验。”   “既无缘分,也不多耽搁各位时间,这便退了!”   他想得很开。   不管是公开试上一次,还是非公开的来一回,最终结果总归是要公布的。   但这个赌太大了。   一旦落选,他的清誉一样会被旁人质疑,乃至于影响到信众香火,以及立身之正。   与其这样,还不如坦诚撂了差事,直接退试。   此话一处,苏清睿大喜过望,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看向奶奶道:“那这样一来,是不是最终便定了齐公子?”   齐大商人还在犹豫之中,没想到旁边的哥们到最后关卡准备跑路了,也是又惊又喜。   这,这么简单的吗?   到他这里,什么都不用干了直接躺赢?!   今后他就是紫海的乘龙快婿了?!   哪想到这时候,老太太摇了摇头。   “焦公子不试,与齐公子何干?”   “他准备退了,你呢?”   齐大商人一时间慌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那……那还是来一次吧。”   只见他伸手碰触那邪气萦绕的问心鲸丹,下一秒周身便被幻雾包裹,但具体情况被老太君挡了下来,只有他二人可见,旁人皆是观看不能。   大伙儿本来还想继续看热闹,这时候也只能跟着等啊等,好在有机灵的侍从开始上新一轮海鲜拼盘以及瓜果点心,酒水果汁也是什么都有,这才继续磕着瓜子继续等。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齐公子满头大汗的退了出来。   “告罪,告罪!”   老太君一抬袖收回了珠子,无波无澜道:“并非你的过错,苏家要求颇多,不够匹配罢了。”   直到这时,大伙儿才跟着叹气,眼见着是吃不上新一轮的喜酒了。   不过那螃蟹腿是真不错!   苏红袖没想到最后是奶奶给自己挡走了这门婚事。   一方面各方人情还干净了,借着这事了了些旧交的亏欠,能松一口气。   另一方面,她目睹了剑纹过淡,被胭脂粉饰的事实,又惊忧起来。   眼下这样……该怎么办?   解雪尘看了全程,直到此刻才终于开了口。   “你想当掌门吗?”   “我?”苏红袖不确定道:“我才一百多岁,都不知道能否撑得住仙剑的结契之力,更何况……”   “是这样,”解雪尘心平气和道:“吞月被我劫走,是我欠了紫海一笔账。”   “你要是想接下这一切,帮你家老太太化解诸事,我和五哥都会出手帮你。”   解明烟还在啃螃蟹:“啊?啥?”   “等一下——”   林霜今突然插话:“蔺公子呢?”   “他刚才不还在——”   解雪尘下意识转身,发觉身边位置空空如也。   再用灵识一查,发觉他已经进了宴席外围的花圃里,直接唤道:“你过去做什么?”   不过多时,蔺竹快步回来。   这一次,手里多了一只被抓住双耳的锦花兔。   书生袖上沾了些土,仍是很有精神。   “我刚才看见它在偷东西。”   作者有话说:   反派:可恶!!捉兔子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第49章   兔子?这里还真有兔子?!   苏红袖自幼长在紫海玄观, 知道这浮海升陆的地方绝不可能有兔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叉着腰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凡间多是黑兔灰兔, 偶有纯白兔子都要进献皇室,被视为月降祥瑞。   而蔺竹抓着的这只极不平凡。   它长耳厚绒,竟是金胸脯银脚掌的配色, 而且身上皮毛的光泽好比新锻的首饰, 会随着日光角度一同变幻。   “是锦花兔,”解明烟见识很广, 一眼看了出来:“你得倒拎着脚, 逼它把东西吐出来。”   蔺竹怕它蹬着自己,捆结实四脚了才倒拎过来, 一晃荡果真听见它肚子里有金玉碰撞的器皿声。   好家伙, 这是吃了几双筷子?   魔尊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捉兔子有这么简单吗。”   “这不是重点吧……”   蔺竹双手端着兔屁股,长眉一挑:“我入席时就在别人袍角那看着它的尾巴了。”   他在乡野里看惯了这些动物的踪迹,哪怕在宾客环列的混乱场景里, 也能一眼瞧出来哪儿落了个爪印,哪儿有对耳朵。   虽是狡兔三窟,但只要声东击西,想抓着也容易。   他还没讲完当时的情形, 锦花兔剧烈咳嗽几声, 一个喷嚏呛出个金镯子来。   苏红袖看得生气:“岂有此理, 东西偷到我家头上, 回头人家会说是苏府的人手脚不干净, 哪里知道有它!”   兔子禁不住晃, 连咳带呛的喷出一堆玉扳指银叶子出来, 那肚子像个无底洞似的,什么都装得下。   解雪尘看得生疑,走过去伸手一拎,指甲便挑破了它脖颈上的皮肉,有血汩汩流出来。   苏红袖还以为他要嘬一口尝味道,没想到那血如蛛丝般蔓延向外,被灵力驱使着往契主那里涌动。   此刻尚且有许多宾客在谈笑宴饮,但他们眼看着那抹血涌去了主桌,然后悄然没了声息。   是苏清睿,还是那个齐大商人?   魔尊一松手让那兔子跑了,低声道:“你快通报掌门,让她把姓齐的今晚留下来。”   不能捉住太久,免得打草惊蛇。   苏红袖不多犹豫登时照办,跟着想他的意思:“你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来客非富即贵,偷东西兴许是副务,但不是主要目的。”   解雪尘抬指嗅了下兔血,已是警觉起来。   “你们家秘密很多?”   苏红袖一时语塞,点了点头。   虽然招婿的事泡汤了,但苏家热情难却,齐商人半推半就的留下来了。   老太君推说不胜酒力,宴饮还未过半便离席去了别院,而解雪尘一行人便等在这里。   老太太很谨慎,过来时除了贴身侍女谁都没有知会,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苏红袖把有关这兔子的事讲了大概,苏老夫人的脸色登时凝重起来。   “兔子这东西,能遁地打洞,刺探消息再灵便不过。”   她看向解雪尘,略有歉意:“辛劳魔君动用一回银獒。”   “先前就带来了,等您的功夫叫它去查了一趟。”   男人抬手吹哨,半盏茶不到便有三尾踏焰犬破土而出,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   苏红袖登即画了个圈作为结界,示意发财吐在这一块。   狗子也是憋了许久,圈刚合上便跟炮仗似的往外喷兔子——   “呸呸呸呕!”   一连吐了六个,又哕了会儿吐出半个消化到只剩骨头架的,这才歪到一边拼命喝水。   “一共七只,分散在您府邸各处,恐怕是哪里都刺探过了。”   解雪尘自己便是被内鬼几乎毁了所有,碰到这种事再说话时都笑意全无:“这种东西能悄悄带进来,多半是家里有人内应过。”   老太太怔怔看着,怒骂一声。   “糊涂!混账!”   苏红袖已经不把这些朋友当外人了,当着他们的面就问道:“奶奶,难道这些是为了找秘库的位置?”   昙崖剑被珍重藏好,连她也只是幼时被抱着过去看过几回。   有人要趁着人多眼杂,去偷那把剑?!   解雪尘捋了两把狗毛,不确定道:“老夫人,您家西北处,有什么?”   “西北?”   “这些兔子虽然活动轨迹都与各处金银有关,但最后都在往西北方向跑……”   苏老太太猛然反应过来,扬杖怒道:“来人啊,把我那大孙女和姓齐的叫过来!”   此杖声传上下,便是全派都收到了消息。   苏清睿那边还在吃着饭,突然就被请来了别院,半是惊愕半是不满。   她比齐且早到一步,看见苏红袖脚边有个圈,里头有六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更是一头雾水。   “这都是什么?”   “奶奶,您有事直接跟我传音便是,何必惊动全派,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苏老太太现在看她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等齐且被押进来了,才反手一指这些锦花兔。   “我问你,这些是怎么回事?”   齐且佯装不知,还想含混过去。   “紫海虽不是什么威赫四方的大派,但也容不得外人惦记。”老夫人冷笑道:“你这些兔子,奔的都是阵眼去的,是不是?”   苏红袖本来还在想自己姐姐是不是昏了头,要把外人引进来偷剑,听到这里才倒吸一口凉气。   “姐?!”   苏清睿这会儿也清醒过来了,急道:“这兔子的事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确实认识齐且,但没帮他放过这些兔子——它们跟阵眼又有什么关系?!”   解雪尘原本袖手旁观,突然右眼皮跳了一下。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齐且已经发觉事情败露大半,索性撩了:“是,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带了点兔子来偷东西而已。”   “偷东西?!真要是这么简单,我直接把你打断了腿就是!”   老太太也是怒极了,一杖敲过去,灵息直接把那帮兔子都轰成了血粉。   锦花兔连骨带皮全给厉法轰没了,肚子里的金银元宝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仍是落在苏红袖画的那道圆圈里。   “你便是未明丘派来的细作!”   蔺竹已经听不明白了,拉了下解雪尘的袖子想问未明丘是啥。   哪想到老太太一骨碌坐进太师椅里,二孙女端茶都不喝,捂着心口道:“都是我家老头子和你爹造的孽!”   “你们解家当年掺和的事情,多到闹翻三界,造孽——造孽啊!”   解雪尘默默喝了口茶。   果然来了。   没等他说话,旁边的贴身侍女伶牙俐齿地讲了起来。   早在五百年前,解雪尘还没出生,紫海也只是海边悬崖之间的小派,没有今天的规模。   紫海当时的掌门虽仍是现在这个苏老太太,但老爷子也没故去。   老爷子没事就听自家夫人念叨振兴大派的事,想出出力把这排行三四十名的小门派给升上去,怎么也搞出三界的名声来。   他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决定去问问高人。   这一问,找的就是解家当时的魔尊,解雪尘他爹。   “大兄弟啊,你说我这门派迟迟发展不起来,愿意过来求学的弟子少之又少,该怎么办才好?”   解他爹跟老爷子是忘年交,还特意来看了一眼,给出核心建议。   “洞府太小,不够气派,一般人根本看不上。”   名门大派基本上都是把门派建筑学往万花筒的方向搞,就差在月亮星星上教书了,怎么华丽辉煌怎么来。   现在这地方院子少还藏在悬崖里面,人家修真子弟住进去还容易得风湿,这怎么行。   话给到这,意思就是你得搞搞土木建设,至少建个像样的门派大院了。   老爷子也是发愁,老老实实解释,他这附近山险水深,好地方全被人占了,若是全弄在水里了,耗费灵力不说,还容易得罪海里的贵主。   解他爹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你往天上弄呗,阵法不会画啊?”   老爷子连忙摆手:“那哪行,我们升到山上面了,得把别人家的太阳全挡住了。”   老魔尊嗤笑一声:“真怂。”   一激将不要紧,苏家老爷子咬了咬牙,趁夫人出去论道听经的功夫搞了个大手笔。   苏老太太出差几天再回家一看,诶,家怎么不见了。   再一抬头,呵,心脏病都快出来。   超宏大山海空筑已经修了个七七八八,再拆估计来不及了。   后来老爷子故去,门派也渐渐振兴光大,确实有三四分是因着这悬山升海的瑰丽景观。   明面上皆大欢喜心患得解,梁子也结下了。   当年排名第十的未明丘本来有望荣登前九,被紫海硬生生在评比那年给挤了下去。   被挤了位置不说,自家的太阳还全被挡了。   一天到头只能晒一两个时辰的阳光,衣服根本没法干。   人家来闹过好几次,还想把紫海家的阵眼给炸了,这回直接派了个齐大商人来,厚礼相待就是为了出这口气。   这西北角的阵眼要是真的被兔子给毁了,那整个悬空府邸全都会轰然落下不说,紫海五百年的积累算是全毁了。   讲到这,老太太已经喝了两盏茶,眉心都气的发疼。   苏清睿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脸色惨白。   她本来想敲打敲打自己这妹妹,多拿些好处灵力大涨,趁着机会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哪想到引来的不是个好拿捏的棋子,而是对家派来的细作! 第50章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苏清睿再想解释什么都没用了。   老太太直接冷着脸色唤人把她带下去禁闭十年,不许任何人来求情,转而又一抬杖拿水绞索捆了齐大商人的手脚, 吩咐下人叫未明丘的掌门亲自过来赎人。   对面要是装死,同住在未明山附近的齐家恐怕要闹翻了锅。   若是过来了,有什么都好说。   挡着太阳这事, 虽然是老魔尊教唆的, 但到底那时候解雪尘还没出生,不干他的事。   老太君这会儿还在气头上, 也先肃容敛袖, 端正谢了一声出手之恩。   如果不是解雪尘手下的雪焰獒逮着了这几只兔子,他们紫海便是半夜里阵破岛沉, 数百年的积蓄毁在风烟里了, 都来不及挽救。   蔺竹听了许久,此刻才出声问道:“老夫人,移岛还光一事,很难吗?”   哪怕前面并没有坏心, 但是高处聚岛,遮挡了邻山大好的晴日,确实也不太合适。   苏老太太虽不清楚这没有半点修行的凡人是谁,仍记着他是袖儿的好友, 平和了神色道:“这件事, 我们也是困扰了许多年。”   依着最简单的法子, 便是运气行法改换地方。   但数百顷的上下浮岛, 即使是在她盛年时, 也需要十余个高阶灵修同时助力, 还有破灭飞散的风险。   曾经还有人提议把这个岛中间凿个洞, 让光直接从中间漏下去,但因为凿一发而动全身,依旧不行。   蔺竹想了想道:“若是开辟处镜道呢?”   他伸长胳膊,比划出足够大的镜子,认真道:“苏杭一带的富贵人家,有在园林之中置水银镜如迷城,供达官贵人们赏玩游乐,想来虽然比铜镜更为昂贵,但也能铺张使用。”   “维持较大的灵导长久漂浮已是不易,但选好四处角度,布置镜阵如平湖,想来光华流转,也能让两方不再争执。”   苏老太太怔然道:“镜子?”   她想过依靠灵术的许多办法,但没有考虑过凡间的普通事物。   不要说水银镜了,便是做出成百上千个月华镜,也只是耗费少许财力而已。   “老身从未想过这样的法子,但今日听来,好像确实可行!”她站起身来,愁眉顿解,匆匆走了几步又停下:“好孩子,你这一计若是解了我紫海旧怨,来日定要封侯拜相才担得上一声谢!”   苏红袖在旁边跟着乱笑:“把他招进来学灵修得了,当您老人家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蔺竹被揶揄的很不好意思,小声道:“其实我这个法子很费钱,还有个更好的,雪尘哥跟我提过。”   “我?”解雪尘皱眉道:“我今日才记起这些旧事,还说过什么?”   他没有放在心上,但蔺竹早已是记下了。   “我们初进洞府时,霜今感叹说这门派竟然能漂浮在半空之中,山海成映,好生厉害。”   “然后,你说了一句。”蔺竹哭笑不得道:“你说,若是有蛟龙牵引,环游三界都是寻常。”   魔尊默然,拿指节敲了敲桌沿。   “吞月,出来吧。”   寻声应召,他腕间刺青悄然飘落,又幻作游蛇一般的小蛟飘悬在众人眼前,不情不愿的叫了一声。   苏太君看在眼里,十分感慨。   “其实这蛟,原先是兄弟一对,被老身的夫君在无拙海捉作聘礼,至此留在我派的密库深处镇守百年。”   “它的哥哥性情温良,嗜睡懒动,很应得看守的位置,但这只从来喜动爱跑,血契死控着都要偷游出去乱逛,后来被你捉去。”   她目中流露出许多期盼,甚至不再计较拐走这蛟的旧事。   “雪尘,这蛟现在听你的话了?”   众人登时笑得不行,魔尊板着脸看它一眼,后者把头拧开。   “勉强吧。”   蛟麻花似的拧了一下,想溜回去,但仍是被灵念制住,没法随心动弹。   “有双蛟引岛西去,巡游天地恐怕太难,移开数里仍是可以做到的,”苏红袖振奋道:“试一下吧,不行我们再去装镜子!”   不到一个时辰,未明山的掌门过来捞人,没想到被老太太三言两语安抚下了,交谈移岛解怨之事。   本来有许多话互相误会着,平日里皆不相见,难以释怀,今天刚好能摊开讲明白了,反而都提不起怒气来。   那边的掌门巴不得他们早点移岛换地,一听现在有了解法,怎么来都好办,需要什么他们这边也能帮着想办法。   老太太本来是很强硬的人,听到这里哪里还好意思再提别的,替亡夫再三道歉之后,同他们定下了良辰吉日。   正在次日正午,万事皆吉。   移岛的消息传遍紫海洞府上下,便是最末等的弟子听了都惊诧万分。   “蛟?!我们门派里头真的养了蛟?!我靠好厉害啊!!”   “你拜入门下的时候没听师姐说吗,师叔还没事过去给人家修鳞爪呢!”   “但是蛟当真拉得动这样大的岛,该不会山石树木全都给晃断吧?!”   时辰一道,魔尊同苏掌门一起站于长风之中,唤蛟出阵。   一方松手落杖,使十方法符落水生灵,解禁玄库蛟守之枷,放其自由。   另一方只吹了声唿哨,腕间苍影一闪,长啸着变回真身。   一南一北,一前一后,果真有苍蛟出海卷起千般雪浪,自针尖大蜕变至劈浪撼山般的巍峨身躯,瞳眸犹似宫中巨鼓,长角堪比数丈山巅雪松!   两蛟亦是百年重见,翻卷着互鸣几声腾风滚水,搅和的山上天下皆是碧浪滔天了,方才尽兴高鸣数声。   老夫人确认此事无虞,方才唤首席次席弟子前来挂鞍落缰,至此引岛西去。   未明丘掌门站在旁边跟着抹眼泪。   太好了,以后能吹着海风了,衣服啥时候都能洗随便晒。   他妈的终于熬到头了啊!!   我们门派能晒着太阳了!!   长缰好似空中吊索,前后有弟子落符相控,再三加固。   只见双蛟扬尾乘风,腾空而去,那浮岛也真缓缓移动,好似龟行!   这一刻海上风间飘着无数御剑而行的弟子,还有其他门派的好事人前来共观胜举。   蔺竹并不会飞,紧紧抱着发财的脖子也迎着海风往那边看,被壮观之景震撼到都快忘了呼吸。   肩侧突然有人淡笑。   “有这么好看吗?”   解雪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还抬手帮忙扶了一把,怕他从狗背上滑落下去。   发财一见主人,三条尾巴乱摇,差点蹦起来。   蔺竹把它抱得更紧,一同笑道:“后来苏老夫人跟我说,今后还是会四角设玄镜,哪怕有蛟时不时带着换个地方继续飘,也不去碍别人的事,互行方便最好。”   解雪尘凝神望着高低各处前来瞻观的看客,微叹一声。   “也只有你这样记得我说的话。”   蔺竹笑着应了,望着远处游龙一般的身影道:“我小的时候,听父亲唱和过一首先唐的诗。”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他没有见过天上飞龙的样子,但第一次见灵能御蛟,山海震荡,才好像是突然读懂了。   《苦昼短》,苦昼短。   魔尊安静听完,沉吟许久。   “真狂。”   “是啊,痴狂才是读书人的乐趣。”蔺竹眸中澄澈,笑意浅浅:“先前还真怕老太君把我留在这儿当弟子了,我想来想去,就算有千百种选择,我还是宁可读书作文,莫误了明春的考试。”   便是痴谈,也舍不得人间。   解雪尘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飞去旁的地方接应苏家了。   魔尊做事很少考虑旁人,今天听他提到这些,反而心里在往下沉。   他初时被救到元宝村里,是来养伤的。   总计划着养精蓄锐,准备充分了,便归去忘世渡,再度帝临。   但忘世渡并不在人间。   他罕见的……不想与这个人分开。   也许是相中了良臣,也许是终于有了挚友。   但他很难想象,今后天各一方会是什么样的走向。   蔺竹是凡人,不事修行,哪怕沾了他们解家人身上的灵气,也顶多长命百岁而已。   到时候真要去地府里抢走魂魄,不许轮回,搞不好还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魔尊很少用情感思考问题,难得为了旁人头疼,更是很想不明白。   以至于想来想去,跟小孩儿一样的有点生气。   考试考试就知道考试!   蔺竹那边还抱着狗在看热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然后远远地和解雪尘看了一眼对方,感觉自己又被瞪了。   怎……怎么了嘛!   仪式进行了大概四个时辰,最后各方敲定,皆大欢喜了,那蛟鞍才彻底解下。   这对于紫海洞府同未明丘皆是喜事一桩,当然要大方设宴,把酒言欢。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苏红袖亲自过去给齐大商人松绑,准备把这王八羔子押回去。   齐大商人目前还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哆哆嗦嗦的在地道里走,生怕被砍了脑袋。   “那个,商量个事行不行。”他试探道:“我把碧华元丹送你,保你大涨一百年的修为,你把我偷偷放了,成不?”   苏大小姐眨眨眼,很是爽快。   “去你的吧。” 第51章   此刻庆功大宴正入酣畅佳境, 吞月把宅在家里的亲哥死活拽出去飞天遁地遛弯去了,解雪尘反而没有太多兴致,瞥一眼席间被龙女鲛人围住说笑的蔺竹, 不声不响地离了席。   出去还没走几步,刚好瞧见苏红袖浮桥外教训谁,唾沫星子乱飞。   魔尊看热闹不嫌大, 过去一瞧发觉是先前被抓的那个齐大商人。   灵玉商人怎么也是修真界与凡间两道通络的主, 这回真是犯大错之前被抓了个现行,灰头土脸的瘪在旁边任由训话。   苏红袖察觉到魔气, 一偏头才看见解雪尘:“你怎么过来了?”   “散步。”解雪尘打量着这个世家公子, 一瞧便知道是老太太让人押回去,反而吓唬道:“老太太让你直接处决了?”   苏红袖脑子灵光, 登即接了话头, 一提腰间佩剑阴森森磨牙几下:“这厮还想贿赂我,说有什么碧华灵丹,让我把他给放了。”   齐大商人苦着脸道:“咱们有什么事好商量,你看也没有真的出大事对不对?”   他们家精心驯养几十年的灵兔全被杀了个精光, 自己也折在这里,都叫什么事啊。   解雪尘面露诧异,看向苏红袖若有表示。   后者还没明白:“他就是很过分啊!差点把我爷爷做的岛全部弄沉哎!”   “人家要送你东西,你怎么不收着。”   “哎……哎??”   魔尊施施然走向前, 也不明着抢, 两三句话点拨人开窍。   “既然要送, 哪里还有给话头给人下绊子的?”   齐大商人眼见着自己能捞出一条命来, 忙不迭道:“是, 是啊, 我已经拿出来了, 在这!!”   他双手虽然被绑着,但一晃身就有小盒子从怀里飞出来,灵识解了锁展露里头的萤绿灵丹。   “碧华丹只此一颗,也是我家耗费上百人力五十余年才炼出来的好东西!”   “苏小姐若是用了,一定能增长百年以上修行!”   苏红袖纠结道:“可是……”   解雪尘已经验过了,负手而立:“没毒。”   “小姐快接着吧,”齐大商人被绑的手腕都磨破皮了,苦不堪言:“如今有什么我都认了,咱们别动辄就拔剑成不成!”   苏红袖本来想推,此刻突然想起来奶奶脖间褪色的剑纹。   她定一定神,直接把碧华丹吞了下去。   这东西好似牛黄解毒丸,又硬又苦,往下咽还卡喉咙。   吞了两回没吞成,临时又虚空斟了杯水往下顺,勉强落进了肚子里。   下一刻,那灵丹果真分解裂变,似万千泉水般往外流露灵气。   苏家本来就是山海剑修,灵根喜土水且天生善于吐纳相容。   碧华丹骤然化解,无穷灵力源源不断融进她的身体里,便是连双眼视野都骤然打开。   魔尊知道小姑娘脸皮薄,但即便是她家老太太在场,恐怕也会默许这样的赔偿。   他今日多事一举,算是随手成全。   苏红袖此刻已经飘到半空中,像是被浪潮席卷簇拥一般,手中长剑亦是触到灵息,通体绽放光泽。   “你还需要再适应大概半个时辰,第一次吞丹是这样。”   解雪尘抬手一挥,齐大商人手背上的缚索尽数散开。   “行了,跑吧。”   这男的还不知牢外变化,以为未明丘与紫海仍在水火不容的焦灼气氛里,满头是汗直接遁走,半句话都顾不上说,转眼已经跑的没影了。   林霜今那边正在席间观舞,灵识突然收到师尊的消息,叫她去云外把蛟喊回来,一块儿去取个东西。   鬼女如今已学有所成,不多时便隐匿离开,乘风而去,在晚霞边际找见了那两头蛟。   当哥哥的有气无力,已经被弟弟强扯出来溜了一天,现在瘫在云上等掌门来救他。   吞月还在啃着鲸鲨尾巴,嚼的嘎吱嘎吱作响。   林霜今长声一唤,把师尊的旨意大致说完,长蛟这才把鱼骨头吐出来,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反而是当哥哥的睡蛟欣喜若狂,没等她说完就蹿了回去。   两头长蛟一前一后的追赶着,再度飞回灵岛新域,席间客人们不经意间抬头,皆能看见一苍一青双蛟当空,在黄昏里犹如银河繁星般千鳞生光,在烟霞之间熠熠闪烁,美不胜收。   老太君同样也看见这样的奇景,找了个由头再度离席,循着蛟落之处快步而去。   没想到最终落处,第一眼看见的竟是自己的二孙女。   “红袖——你?”   苏红袖下意识想躲,整个人终于从悬空里落下来,小心翼翼道:“奶奶。”   解雪尘轻咳一声。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苏老太太修行高深,一眼就看见次孙女身间环绕的充沛灵息,又惊又急。   “你也不怕闹出人命,但凡运行不畅都可能吐出血来,知不知道!”   苏红袖看着她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奶奶,我想当掌门!”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您分担点什么!”   她还很年轻,说话一急脸都红扑扑的,但更因此显得赤诚简单。   “修行不够,我就去闭关悟道,城府不够,我就跟着您学怎么治理上下。”   “昙崖剑吞噬灵气日日消耗太多,我不想一直让您负担着!”   老掌门也是愣住了,许久才走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苏红袖挺直了腰杆,没有后退。   老太太深呼吸一口气,拿拐杖抽了一下解雪尘,没用真力气。   “你出的注意么?真是胆子大了!”   魔尊回回被抽,捂着屁股躲到一边。   她笑起来皱纹纵横,看起来亲和又严肃。   “明日把剑传给你,你随他们回去吧。”   苏红袖哎了一声,又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我还能出去?”   “多出去走走,剑诀心法也记着时时修炼,”老太太伸手摸着她的乌黑头发,笑容怀念:“你这么小,正是在外面看花走马的年纪,没必要在这里困着。”   “奶奶明日把剑交接给你,也算是能休息一二,这座灵岛也会继续帮你守着,等你玩累了回来。”   苏红袖意识到其间意思,用力抱了过去,眼眶红红。   “都听您的!”   第二日清早,祖孙二人去密库里启阵传剑,至此易主。   掌门之位暂时还是由老太太担着,但谁得了这柄剑,都已经是默认的副掌门了。   苏红袖再出来时,脖间果真有了银红游鱼般的剑纹,鲜亮又瞩目。   她也并不用围巾之类的挡着,很是神气的露出来。   “好看吧!”   林霜今试探着摸了下,指尖差点被烫到。   “好热!”   “回家了回家了,”解明烟招呼道:“这两天吃好喝好算是放了个风,家里还一堆活儿没弄,走了!”   蔺竹临走之前,特意去取了一木匣的古书拓本,仔仔细细背在身上,跟在他们之间。   紫海众人送到边沿,挥手作别。   苏红袖取出新剑,当着他们的面就亮了出来。   “霜今!蔺哥!来试试我的新座驾!”   蔺竹正欲答应,另一边解雪尘已经把蛟叫来了。   吞月从拖岛那天就没往回变过大小,还是犹如塞外长墙般巍峨高耸,眼珠子一转能瞪死人。   解明烟此刻已经坐在灯上,扇子一打很是从容:“就等你了,匣子可以交给吞月叼着。”   书生笑容勉强:“那个,恭喜发财呢?”   “家里的田要施肥,我先吩咐它们回家拉屎去了。”   “……”   魔尊坐在蛟首正中,皱了眉道:“你不想来我这里?”   蔺竹半晌才嗯出声,扭头往苏红袖那边看。   你这个新坐骑简直跟四十辆马车连起来一样长,没事还喜欢前空翻后空翻,坐上去屁股可以直接颠掉好吗!!   苏红袖在另一边热情挥手:“那来我这边!”   书生扭头一看,嗬,剑是放大如长桥了,连扶手都没有。   他不能抱着姑娘的腰防掉啊,那是耍流氓!   只能道歉两声,小心翼翼上了蛟首。   魔尊冷着脸把他往上提,直接摁在了身前,执缰绳如揽腰一般,一声哨就走了。   徒留龙卷风般的飞行痕迹与尖叫声飘悬在空中。   “太快了啊啊啊——”   老太太见怪不怪,跟孙女说了声拜拜带着众人回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动不动就勾肩搭背,搞得跟断袖一样。   飞行过程并不算顺畅。   吞月一向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飞高兴了还要卷着尾巴弹射来俯冲去,鳞片沾了云雾跟冰刀子一样冷的割手。   蔺竹在它冲出去的一瞬间已经在后悔了,死死抱着脖子不往下滑就算了,冷风冰雾全都往衣袍深处猛灌,大夏天能冻出霜来。   魔尊高贵优雅的牵着缰绳,即便是倒挂在天空上姿势也没怎么变。   就是声音也很冷。   “你刚才不愿意过来?”   话音未落,长蛟翻山过崖去了,继续挑战全新难度。   蔺竹刚吃的贝壳都快飞出来,混乱里抓住解雪尘的一只手,委屈辩解道:“它飞成这样谁敢上来啊!”   解雪尘淡淡道:“你可以跟我说,没必要一上来就拒绝。”   蔺竹努力哄了一句:“哥,雪尘,你让它平稳一点行不行。”   缰绳这才收紧,吞月冲了一半喉咙被勒住了,咕隆一声还回头拿铜鼓大的绿眼睛瞪他。   蔺竹始终抓着解雪尘的手,在长风里冷的哆嗦,本能想窝进男人的怀里取暖,动作前突然又醒过来。   他是不是太亲近他了。   好朋友会这样拉着手吗?   念头一转到这里,指腹间的碰触都变得暧昧。   他突然不敢看解雪尘的眼睛,终于发觉自己心里有亏。   魔尊随心所欲惯了,甚至比常人更来得光明磊落。   他却做不到。   想到这里,蔺竹已顾不上川流如水的冷风,以及凌空百尺的惊心。   他察觉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绮念,很突兀地抽回了手。   指尖本来都已经被魔尊捂暖了,此刻再重新抓回冰片般的尖刺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身后男人平板道:“牵回来。”   “蔺清川,你想摔成糊糊吗?”   他第一次喊他的字,有点咬牙切齿,但是想凶又凶不起来。   蔺竹还呆着,两只手突然都被握住,像是直接被拉进怀里一样。   温暖又重新回笼。   “但是——”   “别动了。”解雪尘凶巴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   蔺竹低低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吞月这会儿正百无聊赖的走最短距离,灵念里收到旨意,叫他绕着风景好的地方慢慢飞一圈。   蛟喉咙里咕噜一声,认了当坐骑的命。   他们终于慢下来,在绿野花树之间临河东行,鞋尖都可以碰到清冽的水。   蔺竹知道他先前又读了自己的念头,哪怕没有说过,也知道自己的字。   现在心虚起来,只能故作正经的喊他。   “雪尘,你以后不要再读我的念头了。”   “我不喜欢这样。”   解雪尘沉默一刻,答应了。   即将落地之前,他压低声音,像是在哄书生开心,终于肯口吻软些。   “你给我取个字。”   魔界没那么些清高的规矩,况且从前的人喊他,要么是解魔头,要么是天杀的畜生。   他不喜欢以前的日子了。   蔺竹被抱得耳朵都泛红,扭头道:“不起,你欺负人。”   魔尊一声哨,蛟又抬高三十丈,倏地就上去了。   “起起起!!”   拧归拧怂归怂,蔺竹回身看他,双手仍然交握着。   “我是清川,你是留石,好么?”   都是从王摩诘的诗里取来的字,听着古拙简单,还藏了些私心。   魔尊要这个字就没打算听旁人唤他,便是蔺竹今日取字叫大石头,他也没意见。   文人墨客的雅兴搁在一边,蔺竹有一个,他就得有一个。   这样才公平而且相称。   “好,就这个。”   元宝村里,其他几个早早就落地了,等到晚饭烧熟了才见那两人从天上下来。   一个热乎乎的头顶都在冒烟,另一个依旧满脸冷酷但似乎心情还挺好。   苏红袖瞧见了,往炉灶里添柴,跟林霜今咬耳朵。   “我就说吧,那王八蛋不肯做饭,非要拖到我们做好才回来。”   林霜今支起身瞧了一眼,总觉得那两人好像有了什么新进展,迟疑道:“不对啊,你看蔺竹晕晕乎乎的,走路都有点飘,而且一会儿来就躲里屋去了?”   “这说明什么!!”苏红袖磨牙道:“说明人家早就想回家了,解魔头非得在天上呆着,直接来强的!”   林霜今直接被口水呛到:“咳咳咳!!”   蔺竹跑回里屋,已经决定跟这家伙分开睡了,把竹床搬去了侧院檐下。   冬天他就睡书房里,反正以后要保持好距离。   解雪尘看在眼里,并不拦着。   果真还是刚才凶着他了,以后要徐徐图之。   蔺竹搬来搬去忙活到吃饭,期间一直在观察,心慢慢往下沉。   看吧,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连问都没问。   五人重新碰头吃饭,席间沉默一片。   解明烟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起了几个话头那两人都不接。   只能和友军眼神交流。   -他们两怎么了,吵架了?   苏红袖已经洞察了一切。   -肯定是刚才在天上解魔头对蔺哥用强的!   解明烟愣住。   -强,强迫他什么?   林霜今闷头扒饭,又被呛到。   “咳咳咳!!”   恰好在这个时候,院门口有人摇铃铛。   “蔺哥!你们回来了是不是!我这些天都急死了!”   蔺竹用最快速度今天把汤都两口喝完了,筷子一放过去道:“我来了——孙大哥?”   庄稼汉扛着锄头,也是刚好路过。   “你们前些天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人!”   “看,看亲戚去了!”蔺竹急中生智道:“苏家妹妹家里办喜事,我们去喝了两杯酒,路上耽搁了。”   “这样啊,那我订的烟花……”   四人这会儿还在饭桌旁坐着,耳朵极灵的捕捉到关键词,脑内警铃大震。   烟花!!   这哥们之前找他们定了几十两银子的大烟花!!   光去海里吃螃蟹去了谁都没想起来这件事!!   “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蔺竹回头和众人交换眼神,强笑道:“孙大哥咱们定的是什么日子来着?”   “七月初六啊!”   “那今儿是……”   “初五!”孙大哥一脸同情:“看看你们这舟车劳顿的,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了。”   “初五初五!我们走之前就准备好了!”   “那感情好,我现在拿银子过来?”   “不不不,那个,礼盒还有引信我们还需要装饰一下,明晚亲自送过来!”   孙大哥长长噢了一声,本来迈步子要走了,临头又偏身过来。   “我最喜欢这种东西了,你先给我瞧一眼呗?”   蔺竹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真诚一点:“这样的好东西,提前露了相反而没看头了,您说是不是?”   “行行行……火都没点壳子还不让看。”   等孙哥念念叨叨的走了,书生回到餐桌旁边,神情凝重。   “诸位,咱们这个活儿,怎么办。”   单说烟花,解家苏家全都是年年纳贡的主儿,没有谁亲自做过。   解明烟沉思片刻:“我们直接去衢州城给他买个大的。”   “不行,那太亏了,而且容易露馅儿。”   解雪尘右手一抬,厨房里飞来了一颗核桃,在他手中变幻模样。   “烟花箱子有多大?”   这会儿谁都顾不上吃饭,跟着忙七忙八的想主意。   不管天上的事儿要怎么解决,至少壳子得做出八九不离十来。   首先得是厚纸糊的外壳,绝对不能是胡桃木的。   引信一定要长,半截留在里头,炸完了还得有烟花的样子。   解雪尘听到这,直接往里头搁了半箱土加几撮黄豆粉。   林霜今探头一嗅,摇摇头。   “师尊,没有那个味儿,太香了。”   解明烟奇道:“炮仗难不成还是臭味儿?”   “硝石!”蔺竹击掌道:“我去扒拉些炉灰来,味道多掺一下。”   明天孙家办寿宴,这东西怎么也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点火,再想办法给炸出花儿来。   解雪尘是个讲究人,已经在拿笔画图纸了。   大不了叫吞月过去喷火,想办法弄出几个花样出来。   解明烟凑过来一看,大力摇头。   “哪里能炸些星星月亮之类的图样糊弄人!”   “我们解家,开烟花铺那也得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再来点三鹤寄春,千桃祝寿!”   他向来是精挑细选的买主,此刻较真起来,更是有说不完的门道。   “做烟花啊,前头得炸出来一个景,然后从这个景再变成另一个景。”   “范围要广,光色要亮,特别是声响,嘿,最好似鹤唳风声!”   “再说颜色了,太红会艳,太暗了看不见,也不能来绿的,瓦绿瓦绿的一点都不喜庆——”   解雪尘心平气和地把图纸推到他面前,等得就是这句话。   “好,那就交给你来变,今天变不出来别睡觉。”   作者有话说:   两更合一!食用愉快O3O 第52章   解明烟打了个哈哈:“内什么我去睡觉了太晚休息对皮肤不好——”   然后被亲弟弟拎回来, 摁到纸盒子旁边。   “甭管你是往里头塞火药还是塞符箓,明天交货就看你了。”   解明烟惨兮兮呼唤帮助:“霜今——红袖——”   林霜今正在喂鹿,侧头看过去被苏红袖拉住:“别去, 当心要熬个通宵。”   第二天晌午,解雪尘拎着盒子过去送礼,换回来沉甸甸四十两银子。   “这么重, 嘿!”孙大哥看见这描金画彩的炮盒就喜欢的不得了, 连声夸奖:“瞧瞧这做工,一点腻缝的痕迹都没有!”   “我们老爷子做八十大寿, 把全村邻乡都请了个遍, 今晚可热闹了!”   “解兄弟,你们晚上一定要来啊, 咱们一起看看这漂亮烟花有多阔气!”   解雪尘掂了掂木匣里的银元宝, 表情和善。   “放炮的时候记得站远点,别崩着。”   “那肯定的!”   这盒子东西能做出来实属不易。   某人昨晚把亲哥哥拿结界关在院子里,后半夜还能听见不明抽泣声,心情大好。   解明烟被放出去的第一时间就冲去照镜子, 看见黑眼圈时双手捂脸,大骂一声解雪尘你不是人,转头把蔺家院子附近的隐藏结界全都戳了个稀烂。   回回来吃饭这边都跟魔窟迷宫一样!进得去出不去!!   解雪尘你对这院子宝贝成这样到底是在防谁!   蔺竹的半凡人视野里,只能看见解五哥顶着黑眼圈拿灯笼在院子外沿乱舞一气, 结界痕迹太淡远远地看不清晰。   他担心这哥哥做烟花做疯了, 由衷露出担心的表情。   “五哥他……他还好吧?”   “早操锻炼身体罢了, 不用管。”   烟花盒子拿到手时, 魔尊还特意开透视往里头看了看。   就放了几团棉絮, 基本什么都没搁。   不过木台上确实画了不少花样, 还掐断了两根笔。   估计是等着晚上临时在天上炸点什么了, 也行。   他抱着银盒慢慢往回走,还没拐到家门口就嗅到旁的修真者气息。   闻着并不上档次,一般般的小喽啰罢了。   蔺竹正在里屋温书,并没有注意到。   那几人鬼鬼祟祟的在院子外徘徊来去,见到解雪尘出现在路口时还没认出来,招呼道:“哎,问问路,外头说这里有个人藏了妖怪在家里,你听说过吗?”   魔尊抱着银子的样子很朴实,不穿黑袍时外形甚至还有几分正气。   “妖怪?”   他家乱七八糟的客人挺多,什么时候混进妖怪了。   问路的喽啰其实踩点的差不多了,本来想多打听一二吸铁石精的事情,见这人像是无关紧要的外人,摆摆手也就算了。   “不关你的事,快走。”   解雪尘应了一声,抱着银子堂而皇之穿过他们五个,推开院门进去了。   喽啰们:“……”   好家伙原来就是他!!   “你,你出来!”已经有人御气提剑,原地酝酿大杀招:“还要命的话就听哥几个的话!”   奇了怪了,上头是让我们来捉吸铁石妖,这儿也没闻见妖气啊。   不管了,先抓着人再说,反正都是这个院子里的!   解雪尘没管他们的叫嚷,进屋先把四十两雪花银放好。   蔺竹正在临字帖,听见外面乱七八糟的叫阵声撇捺都写斜了,无奈道:“又是谁来了?”   解雪尘有点委屈:“不是我招来的。”   蔺竹提笔还要写,看见他这样子,下意识哄了两句:“兴许是追杀五哥的,随他们去。”   魔尊这才满意,信手给他倒了一杯茶,再度出去查看情况。   外头几个修士已经想冲进来了,奈何正门侧门都有新结界防着,一看成色好像还是今天早上新做的。   嗬!还装什么傻,这不都全猜到了吗!   魔尊刚从紫海回来,家里的田还没怎么照看,准备吃个席就继续忙后面的事,被打扰的不太开心。   “到底找谁?”   “你出来!”   “我不出来!”   “那就别怪我们放火烧屋了!”   那几人自负人多势高,合力围攻他一个胜算基本是碾压,叫嚷起来格外有劲。   “我们今天不为别的,老爷指名要活捉了吸铁石精,你要么交出他的下落,要么自己承认了就是!”   解雪尘眸子一眨:“吸铁石精?”   “你们抓他干什么?”   喽啰们本来嘴巴很严,被这人眼睛一看,突然就好像刹不住车了。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抓去修天墓!”   “闭嘴,谁让你说出来的!”   解雪尘噢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今晚烟花有救了。   谁知道五哥靠不靠谱。   “我就是。你们要打架的话,跟我去谷场。”   那几人面面相觑,不肯着了他的道。   “谁知道你在那设了什么陷阱,不去!”   大概是吵闹声太响,苏红袖推门出来:“卧槽……怎么回事。”   魔尊昨晚没睡好,还在揉太阳穴。   “他们要打架。”   “打架去谷场啊!”苏女侠正义道:“江湖规矩知道不知道!天王老子过来打架也得给我去谷场,这儿是过道,你要误伤无辜群众的吗!!”   喽啰们还想辩解:“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换个地方就打不赢你以为这儿就打得赢!一点公德都不讲!”   “走就走!谁怕谁!”   魔尊已经在回忆烟花的款式了。   他哥哥先前比划了个什么来着……三猪拜寿?   一行人气势汹汹的换了地方,见那吸铁石精没有要跑路的意思,算他还讲道门规矩。   打之前把地方排查了一遍,确实就是个空空荡荡的荒地,没什么暗箭陷阱。   这帮人道行太差,也没什么见识,头脑简单的就等着跟这妖精决一胜负。   解妖精刚走到地方,和他们遥对而站,解明烟迷迷糊糊五里传音过来。   “苏红袖说你们要打起来了?”   “你那烟花到底有没有谱。”解雪尘道:“大不了我掐着点把他们炸过去。”   “啊——我睡过了,还没准备好来着!!”   苏红袖立刻加入聊天:“等得到晚上吗,他们现在就想把你捆走诶。”   魔尊没当回事。   “你们晚上去吃席就是,看着时机这边给我报信。”   他在和朋友隔空对话,在那几个修士眼里就是站桩不语,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为首的喝了一声:“事到如今,别挣扎了,赶紧束手就擒,省得挨皮肉之苦!”   魔尊看了一眼正灿烂的太阳,随口道:“你们老爷是谁?”   大喽啰本来不想接话,鬼使神差道:“温州萧氏!江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皇商贵室!”   “他要修天墓改命?”   “不然呢?!就是这种大工程需要搬山卸土,少不了百顷良木万斤精铁,才来抓你这吸铁石精!”   魔尊磨蹭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要说了。   为首之人看准时间,厉喝一声,直接抛出捆妖索出来。   旁侧四人早有准备,跟着抛出渔网般的漫天飞索,细看其间根根灵索都织着倒刺针钩,沾上了少说也得扒层血皮下来!   单看这准备布置,便是在世间靠阴毒法子抓过不少妖魅精怪,手法纯熟的很!   捕妖网自五个方向同时飞来,扑到解雪尘头顶聚作一股,规规矩矩自己捆好自己在旁边放下了。   喽啰们大惊失色:“你这是什么功夫!!”   “现在还不是打架的时辰,”解雪尘平和道:“你们想睡午觉吗。”   他打了个响指,平地冒出沼泽般的泡泡出来,把五个人各自困住。   “呆着,我晚点回来。”   说完便带着狗回去看稻子去了。   发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走之前还舔了口其中一人的泡泡。   “呕——”   五个修士突然就被困在谷场了,不上不下漂浮在半空中还没法出去,急得什么家伙都招呼出来了。   拿剑砍的拿火烧的,还有人努力拿脚蹬,偏偏在这里头听不见外头其他人的声音,自己想掐诀呼救也叫不来人。   这妖怪好生奇怪,用的尽是些奇诡招数!   要杀要剐直接给个痛快就是,还把人全放在这了,到底要做什么!   殊不知魔尊画地为牢的本事自从碰见五哥以后一日比一日精进,散仙都困得住更不说这几个道行粗浅的喽啰。   他视察完稻田生长情况顺路回屋睡了一觉,再醒来其他几人已经换好衣衫,整整齐齐要去孙家吃席了。   解明烟把画好的一沓图纸交到他手上,百般托付。   “一定要照着我这个颜色炸,别偏别暗,不要!!跑色!!”   蔺竹不太放心:“你炸完他们回来不一定能喝到热汤,要不我拿个食盒去后厨帮你存一些?”   “走吧,”魔尊痛快道:“毕竟收了人家四十两银子,尽职尽责应该的。”   他目送他们走远,去厨房拿了半个凉馒头,边吃边回到谷场。   那五人还困在泡泡里,已经是又饿又困。   魔尊在凡人身边待久了,心怀善意的解了泡泡,问道:“还打不打?”   有两人屁滚尿流的磕了个头,喊了声爷爷放过我吧掉头就跑。   另外三人想起萧老爷的威势,以及对这世间罕有的吸铁石精的天价悬赏,硬着头皮祭出法器。   “休来你那一套阴险本事!看招!!”   几番打斗过手均是在拖延时间,解雪尘真身都懒得现出来,坐在树上吃完馒头吃果子。   下头三人你来我去,打得仍是热火朝天。   “呵!哈!”   “师弟!攻他下路!”   “师兄!!他肩前有破绽!!”   “看着就撑不住多时了,杀啊!!”   等到树果也吃完了,林霜今那边才传声过来:“师尊,听得见吗。”   “嗯。”   “他们在点火了,”林霜今迟疑一刻,道:“五哥叫您掌着白灯,不要拿绿光看偏了色样。”   “……”   “五,四,三……”   魔尊把果皮丢进松鼠洞里,翻身落地。   “一!您可以炸了!”   寿宴那边有呼啸金光闪烁腾空,正上方骤然绽放出灿烂火树银花,好似有什么被凭空炸开。   宴席间数百人齐齐抬头:“哟呵!真漂亮!”   “这比衢州城里大户过年放的还好看!真是下血本了!!”   十里外魔尊右手一抬,又有一个修士惨叫着被扔出去,灵息在高空上被引爆炸开。   “砰!!砰砰砰!!”   万丈苍穹里绽放出三猪捧桃的喜庆画面,看客们无不拍手叫好。   “太稀罕了,居然还能炸出花来!”   “好看!!真好看!!”   “瞧瞧这小花猪,可喜庆了哈哈哈!”   解明烟猛灌一大口酒,算是跟亲弟弟结下梁子了。   鹤!!他画的那明明是仙鹤!! 第53章   一场烟花放下来, 吃席群众好评如潮。   林霜今像是跟着师尊又学明白了一点,暗暗鼓励自己要多多精进功法,争取以后能多帮上一些忙。   大伙儿吃的吃玩的玩, 解明烟还拉着蔺竹他们几个去老寿星那桌打了几圈麻将,差点把刚挣的钱全还给人家。   唯独解雪尘站在树巅高处,隐隐有种不详感。   他对这种事总是预感很准。   杀人放火这种事, 哪怕是被迫的, 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干净。   他和蔺竹在一起呆的太久,今天难得动了善心, 放走几个磕头求饶的修士。   但那几人逃跑时浑然不知, 他们身上都被刻了灵印,能准确标记出最后都去了哪里。   果不其然, 当天晚上, 各自奔散的那几人汇聚到北方遥遥某处。   魔君坐在酣睡的书生竹床边,单手补了几处结界,起身悄然离开。   他留在那几人身后的杏花印记,已经如随风吹散般一朵分散为多瓣, 不着痕迹地往更多人身上粘连依附。   其中有几个灵息更清晰的人再度领命,往他这个方向驰骋而来。   不出三个时辰,便可以翻山过水来,把他再度擒走。   但到底都是见识短浅的傻子, 还真以为有山匪们口口声传的所谓吸铁石妖, 能抓去帮他们修墓。   第二天一早, 魔尊拎了一包碎银子, 说要去集市里买些新茶酱酒回来。   他要出门, 蔺竹并没什么其他想法, 但笑嘻嘻捧了糖饼过去, 唤他多咬一口。   “好吃吧。”   “嗯。”   “我其实有个想法,”书生看着很有精神:“依着咱们现在的积蓄,建个大院子绰绰有余了。”   附近的荒地并不值钱,估计是从前总有熊狼出没的缘故,连商队信差都极少路过。   他如果买下这附近的地盘,建个不大不小的像样府邸,家里也能容纳更多的家具摆设、禽畜玩宠。   蔺家小院经过这半年的扩充,旧有面积已经快吃不下了。   单是解雪尘来,家里便多了一窝猪,一对羊,一群鹅。   后来朋友逐渐增多,院子里还开始养鹿养雉鸡,养兔子种桃树,门口至今挂着来路不明的鱼兽尾巴当长明灯。   一恍神就挤得不行,中午吃饭都不好放凳子。   他一提出来,解雪尘难得流露出几分满意。   “早该如此。”   “现在宅地砖瓦都不是问题。”蔺竹有些脸红,支吾了下慢慢道:“毕竟是你我同住,一起建出新家来,到底要拟出什么模样,还要多听你指教。”   他有这念头,正和先前的紫海之行有关。   见过别家的壮丽盛景,悟出各人各家都有强烈风格之后,小书生终于觉得自家目前还是太破破烂烂了一点。   他喜好青竹雅居,但如果雪尘有别的想法,自然也很乐意依从。   对方突然把主导权送过来,听着莫名像在撒娇。   解雪尘先前在忘世渡住了多年,基本依着旧制不多改变,一时间顿住,没有接话。   蔺竹以为自己想错了他的意思,半晌道:“实在不行,我们全交给匠人设计也行……”   “我再想想。”男人开了口:“多参考几家园林水榭的样子,之后一样一样推敲。”   他很乐意陪他做这样的繁琐事情。   “好,那我等你回来!”   “嗯。”   魔尊自然是不用骑马出门的,五百里内随意瞬移,落到显眼之处也没人能看见。   他刚踏出几步,敏锐察觉到昨夜标记的那几人已经到了这附近,刻意地解除气息限制,如同猎物大方的展露踪迹。   同时脑子转得不断加快。   温州那边有个大户人家要修天墓。   天墓,说白了就是找个龙脉把快死的老家伙埋进去,强推运势方便自己造反。   天墓本身修成什么样暂且不管,他们家有这个财力物力,前提也得有集各家之大成的风水师傅来帮忙指点一二。   魔尊顺手挑了几个梨子,逐渐入神。   风水师应该对建筑很懂才对。   他们家要盖房子,那附近山势泉眼肯定也得改个遍。   小到地下三层构造榫卯,大到主屋九层的避雷设计,得找个行家里的行家来主持工程。   某人明显把书生口中的「搞个像样的府邸」理解过度,基本打算按着忘世渡加强版的规格来弄了。   搬山开渠也就几个术法的事,重点在于不能破坏格局,八方益气,兴旺上下。   毕竟他家书生明年还要赴京考试。   想到这里,那几个进阶的修士已如鬼魅般隐息而来,脚步都没有半点声音。   为首一个隐藏在鱼市附近,在估摸着如何出手了。   魔尊叹气一声,心道这几个怎么绑人的手法都烂成这样。   他等了又等,还没等到身后那家伙过来,只能自行往隐蔽处挪动,挑了个更方便他们下手的树荫。   果不其然,这边放水,那边便立刻跟了过来,三三两两围拢而上。   魔尊背对着他们整理行囊,等得心烦。   捆人就捆人,手法能不能专业一点。   直到确定附近都站着自己人了,为首那人才骤然出手,拿浸满蒙汗药的帕子死死捂住男人口鼻。   得手了!   解雪尘被捂得很是莫名。   不是吧,你们怎么也是结了金丹的人,拿这个对付我??   蒙汗药??   忘世渡的小孩儿拿这个当糖丸嚼,还嫌味儿不够冲。   他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以免自己显得太假。   后者果然留了一手,这才把捆妖索绑在他手脚上,膝盖一撂整个人直接放倒。   魔尊佯装自己终于被蒙昏过去,继续等这修士打结。   魔界打结同人间有几分相像,但也分化出寡妇结和钻骨结好几个品种,从下手狠厉程度能判断是哪家的手笔。   此刻解雪尘身背后窸窸窣窣了半天,分神幻身一看,是弄了个野猪结,还怕制不住他,又把十个手指头也分开捆好了,严禁施法。   魔尊坐在树上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感觉自己被很是侮辱了一番。   算了,看在开山造院的份上,多忍忍就是。   几人交头接耳,还不放心:“这样就捆住了??”   “昨天报丧的那两被吓得跟孙子一样,瞧着也就这样。”   “大哥,我闻着怎么没有妖气啊,你看咱们先前抓的那穿山甲精,还有那个鹿妖,身上都可臊可臊了。”   “你懂个卵,越是大妖身上越干净!”   他们七手八脚把男人装进了大木匣里,拿长锥额外刺了几个眼方便通气,足底一蹬便快步行去。   既不乘云,也不骑马,靠着一身本事御风疾步万里,   为首两人一前一后的搬着箱子,旁边环绕各人警戒四周,跑路时仍在絮絮交谈。   “大哥,听老爷的意思,他觉着那一家人都有问题,打算全都捉去?”   “前头不是特意有伙计扮成老人路过探看么,”前头的人低声道:“三个小姐看着身手一般,人是长得标致。”   “但是,除了咱箱子里的这个之外,还有一个……”   魔尊坐在箱子上闭眼休息,此刻才略微睁眼。   “那个书生?瞧着杀鸡都不会,难不成送完这趟还要回去抓他?”   “是老爷的意思。”   “他说,咱箱子里这个拿捏住要害了,可以当杀将用,也可以当力士来使。”   “但那个看着聪明,又很能整事,搞不好更有用处。”   “长得也挺水灵……”   解雪尘漠然把手按在了箱子表层。   两个修士没吃住力,差点把箱子从半空摔下去,手腕被压得齁疼。   前头的人叫骂一声,狠敲箱子一下。   “别给老子乱动,再折腾拿灭妖水泼你!”   一回头愣是没看见近在咫尺的魔尊,还以为是箱子里那人在翻腾。   后头的人紧接着拍了张符,咧嘴笑道:“兄弟,别怪哥哥不疼你,这符一贴你怕是要筋骨乱烧,路上且熬着吧。”   解雪尘把两只手都放箱子上了。   这回箱子真是搂不住力气,两人拼死力都没抬住,跟着一块儿往下摔,急呼快过来帮一把。   “怪了怪了!怎么突然像多了七八个人一样重!”   “该不会是那妖怪醒了!要不要开箱子看一眼?!”   “这时候绝对不能开箱!你不要命了!我还生怕封条出事呢!”   旁侧修士七手八脚搭着了边缘,最后凭着八人拿肩膀互相抵着,才勉强继续往前跑。   也终于到了晌午时分,蔺竹那边才感觉不对劲起来。   “雪尘哥还没回来?”   他望向其他几人,唤道:“要不你们隔空问问,他是不是中午留在集市那边吃汤包去了,不和我们一块儿吃饭?”   林霜今拿灵识一探,察觉出不对劲来。   “师尊……师尊他好像被捆走了。”   苏红袖正抱着小羊喝茶,闻声噗嗤道:“他被别人绑?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等到晚上,魔尊还没回来,而且明显是被运到东边去了。   解明烟步履匆匆踱步来去,满脸愁容。   “坏了坏了,他又要去祸害谁,这也没跟我们知会一声。”   “需要报官吗,”蔺竹肃然起身:“现在叫狗子过去看看?”   “真是报官,你是叫官府抓绑匪,还是抓他?”解五哥正色道:“他要是真被抓进去,至少得关个两百年思过吧?到时候还得我给他写保证书!”   于此同时,箱子终于被运进萧府深处,轰然一声被扔在了地上。   老人声音雄浑,带着几分戾气。   “打开,让我看看。”   两侧喽啰应声撬开箱子,露出里头的黑袍青年出来。   那人蜷睡其中,周身散着一股冷意。   寒气自中央波及各处,犹如冬雪乍临。   旁边的师爷抚掌大笑。   “这回抓对了!也就石头才这么冷!” 第54章   解雪尘只身被捆到此处, 一抬头看见厅间散修成众,成环翼之状簇拥着深檀主位上的长须老人。   他还没说话,已有杀威鞭挟着厉风打了下来。   “啪!”   无论大妖老道, 甭管进萧府时态度如何,进门就得来上这么一回。   先打得皮开肉绽痛呼出声了,再慢慢谈后头的条件。   此鞭乃是浸过毒蜂液的老物, 本身裹了灵气能轻易掀开黑熊皮硬龟甲, 还能痛辣到叫人登时翻滚在地。   旁人都等着看这新押来的吸铁石妖翻滚在地,没想到后者衣服都没破。   力士急了, 大喝一声运气又连鞭三下, 不肯拂了面子。   “砰啪砰!”   黑袍青年坐在箱子里,头发丝都没动。   师爷大步流星过去敲那力士的头。   “长点脑子!你抽石头石头理你啊!!”   众人恍然大悟, 明白过来他确实天赋异禀。   解雪尘默然无语, 留幻身坐在那跟他们逗闷子,自己分神移位去了远处,看他们这园林上下的设计。   都是要在龙脉造墓的豪富了,宅院该有些品味。   果不其然, 这一看,还真看着了。   天下尽说京城好,但京城宫邸再怎么漂亮,那也局限于皇城里头。   相比之下, 萧家作为暗富隐贵, 住处环山抱水不说, 高低结合的极佳。   人家请来了东南西北的名匠, 不仅结合了附近山势水流做出纵横建筑, 连围城般的堡垒都修出清雅隐蔽的效果。   鸟瞰着舒展有度, 阴阳分衡, 是大成之象。   细观有花竹水石点缀各方,一步一景,既取江南之淡雅,又起北方之阔派,很是讲究。   魔尊估摸着这种风格自家书生应该会喜欢,已经准备把这儿的匠师捆走了。   厅里仍在争论不休,有说要用三昧真火炼到这妖精服软听话的,也有建议徐徐图之好言相商的,很是闹腾。   老爷子啜饮完一杯茶,见箱中人果真不言不语像块石头,给了个眼神。   师爷这才挥扇上前,清嗓道:“这位兄台,我们并非有意与你为难。”   “萧大人想为病中老父寻个安稳去处,这才广觅天下才干前来相助,手段可能粗暴了些,但处处都有转圜的地方。”   “听说你是吸铁石妖,这不正好为咱们寝陵置矿辟山,才请了些修士把您请来。”   “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今儿是想先来硬的,还是软的?”   魔尊顺手摸了把瓜子,找了个舒服软榻继续看厅内阶边莲池的修砌。   他的幻身坐在箱中冷淡开口:“免贵姓父,叫亲。”   师爷笑容一僵,扇子用力挥下,旁侧四个修士登时得令,直接招手又起出捆妖索来,连着四根将他气脉灵穴悉数封住,往死里勒了下去。   寻常妖物被这般折磨,已经要双眼充血呼吸困难,当场叫娘的也不是没有!   萧老爷子担心夜长梦多叫这稀罕妖精跑了,直接起身道:“上灵契!”   “上——灵契!!”   即刻有契师快步上前,引血作章虚空写画,强行要让老爷子同他成约。   解雪尘换了一把奶白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目前来看,已经能得出两个结论。   他彻查过萧府内外,有道行的修士确实养了大帮,但真有些本事的,没一个来蹭他们家浑水。   想来也是,王朝覆灭兴亡不过百年,对得道者不过弹指一挥间。   真有心参与其中争夺对弈,也不必把宝押在这一心修陵得助的老头子身上。   依凭龙脉想沾些贵气,都是痴心。   第二则是,这萧老爷确实是凭借着与妖结契,得了不少好处。   先是强行控制了一批刚修出些门道的小妖精怪,能靠着邪道延年益寿,添补灵气了,然后再与道行更高的强行成契。   能不被反噬至死,也是他手下这些修士实在没什么道法,如蝼蚁不觉虎临一般。   但凡长个眼睛的,这会儿都该跪下来高喊魔君饶命了。   “我告诉你,”师爷一手拿着扇子叉腰道:“你若不签了这契,休怪道师把你丢进金炉里炼至原形融个干净,到时候敲出来灵髓更是要吸个精光!”   “你要是有点谱,现在签了这契,那还能做我们萧家的使唤,留得一条命在!”   魔尊细细看着那漂浮在半空的血字契纹,看他写得很不是个东西。   【血契  今日萧全晖与妖物成契千  年,定主仆之高下,取灵息之  深浅……】   转行断句都不对,这帮人怎么混到今天的。   他看得慢,手腕里的刺青还要扭动两下,表示怂恿。   吞月乐得看自家主人被别人当奴仆使唤,管他真契假契都看着解气。   签啊!有本事你签啊!   老头儿已经在疑心这青年是不是个傻子了,站在契师旁边慢悠悠开了口。   “看见右下角这一处空了没有。”   “自己划破手指,把真名写在上头。”   魔尊这才看他一眼。   “我不识字。”   大伙儿嗬了一声,表示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师爷也开始疑心这家伙是不是个呆子了,催促道:“不识字就画个圈,一样的。”   魔尊应了,俯身在这灵契上写画,当场涂抹条款。   契师是老契师,在萧府干了三四十年,学的东西基本依葫芦画瓢,跟着师父学得不算透彻。   不过真能搞懂这里头门道的,多半也不是凡间或正道的人。   仙界结契是一套规矩,魔界才兴以血捆灵,其中许多文字符画皆是解家祖辈定的规矩。   几十句话缩合为看似乱画的圈圈点点,有点像道教的符箓,但又只是一部分沾边。   解雪尘信手写了几句,把里头的条款全改了。   【血契  今日萧全晖自认为凌穹魔君之仆,以寿灵供奉至死,献上下身家为敬牲  画圈生效】   他在那改,契师也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只催人赶紧画圈。   “别写那!写下头知道吗!”   等解雪尘画了一个圈了,老爷子这才把手覆上去,着重签名两遍,以加强约束效力。   “妖物,今日你便是我萧家的使唤了!”   萧老爷子名字刚签完,突然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往后跌了一跤,像是全身气力都开始往外抽取一般。   他踉跄着被仆人扶住,怒道:“怎么回事!这妖物难道在吸我的元气!”   解雪尘没管那些捆妖人,自行解开手上筋绳,淡淡看了老人一眼。   契约签完可以直接带工匠走了,家里院子还没翻新呢。   他正准备把这老头的寿元尽数取走,厅外传来嬉闹声,还有丫鬟们惊声相拦。   “二少爷!您别进去,老爷说了这时候有要事!!”   竹纹碧门骤然打开,有披头散发的稚儿手抓黄鸟跑来:“爹!你看我抓着雀儿了!”   那小孩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目光涣然又衣衫不整,似是失智。   老爷子此刻还在心口发紧,胡乱摆手道:“糊涂!快把他架回去!”   丫鬟们哄得哄劝得劝,努力把这疯疯傻傻的二少爷往外赶,哪想到那小孩儿一眼看见了解雪尘。   “哎?”   他跌跌撞撞跑到解雪尘面前,手中黄莺飞走了都没顾上,露了傻子般的笑容。   眼前人高朗冷峻,眸如寒雪。   二傻子擦了擦脸,诚恳开口。   “你真好看。”   魔君默然,掐着诀没立刻动手。   “萧霎,你不要命了!”老爷子还以为结契有误,生怕他莽撞了被妖物挟持,厉声道:“还不绑了他!”   大伙儿也没听清楚是要绑二少爷还是绑妖怪,总之都冲过去了。   一边架着傻少爷往外赶,一边远远绕开解雪尘不敢贸然动手。   萧老头本没有修炼的命,仗着自己强行吸纳过几颗妖丹,试探道:“你若听我使唤,显露些本事出来!”   魔尊还在拿灵息找他们家工匠一共有多少人,最聪明的那几个都呆哪儿去了,闻声伸手虚抬了一下。   只此一抬,满座佩剑尽数融为铁水,烫得好几人避闪不及,痛呼出声。   梁间铁钉,桌上银杯,甚至是摆设用的乾坤炉都登时融了个干净!   修士们也不是傻子,看见这般能耐已经有逃命的心了。   操操操,真是抓了个真的回来!!   剑啊!!我刚花了全部家当换新的灵剑啊!!   老爷子大喜过望:“使得!使得!”   他生怕自己招呼不动这般骇人的妖物,此刻还管什么青铜丹炉,又试探道:“你转个身。”   幻身听话转身。   “你坐下。”   幻身依言坐下。   老头子只当自己风湿骨痛都上来了全是刚才消耗过度,揉着膝盖狂喜于色:“好!好!我这是收了一副悍将啊!!”   虽然性子呆傻跟那二儿子有的一拼,但能耐过人,那便够了!   “来人啊,贵客待遇伺候!把石公子请去休息!”   魔尊还没打算好今晚留在这过夜,起身时余光扫到什么,与下人一同出去了。   有枚杏花笺折的纸鹤啪嗒啪嗒在外头飞着,见魔尊出去了,也跟着往同一方向飞。   凡人避讳妖物,生怕轻易得罪,安顿好之后全都逃之夭夭,只剩四个修士在院子四角守着。   纸鹤穿墙而过,被男人接在掌心里。   淡色翅膀上还有墨痕,是书生新写的雪尘两字。   瞧着是随笔写下的,墨锋带润,又藏了些小心思。   解雪尘其实有那么几分赌气。   他被人捆走了,家里没人来寻,转眼一天过去了才有消息。   哪怕是接住了,都不第一个吭声。   那边蔺竹在油灯边捧着纸鹤,试探着唤了一声:“雪尘?”   “嗯。”   “你去哪里了?”   “温州。”   “啊,这么远。”   魔尊本来无波无澜的,这时候话语里终于有几分抱怨了。   “你才想起我来?”   蔺竹立刻感觉自己像是被对方盯着,有几分心虚的左右看了两眼,放低声音道:“我说要报官,但好像官府来了先抓走你来着。”   魔尊这才没那么生气。   嗯,还是顾着我的。   蔺竹虽然从前与他灵念交谈过几次,今天才第一次依着从前约定过的法子,写纸鹤跟他远隔千里的说话。   “你今晚不回来睡了吗?”   解雪尘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思索着把幻身扔在这自己先回去也没事,话到嘴边又拧着了。   “我回去与不回去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都已经分房睡了,叫我对着空气夜谈不成?”   蔺竹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登时烫起来。   他们以前吹熄了灯确实常常夜谈来着。   聊人间的战乱,聊魔界的鬼话,后来他自己脸皮薄搬了竹床出去,反而两个人像是生疏了。   此刻两方皆是夏雨敲窗,深夜里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像是斗屋都成了山谷,说句话能听见回荡的声音。   蔺竹从来没和他吵架过,即便是今天被这么问了,也没法像解雪尘一样厚着脸皮反问回去。   他性子软软的,对着解雪尘总是毫无防备。   此刻踟蹰一会儿,愁眉低声道:“你要是生气了,我搬回来就是。”   “再说了,雪尘哥,我不是说要新置大屋,到时候做好床榻了,我们抵足而眠也可以呀。”   他说到这里,莫名又心里砰砰直跳。   文人墨客里有不少至交好友,确实是携手同游一般的亲密。   寝食亲同,感情好的就差喝一杯交杯酒了。   但是他……可能又是另一番心思。   “你今天忽然消失了一整天,我感觉家里空空的。”   我很想你。   蔺竹双手护着纸鹤,怕它碰着了灯烛,一句话到嘴边,又好生说不出口。   另一边魔尊听着山间夜雨里,听到这句话才略微展颜。   但他是骄傲又要强的性子,当君上惯了,还觉得不够。   “今天有人一见着我的面,就夸我模样好看。”   男人说到这很是臭屁:“还痴痴看了好一会儿,都舍不得走。”   蔺竹本来还处在徘徊欲语的状态里,听到这里突然像是脑袋被敲了一下,温柔心思登时被浇了个透。   “那你留着!不用回来了!”   他伸手就要把纸鹤摁平,又觉得自己表达的不够充分,磨了磨牙气狠狠道:“明天我们熬猪油不带你,自己去外面跟别家公子哥儿山珍海味去!”   魔尊本来还打算听更多软话,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你们要去干什么——”   “熬猪油!炼满香喷喷的一整罐!!一口都不留给你!!”   “王八蛋!!”   “啪!”   蔺竹拍蚊子似得双手一合把纸鹤拍平,气哼哼去睡觉了。   另一端解雪尘刚听到重要信息,灯边还在说话的纸鹤突然整只鸟瘪在桌上,挣扎两下不说话了。   魔尊哪里肯作罢,拿手敲敲桌子,扁平如饼的纸鹤又被迫变回原型。   那边书生都盖上被子准备睡了,漆黑里纸鹤自己挣扎着摆回原来的样子,扑棱着飞到他枕头边。   “蔺竹。”   男人唤他名字,要跟他继续说话。   青年哼了一声,裹紧被子翻了个身。   纸鹤努力飞到另一边,一栽身子歪到枕头上,又竖起长颈蹭了蹭他的脸。   “清川。”   “我要睡了,不和你说话。”   蔺竹把脸闷在薄被里,都不想看这纸鹤。   纸鹤又赖过来蹭他鬓边。   男人对着灯服软了唤。   “清川,你好容易生气。”   书生伸手捉住了纸鹤,很不服气的道:“明明是你一个人跑出去一整天,连留句话都没有,还怪我这个那个。”   “你说谁更不像话,嗯?”   “我是被他们捆走了。”魔尊立刻澄清自己:“他们把我装在箱子里带走了,现在还派了四个人看着院子,不许我走。”   蔺竹半信半疑:“真的?”   “你来救我。”男人困意也上来了,但还忍不住逗他:“你一来,他们肯定会怕。”   书生看着纸鹤,渐渐像在梦呓。   “凭什么……”   纸鹤又蹭了他一下,帮忙把被子掖好了。   然后歪歪斜斜飞起来,去关夏雨声声的窗扇。   凭我喜欢你。 第55章   翌日晌午, 萧老爷热烈设宴款待新收妖使,好菜好酒尽数比照国宴规模,很是气派。   他能带着一众修士谋士混到如今这个地步, 确实还有些脑子。   这位吸铁石妖一看就不是善茬,就算是侥幸收为己用,一看对方能融剑化玉的样子, 不小心得罪了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栽跟头, 软硬兼施才算稳妥。   魔尊被绑来温州附近的荒山里,确实是留了几分好奇心, 但并不在食物上。   他被请到上座, 看着如云侍女端来百般花样的精美菜肴,胃口一般。   什么蟹酿橙, 文思豆腐, 又或者是北边厨子自早上烤到现在的果木烤鸭,看着确实刀功过人,调味细致。   但男人大致也就吃两筷子,尝了一下便算了。   不及忘世渡河上膳房的一半。   他抿了口酒, 一边看着丝竹歌舞,一边思考目前最紧要的问题。   ……炼猪油是什么?   他们玩儿什么呢?   猪油炼完了能用来做什么?   按理说,成为群妖百鬼之主后,魔尊的见闻眼界确实在快速开拓, 天上地下异闻皆是饱揽。   但蔺竹身边总有各种琐碎又新鲜的事情, 每次都能成功引起他的注意。   高台上, 萧老爷子还在观察着面色平淡的年轻人, 眉头微微皱起。   这绝非寻常妖物, 上好礼遇在他面前皆如风烟过烟, 竟然没法打动半点。   这个人的弱点到底是什么?拿出什么才能彻底控制他?   长子萧瞬看在眼里, 如谋士般低语一二,听得老人不住点头。   另一边,二少爷又凑过去敬酒。   魔尊正想着事,过了会儿才举杯饮下。   傻子少爷靠近他的时候,衣服鬓发上还沾着红泥,像是刚做完陶泥才来赴宴。   “你快跑吧。”萧霎紧张地看着左右,又重复一遍:“这里不是好地方,你快逃。”   魔尊看了这小少爷一眼,心道你倒是很有心肠,反而起了笑意。   “我若是逃不出去呢?”   萧霎脸色登时发白,抓着他的袖子着急起来:“不行的。”   “你要跑,这里,这里吃人!”   他刚说到这里,台上耳语的父子两终于看见了,招呼下人来把二少爷带走。   直到丫鬟们好说歹说把人架走,萧霎还在怔怔看着解雪尘,像是生怕他死了。   夏雨一落起来便下个没完,不过萧家出手阔绰,偏生能请各方修士持阵避雨,在花庭草野间设宴歌舞。   天空高处的雨如银针般垂坠而下,近了才如同遇到无形的穹顶,顺风滚落到各个方向,不沾湿任一客人的衣角。   唯有仆从丫鬟们步履匆匆的从远处踏雨送来菜肴瓜果,皆是被浇了个透心凉,落不着什么好处。   没等酒过三巡,外头有跑腿的修士踏风而来,临近了匆匆落地疾步向前,向萧家老爷禀告急情。   “大事不好!大人!烛山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工事近半坍塌,一个时辰前压死了十几个长工,还有好几个监事在里头,不知是死是活!”   萧老爷勃然大怒,目光立刻看向宴间独坐的吸铁石妖,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时候也是正好。”   老头子袖子一甩,径直领着人快步下台,走到解雪尘面前两三句说明因由,意思是让他快去救急。   并不是等他答应或不答应,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契师已经表示了一切。   你要是乖乖就范,我们就高台大轿把你送过去。   否则再来十番捆妖绳伺候,昨儿刚签的妖契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解雪尘起身应了,施施然坐上丝绣软轿,由另外四个快腿修士一并抬走,全程配合到不可思议。   他昨晚已经查清楚,得力工匠全都被先行送走,已经在深山里修陵数月不休,而府里留着的基本都是账簿文书之类的闲人。   轿子在半空中平稳迅疾,甚至还有术法辅助减震,待遇十分不错。   魔尊倚窗又叠了一只千纸鹤,掀开帘想要放飞。   急雨顺风吹来,登时把纸鹤翅膀刮湿,棱角一恍神便不成形了。   纸鹤扭头看眼魔尊,魔尊瞪了回去。   看我干嘛,快飞。   后者不情不愿扑棱几下,逆着飞向衢州城外的青岩山。   另一边蔺竹正带着霜今他们一起冒着细雨在田里除杂草,胳膊腿都挽起来,温热湿泥埋到了膝盖。   千纸鹤在高处看不清四五亩地的葱郁青苗里那人在哪儿,飞来飞去找了三圈才被林霜今看见。   “蔺哥!是师尊吹来的纸鹤!”   霜今本来起得太早还在打瞌睡,这会儿眼睛都亮起来:“它在找你,你喊他一声!”   蔺竹远远应了一声,纸鹤这才掉头飞去,晃晃悠悠落在人手心里。   然后跟猫一样扑棱着抖水,溅了书生一脸,很是有点小脾气。   蔺竹抹了把脸,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魔尊悠闲道:“我本来打算今天回家。”   “然后?”   “然后我又被绑了。”魔尊探头看了眼外面的山势,如实道:“还有半个时辰就到烛山,他们要押我进去修陵。”   蔺竹忽然想起来,他从前与他一共乘云时是遥遥见过,东南那边有好几处山势显了龙脉,其中有一处正是烛山。   当时放看过去只是观景,哪里会想到还有今天。   大概是许久没有听到回音,魔尊予以更多提示。   “这些人还恐吓我,要拿捆妖绳把我五花大绑,鞭子抡圆了抽到听话为止。”   话都递到这了,蔺竹简直能看见对方别别扭扭的表情,捂头直笑。   “好好好,你呆在那,”他答应道:“我带五哥他们来接你。你别跟人乱动手。”   解雪尘并不肯见好就收,又问:“你哪里来的猪板油?炼了作什么?”   “张家有个小孩儿中了秀才,就是先前帮我买书的那个小个子,他家人收信之后乐得连杀了三头猪,特意送了我们一大份。”   “你带来。”   蔺竹接过霜今递来的热毛巾,心平气和道:“把猪油带到皇陵里面炼,你认真的吗?”   林霜今面不改色的撸着狗,温和道:“师尊兴许是困在那了,难得有点念想。”   蔺竹为难道:“这东西不太好拿……”   “给发财背着!我会冷咒!”林霜今立刻举手:“我回家准备下行李,咱们去救师尊吧!”   解雪尘十分满意:“那我在陵里等你们。”   “这听起来也太怪了!!”   消息一传过去,在院子里撸狗喝茶的其他两位欣然赴约。   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人家龙脉皇陵修成啥样也不错。   虽然没有魔尊布云代步,但家里两头狗已经习惯被骑,蔺竹前几天甚至给它们套了鞍具,新增了把手的设计,非常好使。   仙道鬼人行在山间,免不了聊起萧家的事。   “龙脉?是给修的人住的?”   “听着不像,”蔺竹先前和解雪尘聊过几句,抱着狗脖子接话道:“好像是这个萧大人家里还养着老人,等陵修好了会葬进去。”   林霜今在一旁突然察觉出来什么。   “那家人都能凭着修士帮主吞丹益寿了,按理说老人也能多活许多年,不是吗?”   如果龙脉新陵早早修好了,岂不是他们家那位老人得提前……被葬进去?   她久觉人心险恶,没想到除了抛妻弃子之外,还有人连亲身父亲都能算计进去。   “我先前看过那一带的山势,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地方,”蔺竹回头看向他们身后的云痕雨迹,不安道:“如果真是准备造反,我们需要跟官府知会一声么?”   “安心,”解明烟坐在灯笼上悠悠道:“他们要是惹毛了我那暴脾气弟弟,从上到下一把火被烧干净也不是不可能。”   “你想想,官府只用过来收尸,都不用费劲捉人了,多省事。”   “……”   与此同时,解雪尘倚窗看雨,耳边听见窸窣响声。   再一转头,轿里有暗壁滑开,露出藏在里头的萧霎。   魔尊看着这十几岁的小孩愣了一下:“你……”   “我来救你了!”萧霎第一回 坐飞轿,自身还怕高,双手紧扒着窗沿艰难维持平衡:“我们打昏轿夫逃跑吧!”   他脑子稀里糊涂的,只记着要把人救走,不能全都埋进那吃人的陵墓里,早早哄走丫鬟藏进轿子里,也说不出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话还没说完,小孩儿看了眼窗下的万丈高空,吓得差点哭出来,扒着窗沿蜷成一团。   “好……好高!!”   解雪尘看得神情复杂,伸手想把这倒霉孩子扶起来。   手还没伸过去,窗外有人明快道:“解雪尘!!回家了!!”   两侧修士轿夫皆是骤然一惊,四个凌空而行的护卫已经拔出刀来。   解明烟坐在灯上,手里还揣着热气腾腾的紫砂壶:“你还要人进来请你不成!走了回家喂猪!”   魔尊还没开口,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窗外,看见四人两狗在半空中同步奔驰。   萧霎的眼睛又黑又亮,本来看着很是清澈灵气,和解明烟对视的一刻才转作呆滞:“你你你好……”   他本来以为轿子里的大哥哥已经是极好看了,真正看见鸾袍仙绦的美人五哥时大脑都失去思考能力,差点没抓住窗沿。   解明烟愣了下,确认解雪尘坐在里头了,才问道:“小孩儿,你是?”   “他是萧家的二少爷,”解雪尘懒懒道:“藏在轿子里跟我一块儿溜出来了。”   蔺竹警觉道:“你把人家小孩儿拐走了?!”   护卫们亦是大惊:“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在里头!!”   萧霎仍趴在窗边看解明烟,抹眼泪道:“你好美啊,我看见你今天摔死也值了。”   解明烟听得满意:“夸得好,我带你回去一块儿种红薯吧。”   苏红袖幽幽道:“醒醒,这是人家的孩子。”   此刻护卫们打也不是跑也不是,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里。   主要原因不是二少爷那个傻子也在轿子里,而是他们速度太快,已经提前要到了。   烛山高处望风台已有管事等着接人,本来听着是有八人护送那大妖前来,结果远远看着有十几个人一块儿过来,甚至还有人骑着狗,也是看懵了。   轿子猛地一落,救场的吸铁石妖没出来,二少爷一骨碌摔了出来,屁股撞得生疼。   “嘶……”   管事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嘴边:“二少爷……这是怎么回事。”   护卫们此刻终于有了援手,能够拔刀再战了,当即环绕一圈将他们围住。   蔺竹不想见人死伤,抬手喝止。   “我们是来陪他的,坍塌的地方在哪。”   护卫管事面面相觑:“有这回事?”   解雪尘伸了个懒腰,径直走了出去。   烛山地势崎岖,但倘若踏风乘云便也只是须臾之事。   前面并无人敢提灯引路,但凭着气息解雪尘便寻到了地方,示意抢挖塌石的工匠们先让开。   他一人站在如倾颓高厦般的残垣间,缓缓抬起右手。   此刻风雨未断,有砖石佛雕无声抬起,宛如迟来的奇迹。   紧接着是所有的断壁泥水,细沙都如时间回溯般再度抬升扬起,归置左右二度重分。   只需要一呼一吸,他就能找到掩埋深处的生灵。   坍塌之处先前还是一片狼藉,但只需要一抬手,一翻掌,像是一切巨石流沙都无足轻重,不过是顷刻之间就可以解决的小问题。   有工匠看见一息尚存的同伴衣角,急呼着他的性命冲了过去,拼命救人。   