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夜明 作者:不老的考拉 作品标签: 穿越、升级文 简介: 穿越在明末,成为商人之子。己巳之变,中原乱起,党争之祸,剃发留辫,经历方知艰难。蒙古人、建奴、商人,马贼、高官、军阀、帝王,本性的裸露,智慧的较量。英雄和时势,究竟是谁成就了谁?朝堂之上,山野之中,高尚与卑鄙,残忍与仁慈,奋进与避世,皆是随波逐流。战场的血腥残酷,朝堂的尔虞我诈,翟哲闯入其中。这里没有带来后世的火器和技术,只有天下大势浩荡,潜龙蛰伏待翔。从如履薄冰到气吞山河,从孤身出塞到手握强兵,带你经历一段史诗之行。 ================== ☆、第1章 商队 山峦间,草木萧瑟,晚秋的天气,天高气爽,四野旷怡,一支商队正在山道间盘折而行。 驮马耷拉着脑袋,身上的货物压的它们无暇轻松一刻,伙计们挥舞着鞭子穿插在商队中大声吆喝,恐吓那些已经快似要压趴下的马匹。 这支商队并不大,拉货的马匹只有四五十匹。商队的后方紧跟着十几个骑士,胯下马和驮马明显不同,高大雄骏,马上骑士腰跨刀背插箭,一个个虎背熊腰,看上气势十足,那是商队的护卫。 翟哲处在这支商队的正中间,头发蓬松的挽着一个发髻放在脑后。 他的灵魂穿越到这具身体上已经有三年了,两端不同的记忆经过长时间的消磨和融合,他也分不清操纵这局身体究竟是那个来自后世二十一世纪的灵魂还是原本宿主。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关后世的记忆大多数都开始变得模糊,这个时代的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却越来越清晰,因为去年新皇即位,年号为崇祯。 对于翟哲来说,这里是三百多年前的大明朝,夏天没有冰箱、冬天没有暖气,但好歹他得到了一具好身体,还有对于生在富商之家的他来说,至少也不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但自从新皇即位后,崇祯这个年号就像一个魔咒一样响在他的耳边,如果他的那些逐渐模糊的记忆没有出错,这应该是大明的最后一个皇帝,十几年或者二十后,东北的鞑虏将统治中原,汉人们都将会把自己剪成秃瓢头,再在脑后留一条猪尾巴辫子,开启了最黑暗的年代。 在经验老练的伙计带领下,商队行进的节奏不紧不慢,用最节省体力的方式翻越脚下的山岭。 晌午过去,商队终于翻越了视线内最后一座大山岭,伙计连同驮马似乎都松了口气,最艰难的道路已经过去,但危险的道路也将要到来。 一个打扮干练头戴毡帽的中年汉子从拥挤的商队中来到护卫的骑兵队拱手行礼后,放低声音请示:“二少爷,在宣镇外歇歇脚吗?”。那是商队的伙计头目孙子财,从介休往宣府出塞的这条道路他已经走过几十遍了,沿途哪里需要警惕、哪里歇息他最清楚,一路行程也都是由他来安排。 遥远的终究归遥远,翟哲收回自己的心思,挥手说:“都听你的!” 宣镇是对出塞的商队来说是一道坎,宣府的长城之内,那是大明的国土,处于《大明律》的管辖之下,纵使有各种麻烦也尚是有规矩可循。出了宣府的大门,就踏进了进入草原的码头——张家口,虽然那里名义上仍属大明,遵循的却是丛林法则,是抛尸荒野还是锦衣回归全凭天命。所以出塞的商队都会习惯于在宣镇的长城内吃顿饱饭,久而久之就留下了这样的习俗。 从山西至出塞的宣府长城路途虽不遥远,但沿途山路崎岖难行,但从此地开始难行山路将逐步过渡成平原,直至出了张家口的大门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对于驮马来说最艰难的行走的已经过去,但危险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在草原和大明的边境,从来没有缺少过盗匪马贼打着沿途商旅的主意。 拐过一条三岔路口,脚下的道路由坑洼起伏变成了平坦宽阔,那是由北京城通往宣镇的官道。宣府地处北京城北部,是大明京畿防御北方草原蒙古人的屏障,多年来苦心经营,为了调遣物资的方便,道路还算修的不错。 翟哲见大道上并没有行人,便挥挥手,自己催马一顿小驰,身后的护卫蹄声阵阵,也算是为出塞活动活动筋骨。所有敢于走货出塞的商号都会有自己的护卫,多则三四百、少则一两百,当然这些只是安全的保障,不是安全的倚仗。 孙子财看向护卫骑兵的背影,眉头轻锁,小声嘀咕道:“今年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紧跟在身后的学徒李福问:“为啥!” 孙子财用手中马鞭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路上一个商队也没碰见,往年的这个时候这条山道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 秋末冬初,中原米粟成熟,草原牛肥马壮,正是山西的商队采集货物踏入草原之时,往年从宣府出塞通往张家口的道路上货队连绵不绝,但自从去年草原战乱开启一切都变了,再没有商队敢盲目进入草原,前来张家口采购货物的草原人也已是凤毛麟角。 “东家也要裁人了,是吗?”李福压低声音向自己的师傅求证。 山西山多地上,土地贫瘠,不少人都指着和蒙古毗邻这一地利冒险出塞经商为生,这一年多生意不好做,对很多商号都是致命打击,有些商号已经开始解雇伙计。同行的伙计间流言不绝,介休翟家还没到这一步,但也已经是人心惶惶。 “闭上你的嘴,老实干活!”孙子财这次没客气,重重的一鞭子打在李福的头上。东家的心思他猜不透,但像他这个徒弟般胡言乱语传播出去迟早会惹祸上身的。 平坦的大道上商队行走迅速,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不似山路那般偏僻,偶尔可见来往的行人。翟哲领着护卫小跑一阵后便放慢的脚步,小心行走在驮马货队的后方。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晋人行商在外一向谨慎,宣镇也不是商队可以撒野的地方。 接近宣镇关口,路上遇见的行人越多,这里直通边集张家口,驻军又多,也算是边境难得的繁荣之地。不远处可以看见险峻的宣府长城蜿蜒耸立在山口道前,大道两边开始三三两两出现些店铺,翟哲等众人都下马而行。 “老乡,进来喝完茶吧!出塞一定发大财。”伶俐茶馆的伙计早已经发现这支大规模的队伍,走到道路中间来拉客。 “去去去!”孙子财厌烦的挥挥手,骂道:“不喝茶!” 队伍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翟哲挥挥手,护卫不动声色的将驮马队包围在中间,隔绝与行人的接触。 离城墙大约还有两里地,路边一个面馆,挂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晋一碗”三个字,随风摇摆。 店口张望的伙计看见孙子财等人立刻上前亲昵道:“孙掌柜,出塞呢?进来吃碗面吧!”一看便知道是熟人。 孙子财骂道:“我可不是什么掌柜。”然后扭头用探询的目光看向翟哲。 翟哲并无意见,轻轻点头。 孙子财努努嘴,压低声音对招待的伙计说:“那是我们家二少爷,小心伺候着。” 伙计“哎”了一声,大声吆喝道:“客到!” 这家店还算有点名气,店内不像前几家碰见的那么萧条,出来几个小二动作麻利的摆上桌椅,这一行有五十多人,也算是不小的一支商队。厨房内煮面的开水热气腾腾,商队在伙计的指引下安顿好马匹,留下专人看管。 翟哲找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下,得到孙子财暗示的伙计立刻端上来一碟熟牛肉,一盘花生米,小心问:“客官,要酒吗?” 翟哲摇摇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路上心中都有一个疑团存在,在草原生意如此不景气的情形下,大哥怎么要调集如此多的人手前往张家口。他们这一行已是第三拨,大哥已近乎将翟家七成的力量调集到张家口,难道是想冒险出一次塞不成?一切都要等到了张家口才能揭晓。 刀削面加老醋总是山西人的最爱,山西人把生意做到哪里,就会把这两样东西带到哪里,伙计和护卫都吃的热气腾腾。 正吃饭间,便听见外面的大道上一阵喧闹声,翟哲抬起头,并没有起身。 “啧啧,哪家商号能要这么多货!这生意终于又见起色了!”站在门口的伙计咂巴嘴在那里赞叹。他们这些人的生活和张家口的繁荣息息相关,来往的商旅多,才有生意做。 临近门口的孙子财也张望了一阵,面露喜色,跑到翟哲的桌前说:“二少爷,这么大的货队我怎么都一点都不知情,看来这生意真的是好起来了。” 翟哲放下手中碗,说:“到了张家口,见了大哥一切都知晓了,我们也都起身紧跟在他们后面出塞。” ☆、第2章 关卡 宣府出塞的城门口,兵丁懒散的靠在城墙上,偶尔起身盘查出塞的行人。 草原蒙古人之间的内战没有波及到大明,无论是蒙古人中的那个部落获胜,他们都不敢轻易对张家口造次。蒙古人生活必备的茶叶、盐巴、糖甚至煮饭用的铁锅都需要从大明获取,而张家口是最便捷的通道,没有之一。 加紧用完餐后,孙子财领着商队走向城门。 宣镇的城墙雄伟高大,作为大明京城的北面屏障,防御的又是百年来最强大的敌人,它的雏形还是当年成祖皇帝在北京城当燕王的时候筑造的,之后成祖皇帝五征蒙古也都是从这里出的塞。 翟哲上前将路引交给兵丁检查,按大明的规矩在外经商必须要有官府开出的路引,否则寸步难行。当然其实官府的盘查也并非那么严格,一般的小商小贩也没人管。 一个身穿把总衣服的人伸手接过路引,扫了一眼,还给翟哲,问:“拉的是什么?” “都是茶叶!”翟哲笑笑,从袖中摸了一小块碎银递过去,说:“我们是介休翟家的,每年都要从这里进出几十次的。” 那把总捏了捏银子的分量,挥挥手说:“过吧!”如今大明拖欠军饷严重,值守宣镇城门一向以来都是肥缺,可以直接从来往的客商手中盘剥些银钱。 翟哲又递了一小块碎银过去,问:“刚刚过去的那支商队运送的什么?” 那把总愣了愣,把银子收入囊中,面露讥讽之色道:“和你一样。” 翟哲脸色稍稍有些尴尬。 大明与蒙古之间在大明穆宗皇帝之前来往甚少,北境的边关几乎全部封闭,蒙古人为获取茶、铁等物,连年寇边,战争不断。隆庆年间,首辅高拱主政之时借助契机与蒙古土默特部阿勒坦汗议和成功,阿勒坦汗发誓永不犯明,才开放边境准许蒙古人和汉人互市,造就了边境的繁荣。 但朝廷对互市的货物有了严格的限制,如粮食、铁器等物是绝对不允许私入草原的。但凡禁令之下的货物在草原的利润都不可限量,商队夹带私运不绝,这几年随着军饷短缺,边军为了生计也参与其中,禁令都已成了牟利的手段。就像翟哲的货物也不可能全是茶叶,但只要上面没有特别的交代,收了好处后睁一眼闭一眼是常态。 商队出了宣镇视线豁然开朗,两边仍是高低起伏的山峦逐渐过渡向丘陵。翟哲安排一人前往张家口报信,护卫骑兵立刻散开形成一个近两里路的半径向前扩散,从这里开始就将是用着他们的地方了。 宣镇和张家口之间三十多里路从前还算安全,自前几年发生过两起马贼劫掠客商的事件,驻军却完全不理会,商队过往这里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但这里处于大明边军的夹击之地,张家口繁荣时又有多家商队的护卫过千人,马贼也不敢随意进入此地。 行走四五里路,脚下的土地逐渐松软,道路两边都是黄绿相间的草皮。翟哲看见前面不远处道路中间有块松软的土地留下了一道车辙,走过去下马细细查看,待孙子财到了自己身边,问:“是刚才的那支货队留下来的吗?” “应该是,十几辆马车,还有七八十匹驮马。” “这么重的车辙,他们运的是粮食!”翟哲伸手压了压车辙下的泥土,自言自语道:“难道冬天真的有商队要出塞?” “到了集市就一切都知晓了!”孙子财提醒。 商队正行走间,远处探路的护卫打了几个响亮的唿哨,纵马往回疾奔。 “有人来了!”护卫们匆忙收缩,压在商队阵头,驮马也停下脚步,伙计们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翟哲摸上腰刀小心戒备,不久便听见铁蹄声阵阵,听阵势足有近百骑兵。片刻之后,在前查看的护卫又打了几声唿哨,翟哲松了口气。 “自己人,集市里的兄弟们来接应了。” 翟哲催马上前,拐过山脚迎面来一列骑兵八九十人,为首一人头发松散的披在脑后,一身蒙古人着装打扮,腰上挂着一柄桦木短工,马鞍上还挂了一柄描金长弓。 “萧兄!”翟哲面露喜色,上前打了个招呼。来的这人正是翟家常驻张家口的护卫头目萧之言,也是翟哲亲自拉入翟家的好手。 “回来了?郝头让我来接应你。”萧之言在马背上拍拍手,嘴角微微翘起,脸上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他说的郝头,正是翟家商队护卫总头领郝阳友,也是翟哲大哥的心腹,山西有名的形意拳高手。晋地的商号出塞选护卫也都是千挑万选,知根知底非常重要,就怕商号护卫勾结盗匪里应外合,因此多在本地挑选,也造就了晋地习武之风渐兴。 两人并马而行,翟哲问道:“最近集市有什么变故吗?刚刚过去的是哪家商号?” “刚过去的是范家的商队。”萧之言扬了扬眉头,接着说:“草原蒙古人战乱不止,张家口外的东土默特人战败了,林丹汗率察哈尔部占据了坝上草原,据说明年准备向归化城进军了。” “那范家还敢进货?”范家在张家口也不算是顶尖的商号,翟哲好奇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萧之言摇摇头,说:“今年张家口有三支商队出塞,但一个月前只有范家人回来了。” 翟哲问:“带回来多少马匹?”蒙人和汉人交易,一向以物易物,他们手中没有金银,只有牲畜皮毛,也正因此,和蒙古人的生意只有实力雄厚的大商号才能经营。 “没有马!” 翟哲惊呼:“不可能!” “马是一匹也没有!你猜范家货队带回来什么?” “什么?” “毛皮还有人参!” “他们去了辽东!”翟哲咬牙。果然是富贵险中求,从张家口往辽东要经过朵颜草原,那里正是蒙古大汗林丹汗察哈尔部的游牧地,虽然察哈尔主力正在逐步向西迁徙,在坝上与土默特部鏖战,但一支小小的商队想穿越那里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得到接应的商队行走的更是不急不忙,翟哲一改路上的沉默寡言,与萧之言相谈甚欢,细细询问他离开张家口这几个月形势的变化。 萧之言自当初落魄进入张家口那一日就一直是蒙古人着装打扮,但他是汉人。他的口音听起来有点陕西味,但翟哲不确信他的来历,也没有追究。在这草原上求生活的汉人不光有商队,逃荒进入草原的汉人在丰州滩和归化城附近开垦了上万亩良田为蒙古的土默特部落耕作。 三年初入张家口的时候萧之言穷困潦倒,只有一匹马,两张弓,想找一份看家护院的工作。但像他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大多数商号都不会愿意接受,不过翟哲见识他的箭法又和他交往一段时间后,愣是强行做主将他招入了翟家,那是他第一次插手商号的事务。后来他才知道,其实有眼光的人不止他一个,有几家商号其实都在对萧之言虎视眈眈,只是动作慢了点。 有本事的人总不会愁到找不到出路的,心慈手软的人是干不了出塞经商这份活的,张家口里的各位东家并不比那些马贼仁慈多少,如果每一步都循规蹈矩哪有出头的那天。 东有张家口,西有归化城,这两个地方集聚了大明山陕不甘贫困,最能冒险、最有活力的人。 ☆、第3章 边集 落日的余晖下,商队的视线中张家口集镇被镀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光辉,沉静而安详。翟哲来到这里已经三年,当然不会为它的表象所蒙蔽,即使在生意最不景气的时候,这里也像是个沸腾的水壶,与塞内死气沉沉的大明截然不同。 张家口处于山脉转成草原的交界处,集镇处于两山交集的平坦山原中,十几里开外的一片险要地带,一座城堡依山而建,那是大明边军的驻地——张家口堡,但从建立的那天起,张家口堡从来就没能完全控制过不远处的集镇。每天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踏进张家口集镇的有草原各个部落的蒙古人、栖身在草原的汉人,甚至还有东虏人。对张家口驻军来说,他们最庆幸的是十几年这座孤悬塞外的城堡没有遭受致命的战事,还能从不远处云集的各家商号中收取一点金钱。 商队进入集镇后分成两路,货队和护卫在孙子财的带领下前往仓库。翟哲和萧之言直奔集镇当中翟家商号旺顺阁。张家口几乎所有的商号都是山西人的,从前并非如此,近年来因生活所迫离乡冒险的山西人越来越多,而且山西人吃苦耐劳,抱团成堆。 两人将马匹交给旺顺阁门口的伙计,走进商铺旁边的别院。 翟哲进门后见两的中年人正在院内的长廊下说话,一个身着缎面薄袄,脸色消瘦,一个身材魁梧,伸出的手腕上还带着一副铁制的护具。 “大哥!”翟哲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那个身着薄袄的中年人正是他的大哥翟堂,另一个正是翟家的总护院郝阳友。 “二少爷到了!”郝阳友也朝他拱拱手。 翟堂扫了他一眼,说:“路上还算顺利吧!好好歇着吧,过几天有大事要办。” 自从父亲年老退养后,旺顺阁所有的事务都被翟堂接手,翟哲这个二少爷也就是个摆设,虽少手上不缺钱花,但大哥对他插手商号事务警惕性极高。 “是!”翟哲告退而出,领着萧之言简单漱洗后走上街道。 临近冬天,晚上的集镇热闹劲也没有被寒风带走,这里虽然比不上北京城的繁华,夜生活也是别有一番味道。就算是各家商号的东家能够自律,他们也无法禁止那些背井离乡,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伙计与护卫偶尔放纵一下自己。 街道中间的几个酒肆门口大红灯笼在夜风下摇曳,里离酒肆不远的地方是更加热闹的春楼。出塞的汉人有时候连数年也无法回乡一次,张家口的春楼的女人不像内地那边迷人,生意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翟哲是不会对这里的女人感兴趣的,其实平时连酒他也很少喝。萧之言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刚刚掀开酒肆的帘子,就有伙计上来打招呼:“萧爷,您来了,楼上请!” 酒楼里灯光昏暗,四周都是嘈杂的划拳吵闹声,偶尔还插了几句骂人的鞑靼语。偶尔有些蒙古部落来集镇里采集货物会在这里留上好几天。草原的马奶酒远没有山西的竹叶青对他们的口味,但草原少产粮食,他们只有从汉人这里才能尝到如此美味。 翟哲跟在萧之言到了楼上,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小二送来两壶酒,又端上几个小菜。 “你说范家的商队是一个月前回来的?”翟哲给萧之言满上酒后,皱起眉头发问。后世的生活给他留下最大的印记恐怕就是对每个人都不会有什么架子,这让他交了很多朋友。 “不错,当时全口都轰动了,卢家的脸色很不好看。”卢家是张家口最大的富商,与蒙古东土默特囊丁台吉交好,已经雄踞张家口近十年,但随着东土默特部被从朵颜草原西迁的察哈尔部击败,卢家再也没做过一笔大生意。今年也曾冒险组织过一次商队出口,但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土默特部落和汉人议和数十年,又收留不少出塞的汉人,也算是汉化的蒙古人,虽说野蛮,但不会随意抢掠商队,但察哈尔部落则不然,从林丹汗起,从没有把汉人放在眼里。 “张家口的天要变了。”翟哲仰脖喝了一口酒,眼睛瞄向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萧之言嘿嘿了一声,并不言语,嘴角的表情好像在说:“这管我屁事。” “萧兄,你这一身好本事,难道就想一直在此地蹉跎下去?”见萧之言为自己斟满酒,忍不住发问。 萧之言将酒壶放下,说:“那又如何,这集里有本事的人多得是,不都是如此。” “依你的本事若是从军,不比当看家护院强多了。”翟哲轻轻敲着桌子,萧之言虽是翟家的护卫,但两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我倒是觉得这集子里更有意思。”萧之言的脸上又习惯性的挂上微笑,只是眼中也闪过一丝迷茫。 不光是他,坐在他对面的翟哲也是如此,他不仅知道这张家口的天要变了,连大明的天都要变了,也只能在这个集镇里喝酒。 两人各怀心思,酒喝的有点沉闷,突然听见楼下噼里啪啦一阵响,随后听见一声惨叫,紧接着喧闹声越来越大,直奔外面街道上去了,随后有人高喊:“杀人了!” 两人放下酒樽探头从楼上往下看,街道上被燃起的十几个火把照的透亮,两帮人面对面的对峙,手中持这刀枪棍棒,都是汉人。这集子里各位东家对护院的下属管理甚严,而且各商号也常常联合组织商队出塞,护卫平日里也是朋友,都是混一口饭吃,平日虽然偶尔会有些打架斗殴,但动刀子的极少。何况绝大多数护卫的老家都在关内,在集子里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跑掉和尚跑不掉庙。 一个骨骼粗壮的黄脸汉子手持一柄朴刀,指着对面喝骂:“葛峰,你叛主求荣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当街杀人,你以为这集子里就没人能治的了你吗?” “葛峰!”翟哲知道那是卢家护院的二头目,听说早年也是出塞经商的主,后来亏本破产后转行做了护院,他对草原熟悉,又弓马娴熟,是个难得的好手。 人群越来越多,萧之言看向火把透明的大街,说:“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对你说,范家商队返回张家口后,一改平时小心谨慎的行事风格,大肆扩张挖人,连我也收到他们的邀请。” “你是说葛峰现在已经投入范家了?”翟哲一惊,这对卢家的打击可是致命的。 “不错!” 葛峰和草原的多家马贼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卢家一直以来是既用他,又防他。卢东家与东土默特蒙古的台吉交好,也不怕葛峰能掀出什么风浪。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东土默特人被察哈尔人打败后纷纷西逃往归化城、甚至河套草原,卢家从前的关系都不复存在了。 两人正说话间,街道上一个黑瘦的汉子冷笑一声,大声说:“今天在场的都是拿钱卖命的主,我葛峰这些年对卢家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卢家给我多少好处?从前我给卢家卖命,卢东家给我钱,你情我愿。如今范东家给我的酬劳是从前的三倍,那是看得起我葛峰,我加入范家又有何不可?” 对面的黄脸汉子又待说话。葛峰却不给他机会,接着说:“大家到塞外卖命,不过是求个生计,我又不是卢家的家奴,又有何叛主之说,那个小子骂了我一晚上,我给了他一刀,却命不致死。我葛峰在这个集子里十年了,承蒙各位东家给我面子,对我也都一直很客气,但谁要是欺负到我头上,我也不是好惹的。” ☆、第4章 对峙 自从东土默特部被察哈尔人击败后,有远见的人早就看出来张家口的商号将要重新洗牌,第一个出手的是大盛魁的范永斗。 范永斗祖籍也是介休人,但来到张家口经商已有数代,一直以来都是低调谨慎小本经营,到了他这一代虽然有所起色,但在这个集子里的实力也只能排在前五开外。 “张家口的商号中,有的在观望,有的在暗中联络察哈尔部落,大盛魁竟然敢冒险和辽东建立联系。”翟哲沉吟片刻,扭头对萧之言耳边低语几句,抬脚下楼而去。 两帮人相互叫骂,剑拔弩张,一边喝骂一边往前拥挤,但都不敢真的动手。各家的商号对护卫的管理都非常严格,若是真闹出当街火并这一出,恐怕大家只能都去当盗匪了。 翟哲挤进人群当中大声呼喊:“各位先把兵器收起来,这件事还是要请各位东家前来处置,千万不要动手。”他嗓门宏亮,这一喊还真让街道中稍稍安静下来。 萧之言则下楼则转身进了一层的大堂,此刻里面空无一人,残羹冷炙撒的满地都是,桌椅飞的乱七八糟。一个汉子胸口血红一片,躺在地上,发出痛苦呻吟声。萧之言扶正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细看,门外响起了翟哲宏亮的声音,他心中奇怪,这件事和翟家没有一点关系,翟哲也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今天怎么会强出头。 “这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到你做主了?”葛峰显然没有将年纪轻轻的翟哲放在眼里。 翟哲凑到葛峰的耳边轻声问:“你不怕那个人死了吗?” “他不可能死的!”葛峰脸色微变,强犟说。 “我不知道你伤了他哪里,但若是那个人死了,不光是范东家不会留你,这集子里谁都不会再留你。”翟哲冷笑。 这是张家口各位东家之间的规矩,勾结盗匪、火并杀人的护卫各家都永不允许雇佣。在外经商靠的就是朋友,山西人能独霸张家口靠的就是抱团,各东家暗地里使绊子各凭能耐,但明面的规矩如果不遵守,犯了众怒,这生意也就做到头了。 葛峰神色犹豫。 翟哲接着压低声音说:“卢家人恨你不?我若是卢家人就不会让那个人活着。” 葛峰脸色大变,收起长刀说:“这是旺顺阁翟家的二爷,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天就不和你们计较了,赶快请郎中给那小子医治吧。” 那黄脸的护卫还在那不停的叫骂,葛峰一方却不再开口,有人急匆匆的去找大夫。 众人簇拥下翟哲不急不躁的走进酒肆,与萧之言交换了个眼色,知道地上那人没有性命之忧。 黄脸的汉子走过去刚想去扶起地面那人,葛峰上前一步拦住说:“你们不能动他,我打伤了他,会请郎中前来医治的。” 卢家的几个护卫大怒,又纷纷拔出兵刃来,但葛峰多年来也是他们的头领,行事心狠手辣,积威之下,不敢随意造次。 葛峰眼瞅见翟哲和萧之言二人,冷笑说:“翟家的二爷和萧兄弟都是这集子里有名望的人,你们若是信不过我,就烦两位做个见证。”他现在也暗责自己行事鲁莽,就怕这是卢家人给他设的一个圈套,死死的拉住翟哲不放。翟哲有名望那是恭维,但说话的分量肯定比这些喝的醉醺醺的护卫有分量的多。 翟哲却不领情,说:“葛峰,你伤人后也不要嚣张,这件事都要等各位东家共同商议处置。” 这么会功夫,打斗声和喧闹声早已经惊动小半个集子里,卢家商号的位置处于集子的中心,护卫和仓库在在离事发地点不远处,小半个时辰不到,有好几十人手持刀枪棍棒冲过来。 多少年来,卢家在张家口的地位一直是超越诸商号的存在,因为与蒙古人的关系,每年走进草原最大的商队总是由卢家领头筹建,在张家口能给大家带来金钱就是地位,如今卢家的人竟然被人捅了刀子,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愤怒的护卫冲进酒肆,手持棍棒噼里啪啦一顿乱打,葛峰等十几人被挤压的小角落里,用桌椅抵挡,所幸并没有人动刀子。 过了一刻钟,翟哲眼见形势又越来越乱之势,跳到高处大喊:“东家来了!” 这一声比什么都好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翟哲拱拱手道:“我已让人去请卢东家和范东家到此,各位稍安勿躁!不要真出了一条人命,这是在集子里,可不是在草原。”说话这功夫,请来的郎中才战战兢兢被人从街道上请进来,扒开躺在地面受伤那人的衣服,给左肋下的一条刀口上涂抹止血的金疮药。 葛峰虽狼狈不堪,手中长刀出鞘,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也不知是对卢家积怨已久,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听说东家就要到了,各位护卫的情绪稍稍消停会,但嘴里的怒骂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一刻钟不到,门外的叫骂声逐渐安静,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魁梧的汉子护了一个脸色白皙的中年胖子走进酒楼,翟哲一看,正是卢家东家卢福友。 “都出去吧!”卢福友脸上像挂了一层霜。这一年多来今年他焦头烂额,就没有一天省心过。东土默特的战败让他暂时失去了依靠,他尝试性走了两次商队去草原,但所有的货物都被察哈尔人洗劫一空,察哈尔人和汉人间的隔阂甚深,不像土默特人那样已经与汉人和平相处了几十年,如果抢掠可以获取财物,他们是不会用自己的战马进行交换的。在大家都没有出路的时候,他还可以缓口气,但现在很明显,卢家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大盛魁大肆吃劲各家积压的货物让他如芒在背。 大多数商号的目光目前都放在了察哈尔人身上,卢福友没想到真正的威胁竟然来自东虏女真。大盛魁的范永斗率商队顺利从辽东返回这一个月,连施手段,行动迅捷。自隆庆和议以来,这个集子里已经见证了不少头上富商的荣辱兴衰,这次轮到了卢家的头上。 “葛峰,你好大胆子!”卢福友的语气阴森。 卢福友现在名义上仍是张家口山西诸商号行会会长,葛峰不敢再放肆,收刀入鞘,行礼说:“东家!” “我不是你的东家了,现在是你杀了我的人。”卢福友声音平淡的让人心惧。 “这是我的过错,但他也是骂了我一晚上,这酒馆中的人都可以作证。” 卢福友指着地面的伤者对身边的护卫说:“抬回去!”然后瞥了一眼葛峰,说:“若是他死了,我必要你以命相偿。” 葛峰着急上前一步拦住,说:“请这位郎中还有在场的诸位做个证人,他的伤不是致命伤。”他现在是真的急了,若是伤者被抬回卢家死了,以卢家能力足矣让他无法再在张家口立足,到时候除了出塞当马贼他也就没别的路可走了。 那郎中抬头看了一眼卢福友,在他的威逼之下,嗫嚅的说不出话来。 “抬走!”卢福友一言而决,没人再敢反对。 正在此时,街道上火把通明,酒肆门口又来了一群人,一个带着瓜皮帽黝黑脸的汉子走进门来,正好与准备出门的卢福友打了个照面,拱手道:“卢东家!” “范东家,你来的正好!”卢福友指着葛峰,骂道:“你的新护卫干的好事!” 翟哲躲在人群后细细打量来人,大盛魁的东家范永斗在这个集子里一向很低调,翟哲在这里三年,也只是见过寥寥数面。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大商号的东家,整个人朴实无华,衣着也很简陋,和一个行农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区别。集子里传闻,范永斗的父亲经商失败留下了大笔债务,他年轻的时候确实也是干过农务。 范永斗在门外早已经听过别人的叙述,低头认错道:“卢东家教训的是,葛峰行事鲁莽,该罚!这件事我会还给您一个交代。” 卢福友咄咄逼人,说:“什么交代?这样的人就不能再留在这集子里!”站在一边的葛峰脸色大变。正如萧之言所说,张家口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不管是伙计还是护卫,有本事的人在这里总能找到出路,再不济也比回乡务农、上山当匪强上百倍,这里弱肉强食,但总算还能给人一份希望。 范永斗点头,道:“葛峰随是我大盛魁的人,若真是犯了杀人的过错,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他扭头对身后人下令:“来人,将葛峰给我绑起来!” 从他身后上前几个黑衣人,走到葛峰身边,葛峰偷看范永斗,黑暗中火把将范永斗黝黑的脸膛印的通红,看不出任何异常。 葛峰迟钝片刻,伸出双手任由范家的护卫将自己绑的结结实实。 翟哲一直在旁冷眼旁观,见到如此场景,连卢福友都暗自吃惊。这一绑就是完全将身家性命交到范永斗的手上,葛峰投靠到范家不过一个月,范永斗竟然能让此桀骜不驯的人俯首听命,当真是手段十足。 范永斗接着说:“这个人是我大盛魁的人伤的,我大盛魁负责医治!还请卢东家放心。” 卢福友断然不从,拒绝道:“我卢家的人岂能交到你手上。” 范永斗并不气恼,说:“那还请您稍留片刻,来的时候,我已经请了集中各位东家来此地共商秉公处理此事,稍后便到。”这么一说卢福友还真不好独自离开。 范永斗拱手一圈,说:“还请在场的各位都做个证人!” 葛峰转身的时候看见站在角落的翟哲,大声说:“翟家的二爷也在此地,他最熟悉此事。”翟哲刚刚说的话他记得清楚,翟家的旺顺阁也算是集子里有名号的商号之一,翟家的二爷能作证当然是最好不过。 ☆、第5章 暗斗 翟哲从角落里走出来,分别行礼说:“卢东家、范东家!” “翟二爷,今晚的情形你都见到了?”范永斗拱手相问。以他的身份叫翟哲一声二爷,当真是给足了面子。 翟哲苦笑一声,说:“我今天刚刚从关内过来,晚上与萧兄在此小酌,恰巧碰见此事。” 他在楼上没有见到事发当景,但通过旁人叙述也猜了个七八分。无非是最近卢家生意不好,护卫也没什么油水,见到葛峰,心情烦闷之下酒醉闹事而起,现在却直接关系到张家口两大商号的对决。 翟家与卢家生意往来不少,卢福友是认得翟哲的,朝他微微额首示意,口中并不言语。 这里吵吵闹闹一个多时辰,已经接近子时,集子里大多数人都已安歇。各商号东家都在睡梦中被叫醒,披上裘衣抵挡晚秋的寒意前往事发地点,范家与卢家起冲突在集子掀起了轩然大波。 生意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赚钱,这一年多的冷清已经让众商号都寝食难安。如果商队不能踏入草原,张家口的存在毫无意义。如今土默特人的战乱未止,范家靠上了东虏,一切形势都还不明朗,卢范两家正面对决,着实让众人难以抉择。 翟哲坐在卢福友与范永斗的身边,看着诸位东家步入昏暗的酒馆。 狼藉的场面与酸臭的酒味让有些人捂住了鼻子。翟哲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大哥翟堂的身影,却假装看不见。如果一直缩在家族的背后,以兄长对自己的态度,终其一生翟哲恐怕也只能当一个富家翁,他必须要寻找机会走到前台。 地面的伤者仍然在发出低微的呻吟,在郎中的帮助下他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从郎中凝重的表情来看,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他的生死已成了两家对决最有力的武器,如果他死了,卢家可以名正言顺的处死被束缚的葛峰,给背叛者以致命的回击。 范永斗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局面的出现,范家是挑战者,葛峰的生死并不挂着他的心上,但如果他连投奔者的性命都不能保全,又怎能让观望中那些商号投进他的怀抱。大盛魁是张家口第一个与东虏建立联系的商号,这条道路已经被开辟,他需要尽快稳固自己的位置,而不是为后来者做嫁衣。 翟哲的余光扫过脚下的伤者,此时自家人成了希望他死的人一方,仇敌倒是希望为他保全性命,命运角色转换让翟哲心中唏嘘。 眼见诸东家都已到的差不多了,范永斗起身说:“此地简陋,还请大家海涵,深更半夜把大家请出来实在是有大事难决。” 他踌躇片刻,又转首对卢福友说:“此事由我来说实在不合适,正好此地有个证人,还请旺顺阁的翟二爷给大家讲清楚,卢东家您看可以吗?” 卢福友微微额首。 范永斗一副歉意的表情朝向翟哲,说:“有劳翟二爷了!” 翟哲暗自佩服,范永斗为人处世,待人举止实在是无可挑剔,卢福友远非其对手,难怪葛峰在卢家当了五六年的护卫还比不上在范家一个月归心。他起身来,先轻咳两声清清嗓子,然后将晚上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的清楚的讲述了一遍,有些事情非他亲眼所见,就一言带过,把事情的经历说个八九不离十。 翟哲语气不偏不倚,卢福友和范永斗都没有提出异议。他讲完后刚想坐下,范永斗突然插言说:“新亏翟二爷在此才没有酿成大祸,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翟哲楞了一会神,忙摇双手道:“诸位东家都在,哪有我说话的份子。” 范永斗摇头道:“非也,你既不是范家人也不是卢家人,又亲历这件事的人,可以说说看法。”事发现场当然还有其他人,但冲突发生后,这些人怕惹祸上身都逃的一干二净。 卢福友欲言又止,自范永斗出面以来,他处处被动,如果这个时候如果表示反对,那就是表现的对翟家人的不信任,平白无故得罪人。 翟哲沉吟片刻,说:“此事葛峰有过错!”被捆绑的葛峰脸色大变,就怕翟哲说出要将他逐出张家口。 但翟哲却没有再多言。 范永斗还要再说,翟堂从人群中挤出来,瞪了一眼翟哲,说:“范东家还是别为难舍弟了,此事关系重大,由不得他胡言乱语。” 翟哲低头垂目,说:“依我说还是先救人要紧。“这句话理所当然,但才是关键的一句话。 范永斗的脸上浮出笑意,说:“正是如此,葛峰伤了卢家的人,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现在还是先救人要紧!” 卢福友起身冷笑一声,说:“卢家的人在这个集子里怎能让人任意践踏,今天的事诸位东家都看着眼里,我提议明天开商号行会议决此事。走!”身边的几个护卫上前准备扶起伤者。 范永斗大声说:“刚刚郎中查看过,此人伤口虽深,却所幸不致命,若是离开此地再发生了什么事可怨不到我范家的头上。” 这句话说的十分直白,也是非常不客气,算是已经与卢家正式撕破脸皮。一山不容二虎,都斗到这份上了,也再难缓和。 卢福友大怒,指着范永斗的鼻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卢东家相信我,我能确保这个伤者并无大碍,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范家愿从此撤出张家口!但卢东家将人带走了,再出了事可不能全赖到葛峰头上。” 双方针锋相对,让少数还有些没睡醒的东家目瞪口呆。 卢福友脸色通红,拱手道:“各位都看见了,承蒙各位抬爱,我卢家在这个集子里还有些地位,没想到被人欺负到此等程度,明日还是请各位东家给鄙号做主吧。” 他不愿意再和范永斗啰嗦,明日张家口商号行会一开,各东家共同议决,到时候无论是让葛峰死还是将他逐出张家口都可以,他相信以卢家的影响力还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正好翟二爷是个证人,葛峰犯错,我愿意将葛峰交给翟家看管!卢东家要是信不过我,不如将伤者也交给翟家医治,出了差错我全认了。”范永斗步步紧逼。 这场与卢家的对决比他想象的要早了一点,但也是他迫切需要的,范家需要集中更多的商号才能经营前往辽东的商道,但卢家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他要拉拢更多的朋友。不管是不是翟堂的授意,翟哲今天晚上的表现是站在他这一边。从葛峰给他暗示开始,范永斗就一直在观察翟哲,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洞察力与老练。 翟哲一脸苦笑看向自己的兄长,他确实借此机会在诸位东家面前露了脸,但也把翟家放在了火架子上。 范永斗左一个翟家,右一个翟家,让卢福友心生疑虑。 “我卢家的事不用麻烦别人!” 卢福友语气坚定,范永斗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他确实不好再对自家人下手。如果受伤的护卫不死,他又有什么理由将葛峰逐出张家口呢? 护卫找了一块简单门板把伤者抬上去先行出门,卢福友对在场的二十多个商号东家拱手道:“明天就拜托各位了!”转身跟在他们身后离去。 在场东家都是范永斗请过来,他只能苦笑解释:“半夜烦劳各位,实在是事关重大,竟然卢东家发话了,只能明日再议了。” 子时已快过去,商号东家各自离开,众人睡意全无,此夜集镇里注定无眠。 范家还是卢家,大家都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第6章 余波 翟哲和萧之言跟在翟堂身后一起归去。 一路上翟堂也没有多说,独自沉默前行,等进了别院,他伸手招呼翟哲说:“随我来书房!” 翟哲跟在兄长的身后进了别院的书房,仆从点燃油灯,告退出门。翟堂靠在一张太师椅上示意翟哲在自己对面坐下,问:“今晚的事情你怎么看?”翟堂一向独断专行,这还是他首次与翟哲谈论事务。 “我只是恰逢其会而已。”翟哲坐下后随意笑笑。他知道兄长一向不喜欢自己,兄长为人拘谨古板,不苟言笑,而自己行事不羁,受后世的影响后不重礼教,不拘小节,两人脾性迥异。 翟堂靠在椅柄上垂目片刻,范永斗刚刚对翟哲的态度以及翟哲的表现都让他感觉其中必有隐情,范家没有理由表现的对翟家如此信任。 翟堂睁目看向翟哲,见他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训斥道:“你不要忘了你是翟家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翟家的态度。” “小弟知道!” 翟堂食指轻轻敲打桌面半晌,说:“冬天的时候我准备出一支商队。” 翟哲并不奇怪,商号早已经在做准备,但他不知道兄长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 “去哪儿?”他随口问。 “去辽东!”翟堂轻拍桌子,说:“范永斗做得,我也做得。张家口未来的希望全在辽东,我只是没想到范永斗的速度如此之快。” 翟哲提醒:“那条路并不安全!”从张家口走商队至辽东盛京,必须要经过朵颜草原,察哈尔部落在那里游牧时,完全隔绝了张家口与辽东的道路。现在虽然绝大多数的察哈尔人西迁征伐,但那里仍然有留守的察哈尔部落。更关键的是,战争让原本在宣府大同外活动的马贼也逃到了朵颜草原与大明边境的山中。 “当然,出塞行商怎么可能没有风险。”翟堂很坦然,雄踞东口的机会就在眼前,这集子里有野心的东家有谁会不动心。 “你招入翟家的那个萧之言,曾经是草原上的马贼,我知道你也有熟识的人在在外面当盗匪,翟家人都要出一份力。” 翟哲苦笑,兄长的人脉不是他能比拟的,他在兄长面前没有秘密,连萧之言的底细都被打探的清楚。 “有范家在先,这件事您和范东家协商过吗?” “明天就都揭晓了,但我们翟家不能完全靠范家。” 张家口的未来在辽东,范永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打开了一扇窗户。土默特人**连败颓势明显,察哈尔人野蛮穷困、不懂商贸,女真人在辽东越来越强盛,也需要从大明获取物资,商路打通之后双方简直是一拍即合。翟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样的大势,但他要从其中摆脱目前困境。 “我可以去试试,但盗匪们都很贪婪。”翟哲几乎心中狂喜,但态度却很拘谨。一家人面前,也需要挂上面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他来说,马贼比护卫要可靠的多,马贼都是亡命之徒,无所失去,护卫都有家小,真到了有一天不会有人真的追随他。 “商号会支持你!” 两人正在说话间,外面响起郝阳友雄壮的声音:“东家,范东家命人把葛峰交过来了。” 翟堂起身说:“你今天卖了一个很大的人情给范家,葛峰这个人背景复杂,你去接待吧!” 翟哲不知道这些是兄长原本的计划,还是今晚的事情让他改变了主意,但至少现在他拥有了一个机会。翟哲起身告辞而出,院子里,葛峰还是被绑的严严实实,四个大盛魁的护卫陪在左右。 “郝叔,大哥说把葛峰交给我,您早点歇息去吧!”翟哲给郝阳友打了个招呼,此时已经是下半夜,晚秋的天气,外面的院子里寒气逼人。 “是,二少爷!” 二爷和二少爷只是一字之差,却体现了他在商号中的地位。 翟哲上前一步抽刀断了葛峰身上的绳索,对押送的几个人说:“你们也回去吧,葛峰交到我这里就放心吧。” 众人分别离去,葛峰刚要张口说话,翟哲伸手止住他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 翟哲领葛峰转出别院,到了自己居住的的厢房隔壁,推开门,打火石点亮屋内的油灯。葛峰终于憋不住,抢先说:“今晚多谢二爷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帮你什么,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叫我!”翟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葛峰咬牙说:“今天我才认得二爷,二爷这个人够朋友,我葛峰欠二爷一个人情,卢家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歇息吧!”翟哲微露笑意,转身出门,顺手将房门掩上。对这样的人愈是挟恩自重,越是让人瞧不起,你啥也不说,效果才好。 这个夜晚的张家口再不像往日那般平静,宽阔的街道上,不时有灯火闪耀,被惊动的狗吠声此起彼伏,这是很多年来各大商号的东家最繁忙的夜晚。范家的灯笼从集东晃悠到集西,彻夜不熄。 离天明已经没有几个时辰了,翟哲衣不解带靠在床上。辽东女真是大明未来最强大的敌人,他现在却必须要站在范永斗的一边,在没有能力改变局势之前,只有站在赢家那一边才能壮大自己。与大明内地复杂的人际关系相比,张家口这个集镇很简单,在这里行为准则就是金钱。不会有突如其来的衙役封存店铺,也没有官吏的横征暴敛,只要能挣到钱,这些商号无所谓是和蒙古做生意还是与女真,在这里他就要遵循这里的规矩。 躺在床上,翟哲想起后世有位哲人说过的一句话,当资本有超过三倍的利润的时候,杀头也无法阻止。 鸡鸣五更,东方出现第一抹白的时,一夜无眠的翟哲爬出房门简单梳洗。隔壁的葛峰倒是睡的坦然,呼噜声震天,无法想象范永斗给了他多强的信心。 各家店铺正常开门营业,几乎就一个清晨,昨晚的事情就像一阵风刮过,集子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伙计们议论之余也都在为各自的命运担心。两个时辰后,山西商号行会将在集镇中间的醉八仙茶楼举行,集镇里山雨欲来风满楼。 翟哲与萧之言早早用完早餐,命仆从泡了两杯茶,在家安静等待消息,这是关系张家口局势的一场集会。 “萧兄,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说卢家的那个受伤的护卫昨晚究竟死了没有?”翟哲闲极无聊,问萧之言。 “死了?没死!”萧之言好像很难决定,最后摇摇头说:“我还是宁愿相信他没死。” “我猜他一定死了!”翟哲的声音很大,让屋里的葛峰听得清楚,也忍不住推门走了出来。 葛峰的神色有些紧张,说:“卢福友不会这么不要脸吧!”他相信范永斗不会随便抛弃他,但在集子里这么多年,他更了解那些人的本性。 “葛兄,稍安勿躁,范东家不会让你蒙冤的。”翟哲让葛峰坐在自己身边,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些草原上的轶事。 一直到日上三竿,一点消息也没传出来,葛峰坐卧不安,心不在焉。 离醉八仙楼不远处一个路边茶馆,两个带着皮帽的草原人也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左手边那人身材消瘦,脸色白皙,看上去就像个汉人的书生,右手边那人身材壮硕,浓眉大眼,右脸上一道瘆人的刀疤。 “贝勒爷,看来我们的新朋友遇到了点麻烦!”刀疤汉子压低生意说。 “若是他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也枉自让我选中他。”被称为贝勒书生摸样的人回道,“经过这几天,你还不了解这个集镇吗?只要有钱赚,有的是人愿意与我们合作。““额如卓,我不能给你太多的人,但朵颜草原的马贼你一定要给我统御住。按照大汗的计划,张家口的这些商号将成为我大金最重要的倚仗之一,你熟悉草原,不要丢了我镶红旗的脸。” “扎!” 刀疤汉子额如卓情绪激动,答复的声音有点大。 书生般的贝勒瞪了他一眼,又说:“控制这些汉商是大金称霸草原的基础!你有事多和范永斗沟通,不可随意威胁欺凌他等。” 范永斗的商队三个月前到达盛京,给正处在饥荒中的女真人找到了一条道路,大汗立刻制定了打通张家口商路,控制山西商人的计划,而他贝勒岳托正是实施这项计划的人。 ☆、第7章 搜捕 醉八仙酒楼正处在张家口集镇的正中心,从里到外装修的富丽堂皇,在这个集子首屈一指,一向是各位东家消遣的地方。此时四周三三两两散布了各大商号的护卫。楼上爆发的争吵声从清晨起就没有停息过,各家护卫都无法想象自家东家脸红脖子粗赤膊吵架的摸样。 午时将至,从不远处卢家的院落里飞奔出两个人,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张进死了,张进死了。” 张进就是昨晚受伤的那个卢家护卫。 所有听到喊叫声的人脑袋都是一大,张进一死,这件事就演变成了有你无我之局,除非范永东乖乖的交出葛峰处死,否则两家在这个集子里只能存其一。山西的商号踏入草原其实和马贼二位一体,这些商路中埋藏了无数人的尸体,所有的商号的手中都少不了鲜血,但在张家口乃至大明境内,那是截然不同,在这里随意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旺顺阁内,三个人围着一张石桌一边聊天,一边享受着秋日的阳光。 “这草原上的马贼有八成都是汉人!有像我这样生意亏本的,有逃荒到草原谋生没有着落的,还有从辽东逃出来的,绝大多数蒙古人是不需要当马贼的。”三人闲聊中,翟哲对马贼的兴趣十足,不停的发问,让葛峰说的口干舌燥。 “蒙古没有贫穷者吗?为什么没有人当马贼?”太阳晒的翟哲身上懒洋洋的,他不动声色的询问每一个细节。 “穷困的蒙古人只要愿意投入东虏,女真人会分给他们牲畜维持生计,不像汉人在那里只能当奴隶!”葛峰真是个草原通,甚至对辽东的情形也很熟悉。 萧之言在一旁说的很少,对葛峰所说也表现的兴趣不大。 三人正说话间,门外“咚咚咚”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护卫从院子外面冲进来,一边喘气一边说:“二少爷,张进死了!” 葛峰腾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上青筋迸出。 翟哲站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葛兄,稍安勿躁!” “二爷,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葛峰必不会忘记您的大恩。”葛峰神情慌张,又痛骂道:“卢福友这个老匹夫,心地竟然如此狠毒!” 翟哲摇头说:“葛兄,范东家会想办法的,再说了,我放你走了,翟家如何对各大商号交代!” 说话的功夫,又有护卫来报:“张家口堡的骑兵进集子了!” “什么?”翟哲大吃一惊。 张家口堡守兵经常会便服来到集子里消遣,但正式的骑兵已经多年没有踏入这个集镇了,各家商号每月都会把份子钱按时交给张家口堡的守备,就是不想官兵借查禁货物之名给大家添加麻烦。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兵进集,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卢家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果然有些门道。翟哲双手按在冰凉的石板上,唯实难以决定。 “二爷,你放我走吧,卢家能请来官兵,一定会至我于死地。”葛峰扑通跪倒在地,为活命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卢家先杀了自家的护卫,又破行矩请来官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卢福友一定是疯了,他这样做以后还有几家商号愿意与他合作!”翟哲绕着桌子紧踱几步,双目紧盯葛峰说:“好,我放你走!” “二爷救命之恩,小人必会回报!”葛峰爬起来就想往外跑。 “站住!”翟哲喊住他,扭头对萧之言说:“你带他走后门!送出集子后回来。” 萧之言神情惊诧,随后起身,招呼葛峰说:“随我来!”两人穿过翟堂住的别院往后门快步逃去。 两人前脚刚走,便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吵闹声,门口的门童进来报告:“卢家的护卫堵住了门口!” 看来卢福友是宁愿坏了规矩也要至葛峰死地了!翟哲暗自庆幸让葛峰走了别院的后门。只是卢福友实在看不明白,他即使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杀了葛峰也得不偿失,张家口货通辽东已是大势所趋,只要这个集镇还想存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翟哲不想花功夫与一帮护卫斗气,吩咐道:“随他们去闹吧!不用搭理!” 大明的骑兵踏着隆隆的蹄声进入了张家口集镇,一百多骑兵顺着街道直奔旺顺阁的门口,一路上鸡飞狗跳,为首一人身穿把总官服,高翘鼻,紫膛脸,看上去三十多岁光景。 路边茶馆喝茶的岳托和额如卓见到大明骑兵立刻起身,顺着乱哄哄的人群躲进一座小酒馆内。 一百多官兵在这个集子里其实算不了什么,但他们代表的是大明的朝廷,再凶狠的护卫也只敢躲闪。 骑兵来到旺顺阁的大门口停下脚步,把总抽出马鞭对正在门口喧闹的护卫就抽过去,大骂:“什么人,都给我闪开!” 被抽着的护卫一边后退,一边喊:“我们是卢家的护院,凶犯就在这里!” 翟哲从里面迈步走出来,正好看见眼前的情形,大声喊道:“弓辰!是你!” 那紫膛脸的把总停下鞭子,看见翟哲立刻小步跑过来拱手打招呼道:“翟小哥!”这下让旁观的卢家护卫都看傻了眼。 “你有些日子没来集子里了!”翟哲乐呵呵的打招呼,他没想到被派过来抓人竟然是弓辰,真是自家人。他三年前刚进集子的时候就认识了弓辰,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什长,欠饷欠的穷的叮当响,翟哲欣赏他的本事,在银钱上给他帮助不少,连他这个把总也少不了翟家银子的功劳。 弓辰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有人入堡,今早大人说到集子里抓人,我听到旺顺阁的名字,就主动请缨过来,究竟发生什么事?大盛魁的人杀人怎么会关在你们家了。” 翟哲朝他使了个眼色,说:“一言难进,你只管搜人好了。” 弓辰会意,大声下令:“入旺顺阁抓捕杀人嫌犯葛峰,小心搜寻!” 官兵乱糟糟就要往里面涌,弓辰怕坏了屋子里面的东西,又下令道:“进去十个人就可以了,其他人把这里围住!” 不管商号内兵士搜捕,弓辰一头雾水,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集子里面的事怎么让我们插手!” 翟哲此时不愿多说,道:“凶犯不在旺顺阁,你只管搜,搜完之后回去复命。等有空在和你细聊。” 官兵突然进集让各家商号无所适从,这里违反朝廷禁令的货物应有尽有,各家主事掌柜纷纷派人到醉八仙茶楼报信,正在开行会的各东家无心再议,当即散会。翟哲和弓辰正在说话间,看见翟堂和范永斗从拐角处匆匆走过来。 弓辰忙命兵士停下动作撤出商号,拱手到:“翟东家、范东家!” 翟堂脸色阴沉,怒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奉黄守备之令抓捕杀人嫌犯葛峰!” “葛峰何在?” “已经搜过了,葛峰并不在旺顺阁内。我立刻回堡向守备大人复命。”弓辰知道这个集子里的人不是他能够得罪的,连忙把上官抬了出来。 翟堂仍然一副死人表情,怒道:“欺负我旺顺阁吗,我会向宣府的尤总兵和沈巡抚告知此事的。” 山西的这些商号不仅把茶叶从福建、湖广运至草原,也将粮食米粟从江南运到宣府大同边关,这些生意有的赚钱,有的只是铺路,但也正是这些生意才让张家口集镇处于一个超然的存在,这个集子里的人牵涉到了太多的利益,一个守备还真惹不起。 ☆、第8章 分裂 翟哲这些年在这个集子里做的唯一有用的事就是交朋友,三教五流、只要值得一交的翟哲都不会错过。交朋友就意味着要花钱,翟家在山西也是排的上号的富商,他掌不了权,但手头上却不会缺钱花。再说了他花的那点钱与大哥孝敬宣府的总兵、巡抚相比,也就是九牛一毛。 翟哲的那些朋友翟堂并不是都熟悉,但弓辰他还是知道的。翟堂自己不会结交那些手无实权,粗鄙贪婪的边兵,但并不表示他认为那些人毫无用处。现在他摸不清楚是弓辰在徇私还是葛峰真的已经不在旺顺阁内了,也不好太过分的训斥。 这边正在说话的功夫,便听见集子的东北角喧闹声又起,有人大喊:“葛峰跑了!” 翟哲心头一紧。 弓辰立刻翻身上马,说:“我奉命追捕嫌犯,先行告辞!”逃也似的带骑兵往集子外东北角奔去,他巴不得有个机会能脱身。街道当中的行人早空,骑兵片刻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翟堂背双手走进大门,请范永斗和翟哲走进自己的书房,还不待落座就问:“葛峰在哪里?” “走了!” “你把他放走的!”翟堂的声音中带有点怒气。 翟哲点头,说:“听说官兵入集,我感觉不妙就让萧之言送他从后门走了。” 范永斗在一旁皱起眉头,随后又舒展开,说:“走了也好,其实就算黄骅把他抓过去,我也有办法让他放人!”正是张家口的守备。 翟哲问:“商号行会商讨有什么结果吗?” 翟堂两眉之间稍稍一弓,这些事不是翟哲适合问的。 范永斗神态轻松回答:“有七家商号站在了我们一方,其他人尊重卢东家的意思。” 行会分裂了!翟哲并不惊讶,分裂的两派不是仇怨,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更看好蒙古还是辽东的金。 “大多数人认为无论草原这场战争是土默特部落获胜还是察哈尔部落获胜,张家口出塞的道路还是由蒙古人控制。”范永斗的语气中暗含一丝自得之意,接着说:“但翟东家和我都认为这场战争已经改变张家口的局势,商号的希望在东边。” 商人的眼光真是精明的可怕,即使没有后世的记忆,翟哲也会认同范永斗的看法。察哈尔全蒙古的宗主部落,也是全蒙古最强大的部落,土默特人虽然富庶,但有钱和能战是两码事,就像大明在辽东对女真也是**连败。不管林丹汗率部西迁的目的是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察哈尔西迁的直接结果就是大明蓟辽之外的朵颜草原的空间被打开了,女真人的是不会错过这里的,这么多年来这部战争机器一直谋求在蒙古的扩张。 葛峰在逃,此间事暂告一段路,范永斗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置,拱手告辞说:“我先行告辞,给旺顺阁带来了麻烦实在是歉意,但翟东家是不会后悔与我合作的。”他话中自信满满,感染力十足。 两人送他出门,翟哲看着范永斗的背影离去,这样的人物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的,低调的时候让人想不起来他,机会出现的时候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大明的官兵仍在集子的东北方向忙碌了几个时辰毫无所获,自行归堡去了,到了天色变黑,翟哲也没等到萧之言回来。 葛峰与很多马贼都有联系,萧之言也曾在草原闯荡过,翟哲还是有些担心他们的安危。 三四天过去,集子里表面上慢慢恢复了平静,整个事件的主角葛峰好像被大家遗忘了,他其实只是点燃了双方矛盾的导火索而已。但大明境内,原本行人寥寥的商道忽然又变的热闹起来,各项物资源源不断的被运直与集镇毗邻的宣镇,分裂的双方都在筹建商队。每天都有信使走出集市奔向草原,联络可靠的部落和朋友。 大盛魁的内宅,外面护卫守备森严,屋内八个人围圈而坐,让整个房屋显得拥挤。角落里一个正在燃烧的炉子让整个屋子都很温暖。范永斗当中而坐,翟堂坐在他右手边。 “他们只要粮食,与蒙古人不一样,他们不需要茶叶,只要粮食。”范永斗一边说,一边挥动手臂。 “我听说今年辽东发生了饥荒!“有个矮胖子插言,那是兴顺魁的东家梁文道,这八个人正是范永斗一边八大商号的东家。 范永斗坦然道:“正是,现在东虏愿意花三倍于大明的价格从我们手里买粮!唯一的问题是朵颜草原的道路很不安全!” “今年夏天的时候蓟辽总督袁大人曾在朵颜草原开市售粮给察哈尔人,但两个月后又停市了,盛京的粮价没有丝毫回落。“有从没到过辽东的东家担心,问:“东虏与大明为敌,不会强买强卖吗?“范永斗笑说:“东虏不像察哈尔人那般野蛮,涸泽而渔,各位可选家族中得力人选随商队走一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些日子岳托贝勒一直在张家口活动,密议的内容让他信心十足。 有人插言:“我听说卢东家已经准备和察哈尔人联络了!“范永斗摇头道:“今年察哈尔在击败了张坝草原的土默特人,收获颇丰,现在卖货给他们不会有什么利润的,再说战争还没有结束,察哈尔人也不会随意抛售战马。“翟堂一直静静的听着,很少发言。 屋子里讨论的热火朝天,翟哲在外百无聊奈,他不知道兄长来大盛魁议事为什么要将自己带过来,以前这样的角色都由郝阳友担任。 出于对范永斗这个人的好奇,翟哲细细打量大盛魁的格局,大盛魁总号在张家口集镇的南边的一个街角处,位置不算很好,但周边连绵的好几个店铺都是大盛魁的产业,连存储仓库也连在一起,管理起来很方便。 翟哲正在闲逛间,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从屋内里走出来,朝他招呼道:“二爷,这边来!” 翟哲之前从未经手过生意,对各大商号的人物并不熟悉。 见翟哲满脸迷惑,那文士解释道:“我是大盛魁的大掌柜,姓柯!” “柯掌柜!”翟哲连忙行礼。 翟哲跟在柯掌柜身后进了大盛魁的主号,柯掌柜引着他一一介绍,等走到柜台处,翟哲看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蒙古长袍的女子正在那里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 “这是敝号东家的妹妹范伊!精通锱铢!” 说话间那女子抬起头来,琼鼻细眉,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双灵动的双眼,像画龙点睛一般,让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舒服。 那女子见翟哲直勾勾的盯着他,脸色先是出现一层薄怒,随后羞红低下头去。 翟哲只是好奇才会唐突,范家怎么会让一个女子插手生意。晋商对家族内管理严格,一般由上辈指定一人经营商号,其他子孙有分利的权利,没有经营的权利,翟哲就是如此。 “这是旺顺阁翟家二爷!”柯掌柜暗自好笑,把翟哲介绍给范伊。 “见过二爷!”范伊福了一福,翟哲连忙回礼。 待翟哲转过身去,听见身后响起不大不小的嘀咕声,“这么年轻就是爷了!” 翟哲听得清楚,这次是他闹了个红脸,也只有在范家,大家都尊称他一声二爷。他扭头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便见对面“扑哧”一声,范伊正在捂嘴偷笑。 “让小姐见笑了!”翟哲深深作一揖,随后自己也感觉好笑,摇头不已。 柯掌柜对范伊使了个眼色,解围道:“二爷,请屋内喝茶!” 翟哲告辞随柯掌柜离去,只觉得这范家小姐挺有意思。 一直到了夜幕时分,大盛魁内的会议才结束,翟哲率护卫将兄长护送回家。自从张家口晋商行会分裂后,各商号东家都加强了护卫,大家都熟悉彼此的底细,这里没有善茬。 等翟岩回到家,在院子的角落里见到了萧之言的身影,心中狂喜,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第9章 出路 翟堂自从大盛魁归来后一直情绪不高,翟堂用完晚饭后正准备告退,翟堂发话说:“先不要走!你今天在大盛魁见到了范东家的妹妹了?” “正是!” “范东家和我提过,想将他的妹妹许配给你。” 翟哲张口嘴巴,不知如何回答,他在现在刚过十九岁,潜意识里从没想过成亲这件事,却忘了在这个时代,他这个年龄娶妻生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他到现在还没有定亲,那是因为年迈的父亲一直希望自己能考上个功名,攀上一份像样的亲家。好在穿越之后翟哲之前身体里的能力都还保留了,不至于写出鬼画符一般的毛笔字,但要说去参加科举考八股文,翟哲从开始就断了这样念想。 “这件事情我还要禀告父亲以作定夺,这个时候范家和翟家结亲有利有弊!”翟堂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小弟还没想过成亲之事!”翟哲还想开口推脱。翟堂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挥挥手说:“你且下去吧!容我再思量思量。” 翟哲回想今天那一幕,一定是双方早有预谋,他没想到自己的婚约竟成了翟范两家合作的手段。 “一定要趁早脱离家族!”翟哲只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只有实力才能赢得尊重。像他这样表面光鲜,生在富商之家,但作为庶子,手中毫无权力,婚姻之事自己也都无法插言。 拐出别院,翟哲脑子嗡嗡回到自己的住处,连萧之言站在门口都没有看见。 “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萧之言笑问。 翟哲一惊,仔细打量萧之言并无异常,才放心说:“你怎么去了这么多天才回来。”随后推开房门,说:“外面风大,进屋说话!” “葛峰投靠马贼了!”萧之言耸耸肩,表情轻松,“他们想把我也留下,我没同意。” “朵颜草原的情形如何?” 萧之言自行靠在椅子上,说:“连蒙古人、女真人都在饥荒中,马贼的情形能好到哪里去,当然是惨了!” 翟哲已经下定了决心,站在对萧之言对面说:“我要出塞组织一支马贼,还请萧兄帮我!” “翟家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吗?”萧之言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我要是愿意当马贼何必要到张家口来!”这些日子他见多了集子中的尔虞我诈,才知道这些商号的狠毒比马贼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商号支持的马贼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消息会更灵通,打劫别家商队也会更加得心应手,艰难的时候也会有人养着,但归根结底也只是强盗!强盗!”萧之言语气中嘲讽的意思更浓,“依你的出身何必要趟这一步浑水,一旦沾上了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这不是我大哥想法,是我自己的主意?”翟哲无法解释的太多。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萧之言半晌之后才说:“当初我进了集子卖马求生,身上衣服破烂不堪的时候,你请我吃肉喝酒,在翟家混了几年,只拿钱不干活,我也知道都是你的面子,这些年,你拿我当兄弟,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当马贼还是当护卫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了,不要到某一日后悔。” “我主意已定!”翟哲的话斩钉截铁。 萧之言翘起嘴角露出标志般的笑容,轻轻摇头,当初他厌倦了刀光剑影,风餐露宿般的生活所以才进了张家口,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那样的命运。 “干马贼,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现在只要你有粮食,在草原一千马贼也能召的过来。但那些人吃你的喝你的,要让他们给你拼命,那是没有可能。能在草原活过三年以上的马贼都油滑无比,形势稍有不对立刻逃之夭夭。”萧之言细细给翟哲讲解,“但你若是全召一些新手,那些人火并拼命,却又极易暴露行踪,搜寻不到猎物的踪迹。所以一支厉害的马贼一定要新老交融。” 在张家口三年,萧之言从没像今天这样一次说这么多话,最终他总结了一句:“最好的马贼在西口!” 西口是指杀胡口,与张家口遥相呼应,地处山西与陕西的交界地,那是晋商出塞的另一条道路,直通蒙古人在草原上的唯一的城市归化城,也是土默特的部落的俄木布汗的驻地。每逢饥荒之年,从西口出塞谋生的穷人数不胜数,西口山林茂密,所以盗匪众多,西北又一向民风彪悍,浪里淘沙留下的马贼当然厉害。 翟哲听萧之言讲了小半个时辰,才知道自己确实还是个雏儿。两人当日抵足夜谈,讨论到半夜才商定了一个计划。 次日清晨,萧之言悄然离开张家口集,好像从来没有回来过,他在翟家也就是挂了个名头,没有人会真的给他分配任务。 商队的筹集越来越紧张,张家口两边的商号像是在暗中较劲一般,伙计们每天忙的昏天暗地,开始有少量物资从宣府调集进集镇。 翟哲又与自己的兄长密议一番,两天后从护卫中挑了两个好手离开了张家口。 从张家口集市往北十里地不到,眼前豁然开朗,张坝草原上的草像黄绿色的毯子,一眼能看到天边。曾经站在这里就能看见蒙古人的牲畜成群,听见土默特人的歌声悠扬,但此时只有死一般的沉寂,一切都是战争造成。察哈尔人的骑兵已经进发到土默川,与土默特部落联兵在归化城遥相对峙。 三人往东沿着连绵的群山策马走了三四十里地,到了一块碎石堆积的峪口,翟哲将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口哨,从峪口中跑出来十几个骑兵,都穿着蒙古人的袍子,萧之言正在其中。 “翟小哥!”不等萧之言开口,从他身后策马窜出来一个彪形大汉,张开双臂。 “孟康!”翟哲伸拳与他碰了碰。 孟康就是翟堂所说翟哲在盗匪中的朋友。孟康也曾是集子里的护卫,一年多前他忻口老家父母因与乡绅争夺田产失败,气不过双双上吊自我了断,孟康一怒之下带人将那个乡绅一家杀的干干净净,无路可走出塞当了马贼。孟康与翟哲交好,正是躲在翟家的货物中才逃出宣府的大门,为了这件事翟堂还曾大发雷霆,把翟哲骂了个狗血喷头。 两人双马错镫间,孟康压低声音说:“合作的事我都对大当家说过了!他是求之不得!” “带我去拜见大当家吧!”翟哲与萧之言对面以目光打了个招呼。 朵颜草原与大明边境全是丛林茂密的群山,这里是大明坚固的屏障,长城防线在山峦中时隐时现。地理位置和形貌让这里成了马贼们天然的巢穴。朵颜草原现在有大大小小的马贼十几支,孟康的大杆子绰号叫钻天鹰,也是从山西出塞的汉人。 孟康带着三人在山林中左右盘旋,最后指着一片山谷说:“那就是老窝了!” 他打了两短一长三声响亮的唿哨,山谷也传出几声回应,随后从里面跑出几个骑士,为首一人,体型瘦小,两撇八字须,看摸样已快五十光景。 “大杆子!客人来了!”孟康张开嗓门招呼。 翟哲知道来的这人就是钻天鹰,在马上拱手见礼。 钻天鹰仔细打量翟哲几眼,可能也是没想到来的这个人如此年轻。 一行人进了山谷,里面稀稀疏疏依山搭建了一些土屋。 钻天鹰领萧之言、翟哲和孟康进了一间最大的土屋。 萧哲毫不客气坐在当中的主座上,说:“我的身份,大当家的想必已经清楚!” 钻天鹰眉头一扬,看似有些不满,但忍住没有发作,坐在翟哲对面,说:“听孟康说你是他的恩人!” 翟哲的表情愈发嚣张,说:“不错,我此次来找大当家的,是要来谈合作的事情!” “讲!” “我会提供给你一些商队的消息,你打劫得到的货物可以低价转手卖给我们!” “好!”钻天鹰的眼中冒出炙热的光芒。 “还有,冬天的时候,我有一批货要经过朵颜草原,你要保证我的安全!” 钻天鹰的眼神中出现片刻的犹豫,问:“商队不是有护卫吗?” “我们不熟悉朵颜草原的形势,需要你给我们带路,事成之后,我们会付出一笔酬劳!” “成交!”钻天鹰伸出右手。 ☆、第10章 急迫 “好!从张家口往辽东东虏地界行程千里,我们对道路都不是很熟悉,今天我带来了两个人都是我商队中精细之人,大当家可先派人带他们熟悉道路,过几日,我会派人送来酬劳!”翟哲伸出右手与钻天鹰的手轻握一下,感觉钻天鹰那双手就像鸡爪一般枯瘦,上面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没问题,我立刻安排人去做!”钻天鹰挤出一丝笑容。 翟哲又指向萧之言说:“这是我商号中得力干将,日后你我双方的联系,我就让他过来!大当家的放心,只要事做好了,我们商号是不会亏待你的。” 钻天鹰尖笑几声说:“你就放心吧!” 翟哲拱手告辞:“如此,我就不在此地久留了,两日后还在那个地方,你让孟康派人前去接应,我先送些酬劳过来!” “我这里已经备下接风宴,还请公子赏脸。”钻天鹰没想到翟哲这么快就要离开。 “这山野之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待我下次送些酒来,我与大当家的才共饮一番!”翟哲去意坚决。 见翟哲说出这样的话来,钻天鹰也不好挽留,说:“如此也好,我今日就安排向导带那两位兄弟前去认路,估计要半个月才能来回。” 钻天鹰将翟哲一行人送出山谷老营停下脚步,让孟康送翟哲和萧之言出山,来的时候三个人,回去的时候两个人。 路上孟康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小哥真是准备和我们大杆子的合作?” “不错!商号准备货发辽东,朵颜草原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我们山寨两百兄弟不到,我怕到时候大当家的罩不住!”钻天鹰这伙马贼在朵颜草原实力只算中等,孟康想给翟哲提个醒。 “商号也不是完全指望你们!”翟哲笑笑,问:“出塞这一年多怎么样?” 孟康叹了口气说:“能怎么样?杀人换温饱呗,也不知道那天就送命了!” 翟哲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我看大当家的很器重你啊!” 孟康冷笑一声,说:“这山寨中有几个人打仗有我拼命,我的地位都是血换来的!” 三人闲聊间花了三个多时辰才转出山道,又到了早先见面的石头山峪口,翟哲停下马匹,说:“过两日,还是这个地方,你带人过来接应!我给你们送一份大礼!” “那就多谢了,老营的兄弟们如今连过冬的粮草也还没筹备齐呢!”孟康拱拱手,三人就此别过。 翟哲与萧之言并马往西缓行四五里地出山林进了草原,朵颜草原从去年冬天开始就遭遇了干旱,一眼望去,目光中枯黄的多,青绿的少,视线中连一个蒙古包也没有见到。 萧之言感慨说:“若是没有这一场干旱,察哈尔人也许不会西迁。” “察哈尔人西迁是早晚的事!”翟哲并不赞同,说:“林丹汗作为蒙古的大汗一向野心勃勃,察哈尔人在朵颜草原往东打不过东虏,往西被土默特部落挡住的空间,夏天的时候听说蓟辽总督袁大人曾在朵颜草原市米救济蒙古,也没有留下察哈尔人的脚步。” 两人两骑行走在空旷的草原上,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秋冬季本就是万物萧索,视线中没有一处有生机的地方,翟哲忽然生出一种孤独的恐惧。朵颜草原空了,张坝草原也空了,一切都源自于可怕的战争,但战争却不是想逃避就能躲开的。 一路上都没有见到牧民和行人,翟哲尽情的驰骋自己的胯下的黑马,那是他一年前在集子花近千两银子从蒙古人手里买来的,真是一匹千里良驹,三四里之后就把萧之言甩在了后面。 三四十里路行走的很快,由于在山路中耽误了太多的时间,等翟哲看见张家口的轮廓时太阳已经挂西。 张家口集镇的热闹与草原的萧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论这里的人做些什么,都是一群敢于为梦想冒险的男人。大黑马在集市的入口处停下脚步,翟哲看见一支小型商队正从张坝草原里走过来,十几匹驮马货袋空空的挂在两边,之后是十几匹蒙古马,五个伙计和四个护卫环绕周围。 这些人他都不熟悉,但翟哲能猜出来这是卢家的商队。 “终于有人迈出第一步了,在冬天的雪到来之前张家口有商队回来了!”翟哲将马停到道边,看着这些人从自己的身前经过。一刻钟之后,萧之言从身后赶了过来。 “他们怎么如此胆大?”萧之言掩饰不住惊奇。 “他们是向察哈尔部落去的,这边的道路要安全的多!”张坝草原往前山林很少,察哈尔大军刚刚经过让马贼无所遁形,确实不需要太多的护卫。 张家口商号行会分裂的双方都给彼此制造了巨大的压力,卢福友正视眼前的危机,选择暂时抛下土默特人,与刚刚抵达土默川的察哈尔部落开始联络,这应该是他们小试牛刀了。翟哲仔细观察了回塞的商队,只有马匹没有皮毛,察哈尔人打败了东土默特人,俘获的战马应该不少,即使他们再野蛮也需要汉人的茶叶和盐巴。 这样一来,留给范永斗的时间不多了,他们的眼光正确与否,全靠利润说话。此时朵颜草原还处于察哈尔部落的统治之下,范永斗可以冒险一次偷走商队成功,但若是每一次把商队的安全都交给老天爷,那是合作几方都不能接受的。 两人牵马进了集镇,忙碌时期,连酒馆的生意都差了很多,从前的这个时候正是商队满载而归,张家口的酒馆和青楼几乎每天都是宾客爆满。 翟哲进了家门,两人把马交给小厮,连屁股还没坐稳,翟堂就命人过来找他。 进了书房,翟堂早已端坐在太师椅上等待。 “怎么样?有眉目吗?”虽然大哥故作沉稳,但翟哲还是能感觉到他那急迫的心态,他还从未见过大哥如此表现。 翟哲点头说:“今天只是初次接触,两天后,我要二十袋粮食,还有酒肉!” 翟堂扶椅柄站起来,说:“这些都是小事,你尽管支出。时间很紧迫,最迟一个半月后,前往辽东的商队必须要出发,希望今年冬天的雪来的晚一些。” “若要保证那些人为我所用,我必须要亲历施为,您知道盗贼一向都贪婪狡诈!”翟哲小心试探。 “你要自己出塞?”翟堂两眼如电般扫过来。 “只能这样才有保证!” 翟堂沉吟片刻,说:“不错,萧之言再怎么说还是外人,费尽心机建立的势力要掌握在自家人手里!” 过了大哥这一关,翟哲松了口气,也许大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担心自己的安危,脱离家族是他的第一步计划,但他现在首先要借助家族的力量建立自己的势力。无论是范家还是翟家,商人的眼中只有利益,与东虏人的商贸会让大明的敌人更强大,但此时他也阻住不了,卢福友也阻止不了,有能力阻止的人现在对这个集子漠不关心。 翟哲相信东虏人一定已经有了动作,小心打探问:“范家不能保证商队的安全吗?” “范东家把消息封锁的很严实,很可能是东虏那边给了他什么保证。但范家是范家,翟家是翟家,若是我们不能保证自家的商队安全,岂不是要永远依靠范家!”翟堂轻捻自己稀疏的胡须。 “是!” 等翟哲出了书房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忙碌一天的集市慢慢归于沉寂。 ☆、第11章 密议 再过一日将是立冬,塞外的天气又要比长城内的大明冷的更快一些,从中午开始张家口的天就稀稀拉拉的飘落些小雪,这是冬天来的第一场雪,牵挂了无数人的心,雪情直接关系到草原人的生计和商队的道路。细盐般的雪粒飘落一阵就停下了,空气很干燥,前一年辽东的干旱好像开始慢慢向西蔓延,造成了这场首雪无疾而终。 深山中马贼钻天鹰的老巢此时正欢乐一片,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似的,也不知大当家的是什么本事,竟然平白无故有人给老营送来了补给。二十多袋粮食,三头屠刮干净的肥猪,最关键的是还有二十多坛美酒,这简直是比过年还过年。 翟哲鲜衣怒马,让孟康将带进谷里来的东西都摆出来,让所有的喽啰都看的清楚。 “大当家的,我没骗你吧!”翟哲哈哈大笑,表情张狂。 “兄弟们,你们大当家的和我合作之后,从此不会再让你们饿着!这些酒肉尽情享用吧!”翟哲振臂高呼,马贼们窃窃私语。 钻天鹰背后一个汉子脸色一变,低声说:“大当家的,这小子是不是有些过分?!” 钻天鹰干瘪的嘴角稍稍抽动了几下,说:“张二,不过是个雏儿,不用管他,待我榨干了油水有他好看的。” 一行人还是进了最大的那间土屋,分宾主坐下,翟哲当仁不让的坐了主座。 翟哲提起一个酒坛,拍开坛口的泥封,一股清香溢出,连钻天鹰也久未尝到如此美酒了。 “这是五年的竹叶青,算不上什么好酒,什么时候大当家的到了集子里,我再请好好招待大当家的。还有怡香园的姑娘,皮肤像牛乳般柔滑!”翟哲一边说,一边挤出猥琐的笑容。 “翟公子,说笑了!”钻天鹰递过一个瓷碗过来。翟哲倾坛倒酒,流出的酒花像山泉般清冽,醇美的酒香让人入鼻将醉。 “一个月后,我们会有一支商队往辽东,只要大当家的能够护送我们安全往返,这样的美酒我们会保证供应。”翟哲又压低声音说:“此事若成,我们给大当家的酬谢是这个数!”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好说,好说!”钻天鹰皮笑肉不笑。 几人觥触交错,你来我往,连喝几碗,萧之言只喝酒不说话,孟康则在一个劲的呼痛快。 钻天鹰几碗酒下肚,对站在身后伺候的两个汉子说:“你们也来尝尝,老子自从进了草原也就没喝过这么好的美酒了!” 听见此言,翟哲立刻起身说:“今天带过来的那些酒让山寨中的兄弟们都尝尝!” 钻天鹰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翟哲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你是怕酒不够是吧,今天这些全给兄弟们喝了,过几日,我再送些过来,只要事情能办好,这些东西算个啥,大家日后都是朋友了!” 钻天鹰干笑几声,神情有些尴尬,说:“也是,如此甚好!” “你我合作之后,兄弟们的苦日子就算过去了!”翟哲侧首到钻天鹰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送给你个小消息,近几日张家口往土默川偶尔有些小规模商队经过,你若在那里埋伏几日必有斩获。” 钻天鹰迟疑片刻说:“那是察哈尔人的驻地。” “二十人埋伏足矣。”翟哲点到为止,这是他送给钻天鹰的甜头。 一个中午的功夫,翟哲送过去的二十坛酒消耗了一大半,钻天鹰自己私留了五坛,其他的都分给寨中的马贼们喝了,酒精的刺激下,原本气氛沉寂的马贼群情高扬。 