有杂役发觉此人并非来自凡间,如同见证显圣般长跪身后,惶然若惊。   数百人或跪拜或惊呼,砂石深处被掩埋深押的身影不断清晰。   魔尊做的事情其实很少,分山救人,扶石回正。   比起他从前在天界的无数血战,这甚至难被记进什么功绩里。   前后一对比,救人比杀人要轻松太多。   解雪尘把坍塌的地方恢复到差不多的光景,才收手回身。   管事哪里还敢吩咐他,战战兢兢行了个大礼,说谢谢时咬字都有点混乱。   老爷——老爷这是请了个什么过来修陵,我的天!!   有这般恐怖力量的存在,直接杀去京城都不是问题,还管什么劳什子龙脉!   解雪尘拍拍手,在混乱里看向主事,询问道:“可以开火做饭了吗?”   主事看着这人一杯茶的功夫做完了一千个人要忙半个月的活,哪里还敢不让人家吃饭,脸都笑僵了:“当当当然可以您想吃点什么?!”   “不用你们做,”魔尊转身找蔺竹在哪:“清川,猪板油你们带来了吗。”   “昂,恭喜背着呢。”   狗子嗷呜一声,快步冲来,背上放着一箩筐的猪五花肉和猪油。   旁边的主管副管监工已经看傻了。   这是一尊什么神过来修皇陵了。   以一敌千那也就算了,还带了自己的炊事班,炊事班甚至要当场炼猪油。   有个脑子灵光的已经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还看着干什么!快来人清出场地来给石公子劈柴做灶,把铁锅洗干净了再放上去!”   “起灶起灶!我们这就去弄!”   “石大人!您要多大的锅,别的米面粮食我们这里都有!!”   林霜今瞧见解雪尘在帮蔺竹搬筐子,拉走凑过去看热闹的苏红袖:“我在路上看见有野葱和野韭菜,一起去摘些吧!”   苏红袖的好奇心登时被转移:“山上长得不都是野草吗。”   “野葱熬的猪油可香了!我小时候看见家里丫鬟熬过!”   “走走走!”   这边魔尊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猪板油,看得生腻。   一头猪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估计是排骨里脊五花一类,要么肉肥瘦均匀,宜炖宜烤,要么小排骨滋味过人,很少有人生啃满口的肥油,往往都是弃之不用。   他卷起袖子,同蔺竹一起把成板的长条白油搬出来,手触之处均是滑腻脂肪,看得人食欲更减。   如长板厚砖一般,这里头是半点瘦肉没有,全是厚油。   蔺竹早已把被云风吹乱的长发重新簪好,挽起袖子教他拿温水一遍遍洗过,再拿出案板来用菜刀一段一段切好。   解雪尘本来不会做饭,在村里住了几个月连糖色都会炒了,此刻亦是听话跟着,怎么教便怎么做。   工匠们重新推车往来,忙碌不休,管事们也不敢靠得太近,远远观望着,看得心惊。   他们原以为这黑袍男人已经是极厉害的修为了,没想到在那桃簪书生面前竟会俯首帖耳,还同他一起做饭。   这几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会一道被萧家老爷调遣过来修陵?!   成捆的板油终于被切成齐整小块儿了,另一边红袖她们摘来成筐的野葱过来。   蔺竹本来还在左右看顾,瞧见这个登时欢喜起来,和她们一起洗葱根择干净。   等大锅烧热,猪油哗啦啦尽数倒进去,突然就有浓香炸开。   在细密的小雨里,旷远的山里,临近的黄昏和偏远异乡的陌生感里,炸猪油的香气自上而下,如同奶白的雾气般散开。   原本这味道肥腻又粗朴,是贵廷高处不会触碰的鄙俗。   但就是俗的坦然,简单到一击即中。   油脂在烈火的烹调下充分醒来,明润到盛进碗里也如月光般晃荡。   浓香气味让人想起了过年时的炸丸子,蜜烤排骨,又或者是酥炸小里脊肉。   野葱的甜味紧接着融入其中,在冰冷湿雨里能唤醒所有人的味觉。   堆满一大锅的猪板油,渐渐被炼出成碗的清润白油。   高山之处天冷风急,一碗油只是放在那里,转眼都像白玉冻般凝固。   蔺竹灶边掌勺刚想尝尝味儿,忽然感应到好些人的目光。   他们只是找了个地方做饭,但那些工匠不管坍塌与否,雨停夜深,仍然在往来不休的忙碌。   “哎,我们来做包子吧。”   魔尊还在看碗里一下子就凝固的白玉冻,这会儿被凉风吹着都有些饿了,目光停留了半天道:“做包子?”   “嗯,小葱猪油熬些白粥,然后韭菜包子和鲜肉包子各做个大几笼出来——”   蔺竹不太懂这边的乡音,仍然是挥手喊道:“嘿,来做包子吧!”   “有人来揉面吗!一起呀!”   先前或围观或窥探的很多人愣在原地,早早就被炸猪油的香气勾的心神不宁。   此刻蔺竹出声一喊,几个监工都默契的别开头转身去别的地方,意思是这几个大人乐意就行,你们看着来。   登时就有人放下手里的镐头推车,自告奋勇过来帮忙摘韭菜。   人们陆陆续续围过来,都不敢相信今晚会有大肉包子吃。   “这些好肉,真拿来给我们包包子?”   “能吃到白面包韭菜我都谢天谢地了,真有肉啊!”   “嚯,这起码是搬了半头猪来啊,这狗这么能拉货?!太厉害了!!”   萧老爷家里的八宝鸭子桂花藕,便是吃不完倒了,也不会给这些匠工们饱肚的。   他们养的汗血宝马每天能吃成筐的细麦精米,骗来拐来的,以及强签卖身契的奴仆们却是只要不饿死也就行了。   粗糠杂粮随便对付着,一顿粥一顿饭,偶尔再给点咸菜。   便是有工头悄么着克扣粮米,拿去充实自家腰包,饿死一两个人也算不了什么,对外直说是病死了,怪不得他们。   今日解雪尘一来,不仅是坍塌的惨事极快被遏制,连吃食都骤然变得如此之好,搞得山上山下都轰然一片。   大伙儿知道他们没带粮米,就算韭菜够了其实也没法让大家都吃上,基本都嗫喏着没人敢开口,哪想到黑袍男人只是招了招手,领头的主事直接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强行落在了他面前。   “帮我拿面粉,多的肉也全部带过来。”   主事人都傻了,扭头求助般看看笑着吹蒲公英的二少爷,再看看新来的这几个神奇人物,强笑道:“拿……拿多少来?”   解雪尘还在切葱,并没看他,平和道:“够所有人吃。”   “凡是会说人话的,今晚包子得吃到饱。”   主事心想自己这脑袋再回萧家复命时怕是保不住了,哆哆嗦嗦道:“但但但是咱们储备可能没有这么……”   魔尊终于抬头扫了他一眼。   “够够够!!我这就带人架马车都搬来!!我们冷库里还放了牛肉,今天全拿出来给大伙儿包包子吃!!”   一时间欢呼声漫山遍野,像是四处都在放炮仗般欢乐。   “好日子来咯!!”   “吃!!咱都撒开了吃!!今天有石大人给咱们做主了!!”   也不知道这主事是被调了魂,还是被吓着了,真就说到做到,领着人驾着马车载来满满当当的白米面好牛肉,全都是以前伙食里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还有人在深溪里捉上来成串的螃蟹,逮着四只兔子,乐颠颠地捧到他们面前。   “这东西蒸着吃烤着吃都好!美得很啊!”   蔺竹看得直乐:“好肥的螃蟹!拿醋来!”   解雪尘在一旁看他,顺手往醋碗里放了两片姜。   他从前做魔尊许久,救过一些人,但从来没被人救过。   今日胡闹着叫蔺竹过来,原本是想感受一下,真做一回人质被千里遥遥的救回去,会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最后成了发饭的。   此刻灯火通明,蒸汽漫天,一屉屉的大包子轮番出锅,还有数百人在热火朝天的一同做着饭。   就在陈设简陋的山野间,乘着露天夜色和连绵细雨,一起用猪油小葱熬白米粥,再来几口肥瘦相间的大肉包子。   也真是奇怪。   他坐在歌舞升平的宴席里,食欲平淡到根本没有吃几口。   可是站在蔺竹身边,在这数百人的环绕和欢笑里,很普通的肉包子吃起来很香。   有人搬了大桶的溪水来,平砍了几个葫芦当瓢使。   做了成天粗活累活的匠人们登时吆喝着过去,嚼着包子灌一大口清溪水,完事再打个酣畅的饱嗝,像是这辈子都值了。   解雪尘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鲜肉包子。   蔺竹远远地去舀了一捧水,一路小心地端到了他面前。   “你今天辛苦,先休息着喝两口,蒸不完的有人看着,没事。”   魔尊点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冰凉清水,手里还握着没吃完的包子。   蔺竹看着他笑,直接拿自己手背帮男人擦了擦嘴角。   此刻星河入夜,灯火阑珊。   饱食一顿又喝够了水,像是所有的疲惫都可以卸下,大脑里也不再惦记什么。   前仇旧恨,家事纠缠,乃至天上地下人间,不过是一个嗝。   他们两个站在欢声笑语的人潮里,靠得很近。   解雪尘把半个包子吃完,才觉得实在是吃不下了。   他看着远处的其他人,突然道:“这就是你执意考试做官的原因么?”   蔺竹点一点头,笑得很放松。   好像是为了许多,又好像只为了一点。   就像一个嗝。 第56章   萧霎在府里见识过许多荒唐事, 譬如自家爹爹喝醉了强行扯着大哥一起荡秋千啦,丫鬟偷着掐自己泄愤啦,再比如树上的马蜂窝刚好砸着师爷, 搞得人家脸上肿了大半个月,等等等。   但头一回见着像石大哥那样带着所有工匠杂役一起吃肉包子这样的事。   他知道爹搞不好今晚就会收到消息,接着会气得胡子都歪掉, 但即使是这样, 也都很好。   具体是哪里好,他是个傻子, 什么都说不上来。   今晚抢着吃包子的人得有六七条队伍, 光是后来砌的土灶都在山上山下有好几处。   萧霎自己顶着二少爷的架势,捞了好几个干干净净的大肉包子, 拿去给美人哥哥吃。   解明烟坐在悬崖边在看风景, 听见是他来了,只嗅了一下。   “我喜欢吃韭菜味儿的。”   二少爷呜呜一声,抱着包子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要是再回去,那边那么多人, 不一定还能挤进队伍里去。   好在解明烟并不会太为难小朋友。   “肉包子就肉包子吧,”美人五哥招招手:“过来坐。”   萧霎先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把怀里的干净食盒递给他了,然后才急急两步往回撤, 远远地坐下来了。   解明烟揭开食盒瞧了瞧, 扭头看他:“你不敢过来啊?”   小孩摇头:“太高了。”   “不会掉下去的。”解明烟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你掉下去了我叫狗把你叼回来。”   “唔, 好吧。”   他们一块儿坐在悬崖边, 看着半轮月亮吹着风。   没等吃完两三个, 林霜今捧着一篮野梨来了。   “来个梨子!不过不好削皮!”   她坐在另一边, 和他们一起挨着。   “这儿风好大, 吹得我脚脖子冰凉。”   解明烟只是接过梨再递给小傻子,那梨子的皮便已经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残留。   萧霎很高兴地接了,啃了两口,认真道:“好甜,谢谢哥哥。”   “对了,哥哥,你为什么要穿裙子啊。”   “……”   林霜今及时起身:“感觉突然到了回顾过去伤心时刻的感叹环节了,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坐下。”解明烟如法炮制给了她另一个削好的梨子,抱着食盒和果篮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   “我想听!”   萧霎一动作,不小心把汁水蹭的满手都是,又得了一块美人哥哥的帕子。   “其实,最开始我是穿黑袍的。”解明烟正经道:“就和我那个弟弟一样。”   “石大人吗?”   “嗯。”   林霜今在月色下看向他,发髻上是步摇长簪缀着琳琅宝石,裙间绣着鸾鸟白荷,唇脂淡绯长眉如鸦,便是人间最美的女儿家,也未必能衬得上这样的妆饰。   “怎么说呢,”解明烟回忆了一刻,简单概括道:“我这么穿,最开始是为了把我爹气死。”   “……”   解明烟生为老魔尊的第五子,既是宠妃所出,又天赋异禀,原本生来就是作储君的人选。   忘世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接纳庇护着千百游魂妖鬼的同时,也要面对正派人士的清剿报复,有无穷无尽的战事。   老魔尊得了第五个孩子时,一开始喜出望外,打算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他。   但父子之间距离太近没什么好事。   很快老魔尊就发现,这个孩子不光有善心,而且还很聪明。   ——这还了得!   解明烟很听父亲的话,但并不会按照吩咐把每个正派人士家里的小孩儿杀干净,会悄悄放走甚至给他们安排藏身的地方。   老魔尊气不过去:“等以后他们报复到你头上,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没过多久,这个不开窍的小孩儿就失去了父亲的宠爱。   老魔尊本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逢人就炫耀自己生了个能接班的聪明崽子,后来大概也是由爱生恨,看哪儿哪儿都不对。   “就在我过百岁生日那天,”解明烟回忆道:“我穿了一身红袍,上面还绣着黑莲花。”   然后在寿宴上被大骂一通,宾客尽是看得胆战心惊。   老魔尊那会儿已经脑子不太好使了,分不清场合轻重,逮着个话柄就狠命损人。   “又穿红又披花,瞧瞧咱这寿星,要变成大美人了!!”   “各位,我这闺女多好看!!”   “后来,后来就直接走叛逆路线了。”   仙美人啃了口梨子,并没削皮,连皮带果肉一块嚼,像在怀念亲爹。   “第二天,我就直接当众穿裙子给他看,被吊起来狠抽了一顿。”   林霜今听得汗都下来了。   “你爸感觉……情绪和精神都不太稳定的样子。”   “我想法很简单,你要是看着我穿的漂亮就要生气,那你气死你自己好了。”   解明烟吃了几口,把梨核扔到山崖下,声音清冷又平淡。   “后来我也渐渐长大,明白我和他从头到尾都不能同道,直接叛出鬼门,剔骨成仙。”   “当然,没有劝你背叛你师尊的意思。”   “只是有时候走一条路走久了,会习惯和所有人对着干,哪怕再也没有人管我到底穿不穿裙子。”   小孩儿在一旁小小声道:“其实会有很多人管吧。”   “嗯,很多人。”解明烟磨牙阴森森道:“我会把一部分裙子半夜贴在他们床头。”   林霜今猝不及防被呛到:“咳咳咳!”   萧霎吃完了梨子,又摸走仙美人食盒里的一个包子,啃了两口道:“原来是为了赌气啊,我也喜欢赌气。”   “他们都管我叫傻子,或者二傻子,最开始好像是因为我识字很慢,也不会算账。”   “后来大家都这么叫,我爹也觉得我是个傻子了。”   解明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自己觉得呢?”   “我觉得,人如果做傻子,反而不用那么听话。”萧霎看向他们:“你们不觉得吗?”   “做我哥那样的聪明人,要懂饭前规矩,饭后规矩,睡前规矩,早起规矩。”   “但如果做我,吃睡玩乐都无所谓,没有任何人在意我行礼如何,给爹算的账是否足够清楚。”   “如果说赌气的话,可能我一直都在和他们赌气吧。”小孩儿叹口气,把脸旁边的灰土擦干净了,又摇一摇头:“可是如果是你,我会觉得很可惜。”   解明烟动作停顿,看向他道:“可惜我穿男装也好看,但硬是自己耽误自己?”   “不是,”小孩儿诚实道:“可惜你过得好像不快乐。”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林霜今伸手跨过解明烟,隔着人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怎么这么聪明呢。”   解明烟不以为意:“谁说我不开心来着,我每天日子开心得很。”   “噢。”   “拜托,我已经活了几百岁,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比那个石大人还厉害好吗??”   “噢。”   “……”   仙美人手一挥,突然全身的裙袍卸了,变作雪白锦缎。   一头长发散了下来,只松散着系了条发带。   悬崖间有丝带裙摆随风而去,转眼化作烟霞,融入夜云之中。   眼看着便消失了。   林霜今作为旁观者诚实道:“你虽然嘴硬但还是改了。”   解五哥抖抖白袍起身就走:“闭嘴!!”   正如萧二少爷所预料的那样,萧老爷不光是知道开仓放粮做肉包子这件事,而且气得马上就坐轿子冲过来了,目前正在路上。   报信的差使也是心惊胆战,说话时吞吞吐吐。   “那个,石大人半路被四人两狗拦轿,意欲当场把他带走。”   “岂有此理!!”   “但是后来他们一块去了烛山,要给您效力。”   “好,太好了!”   “然后他们没听任何监事的话,钦差迎接也被晾在那了。”   “岂有此理!!”   “但是立刻就把坍塌的山陵又给扶了回来。”   “好,很好!”   “然后他们就不往下继续干活儿了,不光要当场做饭还要给所有人做肉包子……”   老爷子被这两头翘的话术搞得很烦:“到底最后怎么样!”   “最后就是,”差使小声道:“供全山吃喝半年的粮米,以及供您家亲戚们独用的牛肉,应该已经全被吃光了。”   萧老爷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他这哪里是请了个吸铁石妖怪过去修陵,这是请了个大善人去山里替他们萧家发钱啊!!   粮米不要钱吗!白面不要钱吗!肉是给那些杂工吃的吗!!   差事见老爷子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声音更小了:“山里虽然也有不少修士帮忙看着,但是谁都不敢碰那大爷啊,他一个人能把半座陵都扶回来。”   “我去!!备轿!!”   反了他了,竟然狂妄至此!   就算做善事,那也得由他来做主,哪里轮得着一个妖怪颐指气使!   这,这根本就是不把他这个契主放在眼里!!   萧家老爷子乘着飞轿一路疾驰,差事也跟在旁边一块儿飞,飞到半路终于想起来另一件重要的事儿。   “哦哦还有,二少爷不知怎么地也去了烛山,现在人不知道在哪,搞不好被狼给叼走了。”   萧老头已经笑不出来了。   你们一帮吃干饭的,回头都给我领鞭子去!   他来势汹汹,这次早有准备,还带了加倍的打手。   夜间若是抬头看去,便是数百修士簇拥着一抬檀木锦轿在云上疾驰。   这边轿子出发,那边很快就得了信,还不敢马上驱逐那些吃包子休息谈天的散工们,怕他们一个暴动把管事掀到悬崖底下去。   但管事们早早听见了风声,一块儿等在望风崖边,齐齐等待老爷驾临。   轿子一落地,不等下人搀扶迎接,萧老头脚步匆匆往外走,说话时已经有杀意了。   “那人在哪。”   “在长月轩,”主管忙不迭道:“我们几个哪敢得罪他啊,只能请到雅室先行休息了。”   长月轩,那是他和他的妾室才能踏足的地方,竟然被这几个货给占了!   萧老头看了一眼身边人马,自以为打他十个都够了,扬袖就走。   “今天是要给个教训,让他看看谁才是主子!”   老头动作很快,进了庭院直奔主厅,年近八十了踹门进去。   “砰!”   然后就看见三男两女两狗围坐在炉边小几旁烤火喝茶。   聊到气死亲爹二三事的解明烟突然被打断:“诶?”   “噢,你来了。”解雪尘喝了口茶,并没有起来迎接所谓的契主,闲散道:“冷的话进来坐吧。”   “你——你!”萧老爷眼睛通红,被他这样子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伸手一指:“这些人都是谁!!”   “他们啊,”魔尊想了想:“我五哥,我六妹,七妹……”   目光转向蔺竹。   “这个是我小叔。”   蔺竹端着茶平稳点头:“嗯,我是他小叔。”   苏红袖戏剧感很强:“嗨,这孩子外出打个工不容易,我们亲戚几个来看看他。”   老爷子人都气糊涂了,拿手指了半天,最后反应过来:“来人啊!!把这些人都给我绑了!!”   “不太好吧,”林霜今为难道:“我们怎么也是客,这红薯还没烤熟呢。”   蔺竹予以提醒:“熟了。”   “哦哦,那我先吃一个!不客气了!”   老头子连喊两声,发现身后没动静,像是被迎头浇了一桶凉水。   不对啊,人呢。   他来的时候身边跟着几百个修士,今儿晚上把这帮混账东西全捆起来抽鞭子都绰绰有余,怎么一声令下没动静了?!   魔尊看看他,再看看门外,耐心道:“是不是都在外头,没听见呢?”   萧老爷威风扫地,剜了他的心都有,一转头急速出门。   外头的修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苦着脸看他。   “爷,这里有结界封了路,我们进不去啊。”   “进不去你妈!”萧老爷怒吼道:“老子都进得去你们进不去?!今天你们也来寻我开心了是不是!!”   “真不是,”有人当着他的面把胳膊往门口戳,半路跟碰着墙了一样,死活没法再往里头走了:“您看,我们真进不去,这阵法太强了我们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啊。”   萧老爷子也是真没见过这种世面,不信邪地扭头就往里头走,怒吼道:“你看这不就进来了吗!都跟我进来捆人!!”   一回头所有人还在外面,全都脸贴着空气墙,鼻子都挤歪了也进不来。   老头儿也是懵了,看看他们,再看看还在烤红薯的那几个人。   萧霎从里屋里出来,怀里还揣着个烤土豆,一看见亲爹在这儿还挺高兴。   “爹!你吃包子不!” 第57章   别说吃包子了, 萧老爷现在连活吃了二儿子的心都有。   你能不能看看情况!看看你爹被这些妖怪为难成什么样子!   老头儿眼睛里快喷出火来,萧霎本来揣着包子叭叭叭地跑,临了顿住, 惴惴不安:“爹?”   “你先过来。”萧老爷怒道:“真是不知死活,知不知道这都是什么人!”   单是黑袍的那一个吸铁石妖都能把整座山搅的天翻地覆,现在还蹬鼻子上脸起来开了什么狗屁结界, 完全是刚结契几天就要分庭抗礼!   萧霎愣了下, 居然还记得回答问题:“他们……都是好人呀?”   他亲眼看着他们去帮助工匠们抬起巨石,做饭之余还帮脱臼的老匠人正骨, 肉包子人手至少一个!   相比纪律森严, 犹如死水的萧府,今夜的烛山简直从上到下都喜气洋洋, 每个人都快活极了!   解雪尘原本还在喝茶, 听到这里才缓缓起身。   他不想看见萧霎被老头呵斥。   他一起来不要紧,萧老爷吓得往后猛退一步,双手紧紧扶着门框,像是生怕被震进地板里头。   哦, 原来也知道怕。   “是这样。”解雪尘简短开口道:“你那个契,从一开始就写反了。”   “我是主,你是仆。”   他身后一众狐朋狗友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   老头儿还懵着,僵硬着许久没有接话, 像是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魔尊叹口气, 举例道:“你, 往前两步。”   没等萧老爷回过神, 步子已经在往前迈了。   “退出去。”   老头儿跟上了发条一般直愣愣转身, 出去的时候还随手关了门。   萧霎在不远处看懵了, 半晌道:“我是不是该劝我爹快跑了?”   “是, ”蔺竹提醒道:“跑得越远越好。”   “……”   萧老爷最初是个普通人,因着家世显赫人脉广阔逐渐与修士接触,中年之际习得吞纳妖丹精进寿元的偏门旁道,这些年仗着势力没少差遣灵怪吸纳精血,哪想到玩鹰真会被鹰叨了眼睛。   世人常说反噬报应之类的鬼话,他自恃身边修士如云从来就没有怕过。   哪想到,哪想到今日连手脚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起来!   轩门一关,身后手下亦是怕的满脸虚白,根本没人敢豁了命强闯进去。   萧老爷恍然两步跌坐在地上,像是突然脖子上被栓了根狗绳,发着抖没法站起来。   很快,门吱呀一声,二儿子快步走出来,把他重新扶起来。   “爹,快跑吧。”   一溜儿的主事副使本来还想重振一番这里的规矩,哪里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到这副田地,现在已经不敢出声了。   萧老爷子站起来了人仍然是木的,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突然就没了颐指气使的状态,甚至开始想自己前面差使的那些妖鬼是不是也要跟着报仇下手了。   还给亲爹修什么皇陵,自己搞不好都留不着全尸。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他脑子已经完全宕机了。   一夜之间,烛山上下风声传遍,要变天了。   说是萧老爷原本抓了个吸铁石妖,哪想到根本制不住他,完全是引狼入室。   这妖怪对工匠下人们都极好,偏偏当众为难这金尊玉贵的老爷,还让他当众摔了个大屁股墩。   这——今天的工还上不上了?   许多人嗅见翻云覆雨的气息,一整夜合不上眼,在琢磨着该投奔还是该跑路。   萧霎想不清楚这些事,毕竟只是个小孩儿,贴着亲爹睡了一晚,后半夜还开始打鼾。   第二天早晨,主事们不挥鞭子了,匠人们也不上工了,所有人都在等后续。   萧老爷在旁邸里仓促过了个夜,睡前脚都没洗,醒来整个人也失魂落魄的。   有这妖精在,他别想起兵篡位,干脆打发所有人回老家得了。   众目睽睽之下,长月轩大门打开,黑袍青年用过早茶后终于出来露面了。   他领着一个姑娘,两人看着是师徒做派,直接顺着昨天的路进了龙脉深处,也就是那修到一半直接塌方的皇陵。   按着这计划,原本要把老萧老爷给葬进去,在风水里做足功夫,促进萧老爷起兵造反的气运。   亲爹老子都葬进龙脉里了,那儿子孙子不就顺理成章要飞天升龙了嘛。   这皇陵修得极不顺利,但好歹里头已经形成了半个鸡蛋壳形状的陵洞,此刻还处在工事状态。   虽然金银财宝彩烧麒麟还没往里头填,但能看见几个耳房和长廊的布局,前后纵横高低八层,果真是番大工程。   魔尊进陵之前,看见守门的老头儿还捧着昨儿没吃完的凉包子,侧头看了一眼。   “桌上是什么?”   老头还在仔细打量这妖怪,心想长得真俊,咬了口包子含糊道:“是记名簿,上工都得来这画押,不然不给工钱。”   有趣,上工还要画押。   解雪尘没把萧家的人当回事,但仍是过去画了个圈,算是体验一回临时工的完整流程。   “你也画个。”   林霜今忍笑签了个草名,跟他一块儿走进寝陵深处。   自打接近烛山之后,身上有修行的几个人都隐约能感觉到什么,但大多说不清楚哪儿有问题。   不用猜都知道是陵墓里头还藏了点别的东西。   解雪尘背着手迈步往深处走,不用掐诀念咒,一路墙开岩裂,完全是想往哪走哪儿自行开路。   林霜今负责把灰尘砂石推到一边,如今行起鬼术已日益娴熟,算是很敏慧的帮手。   伴随着山体岩墙组成的屏障如香蕉皮般被不断掰开,深处的奇异气息变得更加清晰。   没等萤绿色的异光漏出来,魔尊心里已是一清二楚。   合着这老头是打算拿亲爹的陵墓当储物箱用。   寝陵深处,高层有打造齐整的红木棺材,底下用水银浇注毒箭埋伏的,是整箱炼制精巧的妖丹灵石。   这些东西对于妖鬼之道存在而言是极佳的修炼利器,对于凡人更有续命除病的功用。   黄金白银买不了的寿元,灵方妙药渴求的青春,以无辜妖兽性命便可以一一兑换出来。   林霜今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下意识捂住口鼻,不愿感知这里有多少幽怨之气。   解雪尘蹲着看了一会儿,并无悉数吸纳恢复功力的念头。   “这老头能力有限,一年能克化吸纳半颗妖丹都不算容易,存了这么些,估计还在做长生不老的美梦。”   他把箱子从深洞里起了出来,期间毒箭发水银散,还没触着袍角便悉数落地,没法伤着分毫。   “倘若师尊不在,”林霜今皱眉道:“他岂不是要成了?”   解雪尘冷然一笑。   “改命换运,他以为是山药换山楂呢。”   与此同时,萧家父子坐在蔺竹对侧,师爷也被连环急召给请了过来。   他们都不认识蔺竹,但并不要紧。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妖怪,就是个普通的读书人。”   小举人客客气气地拿出一副卷轴,在他们面前平缓展开:“这是你们主事昨天交上来的工事图,寝陵的大致构造,我和其他几个朋友先后看过了。”   师爷昨晚在府里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跟萧家老爷一起铁青着脸在旁边说不出话来。   “没有别的意思,”蔺竹拿了根毛笔,从容蘸墨,在偌大卷轴上画了几处:“你们这个陵,注定是要塌的。”   “你——你说什么?!”   “别说我乱画,看清楚了,这里,”蔺竹抬眸道:“这儿根本没有算山体的受力,还有这个飞桥,完全是强画的,真这么造了下头的横梁根本受不住力气。”   师爷冷笑出声,根本不信他的说辞:“我们请的工匠那可都是荟萃各方精华,难道还不如你会算这些东西?!”   “容我问一句,”蔺竹温和道:“是你们请来的,还是你们绑来的?”   萧老爷剧烈地咳嗽一声,已经想掀桌不谈了。   修什么,造什么,全都是一派笑话,笑话!   他先前就疑心,怎么会下个山雨直接崩石塌梁,原本修得就慢,一出事更不知道要耽误几个月!   “你们到底是谁,来我们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老头厉喝出声,顾不上从前的体面:“现在还假惺惺的说这么多作甚,要杀要伐,直接动手就是!”   他脸色又变,已经有了疯魔的前兆。   “难道你们都是皇上的人?是京城暗查数月,现在直接来撂了我的老底?!”   苏红袖小声道:“不是你们把那货绑来了吗……这怪得了谁。”   话音未落,厅门洞开。   黑袍青年单手拎着一只漆皮嵌宝的六角木箱走进来,像是听见她的腹诽。   蔺竹啊了一声,起身迎他:“找着了?”   “嗯。”   解雪尘走至萧老爷面前,并不管他哆嗦成什么样子,一推密锁开了这六角木箱,露出里头如琉璃石般青红蓝绿的妖丹来。   萧老爷离疯差不远了:“这是什么!!我不认识!!你不要把它放得离我这么近!!”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手下献给你的吧。”   魔尊看向他时,眼神很怜悯。   “你知不知道,这里头八成半都是假的?”   老头受不了这个刺激,一口黑血直接喷了出来。   “不——不!!”   蔺竹旁观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   “诶,师爷呢?”   “在梁上呢,打人进门的时候就蹿上去了。”解明烟指了指高处。   “你,你给我滚下来!!”老爷子怒吼道:“你这反贼,我这就杀了你!!” 第58章   解雪尘真没骗人。   他打开那一匣子妖丹的时候, 目睹的确实是异光闪烁的整盒珠子,有的妖丹像是今年新剜的,里头筋结未褪, 还沾着一层淡淡的血雾痕迹。   但哪怕是见多识广的魔尊本人,如今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识人间工匠精湛的造假工艺。   整匣子晃荡乱响,灵气四溢的妖丹内丹血魄丹, 八成半都是精细仿造的。   什么雨花石啦, 玛瑙琥珀啦,花里胡哨的鸽子血蓝宝石咯, 外头裹几层似真似假的鲸脂活油, 居然能把内脏残余的那股腥臊味都活灵活现模拟出来——   乍一看全是真的,逐一捏开才能看清里头的关窍。   精, 一个个真是太精了。   老头儿思取长生不老, 期望着雄霸天下,对这样另辟蹊径的玩意儿自然肯四处砸钱。   可钱真能买到这些东西吗?   真有修行的大妖猛鬼哪里有这么好找?找着了还能让人跟集麻将似得把内丹全装一个盒子里,全都供他享用?   恐怕最初几个是真的,渐渐真一半假一半的混着造, 到了后头发现他不懂那些丹修常识,索性怎么花里胡哨怎么来。   魔尊摇晃盒子时,许多宝石在昏暗光影里都能闪烁出璀璨光彩来。   是人间珍贵,但对寿命没有半分好处。   它们全被包裹捏造成来路玄秘的丹丸, 到最后还被锁进陵墓深处, 被珍而重之地供起来, 可知利益链里环环相扣的那些经手人收了多少好处。   话一点破, 先不说那吓到跟猴子似得蹿到梁上的师爷, 单是美梦尽数破碎的萧老爷子, 此刻都是五雷轰顶一般, 扶着桌沿完全站不住了。   他在遇到解雪尘之前,一有军马兵械囤积在手,二有龙脉寝陵造势,各个方面都如同只差临门一脚。   没想到看似剔透水晶的辉煌未来,到最后不过是冰糖渣子,一咬就能碎的不像样子。   “不可能,不可能——”老人仓皇到双眼通红,对着房顶高处的师爷又吼了一声:“这是你给我搜罗来的妖丹,真东西在哪里,我问你,在哪里??”   师爷还想跑路,哪想到底下那黑袍妖怪手指一勾,自己就一骨碌滚到地上,摔得尾巴骨都快裂成两半,痛叫不止。   解雪尘低头瞧了眼他的气色,又明白了点。   “他肚子里还有半颗,要四五个月才能完全消化完,量小道行低,但好歹是真货。”   “你,你!!”萧老爷一脚把师爷蹬翻在地,又猛一转头看向蔺竹画圈的那张图纸,脸上似悲似笑,终是流露出罕有的洞察出来:“你们要炸了这陵,是不是?”   他一度以为自己手握无数权势,门客如云家财万贯,今日大梦惊醒,才发觉是什么都没有。   至于造反诸事,恐怕在京城里都如笑话一般,自开始至今日并非不露半点破绽,而是高位者根本懒得干涉半分!   注定要坍塌的荣华陵寝,大半匣全无公用的虚假丹石。   一切一切,全都是假的,假的!!   蔺竹正要开口,突然被萧霎一拽避开了飞掷而来的酒杯,两人差点要摔倒在地上。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萧老爷疯笑当场,毫不避讳地开始撕扯卷轴,摔砸椅杯,披头散发好似入魔。   怒火攻心,种种真相揭开之际,他一步一步被刺激到心魄尽乱,眼看着已经神智失常了!   萧霎原本做惯了被众人笑骂的傻子,哪想到今日会看见亲爹变作疯子,想过去拉扯已经来不及了。   那老头连衣袍上都被冷茶泼湿,疯疯癫癫一路跑了出去,眼见着有下人过去阻拦,但大势已去,便是请再好的郎中过来,也未必能救得回来。   二少爷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狼藉,脸上挂了一滴泪,要哭又哭不出来,最后一伸手擦了擦脸。   “我回去同大哥说一声,让他照顾爹。”   蔺竹点一点头,看了一眼解雪尘,与他有了默契,开口道:“你们关押的那些工奴,我们恐怕要全都放走了。”   “还有这座陵,恐怕会全都炸个干净,不留后患。”   萧霎已是平静下来,像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些,又好像是没有太多感情的痴傻儿。   “我只是回去同大哥说一声,之后便剃发出家,重新寻个地方自渡了。”   “往后要是还能与诸位再见,也是老天看顾。”   他说出这些话时,完全不像先前的童稚无知,反而还扬起了笑,像局中人终于得以解脱。   “我爹想兵临京城,我哥想运筹帷幄,那都是他们的事了。”   “今后我只想到处走走,拾几枚好看的秋叶,看一看初冬飞雪,兴许明年便饿死了。”   苏红袖看了全程,忍住不说一句那你要不要过来种田,尊重这小孩儿的最后选择。   当和尚也好,早日勘破,早日忘俗。   一时间大局落定,萧霎也乘轿离去,整个烛山都就此彻底被解开禁锢,曲终人散。   工匠和劳奴们自然是欢呼雀跃的第一批人选,哄抢着冲去管事们的房舍里找些银钱衣帛便各自逃遁,生怕晚跑一步又被捉去过什么暗无天日的苦日子。   他们像纷飞的燕子一般倏然散开,所有人都在往山脚跑去,一路扬尘起沙,还有人开始大声的唱起歌来。   负责每日抽鞭子呼喝来去的管事们也反应过来,惶然又木讷地看着骤然变故的这一切,不知道今后该再往哪里去。   有人三三两两聚拢了准备去萧府再寻些别的差事,也有人跟随那些工匠们一起收拾细软快步回家。   偌大工事,巨石原木,昨日还即将成为辉煌陵宫的一部分,当下只无声地散落各处,如同被忘记的巨兽。   不出一个时辰,山里已经跑空大半的人,剩下的人也在陆续启程,还有人特意过来同他们道谢。   解明烟看着这里的一切,叹了口气。   “我说吧,敢把你绑来这里,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那师爷虽然是活着跑了,估计后头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说不定还会被那大少爷寻仇。   “我本来只是听蔺竹的话,过来同他一起接你,现在好了,还得收拾扫地,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归置回去。”   解雪尘始终坐在高处,自解禁开始起就在看着所有人的奔处,像是在回想忘世渡的许多事。   被亲哥这么一念叨,他这才反应过来,烛山陵还没被摆平。   “炸了就是,把石料木料全都扔进去,一块炸干净完事。”   解明烟皮笑肉不笑:“你生怕山神半夜不来找咱们喝茶是吧?”   蔺竹打了个激灵:“我去统计一下,咱们该拆的拆该撤的撤。”   “那也可以直接叫官府来啊,这么多东西值不少钱呢……”林霜今看着都累:“全都搬走咱今儿是别想回家了。”   魔尊在高处惆怅了一会儿,还舍不得下来。   “其实,我本来是想,在这逮个好工匠回去重新造府苑。”   此话一出,众人寂静。   果然。   你根本不是自己被绑过来的,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要顺点东西回去!!   蔺竹笑到一半僵硬起来:“逮,一个?”   “我知道错了,”解雪尘硬着头皮道:“从前在忘世渡呆了太久,没有把除我以外的旁人都当成过人。”   他离开蔺家院子之前,想法和那萧老爷没有太多差别。   人有高低贵贱,贵者奴役差使贱者,一切理所应当。   反而是一个包子,突然把他从那些理所应当里拽了出来。   像是把溺水者骤然拉出湖面,猛然嗅到大口的清澈空气,以至于意识都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很多理所应当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就如同穷人苦者原本也该吃两个鲜肉包子,喝一大碗猪油粥一般。   解雪尘肯认了这个错,哪怕话没有完全说出口,蔺竹也能听懂几近全部。   他点一点头,变得放松许多。   “其实不用请特别好的工匠师傅。”   “我们自己盖屋搭院,反而是一点点积累挑选着来才显得有趣。”   书生有心把自己许多的打算说出来,此刻再接话时笑起来眼睛里都犹如清溪一般。   “留石,你想一想,你如果做了撒手掌柜,当然可以请八百个匠人管家过来,又快又精细地替你包办好一切。”   “可那造的再好也只是个好院子,不是你的家啊。”   “相反,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在这里买着了合适的羊毛毯子,在那儿挑着丝绣的熨帖被单,拼凑着积累着把整个家搭出全貌,你再走进院里房中的时候,看到什么都会想到每一天发生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谁人。”   “到了这一步,兴许回家才是回家。”   解雪尘听到一半便想答应了。   他似乎很好哄,每次哪怕得不到什么,蔺竹婉转讲上几句,好像那些也并不重要。   魔尊这边还没表态,很有礼貌地等着自家书生把打算说完,旁边几个人都听得心花怒放起来。   “说得好!我那个什么紫海别院不住了!全都拆掉!!”   “我就觉得那个绣楼冷冰冰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果然地毯不是自己亲手买的踩起来根本不行!”   “蔺竹竹!!带我一个!!”   解雪尘黑着脸想要发作:“是隔壁那几块地皮不够你们折腾?”   林霜今当机立断:“说得对!我们组队不行吗!!装修完再看谁家弄得好!!”   蔺竹一口气差点没搂住,听她解围才缓过来。   再来四个绝对会直接要了他的亲命,家里呆一个魔王就够了。 第59章   事后清理工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寝陵自然是要炸掉的, 哪怕山神没什么表示,谁也不喜欢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掏空了预备着装棺材。   虽然烛山陵没有实质性装过哪个倒霉蛋的尸首,但到底晦气, 里头的物件管他是玛瑙是红木烧干净了拉倒。   魔尊教唆着徒弟一把鬼火浇下去的时候,三方都觉得颇为诧异。   魔尊本人在诧异自己居然真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徒弟,厉鬼被净化之后灵气很纯而且学得也快, 今后果真能成为光复忘世渡的好助手。   徒弟本人惊异自己居然真能浇出大把绿幽幽蓝哇哇的鬼火出来。   前有仙人予气, 后有魔君授道,她几乎快忘掉自己在地井里囚禁三十年的痛苦记忆, 新生来得无声无息。   其他人在吃惊这件事本身。   老萧家哪怕翻车了, 陵寝里还是塞满了好东西的,解雪尘面对这些东西完全无动于衷, 已经离反派抢光拿光的固有作风越来越远了。   “那个……”苏红袖迟疑道:“你不是说要和蔺哥一起, 重新造房子吗?”   解雪尘站在熊熊鬼火前没有回头:“所以?”   “所以盖房子很废好木头好石头啊??”解明烟跟着挠头:“你……你啥都不要,回头再亲手砍树削皮么?”   男人的僵硬表情被火光映亮。   “不碍事,”蔺竹举手道:“我那里还存了些散碎银子!”   “咱们买不了大理石黄花梨,拿青石板野枣木一样可以!”   魔君再想把烧完的东西救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漫山遍野都是工匠们没抢完的木料石料, 挑挑拣拣也凑合着能用。   整根的好料子自然价值百两千两,大伙儿逃难之前跑去管事那里讨不到工钱,吆五喝六的便一块儿抬走了,估计是要运到附近州城里换个好价钱。   两只狗子来时背着的猪板油还有痕迹残留在背上, 猝不及防被套了长轨拖车, 由于木石料子过重的关系, 跑起来三只眼睛都在同时使劲, 尾巴乱甩。   一路歪歪斜斜踏空而去, 拖得云影残痕犹如蛇影, 好在一阵风也就吹走了。   狗子们竭尽全力拖车回家, 旁人各有骑乘,蔺竹被理所应当地分到解雪尘那边,两人乘蛟而归。   本来互相都存了些旖旎的心思,距离猛然一拉近,反而谁都说不出话。   解雪尘再把他抱在怀里时,无意识地嗅到后者发间的清浅气息。   是山溪水泡竹叶洗出来的好闻味道。   蔺竹被抱上蛟鞍时原本便有些羞赧,低着头不好说话,一发觉对方在闻自己,直接打了个激灵。   解明烟坐在灯笼上不近不远地瞧了一眼,风烟里遥遥道:“前头有旋风,小蔺记着坐稳点!不行就拽着他,别不好意思!”   “好,好的。”   蔺竹嘴上答应了,反而更不好意思碰对方,耳朵尖都泛起红来。   魔君和颜悦色道:“你有点魂不守舍。”   “……”   下次,下次一定坐红袖的飞剑!!   这家伙根本就不会聊天!!   蔺竹抓紧长鞍上的如意纹金柄,一面怕真的被颠飞下去,一面又还要嘴硬。   “我在担心别的事,你以为呢?”   “别的事?”   魔君略有点不高兴了:“你坐我的蛟,居然在想别人?”   吞月迎风游去,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罢了,安心当工具蛟便是。   “不是别人,”蔺竹急中生智,突然想到了借口:“快要入冬了,家里棉被单薄,炭火也没有备下多少,我当然会忧心。”   五人二狗一蛟绕过长风漩涡,距离拉得近了些,刚好听见了对话末尾。   苏红袖习惯性想说有法术怕什么,话到嘴边紧急刹车,贵家小姐的娇纵撇了干净:“现在才刚到八月,还没有彻底入秋呢。”   “哪怕担心这些,咱们也有很多时间准备。”   “其实有很多人家,春天一结束便开始忧心过冬了。”蔺竹解释道:“柴火牛粪,粮草盐油,除此之外还得备些散碎银两换些棉麻……”   他说到一半,发觉其他几个人都有点茫然。   林霜今也发觉不对,琢磨道:“你们都好像不用过冬,是吗?”   “确实,”苏红袖反应过来:“我真没见过哪个神仙穿棉袄。”   在各色画像里,得道之人一般一年四季都是羽衣飘然的形象,既不用担心避雨,也不用考虑保暖。   至于什么冬天穿裙袍容易得老寒腿,脖颈附近敞着风会灌进去,那些都不算常识。   蔺竹早已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点点头没有多问。   反而是解明烟立刻起了兴趣。   “我们去种棉花吧!”   “种棉花摘棉花,再缝几床厚厚的被子,冬天烧出几个旺旺的炭盆暖屋子!”   “种田得是春天吧?!”   “咱们半夜偷偷种完就收不就完了!”   蔺竹听他们几个争辩着,扭头一看身后的魔君,眼前浮现男人面无表情穿着大棉袄的样子。   一没忍住笑出了声。   解雪尘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询问道:“棉被盖起来与蚕丝被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盖过蚕丝被,”书生爽朗道:“不过棉被很重,又厚又踏实,睡起来会觉得很安心。”   “那试试看,”解雪尘道:“忘世渡冬日有地间阴火,游魂妖魅也感觉不到冷暖,没有多少人特地改换装束。”   他没有穿过棉袄,但如果蔺竹想看他穿,倒也无妨。   蔺竹没意识到这事儿对某些好面子重排场的帝君有多让步,很大方的应了:“那我半夜去陪你们种棉花!”   落地时两只狗差点撞着院墙,身后车架上的石块长木被震得骨碌乱响。   有了这些储备,等地块划出界限以后想重新搭墙能省下不少花费。   烛山陵这事闹得挺大,但前后来去不超过五天,再回家时门口的尾巴灯还蹦跶两下,报告有人家过来找过他们。   蔺竹欢欢喜喜回了家,一路都在想要新修个什么样子的好院子,听见尾巴灯说话还被冷不丁吓一跳。   “谁来了?”   “夏家三爷爷,他来找过你,手里还拿了封文书。”   “除此之外还有沈姑娘邱二公江四婆有路过门口——”   鱼兽当年被砍了尾巴,半自愿成为蔺家门前夜灯,索性拿那截尾巴当眼睛时刻看附近情况。   它过去犯错被囚,还要在须臾山穴里渡过漫漫长夜,意外中有灵识被带出封禁区外,看两小孩儿扯皮打架都能看一下午。   解明烟不爱串门,两姑娘比较青涩,不会轻易和陌生人搭话。   时间一长,反而是这尾巴迅速认识并记住所有村民的样貌名讳,时不时还在家里人进出之际叭叭叭讲点村内八卦。   “报!西乡的小寡妇准备搬家过来做小生意了!”   “报!陈三哥家表叔在着急他们邻居的婚事!他们家花生前些天长了不少!”   “报!村头黑尾巴狗偷偷叼了小囡囡养的龟磨牙!”   一堆乱七八糟的报道里,也就蔺竹分得清楚谁是谁,是在讲住在哪的哪个邻居。   其他人听得半懵不懵,纯粹靠碰运气。   五天没回家,来客人了也正常。   蔺竹抱着猪油罐子给尾巴灯抹了一口,算是奖励它看门得力。   旁侧解雪尘脚步一顿,罕见地能记得这夏爷爷是谁。   他被救来时,被村民们当成是意外负伤的猎户,后来还主动邀请他一起上山好几次。   夏三爷已经有六七十了,一口牙掉的没剩几颗,性格大大咧咧,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但看着也算坦诚。   有一回打猎收获平平,三爷主动匀了一只山鸡归他,说是年轻人得多吃点肉。   尾巴灯难得见魔尊本人搭腔,晃了晃尾尖支棱起来。   “瞧着高高兴兴的,好像是发财了。”   “发财了?”   “昂,见人就乐,来敲门时嗓门扯得老高。”   谈话之际,其他几人相继招呼着狗脱鞍卸货,闻声加入交谈。   “他还说什么了?”   “前天来找过一次,昨天又找过一次。”尾巴灯回忆了下,又很肯定道:“也不只是找你们啦,我亲眼见着他路边见到一邻居,也边拉边走絮絮叨叨什么去了,开口第一句便是「我这晓得了个发财的大好事」。”   蔺竹听得生疑,皱眉道:“不会又有哪个骗子撞过来了……”   “凡人若是要大发横财,一般有什么法子?”   “淘金矿,倒买倒卖,再就是谋财害命。”蔺竹不安摇头:“肯定不是最后两种。”   说到这里,两只狗子已经吭哧吭哧卸完了货,倒在井边闷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一翻肚皮就开始打鼾,着实累的不行。   魔尊坐在狗身边伸手一抚,把它们两的三眼三尾重拾了幻象,方才匀出零星灵念探查村中这夏三爷的位置。   伸手掐了个诀,后者原本晃晃悠悠要去村西遛弯,脑子迷糊着转而往他们这边走,不一会儿便瞧见了身影。   “哎?这不是蔺家小子吗!”   夏三爷饭后遛弯习惯性过来转转,一看见大门开着里头又有人在忙活,登时高兴起来:“你们又去卖炮仗了?好几天没看见人呢!”   “啊,是,我们又做了个新烟花,拉去衢州卖了点钱。”蔺竹忙笑道:“您找我?”   “你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赚点钱营生多不容易。”   老头儿一脸的世故精明,说话时想掏出点什么,一摸怀里没东西,想起来是出门时没带。   “我跟你们说,现在有个大好的机会,不光能让你们告别这些辛苦活儿,兴许还能换来几个有头有脸的好差事!”   这边苏红袖刚从厨房端了盘洗净的黄瓜来,老头儿顺手摸了根咔嚓一口,边嚼边神秘道:“一般关系的,我轻易不告诉他,还得是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才说。”   话聊到这,已经很不对劲了。   蔺竹的脑子暂时被半夜种棉花以及造个新院子占满,此刻没想卷进事端里,张口想提醒他注意安全。   解雪尘仍坐在一旁摸狗,一瞬间直觉不对,袖中左手又捏了个诀,开口道:“老伯,兴许是带着了,你再找找?”   夏三爷呆了一秒,像是突然间犯了糊涂,摸摸头又摸摸袖子,真找出一封文书来。   “对对对,我带了!你看我这老糊涂的样子!”   他露出得意骄傲的神色,把书信交给了蔺竹:“你看看,这可是真的!”   蔺竹没敢伸手接,先侧头看解雪尘的神色,怕那信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后者悄然摇头,他这才放松下来,展信一读。   两三行看完,已是肩头发僵,表情微妙,眉头还有点抖。   又读完一遍,笑容都不自然起来,像是忍住不要笑又像是努力变得严肃一点。   苏红袖原本坐在远处啃黄瓜,吃了几口瞧着不对劲,凑过来读文书里都写了什么。   一眼扫过去登时爆笑不止,直接把那几张纸拿给解雪尘。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夏三爷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愠怒道:“你当我是在骗你们?这信里写的都是真的!”   “年轻伢放尊重点,不要乱笑!”   解雪尘接过纸笺,低头看清其间内容。   “降旨诸位:  吾乃忘世渡之主,凌穹魔尊,法力无边威慑三界。今受小人所害,痛失帝位,亡国流落。  凡信众以金银敬供,均有倍加赏还。助力甚者,封官三等。具体敬供法度如下……”   两页纸看完,男人终于抬起了头,皮笑肉不笑:“这信在说什么?”   “你不认得字啊,早说啊。”夏三爷压低声音道:“听过书吧,那个忘世渡的帝君,他现在流落凡间,下诏令四方供奉哩!”   “你供给他三两银子,他能还你五两!”   此话一出,院中寂然,连狗都不打鼾了。   老头这些天收获颇丰,早就认定了信里写的都是真的,一看他们是这副样子,还有点着急。   “要是十两投进去,听说能拿到十五两呢!”   “现在做买卖哪有这么简单,来钱还未必有这么多!”   “还等什么,赶紧准备掏钱啊!!” 第60章   送走夏三爷之后, 几人重新拿着那封信回屋,围坐在一起仔细看了一遍。   ——凌穹魔尊诏令三界供奉,给五两还十两, 好买卖包赚不赔。   解明烟半倚着巨犬打瞌睡,一路上累坏了还有精神调笑两句:“我这弟弟可以啊,改当起财神爷的差事了?”   魔尊的面子很挂不住。   他哪怕是被击落凡尘了, 到底也不会真用这种伎俩四处要饭, 更不会拿自己的名号诓骗别人。   男人刚看向蔺竹,后者已利落接话:“我知道不会是你。”   书生很平静, 亦笃定到像是暴露了什么情意, 话一说出口又不好意思了,把头转到另一边。   解雪尘从他这举动里嚼出些什么, 表情缓和了些, 嘴角扬了笑。   他们闲谈之际,林霜今已经透过烛火看完书信背后的两行字,取了一碗水来,把那张纸铺在了碗底。   “哎哎, 别弄湿啊。”苏红袖下意识要拦。   “后面写了,直接把这封信浸在碗底投钱就可以。”林霜今双指把湿透的纸在碗底抚平,从兜里掏了点散碎银两,半信半疑:“我这里刚好有一两半, 试试?”   解雪尘应了一声, 悄无声息地把灵识铺散开来, 如猎人般蓄势待发。   只见碎银落入水中, 即刻便沉了底, 散落在纸面上。   屏息几刻, 并无事发生。   蔺竹松了口气, 刚想说果然里头有蹊跷,还没开口便见了异样。   那银子原先是有棱有角的,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变小了许多,像是尖冰融进了水里一般。   渐渐地细碎小块都彻底融了个干净,也说不出是被水解了,还是被那张薄纸给吃了进去。   解雪尘皱眉起碗,抬腕凌空一晃,再把那碗底翻过来时,整碗清水竟凭空消失,偌大银元宝落桌清脆。   “砰!”   一翻碗的功夫,水不见了,钱回来了,还变沉了!   解雪尘条件反射拿了那银两细看,上头无咒无灵,半点痕迹没有。   而且果真如那老伯所言,重量像是翻了倍。   他沉默一刻,转头道:“拿称来量一下?”   “不用,”蔺竹握了他的手,随心一掂便有了数:“霜今拿出来时才一两半,现在已经接近四两了。”   苏红袖惊叹着喔了一大声:“真是发财的好路子?!”   林霜今还在瞧他两,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是折阳寿的卖命钱吧。”   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对。   她已经是鬼了,哪儿还有什么阳寿?   解雪尘再度把整张纸从碗里取出来,又如初时一样干燥平整,毫无被泡过的痕迹。   他起了疑心,沉思不语。   不是幻术。   哪怕民间,也有类似金树摇钱、仙桃剖金的种种戏法。   一变多,无变有,要么是早已预先准备好了对应的数量,要么是用了以假乱真的虚像。   可这钱他拿在手里,的确里外皆实,没有半点虚假。   蔺竹小声道:“说起来,神仙妖鬼能变出这么多钱吗?”   “当然不能。”解明烟在狗背上翻了个身,枕着狗耳朵继续小憩:“搬财添宝也得循个因果,哪能说变就变出来。”   “可是……”蔺竹不太相信:“你看这钱确实是变多了,不是吗?”   一夜之间,村里已有十几户人家收到了这封信。   它凭空出现,有时在灶台上,或者在门扉旁,明明家里没有人来过,但是一恍神就能瞧见。   大伙儿有的半信半疑,有的早早尝着了甜头,吆喝远亲近邻都过来试试手气。   解雪尘看在眼里,转头便去集市二度探听消息。   果不其然,等他们再去集市采买东西时,满大街的人都面露喜色,不仅出手大方许多,各个都面露红光,像是发了大财。   从何家庄到黑松沟,十村八店都有人收着了这样的信,陆续得了不少好处。   “你们听说没有,姓彭的有家富户直接拿出三十两出来,哐哐往他家瓷盆里砸钱,最后换了八十两!”   “三十两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讲?”又有人嗤笑起来:“范员外知道吗,人家直接拿出两百四十两,后来家里小缸都给撑破了,清点出来得有六百多两!”   “了不得,了不得啊!”   魔尊听了一路小道消息,还不忘再牵两头猪崽回家,顺道买了酱菜茶饼,还被眉开眼笑的老板娘塞了两个烧饼。   蔺竹跟在他的身后,有点发愁。   书生总归是希望大家都好的,他本能地知道这事不对劲。   解雪尘一路逗着猪慢悠悠往回走,知道蔺竹有心事,最后才慢悠悠开口。   “还在想这件事?”   “嗯。”蔺竹低声道:“信纸有问题。”   各家的碗都不一样,取得水也各不相同,怎么就都能靠这张纸换出无穷多的银两出来?   魔尊略一颔首:“所以你想怎么办?”   后者叹了口气,晃了晃他的胳膊:“帮帮忙呗。”   解雪尘扬了笑,很是受用。   “我想好了。”他缓声道:“我分出一部分灵识出来,附着在银两上丢进去,瞧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蔺竹一听,神色略变:“万一那水里有毒怎么办?”   “万一那水把你融了怎么办?”   他着急起来,手都转而拽住他,怕这魔王太莽:“你不能出事,万一受伤了——”   解雪尘抬眸看他:“你就?”   “我就——”蔺竹话到嘴边卡了壳,憋了半天没说出来,闷闷道:“就是不行。”   “不会有事的。”男人心情很好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把发髻都弄得有些歪:“灵识不过是我的一部分影子。”   影子被吞了一角,转眼不就又长出来了。   当天晚上,众人齐聚炉边,完全忘了有农活要忙有考试要搞。   魔尊掏了五两重的大元宝出来,指腹在上面一抹,落了一枚杏花般的刻印。   这便是代表他已经把灵识落好了。   蔺竹重新打了清澈的井水来,特意换了个大碗。   再度把那封信铺在碗底,确保等会银子能落在纸上。   所有人再次屏气凝神地看这回会发生什么。   魔尊捏着银子,缓缓松手。   偌大银元宝随之落进碗里,迸得水花四溅。   “噗通。”   苏红袖紧张到拿手捂着嘴,仔细看里头会有什么动静。   蔺竹守在另一边,不时看解雪尘的表情。   水里没什么动静,杏花刻印也纹丝不动。   没过多久,魔尊骤然出手,把水里的元宝夺了回来。   动静快到其他人全都吓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解雪尘闷头擦元宝,半晌才说话。   “这纸在啃我。”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之前消失,是因为去年写文的时候被数千条辱骂造谣搞到崩溃,一直在走法律程序,中间精神状态崩了几次,在努力调整。   当时一直在想,等糟心事结束以后再来做热爱的事情,不希望写的文字被坏情绪影响。   然后就到了被困在上海一个多月没出过门的现在Orz;   渐渐发现得习惯和坏日子共存了。   哎。   好好写文努力生活吧,没得选。 第61章   解雪尘活了这么多年被不少动物啃过。   主犯是他养的狗和蛟, 前者用亲切啃啃来表示喜欢,后者单纯只是想试着吃掉他的整条胳膊。   但灵识附在银元宝上的时候,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落入水中, 逐渐下沉,然后靠近那张理应很平滑的纸。   ……直到那张纸试图把自己啃碎了整个吃下去。   他猛地把元宝拿出水面,又把纸抽出来, 就着院门吹来的风就是一挥。   “现真身出来!”   那张纸晃晃悠悠飘在半空中, 倒是没有显出任何人形,但招摇撞骗的墨迹逐渐淡去, 像是打算跑路了一样。   魔尊不悦道:“逼我烧你?”   那张纸在空中打了个旋, 终于弯折角度,临时折成东南西北般的四角, 一张一合地说起话来。   “您……您不会真的是……”   “看清楚了。”解明烟笑道:“凌穹魔尊, 如假包换。”   “这片纸不过是你的一抹影子,我清楚。”解雪尘冷冷看它:“但你执意要跑,我也能一夜间追到你真身所在的地方。”   蔺竹听言,也是愣了一下。   这些张能把钱越变越多的纸, 也是某个大妖的灵体碎片,就像解雪尘刚才附身银两一样。   纸妖确实也是慌了,压低声音道:“您要不假装没看见?”   它越瞧着魔尊的话越说不下去,最后整张纸像是被捋平了一般, 蔫头耷脑道:“我也不想这样, 我是被逼的。”   解雪尘起身向前, 伸出两指按在它的中央。   一瞬间似有灵索飘散漫开, 翻山越岭而去。   蔺竹一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惊异自己竟然看得清这些脉络。   他本是凡人, 但与三界之外的朋友厮混太久, 不知不觉仙魔之气都沾了许多,不知不觉已开了灵窍。   最初寻气的灵索还向着四面八方奔去,后来三个方向都逐渐收了回来,集中转向北方,犹如在天地之间搭了长索,互通有无。   纸妖自知被制住,再想跑本体也得受不少苦楚,耷拉着脑袋像一团废纸,嘴巴仍是一张一合地说道:“我……我被关在京中好些日子了。”   旁人听着并无反应,蔺竹却变了脸色:“京城哪里?”   纸妖沉默一刻,又看了一眼魔尊,小声道:“国库。”   众人此刻皆是怔住,百感交集之际,无话可说。   蔺竹坐下来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脸都涨红了,咬着唇神色惶然。   解雪尘松开双指,并不否认它的话,平淡道:“你在国库替谁做事?”   “替丞相,”纸妖想了想,又补充道:“有时候那个皇帝也来看看。”   苏红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下意识道:“前些天有人修皇陵造反,我们还拦来着……”   这信件要是传遍各郡,人人把钱财都投了进去,国库岂不会被掏个干净?!   现在又没荒没灾的,哪里有突然就散尽财宝的道理?   纸妖伸出尖尖的两侧翼角抱头道:“我没有撒谎!”   “我本是修炼三百多年的紫竹妖,化身人形下山闯荡,被国师捉去京里拘了起来。”   它说话的声音雌雄莫辨,但听着是很委屈:“我本来就不会什么术法,硬是被他们炼成了纸,都没以前好看了……”   “他们叫你借我的名头吞吐金银,究竟想要什么?”   纸妖像是咽了口唾沫,磕绊许久没有说出口。   魔尊又一抬手,鬼火幽然飘在半空。   “就是……就是借此敛财。”   蔺竹脸色苍白地坐在桌旁,一口气没缓过来。   苏红袖这才察觉到他的异样,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坐在他身边,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背。   “人们投十两给我吃入库里,我吐二十两还予他们。”   “等贪欲上来,越投越多的时候,我骤然闭嘴,分文不吐,大笔财帛便归了库里。”   纸妖本体还在法阵里被囚缚着,日子过得并不好受,真碰见魔头反而像是遇着了救星:“你……你有法子救我出来么?”   解雪尘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转眸看了眼北方,声音很轻:“御上京中,还缺这点银子?”   “缺。”接话的却是蔺竹。   他苦笑起来,像是早就认清了什么,又像还在努力坚持些什么。   “先前好几年大雪成灾,饿死过许多人。”   “后来四面受敌,又有藩王造反,一直就没有太平过。”   蔺竹的右手放在桌上,五指都蜷进掌心里,握得很紧。   “这封信一旦铺散开,上至贪官污吏,下至平头百姓,都得被掳掠个干净。”   林霜今一想到这事会祸及无辜之人,面露不忍:“贪官吞的那些钱是理应拿走,可其他人……”   纸妖挠着头道:“我身上这些字都不是自己写的,哪有做主的——”   它话音未落,突然间凭空起火,登时哀嚎出声:“救!!”   救命啊!!我被他们抓着了!!   半声还没嚎出来,整张纸已是烧得干干净净,转眼便化作焦黑灰烬被穿堂风扬了个干净。   蔺竹原本还坐着,听它求救下意识冲过去要抓住,却只来得及捞到微末灰烬。   “……”   解雪尘看向他,神情里敛去了探究之意。   “你怎么想?”   “能带我去雍京吗?”蔺竹仓皇道:“我做不了什么,但是——”   “不,你做得了很多。”解雪尘平和道:“你来带我进宫。”   他少年老成,一早就见识过许多人心险恶。   只是没想到,即便是落魄之日,自己也会被利用到这种地步。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忘世渡并未被彻底攻破,只是他醉间被击落云崖,在人间流落旁处。   有道师听着消息,已经开始寻不一般的好处了。   以魔尊的名义四处敛财,诓骗取巧,最后世人发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罪名污水悉数都还是扣在他解雪尘的头上。   ……好算盘。   解明烟察觉出弟弟的怒意,上前拦住。   “你要做事可以,起码想个明白,别动辄烧了皇都一杀了之,最后事情只会越闹越乱。”   他不知道现在的解雪尘会如何处理这件事,但至少他从前的那个弟弟会这样选。   杀伐屠戮即使扳不回道理人心,也能泄愤一二。   但泄愤之后,还剩下什么,又要背负什么?   解雪尘本已踏云欲走,被他抓住袖子,停了一瞬,看向了蔺竹。   “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一时间院内寂静,无人出声。   蔺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不忍心看百姓受苦。”   “雪尘,你不会的。”   解雪尘似是被他安抚了戾气,目光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书生已经撸起了袖子。   “然后我们去打爆丞相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   魔尊(欣慰脸):很有进步。 第62章   突然就决定去京城了。   他们好像已经这样出门过很多次了。   解雪尘转身看向蔺竹的一瞬间, 忽地意识过来,他们曾经只有一捡之缘。   他本是被厉雷打落毒渊的亡命人,残破身躯顺暗河流淌而出, 一度呼吸困难,从上到下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肉。   误打误撞被蔺竹捡来,又机缘巧合与这么多人相遇, 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们去过紫海, 焚过山陵,如今又要同去京城, 像是有走不完的故事。   虽然引发绝大多数故事的起因是他存在于此, 但如果只有他在,故事多半只剩一片杀戮后的死寂。   他再次察觉自己的心意。   ——他不想独自回到忘世渡。   他不想再独自一人。   一会儿的功夫, 蔺竹收拾好了小包袱, 如前几回般等着乘云。   解明烟倚着藤编凉椅喝茶,见他拿了换洗衣物,笑着摇摇头。   “去京城可不能太张扬。”   “哎?”   “乘云踏雾,哪怕是去衢州一趟都可能会惊动城隍神土地爷。”   “京城是龙气汇聚之地, 神鬼皆隐高人,不要太过声张。”   仙人哥哥不多讲各地势力背景,往浅处点了一句。   “更何况,那地方人多口杂, 你们要是跟下凡似得被瞧见了, 追兵这不立刻过来?”   蔺竹同他们厮混惯了, 此刻才意识到他们出身不同, 快速答应。   “那我们……”   解雪尘旋身一转, 袍角扬起的片刻已变作翎毛含光的隼。   额头胸前雪色发亮, 长翼尾羽如浓墨泼漆。   隼鸟眼眸锐利, 气质依旧凛然,常人瞧了都不敢冒然接近。   蔺竹即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变成鸟了,那我……   银毫墨隼再一扬翅,便犹如张开的弓弦般线条流畅地腾空而起。   长羽拂过他脸庞的一刻,蔺竹突然觉得身体一轻。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像是打了个喷嚏般,他再睁开眼睛,一伸手又变成了小爪子。   坏蛋!!你是不是又把我变成蜀地花鼠了!!   墨隼叼着小花鼠冷冷瞥了其他人一眼,意思是不许打趣。   苏红袖看着羡慕:“我也想去京城玩。”   “一路顺风,”林霜今挥一挥手:“记得带点特产回来。”   风声一掠,他们便腾转而上,消失在云间。   被叼着的感觉很被动。   小花鼠体型像个软乎乎的球,在高处又怕摔下去,尾巴尖都害怕地卷起来。   蔺竹四肢都够不着什么,像零食般被大隼叼着,以趴姿卷着小尾巴看云霞之下的风景。   他们许久没说话,解雪尘像是有心事,也没有急于开口。   大概半个时辰的功夫,隼已疾行到京郊边界。   蔺竹试探性晃了晃尾巴,解雪尘才开口理他。   “怎么心里一股委屈。”   蔺竹在脑海里回他。   “你连这个都读得到?”   解雪尘的鬼眸能读得心绪回忆,还能操纵着它们使人为己所用。   他即便不动用这个能力,也能在边缘里浅浅读到凡人不设防的心思情绪,但不算完全。   “读不到全部。”解雪尘只对他一个人这样交底:“如果贸然闯进你识海里,你会觉得刺痛。”   所以一般都不近不远地读一些,算个无伤大雅的乐子。   “你要是读得全反而好了。”栗鼠小蔺揣着爪子道:“你的喙太尖了,叼得我后背好痛。”   “下次注意。”   墨隼在空中长喙一抛,把花栗鼠兜在背上,等他用爪子抓好自己背上翎毛才继续往京城的方向飞。   一时之间,云间天际飞来路过的鸟都惊了。   那——那有只隼,他居然许一只花鼠卧在他背上!!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你怎么能让你的宵夜骑在你头上!!   解雪尘专心赶路,偶尔听见路过的老鹰嗥叫长长几声,并没听出来是人家在骂街。   蔺竹舒舒服服窝在他柔软的肩背上,不时还翻个身,扒着他在空中都有了几分睡意。   等会就要到京城了,不能睡着。   蔺竹在困意里随意找了个话头,迷迷糊糊地在脑海里同解雪尘聊天。   “这样说来,算不算你背着我?”   云间水汽冰冷,他索性把脸都埋进鹰羽深处。   “好快活啊,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解雪尘凝神看路,没当回事。   “不变成鸟,一样可以背着你。”   “那怎么行。”蔺竹低笑一声:“你是魔尊,我是……一个书生。”   没什么用的书生。   这句心里话解雪尘也听见了。   但他没有回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比世间许多人要坚韧聪慧许多。   不,你远胜过他们。   他听见蔺竹说自己的一句不好,像是突然能说出蔺竹的一百个好。   这样的心情奇异而强烈,偏偏话到了嘴边,无处开口。   解雪尘此刻反而希望蔺竹能听见自己心里的思索。   你是很好很好的。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从京畿一带飞到京城,一收翼往下落,不偏不倚地降在佛寺高塔之巅。   小花鼠在路上真眯着了一小会,此刻窝在墨隼的两翼之间,小心翼翼往下瞄。   好高啊。会飞真好。   他忍不住想解雪尘怎么没把自己变成鸟。   “因为要花很长时间学飞。”   “好吧。有空再说。”蔺竹伸出爪子,给他指远处的街道府苑。   “这边是三省六部,那儿是藩王赴京住的地儿,至于丞相府……让我找找。”   “噢噢!在那!丞相府是全京城最豪华的府邸,这些年得了皇帝恩宠算是权势滔天!”   “你看,丞相府的院子里有三池六院,檐上彩画还用了青金石涂的彩漆,听说一两青金石就是一金!”   解雪尘嗤之以鼻。   “我宫庭里的青金石都是用来画地砖的。”   ……我没有在夸他!!   你这么奇怪的好胜心是从哪来的!!   位置确定了,但没有贸然出发。   先前听纸妖说了大半原委,知道是这丞相偷偷拿妖纸偷天换日,让百姓们出十两得二十两,打着魔尊的名头千里敛财。   真说要打爆这孙子的狗头,但实施起来还是要有个章法。   蔺竹看着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先前屡出奇招,碰见缺德吃绝户的阴毒人还想出了让狗嘬死他们的法子。   此刻墨隼冷眼观察着那庭院府邸里的动静,没有马上过去天降正义。   “你想怎么做?”   “没想好。”蔺竹趴在他背上,琢磨着:“这家伙鱼肉百姓,还全都打着你的名号,听着太过分了。”   “要不还是打爆他的头吧,实施起来也简单。”   解雪尘噗嗤笑了一声,展翼而飞。   蔺竹没注意到他突然起飞,本能抱紧他的肩背,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一时有点怯场。   “真真真要动手啊?”   “嗯。”   “你来吧!!”他突然怂了:“我没打爆过别人,万一脑浆子溅到我脸上也不知道好不好洗。”   “试一次就好了。”解雪尘存心逗他:“等会给你找个顺手的铁棍子。”   蔺竹呜呜求饶:“换个法子!打人我不行!”   今天是休沐日,丞相正坦腹东床,在床上睡得鼾声如雷。   他倒是话本里大贪官的标准长相,膘肥体壮,这些年没少大鱼大肉地享受。   卧房不仅睡着他一个,还有五六个美貌妾室围在一旁,有捏肩捶腿的,有素手打扇的,一个个都不敢怠慢。   府苑里同样戒备森严,看来是防着有仇家潜入生事。   不仅每个宅院都配有家丁看守,而且还有手持长叉的看守定时巡逻。   但再多守卫也不会注意到天上的飞鸟。   墨隼旋身一落,悄无声息地息在了他的房檐上。   “他快醒了。”   蔺竹左右张望情况,本想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突然瞧见有个油黄色的东西晃了过去。   那是半透明的一缕魂,像是喝醉酒了一般晃得走不准路。   瞧着魂灵的模样……难道是睡梦里的陈丞相?!   墨隼眯眼看着那缕梦魂晃晃悠悠地要回到本身里醒来,在它接触那胖汉之际突然张嘴一衔。   睡梦里的陈丞相鼾声一震,身体有点不安地翻了个身。   那缕魂猝不及防地被叼住了,左右拧着想钻回身体里。   长喙一拧一拔,竟把他三魂六魄都悉数拔了出来。   蔺竹头一次看见活人拧在一起的魂魄,看得又是害怕又觉得不太好。   “你这样要杀了他?”   “杀了作甚。”   魔尊随意捻了个诀,那魂魄便被揉成球跟在身边了。   “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之前,你许过一个愿。”   “你说活该让那些贪官污吏,还有让那狗皇帝,都去民间尝尝疾苦,最好吃够苦了再回去当官。”   蔺竹都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此刻更惊讶他记得这件事。   “雪尘……”   “嗯?”   “你好把我放在心上。”   他这样不加修饰的说出来,魔尊反而又哑了火,无言相接。   “总之。”男人强行把话头转了过来:“我们找个午睡的庄稼汉,把他们的魂魄调转一下。”   “那你会不会遭天谴?”   “天谴这种东西……早遭过无数次了。”   魔尊自嘲般笑了一声,又像是怕他忧心,重新说清。   “只调转十日,算换他南柯一梦,不打紧。”   那油黄发亮的魂灵,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丢了出去。   精准砸进京郊外田舍里,某个呼呼大睡的庄稼汉脑壳里。   作者有话说:   来了今天更明天更之后也会更更到完结 第63章   陈章政睡到一半, 互觉得燥热难安。   他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挥了下手,示意婢女给自己添冰打扇。   不知怎的, 那些侍奉的妾室们全都没了影子,更没婢女前来递茶。   陈丞相睡得口涎直流,一抹眼睛发了怒。   “冰呢!”   “这么热的天气, 是要热死老子?”   往常这时候若是他叱责一声, 里里外外得跪下好几片,免不了娇妻美妾前来哄劝撒娇。   他半醒半怒地吼完了, 被劈头盖脸浇了半身臊水。   “冰?你还敢跟老娘要冰?”   农妇叉腰大骂, 抄起旁边的扫帚就把他往榻下赶,抽得登时皮肉上有好几道红印:“庄稼都要渴死了, 你不去挑水跑回来偷睡, 做什么皇帝梦呢还敢要冰?!”   陈章政多少年没被痛打过,此刻冷不丁被淋了一头臭烘烘的脏水,胳膊大腿更是被抽得火辣辣泛痛。   他嗷的一声窜起来,在草榻上被笤帚抽得乱转, 活似铁锅上的活鱼。   “侍卫!!侍卫!!”   “说什么梦话,赶紧给老娘下来!再不去浇水老娘撕了你的脑袋!!”   “你疯了,我可是当朝丞相!”   “丞你妈!”   不远处槐树上,一隼一鼠栖在阴凉处, 把热闹尽收眼底。   蔺竹看得好笑, 叼着草根当糖棒般慢慢嚼着, 竟真有几分天然做鼠的快意来。   解雪尘立在一旁, 念头流转间已从旁的村人脑海里听完附近情况。   “这陈家是附近有名的穷户。”   “虽然老婆泼辣能干, 但抵不过嫁了个败家无赖。”   “如今正是秋收前夕, 庄稼正在渴水的时候, 断了供水是要拱手一整年的收成。”   蔺花鼠嚼着草根,翘着脚直接睡在他松软的翅羽旁。   “那咱们家的稻子……”   他前段时间忙着读书,又遇到不少风波,许久没顾上家里的田地。   “无妨。”魔尊谦逊道:“照顾得还可以。”   解家人说话通常有个毛病。   要么过分夸张,要么过分谦逊。   如今蔺家小院后头的稻子基本有一人高。   一粒顶别人家五粒,再养一季怕是要长成馒头树。   他们当初选的种子其实与别家无异,理应也是差不多的收成。   但除了种子之外,其他全都跟别家不一样。   原先的土养分平平,这些年被杂草榨的干瘪,理应养好几年豌豆好好固住土质。   苏红袖看着嫌弃,拿紫海别院里种灵芝的黑蜂泥换过来。   几亩地均是半夜悄悄换的,使得也是类似当年一夜间造府筑院的道法。   那土生在天地灵华充沛的高岛之上,水分充足营养丰富,别说种灵芝了,种仙草都能活。   在此基础上,又由林霜今引来了最清澈的江心水,凿土成渠,时刻供应不断。   自从魔尊教她如何以鬼诀炸开顽石沟壑之后,林霜今练习功法之际捎带着把地下水给打通了。   上面有大江小河引流而来,下头更是水丰土润,即便是如今热到暑气蒸蒸的地步,他家的田地都没有半分干裂,像是还在过春天。   随后家里狗子们没事去稻田里扑吃田鼠,解明烟有时去仙庭里看看,折了琼枝把甘露点在田里,半有心半无心地帮着照顾。   满地稻谷算是汲取到天下最好的雨露润土,疯了似的拔尖猛长。   一不留神,种的有点过。   解雪尘再去看的时候,明显看见自家庄稼在一长行的田地里鹤立鸡群。   蔺家稻子根根过于茁壮过于饱满,偌大穗子垂得像玉米一般,全是奔着撑死人的地步去。   魔尊难得想别太招摇,一挥袖子施了幻象,没让旁的村民起了疑心。   低调点,省得日后解释。   蔺竹特意存了好些碎银,早已准备好后路。   如果自家稻米不够吃,他也会厚厚备下大仓新米,让朋友们每天都能畅快加餐饭。   正畅想着,那边真打起来了。   陈章政被打清醒之后以为自己是被绑了,在床榻上吱哇乱叫,把碗筷杂务扔了满地,大叫这妇人犯了杀头的罪。   ——然后被拎着耳朵拽到水缸旁边,叫他看清楚自己长得样子。   本应是一副官相的大胖子,此刻看见水缸里的自己又黑又瘦,像是长年吃不饱饭一般的干瘪枯柴。   他张大了嘴,举起皴纹厚茧遍布的双手看了又看。   不,这不是我!!   这不是我的手,也不是我的脸!!   是不是那紫竹妖施了邪术,把我的脸给换了?!   我是丞相,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天底下第二尊贵的人!!   他趴在缸边看了又看,露出哭丧般的表情,此刻拔腿就往外狂奔。   身后婆娘怒骂:“回来!!你回不回来,再不种田叫我哥哥来揍你——”   陈章政卯足了力气狂奔不止。   我要去京城,我要去丞相府,我要讨回来我的富贵!   魔尊听见他心里所想,此刻才想起来还有个妖怪没管。   那紫竹妖被印成纸四处敛财,先前说话说到一半没了声音,怕是被管得更紧了。   “走,回去看看。”   墨隼叼着花鼠后颈一抛,又载着他飞至高处。   这次身边跟了个迷迷瞪瞪的土黄色小球,被顺路丢去了丞相府。   蔺竹还想多看些热闹:“要不你把我留在这,我看看他醒了怎么样,你去救那纸?”   “不一定救。”魔尊叹道:“你把我想得有多慈悲,还尽做这些好事。”   花鼠双爪捧着草叶,笑眯眯看他。   “你一直很良善,不是会做坏事的人。”   墨隼突然叨了下他的脑袋。   “哎哎!你啄我做什么!”   于是兵分两路,蔺花鼠被留在梁上看庄稼汉的好戏,解大鸟飞去国库里瞧一眼那被设局困下的紫竹妖。   蔺竹没留意自己毛茸茸的后背上落了枚杏花般的痕迹,却也很有安全感的在高处看热闹。   村汉睡了个极香甜的觉。   他本来就不想去冒着暑热给庄稼浇水,宁可挨饿挨打也要溜回屋子里睡会儿。   