翟哲不胜酒力,结束的时候已经有点微醺。萧之言则和他完全相反,千杯不醉,一双眼睛越喝越明亮。 “大当家的,”翟哲站起来时身体有些摇晃,“不要忘了一个月后的正事,商队出发之前,我们东家还想见你一面,孟康是我兄弟,所以我们才找到你。” “放心吧!我钻天鹰在朵颜草原还是有点面子的。”钻天鹰伸手想扶他,被一边的萧之言伸手挡住。 辞别的时候已是未时过半,还是孟康送两人出山。 待翟哲走远了,一直跟在钻天鹰身边张二早已经忍不住骂道:“这个小子把咱山寨当自己家了!” “张二,你是见得少,富商子弟就这个摸样,目中无人,倒是他身边的那个人是把好手,不容小觑!” “咱们真要护送他们通过朵颜草原吗?”张二暗筹自家没这个实力,忍不住发问。 钻天鹰冷笑一声,说:“我自有主意!” 山林中马匹行走不快,翟哲、萧之言和孟康三人一路晃晃悠悠。出了山谷后寒风压人,翟哲的酒意也醒了八成,三人一路上都没有多话。等出了盘山道,走在前面的孟康回头冷不丁的问:“你们两人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我知道小哥虽然不好酒,但酒量也没这么差。”翟哲今天的表现与孟康记忆迥异,他越想越不对劲。 “不错!”翟哲点头,“我们是要护送商队通过朵颜草原,但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钻天鹰的身上!” 孟康酒意全无,问:“你想干什么!” “翟家要资助一支马贼,但必须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翟哲实话实说,“我们没有时间重新组织一支马贼,所以和萧兄商量了一条鸠占鹊巢之计!” “你们想算计大当家的!”孟康惊出一身冷汗。 “不是“你们”,是我们!”翟哲放慢语速,他并没有一点和孟康商量的意思,接着说:“干掉钻天鹰,你有几成把握能掌握这支马贼?” 孟康有些懵了,摇头说:“不知道!” 萧之言插言道:“小哥还会再送一批物资过来,第三次再来就是我们要动手的时候!” “你们要在老营里动手,太疯狂了!”孟康连连摇头。 “你也是马贼,应该了解他们,跟在钻天鹰只能混个温饱,冬天的时候偶尔还会挨饿,跟着我们有酒有肉,你会怎么选择!”翟哲放大声音,这是萧之言出的主意,他也曾是马贼。 “钻天鹰有近二十个亲信!”孟康还在摇头。 “你有几个?” “五六个!” 翟哲见孟康还在犹豫,激他说:“干掉钻天鹰,这支马贼属于我们三个人!张家口的商号会资助我们,那个时候这支马贼再不是无根之木了,你想想,现在这样的日子你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妈的,干了!”孟康咬牙切齿,“钻天鹰一直拿老子当刀使!不要再怪老子不讲义气!小哥要我怎么做?” “好!这才是兄弟!”翟哲点头,“你回去先什么也不做,多多宣扬我们的好处,记住,再过一次我们入谷就是动手的时候!你先做好准备等我的消息。” “好!” 三人还是在碎石峪口分手,离上次出集不过几天,天气却寒冷了很多,翟哲感觉身上的薄裘衣已经挡不住草原上的寒风透体。 “你这么早就把消息透漏给孟康,不怕他漏口吗?”萧之言笑问。 “孟康这个人外粗内细,早点把消息告诉他有好处!”翟哲和孟康熟识几年,又助过他脱身,了解这个人脾性,这个人看起来又莽撞又讲义气,其实心眼十足。 “你杀过人吗?”萧之言突然问。 翟哲怔了半晌,回答说:“没有!”他自幼跟着郝阳友习武,功夫天天练,也经常找人切磋,但要说拔刀亲手杀人,他还真的没干过,翟家有那么多的护卫,何必轮到他这个二少爷动手杀人。 “连人都没杀过,又怎么能当马贼!还想在马贼窝里火并,你有这个胆,我还不想陪你去送死。” 萧之言的这些话让翟哲听了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却又无从反驳。 “明天,你换一身装备,我带你去尝试一下杀人的感觉!”萧之言的语气让翟哲心寒,心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早,两人再回到集子已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上还有少数店铺门口揽客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翟哲回商号的厨子炒了四个小菜送到自己屋中,两人简单用完晚膳。 萧之言临走前一脸坏坏的笑容,说:“明日卯时,你穿上软甲,换一匹战马,我带你到草原走一遭,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去杀人吗!” “看运气吧!” 一个晚上,恐惧中带有兴奋,翟哲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12章 杀人 这是个离草坡不远处的丛林,顶着清晨的寒风翟哲随萧之言深入土默川草原两百多里地,然后在这里几乎呆了一整天。 太阳西落的时候两人才准备返回,萧之言说:“你看清楚了,察哈尔人的巡逻骑兵每天要从那座草坡的底部经过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附近也没有蒙古部落游牧。像这样的巡察应该是固定性的警戒,不会轻易改变!” “我们要怎么做!” “看见那个草坡了吗,我们伏在草坡顶部可以很早就看见巡逻骑兵,顺着草坡顶部环绕可以避开他们的视线,等他们接近的时候,我们从草坡顶冲下来伏击他们!” 翟哲咽了一口口水,问:“什么时候?” “明天!我们下午动手,等察哈尔人发现已经到了晚上。蒙古人中有很多精通追踪的高手,为了不给集子带来麻烦,伏击之后我们不能立刻回去,明晚需要在草原过夜!” “好!” “四个人,你只需要对付一个就可以了!”萧之言一边说一边拨弄手中的弓弦,“记住,杀人的时候,一定要放松,放松!等你习惯了就知道那和吃饭睡觉并无两样!” 翟哲当然无法认同把杀人和吃饭睡觉相提并论。 第二天是个阴天,立冬之后北风一日紧过一日,四野都已封冻了,两人在裘衣里面都穿上了护胸的软甲,一大早就出了集子隐藏在山林中前日呆过的地方。 等待的时间很无聊,翟哲一边搓手缓解寒冷,一边说:“今天会不会下雪啊!” “如果下雪了,今天的计划就要取消,在雪地上我们可逃不过蒙古人的追踪!”萧之言靠在一棵杨树底下,嘴里叼了一棵枯草。 “你知道伏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翟哲想了想回答:“耐心!” “耐心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出人意料!”萧之言伏在地上仔细辨听了片刻,起身说:“第一波巡察兵来了。” 北风夹杂着些许风沙让草原的能见度下降很多,翟哲的视线中模糊一片,在这样的风中当然更不可能听见什么声音了。 见翟哲一脸迷惑,萧之言低头说:“这不是你能学会的,我在榆林卫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停了下来。 说话这么会功夫,翟哲在风沙中已经看见了四个察哈尔骑兵的轮廓,蒙古兵行走的速度很快,这种恶劣的天气没有人愿意在外游荡。翟哲的手不由自主的握住刀柄,萧之言轻轻拍他的肩膀,放低声音说:“深呼吸!放松!” 翟哲自嘲的笑笑,将手从刀柄上松开,原来等待杀人比杀人更难熬。 目送蒙古兵离去,萧之言找了一块避风的凹处,躺在松软的土地上,高声说:“紧张会让你消耗太多的精神和体力,等待的时候要把心情放舒畅。” 翟哲知道萧之言是在给自己示范,在战争这个领域,他还是个学徒。 阴天,没有太阳,无法准确辨识出准确的时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人啃了两个干饼子,从皮囊中灌了几口凉水,早早的爬上对面的草坡顶。萧之言一改之前慵懒的形象,全身像是上满了发条一般弓在枯黄的软草中,两匹马也在主人的安抚下静静的靠在草地上。 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静静的也不知道等待多少时间,天色越来越阴沉,萧之言忽然低叫一声:“来了!” 翟哲爬上坡顶远眺,四个移动的骑兵身影模糊。 萧之言抬头看看天,摘下长弓,说:“真是个伏击的好天气!” 两人退到离草坡顶两人高的距离,开始小心移动,利用草坡掩护身影。 察哈尔骑兵骑兵骑兵越来越近,两人绕草坡接近一周,草坡的顶部离察哈尔人的巡逻路线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 “我数一二三,你我同时上马,你攻击倒数第二个!不用管其他人!”萧之言的声音低沉的像是从喉咙的底部发出来的,“记住,放松!” “一、二、三!” 两人几乎同时上马,催促战马爬上坡顶,视线中察哈尔骑兵的背影近在咫尺,翟哲双腿一催马镫,战马沿着坡顶直冲下去。风声掩盖了很多东西,等翟哲离最后的骑兵大约不到五十步的时候,蒙古骑兵才来得及转过头了。 翟哲不知道萧之言在哪里,只看见排在最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蒙古骑兵张开嘴只来得及叫出来一个古怪的声音,一支长箭正中他的面门,随后像巨石落水般掉落马下。 五十步的距离对加到急速的战马来说不过是瞬间,翟哲紧紧盯住倒数第二个巡逻兵,手中长刀迎面砍下,那个察哈尔人刚来得及抽出弯刀,慌乱中伸过来抵挡,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察哈尔人的弯刀却抵不住翟哲人借马势的巨大冲力,脱手落下,翟哲的刀去世不减,锋利的刃口直接劈掉那个人的胳膊,喷射而出的血四溅,翟哲的左胸立刻殷红一片,连脸上也溅射了几滴,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一刀用尽翟哲所有的气力,劈下之后,他在马上一个踉跄,坐立不稳。等他调整好姿势,便看见一个察哈尔骑兵的弯刀已在自己眼前,再躲闪已是来不及,翟哲慌乱之中只来得及将手中刀死死的抵过去,顶向那个人的胸腹处。一刀像刺进软软的海绵,慌乱中,翟哲只知道拼命的挥刀,好半天才发现预想中砍向自己的刀并没有落下。 等缓过神来,翟哲才发现对面那人的腹部已经被自己绞成了一堆烂泥,右手臂上插了一支小箭。他环顾四周,萧之言与最后一个察哈尔骑兵的身影都不见了,地面上横卧着两具察哈尔人尸体,还有个断臂的蒙古人正躺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捂住伤口,用畏惧的目光看向的自己。 战斗几乎在瞬间即结束,翟哲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疲倦的只想躺下,他用长刀擎住自己的身体,眼角恰巧扫过自己刚刚捅死的那个人,肠子已经完全流出体外,说不出的恶心。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张嘴“哇”的一声,将中午吃的饼子一古老的全吐了出来。 地面上的那个察哈尔人见机立刻忍痛翻身而起,奔向最近的战马,翟哲像迈动脚步,但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 “放松!”翟哲心中默念:“放松!” 这么会功夫,断臂的察哈尔人人已经爬上战马,十步不到的距离,翟哲手持刀柄奋力将长刀投掷过去,正****那个察哈尔人的后背,那个蒙古兵的身体在马上晃了晃,坠落马下。 翟哲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一会功夫耳朵传入模糊的马蹄声,翟哲扭过头,看见萧之言在马上牵了另一匹战马从东边返回来,马背上横曳着一具尸体。 萧之言到了眼前扫视战场,一眼就看见翟哲吐出的秽物,一脸坏笑的问:“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翟哲只是在那里摇头。 “慢慢的就习惯了!”萧之言走近伸出一只手将翟哲拉起来,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离开,察哈尔人的斥候可不好伺候。” 两人将四具尸体拖到之前隐蔽的山林里,一人又牵了一匹战马往西南方向而去。 ☆、第13章 火并 朝阳的沐浴下,枯黄的野草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张家口集市,一大早六个骑士护送一辆马车驾往草原。这些日子旺顺阁的翟家二少爷进出集镇频繁,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包括范永斗。 八家商号调集的物资已全部集中在几十里外的宣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范永东在等待岳托给他发出的指令,这是一次决不能失败的商旅之行。岳托和额如卓的谨慎让范永斗感觉到了东虏人对张家口的重视,如果察哈尔的林丹汗也有这份心,张家口的命运还是两可之数。 翟家究竟在暗中干什么?范永斗决定把消息传给一直与自己暗中保持联系的额如卓,商号之间不会存在什么坚固的联盟,一切都是因利而合。 草原上,翟哲和萧之言行走在最前方,后面四个伙计是他在翟家精挑细选的、百种挑一的护卫乔扮,这是他第三次前往钻天鹰的老巢,也是最后一次。 “伏击最重要的是什么?” 钻天鹰一定想不到一个富商子弟会来偷袭他,还在自家的老巢里。他的刀昨天夜里已经磨得很锋利了。 因为有马车,一行人行走的速度要慢一些,等到碎石峪口已是半上午,孟康等的已经有些着急了。 随行的小喽啰将马车上的物资取下来,搭放在带来的马匹上,马车是行走不了崎岖的山道进入老营的。翟哲与孟康交换了个颜色,一切都在不言中。 山路很不好走,翟哲带来的四个伙计自然跟在后面,孟康不说话,也没有人多问。 山谷门口,钻天鹰像往常一样出门迎接。 翟哲下马,与钻天鹰亲切握手,两人并肩走入谷内。 “大当家的,我们表现的诚意已经足够了!你看我们又送来了酒肉!” “好说,山寨中的兄弟们都在等待东家的吩咐!”钻天鹰嘿嘿笑了两声,吞吐语气说:“不瞒你说,以我一家之力像护送商队通过千里草原,确实勉为其难,所以又联络的几家兄弟,那个报酬是不是还要再谈谈!” 翟哲停下脚步,一脸不高兴,说:“一千两银子还不够吗?已经够买几十匹上等的战马!” 钻天鹰干笑几声,听起来像夜枭的尖叫,说:“再加一倍的价格,我保证能将贵商队安全护送过朵颜草原。” “这我要回去与东家再商量!”翟哲故意把脸色放阴沉。 说话间,两人进了土屋。 翟哲坐下后,脸色不满连连摇头说:“商队出发迫在眉睫,大当家这是节外生枝啊,我本来已经带了一半的定金过来的。” “是吗?”钻天鹰眉头一跳。 翟哲向萧之言高喊:“把银子拿过来!” 萧之言会意,出门后将随行的四个伙计招呼到土屋门口,其中一个伙计手提一个大包裹走进门来,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挡。 “打开!” 沉重的大包裹落在木制的桌面上,伙计小心打开解开外面的包裹,露出两个木盒。翟哲站起身来,伸手示意,伙计打开第一木盒,里面整齐两排银锭,一共十个。 “二十五个一两!”翟哲示意伙计打开另外一个。 钻天鹰两眼看的仔细,正在此时,孟康粗壮的嗓门在外面响起,说:“大当家的,东西都安置好了!”随后大踏步走进门来,看见摆在桌面上的银子似乎惊呆了。 翟哲给他使了个眼色,对钻天鹰说:“大当家的验验成色吧!” 钻天鹰伸手拿起一个银锭,翟哲往后退了一步,抽出腰刀奋力劈下。 此时屋里有四个钻天鹰的属下,分站两侧。就在翟哲抽刀的同时,孟康大熊般的身躯往前迈一步,肩膀猛然撞向左边的一个马贼,那人踉跄的身躯直飞出去碰在墙上,随后他抬起右手碗口大的拳头砸向另一人。 萧哲和那个伙计也分别冲向各自的对手。 任钻天鹰再警觉也没想到这次突如其来的暗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翟哲的刀离他已经不及半尺,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用还拿着银子的右手过来格挡。腰刀锋利无比,一刀挥下将钻天鹰的前小臂段为两截,落地的手臂还死死抓住那个大银锭。 翟哲紧追一步,当胸一脚将钻天鹰踢倒在地,腰刀顺势而下,砍中钻天鹰的肩膀,连招呼同伴的时间都没有,钻天鹰连中两刀,惨叫声传出去老远。 离主屋不远处的张二,听见惨叫声脸色大变,抽刀招呼道:“兄弟们,有人偷袭大当家的!快冲到屋子里。” 马贼们乱哄哄一片,各持兵器从山谷中各地奔过来。 侯在门口的三个伙计刚刚把再门口值守的两个马贼撂倒,看见冲过来的大批马贼心中惶急,朝屋内大喊:“快!快!” 孟康从腰间抽出一柄小斧头,连劈带砍,结果了两个钻天鹰的亲信,见翟哲还没杀死钻天鹰,着急冲过去,滴血的斧刃直奔向钻天鹰的后背。钻天鹰躲闪间被翟哲一刀刺进胸口,口中喃喃道:“你们。” 孟康连说话的机会都被不给他,左手揪住头发,右手斧头挥过,一阵颈骨断裂的声音,钻天鹰的人头便落在他手中。另一边,乔装成伙计的护卫也结果了另一个钻天鹰的亲信,赶往帮助正在和萧之言扭成一团的最后一人。 门口已经响起兵刃碰撞的声音,三个护卫敌不过马贼人多势众,不敢恋战,短兵相接下退入屋子里来。 “不要再打了!”翟哲冲到门口,高声呼喊,“钻天鹰已经死了!” 张二还在大呼:“杀进去,救出大当家的。” 孟康将手中钻天鹰的人头从门口扔出去,吼道:“把钻天鹰还给你!” 血淋淋的人头落在拥挤的人群中,马贼们畏惧的散开,钻天鹰孤零零的人头落在地面上打了个滚。 张二冲上前去,捧起人头大哭:“大当家的!”随后转首招呼:“兄弟们,杀了他们,给大当家的报仇!” 翟哲走屋门,孟康紧跟在他身边。 “大当家的已经死了!跟着钻天鹰你们连饭也吃不饱,跟着我有酒喝有肉吃,你们怎么选!”翟哲在马贼环绕之下,强作镇定。 孟康在身旁大叫:“兄弟们这几日都看见了,新当家的给我都送来什么?粮食、肉还有酒,咱们当马贼图个什么?不就图这些吗!跟着新当家的,我们还是兄弟!” 人群中有孟康的亲信呼应:“降了吧!钻天鹰已经死了!” 张二气急,指着孟康大骂:“你吃里扒外,勾结外人,兄弟们杀了他。”鼓动之下又有人蠢蠢欲动,正在此时,屋里飞出一支箭正中张二的咽喉,萧之言手持长弓也从屋里走出来。 张二一死,马贼中鸦雀无声。 翟哲见大局已定,拍手道:“投降的日后都是兄弟,不从的我也不挽留!跟着我有酒喝有肉吃,大家看着办!” 见风使舵者马上高呼:“降了!降了!”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跟谁都是一样,不会有人愿意豁出自己的性命为钻天鹰复仇的。 ☆、第14章 安抚 杀戮之后,山谷中慢慢恢复平静,孟康找了几块草席将连钻天鹰在内一共八具尸体包裹好,命人埋在离老营七八里的地的一处山沟中。 所有的马贼在孟康的号令下都集中在土屋前的一块平坦的草地上。翟哲要尽快安抚这些马贼们的心,不管这些人对钻天鹰是什么样的感情,至少他要让他们感觉到跟在他后面更有前途。 “钻天鹰死了,我知道你们各有想法,”翟哲挥动双手,“但我想问大家,你们在这草原流浪是为了什么?” “为了吃饱穿暖,而不是随意死在这草原上,尸体变成野兽的食物!” “这些钻天鹰带不来的,只有我能给你们!”翟哲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你们中若是有谁若是心念钻天鹰,想给他报仇,我现在可以放你们离开,并在这里随时等你们回来报仇,若是你们想和我一起驰骋草原,那就留下来!” “留下来!”孟康挥拳高叫,一向打仗悍不畏死的形象让他在这支马贼中小有威望。 翟哲取出一张金色的面具带着自己脸上,高喊:“跟着我!喔!”那是他早已经准备好的,作为旺顺阁的二少爷,他暂时还是需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张家口局面混乱,稍有不慎就会留人以柄。 “喔!”马贼们振臂高呼,不管是心甘情愿还是假意应付。 清点完山谷中的一百八十二名马贼,翟哲暂时不敢有大的动作,命孟康把守住谷口,准备渡过他在马贼老营中的第一个夜晚。 晚上风格外的大,吹拂在山林中呼呼作响,整个夜晚翟哲、萧之言等人几乎都没有安睡,兵刃一直贴身携带,四个护卫也衣不解带,直到清晨的亮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翟哲才算松了口气。 马贼的生活一如往常,翟哲出门的时候大多数人还在熟睡中,少数年老体弱者正在准备早餐。点燃的柴木熊熊燃烧,铁锅上方蒸汽笼罩。 孟康也从谷口返回,一路走一边打哈欠,一看就是昨天晚上也没睡好。 “狗崽子们还都没起来!这山谷中小哥还过得惯吗?”孟康咧着大嘴给翟哲打招呼,也许他并不认为翟哲会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翟哲缩了缩身子,说:“有点冷,吃完早饭把大家都召集过来!” “好的!” 山谷中确实很阴冷,这里可以躲避冰冷的北风,但也让到太阳一直到半上午才能完全拂照。 马贼们用完早餐三三两两集中在土屋前的草场上,经过一夜的缓解,钻天鹰的死带来的震慑力慢慢消散,有人看向翟哲等人的眼神开始有些异样,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受一个外来者统领。 “你们看见那个木板了吗?”翟哲站在马贼的中间,指向离自己约七十步开外的一张圆木牌,约有小碗口般大小,那是他准备的标靶。 “谁能站在此地射中那个木牌,这块银锭就归谁!”他打开身边的木盒,从里取出一个银锭在手中抛接。那是二十五两的银锭,差不多是大明普通家庭两年的收入。 马贼们窃窃私语,半天也没人站出来。 “两块银锭!”翟哲的放大声音,“第一个中的两块银锭!” 马贼中的吵闹声更大了。 一个身穿青色衣袍,国字脸,头发有些焦黄的年轻人从人丛中跳出来,问:“若是中了,我能将这两块银锭取走离开山寨吗?” 孟康大怒,站出来说:“车风,你太过分了!” 翟哲伸手示意孟康息怒,看向眼前的年轻人说:“这项比赛本来只对山寨中人,你自忖有这个本事尽可一试。两块银锭在我眼里不算什么,你若坚持想走我也不强留。” 车风将背上的弓取下来先拉了拉,试试弦,走到离翟哲还有十步的距离,缓慢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八十步外的木牌。 “好!”喝彩声四起。 翟哲也拍手鼓掌,示意身边的护卫取出两锭银子,对车风喊道:“归你了!” 车风走过来取出一个皮囊装好,挂在自己的腰上。各种羡慕嫉妒眼神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现场反而一下安静下来,钻天鹰可从来没有给过部属这么大的赏赐。 翟哲低头看了一眼木盒,接着喊道:“还有八个银锭,谁再中了奖赏一个!奖玩为止。” 有车风在前,大家胆子也就大了起来,马贼中跃跃欲试的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出来尝试,有中靶取走银锭的,也有不中在大家的耻笑中退场的,笑骂声中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车风取了银子则退到不远处向阳的山坡上静静的观望。 在草原流浪的马贼常年和蒙古人角逐,箭法确实还不错,八块银锭一个时辰不到被人领走了五块。 眼看再没有人上来尝试,翟哲对萧之言使了个眼色。 萧之言手持描金长弓走到谷中,人群中立刻安静了下来,张二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看架势都知道萧之言是要给大家露一手。 萧之言背向木牌,慢慢的迈动脚步,像是在度量距离一般。距离木牌越来越远,大约距翟哲已经三十步远,萧之言停下脚步,取箭扭头搭弓一气呵成,一支箭如流星赶月一般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山谷中一片沉寂一片,大家都瞪着眼睛呆立在当场。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声:“百步穿杨!” “百步穿杨!”一阵轰叫声。 山坡上的车风伸手挠了挠焦黄的乱发,满脸的难以置信。 百步穿杨当然还算不上,毕竟木靶比杨树叶大了不少,但萧之言的箭法也当称神技。 翟哲不失时机的站出来,高喊道:“我们山寨中人才济济,何愁没有好前途!”马贼中的气氛又沸腾了。 先以利诱树信,再以技压全场,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翟哲当即下令,将准备好的阄取出来,命马贼每人取出一个,山寨中人分成十队,十八人为一队,刚刚箭法高超取的银锭的六人为队正,其余队正再通过力气武艺筛选,唯能者用。 车风在山坡看眼前热闹,也挤入人群也取了一个阄又回到原地上,翟哲远远的看见他,走到他身边,笑说:“你若想走,就不用抓阄,现在就出山,我绝不为难你!” 车风跪倒在地,说:“小人不再想走了!” 翟哲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扶起来,说:“山寨众人皆兄弟!你想留下我求之不得!” “你是蒙古人吗?”翟哲好奇他的头发颜色,忍不住发问。 车风有些黯然神伤,说:“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土默特人!都死察哈尔的铁骑下了!” 土默特人汉化已久,蒙人娶出塞的汉女很多,但蒙女嫁给汉人的还真不常见,可见车风的父亲也算是个有能耐的人。 翟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留在我身边吧!”从车风上阵时的众人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在这只队伍中的地位并不高,他正要提拔这样有本事的人。 随后一连三天,山谷中马贼比试力气武艺骑术,争夺剩余的队正之位。山谷中有米有肉,偶尔还能喝点小酒,众人的情绪逐渐平缓,即使有少数心怀鬼胎者,也只能先隐藏起自己的心思。 翟哲见山寨中局势已定,命随身的四个护卫先回张家口集市。这些人都是翟家亲信,不可能就此当了马贼,回张家口之后还有重任在身,给他传递消息。再说那些也只是他大哥翟堂的亲信,他也不想一直留在身边。 ☆、第15章 劫掠 不管翟哲如何威逼利诱,安抚人心,他这个马贼首领的位置都来路不正。 有孟康在马贼中威望给他撑腰,有萧之言箭术震场,但归根结底他要把这支队伍完全变成自己的下属都必须要干点马贼该干的活。威望不是靠比武比出来的,也不是靠奖赏赏出来的。 一连七天,山寨中整体的气氛是欢快的。翟哲提拔了车风做了自己的亲信,这支马贼中几乎全部都是汉人,他有蒙古血统,并不受大家待见。 翟家的四个护卫返回张家口后,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悄然来到山谷中,传递集子里的消息和翟堂的指令。 十一月中旬的夜晚,翟哲和萧之言点了八十多个马贼半夜悄然离开了山谷。 没有点火把,天上的清冷的圆月让人寒意更甚,马贼对于夜晚在草原行走并不陌生。但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他们很少外出,不时有人小声抱怨。翟哲充耳不闻。 “卢家的商队是昨天清晨离开集子的,按照以往的速度,最快今天,最慢明天他们会返回张家口。” 队伍的前方,翟哲小声对萧之言说,那是从集子里传出来的消息。无论是旺顺阁还是翟哲自己都需要一次对卢家商队的袭击,翟堂想给卢家制造点麻烦,翟哲则希望通过一次成功的劫掠树立自己的威望。 “张坝草原经常会有察哈尔人的巡逻骑兵!在那里偷袭有风险!” 翟哲摇头说:“不要紧,察哈尔人不会保护商队的,若是卢家真的和察哈尔部落建立了联系,商队早已不会是这么小的规模了。” 萧之言翘起嘴角,表情似笑非笑,问:“那你为何还如此小心!”他并不愿意当马贼,以抢劫和杀戮为生,但大明他已经是回不去了,翟哲对他一直像兄长一般,让他无以为报。 “小心使得万年船!”翟哲催动马匹,自从当了马贼他就不敢再骑那匹大黑马了。 马贼们出了山林天已微微发明,萧之言带上二十个人先行前往草原侦查,剩下的人埋伏在离张家口二十多里地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地带。土默特人强盛的时候,离张家口这么近的地方,蒙古包随处可见,可容不下马贼的藏身之所。 那个时候草原上随处可见商队,土默特人学会了从汉人手里购买物资转手卖给游牧位置偏僻的部落,富庶无比,当马贼也不像如今这么窘迫。 四周毫无人迹,张家口的很久没有商队出塞了,察哈尔人的大军又驻扎在不远处,朵颜草原的马贼把注意力都集中了东边,大明蓟辽镇的边民、留守的少数察哈尔部落甚至辽东的东虏人都是他们的目标。 一直等到午后,萧之言派一个属下回来报告,张坝草原上除了偶尔出现的察哈尔巡察兵,毫无所获。 连蒙古人也做好了过冬的准备,最近不再有部落进张家口采购货物。 马贼们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少数人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冬天呆在老窝里晒太阳当然比在草原上刮北风舒服。到目前为止,翟哲一直以安抚为主,少数人的气焰慢慢又涨了起来。 翟哲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傍晚时分,萧之言带着十几个马贼飞也似的赶过来。 “看见商队了!大约一个时辰后会到张家口的山口,一共有二十多人,四十多匹马!我留下了四个人在那里跟着!” 翟哲大喜,天色将晚,他本以为今天是没希望了,没想到商队竟然这么晚才归来。 “一个时辰后,天已经黑了,天助我也!” 一刻钟后,翟哲带上面具,埋伏的马贼开始出发,天色逐渐变暗,视线中的山峦慢慢变得模糊,翟哲不停催促队伍的速度,离张家口越来越近。如果口里有人出来接应,也许还免不了一场交锋。 不远处想起萧之言的口哨声,那是与斥候与商队接触的信号。 六十多名马贼往声音响起的地方一拥而上,等翟哲走到近处才看见萧之言正在百步之外与商队遥相对峙。 又出现的这大队人马让商队失去了勇气,护卫和伙计们围成一团,面如土色。 这些人几乎都是来张家口谋生的山西人,翟哲压低声音说:“留下货物!你们走吧!” 一个护卫手持兵刃色厉内荏的嘶吼:“货在人在,集子里的兄弟很快就会出来救我们!” 翟哲不再拖延,对身边的车风下令:“动手!” 车风摘弓在手,指挥人马一拥而上,护卫们知道再难幸免,也各持兵刃冲上来。萧之言将桦木短弓持在手中,静观战场并没有发箭。 十二个护卫被五十多个马贼包围在当中,有马贼直奔向伙计去了,翟哲大声下令:“不抵抗的不准杀!” 马贼们哪把翟哲的话当回事,冲在最前面的马贼冲到惊慌失措的伙计身边,挥刀就砍在那人的脖颈处,紧随其后的人也一刀刺中另一个伙计的胸膛。 翟哲催马冲过去,隐藏在面具中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大喊:“住手!” 杀上瘾的马贼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冲向幸存的六个伙计。 翟哲拔出长刀,正准备发作,便见眼前的两个马贼各自发出一声惨叫,手中兵刃落地。 翟哲细看,两人的胳膊上各中一箭,不远处萧之言的弓还端在手中。 那边被围的十二个商队护卫寡不敌众,在众多马贼的围攻下惨死当场。 “牵走马匹,立刻撤退!” 这边的喊杀声已经响了好一阵,如果卢家派护卫来接应应该已经知道这边出事了,翟哲还不想和商队护卫产生正面冲突。 连同护卫的坐骑,一共六十多匹战马,没有受伤的马贼几乎每人牵一匹,消失在模糊的月色中。幸存的六个伙计像筛糠一样,半天后才缓过神来,一个个翻起同伴的尸体。 大半个时辰后,张家口集市内火炬四起,足有两百多骑兵蜂拥而出,但到了山口处又停下了脚步。火把一直在山口徘徊,不敢深入草原,夜晚意味着未知,相比较马贼,商号更不敢随意冒险。这支商队被劫对卢家来说不算伤筋动骨,但如果护卫被伏击,足以让卢家失去出塞的能力。 直到六个浑身度血迹的伙计哭叫这奔跑回来,又过了好半天才有十几骑奔向出事地点,将地面护卫的尸体包裹好拉回来。 翟哲等人一直往东赶,没有火把照明,队伍行走的速很慢,直到辰时过去,众人才回到了之前的埋伏地点。 山林环绕中,马贼们点燃了火把,翟哲的面具还没有摘下,火光的照耀下分为狰狞。 他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索,直到看见躲在角落里那两个被萧之言射中的那两个马贼。 “你们,过来!” 翟哲勾勾手指。 两个马贼对视了一眼,互壮胆量走上前来。 “刚才为什么不听我的号令!” “太吵了,听不见!” “那为什么我到了你们身前下令时,仍然不听!” 右边的马贼大叫:“你当过马贼吗?哪有不杀人的马贼。” 翟哲大怒,对车风下令:“绑起来!” 两个马贼有些惊慌,抽刀在手,大喊:“谁敢过来!” 车风从腰间拔出蒙古人喜欢用的弯刀,朝围观的马贼招呼:“绑起来,反抗者杀!” 被围在当中的两个马贼大呼:“你们怎么能听一个鞑子的命令!” 翟哲上前一步,怒喝道:“不是听他的命令,是听我的命令!将他们拿下!” 周围响起一阵拔刀的声音,一圈人手持兵刃将两个马贼围在中间。 两个马贼眼看大事不妙,相互使了个眼色,将兵刃丢在地上,跪向翟哲求饶道:“大当家的,我们知错了,求大当家的饶了我们。” 翟哲背手不语,车风领人上前将两人双手绑缚在身后。 见两人已经绑紧了,翟哲朝车风下令:“杀了他们!” 车风呆住了,他没想到翟哲真的要杀这两个人。 “杀了他们!”翟哲见车风没用动作,大声又重复了一遍。 车风一咬牙,抽刀对身边的马贼一挥手,立刻上去几人将两人按住,又有一个人抽刀与车风同时动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翟哲看着脚步的两颗人头,心中深深的叹了口气,自伏击察哈尔骑兵开始,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已经有十几人了。杀人真的很简单,一旦动手了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 “跟着我有肉吃,有酒喝,但若是不听我的命令,就是这个下场!” 马贼中鸦雀无声,一场胜仗带来的喜悦荡然无存,但这些人也许希望的就是这样一个头领。 “就地掩埋了吧!” ☆、第16章 谋皮 张家口集市,旺顺阁斜对面的小酒馆里,翟哲和车风坐在一个临窗的桌子上。 虽然家里厨子的手艺要远超过这样破落的饭馆,但翟哲一直很喜欢在外面吃饭,这里可以听见各种迭事,看见街道上车水马龙,富商乞丐。也正是因为如此,翟哲才有机会交了几个草莽朋友。 伏击了卢家商队两天后他就悄然潜回了张家口,这次他让萧之言留守山寨,带上了车风。 车风吃饭很快,一盘牛肉风卷残云般下肚,吃饱饭后就坐在那里等翟哲,和萧之言一壶酒能喝一个时辰的风格截然不同。 翟哲细嚼慢咽,并不着急。 车风闲极无事,左顾右盼,观察了好一阵,才说:“这个集子比以前差远了!” “以前你来过这里?” “从前我和阿爹从经常从这里购买货物运到草原卖给蒙古人,那个时候,街道里拥挤的连马车都无法通行!” 话里话外,车风从没把自己当成过蒙古人,虽然他长的很像。 翟哲笑笑,他一边吃饭,一边在细听酒馆中那些贩夫走卒的议论声。街头巷尾,山野之中,自有真言,集子里有两种地方消息传播的最快,一是酒馆,二是妓院。 商队被偷袭之后,卢家明面上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翟哲不信卢福友会就此善罢甘休。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护卫跑进酒馆东张西望,看见翟哲这一桌,一边跑过来一边嘀咕:“果然在这里,让我好找!”走到翟哲的桌前,那人恭敬行礼道:“二少爷,东家找您!让您立刻回去!” “有急事吗?” “不知道,东家的吩咐!” 翟哲起身,丢了一块碎银让车风结账,自己跟护卫赶回旺顺阁。 他回到张家口已有一天,翟堂也没找他谈论过草原之事,有些事双方心照不宣,翟哲却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会突然找他。 护卫将他领到别院门口自行退去,翟堂的书房门是虚掩着的,翟哲推门而入,屋里坐了两个人:翟堂和范永斗。 见到翟哲进门,范永斗抬头打招呼道:“二公子回来了!” 称呼从二爷变成了二公子,翟哲微微感觉有些异样。 范永斗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放下,说:“既然都在这里了,大家明人不说暗话,卢家的商队是不是你们干的。” 翟堂脸色不变,说:“我当东家急见小弟有何事?这可是无稽之谈,不可乱说。人命关天啊!” 范永斗黝黑的脸膛稍稍绽放一些,说:“此间谈话仅限我们三人。我也不怕给你们交个底,女真已派人进入朵颜草原,准备清除那里的马贼,护卫商队的安全。” “如此甚好!”翟堂做欣喜装,口风仍然滴水不漏。 “女真人不但要保护商队,还想将那边!”范永斗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接着说:“但你们此举打草惊蛇了!” 翟堂和翟哲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范永斗露出诡秘的笑容说:“不要瞒我了,这一个月二公子在这个集子里呆过的日子不够一只手的数,那个萧之言已经不见了,他从前就是草原上的马贼!” 见翟家兄弟两人还不承认,范永斗不急不慢的说:“舍妹今年十七,尚未婚配。翟东家是知道的,我父母走得早,妹妹一直是我的心中肉。听说二公子也没订亲,不如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您看如何?” 翟堂抿了抿嘴,点头道:“如此甚好!” 翟哲心头着急,上前一步,喊道:“大哥!。” 翟堂瞪了他一眼,接着说:“上次小弟见了令妹后一直念念不忘,这桩亲事倒是让这小子得偿心愿了。”说罢和范永斗两人哈哈哈大笑,两个老奸巨猾的狐狸都知道彼此的想法。 翟哲强压住心中的不满,但这个时候和大哥闹翻了,失去张家口商号的支持,那些马贼就像无根之木,会很快陷入困境。 “既然是一家人了,有些事就要说明白!”范永斗顿了顿,说:“二少爷有本事,在草原上能带一批马贼,也是我们两家的倚仗。”他用手指了指东方,“那边也有一批人在朵颜草原,想和二少爷合作!” 翟堂看向翟哲,草原的事情毕竟还是要翟哲自己做主。 范永斗在一旁将两人的动作形态看的清楚。 翟哲问:“怎么合作?” “那边的人想和你一起尽快控制朵颜草原的马贼!”范永斗不再遮遮掩掩。 女真人要找自己合作,说明他们在朵颜草原的势力远没有范永斗说的那么强大!瞬间翟哲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这对他来说是个可以借助的机会,有了翟范两家商号的支持,再有女真人帮忙,他可以尽快壮大自己的实力。 翟哲假装犹豫,随后说:“想法很好的,但难度很大!” “我们会支持你!”范永斗终于说了这句翟哲最想听的话。 “我会尽力而为的!” 范永斗满意的点点头,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一定要在草原战争结束之前结束张家口的纷争。” 翟哲明白范永斗的顾忌,卢家一直在往草原走商队,但此时察哈尔大军与土默特联军共十几万人正在归化城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林丹汗无力顾及张家口,若是等草原事了,形势对范家这一方就极为不利了。 三个人又杂七杂八谈论了一个多时辰,商定了一些细则,包括翟哲与女真人的接头合作以及翟哲与范家小姐的婚事。 翟堂和范永斗两人都很明确,亲事要在商队出发前定下来,这个时候双方都需要稳固的关系,翟哲无力反对。他对范伊的印象还不算坏,只是不想自己的终生大事如此草率,更何况他与翟范两家的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翟堂动作迅速,第二日就命人将这个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介休家中的老父亲。 集子里的消息也很快传的沸沸扬扬,范家和翟家将要联姻了。没有人感到意外,自葛峰逃出张家口后,翟家和范家越走越近,双方联姻顺理成章。 翟堂开始吩咐家中掌柜置办彩礼,商号中的事不用翟哲操心,旺顺阁效率极快,几日之间各种首饰、衣服都准备好了,就等良辰吉日。 翟哲无心顾及这些事,他的心思全在朵颜草原的马贼老营里。 在集子里呆了四天,他就返回了朵颜草原,不过这次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索性制造了返回介休老家的假象。 这次返回山谷老营,翟哲是满载而归,范永斗直接送了三十具兵甲当做首礼。因为大明的商禁,草原最缺的就是铁器,蒙古人的箭头很多都是骨刺磨制的,马贼中也是兵刃短缺,更别提盔甲了。 翟哲只选了十具盔甲赏赐给寨中的勇猛之士。 萧之言对这些盔甲不削一顾,说:“马贼最重要的就是要行动迅捷,陷入险境的时候要立刻逃跑,又不是两军对仗,要这些盔甲干什么?” “难免有两军对仗的时候啊!” “就这些人?两军对仗?”萧之言对翟哲的话嗤之以鼻。 不管萧之言是什么态度,山寨中的马贼看向翟哲的眼光又发生了变化。一个月的时间,这里几乎没有人还能想起埋在不远处山沟里的钻天鹰,兵刃盔甲,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竟然都能捞到手,孟康从翟哲手中接过盔甲后也像个孩子般摩挲了很久。 这些东西分发下去都是在为他们拼命做准备。张家口集市,旺顺阁斜对面的小酒馆里,翟哲和车风坐在一个临窗的桌子上。 虽然家里厨子的手艺要远超过这样破落的饭馆,但翟哲一直很喜欢在外面吃饭,这里可以听见各种迭事,看见街道上车水马龙,富商乞丐。也正是因为如此,翟哲才有机会交了几个草莽朋友。 伏击了卢家商队两天后他就悄然潜回了张家口,这次他让萧之言留守山寨,带上了车风。 车风吃饭很快,一盘牛肉风卷残云般下肚,吃饱饭后就坐在那里等翟哲,和萧之言一壶酒能喝一个时辰的风格截然不同。 翟哲细嚼慢咽,并不着急。 车风闲极无事,左顾右盼,观察了好一阵,才说:“这个集子比以前差远了!” “以前你来过这里?” “从前我和阿爹从经常从这里购买货物运到草原卖给蒙古人,那个时候,街道里拥挤的连马车都无法通行!” 话里话外,车风从没把自己当成过蒙古人,虽然他长的很像。 翟哲笑笑,他一边吃饭,一边在细听酒馆中那些贩夫走卒的议论声。街头巷尾,山野之中,自有真言,集子里有两种地方消息传播的最快,一是酒馆,二是妓院。 商队被偷袭之后,卢家明面上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翟哲不信卢福友会就此善罢甘休。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护卫跑进酒馆东张西望,看见翟哲这一桌,一边跑过来一边嘀咕:“果然在这里,让我好找!”走到翟哲的桌前,那人恭敬行礼道:“二少爷,东家找您!让您立刻回去!” “有急事吗?” “不知道,东家的吩咐!” 翟哲起身,丢了一块碎银让车风结账,自己跟护卫赶回旺顺阁。 他回到张家口已有一天,翟堂也没找他谈论过草原之事,有些事双方心照不宣,翟哲却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会突然找他。 护卫将他领到别院门口自行退去,翟堂的书房门是虚掩着的,翟哲推门而入,屋里坐了两个人:翟堂和范永斗。 见到翟哲进门,范永斗抬头打招呼道:“二公子回来了!” 称呼从二爷变成了二公子,翟哲微微感觉有些异样。 范永斗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放下,说:“既然都在这里了,大家明人不说暗话,卢家的商队是不是你们干的。” 翟堂脸色不变,说:“我当东家急见小弟有何事?这可是无稽之谈,不可乱说。人命关天啊!” 范永斗黝黑的脸膛稍稍绽放一些,说:“此间谈话仅限我们三人。我也不怕给你们交个底,女真已派人进入朵颜草原,准备清除那里的马贼,护卫商队的安全。” “如此甚好!”翟堂做欣喜装,口风仍然滴水不漏。 “女真人不但要保护商队,还想将那边!”范永斗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接着说:“但你们此举打草惊蛇了!” 翟堂和翟哲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范永斗露出诡秘的笑容说:“不要瞒我了,这一个月二公子在这个集子里呆过的日子不够一只手的数,那个萧之言已经不见了,他从前就是草原上的马贼!” 见翟家兄弟两人还不承认,范永斗不急不慢的说:“舍妹今年十七,尚未婚配。翟东家是知道的,我父母走得早,妹妹一直是我的心中肉。听说二公子也没订亲,不如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您看如何?” 翟堂抿了抿嘴,点头道:“如此甚好!” 翟哲心头着急,上前一步,喊道:“大哥!。” 翟堂瞪了他一眼,接着说:“上次小弟见了令妹后一直念念不忘,这桩亲事倒是让这小子得偿心愿了。”说罢和范永斗两人哈哈哈大笑,两个老奸巨猾的狐狸都知道彼此的想法。 翟哲强压住心中的不满,但这个时候和大哥闹翻了,失去张家口商号的支持,那些马贼就像无根之木,会很快陷入困境。 “既然是一家人了,有些事就要说明白!”范永斗顿了顿,说:“二少爷有本事,在草原上能带一批马贼,也是我们两家的倚仗。”他用手指了指东方,“那边也有一批人在朵颜草原,想和二少爷合作!” 翟堂看向翟哲,草原的事情毕竟还是要翟哲自己做主。 范永斗在一旁将两人的动作形态看的清楚。 翟哲问:“怎么合作?” “那边的人想和你一起尽快控制朵颜草原的马贼!”范永斗不再遮遮掩掩。 女真人要找自己合作,说明他们在朵颜草原的势力远没有范永斗说的那么强大!瞬间翟哲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这对他来说是个可以借助的机会,有了翟范两家商号的支持,再有女真人帮忙,他可以尽快壮大自己的实力。 翟哲假装犹豫,随后说:“想法很好的,但难度很大!” “我们会支持你!”范永斗终于说了这句翟哲最想听的话。 “我会尽力而为的!” 范永斗满意的点点头,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一定要在草原战争结束之前结束张家口的纷争。” 翟哲明白范永斗的顾忌,卢家一直在往草原走商队,但此时察哈尔大军与土默特联军共十几万人正在归化城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林丹汗无力顾及张家口,若是等草原事了,形势对范家这一方就极为不利了。 三个人又杂七杂八谈论了一个多时辰,商定了一些细则,包括翟哲与女真人的接头合作以及翟哲与范家小姐的婚事。 翟堂和范永斗两人都很明确,亲事要在商队出发前定下来,这个时候双方都需要稳固的关系,翟哲无力反对。他对范伊的印象还不算坏,只是不想自己的终生大事如此草率,更何况他与翟范两家的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翟堂动作迅速,第二日就命人将这个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介休家中的老父亲。 集子里的消息也很快传的沸沸扬扬,范家和翟家将要联姻了。没有人感到意外,自葛峰逃出张家口后,翟家和范家越走越近,双方联姻顺理成章。 翟堂开始吩咐家中掌柜置办彩礼,商号中的事不用翟哲操心,旺顺阁效率极快,几日之间各种首饰、衣服都准备好了,就等良辰吉日。 翟哲无心顾及这些事,他的心思全在朵颜草原的马贼老营里。 在集子里呆了四天,他就返回了朵颜草原,不过这次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索性制造了返回介休老家的假象。 这次返回山谷老营,翟哲是满载而归,范永斗直接送了三十具兵甲当做首礼。因为大明的商禁,草原最缺的就是铁器,蒙古人的箭头很多都是骨刺磨制的,马贼中也是兵刃短缺,更别提盔甲了。 翟哲只选了十具盔甲赏赐给寨中的勇猛之士。 萧之言对这些盔甲不削一顾,说:“马贼最重要的就是要行动迅捷,陷入险境的时候要立刻逃跑,又不是两军对仗,要这些盔甲干什么?” “难免有两军对仗的时候啊!” “就这些人?两军对仗?”萧之言对翟哲的话嗤之以鼻。 不管萧之言是什么态度,山寨中的马贼看向翟哲的眼光又发生了变化。一个月的时间,这里几乎没有人还能想起埋在不远处山沟里的钻天鹰,兵刃盔甲,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竟然都能捞到手,孟康从翟哲手中接过盔甲后也像个孩子般摩挲了很久。 这些东西分发下去都是在为他们拼命做准备。 ☆、第17章 雪夜 这一日,阳光明媚,张家口东四十里外的碎石峪口,翟哲带着车风十几人席地而坐,正午的太阳驱散点寒气,让这里并不那么寒冷。 从山林外跑进来一个骑兵在马上高喊:“来了!” 翟哲立刻翻身上马,身边人动作迅速,紧随在身后。自从杀了那两个不听话的马贼,山寨中人对翟哲的态度恭谨了很多。大家都明白,朵颜草原再没有比这里更舒服的马贼了。 沿着山林,远远的有一个骑士小心翼翼往这边跑过来。 翟哲领着二十多骑迎上前去。 “葛峰!”老远翟哲就张开了手臂。 “二爷,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葛峰下马恭敬的行了个礼。 翟哲跳下马将他扶起来,说:“范东家让我给你带句话,事情办妥了,你尽可回集子里。” “干了这件事,我也无法再在草原立足了!”葛峰起身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唾骂:“卢福友这个老东西,心底歹毒,一定不得好死!” 这个一个多月流落在草原马贼窝里,他才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幸福。有酒有肉,偶尔还能去怡香园去抱抱女人,好歹在护卫里他也算是排的上号的,手底下的亲信也有二十多号人。 逃入草原后,一切都没有了,因为以前的关系,有马贼愿意接纳他,但一个月过去,看他再也没有以前的价值,慢慢也就不再把他当回事了。 “接到消息后,我就在暗中准备,翻山鹞子听说我能回集子了,对我又重新客气起来,枉自我以前给他传递了那么多的消息。” “翻山鹞子老营的位置你都记清楚了!” 葛峰连连点头:“记清楚了,我还画了张路线图。翻山鹞子可是有三百多人,是朵颜草原数一数二的马贼了!”他的语气含有一丝疑虑,不明白为什么张家口的商号会相对草原的马贼动手,这可不像生意人的行为。 袭击的目标不是翟哲选的,简单的接触他已感受到了女真人对朵颜草原的野心,他在张家口这么多年,对辽东和草原的形势了若指掌,这片察哈尔人放弃的地方将成为天下大势转变的起点。 今年夏天,蓟辽总督袁崇焕为了挽留察哈尔部落留下来,不惜违背朝廷禁令私自市米给察哈尔人,最终也没能诱惑住林丹汗。 辽东的局势很微妙,女真人很强悍,自蓟辽总督袁崇焕上任后一直实行联合蒙古林丹汗共抗女真的战略。虽然林丹汗一向狂妄自大,但在共抗女真这件事上一直很坚定。袁崇焕投桃报李,在广宁城开互市,察哈尔需要的兵器粮草均可以用战马来换,明里暗里对林丹汗没少支持。 但双方到底不是一条心,林丹汗在女真人去年攻取广宁城的时候没有全力以赴,造成广宁城陷落,辽东镇与察哈尔部落直接联系被割裂开。 翟哲现在有些明白了,无论在大明人眼里蒙古的林丹汗如何不可靠,如何狂妄贪婪,蓟辽总督袁崇焕仍然要选择和他合作。 只要察哈尔人留在朵颜草原,女真人进攻大明只能选择宁锦防线,后方还将面临蒙古骑兵的威胁。但察哈尔人走了,朵颜草原成了空白,大明蓟辽镇不但要独自面对凶残的女真人,更重要的是女真人可以选择避开坚固的宁锦防线,从草原沿线的长城入寇京城。 回老营的路上,葛峰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说话,翟哲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朵颜草原的形势很明朗,留守的察哈尔人肯定无法抵挡毗邻的女真人,这里将是东虏的势力范围,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壮大自己,待机而动。 盖子已经被揭开了!他知道最终的谜底,却要站在大势的对面。 崇祯二年,也许是因为干旱,草原冬天的雪来的有些晚,但终于还是来了。 十一月底,北风挥舞雪花将草原变成了银色,大雪连续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稍稍停息。这场雪之后,短时间内商队是不会出行了,范永斗保持了极大的耐心。 傍晚时分,翟哲安置办在碎石峪口的岗哨带来一位信使。 半个时辰后,山谷老营中几乎所有的马贼倾巢出动,备好战马兵器走向铺满积雪出山的道路。 雪色的夜晚不用火把照明,山路很不好走,但这次路上没有马贼再抱怨,这一个月里翟哲给他们都准备好了过冬的棉衣。 葛峰一边呼着热气,一边嘀咕:“这么冷的天。” 这么冷的天,确实是个方便偷袭的日子!马贼们肯定想不到这样的日子里有人不好好的窝在家里,会来打扰他们过冬。 午夜时分,两百人才出了山,草原有积雪,但阻挡不了战马的脚步。 葛峰和信使走在最前方,一直往东,大雪的覆盖下,很多地形都改变了原貌,两人一路上仔细辨认,队伍行走的很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雪又下来起来,行走间众人身上都铺上了雪白的一层。 沉默的队伍有走了一个多时辰,有些人已经在马上打瞌睡,信使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我们的人就在前面。” 翟哲命孟康和车风率大队就地等待,与萧之言、葛峰一起随信使前行。 来到树林的外面,风雪的掩盖下,翟哲才能听见低微的说话声,隐约还能看见些火光。 树林的外侧很密,四人下马步行进入,皮靴踩在地面吱吱作响。 “什么人!”里面响起一阵叫声。 信使举手停下脚步回复:“雪夜行!”这应该是暗号了! 二三十步开外的树下跳下来两个人,抱怨道:“怎么才回来,当家的已经等急了!” “雪天路滑,很不好走!” 两人扫视了几眼身后的翟哲三人,召手道:“进去吧!” 往树林里步入百步,里面的树木更为茂盛,地面的积雪不厚,围成圈点燃了十几堆篝火,边缘还搭建了四五个帐篷,这里隐藏了大约有两百人正在烤火御寒。 “当家的,野狗回来了!”两人值哨朝里面大喊。野狗是那个信使的绰号。 人群中噌的站起来一个汉子,右脸上的刀疤格外醒目。 翟哲在最前面直接走进去,坐在地面的马贼纷纷起身让道。 “翟公子!”额如卓声音浑浊,混合着沉重的呼吸声,入耳含混,他汉话说的不很熟练。 “大当家的!”翟哲没有称呼对方的姓名,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与女真人之间的联系范永斗把的很紧,翟哲的很多消息都要等待他的传递,女真人对范永斗的信任也更足一些。 额如卓抬手示意周边的人准备收拾,对翟哲说:“你们来晚了!” “雪天路滑!” “此时出发,到达翻山鹞子的老营,天就要放明了!”额如卓很不高兴。 “一切凭当家的安排!”翟哲把皮球踢了回去。 “走吧!”额如卓领头迈步,腰上挂的厚背刀随他的身躯晃动。 树林中的马贼们牵马扶蹬,用雪水扑灭篝火,跟随其后,往外而去。 两拨马贼重新上路,他们并不熟悉,彼此之间保持了百步的距离,因为需要葛峰领路,翟哲等人行走在前。刚刚那短暂的片刻,翟哲仔细观察了额如卓的属下,那里的人很杂,有蒙古人也有汉人,应该也有女真人。 风很大,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两支骑兵往东南方向行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后拐入山中。 雪渐渐停了,葛峰一路走一路辨认道路,又辛苦又着急,这么冷的天气里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珠。这一日,阳光明媚,张家口东四十里外的碎石峪口,翟哲带着车风十几人席地而坐,正午的太阳驱散点寒气,让这里并不那么寒冷。 从山林外跑进来一个骑兵在马上高喊:“来了!” 翟哲立刻翻身上马,身边人动作迅速,紧随在身后。自从杀了那两个不听话的马贼,山寨中人对翟哲的态度恭谨了很多。大家都明白,朵颜草原再没有比这里更舒服的马贼了。 沿着山林,远远的有一个骑士小心翼翼往这边跑过来。 翟哲领着二十多骑迎上前去。 “葛峰!”老远翟哲就张开了手臂。 “二爷,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葛峰下马恭敬的行了个礼。 翟哲跳下马将他扶起来,说:“范东家让我给你带句话,事情办妥了,你尽可回集子里。” “干了这件事,我也无法再在草原立足了!”葛峰起身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唾骂:“卢福友这个老东西,心底歹毒,一定不得好死!” 这个一个多月流落在草原马贼窝里,他才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幸福。有酒有肉,偶尔还能去怡香园去抱抱女人,好歹在护卫里他也算是排的上号的,手底下的亲信也有二十多号人。 逃入草原后,一切都没有了,因为以前的关系,有马贼愿意接纳他,但一个月过去,看他再也没有以前的价值,慢慢也就不再把他当回事了。 “接到消息后,我就在暗中准备,翻山鹞子听说我能回集子了,对我又重新客气起来,枉自我以前给他传递了那么多的消息。” “翻山鹞子老营的位置你都记清楚了!” 葛峰连连点头:“记清楚了,我还画了张路线图。翻山鹞子可是有三百多人,是朵颜草原数一数二的马贼了!”他的语气含有一丝疑虑,不明白为什么张家口的商号会相对草原的马贼动手,这可不像生意人的行为。 袭击的目标不是翟哲选的,简单的接触他已感受到了女真人对朵颜草原的野心,他在张家口这么多年,对辽东和草原的形势了若指掌,这片察哈尔人放弃的地方将成为天下大势转变的起点。 今年夏天,蓟辽总督袁崇焕为了挽留察哈尔部落留下来,不惜违背朝廷禁令私自市米给察哈尔人,最终也没能诱惑住林丹汗。 辽东的局势很微妙,女真人很强悍,自蓟辽总督袁崇焕上任后一直实行联合蒙古林丹汗共抗女真的战略。虽然林丹汗一向狂妄自大,但在共抗女真这件事上一直很坚定。袁崇焕投桃报李,在广宁城开互市,察哈尔需要的兵器粮草均可以用战马来换,明里暗里对林丹汗没少支持。 但双方到底不是一条心,林丹汗在女真人去年攻取广宁城的时候没有全力以赴,造成广宁城陷落,辽东镇与察哈尔部落直接联系被割裂开。 翟哲现在有些明白了,无论在大明人眼里蒙古的林丹汗如何不可靠,如何狂妄贪婪,蓟辽总督袁崇焕仍然要选择和他合作。 只要察哈尔人留在朵颜草原,女真人进攻大明只能选择宁锦防线,后方还将面临蒙古骑兵的威胁。但察哈尔人走了,朵颜草原成了空白,大明蓟辽镇不但要独自面对凶残的女真人,更重要的是女真人可以选择避开坚固的宁锦防线,从草原沿线的长城入寇京城。 回老营的路上,葛峰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说话,翟哲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朵颜草原的形势很明朗,留守的察哈尔人肯定无法抵挡毗邻的女真人,这里将是东虏的势力范围,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壮大自己,待机而动。 盖子已经被揭开了!他知道最终的谜底,却要站在大势的对面。 崇祯二年,也许是因为干旱,草原冬天的雪来的有些晚,但终于还是来了。 十一月底,北风挥舞雪花将草原变成了银色,大雪连续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稍稍停息。这场雪之后,短时间内商队是不会出行了,范永斗保持了极大的耐心。 傍晚时分,翟哲安置办在碎石峪口的岗哨带来一位信使。 半个时辰后,山谷老营中几乎所有的马贼倾巢出动,备好战马兵器走向铺满积雪出山的道路。 雪色的夜晚不用火把照明,山路很不好走,但这次路上没有马贼再抱怨,这一个月里翟哲给他们都准备好了过冬的棉衣。 葛峰一边呼着热气,一边嘀咕:“这么冷的天。” 这么冷的天,确实是个方便偷袭的日子!马贼们肯定想不到这样的日子里有人不好好的窝在家里,会来打扰他们过冬。 午夜时分,两百人才出了山,草原有积雪,但阻挡不了战马的脚步。 葛峰和信使走在最前方,一直往东,大雪的覆盖下,很多地形都改变了原貌,两人一路上仔细辨认,队伍行走的很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雪又下来起来,行走间众人身上都铺上了雪白的一层。 沉默的队伍有走了一个多时辰,有些人已经在马上打瞌睡,信使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我们的人就在前面。” 翟哲命孟康和车风率大队就地等待,与萧之言、葛峰一起随信使前行。 来到树林的外面,风雪的掩盖下,翟哲才能听见低微的说话声,隐约还能看见些火光。 树林的外侧很密,四人下马步行进入,皮靴踩在地面吱吱作响。 “什么人!”里面响起一阵叫声。 信使举手停下脚步回复:“雪夜行!”这应该是暗号了! 二三十步开外的树下跳下来两个人,抱怨道:“怎么才回来,当家的已经等急了!” “雪天路滑,很不好走!” 两人扫视了几眼身后的翟哲三人,召手道:“进去吧!” 往树林里步入百步,里面的树木更为茂盛,地面的积雪不厚,围成圈点燃了十几堆篝火,边缘还搭建了四五个帐篷,这里隐藏了大约有两百人正在烤火御寒。 “当家的,野狗回来了!”两人值哨朝里面大喊。野狗是那个信使的绰号。 人群中噌的站起来一个汉子,右脸上的刀疤格外醒目。 翟哲在最前面直接走进去,坐在地面的马贼纷纷起身让道。 “翟公子!”额如卓声音浑浊,混合着沉重的呼吸声,入耳含混,他汉话说的不很熟练。 “大当家的!”翟哲没有称呼对方的姓名,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与女真人之间的联系范永斗把的很紧,翟哲的很多消息都要等待他的传递,女真人对范永斗的信任也更足一些。 额如卓抬手示意周边的人准备收拾,对翟哲说:“你们来晚了!” “雪天路滑!” “此时出发,到达翻山鹞子的老营,天就要放明了!”额如卓很不高兴。 “一切凭当家的安排!”翟哲把皮球踢了回去。 “走吧!”额如卓领头迈步,腰上挂的厚背刀随他的身躯晃动。 树林中的马贼们牵马扶蹬,用雪水扑灭篝火,跟随其后,往外而去。 两拨马贼重新上路,他们并不熟悉,彼此之间保持了百步的距离,因为需要葛峰领路,翟哲等人行走在前。刚刚那短暂的片刻,翟哲仔细观察了额如卓的属下,那里的人很杂,有蒙古人也有汉人,应该也有女真人。 风很大,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两支骑兵往东南方向行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后拐入山中。 雪渐渐停了,葛峰一路走一路辨认道路,又辛苦又着急,这么冷的天气里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珠。 ☆、第18章 偷袭 “到底能不能找到路了!”额如卓脑袋顶在离葛峰半尺的地方,低声嘶吼,呼出的热气直喷在葛峰的脸上。 在山林里转了几个时辰,眼见天空的中黑暗逐渐消散,葛峰突然说他迷路了。两只队伍在山沟里停下了脚步,额如卓挤到前面来,揪住葛峰的胸口,那架势恨不得一口将他给吞了。 翟哲伸手隔在两人中间,说:“你先把他放下,让他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额如卓松开右手,葛峰面如土色,他才明白眼前的这些人都杀人不眨眼,入贼窝容易出贼窝难。 “你再仔细看看四周!” 葛峰抓了把雪,使劲擦在自己脸上,又扭头四顾看了半天,说:“这个地方我肯定来过,翻山鹞子得到老营离这里已经不远了,但我找不到出山的道路了,大雪将标记都掩盖了。” “要不?让兄弟们散开找路?”翟哲问额如卓。 “不行,他都找不到道路,我们多少人都会陷在这深山里,一旦被翻山鹞子的人发现就麻烦了。” 翟哲扭头看葛峰,只有他熟悉这里。 “再找找,兄弟们就地休整,如果真找不到道路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额如卓看向葛峰的眼里的凶光毕露。 天真的很冷,马贼们依偎在战马的躯体上御寒,有些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雪水开始充饥。因为额如卓的表现,山沟里的气氛忽然变很紧张,没有人敢随意说话。 翟哲让车风挑了五个精明能干的马贼跟在葛峰后面,开始新一轮的探路。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高山峰顶的白雪已经开始反射金色的光芒,葛峰一直没有回来。 要退回去吗?额如卓站在翟哲对面,表情极其烦躁。他从心底瞧不起汉人,若不是贝勒的再三交代,他绝不会耐着性子和汉人合作。 萧之言突然从不远处的一块高石上跳下来,走过来说:“我看见炊烟了!” 两人精神一震,随萧之言的脚步走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看,确实有一缕炊烟寥寥从山后直上天空。烟的颜色极淡,若不仔细辨认是看不清楚的。 “那里一定就是翻山鹞子的老巢!”额如卓情绪终于缓解下来。 三人正说话的功夫,葛峰带着车风连滚带爬从对面的山上跑下来,喊叫道:“找到路了!” 天色已经放明了,偷袭成功的可能性已变得极小,在离翻山鹞子老营一山之隔的地方耽误了一个多时辰。额如卓恨不得一脚将葛峰踹个跟头。 “还攻不攻?”翟哲问额如卓,毕竟这是他的计划。 萧之言在一旁不急不慢提醒说:“以我的看法,完全值得一试。这种天气,马贼们是不会那么早就起床活动的。”他曾经在马贼窝里呆过。 额如卓直盯着萧之言,萧之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干了!” 两支有些冻僵了的队伍开始重新活动,往半山腰攀援而去。为了避免混战时误伤,大家都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布条绑在左手臂上。 根据葛峰事先的描述,翻山鹞子的老营扎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四周简单砍伐了一些树木作为栅栏,并没有坚固的防御。 草原马贼的老营只有过冬的时候才会使用,开春之后,马贼多数都在各地流动,捕捉掳掠的机会,偶尔才会回老营休整。草原不像大明的内地人口繁密,如果一直龟缩在深山里,恐怕自己会把自己饿死。 他们现在所处的方向正在那座山坡的背阴面,通过葛峰画的地形图,两只队伍决定兵分两路,左右夹击。 额如卓攻击的是下山的大道,那里可容马匹通过,道路宽敞。额如卓哦不放心将正面交给翟哲,翟哲当然也乐见其成,他对自己的这帮属下打硬仗的能力也有点不放心。 前往后门全是小山路,厚雪的覆盖下很不好走,翟哲命众人放弃战马徒步前行。 孟康冲在最前面,葛峰也手持兵刃跟在他身后,给他指明道路。队伍行走的速度很快,不时有人摔倒,山林无法掩盖走路的声音,萧之言提着大弓走在队列的外侧,密切关注前方动静。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了!”葛峰用手中腰刀指向前,压低声音向身后的翟哲示意。 顺着葛峰所指的方向,翟哲已经看见了木栅栏,翻山鹞子的戒备果然很松懈,外围一个岗哨也没有,山林中一片安详。确实他也想不到在昨夜那样的风雪中会有人来对付他。 “冲进去!”翟哲挥刀。 孟康迈开大步,大批马贼紧跟而上,还没等到冲到栅栏门口,便听见前面爆发出喊杀之声,额如卓已经交上手了。 “冲进去,快点!”翟哲站在队列正中抽刀催促。 木栅栏的门简单扣死,可以看见老营中很多人正在往对面奔跑,门口也没有人把守,额如卓的攻击吸引了马贼的注意力。 孟康伸手从空隙中伸手入内拉开木扣,一脚将门踹开,大批人马蜂拥而入。 前营已经混战成一片,第一个发现偷袭的是煮饭的伙夫,远见道路上一群人如狼似虎的冲过来,伙夫们只能惊慌的大声喊叫:“有人来偷袭了,偷袭!” 几个早起的马贼手持兵刃冲向正门口。 额如卓的队伍中有不少蒙古人,都是善射的好手,稀疏的箭雨从木栅栏上方通过,这些人还没接战就倒在了雪地里。 等少数动作迅速的马贼才穿好衣服手持兵刃从土屋里冲出来,东张西望,浑浑噩噩时,额如卓已经打开的寨门。两百多人直冲而入,见人就砍,先出来的少数马贼抵挡不住,不断向后山败退。 “偷袭!偷袭!”喊叫声越来越大。 马贼们不断从屋子里跑出来,有些人甚至只穿了单衣。 等聚团的马贼多了,战斗才有些起色,还有些人躲在屋里向外射箭,额如卓的部下开始有些伤亡。 孟康冲进寨子正是前营战斗有些胶着的时候。他左手持盾,右手持斧,逢人便砍,萧之言在后方小心用弓箭支援他,一路无人能挡。山寨中的马贼腹背受敌再也抵挡不住,又无路可退,多数人又钻回了屋子。 翟哲高喊:“降者免死!跪地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喊声越来越大。 有些机灵的人见形势不对,立马将兵刃丢到一边,匍匐在雪地上。 翟哲见土屋中不时有冷箭放出来,威胁不小,强攻又有难度,指着正冒炊烟的伙房,对车风下令:“先攻下伙房,取火烧屋!” “遵命!” 伙房中并没有什么抵抗,车风率人冲进去取生出十几个火把,挨个的土屋点着。土屋的屋顶都是茅草覆盖,一时间浓烟四起,火舌吞吐,片刻之后屋里的人再也忍耐不住,咳嗽着冲出来。 外面的人包围冲上去一顿乱砍,凡是手臂上没有系红布条的都是被追杀的对象。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孟康,萧之言担心他有什么闪失,一直手持弓箭给他保驾护航,他的箭就像毒蛇,清理孟康周围的敌人。 “饶命!”的喊叫声越来越多,跪地求饶的人一片片。 额如卓也开始命人纳降。 投降的马贼被接触兵刃押解到山坡的中间,抱头成排跪在地上。 除了还有几座屋子里面的人还真负隅顽抗,山寨中基本上大局已定。马贼作战,没有领头的就是一片散沙,翻山鹞子到现在还一直没露面,有几个小头目组织的抵抗也无法阻挡孟康和额如卓的冲击。 等最后一个屋子被攻下来,一个满脸被烟熏的漆黑,连头发也被烧掉了一半汉子从屋里爬出来,葛峰立刻对翟哲示意:“那就是翻山鹞子!” 翟哲见额如卓正在往那边走过去,对身边的萧之言说:“杀了他!” “谁?” 萧之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杀谁!” “翻山鹞子!” 萧之言抬手一箭正中翻山鹞子的左胸,长箭透胸而过,翻山鹞子惨叫一声,满脸痛苦倒在了雪地上,血迹洒在雪地上像梅花点点。 额如卓走到离他已不到十步,见到此景,满脸惊愕,冲过来吼叫:“谁让你杀了他!” 翟哲指着地面的尸体说:“他是翻山鹞子。” “我当然知道!”额如卓愤怒的扬扬手,转身离去。 马贼们开始清理翻山鹞子老营中的废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积蓄。这里最丰厚的财产可能就是土屋后马厩里的三百多批战马了,可惜这里是深山,翻山鹞子无法使用战马脱围。“到底能不能找到路了!”额如卓脑袋顶在离葛峰半尺的地方,低声嘶吼,呼出的热气直喷在葛峰的脸上。 在山林里转了几个时辰,眼见天空的中黑暗逐渐消散,葛峰突然说他迷路了。两只队伍在山沟里停下了脚步,额如卓挤到前面来,揪住葛峰的胸口,那架势恨不得一口将他给吞了。 翟哲伸手隔在两人中间,说:“你先把他放下,让他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额如卓松开右手,葛峰面如土色,他才明白眼前的这些人都杀人不眨眼,入贼窝容易出贼窝难。 “你再仔细看看四周!” 葛峰抓了把雪,使劲擦在自己脸上,又扭头四顾看了半天,说:“这个地方我肯定来过,翻山鹞子得到老营离这里已经不远了,但我找不到出山的道路了,大雪将标记都掩盖了。” “要不?让兄弟们散开找路?”翟哲问额如卓。 “不行,他都找不到道路,我们多少人都会陷在这深山里,一旦被翻山鹞子的人发现就麻烦了。” 翟哲扭头看葛峰,只有他熟悉这里。 “再找找,兄弟们就地休整,如果真找不到道路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额如卓看向葛峰的眼里的凶光毕露。 天真的很冷,马贼们依偎在战马的躯体上御寒,有些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雪水开始充饥。因为额如卓的表现,山沟里的气氛忽然变很紧张,没有人敢随意说话。 翟哲让车风挑了五个精明能干的马贼跟在葛峰后面,开始新一轮的探路。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高山峰顶的白雪已经开始反射金色的光芒,葛峰一直没有回来。 要退回去吗?额如卓站在翟哲对面,表情极其烦躁。他从心底瞧不起汉人,若不是贝勒的再三交代,他绝不会耐着性子和汉人合作。 萧之言突然从不远处的一块高石上跳下来,走过来说:“我看见炊烟了!” 两人精神一震,随萧之言的脚步走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看,确实有一缕炊烟寥寥从山后直上天空。烟的颜色极淡,若不仔细辨认是看不清楚的。 “那里一定就是翻山鹞子的老巢!”额如卓情绪终于缓解下来。 三人正说话的功夫,葛峰带着车风连滚带爬从对面的山上跑下来,喊叫道:“找到路了!” 天色已经放明了,偷袭成功的可能性已变得极小,在离翻山鹞子老营一山之隔的地方耽误了一个多时辰。额如卓恨不得一脚将葛峰踹个跟头。 “还攻不攻?”翟哲问额如卓,毕竟这是他的计划。 萧之言在一旁不急不慢提醒说:“以我的看法,完全值得一试。这种天气,马贼们是不会那么早就起床活动的。”他曾经在马贼窝里呆过。 额如卓直盯着萧之言,萧之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干了!” 两支有些冻僵了的队伍开始重新活动,往半山腰攀援而去。为了避免混战时误伤,大家都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布条绑在左手臂上。 根据葛峰事先的描述,翻山鹞子的老营扎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四周简单砍伐了一些树木作为栅栏,并没有坚固的防御。 草原马贼的老营只有过冬的时候才会使用,开春之后,马贼多数都在各地流动,捕捉掳掠的机会,偶尔才会回老营休整。草原不像大明的内地人口繁密,如果一直龟缩在深山里,恐怕自己会把自己饿死。 他们现在所处的方向正在那座山坡的背阴面,通过葛峰画的地形图,两只队伍决定兵分两路,左右夹击。 额如卓攻击的是下山的大道,那里可容马匹通过,道路宽敞。额如卓哦不放心将正面交给翟哲,翟哲当然也乐见其成,他对自己的这帮属下打硬仗的能力也有点不放心。 前往后门全是小山路,厚雪的覆盖下很不好走,翟哲命众人放弃战马徒步前行。 孟康冲在最前面,葛峰也手持兵刃跟在他身后,给他指明道路。队伍行走的速度很快,不时有人摔倒,山林无法掩盖走路的声音,萧之言提着大弓走在队列的外侧,密切关注前方动静。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了!”葛峰用手中腰刀指向前,压低声音向身后的翟哲示意。 顺着葛峰所指的方向,翟哲已经看见了木栅栏,翻山鹞子的戒备果然很松懈,外围一个岗哨也没有,山林中一片安详。确实他也想不到在昨夜那样的风雪中会有人来对付他。 “冲进去!”翟哲挥刀。 孟康迈开大步,大批马贼紧跟而上,还没等到冲到栅栏门口,便听见前面爆发出喊杀之声,额如卓已经交上手了。 “冲进去,快点!”翟哲站在队列正中抽刀催促。 木栅栏的门简单扣死,可以看见老营中很多人正在往对面奔跑,门口也没有人把守,额如卓的攻击吸引了马贼的注意力。 孟康伸手从空隙中伸手入内拉开木扣,一脚将门踹开,大批人马蜂拥而入。 前营已经混战成一片,第一个发现偷袭的是煮饭的伙夫,远见道路上一群人如狼似虎的冲过来,伙夫们只能惊慌的大声喊叫:“有人来偷袭了,偷袭!” 几个早起的马贼手持兵刃冲向正门口。 额如卓的队伍中有不少蒙古人,都是善射的好手,稀疏的箭雨从木栅栏上方通过,这些人还没接战就倒在了雪地里。 等少数动作迅速的马贼才穿好衣服手持兵刃从土屋里冲出来,东张西望,浑浑噩噩时,额如卓已经打开的寨门。两百多人直冲而入,见人就砍,先出来的少数马贼抵挡不住,不断向后山败退。 “偷袭!偷袭!”喊叫声越来越大。 马贼们不断从屋子里跑出来,有些人甚至只穿了单衣。 等聚团的马贼多了,战斗才有些起色,还有些人躲在屋里向外射箭,额如卓的部下开始有些伤亡。 孟康冲进寨子正是前营战斗有些胶着的时候。他左手持盾,右手持斧,逢人便砍,萧之言在后方小心用弓箭支援他,一路无人能挡。山寨中的马贼腹背受敌再也抵挡不住,又无路可退,多数人又钻回了屋子。 翟哲高喊:“降者免死!跪地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喊声越来越大。 有些机灵的人见形势不对,立马将兵刃丢到一边,匍匐在雪地上。 翟哲见土屋中不时有冷箭放出来,威胁不小,强攻又有难度,指着正冒炊烟的伙房,对车风下令:“先攻下伙房,取火烧屋!” “遵命!” 伙房中并没有什么抵抗,车风率人冲进去取生出十几个火把,挨个的土屋点着。土屋的屋顶都是茅草覆盖,一时间浓烟四起,火舌吞吐,片刻之后屋里的人再也忍耐不住,咳嗽着冲出来。 外面的人包围冲上去一顿乱砍,凡是手臂上没有系红布条的都是被追杀的对象。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孟康,萧之言担心他有什么闪失,一直手持弓箭给他保驾护航,他的箭就像毒蛇,清理孟康周围的敌人。 “饶命!”的喊叫声越来越多,跪地求饶的人一片片。 额如卓也开始命人纳降。 投降的马贼被接触兵刃押解到山坡的中间,抱头成排跪在地上。 除了还有几座屋子里面的人还真负隅顽抗,山寨中基本上大局已定。马贼作战,没有领头的就是一片散沙,翻山鹞子到现在还一直没露面,有几个小头目组织的抵抗也无法阻挡孟康和额如卓的冲击。 等最后一个屋子被攻下来,一个满脸被烟熏的漆黑,连头发也被烧掉了一半汉子从屋里爬出来,葛峰立刻对翟哲示意:“那就是翻山鹞子!” 翟哲见额如卓正在往那边走过去,对身边的萧之言说:“杀了他!” “谁?” 萧之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杀谁!” “翻山鹞子!” 萧之言抬手一箭正中翻山鹞子的左胸,长箭透胸而过,翻山鹞子惨叫一声,满脸痛苦倒在了雪地上,血迹洒在雪地上像梅花点点。 额如卓走到离他已不到十步,见到此景,满脸惊愕,冲过来吼叫:“谁让你杀了他!” 翟哲指着地面的尸体说:“他是翻山鹞子。” “我当然知道!”额如卓愤怒的扬扬手,转身离去。 马贼们开始清理翻山鹞子老营中的废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积蓄。这里最丰厚的财产可能就是土屋后马厩里的三百多批战马了,可惜这里是深山,翻山鹞子无法使用战马脱围。 ☆、第19章 订亲 翻山鹞子的老营已化作灰烬,整个老营一成人逃跑了,两成人战死,其他人都成了俘虏。 翟哲分了五十人的俘虏,其他人都归了额如卓。经此一战,额如卓已成为朵颜草原最强大的马贼之一。 就像萧之言曾经说过的,在草原上,你能养活多少人,就会有多大的势力。翟哲还没有能力持续扩充自己的势力,即使可以,翟哲也不想选择这些掳掠成性的马贼。 翻山鹞子在朵颜草原马贼中小有名气,翟哲执意杀死他,就是不想让额如卓再得到这么一个有力的助手。这里还有不少马贼,偷袭老营这种事,也只能趁其不备偶尔为之,消息传出去后,相信其他人都会更加小心。 不过此战之后,有了两支马贼护航,加上商队的护卫,又刚刚敲山震虎过,相信只要能避开察哈尔人的留守部落,张家口的商队前往盛京的道路应该是安全了。 山中的战斗结束才三天,翟哲收到了兄长召他回归的消息。他必须乔装打扮先回到宣镇长城以内,再随翟家的商队返回张家口。 从宣镇到张家口的道路一直修筑的很好,大雪也没给驮马商队带来太多的麻烦。 翟堂破例在商号大门迎接了翟哲归来。 “大哥!” “父亲回信了,同意了你和范家小姐的婚事,再过七天,十二月十二日,我找人算过八字,正是良辰吉日!范东家和我的意思都是先把婚事定下来!待明年再成亲。” 两人一边往别院走,翟堂一边说着自己的安排,他并不是在与翟哲商量,翟家的事其实都是他一言而决。 要娶的是那个女孩吗?来集子里已经三年多了,除了上次的安排的偶遇,翟哲还真的从没注意过范伊。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至少翟哲对她没什么印象。 不管翟哲怎么想,订亲这件事是逃不掉了。所有的礼金彩礼翟堂都已准备好,只需翟哲出面。 当翟哲出现在翟堂面前时,他对这个幼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你在草原不要学了那些马贼的习气,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头发要挽起来,不要装扮的像个流浪汉,你也是我旺顺阁的二少爷,订亲的时候不要给我翟家丢人!” 