一翻身的功夫,周身热气突然消了。   不光不热了,床铺还柔软舒服,散着沁人香味。   村汉一睁眼,看见如花美人倚坐在床边,在给自己大扇子。   他腾得跳起来,哆哆嗦嗦地说不清楚话。   “使不得使不得!!”   “仙姬怎能给我这样的粗人打扇子!”   美妾娇笑道:“相公怎么调笑起人家了?”   村汉再一抬手,发觉自己白胖的活像头阉猪。   他人也是傻了,刚要问怎么回事,肚子先咕了一声。   “相公饿了?小厨房已经备好了餐食,”旁边有婢女快声道:“今日有竹荪煨鸭脯,金玉鸽子汤,松子炙卤肉……”   “上菜!上菜!!”村汉只当自己在做梦,有点慌又故作镇定,盘腿在床上坐了:“各来五碗!再来几个大馒头!”   美妾不知道丞相老爷今天是怎么转了性子,拿着香扇一挥,下人即刻照办。   转眼就有十几盘吃食流水般送了进来。   老爷说要在床上吃,哪有人敢问为什么,战战兢兢照办就是。   村汉家里早就穷得响叮当了,连着三年没吃过肉,过年时能有香油拌饭都要谢谢列祖列宗。   碰到这些小巧精致的吃食,他哪里还管什么礼数,接了筷子跟野猪般猛烈扒饭,怎么吃得快怎么来。   几个美妾也是看傻了,围在旁侧擦嘴的擦嘴,递汤的递汤。   “老爷慢点吃……千万别呛着。”   “莫不是身子不爽利,要请个太医过来看看么?”   村汉嘴里还含着大半块鹿肉,含混道:“你叫我什么?”   美妾不解道:“老爷呀?”   “喊得好!再多喊几声,我喜欢听!”   蔺竹本来不饿,嗅了两下闻着怪香的,悄悄探头看底下都在吃什么好东西。   他爪子一滑,没控制好重心,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还没长长吱一声,背上杏花半空浮起,化作一枚隼羽托住了他。   蔺竹被吓一跳,抱着隼羽不敢松手,又觉得抱起来手感不对。   “这是……”   “这是我的手。”魔尊在远处闲闲道:“热闹看够了没有?我带你过来?”   蔺竹原本还有些玩闹的性子,此刻反而臊了起来。   他变成一只小花鼠不打紧,但一坠坠进男人的手心里。   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指腹的刀茧,掌心的柔软温热,像是被轻易拿捏了,又被捧着,又被抱着。   他臊得说不出话来,愤愤道:“你不是鸟么?”   “既是鸟,也是人,也是鬼。”   解雪尘已托着他往国库的方向送,一路隼羽轻巧乘风,送蔺竹往宫城方向走。   男人像是察觉到书生的窘迫,一只手捧他在掌心里,另一只手的指尖无形地凑来挠了挠绒鼠的脸颊。   蔺竹想捂住脸,此刻根本看不见他的手,被逗得脸颊微痒,打了个喷嚏。   “似乎这样也不错。”   魔尊若有所思。   “就这样把你揣回忘世渡,一路也隐蔽安全。”   蔺竹被他挠着后颈,眯着眼想嫌弃又有点享受。   他索性窝在他的掌心里,低声抱怨道:“开春还要考试呢。”   “那就去忘世渡考。”解雪尘很大方:“我安排每天一场,考足八十八天,不够继续。”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你这木头!!” 第64章   话本里是描绘过前朝国库的。   说是珊瑚如林, 金玉成堆,翡翠脂玉数不尽数,乃是天下第一的黄金窟。   蔺竹小门小户地清贫惯了, 哪怕家里真来了神仙都是叫人家一块来帮忙种地。   他被解雪尘以一羽轻风托送入皇宫深院里,已经是见了世面。   宫阙九重,朱紫高墙, 哪怕是自高处鸟瞰而去, 看见白玉海般的高庭,心间一片激荡。   “我今后一定要来这里做官, ”他起身探看, 都不怕在风里再坠下去:“这便是我盼着来的地方。”   开盛世,行清明, 为万千人谋福祉。   解雪尘原本还在同他玩笑, 忽地又被提醒一遍,他终将和他分道两路,不再相见,心又沉了下来。   “那祝你一切顺遂。”他简短道:“如果真是高中得举了, 我会找个时间来看你。”   蔺竹转身要看他的神情,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一枚隼羽上飘着。   花鼠垂了眸子,揣着手有点无措地站在半空。   都已经习惯和你一起长住了,你这样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两人直到行至一黑黢黢的楼阁里了, 才重新说话。   “你看看吧。”   蔺竹等到羽毛飘到低空了, 爪子还扶着羽毛伸脚往底下够。   一不留神还是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惹得魔尊闷笑。   花鼠圆润厚实, 倒也没摔疼, 起身了仔细看附近的摆设。   像是放了些字画书册的地方, 还摆了几个箱子。   它看得不清楚,等鹰隼把它又叼回背上了,才在这灯火昏黑的地方盘旋了半圈。   “这是哪?藏书楼?”   “国库。”   国库两个字,说出来时还是含了些讥讽的意思。   “国库?!”   蔺竹一爪揪着解雪尘的背羽,声音里一向的清透从容都绷不住了。   “这就是朝中唯一的国库了?!你难道找错了不成?!”   要知道,整个皇家的积蓄瑰宝都该塞在里头,挤得满满当当才是!   他借着光又看了好几圈,勉强能看到几箱金玉银两,还有些古玩书画之类的收藏。   可传闻里的翡翠白菜,含光翠宝,紫玛瑙红血玉,一样一样全都见不着!   男人轻嘶一声。   “慢点,把我扯疼了。”   蔺竹这才想起来,松了爪子重新给他理理羽毛,还吹了吹。   墨隼很是受用:“再吹两下。”   蔺花鼠没多想,真又吹了两下,跟他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是我招子坏了,看不见东西,还是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清点过,上下不过数万两,算是勉强吊着进出。”   魔尊载着他降到地窖里看,底下还有浅浅一层,暗放了许多箱金银。   “只有数万两?”蔺竹这才觉得心间混着寒意:“完了,该不会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倒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解雪尘以为他听见这个数目,会有些惊异或者放心,没想到会听到强弩之末这四个字。   “我是抠门惯了,家里点灯太久都会忧心。”蔺竹叹道:“洪灾之后,父母早亡,我被康二姨扶持着养了,总想能省就省一点。”   “你如果送我成箱金玉,我会惊叹数目繁多,利落回绝。”   “可看到国库里只剩这么点,仓促困窘,我只能看到今后再有灾情战乱,宫里捉襟见肘,更是没得办法。”   他看得忧急,难过道:“不知道是都被贪官污吏们想法子败个干净,还是建鹿苑酒池给挥霍完了。”   治小家尚不易,治大国何其难!   解雪尘化成隼带他看过这一处的鄙陋了,这才循着妖气去宫庭旁侧的暗室里,去找那被囚在地下深处的紫竹妖。   原来两处并不在同一个地方。   国库在西南,暗库藏在正南。   两人隐了身形混过层层看守潜入深处,还没见着妖怪,已听见奇异的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   “噗噗噗!!”   “通——”   这声音又沉又重,像是有不少东西撞到一起,还夹杂着旁人的笑闹声。   “得了得了!又来!”   “哎,慢着点,可别砸着——”   蔺竹变回人身后伸了个懒腰,刚要迈步过去,被解雪尘牵了手腕按住,差点和一个看守迎面撞上。   两人寻声而去,恰好看到一幕奇景。   只见有一处凿了透光天井,十几张纸被绑缚在高处,上面用沾血狼毫写了许多行契文。   此刻那十几张淡白的纸,好似十几只一张一合的嘴,竟不住地往下吐着银粒元宝!   ——还真就是这里!!   蔺竹再定睛看向地上,天井上十几张纸按着阵法贴出形状来,地下一并贴出对应阵型,又是十几张纸。   天上稀里哗啦不住地掉银子,地上也对应地吃了许多,偶尔吃到一半倏然闭口,登时有赤身裸体的小卒过去把骗来的银两称量登记,在三拨人的监管下装盒送交。   “他们不穿衣服,是不是那宰相怕夹带银钱出去?”   蔺竹看得皱眉,靠近了细瞧,有了怒意。   “都是些散碎银两,甚至还有好些铜钱——这样的绝户钱他们也敢要!”   富贵人家给的都是元宝,上头不仅有官印,形状也圆润饱满。   三五两的给,七八两的还。   等这些公子哥小媳妇们赌上瘾了,拿几十两几百两都投进去了,就倏然闭口不吐。   可骗了富家的大笔银两,还要骗农门小户的散碎银两,连铜钱都要贪去?!   小卒们昼夜倒班地清扫金银,累的满身大汗不说,还被好几拨人轮番盯着,只敢偷偷在脚趾缝里藏碎银。   如此也算是得了些巧,也清楚这些算是天大的便宜。   “尊士真有本事啊……借那混世魔尊的名头得了这么些钱!”   “光是我今天轮的这一班,就有八千多两,真像是做梦一样。”   “你才八千?我四哥今天半夜轮的值,光是扫地上的金叶子银票子都得有上万了!”   地牢里暗无天日,即便有稀疏的光漏下来,也像是在夜里。   看守监管的人枯坐着无聊,也纵容他们这么聊着。   细碎小银块藏了也就藏了,过他们这时免不了孝敬些钱,不往上报便是了。   天上噗通噗通地掉着钱,下头的人看了许多天都觉得稀奇。   “你说他们怎么不多弄点纸,就放这十几张?要是我发现天上的纸能掉钱,那肯定满街都给挂上!”   “你是不知道……这纸啊,是从一棵竹子身上剐的,要了它的命现在也只能有这么多。”   “那竹子可不得跟金鸡一般供着养着,等养肥了再多用它皮肉做些纸去?”   蔺竹掐了解雪尘一把。   “不看戏了,我们去找那妖怪。”   解雪尘在他脑海里反问道。   “你觉得它会被藏在哪?”   蔺竹刚要动脑筋猜,却蓦地看见一缕紫烟。   烟迹自八方纸面凝聚而下,晃晃悠悠飘去另一方。   他没回答,转身顺着那紫烟过去看。   魔尊本以为他会猜,这一刻扬眉道:“你看得见了?”   “紫色的那个?”蔺竹仍顺着烟雾在往那边走:“看得见,那是什么?”   “妖气。”男人低笑道:“小举人,你现在连妖气都瞧得见了,不随我回去修炼么?”   蔺竹找到一半,脚步猛然停下。   等等,一般人看不见鬼,是看不见林霜今的。   今天他不光看得见鬼,还看得见妖气了?!   他站在那又惊又疑,男人笑着同他咬耳朵:“你跟我厮混太久,就算想做个人间官,也免不了做世外仙了。”   “不肯也没得选,我在忘世渡住个百日,你便也过了百年,到时候再抓你回去。”   蔺竹被他这番话说得耳朵尖冒红,拎袍踩他的脚。   “你乱说什么,像要抢人做媳妇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忽地都接不上话。   魔尊突然也有点臊,撩到一半自己红了脸。   蔺竹拔腿就走,仓促道:“在,在那边!”   “是在那边。”   两人各怀心思,七弯八绕地去了更深处,刚好看见一根竹子的本体被五花大绑地悬在半空中。   那竹子本来被削的满是破洞,看着很是脆弱可怜。   偏偏绑它的红绳花绳乱糟糟还打了个花结,像个高调盛装的打狗棍一般,又有点好笑。   本体拴在这,元神还被拘在一灯笼里,瞧见他们过来时直接哭嚎一长声:“恩人呐——快救我出来!!”   “你们放我回灵山上吹风淋雨好不好,我再被削两天真要魂飞魄散了!!”   蔺竹看清它的样子,声音也听不出男女来,转身托魔尊解开它的绳子。   男人挑眉不许。   “你不答应我,那你自己去。”   蔺竹跺脚:“你这时候难为我!”   紫竹妖痛哭:“你这时候跟他打情骂俏!”   “谁跟他打情骂俏了!”蔺竹脸又红起来,踮着脚要够那竿可怜竹子:“不帮就算了,我自己取!大不了踩个凳子!”   正伸手要够那捆在高处的、连根带须的紫竹竿,他身高又不够,蹦来跳去倒是能碰到点端末。   再一用力,他突然腰间一紧,被抱举起来。   “哎哎!”   魔尊把人抱怀里,一抬手让他靠坐在自己肩上。   “够得着了吧。”   蔺竹头一次坐在别人肩上,还是被抱着端起来,脸红的不行。   紫竹妖在灯笼里生无可恋。   你们两过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第65章   竹子顺利地取了下来。   解雪尘捏碎那拘元神的灯笼, 只需要指尖的轻轻一捻。   他的动作太轻巧,活像灯笼是脆纸做的。   紫竹妖看得心惊。   它可是知道内情,这灯笼分明是那修士师门里拿心头血炼的邪气, 传了得有一两百年了。   自己拼着全部妖力都撬不开一条缝,他指头一捻就碾碎了?   解雪尘见它捧着那节竹子怔怔发呆,淡漠道:“还不逃?”   紫竹妖傻愣愣道:“你真是魔尊?”   “你是魔尊, 为什么不杀回去?!”它突然有些激动, 刚才说话还畏畏缩缩的,现在声音都大了起来:“你知道有多少妖怪想去忘世渡吗?!”   “我存了好久的盘缠, 就为了混进去, 现在忘世渡说没就没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去管它?!”   它的反应完全出自真情实感, 听得蔺竹迷惑不解。   “等等……”他看了一眼男人,再看向那雌雄莫辨的紫竹妖:“说书人不都说,忘世渡位于阴间之外,三界混沌中, 是孤魂野鬼逃窜的去处吗?”   而且每次提到那里,人也好妖精也好,语气都像是那里是苦厄极寒之地,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还会有妖怪特意存钱过去, 人间不够好吗?   “如果是有意修炼成仙, 那人间处处是劫, 不仅机缘深厚, 还有许多天地灵气可以汲取, 一定是有妖怪肯留下的。”紫竹妖看向蔺竹, 无可奈何道:“可总得有不上进的妖怪吧?”   全都修仙证道, 天庭的名额也不够啊!   “忘世宫的人确实动辄出去杀戮惹事,但那里已经算难得的净土了——妖异岂能擅闯仙界,在人间免不了被捉拿炼化,哪里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紫竹妖说到这里眼泪汪汪,抹了把脸道:“名山大川现在到处都是人和道士,好地方全都有道门杂派占了地方,不然我怎么会睡着觉被人给捉了?”   解雪尘语气微妙:“你反而想来忘世渡?”   “你那地方渡船甚少,毒海瘴气又诡秘得很,道行低浅的根本飘不过去,挑费有多贵你知道吗?”   紫竹妖含泪呸了一声,也不怕被他一巴掌给灭了。   “我攒够钱想混进去当根竹子,安心活到寿终正寝,还没跟中间商议好价格,你就被一剑杀下望云崖,至今都没有回去!”   魔尊罕见辩解了一句:“世外一日,人间需一年。”   “反正我不跑了!”紫竹妖揣着袖子道:“等你回去了,我要搭你的船一起回去!”   “我今天就是变成你袍子上的一根竹子,被你一巴掌拍成竹纸,也好过留在山里睡着觉又被哪个糊涂道士捉了去!”   蔺竹小声道:“我名字里有个竹字,你要不来我袍上入画好了。”   紫竹妖喜色一扬,伸腿要去他袖上,被魔尊抓了后领。   ……老家的那个师爷像是被一把天火烧死了,把这废话忒多的家伙扔回去凑数算了。   男人一声狗哨,片刻之后地动阵阵,有狗子嗷呜一声从地底下钻出来。   “它驮你回去,日子到了我自然回忘世渡,你跟上就是。”   “好嘞,我先去尊驾院子外扎根睡着!”   狗子驮好了那妖怪,扭头便跑,算是成了好事一桩。   蔺竹目送着这个一心养老的神奇妖怪在烟尘里消失,沉思片刻。   “它走了,那些被贪走的银两金玉怎么办?”   “元神一得自由,这些便都好说了。”解雪尘转身时看他一眼,目光停在粗麻布的普通长袍上:“被纸张吞吃的那些钱,该多少还得少,占便宜的钱也会如数退账。”   是穿的太简朴了。   刚认识时就是一身粗布衣裳,如今还是这样。   他见不得蔺竹穿带补丁的衣服,有几日还暗中调换了,换成合身的绫罗锦袍。   蔺竹也只笑着把衣服退回,不知道从哪翻出来更普通的继续穿着。   这书生……太固执了。   国库的阵法诀窍被破的一瞬间,隔壁藻井那边登时传来惊呼声。   “钱呢?!”   “是纸坏了?还是那竹子妖怪死了,怎么都不吐钱了!!”   “坏了坏了,该不会是那个什么国师自己拿着钱跑了吧!”   还没等那些人一窝蜂地跑过来看这边拘妖室的情况,解雪尘抬袖一招,唤来一阵妖风。   风过之处,无不睡倒。   狱卒原本还在跑,跑到一半也仰头瘫倒,鼾声如雷。   蔺竹清楚解雪尘是要在这捉那个自诩国师的臭修士,笑道:“等会要看你跟他斗法么?”   “不一定。”解雪尘哂道:“敢借我的名义敛财……先送去凌迟几日。”   书生眼睛突然亮起来:“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魔尊看向他:“你又要我的狗嘬死他了?”   “不不不……”蔺竹附耳同他说了几句,后者深以为然:“还是你狠。”   书生捧腹大笑。   「国师」还真是个不入流的修士。   他机缘巧合拘了个老竹妖,想出歪招来削其为纸,变着法子伙同丞相一起吞享民脂民膏,甚至靠这手本事在皇帝面前都得了脸,受封五品官位不说,还得了前呼后拥的恭维簇拥,正飘着呢。   反正那话本里的劳什子魔尊也灰飞烟灭了,不打紧!是真的假的还不知道呢!   修士穿着紫金蟒袍正在府院里顾影自怜,突然遥遥感应到自己的阵法被破,当即赶了过去。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动了老子的灯笼?!   还是那老妖怪又想法子找外援呢?这次非要打灭他半条命不可!   修士片刻就冲到了这隐蔽地牢里,一进去看见守卫兵士全都睡得口水连天,自己也是懵的。   如果这儿有血战一场,那他百分百调头就跑,再多富贵荣华都比不过狗命要紧。   但这儿……也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   难道谁抱了好酒进去,大伙儿吃醉了?   修士越过摞在一起呼呼大睡的兵士一路走到里头,在昏暗光线里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身量修长,看着像是二十来岁,旁边还有个书生模样的站着。   “大胆!”修士骂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这种杂碎能进来的?!”   高个子男的不为所动,旁侧的人很轻的笑了一声。   修士还在犹豫打还是不打,男人终于开了口。   “你不认识我是谁?”   “爷爷管你是谁!”   “好。”   一声好刚落下,修士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像是整个人都颠倒了过来。   他的腰突然变得极细,脑袋像是和脖子一起弯了个弧度,胳膊腿全都伸展不开了。   这——这是什么妖术?!   你居然不堂堂正正和我斗法,使出这样的下三滥招数!   再想骂人,嘴巴都张不开了。   他变得像是没有嘴,没有手,整个人如同一根弯折的棍子,但是视野十分清晰,五感仍然可以调用。   蔺竹掂了掂手里的锄头,感觉还挺沉。   “他还听得见我们说话吗?”   “嗯,触感痛感也在。”   “那快走,”蔺竹眼睛亮亮的,笑起来还有小虎牙:“我们把这锄头交丞相去!”   此时此刻,陈章政已经被村妇联同她哥哥给捆了回来,着实挨了顿毒打。   他想从这村里一路跑回丞相府,找人救自己的命,谁知道还没跑到村口就被抓了回来,路上还被好多人看了笑话。   灵魂互换之后,新身体长期营养不良,还饿着肚子没有吃过饭,其实根本就跑不动几步。   村妇彪悍,她哥哥更是个膀大腰圆的柴夫,拿着荆条一顿猛抽,骂声都震得人眼冒金星。   “你这杀千刀的烂货!还耕不耕田了?!”   “再耍赖偷懒,叫老娘来养你这二皮脸,我哥哥直接扒了你的皮!”   陈章政猝不及防被抽得眼泪乱冒,也不敢喊自己是丞相之类的浑话了,呜咽几声小声说饿。   “饿?”村妇一口唾沫呸在他脸上:“你还有脸说饿?!”   她去厨房找了两个馊馒头,毫不客气地丢在他脸上。   “吃了!吃完赶紧拿上锄头去干活,再敢耍心眼今晚把你吊起来!”   陈章政这辈子就没闻过馊东西,万分屈辱地吃完那两个馊馒头,饿得眼冒金星,在那两人的逼视下扶墙站起来,低声下气道:“锄头放在哪……”   “你看看,哥你看看,他一个种地的,吃饭记着吃,锄头却不知道在哪!”   “别打了别打了!”陈章政伸手抱头,狼狈道:“我真的不记得了!”   恰好在这个节骨眼里,解雪尘带着新锄头过来,卡着节骨眼把新锄头扔在他们院子角落里,跟旧的刚刚调换好。   修士变成锄头以后,一路都被转的头昏眼花,想吐还没有嘴,完全是活受罪。   他刚被扔到地上,就瞧见有个庄稼汉臊眉耷眼地过来,魂魄瞧着竟是那丞相。   坏了,他们都遇着高人了,这是被算计了啊!   丞相!!我是你的国师啊!!   丞相——你快听,是我在喊你啊——   锄头静静瘫在地上,半点声响都没有。   陈章政把它扛去了田里,颇为笨拙地扬了起来。   修士的视野骤然一个拉高,下一秒脑袋猛地锄进了大地里。   杀了我,直接杀了我吧!!   到底是谁狠毒到这种地步,叫人用脑袋耕地!!天杀的!! 第66章   文九和武七在忘世渡被焚时, 被困在异界障外回不去。   生辰宴时,解雪尘独喜欢把手下全都打发出去,一个人清净呆着。   有差事要巡地的, 悉数全都派去外差。   没活儿没事儿的,最好也自己有点眼力见远远躲开,等生辰结束之后几天再循着风声回来, 暂时不要在魔尊面前晃悠。   到底仙魔有别, 忘世渡的山崖再高,也不及天界的云山一隅。   那儿只是寻了个能俯瞰深渊群山的地方, 抬头也能望一望云崖。   魔尊在望云崖喝着酒看着月亮, 大概也是醉了,没有察觉有人里应外合攻了过来, 一把厉火烧得满山生灵哭嚎无数。   众部下一夜间得到噩耗, 第一反应是魔尊绝不可能就这么陨灭了,必然还留着后手。   第二反应即是干他爹的,靠,过生日的时候捅人家刀子?沐白你真是有大病吧?!   各方人马收到消息紧急回撤, 发觉房子街巷都被烧得差不多了,一边骂人一边收拾残局。   干活干到一半,碰见老大他的坐骑吞月蛟气势汹汹过来问罪,一把蛟火喷得人头发焦黑, 还得现杀两头仙鹿给这祖宗赔不是。   坐骑都这么个暴脾气, 魔尊本人更是不好惹的恐怖存在。   大伙儿都有心去找找魔尊是在毒渊深处打坐, 还是一怒之下甩掉他们不干了, 又怕真找着人了被砍几刀。   想来想去, 文九和武七被推了出来。   “就是你们两了!”   “谁叫你们那时候去玄境了!宝贝没找到还丢了主君的一条命!”   “我们在这重新给陛下修宫殿, 你们赶紧去赶紧去!”   文九叫苦不堪, 心想自己三个脑袋直接给他砍完了算了。   武七抓了他就跑,满脸写着我要给主君道歉。   一个不高兴,一个没头脑,就这么出了魔界,到处寻找线索。   就在这个节骨眼里,吞月蛟几番出世,像是循着什么召唤,一路往琼海那边去了。   他们跟着这踪迹诡秘的蛟东奔西跑,还没找着自家陛下,又听见惊天霹雳。   ——有人竟然敢借着自家主君的盛名去招摇撞骗?!   ——人间还有这样不要命的混球!怕是几世都投了个畜生道!   两个特使这还哪顾得上找跟丢的蛟,奔去人间找那肆意妄为的修士算账。   你巧借名目大肆敛财,这就降下报应来劈死你丫的!   两人一个提刀一个拿剑,准备把这王八羔子削成打卤面了再送去给陛下请罪,隔着几里地冷不丁感应到熟悉的威压。   文九一个激灵,差点从云间摔下来。   “陛下他……他不会……”   “不可能是他,”武七已是气得发抖:“陛下怎会做这般行径!定是那修士冒充出几分相仿,好哄骗更多人掏出银两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   好消息是,那纸妖和修士都不是陛下的人,确实是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玩意儿冒充魔尊做出这般丑事。   坏消息是,魔尊已经比他们先一步到现场了。   不光到了现场,身边还靠着一个……凡人?   文九看得瞠目结舌,随武七一起隐匿在树巅深处,见墨隼驮着花鼠来去,又见他们怎么一起去了丞相府,一起去了地牢。   那那那个凡人,他不光能骑在主君背上,还,还随意捏主君的脸!!   “出事了。”武七满腹忠心无处使,悲愤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倌!这样勾走了陛下的神魂!都是些妖法!”   “什么小倌,”文九摁着他继续悄悄地观望,觉得不对:“我瞧着那人装束,像是凡间的普通书生。”   “你看哪个小倌会穿粗布衣服,戴那么素净的桃枝簪子?”   “再看样貌,清秀灵气不错,但瞧着挺正经的……”   “会不会是主君的朋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摇头。   放他爹的屁吧。   就我们陛下那一抬眉毛就要杀人的脾气,他能有朋友?   跟班二人组一路悄悄尾随,距离控制的刚刚好,也是这两百年里深谙魔尊的喜恶,把痕迹抹得很干净。   他们原本寻思着,陛下去了地牢,一定会将那紫竹妖给拧死。   然后紫竹妖骑着陛下的爱犬跑了。   “驾!”   然后又寻思着,不杀紫竹妖,那肯定也要把丞相和修士给抹杀到神魂俱灭才罢休。   ……然后丞相变成了庄稼汉,每天抡着修士,用对方的脸锄地。   魔尊变成墨隼,载着花鼠津津有味地看了七天。   两个下属也默默在旁边守了七天。   两人换算了一下时间,感觉不对劲。   世外一天,人间一年。   虽然他们是花了大半天的光景才找到陛下,但看陛下和那书生过甚亲密的样子……怕是快认识一年了。   难不成陛下失忆了?!   还是说他彻底懒得管忘世渡了?兄弟们今后喝西北风去爱谁谁了?   文九深思熟虑片刻:“不行,咱们得提醒一下陛下,该结束人间嬉闹,早日回忘世渡才是大计。”   武七跟着点头:“你说得对。”   “但是陛下的性子,你知道的,咱们要迂回提醒,最好先让他发现咱们就在旁边。”   武七又点头:“你说得对。”   文九把他往前一推:“你去。”   武七:“……”   特使猝不及防摔下了树,一晃身变成了麻雀,拍着翅膀颇有点吃力地扑棱起来。   另一边,蔺竹又变作花鼠,在阴凉处看丞相刨地种田的乐子。   陈章政整整种了七天的地。   每天都生不如死,每天都怀疑人生。   他大概是想明白了,准是这一次作法时出了事,又或者是那修士阴了自己一把,这才倒霉透顶,变成了村舍里的庄稼汉。   这几天里,他吃井里苦水,睡破篾凉席,饭食也就两个臭窝头,吃完上吐下泻,第二顿怕挨饿还是得硬着头皮吃。   毒太阳照着,热风来回烤着,种田都种得人想上吊。   殊不知,有个人比他还要更惨。   修士拿脸锄地整整七天了。   他明明变成了一把锄头,还被拿去捅过猪窝,清过鸡圈,最后扔到水沟里匆匆涮个几下,再扔到角落里被虫子爬。   若是五感全封,倒也没有这般苦。   ——轮回六道里,从来都没有锄头道啊!   他是拿鼻子拱地,拿脸刨地,鼻子舌头嗅觉味觉从来没关上过,愣是被迫尝了七天的土。   哪里土臭哪里土腥全都清清楚楚,全身发痒更是没得挠。   酷刑,这就是毫无人性的酷刑!还不如一刀把他杀了!   蔺竹这几天没事拉着解雪尘去京中游耍玩乐,间或回来监工这两人的种田大业,靠着墨隼的翅羽午后打个盹,睡得很是惬意。   