翟哲很无奈,这个时代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实在不习惯将头发完成发髻顶在头顶,若是以他自己的想法,恨不得把这一头长发剪了。 不管情不情愿,基本的礼仪他还是要遵守,对着铜镜看见自己打扮的一本正经的摸样,翟哲也觉得的确精神了不少。 翟堂特意从北京城请来了一个高手裁缝,各给翟哲和范伊都量身定做了八套红稠面喜服。 集子里的时间过得很悠闲,眼见短时间是回不了草原了,翟哲命人给山寨中的萧之言送了口信。 十二月十二日,天气很好,阳光在慢慢融化积雪。 清晨过去,辰时时分,旺顺阁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鞭炮,二十四个身着新衣的伙计们抬了十二个戴上红花的大箱子往大盛魁而去,翟哲穿戴整齐,随翟堂跟在后面。虽然婚事是两家自己商定的,按照习俗,他们还是请了福宁魁的东家梁文道作为媒人。 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不少,翟家和范家在集子里都很有名气。 大盛魁离旺顺阁隔了三条街道,走过去连一刻钟都要不上。这边鞭炮声一起,那边也早早把炮仗准备好了,等看见拐角处抬箱的伙计立刻点燃,响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恭喜!恭喜!” 翟哲就像是个牵线木偶一般,跟在兄长的身后。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挑剔,有欣赏,让他觉得两只手放哪里都不合适,只能尽量保持一份和善的笑容。 订亲的仪式很简单,大盛魁备下了几桌酒宴,将彩礼收下,翟堂和范永斗再商量好连年结亲的日子,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但订亲背后隐藏的东西却没那么容易商定。 翟范两家联姻,再次稳固了八家商号的联盟。现阶段,翟家无论是名气还是实力现在都要优于范家,翟堂是个务实的人,他选择与范永斗合作必须要得到相应的回报。 订亲之后,商队应该就要择机出发了。八家商号还在为商队的规模以及货物的比重的分配在博弈。 酒桌上觥触交错,翟哲给到场的八位东家每人敬了一杯酒就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 大盛魁楼下摆了六桌酒席,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商号的阁楼上,范伊在两个丫鬟绿莹、永莹的陪同下往下偷看。绿莹和永莹是一对双胞胎,永莹是姐姐,处事稳重,绿莹是妹妹,生性活泼,这两人自幼被范永斗买过来与范伊作伴。 “姑爷长的真俊!”绿莹啧啧嘴,一边朝范伊偷笑。 翟哲长得并不算英俊,但习武多年,又读过几年书,端坐在那里精气神十足,自有一份气质。 范伊轻咬嘴唇,羞红着脸仔细打量翟哲,说:“我看他坐的像个木头桩子!” 绿莹一向和范伊闹习惯了,笑道:“木头桩子也能合小姐的心意吗?”文莹在一旁偷掐了妹妹一把,提醒她说话要注意身份。 范伊放下门帘,笑骂道:“谁说他和本小姐心意了!” “以大爷对小姐的疼爱,小姐不满意,谁能做的成姑爷!”绿莹翘起了两片薄唇。 “你这个死丫头!”范伊一边笑一边轻敲绿莹的脑袋,楼上一片欢声笑语,楼下的翟哲是听不见的。他的心早已不在这个集子,飞向了草原。 午宴没有持续很久,虽然准备了上等清酿,但八大东家对酒水都是浅尝辄止。 酒席之后,柯掌柜接管杂务,散发喜糖,给抬箱的伙计分发红包,打发门口围观的乞丐。 八大东家又一头扎进了范永斗的内房,开始为筹建商队争论不休。 作为首支前往辽东盛京的商队的组建人,这一次范永斗做出了让步。范家和翟家分别占商队的两成货物,其他六家每家一成货物。翟哲在草原的表现成为翟堂最重的筹码,也得到了范永斗的认同。 安全是这条商路唯一的问题。范永斗可以依靠的是女真人为商队提供保护,但女真的贝勒岳托给范永斗的建议是,如果有可能张家口的商号有必要草原拥有一支自己的力量。 岳托对翟哲的组建的马贼很感兴趣,所以范永斗才会把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翟哲,翟堂当然不知道女真人的计划。 在翟哲的订亲之日,八家商号终于达成协议,确定了组建商队的细节。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草原又下了一场雪,让张家口彻底变得安寂。连蒙古人都知道,每年逢这个时候,集镇里的人最少,很多伙计和护卫都要回到长城内的故乡去过春节,在外忙碌了一年,有不少东家也要回大明。 有些商号开始陆陆续续遣返来年不需要的雇工,毕竟这一年生意还是没什么起色,多养一个人就会多花一份钱。当然这里面不包括以范永斗为首的八家商号。 离张家口近在咫尺的宣镇暗流涌动,八家商号开始调集力量在那里集聚物资,整个山西一年来商路不畅积攒下的货物几乎全部被低价收购。 卢福友在张家口经营多年,商场上的风吹草动当然逃避不了他的眼睛。翻山鹞子的老营已化作灰烬,整个老营一成人逃跑了,两成人战死,其他人都成了俘虏。 翟哲分了五十人的俘虏,其他人都归了额如卓。经此一战,额如卓已成为朵颜草原最强大的马贼之一。 就像萧之言曾经说过的,在草原上,你能养活多少人,就会有多大的势力。翟哲还没有能力持续扩充自己的势力,即使可以,翟哲也不想选择这些掳掠成性的马贼。 翻山鹞子在朵颜草原马贼中小有名气,翟哲执意杀死他,就是不想让额如卓再得到这么一个有力的助手。这里还有不少马贼,偷袭老营这种事,也只能趁其不备偶尔为之,消息传出去后,相信其他人都会更加小心。 不过此战之后,有了两支马贼护航,加上商队的护卫,又刚刚敲山震虎过,相信只要能避开察哈尔人的留守部落,张家口的商队前往盛京的道路应该是安全了。 山中的战斗结束才三天,翟哲收到了兄长召他回归的消息。他必须乔装打扮先回到宣镇长城以内,再随翟家的商队返回张家口。 从宣镇到张家口的道路一直修筑的很好,大雪也没给驮马商队带来太多的麻烦。 翟堂破例在商号大门迎接了翟哲归来。 “大哥!” “父亲回信了,同意了你和范家小姐的婚事,再过七天,十二月十二日,我找人算过八字,正是良辰吉日!范东家和我的意思都是先把婚事定下来!待明年再成亲。” 两人一边往别院走,翟堂一边说着自己的安排,他并不是在与翟哲商量,翟家的事其实都是他一言而决。 要娶的是那个女孩吗?来集子里已经三年多了,除了上次的安排的偶遇,翟哲还真的从没注意过范伊。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至少翟哲对她没什么印象。 不管翟哲怎么想,订亲这件事是逃不掉了。所有的礼金彩礼翟堂都已准备好,只需翟哲出面。 当翟哲出现在翟堂面前时,他对这个幼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你在草原不要学了那些马贼的习气,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头发要挽起来,不要装扮的像个流浪汉,你也是我旺顺阁的二少爷,订亲的时候不要给我翟家丢人!” 翟哲很无奈,这个时代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实在不习惯将头发完成发髻顶在头顶,若是以他自己的想法,恨不得把这一头长发剪了。 不管情不情愿,基本的礼仪他还是要遵守,对着铜镜看见自己打扮的一本正经的摸样,翟哲也觉得的确精神了不少。 翟堂特意从北京城请来了一个高手裁缝,各给翟哲和范伊都量身定做了八套红稠面喜服。 集子里的时间过得很悠闲,眼见短时间是回不了草原了,翟哲命人给山寨中的萧之言送了口信。 十二月十二日,天气很好,阳光在慢慢融化积雪。 清晨过去,辰时时分,旺顺阁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鞭炮,二十四个身着新衣的伙计们抬了十二个戴上红花的大箱子往大盛魁而去,翟哲穿戴整齐,随翟堂跟在后面。虽然婚事是两家自己商定的,按照习俗,他们还是请了福宁魁的东家梁文道作为媒人。 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不少,翟家和范家在集子里都很有名气。 大盛魁离旺顺阁隔了三条街道,走过去连一刻钟都要不上。这边鞭炮声一起,那边也早早把炮仗准备好了,等看见拐角处抬箱的伙计立刻点燃,响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恭喜!恭喜!” 翟哲就像是个牵线木偶一般,跟在兄长的身后。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挑剔,有欣赏,让他觉得两只手放哪里都不合适,只能尽量保持一份和善的笑容。 订亲的仪式很简单,大盛魁备下了几桌酒宴,将彩礼收下,翟堂和范永斗再商量好连年结亲的日子,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但订亲背后隐藏的东西却没那么容易商定。 翟范两家联姻,再次稳固了八家商号的联盟。现阶段,翟家无论是名气还是实力现在都要优于范家,翟堂是个务实的人,他选择与范永斗合作必须要得到相应的回报。 订亲之后,商队应该就要择机出发了。八家商号还在为商队的规模以及货物的比重的分配在博弈。 酒桌上觥触交错,翟哲给到场的八位东家每人敬了一杯酒就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 大盛魁楼下摆了六桌酒席,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商号的阁楼上,范伊在两个丫鬟绿莹、永莹的陪同下往下偷看。绿莹和永莹是一对双胞胎,永莹是姐姐,处事稳重,绿莹是妹妹,生性活泼,这两人自幼被范永斗买过来与范伊作伴。 “姑爷长的真俊!”绿莹啧啧嘴,一边朝范伊偷笑。 翟哲长得并不算英俊,但习武多年,又读过几年书,端坐在那里精气神十足,自有一份气质。 范伊轻咬嘴唇,羞红着脸仔细打量翟哲,说:“我看他坐的像个木头桩子!” 绿莹一向和范伊闹习惯了,笑道:“木头桩子也能合小姐的心意吗?”文莹在一旁偷掐了妹妹一把,提醒她说话要注意身份。 范伊放下门帘,笑骂道:“谁说他和本小姐心意了!” “以大爷对小姐的疼爱,小姐不满意,谁能做的成姑爷!”绿莹翘起了两片薄唇。 “你这个死丫头!”范伊一边笑一边轻敲绿莹的脑袋,楼上一片欢声笑语,楼下的翟哲是听不见的。他的心早已不在这个集子,飞向了草原。 午宴没有持续很久,虽然准备了上等清酿,但八大东家对酒水都是浅尝辄止。 酒席之后,柯掌柜接管杂务,散发喜糖,给抬箱的伙计分发红包,打发门口围观的乞丐。 八大东家又一头扎进了范永斗的内房,开始为筹建商队争论不休。 作为首支前往辽东盛京的商队的组建人,这一次范永斗做出了让步。范家和翟家分别占商队的两成货物,其他六家每家一成货物。翟哲在草原的表现成为翟堂最重的筹码,也得到了范永斗的认同。 安全是这条商路唯一的问题。范永斗可以依靠的是女真人为商队提供保护,但女真的贝勒岳托给范永斗的建议是,如果有可能张家口的商号有必要草原拥有一支自己的力量。 岳托对翟哲的组建的马贼很感兴趣,所以范永斗才会把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翟哲,翟堂当然不知道女真人的计划。 在翟哲的订亲之日,八家商号终于达成协议,确定了组建商队的细节。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草原又下了一场雪,让张家口彻底变得安寂。连蒙古人都知道,每年逢这个时候,集镇里的人最少,很多伙计和护卫都要回到长城内的故乡去过春节,在外忙碌了一年,有不少东家也要回大明。 有些商号开始陆陆续续遣返来年不需要的雇工,毕竟这一年生意还是没什么起色,多养一个人就会多花一份钱。当然这里面不包括以范永斗为首的八家商号。 离张家口近在咫尺的宣镇暗流涌动,八家商号开始调集力量在那里集聚物资,整个山西一年来商路不畅积攒下的货物几乎全部被低价收购。 卢福友在张家口经营多年,商场上的风吹草动当然逃避不了他的眼睛。 ☆、第20章 出行 他们一定要在春节前后前往辽东!卢福友几乎可以确定,范永斗等人绝不敢积压如此多的货物,如果不能顺利脱手,连商号破产也是有可能的。 一年多的生意萧条已经让不少小商号退出了张家口,连卢家也感到压力重重。生意做大了,也有自己的难处,想卢福友和范永斗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也不能离开张家口了。 “察哈尔人就算不愿意与我合作,也不会任由这么大的商队前往辽东!”卢福友在耐心等待报复的机会。 一个月前突如其来的马贼偷袭了他的商队,毫无疑问那是范永斗的阴谋,他甚至把这件事和葛峰联系在一起。以前葛峰与马贼的联系就是他打击异己的手段,没想到曾经施加到别人身上的手段如今让自己也品尝到了。 张家口商号的分裂是双输之局,这个集子只能用一种声音说话,两方相互牵制,只能使彼此都束手束脚。范永斗和卢福友都希望早点结束这场纷争。 在集子里呆了半个月,翟哲带着新的使命先回宣镇再次折返进入草原,返回山谷中的马贼老营。 集子里只有范永斗和兄长知道他的秘密,在卢家没有被打垮之前,这个秘密如果泄露还会给翟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山谷老营中像草原一样安静。 俘虏后新吸收的马贼感受到山寨的优越条件后,一个个都服服帖帖。如果这里的情形流传出去,绝对有不少马贼会投奔过来。但这里的条件也不是白白享受的,他们再想像以前那样睡到太阳中午才爬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萧之言在山谷周围十里开外都安排了暗哨,无论雨雪,不得懈怠,违者必罚。 土屋中,桌面上摆放了一张简易的羊皮地图。说简易,其实就是几条线勾勒出来张家口周围的地形地貌图,这是萧之言根据记忆划出来的。 萧之言指着地图详细讲解:“要封锁住张家口往草原的道路,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几百人的队伍在草原无法埋伏,很容易被察哈尔的巡察兵注意到,到时候是自找麻烦!” 翟哲摸着下巴,皱眉思忖,说:“事关重大,不能出一点差错!” “我知道,但我想卢家即使想向察哈尔人报信,也不会做的明目张胆,只会有几个人出集吧!” “应该如此!” 萧之言翘起嘴角,说:“此事就交给我吧!从山寨中抽调五十名箭法好的人过去,你只管放心!” 翟哲点头,说:“萧兄有这样的把握,那我就放心了。” 这正是翟哲的使命——在商队出行之后封锁张家口前往草原的通道,阻拦卢家信使。卢福友想做的事都在范永斗的意料之中。曾经的依靠东土默特人已经被打败,再加上葛峰等人的背叛,让卢家在草原彻底成了聋子和瞎子,范永斗已经布局很久了。 商队出行的日子在八家合作的商号中是最大的秘密,除了范永斗和翟堂无人知晓。八大商号精选出来的伙计和护卫已在宣镇等待了近十天了,分别在各商号的分号待命。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傍晚时分,宣镇的富庶人家都会燃放鞭炮,在门口挂上红灯笼。过了亥时,午夜时分,大盛魁分号内,柯掌柜一声令下,信使分奔各地,传达命令:“准备商队!” 睡梦中伙计们被叫醒穿好棉衣,取上马鞭;护卫们收拾好刀枪弓箭,直奔商号的储库。寂静的夜晚里,各家商号小心将仓库的货物装配到驮马和拖车上,外层做好覆盖。 宣镇出塞的城门每天申时关闭,卯时开放,雷打不动。深夜中无人可以出塞传递消息。 二十四日卯时时分,天色昏暗,准备出塞的商队在城门口排列了近一里长。 守门的兵士将城门打开,急声催促:“快点,快点!”他们早已得到了上位的通知,没有再清查这些货物。 对张家口的商号来说,只要不是得罪了官府中的大人物,运送禁品出关从来不是个问题,恐怕在朝廷将宣大镇边兵的军饷补齐前,这座大门永远是开放的。 地上的积雪经过十几天的融化残留的并不厚,清晨的路上冰冻的结结实实,商队行走毫无阻碍。 一夜的忙碌丝毫没有影响这些人的状态,这里都是各家最能干的伙计和最有经验的护卫,柯掌柜是这支商队的领路人。 巳时过半,半上午时分,浩浩荡荡的商队到达了张家口,并没做丝毫停歇,直接往草原而去。 到这个日子,留在集子里的人已经不多,但街道两边还是站满了人群,真正是空巷围观。 卢家的信使昨夜不能出关报信,今天一大早又被商队堵在了后面,只提前了一个时辰告知了卢福友。 卢福友拿不了准商队会不会在集子里休整,决定先静观其变,商队在草原行走的速度不快,逃脱不了骑兵的追踪,等商队进了草原再去报信不迟。这么大的商队!躲在楼上观望的卢福友暗自吃惊,没有十成的把握,范永斗怎么敢如此大胆,若是这支队伍在草原被劫持了,那八家都会大伤元气。 出了张家口,商队在草原和山林的交接处往东扭转。草原的视线之内,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十几个骑兵,那是额如卓的人马,正在小心监视西边可能接近的察哈尔巡逻兵。萧之言的人则埋伏在西边的森林里,两人分工明确。 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巡逻兵的视线,商队选择了一条有些稀疏树木的草原通道。 进入草原后道路更是好走,地面的草皮不会像内地一样因为正午温度升高冰冻融化造成道路泥泞。商队一直东行,只是在半下午的时候,找了一块雪层稀薄的地方让骡马进食喝水。 这条路已经让经验丰富的伙计踩过多次了,该在哪里休整,哪里进食,清清楚楚。 额如卓的人马吸引住察哈尔巡逻兵的视线,一直等到商队完全拐入了丛林,十几个骑兵才一直往东北方向逃跑,摆脱了察哈尔人的追踪。 萧之言的人马一直隐藏在树林深处。 午后太阳西行,温度逐渐下降,树林中变得有些阴冷。 半下午时分,从张家口往草原的道路上出现了两个骑士,行走匆匆。 “来人了!”一支紧紧盯路口的喽啰向萧之言报告。 萧之言翻身上马,静观两人从埋伏的地点前通过,离自己约四百步开外,催动战马带了十几人从后面包抄上去,堵住了两人回集子的道路。 “两位这是去哪啊?” 萧之言加快马速,桦木短弓持在手上。 “马贼!”迎面的两人惊慌失措。 晴天,光线很好,左边的骑士看的清楚,突然大叫:“我认识你,你是翟家的护卫。”酒馆是集子里的护卫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萧之言以前经常在那里出没,被人认出来并不奇怪。 “不错!” “上次我们的商队也是你们劫的?”那个骑士恍然大悟。 “聪明!”萧之言话音落时,催马上前,一支短箭飞出去,正中那人的胸口。另一人拨转马头想逃,为时已晚,身后的十几个骑兵涌上,长箭乱飞,逃出去不过十几步远,也被数箭射中,落在马下。 萧之言将弓收起来,下令:“将尸体都拖到林子里去,把这边的血迹都清理干净!” 片刻之后,路口又恢复了平静。他们一定要在春节前后前往辽东!卢福友几乎可以确定,范永斗等人绝不敢积压如此多的货物,如果不能顺利脱手,连商号破产也是有可能的。 一年多的生意萧条已经让不少小商号退出了张家口,连卢家也感到压力重重。生意做大了,也有自己的难处,想卢福友和范永斗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也不能离开张家口了。 “察哈尔人就算不愿意与我合作,也不会任由这么大的商队前往辽东!”卢福友在耐心等待报复的机会。 一个月前突如其来的马贼偷袭了他的商队,毫无疑问那是范永斗的阴谋,他甚至把这件事和葛峰联系在一起。以前葛峰与马贼的联系就是他打击异己的手段,没想到曾经施加到别人身上的手段如今让自己也品尝到了。 张家口商号的分裂是双输之局,这个集子只能用一种声音说话,两方相互牵制,只能使彼此都束手束脚。范永斗和卢福友都希望早点结束这场纷争。 在集子里呆了半个月,翟哲带着新的使命先回宣镇再次折返进入草原,返回山谷中的马贼老营。 集子里只有范永斗和兄长知道他的秘密,在卢家没有被打垮之前,这个秘密如果泄露还会给翟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山谷老营中像草原一样安静。 俘虏后新吸收的马贼感受到山寨的优越条件后,一个个都服服帖帖。如果这里的情形流传出去,绝对有不少马贼会投奔过来。但这里的条件也不是白白享受的,他们再想像以前那样睡到太阳中午才爬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萧之言在山谷周围十里开外都安排了暗哨,无论雨雪,不得懈怠,违者必罚。 土屋中,桌面上摆放了一张简易的羊皮地图。说简易,其实就是几条线勾勒出来张家口周围的地形地貌图,这是萧之言根据记忆划出来的。 萧之言指着地图详细讲解:“要封锁住张家口往草原的道路,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几百人的队伍在草原无法埋伏,很容易被察哈尔的巡察兵注意到,到时候是自找麻烦!” 翟哲摸着下巴,皱眉思忖,说:“事关重大,不能出一点差错!” “我知道,但我想卢家即使想向察哈尔人报信,也不会做的明目张胆,只会有几个人出集吧!” “应该如此!” 萧之言翘起嘴角,说:“此事就交给我吧!从山寨中抽调五十名箭法好的人过去,你只管放心!” 翟哲点头,说:“萧兄有这样的把握,那我就放心了。” 这正是翟哲的使命——在商队出行之后封锁张家口前往草原的通道,阻拦卢家信使。卢福友想做的事都在范永斗的意料之中。曾经的依靠东土默特人已经被打败,再加上葛峰等人的背叛,让卢家在草原彻底成了聋子和瞎子,范永斗已经布局很久了。 商队出行的日子在八家合作的商号中是最大的秘密,除了范永斗和翟堂无人知晓。八大商号精选出来的伙计和护卫已在宣镇等待了近十天了,分别在各商号的分号待命。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傍晚时分,宣镇的富庶人家都会燃放鞭炮,在门口挂上红灯笼。过了亥时,午夜时分,大盛魁分号内,柯掌柜一声令下,信使分奔各地,传达命令:“准备商队!” 睡梦中伙计们被叫醒穿好棉衣,取上马鞭;护卫们收拾好刀枪弓箭,直奔商号的储库。寂静的夜晚里,各家商号小心将仓库的货物装配到驮马和拖车上,外层做好覆盖。 宣镇出塞的城门每天申时关闭,卯时开放,雷打不动。深夜中无人可以出塞传递消息。 二十四日卯时时分,天色昏暗,准备出塞的商队在城门口排列了近一里长。 守门的兵士将城门打开,急声催促:“快点,快点!”他们早已得到了上位的通知,没有再清查这些货物。 对张家口的商号来说,只要不是得罪了官府中的大人物,运送禁品出关从来不是个问题,恐怕在朝廷将宣大镇边兵的军饷补齐前,这座大门永远是开放的。 地上的积雪经过十几天的融化残留的并不厚,清晨的路上冰冻的结结实实,商队行走毫无阻碍。 一夜的忙碌丝毫没有影响这些人的状态,这里都是各家最能干的伙计和最有经验的护卫,柯掌柜是这支商队的领路人。 巳时过半,半上午时分,浩浩荡荡的商队到达了张家口,并没做丝毫停歇,直接往草原而去。 到这个日子,留在集子里的人已经不多,但街道两边还是站满了人群,真正是空巷围观。 卢家的信使昨夜不能出关报信,今天一大早又被商队堵在了后面,只提前了一个时辰告知了卢福友。 卢福友拿不了准商队会不会在集子里休整,决定先静观其变,商队在草原行走的速度不快,逃脱不了骑兵的追踪,等商队进了草原再去报信不迟。这么大的商队!躲在楼上观望的卢福友暗自吃惊,没有十成的把握,范永斗怎么敢如此大胆,若是这支队伍在草原被劫持了,那八家都会大伤元气。 出了张家口,商队在草原和山林的交接处往东扭转。草原的视线之内,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十几个骑兵,那是额如卓的人马,正在小心监视西边可能接近的察哈尔巡逻兵。萧之言的人则埋伏在西边的森林里,两人分工明确。 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巡逻兵的视线,商队选择了一条有些稀疏树木的草原通道。 进入草原后道路更是好走,地面的草皮不会像内地一样因为正午温度升高冰冻融化造成道路泥泞。商队一直东行,只是在半下午的时候,找了一块雪层稀薄的地方让骡马进食喝水。 这条路已经让经验丰富的伙计踩过多次了,该在哪里休整,哪里进食,清清楚楚。 额如卓的人马吸引住察哈尔巡逻兵的视线,一直等到商队完全拐入了丛林,十几个骑兵才一直往东北方向逃跑,摆脱了察哈尔人的追踪。 萧之言的人马一直隐藏在树林深处。 午后太阳西行,温度逐渐下降,树林中变得有些阴冷。 半下午时分,从张家口往草原的道路上出现了两个骑士,行走匆匆。 “来人了!”一支紧紧盯路口的喽啰向萧之言报告。 萧之言翻身上马,静观两人从埋伏的地点前通过,离自己约四百步开外,催动战马带了十几人从后面包抄上去,堵住了两人回集子的道路。 “两位这是去哪啊?” 萧之言加快马速,桦木短弓持在手上。 “马贼!”迎面的两人惊慌失措。 晴天,光线很好,左边的骑士看的清楚,突然大叫:“我认识你,你是翟家的护卫。”酒馆是集子里的护卫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萧之言以前经常在那里出没,被人认出来并不奇怪。 “不错!” “上次我们的商队也是你们劫的?”那个骑士恍然大悟。 “聪明!”萧之言话音落时,催马上前,一支短箭飞出去,正中那人的胸口。另一人拨转马头想逃,为时已晚,身后的十几个骑兵涌上,长箭乱飞,逃出去不过十几步远,也被数箭射中,落在马下。 萧之言将弓收起来,下令:“将尸体都拖到林子里去,把这边的血迹都清理干净!” 片刻之后,路口又恢复了平静。 ☆、第21章 敌国 商队毫不吝啬马力,近乎全速前行,每天休息的时间很短,经常昼伏夜行。 翟哲率一百多马贼尾随其后,脸上覆盖的金色面具给他添了一份神秘,现在他已小有名气,有了自己的马贼绰号——野狼。但额如卓并没把他当回事,其实即使没有他,额如卓也能安全将商队护送至辽东。 商队穿越朵颜草原需要十天的时间,算起来,这些人都要在草原渡过除夕夜了。 对出塞行商的晋人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出塞本就是九死一生之路,披星戴月成千上万,衣锦还乡寥寥数人,进入商号已属万幸,九成九的人都成了土默特人的牧奴。但凡在大明能活下去,没有人会选择出塞行商这条路。 翟哲跟了八天后,离辽东女真大金的地界已经不远了,眼见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命人通知额如卓后率部返回。 张家口外,萧之言八天里也狙杀了三批信使,共十三人后,也返回了山寨。 己巳年。 从正月开始,张家口的集市的气象就和往年不同。一改萧条沉寂的现状,范永斗等八家商号开始扩张了,将各家解雇的能干伙计、护卫收入囊中。 天气依然很寒冷,但这口已经凉却了一年的水壶终于开始重新沸腾了。春天的时候,各家商号都要到大明内地预定货物,江南、湖广和福建的粮食、茶叶运到北境的宣大镇最快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甚至更长。如果不提起预定,临时采购成本会增加很多。相比较范家这一方的繁忙,卢家那一方要冷清很多,如果没有把握将货物脱手,哪家商号也不敢预定。 护送完商队后,翟哲就重新回到了集子,草原暂时再无事端,留下萧之言在那里足矣。 元宵节,翟哲按照兄长的吩咐,准备了一干礼品前往大盛魁范家。 订亲之后,成亲之前,按照习俗,翟哲每个重要的节日都需要去范家拜访,除夕日他是在草原度过的,春节就免了,但元宵节是再逃不过去了。 范永斗很热情,热情的让翟哲有点意外。如果仅从表象看,翟哲甚至认为范永斗是最赏识他的人。在伙计护卫眼里,他锦衣玉食,在各位东家眼里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庶子,无权无势。 命管家收了礼物后,范永斗将翟哲邀请进入书房。 书房内生了炉子,翟哲脱去外面的裘衣也不感到寒冷。 书房正中间摆着一付紫檀木根雕茶座,足有近三尺高,四尺长,右端平整光滑,如温润如如意,在左端却分叉成高低两端恰似假山怪石。在平整处,摆放着一套茶具,连底座、纳水壶和四个小茶杯四个闻香杯都是新疆白玉质,晶莹剔透。茶杯小如核桃,壁薄如铜钱。在茶座的中间是一四方竹制漏水盘,上放一个柿子般大小的紫砂冲罐。 “坐!” 范永斗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瓷茶罐,从中舀出一勺茶叶,放在杯中,又从角落的炉子上取来热气腾腾的开水。 纳水、洗茶,倒茶,范永斗的动作很慢,神情专注,挥洒自如。 “这是去年冬天从福建运过来的茶叶,你尝尝!” 翟哲恭敬坐在范永斗的对面,取起一小杯,先闻,后用嘴唇蘸出一点品尝,清香扑鼻,“好茶!” 范永斗靠在椅子上指着茶座说:“这是福建人的习俗,我干这个已经十几年了,慢慢的也好上了此道。” 翟哲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笑说:“此茶虽好,对像我这样喜欢牛饮的人就有些不合适了。” 范永斗笑笑,并没有接话,直起腰身,挥动手腕,缓慢将桌上的四个小茶杯全部注满茶水。飘渺的水汽中,他那认真神态让坐在对面的翟哲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敬意。 “这些够了吗?”范永斗面带微笑指着眼前的四个白瓷茶杯。 翟哲有些尴尬。 范永斗又靠在椅背上,说:“我很喜欢泡茶,它能让我专注,又能让我放松!” 翟哲突然想起集子里的那些流言,都说范永斗年轻的时候因父亲经营不善,家徒四壁,曾务农为生过。眼前的这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是无法感受的。 “你很年轻,很好!”范永斗毫不掩饰自己对翟哲的欣赏。 “大兄谬赞了!” “集子里的这些商号,这些东家,我脑子里都清清楚楚!这些人都太循规蹈矩了,如果有你这敢孤身出塞当马贼的胆量,哪里有我的机会!”范永斗话里虽然在夸翟哲,也蕴含一丝自得之意。 年前商队成功抵达辽东,基本已经宣告张家口商号的霸主换人了。卢家进退两难,坐吃山空,若不乖乖的认输,恐怕逃不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年轻人,性子莽撞,胆子大!”翟哲自嘲了几句。 范永斗轻咳一声,这么多年了,在人前他从不多言,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能沉稳面对,如今成功在望,面对这个年轻人他突然爆发出一种倾诉的冲动。如果自己的成功无人可以欣赏,那岂也不是一种遗憾。 “说的好!胆子大!你以为这个集子里的人谁的胆子没有大过?当年出塞的时候,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稍有点成就,有些人的胆子就变小了。人生不冒险,怎会有成就?” 这些话里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大兄高明!”翟哲取起一个小白瓷茶杯一饮而尽,心中如翻江倒海。 “可辽东是敌国!”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忍不住脱口而出。 范永斗的脸先红后白,最后慢慢恢复常态,感觉就像喝了一杯美酒里面放了一只苍蝇。 翟哲自觉失礼,默不作声。 “出塞的人哪里有国?”范永斗苦笑一声,也仰首喝了一杯茶,过了这么久,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冰冷的从咽喉一直流到胸腹部,让他觉难受。 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大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范永斗起身抬手示意:“走吧!”片刻之间已恢复常态。 门外请示的正是范伊的丫鬟文莹,见两人出门,低头垂目,又福了一幅,说:“小姐让我来招呼大爷的!” 两人跟在文莹身后拐过一条廊自,前往内宅堂屋。 等到门口的时候,见到范伊带着绿莹早在那里候着了。 翟哲偷看范伊一眼,见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正在朝自己眨巴,连忙避开。大明内地礼教甚严,从没女子有这么大的胆量。范伊自幼在张家口生活,与蒙古女人接触的多,倒是少了一份拘谨。 待翟哲走到自己身前,范伊躬身服了一服,说:“二爷!”说完之后捂嘴偷笑。 翟哲正不知该如何答复。 范永斗不知是余怒未消,还是怎么回事,板着脸说:“伊儿,不得无礼!” 范伊却不怕他,吐了吐舌头,有瞄了翟哲一眼,踮脚往屋内去了。商队毫不吝啬马力,近乎全速前行,每天休息的时间很短,经常昼伏夜行。 翟哲率一百多马贼尾随其后,脸上覆盖的金色面具给他添了一份神秘,现在他已小有名气,有了自己的马贼绰号——野狼。但额如卓并没把他当回事,其实即使没有他,额如卓也能安全将商队护送至辽东。 商队穿越朵颜草原需要十天的时间,算起来,这些人都要在草原渡过除夕夜了。 对出塞行商的晋人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出塞本就是九死一生之路,披星戴月成千上万,衣锦还乡寥寥数人,进入商号已属万幸,九成九的人都成了土默特人的牧奴。但凡在大明能活下去,没有人会选择出塞行商这条路。 翟哲跟了八天后,离辽东女真大金的地界已经不远了,眼见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命人通知额如卓后率部返回。 张家口外,萧之言八天里也狙杀了三批信使,共十三人后,也返回了山寨。 己巳年。 从正月开始,张家口的集市的气象就和往年不同。一改萧条沉寂的现状,范永斗等八家商号开始扩张了,将各家解雇的能干伙计、护卫收入囊中。 天气依然很寒冷,但这口已经凉却了一年的水壶终于开始重新沸腾了。春天的时候,各家商号都要到大明内地预定货物,江南、湖广和福建的粮食、茶叶运到北境的宣大镇最快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甚至更长。如果不提起预定,临时采购成本会增加很多。相比较范家这一方的繁忙,卢家那一方要冷清很多,如果没有把握将货物脱手,哪家商号也不敢预定。 护送完商队后,翟哲就重新回到了集子,草原暂时再无事端,留下萧之言在那里足矣。 元宵节,翟哲按照兄长的吩咐,准备了一干礼品前往大盛魁范家。 订亲之后,成亲之前,按照习俗,翟哲每个重要的节日都需要去范家拜访,除夕日他是在草原度过的,春节就免了,但元宵节是再逃不过去了。 范永斗很热情,热情的让翟哲有点意外。如果仅从表象看,翟哲甚至认为范永斗是最赏识他的人。在伙计护卫眼里,他锦衣玉食,在各位东家眼里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庶子,无权无势。 命管家收了礼物后,范永斗将翟哲邀请进入书房。 书房内生了炉子,翟哲脱去外面的裘衣也不感到寒冷。 书房正中间摆着一付紫檀木根雕茶座,足有近三尺高,四尺长,右端平整光滑,如温润如如意,在左端却分叉成高低两端恰似假山怪石。在平整处,摆放着一套茶具,连底座、纳水壶和四个小茶杯四个闻香杯都是新疆白玉质,晶莹剔透。茶杯小如核桃,壁薄如铜钱。在茶座的中间是一四方竹制漏水盘,上放一个柿子般大小的紫砂冲罐。 “坐!” 范永斗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瓷茶罐,从中舀出一勺茶叶,放在杯中,又从角落的炉子上取来热气腾腾的开水。 纳水、洗茶,倒茶,范永斗的动作很慢,神情专注,挥洒自如。 “这是去年冬天从福建运过来的茶叶,你尝尝!” 翟哲恭敬坐在范永斗的对面,取起一小杯,先闻,后用嘴唇蘸出一点品尝,清香扑鼻,“好茶!” 范永斗靠在椅子上指着茶座说:“这是福建人的习俗,我干这个已经十几年了,慢慢的也好上了此道。” 翟哲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笑说:“此茶虽好,对像我这样喜欢牛饮的人就有些不合适了。” 范永斗笑笑,并没有接话,直起腰身,挥动手腕,缓慢将桌上的四个小茶杯全部注满茶水。飘渺的水汽中,他那认真神态让坐在对面的翟哲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敬意。 “这些够了吗?”范永斗面带微笑指着眼前的四个白瓷茶杯。 翟哲有些尴尬。 范永斗又靠在椅背上,说:“我很喜欢泡茶,它能让我专注,又能让我放松!” 翟哲突然想起集子里的那些流言,都说范永斗年轻的时候因父亲经营不善,家徒四壁,曾务农为生过。眼前的这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是无法感受的。 “你很年轻,很好!”范永斗毫不掩饰自己对翟哲的欣赏。 “大兄谬赞了!” “集子里的这些商号,这些东家,我脑子里都清清楚楚!这些人都太循规蹈矩了,如果有你这敢孤身出塞当马贼的胆量,哪里有我的机会!”范永斗话里虽然在夸翟哲,也蕴含一丝自得之意。 年前商队成功抵达辽东,基本已经宣告张家口商号的霸主换人了。卢家进退两难,坐吃山空,若不乖乖的认输,恐怕逃不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年轻人,性子莽撞,胆子大!”翟哲自嘲了几句。 范永斗轻咳一声,这么多年了,在人前他从不多言,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能沉稳面对,如今成功在望,面对这个年轻人他突然爆发出一种倾诉的冲动。如果自己的成功无人可以欣赏,那岂也不是一种遗憾。 “说的好!胆子大!你以为这个集子里的人谁的胆子没有大过?当年出塞的时候,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稍有点成就,有些人的胆子就变小了。人生不冒险,怎会有成就?” 这些话里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大兄高明!”翟哲取起一个小白瓷茶杯一饮而尽,心中如翻江倒海。 “可辽东是敌国!”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忍不住脱口而出。 范永斗的脸先红后白,最后慢慢恢复常态,感觉就像喝了一杯美酒里面放了一只苍蝇。 翟哲自觉失礼,默不作声。 “出塞的人哪里有国?”范永斗苦笑一声,也仰首喝了一杯茶,过了这么久,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冰冷的从咽喉一直流到胸腹部,让他觉难受。 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大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范永斗起身抬手示意:“走吧!”片刻之间已恢复常态。 门外请示的正是范伊的丫鬟文莹,见两人出门,低头垂目,又福了一幅,说:“小姐让我来招呼大爷的!” 两人跟在文莹身后拐过一条廊自,前往内宅堂屋。 等到门口的时候,见到范伊带着绿莹早在那里候着了。 翟哲偷看范伊一眼,见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正在朝自己眨巴,连忙避开。大明内地礼教甚严,从没女子有这么大的胆量。范伊自幼在张家口生活,与蒙古女人接触的多,倒是少了一份拘谨。 待翟哲走到自己身前,范伊躬身服了一服,说:“二爷!”说完之后捂嘴偷笑。 翟哲正不知该如何答复。 范永斗不知是余怒未消,还是怎么回事,板着脸说:“伊儿,不得无礼!” 范伊却不怕他,吐了吐舌头,有瞄了翟哲一眼,踮脚往屋内去了。 ☆、第22章 围集 冬去春来,冰雪慢慢消融。 正月之后,翟哲在集子呆的时间长,只去过山谷老营一次,将联络事宜给萧之言交代清楚。 离商队返回张家口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八家商号很繁忙,唯独翟哲最清闲,经营上的事务他是没有机会插手的。 除了偶尔找弓辰等一干老朋友喝酒聊天,翟哲每天只呆在家里看看书练练武。 翟哲在等待,集子里很多人都在等待。草原上土默特人与察哈尔人共十几万大军已经对峙了半年了,今年无论怎么说也要分出个胜负来,对某些人来说,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从二月份开始,从草原各地来到集子的蒙古人渐渐多了起来。没有了土默特人转手做生意,最偏远的蒙古部落也需要派人来张家口采购货物。 这一日,在张家口出塞的道路上,八个骑士腰跨刀,背负弓,箭壶里都插满的箭支。 翟哲正在其中,他的大黑马神骏,夹在人群中也引人注目。 弓辰走在最前面,在马上伸着懒腰,说:“一个冬天,身子骨都像锈住似的。” 旁边有一人插言,说:“老弓,你不是连弓箭都忘了怎么射了吧!” “你放屁,你看我今天怎么赢你!” 又有人说:“都别吵吵,若是萧之言在,你们这些人都是白给。”说完之后还看了翟哲一眼。 这些人里五个是张家口堡的边军,两个是翟哲带的护卫,大家平日都很熟识,今日是弓辰提议约好一起去草原狩猎。 听见此言,弓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放慢马速,落在翟哲身边,小声问:“萧兄这是去哪了,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有些事,翟哲还不好向弓辰透漏,说:“他已经离开了翟家,可能是出塞了吧!” “难道是去当马贼了!”弓辰摇头,说完自己也不相信。 张坝草原上已见不到积雪,塞外清冷的空气入肺,格外清新。一行人出了张家口,拐向东方,西边是察哈尔大军的集结地,他们可不想自找麻烦。 翟哲催动大黑马,往张坝草原方向一个草坡顶部全力奔驰,让马儿也舒展筋骨。突然间他好像看见远处地平线上有一列黑影在移动。 “蒙古人,蒙古人!”翟哲指向远方,回首向同伴大呼。 蒙古人有什么奇怪的,草原见到蒙古人也值得这么大呼小叫!其他七个人跟着他后面也催马冲上来。 “察哈尔的大军!”顺着翟哲指的方向看过去,弓辰的脸色变了,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支骑兵正在沉默的移动。 “至少有三千人!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察哈尔人西迁在张坝草原与土默特人交战时,大明宣大镇边军也曾非常紧张,当时连张家口的商号也都退到了长城以内。但林丹汗没有对张家口派出一兵一卒,与大明蓟辽总督在朵颜草原还一直保持了联系,慢慢宣大镇也就放松了警惕。土默特人向大明求援的时候,朝廷还曾派出调停使者。 弓辰又细看了片刻,说:“从行军的方向来看,应该是朝张家口来的!我们必须要马上回去报告!” 八人立刻调转马头,往集镇狂奔。 弓辰等五人直接往张家口堡的方向去了。翟哲回到集子后心神不宁,直接登上了一座酒楼的二楼,要了一壶酒。 街道上行人匆匆,没有人知道将至的危险。 大约半个时辰,只听见入口的方向铁蹄隆隆,声音像闷雷一般由远而近。 “真的是朝张家口来了!” 翟哲急匆匆下楼,才到了楼梯口处,便听见有人高喊:“察哈尔人来了!”集子里街道上人群从北往南蜂拥而过。 “蒙古人来了!”哭喊声四面八方。 翟哲跳到酒楼门口,见街道上全是拥挤的人群,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受惊的骡马夹杂其中,四处乱撞。 这里离宣镇还有三十多里地,翟哲知道,如果察哈尔骑兵来了,这个集子里谁也跑不了。到了宣镇也入不了塞,搞不好还成为了察哈尔骑兵的猎杀对象,索性搬了一把椅子坐下。 察哈尔骑兵的速度惊人,两列骑兵疾驰从集镇的两边奔过,将这里完全包围。从集镇里只逃出了二十几骑,察哈尔骑兵也没有追赶,只是将集子包围的水泄不通。 一队骑兵从宽阔的主街道直冲进来,绕集一周,高声传令:“大汗有令,所有人到张家口堡外草地上集合,违抗者斩。”沿途来不及躲避有七八个人被直接撞飞在道边。 不管是东家,还是伙计,甚至是前来购买货物的蒙古人,都老老实实按照察哈尔骑兵的指令往张家口堡方向走去,翟哲也混杂在其中。 察哈尔骑兵凶神恶煞般的挥鞭在身后驱赶。 “快一点!”一个骑兵突然拔出弯刀砍向落在后面行动缓慢的受伤者。 便听见一声惨叫,有人高喊:“杀人了,杀人了!”大家的脚步更加迅速。翟哲在人群中突然看见范永斗的身影,脸色苍白,连帽子也不知道掉哪了,在护卫的包裹下低头疾走。 骑兵开始挥动鞭子抽打,尖叫声四起,街道狭窄,场面更加混乱,翟哲渐渐落在了后面。 等出了集子,四周都是骑兵的马蹄声,翟哲低头加快脚步,突然听见一声鞭响,背上火辣辣一阵疼,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 “都跪下!大汗到了!”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这么一声喊,被骑兵包围的集子里的人都跪倒在地,翟哲也屈膝压在柔软的草地上。 全场都安静了,骑兵停下手中动作,肃立成列。 翟哲偷偷抬头往前瞟,便见一个身披皮毛中年红脸汉子在四五十骑兵的簇拥下来到队伍前,鹰钩鼻,头发黄灰相间,像刺猬般的树立。 这就是蒙古的大汗林丹汗吗?翟哲低下头。 张家口堡内,守备黄骅扶着女墙的石头边站立看着堡下被蒙古人押解的几千集民,双手微微颤抖。察哈尔人的寇边来的毫无征兆,接到弓辰等人的报告,他一直认为那只是从张家口路过的骑兵。 一个大嗓门的蒙古人冲到堡下大喊:“大明的官员听着,来者是四十万蒙古的共主大汗。一直不停号令统帅的土默特部落已被到征服,不复存在,大汗要求接受大明给予土默特人的市赏!若不听从,必将张家口夷为平地。” 黄骅听了这句话方才醒悟过来,察哈尔人不是来寇边的,是来要求市赏的!连忙命人在城墙上回话:“必将大汗的要求转告给圣上,大明与蒙古永结同好!” 林丹汗在马上小声朝嘀咕了几声,挥手而下。 环绕在他四周的四五十蒙古骑兵突然张弓搭箭,射向天空,片刻之后拥挤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惨叫。 那个蒙古人又大声喊叫:“一月之内,市赏必行!否则大汗要攻破宣府!” 听完这些话之后,林丹汗拨转马头,率先往张坝草原方向而去,身后大队骑兵紧随,将集子里的人都丢在原地离去了。 林丹汗是来要市赏的! 市赏是几十年前大明与土默特阿勒坦汗议和时达成的协议,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官府采购,每年两次,由大明朝廷派人与土默特部落直接商议交易茶马。但这么多年下来,现在市赏的交易量连民间商号的交易量一成都不到。 难怪林丹汗不理睬卢福友,他是将希望寄托在朝廷的市赏上。冬去春来,冰雪慢慢消融。 正月之后,翟哲在集子呆的时间长,只去过山谷老营一次,将联络事宜给萧之言交代清楚。 离商队返回张家口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八家商号很繁忙,唯独翟哲最清闲,经营上的事务他是没有机会插手的。 除了偶尔找弓辰等一干老朋友喝酒聊天,翟哲每天只呆在家里看看书练练武。 翟哲在等待,集子里很多人都在等待。草原上土默特人与察哈尔人共十几万大军已经对峙了半年了,今年无论怎么说也要分出个胜负来,对某些人来说,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从二月份开始,从草原各地来到集子的蒙古人渐渐多了起来。没有了土默特人转手做生意,最偏远的蒙古部落也需要派人来张家口采购货物。 这一日,在张家口出塞的道路上,八个骑士腰跨刀,背负弓,箭壶里都插满的箭支。 翟哲正在其中,他的大黑马神骏,夹在人群中也引人注目。 弓辰走在最前面,在马上伸着懒腰,说:“一个冬天,身子骨都像锈住似的。” 旁边有一人插言,说:“老弓,你不是连弓箭都忘了怎么射了吧!” “你放屁,你看我今天怎么赢你!” 又有人说:“都别吵吵,若是萧之言在,你们这些人都是白给。”说完之后还看了翟哲一眼。 这些人里五个是张家口堡的边军,两个是翟哲带的护卫,大家平日都很熟识,今日是弓辰提议约好一起去草原狩猎。 听见此言,弓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放慢马速,落在翟哲身边,小声问:“萧兄这是去哪了,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有些事,翟哲还不好向弓辰透漏,说:“他已经离开了翟家,可能是出塞了吧!” “难道是去当马贼了!”弓辰摇头,说完自己也不相信。 张坝草原上已见不到积雪,塞外清冷的空气入肺,格外清新。一行人出了张家口,拐向东方,西边是察哈尔大军的集结地,他们可不想自找麻烦。 翟哲催动大黑马,往张坝草原方向一个草坡顶部全力奔驰,让马儿也舒展筋骨。突然间他好像看见远处地平线上有一列黑影在移动。 “蒙古人,蒙古人!”翟哲指向远方,回首向同伴大呼。 蒙古人有什么奇怪的,草原见到蒙古人也值得这么大呼小叫!其他七个人跟着他后面也催马冲上来。 “察哈尔的大军!”顺着翟哲指的方向看过去,弓辰的脸色变了,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支骑兵正在沉默的移动。 “至少有三千人!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察哈尔人西迁在张坝草原与土默特人交战时,大明宣大镇边军也曾非常紧张,当时连张家口的商号也都退到了长城以内。但林丹汗没有对张家口派出一兵一卒,与大明蓟辽总督在朵颜草原还一直保持了联系,慢慢宣大镇也就放松了警惕。土默特人向大明求援的时候,朝廷还曾派出调停使者。 弓辰又细看了片刻,说:“从行军的方向来看,应该是朝张家口来的!我们必须要马上回去报告!” 八人立刻调转马头,往集镇狂奔。 弓辰等五人直接往张家口堡的方向去了。翟哲回到集子后心神不宁,直接登上了一座酒楼的二楼,要了一壶酒。 街道上行人匆匆,没有人知道将至的危险。 大约半个时辰,只听见入口的方向铁蹄隆隆,声音像闷雷一般由远而近。 “真的是朝张家口来了!” 翟哲急匆匆下楼,才到了楼梯口处,便听见有人高喊:“察哈尔人来了!”集子里街道上人群从北往南蜂拥而过。 “蒙古人来了!”哭喊声四面八方。 翟哲跳到酒楼门口,见街道上全是拥挤的人群,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受惊的骡马夹杂其中,四处乱撞。 这里离宣镇还有三十多里地,翟哲知道,如果察哈尔骑兵来了,这个集子里谁也跑不了。到了宣镇也入不了塞,搞不好还成为了察哈尔骑兵的猎杀对象,索性搬了一把椅子坐下。 察哈尔骑兵的速度惊人,两列骑兵疾驰从集镇的两边奔过,将这里完全包围。从集镇里只逃出了二十几骑,察哈尔骑兵也没有追赶,只是将集子包围的水泄不通。 一队骑兵从宽阔的主街道直冲进来,绕集一周,高声传令:“大汗有令,所有人到张家口堡外草地上集合,违抗者斩。”沿途来不及躲避有七八个人被直接撞飞在道边。 不管是东家,还是伙计,甚至是前来购买货物的蒙古人,都老老实实按照察哈尔骑兵的指令往张家口堡方向走去,翟哲也混杂在其中。 察哈尔骑兵凶神恶煞般的挥鞭在身后驱赶。 “快一点!”一个骑兵突然拔出弯刀砍向落在后面行动缓慢的受伤者。 便听见一声惨叫,有人高喊:“杀人了,杀人了!”大家的脚步更加迅速。翟哲在人群中突然看见范永斗的身影,脸色苍白,连帽子也不知道掉哪了,在护卫的包裹下低头疾走。 骑兵开始挥动鞭子抽打,尖叫声四起,街道狭窄,场面更加混乱,翟哲渐渐落在了后面。 等出了集子,四周都是骑兵的马蹄声,翟哲低头加快脚步,突然听见一声鞭响,背上火辣辣一阵疼,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 “都跪下!大汗到了!”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这么一声喊,被骑兵包围的集子里的人都跪倒在地,翟哲也屈膝压在柔软的草地上。 全场都安静了,骑兵停下手中动作,肃立成列。 翟哲偷偷抬头往前瞟,便见一个身披皮毛中年红脸汉子在四五十骑兵的簇拥下来到队伍前,鹰钩鼻,头发黄灰相间,像刺猬般的树立。 这就是蒙古的大汗林丹汗吗?翟哲低下头。 张家口堡内,守备黄骅扶着女墙的石头边站立看着堡下被蒙古人押解的几千集民,双手微微颤抖。察哈尔人的寇边来的毫无征兆,接到弓辰等人的报告,他一直认为那只是从张家口路过的骑兵。 一个大嗓门的蒙古人冲到堡下大喊:“大明的官员听着,来者是四十万蒙古的共主大汗。一直不停号令统帅的土默特部落已被到征服,不复存在,大汗要求接受大明给予土默特人的市赏!若不听从,必将张家口夷为平地。” 黄骅听了这句话方才醒悟过来,察哈尔人不是来寇边的,是来要求市赏的!连忙命人在城墙上回话:“必将大汗的要求转告给圣上,大明与蒙古永结同好!” 林丹汗在马上小声朝嘀咕了几声,挥手而下。 环绕在他四周的四五十蒙古骑兵突然张弓搭箭,射向天空,片刻之后拥挤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惨叫。 那个蒙古人又大声喊叫:“一月之内,市赏必行!否则大汗要攻破宣府!” 听完这些话之后,林丹汗拨转马头,率先往张坝草原方向而去,身后大队骑兵紧随,将集子里的人都丢在原地离去了。 林丹汗是来要市赏的! 市赏是几十年前大明与土默特阿勒坦汗议和时达成的协议,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官府采购,每年两次,由大明朝廷派人与土默特部落直接商议交易茶马。但这么多年下来,现在市赏的交易量连民间商号的交易量一成都不到。 难怪林丹汗不理睬卢福友,他是将希望寄托在朝廷的市赏上。 ☆、第23章 市赏 离察哈尔的入侵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张家口像是在风雨中飘零。 不少人选择了暂时离开这个地方,林丹汗蛮不讲理的杀戮给集民带来的心里冲击远大于实际损失。毗邻如此野蛮的察哈尔部落,让很多商号彻底看不见希望。和是商之本,若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又怎能确保商者的利益。 范永斗、卢福友等人在宣府四处活动,打听朝廷对林丹汗的态度,若是大明拒绝将土默特人的市赏转赐给察哈尔人的话,恐怕连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三月初,消息终于传来,大明命宣府镇守太监王坤掌管与察哈尔人的市赏事宜。 王坤立刻召见张家口诸商号东家。 头一日,翟堂接到了召令出门,次日才从宣镇返回张家口。 翟哲一直呆在家中,发现兄长返回之后神情严峻,一连数日与范永斗等人聚集在一起,也不知在商议些什么事。 过了三四天,消息才传出来,卢福友暗中花了大价钱从王坤手里争取到了与察哈尔部落市赏的经营权。 官府不通经商,一直以来市赏都是委托张家口的商号进行。市赏的货量大、利润低,需要打点官府,其实商号获利甚小。但掌管市赏可以和蒙古部落大小台吉接触,对商号的经营帮助颇大。从前与土默特人的市赏一直是卢福友把持,这次他凭着老关系抢到了机会。 翟哲听到消息后,知道商号的麻烦大了。女真人再厉害也远在近千里之外的辽东,一旦卢福友勾搭上察哈尔人,张家口的形势就要逆转了。 因为担心林丹汗会再做出疯狂的举动,大明宣府的使者很快出塞前往察哈尔部落,卢福友带上最精干的伙计陪同。 几乎是前脚赶后脚,卢福友等人刚进入草原。八家商号冬天出塞的商队就从辽东返回了张家口,但人数只有出发时的一半,连柯掌柜也不见身影。范永斗早已经把集子里的变故告知了额如卓,商队的回归很低调,是在夜晚悄悄的进集。 去年冬天,八家商号商定,前往辽东的商队伙计留下一半人在盛京筹建分商号,但突如其来的形势变化让范永斗也无所适从。眼前的只能是暂时观望,听天由命。 每天传递消息的使者快马往返于宣镇和草原之间,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弓辰再没有时间来找翟哲喝酒了,宣府总兵下令张家口堡的骑兵在张坝草原边缘设定巡逻路线,以便察哈尔人来犯时及早通知。宣镇内,边军调动频繁,大明也是做好了两手准备。 翟哲整日无事,这一日大清早被兄长叫上前往大盛魁。 到了大盛魁的门口,翟堂停下脚步说:“你且在外面等着,等范东家招呼你时再进去。” 翟哲无奈停下脚步。 街道上行人稀少,见兄长走入商号的大门,翟哲抬头仔细观摩正门头上三个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大盛魁”,笔力雄浑,苍劲有力,他听说这是范永斗花了大价钱请了进士出身曾担任过礼部尚书山西名士毛元盛书写的。范永斗自身节俭,平日连绸缎的衣服都很少穿,这个门面招牌却是整个张家口最有气势的。 翟哲曾经听兄长提起过,前年旺顺阁也想找个名人替自己书写一个门匾。但这些年山西籍的进士不多,找关系托门路写一个门匾至少要两千两银子,翟堂左思右想还是省下了这笔钱。 翟哲正看到入神间,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姑爷!在外面站着作甚,进来坐吧!” 翟哲低头,看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女子正在门内朝自己招呼,正是上次在范伊身边的丫鬟。 “哦,我看看这招牌,真是好字啊!” 绿莹眉角飞扬,说:“我们家大爷最喜欢书法了,小姐请你进来坐!”才感觉到后面一句说漏了嘴,偷偷吐了吐舌头。 翟哲笑笑,抬脚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大盛魁的大门,见范伊正坐在掌柜位置上,低头手指拨打着算珠噼里啪啦作响。 商号里屋子很大,很空荡,只有两三个客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查看各种货物。察哈尔人围集后,张家口的生意萧条了很多。 翟哲走到范伊的不远处,绿莹端了一把椅子过来。 范伊抬头像是才发现他进来似的,伸出葱玉般的指尖捋了捋刚刚低头有些垂落散乱的鬓角,说:“今日怎么得空过来的。” “你先忙,是大兄召我过来的,可能是有事相商!” 范伊偷看翟哲的表情,解释道:“这些平日里都是柯掌柜的事务,他不在的时候,我只是帮帮忙!” 翟哲笑笑说:“我看你很厉害的。”一边伸出双手,模拟刚才范伊打算盘的样子。 “我自幼跟着哥哥经商,所以学会了这个!”范伊见翟哲的动作,也随之绽放出笑容,长长的睫毛在大眼睛上忽闪忽闪。 “前些日子,蒙古兵来的时候,我看你被抽了一鞭子,没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范伊的语速很快,声音很小。 “啊哦,没事!”翟哲反应了片刻才听明白。那天他见到了范永斗,却没看见范伊,没想到她在那么混乱的情形下还能看见自己被抽了一鞭子。 “皮肉伤,算不了什么!” 范伊抬头,明亮的双眼直视翟哲,问:“当时你害怕吗?” “害怕?不!”翟哲回想起当时也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一点恐惧,他总觉得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不会让他随随便便死去的。 范伊右手撑在柜台上托起下巴,再待说话,听见里屋门口有人叫喊:“二少爷,大爷让您进去。” 翟哲扭头看,正是郝阳友,起身对范伊露出个歉意的笑容。 “你去吧!”范伊的姿势没变,一直看翟哲拐进后院。 翟哲跟在郝阳友的身后进了内宅,郝阳友留在了门口没有进去,由另一个大盛魁的护卫领路。 行走间,迎面出来了六大商号的东家正在相互间窃窃私语,翟哲连忙立侍立在道边,给六个东家打完招呼,再跟着护卫走进了范永斗的书房。 和上次相比,屋里多了几张椅子,一看便知是刚才那几个人在这里议事。范永斗和翟堂正朝门而坐,见翟哲进来,连忙招呼他坐下。 没有太多寒暄,范永斗说:“集子里的状况,想必你也清楚!” 翟哲点头。 “若是卢家和察哈尔人勾搭上,我们几家商量好了暂时要退入宣镇!” “啊!”翟哲稍显惊讶。 翟堂直接说:“你在朵颜草原控制的那批马贼先交给额如卓!”声音很生硬。 范永斗露出笑容说:“很快我们会重新回来的,你可以选择留在草原或者是和我们一起归塞。我和岳托贝勒提到过你,你若留在草原他会很高兴!” 事出突然,翟哲沉默片刻,说:“你容我再想想!” “也好,事情也还没到这一步,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离开了大盛魁的时候,翟哲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连范伊偷偷朝他打招呼也没发觉。 这是要自己投靠女真人!翟哲想到了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他绝没可能把萧之言和孟康等人交给额如卓,但真到了那一天这些人在朵颜草原无依无靠该怎么办? 八家商号都在暗中做撤退的准备,翟哲这些天一直在纠结中度过。 宣府内外,张家口里,信使往来更加频繁。卢福友从草原回来了,但好像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没有一家商号的伙计还能安分的做生意。 翟哲靠在自己院子里的太阳底下,手里捧着一本《盐铁论》,是西汉时武帝记载朝政辩论的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个护卫敲门进来,说:“大爷叫你过去!” 翟哲放下书进了别院的,推门进了书房,掩上房门。 翟堂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抑制不住兴奋说:“卢家完了!” 这么多年了,翟哲是首次见到兄长如此失态。离察哈尔的入侵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张家口像是在风雨中飘零。 不少人选择了暂时离开这个地方,林丹汗蛮不讲理的杀戮给集民带来的心里冲击远大于实际损失。毗邻如此野蛮的察哈尔部落,让很多商号彻底看不见希望。和是商之本,若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又怎能确保商者的利益。 范永斗、卢福友等人在宣府四处活动,打听朝廷对林丹汗的态度,若是大明拒绝将土默特人的市赏转赐给察哈尔人的话,恐怕连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三月初,消息终于传来,大明命宣府镇守太监王坤掌管与察哈尔人的市赏事宜。 王坤立刻召见张家口诸商号东家。 头一日,翟堂接到了召令出门,次日才从宣镇返回张家口。 翟哲一直呆在家中,发现兄长返回之后神情严峻,一连数日与范永斗等人聚集在一起,也不知在商议些什么事。 过了三四天,消息才传出来,卢福友暗中花了大价钱从王坤手里争取到了与察哈尔部落市赏的经营权。 官府不通经商,一直以来市赏都是委托张家口的商号进行。市赏的货量大、利润低,需要打点官府,其实商号获利甚小。但掌管市赏可以和蒙古部落大小台吉接触,对商号的经营帮助颇大。从前与土默特人的市赏一直是卢福友把持,这次他凭着老关系抢到了机会。 翟哲听到消息后,知道商号的麻烦大了。女真人再厉害也远在近千里之外的辽东,一旦卢福友勾搭上察哈尔人,张家口的形势就要逆转了。 因为担心林丹汗会再做出疯狂的举动,大明宣府的使者很快出塞前往察哈尔部落,卢福友带上最精干的伙计陪同。 几乎是前脚赶后脚,卢福友等人刚进入草原。八家商号冬天出塞的商队就从辽东返回了张家口,但人数只有出发时的一半,连柯掌柜也不见身影。范永斗早已经把集子里的变故告知了额如卓,商队的回归很低调,是在夜晚悄悄的进集。 去年冬天,八家商号商定,前往辽东的商队伙计留下一半人在盛京筹建分商号,但突如其来的形势变化让范永斗也无所适从。眼前的只能是暂时观望,听天由命。 每天传递消息的使者快马往返于宣镇和草原之间,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弓辰再没有时间来找翟哲喝酒了,宣府总兵下令张家口堡的骑兵在张坝草原边缘设定巡逻路线,以便察哈尔人来犯时及早通知。宣镇内,边军调动频繁,大明也是做好了两手准备。 翟哲整日无事,这一日大清早被兄长叫上前往大盛魁。 到了大盛魁的门口,翟堂停下脚步说:“你且在外面等着,等范东家招呼你时再进去。” 翟哲无奈停下脚步。 街道上行人稀少,见兄长走入商号的大门,翟哲抬头仔细观摩正门头上三个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大盛魁”,笔力雄浑,苍劲有力,他听说这是范永斗花了大价钱请了进士出身曾担任过礼部尚书山西名士毛元盛书写的。范永斗自身节俭,平日连绸缎的衣服都很少穿,这个门面招牌却是整个张家口最有气势的。 翟哲曾经听兄长提起过,前年旺顺阁也想找个名人替自己书写一个门匾。但这些年山西籍的进士不多,找关系托门路写一个门匾至少要两千两银子,翟堂左思右想还是省下了这笔钱。 翟哲正看到入神间,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姑爷!在外面站着作甚,进来坐吧!” 翟哲低头,看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女子正在门内朝自己招呼,正是上次在范伊身边的丫鬟。 “哦,我看看这招牌,真是好字啊!” 绿莹眉角飞扬,说:“我们家大爷最喜欢书法了,小姐请你进来坐!”才感觉到后面一句说漏了嘴,偷偷吐了吐舌头。 翟哲笑笑,抬脚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大盛魁的大门,见范伊正坐在掌柜位置上,低头手指拨打着算珠噼里啪啦作响。 商号里屋子很大,很空荡,只有两三个客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查看各种货物。察哈尔人围集后,张家口的生意萧条了很多。 翟哲走到范伊的不远处,绿莹端了一把椅子过来。 范伊抬头像是才发现他进来似的,伸出葱玉般的指尖捋了捋刚刚低头有些垂落散乱的鬓角,说:“今日怎么得空过来的。” “你先忙,是大兄召我过来的,可能是有事相商!” 范伊偷看翟哲的表情,解释道:“这些平日里都是柯掌柜的事务,他不在的时候,我只是帮帮忙!” 翟哲笑笑说:“我看你很厉害的。”一边伸出双手,模拟刚才范伊打算盘的样子。 “我自幼跟着哥哥经商,所以学会了这个!”范伊见翟哲的动作,也随之绽放出笑容,长长的睫毛在大眼睛上忽闪忽闪。 “前些日子,蒙古兵来的时候,我看你被抽了一鞭子,没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范伊的语速很快,声音很小。 “啊哦,没事!”翟哲反应了片刻才听明白。那天他见到了范永斗,却没看见范伊,没想到她在那么混乱的情形下还能看见自己被抽了一鞭子。 “皮肉伤,算不了什么!” 范伊抬头,明亮的双眼直视翟哲,问:“当时你害怕吗?” “害怕?不!”翟哲回想起当时也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一点恐惧,他总觉得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不会让他随随便便死去的。 范伊右手撑在柜台上托起下巴,再待说话,听见里屋门口有人叫喊:“二少爷,大爷让您进去。” 翟哲扭头看,正是郝阳友,起身对范伊露出个歉意的笑容。 “你去吧!”范伊的姿势没变,一直看翟哲拐进后院。 翟哲跟在郝阳友的身后进了内宅,郝阳友留在了门口没有进去,由另一个大盛魁的护卫领路。 行走间,迎面出来了六大商号的东家正在相互间窃窃私语,翟哲连忙立侍立在道边,给六个东家打完招呼,再跟着护卫走进了范永斗的书房。 和上次相比,屋里多了几张椅子,一看便知是刚才那几个人在这里议事。范永斗和翟堂正朝门而坐,见翟哲进来,连忙招呼他坐下。 没有太多寒暄,范永斗说:“集子里的状况,想必你也清楚!” 翟哲点头。 “若是卢家和察哈尔人勾搭上,我们几家商量好了暂时要退入宣镇!” “啊!”翟哲稍显惊讶。 翟堂直接说:“你在朵颜草原控制的那批马贼先交给额如卓!”声音很生硬。 范永斗露出笑容说:“很快我们会重新回来的,你可以选择留在草原或者是和我们一起归塞。我和岳托贝勒提到过你,你若留在草原他会很高兴!” 事出突然,翟哲沉默片刻,说:“你容我再想想!” “也好,事情也还没到这一步,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离开了大盛魁的时候,翟哲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连范伊偷偷朝他打招呼也没发觉。 这是要自己投靠女真人!翟哲想到了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他绝没可能把萧之言和孟康等人交给额如卓,但真到了那一天这些人在朵颜草原无依无靠该怎么办? 八家商号都在暗中做撤退的准备,翟哲这些天一直在纠结中度过。 宣府内外,张家口里,信使往来更加频繁。卢福友从草原回来了,但好像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没有一家商号的伙计还能安分的做生意。 翟哲靠在自己院子里的太阳底下,手里捧着一本《盐铁论》,是西汉时武帝记载朝政辩论的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个护卫敲门进来,说:“大爷叫你过去!” 翟哲放下书进了别院的,推门进了书房,掩上房门。 翟堂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抑制不住兴奋说:“卢家完了!” 这么多年了,翟哲是首次见到兄长如此失态。 ☆、第24章 扩编 卢家真的完了! 卢福友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把察哈尔人当初土默特人,和强盗做生意当然要承担风险。 “你知道察哈尔人一匹马要卖多少钱?” 翟堂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十两银子!而且全都是些老弱残马!” 大明仅在辽东一隅有战事,对战马的需求并不大,只有特别优等的战马才能卖到三十五两银子。若是老弱残马只能用来拉车驮货,也就在十两银子上下。这些还是在指在宣府的马价。 “察哈尔人这是把大明当肥羊宰啊!”翟哲有些不忿。 翟堂抚掌大笑,说:“卢福友作茧自缚,市赏的马市,少则两三千匹,多则五千匹!卢家离破产不远了!” 翟哲心中暗叹,林丹汗这样做,以后还有谁敢和他做生意。仗势欺人,贪图便宜,最终是断了察哈尔部落的财路。 “朝廷不管吗?这样的市赏卢家为什么要做?” 翟堂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朝廷的官员是善人吗。卢福友拿下这个市赏,至少花了一万两银子。但现在想后悔,却由不得他了。大明和察哈尔人市赏这么大的事,若是让他做砸了,王公公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市赏若不能让察哈尔人满意,召来了寇边的蒙古大军,恐怕连王公公也承担不起!” 翟堂今晚特别兴奋,一改平日慎言的习惯。翟哲感觉他这一晚上说的话,都能赶上平日七八天了。 “我们不用回宣镇了!”翟哲伸出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这几天他想的脑子都有点疼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用回了!萧之言带的那些人也不用交给女真人了!”翟堂也不想把手中的这点势力全交出去。 直到正午时分,翟哲才出了书房,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但并不像兄长那样兴奋。 集子的消息真的很快,两三天后,连街角乞讨的乞丐看向卢家商号紧闭的大门目光中都满是同情。 听说卢福友正在找王坤想办法,显然没有效果,因为宣府的骑兵赶来张家口将卢福友的两个儿子给抓走了。现在几乎所有的商号都离卢家远远的,以免惹祸上身。 宣府有几个干吏几乎整日跟着卢福友,催他置办市赏,商号一半的护卫都已逃离,伙计们多数自幼就是卢家的学徒,还算保留的完整。 翟哲曾在街道上碰到过一次卢福友,几天之间头发就变得花白,满脸的憔悴。 听说林丹汗刚开始的要价是市赏五千匹马,这个亏空恐怕将卢家刮地三尺也补不起。双方讨价还价,归化城大战在即,林丹汗不愿意拖太长时间,最终以大明市赏两千五百匹马的数量成交。 这么多马入市,必然又会打压宣府的马价,先别说亏钱,卢福友连顺利脱手都难。 数代积蓄,一朝亏空。 崇祯二年,真是个多事之秋,集子里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 最终竟然是大盛魁的东家范永斗最终出面帮了卢福友一把,出资收购了卢家在张家口集镇正中位置最好的几座商号、酒楼等产业,又以市价收购了两百匹市赏的劣马。 虽然也是乘人之危,但这个时候能伸出手来的都能让卢福友掉眼泪了。 张家口中心街道产业的易主正式宣告这个集子掌控者的变换。这里终于进入了范永斗的时代。张家口现在由八家商号主导了,其他的商号都要在他们的指缝中活下去,这就是冒险的好处。 “范永斗终于得偿心愿了!” 从上次品茶的那一刻起,翟哲就知道了范永斗的心思,独霸东口恐怕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朵颜的马贼暂时摆脱了危机,但翟哲内心的紧迫感已变得更强,从范永斗让他把萧之言和孟康交给额如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摆脱家族生存下去。 五月初,从草原进入张家口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来采购的蒙古部落,全都是逃难的牧民。 察哈尔人与土默特人之间的大战爆发了! 翟哲等这个时刻已经等得很久了。 他立刻离开集子赶往山谷老营,率萧之言等一百多马贼赶来张坝草原,公然招收下属。 “土默特人的牧奴,弓马娴熟的,都可以加入我们,至少不会让你们饿死在草原上!”马贼们四处招摇散播消息。 翟哲只招收汉人,那些无路可走的土默特部落的牧奴,他不要蒙古人。 能逃到张家口的人并不多,毕竟这里是察哈尔人的后方。从招收的牧奴口中,翟哲了解到大多数人都躲藏在大同镇和杀胡口外的深山中,很多人从那里逃进了大明。 “我们只能招收三百人!”眼见萧之言一天就收了七八十人,翟哲有些急了。 萧之言一本正经的说:“他们都能成为很好的马贼,比山寨中的那些好的多!” “我养不起他们,五百人我都已经快没有办法了,商号是不会白白给我们粮草的!” “我们可以去打劫!” 翟哲哭笑不得,说:“打劫谁?打劫自家的商号吗?” 从第二天起,萧之言招收的要求立刻严格了很多,骑术是不用考核的,牧奴们都很精通,身体和弓箭是最基本的要求,年龄越年轻越好。 察哈尔大军西压,张坝草原无人管。萧之言在那里忙的热火朝天,范永斗可不能容忍张家口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乞丐,找了张家堡的驻军,开始驱逐逃入集子的难民。牧奴失去了牲畜,又找不到归所,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穿越边境,逃入大明。 半个月的时间,招收满三百新人后,翟哲率部离开张坝草原,重新返回朵颜草原。 山谷已经住不下这些人,翟哲不得不修建新的土屋,萧之言满脸得意的指着忙碌的新人说:“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没有杀过人,但都会打猎!” “那又怎么样,打猎和杀人的差别可不小!”翟哲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场景。 萧之言正色的说:“打猎就是行军!蒙古人的英雄成吉思汗就是通过狩猎来训练骑兵的!” “他们可不是军队,只是马贼!” “我要让马贼变成军队!”萧之言撸起袖子,做出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翟哲大笑几声,说:“你要先让他们学会偷马盗羊!要不都饿死在这里了!” 翟哲说的可不是笑话,六月份开始,他从商号要求的粮草增长了一倍。掌柜不敢做主,前往请示翟堂。 翟堂立刻召回翟哲。 翟哲正与萧之言在朵颜草原忙于训练新人,努力将他们培养成合格的马贼,接到大哥的消息知道形势不妙,匆匆赶回。 书房内,翟堂一看翟哲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招了那么多马贼干什么?” “保护商队的安全!”翟哲义正言辞。 “你以为是打仗啊!有了额如卓,你有些人通通消息就足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八家商号最多只能供给你两百人的粮草!”翟堂板下脸来。翟哲的扩军让范永斗等人都很不满意,这支马贼归翟哲统领,但在他们眼里是属于八家商号的,补给一直是八家共同提供。翟哲毫无必要的扩张让范永斗生出一丝怀疑,他现在还不确定这是翟家的计划还是翟哲自己的行为,张家口商号行会会长的位置他才上任,可不想马上就被顶下去。 走出兄长的书房,翟哲没辙了,看来真的要去偷马盗羊,朵颜草原留守的察哈尔部落现在是个软柿子。卢家真的完了! 卢福友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把察哈尔人当初土默特人,和强盗做生意当然要承担风险。 “你知道察哈尔人一匹马要卖多少钱?” 翟堂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十两银子!而且全都是些老弱残马!” 大明仅在辽东一隅有战事,对战马的需求并不大,只有特别优等的战马才能卖到三十五两银子。若是老弱残马只能用来拉车驮货,也就在十两银子上下。这些还是在指在宣府的马价。 “察哈尔人这是把大明当肥羊宰啊!”翟哲有些不忿。 翟堂抚掌大笑,说:“卢福友作茧自缚,市赏的马市,少则两三千匹,多则五千匹!卢家离破产不远了!” 翟哲心中暗叹,林丹汗这样做,以后还有谁敢和他做生意。仗势欺人,贪图便宜,最终是断了察哈尔部落的财路。 “朝廷不管吗?这样的市赏卢家为什么要做?” 翟堂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朝廷的官员是善人吗。卢福友拿下这个市赏,至少花了一万两银子。但现在想后悔,却由不得他了。大明和察哈尔人市赏这么大的事,若是让他做砸了,王公公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市赏若不能让察哈尔人满意,召来了寇边的蒙古大军,恐怕连王公公也承担不起!” 翟堂今晚特别兴奋,一改平日慎言的习惯。翟哲感觉他这一晚上说的话,都能赶上平日七八天了。 “我们不用回宣镇了!”翟哲伸出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这几天他想的脑子都有点疼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用回了!萧之言带的那些人也不用交给女真人了!”翟堂也不想把手中的这点势力全交出去。 直到正午时分,翟哲才出了书房,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但并不像兄长那样兴奋。 集子的消息真的很快,两三天后,连街角乞讨的乞丐看向卢家商号紧闭的大门目光中都满是同情。 听说卢福友正在找王坤想办法,显然没有效果,因为宣府的骑兵赶来张家口将卢福友的两个儿子给抓走了。现在几乎所有的商号都离卢家远远的,以免惹祸上身。 宣府有几个干吏几乎整日跟着卢福友,催他置办市赏,商号一半的护卫都已逃离,伙计们多数自幼就是卢家的学徒,还算保留的完整。 翟哲曾在街道上碰到过一次卢福友,几天之间头发就变得花白,满脸的憔悴。 听说林丹汗刚开始的要价是市赏五千匹马,这个亏空恐怕将卢家刮地三尺也补不起。双方讨价还价,归化城大战在即,林丹汗不愿意拖太长时间,最终以大明市赏两千五百匹马的数量成交。 这么多马入市,必然又会打压宣府的马价,先别说亏钱,卢福友连顺利脱手都难。 数代积蓄,一朝亏空。 崇祯二年,真是个多事之秋,集子里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 最终竟然是大盛魁的东家范永斗最终出面帮了卢福友一把,出资收购了卢家在张家口集镇正中位置最好的几座商号、酒楼等产业,又以市价收购了两百匹市赏的劣马。 虽然也是乘人之危,但这个时候能伸出手来的都能让卢福友掉眼泪了。 张家口中心街道产业的易主正式宣告这个集子掌控者的变换。这里终于进入了范永斗的时代。张家口现在由八家商号主导了,其他的商号都要在他们的指缝中活下去,这就是冒险的好处。 “范永斗终于得偿心愿了!” 从上次品茶的那一刻起,翟哲就知道了范永斗的心思,独霸东口恐怕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朵颜的马贼暂时摆脱了危机,但翟哲内心的紧迫感已变得更强,从范永斗让他把萧之言和孟康交给额如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摆脱家族生存下去。 五月初,从草原进入张家口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来采购的蒙古部落,全都是逃难的牧民。 察哈尔人与土默特人之间的大战爆发了! 翟哲等这个时刻已经等得很久了。 他立刻离开集子赶往山谷老营,率萧之言等一百多马贼赶来张坝草原,公然招收下属。 “土默特人的牧奴,弓马娴熟的,都可以加入我们,至少不会让你们饿死在草原上!”马贼们四处招摇散播消息。 翟哲只招收汉人,那些无路可走的土默特部落的牧奴,他不要蒙古人。 能逃到张家口的人并不多,毕竟这里是察哈尔人的后方。从招收的牧奴口中,翟哲了解到大多数人都躲藏在大同镇和杀胡口外的深山中,很多人从那里逃进了大明。 “我们只能招收三百人!”眼见萧之言一天就收了七八十人,翟哲有些急了。 萧之言一本正经的说:“他们都能成为很好的马贼,比山寨中的那些好的多!” “我养不起他们,五百人我都已经快没有办法了,商号是不会白白给我们粮草的!” “我们可以去打劫!” 翟哲哭笑不得,说:“打劫谁?打劫自家的商号吗?” 从第二天起,萧之言招收的要求立刻严格了很多,骑术是不用考核的,牧奴们都很精通,身体和弓箭是最基本的要求,年龄越年轻越好。 察哈尔大军西压,张坝草原无人管。萧之言在那里忙的热火朝天,范永斗可不能容忍张家口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乞丐,找了张家堡的驻军,开始驱逐逃入集子的难民。牧奴失去了牲畜,又找不到归所,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穿越边境,逃入大明。 半个月的时间,招收满三百新人后,翟哲率部离开张坝草原,重新返回朵颜草原。 山谷已经住不下这些人,翟哲不得不修建新的土屋,萧之言满脸得意的指着忙碌的新人说:“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没有杀过人,但都会打猎!” “那又怎么样,打猎和杀人的差别可不小!”翟哲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场景。 萧之言正色的说:“打猎就是行军!蒙古人的英雄成吉思汗就是通过狩猎来训练骑兵的!” “他们可不是军队,只是马贼!” “我要让马贼变成军队!”萧之言撸起袖子,做出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翟哲大笑几声,说:“你要先让他们学会偷马盗羊!要不都饿死在这里了!” 翟哲说的可不是笑话,六月份开始,他从商号要求的粮草增长了一倍。掌柜不敢做主,前往请示翟堂。 翟堂立刻召回翟哲。 翟哲正与萧之言在朵颜草原忙于训练新人,努力将他们培养成合格的马贼,接到大哥的消息知道形势不妙,匆匆赶回。 书房内,翟堂一看翟哲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招了那么多马贼干什么?” “保护商队的安全!”翟哲义正言辞。 “你以为是打仗啊!有了额如卓,你有些人通通消息就足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八家商号最多只能供给你两百人的粮草!”翟堂板下脸来。翟哲的扩军让范永斗等人都很不满意,这支马贼归翟哲统领,但在他们眼里是属于八家商号的,补给一直是八家共同提供。翟哲毫无必要的扩张让范永斗生出一丝怀疑,他现在还不确定这是翟家的计划还是翟哲自己的行为,张家口商号行会会长的位置他才上任,可不想马上就被顶下去。 走出兄长的书房,翟哲没辙了,看来真的要去偷马盗羊,朵颜草原留守的察哈尔部落现在是个软柿子。 ☆、第25章 暗影 马贼就要干马贼该干的活,翟哲和萧之言率一半的马贼在朵颜草原上转了一大圈,一只羊也没偷到。 六月中旬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昆虫在声嘶力竭的尖叫也无法在空旷的草原上留下回声,但足以让人心烦。 “奇怪,一个月前,我还在这里发现过游牧的察哈尔部落!”萧之言也满心不解。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都被女真人招降了!” 蒙古部落投靠女真后都会被皇太极划一块固定的游牧地点,不允许随意迁徙。只有留守的察哈尔部落全都投靠了女真人才会完全从朵颜草原消失。 女真人的动作够快的!西边刚开战,这边就动手了。 翟哲这才明白为什么冬天时候,额如卓敢护送商队从朵颜草原通过,那个时候恐怕双方就有了联系。 漠东蒙古各部与女真人一直藕断丝连,林丹汗在朵颜草原的时候,多数人在林丹汗和女真人之间摇摆,他们不愿意与女真人为敌,也不想背叛蒙古的大汗。 但自林丹汗西迁后,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部落率先投入了皇太极的怀抱,通过多年联姻,科尔沁蒙古早已和女真人固不可分。女真人利诱拉拢,漠东其他各部谁也不愿意得罪强大的近邻,名义上都已屈从了。 “看来只能去辽东打劫了!马贼们都是这么干的!”萧之言微笑着在马上耸耸肩,好像没有事能让这个人愁眉苦脸。 “那不是去送死吗?” “送死也比饿死强!让我来教会他们如何去当一个真正的马贼!”萧之言满不在乎。 六月,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之间的战事一直在延续,小规模战斗之后,土默特人放弃了归化城,往西撤退。察哈尔大军紧追不舍,若不能征服土默特人,林丹汗无法在漠南草原安心立足。 翟哲挑出三百人交给萧之言,真的让他去辽东了。翟堂一向说一不二,现在张家口大局已定,绝对不会再给自己更大的支持。 卢福友离开后,张家口的生意越来越火爆,每天都有货队从宣府出门,商队悄然通过人迹罕至的朵颜草原前往辽东。翟哲率剩下的两百人和额如卓一起担任警戒。 商队太频繁了,翟哲仔细计算商队的规模和数量,六月和七月,从张家口往盛京发行走的驮马近千次,还有些货车,外面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干旱已经过去,今年辽风调雨顺,眼看收获的季节将至,女真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的物资? 朵颜草原马贼们终于受不了来往如此频繁的商队的诱惑。 这里没有了蒙古人,马贼却变得更多,从漠南草原逃出来的牧奴也有不少人加入了这个行业。为了活下去,冒什么样的险都是值得的。 翟哲一率部跟随在商队三五十里左右的地方,额如卓的人马行走在商队的前方。来往过几次之后商队也就慢慢习惯了不远处有两支骑兵陪伴,知道这些人是在保护自己。 夏天的夜晚,草原上的蚊虫特别多,在热和被叮咬之间,翟哲选择了后者。用厚实的长衣服捂好身体,下半夜还是可以睡一会的,若是光想图凉快,恐怕一夜就能让身体肿一圈。 这一日,子时左右,翟哲正在帐篷里辗转反侧,突然听见外围值守的卫士大声呼喊:“着火了!商队的方向着火了!” 翟哲掀开帐篷,稀薄的月色下看的清晰,三十多里外商队的营地燃起了两个大火堆,那是约定好商队遭遇袭击的信号! “都起来,上马!冲过去!” 炎热的天气,大多数马贼都没有睡着,接到命令后迅速爬出帐篷,跨上战马,跟在翟哲身后往商队的方向而去。 翟哲的大黑马速度最快,将车风等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出塞的商队夜间最防范的就是马贼偷袭,都有严格的宿营习惯。营地通常会选择一个高地,视野好,又方便防御。驮马队连在一起,和拉货大车围成圈排在外围,除了外围的岗哨后,护卫们守卫在包围圈的内侧,伙计们躲藏在包围圈的正中间。 这支商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警惕性很高,外围的岗哨发现有人暗中靠近,护卫立刻就点燃了求援的篝火。草原里三十多里路,战马驰骋半个多时辰就可以赶到。 但现在护卫都盼望这个时间要再短些! 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偷袭的马贼究竟有多少人,骑兵冲到近处被驮马阻挡住之后纷纷下马持刀进攻。 有经验的护卫小心控制连在一起的驮马队,以免被冲散,外围开始短兵相接。 马贼明显不是同属一方,进攻有些杂乱,商队的护卫只把握一个原则,“拖!” 时间拖得越长对他们越有利。天空中稀疏的长箭来往,躲藏在包围圈中间的伙计有人中箭发出惨叫,也有伙计从取出兵器和护卫并肩作战。毕竟防御圈被攻破了,这里谁也活不了。 四周都是马贼的喊叫,一听就知道是汉人。蒙古人从来都是习惯在沉默中攻击。 商队的护卫且战且退,不断收缩防线,扑灭包围圈中所有的亮光,任由马贼弓箭的攻击。战况越来越激烈,堆积成防线的货袋上到处耷拉着尸体,人多势众的马贼开始突破南侧的防线。 翟哲在黑暗中从外围直冲过去,马贼不辨敌友,被他连杀两人。大黑马在草地上驰骋,等反应过来的马贼包围上来,翟哲又退回了黑暗中。马贼太多了,他必须要等车风等人跟上来。 等待中,东北方向一阵骚乱,喊杀声四起,那是额如卓到了。车风等人也很快跟了上来,两百多人直奔向商队战况最激烈的南边。 商队南边防线已经完全被突破开了,驮马零散,马车孤立。护卫和马贼夹杂在一起,血战不退,更多的马贼正在涌入,有人抢了一个货袋,横放在马背上,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翟哲率部从背后直杀过去,凡是不认识的格杀勿论,冲散了正在抢夺货物的马贼。 翟哲和额如卓都已来援,马贼们见大势已去,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退往黑暗中。 眼见局势已了,翟哲带着面具,手持火把,正准备追赶一阵,听见不远处孟康发出一声惊呼:“啊,好多的兵器!” 翟哲催马过去,火把的亮光下看的清楚,一辆马车厢外面包裹的油布被刀子划开,里面密密麻麻整齐摆放了一米长左右的长刀。 “劈开!”翟哲下令。 孟康一斧头砍向车厢的另一侧,油布撕开一个大口子,黑黝黝的铠甲一直堆到顶部。 “他们竟然往辽东私卖兵器!”翟哲倒吸了一口气! “撤退!” 两百人消失在来时的路上,翟哲连额如卓的照面也没打。 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自范永斗与辽东通商以来,翟哲就想到了这一刻,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他担心再做下去有一天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女真人大肆购买粮食和兵器!难道他们有什么阴谋?想起最近频繁的有些过分的商队和空荡的有些诡异的朵颜草原,翟哲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马贼就要干马贼该干的活,翟哲和萧之言率一半的马贼在朵颜草原上转了一大圈,一只羊也没偷到。 六月中旬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昆虫在声嘶力竭的尖叫也无法在空旷的草原上留下回声,但足以让人心烦。 “奇怪,一个月前,我还在这里发现过游牧的察哈尔部落!”萧之言也满心不解。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都被女真人招降了!” 蒙古部落投靠女真后都会被皇太极划一块固定的游牧地点,不允许随意迁徙。只有留守的察哈尔部落全都投靠了女真人才会完全从朵颜草原消失。 女真人的动作够快的!西边刚开战,这边就动手了。 翟哲这才明白为什么冬天时候,额如卓敢护送商队从朵颜草原通过,那个时候恐怕双方就有了联系。 漠东蒙古各部与女真人一直藕断丝连,林丹汗在朵颜草原的时候,多数人在林丹汗和女真人之间摇摆,他们不愿意与女真人为敌,也不想背叛蒙古的大汗。 但自林丹汗西迁后,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部落率先投入了皇太极的怀抱,通过多年联姻,科尔沁蒙古早已和女真人固不可分。女真人利诱拉拢,漠东其他各部谁也不愿意得罪强大的近邻,名义上都已屈从了。 “看来只能去辽东打劫了!马贼们都是这么干的!”萧之言微笑着在马上耸耸肩,好像没有事能让这个人愁眉苦脸。 “那不是去送死吗?” “送死也比饿死强!让我来教会他们如何去当一个真正的马贼!”萧之言满不在乎。 六月,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之间的战事一直在延续,小规模战斗之后,土默特人放弃了归化城,往西撤退。察哈尔大军紧追不舍,若不能征服土默特人,林丹汗无法在漠南草原安心立足。 翟哲挑出三百人交给萧之言,真的让他去辽东了。翟堂一向说一不二,现在张家口大局已定,绝对不会再给自己更大的支持。 卢福友离开后,张家口的生意越来越火爆,每天都有货队从宣府出门,商队悄然通过人迹罕至的朵颜草原前往辽东。翟哲率剩下的两百人和额如卓一起担任警戒。 商队太频繁了,翟哲仔细计算商队的规模和数量,六月和七月,从张家口往盛京发行走的驮马近千次,还有些货车,外面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干旱已经过去,今年辽风调雨顺,眼看收获的季节将至,女真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的物资? 朵颜草原马贼们终于受不了来往如此频繁的商队的诱惑。 这里没有了蒙古人,马贼却变得更多,从漠南草原逃出来的牧奴也有不少人加入了这个行业。为了活下去,冒什么样的险都是值得的。 翟哲一率部跟随在商队三五十里左右的地方,额如卓的人马行走在商队的前方。来往过几次之后商队也就慢慢习惯了不远处有两支骑兵陪伴,知道这些人是在保护自己。 夏天的夜晚,草原上的蚊虫特别多,在热和被叮咬之间,翟哲选择了后者。用厚实的长衣服捂好身体,下半夜还是可以睡一会的,若是光想图凉快,恐怕一夜就能让身体肿一圈。 这一日,子时左右,翟哲正在帐篷里辗转反侧,突然听见外围值守的卫士大声呼喊:“着火了!商队的方向着火了!” 翟哲掀开帐篷,稀薄的月色下看的清晰,三十多里外商队的营地燃起了两个大火堆,那是约定好商队遭遇袭击的信号! “都起来,上马!冲过去!” 炎热的天气,大多数马贼都没有睡着,接到命令后迅速爬出帐篷,跨上战马,跟在翟哲身后往商队的方向而去。 翟哲的大黑马速度最快,将车风等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出塞的商队夜间最防范的就是马贼偷袭,都有严格的宿营习惯。营地通常会选择一个高地,视野好,又方便防御。驮马队连在一起,和拉货大车围成圈排在外围,除了外围的岗哨后,护卫们守卫在包围圈的内侧,伙计们躲藏在包围圈的正中间。 这支商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警惕性很高,外围的岗哨发现有人暗中靠近,护卫立刻就点燃了求援的篝火。草原里三十多里路,战马驰骋半个多时辰就可以赶到。 但现在护卫都盼望这个时间要再短些! 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偷袭的马贼究竟有多少人,骑兵冲到近处被驮马阻挡住之后纷纷下马持刀进攻。 有经验的护卫小心控制连在一起的驮马队,以免被冲散,外围开始短兵相接。 马贼明显不是同属一方,进攻有些杂乱,商队的护卫只把握一个原则,“拖!” 时间拖得越长对他们越有利。天空中稀疏的长箭来往,躲藏在包围圈中间的伙计有人中箭发出惨叫,也有伙计从取出兵器和护卫并肩作战。毕竟防御圈被攻破了,这里谁也活不了。 四周都是马贼的喊叫,一听就知道是汉人。蒙古人从来都是习惯在沉默中攻击。 商队的护卫且战且退,不断收缩防线,扑灭包围圈中所有的亮光,任由马贼弓箭的攻击。战况越来越激烈,堆积成防线的货袋上到处耷拉着尸体,人多势众的马贼开始突破南侧的防线。 翟哲在黑暗中从外围直冲过去,马贼不辨敌友,被他连杀两人。大黑马在草地上驰骋,等反应过来的马贼包围上来,翟哲又退回了黑暗中。马贼太多了,他必须要等车风等人跟上来。 等待中,东北方向一阵骚乱,喊杀声四起,那是额如卓到了。车风等人也很快跟了上来,两百多人直奔向商队战况最激烈的南边。 商队南边防线已经完全被突破开了,驮马零散,马车孤立。护卫和马贼夹杂在一起,血战不退,更多的马贼正在涌入,有人抢了一个货袋,横放在马背上,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翟哲率部从背后直杀过去,凡是不认识的格杀勿论,冲散了正在抢夺货物的马贼。 翟哲和额如卓都已来援,马贼们见大势已去,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退往黑暗中。 眼见局势已了,翟哲带着面具,手持火把,正准备追赶一阵,听见不远处孟康发出一声惊呼:“啊,好多的兵器!” 翟哲催马过去,火把的亮光下看的清楚,一辆马车厢外面包裹的油布被刀子划开,里面密密麻麻整齐摆放了一米长左右的长刀。 “劈开!”翟哲下令。 孟康一斧头砍向车厢的另一侧,油布撕开一个大口子,黑黝黝的铠甲一直堆到顶部。 “他们竟然往辽东私卖兵器!”翟哲倒吸了一口气! “撤退!” 两百人消失在来时的路上,翟哲连额如卓的照面也没打。 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自范永斗与辽东通商以来,翟哲就想到了这一刻,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他担心再做下去有一天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女真人大肆购买粮食和兵器!难道他们有什么阴谋?想起最近频繁的有些过分的商队和空荡的有些诡异的朵颜草原,翟哲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 ☆、第26章 凶局 弓辰好久没有来张家口的集市了,自从察哈尔人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张家口堡的守兵再也没有清闲过。 市赏的事情刚刚了,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之间的大战又爆发了,宣大镇给边军下传达命令,严禁土默特难民逃入大明。难民中有很多是山西、陕西在饥荒时走西口给土默特人当牧奴的汉人,当初既然离开了,如今想回大明也是没路了。 集子里和往日并没什么两样,看上去只是一些商号换了招牌,伙计们更忙碌了。 拐进临街的小酒馆,他一眼就看见角落里的翟哲,这个富商家的公子喜欢的都是他们这些粗人的爱好,若不是如此他们也无法成为朋友。 天气炎热,酒馆里酒肉味和汗味混在一起,真是不好闻。 弓辰一屁股坐在翟哲对面,拎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说:“小哥,好久没见你了,回介休老家了?” “没有!”翟哲夹了一块熟牛肉放进嘴里。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爱喝酒,酒都是给朋友点的。 “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弓辰拿起筷子。 翟哲皱着眉头问:“你知道草原的大战有结果了吗?” 弓辰一边夹菜,一边说:“你的消息不是应该比我还灵通吗?七月底土默特人和察哈尔在归化城北方的赵城决战一场,土默特人大败,察哈尔人的损失也不小。” 这么算起来还没过几天,大明宣大镇的边军一直在关注这场战事。 “你最近没发现集子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弓辰笑道:“小哥家财源滚滚,我也是高兴都来不及啊!” 翟哲连连摇手,正色说:“不是和你玩笑,集子里出去的这些商队的货物你们从来没查过,对吧?” “你还不清楚吗?商队那里轮到我们查!出了宣府的大门,他们就自由了!”弓辰挪开手边的酒杯,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说:“我知道那些货物去哪了!” 翟哲伸头压低声音,说:“朵颜草原最近很诡异,你说女真人会不会绕道蒙古寇边!” 弓辰满脸惊讶,左右扫视了几眼,也小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翟哲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弓辰见翟哲表情凝重,说:“你找我是为这事?” 翟哲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若是相信我将找个机会将这个消息禀告上去,朵颜草原确实很不对劲!真要是有什么事也可早做防备。” “小哥,你以为我是谁?”弓辰苦笑一声,“没有你帮我,连这个把总我也当不上!堡里那些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人,无凭无据,谁敢多言!” “也罢!喝酒!”翟哲索性举起酒杯。 弓辰见今日翟哲处处不同往常,像是藏了很多心思,忍不住问:“小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事,喝酒!” 八月底,漠南这场大仗的结果终于传开了。 蒙古最强两大部落之间的决战以土默特人惨败告终,土默特大汗俄木布逃入山林不见踪迹,其他部众归降了察哈尔。但这场战争没有胜者,因为察哈尔部落也损失了三万多骑兵。林丹汗终于如愿以偿的占据了漠南,打开了向西的空间,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漠南草原战事刚结束,林丹汗还真是个不消停的主,再次率察哈尔骑兵入寇大同镇,要求接收大明与西土默特部在杀胡口进行的例行市赏。有了卢福友的先例,杀胡口的商号再也没人愿意承担这种明摆着家破人亡的买卖。最后只能是宣大总督出面,由官府出钱,才理顺了林丹汗的脾气。 翟哲这些日子有九成的时间都是在草原度过的,一是商队频繁需要护卫,还有就是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家。 九月之后,天气开始转凉,几乎满负荷运转了三个月的张家口商号慢慢清闲下来。这几个月,八大商号赚的盆满钵满,伙计们也兴高采烈,年底的红利打点肯定不能少,三个月的时间,范永斗彻底就消除了卢福友在集子里留下的痕迹。 商队少了,翟哲也乐得清闲,每日在带着马贼在空荡的草原晃荡,顺便打几只野味尝尝鲜。 萧之言则从六月份开始就带着两三百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出门短则七八天,长则十几天,往返于辽东和山谷老营之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有些的斩获,但带的那些人也少了四五十。 十月份,翟堂命商队送来了过冬的物资,并传信让翟哲回集。翟哲和范伊的婚事定在年底,成亲肯定不能在张家口办了,要回介休老家,让他回去早作准备,但翟哲置若罔闻。 山谷里,翟哲正拿着兄长的信件发呆,翟堂再次来信催促他回集子,言辞中已有些怒气。外面传来一阵脚步,车风在门外禀告:“二当家的回来了。” 萧之言离开才三天,怎么这次回来的这么早! 翟哲将信件放入怀中,推门走了出去。山谷口,回归的马贼正在依次进门,萧之言脸色严峻,将战马交给亲兵,大踏步朝这边走过来。翟哲一看就知道有事。 萧之言走近,将翟哲拉近屋子,又把门关上,才说:“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朵颜草原被女真人封锁了,到处是斥候!” 翟哲“噌”的从凳子上蹦起来,又慢慢坐下去,该来的果然躲不了! “看来他们要从朵颜入寇大明!”萧之言焦躁不安。 “山谷的位置很靠北,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我要回集子一趟,你管束住大家,最近千万再不要出去了!”翟哲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 “我去报信!”说完这句话,翟哲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大黑马脚踏枯黄的草地风驰电掣般奔向张家口,不过不是去集镇,而是直向张家口堡,他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弓辰。不管有用没用,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简单将朵颜草原的形势转告后,丢下满脸震惊的弓辰,翟哲折返回了集镇。 集子里忙碌繁荣,一改去年此时萧条的景象。这里的集民让翟哲心情复杂,他们进取勤劳,他们也毒辣贪婪,为了钱,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出卖。 翟堂很高兴见到翟哲回来,还以为自己的那封信起了作用。 翟哲一直呆在旺顺阁,那儿也没去。 十月中旬,噩耗终于传来,女真倾全国之力,八旗大军从喜峰口长城破关,攻入大明地境,直逼北京城下。这是几十年未有之事,上一次北京城被人兵临城下还是在八十年前嘉靖帝严嵩当朝时。 信使快马加鞭,奔赴辽东、宣大、陕西各地,诏令九边人马入京勤王。 宣镇也有几十骑出塞,听说是往归化城请求察哈尔人堵截女真大军的后路。大明承受了林丹汗的那么多的无理要求,目的只有这一个。 “真他妈的狗屎!”屋子里,翟哲一脚踢飞自己的书案。弓辰好久没有来张家口的集市了,自从察哈尔人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张家口堡的守兵再也没有清闲过。 市赏的事情刚刚了,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之间的大战又爆发了,宣大镇给边军下传达命令,严禁土默特难民逃入大明。难民中有很多是山西、陕西在饥荒时走西口给土默特人当牧奴的汉人,当初既然离开了,如今想回大明也是没路了。 集子里和往日并没什么两样,看上去只是一些商号换了招牌,伙计们更忙碌了。 拐进临街的小酒馆,他一眼就看见角落里的翟哲,这个富商家的公子喜欢的都是他们这些粗人的爱好,若不是如此他们也无法成为朋友。 天气炎热,酒馆里酒肉味和汗味混在一起,真是不好闻。 弓辰一屁股坐在翟哲对面,拎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说:“小哥,好久没见你了,回介休老家了?” “没有!”翟哲夹了一块熟牛肉放进嘴里。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爱喝酒,酒都是给朋友点的。 “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弓辰拿起筷子。 翟哲皱着眉头问:“你知道草原的大战有结果了吗?” 弓辰一边夹菜,一边说:“你的消息不是应该比我还灵通吗?七月底土默特人和察哈尔在归化城北方的赵城决战一场,土默特人大败,察哈尔人的损失也不小。” 这么算起来还没过几天,大明宣大镇的边军一直在关注这场战事。 “你最近没发现集子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弓辰笑道:“小哥家财源滚滚,我也是高兴都来不及啊!” 翟哲连连摇手,正色说:“不是和你玩笑,集子里出去的这些商队的货物你们从来没查过,对吧?” “你还不清楚吗?商队那里轮到我们查!出了宣府的大门,他们就自由了!”弓辰挪开手边的酒杯,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说:“我知道那些货物去哪了!” 翟哲伸头压低声音,说:“朵颜草原最近很诡异,你说女真人会不会绕道蒙古寇边!” 弓辰满脸惊讶,左右扫视了几眼,也小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翟哲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弓辰见翟哲表情凝重,说:“你找我是为这事?” 翟哲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若是相信我将找个机会将这个消息禀告上去,朵颜草原确实很不对劲!真要是有什么事也可早做防备。” “小哥,你以为我是谁?”弓辰苦笑一声,“没有你帮我,连这个把总我也当不上!堡里那些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人,无凭无据,谁敢多言!” “也罢!喝酒!”翟哲索性举起酒杯。 弓辰见今日翟哲处处不同往常,像是藏了很多心思,忍不住问:“小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事,喝酒!” 八月底,漠南这场大仗的结果终于传开了。 蒙古最强两大部落之间的决战以土默特人惨败告终,土默特大汗俄木布逃入山林不见踪迹,其他部众归降了察哈尔。但这场战争没有胜者,因为察哈尔部落也损失了三万多骑兵。林丹汗终于如愿以偿的占据了漠南,打开了向西的空间,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漠南草原战事刚结束,林丹汗还真是个不消停的主,再次率察哈尔骑兵入寇大同镇,要求接收大明与西土默特部在杀胡口进行的例行市赏。有了卢福友的先例,杀胡口的商号再也没人愿意承担这种明摆着家破人亡的买卖。最后只能是宣大总督出面,由官府出钱,才理顺了林丹汗的脾气。 翟哲这些日子有九成的时间都是在草原度过的,一是商队频繁需要护卫,还有就是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家。 九月之后,天气开始转凉,几乎满负荷运转了三个月的张家口商号慢慢清闲下来。这几个月,八大商号赚的盆满钵满,伙计们也兴高采烈,年底的红利打点肯定不能少,三个月的时间,范永斗彻底就消除了卢福友在集子里留下的痕迹。 商队少了,翟哲也乐得清闲,每日在带着马贼在空荡的草原晃荡,顺便打几只野味尝尝鲜。 萧之言则从六月份开始就带着两三百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出门短则七八天,长则十几天,往返于辽东和山谷老营之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有些的斩获,但带的那些人也少了四五十。 十月份,翟堂命商队送来了过冬的物资,并传信让翟哲回集。翟哲和范伊的婚事定在年底,成亲肯定不能在张家口办了,要回介休老家,让他回去早作准备,但翟哲置若罔闻。 山谷里,翟哲正拿着兄长的信件发呆,翟堂再次来信催促他回集子,言辞中已有些怒气。外面传来一阵脚步,车风在门外禀告:“二当家的回来了。” 萧之言离开才三天,怎么这次回来的这么早! 翟哲将信件放入怀中,推门走了出去。山谷口,回归的马贼正在依次进门,萧之言脸色严峻,将战马交给亲兵,大踏步朝这边走过来。翟哲一看就知道有事。 萧之言走近,将翟哲拉近屋子,又把门关上,才说:“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朵颜草原被女真人封锁了,到处是斥候!” 翟哲“噌”的从凳子上蹦起来,又慢慢坐下去,该来的果然躲不了! “看来他们要从朵颜入寇大明!”萧之言焦躁不安。 “山谷的位置很靠北,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我要回集子一趟,你管束住大家,最近千万再不要出去了!”翟哲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 “我去报信!”说完这句话,翟哲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大黑马脚踏枯黄的草地风驰电掣般奔向张家口,不过不是去集镇,而是直向张家口堡,他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弓辰。不管有用没用,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简单将朵颜草原的形势转告后,丢下满脸震惊的弓辰,翟哲折返回了集镇。 集子里忙碌繁荣,一改去年此时萧条的景象。这里的集民让翟哲心情复杂,他们进取勤劳,他们也毒辣贪婪,为了钱,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出卖。 翟堂很高兴见到翟哲回来,还以为自己的那封信起了作用。 翟哲一直呆在旺顺阁,那儿也没去。 十月中旬,噩耗终于传来,女真倾全国之力,八旗大军从喜峰口长城破关,攻入大明地境,直逼北京城下。这是几十年未有之事,上一次北京城被人兵临城下还是在八十年前嘉靖帝严嵩当朝时。 信使快马加鞭,奔赴辽东、宣大、陕西各地,诏令九边人马入京勤王。 宣镇也有几十骑出塞,听说是往归化城请求察哈尔人堵截女真大军的后路。大明承受了林丹汗的那么多的无理要求,目的只有这一个。 “真他妈的狗屎!”屋子里,翟哲一脚踢飞自己的书案。 ☆、第27章 离去 察哈尔人几个月前才遭受了一场惨胜,这个时候能去支援大明才见鬼了。 听说宣府总兵也已率部勤王去了,长城之内,战事正酣,翟哲每天都在等消息。东虏人入寇京城在集子里还是造成了很大的轰动,范永东等人给一半的伙计和护卫放假,提前将他们遣散回家,待战事了了再回来。 京城乱成一锅粥,各种匪夷所思的消息传过来。 首先是陕西勤王的边军到了京城无人供粮供饷,几天后近万人马一哄而散,抡起两条大腿全往回跑,都逃回陕西去了。 随后就是宣府总兵遭遇大败,带着几百残兵逃回来了,再也不出去门。 听说也只有蓟辽总督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和大同总兵满桂的人马才堪一战。 集子里冷清了很多,战争带来的是的恐惧,张家口是大明的领地,现在是大明的京城被攻击了。 旺顺阁别院的书房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连门口的守卫都感觉到了其中的动静。 “这个时候,你让我回去成亲!怎么成亲?”翟哲终于抑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 “这是去年就订好的事,你想反悔吗?让人家范家小姐情何以堪,让我翟家如何在这个集子里立足!”翟堂没想到翟哲竟然敢顶撞自己,还拒绝回老家准备婚事。 “你只是个草民!朝廷的事,你够得着吗?”翟堂见翟哲还是不听话,出言讥讽。 “做了那么多的事,你们晚上能睡好觉吗?”翟哲看着自己的兄长,“我现在晚上是睡不好的!” “你疯了吗?”翟堂一脸惊诧。 “我要出塞!” “你敢!出塞之后,你就别回来了!” 翟哲头也没回的离去。 出了门,翟哲才发现天上开始下雪了,细细的雪花挥挥洒洒的往掉,一会功夫地面上就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靴子踩上去留下了一层淡淡的印记。他终于要去走自己的路,范永斗的商队都敢冒险穿越朵颜草原,他还要等待到何时? 翟堂冲到门口大声叫喊:“你要去哪里?” 十一月底,在北京城的战事还没了的时候,翟哲再次出塞,他没有把话说死,但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返回这个集子了。 山谷老营,翟哲把事情的经过说完之后,萧之言目瞪口呆。 “明年我们真的要自己养活自己了,我想了一个去处,你看怎么样?”翟哲拿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简单勾勒出几条线,书写了“大明”、“察哈尔”、“土默特”等字样。 “哪里?” “你曾经说过,最好的马贼在西口!” “你要去杀胡口?” 翟哲点头,说:“不错,大明北境两大集镇东口和西口,张家口如今靠上女真人,相信杀胡口的商号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萧之言满目迷惑,问:“你要怎么做?” “听说土默特人战败后,俄木布大汗躲藏在河套草原一带,我准备率部依附过去!” 萧之言目瞪口呆,说:“你疯了吗?土默特人新败,连生存的机会都艰难!” “所以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雪中送炭,尤为难得!” 萧之言冷笑道:“恐怕未必,土默特人也只把汉人当为奴隶,你听说过赵全吧?” 赵全是在明嘉靖年间投奔蒙古反叛的白莲教头目,率教众数万人投奔土默特部,应该是第一批进入蒙古居住的汉人,在丰州滩垦田建屋。阿勒坦汗很宠幸他,任其在草原发展农业,归化城的建立也有他很大的功劳。后来的隆庆和议中,俺答汗和明朝议和,将赵全遣返明朝处死。 赵全应该是进入草原汉人的先驱者了,由于他打下的基础,在他遣返被杀后仍不断有些食不果腹的流民逃入蒙古讨生活。 “我知道,但我不会反叛大明,土默特人也不像当年那样强大了!” 翟哲背起双手,他主意已定。这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只是个雏形,女真人的入侵敲醒了他。 十二月初,翟哲命孟康守住老营等待消息,与萧之言从山寨中精挑细选出五十精骑踏雪前往沿大明和草原的边境往西而去。 被白雪覆盖的草原一片荒凉,从张坝草原一直往西,经过土默川,到达凉城地界,再往西就是和林格尔了。杀胡口正处在凉城和和林格尔之间,周围群山林立,盗匪众多。不过冬天的时候,各家马贼大多都会窝在老营里。 翟哲等人一直沿着大明的边境往西走,有时候甚至能看见边境依险而建的城堡。 冬天的草原很安静,只有铁蹄踏在硬雪上的声音。 萧之言一路都很兴奋,每经过一个地方都给翟哲细细讲解,对大明边境各地如数家珍,翟哲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这草原上当了多少年的马贼。 “这里是晾马台!”萧之言指着不远处高地上一片废弃的板升城,板升城是汉人在草原修筑的定居点,到了草原他们也无法适应想蒙古人那样的游居生活。 “当年阿勒坦汗就是这里举行了典礼,接受了大明皇帝的册封,并且当众对天发誓,永不再侵犯大明,之后才有蒙明之间的通贡互市。上次我经过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人!” 眼前只不过是一片废墟,翟哲也想不到竟然是当年的风云际会之地。 往西行走了五天左右,视线中开始出现连绵的山峦。 “前面就是凉城了!怎么路上一个蒙古包也没碰见!”萧之言也充满了疑惑。 翟哲笑道:“归化一战,察哈尔人损失也不小,现在拥有了漠南这么大的草原,地广人稀啊!” “凉城与和林格尔一向是盗匪集中之地!我们通过的时候要小心!”萧之言小心给身后的马贼提醒。 马贼中有招揽的牧奴,熟悉领成凉城的地形,领着大家在山林里穿梭。凉城四面环山,中间以岱海为中心是平坦的草原,在山林看的清楚,岱海周边星星点点的蒙古包林立。 一个牧奴小声说:“冬天的时候,砸开岱海的冰就可供牲畜饮水,所以聚集在这里的蒙古部落很多!” 为了避免被察哈尔部落发现带来麻烦,翟哲决定昼伏夜行,找了个避风的山谷休憩了一天。进入凉城地界,山再不是张家口周边的那样丘陵,蛮汉山是凉城的主峰,翟哲在山脚往上看,树林茂密,连上山的道路也难以寻找。 “这里一直连着大青山,直至阴山,非常适合马贼活动!”萧之言一脸坏笑。 “没有商队都是饿死的马贼!”翟哲嗤之以鼻,“难道一直偷盗蒙古人,早晚会被他们剿灭的!” 萧之言挠头,长叹一声说:“我当初若是有你这么聪明,就不会沦落到张家口了?” 翟哲对萧之言神秘的过去一直很感兴趣,终于抓住了机会,问:“你当初怎么了?” “当初在和林格尔当马贼的时候,我劫持了一个蒙古千户的家眷,被土默特骑兵追赶了七八天,一百多人就我自己逃了出来,其他人估计也活不下几个吧!” 翟哲哈哈大笑,说:“你若是不去张家口,又怎么能结识我!” 夜晚的山林很安静,五十人连夜离开凉城,穿越在和林格尔的山中。 再往西就是黄河了,归化城在北方五六百里地,这里已算是察哈尔人的鼻子底下,翟哲等人不敢再随意穿梭,在附近小心寻找蒙古人的部落。察哈尔人几个月前才遭受了一场惨胜,这个时候能去支援大明才见鬼了。 听说宣府总兵也已率部勤王去了,长城之内,战事正酣,翟哲每天都在等消息。东虏人入寇京城在集子里还是造成了很大的轰动,范永东等人给一半的伙计和护卫放假,提前将他们遣散回家,待战事了了再回来。 京城乱成一锅粥,各种匪夷所思的消息传过来。 首先是陕西勤王的边军到了京城无人供粮供饷,几天后近万人马一哄而散,抡起两条大腿全往回跑,都逃回陕西去了。 随后就是宣府总兵遭遇大败,带着几百残兵逃回来了,再也不出去门。 听说也只有蓟辽总督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和大同总兵满桂的人马才堪一战。 集子里冷清了很多,战争带来的是的恐惧,张家口是大明的领地,现在是大明的京城被攻击了。 旺顺阁别院的书房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连门口的守卫都感觉到了其中的动静。 “这个时候,你让我回去成亲!怎么成亲?”翟哲终于抑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 “这是去年就订好的事,你想反悔吗?让人家范家小姐情何以堪,让我翟家如何在这个集子里立足!”翟堂没想到翟哲竟然敢顶撞自己,还拒绝回老家准备婚事。 “你只是个草民!朝廷的事,你够得着吗?”翟堂见翟哲还是不听话,出言讥讽。 “做了那么多的事,你们晚上能睡好觉吗?”翟哲看着自己的兄长,“我现在晚上是睡不好的!” “你疯了吗?”翟堂一脸惊诧。 “我要出塞!” “你敢!出塞之后,你就别回来了!” 翟哲头也没回的离去。 出了门,翟哲才发现天上开始下雪了,细细的雪花挥挥洒洒的往掉,一会功夫地面上就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靴子踩上去留下了一层淡淡的印记。他终于要去走自己的路,范永斗的商队都敢冒险穿越朵颜草原,他还要等待到何时? 翟堂冲到门口大声叫喊:“你要去哪里?” 十一月底,在北京城的战事还没了的时候,翟哲再次出塞,他没有把话说死,但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返回这个集子了。 山谷老营,翟哲把事情的经过说完之后,萧之言目瞪口呆。 “明年我们真的要自己养活自己了,我想了一个去处,你看怎么样?”翟哲拿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简单勾勒出几条线,书写了“大明”、“察哈尔”、“土默特”等字样。 “哪里?” “你曾经说过,最好的马贼在西口!” “你要去杀胡口?” 翟哲点头,说:“不错,大明北境两大集镇东口和西口,张家口如今靠上女真人,相信杀胡口的商号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萧之言满目迷惑,问:“你要怎么做?” “听说土默特人战败后,俄木布大汗躲藏在河套草原一带,我准备率部依附过去!” 萧之言目瞪口呆,说:“你疯了吗?土默特人新败,连生存的机会都艰难!” “所以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雪中送炭,尤为难得!” 萧之言冷笑道:“恐怕未必,土默特人也只把汉人当为奴隶,你听说过赵全吧?” 赵全是在明嘉靖年间投奔蒙古反叛的白莲教头目,率教众数万人投奔土默特部,应该是第一批进入蒙古居住的汉人,在丰州滩垦田建屋。阿勒坦汗很宠幸他,任其在草原发展农业,归化城的建立也有他很大的功劳。后来的隆庆和议中,俺答汗和明朝议和,将赵全遣返明朝处死。 赵全应该是进入草原汉人的先驱者了,由于他打下的基础,在他遣返被杀后仍不断有些食不果腹的流民逃入蒙古讨生活。 “我知道,但我不会反叛大明,土默特人也不像当年那样强大了!” 翟哲背起双手,他主意已定。这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只是个雏形,女真人的入侵敲醒了他。 十二月初,翟哲命孟康守住老营等待消息,与萧之言从山寨中精挑细选出五十精骑踏雪前往沿大明和草原的边境往西而去。 被白雪覆盖的草原一片荒凉,从张坝草原一直往西,经过土默川,到达凉城地界,再往西就是和林格尔了。杀胡口正处在凉城和和林格尔之间,周围群山林立,盗匪众多。不过冬天的时候,各家马贼大多都会窝在老营里。 翟哲等人一直沿着大明的边境往西走,有时候甚至能看见边境依险而建的城堡。 冬天的草原很安静,只有铁蹄踏在硬雪上的声音。 萧之言一路都很兴奋,每经过一个地方都给翟哲细细讲解,对大明边境各地如数家珍,翟哲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这草原上当了多少年的马贼。 “这里是晾马台!”萧之言指着不远处高地上一片废弃的板升城,板升城是汉人在草原修筑的定居点,到了草原他们也无法适应想蒙古人那样的游居生活。 “当年阿勒坦汗就是这里举行了典礼,接受了大明皇帝的册封,并且当众对天发誓,永不再侵犯大明,之后才有蒙明之间的通贡互市。上次我经过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人!” 眼前只不过是一片废墟,翟哲也想不到竟然是当年的风云际会之地。 往西行走了五天左右,视线中开始出现连绵的山峦。 “前面就是凉城了!怎么路上一个蒙古包也没碰见!”萧之言也充满了疑惑。 翟哲笑道:“归化一战,察哈尔人损失也不小,现在拥有了漠南这么大的草原,地广人稀啊!” “凉城与和林格尔一向是盗匪集中之地!我们通过的时候要小心!”萧之言小心给身后的马贼提醒。 马贼中有招揽的牧奴,熟悉领成凉城的地形,领着大家在山林里穿梭。凉城四面环山,中间以岱海为中心是平坦的草原,在山林看的清楚,岱海周边星星点点的蒙古包林立。 一个牧奴小声说:“冬天的时候,砸开岱海的冰就可供牲畜饮水,所以聚集在这里的蒙古部落很多!” 为了避免被察哈尔部落发现带来麻烦,翟哲决定昼伏夜行,找了个避风的山谷休憩了一天。进入凉城地界,山再不是张家口周边的那样丘陵,蛮汉山是凉城的主峰,翟哲在山脚往上看,树林茂密,连上山的道路也难以寻找。 “这里一直连着大青山,直至阴山,非常适合马贼活动!”萧之言一脸坏笑。 “没有商队都是饿死的马贼!”翟哲嗤之以鼻,“难道一直偷盗蒙古人,早晚会被他们剿灭的!” 萧之言挠头,长叹一声说:“我当初若是有你这么聪明,就不会沦落到张家口了?” 翟哲对萧之言神秘的过去一直很感兴趣,终于抓住了机会,问:“你当初怎么了?” “当初在和林格尔当马贼的时候,我劫持了一个蒙古千户的家眷,被土默特骑兵追赶了七八天,一百多人就我自己逃了出来,其他人估计也活不下几个吧!” 翟哲哈哈大笑,说:“你若是不去张家口,又怎么能结识我!” 夜晚的山林很安静,五十人连夜离开凉城,穿越在和林格尔的山中。 再往西就是黄河了,归化城在北方五六百里地,这里已算是察哈尔人的鼻子底下,翟哲等人不敢再随意穿梭,在附近小心寻找蒙古人的部落。 ☆、第28章 寻找 萧之言像猎狗一样在树林和草原上查看踪迹,从马蹄的印记到牲畜的粪便。翟哲能做的只是等待,亲兵中有不少狩猎高手,见识了萧之言的追踪,也都叹为观止。经过大半天的搜寻,穿过一片片丛林,萧之言指向远处的草原,说:“看见了吗?那里有蒙古人的部落!” 三个蒙古包品字形立在一片草坡底部,再往远处是成群的牲畜。 身后的骑兵细细看了一会,说:“没错,那是土默特人!”在土默特部落当了近十年的牧奴,他们还是能清楚的分辨出曾经部落的摸样。 萧之言抖动缰绳,说:“晚上再过去,不要吓到他们了!” 翟哲笑道:“晚上过去!我看你是诚心想吓他们!”当即挑出十个亲兵,命车风率其他人暂时在山林中驻扎,催马走向草原。十二个骑兵往蒙古包的方向行走,速度很慢,蒙古人很快发现了他们。 从帐篷中跑出来六七个男人,一边迅速上马奔跑,一边高喊:“马贼!有马贼!” 翟哲在大黑马上将双手高举,骑兵行进的速度不紧不慢。 蒙古人慌乱了一阵后发现了形势没有他们想到那么糟糕,这群人并不像平日里见到的马贼。七八个蒙古人催马迎向翟哲来的的方向,手中紧握弓箭,小心戒备。 “我们不是马贼!”翟哲高声喊叫。 “你们是哪里来的!”走在最前面的蒙古汉子摘出一支箭放在弓弦上。 “我们是从大明来的,我们都是汉人!” 土默特人的目光中仍是将信将疑。 翟哲扭头让后面的人停下,自己保持双手高举的姿势催动大黑马走过去。 看见这样的情形,土默特人也将手中的弓垂下。 “我是大明来的使者,奉命到草原寻找土默特的俄木布大汗!” 对面的那个粗壮汉子哈哈大笑,最后眼泪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说:“汉人,你走吧,大汗已经不在了!” “俄木布大汗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大明和土默特人是兄弟,我们过来就是要帮助土默特人的!” “大汗不在了!”那个汉子探开双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翟哲想想,说:“你们可以暂时收留我们吗?我们是奉命前来,一定要找到大汗!” 那个汉子仔细打量他一番,生硬的回答:“不行!” 翟哲还想再说,那个汉子拨转马头,对身边人招招手,带着其他人往蒙古包方向退去。 翟哲也朝后面人打了个手势,萧之言等人紧跟过来。十二个骑兵追随在土默特人的后面,往蒙古包方向行走。 土默特人大怒,那个汉子率部众返回,问:“你们想干什么?” 翟哲摊摊手,说:“我们真的要找大汗,还有,我们的补给不多了,想找你们买两支羊!” “不卖!”那个汉子又取下弓箭。 翟哲身后,萧之言等人也都摘箭在手。 汉子的身后一个年轻的小伙高声说:“特木尔,他们不是强盗!” 那个汉子扭头怒喝:“闭嘴!”又掂量了下眼前的形势,松口说:“只能卖给你们一只羊!” 翟哲示意萧之言等人收起兵器,笑着说:“我会用美酒来换,汉人和土默特人是兄弟!”说完之后将挂在马上的酒囊取下来,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后,用力往对面扔过去。 特木尔打开酒囊,先小心的嗅了嗅,随后喝了一口,眉头缓慢舒展开,说:“汉人,不要怪我们无礼,我们不再是以往了,察哈尔人、马贼轮番骚扰,让我们的处境艰难!” 翟哲催马上前,伸出右手,说:“汉人和土默特人是兄弟!” 一场危机终于化解,十几骑跟在土默特人身后前往蒙古包。翟哲又从亲兵那里取了三个酒囊交给土默特人,一共换取了两只羊。草原人一向以马奶酒为主,土默特人和汉人之间商贸往来很多,也能得到山西的竹叶青,但那不是普通的牧民能够品尝的到的。四个酒囊换两头羊,双方都觉得不吃亏。 土默特人接受了翟哲等人也是因为形势所迫,毕竟双方如果发生了冲突,翟哲这边人多势众,吃亏的还是自己这一方。 翟哲的这帮亲兵都久在草原生活,很快将两只羊屠宰处理干净,分割成肉块装进袋子。又让土默特人把剩下的骨头和肉炖了一锅,连续五天都是就着雪水啃干粮,别人无所谓,翟哲有点受不了了。 好客是蒙古人的特性,有了酒肉,一群人很快打成一片,加上翟哲等人刻意奉承,特木尔等人的隔阂慢慢消除。 “说真的,大明这次让我们来草原是为了帮土默特人的!”翟哲饮了一杯土默特人的马奶酒,一本正经的说:“汉人和土默特人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察哈尔人靠不住!” 特木尔长叹一声,说:“如今土默特部落被察哈尔人限制在托克托草原,还有些部众躲藏在河套草原!察哈尔人动辄就抢夺我们的牲畜,日子确实没法过了。” 翟哲高举酒杯说:“找到俄木布大汗,大明和土默特人合作,一起将察哈尔人驱赶出漠南!” 牧民们情绪高涨,高举酒杯。 酒过三巡,有萧之言作陪,蒙古人喝的很尽兴。翟哲突然问:“也不知道大汗现在究竟在哪里?” 一个年轻的牧民突然说:“大汗前几天在……” 特木尔突然怒喝:“乌力吉,闭嘴!” 乌力吉不服气的翘起嘴,说:“他们是大明人!” 翟哲露出很不高兴的表情,说:“特木尔,你这是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特木尔冷笑一声,说:“大汗确实下落不明!你们若是不信就在托克托草原其他的地方去找!” 托克托草原上还有不少土默特牧民,但正如特木尔所说,他们的牧群不再是为自己放养。察哈尔定期征缴牲畜,而且还严禁他们往东游牧。翟哲等人在这里流浪了五天,四处散布大明寻找俄木布大汗的消息,一直到食物将尽也没有消息。 翟哲一直将帐篷扎在特木尔等人的蒙古包附近,和那些牧民的关系越来越熟络。 乌力吉对他们很友好,偶尔会过来找他们聊天,问长城内大明的情形。这是个快乐的蒙古小伙子,热情好客,除了话有点多,没什么毛病。翟哲和萧之言都很喜欢他。 又是一个没有收获的白天,连亲兵的腰刀都已用来换取食物,萧之言已经失去信心,只有翟哲仍是胸有成竹。 天色昏暗的时候,翟哲等人又回到特木尔的蒙古包附近,乌力吉一家给他煮好了热汤。夜慢慢安静下来,翟哲在帐篷还没有睡着,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来了!”萧之言也从帐篷里探出头来。 十几个黑影停留在不远的地方,特木尔家的牧羊犬狂吠不止。牧民们出了蒙古包,看见眼前的情景并不惊慌,各回帐篷取出屠宰好的牲畜。 黑暗中传来声音:“大明的使者在这里吗?” “正是!”翟哲高声答复。 “请跟我走!” 翟哲牵出大黑马,萧之言紧随其后。 特木尔见黑暗中的骑兵并不靠近,高喊道:“我们供奉大汗过冬的牲畜都准备好了!” 骑兵中有人回答:“过冬的食物已经够了,你们自己留下吧!” 翟哲命其他的亲兵留守当地,和萧之言一起上马跟过去。萧之言像猎狗一样在树林和草原上查看踪迹,从马蹄的印记到牲畜的粪便。翟哲能做的只是等待,亲兵中有不少狩猎高手,见识了萧之言的追踪,也都叹为观止。经过大半天的搜寻,穿过一片片丛林,萧之言指向远处的草原,说:“看见了吗?那里有蒙古人的部落!” 三个蒙古包品字形立在一片草坡底部,再往远处是成群的牲畜。 身后的骑兵细细看了一会,说:“没错,那是土默特人!”在土默特部落当了近十年的牧奴,他们还是能清楚的分辨出曾经部落的摸样。 萧之言抖动缰绳,说:“晚上再过去,不要吓到他们了!” 翟哲笑道:“晚上过去!我看你是诚心想吓他们!”当即挑出十个亲兵,命车风率其他人暂时在山林中驻扎,催马走向草原。十二个骑兵往蒙古包的方向行走,速度很慢,蒙古人很快发现了他们。 从帐篷中跑出来六七个男人,一边迅速上马奔跑,一边高喊:“马贼!有马贼!” 翟哲在大黑马上将双手高举,骑兵行进的速度不紧不慢。 蒙古人慌乱了一阵后发现了形势没有他们想到那么糟糕,这群人并不像平日里见到的马贼。七八个蒙古人催马迎向翟哲来的的方向,手中紧握弓箭,小心戒备。 “我们不是马贼!”翟哲高声喊叫。 “你们是哪里来的!”走在最前面的蒙古汉子摘出一支箭放在弓弦上。 “我们是从大明来的,我们都是汉人!” 土默特人的目光中仍是将信将疑。 翟哲扭头让后面的人停下,自己保持双手高举的姿势催动大黑马走过去。 看见这样的情形,土默特人也将手中的弓垂下。 “我是大明来的使者,奉命到草原寻找土默特的俄木布大汗!” 对面的那个粗壮汉子哈哈大笑,最后眼泪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说:“汉人,你走吧,大汗已经不在了!” “俄木布大汗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大明和土默特人是兄弟,我们过来就是要帮助土默特人的!” “大汗不在了!”那个汉子探开双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翟哲想想,说:“你们可以暂时收留我们吗?我们是奉命前来,一定要找到大汗!” 那个汉子仔细打量他一番,生硬的回答:“不行!” 翟哲还想再说,那个汉子拨转马头,对身边人招招手,带着其他人往蒙古包方向退去。 翟哲也朝后面人打了个手势,萧之言等人紧跟过来。十二个骑兵追随在土默特人的后面,往蒙古包方向行走。 土默特人大怒,那个汉子率部众返回,问:“你们想干什么?” 翟哲摊摊手,说:“我们真的要找大汗,还有,我们的补给不多了,想找你们买两支羊!” “不卖!”那个汉子又取下弓箭。 翟哲身后,萧之言等人也都摘箭在手。 汉子的身后一个年轻的小伙高声说:“特木尔,他们不是强盗!” 那个汉子扭头怒喝:“闭嘴!”又掂量了下眼前的形势,松口说:“只能卖给你们一只羊!” 翟哲示意萧之言等人收起兵器,笑着说:“我会用美酒来换,汉人和土默特人是兄弟!”说完之后将挂在马上的酒囊取下来,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后,用力往对面扔过去。 特木尔打开酒囊,先小心的嗅了嗅,随后喝了一口,眉头缓慢舒展开,说:“汉人,不要怪我们无礼,我们不再是以往了,察哈尔人、马贼轮番骚扰,让我们的处境艰难!” 翟哲催马上前,伸出右手,说:“汉人和土默特人是兄弟!” 一场危机终于化解,十几骑跟在土默特人身后前往蒙古包。翟哲又从亲兵那里取了三个酒囊交给土默特人,一共换取了两只羊。草原人一向以马奶酒为主,土默特人和汉人之间商贸往来很多,也能得到山西的竹叶青,但那不是普通的牧民能够品尝的到的。四个酒囊换两头羊,双方都觉得不吃亏。 土默特人接受了翟哲等人也是因为形势所迫,毕竟双方如果发生了冲突,翟哲这边人多势众,吃亏的还是自己这一方。 翟哲的这帮亲兵都久在草原生活,很快将两只羊屠宰处理干净,分割成肉块装进袋子。又让土默特人把剩下的骨头和肉炖了一锅,连续五天都是就着雪水啃干粮,别人无所谓,翟哲有点受不了了。 好客是蒙古人的特性,有了酒肉,一群人很快打成一片,加上翟哲等人刻意奉承,特木尔等人的隔阂慢慢消除。 “说真的,大明这次让我们来草原是为了帮土默特人的!”翟哲饮了一杯土默特人的马奶酒,一本正经的说:“汉人和土默特人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察哈尔人靠不住!” 特木尔长叹一声,说:“如今土默特部落被察哈尔人限制在托克托草原,还有些部众躲藏在河套草原!察哈尔人动辄就抢夺我们的牲畜,日子确实没法过了。” 翟哲高举酒杯说:“找到俄木布大汗,大明和土默特人合作,一起将察哈尔人驱赶出漠南!” 牧民们情绪高涨,高举酒杯。 酒过三巡,有萧之言作陪,蒙古人喝的很尽兴。翟哲突然问:“也不知道大汗现在究竟在哪里?” 一个年轻的牧民突然说:“大汗前几天在……” 特木尔突然怒喝:“乌力吉,闭嘴!” 乌力吉不服气的翘起嘴,说:“他们是大明人!” 翟哲露出很不高兴的表情,说:“特木尔,你这是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特木尔冷笑一声,说:“大汗确实下落不明!你们若是不信就在托克托草原其他的地方去找!” 托克托草原上还有不少土默特牧民,但正如特木尔所说,他们的牧群不再是为自己放养。察哈尔定期征缴牲畜,而且还严禁他们往东游牧。翟哲等人在这里流浪了五天,四处散布大明寻找俄木布大汗的消息,一直到食物将尽也没有消息。 翟哲一直将帐篷扎在特木尔等人的蒙古包附近,和那些牧民的关系越来越熟络。 乌力吉对他们很友好,偶尔会过来找他们聊天,问长城内大明的情形。这是个快乐的蒙古小伙子,热情好客,除了话有点多,没什么毛病。翟哲和萧之言都很喜欢他。 又是一个没有收获的白天,连亲兵的腰刀都已用来换取食物,萧之言已经失去信心,只有翟哲仍是胸有成竹。 天色昏暗的时候,翟哲等人又回到特木尔的蒙古包附近,乌力吉一家给他煮好了热汤。夜慢慢安静下来,翟哲在帐篷还没有睡着,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来了!”萧之言也从帐篷里探出头来。 十几个黑影停留在不远的地方,特木尔家的牧羊犬狂吠不止。牧民们出了蒙古包,看见眼前的情景并不惊慌,各回帐篷取出屠宰好的牲畜。 黑暗中传来声音:“大明的使者在这里吗?” “正是!”翟哲高声答复。 “请跟我走!” 翟哲牵出大黑马,萧之言紧随其后。 特木尔见黑暗中的骑兵并不靠近,高喊道:“我们供奉大汗过冬的牲畜都准备好了!” 骑兵中有人回答:“过冬的食物已经够了,你们自己留下吧!” 翟哲命其他的亲兵留守当地,和萧之言一起上马跟过去。 ☆、第29章 舌战 深夜中,借助雪原稀薄的光线,翟哲和萧之言紧随在土默特汗帐骑兵身后。 黑影中骑兵先向西最后折向北方,托克托草原位于归化城和黄河之间,再往北是连绵的森林。 雪天的草原很不好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行人进入山林,在树林的穿梭中,天色逐渐放明。翟哲这才看清楚在前面的带路的土默特骑兵共有十五人。 山林中的道路好像没有尽头,带路的土默特骑兵也不与翟哲和萧之言说话。 晌午时分,一个山峡的入口处,有七八骑在那里等候接应。 前面的骑兵朝翟哲打了个手势,翻身下马,翟哲明白那是暂时休息的意思。一刻钟后,后面来的路上又跟过来几个骑兵,报告说:“没有人跟踪!” 翟哲才明白才土默特人的小心谨慎,俄木布大汗躲在这深山里也似是惊弓之鸟。 一行十七八人簇拥着翟哲和萧之言在山林中继续转悠,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萧之言在马上直打哈欠,表现的很不耐烦。 再穿过一片山林,眼前情形豁然开朗,前方跑来一位骑士,高喊:“格日勒图,汗王有令,领大明的者直接入汗账。” 拐过一个山道,眼前的山谷中蒙古包密集,土默特的汗帐正伫立当中。 翟哲和萧之言跟随骑兵径直走过去,四周的土默特骑兵都注视着他们。 到了汗帐外,格日勒图大声禀告:“大明的使者到了!”。 “进来吧!” 翟哲掀开汗帐的门帘走进去。迎面正中摆放着一张大椅子,以虎皮为垫,土默特的汗王俄木布端坐其上。 两边的地毯上分列两人,右边上首是一个少年蒙古女子,头上顶着一副小巧玲珑的头戴,耳上挂着两只绿色玛瑙耳坠,生的齿白唇红,两眼俏媚。在她下首是一位年老长者,下巴上稀疏的挂着几缕黑色的胡须,瘦小的脸盘在一个大皮帽下都快看不见了。左手边坐着两个中年人,皆身着皮袍,魁梧强壮。 翟哲抬眼暗窥。俄木布大汗的头发披散在后,眼神深邃,脸色苍白,身材也有些消瘦,腰上的弯刀点缀着宝石的光芒,看起来更像一件饰品。 翟哲将右手臂斜在胸前,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敬献礼,大声道:“拜见大汗!” 俄木布双目如梭,仔看他几眼,突然用手指下来,喝道:“你不是大明的使者!” 翟哲跪拜匍匐在地,说:“大汗明鉴,我不是大明朝廷的使者,但确实是来自大明的使者。” 右下首的那个汉子听罢大怒,怒喝道:“哪里来的汉人奸细,敢戏弄汗王,绑了!” 翟哲用手挡住冲过来的卫士,道:“汗王,大明的使者不会比我带来的东西更多,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俄木布伸手示意卫兵停下,一双冷目直盯着翟哲。 翟哲平复心情,紧握的双手稍稍松开,说:“大明此刻无力出兵草原,大明的使者最多只能给大汗带来避难之所,我给大汗带来的是复兴之路。” 上首的那个蒙古少女突然问道:“你是个商人?” “正是!” 看来大明的商人给蒙古人留下的印象还真是很深! “大汗知道,察哈尔人野蛮穷困,占据漠南后商道几乎都断了。张家口如今靠上了女真人,杀胡口外还是盗匪横行,商路封闭。” 俄木布汗微微点头。 “我来此地就是想帮助大汗重新打通这条商路。” 那个干瘦老者突然插言道:“这些都归察哈尔人了,你该去找林丹汗!” 翟哲摇摇头道:“察哈尔人野蛮粗鄙,汉人只相信土默特人” 俄木布冷笑一声,说:“花言巧语,我现在哪里还有实力去占据商道。” “顺义王和我大明一向亲近,是汉人的朋友。我要经营这条商道不需要大汗出马,只需要大汗能让在和林格尔和托克托的土默特部落能支持我。” 汗帐中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你准备如何回报?” “我会永远处于汗王麾下,我的财富和部众都会归大汗所有!” 俄木布哈哈大笑,语气中满是嘲讽之意,说:“我知道草原造就了很多富有的汉人,但他们没有一个属于土默特人。” “不错,草原是蒙古人的草原。我今日投奔大汗而来,当然有我的企图,只希望有朝一日土默特蒙古再次雄起漠南的时候,我要独有杀胡口通往草原的商贸权。” 那蒙古少女扑哧笑出声来,说:“你想的太多了。” 翟哲摇头,说:“汉人有句话叫做富贵险中求,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察哈尔一直是女真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是不会容忍漠南草原被察哈尔人占据的。战争不久将会到来,土默特部只有和我们汉人合作才会有重新崛起的机会。” 说完这些话,翟哲双手掌心已满是汗水,所谓富贵险中求,当真不假。如果今天他不能说服俄木布大汗,十有八九是要埋身于此了。不知道范永斗率商队独行朵颜草原的时候,心中是否也有过像他这样的恐惧。 听了此言,帐中诸人均闭口沉思。也许直到此刻他们才正视这个突如其来的汉人。 俄木布左右巡视,见没有人再发问,垂头下令说:“格日勒图,且带这两个汉人下去休息。” 翟哲又行了一礼,跟随格日勒图出帐而去。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全看命运之神如何裁决。 翟哲前脚出门,大帐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 那个消瘦老者躬身禀告道:“汗王,这个汉人来历不明,不可相信,但有些话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女真人如今能攻入能大明的京城,正是国运昌盛之时。察哈尔人在朵颜草原的时候就和女真人势不两立,眼前这种形势也许我们可以去辽东投奔女真人。” 俄木布问:“古禄格,就算皇太极打败林丹汗和我有什么好处,他会把漠南让给我们吗?” 古禄格张口还没有言语。左上首的卷发的汉子接口道:“大汗,我也觉得古禄格的话没错,女真人是可以借助的力量。” 那个蒙古少女突然笑吟吟的说:“你们都劝大汗去投奔女真人,你们听过汉人的三国演义吗?知道赤壁之战的时候为什么孙权不能投降曹操吗?” 三国演义成书于明初,在明末已经非常普及,传闻中**哈赤一家都熟读三国,根据三国演义来出谋划策。 卷发汉子杭高一向对汉人不亲近,还真没听过三国演义,但是古禄格听过,俄木布也听过,这话明着是对古禄格和杭高说的,实际是对俄木布说的。 赤壁之战时,张昭可以降曹,孙权不能降曹,对应于此时,杭高和古禄格投降女真自然无碍,但是俄木布大汗投降女真后恐怕不会再有统领土默特蒙古的机会了。 俄木布汗脸色铁青,古禄格的脊背冒出了一层冷汗,连忙辩解道:“乌兰公主何处此言,你是知道的,我和女真人也曾有深仇大恨,都是为了土默特人着想。” 乌兰公主转向俄木布汗,说:“我觉得那个汉人的话有些道理,从阿勒坦汗始,我土默特部和汉人便密不可分,没有汉人就没有繁华的大板升和归化城,现在我土默特部衰败的时候,长生天便又送来一位汉人。” 杭高摇头,说:“连大明都靠不住,我们怎能如此简单相信一个汉人!” 俄木布汗捻须沉吟不语,目光朝向翟哲离开的方向。深夜中,借助雪原稀薄的光线,翟哲和萧之言紧随在土默特汗帐骑兵身后。 黑影中骑兵先向西最后折向北方,托克托草原位于归化城和黄河之间,再往北是连绵的森林。 雪天的草原很不好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行人进入山林,在树林的穿梭中,天色逐渐放明。翟哲这才看清楚在前面的带路的土默特骑兵共有十五人。 山林中的道路好像没有尽头,带路的土默特骑兵也不与翟哲和萧之言说话。 晌午时分,一个山峡的入口处,有七八骑在那里等候接应。 前面的骑兵朝翟哲打了个手势,翻身下马,翟哲明白那是暂时休息的意思。一刻钟后,后面来的路上又跟过来几个骑兵,报告说:“没有人跟踪!” 翟哲才明白才土默特人的小心谨慎,俄木布大汗躲在这深山里也似是惊弓之鸟。 一行十七八人簇拥着翟哲和萧之言在山林中继续转悠,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萧之言在马上直打哈欠,表现的很不耐烦。 再穿过一片山林,眼前情形豁然开朗,前方跑来一位骑士,高喊:“格日勒图,汗王有令,领大明的者直接入汗账。” 拐过一个山道,眼前的山谷中蒙古包密集,土默特的汗帐正伫立当中。 翟哲和萧之言跟随骑兵径直走过去,四周的土默特骑兵都注视着他们。 到了汗帐外,格日勒图大声禀告:“大明的使者到了!”。 “进来吧!” 翟哲掀开汗帐的门帘走进去。迎面正中摆放着一张大椅子,以虎皮为垫,土默特的汗王俄木布端坐其上。 两边的地毯上分列两人,右边上首是一个少年蒙古女子,头上顶着一副小巧玲珑的头戴,耳上挂着两只绿色玛瑙耳坠,生的齿白唇红,两眼俏媚。在她下首是一位年老长者,下巴上稀疏的挂着几缕黑色的胡须,瘦小的脸盘在一个大皮帽下都快看不见了。左手边坐着两个中年人,皆身着皮袍,魁梧强壮。 翟哲抬眼暗窥。俄木布大汗的头发披散在后,眼神深邃,脸色苍白,身材也有些消瘦,腰上的弯刀点缀着宝石的光芒,看起来更像一件饰品。 翟哲将右手臂斜在胸前,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敬献礼,大声道:“拜见大汗!” 俄木布双目如梭,仔看他几眼,突然用手指下来,喝道:“你不是大明的使者!” 翟哲跪拜匍匐在地,说:“大汗明鉴,我不是大明朝廷的使者,但确实是来自大明的使者。” 右下首的那个汉子听罢大怒,怒喝道:“哪里来的汉人奸细,敢戏弄汗王,绑了!” 翟哲用手挡住冲过来的卫士,道:“汗王,大明的使者不会比我带来的东西更多,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俄木布伸手示意卫兵停下,一双冷目直盯着翟哲。 翟哲平复心情,紧握的双手稍稍松开,说:“大明此刻无力出兵草原,大明的使者最多只能给大汗带来避难之所,我给大汗带来的是复兴之路。” 上首的那个蒙古少女突然问道:“你是个商人?” “正是!” 看来大明的商人给蒙古人留下的印象还真是很深! “大汗知道,察哈尔人野蛮穷困,占据漠南后商道几乎都断了。张家口如今靠上了女真人,杀胡口外还是盗匪横行,商路封闭。” 俄木布汗微微点头。 “我来此地就是想帮助大汗重新打通这条商路。” 那个干瘦老者突然插言道:“这些都归察哈尔人了,你该去找林丹汗!” 翟哲摇摇头道:“察哈尔人野蛮粗鄙,汉人只相信土默特人” 俄木布冷笑一声,说:“花言巧语,我现在哪里还有实力去占据商道。” “顺义王和我大明一向亲近,是汉人的朋友。我要经营这条商道不需要大汗出马,只需要大汗能让在和林格尔和托克托的土默特部落能支持我。” 汗帐中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你准备如何回报?” “我会永远处于汗王麾下,我的财富和部众都会归大汗所有!” 俄木布哈哈大笑,语气中满是嘲讽之意,说:“我知道草原造就了很多富有的汉人,但他们没有一个属于土默特人。” “不错,草原是蒙古人的草原。我今日投奔大汗而来,当然有我的企图,只希望有朝一日土默特蒙古再次雄起漠南的时候,我要独有杀胡口通往草原的商贸权。” 那蒙古少女扑哧笑出声来,说:“你想的太多了。” 翟哲摇头,说:“汉人有句话叫做富贵险中求,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察哈尔一直是女真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是不会容忍漠南草原被察哈尔人占据的。战争不久将会到来,土默特部只有和我们汉人合作才会有重新崛起的机会。” 说完这些话,翟哲双手掌心已满是汗水,所谓富贵险中求,当真不假。如果今天他不能说服俄木布大汗,十有八九是要埋身于此了。不知道范永斗率商队独行朵颜草原的时候,心中是否也有过像他这样的恐惧。 听了此言,帐中诸人均闭口沉思。也许直到此刻他们才正视这个突如其来的汉人。 俄木布左右巡视,见没有人再发问,垂头下令说:“格日勒图,且带这两个汉人下去休息。” 翟哲又行了一礼,跟随格日勒图出帐而去。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全看命运之神如何裁决。 翟哲前脚出门,大帐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 那个消瘦老者躬身禀告道:“汗王,这个汉人来历不明,不可相信,但有些话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女真人如今能攻入能大明的京城,正是国运昌盛之时。察哈尔人在朵颜草原的时候就和女真人势不两立,眼前这种形势也许我们可以去辽东投奔女真人。” 俄木布问:“古禄格,就算皇太极打败林丹汗和我有什么好处,他会把漠南让给我们吗?” 古禄格张口还没有言语。左上首的卷发的汉子接口道:“大汗,我也觉得古禄格的话没错,女真人是可以借助的力量。” 那个蒙古少女突然笑吟吟的说:“你们都劝大汗去投奔女真人,你们听过汉人的三国演义吗?知道赤壁之战的时候为什么孙权不能投降曹操吗?” 三国演义成书于明初,在明末已经非常普及,传闻中**哈赤一家都熟读三国,根据三国演义来出谋划策。 卷发汉子杭高一向对汉人不亲近,还真没听过三国演义,但是古禄格听过,俄木布也听过,这话明着是对古禄格和杭高说的,实际是对俄木布说的。 赤壁之战时,张昭可以降曹,孙权不能降曹,对应于此时,杭高和古禄格投降女真自然无碍,但是俄木布大汗投降女真后恐怕不会再有统领土默特蒙古的机会了。 俄木布汗脸色铁青,古禄格的脊背冒出了一层冷汗,连忙辩解道:“乌兰公主何处此言,你是知道的,我和女真人也曾有深仇大恨,都是为了土默特人着想。” 乌兰公主转向俄木布汗,说:“我觉得那个汉人的话有些道理,从阿勒坦汗始,我土默特部和汉人便密不可分,没有汉人就没有繁华的大板升和归化城,现在我土默特部衰败的时候,长生天便又送来一位汉人。” 杭高摇头,说:“连大明都靠不住,我们怎能如此简单相信一个汉人!” 俄木布汗捻须沉吟不语,目光朝向翟哲离开的方向。 ☆、第30章 合作 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山谷里的土默特骑兵生起一堆堆篝火开始烤肉。看来俄木布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萧之言撕了一块烤羊腿,将脑袋靠近翟哲,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土默特汗会来找你。” 翟哲抹抹嘴边的油,说:“听说溺水的人即使抓住一根稻草都不会松手。” “这么说,你有把握土默特人会和你合作了!” 翟哲摇摇头,正待解释。一个土默特骑兵走到两人身边大声传令:“汉人的使者,公主召见!” 翟哲忙将双手上的油擦干净,站起身来,跟在这个士兵在蒙古包堆中七绕八绕,来到侧后方一个黄乳色的小蒙古包前。 门口守卫的是两个女兵,见翟哲到,说:“进去吧,公主在里面等你!” 翟哲走进帐篷环顾四周。这是乌兰公主的住处,地面上铺着厚厚碎花地毯,顶棚和四壁都覆盖着毛毡,左面的壁上挂着一片铜镜,右面的壁上挂着一张长弓、一柄长弯刀和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蒙古包里散发着一股幽香,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迎门的椅子上,有两个蒙古妇人正在打扫。 乌兰见翟哲进来,挥手支走那两个蒙古妇人,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说:“我知道这条商道对于汉人意味多大的财富,你也知道土默特人的情况,我需要你说服我。” 翟哲偷偷打量眼前的少女,这个女人很年轻,但刚才坐在汗帐中的位置显示她的身份很不一般。 乌兰猜到了翟哲的疑虑,解释道:“我是汗王的妹妹乌兰。” 翟哲从怀中掏出自己路上绘制的简单地图放在乌兰的眼前,指点说:“和林格尔和凉城一带山脉林立、土地贫瘠,无法放牧。只要将和林格尔的马贼清理干净就可以保证通往杀胡口的商路通畅。我可以帮助土默特人用马匹和皮毛换取你们需要的粮食和兵器。” 乌兰公主侧过头来,将脑袋伸到翟哲眼前,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着的美都表现出来,像花一样,当苞儿半放花瓣舒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让人神往。 感觉到公主的气息近在咫尺,翟哲稍觉不适,头往后仰,看了乌兰公主一眼,便见公主两只明亮的眸子像夜空的星星一样对他闪耀。 乌兰公主问的很仔细,直到亥时左右,口干舌燥的翟哲才离开了帐篷。如果说之前他的设想只是一个轮廓的话,那么经过长时间的谈论,那已经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夜色下篝火已经熄灭,山谷中寂静无声,翟哲在土默特士兵的引导下进了帐篷,萧之言正躺在里面。 “怎么样?”萧之言露出暧昧的笑容,“公主漂亮吗?” 翟哲摇摇头,倒头便睡。 山中的夜晚寂静,翟哲睡的很香,奔波了这么多日,他也确实很疲倦了。此时生死存亡都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反而放宽了心思,睡的安稳。 夜已深,乌兰公主仍在推敲的翟哲的话,火光下,脸庞因为兴奋而显出一丝潮红。她要把这个计划献给大汗,因为她看到了希望。在被察哈尔击败后,土默特蒙古名存实亡,赵城战后,汗帐只剩下两千多骑兵,如果不能借助外力,土默特再也没有复兴的希望。 察哈尔人一直没有放弃搜寻俄木布汗,汗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上层内部人心思动,各怀鬼胎。现在汗帐下三个部落首领,丹津部落的古禄格开始撺掇汗王去投奔女真人,杭高家族好像也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有托博克看来还是对汗王一片忠心。 乌兰不喜欢女真人。这个自小把三娘子当做偶像的蒙古少女像她的那个传奇前辈一样对长城内的世界充满着仰慕。察哈尔骑兵西迁时,她曾幻想着大明能够派出军队和土默特共击林丹汗,但大明只是派出了调停的使者。随后的女真人入侵大明,皇太极兵锋直指北京城,抢夺财物,掳掠汉民,更是让所有人看见了大明的虚弱。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古禄格动了投奔女真的念头。 清早,翟哲还没有醒来,帐篷外来了一个土默特兵士大声呼喊:“汉人的使者,大汗召见!” 翟哲在睡梦中听到声音,一骨碌爬起来,摸了一把脸,迅速走出帐篷。 “大汗召见!”土默特兵士又说了一遍,扭头就走,翟哲紧跟其后。 等进了汗帐,翟哲看见乌兰公主和俄木布汗同在,看架势两人已经商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俄木布汗坐在那里,目光随和。 翟哲拜见行礼,俄木布汗缓慢说:“自从赵全被解送明朝处死后,我们土默特人再也没有重用过汉人了!” 听见这句话,翟哲心花怒放,看来乌兰公主说服了大汗,跪地道:“现在汗王能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土默特人一个机会。” “你如何能够相信我?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 “您相信我,是因为阿勒坦汗对赵全的重用已经证明汉人的价值,我相信你,是因为我不是赵全。” 俄木布汗取出腰上的弯刀在手中把玩片刻,说:“你的胆子很大!” 翟哲俯首道:“汗王宽容,因为三娘子的缘故,汉人和土默特蒙古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 一旁的乌兰听见翟哲提到三娘子,表情兴奋,接口道:“三娘子很喜欢汉人的风尚。” 俄木布长叹口气,说:“三娘子亲大明,蒙汉两族确实已经多年交好。但我土默特的衰败和她也不无关系。” 实际上,俄木布这个汗王当的十分憋屈,从即位开始,土默特实际就已经四分五裂了。 这还要从阿勒坦汗说起,当年阿勒坦汗娶了年轻的三娘子后对她是无比的信任和宠爱,忠顺夫人三娘子实际上掌握了土默特蒙古的兵权,阿勒坦汗死时,三娘子才三十二岁,继承汗位黄台吉已经六十岁了。在大明的干涉和黄台吉逼迫下,为了顾全蒙明大局,三娘子很不情愿的再次嫁给了新的大汗黄台吉,自此开始了每一位新的土默特汗位的继承人和三娘子之间的分合斗争。 三娘子强大的势力让每一任大汗都只有在娶到三娘子后才能得到整个土默特部的承认,她与汗王之间的斗争也深深的消耗了土默特人的力量。 俄木布没想到,到了他的时候,他还必须娶这样一个已经比自己大三十二岁的女人来确认自己的汗位,三娘子感到耻辱,这也是他俄木布的耻辱,但是在土默特大大小小部落的逼迫下,他们都屈服了。他需要这个汗位,三娘子需要一个团结的土默特蒙古,这是个残酷的笑话。历任四任土默特大汗的三娘子随后疲惫的死去,统一的土默特蒙古也不复存在。俄木布对这个传奇的蒙古女人感情复杂,这个女人名义上也曾经是他的妻子,尽管他对她的心中只有敬畏。 俄木布汗已被自己的妹妹说服。无论翟哲的来历如何,这对土默特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可以让幸存下来的土默特人不至于是一盘散沙。