他睡饱后没多久,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喊人:“留石。”   “在。”   “那只花斑麻雀,”蔺竹长尾一卷,支棱起来看清楚了:“对,那只麻雀,半炷□□夫之前就在咱们附近吧?”   “它是不是在找谁,怎么一直在我们面前蹦来蹦去,也不吃谷子?”   解雪尘早已洞悉那两个跟班的踪迹,此刻仍是眯着眼小憩,懒得搭理。   “麻雀而已。”   蔺竹不依,拿尾巴尖拨弄他:“你别睡了,正眼看看。”   像是能听见蔺竹的话一般,那花斑麻雀也跟着歪头看过来,很是期待地往他们附近又蹦了一下。   主君!主君!是我!   微臣救驾来迟,这就迎你回去!   解雪尘打了个哈欠,懒懒看了一眼。   “你眼花了。”   蔺竹再一恍神,瞧见那附近什么都没有,不曾有什么鸟停过。   “哎……难不成刚才在做梦?”   武七猝不及防被施了障眼法,彻底变成透明小鸟,怎么扑棱都没人瞧得见了。   他垂头丧气变回原型,飞到文九旁边落下。   “陛下不肯见我。”   文九被吓一跳:“谁在说话?”   武七:“……当然是我啊?”   “你人呢?”   “你也看不见我了?”武七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再想解开术法已经使不上劲了:“喂,不对,救我啊——”   文九本来还打算自己也飞过去请个安,摸索着抓住了武七,拖他回忘世渡找长老解咒。   临走之前,还不忘多看一眼蔺竹,记下他的样貌脸庞。   ……红颜祸水!   祸国殃民!   我这就回去替陛下调查清楚你的背景底细!   蔺竹一掩鼻打了个喷嚏。   “啊啾!”   “冷?”   “有点……”他小声道:“快秋深了,是要天气转凉。”   解雪尘垂眸片刻,展翼把花鼠拢在羽下。   他初临人世时,就不喜接触,也不想与任何人接近。   界限被一次次打破,现在也好像有些寻常。   蔺竹突然感觉到一阵暖和,抬头果真看见解雪尘展翼围着自己,修长翎羽把乱风挡走,微绒靠得他很是舒服。   “多谢。”他笑眯眯得望着他:“你的羽毛很暖和。”   做人时虽有披衣之说,但衣服到底是外物。   此时此刻,解雪尘是在用他的臂膀羽毛拥着自己。这不一样。   魔尊眯着眼不说话,仿佛又在假寐。   又有秋风含着霜露翻卷而来,隼翼不作声地收紧了些。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67章   解雪尘许久前预料过, 忘世渡的人会回来找他。   他没有死这件事,迟早会浮出水面,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换算成冥界的时间, 不过一天不到。   他只是莫名纵容着自己,一直这样拖延着。   像是忘却前尘往事,忘却那些痛苦纠葛, 陪着某个书呆子钓鱼种地, 简单便是很好。   越这样想,越觉得从前很多执念都很可笑。   一场架, 打赢了如何, 打输了又如何?   非要和某些仙家较那个劲?   再者,他非得给亲生老子还账, 亲爹以前做的那些恶事全都要靠自己扛着, 凭什么?   忘世渡没有他就过不了日子了?   某魔尊念头一起,摆烂的态度愈发坚定。   回个屁,在这挺好。   两手下灰头土脸地回了大本营,先跑去解咒, 又跟抓紧时间给黑龙尊椅补缀宝石的珠三说了情况。   十个肱股之臣紧急凑齐开了个会,研究老大为什么不肯回来。   “我变成麻雀飞到他面前,他还觉得我碍眼,把我给变没了!”   “定是那狐媚小倌迷惑了他?”   堂前众臣跟着吃瓜。   凡人?小倌?   魔尊这是下界度情劫去了?   “那也称不上狐媚……挺清俊一人。”武七抹眼泪道:“他还看我来着, 结果他一看我, 尊上就把我给变没了。”   众人听得很是好奇。   得是多有手段, 才能把他们这寡王魔尊给拐到手。   当年其他妖派有意使绊子, 不少变幻美人身过来碰瓷献媚的。   一会儿是娇小师妹过来寻师兄迷了路, 一会儿是高冷仙尊没了功力坠落凡尘。   一个两个差点全被那头蛟当零食吃了, 正主看都没看一眼。   这些年甚至有些人怀疑尊上压根不喜欢人, 跟那头蛟有什么秘密关系。   原来——是没遇着对的人啊?   “先别管那个书生,”钱八开口了:“忘世渡不可一日无君,这次护驾不周,属实是因为咱们几个都怕死,在他过生日的时候能躲多远躲多远。”   众人一致点头。   谁敢触这暴脾气尊上的霉头啊,这锅我背了。   “尊上喝醉酒冷不丁被烧了家,肯定大失颜面。”钱八又道:“叫我说,咱们只派一两个人偷摸着去接他,那太不够诚意,也显不出咱们赔罪的心意,以尊上的傲气,不一走了之已经是顾念往日情分了。”   “那咱们得安排个足够宏大的场面?”   “对对对,来,咱好好合计一下,要不要调动数千兵马外加放个礼花炮仗之类的……”   狗头军师们自以为得了妙计,信心满满地筹备迎帝大礼去了。   千里之外的解雪尘忽然打了个喷嚏。   蔺竹第一次见隼鸟打喷嚏,看着好笑。   “笑什么。”墨隼板着脸道:“时辰差不多到了,我把他们换回去。”   这几日换魂之后,那庄稼汉没干别的,平日称病不去上朝,没事在丞相府里胡吃海喝,饮酒作乐。   那身躯瞧着本就壮硕臃肿,再这样下去保准一命呜呼。   蔺竹原本想着这么换一辈子也挺好,反正这丞相当的已经糟的不能再糟了。   但他怕解雪尘担负不必要的因果,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等陈章政睡下了,隼鸟飞到房檐前张喙一拧,油黄色的魂魄慢悠悠飘出来,悬空不安地打着转。   “还有那个修士,别漏了,”蔺竹照应道:“那把锄头也换回去?”   “不必。”解雪尘道:“这庄稼汉受不住富贵命,不换回来会出事。”   “至于那修士……算他报应。”   蔺竹听得想笑:“真要他当一辈子的锄头啊?”   魔尊嘴角勾起,略一点头。   比凌迟处死要仁慈很多,算手下留情了。   锄头原本瘫在院子里,感受到灵力的一瞬间反应过来,惊恐万千地看见高空飘着凌穹魔尊。   是他?真是他!!   他没有死,他来找我报仇了,就是他把我变成了锄头!!   喂,魔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打着你的幌子敛财,你要不直接杀了我吧啊啊啊——   世界一片寂静,没人听到一根锄头的哭嚎。   丞相的灵魂被带回了丞相府,跟土黄色的庄稼汉重新调换。   眼见着那油光水滑的魂魄被吸溜回满身酒渍的胖子身体里,蔺竹蹲在梁上看得感慨。   这些日子受的苦,该让他后悔醒悟了。   今后你好好做官,福泽百姓,算是赎从前的那些罪。   须臾之间,魂魄调转,两副身躯同时醒转,如同从噩梦里骤然醒来。   庄稼汉酒醉而眠,醒来时身体疲倦不堪,但半分酒味都再也闻不到了。   他伸手看自己干枯皲裂的手,又看向草屋破窗,猛抽一口气,又像是庆幸,又有点怅然若失。   当真是做了个好梦啊。   怎么那个梦那么长,长的都让人不想醒过来了。   “快点!给老娘滚起来!”   “来了来了……”   庄稼汉磨磨蹭蹭爬起来,仍然在看自己的手。   他还记得梦里的事,他变成了当朝大丞相,虽然到最后都不记得那丞相叫什么,不过吃的喝的都好生厉害!   没见过的鱼,没吃过的饼,奶酪乳酥,还有各色瓜果,全都是这辈子没享过的福气!   一想到这里,庄稼汉又乐了,摸着后脑勺慢悠悠爬起来,扛起锄头继续耕田去,没再当回事。   赚了赚了,能做这样的好梦,真是运气好!   另一边,丞相也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变回来了。   他第一时间推开帮忙更衣的下人,衣衫不整就骑马去找修士,当然扑了个空。   果然是你这奸贼!   不光把我变去受苦,还卷了钱财细软一跑了之,混账!   蔺花鼠坐在墨隼背上,见那丞相在空地牢里破口大骂,觉得好笑又有点担心。   “他万一没吃够苦头,又去鱼肉百姓,那咱们岂不是办了桩坏事。”   “哪有像你这样追着予人慈悲的。”魔尊叹道:“他换了魂魄,苦行七日,如果还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那就是他自己执迷不悟了……和你没有干系。”   今后报应来了,也不会找你。   “走吧,戏看够了,我们回家。”   “好。”   墨隼长翼一扬,又乘风千里,半个时辰便回了元宝村。   这次去京城一趟,蔺竹还特意挑了好些糕点首饰,一并打包好了等着回来送给朋友们。   还没飞到蔺家小院上头,奇异的香味遥遥传来。   蔺竹嗅了嗅。   “好香啊,像是在炖鸡汤。”   又嗅了嗅,思路更加清晰。   “炖的是竹荪鸡汤,而且还蒸了竹筒八宝饭,正在炒嫩笋尖。”   魔尊一脸费解:“你这是什么本事。”   “你饿几年也能这样。”   蔺竹心想莫非是康二姨来了,又觉得手艺不像,待落地后变回人身了,快步过去探看究竟。   “蔺哥!蔺哥终于回来了!”苏红袖端着碗欢呼道:“快来喝汤,鲜掉舌头啦!”   旁边两人也是一人手里端了碗汤,喝的气色大好。   蔺竹看得茫然。   “你们都在院子里……那做饭的是……”   紫竹妖从厨房里探头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   “回来啦?”   蔺竹&解雪尘:“……”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苏红袖热情洋溢地过去跟人家勾肩搭背:“这是紫紫,煎炒烹炸焖熘熬炖就没有不会的!”   “你们不在家的这几天,它还带我们烤乳猪吃来着!”   蔺竹悲鸣:“我的猪——”   “不是家里养的猪崽啦,”林霜今立刻补上:“是小野猪,味道超级好吃!”   “我们还特意给你们留了半只!今晚拿蜂蜜浇着烤怎么样!”   解雪尘略过身后吵闹,迈步进了厨房。   紫竹妖正在厨房里砰砰砰剁着肉馅,系着围裙手脚麻利,柴火跟着熊熊燃烧,很有过日子的派头。   竹子雌雄同体,长发一披也确实看不出来。   魔尊凝视它许久,开口道:“你会杀猪?”   紫竹妖菜刀剁的飞快,脸上的血点还没擦掉。   “会,杀鱼杀猪杀鸡都会,能处理得每根骨头都干干净净。”   魔尊静默良久,又问:“你还做竹筒饭?”   “当然!”紫竹妖抹脸一笑:“我是紫云竹,山里头的是小青竹,又没灵根,砍了便砍了。”   “大人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魔尊若有所思。   “忘世渡还缺个御膳房的厨子。”   两条腿的师爷满地跑,没有腿的好厨子找不着。   今后若是回去了,是可以把它一并捎上。   说话的功夫,蔺竹已经咕咚咕咚喝完大碗鸡汤,缓过劲来。   他分发完礼物,又跑回解雪尘身边,教他之后要一起做什么。   “再过几天就是秋分了,我们一起去收稻子呀。”   每次刚回家不久,还没做几样正经事,就总有事情横插一脚,耽误人读书种田。   秋天一到,要做的事情有好多。   收瓜摘豆,采收稻米,去地窖里准备过冬的粮食,打扫出囤冰的地方。   还要去集市里买车棉花,给家里上下都缝制新衣,做几床厚厚的被子。   对了对了,还有……   解雪尘安静洗碗,听他说话时侧脸笑意柔和。   远处紫竹妖砰砰砰剁着肉,拧好丸子以后洗干净手,待珍珠丸子蒸熟前晃到厨房外随意变了棵竹子,午后晒着太阳打盹去了。   恰在宁静时,远处响了一声雷。   解明烟原本在喝茶下棋,感应到情况时差点喷出来,努力忍着不笑。   我可怜的弟弟啊……   解雪尘同一时刻察觉到异样,眉毛跳了一下。   他夺门而出,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自天空高处,有群臣驾云而来,还有长蛟腾雾相伴。   鬼兵魔将一应俱全,礼幡旗帜飘扬其间。   “尊上!!”   “微臣接驾来迟,望尊上恕罪!!”   眼看着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就这么降了下来。   前头有鬼鹿妖马开阵,后有钟鼓丝弦奏乐,架势比登基仪式还来得夸张。   蔺竹探头相望,解明烟闷头直笑。   林霜今察觉到什么,有些紧张地看向师父,又看向那妖魔横行的奇异阵列。   不会……不会出事吧……   这样子到底是来打群架,还是来接人的?   十重臣排成两列,恭敬跪迎。   “尊上,请回宫吧!”   苏红袖还在啃鸡腿,看得也有点愣,迟疑道:“阵仗是这么个阵仗,怎么感觉怪幼稚的……”   解雪尘站在原地没有动。   有长老前来行礼,一看见解雪尘元神完好,功力都恢复了大半,跟着老泪纵横。   “我就说生辰宴多来点人才热闹,你就是不让!”   “一天没见着你了,担心死三舅了!”   还有小厮跟着抹鼻涕掉眼泪:“尊上!!尊上你的床我修好了!!龙椅也修好了!!”   “你别生我们的气,快回家吧!!”   珠三跪在第二行,悄悄抬头看蔺竹的样貌。   是很俊!尊上品味不错!   其他人也跟着跪成一长溜,悄悄瞧院子里还有谁。   嗯?还有别的鬼?还有个道士和仙人?啥情况。   解雪尘往前迈了一步,回头看蔺竹。   蔺竹本来想笑着恭喜他,没来由鼻尖有点发酸。   真好啊,你的家人朋友们来接你回去了。   我不认识他们,但是看样子,他们也很喜欢你。   解雪尘能察觉到他酸涩的情绪,却仍在等他开口。   你说一句,我就留下来,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老去。   等你变成魂了,我们再回忘世渡。   我有很多耐心,可以一直一直等你。   苏红袖吃完了鸡腿,又接过林霜今新切的瓜,蹲在他们旁边悄悄看。   “这是在想啥呢。”   “等着表白吧。”解明烟分析道:“一般这种节骨眼,很适合情人之间突破一下进展。”   林霜今红着脸用力点头,苏红袖莫名其妙:“谁跟谁是情人?啥?”   院子外面,为首的十个臣子跪的膝盖有点发麻。   尊上,还生气呢?   尊上——你理理我们啊——   蔺竹想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我要留下来考试。”   “以后有空了,再去见你。”   解雪尘淡淡看他一眼。   “知道了。”   然后拂袖离开。   他漫步走出院子,又吹了声哨。   紫竹妖本种在土里睡觉,冷不丁被大狗连根叼起,一块儿进了回乡的队伍里。   紫紫醒过来一看情况,老泪盈眶。   去忘世渡了!!   不攒钱也可以去忘世渡了!!   我要过去做快乐的厨子了!!   解雪尘走得很快,快得像在跟人赌气。   蔺竹眼巴巴看着,还是喊了一长声。   “雪尘!”   魔尊顿步,众臣支棱。   什么情况!是不是尊上的心上人要告白了!   男人微微侧头,也不和他对视。   “什么事。”   “我考试那天,你能来送送我吗?”   “……”   解雪尘掉头就走。   转眼架辇仪仗撤的撤走的走,院子外又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   家里一下子少了个人。   蔺竹站在原地,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外有些发愣。   他明白的,雪尘是世外魔尊,来这里受苦些日子,也迟早会回去。   他就是很舍不得。   林霜今过来拍拍他的肩,满脸同情。   “还是要勇敢一点。”   蔺竹:“……”   另一边,魔尊阴着脸坐在蛟辇上,撑着下巴没说话。   虽然队伍末尾有个聒噪的紫竹妖在欢呼高歌,但队伍整体气氛偏冷清。   臣子部下都围到蛟辇旁边,小心翼翼地跟着一块儿飞。   “君上,我们已经拿到那沐白狗贼的行踪,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就去剁了他丫的!”   “尊上,今晚是玫瑰清露泡澡,还是直接带着兄弟们去仙人泉里泡!”   “尊上瞧着不大高兴啊……”   文九小声道:“肯定是因为那谁没跟过来。”   旁边珠三嗤之以鼻:“忘世渡还缺书生吗,我给尊上找十个!”   吞月蛟收到指令,一尾巴把珠三抽到队伍后头去了。   文九讪笑道:“我可乖了,我一个都不找!”   又一尾巴,两人都给抽飞了。   解雪尘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身侧无人。   他清楚自己会回到哪里。   忘世渡的至高之处。   至奢至贵,不过如此。   再也不用在破旧小屋里睡一张竹床,更不用为谁操心棉袄该如何缝,田地该如何浇。   秋收的稻谷,冬日的冰窖,全都再可以和他无关。   他心冷惯了,用不着再回头等谁。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一个念头过去,吞月蛟又拿尾巴把文九抽了回来。   文九大喜:“尊上是不是要我绑他回来!我这就去拿捆仙索!”   “你算一下。”解雪尘冷冷道:“人间三天,是忘世渡几时。”   “这个……”文九盘算道:“世外一天,人间一年。”   “世外一个时辰……人间差不多便是三十天了。”   那,那不满一盏茶的功夫,人间便有三天了。   解雪尘还在赌气,心想大不了我在魔界待个三天,等姓蔺的熬够三年了再去看他。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那书呆子满心都是考试,日日夜夜不睡觉也在温书。   真要是三年过去中了举,岂不是天天沉迷做官,记得他才怪。   不行,不能闷三年。   晾三天等他反省一下得了。   此刻辇驾已回了忘世渡。   故地重游,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   此处如血海中的大岛,有高山流水,也有赤鸟盘旋。   虽然暗无天日,但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魔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修缮大成的宫殿,又道:“罢了。”   现在回去接人。   他再执拗,也还是想见他。   文九凑近了道:“尊上是想回去?”   “嗯。”   “此刻距离人间……大概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   解雪尘出神太久,此刻才意识到什么不对。   “你是说?”   “如果再调转回去,路程较远,也得花时间,”文九后背发凉,仍小心翼翼看着他道:“一来一去,大概就到了人间的三月?”   魔尊手里的琉璃盏应声而碎。   靠。 第68章   魔尊在返程的路上, 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一时情绪上来了,大概是在生蔺竹没有挽留他的气,可没想到一念之差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都已经到了那家伙放榜的日子。   就不该和他赌气。   也不该急着走。   魔尊黑着脸显然心情不好,环绕身侧的手下们小心翼翼噤了声。   “珠三,你过来。”   被叫到的随从快步到了架辇旁边, 等着被训。   老大, 我们也不是想拆散你和那书生……   人家都问你要不要送他去科举了,是你自己不答应啊。   当然这三个月刚好是个缓冲期, 虽然对您也就是两刻钟的功夫, 对人家来说刚好想一想喜不喜欢您,是不是?   一腔话到了嘴边, 还是怕挨揍, 没说出口。   魔尊平静看他一眼,问道:“你说,我重新见他,该怎么哄?”   珠三哪学过哄人, 瘪着脸老实道:“君上,你也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书都没读过,就是个粗人……”   “但是你有家室。”   旁边的兄弟们露出戏谑笑容:“是啊是啊, 老婆孩子热炕头怎么来的?快讲讲!”   珠三深呼吸道:“这事一般都靠我认怂, 我不占理的时候怂, 占理也怂, 不然老婆翻脸了我一个守在家里, 那也不像话啊。”   钱八听得不爽:“你是你, 就这么点出息, 君上那能随便哄人吗!”   “天下书生那么多,也不缺他一个!”   解雪尘手一挥,径自下了架辇。   他立在灰云暗霾上,一步一步往下走。   说话的功夫,已是乘风来到京城的上空。   正如手下报的时辰,他们来的时候,正是放榜的时候。   解雪尘原先想过这个日子很多次。   有个书生天天念着盼着考试,又絮叨着怕考砸了耽误一村人长久来的好意,耽误他报效国家的心愿。   他家那个书生,单纯得让他放不下。   不要王权富贵,也不要功名利禄,要什么天下大同。   原本就不是可能的事。   他只是有两刻钟没有见到他,但对蔺竹来说,是三个月。   三个月瞬息万变,都不知道是否期间有过病灾。   皇榜贴在青石墙上,一众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挤着看状元是谁。   解雪尘一眼看见人群外,孤零零站着一个蔺竹。   按理说,不该用孤零零这个词。全家人除了他都来了,连鹿都牵来了一只。   有红袖陪着,亲哥帮忙看着,不该有什么差错。   可就是看起来……背影特别落寞。   落寞到像是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站在没有尽头和来路的荒原里。   他本来为了这次相见,想了很多认错或嘴硬的说辞。   甚至还想过两个人如果吵起来了,该找谁帮忙劝架哄一哄。   可没想到再看到蔺竹的时候,内心会这样说不出的心疼。   解雪尘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心,直到遇到蔺竹以后,被触动一次又一次,像是重新被赠予一颗热腾腾的会跳跃的心脏一样。   他示意手下退后,一个人下了云端,悄无声息地来到蔺竹身边。   解明烟看见了,会意把其他几个朋友拉开,让他们单独相处。   “蔺竹……”他再开口时,声音很干涩:“对不起,我不该跟你置气。”   蔺竹还在看皇榜,微微摇晃了一下,露出一贯的笑容。   解雪尘以为他还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在哪,抬头望了过去。   “不用帮我找了。”   蔺竹笑容很勉强,低着头慢慢道:“上面没有我。”   解雪尘皱眉道:“没有你?”   你这样好的才情,这样热忱的心思……   蔺竹摇一摇头:“题目是丞相出的,让所有人吹捧他政绩过人,我写不下去。”   ——那个丞相?   那个变作庄稼汉数日本该长些教训的昏官?   蔺竹在交卷时就知道,一纸白卷不肯能得到任何分数。   他这次站在这里,像是预感到解雪尘会来。   只是再见面时,荒唐地让他都有些没法直视他。   看了许多的书,作过无数文章,最后也就是个举人。   他在解雪尘面前始终渺小又平凡,也无法靠这所谓的功名证明什么。   “抱歉,知道你是来为我祝贺的,白跑一趟了。”   “请回吧。”   蔺竹客气地笑了笑,转身要走,下一刻被重重捉住了手腕。   “别走。”   解雪尘额外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腕,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们走。”   “现在就走。”   “什么?”   “我们走,现在就回忘世渡。”   解雪尘不顾在场任何人的眼神,扣着他的手,径直十指合拢握的很紧。   “你在我这里,已经博得最高的功名了。”   “不管世上其他人怎么想,你就是我眼里唯一的状元。”   他很少一口气说出这样多的话,以至于好像什么话都词不达意,不足以把内心所有的情感表达出来。   “蔺竹,你明白吗,我珍惜你。”   “人间的皇帝昏聩无能,但你还可以随我去忘世渡,做另一重世界的丞相,施展你所有的抱负。”   “那里也可以有良田千亩,也有饥荒雪灾,凡是人间有的苦厄灾难,忘世渡只会更多。”   “你想见家了,就时不时坐恭喜发财回村看望,或者把整个村都带过去。”   “你想开私塾,想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想不管我转而去照顾任何人,都可以。”   “跟我回去,好不好?”   蔺竹怔怔看着他,手被握得发痛都没想起来喊痛。   解雪尘不肯听见回绝的话,用力把他拉近,一抬手让墙上十丈皇榜烧得灰飞烟灭,引得人群骚乱惊呼起来。   “着火了??”   “有妖怪!!快跑啊!”   “皇榜怎么会着火!快来人啊!”   “你再说一遍。”   “我珍惜你。”   魔尊再重复时,脸颊都泛着红,仍不依不饶地凑了过去,亲了一口他的脸。   蔺竹没有躲,被亲的有点懵。   “这……你……”   “愣着干什么,”旁侧珠三喝道:“还不为丞相大人准备架辇,打道回府!”   “备轿——”   解雪尘松开手,帮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又像是怕他要跑,小心翼翼地看着蔺竹。   蔺竹看看他,又看看墙上烧得全成渣的皇榜,忽然大笑三声。   “烧得好,烧得好!”   “我随你去,这人间不待也罢!”   两人牵紧了手,踏上飞蛟乘风而去,再也不回头看这皇城一眼。   至此逍遥快活,作了一对忘世眷侣。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先给大家鞠个躬,久等了。   这本写的断断续续,但总算是按着预先开文时想到的结尾停在这里。   看起来有很多没交代,其实前文也都解释过了。   仙魔之间的打打杀杀没法说谁一定对一定错,解雪尘前期跟着父亲犯了很多罪孽,故事开始于他被剜了心脏坠入凡间,被蔺竹救下以后重新开始认识渺小人物的生活。   在这个过程里,看起来寻常的粥米肉食拥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怎样清晰的活着,以及帮助更多人更富足的活着,让解雪尘作为魔尊重新思考了全程。   世俗纷争包括很多事,但故事的结尾,他们都选择关我屁事这个良好心态,   丞相杀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贪污解决一次还有第二次。   两个人宁可放下一些执念,去桃源乡里展开全新的生活,吃吃竹子妖做的饭,骑着狗到处看看风景,   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眷侣,已是故事的最终选择。   (我个人反正是这样想的,如果有不妥肯定是我的问题,顶锅盖虚心蹲好)   这本书写的断断续续,期间因为疫情病情和现实的波折反复断更,实在抱歉。   再次感谢所有人对他们的喜欢,对这个故事的喜欢。   给大家鞠躬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