他需要积蓄土默特部落的力量,等到女真人和察哈尔人在漠南的开战之时,也许长生天还会给他一个机会。 对于翟哲,他的看法很简单,这个汉人很有胆识。他不正需要这样的人吗?重用一个汉人还是蒙古人对于现在他这样一个只能躲藏在深山里的汗王还那么重要吗? 俄木布右手指向翟哲道:“汉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真的能助我土默特部再崛起,我便把杀胡口外的草原都赐给你。我会让格日勒图率我最精锐的三百骑兵去和林格尔帮助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翟哲再次下拜行礼,道:“我叫翟哲。愿为汗王效力。” 乌兰公主在一旁笑嘻嘻的说:“我也要去和林格尔!” 俄木布汗摇摇头,说:“妹妹,这不是玩耍,在那里随时都会遇见察哈尔骑兵。” “我一定要去,我怕格日勒图会被这个狡诈的汉人欺骗。”说完,乌兰还对翟哲莞尔一笑。 离开汗帐时,翟哲的脚步轻松,看见远处站在帐篷门口张望的萧之言,他轻轻点头。萧之言看见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转身进了帐篷,将身边的两个土默特人兵士吓了一跳。 随后的几日,翟哲与乌兰公主、格日勒图三人仔细磋商计划,在乌兰公主的再三坚持下,俄木布汗最终还是同意了她也参与进来。 两日后的夜晚,像来的时候一样,萧之言和翟哲带着俄木布汗的亲笔信离开。雪天里,若没有土默特部骑兵帮忙,两人恐怕连出山的道路也找不到。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山谷里的土默特骑兵生起一堆堆篝火开始烤肉。看来俄木布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萧之言撕了一块烤羊腿,将脑袋靠近翟哲,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土默特汗会来找你。” 翟哲抹抹嘴边的油,说:“听说溺水的人即使抓住一根稻草都不会松手。” “这么说,你有把握土默特人会和你合作了!” 翟哲摇摇头,正待解释。一个土默特骑兵走到两人身边大声传令:“汉人的使者,公主召见!” 翟哲忙将双手上的油擦干净,站起身来,跟在这个士兵在蒙古包堆中七绕八绕,来到侧后方一个黄乳色的小蒙古包前。 门口守卫的是两个女兵,见翟哲到,说:“进去吧,公主在里面等你!” 翟哲走进帐篷环顾四周。这是乌兰公主的住处,地面上铺着厚厚碎花地毯,顶棚和四壁都覆盖着毛毡,左面的壁上挂着一片铜镜,右面的壁上挂着一张长弓、一柄长弯刀和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蒙古包里散发着一股幽香,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迎门的椅子上,有两个蒙古妇人正在打扫。 乌兰见翟哲进来,挥手支走那两个蒙古妇人,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说:“我知道这条商道对于汉人意味多大的财富,你也知道土默特人的情况,我需要你说服我。” 翟哲偷偷打量眼前的少女,这个女人很年轻,但刚才坐在汗帐中的位置显示她的身份很不一般。 乌兰猜到了翟哲的疑虑,解释道:“我是汗王的妹妹乌兰。” 翟哲从怀中掏出自己路上绘制的简单地图放在乌兰的眼前,指点说:“和林格尔和凉城一带山脉林立、土地贫瘠,无法放牧。只要将和林格尔的马贼清理干净就可以保证通往杀胡口的商路通畅。我可以帮助土默特人用马匹和皮毛换取你们需要的粮食和兵器。” 乌兰公主侧过头来,将脑袋伸到翟哲眼前,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着的美都表现出来,像花一样,当苞儿半放花瓣舒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让人神往。 感觉到公主的气息近在咫尺,翟哲稍觉不适,头往后仰,看了乌兰公主一眼,便见公主两只明亮的眸子像夜空的星星一样对他闪耀。 乌兰公主问的很仔细,直到亥时左右,口干舌燥的翟哲才离开了帐篷。如果说之前他的设想只是一个轮廓的话,那么经过长时间的谈论,那已经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夜色下篝火已经熄灭,山谷中寂静无声,翟哲在土默特士兵的引导下进了帐篷,萧之言正躺在里面。 “怎么样?”萧之言露出暧昧的笑容,“公主漂亮吗?” 翟哲摇摇头,倒头便睡。 山中的夜晚寂静,翟哲睡的很香,奔波了这么多日,他也确实很疲倦了。此时生死存亡都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反而放宽了心思,睡的安稳。 夜已深,乌兰公主仍在推敲的翟哲的话,火光下,脸庞因为兴奋而显出一丝潮红。她要把这个计划献给大汗,因为她看到了希望。在被察哈尔击败后,土默特蒙古名存实亡,赵城战后,汗帐只剩下两千多骑兵,如果不能借助外力,土默特再也没有复兴的希望。 察哈尔人一直没有放弃搜寻俄木布汗,汗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上层内部人心思动,各怀鬼胎。现在汗帐下三个部落首领,丹津部落的古禄格开始撺掇汗王去投奔女真人,杭高家族好像也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有托博克看来还是对汗王一片忠心。 乌兰不喜欢女真人。这个自小把三娘子当做偶像的蒙古少女像她的那个传奇前辈一样对长城内的世界充满着仰慕。察哈尔骑兵西迁时,她曾幻想着大明能够派出军队和土默特共击林丹汗,但大明只是派出了调停的使者。随后的女真人入侵大明,皇太极兵锋直指北京城,抢夺财物,掳掠汉民,更是让所有人看见了大明的虚弱。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古禄格动了投奔女真的念头。 清早,翟哲还没有醒来,帐篷外来了一个土默特兵士大声呼喊:“汉人的使者,大汗召见!” 翟哲在睡梦中听到声音,一骨碌爬起来,摸了一把脸,迅速走出帐篷。 “大汗召见!”土默特兵士又说了一遍,扭头就走,翟哲紧跟其后。 等进了汗帐,翟哲看见乌兰公主和俄木布汗同在,看架势两人已经商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俄木布汗坐在那里,目光随和。 翟哲拜见行礼,俄木布汗缓慢说:“自从赵全被解送明朝处死后,我们土默特人再也没有重用过汉人了!” 听见这句话,翟哲心花怒放,看来乌兰公主说服了大汗,跪地道:“现在汗王能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土默特人一个机会。” “你如何能够相信我?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 “您相信我,是因为阿勒坦汗对赵全的重用已经证明汉人的价值,我相信你,是因为我不是赵全。” 俄木布汗取出腰上的弯刀在手中把玩片刻,说:“你的胆子很大!” 翟哲俯首道:“汗王宽容,因为三娘子的缘故,汉人和土默特蒙古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 一旁的乌兰听见翟哲提到三娘子,表情兴奋,接口道:“三娘子很喜欢汉人的风尚。” 俄木布长叹口气,说:“三娘子亲大明,蒙汉两族确实已经多年交好。但我土默特的衰败和她也不无关系。” 实际上,俄木布这个汗王当的十分憋屈,从即位开始,土默特实际就已经四分五裂了。 这还要从阿勒坦汗说起,当年阿勒坦汗娶了年轻的三娘子后对她是无比的信任和宠爱,忠顺夫人三娘子实际上掌握了土默特蒙古的兵权,阿勒坦汗死时,三娘子才三十二岁,继承汗位黄台吉已经六十岁了。在大明的干涉和黄台吉逼迫下,为了顾全蒙明大局,三娘子很不情愿的再次嫁给了新的大汗黄台吉,自此开始了每一位新的土默特汗位的继承人和三娘子之间的分合斗争。 三娘子强大的势力让每一任大汗都只有在娶到三娘子后才能得到整个土默特部的承认,她与汗王之间的斗争也深深的消耗了土默特人的力量。 俄木布没想到,到了他的时候,他还必须娶这样一个已经比自己大三十二岁的女人来确认自己的汗位,三娘子感到耻辱,这也是他俄木布的耻辱,但是在土默特大大小小部落的逼迫下,他们都屈服了。他需要这个汗位,三娘子需要一个团结的土默特蒙古,这是个残酷的笑话。历任四任土默特大汗的三娘子随后疲惫的死去,统一的土默特蒙古也不复存在。俄木布对这个传奇的蒙古女人感情复杂,这个女人名义上也曾经是他的妻子,尽管他对她的心中只有敬畏。 俄木布汗已被自己的妹妹说服。无论翟哲的来历如何,这对土默特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可以让幸存下来的土默特人不至于是一盘散沙。他需要积蓄土默特部落的力量,等到女真人和察哈尔人在漠南的开战之时,也许长生天还会给他一个机会。 对于翟哲,他的看法很简单,这个汉人很有胆识。他不正需要这样的人吗?重用一个汉人还是蒙古人对于现在他这样一个只能躲藏在深山里的汗王还那么重要吗? 俄木布右手指向翟哲道:“汉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真的能助我土默特部再崛起,我便把杀胡口外的草原都赐给你。我会让格日勒图率我最精锐的三百骑兵去和林格尔帮助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翟哲再次下拜行礼,道:“我叫翟哲。愿为汗王效力。” 乌兰公主在一旁笑嘻嘻的说:“我也要去和林格尔!” 俄木布汗摇摇头,说:“妹妹,这不是玩耍,在那里随时都会遇见察哈尔骑兵。” “我一定要去,我怕格日勒图会被这个狡诈的汉人欺骗。”说完,乌兰还对翟哲莞尔一笑。 离开汗帐时,翟哲的脚步轻松,看见远处站在帐篷门口张望的萧之言,他轻轻点头。萧之言看见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转身进了帐篷,将身边的两个土默特人兵士吓了一跳。 随后的几日,翟哲与乌兰公主、格日勒图三人仔细磋商计划,在乌兰公主的再三坚持下,俄木布汗最终还是同意了她也参与进来。 两日后的夜晚,像来的时候一样,萧之言和翟哲带着俄木布汗的亲笔信离开。雪天里,若没有土默特部骑兵帮忙,两人恐怕连出山的道路也找不到。 ☆、第31章 清贼(上) 回去的路上,萧之言忍不住感慨说:“跟着你在草原走这么一遭,发现我以前在草原白混了七八年!” “我出身商贾,凡事都先考虑个利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擅长,就像你的箭法我永远也学不会!”翟哲在马上做了一个弯弓射雕的姿势,又说:“何况张家口内有我现学现用的榜样!” 萧之言仍旧难以置信,嘿嘿几声,道:“土默特大汗,以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如今竟然会和我们马贼合作!” “我们不是马贼,是商人。”翟哲纠正萧之言的错误。 “土默特人不清楚我们的底细,俄木布汗认为我们是来自关内的富商。他只会和对他有用的人合作,所以我们的动作要尽快了!”翟哲催马加快速度。 等两人回到托克托草原乌力吉的住处时,留守的亲兵已焦躁不安,驻扎在山林里的车风也派人出来打探消息。 翟哲见到车风第一句就是:“这么多天,你们的怎么过下来的?” “我们,我们!”车风有些支支吾吾,“我们偷了土默特人的牛羊!” 翟哲哈哈大笑,说:“我还担心你们会饿死在这里。” 和林格尔山区的马贼很猖獗,尤其是对土默特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曾是土默特人的牧奴,战争让他们失去依靠,不得不对曾经的主人下手。察哈尔人有一支骑兵在托克托草原巡逻,严禁土默特人聚居,这让马贼如鱼得水。他们不敢对察哈尔牧民动手,只能把劫掠的目标放在散居的土默特人身上。 马贼倚仗人数的优势生抢硬拿。今不如昔,只要不是太过分,土默特牧民只能默默忍受。巡逻的察哈尔骑兵对马贼视而不见,很难说没有受到了林丹汗的指示。 腊月中旬,特木尔等几家游牧越来越靠近山区,这里曾是牧民避之不及的地点。 这一天上午时分,萧之言正在教乌力吉如何射箭,翟哲在和几个牧民聊天,突然从山林里窜出来十几个骑兵。 “马贼!”特木尔脸色一变,冲进蒙古包取出弓箭。 来的这些人不慌不忙,扇形包围上来。 为首一人抽出弯刀,大叫:“不要惊慌,我们只要些牲畜!” 萧之言将弓垂下,慢慢的移动靠近。 “没有牲畜,贪婪的强盗!”特木尔狠狠的一口痰吐在地上。 为首的马贼狞笑着露出一对焦黄的门牙,喊叫:“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马贼中有两个人直接奔向牧群。 突然间,萧之言抬手一箭,正中那个贼首的胸口。翟哲大喊:“动手!”冲向不远处的大黑马。 土默特人的弓箭乱飞,当即有四个马贼中箭落马。 马贼没想到牧民竟然敢反抗,等缓过神来,见八九个人挥刀呼喊着在朝自己冲过来,又有两人中箭,匆忙中一边回头还击,一边逃回山林。 翟哲等人并不追赶,见马贼消失不见,立刻拔营驱赶牲畜离开山区,迁徙往草原。 乌力吉跟在萧之言身后小声问:“马贼会追过来吗?”自从见识了萧之言的箭法后,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连蒙古人中少见如此精妙的箭术。 “一定会的,我们杀了六个人,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的亏了!”翟哲在前面回答。 蒙古包迁徙的速度很快,土默特人全力驱赶牲畜往西,那里是一览无余的草原。 往西,再往西!半下午光景,留在后面了望的萧之言赶上来,大喊:“来了!” 翟哲纵马上了一个草坡顶部,见远处草原与山林交界处一堆黑影正在朝这边移动。 “近两百人!”萧之言伸了伸舌头,好像在品尝美味。 牧民们继续西行,翟哲和萧之言越过一个草丘后消失不见。 远去的地平线上,马贼草上飞满腔怒火。近一个多月来,再没有土默特人敢反抗他的征缴,看见以前的漠南草原的主人如今在自己的弯刀下畏缩颤抖,草上飞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今天竟然有牧民敢反抗了,杀了六个山寨中的兄弟!草上飞怀疑自己是不是平日对土默特人太仁慈了,现在他要给这些人血的教训。 追踪了半天在,他们终于看见正在逃亡的牧民。“就在前面!”马贼们呼喝嚣叫。 草上飞拔出弯刀,“冲过去!杀光他们!” 马贼群离逃跑的牧民越来越近,离山林越来越远。 穿过一个草坡时,突然听见一阵弓弦响起,紧接着是惨叫声。 坡顶长箭如雨不停,追赶时马贼密集的阵型让他们无法迅速散开,被射的人仰马翻,从草坡后面转出来一支骑兵,足有三百多人。 “有埋伏!”草上飞大吼,太大意了,但凡他谨慎一点也不会在草原上被伏击。 在格日勒图的手势下,土默特骑兵如网般散开,手中的弓箭像噬人的毒蛇吞吐,收割马贼的性命。 草上飞只看了几眼就醒悟过来,这不是普通的牧民,这是精锐的土默特骑兵! “撤退!”草上飞调转马头,他来的时候有多嚣张,这个时候就有多后悔。 萧之言率五十名骑兵在马贼的右侧,也在不停的释放弓箭,这些人都是山寨中最精锐的马贼,此刻和土默特汗帐骑兵比起来稚嫩如孩童。 翟哲和乌兰公主在坡顶驻马观战。 乌兰公主抖动小马鞭,夸赞道:“你的护卫还不错!” “在草原上,没有人能和蒙古人为敌!”翟哲这句话倒不是恭维。土默特骑兵就像跗骨之蛆,死死缠住包围圈的马贼。 翟哲小声提醒:“要尽快结束战斗,不能让察哈尔发现了!” 乌兰公主一蹬小皮靴,催马追上去,下令:“受降!” 格日勒图听令大喊:“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喊叫声此起彼伏。绝望中的马贼有人当即跳落马下,跪倒在地面,他们中的大多数半年前还只是牧奴,何曾碰见过这种场面。 草上飞看向远处郁葱的山林,他没办法逃过去了,将后背留给善射的土默特骑兵和寻死没什么区别。一次信心膨胀就丢到了性命,草上飞心中苦笑,催马冲向喊叫中的土默特骑兵,身后的亲信紧紧相随。 两军短接,草上飞闪腰避开迎面砍过长刀,弯刀从对面骑士的腋下划过,然后迅速又砍翻身边和自己亲兵纠缠在一起的蒙古人。格日勒图踢马挺长枪狠狠的刺过来,正中他的左臂,还没等他反应,格日勒图马势不减,弃了长枪欺到身边抽出腰中的弯刀狠狠的砍在他的脖子上,疼痛中,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平衡从马上落下,消失在混战的马蹄中。 “降者免死!” 草上飞战死,马贼们再无战意,纷纷投降,对他们来说能活下去最重要。 半个时辰后,投降的马贼交出刀箭,将同伴的尸体绑在马上,在土默特骑兵的押送下退入山林,草原平静如昔。 “八十六具尸体,一百一十二个俘虏!”格日勒图清点完人数,向乌兰公主禀告。 翟哲暗自心惊,土默特骑兵杀人的速度惊人,没有经过训练的马贼正面根本无法对抗。 乌兰公主用辫梢指向惊恐不安的俘虏,对翟哲说:“这些人,我都交给你了!”蒙古人的骑兵中从来不需要汉人。她通过这一战向托克托草原上的土默特人宣告汗帐仍然能庇护他们,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我要攻下他们的山寨!”翟哲点头,说:“贼首已死,我刚刚审过了,摩天岭的山寨中只有五六十人!” 乌兰公主沉吟片刻,答应道:“也好,有了据点,我们不用一直在草原冒险!”给土默特骑兵制造一个马贼的身份做掩饰,乌兰瞬间明白了翟哲的主意。 ☆、第32章 清贼(中) 摩天岭,草上飞的老巢,车风提着草上飞的首级走上去,寒冷的天气下,那已经变成了一块冰坨。土默特骑兵正在做攻山准备,如果留守的残部不愿归降负隅顽抗,他们要驱赶刚刚归降的俘虏攻山。 车风独自走进马贼当中,将手中石块般的脑袋砸在地上,右手扶住刀柄,吼叫:“投降,加入我们;反抗,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五十多个马贼相互看,全场寂静。事情太突然了,大当家的率大队人马下山大半天,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颗脑袋。 “一个时辰后,要不你们下山,要么我们攻山!”车风撂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奉翟哲的命令上贼窝,他心中也难免突突,下山时强作镇定让脚步不要显得匆忙。 半个时辰后,上山的马贼依次走下来,站在山顶他们能清楚看见攻山者的规模。马贼的日子都是一样,对大多数人来说跟着谁区别并不大。 摩天岭地形险要,邻近托克托草原,乌兰公主驻扎在此方便联络游牧的土默特人,但这里不是翟哲想要的老营,离杀胡口太远了。 土默特骑兵刚接管了摩天岭,翟哲立刻的给萧之言安排了新任务。 “通过俘虏的交代,杀胡口外大股马贼有四拨,凉城的万山青,和林格尔的草上飞、中山狼和耿光。如今草上飞已经解决了,和林格尔的另外两家是下一步的目标,你速回朵颜草原,趁冬天察哈尔人聚居,草原空稀,将老营中人马全带过来!” “全部?五百人!”萧之言有些担心。他是当过马贼的人,知道马贼在草原的难处,若是得不到大势力的支持,和丧家之犬并无什么区别。 翟哲无奈的笑笑,说:“若不如此,只能任他们投靠女真人!”八家商号岂能白花钱在草原上养这么一批人。 “好吧!”萧之言的声音有些迟缓,以他的经验杀胡口外很难养活这么多马贼。 翟哲猜出萧之言的顾忌,说:“做事但凭本心,从离开张家口起我就决定了,生死由命,富贵由天。” 萧之言翘起嘴角,翟哲连二少爷的身份都能舍弃,他怎么反而有些婆妈了,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当日萧之言带上五个亲兵离去。 翟哲将投降的马贼与自己带来的亲兵混编,每日找人细谈,了解和林格尔的地形势力。 和林格尔几乎全是山脉,东邻凉城,西靠黄河,北接归化,南临大明的杀胡口。由杀胡口出塞唯一的大道延伸在和林格尔与凉城毗邻之地,直通归化城。如今马贼中山狼的老鸦山在北,耿光的黑山在南,都能直接威胁这条道路。 乌兰公主见翟哲每日愁眉苦脸的在地图上写写画画,提醒道:“汗帐骑兵不可能去攻打马贼的山寨!你要自己想办法!”马贼的山寨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乌兰不愿折损自己自己手中不多的力量,另外她也想借此考验翟哲的实力。汉人那么多,通过她的了解愿意冒险的汉商肯定也不是只有翟哲,大汗定下的计策未必一定要寄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不用你攻打山寨,但你还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很简单!”翟哲将手中的羊皮折起来。 特木尔现在烦透了,为什么汉人的使者刚进入托克托草原时找的是他们一家,但汗帐骑兵的要求他无法拒绝。现在他和乌力吉两家人又驱赶牧群又进入了和林格尔山区。有熟悉地形的马贼给他们指路,行进的路线小心避开老鸦山和黑山。这种天气,和林格尔没有油水,马贼多数猫在老营中过冬,不会巡逻太远。 和林格尔除了这几家马贼外,还有些零散的盗匪,这些人是被马贼淘汰的难民。他们躲藏的山中,很多人因为缺衣少粮无法再生存下去了,宁盛就是其中之一。 宁盛的力气拉不开弓箭,也不会拿刀杀人,唯一会做的事就是算账做买卖,马贼是不需要这样的人的,毕竟冬天的食物都很珍贵。 从夏天躲避战争藏入山中,宁盛身边的一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二十几人。他现在每天做的事就是靠在一棵大树边,等着有兔子撞晕在上面,若是没有,他就只能找一些草根树皮充饥。 饥饿让宁盛有些昏沉,似睡似醒过了半天,偶然抬起头,他的眼神一亮,高声喊叫:“山下有牧群!” 不远处山洞里窸窸窣窣爬出来十几个人,双眼亮出令人心悸的光芒直盯着山下的牲畜。 “抢吗?” 宁盛咽了口吐沫,说:“抢也是死,不抢也是死!” “走!”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他们熟悉地形,很快转到牧群的前方当特木尔看见拦到道路中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二十几人时,心中暗自好笑。这已经是第五拨了,像这样的盗匪不用汗帐骑兵出马,他们自己也能解决。不过根据格日勒图的安排,他还是朝后方打了响亮的唿哨。 十几个土默特骑兵从山林中钻出,铁蹄踏着薄雪冲过来。 宁盛的脸色变了变,随后恢复了常态,到了眼前这种地步死在蒙古人手中也许是种解脱。 土默特人包围过来,为首的骑兵大声喝骂:“走!” “走?” 宁盛的脑袋里一堆问号,难道还有人要俘虏自己,那岂不是有活下去的希望。 被土默特骑兵驱赶往北再往西,一直到夜幕时分进了一个山峡,宁盛看见了不少在和林格尔山区碰见过的熟人,都被关押在内。 峡谷的入口处,两个汉人填柴点火,熊熊火焰沸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 “喝一碗热汤!”一个汉子舀起一勺汤倒入锅前案板上碗中,上面还飘着几朵油花。 宁盛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有希望了,不管这些人让自己干什么他都愿意。 一个头发焦黄的汉子走过来问:“你们都会做些什么?” 宁盛扭头看看身后人,正在揣测怎么回答。 那个汉子不耐烦的问:“就是问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 一个老人在后面大喊:“我会打铁,我以前给土默特人打铁!” 老人瘦骨嶙峋,好似一阵风都能吹到,车风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老人身后挤出一个少年,很肯定的语气说:“我爷爷会打铁,我也会!” 宁盛畏畏缩缩小声说:“我是做买卖的!” 剩下的人不是田奴就是牧奴,汉人逃入草原绝大多数十有八九都沦为土默特人的奴隶,只为了混个温饱。 车风点了宁盛和那祖孙两人,说:“你们随我来!”转身离开。 五日内,翟哲搜寻到的难民近两百人,多数是老幼弱者。 汗帐骑兵不断押送难民进入摩天岭下的峡谷。 “你要这些人干什么?”乌兰将自己的小皮靴在雪地上狠踩了几脚,又说:“我们的粮食有限,虽然缴获了些草上飞的家底,我最多只能分给你一半!” “这些人在和林格尔都是中山狼和耿光的耳目,只有把他们都清理干净,我才有机会去清剿这两人!更何况,更何况,”翟哲笑笑,才说:“只要人活下去都是希望,都是力量。” 乌兰仰起脸,眼角笑弯的像新月一般,说:“没想到你还些有妇人之仁!” 话里的意思虽然不好听,但配上她的语气和表情那意思不像责怪,更似娇嗔,娇媚的眼神让翟哲心中一颤。猛然间他想起张家口内的范伊,那个灵动活泼的少女名义上已是他的妻子,大明的礼教森严,他的逃离会给她带来的巨大的压力。 ☆、第33章 清贼(下) 站在摩天岭顶西眺,托克托草原被一层薄雾笼罩,宛若仙境,乌兰公主清早就离开了山寨,趁天气提供的便利联络散居的土默特牧民,她正在利用汗帐骑兵的影响力将土默特人连成网。 翟哲再往南看,杀胡口被群山所挡,遥不可及。他知道要做杀胡口的范永斗,需要付出的努力更多。土默特人自己朝不保夕,无法像女真人帮助范永斗那样来支持他。 不过和张家口相比,杀胡口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这里的发挥空间更大。 西口杀胡口与东口张家口并列同为大明北境的最大的通商集镇,两者的风格截然不同。张家口地处大明宣镇长城之外,道路便利,集市庞大,蒙古人来去自由,是他们最爱的汉集。 杀胡口则不同,这里本是汉人防御草原人入侵的关隘,坡陡成壁,山岭对立,苍头河贯穿其中,地势非常险要。蒙古人进入杀胡口,就像进入宣镇长城一样难。隆庆和议前,杀胡口荒凉冷落,坚关如铁。隆庆和议后,杀胡口成了大明通往蒙古人在草原上唯一一座城市归化城最便捷的关口,一举奠定了它的地位。 山西的商人将货物从杀胡口运往归化城,换取草原的毛皮牲畜再返回大明,南进山西至中原,东过大同往京师。因此,没有了归化城,杀胡口就像无根之木,彻底败落。翟哲的目的是让自己暂时代替归化城。 摩天岭下,宁盛老老实实在马贼的看管下砍伐树木,只要有饭吃,他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生怕偷懒惹得监工不高兴。 车风右手提着鞭子,老远的就在那里喊叫:“宁盛,宁盛在哪里?” “哎,在这!”宁盛举手示意。 车风招手道:“跟我来!” 宁盛不知福祸,心中忐忑不安,跟车风来到峡谷外一个刚搭建的木棚前。 车风大声朝内禀告:“大当家的,宁盛带到了!” 大当家的!宁盛用力把肮脏的双手在破烂的衣服上擦了擦。 “进来吧!” 翟哲转头看出宁盛的局促,微笑说:“不要怕!” “哎!”宁盛弓腰点头。 “听说你以前经商,是在商号当伙计?还是自己贩货!” “有人往草原贩货,我帮他们卖!” 翟哲点点头,问:“我要往杀胡口贩货,你能卖吗?” “能!”宁盛有种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他生怕翟哲不信,又说:“杀胡口的各家掌柜伙计我都熟悉,我在归化卖货已经有五六年了。” “很好,我有一批皮货,你去写好估价。”翟哲招呼门口的护卫,让他带宁盛去仓库。让宁盛估价也是考验,难民中经商的可不止他一个。仓库里的皮毛是乌兰公主帮忙从土默特牧民手中收集到的。这些是牧民冬天狩猎所得,往年一开春就可以送到归化城换取茶、盐等物,今年是没有指望了,翟哲告知乌兰他可以帮土默特人代办此事。 除夕之后,天气骤变,天上飘起鹅毛般的雪花,将前些日子融化将尽的雪加厚了一大层。萧之言离去十几天仍然杳无音信,翟哲心中不安。四百多人的马贼穿越漠南草原不可能没有风险,若不幸被察哈尔骑兵盯上毫无逃脱的希望。 大雪下了一天稍稍停息,天空中仍是彤云密布,一看就是还没下透。冬天在草原行走最担心遇见暴风雪,挥舞的雪花会迷失方向,厚实的雪层会能断绝道路。 翟哲坐卧不安,担心萧之言的安全。朵颜老营的五百人是他取信土默特人,准备在杀胡口大杀四方的本钱,萧之言若不能把这些人安全带到摩天岭,不但无法击败其他马贼,恐怕乌兰公主收集的那些皮货他也拿不走。 夜深,雪又开始下了,翟哲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索性爬起来站在木棚门口,看空中雪花乱舞,算起来这几日萧之言就该到了。 突然从峡谷外道路上,一个骑士飞马踏雪而来。 “大当家的,有人来了!好多人!”骑士一边奔跑一边呼喊,那是布置在外围的岗哨。 “在哪?”翟哲忍不住往雪中跨了一步。 “就在后面,雪天看不清楚,离我几里路时我才发现。” “招呼大家都起来!”翟哲朝屋里的车风下令,随后跨上大黑马往哨卫来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来的不会是别人了,但有了前一次在朵颜草原偷袭翻山鹞子的经历,翟哲还是很小心。 往外不过三里地,雪花夹杂中迎面来了一团团黑影,翟哲驻马路中,十几骑快速旋风般奔来。 等到了三丈之外,翟哲看清了萧之言的黄骠马。 萧之言在马上张开双手,翟哲策马冲上去和他击掌相庆。 “飞雪连天,夜踏草原。”萧之言拍拍挂着马鞍上的酒囊哈哈大笑,说:“还有这个,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又说:“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在张家口的那些日子身子骨就像快腐烂了似的。” 翟哲没有萧之言的豪迈,说:“这场雪让我很担心!” “我们将山寨中的粮食全带过来了,所以晚了点。再迟两天,我们就被困在草原了,还好老天爷很给脸!”萧之言翘起嘴角,他的性子一向如此,从来见不到愁眉苦脸的时候。 说话的功夫,车风带了五十骑前来接应,见到了萧之言才放了心,传令峡谷中的马贼解除警惕。 一晚上忙碌安排新到兄弟,峡谷中吵吵闹闹,彻夜不得安宁。 大雪仍在挥洒,掩盖了路上的马蹄印记。 清晨,肆掠了一晚上的老天爷终于觉得疲倦了,雪过之后是晴天。翟哲邀请乌兰公主下山见识自己的势力。 乌兰公主穿了一身夹红色皮袄,白雪的倒映下,唇红齿白,分外艳丽。 翟哲陪在乌兰公主的身边,视察萧之言带来的人马,连续的奔波让那些人显得精神不振,但翟哲等不起了,他要尽快进行下一步计划。 “这些是我投入草原的全部力量,相信再有土默特人的帮忙,清除和林格尔的马贼没有问题。” “嗯,这样就有六百多人!”乌兰公主频频点头,伸出如葱白般的手指算了算,又想起来点什么,说:“哦,不,还有两百人!” “在草原上养这么多人是要粮食的,所以我要尽快清除中山狼和耿光!” “你要怎么做?” 翟哲低头俯在乌兰公主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乌兰低头细思了一阵,说:“好!” ☆、第34章 路通(上) 除夕过去有七八日了,和林格尔的山区一片沉寂。 冬天本就是休养生息的季节,草原上牧民马贼、家牲野兽大都窝在巢穴等待春暖花开。 往年的这个时候和林格尔就是如此,今年反而出现了点意外。一只商队从托克托草原出发,走向那条已经荒芜半年的商道。 三十多个伙计赶着驮马队,马背上满是货物,宁盛带着皮帽走在最前面,他现在是这支商队的掌柜了。商队有十多个护卫,身着皮衣,腰跨弓箭长刀。入关的山路崎岖起伏,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路很滑,走不快,商队按照这个速度走到杀胡口要至少要五六天的时间。 自入冬来,老鸦山的中山狼这些天难得清静,前些日子总有些难民在山寨前乞求收留。 打杀了几个不长眼的废物之后,再没人敢来呱噪,估计都死了吧,不是冻死便是饿死,中山狼无心顾及此事。 去年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的这场大战让他山寨的人马足足扩充了一倍。当初的快乐到现在已变得顾忌重重,因为他听说草上飞腊月在托克托草原折戟。 能做到马贼大当家,中山狼当然不是愚蠢之辈,自六月份归化城被察哈尔人占领后就再也没有商队出塞了。没有商队,马贼只能去偷袭蒙古人。察哈尔人故意放纵马贼袭击土默特牧民让他们年前都获取了足够的过冬食物,但明年怎么办?无论草上飞是怎么死的,那都说明托克托草原对马贼来说不再安全。没有商队,没有出塞的汉人,和林格尔就是死地。 “看来开春只能入关了!”中山狼暗自下定了主意,听说陕西饥民四起,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很多老朋友都在那边混的风生水起。 正在思量间,有守值的喽啰进来禀告:“门口来了两个人要见大当家。” 中山狼烦躁的骂道:“怎么有那么多不知道死活的,赶走!” “不是来要饭的,说是有消息要告诉大当家的。” 中山狼顺手摘下墙上的刀,向寨门外走去,边走边骂:“最好不是骗我的!” 寨门口,车风带着一个识路的随从正在等候。 “你是蒙古人!”中山狼有些意外,冷眼打量车风。 “不错,这几个月大当家的没少祸害我们土默特人!” 中山狼冷笑,说:“土默特人?你还以为是以前啊!” 车风脸罩寒霜,说:“草上飞的消息想必你也已经听说了,那是冒犯我们土默特人的下场。限你三日内下山投降,否则破寨之后鸡犬不留。” 中山狼哈哈大笑,说:“可惜漠南草原如今是察哈尔人的天下了,你们还有这个本事吗?” “你忘了,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是蒙古人吗?”车风丢下这句话转身大踏步离去。 中山狼伸手欲下令将他抓起来,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满腹怀疑目送车风离去。 午后,在外巡视的岗哨慌张回寨报告:“骑兵,蒙古骑兵,山下好多蒙古骑兵!” 中山狼大吃一惊,到老鸦山高处观望。 两山之间的山道中,足有三百多蒙古骑兵正在纵马奔驰,铁蹄踢着雪花乱飞,看方向是朝老鸦山山口处来的。 “真是蒙古骑兵!”中山狼脑袋嗡嗡响。从前在草原马贼对土默特人也只敢偷盗,凡是明目张胆对蒙古人抢劫的马贼都被剿灭了,这草原终究是蒙古人的草原。这几个月他胆子大了也是事出有因。 “土默特人与察哈尔和解了?”中山狼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下山投降万万不可,不到走投无路中山狼绝不会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山下三百蒙古骑兵安营扎寨在老鸦山下道边的树林里,安顿好后又砍伐不少带枝桠的大树挡在下山的道路中间,俨然是准备封山的架势。外围机灵的岗哨都已退回山寨。 当天晚上,老鸦山戒备森严,惶恐不安,中山狼亲自巡了两次营,担心土默特人夜袭。 第二天晌午,中山狼心神不宁中又听见山顶了望的喽啰前来报告:“大当家的,又来了蒙古骑兵!” 中山狼爬上山顶,还是昨日蒙古骑兵来的道路上,一队骑兵慢慢悠悠往老鸦山而来,人数比两百只多不少。 “完了!”中山狼的心一片冰凉,土默特人一定是腾出手来了。 老鸦山后山相隔七八里路的山林里,翟哲和萧之言正在啃干粮,他们是昨天夜里来此地埋伏的。 这么多天来,让翟哲花费精力最多的就是和林格尔的地形。那些山中诱抓出来的难民在这里流浪了大半年,熟悉大多数的山脉和道路,同时又和中山狼和耿光寨中新招收的马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这些人,翟哲将中山狼和耿光山寨的地势弄得一清二楚。马贼老营通常都有多条道路,一为正门,二为小路,翟哲正守候在老鸦山后山小路必经之道上。 “你说中山狼是今天晚上逃走,还是明天晚上?”翟哲兴致勃勃,准备和萧之言打个赌。 萧之言眼皮都不抬,说:“今天晚上!” “你确定?” “你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了吗?”萧之言白了翟哲一眼,又灌了一口酒说:“你这条计真是狠毒,若我是中山狼也会坠入你挖的坑中!” “在这草原上胆子大的马贼都已经死光了,浪里淘沙能留下的无一不是谨小慎微之辈,遇事如同惊弓之鸟!你这般吓唬中山狼,他哪里还呆得住!” 翟哲哈哈大笑,说:“托你吉言!” 天色慢慢暗下来,太阳落山后,风刮起来格外的冷,山林中偶尔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翟哲伏在雪地上,身边大黑马的肚子随着呼吸起伏。午夜时分,地面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翟哲朝不远处的车风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寒风刮过树林呼呼作响,中山狼走在最前列,用皮帽子将自己的脑袋捂得严严实实。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逃走,五百多蒙古骑兵不是马贼可以匹敌的。他想趁天气寒冷,黄河封冻,率部出和林格尔越过黄河,再经河套前往乱民四起的陕西。听说陕西边军民变造反,占了山陕交接的河曲城,民变军中有不少来自宁陕的刀客马匪,他认识的高迎祥已经是大头目了。 草原榨不出油水了就去大明,在那里烧杀抢掠岂不是更痛快,中山狼暗劝自己,大明都乱了,干嘛还留在草原玩? 马背上的中山狼心思重重,催促战马快行,雪天的小路上,无法快行,等再过几座山就有大道了。 拐过一个山脚,中山狼看见眼前的道路上横倒了两棵大树,正好挡住了道路。 “晦气!”他暗骂了一声,以为是雪压风大,将树木刮倒所至,走近几步再细看,感觉有些不对劲了。风刮倒的树根系会连在泥土里,眼前的这两棵树明显是被砍伐放置在此。 正在他东张西望时,两边山林中弓弦声响起,箭如雨下,身后的马贼惨叫乱呼,中箭落马者不绝。 “有埋伏!冲过去!”中山狼当机立断,催马跳过大树,往山外狂奔。 “杀!”两边的山林中埋伏的数百骑兵涌出,刀箭齐击。 “汉人!汉人的埋伏!”中山狼催马奔走时,脑子里一团浆糊。蒙古人和汉人的战斗方式迥异,他知道埋伏的是汉人,想不通的是什么时候土默特人开始招收汉骑了。 狭窄的山道中,战马根本无法驰骋,着急踢马狂奔的马贼挤成一团,摔的人仰马翻。 正前方的道路宽敞处上,孟康提着板斧已等候多时了。 ☆、第35章 路通(中) 草原上的马贼很少有使用斧头为兵器的,斧头沉重,挥舞不便,消耗体力,但孟康不在乎。他就是喜欢斧刃断开肢体带来的快感,战斧劈砍下力达千钧无可抵挡,残肢断臂乱飞。他像一头嗜血的野兽,也像暗夜中魔神,马贼慌忙败退。 从进入草原起,孟康一直认为让别人畏惧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当年在钻山鹰的麾下,每次他拿到的战利品都是仅次于大当家,也从来没人敢招惹他。现在,迎面而来的马贼都在尽量避开他。 孟康嘶吼着进攻,左手的盾牌小心护住要害,指挥亲兵保护自己的侧翼,如果你把他当做一个莽撞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中山狼大声催促亲信围上去,若是不能冲过阻击,他这支人马恐怕就要废在这里了。 道路狭窄,战线拉的很长,埋伏的骑兵也无法冲锋,只在两边的山坡上一边射箭,一边呐喊。中山狼属下有一半是才招收的新人,哪里经历过这种架势,四处乱窜,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中山狼已经急红眼了,眼前的形势再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能逃出性命就是幸运。 “杀!” 中山狼亲自上阵,手中长刀直劈向孟康,刃口碰在迎面而来的铁盾上,震的他虎口发麻。眼见大当家的拼命了,身后的亲兵悍不畏死,催马冲撞过来。 挡住一波汹涌攻击后,抓住一个空隙,孟康大喊:“撤!”率骑兵在大道上飞驰而退,片刻之后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中山狼无暇多想,只顾逃命,在一群亲信簇拥下终于冲上了大道,往西边狂奔,那边山林坡度平缓,树木稀疏,直连向草原。只要能到达那里,自己的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隐藏在不远处的孟康看中山狼远去,立刻率部杀回,重新堵住了逃跑的道路。 “中山狼已经死了,投降吧!”开始有人大声喊叫。 “降者不杀!”喊叫声此起彼伏。 黑暗中被分割包围的马贼分不清形势,也没有人愿意再拼命,投降已是必然的选择。 车风和孟康分别在包围圈的两头收纳俘虏,交出马匹兵器后,每二十个俘虏为一组,在骑兵的押送下走向他们来时的道路,返回老鸦山山寨。 天明清点人数,在山沟中找到五十多具尸体,俘虏有近两百人,算起来黑暗中有五十多人逃走了。不清楚中山狼带走了多少亲信,但他积攒了多年的货物都被留下来了。 老鸦山山寨,打了胜仗的孟康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为什么放走了中山狼!要不是小哥你的意思,我堵在那里谁也跑不了!” “放些人是给耿光报个信!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何必让兄弟们拼命!” 翟哲心中还有一点担心,最近他招揽投靠的俘虏马贼太多了,这里有些人常年混迹杀胡口外,难保没有心怀二心之徒,他只想尽快打通进入杀胡口的道路,才能分神整顿内部。 孟康晃动大脑袋,说:“小哥你说的我听不懂,反正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翟哲心中暗笑,这小子还在自己面前装,结识了这么多年,就没见孟康在什么事情上吃亏过。 太阳照亮山顶时,老鸦山上营寨收拾干净,车风奉命前往山前土默特骑兵的营帐,邀请乌兰公主上山。后山激战一晚,土默特骑兵丝毫未动。 格日勒图接到消息后前往公主的帐外禀告:“公主!山上来人了,汉人夜里伏击了马贼,已经占领了老鸦山!” 乌兰公主一夜未眠,走出帐门时两眼带有血丝,汉人的成败从某种意义上说决定了她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土默特人内忧外困,这次她奉兄汗之命来到托克托草原独挑大梁,压力重重,大汗之所以同意她来,也是想让土默特牧民认可大汗家族没有抛弃他们。 而她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乌兰伸出双手轻揉脸庞,笑骂道:“狡诈的汉人还有些本事!” 格日勒图深有同感,赞同道:“汉人果然十分狡诈!” 乌兰公主不想手中仅有的汗帐骑兵折损。翟哲让土默特三百骑兵前一天来老鸦山下驻扎,夜里又偷偷调回两百五十人,第二日白天在大道上再重新走一遍,造成添兵的假象,压垮了中山狼的心理。 汉人的计划成功,乌兰公主心情大好,说:“汉人再怎么狡诈,在草原也只能和我们土默特人合作,我现在只想他的本事越大越好!”随后迈动脚步,对格日勒图招手说:“走!随我一起上山!” 老鸦山地势连绵,山林宽大,不似摩天岭那样险要,中山狼在山上修了些土屋,现在肯定是不够用了,车风已经安排人在避风处搭建木棚。 翟哲将萧之言从朵颜老营带来仅剩的美酒拿出来,宴请土默特人,庆祝获胜。 “肉不是好肉,但就是好酒!”格日勒图秉承了蒙古人直爽的性格,说话一点不打弯。 翟哲的脸上稍显尴尬,这些肉都是昨夜受伤的战马屠宰后所得,马肉粗糙,不像羊羔肉那般可口,蒙古人并不是很喜欢。 “酒也只剩下这些了!”萧之言的口气满是不舍。离开朵颜,没了张家口的商号为依靠,以后再想喝这样的美酒就难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日子翟哲每天都要计算粮食补给还剩下多少,每日消耗多少,这些事萧之言心里是清楚的。 “这些酒已经够了!”格日勒图不明其意,笑声爽朗。 满桌子上人,只有翟哲和乌兰公主不爱饮酒,但作为合作双方的头领,也不得不稍有表示。 翟哲喝了几杯后就离开了席位,交由萧之言招待土默特人,反正这人千杯不醉。 看见满桌子的男人,乌兰公主稍饮几杯后也感觉自己在这里妨碍了大家的兴致,找个借口出了门,看见翟哲正站在厅前的山崖边远眺。 “你在看什么?”翟哲正在往杀胡口方向发呆,身后响起清脆的声音。 翟哲扭头,见乌兰公主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两边脸颊通红,一看便是不胜酒力。 “公主!”翟哲匆忙行礼。 乌兰摆摆手,说:“你是在想杀胡口吗?此战获胜,离商道通路已经不远了。” “你们汉人为了钱财就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乌兰像是有满腔疑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可我总觉得你不是为了钱财!”乌兰走到翟哲身边抬头两眼直盯着他,酒精的作用,双目愈发显得娇俏。 翟哲躲开双眼,目光恰巧落在乌兰公主的耳朵上,只觉得小巧玲珑,晶莹如玉。 慌乱中,翟哲别过头去。 “我长的好看吗?”乌兰看见翟哲尴尬的表情,发出咯咯的笑声,召开裙摆在翟哲面前转了一圈,草原上的女人不像汉人那般含蓄,很愿意展示自己的美丽,接受别人的称赞。 “你是我在草原上见到最美丽的女人!”翟哲在草原上一共也没见过几个女人。 说完这句话,翟哲又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说:“对付耿光,还是要借土默特骑兵一用,吓唬吓唬他们!” “没有问题!” ☆、第36章 路通(下) 稀薄的冷雾笼罩着和林格尔的群山,隐藏了这里的战乱。 为了防止被意外闯进的察哈尔人发现这里的变故,翟哲在凉城交界处安置众多眼线,一旦发现有人进入立刻回报。 黑山脚下,土默特骑兵耀武扬威,耿光两天前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没有走,因为他是从陕西逃出来的,大明没有他的藏身之地。 耿光将老鸦山逃出来的马贼审问了一遍又一遍。土默特人刚开始对中山狼是劝降,偷袭中山狼的又是汉人骑兵,这说明土默特人可能愿意接受汉人。万不得已也只能投靠土默特人了,走西口出塞投入土默特部落的汉人每年都有,耿光想不到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 下山的三处道路全被封死,山下林中道路上骑兵来来往往,耿光也弄不清楚来了有多少人,但肯定比他的人马多,他决定先派人下山探探虚实。 翟哲正在安排人马驻扎,黑山下来两个信使,为首一人,身材消瘦,看起来文绉绉的,不像马贼倒像个书生。 乌兰公主不再露面,由格日勒图和翟哲接待。 信使拜见后,说:“我们大当家的说,他无意与土默特人为敌,答应永不再侵扰土默特人的牧民!” 格日勒图看了一眼翟哲。 “看在同是汉人的份上,若你们离开,我答应放你们一条生路!” 信使偷瞄了一眼翟哲,苦笑说:“离开这里,我们没有生路!” 翟哲不解,问:“为何?” “陕西去年大饥,民众易子而食,边军调至京师勤王时,饥民四起,民变无数,现在就像修罗场一般,我们出塞也是逼不得已。” “大明难道比草原还艰难?”翟哲不信。 信使长叹一声,说:“若是能杀人盈野,煮肉为食当然不难!可是我们当家的狠不下这个心。今日吃了人,明日也有可能被别人吃。” 翟哲见信使对答如流,谈吐不凡,问:“你读过书?” “小生中过秀才!” 中过秀才虽不能当官,在大明也已经小有地位,没想到落到了马贼窝里。 “要留在和林格尔也可以,但必须投降,接受我们的重编。”翟哲松了口。 “大当家的说过,愿意投降土默特部落,但想仍然驻扎在黑山!” “那不行,若是投降必须全部下山,我答应不伤害你们!” 信使犹豫片刻,说:“我要回山请示!”他首次下山目是想探探山下的底细,如今目的达到,决定返回。 翟哲对这个信使印象不错,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王义。” “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再不下山,我攻山之后鸡犬不留!”既然王义将耿光说的良心未泯,翟哲也要试探一番,看看这人是不是真是如此。 王义回山后两天杳无音信。翟哲和乌兰公主率近千人马藏在黑山脚下,日夜小心警戒,防止耿光突围。 第三天午后,王义独自下山,见到翟哲,说:“大当家的说了,愿意归降,但山上的这些人必须都留下来,土默特部落要养活他们!” “那是自然!” 王义转身回山,半个时辰后,从正门山道上下来二十多人,为首一人浓眉大眼,肌肉虬张,如此寒冷天气里竟然也只穿了几件薄衣。 “在下耿光!”那大汉对翟哲等人一拱手,态度很是倨傲,并没有因下山投降感觉有什么不适。 “在下翟哲!”翟哲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汉人!我要见蒙古人!”耿光看都不看他一眼。 翟哲笑笑,说:“土默特的汉部由我来统领!” “我只投降土默特人!” “那你回去吧!”翟哲摊摊手。 耿光差点被噎住了,又过了片刻,见翟哲身后的格日勒图等人毫无反应,才怏怏的说:“归降后我的部下要继续归我统领!” “你可以挑五十人留在身边,其他人我会统一安置。在草原上没人可以保证什么,我会像对待其他汉人一样对待他们!” “你!”耿光往前跨一步,站在翟哲的对面,一双牛眼死死瞪着翟哲,半天后泄了口气,默默的点点头。 翟哲往前伸出脑袋,贴在耿光耳边用蚊呐般的声音说:“放心吧,你我都是汉人,在草原,汉人要站稳脚跟只能齐心协力。” 几句话试探,耿光也已经看出这些汉人并不是隶属土默特人,双方的关系更像是合作,心中一堆疑团。 之后的交接很顺利,黑山上有三百多人,其中还有些老弱妇孺,耿光挑选了五十个亲兵留下,其他人被暂时安置往老鸦山。耿光不放心,又赶往老鸦山亲自安顿好下属,这里有不少是他的族人。 兵不血刃解决黑山,翟哲的兴奋溢于言表。 杀戮不能给他带来快乐,相比较杀人,活人会让他更安心。雾气弥漫山区中还隐藏些将死未死的难民,翟哲下令将他们全部搜寻出来,能活下来是幸运,救不活的是命运。 从朵颜草原带来了五百人,加上在杀胡口收降的马贼五百多人,翟哲直接统领的马贼已超过千人,还有些不会骑射的难民四百多人。 老鸦山上,翟哲将人马分成五份,车风、孟康和耿光各领了一百五十人,自己和萧之言各统领三百人,又将王义召过来管理难民,这样也能让耿光放心。 耿光和孟康的驻扎在黑山,其他人暂驻老鸦山。黑山上,除了耿光的五十人亲信,其他人都是从朵颜草原带过来的,孟康在那里翟哲很放心,他对耿光还是要先提防一阵子。 借了土默特人狐假虎威,在春天到来之前完全解决了和林格尔的几大马贼,杀胡口已经对他张开了双手。 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养活多少人就需要多少粮食,春天是播种的季节。 兵围黑山之时,宁盛率商队已经前往杀胡口,先去打个底,翟哲准备元宵节之后再入口拜会各家商号。 乌兰公主见和林格尔大局已定,也率土默特骑兵返回摩天岭,为了迷惑察哈尔人,翟哲还要定期派汉人马贼前去托克托草原盗袭土默特牧民。当然翟哲不知道,林丹汗的眼光早已经不放在如此蹩脚的地方,解决了漠南的土默特部落后,他要重返张坝草原与女真人争夺漠东蒙古部落,因为他是四十万蒙古人的共主大汗,他要像祖先成吉思汗那样统一蒙古各部。 ☆、第37章 张坝 与和林格尔相距几百里的归化城南郊,一千精锐察哈尔骑兵环绕在大汗的大纛周围缓缓而行,马上的林丹汗神情严肃。他是来拜祭自己的祖先,蒙古人的英雄成吉思汗的。 成吉思汗归天后,陵墓不知安置在何处,但他的衣冠冢在这里,每年都有各个部落的蒙古人前来拜祭,这也是当初阿勒坦汗选择在此地建立归化城的原因。 雄壮的察哈尔骑兵抬上完整的草原三畜白牛白马白羊,四周燃起火把,林丹汗匍匐在成吉思汗的墓前,脸贴着冰冷的地面。作为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他毕生的梦想就是追寻祖先的足迹,统一蒙古。 击败了在蒙古部落中实力最强大的土默特部,林丹汗并没有想象中兴奋,他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察哈尔人损失三万多骑兵,他没想到分裂的土默特各部在最后一战中竟然能齐心协力。更重要的是,年前女真人围攻大明京师让他的胜利黯淡无光。 辽东本是察哈尔和大明合抗女真的局面,他本想解决了土默特人后重返朵颜,但女真人太可怕了,只露出小小的缝隙就被他们抓住了机会。 察哈尔人与土默特的大战刚结束,女真人从朵颜草原入寇大明的京师,烧杀抢掠一个多月,掳掠大明百姓无数返回辽东。 整个十一月份,林丹汗接待大明近十波使者,几乎是马不停蹄,三天一波,要求察哈尔人从朵颜草原夹击女真人,解大明京师之围。不是林丹汗不想去,是他实在力不从心,赵城一战损失太大,各个部落都怨声载道,若是再战一场,想恢复元气就难了。 “长生天,保佑你的子民吧!蒙古的大汗,保佑您的子孙吧!”林丹汗口中喃喃自语,四周的骑兵高擎的火把随风猎猎。祭祀之后,他将率部重返漠东,把与女真人眉来眼去的漠东蒙古各部重新拉近蒙古大汗的怀抱。 红教大师喀巴大师主持了仪式。蒙古人自忽必烈时代开始信奉喇嘛教,但现在满草原的蒙古诸部大多信奉黄教,信奉红教只有两个部落,其中一个就是察哈尔。察哈尔从前也信奉黄教,只从十年前林丹汗结识了红教大师后,强行改政,变黄为红,也正因如此,漠东蒙古各部与察哈尔更加离心离德。 大约半个时辰后礼毕,林丹汗起身上马。一个身披黑袍的老者挥手,示意汗帐卫士跟上。 林丹汗等那黑袍老者走进,问:“阿穆尔,托克托草原的土默特人还老实吧?” “并无异样,汉人马贼三天两头去侵扰他们!” 林丹汗露出一丝笑意,说:“让他们尝尝被豢养的牧羊犬反咬的滋味如何?” “大汗,土默特人也是蒙古人,在草原被汉人欺辱有损长生天的威严,既然已经归顺了,还请大汗宽恕。”阿穆尔犹豫了一会,还是劝了一句。 “宽恕?”林丹汗浓眉竖起,“我察哈尔三万骑兵染血赵城,谁能宽恕?等抓到俄木布汗再说吧!” 说完这些话,林丹汗余怒未消,说:“不听蒙古大汗的号令,迟早要让漠东蒙古各部尝尝土默特人一般的苦头!” 阿穆尔不敢再劝。 “该死的科尔沁部落!”想到漠东蒙古,林丹汗忍住不唾骂。漠东蒙古各部中,唯有科尔沁蒙古通过联姻跟随女真人最紧密,在女真人的支持下越来越富庶,其他小部落也见影学形。 蒙古人不听黄金家族的号令,反而站在女真人一边,林丹汗很愤慨,也很无奈。 归化城,三万察哈尔骑兵已整装待发,静候大汗归来。 正午时分,林丹汗在精锐汗帐卫士的簇拥下踏雪而来。 “出发!” 悠扬的牛角号声响起,大军徐徐开拔。 林丹汗看见此景,众多不快全都抛到脑后,哈哈大笑对身后的阿穆尔说:“在这草原上,唯有染血的刀剑才是保障,我有这么多的蒙古勇士,终有一天能重现黄金家族的荣耀!” “大汗圣明!”阿穆尔在马上欠了欠身,并没有表现像林丹汗那样的兴致。 察哈尔回归张坝草原对张家口暂时的影响并不大。 自己巳之变后,这里就一直很萧索。范永斗、翟堂等东家悉数退到宣镇,只留少数伙计护卫维持店面。女真人已经退走了,大明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兵部尚书王恰免职,蓟辽总督袁崇焕下狱,大同总兵满桂战死,宣镇总兵尤世威免职流放戍边,最可怜的宣府巡抚郭之宗,上任一年不到被削籍回家,总而言之皇帝很愤怒。现在宣镇出塞的城门检查的异常严厉,一旦发现禁品,立刻下狱。像他们这样的商号稍不留神被踩死了还不知道是谁踩的。 女真人入关后,范永斗就预感到这场风暴,但也没想到如此激烈。如今最好是呆在家中闭门不出,暴风雨总有过去的时候,边军还是要吃饭的。 大盛魁分号。 翟堂登门拜访,他很不想见范永斗,无颜面对。翟哲年前离去,把翟家和范家的脸在山西的商圈里都丢尽了。 因为翟哲的缘故,翟堂每次坐在范永斗面前都觉得低人一等。 “二少爷还没有消息吗?”范永斗一边泡茶,一边随意发问。年前得到了这个消息后,他很愤怒,但他把愤怒藏在了心里。如今八家商号统揽了张家口的生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范家既然当了头就要顾全大局。 翟堂叹了气,轻轻摇头,说:“春节我和家父商量过,翟家出了个劣子,丢人现眼了。若是东家同意,翟家愿意将这么亲事退掉,以免耽误了小姐。” 范永斗举起茶杯的手顿了顿,说:“不用这么着急吧,等翟哲有了消息再说,离开我们,他带了那些人在草原也没有出路。” “一切凭范兄安排!” 范永斗放低声音说:“我已经把消息传给了那边,一旦有了下落,我会告诉你的!” “有劳范兄了!” 范永斗放下茶杯,正色道:“如今察哈尔人又返回了张坝草原,集子门可要守紧了,再不容许一家商号踏足,否则你我八家就有麻烦了。” 翟堂频频点头。 大盛魁内宅,绿莹小碎步跑向厢房,推开房门朝范伊轻轻摇了摇头。每次翟堂过来,她都要去打探消息,偷听是否有翟哲的消息。 “这个王八蛋!”范伊紧咬银牙。 范伊想想又问:“你说会不会他在草原发生了意外,翟家不告诉我们!” “小姐,不会的,翟家现在不敢骗大爷!” “你说他长的那么丑,又没有功名在身,我范伊那里配不上他,他竟然,竟然逃婚!”范伊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绿莹慌了神,连忙劝道:“小姐,别哭了!” ☆、第38章 入口 越往近杀胡口,宁盛的心中怯意更浓。一直以来他只不过是个走货的小伙计,如今大当家的把他当掌柜使,驮马背上的那些货物,据他的估算也有三四万两银子,一巴掌就交到他的手里。 商队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中行走,峡谷两壁怪石嶙峋,凸处覆盖白雪,凹处色泽深沉,再往上是翠绿欲滴的松林在寒风的搜刮下发出呜咽的怪叫,这里是进入杀胡口的必经之路,也是关口了望的观测点。 高耸的城墙上,守卫的兵士远远的看见了来人,相互之间小声嘀咕。 “来商队了?”口气中满是怀疑。 商队越走越近,在兵士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真的啊!真的来商队了!” 商队来到关门前,宁盛壮着胆子在关门前高喊:“我是大明人,这是大明的商队!我们要入关!” 城墙上的兵士大声回应:“大明哪里还有商队在草原?” 宁盛无奈的摊开双手,说:“我是右玉县宁家庄的宁盛,一直在草原做生意,口里很多人都认识我!” 城楼上,兵士相互嬉笑,没人搭理他们。商队停在城门前,无可奈何。 大明和察哈尔人之间并无战事,其实白日里,杀胡口的城门是不关的,但数月没有人出关,和林格尔又匪患严重,守备张广索性下令将城门关了起来。 城楼的兵士赶往守备府禀告:“关口外从草原来了一支商队,说是大明人。” “口里的商号还有哪家在塞外有商队?半年都没从这里出去人了,莫不是盗匪伪装?” 兵士挠挠头,说:“我看不像,只有三四十人,驮马货物足有六七十匹,堵在城门前面!” 张广稍稍寻思,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说:“正是风口紧关的时候,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不管他们。” “要将他们赶走吗?” 想到如今占据归化城蛮横的察哈尔人,张广担心惹出事来,说:“不用!” 商队被搁置在城门下,城墙上的士兵嘻嘻哈哈与宁盛斗乐,急的他嗓子直冒烟。若是不借助商队的身份,他根本无法入关,年前就大明下达了命令,严禁土默特部的汉人返明。 从上午等到午后,宁盛在城墙下来回踱步,只要不入关,他的命运就像一只流浪狗。马贼用他,把他当做掌柜,若马贼不用他,是不是还要回到以前的命运?黑山脚下来回穿梭的骑兵让他了解到背后的实力,既有底气又有恐惧。 午后,城楼换班的兵士进了集子里的小酒馆就开始说起这件事。杀胡口本就不大,半个时辰不到就传的沸沸扬扬。 集子东北角的商号德翔魁内,一个年轻伙计快步跑进后院,喊叫:“少东家,听说塞外来了一支商队!” 杀胡口已经半年没有商队出塞了,此时元宵节还没过,京城战乱刚刚过去,大明各家商号基本处于半歇业状态,各家大多只留了些伙计看门,等待时局变化。唯有德翔阁的少东家柳全像往常一样留在集子里。 德翔魁柳家在右玉县赫赫有名,利用本土的便利,这些年逐渐扩大,但与介休、祁县那些在杀胡口经营多年的大商号比还差的远。柳全的父亲柳老太爷走西口出塞几十年攒起家业,知道其中的难处和风险,只希望柳全能考个功名,不用再吃这口风险饭。柳全不喜八股,考了几年一直没能中举,又见惯了官场的如履薄冰并不下于行商,子承父业接手了商号。 听见外面喊声,柳全将手中书合上,说:“柳锐,有什么事慢点说。”柳锐也是柳家族人,晋商选用伙计通常会优先本家。 “听说关门外来了一支商队,但守门的官兵不让进来!”柳锐进门后一边喘气,一边说。 “商队?” 柳锐连连点头。 柳全将手中书放下,眼睛盯向屋檐上挂着的冰溜子,半晌后说:“随我去看看!” 街道上积雪已清理干净,柳全披上一件裘衣,带着柳锐往城墙边走去。 兵士见到见柳全过来,乐呵呵打招呼:“少东家,过来了!” 柳全微笑点头,问:“听说城门外来了支商队?” “是啊,大人的命令,不准进城,先晾着他们!” 柳全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碎银递过去,说:“我能上城去看看吗?” 两个兵士顺手接过去,乐呵呵的说:“少东家请!” 柳全迈步走上城墙,细细打量城下左右乱窜的宁盛,又问:“他们来了多少时候了?” “半上午都到了!” 又琢磨了片刻,柳全扭头下城墙直奔守备府去了,他走的脚步很快,身后的柳锐都快跟不上了,一溜小跑。 守备府内。 “你要保他们进关?”张广听见柳全的来意吃了一惊。 柳全微微点头,笑说:“宁盛本是我德翔魁的伙计,年前战乱流落在草原,如今回来也不能让他进不了门啊!” 张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柳全,说:“你没有骗我?你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乱子,可不是花点钱就能解决的。” “我怎么敢骗大人!”柳全从袖子中掏出一张银票悄悄递过去。 张广偷看了一眼面值,五百两!这本钱可下的真足。要说塞外的商队是柳家的,张广是打死也不相信,但眼前的银票才是最货真价实的。 “好!放行!” 城门外,宁盛已经做好了不能入关的准备,只待天色再晚些就率商队返回黑山。突然间,城楼上兵士大声呼喊:“城下的商队听好,大人有令,放你们入关,但要交出兵器,货物接受检查!” 宁盛连忙答复,说:“好!” 七八个兵士在里面推动城门的轱辘,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两扇包铁的城门打开,里面整齐列好两排士兵,张广亲自赶过来。 宁盛领头走入,守卫收缴了护卫携带的弓箭刀剑。驮马赶进瓮城后,士兵一个个翻看货袋,确认无误后才让商队进了集子。 宁盛走到张广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大人放行!” 张广眯着眼仔细打量宁盛,问:“柳少东家说你是他家的伙计,是吗?” “啊!”宁盛有些支吾,随后答应道:“正是!” “若没有柳少东家,你们今天是别想进城了!”张广朝柳全露出会意的笑容,转身离去。 带张广走远了,柳全走上前去,拱手道:“鄙人柳全,能否荣幸请宁先生到小号一聚。” 宁盛忙不迭还礼,答应道:“多谢少东家帮忙,我们还是住客栈吧!” “那好,等先生住下来,我再来找你!” 杀胡口内萧条了很久,宁盛好不容易找了一家悦来客栈,还算是有点开门营业的样子,所有人住进去,卸下货物,又让小二把驮马拉往牲口棚。客栈里没几个伙计,忙的上气不接下气,总算在夜幕时分将这些人安顿好。 ☆、第39章 会谈 天色黑了下来,客栈的大堂内点燃了昏暗的灯火,宁盛正在指点商队的伙计忙碌。 客栈客人稀少,宁盛索性将大堂内一半的面积承租下来,将携带的狐皮、狼皮、鹿皮按照种类这品级分类排列,以待明日白天各家商号掌柜、伙计前来观售。商队初次入口,宁盛也从来没有置办过如此规模的货物,只能暂时从简,下一步将要在杀胡口内购置商铺。 戌时过半,外面的街道上已经很冷清。北境的冬天就是如此,太阳落山,寒风冰冻下极少有人愿在外面浪荡,即使是最繁华的京师也不例外。 宁盛还在忙碌,这些伙计中大多数人没有经商的经验,也分不清货物的品级,样样事都要他亲自插手。 客栈虚掩的大门被推开,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气死风灯笼,摇摇晃晃。小二匆忙从凳子上爬起来迎客。 等看清了后面的来人,小二忙躬身打招呼:“柳东家!” 前面提着灯笼的是柳锐,后面跟进来的正是德翔魁的少东家柳全。 柳全朝小二点头示意,转脸向客栈里正在忙碌的商队,说:“宁兄这么晚了还在忙吗?” 宁盛早已看清了来人,放下手中事务,走过来行礼道:“柳东家,本待明日再去拜访您,今日之事,大恩不言谢。” 柳全摆摆手,说:“举手之劳!” “此处人多口杂,不知能否请先生到鄙号一聚?” 宁盛稍稍惊诧,问:“今晚吗?” 柳全点头,说:“如果先生方便的话!” 宁盛抬眼看看门外,街道黑暗不见底,寒风肆掠,有心拒绝。 柳全看出宁盛的担心,笑说:“鄙号不远,拐过一个街角就是,杀胡口内有兵丁巡守,不会有碍。”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宁盛想到今日能够入关全是眼前这人帮忙,又是专程前来邀请,点头应允。 叫上两个护卫陪同,宁盛跟在柳全身后走出客栈,街道上空无一人,一阵风吹来,大红灯笼晃起,柳锐连忙用手压住。一行五人拐过两个街角,德翔魁就在眼前,两扇红漆大门敞开,像是在迎接贵客。 “请!”柳全伸手示意。 现在他万分庆幸自己过完春节后立刻赶回了商号,在杀胡口各商号歇业时等来这支神秘的商队。柳全知道深夜拜访有些失礼,但他等不及,白日将商队送进客栈返回商号后,他一直坐卧不安。 时隔半年,再有商队踏入杀胡口,无论背后是谁主使,那都说明这条商路又通了。各商号的东家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想要插翅飞回杀胡口,德翔魁在杀胡口只能算二流的商号,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比别人早了一步。 “察哈尔人重开了归化城?土默特人自己组建商队?还是马贼的手?”柳全满脑子疑问,答案就在眼前的宁盛身上。 宁盛抬脚迈上台阶,众人进门后,伙计连忙将门关上,外面的风呼呼的吹。 两人并排走入内屋,柳全将外面的裘衣脱下,屋里燃烧了热炉,温暖入春。 “上茶!” 两个仆从很快端上两个青花瓷茶杯,宁盛小心接过来。 从见面起柳全就一直在偷偷观察宁盛,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主事的人,待人处事谨小慎微,一看便是没见过大场面。 “今日若不是东家,我恐怕真的是回不了大明了!”宁盛还在感慨。 柳全可不这么认为,那些商号的东家,无论谁碰见这件事都不会错过,做生意怎么能舍不得本钱。“我知道杀胡口外盗匪猖獗,商队能会返回大明,一定也是千辛万苦了!”他旁敲侧击,想打探出商队的底细。 宁盛定了定神,想起走前翟哲的吩咐,说:“马贼是不敢打我们这支商队的主意的。” “哦,为何?”柳全的两只耳朵竖了起来。 宁盛干笑几声,说:“东家只需知道这些就行了!这只是第一批商队,希望日后能和东家合作。” 柳全的胃口完全被吊起来,但随后再怎么问,宁盛谨守翟哲的吩咐,守口如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夜越来越深,柳全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怕叨扰太久引起宁盛厌烦,说:“如此我先送宁兄回去,合作的事我们明日再谈!” 宁盛起身,透露说:“过些日子,我们东家会来杀胡口,到时候柳东家可与他面谈,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哪家商号能提供粮食就和哪家合作。” 这是翟哲让宁盛对杀胡口各大商号转告的意思,如今只有柳全一人找他,宁盛顺水推走做了个人情。 “多谢宁兄提醒,若是贵东家到了,还请宁兄引荐!” 随后两人出门,柳锐跟着柳全将宁盛送回客栈。 “粮草!”柳全回途中小声念叨,若是在半年之前,运送粮草出塞易于反掌,但现在还没有哪家商号敢冒这个险。杀胡口属于大同镇,不像宣府毗邻京城盘查的那么严,但也同属宣大军镇。宣大总督才因己巳之乱被撤,继任总督张宗衡原是大同巡抚,对沿边军堡甚为熟悉,短时间内运粮草出塞不花大本钱是办不到的。 次日清晨,宁盛给各家商号都发出了请柬,将客栈的大堂变成了一个临时小集市,兜售各色皮毛。 半年没有商队入口,草原的皮毛价格飞涨,与宁盛估算的数值已大相径庭。虽然各家伙计联袂压价,成交的金额也让宁盛瞠目结舌。 一个上午,客栈里拜访的这些毛皮销售过半。 午时时分,柳全带着一个矮胖子来的客栈,宁盛忙中偷闲,抽出身来与他打招呼。 柳全招招手,指着身后的矮胖子说:“这是我商号中的王掌柜,剩下的货物我们德翔魁全包了!” 全场一片哗然,有人不服气说:“柳少东家,你凭什么说全包,这些可都是稀缺货。” 柳全笑道:“稀缺货你们就出那样的价格?这么好赚的钱,我当然要全包了!”他有心想卖个人情给宁盛,但又不好抬价过多,与其他商号造成矛盾,所以才午后过来,来这么一曲。 王掌柜按照柳全的吩咐参与竞价,有一家人破了规矩,各家都怕好货源被人买走了,皮毛的价格节节攀升。 等到了酉时,所有毛皮销售一空,原本宁盛估计三万多两银子的货物卖了近五万两银子,收到手的现银也有近两万两。 杀胡口商号之间的大宗货物交易,并不是完全现银。很多南入大明的商队和出塞的商队在这里完成货物交换,只需伙计们估值认同即可。宁盛的商队返回时还需带着土默特人需要的茶、盐,这些皮毛都是乌兰公主从牧民手中赊借过来的。 夜深,宁盛捧着放在自己屋里的银箱,一晚上也没有睡着。一会爬起来看看银锭,一会摩挲银票,这辈子,也许加上上辈子,宁盛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若是我带着这些银子逃走,会怎么样?”宁盛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商队有十几个护卫,这些人难道都是马贼的眼线? 躺在床上,这半年在山林中垂死挣扎的日子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宁盛突然伸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骂道:“我他妈这还是人吗?”若没有那些人,他早已经冻死了。 ☆、第40章 起名 老鸦山山顶,朝阳初起,雪色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山顶后侧的密林里,一百多人身穿薄衣在那里正忙得热火朝天,一棵棵巨木被伐倒,去除杂枝。这些都是山寨中的年轻的人,最年长也不过二十岁。他们被大当家的挑中后,一个个心中窃喜,却没想到大当家的把他们当劳役使唤,每日天未亮就被叫起来干活,一直忙到晚上才有机会休息,连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好在每天的伙食还不错,肥牛羊肉吃的满嘴抹油。 翟哲自己挑的那些部下一大半都是牧奴出身,凡是在草原混迹多年的老马贼一个不要。山寨中的年轻人被他统统收入囊中,每日只让他们伐木取水,少有停歇。每日的事务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王义和车风换着法子折腾他们。 山寨中的老马贼几乎全归了萧之言,无论是从朵颜草原过来的还是本就在杀胡口混迹的。 在马贼窝里混了这么久,翟哲也算是了解这些人的脾性,老马贼不是他能够驾驭的。老马贼一个个油滑无比,今日可以投靠钻天鹰,明日也可以投靠他翟哲,这些人在无数次性命交关的选择中早已学会见风使舵,保全自己,难怪萧之言当初说马贼打硬仗指望不上。萧之言为人坦率仗义,又没有架子,喝酒扯淡样样通,山寨中唯有他有能力将这些人驯服。 仍然是冬天,土地封冻。 对老鸦山上的大多数马贼来说只是换了个大当家的,日子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只有萧之言每天带人进进出出。 立寨后翟哲将对凉城方向外围的巡逻岗哨全交给了他,毕竟曾在这草原混迹过七八年,萧之言是山寨中翟哲唯一可以信任和信赖的人。车风太嫩,孟康打仗还行,要说斥候功夫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萧之言每天带上几十人一大早就下山在和林格尔与凉城的交界处转悠,观测地形,连续数日都是如此。 四五天后,元宵节前日。 太阳降落之时,老鸦山下萧之言率数十骑旋风般赶回,等进入山寨,翟哲出来迎接,见他大冬天的额头上也有一层薄汗,一看便知忙碌了整天。 “事情怎么样了,明日我就要入口了!” “全是山!基本上都看的差不多了。”萧之言呼了一口,接着说:“我设了五个固定暗哨和三条巡逻路线,应该可以确保有人进入时及时发现!还好兄弟们对这片地形都很熟悉。” “如此我就放心了!”翟哲看上去有些心思。 “你在担心商队吗?”萧之言咂咂嘴,摇头晃脑,说:“我从来没发现你有这样的胆量,几万两银子的货物全交给了一个陌生人。” “以前我的胆子很小吗?”翟哲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小,至少比我大!” “我不怕宁盛耍花招,这也算是对他的考验。”翟哲眉头又弓起来,说:“商号至关重要,他若是不值得信任,我宁愿吃这一次亏!” 翟哲对商队并不担心,他手里还攥着俄木布汗的书信,这是他的杀手锏,但他并不想用俄木布汗熟悉的那些商号。出生商家,他对那些人了解透彻,这世上有两种人最不靠谱,妓女和商人,有利可图万物皆可卖。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掌管商队。 萧之言翘起嘴角露出熟悉的笑容,说:“放心去吧,山寨里有我出不了乱子。” 第二日,元宵节,正月十五。 民间有俗语,过了十五日子照样苦。意思就是指元宵节后,春节算是完全过去了。上山狩猎,下田劳作,都该为一年的生计辛苦了。 杀胡口外的山道上,十几匹快马沿山道疾驰而过。 纵使翟哲对宁盛很有信心,此时心中也难免有些不安。 穿过峡谷,险峻的关口就在眼前,翟哲勒住大黑马在城墙下打了个旋,高喊:“我们是前日进关商队的同行,烦劳各位官爷让我们进关!” 守望的官兵不敢做主,前往通报张广守备。 元宵节是约定的日子,宁盛大清早就赶往守备府拜见张广,手中有了银子,说话做事都方便。 这几日在柳全的帮助下,宁盛花了五百两银子寻找了偏僻处购置了一座商铺,也算是将自己安顿了下来,在这杀胡口里也有了说话的份。已经有好几家留守的掌柜找上门来转达东家的意思,元宵节后就来集子里拜访。 一千两银子抬进来,张广的嘴都笑的合不拢。如今这大明的军饷有一日没一日的,兵部拨下来一点钱也都归了总兵的亲兵家丁。其他各卫所兵丁穷的叮当响,几个月拿不到一个铜板,连家里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四处逃匿的不计其数,有些人宁愿跑到草原去给土默特人当牧奴。 这世道,张广也算是看透了,大同总兵满桂勇猛善战,年前勤王死在京城了,传闻中还死的不明不白,听说被蓟辽总督袁崇焕的亲兵射了几箭也不知是真是假。从前满桂在的时候,因为满桂是蒙古人,出塞这一块利益都被他占了大半,满桂死后,商路又彻底断了。 千里当官只为钱,商道不通,杀胡口这个位置无人问津,商路若是通了,杀胡口这个肥缺没有钱来打点,张广担心自己也当不长。 “贵商号东家今日要入关?”张广轻捻胡须,假作为难,说:“若是人数不多,倒是可以通融!” 宁盛也不知道翟哲会带多少人入关,想来人数不能太多,欠身答应道:“不多,不多!” 两人正在闲聊的功夫,兵丁来报:“关外有人请求入塞!” “多少人?” “十几人!” 除了大当家的,应该是没有别人了,宁盛以目示意,微微点头。 “若是大明人,放行便是。” 兵丁也没想到今日守备如此好说话。 眼见兵丁离去,宁盛想去迎接翟哲,拱手道:“日后有商队进出关口,还请守备大人多多关照。” “只要遵守大明法纪,商队通往来去自由。”张广的答复滴水不漏。有商队进出,杀胡口的大门就不能再紧闭了,毕竟朝廷没封关的指令,那些商号他其实也得罪不起,挡人财路,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上告给巡抚大人,也会惹来一身麻烦。 宁盛起身告辞,出门往城门口处走。等到了离城门三百步远的时候,见到翟哲等人正牵马走进来。 宁盛快步上前,行礼拜见:“大当,”意识到不妥,立马改口叫:“东家!” 见到宁盛,翟哲才算放下心来,问:“事情都办妥了吗?” “办妥了!商铺也已购置,就是还没起名字。” “走,带我去看看!” 十几人跟着宁盛来到新购的商铺前。位置虽然偏了点,但收拾的干净敞亮,几件屋子坐落也挺齐整。翟哲很满意。他不在乎商铺的位置,日后他的商号在哪条街,那里就是最繁华的街道,因为杀胡口外的道路将控制在他手里。 “还请东家赐名!”宁盛小心翼翼。 翟哲想了想,叹口气说:“但愿大明天下天平,百姓安居乐业,商家生意才能兴隆,就叫平魁吧!” “平魁?”宁盛小声念了一遍,感觉有些别扭,但又不敢反对,奉承道:“东家起的好名字!” ☆、第41章 西口 东口西口并闻于世,翟哲在张家口混迹过数年,这还是首次踏入杀胡口的土地。 东口人一向瞧不起西口。 东口道路便利,临近京师,集镇繁荣,商号林立。杀胡口虽也有商贸,但走西口在山陕人的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成群结队,衣不蔽体的难民。每当山西饥荒时,成千上万的流民出塞逃往草原给土默特人当牧奴,大明与草原毗邻的群山中也暗藏些小道,这些人虽不是全都从杀胡口出塞,但从这里出塞的人最多,也造就了杀胡口的名声。 入关后,宁盛陪翟哲在杀胡口内四处走看。 进了杀胡口的关门,杀胡口堡紧靠集市边的山崖而立,山崖下苍头河由南而北穿越而过,形成一条长千丈,宽百丈的狭长地带,集市就建立在此地。地形所限,这里的集市与张家口比要寒酸的多,商铺的数量只有张家口的两成左右。 杀胡口首先是个军堡!翟哲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都说东口多商号,西口多流民! 宁盛一路给翟哲讲解:“这里看起来不大,每年流通的货物可不少,归化城的八成的物资都从此地出塞。” “和林格尔马贼一直很猖獗吗?”西口对翟哲来说还是陌生之地。 宁盛点头,说:“从杀胡口往归化城这条道路每年死的人都要成百上千,一半是饿死的饥民,还有一半就是商号护卫与马贼厮杀所至。单独一家商号是不敢走商队出塞,每每都是数家商号结伴而行,护卫数百人。有些东家与土默特人熟悉,还能请到蒙古骑兵护卫。” 翟哲点头,又挨个询问杀胡口内的商号。这里以太古的李家和潞州的曹家最为有名,正是俄木布留下的书信所指。李家主营粮茶,潞州的铁矿天下闻名,曹家主营铁器。 “曹家和李家都还没有找上你吗?” 宁盛解释道:“曹东家和李东家都回乡度春节去了,留守的掌柜来说,说过几日就来拜访。”又轻笑了一声,借此机会顺口说:“我到的时候,口里只有德翔魁的少东家在,没他的帮忙,商队入关恐怕没这么顺利。” “德翔魁?” “是,少东家叫柳全,是右玉县本地人,他想找个机会拜会您!”宁盛把意思带到,入口之后,柳全帮了他不少忙,他也懂得投桃报李。 “柳全?”翟哲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说:“你让他明日过来吧!” 此次入杀胡口,翟哲的目的就是要选择合作的商号。曹家和李家实力强大,又有俄木布汗的书信做介,但那只是他最无奈的选择。只怕有一日土默特人重新拥有归化城时,以曹家和李家与俄木布汗的熟悉,将他一脚踢开,他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德翔魁,右玉本地的商号,有这个实力吗?”翟哲心存犹疑,举棋不定。一个二流的商号能将他需要的东西送往草原吗? 元宵节后日,天气晴朗,阳光的烘培下,屋檐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大清早柳全就起床收拾干净,没像平日那样呆在书房,而是早早吃完饭,挑了一件绸缎面的袄子穿上,带柳锐往平魁而来,这是他德翔魁难得的机会。 平魁才刚刚挂上牌匾,装饰简陋,连商号的伙计还有一半借住在客栈,宁盛正准备将周围的一圈房子全买下来。 门口的伙计见柳全过来,连忙往里通报,这几日他们也都熟识的了柳全。 宁盛出门相迎,翟哲跟在后面也走了出来。 三人碰面,宁盛简单介绍,将两人引进后面的厢房,自己悄然退了出去。 为商者当懂得察言观色,从见面起,翟哲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柳全的眼里,他实在没想到,这支商队的幕后主使竟然如此年轻。 “鄙号初立,条件简陋,少东家不要介意!”翟哲伸手给柳全示座。 宁盛亲自进来上了两杯茶,又退了出去,小心谨慎的人就这点好处,知进退,这里暂时还没有他的位置。 “能够拜会东家,万分荣幸!”柳全揭开茶杯,目光扫过漂浮的茶叶,轻轻皱了皱眉头。平魁初立,宁盛整日忙的上气不接下气,等翟哲到了又一直陪同,接客用的茶叶也没有,只好取了准备卖给草原人的砖茶。 翟哲没注意柳全的举动,单刀直入说:“少东家的恩惠,宁盛和我提前过,我此次入口就是找个能合作的商号。” 一点圈子都不兜,柳全猝不及防,顿时懵住了,商号之间的谈判哪有如此,至少彼此之间先要相互熟悉了解。 “我提供草原的马匹和皮毛,需要大明的粮铁。” 粮食和铁器都是大明的禁品,柳全暂时没有着急接话。 翟哲又说:“铁器倒是不急,但米粟,二月我至少需要两千石,今年我至少要一万石。” “两千石?”柳全一惊,从宁盛给他透露消息,德翔阁就在暗中收购右玉县的米粟,但也没想到翟哲要的这么多,这么急。 “不错!”翟哲点头。 “和林格尔的马贼,”柳全还想打探翟哲的底细。 翟哲打断柳全的话,说:“出塞后,商队的安全你无须担心!” 这是翟哲最大的本钱,柳全的心中咯啶了一下。“是察哈尔部落还是土默特残部?”柳全用食指轻轻敲打桌面,他在猜测翟哲的背景。杀胡口外的蒙古部落只有这两个,若是土默特残部怎么会找上自己?难道察哈尔人也学会了与汉人相处? “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翟哲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头,说:“你无须仓促之间做决定。” “不用考虑,这笔生意我做了!”柳全抬起头来,目光清澈。这样的机会他怎么会错过?就算是赔钱,赌一次也是值得的。草原局势变动之后,柳全就在等待机会,要做就做魁首,无论是张家口还是杀胡口都不缺敢冒险的人。 “如此甚好,马价和粮价,你和宁盛商量。我们的马都是健马!不像察哈尔人的市赏!”说完这句话,翟哲忍不住笑了几声。 悦耳笑声停下之后是冰冷的警告,“二月初,我要米粟出塞。你若是做不到,就不要逞强,不要到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翟哲对柳全的实力还是有所怀疑。 “东家放心吧!”柳全满口答应,脑子里却闪现出“与虎谋皮!”四个字。二月份,从打通关系到运送货物,以德翔魁的实力,时间已经很紧了,但走西口经商,哪一趟不是冒险。 两人再闲聊几句,柳全着急辞别,当日午后即离开了杀胡口,直奔大同。 元宵节已过去,杀胡口的集子里一日挤过一日,得到消息的各家商号东家都陆陆续续返回找机会拜会翟哲,随之而来是各种的消息。 翟哲才知道年前己巳之变给大明造成的伤害,那是给虚弱的病人身上狠狠的捅了一刀,再难恢复。 蓟辽总督袁崇焕被下狱中,到现在尚未定罪,但从坊间流言蜚语来看,结果会很不好,听说罪名很可能是暗中投敌,那就是难逃一死了。 更麻烦的是与山西一河之隔的陕西民变愈演愈烈。 陕西旱灾大饥从前年就开始了,少数断饷的边军也参与其中,朝廷一直剿抚不定。女真入寇京师时,又从陕西三边调了近万人马进京勤王,各地防务空虚,民变已不可遏。更可笑的是勤王的人马到了京城无粮无饷,一哄而散,事后朝廷追罪,将以总兵为首的数位将官系数斩首,逃回陕西的有些官兵畏罪,直接加入了民变军,陕西局势彻底糜烂。 ☆、第42章 护卫 连续数日,平魁门前访客不断。宁盛一脸歉意,带着伙计们在门口拦人。 七八位来访的东家中,翟哲只见了三位,其中当然有曹家和李家,但他没有拿出俄木布汗的书信。架子拿的越高,越显底气足,翟哲把话说的很清楚,若想合作,首先要卖粮出关,最少一千石,否则这日后的生意就免谈了。怀疑也好,相信也罢,翟哲再无更多的言语。 控制了出塞的道路就拥有了财富,东口有范永斗,西口有翟哲,现在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至于柳全,虽然有约在先,也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首先他要保证生存下去。 三位东家都在暗地里都在揣测翟哲的背景,来历不明,出塞后商队的安全又没有保障,任谁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在口里呆了七天,大致了解杀胡口的情况后,翟哲随同宁盛购货物准备好的商队返回草原。 货物中没有禁品,都是茶盐糖等生活必备物,守门的兵丁翻查了一番后也就放行了。 宁盛前来送行。 翟哲嘱咐道:“口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几位东家我都谈过,意思也都说的明白。你无需和他们多说,有生意就接生意。” “小人明白!” “别小人小人的了,从今以后,我是东家,你就是掌柜!” “宁掌柜!”翟哲重重的说了一声 宁盛低下头,眼泪差点都掉下来了,他的命运真的要改了。 “你自己召些伙计,集子的消息三天给我报一次,商号的护卫我会给你派过来。” “是!” 说完这些话之后,翟哲随在六七十匹驮马的货队之后出了杀胡口的大门,围观的东家伙计有好几十人,宁盛了望许久才返回商号。 驮马队行走缓慢,出了杀胡口门,翟哲率亲兵快马加鞭出了峡谷,到了黑山脚下命人上山传令,让孟康和耿光率人下山护送商队,自己先返回了老鸦山。 无论是翟哲还是范永斗,都是在老虎的嘴边偷食吃,等察哈尔人熟悉了漠南,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翟哲在等,只要他能在和林格尔生存到漠南大战再次爆发的那一天,土默特人的机会就是他的机会。 老鸦山上,翟哲将大明的情形告之萧之言。 “若是蓟辽总督袁大人被处置,大明和蒙古再难合作了!”翟哲言语中有些不甘,他在张家口呆了那么多年,对辽东的局势也有些了解。袁崇焕违抗朝令,甘冒风险,甚至私下里与察哈尔合作,最终还是被林丹汗摆了一道。 现在看来察哈尔西迁唯一获利就是女真人。林丹汗离开朵颜草原后,女真已摆脱了在辽东被夹击的局面。女真酋首皇太极当真是一代枭雄,去年围攻大明京师一战掳掠人口钱财不说,在大明与察哈尔之间制造了裂痕,又震慑了漠东蒙古各部,甚至在无意中还给大明在陕西制造了巨大的麻烦。 “大明的战局指望在蒙古人身上,又怎么会有希望!”萧之言嘴角抽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说:“只要辽东军镇不敢主动攻女真,永是败局。” “只守不攻,终究是懦弱。我在草原混迹了多年,每每看见边境的长城,才明白为什么草原人动辄入寇大明。那面城墙的暗示如此明显,只要能突破过去就可以尽情杀人掳掠。” 翟哲默默点头,苦笑说:“我们在这里盼望察哈尔早日战败,只是如果林丹汗真的败了,女真人不仅可以从朵颜草原入寇大明,整个漠南草原漫长的边境线都可能是他们的突破口。” “我们只是马贼,何必要操这份心!”萧之言轻轻叹了一口气,问:“我要的酒你给我带回来吗?” “带回来了,我就让人去取。这两年陕西大旱,米粟涨价,酒可是不便宜了!”翟哲笑着调侃。 “陕西连旱两年了吗?”萧之言竖起耳朵发问。 “正是,饥民无数,断饷的边军也反了不少!你没听耿光说吗,连人肉都公然挂卖了!” “边军也反了?”萧之言抬高声调。 “我在集子里听说的,应该有不少!” 萧之言点头,没有再言语。 傍晚时分商队到了老鸦山脚下,翟哲命车风连夜护送他们前往摩天岭,这里都是给土默特人购买的货物,交由乌兰公主发放。 老鸦山上山的道路上,一个壮硕的汉子健步如飞,后面跟着十几个随从。 耿光到了山脚下,接到翟哲要见他的命令,黑山的人马都有孟康带回去了。投奔翟哲后,耿光的心中还是有些不甘,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至少族人的性命暂时是保住了。 老鸦山上有不少耿光的下属,见面后打招呼还喊叫:“大当家的!” 耿光连忙指向自己的嘴,示意他们说话要小心。 进了山门往后翻过一道山岭就是老营的中心,路上的积雪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这些现在都归耿光曾经的军师王义管理。 “耿大哥!”王义老远朝耿光招手,说:“当家的在里面等你!” “有什么事吗?”耿光压低声音。 王义摊手摇头,示意自己不知情。 到了门口,亲兵往里通报,翟哲出门亲自将耿光迎进门。 “耿兄,请坐!” “大当家的客气了!”耿光欠身坐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有一件大事,非你不能办!” “何事?”耿光万分小心,他能率族人从陕西逃到和林格尔当马贼,心眼当然不像他的长相那样粗犷。 翟哲将杀胡口的商号简单的说了一些,耿光一字未漏,才知道眼前这些人真是土默特汉部的。 “现在商队需要一个护卫统领!” “您让我去?”耿光满脸惊讶指着自己的鼻子。 “耿兄既然能在塞外拉出一支马贼,当个护卫统领还是绰绰有余的。”翟哲微笑点头。 “我!”耿光还待再说。 翟哲摆手打断他,说:“我让你入关不仅仅是当商队护卫,平魁迟早有一日要往大明境内扩张的,右玉县境内也不太平,我听说杀胡口右边黑虎山还有一条偏僻小道可以出塞,有些打不通关系的走私商队在那里活动。” “您是让我?”耿光恍然大悟。 “那里是你的战场,右玉县的绿林需要一个统领,平魁可以给你需要的银子,再说走私本就是暴利!” “强龙难压地头蛇啊!”耿光低下头,他知道这件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也不愿意离开族人。 “我山寨中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二当家,但和林格尔离不开他!”翟哲很坦率的说,“汉部目前诸事初始,很艰难,但日后会得到回报的。” “平魁会支持我?”耿光抬起头。 “你需要的一切!”翟哲加重声音。 耿光的眼睛亮了起来。 “听说你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我想让他当我的亲兵!” 耿光的心立刻冰凉,两眼死死的瞪向翟哲。 翟哲的脸上笑容不变,说:“你会放心的!” 他认为这样做对双方都是好事,有些事早做防范,虽然心里会留下点不痛快,但总比最后闹得不可收拾要强的多,这一块的利益不会小,更关键的是那里还有刀。 ☆、第43章 商路 天色昏暗,耿光走出翟哲的屋子,愤怒和恐惧交织。 “耿大哥!”王义站在三四丈外给他打招呼,目光中有些担心。翟哲找耿光的目的,他早已知道了。 耿光被惊醒,问:“王义,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里等耿大哥,今日天色已晚,您就不要回黑山了,歇在寨里吧!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 耿光抬头远眺,远处的群山只见到模糊的轮廓,答应道:“好吧!” 山寨中粮草并不宽裕,老鸦山的伙食都是安人头配给,王义安排好杂务后,提了一块两斤重熟牛肉回来。 耿光将牛肉接过来,从腰上取出一柄匕首,慢条斯理的切割成小块放进嘴里,有些自嘲的问:“你在这边过的怎么样?是不是比当初在黑山强多了?” “大当家的很信任我!” “呵呵!”耿光突然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耿大哥,事情总是要往前看的!”王义说话吞吞吐吐,“既然已经投入汉部了,地位总是要靠自己挣出来的。” “地位?我只想你们都能活下去!”耿光将手中匕首狠狠的插入桌子。 “乱世,耿大哥,这是乱世!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草原更是如此,没有实力和地位如何保全自己?难道真给蒙古人当奴隶吗?” “才几天,你就服服帖帖的了!”耿光怒气难消。翟哲对他施的那些手段让他像坠入深网中一般,全无反抗的能力。 “跟着大当家,至少我能看见希望。再说大公子留在大当家的身边有好处,最近大当家正在让我和车风帮他挑选亲兵,就是在那些年轻人中,这些人日后都会是大当家的亲信!”王义小心翼翼的劝说。 “你都知道了?”耿光的牛眼瞪向王义。 王义点头,说:“大当家的让我劝你安心,说汉部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在草原上生存下去。” “山寨中老兄弟就全靠你了!”耿光将匕首拔出来。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 夜色渐深,老鸦山中心位置的土屋,王义在亲兵的引导下进入。 昏暗的油灯下,翟哲正在看书,那是他刚刚从杀胡口带出塞的,闲下来的日子若是没有书作伴,难道让他去找萧之言喝酒。 “大当家的,耿光没事了!”王义压低声音说。 翟哲起身将书放下,说:“如此甚好,你放心,耿光干出了名堂,我是不会亏待他的,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死守着草原是没有出路的。” “是!”王义小心退了出去。 翟哲并不担心耿光不就范,这么做只是想让他舒服一点。 从耿光当初在黑山选择投降翟哲就看出,这个人是懂得妥协的人,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妥协,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而且耿光心里有自己的坚持,所以他才放心将耿光放出去。耿光现在还没意识到平魁的护卫统领地位有多么重要,那是翟哲放在大明境内的刀,他不可能选择无条件信任耿光。 耿光入塞的事并不着急,翟哲让他这些日子在山寨中精挑细选挑二十人入塞,其他人都要在大明境内自行招揽,只要平魁有银子,雇佣护卫自然不在话下。 冬天的马贼闲的心里都像长了草,除了那些忙碌年轻人。 从投靠到翟哲麾下之后,马贼们都还觉得过的不错,新当家的没什么架子,也不会随意发脾气打人,除了限制大家不得随意离开山寨、不准私下打架斗殴外,其他的并无改变。 终于能空闲下来了,翟哲带王义、车风巡视老鸦山,看见马贼满山东凑一窝,西凑一团,心中不禁一阵迷茫,他靠这些人能干些什么?以女真人英勇善战的威名,一千马贼恐怕也打不了两百人。 二月初。 宁盛传来信件,杀胡口内柳家和李家愿意和平魁完成马匹换粮食的交易,但米粟的价格要到五两银子一石。 近两年来,随着陕西干旱赤地千里,大明北境的粮价一涨再涨,已从天启年间的一两五钱银子一石涨到现在三两银子一石。大明朝廷所有的禁令都是有价格的。此时运粮出塞,两家商号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再加上自己的赚头,价格直线飙升。 “五两?六两也要买啊!”翟哲无奈摇头。三千石米粟要六百多匹草原良马,不过也够了山寨中人大半年之食,解决了眼前的危机。 为了让商号安心,翟哲将交易的地点放在杀胡口正对的峡谷之外。 柳家和李家分别让人出塞验马,确认无误后先将马匹拉入口内,再把粮食送出来。为了掩人耳目,粮车出塞在夜幕时分,车风连夜将拖粮的大车拉回了老鸦山,再让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马贼将粮袋背上山顶。 完成交易后,耿光带了二十个精明能干的亲信入塞,将儿子耿竹留给了翟哲。 十五岁的少年一直覆盖在父亲的羽翼之下,突然要当别人的亲兵仆从,耿竹从见到翟哲起就一直躲躲闪闪,还好山寨中有王义教他如何行事。 粮市结束,翟哲终于抽出时间前往摩天岭拜见乌兰公主,一则表示感谢,再则他还有些事想弄清楚。 山顶向阳面的积雪融化将尽,老远就能看见摩天岭上光秃秃的大石头。 外围岗哨的蒙古骑兵领翟哲上山,乌兰公主在山寨门口相迎,一个月未见,翟哲觉得她好像消瘦了点。 行礼拜见后,翟哲见山寨中冷冷清清,问:“格日勒图不在吗?” “格日勒图率部去河套草原了,那里也有部众。” 两人并肩入寨。 坐定后,翟哲随口问:“土默特还有多少部众留下来了?” 乌兰脸色微变,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要知道商号经营的规模。” 从前土默特部落有近十几万人,归化城的集市同时能吸引漠西蒙古、漠北蒙古和西域的游牧民族,才能如此繁荣。如今有察哈尔人在,没有人敢往外行走商队,紧紧靠土默特残部的容量,商队的经营能扩大到何种程度,翟哲必须要心里有数。 “我不能告诉你!”乌兰公主右手托下巴。 “双方合作都要有诚意。” “你不要逼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乌兰公主垂下头,声音很低沉而疲倦。 近一个月来,了解到幸存部众的困境后,她渐渐有点力不从心,心中既痛苦又失望,对土默特部的前景一片迷茫。 片刻之后,乌兰公主突然趴伏在桌面上,双肩微微抽搐抖动。这是她首次掌事,离开汗帐后满腹烦恼无人可以倾诉,汗帐骑兵只会按令行事,在翟哲面前她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不过是个少女,却要承担部落复兴的重任。翟哲偷看抽泣的乌兰,心里突然产生一份怜惜。 良久,乌兰公主起身背过脸去,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掉转头笑容满面,说:“让你见笑了!” “汉人会帮助土默特人的!”翟哲放缓声调,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其实这句话他自己并不相信。 乌兰点点头,说:“土默特的牲畜经常会被察哈尔人抢夺,今年能卖的马恐怕也只有三四千匹,皮毛也不会很多。” 翟哲的心往下一沉,今年在草原的日子恐怕不会那么好过。 ☆、第44章 汉寨 快马沿山道往杀胡口方向,那是平魁的信使。 粮食,翟哲现在只需要粮食!随着大明陕西民变恶化的消息不断传来,翟哲对粮食的要求越来越迫切。没有了粮食,山寨中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这些人多数会埋骨草原。 谁知道今年的收成会怎么样? 二月底。 山寨中那些被折磨了两个月的年轻人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不知道这两个月一直有两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们。 翟哲命王义和车风将两个月来这些人中做事踏实、办事细致、吃苦不抱怨的人挑出来,作为自己的亲兵,当然还有耿光的儿子耿竹。 这些人年龄不大,多数是牧奴出身,从小就在草原受苦,又是在生死存亡之际被收留,翟哲希望在自己身边呆上两年能出几个对自己忠心的人才。 山寨里的马贼能让翟哲真正信任的人寥寥无几,萧之言和孟康打仗还行,军务钱粮一窍不通。而且翟哲也不希望旁支的实力过于强大,耿光出塞后,孟康在黑山有了三百人,他立马抽调了一百人回老鸦山。他需要人才,值得信任的人才。 天气越来越暖和,冰冻了五个月的土地终于开始融化。马贼们冰冻了一个冬天的身子骨也要开始活动了。 翟哲带了一百来人下老鸦山在和林格尔群山中搜寻,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要重新选址建立老营。黑山和老鸦山离大道太近,地形也不算坚固,一旦被察哈尔人盯上,山寨可以放弃,储存的粮食要是丢了那可就掉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十几个新选出来的亲兵一直伴在翟哲身边,翟哲待人和善,没几日大家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和林格尔南部,起源于山西朔州兔毛川横跨群山流入黄河,前段两岸悬崖山壁耸立,地势险要,后段临近河套两岸地形才渐趋平缓。翟哲率部绕至和林格尔西面,沿川流往群山中行走。 亲兵中有人在和林格尔流浪过,众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给翟哲讲述前面的地形。 一个胆大机灵的亲兵叫宗茂,从小就在草原当奴隶,壮着胆子说:“我知道有一座山,那里好像很久以前是一座山寨。” “你去过?” “年前我逃入和林格尔的时候上去过,就在兔毛川岸边,只有一条小路上山,山顶平坦,没有树木,有一圈圈的石头墙。” 翟哲心中一动,问:“在哪里?你还记得吗?” 宗茂回想片刻,说:“我上去的时候是秋天,在上面呆了三天,后来没东西吃才跑出来,应该可以找到。” “你带几个人去找找。”翟哲勒住马,命十几人随宗茂入山。 宗茂不敢怠慢,沿川水向东,凭着记忆四处查看,搜寻了一天多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曾经流浪过的地方。 翟哲率大队人马跟随宗茂前往,沿兔毛川往东走道路并不难行。等到了近处,顺着宗茂的指向看,只见眼前这山两面峭立如壁,临水一面坡度稍缓入水,山顶漫平,地方开阔,一条长满青草的羊肠小道通向山顶。 众人顺着羊肠小道上山顶,眼界豁然开阔,土石都有,还能依稀看见一些石墙垄段。往远处看,兔毛川过了此山河流渐宽,直入黄河,对岸草原平坦。连绵的山脉从此山往西地形渐渐趋向丘陵。 翟哲轻轻摩挲山顶废弃的石墙垄断,风化的石头一碰便碎,这里已经荒废多年,但从前一定是座山寨!传说和林格尔很久以前有夷人生存,后来都迁出山去了。 “好地方!”翟哲忍不住赞叹。 将老营建立在此地再合适不过了! 入山的小道修建好要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背靠兔毛川不担心缺水,遭围攻甚至可以走水路撤退。对岸草原可开荒垦田,附近丘陵也可以放牧牛羊,从此地一路往西可以直通黄河沿岸,河套草原。 听见大当家的夸奖,一旁忐忑的宗茂才放下心来。 当日天色已晚,众人就宿在此山中,夜深人静,川水咕咕。 多日的辛苦终于有了结果,翟哲却怎么也睡不着,半夜爬出帐篷,空中上弦月明亮,兔毛川水如同泛白的鱼鳞一般在月色下流动,他突然有点想张家口了。集子里的那些人拼的你死我活,最终的目的并无不同。而在这满山寨的马贼中,他只感到孤独,即使是萧之言也无法想象他的心有多大。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一行人马从山林中返回,一路上翻山无数,道路狭窄,有些地方只能牵马步行,从凉城方向想搜到此处难比登天。 回归老鸦山后,翟哲立刻着手迁徙事宜。 三月暖风下,绿草开始抽芽,察哈尔人也将要四处游牧,山寨中人再偷懒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由王义先率老弱妇孺先行,随后是车风和翟哲的大队人马,大部分的物资也一同带走。 孟康和萧之言留守和林格尔的大道。孟康率两百人在黑山监视杀胡口出塞的道路,除了平魁,翟哲不允许任何一支商队出塞。萧之言率三百人留在老鸦山监视凉城方向的动静,遇事也可与孟康有个照应。 迁徙近乎半个多月才完成,到了地方之后,王义安排众人搭建土屋,又在入口处修建简易的城墙,一千多人劳作不休。 “大当家的,给寨子起个名吧!”王义向翟哲请示。 “起名?”翟哲思索片刻,说:“我们都是流落在草原的汉人,就叫汉寨吧!” “好!” 迁过来的多数是牧奴,在土默特人的压榨下多少辛苦活都干过,草原上板升城的土屋也是他们修建的,做起这些活来并没什么难处。耿光的部下在王义的嘱咐下也很安分。 但有极少数老马贼干了几天就不愿意了,杀人放火是他们的长处,曾经在草上飞或是中山狼的山寨中都有点地位,这些辛苦他们实在难以忍受。 翟哲等得就是这个局面,山寨中鱼龙混杂,浑水摸鱼投降的马贼不在少数,为了在和林格尔生存下去,他忙碌了一个冬天没功夫整顿内部,现在他正要让那些不安分的马贼吃点苦头。 萧之言用自己的魅力来折服马贼,而他翟哲没这个本事,只能恩威并使,严宽并济来控制下属。他这个大当家的收了众多马贼俘虏后没打骂过人,也没杀过人,多数日子都在外奔波,时间长了,慢慢也就有些人觉得老虎屁股上也可以摸一把。 ☆、第45章 整顿 汉寨首先修好的是大门。 土方与碎石混杂,上山的小道上筑就了宽半丈高两丈的门墙,新伐的树木被绑缚成栅栏,顶部削的尖锐刺向天空。 车风率五十亲信掌管大门,每日除外出伐木取土的流民外,其他人概不准外出。 入汉寨后第七天,天气越来越暖和,草原上、山林中绽放出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马贼外出流动劫掠之时。 翟哲突然下令收缴寨中刀箭。 “除了汉寨的护卫,其他人的刀箭都要先交出来!”亲兵四处传达命令。 马贼窝里从来没有人下过这样的命令!众人互相观望,车风和王义各带几十人四处巡视,牧奴们最听话,能保住性命,填饱肚子,留下手中的刀箭也没用。 但翟哲的目标并不是他们。 汉寨新修建的土屋墙角,靠着一群人。 “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怎么能交给你们这些毛孩!”一个左脸一块红色胎记的壮汉,冷笑看向走过来的护卫,身边簇拥十几个人,也都双手抱在怀中,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他的绰号交红翻天,在杀胡口外已经混迹了十几年了,死在他手中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这是大当家的命令!” “大当家?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红翻天冷笑一声。前几日这些人竟然让他去抬石头,简直是耻辱。 这边的争执引起了注意,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四周偷偷的观望。得到禀告后,翟哲带亲兵赶过去。 护卫和一群人正在对峙。 翟哲赶到现场,说:“这的确是我的命令!”声调很平缓,但其中蕴含的不悦连傻子都能听出来。 红翻天给翟哲翻了个白眼,说:“马贼在草原有规矩,吃饭的家伙怎么能放下!” “在我的山寨中,我的话就是规矩。” 身后一个身材高大脸色黝黑的亲兵将手放在了刀柄上,悄然往前移了一步。他叫季弘,自幼在草原当牧奴,在翟哲的亲兵中力气最大武艺最好。 “既然大当家的不讲规矩,我红翻天就不再留在这里,请大当家的放我出山!”红翻天站起来,身材比翟哲要高上半个头。草原混不下去,以他的本事去大明加入民变军,至少也能混个小头目。 “你当我山寨中是自己家,想降就降,想走就走吗?” 翟哲一挥手,身边握刀的亲兵大踏步上前,手中长刀迎头劈下。 事发突然,红翻天的注意力全在翟哲身上,连拔刀的时间都没有,侧身闪过。季弘再横扫一刀,刃口划破红翻天的腰身,鲜血洒落入土。 红翻天身后的那帮亲信相互打量,见翟哲身后站立了十几人刀剑出鞘,远处汉寨护卫车风的亲信正在赶过来,都没敢动弹。 “你!” 季弘的刀口不停,长刀再次卷上,红翻天再侧身闪开,正好来到翟哲的身前。翟哲紧窜一步,猛然一脚揣向他的胯骨。这一脚踢得结结实实,红翻天侧身滚倒在地。季弘趁机扑上,一刀刺入,刀口由后背而入前胸而出。 惨叫声响起,季弘的靴底狠狠的踏在红翻天的身上,顺手将刀拔出,一手揪住红翻天的头发,长刀寒光乍现,惨叫声戛然而止,一颗鲜红的脑袋被他提在手中,断颈处一股股的鲜血往外涌。 “季弘,将首级挂着山寨门口,不听号令这个就是榜样!” “遵命!” 季弘答应一身,提着脑袋往寨门处去了。 红翻天到底没能翻的了天,这个人一定不是山寨中唯一不服气的人,但一定是不服气的人中最愚蠢的。 无头尸体还在脚下,翟哲对才到的王义下令:“将这个人埋在山下吧!” 他借了红翻天的脑袋立了威,心中却没起一点波澜。也许就像当初萧之言所说,终有一日在他眼中杀人也会像吃饭睡觉一样没什么区别。 红翻天枭首后,山寨中平静了很多,纵再有人心中不满,也没人再敢质疑翟哲的命令。 “山寨中每二十人分为一队,每队选什长一名,每五队为一百人队,五名什长中选一名百总。汉寨中设主事府,所有事务由主事府发布命令。” 趁热打铁,翟哲开始在山寨中推行编制,这是一条必经之路,马贼和军队最大的区别在于令行禁止,他来到在这草原目的绝对不是当马贼。 山寨中的老弱被另行划为附营,主要从事劳役。流民中原有的工匠也被挑选出来,在山顶的东北角设立铁匠铺,修理兵器。王义又督促流民打造了十几支渔船,以便于有事时渡过兔毛川。 一千人中只挑出六百多人编为翟营,归为翟哲麾下的战力,要每日参加操练。 往年此时,马贼们在流窜劫掠,如今无商队可劫,至少现在翟哲还不想招惹察哈尔人,也无牲畜可偷。操练既可以将这些人积攒的精力消磨干净,又为将来的战斗做好准备,毕竟下一个敌人不会再是马贼,要么是察哈尔骑兵,要么是更可怕的女真人。 忙忙碌碌又是一周,才将汉寨中所有人马编排清楚。 设立主事府后,王义俨然成了汉寨的管家,进出钱粮货物都经过他的手,但所有的命令都需经过主事府的亲兵下达,主事府的亲兵就是翟哲的亲兵。 诸事安排已了,翟哲命王义在汉寨内设立书塾,操练之余让自己的那些亲兵学习识字读书,毕竟他的亲兵不能是目不识丁。 大明杀胡口内,在翟哲强烈的要求下,粮食一点点被运出塞。只有到手的东西才是真实的,边境局势风云变幻,他担心夜长梦多,三月份又卖了五百匹马入塞,总算攒齐了一年的粮食。三月份,大明官场的风暴也在慢慢平息。粮食出塞再不想年初时那么困难,柳全主动将米粟的价格降到四两五钱银子一石。 平魁的建立只在杀胡口内掀起一阵风,很快便平息了。 从年初的满心期待,到后来的交易量一直不死不活,很多没有机会的商号开始缩编规模,外围的杂役逐渐被辞退。只有柳全的德翔阁凭借和宁盛的关系规模逐步扩大,俨然成了杀胡口的新秀。 千里之外的张家口如今和杀胡口相比正是冰火两重天。 没有了归化城,漠南草原的十万察哈尔人只能从这里获取获取生活必备的茶、盐等物,前来采购的部落络绎不绝,集市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但林丹汗再想从这里获取粮食和铁器,那是没有可能,八大家商号既然已经靠上了女真人,当然也就不能再和察哈尔人合作了。 己巳之变让大明边境、草原部落都见识了女真人的强大,得势者多助,林丹汗的察哈尔部落在漠南草原愈发显得孤独。 ☆、第46章 故人 宁盛在杀胡口内不断将大明的消息传至和林格尔的群山。 山西巡抚为了防止陕西贼渡河扰乱境,竟然下令封死了黄河渡口,粮食无法再从山西流入陕西,彻底让陕西山野成了修罗地狱。崇祯皇帝调关宁铁骑曹文昭部进入陕西,归洪承畴麾下,围剿民变军。 翟哲每次看完信件后都会转手给萧之言,也让他知晓周边的形势。 三月底,萧之言突然随运粮队来到汉寨,让翟哲很是吃惊,还以为和林格尔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是萧之言首次来狄寨,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后也赞叹:“这个地方真是绝了!” “这么好的窝以前都没人占!”翟哲连连摇头,故意取笑。 山寨中白酒是没有了,只有从土默特人那里换来的马奶酒,萧之言虽然不习惯那种口味,但也是聊胜于无。 “我找你是有事相商!”萧之言灌下一口酒,说话时表情有些严肃。 “何事?” 萧之言将酒囊放下,目光看向窗外,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来历?” “以前在张家口的时候想,但现在,”翟哲轻笑一声,说:“山寨中那么多人,我又能知道谁的过去?” “我是陕西人!” 翟哲点头,萧之言的口音他还是能听出来点的。 “我本是陕西榆林卫边镇世袭的军户,十年前,我刺杀了榆林镇参将逃入草原当了马贼。几年前,我在西口当马贼的时候,还经常回家,那里有我的兄弟族人,后来被土默特人剿杀,我只身逃入张家口后,再也没回去过。” “如今陕西的形势,你也知道。我要入大明,若是兄弟们处境不好,我就把他们带出来。” 翟哲皱起眉头,说:“曹文昭的人马刚刚抵达陕西,听说最近民变军被剿杀的厉害,榆林镇卫所的边军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反叛?” “所以我放心不下!”萧之言的神情很少这么凝重。 “现在要进入陕西,从杀胡口走是万万不能的,黄河渡口皆被封死,陕西通往河套草原的边关也都已关闭,只有一条路可以入陕西!” “河曲!”萧之言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民变军首领王嘉胤攻破河曲有一年多了,那里是流贼的大本营,也是官军围剿的主战场。河曲与河套草原之间有山壑相隔,在草原混不下去的马贼都是投奔那里去了。 “从前我在陕西马贼中也有些名声,投入河曲应该没有问题。” 屋子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片刻后,翟哲说:“好,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又不是去打仗!”萧之言神情有些感动,摇头时长发挥洒,“再说你我都离开,山寨中恐怕会出乱子!” 翟哲想想,点头说:“也好,你多带些随从,十日后我率人马到河曲外接应你,有事给我传信!” 从汉寨往西,游过黄河进入河套草原,沿东河岸一直往南走,至大明的交界处就是河曲城。 陕西有民谣,“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干旱让这里更是雪上加霜,饥民遍地,所以王嘉胤才能攻破河曲城。 萧之言带了十个随从,快马加鞭过草原,驰往边境沟壑交错的黄土山。 进入山中行走不远,前面路上拦住一伙人,皆跨刀背弓,大喊:“来者什么人?” “一支箭萧之言!” 萧之言马不减速,一直到拦道的人面前才猛然勒住,一支箭是他从前的匪号。 对面那人的首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说:“不认识,你们是来投奔河曲的吧!” “正是!” 那人上下打量在马上耻高气扬的萧之言,说:“随我走吧!” 一行人在黄头沟壑中穿梭,道路就似迷宫一般,有时能看见路就在对面,却要绕好大一个弯才能绕过拦道深沟。 两个时辰后,众人才穿越了群山,河曲城遥遥在望。 守路的头目一脸羡慕的看向对萧之言的战马,指向河曲城说:“到了城边自有人接待!”这些日子草原战乱,逃回的马贼不在少数,王嘉胤专门命人在山道中守候。 萧之言在马上一拱手,率随从策马驰骋而去。 离城墙大约十里地,萧哲开始看见面黄肌瘦的饥民,有气无力的靠在道边。离城池越近,饥民越多,到了城墙底下,四下成堆的饥民成千上万。 河曲城大门敞开,城墙上有人看见纵马过来萧之言一行人,出来十几骑迎接。 “又有草原的兄弟投过来了!”草原马贼在民变军中战力还算强悍,又有战马,一向很受欢迎。 “一支箭萧之言!” “原来是萧兄,几年没听到你的消息了!”这次迎接的人对草原还算熟悉,听过萧之言的大名。 “差点死在草原了!”萧之言自嘲了一句。 “入了河曲城都是兄弟!”来人引着萧之言入了城。 等进了城,萧之言才知道这里的熟人真不少,曾经在边境贩马抢掠都干的高迎祥已经是大头目了,还有草原狼,插翅虎等一干曾在鼎鼎有名的马贼都在这里。王嘉胤统领河曲,但下属派系足有好几十支,其中以高迎祥和老回回两家最大。 刚一见面,大家都很热情,熟人争相打招呼,都是想将萧之言拉入自己的队伍中。 这种情形萧之言最喜欢,都是草原逃回来的马贼,彼此见面分为亲切,萧之言很快找到了朋友圈,众人七嘴八舌闲聊。 “萧兄,洪承畴上任后对兄弟们剿杀的很厉害,关宁骑兵勇猛难挡,我们已经连败了多仗了!” 现在陕西流贼泛滥,各处都有占山为王者,只有河曲城的压力最大,陕西总督洪承畴一双眼睛就死死的盯着河曲的王嘉胤,只要击溃了贼首,其他人自然销声匿迹。 “榆林卫的边军在反了吗?” “反了大半,军饷一直发不下来,粮价又飞涨,不反就是饿死,反了还有一线活的希望!” 萧之言抓住机会打听:“我自榆林卫还有族人兄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都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兄弟左若和雷岩谦,三年前都是榆林卫的把总!” 草原狼吃了一惊,说:“雷岩谦是榆林卫的千总,反了,在偏关县青杨岭,听说八大王张献忠正在拉拢他!” 萧之言笑说:“这两人都是我的兄弟,我去肯定比张献忠好使!” “榆林卫边军战力一向很强,你若是能把他们拉过来,河曲城包你不用吃白肉。” 白肉是黑话,指的就是人肉了,萧之言没来由感觉一阵反胃,城外的那些饥民难道都要易子相食吗?难怪路上一直没有看见女人。 在河曲城呆了一天,萧之言向高迎祥要了向导直奔青杨岭。 ☆、第47章 河曲 河套草原绿草如茵。 黄河东岸边缘,一支七八百人的骑兵正在行走。 若是往年,春季想渡过黄河那是妄想。但今年也许是收到大明陕西干旱的影响,草原的雨季迟迟没有到来,翟哲率山寨中人马泅水过了黄河。王义也将山寨中刚刚打制的小舟搬到黄河边,运送完全不通水性的牧奴。 河套草原空旷安静,与一年前辩若两样。 自土默特人被击败后,这里只留下的少数牧民。察哈尔人已经拥有了广袤的漠南牧场,林丹汗为控制漠东蒙古,将部落的中心安置张坝草原,河套的水草虽好,暂时倒是空出来了,只偶尔会有察哈尔骑兵前来搜刮土默特残部的牲畜。 “从这些山坳的过去就是河曲城了!”马贼中多有陕西出塞熟悉地形的人给翟哲指路。 翟哲看眼前灰蒙蒙连绵的土山,下令:“暂时驻扎在此地。” 萧之言已经离开七天了,翟哲的心中一直不踏实。 找了一块隐蔽的地方扎好帐篷后,翟哲命车风率五十人往河套内部搜寻土默特人部落,格日勒图的两百汗帐骑兵藏在河套。他担心要真是和大明的民变军发生了冲突,有了这些人他的底气更足一点。牧奴出身的马贼熟悉战马,骑术甚至比蒙古人也不差,但要说到打仗,差距就像大人和小孩一般。 三天后,格日勒图的骑兵到了,翟哲还在眼巴巴看着出山的道口,那里空无一人。 河套三面有河环绕,水草丰美,但越临近大明边境越荒凉,在这里只能看见黄土烁石,蒙古部落几乎不会靠近这种地方。 “明日清晨,我要进军河曲!”翟哲下定了决心。 “什么?”格日勒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与大明开战吗?”他还不知道河曲的状况。 翟哲将河曲的情况给格日勒图简单解释。 “那里是大明的叛逆!” 格日勒图还是摇头,说:“事关重大,我要请示公主!” “请示公主就晚了,我并不是想开战,河曲有土默特人想要的东西!” “什么?” “汉人!牧奴!” 格日勒图嗤之以鼻,说:“土默特人现在不需要牧奴了,土默川的牧场田地都在察哈尔人手里,有了牧奴也没用。” 翟哲拍着格日勒图的肩膀,说:“赵城之战后,土默特人损失惨重,剩下的部众已经不多了,是吧?” 格日勒图睁大眼睛看着翟哲,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这个秘密翟哲是怎么知道的。 二月底翟哲去摩天岭问这个问题,乌兰当时承受不住压力哭了出来,翟哲就猜到大致情况。 “以土默特人现在的实力,即使察哈尔人被女真人击败,也难以恢复曾经的荣耀。所以公主和我商量,要吸收汉人加入土默特部落,在草原上部众就是实力。”翟哲双手划开,做出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是公主的意思?”格日勒图将信将疑。 “要不然你以为我没事会赶到河套来。” 翟哲虽然在欺骗格日勒图,但他说的确实是心中真实的想法,土默特部落再想复兴离不开汉人,这是一个半汉化的蒙古部落。 自从漠南大战爆发后,走西口出塞的汉人越来越少,即使是遭遇了饥荒。从草原逃回大明的汉人传达了各种可怕的消息。土默特残部没有实力也无心再吸纳汉人,察哈尔人对待汉人就像对待黄羊。 如今河套草原如此空旷,容纳下几千汉人完全没有问题,就算是给土默特人当奴隶也比在陕西饿死强。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开拔,车风率两百马贼探路,踏上进入山壑的道路。黄土岭的沟壑就像上天雕刻了数百年的皱纹,满目都是荒凉沧桑。 骑兵在山道中曲折而进,守路的流贼见到从草原过来如此多人,心中狂喜。 小头目从山沟中窜出,大声发问:“来的是哪家兄弟?” 车风吓了一跳,在观察半晌没有埋伏,挥手下令:“抓起来!”身后的骑兵摘弓搭箭威慑,冲上去十几个人将拦路的流贼捆绑的结结实实。 “你们不是要来投奔河曲吗?都是自家兄弟!”小头目心中惶急。 “谁和你是自家兄弟!”车风重重的抽了他一个嘴巴子,命人往后报告翟哲。 “抓了几个蟊贼?” 翟哲听说后催马赶到,细细审问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他挥刀划断小头目身上捆绑的绳索,说:“你回去通报,我们是蒙古骑兵,有事要找你们大头领商议。” “你们真的是蒙古人?”小头目将信将疑。 翟哲命格日勒图带了几十汗帐骑兵前来,说:“你看看,这些是不是?山外还有几千骑兵,王嘉胤要是不过来,我们就要入山攻城了。” 小头目落荒而逃。 翟哲命一千人马继续往前,自己带车风和格日勒图的汗帐骑兵走在最前面。一个多时辰后,大队人马穿过山壑就地驻扎,翟哲让汗帐骑兵陪同疾驰往河曲城方向。 铁蹄隆隆,尘土飞扬,汗帐骑兵行走到离城墙二十里地停下脚步。翟哲带格日勒图和车风三骑直奔河曲城。 河曲城下乱作一团,王嘉胤接到报告后脑子里嗡嗡作响,民变军各部主力都在大明方向防御曹文昭的攻击,他从没想到背后会被蒙古人威胁。往年蒙古人即使寇边劫掠也从来不会找上河曲这个穷地方,完全没有油水可捞。 “你是说他们有事找我相商?” “正是!”小头目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两人正在说话的功夫,有了望的斥候来报:“一千蒙古骑兵入境,两百人到了城外二十里,有三骑奔城下来了!” 王嘉胤跑上了城头,远远看见三骑缓缓而来,下令:“亲兵营随我出城!” 翟哲直到看见不远处路边逃避的百姓时才驻马停下,等待片刻之后,看见大约三百多骑兵从河曲城中蜂拥而出,格日勒图脸色微变。 骑兵离翟哲五里开外停下脚步,王嘉胤也带了两个亲随上前来。 “在下王嘉胤!” 翟哲催马往前一步,指向格日勒图说:“这是土默特汗帐骑兵统领格日勒图!” “你是汉人?”王嘉胤很惊讶。 “正是!” “我在草原一直听说王头领的大名,今日入境是要和王头领谈一笔生意!” “土默特人?”王嘉胤脑子高速运转,想起来前几日有马贼从草原逃回来说土默特人已经和察哈尔和解了。 “什么生意!” “大明曾经给汗王来过书信,希望土默特能帮大明清剿河曲!但汗王并不想介入大明的事务,只是去年草原牧奴逃窜严重,想从你这里要些汉人。” 翟哲伸出一只手,说:“大汗不会亏待你的,一匹马换五十个汉人!” 王嘉胤细辩翟哲话中的真假,他现在的确需要战马,自从与关宁铁骑对战后,部下不但正面抵挡不住,连逃也逃不了。 “我若是不同意呢?” 翟哲微笑说:“那汗帐骑兵就只能自己来取了!”随后向格日勒图打了个手势。 格日勒图向后挥手示意,两百汗帐骑兵飞驰而来。 王嘉胤匆忙退回,两支骑兵相聚三四里对峙。 翟哲高喊:“我等着大头领的答复!” ☆、第48章 交换 从午后到夜幕,河曲城下虽没有剑拔弩张,但也弥漫了一股紧张的气息。王嘉胤命各部亲兵营即刻入城驻防,将北城门关闭。 城内流民汹汹,萧之言前日才带自己的族人兄弟赶到河曲城,正在琢磨如何脱身,很快知道了城外的情形。但现在城内戒备森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河曲城正中府衙,现在是民变军的议事所,王嘉胤坐在知府的座椅上。 “流民换战马!一举双得!”高迎祥进言:“现在陕西各地流民都向河曲涌,我们根本就养不活这些人,再说,近来官兵攻杀的厉害,万一河曲守不住,骑兵更能快速转移,关宁铁骑的厉害大家也都看见了。” “我总觉得城外的蒙古骑兵透着一点不对劲,”王嘉胤眉头紧锁,“以蒙古人的实力怎么和我们做交易!” 坐在王嘉胤下首的是他的兄弟王自用,插言道:“如果蒙古人真的和朝廷配合,我们可就是腹背受敌了!” “各营今晚做好防备,我明日再去商讨交易,且看蒙古人的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王嘉胤决心已定。 夜色慢慢降临,翟哲率部退到山壑边缘,安排岗哨,人马驻营。 双方都在小心翼翼中度过这个夜晚。 清晨,朝阳初起时,翟哲率两百汗帐骑兵直驰城下。 王嘉胤得到报告后,也点了五百人马出城。 蒙古骑兵在离城十里外来回驰骋,一边在空中挥动弯刀,一边发出古怪的叫声,王嘉胤这样久经战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支骑兵非一般马贼可比。 翟哲催动大黑马从骑兵从中冲出,高喊:“大头领考虑的怎么样了?” 王嘉胤催马出列,说:“一匹马只能换五个流民,不能再多了!” “十个,若是工匠,可以一换一!” “成交!” 一匹马换五十个流民只是翟哲信口开河,双方讨价还价达成交易,土默特部落目前的窘状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不过工匠他是真的需要。大明对工匠管理严格,匠籍代代相传不能逃脱,但后来官府劳役繁重,工匠不断逃跑,才有不少人流入民间。 两天来,翟哲在河曲城下耀武扬威,看到的是河曲城外东北角黑烟直上云霄,终日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恶心气味。那是流民在焚烧尸体。但这是乱世,他也无能为力。 交易确定后,双方开始商讨细节。 “我只要四十岁以下的流民,若是一个家庭,五个人能带上一个老人!” 生意就是生意,翟哲想不到有一天这么冷血的话也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但他养活不了这么汉人,土默特人也绝对不会接受老态龙钟的汉奴。 “没问题!我们会把流民驱赶到城外东北角,你将他们自行带走!” “四百匹马,换四千个流民!明日清晨交易!” “我们可以交换的更多!”代表王嘉胤前来谈判的高迎祥意犹未足。 翟哲冷哼了一声,说:“目前我们只需要这么多,若是还想要战马可以用银子来买!” 高迎祥稍稍有些诧异,蒙古人通常不用银子交易,多数是以物换物,随后想到和自己谈交易的也是个汉人,问:“多少银子一匹?” 翟哲伸出四个手指,他卖给杀胡口内德翔阁的价格是二十五两银子一匹。 “三十五,我再要两百匹,但都要草原良马!”高迎祥踌躇片刻,下定决心。自从见了关宁铁骑的威力后,他对重骑兵的威力痴迷到无法自拔。 翟哲没想到穷困的流贼也能有这么银子,一边点头答允,一边突然发问:“前些日子有个萧之言进了河曲城,你知道吗?”这是他筹谋已久问出来的一句话。 “是啊!”高迎祥的心悬了起来,以为萧之言在草原又做了什么得罪土默特人的事,要知道三年前萧之言就是抢劫了土默特人才被剿杀的,陕西的马贼中都有传闻。 “你让他出城见我!” 高迎祥欲言又止,萧之言现在看来是归在他的麾下,他若是无缘无故出卖部下,日后兄弟们也无法归心。 “你将我的口信告诉他,他若不愿意就算了!”翟哲故意将话说的不清不楚。 “好,我一定将话带到!”高迎祥拱手率亲兵离开。 趁着空闲的功夫,翟哲让格日勒图速派人回河套草原土默特部落借马,好在之前他赊借马匹皮毛都迅速将交易来的货物送到土默特牧民手中,留下的名声还不错。 一个时辰后,萧之言单骑出城,直奔蒙古人的营地。 “我的兄弟加上族人有四百多人,都在河曲城内!”萧之言的神态有些紧张,往日的随意全然不见。 “王嘉胤会放你们出城吗?” 萧之言仰起头,天空中艳阳高照,有些刺眼。 “不知道!” “明日清晨交易的时,你们找机会强突出城,行吗?” 萧之言苦笑一声,说:“榆林卫的兄弟们倒是没问题,但我的家族并不全都是壮年!” 翟哲难得见萧之言如此窘态,拍着胸脯说:“萧兄不用担忧,都交给我了!” “多谢了!”这还是他首次对翟哲说谢,让他这样的人说出谢字,那必是无比隆重的恩情。 当日双方各自准备,高迎祥亲自带人在城外难民中挑选人众,驱赶到河曲城外东北驻营。流民们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被用来交易,其实对他们来说出塞未必是一件坏事。 土默特人连夜驱赶了六百匹战马入山,翟哲担心王嘉胤暗中使手段,先拉了三百匹马到了营地。 按照约定,土默特骑兵天色未亮就奔向东北角的流民营,长马鞭四处挥舞驱赶难民,刀箭的威慑之下,难民哭天喊地被驱赶入山。 河曲城内人听得清楚,王嘉胤命高迎祥出城接马,其他人不得轻举妄动。卖流民给蒙古人这样的事也不宜大肆声张,以免坏了自己的名声。 两队人马碰面之后,翟哲命车风将战马驱赶过来。 “这里有三百匹马,等流民都进了山,我再送三百匹马过来!” 高迎祥亲自查看,一匹匹体态健壮,皮毛油光发亮,草原良马远胜大明。确认无误后,高迎祥心满意足,指向身后亲兵背的两个大包裹,说:“那是七千两银子!” 翟哲催马靠近,压低声音说:“萧之言对我有恩,如今他的兄弟家人都在河曲城,我想将他们接到草原,若是你将此事办成了,这两百匹马,算我送给你了!” “什么?”高迎祥愣住了,问:“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翟哲点头,说:“我在土默特掌管汉部,交易多要经我的手,日后你若还想要草原良马,只管找我!” “他才入河曲城,麾下的榆林卫边军还有些战力,大统领肯定不会放他!”高迎祥很为难,斟酌良久,说:“成了,我就担了这个风险,这些银子拿出来也不带回了,你再从草原给我找两百匹马来。”萧之言属他的部下,放走后王嘉胤肯定会不高兴,但也不会重责他。 “成交!”翟哲伸出右手。 “日后若是有机会,希望还能和翟兄弟合作!”高迎祥也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卖了一份人情给萧之言,能为他再从草原获取良马留下一道口子,甚至日后真的被官兵逼到绝境,也许还要流浪塞外。 ☆、第49章 路断 蒙古骑兵驱赶流民退入山中,河曲城下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但城中的王嘉胤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流民进入山中后不敢再胡乱喊叫,命运无法逆转时,众人只能安然接受,若是惹的蒙古人怒了,被劈死也是白死。 萧之言带领的四百多人夹在在蒙古骑兵和马贼之间,边军的眼神里全是戒备。榆林卫毗邻河套草原,边军长年与寇边的蒙古骑兵作战,对他们来说,草原每日都在眼前,却是无比的陌生。 汗帐斥候骑兵先出山查看,附近没有发现察哈尔骑兵的动静。两路人马出山在黄河边分道扬镳,翟哲带走了五百流民并萧之言一行人,其他三千多流民被格日勒图押送往西边的土默特部落沦为奴隶。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萧之言很郑重的将两个兄弟介绍给翟哲。 “在下雷岩谦!”站在前面的汉子拱手施礼,他身材高大,脸上皮肤粗糙,额头好几道深皱纹,看上去比萧之言还要老些,下巴胡须浓密,看向翟哲的眼神就像是藏在森林暗处的野兽。 “在下左若!”从他身后闪出一人,身形修长,说话语速不快,举手投足气度沉稳。 “这两人都是我的兄弟!”萧之言摊摊手,又指向团聚的族人,说:“那里近三百人是榆林卫边军,还有些都是我们的家人,出城时,高迎祥将边军的盔甲兵器都收缴走了。” 翟哲仔细打量两人,点头说:“入了草原的汉人都是兄弟,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回了寨子再说吧!” 近两千人沿河套草原黄河东岸逶迤而行,离寨流浪了十几天,未动刀见血,马贼中有人庆幸,也有人失望。 黄河岸边的灌木丛中,来时隐藏的十几支小舟完好无损,大队人马开始渡河。稍通水性的人紧抱战马便可随马缓缓渡河,但陕西人通水性的少,多数人到了河中见了流水滚滚都头晕目眩,还指望小船来回输送。 翟哲先行渡河回寨,留下车风断后。 离去这十几日,和林格尔和汉寨中平静无事。 汉寨中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人,翟哲加紧通告平魁,尽快再购一批粮食入塞,土默特人今年能提供的战马也不多了,榆林卫边军还要配备马匹兵器。 翟哲领萧之言、雷岩谦和左若三人在汉寨上巡视一圈,介绍说:“汉寨中事务由主事府掌管!” 雷岩谦没有说话,左若轻轻点头。 四人站在兔毛川山崖前,川水湍急,翟哲语速缓慢,一字一句的说:“新入寨所有人都需按照汉寨规矩重新编排,主事府的命令必须执行!” 这是他才立的规矩,绝对不能容人违抗,否则会让他的尊严荡然无存。 “榆林军已经有编制了!”雷岩谦讪笑一声,说话的声音像闷雷一般。 “叛了朝廷,榆林军就不存在了!”翟哲轻笑,“草原非乐土,想活下去就要拼命,我想让雷兄带一半人去老鸦山,共同防御和林格尔。”他声音虽然温柔,其中的意思却不容反驳。 雷岩谦还没说话,萧之言接口道:“如此也好!免得我在那边一人孤独寂寞。” 翟哲的确是在想拆开榆林边军,这些人战力强悍,聚集成团容易在山寨中造成客强主弱之势,而且他们和萧之言都很熟悉。 三日后,雷岩谦带一百多边军随萧之言的人马返回老鸦山,翟哲将剩下士卒散遍,同时将左若放入主事府中与王义共掌事务。 近五月,草原的气候越来越异常,往年三四月份的雨季今年只是天气阴沉,并没有降下多少雨来,宁盛传来的信件里也提到山西今年雨水稀少,很可能是个灾年。 接到消息后,翟哲火烧眉毛找乌兰公主要了战马送入杀胡口内,溢价购买了三千石粮食出塞,同时将边军的武器也都配备上。 货物刚刚出塞,几乎就在前后脚的功夫,五月中旬,林丹汗率察哈尔骑兵入寇大同府,要求例行的春季市赏,边境诸要塞立刻封闭。 信使飞驰往京城。 紫禁城内,刚刚上任的大明首辅周延儒将急报禀告皇帝。 “宣大总督张宗衡急件,察哈尔林丹汗屋日前入寇大同镇,乞求今年的市赏!” 龙椅上,年轻的崇祯皇帝从嗓子眼里吐出一声冷笑,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圣上极度不悦的表现。 “市赏?去年两口市赏都赐给他了,女真人入寇的时,察哈尔骑兵在哪?在哪?欺我大明太甚!” 周延儒接住话茬,说:“蒙古察哈尔部一向狡诈野蛮,只知道欺诈大明,赐给草原的财物有些竟辗转到了东虏手里,市赏实在是不可行了!” 满朝文武中曾经只有蓟辽总督袁崇焕对与蒙古结盟热忱,现在还被关押在大牢中,现实已经证明他的失败。此时最明智的选择当然是要往失败者的身上狠狠的踩几脚,以免犯了皇帝的心病。 “市赏就免了,让张宗衡将察哈尔人驱逐出境!” 皇帝金口玉言,缇骑携圣旨直奔宣大镇。 宣大镇精兵去年勤王都死在京师了,总督张宗衡当然没本事将察哈尔大军驱逐出境,但察哈尔骑兵对着大同镇高耸的城墙也无可奈何。 大同城外察哈尔大营内,林丹汗接到使者带来的消息后暴跳如雷,大声喝骂。 “大明不予,我察哈尔人自行去取!” 侍立一旁的阿穆尔将使者送出兵营,返回时见林丹汗怒气稍消,跪地劝解道:“女真人在漠东各部使尽花招,如今再要与大明开战,察哈尔人恐怕力有未及。” “我费力击败土默特人可不是为了得到如今这般冷清的漠南草原!” 土默特人在漠南草原时,其富庶让所有的蒙古部落都羡慕不已,各部都曾想分一杯羹,但唯有土默特人从汉人那里学会了经营,察哈尔占了这里,归化城荒凉如野。 阿穆尔抬头,说:“大汗稍安勿躁,只需一年时间,大明宣大镇的商人肯定会大胆子出塞,等察哈尔人与汉人熟悉了,即使没有大明的市赏,我们也能得到财物!” “但若是与大明交战,恐怕……”后面的话,阿穆尔就没有再说了。 林丹汗也只是一时怒气,他当然不会傻到与女真和大明同时开战,女真人正在侵吞漠东蒙古部落,那才是察哈尔部落真正的敌人。 三天后,察哈尔大军退回草原,宣大镇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草原,从东海之滨至西域高原,这里将只能存在一个王者。 自成吉思汗起,这个王者都是蒙古的大汗,从达延汗到阿勒坦汗。直至今日,黄金家族的后裔林丹汗也踏上了先辈的道路。但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他的劲敌不再是蒙古人。 盛京城内,皇太极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察哈尔部落,如今只有蒙古人才能给女真带来威胁,若想征服蒙古人,首先要征服察哈尔部落。 ☆、第50章 远虑 天气越来越热,翠绿的草地上空弥漫了一股干燥的气息。 白花花的太阳令人厌烦,连翟哲在深山中的汉寨也焦躁不安,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灾之年!”想到陕西连续两年的干旱,翟哲口中喃喃自语。 林丹汗的寇边暂时中断了杀胡口外出的道路,不知何时才能开放,他暗自庆幸才将粮食兵器运送出来。山寨中事务并不繁忙,王义督促工匠在汉寨入山的羊肠小道上修建了两座关口,左边是悬崖,右边是峭壁,翟哲自信即使被察哈尔骑兵发现围攻,汉寨也能坚守些日子。 左若被安排进主事府暂时并没有事务,连续数日在汉寨周围转悠。 过了七日,他找到王义商议,要变化外围岗哨的位置和巡逻方式。 王义不敢做主,请示翟哲。 “在此地安置岗哨,东边的草原,包括那条入山的小道,一览无余。那里安置岗哨,可以监控下山的道路。如果按照现在的岗哨分布,西边的山坳是个盲区……”左若带翟哲重新巡视了汉寨四周,一一解释。 翟哲暗自点头,不知是这个左若真的非同小可,还是寨中马贼太过于业余。 “好,从今以后,山寨布防交由你来办!”翟哲立刻下了决定,能者多劳,要是有本事的人不敢用,那真是连马贼都不如了。 “多谢…多谢大当家的信任!”初次说起大当家的这个称呼,左若还有点不习惯。 “萧兄是我兄长,也是你的兄长,你我也如兄弟一般,在山寨中不要拘束!” 左若默默点头。 两人一路闲聊,翟哲问:“你在榆林卫时,是不是和蒙古人打过仗?” “打过!”左若点头,“所以开始大哥劝我们逃入草原时,大家都不愿意,为大明守卫了十年的边境,没想到最终了还要投靠死敌。” 想想又叹口气说:“若不是洪承畴残忍难信,我们还是想归降朝廷的。” 陕西民变初期,洪承畴假借招安之名,骗了大批流贼头目,这些人入城后全被斩首示众,自此再没有民变军敢相信他。 翟哲哈哈大笑,说:“有一日,我们都会回大明的!你以为我们真的会在这草原当一辈子马贼吗?”他思虑片刻,将自己的计划向左若和盘托出,这个计划土默特人知道,萧之言也知道,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躲躲闪闪,而是让更多的人对他有信心。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左若越听脸色越凝重,万想不到眼前的年轻人竟然有如此眼光,早早向困境中的土默特人投下重注。 “不错,漠南大战爆发正是契机!但……”他皱起眉头,说:“但就怕前门驱狼,后门进虎!”虎正指的是女真人。 翟哲长吐一口气,说:“漠南大战,才是开始!”他对左若的反应很满意,至少这是个会思考的人,他身边一个这样的人也没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漠南大战尚不知在何时,漠南草原周边已是暗流涌动。 杀胡口内,几个月间,德翔魁倚仗和宁盛的关系风头高涨,已然全压过曾经的曹家和李家。土默特部的货物不多,但撑起一个商号还是绰绰有余,何况翟哲几个月就已将乌兰公主准备一年的战马卖的差不多。 商号内矮胖的王掌柜正在柜台算账,从大门外走进来三个人,为首一人身穿文士服,胡须稀疏,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 “贵东家在吗?” 王掌柜抬头,眉心微揪,问:“您是?” “我是大盛魁的柯掌柜!” “大盛魁?请坐!请坐!”柯掌柜忙从柜台中走出来。大盛魁范家,年前成为东口之首,全晋闻名。 柯掌柜也拱手见礼,夸赞道:“杀胡口内只有贵号生意兴隆,我特地从东口赶来拜会归东家!” “东家在里屋,您请稍坐,我速去禀告!”王掌柜令伙计搬出一张太师椅,自己往后堂快步而去。 柳全听说大盛魁的大掌柜来了,亲自出门来迎。德翔魁最近虽有些长进,但和大盛魁相比,就如同渔舟比楼船。 两人一路闲聊走进内宅坐定,柳锐上茶。 柯掌柜轻抬花瓷杯盖,瞟了一眼漂浮的茶叶,说:“我此次前来,是要向东家打听个消息!” “知无不言!”柳全笑容满面。 “东家的这些生意都来自土默特人吧?” 柳全脸色微变。他私下里从未向宁盛打听过,但也能猜到平魁与土默特部落一定有关系,若平魁的背后是察哈尔人,交易量不可能这么小。但若是土默特人为什么会找上他? “我真的不清楚!”柳全讪笑,说:“我们的货物都来自平魁!” “平魁?”杀胡口内大大小小的商号柯掌柜都知道,从未听说过还有一个平魁。 “年前新立的,从口外来的!”柳全压低声音,这些在杀胡口内也不是秘密。 两人又闲聊了会,柳全见柯掌柜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必然有事在身,说:“出了德翔魁拐过两个街道就是平魁了,您去那边打听一下?” “如此也好!等我了了事再来拜访柳东家!”柯掌柜起身告辞。 按照柳全的指点,柯掌柜领两个随从出门往东拐,一打听很快找到平魁。 平魁商号大门敞开,货架上空空荡荡,门口冷冷清清。翟哲送入口的货物很快便转手卖了,宁盛这里的生意都是忙一阵闲一阵。 柯掌柜在门外打量了半天才走进去。 宁盛正坐在柜台清算账目,没看见进来人了。 柯掌柜到了身前,问:“宁掌柜?”把宁盛吓了一跳。 “我是大盛魁的柯掌柜!” “柯掌柜?”宁盛满脸疑虑,他常年在西口,大盛魁也才声名鹊起,他还真没听说过。 柯掌柜猜到此人经商未久,心中揣测证实了八分,平魁的背后若不是土默特人就怪了,察哈尔人要是有这等觉悟,早就将张家口踏平了,便问:“贵东家什么时候入口?” 宁盛警觉心起,说:“东家暂不入塞,平魁的事找我说就行了!” 柯掌柜连忙解释:“我并无恶意,你帮我带句话给东家,就说海边之人想与他相会,贵东家要是回信了,烦劳您传到大同的大盛魁分号,我在那里等消息。” “海边之人?”宁盛满脑子疑虑。 柯掌柜微笑点头,“你一说他们便知道了!” 他此次来杀胡口肩负重任,女真人命他暗中联络土默特残部,目标正是漠南草原的察哈尔人。 自从去年到了辽东后,随后就爆发了己巳之变,柯掌柜在辽东呆了小半年才会了大明,对女真人接触的越多,越觉得他们可怕,现在他已将自己的命卖给女真的岳托贝勒。 ☆、第51章 走私 “海边之人?”宁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转念也就不花心思了,只需将原话带到就是。 察哈尔骑兵刚刚退去,杀胡口还在封关,宁盛不敢耽误,手写一封书信,命人送到耿光手中。 耿光自正月入塞以来,并不呆在杀胡口,而是一直出没在右玉县各地酒馆和赌场。 右玉县山高林密,毗邻草原,从前商旅众多时,滋生各种土霸,从过往的小商队中抽收取些银两度日,当然大商号他们是不敢惹的。杀胡口的生意萧条后,这些人的生活失去着落,不少人起了贩货出塞的主意。晋地出塞道路艰险,能生还回乡者十中无一,但仍有无数人甘愿冒险,无他,实在是这里太穷了。 山西境内八成是险山,太行山、吕梁山、恒山……,又雨水稀少、土地贫瘠,几乎年年歉收。有人曾书言“无平地沃土之绕,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渔米之利,乡民惟以垦种上岭下阪,汗牛痛仆,仰天续命”。 正如察哈尔部落的阿穆尔所说,漠南草原局势的缓解需要时间。 汉人虽然还有些畏惧察哈尔人,但为了生计,总有人甘愿冒险。 商号尚在观望,走私马帮有人先行动了。他们穿插在大明边关的两侧,走的是崇山峻岭,避开边塞的关卡,不用行贿买通,成功一次获利数倍,即使冒上性命之险也比坐家等穷死强。 察哈尔牧民需要汉人的物资,至少他们离不开茶、盐甚至铁制炊具。部落当然可以从张家口换取,但若是有人从大明边境出塞送出来,有些部落也慢慢学会了接受。 杀胡口东侧的黑虎山,从二月份开始,开始有马帮冒险出塞。走私的道路充满了血腥,黑虎山的密林里杀戮不断,从土默川逃出生无着落的人比比皆是,还有些零散的盗匪。即便走私商队顺利到了草原,也还是前途莫测。 耿光从宁盛手里取了银子,就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打探各种消息。在右玉县找走私马帮合作易于反掌,但耿光的眼光和挑剔,一般人入不了他的法眼。 宁盛封漆的书信送到耿光手中时,他正准备从黑虎山出塞。 他最近挑中了一个马帮头目,绰号叫陈老大,此人看上去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话语不多,办事谨慎细致,手下马帮兄弟四十多人,在右玉县也是小有名声。 耿光想走一遍黑虎山的道路,陈老大一路陪同。黑虎山出塞的道路崎岖难行,山崖狭窄处只容下一马通过,蒙古骑兵根本无法从此地通过,所以大明才未设立要塞。陈老大对这片山岭地形了如指掌,一路给耿光讲述。他虽然熟悉道路,可苦于没有本钱。 没有货物只有两匹马,又是六七十人的好手,山林中的盗匪也没人愿意出手,一行人翻山越岭近两天才到了草原。 耿光出塞后,丢给陈老大二十两银子,让他在黑虎山口等他两天,自己快马奔向老鸦山。 五月底的天气,塞外的风吹起来格外舒爽,耿光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山道中将战马的速度加到极快。等到了老鸦山才知道,翟哲带着一帮人都离开此地了。 萧之言连夜派人带他往汉寨。 耿光一路辛苦到了汉寨,将杀胡口内的情形告之翟哲,又将宁盛的书信取出来。 “要占据黑虎山的走私道路,关键在塞外。”耿光不等翟哲看信,继续说:“黑虎山毕竟在大明,走私商队火并也不敢弄得太过分,何况多是右玉县本地人,刀子动多了,也就交不到朋友了!” “你想怎么做?” “让孟康率部封锁黑虎山山口,只需劫几次走私商队,名声传出去,塞内人知道这里被马贼盯上了,也就散了!” 翟哲点头,说:“此事没有问题!” “我还想再带些人入口,口内招揽的都是本地人,不可靠!” “你在山寨中再挑三十人!” 耿光挤出一丝笑容,说:“三十人足够了,只要大当家的让孟康配合我,我一定能将口内的事情办好!” “你的族人在这里都很好,耿竹每天都跟在我身边,汉寨中的事务都由王义掌管,你去见见他们吧!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黑山!” 耿光告辞而去,他好几个月没见到家人朋友,也想了解他们的现状。 翟哲这才抽空拆开宁盛的书信。 “海边之人?” 他小声念叨了几遍,稍加思索,那不正是辽东的女真人吗?辽东正是地处东海之滨。 女真人想暗中联络土默特人!翟哲冷笑一声,缓慢将书信撕成碎片,看来范永斗的大盛魁已不仅仅在和辽东做生意了,两者的合作进入了新的阶段。这封信绝对不能让乌兰公主知道,他还不想将土默特人推给女真人。 深山中的汉寨安静祥和,兔毛川的流水像安静的乐声日夜陪伴,将这里变成不通世事的桃源之地,偶尔会水的流民能驾船在川水中捞出些鱼出来。山寨中除了工匠,其他人并不繁忙,每日就是修土房,按照现在的规划,汉寨最多能容纳近五千人。 耿光见了族人,又听了王义的讲述,心中安定了大半。即使在大明境内,他满目中也都是的挣扎,如果老天爷再不降雨,山西今年必定又要饿殍满地。 “耿大哥,只有跟着大当家的,我们才能渡过难关!”王义现在对翟哲是死心塌地了。说得好不如做得好,看见汉寨入库金灿灿的小米,一年的储备粮食都够了,你让他如何不能心服。 耿光点头,也说:“我在黑虎山就当是为我这些兄弟们干了,至少比我们在草原对蒙古人虎口拔牙要容易的多。” “耿竹这几天正在和我学识字读书,从前你管他没用,大当家的一句话,他不学也得学!”王义说笑道。 “我早就说过,现在也晚了,念了书没法参加科考了!”说起儿子,耿光的语气里总有些恨铁不成钢,继而又问:“大当家的还喜欢他吧?” 王义嘴角抽动了一下,迟疑片刻,笑说:“大当家挺喜欢他的。” 耿竹与翟哲挑的那些牧奴亲兵不一样,那些人从小都是从苦缸里长大的,翟哲将他们提拔为亲兵,又让王义教识字读书,一个个都对翟哲死心塌地,平日不敢有一点懈怠。但耿竹是耿光宠大的,曾在山寨中也是少当家的,到了翟哲身边,做事总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这些事王义暂时不想告诉耿光,只希望自己再好生劝劝耿竹。 成为翟哲的亲兵已是山寨中年轻人最好的机会,可惜耿竹不懂得珍惜。连王义也看出来,自己的这个位置迟早是那个宗茂的。那个年轻人太聪明,识字读书算账都是一点就透。 ☆、第52章 雨后 五月中旬,翟哲将耿光送入关内,让萧之言拨了一百马贼交由孟康,由他封锁杀胡口和黑虎山出塞的商队。 大明的边塞一直关闭,不过暂时也没有货物可用来交易了,托克托草原的土默特人自己也要生活,牧民们换取了日常必备的生活物品外,也不愿意卖出太多牲畜。 将近六月时,漠南草原才畅快淋漓的下了一场大雨。 老天爷似乎想把前几月积攒下来的雨都补上来,瓢泼大雨连下三天,黄河水浪汹涌,此时再没人敢游水过河了。 即使是这样的大雨中,汉寨骑兵也没得清闲。 “各队各就其位,什长出列,听号角行进,不得急躁,不得滞后!” 雨势刚刚有些缓解,黄河边的草原上,左若跳起来大声喊叫,脖颈上青筋爆出,这正是在训练汉寨的马贼。 练兵这件事,翟哲一直挂在心上,但坦白的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菜鸟,直到左若向他提起一本书《练兵纪要》,那是大明的军神戚继光所著。 “练行伍,练队列!”左若不但详细给翟哲讲述了书中内容,还成了翟哲练兵的帮手。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马贼纵马排成两排长列,随着号角的节奏加快,骑兵的马速逐渐提起,队形还是有些散乱,但已有骑兵冲锋的雏形。 翟哲将马贼交由左若尽情的折磨。 雨慢慢又大了起来,休整的号角声响起,浑身湿透的马贼牵马进入不远处的松林躲避。 翟哲躺在松树底下的草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对身边的左若说:“我知道,战争的真谛是用自己最坚硬的拳头打到对手最柔软的部位!” “大当家说的太明白了!”左若交口称赞,和翟哲相处的日子越多,他对这个马贼头目就越佩服。 “战争就是打架,练兵就是习武!万事理皆通!”翟哲侧过脸去,免得雨水滴答入自己的眼睛。大雨中的草原白茫茫一片,他离开张家口已经半年多,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待女真人来征讨察哈尔部落。 “大当家说的正是!”左若点头称赞,即使翟哲说的不对,估计他也是这个反应。在榆林卫当了这么多年的把总,左若想不到自己学的这些本事竟然是为了出塞而用。 翟哲事务繁忙,并不能每日都加入训练,但只要在汉寨中就从来没有缺席过。每日被折磨的精疲力尽的马贼也不敢再弄乱子,连大当家都陪他们淋雨,还有什么话可说。 雨水初停,翟哲抽空前往摩天岭拜访乌兰公主。 格日勒图一直呆在河套草原,每隔七八日会派人上摩天岭向乌兰公主报告近况。 每隔十日左右,翟哲也去一趟摩天岭,与乌兰公主互通消息。俄木布大汗过完冬季就从托克托草原消失了,连乌兰也无法联系。 经过半年的适应,乌兰也已经摆脱才入山林的孤寂,恢复了蒙古少女的活泼爽朗,翟哲来拜访时,是她最开心的时光。 “拜见公主!”翟哲弯腰行礼。 “都和你说过好多次了,不用见礼!”乌兰伸手轻拉翟哲的衣袖,示意他直起身来。 翟哲的余光扫到值守的卫兵,还是坚持弯腰将大礼行完。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上摩天岭顶,雨后的天空格外明亮,阳光驱散山中迷雾,托克托草原的草坡在眼前起伏。 “公主!”翟哲突然单膝跪地,从怀中一个包裹,轻轻掀开,一件精巧的金制头饰显现出来,这是他特意让宁盛购买回来的。 “从年前始,公主在草原就一直给我助力甚多,商号也获益匪浅,这件饰品是我进献的给公主的!” 蒙古女子佩戴饰品是常态,她们的性格决定总是喜欢将最美的地方展现出来。 “啊!”乌兰惊呼一声,随即恢复常态,伸手将头饰接过来。作为大汗的妹妹,她曾拥有的饰品比这一件华丽精致的不在少数,但都已系数在战争中丢失了。 “起来吧!”乌兰憋住笑容,一本正经的说:“我所做的都是为我土默特部,待土默特部复兴那日,你会得到回报的!” 翟哲起身,语气坚定的说:“公主放心,土默特部必会复兴!” 自从三月在摩天岭见到乌兰公主哭泣后,内心深处对这个蒙古女子总是摆脱不了一种怜悯。他在这里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土默特部复兴的重任却落在一个女人身上。但乌兰显然不这么想,从她哭泣后又给自己绽放的笑容就能看出来。 “土默特部若是重占漠南,我一定会说服大汗赐给你一个部落!”乌兰的笑容像草原盛开的花朵。 真是个爱笑的蒙古女子!翟哲低头垂目。 春天的草原最美丽,夏天的草原最迷人,这本是一年中水草最旺盛的季节,牲畜需要在此时积攒膘肉,等到秋日正是体壮之时,所以草原用兵多在秋季。 但今年的情况有所不同。 归化城北,阿穆尔率大队骑兵忧心忡忡看着眼前的黑河,他正奉命清剿躲藏在大青山深处的马贼,路经此地。 黑河东北流向西南,横跨漠南草原的归化城一带,最终流向黄河。往日春天雨季,黑河水滔滔,河面有数十丈之宽,即使在夏季也有几丈宽的河水,如今大雨之后两三天,竟然只剩下涓涓细流,看似随时都可能断流。 去年击败土默特部后,并不是所有土默特部落都选择了投降,凉城和大青山都躲藏了一些土默特马贼,伺机攻击察哈尔牧民。林丹汗接到报告后令阿穆尔前来清剿。 巡视大青山一周后,阿穆尔发现马贼不过是疥癣之痛,更可怕的干旱开始降临草原。土默川已有少数草原牧草干枯,集宁海子的面积和往年相比缩小了一半。牧民为了牛马牲畜饮水正在集中向集宁海子、岱海一样的水源地周边。 大青山太大了,马贼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多。阿穆尔无心与马贼纠缠,留下自己的部将,自己前往林丹汗大军在漠东草原交界处的驻扎地。 漠东草原虽然少雨,但辽东和朵颜草原的旱情已有缓解了,远没有土默川这么严重。 阿穆尔进入兵营时,脚步匆匆。 林丹汗静静听他说完后,满脸疑虑,问:“我知道今年漠南少雨,但是旱情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严重?” 阿穆尔面色凝重,说:“眼前还没那么严重,但如今雨季已过,如果随后几个月还没有雨水,察哈尔部落恐怕就有要大祸临头了。” 林丹汗很不喜欢阿穆尔的口气,斥责道:“长生天是不会抛弃蒙古之主的,不要危言耸听。” “大明陕西干旱已经两年了,多有人饿死叛乱,如今我察哈尔东有女真人虎视眈眈,西有土默特人贼心不死,不得不未雨绸缪。不如迁徙部分部落前往河套草原,那里虽然也少雨,毕竟还有黄河水滋润,不能便宜了土默特人。”这是阿穆尔在路上想出来的对策。 林丹汗想也不想,说:“我费尽心血占据了漠南草原,如今才有些眉目便退往河套,不是让蒙古诸部耻笑吗?漠东内喀尔喀和科尔沁各部也才派人过来朝拜过我,如果我此时离开岂不是放任其归降女真,又如何能统一蒙古?” 阿穆尔不敢再言,退出汗帐,只是祈望长生天能够眷顾察哈尔蒙古,天降甘露。 ☆、第53章 干旱 六月、七月,骄阳似火,晴空无云。 五月的那场大雨似乎将上天的雨水都排空了,漠南草原周边又恢复了从前的节奏,深山中兔毛川的水位也连续下降了不少。 到了这个时候,大明山西今年大灾已成定局,山西巡抚张庭拱担心陕西民变在山西重演,提前准备赈灾。大明北境粮价飞涨,米粟的价格已经上涨到近四两银子一石。 自万历年间,大明首辅张居正改制推行的“一条鞭”法弊端始显。 “一条鞭”法即是将每年百姓每年缴纳“田税”和“丁税”都改成白银,免除了百姓从前需要承担的无休止劳役,改由官府拿银雇人执行。但有其利也就有其弊,无论何种政策,平头百姓永远摆脱不了被压榨。 每年秋收时,农民要把收获的粮食卖给商人换取银子上交官府,此时粮商合伙压低粮价,米粟最为廉价。到了次年春天时,农民春苗下地,夏粮遥遥无期很多歉收的农民就需要买粮度日,此时粮价最贵。丰年,农民卖完缴税粮还有余粮可供糊口,粮价波动还不是很明显,如果遭遇灾年,粮商春天合伙抬高粮价,此时断了口粮的人家就要卖儿卖女了。 现在困到的不仅是百姓,连朝廷官府也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大明北境宣大镇、陕西三边连遇旱灾,官府手中只有银子,没有粮食,要想赈灾先要在市面上购粮。但现在粮价飞涨,从前能买两石现在只能买一石了。晋地官府连日召见各地商号东家,向商人求助,但商人岂能白白帮忙? 这一年来,晋地最活跃的商人就是东口八大家了,范永斗抓住机会在边境扩充势力,将宣大镇边军的粮饷、物资购供全拿到手中,又在各地建立分号。 和林格尔北边,托克托草原处于归化城与黄河之间,境内起源于北部森林的大小河流穿过,是难得的好牧场。自旱情加重起,原本是用来囚禁土默特残部的这片草原不断有察哈尔牧民涌入。 涌入的察哈尔牧民轻则占据水草肥美的牧场,重则夺取土默特人的牲畜,巡视的察哈尔人骑兵在一旁虎视眈眈,土默特人敢怒不敢言,默默退向土地贫瘠的和林格尔山区。 摩天岭上的乌兰公主坐卧不安,亲自下山安抚被驱逐的部落牧众。 在草原,养活一个人大致需要二三十头牲畜,牧民游牧的地点需要一直迁徙,变换更好的牧场,才能维持牲畜的生存。和林格尔这种地方根本无法养活众多的默特牧民。 察哈尔牧民现在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漠南乱窜,寻找拥有水源的牧场,周边草原的变化当然逃不了翟哲的耳目,他下令让萧之言与孟康缩减空间退入山区,避免与察哈尔人发生冲突。连汉寨骑兵也变换了训练方式,担心号角声会引起察哈尔人注意。 托克托草原的牧场几乎完全被抢夺,土默特牧民几乎全部逃入山区,乌兰公主传令召见翟哲。 两山之间草地,山涧缓流的清泉旁,翟哲一路上遇见蒙古包无数,原本活跃的鸟兽都被惊吓到不知躲藏往何处。 在离摩天岭不远地方,翟哲遇见乌力吉一家人,那是他进入草原接触的首个蒙古人。 “翟兄弟,好久没见到你了!”乌力吉大声招呼,骑在马上摇摆长马鞭驱赶牲畜。他还能记住翟哲,年初合作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对汉人的印象很好。 “乌力吉兄弟!”翟哲惊喜,催动大黑马靠过去。 “你一直在和林格尔的山区吗?怎么再没来草原找我?”乌力吉笑容满面,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完全没被旱灾影响。 “等我空闲下来,一定再去找你喝酒!”翟哲朝他挥手。 “我等着你!” 乌力吉竟然唱起了牧歌,歌声在山间回荡,真是个心里藏装不下忧愁的青年! 摩天岭上,乌兰公主可没有这般心思,她眉头紧蹙,一直等到翟哲上山来。 翟哲像往常一样行大礼拜见,偷眼间看见乌兰公主戴上了自己送的头饰。 眼下的困局让乌兰公主焦头烂额,坐定后说话直奔主题:“我与格日勒图商议了,要迁徙一部分牧民去河套草原!” 翟哲思虑片刻,说:“如此也好,山里养不活这些牲畜!” 乌兰公主仍然忧心忡忡,说:“我担心旱情不知会延续至何时,想让你从大明购置一些粮食过来,确保渡过眼前危机。” “大明山西也是赤地千里!”翟哲很为难。 “我们有战马,现在也养不好这么多马匹,不如用来换粮食!” 没有足够的牧场,牲畜会掉膘甚至死亡,土默特人的状况和两个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我,我想想办法!”翟哲咬牙,来之前他就有了心理准备,必须要帮助土默特人撑下去,否则前功尽弃。 “土默特人还有多少牧民?” 这是翟哲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他想知道需要购买多少粮食出塞。 “托克托有一万多人,河套草原有一万多人!”乌兰公主贝齿轻咬嘴唇,“但是河套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仅有黄河沿岸的绿洲可供放牧,勉强维持牧民的生活而已!” 两万多人!翟哲确实没想到。 两年前土默特部落还是蒙古仅次于察哈尔的大部落,部众超过十万,要是加上汉奴,连察哈尔人也比不上,现在只剩下了两万多人。 人少也减轻了翟哲的压力,土默特人还有牲畜,并不需要全靠购买粮食活下去。 “两万石粮食,够吗?”翟哲试探性的询问。大明也是个灾年!他头大如斗,自己是必须要亲自去一趟杀胡口了。 “越多越好!全靠你了!”乌兰公主用企求的眼神看着翟哲。 汉人现在成了土默特人的依靠!翟哲心中苦笑,但愿他们能记住这个恩情! 有了汗帐公主的名号号召,土默特人终能够相互扶持,和林格尔一半的牧民依依不舍前往河套。黄河水流湍急,有些不能过河幼小的牲畜都留在了山区。 黄河岸边,乌兰叮嘱格日勒图,草原大变就在眼前,要加快组织河套草原的土默特人。 这场旱灾对土默特人是个折磨,对察哈尔人又何尝不是! 各地牧民受灾的报告不断传入察哈尔汗帐,缺水的地方已经有牲畜死亡。 再往西迁是林丹汗难以接受的,无奈之下,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一墙之隔的大明。 八月初,察哈尔蒙古遣使进入张家口,要求和大明进行粮马市,林丹汗在书信中向宣大总督张宗衡详细描述了漠南蒙古遭受的旱情,乞求大明能够救援。写出这样的书信对于一直以蒙古大汗自居的林丹汗来说是一种耻辱,但经历了三月份入侵大同事件后,他知道如果不改变态度让大明的皇帝满意,恐怕是得不到援助的。 ☆、第54章 晋商 这是翟哲第二次进入杀胡口,时隔半年,景象大有不同。 街道冷冷清清,多数店铺大门紧闭,路边连只吠叫的野狗也见不到。 正月宁盛进口的时候,还有客栈开门,现在连个茶馆也没有了。除了德翔阁与平魁,各家商号一年多也没有生意,再有钱的东家也顶不住,连曹家和李家也将伙计撤走大半,暂时放弃了出塞的生意。 杀胡口守备张广现在也只能从柳全和宁盛这里得点好处,对出塞的货物尽行方便。 八月的天气,最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天气干燥,连在地上跺一脚都能扑腾出一阵灰来。 宁盛在入口的关口迎接,翟哲一行十几人纵马入塞,风尘仆仆。守卫的边军早已得了吩咐,不闻不问。 “东家!”宁盛神态拘谨,在翟哲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快要饿死的难民。 翟哲下马,觉得宁盛好像比以前要发福了点。当了大半年年的平魁大掌柜,再不长点肉就奇怪了。 “这半年你干的不错!” “谢东家!”宁盛面露喜色。 进了杀胡口,翟哲首要事是前往拜访守备张广,商号事务出入口繁杂,虽然使了不少银子,但入口后基本礼节还是要懂的。人活一张脸,树靠一张皮,银子好使,也要人收的舒服才行。 五百两银子的礼盒,宁盛命两个小厮抬着跟在翟哲身后。这一年杀胡口的生意差了很多,连行贿的价码也缩水不少,五百两银子已经不再是小数目了。 张广也不客气,收了银子,又向翟哲打听塞外的情况。五月份察哈尔人入寇大同,还是给边境守堡的将士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翟哲却没工夫和他闲聊,乱七八糟扯了一通,总而言之,就是察哈尔人暂时不会再入寇大同镇了,让张广吃了颗定心丸。他又不是林丹汗肚子里的蛔虫,那里知道这些消息。 离开守备府时,翟哲有些不是滋味,大明边境守将多数如此,畏敌如虎,只望寇边的敌人不从自己的地界,能逃过一劫是一劫。 等回到平魁,柳全已在等候,只是看上去满脸风尘疲惫,脸色憔悴。 “翟东家!” “柳东家!” 宁盛吩咐伙计上茶,一边引两人入座,一边插言提醒道:“柳东家才从右玉县城赶过来!” 柳全歉意的微笑,说:“右玉今年大旱,我在县城设立了一些粥棚,难民众多,诸事繁杂,接到宁掌柜的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了!” 翟哲有些惊讶,说:“我听说官府已经开始赈灾了,不是吗?” 柳全苦笑,说:“官府赈灾仅限于大同府,粮食远远不足,我不能眼看右玉的同乡饿死,所以才设立粥铺,已经有一月多了。” “没想到你还如此有心!”翟哲感慨,才说:“我此次入塞专门找你,想买两万石米粟出塞,草原也已旱苦。” “多少?”柳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万石!”翟哲伸出两个手指。 柳全支吾半天,摇头说:“恕我无能为力!德翔魁余粮只剩下两千石了,粥棚每开一日,粮食还要少。” 翟岩目光紧逼柳全,脸色不悦。 柳全似乎全然不觉,自顾自的说:“虽然我没有粮食卖给你,但是我知道北地并不缺粮,大同府有多家商号储备大量粮食,尤其是大盛魁范家。只是如今北地粮食太贵,绝大部分受灾的百姓都买不起罢了。” 说完这些话,他似乎有满腔愤懑,又恨恨的说:“山西、陕西因受灾而导致民变,全因成化年间盐制改开中制为折色制不,如今大明财富过半集中于江南,无人再管九边人的死活。” 关于大明盐业改制翟岩也知道一些,但并不是十分清楚,问:“愿闻其详!” 柳全喝了一口茶水,给翟岩细细述说了一番晋商的荣辱史。 大明开国之初为了保证北部九边驻军的军需供给,实行了开中制,即允许私人运送粮草至北境九边换取盐引,经营盐业贸易,山陕盐商倚仗地处九边的本地优势逐渐兴起。 从南方运粮食至九边路途遥远,价格高昂,盐商在边境建立了大量商屯,雇人耕种收取粮食以用于更换盐引,此时山陕粮草供应充足,米贱银贵。成化年间,出身江南的首辅徐溥、户部尚书叶琪与徽商勾结变法,将开中制变为折色制。 折色制下,商人不必再到九边纳粮换盐引,可直接到淮浙盐运司交银换取盐引。江南徽州府商人倚仗地域优势逐渐兴旺,扬州成为南北富商交汇之地,山陕盐商甚至举家迁往江南和徽商相匹敌。 但自此时开始,九边驻军粮草供应得不到保证,北方土地贫瘠,军屯逐渐破坏,长年累积,九边粮食价格上涨远超南方。朝廷需花钱将南方的粮草运送到九边,边军饷银购粮甚至不够生活开支,兵士穷困者多,战备松弛。 后万历年间,盐政又变折色制为纲运制,利于大盐商垄断经营。徽商离两淮盐场近,往往举族迁徙经营盐业,山陕富商开始没落,徽商正式崛起。 柳全说完这些话已是口干舌燥,翟岩听的目瞪口呆,这些朝政秘闻是他从《盐铁论》上看不见。 柳全是山西人,对大明盐政变化深恶痛绝。无论朝廷出于什么目的,盐政改制加剧了北境九边的贫困,财富集中于江南,以至于如今山陕一旦受灾就饿殍遍野,边军和百姓都无法存活,只能逆天高举反旗。 翟哲想想,起身给柳全行了一礼,道:“今日我方才识的柳兄,在下受教了。” 大明竟然有这样的商人,在大明这样的人只能当商人!他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柳全招揽到自己的麾下。 柳全回礼道:“不敢,在商言利,本不该多言。这些道理谁不明白?只是牵涉利益众多,无人愿出头罢了。我见右玉百姓饿死,于心不忍,才说出这些话来。只是……,只是如今手上确实无粮。”说完之后摊开双手。 “大盛魁有粮?”翟哲沉吟,想起那日自己撕碎的书信。 柳全神情落寞,说:“东口兴起,西口没落。如今宣大镇七八成的生意都在东口八大家手里,怎么会没粮?” “如此多谢了!”翟哲拱手送客。 张家口,大哥,范永斗!那还真是解不开的死结!翟哲心中暗自纠结。 想到要去见范永斗,翟哲的脑子里闪现出那个伶牙俐齿女孩范伊,说起来,她应该是自己的未婚妻。去年一怒之下逃出张家口,也不知道这桩婚约还算不算数。 ☆、第55章 面谈 翟哲入塞次日,耿光赶回杀胡口拜见,他现在常驻黑虎山外陈老大的老家陈家庄。 得益于孟康在黑虎山外的配合,近些日子耿光将走私贩货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孟康杀人不眨眼,凡是碰见走私商队近乎全部屠戮干净,除了耿光的商队,再没人敢从黑虎山出塞。 杀人太狠,树敌过多实乃不智之举。耿光对孟康一肚子意见,也无可奈何,确实有人怀疑他与塞外马贼有勾结,苦于拿不到证据。 七八匹驮马携带货物从黑虎山小道出山,穿插往凉城察哈尔人的聚居地,换取皮毛甚至牲畜。虽然偶尔会碰到野蛮不讲理的察哈尔人强买强卖,但各小部落头目已经学会了善待汉人商队。 见了翟哲后,耿光将近况详细报告。 “大当家,几个月来,宁掌柜给我助力很大,黑虎山的经营也算是小有盈利。” 汇报的同时,耿光也不忘记加上宁盛的功劳。 翟哲找他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 “黑虎山的事,你自己把握,我想去一趟大同府,你找几个人给我带路。” “啊,我今天带来的随从有右玉人,都认得大同府的道路。”耿光这才发现,翟哲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甚好,我们现在就走!”翟哲一刻功夫也不想耽误。 耿光见翟哲起身欲走,着急说:“还有一事想请大当家定夺!” “何事?” “前些日子,孟康在黑虎山杀人太多,如今我们的名头在右玉不好听。恰巧右玉大旱,我想花点银子救济些人,扩充力量,也可能让右玉人对我们的态度改观。”他所说的当然不是指普通百姓,而是那些盗匪山霸。 “这些事你自己做主便可!我不要你挣钱,只要你将右玉县绿林把握在手中!”翟哲伸出一只手,用力攥成拳头。 “明白!”耿光重重点头。 耿光带来八个人回杀胡口,有四个是右玉县本地人。 当下翟哲带五个亲兵,叫上两个右玉人带路,当即出发赶往大同。 出了杀胡口只有一条山道,蜿蜒穿插在山林中直通往右玉县城。到了右玉县城,往东走官道直通大同府,往南走官道通往山西太原。 翟哲一行八人,巳时出发,山路狭窄,马速不快,未时才到了右玉县城。几人找了家饭馆快速填饱肚子,上了平坦的官道。 前半程路上少见行人,众人打马飞奔。等离大同二三十里地,道路两边能看见相互搀扶衣衫褴褛的饥民。翟哲担心马惊撞人,命众人减速,小心慢行。离城门越近,饥民越多,官府在大同城墙外设立粥棚,饥民从各地赶来就食。 等到了大同府城门外,天色已昏暗。 酉时大同城门关闭,一行人近乎紧贴着时辰进了大同,翟哲暗自庆幸前半程没耽误。 几人找了间客栈住下,紧赶慢赶奔波一天,翟哲要了几间后院僻静的房,又找来伙计问了大盛魁商号的位置,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翟哲找伙计要来纸墨,写了一封信,让随行护卫季弘前往大盛魁送给柯掌柜,自己在屋内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院外响起脚步声。护卫拦住问话,翟哲早有交代,片刻之后一人推门而入。 翟哲面朝里屋而坐,等来人进门才转过头来。 进来的人正是柯掌柜,看清摸样后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惊呼:“是你?” “河套之众会见海边之人!”翟哲脸含微笑。 “你跑到土默特部落去了?”柯掌柜像见了鬼似的。 “俄木布汗命我入塞面见范东家!”翟哲一点也没叙旧的意思。 柯掌柜仍然缓不过神来,半天方问:“你为何离开张家口不留一点音讯?” “事起突然,来不及了,我要见范东家!”翟哲不想解释。 “好!你就在此地等我,东家在宣镇,我就去通知,明日可到!”柯掌柜叮嘱几句,转身出门而去,事情牵涉翟哲,干系到东家的家事,远比他想象中麻烦。 当天翟哲一直呆在客栈中,连护卫也禁止出门,以免招惹是非。 范永斗次日下午才赶到大同,接到柯掌柜的急报后他连翟堂也没来得及告知。 翟哲离开的毫无征兆,出现的更是突然,关键是关系到辽东人给他的嘱托,还有妹妹范伊,镇定如范永斗一时也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等进了大盛魁,喝了几杯茶定了神,范永斗才平静下来,吩咐柯掌柜带路,前往客栈。 当日翟哲找店里掌柜商量,将自己住的院子包了下来,命季弘守卫,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范永斗来的时候神态很轻松,随身一个护卫也没带,柯掌柜被留在了院外。 “大兄!”翟哲拱手行礼。见到范永斗的从容,翟哲暗自佩服,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完全猜不到他的心思。 范永斗细细打量翟哲,说:“黑了点,结实了点,更像个男人了!” “大兄谬赞了!”翟哲将范永斗请进屋内。 “你找我有何事?” 范永斗一句话变被动为主动。 “我,”翟哲迟疑片刻,说:“柯掌柜两个月前给土默特人传过信,我奉俄木布汗之命,有事要找大兄商议!” “说吧!”范永斗绝口不提逃婚一事。 “草原大旱,土默特人撑不住了,想向辽东人求援!” 范永斗挪动屁股,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这与我何干?” “你!”翟哲哑口无言。 半天后,他定定神,长舒一口气,说:“我奉俄木布大汗之命向海边之人求援,大兄若是袖手旁观也就罢了。” “土默特人?”范永斗冷笑一声,说:“我只帮自家人!” 翟哲舔了舔嘴唇,在这个人面前,他有种无力感。 “你去了土默特部,为什么不打招呼?”范永斗问话的时候面上很平静,其实心中的愤怒如同惊涛骇浪。以范家的地位,范伊被抛弃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愤怒就输了。 “事发突然!” 翟哲的声音有气无力,这件事确实他不在理,虽然婚事本身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但婚约是真的。 “我只帮自家人!”范永斗加重声音。 事实上他当然不敢,只要这个消息传到辽东,他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大盛魁在女真人面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女真人想和土默特人结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但他不想错过翟家的这门姻亲。 张家口已被八大家掌控。以眼前来看,翟哲能被土默特部落委派谈判,又设立了商号,等察哈尔人被驱离漠南草原那一日,杀胡口离不了他的掌握,这门亲事绝对不能放手。 西口和东口同时被八大家掌控,范家又是八家之首,这才是范永斗深思熟虑的结果。 沉寂,时间流逝,良久。 “两万石粮食,三百副盔甲,”翟哲想想,说:“还有三百斤火药!” 又伸出四个手指,说:“换四千匹马!” 这绝对是今年两口最大的交易,也只有八大家才能消化如此多的马匹,这个价格留给八大家的利润并不大,但这本身就不完全是一笔生意。 “什么时候完婚?” “旱灾过去!” 范永斗点头,说:“我相信你的承诺!” 目送范永斗拐角离开院落,翟哲斜靠在门口的椅子上,这是什么世道!土默特人的生死竟然要用他的婚姻来交换。 他想起范伊,那个和他已有婚约的女人,也许一切皆是上天注定。 ☆、第56章 林丹汗 土默特使者求援的消息传至辽东。 果不出范永斗所料,岳托贝勒要求八家商号尽力帮助土默特人支撑下去,他要在察哈尔背后留下一柄匕首。 半年来,女真人与察哈尔人为争夺漠东蒙古部落各自机关算尽,林丹汗的霸道,皇太极的怀柔,已让漠东蒙古完全分裂。皇太极对归顺的蒙古人极其优待,不仅赐予牧场牲畜,遇到灾年时也会及时救济。 即便如此,黄金家族在多数蒙古人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处于长生天之下,众生之上。对女真人来说,统一的蒙古是潜在比大明更可怕的对手。 有了八大家插手,这笔生意简单了很多,雄厚的资本、庞大的商队、与官府紧密的关系,都不是柳全的德翔魁可以比拟的。但翟哲坚持将柳全拉进这笔交易,让德翔魁与平魁也从中得到了一点甜头。 为了避免察哈尔部落注意,粮食出关与马匹入塞多在夜晚进行。背运粮食的货队趁黑暗翻山越岭,奔赴汉寨,孟康与萧之言沿途护送。如此多的货物运送非朝夕之功。范永斗借此机会在杀胡口内设立大盛魁分号,正式入驻西口。 德翔魁和平魁在与八大家的合作也获益匪浅,在山西商界中建立了名声。 翟哲与范永斗会晤了两次,并没有面见兄长翟堂。 粮食点点滴滴流出塞外,山西本地遍地灾民。那些都是用草原牲畜换的,天顶上不会掉下免费的馅饼。 九月份,漠南草原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但对旱苦的土地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林丹汗上书大明朝廷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连同蓟辽总督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再也没人敢提与察哈尔蒙古联盟一事。 九月底,林丹汗率三万铁骑将大同镇毗邻草原的新平堡包围的水泄不通,狼烟四起。宣大总督张宗衡急调大同总兵娄可敬救援,宣府总兵董继舒戒备。 新平堡下,察哈尔骑兵环绕奔突,遮天蔽日。 “攻城!攻城!让大明尝尝我察哈尔勇士厉害!”林丹汗的大声吼叫,声音嘶哑,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 “大汗息怒!大汗息怒!”阿穆尔苦劝。 蒙古骑兵先在城堡下奔骑抛射,随后抬上简易的木梯,开始攻堡。 新平堡是大明沿边最坚固的城堡之一,连年修缮,城高墙厚。察哈尔骑兵骑射俱佳,但并无盔甲防护,又从未训练过攻城。 堡内守兵在守备姜镶的带领下殊死抵抗,城头煮开的粪水迎头浇下,三眼铳巨响后硝烟弥漫,察哈尔人抵挡不住,木梯被烧毁,坠落而下不计其数。 观战的阿穆尔心中悲凉,死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察哈尔的勇士。 这场战斗毫无意义,即便攻下了新平堡,甚至攻下了大同府又能如何,大明自立国以来从未对草原服软过。大汗即位十几年来,察哈尔东征西讨,刀锋所指,所向皆靡,直杀的蒙古各部心惊肉跳,纷纷倒向女真人,昔日的兄弟在察哈尔人的利刃下都变成了仇敌,如今这柄尖刀又挥向了昔日的盟友大明。 “欲与天下人为敌!” 阿穆尔忽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大汗一统蒙古的那天了。 察哈尔人缺少攻城器械,又没有攻城经验,连续两天也没攻下新平堡。第三日,大同总兵娄可敬率领援军到达新平堡三十里外。 大同镇的精兵强将早已在己巳年陪满桂埋葬在北京城下,如今根本无可堪一战的士卒。娄可敬接到张宗衡的命令后牢骚满腹,文人出身的巡抚总督不懂得兵事,边关战事一起便意调遣各镇总兵御敌。如今蒙古铁骑数万人,大同镇除去卫所军士,能上阵作战的不过五六千人,如何能抵挡? 畏敌不战,新平堡陷落,娄可敬难逃罢官遣戍,拼死力敌,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会命丧黄泉。 无解之局! 娄可敬好不容易熬到大同总兵这个位置,若不是己巳事变大批总兵副将获罪被贬斥,他也没有这么快升官。现在他首先想唾骂的是林丹汗,无缘无故围攻新平堡,其次想唾骂的是宣大总督张宗衡,明明知道入寇蒙古骑兵有数万,偏偏只让他一镇来救援。 察哈尔斥候骑兵很快探到大明援军,回营报告。 林丹汗听说大明有军队来援,稍微冷静下来,令兵士稍停攻城,准备迎战援军。 阿穆尔再也忍不住了,劝谏道:“大汗,不可再随意妄起兵事了。汉人有句话,国虽大好战必亡。如今我察哈尔左右皆是仇敌。即便杀退了大明的援军,攻下新平堡也是徒劳无益,平白无故牺牲勇士,退兵吧。” 林丹汗大怒,道:“我极尽谦卑乞求互市,大明皇帝毫不理睬,若不攻下他几座城池,蒙古大汗的脸面放在何处。汉人懦弱,我等何必惧他。” 阿穆尔再劝道:“汉人虽然懦弱,但大明国力强盛,不是察哈尔可匹敌,辽东女真才是察哈尔的敌人。” “你且退去,看我明日攻破大明援军,再破新平堡。” 林丹汗已极其不耐烦,要不是看在阿穆尔跟随他多年的份上,早已吩咐卫士将他轰出去了。 阿穆尔心如死灰,又想起十几年前林丹汗以沙尔巴呼图克图为国师,改奉黄教为红教时,诸多察哈尔的元老以死相谏也无济于事,大汗认定的事情不可更改。改奉红教致使诸多蒙古部落对察哈尔离心离德,原本支持大汗的漠北喀尔喀和右翼三万户的各部也因此和大汗逐渐疏远,慢慢投向了信奉黄教女真人的怀抱。 大队蒙古骑兵拔营,一部留下包围新平堡。 当日天色已晚,娄可敬不敢孤军深入,率大同镇兵马找了个地形险要处驻扎,与察哈尔骑兵遥相对峙。 天气晴朗,草原月色明亮。 蒙古大军准备次日出击,深夜中两匹快马急速从漠东草原奔向察哈尔大营。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林丹汗收到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漠东阿鲁科尔沁部、四子部落、阿鲁伊苏特部因干旱准备投向女真人,皇太极答应提供给他们牧场甚至粮草。 愤怒!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汗帐内林丹汗踢的案桌上的器皿被四处乱飞,帐外护卫噤若寒蝉。 阿穆尔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汗帐,不顾大汗暴怒进谏:“大汗,漠东蒙古此等行为绝不能让其成行,若各部争相效法,草原不再有我察哈尔立足之地。” “正是如此。” “不如调大军前往漠东震慑,给予各部警告,以安其心”。 林丹汗沉默半晌方说:“我知道你不愿我攻打大明,这次我便听了你的劝告。” “大汗英明。” 三万察哈尔人铁骑缓缓退去,大明边塞欢声一片。 新平堡守军劫后余生,娄可敬难以置信。 “新平堡大捷!”“新平堡大捷!” 传令的骑士奔走在通往大同府的官道上,大同总兵娄可敬一矢未发,捷报发往兵部。 ☆、第57章 招揽 中午时光,太阳当空,老鸦山往东的山道中,十几个马贼正沿着固定路线巡逻,为了避开察哈尔人,萧之言已将监视范围缩小了很多,不再踏进凉城的土地。 这条道路巡逻的马贼每日要走三遍,除了偶尔碰见林间跳跃的野兔外,再没有出现过其他动静。 马贼们很轻松,一边走一边聊天,说的都是大明的消息,土默特人的窘状,当然也会抱怨几句,很久没有抢劫了,连个女人也见不着。 密林深处,突然飞出几只长箭,靠道边的三个马贼发出几声惨叫,中箭坠马落地。 剩余的马贼拔刀出手,调马左顾右盼,丛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弓箭嗖嗖的往外飞,又有两人被射中。 “速回山寨报告!”马贼们醒悟过来,调转马头往来的路上飞奔而去。 树林中冲出十几个骑士,紧追不舍。 幸亏萧之言麾下都是草原混迹多年的老马贼,骑术精良,一个个将身体完全伏在马背上,缩小被弓箭射中的面积。战马在山道中上下腾跃,这是他们走过无数遍的道路,拐角深坑闭眼也能摸到,逐渐将身后的追兵率远。 “你们被伏击了?”老鸦山上萧之言看着眼前惊魂未定的巡逻兵。 “是,丢了五个兄弟,身后的追兵看不清楚,听动静有十几个人。”逃回的马贼还一阵阵后怕。 “立即召集山上的兄弟!”萧之言起身从墙上摘下长弓,大踏步向外走去。 一队队斥候被派散出去,监控和林格尔大道的动静,萧之言又命人给黑山的孟康通报,叮嘱小心防范。 山岭间设立的多个固定岗哨并没有人回寨报告,说明没有大队人马从凉城方向过来。萧之言坐卧不安,点了五十人亲自下山,带着逃回来的马贼,往出事的方向搜寻。 众人一路小心。从追逐的山道开始,萧之言下马仔细查看铁蹄在枯草上留下的印记,直到伏击地点。 地面上平放着五具尸体,身上的佩刀和弓箭都不翼而飞,战马也不见了。 “马贼!”萧之言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种行径只有马贼才能做得出来。 “给我搜!” 老鸦山上留下雷岩谦的边军守卫,马贼全部下山,地毯式在山林中搜寻。 萧之言率亲兵紧紧锁住那些人在山林中行走留下的痕迹,说起斥候功夫,最好的猎人也不过如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树丛中留下的踪迹越来越模糊,眼看无法再跟下去了,萧之言无奈摇头,看来只能待明天再追踪了。和林格尔和凉城群山连绵,夜间常有毒虫野兽出没,众人入山已远,急需找一个空旷处宿营。 又走了一阵,萧之言突然觉察到不远处丛林中有一道亮光闪过。 “有人!”他压低声音警告身后的亲兵,再仔细看,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 众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往亮光处行走。 黑夜里光亮看似就在眼前,实际上距离很远,一行人摸路而行,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近处看的清楚。 逐渐十几个蒙古人正围着一个火堆在烤肉,边吃边说话。 “土默特人!”萧之言翘起嘴角,举起手中的长弓,改变了主意。 黑暗的丛林中突然射出一支长箭,正好定在熊熊烈焰上,火花四溅,吓得靠在近处的蒙古人稀里哗啦乱叫,各找兵器。 二十多人张弓搭箭从树林里走出来,萧之言走在最前列,说:“各位都乖乖的将手举起来,谁再动就是寻死!” 土默特马贼相互对视,眼见没有反抗的机会,一个个举起双手。 “绑了!”萧之言一挥手。 上去几个亲兵挨个绑住土默特马贼的双手。 萧之言走进火堆,取了一块烤的半熟的肉在嘴里咬了一口,入口粗糙,果然是马肉。 “今天我的人是你们杀的吧!”萧之言拔出腰间的弯刀。 “是!”一个胡须浓密的蒙古人毫不畏惧。 “你们是凉城的马贼?”萧之言将弯刀抵住他的咽喉。 蒙古人将脖子向后仰了仰,回答:“是!” “为何要过界偷袭我们!”萧之言的弯刀在他的咽喉处划出一道血痕。 那个蒙古人脸色铁青,说:“我们被察哈尔围追,所以才逃过来的!” 萧之言收起刀,下令:“带回山寨!” 倚仗对地形的熟悉,众人连夜摸回山寨。 萧之言审问后才知道,干旱后察哈尔部落都聚集在水源集中地,山间的残余的土默特马贼再想偷袭察哈尔牧民越来越难,又有察哈尔骑兵追剿不舍,伤亡惨重,都在准备向和林格尔撤退。 牵涉到土默特人,萧之言不敢自作主张,次日命人前往汉寨报告翟哲。 翟哲接到报告后,带了车风等人匆匆赶往老鸦山。 等到了老鸦山知道了具体情况后,翟哲心思重重,将车风叫到身边,认真的问:“你是汉人还是土默特人?” 车风惊讶,苦笑一声,说:“两者皆是吧,我的长相像蒙古人,心里更希望自己是汉人多一点。但土默特也是我的部落!” “我想让你当土默特人!你愿意吗?” 车风抬头看翟哲,一脸不解。 翟哲伸手指向关押马贼的牢房,说:“我想让你招揽土默特马贼!” “这些土默特人多数在战争中失去所有,才留在大青山和凉城,与你的遭遇一样不幸。回到土默特部后,没有亲人,也没有牲畜,无法生存,投入汉寨我可以养活他们!”翟哲来回踱步,又说:“汉寨有土默特人,对日后汉人与土默特人共处大有好处!” “全凭大当家吩咐!”车风低头,又说:“我只希望汉人和土默特人能和平共处!” “这也是我的愿望,”翟哲背起双手。 “但是从今以后,你要埋藏起汉人的那颗心,把自己完全当成土默特人,才能控制这些桀骜不驯的马贼!” “是!”车风的声音有些迟疑。 “随我下山!” 翟哲当即率亲随离开老鸦山,大黑马直奔临近托克托草原的摩天岭。 他找乌兰公主只为一件事,借二十名汗帐骑兵一用。 有了汗帐骑兵做招牌,再让车风招揽土默特马贼事半功倍。在草原上,蒙古人绝对不会成为汉人的下属,只有汉人可能成为蒙古人的奴隶,翟哲想招揽土默特人,也是用心良苦,着眼未来,小心尝试。 从今往后,留在草原的汉人不可能再全是土默特人的奴隶,至少翟哲的汉部不会。要想提高汉人的地位,首要提高汉部的实力,再次要改变汉人在土默特人心中的印象。如果在土默特部最衰弱的时候不动手,日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58章 困境 金秋十月,却不是收获的季节。 干旱的草原像得了癞痢头一样,一片枯黄,一片青绿。 摩天岭上,乌兰公主赐予车风汗帐卫士的称号,暂分出二十个汗帐骑兵供他调遣。随着旱情的加重,土默特人从未像今天这样倚重汉人。 亲自巡视汉寨,目睹了才从塞内运出装满土屋的米粟,乌兰公主心思稍定,翟哲这样额外的小要求当然不在话下。 现在首先是要让人活下去,没有足够的牧民,即便察哈尔人被女真人击败,漠南草原也不再属于土默特人。 汉寨内,陕西连续两年干旱让翟哲忧心忡忡。 草原的旱情延续至何时全靠长生天的心情,若是明年仍然如此,漠南草原上的所有人恐怕都撑不下去。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可以迁徙往漠北甚至漠西的苦寒之地,而他只能带这些汉人进入大明。加入民变军吗?翟哲摇头苦笑。 由大青山、凉城往和林格尔西逃的马贼越来越多,多数是土默特人,也有少量汉人牧奴,汉寨系数招至麾下。连土默特牧民都需要汉寨的帮助才能活下去,西逃的马贼离开汉寨当然无法生存。 十月底,天气转冷,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兔毛川靠近岸边的静水已经出现薄冰,翟哲紧急将各部头目召回汉寨。 议事厅,翟哲当中而坐,萧之言、车风、雷岩谦、孟康、左若和王义分两列而坐。 宗茂和另一个亲兵马贵侍立下首,大半年来,他们跟着王义管理狄寨钱粮,熟悉主事府各项运作,也被翟哲命来随听议事。 “汉部的各位头领都到齐了,今日我召集大家过来,是有要事相商!”翟哲轻咳一声。 “草原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寒冬将至,汉寨内房屋修建充足,各部三日后将人马全部调回山寨,老鸦山和黑山各留下十几人看守。” “还有一事,”翟哲脸色凝重,说:“各部供应食物要缩减两成,按人数配给,由主事府统一掌管,请各位安顿好下属,凡是敢闹事的不听劝的,逐出汉寨,煽动他人闹事的,格杀勿论!” “山寨中粮食不够吗?”萧之言很关切,这是关系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前两个月来一直与孟康配合护送驮马队从杀胡口至汉寨,但并不明白其中细节。 “够不够,是要看准备撑到什么时候!”翟哲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萧之言。那是他前日才接到口内的密件。 萧之言取出信件,几眼扫过,脸色微变。 盘踞在河曲的陕西民变军王嘉胤抵挡不住曹文昭关宁铁骑的攻击,被迫逃窜。山西今年大饥,官府赈灾不利,受陕西流贼影响,也有不少人走上占山为王的道路。王嘉胤离开河曲后,与山西流民联络,数十万陕西流贼偷渡黄河,进入山西。 流贼遇饥民,干柴碰烈火,山西南部大乱,流贼连破数座县城,官军不能抵御,只敢龟缩在坚城中,塘报急奏朝廷请求支援。 “明年肯定无法再买粮食出塞了。我们面对的无法战胜的敌人。连同土默特人在内,我们能否活下去全凭上天垂怜。” “时间能多拖上一份,撑过去的希望便会大一点!”翟哲的声音低沉。 天灾非人力可抗拒! 漠南草原危机重重,稍有警觉的人都在准备逃离。 林丹汗率察哈尔三万骑兵离开新平堡后直奔漠东草原边缘,包围了正在往东迁徙逃跑的阿鲁科尔沁部、四子部落和阿鲁伊苏特部落。强行将三部牧众迁回沽源草原,沽源草原也收到旱灾影响,水草不旺,牧民怨声载道。 冬天悄然降临,这真是翟哲遇到的最冷的冬天。 汉寨中棉衣皮毛不足,幸亏夏秋季在深山中砍伐了大量树木,可供燃烧取暖,但仍偶尔有人在寒冷的夜里死去。 失去了草原仅有的牧场,土默特人撑不下去了,眼看着牲畜掉膘,不如乘早宰杀。天气寒冷,肉质不易变质,处理干净的牛羊也可以保存下来。 乌兰公主开始要求汉寨输送米粟救济土默特牧民,王义与宗茂共同主管此事,严格限制每日粮草的消耗量。为了活下去,土默特人和汉寨组织的狩猎队整日在山区草原搜寻,遇见的动物,小如山鼠,大到黄羊,一点一滴都不错过。 临近黄河的平原上,汉寨骑兵并没有因为恐惧饥荒得到歇息。 一千六百多名骑兵踏着冰冻的黄河进入河套,汉部所有骑兵都集中在此地。 集合的号角声响起,各部骑兵就位,努力排成队列,虽然花的时间不短,队形也还杂乱,毕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左若下令吹起冲刺的号令,每位骑士需根据牛角号的节奏控制马速,保持整齐的冲刺队列,不要求达到马匹最快的冲刺速度,但一定要维持队形紧密。 萧之言才回汉寨,见到萧哲与左若对骑兵的操练,笑夸道:“想不到你们竟然如此训练骑兵,果然是不甘心当一辈子马贼!” “难道你甘心吗?”翟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我?”萧之言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随后话语滔滔不绝说起骑兵操练之术。 “骑兵的冲刺方式队形分为两种,一是楔形,另一种是平行队列。如果要冲击对方的阵线,楔形更为合适,因为攻击的点更小,所以局部的攻击力量更大。如果要冲击队形松散的对手,平行队形更合适,因为接战的人数更多,更容易从两侧形成包围。无论是那种队形,骑兵排列的越紧密,短兵相接的时候优势就更明显,所以就需要长期的训练。” “八年前我就在榆林卫与蒙古人作战!但你现在做的这些碰见骑射俱佳的蒙古骑兵只能成为靶子,紧密的阵型根本无法躲避弓箭的攻击!我喜欢的是就像马贼一般的轻骑兵,来去自如,追踪千里。” 左若在一旁听见,欲反驳,想想又闭口不言。 “萧兄此言差矣,两军对阵,轻骑只能侵扰,正面战场才是决出胜负之所!”翟哲摇头,说:“总有一日,我们不再是和几百人的马贼追踪偷袭,而是与数千骑兵正面冲锋。” “我想练出一支能名震北境的强军,还请萧兄助我!”翟哲拱手,他很久没有如此认真的与萧之言说过事了。 “强军不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萧之言眯眼看向南方遥不可见的大明。 “不练怎么能打?怎么能在草原上活下去?”翟哲低吼,“我冒险来草原可不是为了当马贼。” “你喊什么,我说过不练吗?”萧之言大笑,眼中绽放出从没有过的热忱,原来这辈子还有机会不用去当马贼,还有机会能实现当年大帐点兵,铁骑纵横的梦想。 站立一边的左若强自抑制自己的笑意。 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渡过饥荒的基础上,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第59章 变局 这是一个寒冷的,痛苦的冬季,对大明北境和漠南草原都是如此。 汉寨人在半饥半饱中忍耐,土默特人也在苦苦支撑。 在林丹汗与女真人之间摇摆的漠东蒙古各部终于忍受不了饥荒的折磨,为了粮食纷纷投向辽东女真人的怀抱。整个冬天,察哈尔骑兵在漠东大兴风浪,惩戒那些背叛蒙古大汗的部落头目。 春天来临时,林丹汗终于撑不住了。 旱灾导致察哈尔部落无法供应足够的牲畜,林丹汗解散了常备的三万铁骑,只留下一万人驻守张坝草原,让其他两万人各回部落自寻生计,打猎或者游牧,总之要想办法活下去。 河套草原与和林格尔山区的土默特人已将牲畜杀了七成,大多数人都对未来绝望了,没有牲畜,如何在草原生存? 三月,草原春雨姗姗来迟,一连数日天降甘霖,小草开始发苗。林丹汗大喜,再次来到归化城郊成吉思汗的陵墓祭拜,感谢长生天没有抛弃蒙古,感谢祖先庇佑。 只要让草长起来,察哈尔人就能恢复元气。牛羊会下崽,崽还会下崽。 但是,有人不愿意给他们恢复元气的机会了。 三月,女真虏首皇太极传令归顺后金的漠东蒙古各部骑兵聚集盛京。双方对峙缠斗了近十年,终于到了要对林丹汗动手的时候了。通过张家口的汉商传递消息,辽东对去年漠南草原大旱的情形了如指掌,精明如皇太极当然不会纵虎归山。 察哈尔部近年来在和蒙古各部的征战中**连捷,皇太极不敢小视。四月,科尔沁、札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土默特、阿鲁科尔沁、翁牛特、阿苏特等部的部长台吉会于西拉木伦河岸,总兵力约十万。 四月下旬,皇太极亲自率领大军越过兴安岭,驻守都埒河,随时准备出击。 夜已深,漠东蒙古联军大营内吵吵闹闹,各部落首领还不明确女真大军具体动向,聪明人心中都有数。虽然为生存投靠了女真人,但想到要与蒙古的大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为敌,还是有人心里不是滋味。 蒙古联军大营被包围在女真八旗营寨之中,无人敢弄出异状。 丑时时分,正是最好睡的时候,西北方向女真镶黄旗大营内,悄无声息窜出两匹快马,急速往西消失在重重黑夜中。 清晨大军点卯,镶黄旗旗主杜度大惊,营内少了两个养马的蒙古人,并少了两匹马。 斥候四出,很快探索到蒙古人逃离时留下的踪迹,杜度不敢隐瞒,亲自前往皇太极营帐请罪。 大帐内,诸将云集,杜度披挂戎装,进门就跪倒在地。 “大汗,昨夜镶黄旗营内逃走了两个养马的蒙古人!” “什么?”皇太极宽胖的身躯从座位上弹起来。 “奴才该死!”杜度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上三旗是大汗的亲兵,他又是大汗一直信任的旗主,怎么出了这么档子事。 “你,你这个废物!”皇太极大发雷霆。逃离的蒙古人一定会将女真集结大军的消息告知林丹汗,偷袭已是不太可能了。 “蒙古人,蒙古人都是喂不饱的狗!”皇太极怒气冲冲,难得如此失态。 等待大汗平静下来,贝勒岳托出列进言道:“大汗,此事不足为虑。察哈尔人即便得到消息,再想反应也来不及了。兵贵神速,近日草原降雨,水草涨势丰盛,我大军此刻应全力攻伐林丹汗,不给察哈尔喘息的机会。” 帐内都是女真重臣。皇太极点头赞许,说:“诸位也看出来了,林丹汗不除,察哈尔人不归顺,我大金对蒙古人的控制总不是那么稳固。此次征伐察哈尔人势在必行。” 这是天之骄子成吉思汗几百年来在蒙古人中留给黄金家族的余荫。 岳托掌控了朵颜草原的马贼额如卓,与范永斗等人关系密切,知晓土默特人近况,再说:“可以联络在河套一带的土默特人,若他们能和我大军东西夹击,察哈尔人必然大乱!” 皇太极目光落在岳托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许,说:“正该如此,消息已经走漏,你速速通知张家口的商人,让他们联络土默特蒙古部,东西夹击察哈尔人。” 张家口察哈尔部驻军大营,阿穆尔得到这个消息正是深夜,他片刻不敢耽误,匆忙闯向林丹汗的寝帐。 林丹汗正搂着大福晋囊囊沉浸在梦乡中,漠南草原降雨让他数日来难得放松。 帐外阿穆尔心急如焚,汗帐卫士无论如何也不敢打扰大汗歇息。事关紧急,阿穆尔不敢退缩,对汗帐卫士大声吼叫。 睡梦中的林丹汗被惊醒,光着膀子冲出大帐,正待发火。 阿穆尔跪倒在地,急道:“大汗,女真人来了,女真大军已集结在都埒河。” 顷刻间,林丹汗就像一盘冷水从头浇下,睡意全消。漠南草原旱情刚刚缓解,察哈尔各部分散在草原游牧,短时间无法召集所有部众骑兵。 “大意了,太大意了!”林丹汗来回踱步,降雨的欣喜让他放松了警惕。 阿穆尔着急道:“还有些时间,请大汗集中各部牧民迁徙往漠北,与漠北蒙古三部共同御女真人。” 女真大军十万人,倾全国之力。察哈尔人即使做好的准备也不是对手,逃跑是必然的选择。 林丹汗冷静下来,点头道:“马上传令,凡部众富有,牲畜众多的部落,都不可留在漠南,全部迁徙往漠北。” “轻骑斥候全面戒备东方,严密查看女真大军动向。” 深夜的草原上,察哈尔汗帐传令骑兵飞驰向凉城,向集宁海子,向托克托草原,向一切察哈尔人的聚居地。睡梦中的察哈尔牧民被叫醒,在黑暗中收拾行囊,当东方露出一丝惨白时,像潮水一样流向北方。 草原空旷,汗帐传令骑兵急切之间不可能找到所有牧民,林丹汗不敢久等,第三日午后先率聚集的六七万部众,男女老少一同向漠北迁徙,留下阿穆尔部继续收集各地散落的察哈尔牧民。 漠南的察哈尔人三四天间几乎消失一空。 摩天岭离托克托草原近,乌兰公主很快发现了异状。原本密布托克托的察哈尔牧民不见了,胆大的土默特牧民深入草原,再也见不到一个察哈尔部落。 少数牧民的迁徙游牧不足为奇,但现在是托克托草原空了,水草生长旺盛的草原没有了牲畜。 乌兰公主一面派出斥候继续探寻,一面通报汉寨的翟哲。 还没等到翟哲的回信,斥候骑兵回来报告,草原上察哈尔骑兵奔驰不绝,归化城大量察哈尔部众正在往北迁徙。 “等到了!终于等到这一天!”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乌兰公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土默特人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她无法再镇定下来,传令所有土默特部众躲入山寨,亲自备马赶往汉寨。 翟岩上午得到土默特骑兵的信件,傍晚时乌兰公主亲自赶到汉寨。 “察哈尔人都在往北迁徙,很可能是前往漠北,一定有变故。”乌兰公主的额头鬓发沾满了汗水,五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慢慢转暖了,急速的纵马奔跑让她不停的喘息,丰满胸口起伏不定。 “能确定吗?”筹划等待了这么久,翟哲很冷静。 “还不能,但是现在托克托草原几乎都空了!” “不要着急,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翟岩全力压抑自己的激动,同时示意乌兰公主平静下来。 但等了一年多,过了最困难的时候,终于迎来了转机,乌兰公主又怎能冷静下来。 “察哈尔人的实力还很强大,他们转个弯就可以杀死我们。” 翟哲的话让乌兰公主沸腾的血冷却下来,这是土默特人最后的机会,绝对不能出一点纰漏。刚刚过去的冬天,土默特人失去了大部分牲畜,已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 翟哲闭上眼睛,仔细思考每一个细节。 “你迅速通知河套草原的土默特人,让格日勒图带牲畜和部众逃到大明的边境,不要让察哈尔骑兵抓住空子。”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存实力,当然他不知道,林丹汗已经没有功夫再顾及土默特人了。 乌兰公主点头。 “黄河的水怎么样?” “漠西并没有降大雨,但漠南春雨之后黄河水位上涨,托克托草原的君子津渡口骑马可以通过。”乌兰公主和格日勒图一直保持联系,很清楚黄河的状况。 “尽快派信使过去!” 乌兰公主专门挑了两个水性好的骑兵,飞速驰往托克托草原黄河的君子津渡口。 ☆、第60章 逃亡 都埒河边,皇太极的大帐内,各旗主、贝勒分列两旁。 皇太极端坐在当中,两眼低垂,如同老僧入定。 眼见各部首领都已经到齐了,掌管兵部的岳托瞄了一眼皇太极。双目微闭的皇太极也不知怎么的发现了岳托的动作,微微点头。 岳托轻咳一声,说:“漠东蒙古各部不愿意和察哈尔部落刀兵相见。”这是才得到的消息。 大帐内立刻像炸了锅一样,议论纷纷。 脾气暴躁的阿济格出列,说:“这是背叛!” 过了半天帐中吵闹还不得平息,端坐的皇太极脸上露出一丝不虞之色,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大帐中慢慢安静下来。 年轻的多尔衮出列道:“漠东蒙古各部就是养不熟的狼,决不能如此放纵他们。” 皇太极微微张开眼睛,说:“错了,他们是养不熟的狗,要想让他们变成我大金的狗,先要打死他们现在的主人。” 静候片刻,见无人再说话,一直侍立的岳托继续说:“大汗决定,即使没有漠东蒙古人共盟,我们也要征讨察哈尔人,杀死这些狗的主人。”他现在执掌兵部,奉大汗令向各位贝勒讲述作战计划。 “八旗人马兵分三路,济尔哈朗、岳讬统右翼,阿巴泰、阿济格领左翼,大汗亲领上三旗大军携带蒙古诸部骑兵在后,明日清晨起兵,兵发张家口。” 眼见岳托都说完了,皇太极挣开眼睛巡视帐下诸将,说:“林丹汗仍然有数万骑兵,此战至关重要,关系到蒙古各部能否对我大金忠心。各位回营速速准备,不可再出差错。”说道最后,语气渐趋严厉,声音如金石交错。 帐下寂静无声。 漠东草原,察哈尔人与女真人的斥候骑兵开始频繁接战。 阿穆尔率本部三千轻骑全力应对女真人的斥候,掩饰察哈尔部落动向,为部众迁徙往漠北争取更多的时间。 朵颜草原的马贼已不知所踪,两部斥候如同狩猎,彼此设计伏击对方。蒙古人骑射更盛一筹,轻骑行踪难测,岳托派出了最精锐的斥候营,也没能深入漠南草原。 等女真大军到达张家口外的时候时,阿穆尔早已离去,张坝草原空无一人。 皇太极不敢轻举妄动,斥候四探林丹汗去向。预想中的突袭战因为消息走漏变成了追逐战。 牧民迁徙留下的踪迹太多,女真斥候很容易探明察哈尔人的去向。 张坝草原大军营内,岳托将军情告知诸将。 “各位有何主意?”皇太极抬首询问。 大贝勒代善提醒:“漠北蒙古三部落有近十万蒙古骑兵,如果继续追击,战局不可预测!”**哈赤留下的四大贝勒,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出于明哲保身,他已很久不对军国大事发言了。 多尔衮出列反驳,道:“漠北三部和林丹汗并不和睦,前些年还发生过争执。只有土谢图汗一部和察哈尔人共奉红教,我等大军徐徐压境,给其制造压力,漠北三汗未必愿意接纳察哈尔人。” “好!察哈尔人绝不可留。就依你言,另派使者前往蒙古漠北三部商议,昭之我大金只讨伐暴戾无道的林丹汗一人。” 皇太极决心已下,草原是女真人的后院,后院不稳永无安宁之日。 漠北苦寒,草原的春天来得晚些,此刻正是浅草没马蹄。十万的察哈尔牧民人心惶惶,不分昼夜的向漠北奔走,路上遗失的弱小牲畜不计其数。阿穆尔断后的斥候骑兵每日向林丹汗报告女真大军动向。林丹汗心中焦虑,军心已乱,他再想和女真人一战也已无获胜的机会了。 两列超过十万人队伍在草原追逐。 草原辽阔,女真大军一直无法锁定察哈尔人的行踪。只有斥候一直从漠南缠斗至漠北。 四月中旬,艰难跋涉之后,林丹汗终于见到了漠北的蒙古部落,也带来了身后的十万女真大军。 令林丹汗想不到的是,漠北三汗并没有欣喜的将蒙古大汗迎入部落。四大蒙古部落分驻瀚海,信使来回往复。于此同时,女真人的使者也突破了阿穆尔的封锁抵达漠北。 瀚海西侧,扎萨克图汗的汗帐内,漠北三汗多年来首次共聚一堂。 土谢图汗发起了这次聚会,他是林丹汗的支持者,想尽力说服另外两人。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林丹汗,但我们都是蒙古人,唇亡齿寒!” “你知道察哈尔人去年攻打过我们吗?”扎萨克图汗对林丹汗毫无好感。 察哈尔人刚占据漠南的时候,他也想过去分一杯羹,结果被察哈尔人打得大败而归。 “我知道,但蒙古诸部之间的矛盾是兄弟之争,如今女真人欺负兄长,难道我们可以袖手旁观吗? 车臣汗说话一针见血,“恐怕只有你会这么想,林丹汗从未当我们兄弟过,他是想当父亲!” “如果察哈尔部落被击败,女真人迟早会对漠北动手的!” “不错,但若我们现在支持了林丹汗,恐不用等到那一天。” “难道集合我漠北三部加上察哈尔人仍然会不敌女真人?”土谢图汗愤懑不平。 车臣汗冷笑,说:“折损实力帮助察哈尔人有什么好处?只要解除了眼前的危机,林丹汗就会毫不客气的向我们动手,你看不见土默特人的下场吗?” 三方的争执越来越激烈,察哈尔人西征土默特给蒙古各部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各部与林丹汗相处时,人人自危。 “只要察哈尔人重新供奉黄教,我同意联手。”争论无果,车臣汗最后爆出一言。 “我也同意!”扎萨克图汗随后表态。 “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土谢图汗满脸讥讽的笑容,说:“你们是不是想让我土谢图也改奉黄教?” 以林丹汗的脾气怎会在这件事情上低头。 借口,都是借口,他们惧怕了女真人!土谢图汗愤然离开。 女真大军带来的威胁胜过了对宗主国察哈尔部落的忠诚,林丹汗终于尝到了多年来他为了统一蒙古不断征伐的恶果,漠北三部拒绝接纳察哈尔人。 当土谢图汗匆忙中将这个消息告知林丹汗时,他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应。 走出营帐,巡走在追随自己奔波千里的牧民当中,满目皆是惊惶的表情和疲惫的身躯,林丹汗仰天长啸。 “我一定要统一蒙古,我要惩罚那些人,他们竟然忘记了成吉思汗的教诲,长生天是不会抛弃黄金家族的。” 他狂喊,瀚海的草原一望无际,再大的吼声也激荡不起回音。 “明日所有人掉头向南,重返归化,漠北蒙古背叛了我们,我们就去漠西。” 阿穆尔突然想起来,禀告道:“河套草原还有一些土默特部的牧民。” “全部带走,包括牲畜,我们什么也不会留下来给女真人。”林丹汗的声音听起来终于有些疲惫了。 瀚海草原,空旷无边,初春时节,花团锦簇。 “草原如此辽阔!”追踪到此地,岳托也忍不住感慨。 在草原追逐蒙古人太艰难了,女真大军行走了五六千里,将士疲惫,连察哈尔人的屁股也没摸到。 “这才是蒙古人最难缠的地方,即使汉人国力昌盛时对草原人也没有办法!”皇太极身上批了一件裘衣,漠北的天气比辽东要寒冷的多,而他的体格并不算健壮。 “只有汉武帝时,汉人才算是取得了对草原人的完胜。” “大明开国时也在草原上击败过蒙古人!”岳托说。 皇太极摇头道:“草原不断变换主人,从匈奴到鲜卑、契丹再到蒙古,汉人可以胜一时,但永远都不可能插足其中。自从明太祖修筑长城起,他们就已经败了。” 岳托不语。 皇太极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定不能让漠北蒙古和察哈尔人联合起来!” 女真人没那么快知道漠北蒙古的决定,大军缓慢的向瀚海靠近,小心戒备。如果林丹汗真的和漠北蒙古联合了,究竟打不打这一仗,皇太极心中委实难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女真人丁稀少,经不起这样的折损。 蒙古人战败可以逃往更北地,女真人不行。 ☆、第61章 合股(上) 河套草原。 阴霾的天气也压抑不住土默特人悠扬的歌声,摆脱了察哈尔人监视,每天都是节日。 接到乌兰命令的土默特部落开始东迁过河。乌力吉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吹着口哨,尽力吸引姑娘们的视线。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让自己的心情变糟糕,格日勒图称他为“开心的乌力吉!” 漠南草原连续降雨,黄河波涛汹涌,如果没有战马,土默特人将无法过河。君子津渡口河面开阔,水流缓慢,是最理想渡河处。一年多来格日勒图的功夫没白下,各小部落的骑兵都有了编制,渡口骑兵渡河的场面井井有条。老弱妇孺则乘坐汉寨的小船分批过河。 杀胡口,两匹快马从关内冲出,穿过峡谷,翻山越岭,直奔汉寨。 翟哲轻轻撕开手中信件封口,身前送信的骑士还无法压住沉重的喘息。 只有四个字,笔力苍劲,“女真西进!”这是范永斗的亲笔信。 翟岩慢慢的将手中的纸片递给身旁的萧之言。 女真西进,察哈尔人几乎必败无疑。除了朵颜草原,从此大明毗邻漠南草原脆弱的宣大防线又将暴露在女真人面前。 萧之言看清手中字条后,烦躁的发牢骚:“女真精锐敢深入漠北追击察哈尔人,辽东军镇都在干什么?关宁铁骑只能用来守城吗?”自从他的心思被翟哲勾起之后,情绪容易急躁,不再像以前那样淡定。 翟哲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心中思绪万千。 察哈尔人败局已定,那就意味漠南的商道要通了,归化将成为山西商号的盛宴。杀胡口,归化城,所有的商人都在虎视眈眈。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局面,当然要从中捞足好处。 平魁还太弱小,宁盛还缺乏经验。与张家口的八大家合作,翟哲总有一种恐惧,面对范永斗和大哥翟堂时,他怕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些人吞噬的干干净净。 “德翔魁,柳全!”翟哲轻轻念叨那个人的名字。 “我要入口!”翟哲昂起头。 离汉寨不远连绵的群山中,数千土默特人隐藏其中,老弱妇孺被集中安置,汉寨每三日输送一次粮食,土默特人现在除了战马,其他的牲畜都已所剩无几。 青壮汉子被编制成队,汗帐骑兵掺插其中作为统领,这些人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草原的汉子生来就学会了杀戮,冬日狩猎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乌兰公主四处巡视,她是土默特汗室的代表,对土默特人来说,公主美丽的容颜就像天上满月,声音比丛林中的百灵鸟还悦耳,能赐予他们安宁和信心。 大黑马风驰电掣奔向土默特骑兵驻营处,翟哲一行二十多骑,直入土默特骑兵大营。 守门的卫士拦住去路。 翟哲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的季弘,弯腰见礼,问:“公主在哪里?我要见他!” “公主才回营,我马上命人通告!” 功夫不大,乌兰的亲兵前来传翟哲面见。在众多土默特人面前,再不能向从前在摩天岭相处那样随便,翟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礼节都很小心。 公主的蒙古包伫立的丛林中的小山坡上,四周有卫士守卫。 翟哲走近门口,卫兵示意他入门。 翟哲进门,躬身行礼,说:“女真人来了!” 这是早已猜测到的局势,但从翟哲口中得到证实,乌兰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精神振奋,跳跃到翟哲面前,弯眉翘起,声音颤抖问:“果真如此!” “正是,已往漠北追击察哈尔人!” “太好了!”乌兰忽然声音哽咽,美目里泛出泪花,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公主,你……” 翟哲有些慌乱。 乌兰伸手抹去泪水,开颜抬脸道:“我很开心,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翟哲微笑摇头,问:“大汗在哪里?”这个时候俄木布汗该露面了。 “我不知道!”乌兰见翟哲的神色有些不信,加重声音强调:“我真的不知道!” “大汗不在,公主您就是土默特人的中心!土默特骑兵要动了,无论在漠北胜利的是哪一方。如果真是女真人到了归化城,一个有实力的土默特部落才能得到重视。” “我马上传达命令。”乌兰理解草原的法则,只有强大的部落才有地位。 “归化城是漠南的中心,汉寨骑兵将与土默特人配合盯紧那里,清除漠南草原所有被丢下的察哈尔人,不可留下痕迹。切记,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不要触怒任何人,也不要显露自己。”翟哲小心提醒。 战争中一切皆有可能,如果女真人在漠北战败了呢? “我要入塞,但很快会回来,请公主下令,任何人不准进归化城。” “为何?” “那是征服者的战利品!” 交代好草原事务,翟哲随信使赶往杀胡口。 女真大军突然降临漠南草原确实给宣大镇守军一阵惊吓,但随着这些人远赴漠北,边境的警戒很快解除。翟哲一直在峡谷中等待,直到天色将黑,才带上一个信使入关。大盛魁已在杀胡口建立分号,翟哲不得不避人耳目。 几个月来,出塞的信使频繁,出塞两个人,回塞两个人,守兵早已习惯,并不留意。 杀胡口内比年初稍稍热闹了点,街道上酒馆里有些吵闹的边军头目,他们的钱都来自出塞的商队。 翟哲随信使直奔平魁,进门后将宁盛吓了一跳。进了内宅后,翟哲命信使守住门口,吩咐宁盛:“将柳全请过来!” “啊,好!”宁盛有点蒙,翟哲入关太突然了。 一刻钟之后,柳全独自一人随宁盛来到平魁,翟哲悄然入塞要见他,让他嗅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宁盛领柳全入门,禀告道:“东家,柳东家到了!” 柳全进门拱手,两人互打招呼,宁盛弓身准备退出去。 翟哲余光扫过,伸手招呼,说:“宁盛你留下!” 宁盛停下脚步,站立屋中。 “你拿张凳子坐进来,我有要事与你们商议!” 宁盛愕然,翟哲从来没对他有这样的态度。 “漠南草原的商道要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柳全的心咯噔了一下,以他的身份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样的消息。 “张家口八大家都知道了消息,但杀胡口的商路不是他们想走就能走的!”翟哲话含义丰富,柳全小心揣测。 “柳东家,土默特人旱灾损失了八成的牲畜。待商路畅通后,最需要汉人的货物去漠北、漠东换取牲畜,那将是超大数量的货物,谁能提供这些货物,谁就能在西口占据先机。” 柳全的眼神炙热,说:“请东家明示!” “杀胡口出塞的路将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可以阻止商队出塞,前提是能提供这些货物!” “德翔魁愿与东家合作!”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全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德翔魁能办到吗?” 柳全听出翟哲不想与东口八大家合作,说:“山西商号众多,只不过这几年东口八家占了风头,只要路通了,多少货物都能取到!” 翟哲从怀中取出两封信递给柳全,那是去年俄木布汗写给他交给李家和曹家的。 柳全接过去,细细看完,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咬牙说:“德翔魁愿与平魁合股,柳家只要两成股份!” “一成!” “成交!” 翟哲满意点头,柳全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聪明人。 “一成股份也能让你富可敌国了!商号的经营我不会插手,合股后你是大掌柜,宁盛是二掌柜!” ☆、第62章 合股(下) 晋商拆股由来已久。 各家商号为了绑定能干的掌柜、伙计和一些名声响亮的护卫教头,都会分给他们一些干股,经营好的时候,每到年底都会有红利分成。当然能分到干股的也都是商号的骨干。 但两家商号合股的,在晋地并不多,最有名的就是张家口八家之一的来自介休的武冀家。介休武家与冀家曾经都是山西首屈一指的盐商,世代联姻,后来家道中落两家都难以支撑下去,遂合并商号进军张家口,武家占了六成股份,冀家占了四成股份。合股联营之后,虽没能恢复当年两家的荣耀,但逐渐摆脱了困局,成了晋商中的佼佼者。 合股联营,最重要的是信任。联营的商号,占有的股份大小很重要,但最重要的大掌柜的位置,那是商号的掌控者,经营方向,账目明细皆在掌握。 夜深,平魁内宅,烛火幽暗。 翟哲、柳全和宁盛简单用完晚膳后,秉烛夜谈。信任来自了解,决定与柳全合作之后,翟哲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 “商路通畅后,土默特的汉部将由我掌控,杀胡口外有没有马贼将由我说了算!” 翟哲的话很露骨,让柳全答应只占一成股份后的有些不甘心情稍稍舒服了点。 要想合作愉快,双方的价值都要得到体现,翟哲知道自己在经商非自己所长,所以想办法将柳全绑住,又说:“我知道一成股份对柳东家有些勉强,但只有经营得力,我答应分十年再转让一成股份给柳家。” “只要东家在草原能把持住,生意必然红火!”柳全惊喜,信心满满,又说:“我有一个想法,请东家斟酌!” “以德翔魁和平魁的实力想掌控杀胡口,不瞒翟东家,眼下确实有些困难。既然张家口八家商号能为一体,为何杀胡口不能?东家若是能再放些干股出来,引入几家商号,在杀胡口内形成商号联盟,岂不是又能恢复东口、西口争雄的局面?” “愿听其详!” “德翔魁近年来在东家的照顾下生意好了不少,但眼下时间紧迫,草原需要的货物数量太大,只有引入更多的银子,才能确保无失。” 说到底还是本钱不足,柳全知道自己的斤两,德翔魁想单独吞下这笔生意无异蛇吞象。从答应一成股份开始,他就在动脑筋。 “引入多家商号?”翟哲思考良久,问:“如何能保证商盟能掌握在我的手里?” “商盟越壮大,东家能获取的利益也越多!”柳全顾左右而言他,他有自己的心思“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翟岩轻轻拨弄如豆般的灯芯。 “翟东家,无人能掌控一切,便是这大明的皇帝也是如此。”柳全轻笑一声,说:“我听说前朝万历皇帝当初宠幸郑贵妃,想立福王为储君,但最终还没有拗过大臣,福王还是被外放到河南。如今东家能控制草原商道,商盟需要依靠你才能获益,你又何必纠结于此?” 翟岩闭目,感受烛火灼热的火焰从自己的指尖划过。的确是自己太纠结了,商家经营,因利而行,若是有一日自己无法掌握杀胡口外,现在说的再好也只是镜花水月。就像几年前张家口的卢家随着东土默特部的战败烟消云散,那是无解之局。 柳全敏锐觉察到翟哲的心思有些活络,问:“东家听说过本朝的东林党吗?” 翟哲点头。 天启年间,以杨涟为首的东林六君子死于魏忠贤手中,在民间留下显赫声名。东林党一向是忠君爱国的象征,本朝崇祯皇帝上任之初曾大量任命于朝廷。其中内幕当然没那么简单,任何一个团体的背后都深藏着权利与利益,东林党不过是江南缙绅的势力在朝政上的反映。 翟哲在张家口时常能够接触到大明朝政的一些内幕。但这两年他在草原消息闭塞,对时局的变化已那么熟悉,但蓟辽总督袁崇焕是东林党人,他还是知道的。 “袁崇焕被处死后,东林党已是大不如前了吧?” 柳全可不是想的翟岩谈论大明的朝政,说:“江南缙绅捧起东林党,但在朝政之争上一直没有占到便宜,无论前朝天启皇帝还是当今陛下,最终都走到打压东林一党的路上,你知道为何吗?” 翟岩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说:“东林党的势力太强了!” “不错!”柳全很兴奋,仿佛一下找到了知音,“如今天下科举取士江南十占六七,朝廷财赋收入江南十占六七,若圣上再重用东林党人,则天下除江南无人可活矣。” 东林被打压正是因为其过于强大,使用稍微不慎便可能反噬其主,有大量出身东林的士子和官员为后盾,东林党强抗圣旨之事数不胜数。从万历年间开始,朝政变局无一不牵涉到东林党。当年天下士子尽呼东林党魁李三才入阁为首辅,皇帝始终视而不见,便是如此。 翟岩不知道柳全为何说道此处。 “东林党人可有魁首?又是由谁掌握?”柳全饶了一个大弯,终于点题。 “东林党中谁声名显赫,财力雄厚,门生故吏多,谁便是魁首。倒确实不是一人可以操纵的。”翟岩陷入沉思。 “商盟便是如此,如今你我两家占得先机,东家更是近乎掌控全局,为何还怕外来者加入。退一万步说,若有一日有人将商盟做大,你我也是获利最多的人,何惧如此?”柳全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说话慷慨激昂,晋商中果然从来不缺乏冒险者。 “好!”翟岩也被柳全激起雄心。当年初入草原便敢独闯俄木布大汗的营帐,如今面对柳全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如今这种局面是他千辛万苦搏回来的,心境不同,当然不愿于人共享。 没有舍去就没有回报!翟哲猜到了柳全的心思,但平魁底子太薄,若想借鸡下蛋,必须要让鸡觉得有利可图,安全有保证。 柳全心算片刻,说:“以东家刚才的承诺,商盟初始股权便以你我二八分成,其中德翔魁的一成分十年转让,对外扩股一成融入白银十万两。” “若非必要,不能扩股太多!”翟哲出身商家,经历了张家口,对商人有种本能警觉。 “那是自然!每一份扩股都将会得到东家的准许才行。商盟扩大后,我们可以组建自己的商队前往江南,甚至在那边收购茶山,货物上不至于一直受制于人。”柳全难掩心头激动,他从小生长在右玉县,接手大兴魁后野心勃勃,但独霸杀胡口商道的想法还从未曾有过。 “东口有八大家,西口有商盟!”翟哲心中暗叹一口气。翟家和范家,终究是要走到他的对立面的。随着察哈尔人败退,他在漠南草原将要直接面对女真人,柳全的建议给他提了醒,若不能尽快壮大商号实力,他的命脉始终把握在八大家手里。 “商号经营你做主。宁盛担任二掌柜,代我管理账务即可。但我有个条件,商队出行离不开护卫,商盟所有的护卫都必须要由我的人掌管。”这是翟哲的杀手锏,他要掌握商盟的动向,从护卫出手是最便捷的方式,况且在乱世中,刀剑是最可靠的保障。 柳全犹豫片刻,点头同意,这世界谁也不是傻子。 杀胡口商盟的成立,将德翔魁和翟岩的利益暂时绑架在一起。翟哲可以脱身于商号经营,忙于草原事务,柳全在塞外寻找了依靠,让家族踏入康庄大道,双方各取所需。 ☆、第63章 伏击(上) 五月中旬,十万察哈尔部众长途跋涉临近归化,两个月间远赴漠北又返回,人马牲畜皆疲惫不堪。 女真大军追踪到察哈尔人的行踪,如影随形,没有牧民作为累赘,大军行进的速度要快上很多。当得知漠北三汗拒绝接纳林丹汗后,皇太极知道自此一刻起蒙古完了,辽阔的草原将成为女真的后花园。不能握成拳头的五指只会是盘中之餐。 女真大军不再有后顾之忧,行动迅速,归化城将是决战地。 归化城。 林丹汗重归此地,心中只有挫败,他痛恨所有的蒙古部落,眼睁睁看着察哈尔人被女真大军追的满草原的跑,无人伸出援助之手。四周牧民看向他的眼光,惧怕的、同情的、憎恨的,那都不应该是看向蒙古大汗的眼光。 深夜,林丹汗独自来到成吉思汗的墓前,彷徨无助。 伟大的先祖啊!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吧!他自幼将陵墓里的那个人当做自己的目标,只是自己的人生之路与他大相径庭。 回归化两日后,林丹汗召集部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祭拜仪式,宣称自己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即准备率领察哈尔牧民移动成吉思汗之陵由托克托草原西渡黄河,逃入河套。至此他仍然认为那陵墓中的衣冠能赐给蒙古人力量。 察哈尔人重返归化,十万疲惫的牧民乱哄哄,当然逃不了土默特斥候的眼线。 归化城南侧,和林格尔山区。 得到天水滋养的草木长势茂盛,雨水带来的雾气笼罩了这里的秘密。 土默特老弱妇孺都躲入深山老林,乌兰公主已将青壮牧民挑选出来,编制成一万人的骑兵,交由格日勒图统领,这土默特人最后的实力。 汉寨中,训练了一年骑兵也做好了战斗准备。翟哲将从范永斗手中匡到的三百副盔甲配给了雷岩谦部下的边军,好钢用在刀刃上,汉寨骑兵多马贼出身,只有边军才习惯穿戴盔甲作战。范永斗很给他面子,清一色的重盔重甲,比雷岩谦在榆林卫的装备要强得多。 雨季过后漠南一直是阴天,夜晚,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每日,萧之言和车风都率领技能最好的斥候骑兵远远窥视归化,关注混乱不堪的察哈尔牧民的动静。 汉寨中,翟哲、乌兰公主和格日勒图共聚一堂,这里是各部统领的集聚地。 斥候将情报传入汉寨,察哈尔牧众开始向君子津渡口迁徙。 “女真人离归化不知还有多远,现在的察哈尔人如同丧家之犬,毫无战意。也许我们可以抓住机会偷袭他们一次,不但可以抢掠牲畜,还可以向蒙古各部及女真人显示土默特人并没有衰亡。” 翟哲的胆子很大,说出来的话让在座的各位都很吃惊。这是他深思熟虑的计划,土默特人打一仗能获得的好处太多,其中的诱惑让他不得不动心。 刚回汉寨的萧之言拍案叫绝,道:“好主意!等察哈尔大部都渡过黄河时,我们偷袭落在最后面的部众,此战必胜。”他还从未经历过大规模的骑兵战斗,想想都兴奋难抑。 “好,打一仗!我们土默特人也被欺负够了。”格日勒图也拍手赞同。 乌兰的脸色也泛出一丝红潮,说:“我听各位的!” 土默特人被凌辱够了,人人心中都憋了一口气。 托克托草原的君子津渡口,牧民拥挤。 汗帐骑兵率先过河探明河套草原,阿穆尔忧心忡忡的向林丹汗报告:“河套草原的土默特人消失了。” “漠南草原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他们,该逃的都逃了吧!”林丹汗心中颓唐,扭头看向归化城方向,说:“渡河吧,我们没几天时间了!” 十万部众从君子津渡口过河场面壮观,除了人还有牲畜,那是蒙古人在草原生存的依靠。雨季后水位升高,青壮牛马过河并无碍,但老弱牲畜并牧民都要乘坐羊皮筏子过河,行动缓慢。 第一日,日夜兼程,渡过四万部众。 第二日晌午,察哈尔汗帐渡河,林丹汗命令留在最后的阿穆尔:“我先走一步,今晚连夜所有的部落都要过河,明日迁徙往漠西大草滩方向。” “遵命!” 连绵的小雨让草地变的湿软,干枯了一年的草原仍在贪婪的吸收水分,仿佛在为下一个旱季做准备。 阴天,太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山了。 君子津渡口,察哈尔人点燃了火把,人声嘈杂。脾气暴躁的蒙古武士大声咒骂,偶尔对自己身边行动迟缓的牧民挥动马鞭。 萧之言领两千多骑兵在松软的草原上轻松的行走,悄无声息,他是这次偷袭的右翼骑兵。汉寨的亲兵伴随他身边,走在骑兵队伍的最前列,他们刻意的压慢战马的速度,以防没有行军经验土默特人的队形松散。 远处黄河渡口的火把成群,宛如白昼,那里就是目标。 萧之言暗自估算距离,催促着胯下的战马小跑加速。两千骑兵的行进速度加快,密集阵型下战马相互挤压。 几里路外的左翼已响起了喊杀之声,那边是翟哲和车风的骑兵,一定遭遇了察哈尔人的斥候。 黑暗中,燕七挥动长弓指向光明处,下令:“冲过去,杀死他们。” 马贼亲兵在前引导,两千骑兵驰骋如同蛇行一般避开君子津渡口的正中央,包抄向渡口右侧,被催促的战马焦躁不安,发出声声低鸣。 阿穆尔比萧之言更早觉察到喊杀声。 “女真人!”他连日疲倦顿时消散,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黑暗中铁蹄撞击大地的声响震慑人心,虽然无法看清,阿穆尔估算出袭击过来的骑兵有数千人。 留守在最后的三千骑兵都是最精锐的察哈尔武士,多数人迅速从迷茫的状态中惊醒,向阿穆尔身边聚拢,渡口边还有七八千牧民没有过河。 喊杀声越来越近,阿穆尔来不及多想,率部迎面冲杀过去。 车风率土默特马贼冲在最前列,这些人与察哈尔人有血海深仇,又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人好手,悍不畏死。紧随其后的翟哲的人马和两千多土默特骑兵。 黑暗对于交战双方来说都是个麻烦,双方都不缺箭法高超的射手,此时擎举火把会成为活靶子。 车风清除了外围的岗哨和斥候,迎面正好撞上来援的阿穆尔骑兵。 两股激流迎面撞击,弯刀挥刺,车风身边数人落马,铁蹄的践踏下肉体连同惨叫声迅速消失。蜂拥而至的察哈尔人将车风包围成团,四周的骑兵像走马灯一样环绕,转的让他们连方向也无法分辨。 车风奋力挥动长刀,焦急朝后呼喊:“察哈尔人在这里!” 无需他喊,翟哲早已听见不远处激烈的冲杀声,指挥大军蜂拥而上。 “他们被察哈尔人包围了!”孟康大声喊叫,土默特骑兵和察哈尔人已经接上战了,但车风的喊杀声还在更前方。 “冲开包围圈,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翟哲心急如焚。车风太轻敌了,只顾自己冲杀厉害。 孟康一马当先,催促大军杀向车风被围的方向,双方的骑兵在黑暗中犬牙交错,混乱中的战斗对才经战阵的土默特人更有利。 车风身处险境,听见东边的喊杀声最激烈,聚集身边的人马奋力往回杀。 战线胶着,稚嫩的土默特牧民不是察哈尔骑兵的对手。 孟康看的焦躁,狂吼一声,高擎盾牌,手提着短斧,亲自奋力撞入黑暗中的察哈尔骑兵,配备了重甲后,他的战斗更加疯狂。 “杀!” 孟康左手宽厚的盾牌护住要害,不顾眼前察哈尔骑兵的弯刀,勇逼上前,直到贴身后才挥动短斧,无坚不摧。偶尔有弓箭攻击闪过盾牌,近身他还有厚实的盔甲防御。 只有孟康率亲兵楔入乱军中,缺少盔甲的察哈尔骑兵在近战时被冲的措手不及,战阵中出现一条缝隙。 战场经验丰富的察哈尔人反应迅捷,阿穆尔指挥人马前来阻击。机会稍纵即逝,正当孟康感觉前方阻力重重,再难进一步,对面疾风骤雨般冲出来的车风让他松了口气。两队人马同被包围。 车风还在大声呼喊:“我们在这里!”他的声音被战马的嘶鸣和惨叫声掩盖。土默特马贼冲到孟康的侧翼,两军互为犄角,努力维持战线。 大队土默特骑兵终于跟了上来。 “射!” 黑暗的天空中长箭如同蝗虫般飞过,孟康身前人仰马翻,压力顿减。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身边的亲兵倒下一片,空中长箭雨点落下。孟康魂飞魄散,翻身下马将盾牌举在头顶,高喊:“箭!”这是察哈尔人的还击。 “原来是土默特人,杀死他们!”阿穆尔咬牙切齿,对于土默特人,他是不畏惧的。 精锐察哈尔骑兵的冲击下,翟哲身边的人马像飘荡在大海中的破船,随时会散架。 胜局已定,土默特人牧民怎么可能是精锐察哈尔骑兵的对手。 “杀光他们!”阿穆尔的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这么多天来的压抑一扫而空。身边的卫士突然惊恐的呼喊:“看那边!” 君子津渡口的右侧出现熊熊火把,数千骑兵如同火龙般冲向准备渡河的察哈尔牧民。 “中计了!”阿穆尔惊出一身冷汗,下令:“第一千人队留下,其他人随我去救援!” 三千察哈尔精骑分兵两路。 托克托草原君子津渡口左右两侧喊杀声,弓弦声,哭声,马啸声,让夜晚的草原无法安宁。 几里外,格日勒图仔细查看渡口的形势。雷岩谦不时的勒紧缰绳,胯下的战马轻促前蹄表示不满。 “出击!”格日勒图怒吼。 雷岩谦松开缰绳,双腿用力,终于得到放松的战马如同利箭一般冲出,身后的披甲骑兵狠狠撞向阿穆尔骑兵的后背。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雷岩谦的三百披甲边军像一柄大铁锤,将阿穆尔的骑兵拦腰截断。 察哈尔人被分割成几块,再也无法集中力量。格日勒图的四千骑兵和燕七的两千多骑兵将阿穆尔的两千人团团围住,剩下的将是屠杀。 ☆、第64章 伏击(下) “大人,快逃吧!”亲兵的喊声撕心裂肺。 阿穆尔两眼通红,环顾四周,外围飞快火把的压制向渡口,土默特人的喊杀响彻四野。 连续两个月的奔逃摧毁了察哈尔人的信心,再加上林丹汗已经渡河,察哈尔骑兵无心恋战,四散而逃。 大势已去,阿穆尔长叹一声,调转马头带随从退向黄河方向。 君子津渡口成了察哈尔人的地狱,土默特人只知道杀戮,沉默中杀戮,呼喊中杀戮,他们要将毁家之仇通通还给察哈尔人。牧民们惊慌失措,被压制向黄河岸边。 前进的道路上人群拥挤,“闪开!”亲兵一刀砍翻拦在前面的牧民,阿穆尔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并没有说话。 “射!”格日勒图的声音已经沙哑。 弓弦声响起,长箭飞向滚滚黄河,哪里有声音,哪里就是目标。 车风麾下土默特马贼状若疯虎,心中的压抑和痛苦蓬勃而出,那些人都在察哈尔人西迁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但即便他们杀光了察哈尔人,曾经失去的也无法再挽回了。 没有俘虏,除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就是黄河浪涛的中惨叫。拥有战马的察哈尔骑兵也许还能泅水过河,但黑暗中那些普通牧民可能多数都要葬身河底。 大黑马上,翟哲目光所及之处,尸横遍野,受伤的土默特牧民抱着残肢断臂靠在草地上,眼神中还掩饰不住疯狂的兴奋。 这就是战争! 翟哲下马,一步一步走向渡口,季弘等亲兵手持火把环绕左右,地上的尸首偶尔会挡住去路。越靠近渡口,尸体越密集,到最后已是无处下脚。鲜血在绿草底下汇流成涓涓细流淌向黄河,他没发现脚下的双靴已被浸透。 空气中也弥漫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该死的战争!”翟哲小声咒骂了一句,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各处只剩下些零星的战斗,土默特人在四处搜寻幸存的察哈尔牧民。 格日勒图催马冲过来,远远的朝翟哲高喊:“我们胜了!”火光照亮了他的笑容。 翟哲也高举双手,以示庆祝,这一仗要不能胜,那才是十足的蠢材。 大黑马转身,翟哲冲向后方,汉寨骑兵率先吹起收兵的牛角号。 南边草原一列火把奔向战场,才赶到的乌兰公主正好撞见翟哲。 “胜了!”乌兰高喊,脸色在火把下显得分外娇媚。 “胜了!”翟哲右拳击打自己的左胸,示意自己可以成为土默特人的依靠。 “这一年来,多谢你了!”两马交错时,乌兰公主声音轻柔,翟哲是她最孤苦无力时依靠,如今终于苦尽甘来。 “汉人与土默特人是朋友!”翟哲伸出右手。 乌兰犹豫了一下,终将自己的右手伸出。 两手轻握,翟哲只觉得入手处冰凉滑腻,柔若无骨。 乌兰没来由的脸色一阵发烫,将手抽出,再不敢目视翟哲,催马冲向土默特骑兵的汇集处。 两个时辰后,君子津渡口恢复沉寂,见不到骑兵的身影。 少数躲藏在尸体堆中未死的察哈尔人仔细辨听,确认没有动静才敢一个个爬出来,低声呼喊家人的名字。黑夜拯救了他们的生命,但不可能再拯救他们的家人,于是喊叫声转变成压抑的哭声,像夜枭的尖叫,在黑夜中尤显的诡异凄凉。 黑夜慢慢过去,当东方的天空露白时,君子津渡口的惨状终于呈现在世间,残余的察哈尔人相互搀扶,冒险泅过黄河,去追寻部落的脚步。 土默特骑兵退向和林格尔附近的草原。 一直到天色放明,牧民们还难抑兴奋。每一个蒙古人都是很好的战士坯子,但未经训练的牧民和久经战阵的武士之间差别巨大。察哈尔人连年征战,部落武士早已成了百战精兵。这场偷袭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大胆博得一胜。 “现在漠南草原是我们的天下了!”格日勒图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是女真人的!”这是在他身后车风的声音,跟在翟哲的身边几年,他将局势看的很清楚。格日勒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车风受了乌兰公主的册封,但他是汗帐骑兵统领,怎么能如此驳他的面子。 乌兰公主并不在意这些人的话语,下令:“部落可以迁徙往土默川了!” 察哈尔人退走后,至少漠南牧场重归了土默特人。女真人不像蒙古人这样游牧生活,他们终究是要回到辽东的。 “大汗在哪里?”这是乌兰公主最后的心病。 天气依旧阴沉,无雨。 翟哲前来向乌兰公主辞别,土默特人男女老少都在往凉城方向迁徙,汉骑也要回汉寨了。 再见翟哲,乌兰的神态不像往日般自然,伸手捋了捋额边有些散乱的头发,说:“土默特人多谢汉人的帮忙!” “请公主莫忘了当年大汗的承诺!”翟哲的笑容狡黠。 “你会得到回报的!” 两万多土默特人牧民缓缓东去,乌兰公主的队列走在牧民的中间。 傍晚时分,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城市,那是土默特人的杰作,草原上最大的城市——归化。乌兰驻马远望,归化城沉寂如鬼蜮。她终于忍不住催动胯下的枣红马奔向那里,城外一片狼藉,察哈尔人离去的很匆忙,地上丢弃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土默特骑兵在城外徘徊良久终于离去,现在这座城市还不属于土默特人。他们需要等待,等待真正的征服者将它交到土默特人的手里,这是翟岩给乌兰的忠告。 汉骑返回汉寨,各部清点伤亡,车风麾下的土默特马贼死伤最为惨重。 “请大当家的责罚!”车风跪在翟哲面前。 “罢了,起来吧!”这些马贼面对察哈尔人时根本无法控制满腔仇恨。 翟哲想想,又嘱咐道:“土默特部落已经走了,统领这些人你要多花些心思!” “是!”车风从地上爬起来。有一个共同点能让他与那些土默特马贼混成一片,那就是对察哈尔人的仇恨。 漠西干旱少雨,草原荒凉,察哈尔人迁往之后,再想恢复强盛遥遥无期。 翟岩心中感慨,“察哈尔人再也回不来了,林丹汗真是个疯狂的人!”作为蒙古名义上的大汉,他尽其一生想统一蒙古部落,没想到最终将几乎所有的蒙古部落推向了女真人,看来刀磨的锋利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第65章 攻寨(上) 阿穆尔跪在林丹汗的马前,浑身上下像个落汤鸡。 “你确定不是女真人?”林丹汗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 “没有女真人,是汉人和土默特人?”阿穆尔的声音颤抖,他部落中最精锐的三千骑兵逃回来不到一千人,牧民更是死伤惨重。 林丹汗猛然举起马鞭,狠狠的抽打在阿穆尔的后背上,低吼:“被低贱的汉人和土默特牧民打败,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 阿穆尔伏在草地上,低声说:“是属下无能!请大汗责罚!” “责罚?”林丹汗绕着阿穆尔走了一圈,“你要我如何责罚你?长生天对我们察哈尔人责罚的还不够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草原中受伤的狼王。 “我要责罚的是土默特人!”林丹汗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五千骑兵!我给你五千骑兵,你现在就回头,要在女真人到达归化之前给土默特人致命一击,让他们的美梦带上鲜血滋养这草原吧!” 林丹汗抽出腰上的弯刀,冰冷的锋刃让阿穆尔不寒而栗。 “沿途所遇,一个不留,我的仁慈已经让他们尝够了!” “女真人……” “女真人还有近两天的路程才能到达归化,长途跋涉下也已是兵疲马倦,你一击之下,立刻渡过黄河,我让牧民先行迁徙,率汗帐骑兵在黄河沿岸接应你。我已经忍够了!”林丹汗目光冰冷,察哈尔人还没有沦落成谁都可以欺负的份上。 “遵命!”阿穆尔不敢再反驳。 黄河的水翻滚东流,浑浊若千年老人的眼泪,无论流进去多少鲜血也改变不了她的颜色。 察哈尔骑兵在君子津渡口下游四十里处渡河,阿穆尔将斥候扩张到三十里外。沿途遇见一些昨夜幸存逃回的察哈尔人,再也没有土默特人的踪迹。 斥候仔细搜寻,雨后的草地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骑兵是从和林格尔的山区出来的!” 阿穆尔有些烦躁,如果土默特人都躲藏在山区,这场偷袭就注定不会那么顺利。 “继续往里搜寻!” 斥候的战斗就如同狩猎,在草原上这是蒙古人的特长,察哈尔斥候全面铺向丛林。大半天之后,十几个斥候兵兴冲冲的返回禀告:“抓住了两个汉人。” “带过来!”阿穆尔欣喜。 两个人被土默特斥候像拖死狗一样拉过来。这两人都是汉寨巡逻骑兵,归左若部下统领,猝不及防间被察哈尔的斥候伏击受伤俘虏。 卫兵揪住两人的头发,让他们的脸朝向阿穆尔。 “土默特人和汉人都逃哪了?” 右侧瘦高个犹豫了一下,问:“如果都告诉你们,能饶我们一命吗?” “不能!”阿穆尔摇头,抽出闪亮的弯刀轻轻划在他的脸上,说:“死也有很多种死法,有一刀致命,也有千刀万剐。” “反正都是死,动手吧!”当了多年马贼,两人倒是还有一股光棍之气。 阿穆尔手中的弯刀抖动,瞬间四只耳朵被割下,惨叫声凄厉。弯刀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阿穆尔像是想把心中的愤怒都发泄出来,片刻之后,地上一堆零碎,两个俘虏成了一堆血人。” “我说,我说,给我一个痛快吧!”两个马贼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喊。 “我只给一个人机会!”阿穆尔收刀而立。 一刻钟后,汉寨对阿穆尔不再是秘密,他万万没有想到汉人马贼都隐藏在此处,与土默特人勾搭已久,察哈尔人被骗了。 追击土默特人或者偷袭汉寨的马贼!阿穆尔犹豫不定。 五千骑兵深入草原偷袭土默特人有风险,尤其是凉城地形复杂,女真人到了归化会截住大军归路。拿汉人马贼开刀也算是给林丹汗一个交代,阿穆尔最终下了决定。 “突袭汉寨!” 临近夜晚,五千多骑兵在夜色的掩护下躲进和林格尔的山林,两个被割的像血葫芦一样的马贼在黑暗中指引道路。 汉寨。 送走了土默特人,狄寨中很空旷,流民和工匠还在加紧修建房屋。 主事府内,左若和宗茂相对而立。 “两个巡逻的岗哨没有按时返回狄寨!”左若眉头紧皱,外围的巡逻和探查现在都由他掌控。 “会不会在途中耽误了?” “不会,每一条巡逻路线都是我亲自确定的,已经超过一个时辰了。” “发生了意外吗?”宗茂不敢怠慢,“再派人去查探一遍?”他在主事府中开始逐渐替代王义的地位,但对左若还是很尊重。 “我去查探,你去禀告大当家。” 天色越来越暗,阴天,伸手不见五指,左若带十几个骑兵出了汉寨大门往西北方向而去。 主事府内,宗茂将详情禀告翟哲。 “岗哨没有按时返回?”翟哲心中一动,土默特人都已经迁走,和林格尔除了汉部再没有别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脑中升起。 “召车风过来!” 宗茂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车风在亲兵的引导下推门而入。 翟哲吩咐道:“你速去凉城土默特部落,告知乌兰公主小心察哈尔杀个回马枪,前来偷袭!” 车风愕然,问:“察哈尔人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有备无患,不要死在黎明之前!”。翟哲心中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更甚,汉部有坚固的山寨尚可防守,如果察哈尔人夜袭土默特人,以他们那样狂喜的心态下一定会遭遇灭顶之灾。 “遵命!”车风领命而去。 漆黑的山路,高擎火把的骑兵纵马狂奔向东北方向。 翟岩紧张的搓了搓手,太大意了,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卧榻之旁沉睡一头受伤的野兽,自己竟敢如此放松。 没有月亮,和林格尔的丛林中的察哈尔人像蚂蚁一样蠕动,远处黑漆漆的一片。 微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左若沿着熟悉的路线缓慢行进,不用点火把,这条线路是他亲自设定,一切都刻在了脑子里。 突然,他停下来,说:“听见了吗?有脚步声!” 沙沙的风声下脚步声弱不可闻,身边的士卒听觉敏锐,细辨片刻后点头说:“是!”。 “人数不少,速速回寨!” 左若刚转身,听见身边的士兵一声惨叫,一支利箭正中插在他的胸口,更多的箭支从密林中射出。 “有埋伏,撤退!”左若不敢恋战。 伏击的正是察哈尔的斥候营,他们行进在大军的前列,探寻道路,打探动静。眼见左若已经发现大军的动静,他们当然不会再留活口。 察哈尔斥候打出尖锐的口哨,召集周围的同伴。 四周山林中人影憧憧,左若只知道催马狂奔,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长箭擦耳而过。幸亏这是他熟悉的道路,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左若伏在马上狼狈奔逃了近半个时辰才甩下追兵,身边只剩三个人。 察哈尔斥候迅速回报阿穆尔:“已经被马贼的暗哨发现了。” 阿穆尔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下令:“全军加速行进,连夜突袭,一定要清剿了这伙马贼!” 这伙马贼不是普通的草莽之徒,刚出了一点纰漏就能发现。但组织再严密的马贼,也不可能和精锐的察哈尔武士为敌,除了女真人,察哈尔人在草原上还没有打过败仗。 夜已经深了,汉寨沉浸在一片黑暗中,戒备森严。 主事府灯火昏暗,翟岩一直在等待左若归来。 汉寨山下马匹嘶叫,四骑叫门而入,直奔主事府。 “我们被伏击了,察哈尔人的大军!”左若脚步匆匆,朝站在主事府大门的翟哲禀告。 “在哪里?”翟哲心头巨震。 “离汉寨二十里,黑暗中看不清楚,很多人。”左若心有余悸。 “二十里,很快就到了!”翟哲心中焦急,下达命令:“各营准备战斗!”也不知道车风他们沿途是否被袭击。 主事府传令兵四处奔走。 汉寨士卒从睡梦中惊醒,穿戴衣甲,备好兵器集中在各处。民夫们也爬起来,将滚木和大石头推放就位,很多人心中惴惴不安。 半个时辰不到,汉寨山下骑兵密集的马蹄声掩住了兔毛川的流水。 “来了!察哈尔人!” 翟哲眯眼远眺。 萧之言神态轻松,说:“蒙古人不善于攻城,这样坚固的山寨他们是攻不下来的。” 阿穆尔并不想和汉寨中人对话,察哈尔武士直接攻向汉寨的山门。 也不知道是谁喊出了第一声杀声,汉寨狭窄的路口,察哈尔人取出简易的扶梯搭在新建的土墙上,远处数百弓箭手同时张弓压制。 长箭密集如雨,狄寨的城墙修建的太矮了,雷岩谦率领防守的士卒射的头也抬不起来,铁箭头撞击在石头墙上噌噌作响。 “停!” 阿穆尔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骤然而停,早已在墙下准备好的武士迅速攀援而上。 “长枪兵!长枪兵过来!”雷岩谦大声呼喊,已经无法阻止察哈尔人攀上城楼,只能趁他们立足未稳进行攻击。 十几杆三四丈长枪死死的顶在狭窄的城楼口,长枪兵身后是弓箭手压阵,狭窄的路口让双方只有十几人能接战。 雷岩谦率亲兵手持厚背刀站在长枪兵的身边,阻击冲到近处的察哈尔人。 山顶上,翟哲尽力想看清楚山下的战斗,说:“从山顶上无法支援大门,关键是第二道山门,只要他们进入狭窄的甬道,山顶的石头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左若战斗经验丰富,说:“蒙古人偷袭不成,这次攻击只是试探,天亮之后才是真正的战斗。” 萧之言也隐去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说:“不错,黑暗中蒙古人精准的箭法无法发挥,清晨才是真正的考验!” ☆、第66章 攻寨(中) 喊杀声从丑时开始,一直到天明也没有停息。 双方不停的轮换着交战的士卒,汉寨大门的城墙上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阿穆尔的神情越来越严峻,这些人不像马贼,无论是作战方式或者兵器配备都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东方白色的天边逐渐扩张,汉寨高峻的身影终于完全显露在阿穆尔的面前。他纵马绕了这座山峰转了半周,这是一座独立的山峰。要想攻破此寨要么从兔毛川的水路攻上,要么只有眼前一条路。两座新砌的土石城楼拦在崎岖的山道上,这些土墙本身并不算坚固的堡垒,但是配上左侧的峭壁和右侧的悬崖是显得坚不可摧。 阿穆尔心中萌生退意,“就这样退回去大汗能够饶了我吗?” 汉寨山脚下,五千名察哈尔骑兵黑压压的一片,翟哲在山顶上看清楚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察哈尔人来了这么多!” “这些人不好对付,个个勇猛凶残。”雷岩谦经过一夜的战斗深有体会,他刚和左若换防退回山寨。 “女真人快来了,我们只有守住几天就够了!”翟哲给周围人鼓气。 萧之言正在仓库边的空地上监督大批的民夫将前期买回的硝石、硫磺和木炭等物按照比例配成火药,用皮囊、瓦罐罐等物装好。两个会做火器的工匠忙碌不停。 “这些都是守城利器,只要点燃扔下去,蒙古人肯定屁滚尿流!”看见翟哲走过来,萧之言笑着说,“火器虽然好,但是发射的速度和准度都很差,比不上我的弓箭。” “有几人的箭法能比上你?和蒙古人比箭法,不是找死吗?” “所以说,我大明军队的未来还是要靠火器,像我这样练了二十多年弓箭的人知道其中的难处。”箭法如神的萧之言竟然不推崇弓箭,让翟哲有些例外。 “你看了南塘将军的两部兵书吗?他也很重视火器!只是我大明官匠做出了火器质量太过低劣,容易爆裂伤人,所以兵士才不喜欢用。”萧之言看见翟哲有些诧异的表情解释。 说话间,山脚下的喊杀声又响,宗茂急匆匆跑过来报告:“蒙古人又开始攻山了!” 萧之言和翟哲走到汉寨的山口,只见近千名察哈尔弓箭手站在山门口出百步远密密麻麻的一片。密集的箭雨斜冲上天空,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从空中落下。 “抛射!”萧之言脸色微变。 抛射的弓箭准度和杀伤力都会下降很多,但是察哈尔人的数量弥补了这个缺陷。准备攻城的蒙古武士高擎着木制的盾牌向山门靠近,紧随其后的是少量箭法精准的神射手,给敢从城楼上冒头的士卒给予致命打击。 “举盾!”左若高声呼喊,初经守城的马贼明显训练不足,盾牌举得稀稀疏疏,角度不一。 空中密集的箭雨落下,盾牌下有人发出惨叫。 攻城的武士开始往城楼上攀援,蒙古人的箭法控制的很好,抛射弓箭的落点几乎都在土墙上一丈开外。并没有攀援城墙的武士背后被误伤。 第一个攀上墙头的武士并没有急于冲上来,先用盾牌挡住自己的上半身,观察了一下城墙上对手的位置,回头高声呼喊:“二十步!”这正是守城马贼离城墙的距离。 山门下的弓箭手根据墙头同伴的测算的距离延伸弓箭攻击,黝黑的长箭飞上天空再坠落到汉寨防守士卒的头顶,原本准备好的长枪兵因为缺少盾牌的保护被射倒一片。 这样下去伤亡太大,翟哲咬咬牙,用探寻的口气对身边的萧之言说:“撤吧!” 萧之言又细看了片刻,犹豫中点了点头。 宗茂领命而去。 “撤退!”传令兵飞奔高声呼喊 蒙古武士开始上墙,动作迟缓有可能会被咬住,左若指挥部下有条不紊的退到第二道山门,自己亲领几十人断后。 爬上城墙上的察哈尔人发出一阵欢呼,用巨木拦住的大门终于被打开。少数先冲上土墙的察哈尔人朝正在撤退的左若等人追去。 正追击间,山顶上一声喊:“放!”几颗大石头以雷霆之势从墙头下,一颗正好拦在山道的中间,追击的察哈尔武士被击中,惨叫声中被压成肉泥。 第二道山门的城墙上站满弓箭手,多数是车风麾下的土默特人,箭法精绝,连续阻击,察哈尔人丢下了几具尸体后被迫退后。 左若未曾接战就遭受了挫折心情郁闷。受伤的士卒放在主事府前的平地上由郎中上前包扎,受伤严重的只能被民夫抬到僻静处等死,翟哲巡视后心中不是滋味,汉寨才刚起步,缺乏各种人才。 大门一战而下,阿穆尔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之色。 “马贼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只是眼前的这条狭长的山路甬道,实在是太讨厌了,山顶的上的马贼可以肆无忌惮的阻击。 能得到林丹汗的信任,阿穆尔并不是鲁莽之辈,相反,他是察哈尔人中少见的智者。察哈尔人很快就将第一道山门的土墙拆个干净,他们希望得到更宽阔的道路以方便进出。 山顶上,汉寨中众统领都在观望。 “果然是最精锐的蒙古武士!难怪察哈尔人能够将其他蒙古部落都打得抬不起头来!”萧之言忍不住感慨,从弓箭手的抛射精准度到与攀援武士之间的配合,整个攻城的过程都精熟无比。 这样的蒙古骑兵也被女真人追的跑了大半个草原,翟哲的内心比他的脸上还凝重。 拆开狭窄的山门后,阿穆尔调兵遣将。 一百多名武士高擎木制的盾牌向第二道山门进发,进行试探性攻击,他想寻找这座山寨的弱点。 翟哲在山上看得清楚,察哈尔人的队形稀疏,显然是吸取刚刚从悬崖扔下来的石头带来的教训。 悬崖边的一个兵士向下看的真切,忍不住将身边的一块大石头推下,巨大的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山道的外侧,将一个武士砸成了肉泥,然后滚向山下。连站在远处的阿穆尔都感到了地面在震动。前进的蒙古武士中产生了一阵惊慌,这样的死法太血腥了。 “谁让你扔石头的!”左若冲过去抽了他一个巴掌,“石头滚木都要省着点用,没有得到命令谁也不准乱动!”要将散乱的马贼训练成令行禁止的士兵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甬道便烂泥般的血肉让察哈尔武士失去了前进的勇气。 阿穆尔下令士兵退回,如果山上有大量的巨石,进攻的士兵退路有被截断的危险,对付如此险要的地形最合适的攻击方法会只能是夜晚偷袭,趁其不备将最后一道山门一举拿下,只要能够冲上山寨,那些马贼并不足虑。 筹划好攻击计划后,阿穆尔又加紧派发北方的斥候,一旦发现女真人的踪迹立刻回报,经历君子津渡口的教训,他的警惕性提高到了极致。 “漠南草原的土默特人!” 阿穆尔并没有忘记这个对手,如果土默特人敢来救援汉人马贼,他不介意给还给他们一场伏击。面对面的对决,他完全有把握将那些残余的土默特人消灭,相比较攻城战,他更愿意在草原上进行一场野战,无论他想出怎样的计策,主动权还是一直在土默特人那边,女真人就快到了。 ☆、第67章 攻寨(下) 车风等十几骑连夜狂奔。曾几何时,归化城附近是漠南蒙古最繁华的地方,如今奔跑了一夜见不到一人。 次日晌午,车风才在凉城附近见到土默特的牧民群。 草原仍旧处于战乱中,山林中还有些林丹汗离开时丢下的察哈尔牧民,土默特人并不敢独自放牧。形势逆转了,被部落匆忙开拔丢弃下来的少数察哈尔人有些逃入大明的边境,有些在草原上流浪沦为马贼。 沿途没有发现察哈尔骑兵的踪迹,车风的心情稍稍舒缓。他催马冲进一个牧民聚集地,大声喊问:“乌兰公主在哪里?” “离这里四十里地!” 这伙牧民的头目是特木尔,认识车风,给他指明方向。 车风拨转马头飞速离去,沿途所见的土默特牧民无不载歌载舞,一舒多年的被欺压的郁闷。虽然他们也损失了大量的牧群,今年的生活还未见得有着落,但蒙古人开朗的性格就是如此。 车风催马奔走了半个时辰,碰见了正在巡逻的格日勒图的卫队,连忙过去打招呼,将汉寨的变故诉说一遍,“并没有发现察哈尔人的踪迹不是吗?”格日勒图问。 “不错,我是连夜奔过来的,寨主所说有备无患!” 格日勒图略一沉吟,说:“你随我来,马上禀告公主!”欲带车风等人前往乌兰公主的大帐。 “信已经送到,我就不去了,麻烦您将我们的马换了,昨天夜里走的太急,我们现在要回去再去查看一番。”车风等人一夜狂奔,马匹已经脱力了。 “何必如此着急,一夜的奔波也很辛苦!” “我想回去再去查看一番!”车风心中隐约感觉不安。 片刻之后,十几骑交换了战马又朝来时的道路奔去。 天阴,无雨,初夏的天气充满着压抑,随着马匹的奔跑,草原上昆虫飞舞。 “如果这场雨能够下下来就好了!”车风喘着粗重的呼吸,沉闷的天气。 远处的山林中身影一闪,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有斥候!”车风一身低吼, 十几个骑兵形成扇形向车风所指的方向包抄而去,等车风赶到那么森林,只能看见远处几个模糊的骑士在奔走。 “算他们见机的早!”车风狠狠的骂了一句,一定是察哈尔人,这样看来汉寨中人的怀疑并没有错。察哈尔人没来漠南,他们会去哪呢? 车风的心情更加焦躁,但细想片刻又舒坦下来,以汉寨的地形和警觉,一定不会让察哈尔人轻易得手,幸亏察哈尔人没有将攻击的目标选为土默特人。 察哈尔骑兵很可能就在附近,车风警觉的将行进路线改成在山林中,离汉寨越近,车风终于在发现察哈尔人大队骑兵昨夜行进留下的痕迹,现在已经不用再去探寻他们的去向了,只有一个可能。 汉寨中,萧之言面容严峻。 工匠制造好的火药包被封存起来放入库房,天气看起来真的很像要下雨。各营人马轮流驻守着最后的关口,有人休息,有人戒备。 翟哲放手让左若和萧之言指挥汉寨兵马,这是他的首次经历守城战。 “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要放松!”萧之言的笑容真的很温暖,就他的兄长。 天色慢慢黯淡,这样的天气,无法准确分辨夜晚在什么时候降临。 天色刚黑下来,守在山门的孟康就迎来了察哈尔人的第一波攻击,狭小的区域,双方竟然都不敢打火把,这是优秀的射手带来的威胁。 蒙古人在黑暗中用盾牌保护好射手,慢慢靠近山门,不时的向上射出冷箭。 萧之言手持长弓,站在城墙边角的暗处,山顶上一个壮汉点燃一个火把,奋力向下面的山道上扔过去,火光乍闪间,他看见山下满脸胡须的蒙古武士惊惶的面孔,电光火石间张弓一箭,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埋伏在暗处的神射手都在光线闪亮的瞬间瞄上各自的目标。 黑暗中察哈尔人经历了片刻的惊慌很快就安静下来。 双方这样的骚扰从天黑一直持续,汉寨山顶上不时会扔下火把查看甬道上状况,萧之言领着箭法高超的射手一直在城楼上还击。直到过了亥时,他终于感到疲倦,退回山寨。 “察哈尔人的疲兵之计!大家轮班休息,守门的不要放松警惕就行了。” 萧之言双臂酸麻,神情疲倦。 天气闷热,大雨一直没有下。 阿穆尔仰脸看黑漆漆的天空,如果有倾盆大雨的掩护,下半夜的偷袭会方便很多,一年以来长生天就从来没有顺过察哈尔人的心意。 温水煮青蛙般的骚扰法让汉寨的守门士卒也慢慢放松了警惕,甚至山顶上每隔一段时间扔下照明的火把都已经被察哈尔人摸清楚了规律。 丑时时分,汉寨山顶的火把刚刚划过天空。 “出发!”阿穆尔一声令下。 数百名蒙古武士在黑暗中抬着长梯迅速悄然来到汉寨的山门。嗦嗦的爬墙声惊动了守卫的士卒,一个守卫伸头来看,被正在爬上墙头的蒙古武士一把拉下,惨叫声惊醒了众人。 守在墙头孟康迅速带人冲上来,和跃上墙头的蒙古人战在一处。汉寨被惊醒了,孟康虽然勇猛,但身边的马贼根本抵挡不住凶残的察哈尔武士,山门处的战斗越来越激励。 山顶保的翟哲一跃而起,命令身边的兵士,“将石头丢下去!” “丢到哪里?”山下是黑乎乎的一片。 “不管哪里,只管顺着悬崖往下扔就可以了!” 只要能够截断察哈尔人的增兵的道路,涌上来的少数蒙古人并不足惧。巨大的粗木的和石头顺着悬崖砸到山道上,察哈尔人都紧靠着悬崖的里侧往山门前进,可以避开大多数攻击。偶尔不幸被砸中者轻者断肢残臂,重者化作肉泥。 才入眠的萧之言被惊醒,等他赶到山门的时候,雷岩谦已带着部下支援上去,土墙上混战一片。 “将火药包点燃扔下去!阻止察哈尔人的增援,这些人就是送进口里的美食。”左若赶到山顶,他身经百战,没有一丝慌乱。 峭壁顶端的滚木雷石顺着悬崖的壁往下滚,黑暗中不时传来蒙古人的惨叫声。萧之言携带大批裹好的火药包冲过来,熟练的工匠们给士兵们示范,他们点燃火药包上的引线,等导火索燃烧到还有一尺长的时候猛然向山下过道上扔过去。 火药包在离地半人高的地方爆炸,空中爆发出一道火光,声彻山谷,交战的双方都被惊吓道。 阿穆尔神色紧张,没想到这座山寨中竟然有火器,草原上的马贼从来就没有用过火器的。 一些坛坛罐罐装置的火药包从山顶上扔下来,在空中爆炸,甬道上方气浪飞舞,碎末乱飞,察哈尔被击伤者无数。 火光下,巨响中,久经战阵的察哈尔人也不再镇定,阿穆尔暗自叹了口气,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宁愿被林丹汗责罚也不愿意让更多察哈尔人死在这里,这座山寨坚固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第68章 兵退 车风再回到土默特人驻地时,天色又已开始发白,即使是铁人也支撑不住了。 十几骑冲到汉寨骑兵的驻扎地,乌兰在格日勒图的陪同下正好从营地走出来。 车风大声呼喊。 乌兰公主看见着急的车风,快步走过来。没等她问话,车风着急说:“察哈尔人正在攻击汉寨,请你们速去救援!” 乌兰张开嘴,但只是舔了舔嘴唇,并没有说话。 跟在后面的格日勒图显然没有听清楚车风说了什么,一脸兴奋的朝他喊叫:“大汗回来了,昨天晚上大汗回来了!” 这大半年来,俄木布为了逃避干旱一直躲藏在漠北草原,察哈尔人刚逃到漠北,他们就得到消息。漠北三汗抛弃了察哈尔后,俄木布汗几乎紧随着察哈尔人的脚步返回了漠南,今天终于才找到土默特部落。 乌兰盯着车风说:“你前去汗帐中将这些情况向大汗详细报告清楚,大汗既然回来了,命令自然要由他来下!” 车风一愣,他也是土默特人,二十多年来还没有见过土默特的大汗。大汗就是土默特人的狼王,狼群有了首领才能强盛,现在正是土默特部最虚弱的时候,正需要强有力的统领。 俄木布大汗半夜返回,还没有起床,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乌兰公主才引着车风进入了俄木布大汗的营帐,将他引荐给自己的哥哥。 车风跪拜行礼后抬头瞄了一眼俄木布汗,大汗脸色苍白,体型消瘦,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蒙古武士,反而更像汉人中的读书人。 俄木布示意车风站起来,说:“这些年来,我土默特人都受苦了!”声音很轻柔。 车风心忧汉寨,没有时间和大汗感慨过去,将察哈尔人西逃,君子津渡口的偷袭以及现在汉寨被围攻的情形简单进行了介绍。 俄木布汗仔细听完,眉头微微一耸,看向站立一旁的乌兰公主。 乌兰轻轻点头。 “翟哲就是当初见我的那个汉人吗?” “正是,这一年多来,多亏他的帮助,我们土默特人才能够在察哈尔人的压制下存活下来,连那些一直对我土默特人欺辱的汉人马贼也被他消灭了。”乌兰抓住机会夸赞翟哲的功劳。 俄木布汗露出一丝笑意,说:“你还真没有看错他。我还记得当初曾经答应过他,如果我土默特有重新占据漠南,就将凉城和和林格尔的牧场赐给他。”随后转首对车风,说:“你稍等片刻,我立刻召集土默特的骑兵,我们需要这样的汉人朋友。” 汗帐骑兵召集的号角响起,这是土默特人久违了的声音,骑兵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正在汗帐附近休憩的土默特三部落的首领托克搏、杭高和古禄格也被召唤,前往汗帐议事听命。他们一直陪同大汗在草原流浪,深得俄木布的信任。 俄木布又让车风将情况向帐中的将领介绍,起身说:“那些汉人帮了我们很多,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俄木布说毕,帐中三个部落首领面面相觑,都没有出声。 乌兰的眉头微皱,正待说话。 古禄格站了出来,说:“察哈尔人并不好对付,土默特部就剩下这么些精壮了,这个时候打这一仗恐怕不太合适吧,女真人就快到了,我们何必要出头。” 乌兰忍不住反驳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土默特的牧民能够从河套活着逃出来,那些汉人都是出了大力的。” “但那些终究是汉人!”古禄格没有给乌兰公主面子。 俄木布环视帐中各人。 格日勒图出列说:“汉人确实对我们帮助甚大!” 杭高反问道:“你认为我们现在可以和察哈尔人一战吗?” 格日勒图默然不语。 俄木布眼看帐中将领分成两派,问一直没说话的托克搏:“托克搏,你说说你的看法!” 托克搏出列说:“我听从大汗的命令!” “你是怎么想的!” 托克搏思索片刻,看了一下在大帐中对峙的双方,说:“从道义上说,我们应该去救汉人,毕竟他们在危难中帮助了我们土默特人。但是,现在我们确实没有力量再和察哈尔骑兵进行对决!那些小伙子都需要训练才能够成为合格的战士。” 这些话一言就说中了关键。 车风重重的哼了一声,俄木布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连自己最信任的将领都反对打这一仗,他终于改变了自己的主意,说:“既然大家都是这个看法,那么我就遵从你们的意见。车风也说过,汉寨的险峻紧固,相信察哈尔人不能攻破。” 车风满脸的不信,这就是土默特大汗的决定。更让他更望的是,大汗竟然这么快就推翻了自己半个时辰前的决定,在丛林中当了几年马贼,头领的话就是说一不二的,显然这不是一个好狼王。 乌兰公主紧咬嘴唇,没有说话。 车风暗自叹息一声,抛下帐中众人独自转身离去,也许他确实该当个汉人。 “这个人怎么这么大胆子!”眼见车风不打招呼就独自离去,古禄格大怒。一个草原的马贼竟然如此忤逆大汗的尊严,难道现在的牧民都忘了如何对上位者尊重了吗? 俄木布摇摇头说:“由他去吧!他也是在受尽辛苦的土默特人。”他心中对于不去救汉人有一丝愧疚,并不愿意再生事端。 汗帐的命令再次传达,聚集起来土默特骑兵又各自分散离去。 车风满身疲惫,躺在草地上,现在他已经无能为力,汉寨中人都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拯救自己。 乌兰公主悄然走到他身边,说:“汗寨建设的很坚固,应该不会被察哈尔人攻破!” 这句话她也是对自己说的,俄木布汗回来后,她不能再违抗哥哥的命令。一年多的同甘共苦,现在土默特牧民中,她已经拥有了巨大的威望,如果哥哥的第一个决定她就要反对的话,损害的不仅仅是汗王的威压,更是土默特王室的地位。 归化城北,近十万大军风尘仆仆。 草原上,各派的斥候骑兵在四散游走,随处都是猎场。 女真中军大帐内。 岳托前来禀告:“明日可以到达归化城了!” 皇太极脸色不喜,说:“林丹汗早该不在那里了,两个月来一仗未打,在草原上兜了一个大圈子!”女真人主力倾巢而出,像是在草原上游行一般。 “没想到漠南草原去年的干旱到了如此程度!” 皇太极看的很透彻,说:“干旱并不关键。察哈尔人连年征战,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应该寻找时机休养生息!但林丹汗耐不住寂寞!” 岳托是左路前锋,请示道:“如果明日土默特人占据了归化城,怎么办?”。 “察哈尔人是我们赶走的,归化城属于大金,即使要落到土默特人的手里,也是我们送给他们的!”皇太极的言辞中充满着威严。 “属下明白了!” “明日你先到归化对他们不可太亲近,也不可太敌意,查看土默特还有多少部众?” 皇太极显然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待土默特人。 女真人终于要到达归化了,阿穆尔在汉寨周围等待了一天,没有等到土默特的骑兵,等到了这个已经静候已久的消息。 五千察哈尔骑兵悄然开拔,再次越过黄河,追随林丹汗的脚步逃往漠西贫瘠之地。 汉寨山顶,翟哲看着远去的察哈尔骑兵,说:“女真人来了!” “你说女真人会如何对待土默特人?”萧之言倚靠在城墙上,嘴里叼了一棵枯草。 “强者只对强者才会生出忌惮之心,土默特部还算不上,更何况现在女真人需要他们守护漠南,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我们要怎么办?”虽然打仗萧之言更熟练,但是对于局势的把握,他明显赶不上翟哲。 “你们留在这里,我要去见一下女真人,我和孟康隐藏在车风的土默特骑兵队伍中去见识一下新任的草原霸主!” 翟哲想起十几年后全天下的汉人都被女真人逼的留下了辫子,摇摇头,手中的拳头紧攥。 ☆、第69章 兵临 当岳托的一万多名骑兵出现在地平面上的时候,俄木布紧张的咽了一口吐沫,他身边的古禄格脸上则露出一丝微笑。 归化城内空荡,到处是牛马的粪便和杂物,看一眼就知道察哈尔走的很匆忙。 岳托没有搭理在远处等待的土默特部众,直接率兵马进驻了归化城,这是征服者的矜持。 “这是女真人左路前锋岳托的旗号,说起来和我们土默特部还有着血缘关系。”古禄格向俄木布解释道。 古禄格本是辽东女真的叶赫部的头目,叶赫部很久以前被土默特人征服,头领有土默特蒙古血统。后来叶赫部在和**哈赤争夺辽东霸权的战争中战败,古禄格也因此在二十多年前逃回漠南重新归附了西土默特。叶赫部被建州女真消灭后,**哈赤的子孙娶了很多叶赫部的女人,岳托的母亲就是叶赫部的人,按辈分说他还是古禄格的外甥。 “你和他熟识吗?”俄木布问出了这句话就觉到了自己很愚蠢,古禄格几十年都没有回辽东了,怎么会和岳托熟识。 “不,但是我知道他!”古禄格答道。 “你先去归化代替我拜见岳托,我要等皇太极到达后才好露面!” 俄木布毕竟是土默特的大汗,如果对女真之主皇太极恭迎还说的过去,但现在先期到达的岳托只是一个小贝勒。 “遵命!”古禄格一阵兴奋,这正是他期盼的,二十年前他心中充满了对女真人的毁家之恨,但现在他对女真人只有热忱,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归化城是草原上最大城市,其实不过只能容纳十几万人,四周的城墙多是土石混合筑造而成,墙高在三丈左右,虽然不算坚固,但对于攻城能力不强的蒙古人来说已经算是坚城了。 古禄格带着十几个随从到了归化城外,向守护的女真兵士禀告后,得以允许进城面见岳托。 城内,岳托早就在等待土默特人的到来,他现在急需了解漠南蒙古的形势和察哈尔人的行踪。 古禄格一脸谄笑的拜见了岳托,没等岳托开口,他就将自己的来历介绍清楚,和岳托攀上了亲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岳托,但自女真强盛以来,他从未放松对辽东的关注。 岳托的长相比他想象中要文弱很多,和俄木布大汗倒是有一点相似之处。女真内部斗争残酷,**哈赤死后留下的四大贝勒只剩下代善还存在,但也已失去权势。岳托作为代善的儿子竟然得到皇太极的重用,掌管女真兵部,古禄格当然不敢在心中轻视这个年轻人。 “这样说来,你还是我的长辈了!”岳托脸含微笑,他的温和让古禄格感到惊讶。 “不敢!不敢!”古禄格极尽谦卑。 “察哈尔人都逃到漠西去了吗?”岳托问道。 “四日前,察哈尔部落全部越过黄河逃往漠西,但是前日还有察哈尔骑兵在和林格尔活动,好像在围攻一个马贼的山寨!” “哦!”岳托颇感意外。 古禄格将土默特人和汉人马贼联手在君子津渡口偷袭察哈尔人这一仗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岳托,当然他不会说自己并没有参与这一仗。 岳托听到很仔细,又问:“土默特人还有多少骑兵?汉人有多少?” “土默特现在有骑兵万人,汉人的马贼应该在千人左右!” 岳托点头,这些消息他要尽快报告大汗,这直接关系到皇太极的决断。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俄木布大汗,天聪汗明日就将到达归化,到时候再来拜见吧!”岳托向古禄格下来逐客令,他要尽快将军情报告皇太极,以确定是否要继续对察哈尔人进行追击。 古禄格再次躬身,低声道:“叶赫部现在已经和建州融为一体了,我古禄格也愿意尽心为天聪汗效力!” 岳托稍感意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一日后,皇太极的大军浩浩荡荡到达归化城,土默川旌旗招摆,人马鼎沸。 翟哲隐藏在车风的骑兵中,随着土默特人悄然窥视着女真人的队伍。 女真八旗骑兵,队列整齐,杀气泠然,虽然在草原奔波了数月,但锐气不减,如果说前日攻击汉寨的察哈尔骑兵像狼群,那么女真人就像是虎群。老虎本是独居,高大魁梧的女真人长相凶恶,兼身着重甲,一个个看起来确如猛虎一般,如果老虎成了群,那将如何匹敌? 土默特人不敢再歌唱,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被女真人的锐气所震慑。连在暗中偷窥的翟哲内心都在颤抖,只有久经战阵的勇士才有这样的杀气,只有连续的胜利才能积累这样的气势,难怪连大明最精锐的关宁铁骑也无法匹敌这样一支军队。 俄木布大汗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女真使者身后拜见了皇太极。见面之前,他下定决心不能露怯,但真正到了皇太极的帐前,身躯开始不可控制的微微发抖。 皇太极身躯微胖,看起来也并不凶恶,这个人将决定土默特人的命运了,是被迫迁往辽东还是继续留在漠南,全凭上位者的一言而定。 帐中诸将两边站立,皇太极见俄木布进来,非常热情,招呼他坐在自己的身下侧,说:“俄木布汗,请坐。我女真勇士追击林丹汗数月没有摸到他的尾巴,没想到还是你们土默特人在君子津给他们一记重击!” 俄木布微有得色,谦虚道:“全奈天聪汗鸿威,察哈尔人已成丧家之犬,方才得此一胜。” “林丹汗残忍凶狠,对蒙古各部多有欺辱,我大金应蒙古各部请求,方才兴兵对其惩戒,说起来你们土默特人也是受害者。如今他经河套逃往漠西,但终究还是漠南蒙古的隐患。” 俄木布默默点头。 皇太极下令:“多尔衮、岳托,各领本部骑兵进入河套追击林丹汗,务必清剿干净河套草原的察哈尔人。” 帐下诸将出列,脚步沉重,甲衣碰撞碎碎声响。 俄木布汗目不敢斜视,寄人篱下的日子又怎么可能保证土默特汗王的尊严。除非他心甘情愿像漠东蒙古诸部一样,将土默特绑缚在女真人的这座战车上。漠东科尔沁部已经通过联姻成为了女真人可靠的盟友,难道自己也要这样做吗? 岳托和多尔衮各领本旗骑兵,三万多经君子津渡口进入了河套草原。 君子津渡口,六七天前土默特人偷袭察哈尔人留下的大量尸体还在,夏日下天气炎热,很多尸体已经腐烂,散发着一股臭气,蛆虫乱爬。 河套草原早已空无一人,女真人的骑兵在那里搜寻了两天毫无所获。斥候回报,察哈尔人已离河套草原,越过腾格里沙漠,朝漠西青海大草滩方向而去。 此时女真人的大军离开辽东已超过两个半月了,腾格里沙漠地形诡秘,补给再也无法支撑女真大军对林丹汗继续追击,皇太极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 经此一役,察哈尔在草原蒙古各部中名声扫地,迁徙沿途丢下近万名牧民,全部成为了女真人的俘虏。 更为残酷的是,在头一年的干旱中察哈尔人已经损失了大量的牲畜,又在草原被女真人追击了两个月,牲畜掉膘死亡者无数,数万人在穿越腾格里沙漠的时候终于爆发了巨大的危机。 腾格里沙漠干旱缺水,本就存活不多的牲畜沿途不断死亡,大量失去牲畜无法生存的牧民开始抢掠其他人的牲畜,生存危机下,察哈尔人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连林丹汗也无法阻止这场疯狂,无数察哈尔人在相互争夺牲畜的过程中死去。 被逼无奈下,林丹汗率骑兵对大明宁夏卫所进行攻击,想通过掠夺大明来缓解这场生存危机,但此时察哈尔骑兵已经不再骁勇,连续被宁夏镇的守兵击败,仓皇逃往青海草原。 察哈尔的精锐没有死在和女真人的交战中,反而在内耗中损失惨重,林丹汗急怒攻心,病倒在青海大草滩。 ☆、第70章 算盘 归化城中心,土默特汗王府内,女真诸将林立。 这才是女真核心将领的军议,前几天的那次帐议不过是摆架势给土默特人看,女真人在俄木布汗面前展示最精锐的武士。 “察哈尔人往漠西,大军粮草不济,军士出征已久,将不再追击!”皇太极传达自己的决定。 岳托补充道:“进入腾格里沙漠的斥候回报,沙漠中有大量牲畜死亡,还有很多察哈尔人的尸体,经此一乱,察哈尔人恐怕好几年也无法恢复元气了。” “察哈尔不灭,蒙古各部无法对我女真归心!”多尔衮显得心有不甘。 皇太极微微点头,说:“两个多月的辛苦,我大金虽没有正面击败察哈尔人,但也大大削弱了察哈尔人的实力。漠西贫瘠,又干旱少雨,林丹汗在那里恐怕很难再恢复实力。漠南近几年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 “控制察哈尔人的关键在于河套草原。汉人有语,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河套富饶,只要能够阻住察哈尔人进入河套草原,林丹汗就不足虑。草原广阔,辽东是我大金根本,我们不可能在河套驻军,我准备扶持土默特人对抗林丹汗,你们看如何?”皇太极扫视全场。 多尔衮出列,说出自己的疑虑,“土默特人曾经得到过大明的册封,又和汉人关系密切,能信任吗?” “我本也有此疑虑,但我前日看土默特汗俄木布并非雄才大略之人,现在土默特成丁不过万。漠南草原都在我大金的控制之下,大明更担心的将是宣府和大同的安危了,草原上的风风雨雨,他们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及。” “我听说俄木布汗有个妹妹,长的像花儿一样美丽,如果谁愿意的话,可以将她娶回来!”多尔衮的话带有一些戏谑,这是征服者的权利,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转向岳托。 皇太极点头表示赞同。 联姻一直是女真人控制其他部落的重要手段,从女真叶赫部到科尔沁蒙古,多个草原部落被建州女真通过这样的方式消融。只要能够为己所用,皇太极并不在乎采用什么手段。 他环视全场,笑说:“我们这里只有岳托和土默特部的渊源最深了,明日可以让人去土默特部提及此事,土默特的公主如果真是个美人,也不算亏待了岳托。” 他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但言语中的意思却不容反驳,土默特的公主长的什么样并不重要。 岳托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仿佛变得更白了,沉默不语。 多尔衮站回原位,途中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作为女真年纪相仿的后起之秀,他然在地位上比岳托更高,但现在皇太极用两红旗的代善和岳托一脉来牵制他所统帅的两白旗。他想让岳托迎娶土默特的公主,当然有他自己的目的。 说完此事后,皇太极也稍感兴奋,又说:“控制了漠南之后,从辽东到陕西,大明近千里的边境都可以是我们入关抢掠的突破口,只要我们能够抓住机会,配合大明的民变军的局势,慢慢消耗大明的国力,我女真未来问鼎中原并非不可想象。” 帐中响起一阵恭维之声,自从皇太极登汗位以来,女真人的实力越来越强大,野心也不可控制。 多尔衮和岳托的眼中都燃烧着炙热,这是女真人的时代。 归化城南,土默特汗帐三千骑兵驻扎在几十里外的草原上,一万多牧民也分布在不远处的草原周围,不敢随意离去。女真人到来后,土默特人中弥漫着兴奋、不安和紧张的情绪,**马都显得躁动不安。 初夏的风带来阵阵凉意,翟哲、孟康和车风在黑暗中窥视着远处的归化城。 “这座城市女真人会还给土默特人的,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只要察哈尔人还存在,土默特人就存在价值,很奇怪吧!”翟哲一脸苦笑的对车风说。 察哈尔人确保了土默特人的地位,车风目光闪耀,若有所思。 “女真人,真的很强大!”孟康咬紧自己的牙齿,他白天见识到女真人的阵势,那种气势直刺入他的心底,虽然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马贼头目。 “我一定要建立一支可以与之匹敌的骑兵!” 翟岩从来没有过这么重的危机感,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要击败女真人! 俄木布大汗的营帐内,烛火幽暗。 汗帐周边三丈开外,卫士密布,从帷帐里传出来的呻吟声让这些年轻的卫士面红耳赤。 俄木布这几年来难得有兴致拥着自己的几个妃子入眠。因为兴奋,整个夜晚他都很兴致高涨,在自己爱妃柔软的身躯上索求无度,这让一年来都没怎么得到过爱抚的妃子既吃惊又兴奋,刻意逢迎。 乌兰公主靠在自己的蒙古包外抬头看天空中的明月。 车风统领的土默特马贼回归了土默特部,但汉人一个也没有露面。 她又想起汉寨中那个汉人,有时锱铢必究,有时慷慨大方,陪伴自己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翟哲神秘的如眼前的夜空,并不完全像个商人。可自从土默特人摆脱危机后,最近自己脑海中为什么会一直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 当清晨的阳光洒满草原的时候,整夜的发泄的俄木布汗还在疲倦入眠。 古禄格匆匆来的汗帐外求见。 守护的卫士和古禄格和熟悉,告知古禄格,俄木布汗还在没有起床,还需要再等等。 古禄格显然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急匆匆找到想让大汗的乳母之夫毛罕阴,想让他前去唤醒大汗,毛罕阴一直以来随身照顾他的起居,深得俄木布的信任。 毛罕阴摇头拒绝,虽然他是大汗的宠臣,但也不敢随意触犯大汗的霉头。 “女真人!女真人有重大消息要我转告大汗,不能耽误!”古禄格终于忍不住,透露了一点消息。 毛罕阴犹豫片刻,说:“你没有骗我!” 如果真是女真人的消息,那是不能耽误的。 古禄格重重的点了点头。 毛罕阴来到俄木布的寝帐,在外面嘀咕了几声。大约过了一刻钟时间,俄木布穿戴整齐从帐篷里走出来。 古禄格跪拜行礼,起身后靠近俄木布的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站在一边的毛罕阴拼尽全力也没有听清楚。 “你说的是真的!”俄木布先是一脸兴奋,然后又摇摇头说,“我还要问一问她的意见!” 古禄格说:“您是大汗,此事当由您自己决定,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 俄木布摇摇头说:“这一年来,乌兰代替我在土默特部做了很多事情,这件事必须要得到她的应允。”他的确不是一个杀伐果敢的人,无论对自己的对手还是对自己的族人。 古禄格笑着说:“公主的年纪也不小了,草原上还有比女真更强大的部落吗?她一定愿意的,不如您召她过来问一问!” 俄木布点点头,吩咐站在一旁的毛罕阴说:“你将乌兰公主召过来。” 再愚蠢的人也能够从刚刚两人的对话间猜到一些内容,毛罕阴来到乌兰公主的住处,说明来意,然后一脸堆笑的说:“大汗召你过去是有喜事啊!” 乌兰很是惊讶,问道:“何喜之有?” “好像是有关公主的婚事!”毛罕阴一脸神秘。 ☆、第71章 火烧 土默特汗王大帐。 “你真的不愿意?”俄木布一脸不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答复。岳托年轻有为,执掌女真人的兵部,深得皇太极的信任,以土默特人今日的地位,哪里再能够找到这样合适的结亲对象。 “我不愿意!”乌兰的脑袋低垂,言语镇定。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有些慌乱,脑海中全是那个汉人的影子。 “公主,我们现在得罪不起女真人啊!”古禄格在一旁着急,口不择言。 “住口,你是什么人?我土默特汗王的家事你竟然敢插口,你这样上上下下为女真人忙碌,又存活居心?”乌兰柳眉倒竖,厉声怒斥。 她现在在土默特的地位和一年前已是天差地别,一年前她靠的是汗妹的身份,现在她靠的是自己的威望,土默特人最艰难的时候,是她在守护着所有人。 “如果和女真人结亲,我们土默特人在草原的地位就不一样了!”俄木布的言语中有一丝哀求,他实在无法开口强迫自己的妹妹。 “我说不嫁就不嫁。不说岳托贝勒已有大福晋,哥哥,你想让土默特变成科尔沁吗?女真人赶走察哈尔,不过是前面驱狼后门进虎,要想保证土默特的独立只有大明才是依靠!”乌兰涨红着脸,声调有些高。 “不可胡言乱语!”俄木布连忙阻止道,“这些话要让女真人听见了,就大祸临头了!” 乌兰撇了撇嘴,没有再说话。 俄木布叹了一口气,对侍立一盘的古禄格说:“按照公主的意思给女真人回复吧!” 古禄格呆立,没有挪动自己的脚步,这是一次有难度的回复,也是一个危险的回复。 “就说我已经结亲了!”乌兰脸色晕红,声音温柔。 俄木布呆若木鸡。 归化城内热闹纷杂,女真大军各自打点行囊,准备回归辽东。这一仗在在草原的奔波数月,并没有得到什么战利品,军中将士并不兴奋。 岳托要和土默特公主联姻这样的消息在已经在女真人上层中流传,与岳托友好的几个将领伙伴都已经来到他的住处来恭喜他,只是作为当事人的岳托并没有显得那么开心。没有人会觉得这件事情还有插曲,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这样的联姻对双方来说结局都是完美的。 古禄格拖动着自己双腿缓慢的走进归化城,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游荡在皇太极的寝宫门口,半天不敢进去回话。牵马的士卒一批接一批的从他身边经过,从早晨一直到晃悠到快到中午,他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鼓起勇气迈进皇太极的住处。 和硕贝勒济尔哈朗清晨来皇太极的住处汇报军情就看见了古禄格,等他出门的时候仍然看见他还在徘徊,召他过来问道:“土默特人,你有什么事吗?” 古禄格忙凑过去行礼,禀告道:“昨日天聪汗托人让我给土默特公主和岳托贝勒说亲,但是公主已经有亲事在身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天聪汗回复。” 济尔哈朗深感意外,说:“你随我进去将此事禀告大汗吧!”这可不是一件私事,更关系到大金在漠南草原的策略。 济尔哈朗在前,古禄格紧跟在后,进入土默特汗王府觐见皇太极。 皇太极手拈稀疏的胡须,静静的听古禄格说完,点头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天聪汗没有发怒,古禄格不敢抬头偷看皇太极表情,如释重负,弯腰告退。 等古禄格离开,皇太极的脸色骤变,沉声说:“推脱之词,土默特人好大的胆子。” 济尔哈朗点头说:“已有婚约在身算什么,难道不能解除吗?土默特人这是不愿意和我们亲近。” “土默特人仍然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蒙古诸部没有一个有气魄,有眼力的头领,也难怪沦落至此。”皇太极忽然又笑起来,说,“不能联姻就算了,以土默特部的实力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何况他们与察哈尔仇深似海也别无选择。” “这本是大金对他们的恩赐,只是这归化城我本来是要当做聘礼交给土默特人的,现在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皇太极背起双手从座位站了起来。 自土默特人拒绝了女真人的联姻后,归化城的女真大军再也没有召见过一个土默特人,俄木布心中忐忑不安,等待着女真大军的离去。 漠南刚刚经历旱灾,土默特自己的粮草牲畜都难以供应,女真大军也不能在归化久驻。 两天后,女真大军分期开拔,岳托部率先离开,返回辽东。和土默特公主联姻的风波已经过去,本来他对那个女人毫不在意,但被拒绝后,心中却另有一种滋味。 上三旗和、蓝旗携漠东蒙古各部紧随其后,只将多尔衮的两白旗的精兵留在最后。 土默特人静静看着女真大军离去,等待归化城的回归。 女真大军离开后的第二天清晨,多尔衮大军移至归化城外,命信使将在惶恐中等待的俄木布汗等人召集过来。一万多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多尔衮全身披挂铠甲端坐马上,英气勃勃的脸上煞气密布。 俄木布领土默特各部头领进入女真的大军中,站立在多尔衮的马前。 多尔衮脸色严峻,他朝俄木布轻轻点头,大声宣布皇太极的留令:“察哈尔人多行无道,天聪汗兴义兵讨伐,解救土默特人于水火之中,现将夺取的漠南牧场赐还给土默特人,从今往后,土默特人游牧东不可过张坝,北不可过大青山,部落不可再随意迁徙,若违此令,必将罚之。” 俄木布脑袋上嗡嗡直响,就差没有冒金星了,多尔衮的话音在耳边像滚雷一般。 按照女真人的命令,从张坝草原牧场和东口集市再也不能让土默特人驻足了。牧场还在次要,张家口那是进入草原的码头,女真人将其收归己有。皇太极比他想象的更可怕,在女真心中土默特和漠东那些归顺的蒙古部落不再有区别。 俄木布抬头,正准备说话,只见不远处归化城中浓烟滚滚,巨大的烟柱随风而起。 站在他身后的杭高忍不住惊呼:“归化,归化城起火了!” 俄木布抬手指向北方,对驻立马上的多尔衮说:“归化……” 多尔衮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说:“刚才我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俄木布恍然醒悟,低下脑袋,双手微微的发抖。 多尔衮用藐视的眼神扫视眼前的这些人,说:“归化城是我们从察哈尔人手上夺过来的,蒙古人不需要坚城,只要有草原就足够了。” 土默特诸众鸦雀无声。 多尔衮将手中的敕书交给俄木布汗,说:“你们土默特人,要知道感谢我们!”随后催马离去。 归化城的火越烧越旺,从中午烧到晚上还可以看见火光,多尔衮的骑兵已经东去,但土默特人没有一个人敢去救火,眼睁睁的看着祖辈的心血化作一堆废墟。 “明白了吗?他们和察哈尔人没有区别!”乌兰一声叹息。 俄木布手里拿着皇太极的敕书,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盛世土默特还能再现吗? 车风的的驻地,两个人在小声嘀咕。 “皇太极为什么要将归化城烧了?”孟康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在告诉土默特人要听话,不要再缅怀曾经辉煌的过去。”翟哲猜测皇太极的心思。 归化城是阿勒坦汗留给土默特人的辉煌,也是土默特人的信心所在,这座古城一直召人窥测,也一直在告诉土默特人,他们不是那些小部落。 “烧掉也好!忘掉过去,土默特人也许会更轻松!”车风的反应让翟哲意外。 女真骑兵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线上,漠南草原此刻只剩下了土默特人,这里是属于他们的草原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前几日的欢笑声再也听不见,不少人心中隐有苦涩。 ☆、第72章 攻堡 皇太极率数千亲卫沿长城线细查宣大边境地势,有时离大明边镇不过数里之遥。 “这里将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皇太极踌躇满志。 大明苦心经营宁锦防线,从辽东入关抢掠越来越难。己巳年,女真大军冒险绕道蒙古攻至北京城,但察哈尔蒙古始终让他觉得如芒在背。自此以后,他没有这种担心了,大明漫长的北边边境都将暴露在女真勇士的铁蹄之下。 身边的济尔哈朗应和道:“从此以后,大明对我们来说就是砧板的肉,时机合适就可以来割上一刀。” 济尔哈朗是**哈赤的侄子,但自幼被老奴当做儿子抚养,和皇太极的几个兄弟关系都很好,他的父亲舒尔哈奇死在**哈赤手上,他的哥哥阿敏死在皇太极手上,他却深得皇太极的信任。 大军行进两天到达张坝草原,皇太极还不想就此返回辽东,他要试探一下大明的宣大镇。 张家口外铁蹄铮铮,昔日繁华的集市早已人去屋空。 多尔衮的两白旗的兵马将孤立在外的张家口堡围得水泄不通,城楼上的守备黄骅远眺草原上不见边际的女真骑兵,双腿发软。女真人不是蒙古人,他们攻城能力在辽东经过多次验证了,张家口堡的城墙阻拦不了女真人。 弓辰站在右侧的女墙边上,右手紧握刀柄,内心平静。和他的大多数同僚不一样,自从当了边军,他就有了战死沙场的觉悟。 强壮的女真骑兵每天围着张家口堡来回环绕,烁亮的白甲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刺眼。黄骅严禁兵士先行攻击,他心中还存着女真人不会攻城的幻想。 宣镇城,巡抚府内。 幕僚正在安慰手足无措巡抚沈棨,“女真人不会攻堡,张家口堡和宣府近在咫尺,离辽东千里之遥,攻下之后也无法驻守,而且他们也需要张家口集市。”这个集子的秘密瞒不过官府。 沈棨连连点头,给自己壮胆。 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女真人都没有必要攻击张家口堡。 张家口堡外,坝上草原绿色无边。 天气晴朗,数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下游荡,这是一个好天气,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合适。 数千女真人的弓箭手分散队列缓步靠近张家口堡城墙下,瞭望的兵士向堡内传递消息,凄厉的号角声吹响,黄骅指挥城墙上的士兵各就各位。 当第一只箭击中城墙垛口,发出一声脆耳响声时,黄骅的幻想终于破灭了。 粗壮的女真弓箭手环绕在张家口堡四周,城墙头利箭乱飞。没有黄骅的命令,城堡上的弓箭手开始自行还击,不时有人被弓箭射中,发出沉闷的叫声。女真人的弓箭准且远,虽然大明的军队高居城堡上方,但在双方弓箭互射中并不占便宜。 堡内步卒们背靠城墙坐下,等待即将攻上城墙的对手。 弓辰盔甲整齐躲在女墙后,手中提着一杆三眼铳,身边靠着一柄重斧。女真攻城的死士向来都是身披重甲,普通的刀枪弓箭难以造成致命的伤害,只有火器或者斧头、重锤这样的钝器才能做到最有效的攻击。 张家口堡下。 正白旗两队甲士静候在城堡的东西门两侧,旗主多铎细察城墙上守军的形势,他是皇太极的幼弟,和多尔衮、阿济格一母而生。 眼看城墙上敢于还击的明军已经寥无几,多铎右手用力挥下,亲兵挥动旗语,示意步卒攻城。 东西城门,两个牛录各七百人抬着十几个高大的云梯向城墙边快步移动。多铎一脸轻松,像这样的明军城堡,女真已经不知道攻破了多少。每次大军入关,小到县城,大至府城,全是女真勇士的囊中之物。 弓箭手紧随在步卒的身后给攀墙的勇士远程支援。这些都是神射手,在攻城士卒的背后发射弓箭一旦偏移极易伤害到自家人。 云梯被竖起重重的抓住墙头,重甲步卒排好队列往上攀援。 城墙头,明军在垛口处露出脸来,奋力向下攻击。 弓箭射在攀援的女真步卒的身上,直入其甲,但并不能透入,只有在射中脸部时才能形成致命的伤害。 “砰!砰!砰!” 使用火器的士兵点燃三眼铳,沿着云梯的方向对准向下,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爬在前列的女真人首当其冲。这次厚实的甲衣也不能救他,惨叫声中女真人魁梧的身躯从城墙头落下,险些将身后的同伴撞飞。 城下女真人的弓箭如同毒蛇一般射向在城楼上露出上半身的明军,很多人刚释放出手中的铳矢便被射中。云梯上攀援的士卒速度很快,有些地方已经在爬到了城墙头,本应调遣指挥的黄骅六神无主。 弓辰的百人队驻守在东北角,大明的士兵没有女真人那么好的甲衣,城墙下的弓箭手造成的伤亡太大,他命令部下稍稍后退,等待女真人上了墙头再攻击。面对即将爬上城墙的重甲武士,他下令放弃弓箭,清一色的三眼铳对准了云梯口。 云梯头露出攻城士卒的脑袋,守卒后退数步,长枪狠狠的扎过去。枪头刺入女真人的身体,几个兵士过来帮忙,合力将刚刚露出上半身的女真人推到城墙下。 城墙头,爆炸声此起彼伏,弓辰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已经快被震聋了,硝烟弥漫。面对重甲武士,最好的武器无疑是火器。 “杀!” 弓辰命长枪兵死死顶住墙头,三眼铳轮流释放,凡被击中的女真人无不面目如花,血肉模糊。三眼铳的进准度很差,但是在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达到百发百中,只是装填的速度实在太慢。 张家口堡西北角最先被攻陷。 女真死士跃上城墙,大明军队的士气一落千丈。高大魁梧的女真死士无人可当,他们都是皇太极从深山中招募出来的野人,从小就和山林野兽打交道,连年的征战更让他们凶残嗜血。两个大胆的明军冒死冲上,却连身都近不了,便被那人砍翻。 被攻陷的西北角的城墙成为据点,女真人源源不断的攀上,明军不断败退,墙头的战斗一边倒。孤悬塞外的张家口堡,只要女真人想动手,被攻陷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守不住了!”黄骅的亲兵大声呼喊。 “不会再有救兵来了!”驻守西北城的把总惶急逃回来。 女真人在城墙上扩散,明军被挤压成一团。 “降了吧!”有人高喊。 “早就该降了!”有人附和。 “投降了,投降了!”喊叫声越来越响,排在前列的士兵们丢下手中的兵器,跪倒在地上。对于很多才爬上墙头的女真人来说,战斗才刚刚开始,未尽兴的死士不顾有人已跪伏在地,依旧持刀一路砍杀。 投降声一起,弓辰的部下面面相觑,手底下自然缓了下来。 弓辰脸色阴沉,大声呼喊:“放铳,不要停息。” 只是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城墙头已经冲上来四五个女真人,他们伸手抓住犹豫中刺过来的长枪,用来一拽,持枪的士卒拉倒在地。女真人也害怕再被火器射击,迅速冲到近处贴身追逐明军。侧翼的女真人也发现这边还有抵抗,十几个人大踏步冲过来,两路夹击,弓辰的百人队大乱。 “大人,守备下令投降了!”亲兵在弓辰耳边大声呼喊,三眼铳巨响下,弓辰的耳朵嗡嗡作响。 顺着亲兵所指的方向,弓辰见到黄骅守卫的城楼上一面白色的旗帜飘荡。 城墙上各处的喊杀声音慢慢平息,密集的铳声也稀疏下来。 “投降?” 弓辰露出一丝嘲笑,拿起身边的巨斧猛然向近处的女真士卒砍去,斧刃劈开几层盔甲楔入肩膀。女真人惨叫声中偏转脑袋,弓辰单手将斧头拉出,在空中抡开了一个弧度,然后双手紧紧握住斧柄,砍在那人的脖子上,这一次斧头没有停息,直接剁断了那人的颈骨,脑袋只剩下一半脖子挂在身体上。 因为用力过度,巨大的惯性带的他的身体一个踉跄,脚步不稳,正好站在另一个女真人面前。慌乱中,他看见一张丑陋的脸向自己靠近,高举起来的宽刀让他避无可避。 弓辰呼出一口气,丢下沉重的斧头,乘势扑倒在地,抱住那人的双腿猛然一用力,想把他掀翻在地。那个女真人腰腹也极有力量,他上半身一个踉跄,双手在空中乱舞,竟然没有倒下。只要让他缓过神来,自己的后背就被暴露在刀下,弓辰腰身弓起,尽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扳动眼前的右腿,高大的女真人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正要摔倒间,屁股撞倒了城墙的垛口上。 女真人丢掉手中的宽刀,揪住弓辰的肩膀,努力想将弓辰掰开,后面就是几丈高的深城墙。弓辰抬起头,透过女墙的垛口看见远处绿茵茵的草地,阳光洒在绿草上,反射出一片片生机。 “真是一个好天气!” 他尽力将女真人掀起,女真人庞大的身躯翻过城墙,双手死死的揪着弓辰的肩膀不动,两个人像一块巨石般从城墙上落下,砸在城下的草地上,城墙上爆发出一阵惊呼。 沉重的盔甲此刻成了两个人最大的累赘,足有五六百斤的东西冲击而下,在落地的瞬间,弓辰一阵眩晕,五脏六腑仿佛被移位了一般,只感觉到嗓子眼一甜,又很快咽下。再看压在身下的女真人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没有声息。 弓辰松开自己自己的双手,努力想移动自己的身躯,却全然动弹不得。 城头的战斗慢慢平息。 飞驰的武士大声呼喊:“大汗的命令,封刀纳降!” 多铎不明白留着这些汉人有什么用,但天聪汗的命令无人敢违。 城堡大门在沉重的响声打开,黄骅领着投降的三百多兵士被女真人的押送出来,弓辰感觉一双大手抓住自己的脚踝,想拖死狗一样将自己拉到一片草地的中央,随之而来的是自己曾经的同僚。 弓辰躺在那里,只有手指可以微微颤动,迎面而来的阳光刺得他的双眼只能眯成一条缝,依稀可以看见同僚们有些嘲笑的眼光。 张家口堡一战而下,女真铁骑隆隆而至,驻扎在宣府的长城外。 “怎么办?”沈棨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无论如何,这个仗能不打还是尽量不打!”镇守太监王坤的声音尖利刺耳。 “女真过万,非宣府一镇可敌。”宣府总兵董继舒附和。 “如何才能让他们退兵呢?”沈棨眉头紧皱。 “东虏入塞无法是为了抢掠财物,有人也许能帮我们忙!”王坤嘴角微咧。 张家口的商号从他这里贩运出去那么多的兵器,屁股也能想出这些兵器卖到哪里了。 ☆、第73章 复荣 漠南草原,土默特人开始清理归化城的废墟,现在这座城市属于他们了。 草原上没有大量的石料,但背靠大青山,这里从来不缺乏木材。归化城的房屋十之八九都是以木为衬,加上泥土筑造的土墙修建而成,所以这场大火对归化城是毁灭性的。 俄木布走到昔日自己的府邸前,那里只有残垣断壁。 乌兰公主在他身后悄声说:“我们还是住到草原上去吧!”土默特人暂时没有实力再去修补这样一座城市。 俄木布轻轻的叹了口气。 两万多土默特人聚集在归化城周围,以前很多小部落的头领都已经战死,按照蒙古的惯例,俄木布大汗将土默特的牧民分成五份,杭高、托克搏、古禄格、格日勒图和乌兰公主都分到近三千人的部众,大汗直属的部众有近五千人。 自成吉思汗起,蒙古一直就采用这样的分封制度,草原上所有的牧民都被分给黄金家族的后裔,按照血脉的亲疏区分地位。 这场盛宴与汉寨没有关系,车风辞别了乌兰公主,率下属的两百多骑兵往和林格尔方向而去,翟哲和孟康藏在其中。 离开归化数十里后,翟岩勒住战马下令:“我要去一趟杀胡口,就不回汉寨了,孟康回寨率本部人马进驻黑山,萧之言进驻老鸦山,让季弘率亲兵营也到老鸦山等我。”漠南草原是土默特人的,在拜见俄木布汗之前,他还要送土默特人一份大礼。 “您孤身一人入塞?”孟康神情关切。他是个聪明人,和去年在朵颜草原相比,他现在对翟哲的态度越来越恭敬。 “怕什么?漠南草原还有谁能动我吗?” 翟哲催动大黑马往隐藏在山林中大道而去。 初夏,天气已有些炎热。大黑马奔至杀胡口关前,翟哲身上薄衣已被汗湿浸透。 张家口战事兴起,同属宣大军镇的杀胡口大门紧闭,直到张广亲自上城墙辨认,才放翟哲入塞。一年多的相处,两人早日熟识。 进了关口,翟哲笑嘻嘻拱手对张广说:“恭喜张守备!” “何喜之有? “察哈尔人走了,土默特人回来了,杀胡口将要恢复往日的繁荣了。” 张广宽胖的手轻拍了一下翟哲的肩膀,问:“女真人呢?”女真人在归化这半个月他连觉也睡不好。 “女真人已经回辽东!”翟哲还不知道宣府外的战事。 “女真人不会进犯杀胡口吗?”张广的眼神殷切。 “不会!” 翟哲的话未必准确,但至少给王仁吃了一颗定心丸。 商人嗅觉敏锐,杀胡口内早已应景,多数商号都已开门营业。街道边停靠了骡马大车,空闲的车夫中坐在茶馆闲聊。 一个月前,平魁与德翔魁招收伙计,合伙组建联合商队出杀胡口的消息传遍了大同镇。西口生意萧条,众多曾在归化城经商的伙计生活无着落,得知后趋之若鹜,柳全和宁盛很快招揽足两百多人。柳全又在山西各家商号中长袖善舞,筹借本金,赊取货物,几乎将所有的家产都抵押出去。众多商号就像猫儿喂到了鱼腥味,各自返口营业。 翟哲牵马拐过几条街道,直奔平魁,街道上并没有人认得他。 平魁再不是往日摸样,去年生意萧条时,宁盛收购了几座商铺扩大门面,装修的富丽堂皇,连集子里的仁福客栈也被收入囊中。 得到伙计通报,宁盛既惊且喜,亲自出门迎入翟哲,奉茶伺候。 两人在内宅坐定,翟哲问:“货物准备好了吗?” “好了,柳东家向杀胡口内的这几家都借了不少债。” “是柳掌柜,不是柳东家!”翟哲纠正宁盛,“两家商号所有的账目你都要过目,整理清楚后报给我!” “是!” 宁盛见翟哲不满,神情有些不安。他明白自己的使命,只是突然经手巨量货物,又和众多名声响亮的东家打交道,一时难以适应。 “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请教柳全,他不会瞒你!” 翟哲其实并不介意,人总是需要机会才能成长,现在他把控杀胡口出塞的道路,不信柳全敢耍花招。 德翔魁内,柳全春风得意,一个月内,拜访的各大商号东家差点将他的门口踏断了。宁盛是个生人,虽然有人盯着,更多的人还是想在他这探听消息,连曹家和李家也放下了台面。 柳全精明之极,宁愿高息借贷也不愿意在商盟中引入曹家和李家。他挑了些名气不响的小商号,将翟哲许诺的商盟的一成股份分成十份,共同组出塞商队。比起翟哲,他想绑定双方的愿望其实更迫切。筹建出塞商队事务繁杂,招揽了经验丰富的伙计,柳全又安排族人掌管货物账目,万事俱备,只待翟哲的消息。 平魁的伙计一溜小跑,前来德翔阁通报消息。 “翟东家入口了?” 柳全连随从也来不及叫上,跟随小厮出门。 集子里,柳全和宁盛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众多人的眼中。 平魁内宅,院外护卫守卫严密,留在商号的都是耿光的亲信,将这里看守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三人相向而坐,宁盛坐在最下手。 “三日后请商队出塞,规模越大越好,无需带护卫,我会命人在黑山接应!” 筹划两年,历经艰险辛苦,终于迎来了此刻,本是翟哲春风得意的时候,但才见识到女真大军的阵容,他心中的紧迫感更甚。 “一个护卫也不带?”柳全心中没底,商队花费了柳家全部的家底,一旦出了差错,柳家将陷入死无葬身之地。 “商号的那些护卫在草原有用吗?”翟哲硒然一笑,又说:“此次出塞的商队让宁盛统领,也让他熟悉商盟运作。” 柳全迟疑片刻,答应道:“正该如此!” 商队中柳家族人众多,有宁盛领头,当也合情合理。 “如此我就放心了,三日后我在塞外等你!” 半下午光景,柳全辞别出门,回家的脚步迅捷,完全无视躲藏在平魁门口张望窥视的眼线。 真到了这一刻,他心中虽然兴奋,更多的还是紧张。 这次商队若是成功返回,柳家将一跃晋升为山西顶级商号,后续的计划他都已经拟定,商盟将很快在大同和太原建立分号,明年进军京师,择机前往江南。 若是不成,若是不成!柳全使劲摇头,似乎想将这个想法摆脱出脑外,柳家将不复存在。 ☆、第74章 分封 老鸦山下,一百多骑兵沿大道直奔归化城。 马上骑士健壮威武,这些人都是左若从汉寨中精挑细选出来翟哲的亲兵营,由季弘统领。 大黑马奔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翟哲穿戴整齐,一向散乱的头发也挽起,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 离归化城四十里,早已得到通告的格日勒图率汗帐骑兵来迎,将一行人引至城东北侧的草原。归化城被大火烧毁后,俄木布汗帐暂时驻扎在那里。 两年的相处,翟哲对土默特人帮助甚多,与格日勒图的关系也不错。 行走间,格日勒图悄声透露:“大汗早几日就要见你!听说要给你赏赐!” 翟哲呵呵一笑,说:“土默特人的友谊就是最好的赏赐!”他为土默特人的生存立下汗马功劳,对俄木布汗王的奖赏也充满期待,至少也要保证他的商队在草原的利益。 汗帐立在在骑兵大营当中,汉寨骑兵不得而入,只能驻扎在外,翟哲独自随格日勒图进营觐见。 进来骑兵大营走了三百步远,迎面见到一座高大的蒙古包,一群人簇拥俄木布汗站立门口。大汗亲自出门迎接,对一个汉人来说,这是从来未有的荣耀。 走到十几步开外,翟哲跪拜伏地,说:“拜见大汗!” “快快请起!”俄木布汗往前微跨半步,双手虚挽,“到我身边来。” 翟哲起身走到俄木布汗五步之外,仰起头,瞥见大汗身后乌兰公主的半绽放的笑脸。 俄木布汗细细打量翟哲,点头说:“汉人,很不错,我当初没有看错你!” “大汗英明!” 卫士分开大帐入帘,俄木布汗领头,翟哲落后一步,随后是乌兰公主、托克搏、古禄格等人。众人进了汗帐蒙古包,各分座次坐下。翟哲得到大汗特别优待,坐在左手第一位。 仆从穿花蝴蝶般上菜,桌面上摆放好银质餐具,大汗赐宴自有一番气度。 俄木布汗高举酒杯,站起身,说:“草原的马奶酒是长生天的恩赐,第一杯酒庆祝我土默特部落重获新生,愿漠南草原年年风调雨顺!” 在座众人各举酒杯,一饮而尽,连乌兰公主也不例外。 羊羔肉烤的外焦里嫩,仆从切割好分放在各人眼前的碟子里,这是草原的特产。翟哲夹上一块放在嘴里细嚼,香而不腻,比汉寨中的那些的厨子做的要美味的多,但他的心思却不在吃上。 “马奶酒迎送尊贵的客人,第二杯酒送给海边的天聪汗,感谢大金惩罚了土默特人的仇敌!” 翟哲仰首倾碗,马奶酒的酸味让他的口腔内微微抽搐,在草原呆近两年,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滋味。 俄木布汗兴致勃发,第三次举起酒杯,说:“马奶酒赐予永远的朋友,感谢汉人在土默特人最艰难的时候帮我们度过难关!” 酒杯高举在半空,俄木布汗没有立即饮下,大声喊叫:“翟哲!” 翟哲低头将酒碗举过头顶,口中答应:“属下在!” “我封你土默特部汉部千户,允许你在草原拥有自己的部落!” “多谢大汗!”翟哲举在头顶的碗纹丝不动。 大帐中其他人反应不一,多数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唯有格日勒图和乌兰面有喜色。 自阿勒坦汗时的赵全后,再没有汉人在蒙古部落得到分封。汉人懂得经营,分封后的汉部往往比蒙古人还要富庶,各部落难以忍受,但现在俄木布汗急需汉人的力量,破败的归化城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重振土默特部落的雄威。 “喝了吧!” 蒙古人的规矩不像汉人那么多,俄木布汗三杯酒之后,大帐中人各怀心思,尽情畅饮。 年轻的少女穿插入帐跳起欢快的舞蹈助兴,有人在高唱草原歌谣。 酒过三巡,翟哲等待舞女退下的间隙,站起身拱手。 见翟哲有话要说,俄木布汗挥手示意全场安静,问:“翟千户,你有何事?” “大汗,部落去年旱灾牲畜损失严重,我特意准备了一直商队,准备远赴漠北,希望能换取足够的牲畜回归,助部落渡过眼前的难关!” “真是如此?” 俄木布汗惊喜。 “怎敢欺骗大汗,只是需要大汗帮忙!” “都是为了土默特,尽管开口!” “商队往漠北路途遥远,众多货物挨个部落兜售需要太长时间,能否请大汗出面与漠北三部落联络,尽快完成交易。” “当然,这也是我土默特部落所需!商队何时出塞?”俄木布汗迫不及待。在战争死的土默特人太多了,部落急需恢复元气,他正在为牲畜的短缺发愁,事关土默特部兴衰,他出面帮忙责无旁贷。 “明日清晨出杀胡口,后日能至归化!” 这个汉人还在给他带来惊喜,俄木布汗愈发觉得自己选定翟哲加入土默特部是个正确的决定。汉人不是土默特人,不可能对草原有归宿感,得到了好处当然要付出报酬。他转首下令:“托克搏,你与漠北三部熟络,明日由你护送汉部商队前往漠北,我再手书三封信分别给土谢图汗、扎萨克图汗和车臣汗。” 托克搏站出来面无表情,答应道:“遵命!” 一顿宴席在表面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俄木布汗分封汉人部落在各人心中引起的反应不一,至少短期内各方还不会有直接的矛盾冲突。 次日清晨,杀胡口城门大开,人声鼎沸,骡马成群。 平魁与德翔魁牵头组建的商队正式迈出大明的疆土,这是近两年来首次踏入草原的商队。 伙计们出了峡谷,四处打量,呼吸了塞外清凉的空气,还是曾经熟悉的味道,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曾在归化城谋生。 宁盛特地挑了一匹白马,走在商队的最前列。这片山区,两年前他差点冻死在这里。 这条山道曾是盗匪丛生之地,没有护卫防备,伙计们的情绪自发紧张,商队行走缓慢。 “走快点!”宁盛大声催促。可不管他怎么催,商队的速度就是快不起来半上午光景,山道拐角处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两百多骑迎面冲过来,为首一人长相凶恶,腰间别了一柄斧头。 “马贼!”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伙计们都停下脚步,畏缩靠在驮马上。 孟康催马上前,喊道:“宁掌柜,怎么这么慢,当家的让我来催,商队速速赶到归化城外。” “哎!”宁盛答应一声,回头骂道:“怕什么,都走快点!” 马贼分列道两边,护送商队而过,眼见这些马贼都是自家人,伙计们这才安心,驱赶驮马快步往北。 即使在归化城最繁荣的时,这么庞大的商队也很少见。 沿途放牧的土默特人跟在商队之后,等到了归化城外,看热闹的已有数百人。萧之言和孟康率本部骑兵将商队与牧民分割开,以免引起纠纷。 商队行走草原自有规矩,伙计自找了一块高地卸下货物,放驮马进食喂水,不管外面喧闹。 托克搏得知消息后,率五百土默特骑兵前来接替了汉部兵马,来日将由他来护送商队北上。 ☆、第75章 流贼(上) 长生天眷顾了草原人,却抛弃了汉人。 与漠南草原群山相隔,山西、大同等地今年的旱灾尤胜往年。 崇祯四年,曹文昭从陕西追击至山西,终于在阳高县击杀了流民军头目王嘉胤,但民变之火已然燎原。王嘉胤麾下的强兵猛将高迎祥、老回回、张献忠等部流动各处,烧杀抢掠,收集饥民。 宣大总督张宗衡驻守在太原府内,眉头弯曲的像垂死的蚯蚓。自从他上任以来,陕西的民变军就一直盘桓在山西的南部,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心。洪承畴在陕西的剿匪十分得力,但是这对山西可不是一个好消息,现在绝大部分流贼都已经涌入了山西,可怜山西无悍兵强将,只能死守坚城。他已向朝廷发出求援急报,听说朝廷将再抽调关宁铁骑艾能奇等部入山西平贼。 一支骑兵由杀胡口往南行走两天穿越太原府,进入无人管的混乱地带,耿光带了七八个熟悉山西道路的向导在内引路。 若不是翟哲亲眼所见,他绝对想不到朗朗乾坤下,《大明律》的控制之内,竟然有如此恐怖之地,沿途所见让他仿佛置身鬼蜮。七月的天气炎热,他只感到寒冷,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寒冷。 进入的第一座村落,还在村口就闻到恶臭扑鼻,村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烈日下皆成腐肉,耿光陪同翟哲入村,尸首多数是老人和儿童。 四野沉寂,这是一片没有生机的土地,路边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尸体。 八十多骑一直往南,他们在寻找合作同伴。 “这里有大队人马刚刚离去!”精通追踪的斥候探寻到路上的踪迹。 “过去看看!” 耿光走在最前,腰刀持在左手,往村寨里内而去。 这座山寨依山而建,四周扎有简单的栅栏墙,众人依次从大门而入。 “啊!”耿光进了寨门口,指向正对的晒谷场。 两百多颗人头排列整齐在当中,鲜血尚未凝固,晒谷场的左边是堆积的尸体。 翟哲轻轻闭上双眼,即使在塞外他也没见过如此惨状。 “有字!”耿光小声提醒。 翟哲睁目走过去,排列首级的右侧用鲜血写了三排字。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报予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翟哲小声默念,其中的戾气扑面而来。 山西乱了。流民掠过的土地,和遭遇了蝗灾差不了多少,女人均被掳掠而走,青壮男子脚步迅速的还能够逃入县城,大多要么被杀死要么被挟裹。 饥饿让很多人都疯狂了,但是人一旦疯狂后就再难恢复到过去,有些人刚开始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去烧杀抢掠,但很快有人把这些当成习惯。那双曾经紧握锄头的手现在拿起了刀,砍在过去和他一样的人的身上。妻女被饿死,他们就抢来别人的妻女。替天行道,那只是个幻想,能够管束住自己的属下的也就那么寥寥数人,更多的人都在疯狂中迷失了本性,有些人带头吃起了人肉,把女人和孩子当成了行军的军粮。 二十年来,翟哲锦衣玉食,就算在草原经历了残酷,也比不上眼前的景象对他的冲击。 这是怎么了?三句猩红的诗句深嵌入脑海,他第一次对自己所做产生了怀疑。 “流贼走的没多久!”斥候检查完血迹,小声禀告。 骑兵在村内四处搜寻,片刻之后有人大叫:“这里还有活人!” 翟哲走过去,见士卒正在一个井口喊叫。 抬头往下,翟哲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趴在水井旁的石壁行。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的眼神中并没有预想中的恐惧,让他产生了一中似从相识的感觉。 “将他拉上来!” 亲兵脱下将衣服缠绕成粗绳抛下,少年双手握紧被拉出井面。 被围在一群凶神恶煞当中,少年垂下头死盯自己的脚尖。 翟哲拿了两件衣服将少年的脑袋罩的严严实实,牵着他的小手在前,率众人离开了村寨。 离村落老远,翟哲才将罩在少年头上的衣服取下,将他放在自己身前的马背上,继续往南。 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斥候仔细搜索路上的踪迹。八十多骑均是草原良马,穿插在山西南部的山林中。 “就在这座山上了!”斥候指向通往山顶的道路,他们终于追踪到这伙流贼的老巢翟哲纵马上前,密林中突然窜出二三十个喽啰拦住道路,大喝:“来的是哪个当家的人马?” “你们是那个当家?” 小喽啰们相互对视了几眼,说:“这里是八大王的寨子,你不知道吗?” “八大王,张献忠!”耿光在身后小声提醒。 “你们知道高迎祥的驻扎在哪吗?” “你们是谁?”小喽啰眼看形势不对,大声喝骂。 “我们是高迎祥的朋友,特地来投奔他的!” 小喽啰用羡慕的眼神瞄向翟哲身后的健壮的草原马,说:“盟主刚刚攻破了蒲县,你要找他再往南就是了!” “盟主?高迎祥成了流贼的盟主了!”翟哲又多了几成把握,翻身跨上大黑马,在向导的指引下往蒲县方向而去。 八十多骑兵一路往南,遇见的流民军逐渐增多,但并没有人拦住他们盘问,这里现在无人管辖,他们这一群人的打扮也确实和流贼精锐骑兵相差不大。 离蒲县三十里外,行走在官道上骑兵才被人挡住,高迎祥不愧为流民军的盟主,统御部下不是一般的流寇可比。 大黑马打了个旋降下速度,翟哲大喊:“我们是高盟主河曲旧人,特来拜见!” “叫什么名字?”高迎祥的部下嚣张惯了,只是见到眼前几十匹骏马骑士才稍有收敛。 “草原卖马人!” “草原卖马人?”小喽啰重复了一句。 “你速去通报,高盟主会亲自来迎接我的!”翟哲理直气壮。对有些看门狗,你越给他好脸色,事情越难办。 “你们等着,我就去通报!”喽啰头目一路小跑离去。 季弘安排骑兵下马警戒休憩,翟哲将大黑马的缰绳交到少年手中,问:“你叫什么名字?” “逢勤!” “害怕吗?” 逢勤摇摇头,不再说话,目光锁定在大黑马的鼻子上。 “不害怕就好!”翟哲轻抚他的脏兮兮的小脑袋。他不让逢勤看见村寨中的惨景,就是不想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翟哲等得都有些焦躁了,听见官道南边铁蹄隆隆,一列大队骑兵赶过来,为首一人满脸络腮胡子,身穿无袖马褂,双臂肌肉虬张,战马右侧挂了一张大弓。 翟哲眯眼远眺,高迎祥果然亲自来了,想到去年他在河曲对战马的渴求,就知道他一定不会错过自己。 ☆、第76章 流贼(下) 大明多年来只有辽东有战事,又邻近草原,并不缺战马。两口贩运贩运到大明的草原马十之八九作为耕作牲力。但近年来,随着山陕民变四起,无论是官兵还是流贼开始有了对战马的需求。尤其是流贼多在各地流动作战,精锐核心无马难以摆脱官军的追踪。 山西南部民变混乱,堵住了宣大镇南下中原的商路,杀胡口的商队只能往东先进入京城,再折转通过运河将货物贩运到山东、江南。西口商队进京可比不上东口便捷,还牵涉到与八大家的竞争,这些都是商盟面临的难题。 有了俄木布汗助力,再过一个多月,发往漠北的商队就能返回,换回的货物最主要就是毛皮和战马。无论在京城还是江南,上好的毛皮都是达官贵人的最爱,并不愁销路,无非是获取利润的大小,但战马完全不同。以商盟目前的实力,柳全还无法找到迅捷的渠道处置大量马匹。 翟哲亲自南下,正是要为这些货物谋求销路。 流贼骑兵在百步开外驻步,高迎祥翻身下大踏步马走到近前,拱手道:“翟兄弟,别来无恙!” “河曲一别,已有一年。” 高迎祥挥动蒲扇般大小的手掌,说:“此处说话不便,请翟兄弟往蒲县一聚!” “请!” 翟哲从逢勤手中接过缰绳,扭头朝季弘示意,命他带上逢勤,自己翻身上马。 大黑马仰脖打了个响鼻,迈动铁蹄。 “好马!”高迎祥人忍不住赞叹,他在边境贩马十几年,也从未见过这等好马。 “当然,我手中还有好马无数!”翟哲语带双关。 蒲县才被流民攻破不久,城外连绵难民营,足有四五万人之众,路上行人见到高迎祥的骑兵营,都远远的避开。 县城城门大开,巨木撞击的痕迹犹在,众人进了城,街道上随处可见暗褐色的血斑,昭示这里才经历的屠杀。 高迎祥吩咐随从:“让望月楼的厨子好生准备,今日要迎接贵客!”随后扭头对翟哲说:“小地方,简陋的很,还请翟兄弟海涵!” “再简陋的地方也比塞外强!” 高迎祥哈哈一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用在此处倒也应景。 城内比城外要整齐干净的多,街道上行人稀少,沿途遇见的都是腰佩刀箭的士卒,这里应该才是高营的主力。望月楼地处蒲县县城正中,一行人曲折走过几条街道,翟哲跟随高迎祥上了酒楼。 酒楼内装饰古朴,雕花木的楼梯栏杆精致,墙上还挂有一些笔墨字画,看上去曾经的主人没少花心思,就算高迎祥不懂欣赏,也知道这个地方很不错。 城内没有百姓,酒楼里也没有客人,高迎祥挑了一个临窗的雅间招呼众人入座,翟哲命季弘在外统辖骑兵,带上耿光入席。 功夫不大,门外的随从成排上菜。 翟哲一路所见,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尤其是见到了肉菜,端起酒杯说:“高盟主,如此隆重兄弟我不敢当,我的来意想必你也能猜到!” “我这个劳什子盟主不值一提,翟兄弟不用与我客气。你所有即是我所需!”高迎祥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同挑明。 翟哲指向耿光,说:“我的这位兄弟行事精细,也是陕西人,和高兄算是同乡,日后可多亲近。” 高迎祥夹了一块肥肉放进嘴中,嚼了几下咽下,自言自语说:“草原马,上万匹我也能吃下!”刚破了一座县城,他收获不小,钱留在手中并无多大用处,只有扩充实力,才能有更多的机会。 不管是不是高迎祥在夸海口,流贼军是战马最大的去处已是无疑,先做下盟主的生意,其他人也会有需求。翟哲低调奉承道:“如此最好,晋南不太平,货物来了后,还请高兄照顾一二。” “你放心,我高迎祥的东西还没人敢动。”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众人闲聊塞内塞外局势,喝道放肆处,几个头目大骂朝廷,放任边军饥民饿死也不救济。 翟哲静听,并不随意插话,动筷子也只夹些蔬菜进食,让众人大为不解。 翟哲笑着解释:“在塞外呆了久了,每日都是肉,都吃腻歪了。”几人才恍然大悟。 又在蒲县呆了一天,高迎祥特地邀请翟哲巡视了流民军大营,才派人护送他出了晋南。 交易的细则翟哲无心顾问,有商盟掌管账目,又给耿光牵了线,剩下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哪里有钱挣,哪里就有商人,晋南如此混沌的局面,连大明的官兵也不敢进入,他在蒲县也见到商队的踪迹。只要愿意,流贼抢掠钱财随时可换成需要的物资。 耿光等十几人留下与高营商讨马市交易细则,翟哲率五十多骑日夜兼程,往北回归杀胡口。一路上,随行的逢勤就像哑巴似的,行程中不发一言,当日他虽然躲在井中,也听见了外面的惨叫,脑袋被蒙在黑暗中,也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杀胡口内没有多少生意,但很热闹。六月份出塞的庞大商队将这里点燃,随后的一月冒险出塞往归化的人越来越多,有商队也有难民。 难民一去如泥沉大海,商队则被抢掠一空返回,所幸并没有多少人丢掉性命。 萧之言和孟康死守通往归化的大道。商队若是碰见萧之言那是幸运,碰见孟康怎么难逃血光之灾,虽然在翟哲的告诫下,他已收敛了很多。 大明出塞往漠南的道路有十几条,汉部无法锁住所有的通道,有少数走私商队进入草原接触到土默特部落。但以土默特人目前的窘态,牲畜稀少,毛皮殆尽,哪里还有东西与汉商做交易。 出塞的人带回来爆炸性的消息:“归化城被烧了!” 流言迅速传遍宣大边镇,让众多晋商颓唐,归化城才是西口的中心,那是草原蒙古人的聚集之地。没有归化城,出塞的商队无处落脚,安全也无法保证。 宣府城内,探明情况的范永斗暂时断绝了从西口往外出商队的想法。如今草原干旱已过,该是议论范伊与翟哲的婚事的时候了。 他当然不会因为归化城的毁灭、土默特人的穷困这些暂时的困难轻视杀胡口的作用。东口商队往漠东草原与辽东,西口能辐射漠北草原和漠西草原,若不是女真兴起,东口还是比不上西口的。 翟哲刚进平魁,柳全就转送来一封信,范永斗的亲笔信。 翟哲看完后将书信放入怀中,心情复杂,有些东西迟早需要面对,就像兄长翟堂、还有范家小姐。 ☆、第77章 献策 老鸦山上,翟哲归来。 萧之言笑嘻嘻将他迎上山,问:“见到高迎祥了吗?这一行还算顺利吧?” “那是自然!” 翟哲命季弘将逢勤送往汉寨王义处,让他跟随自己的亲兵学文习武。萧之言好奇翟哲怎么会带上一个少年出塞,仔细打量,但并没有多问。 “最近孟康杀人还是很厉害!”萧之言收敛起自己的笑容。 “是吗?”翟哲皱起眉头。 孟康嗜杀,由来已久,他已经告诫了多次。 但汉部各营头目,车风统辖了土默特马贼,其他如雷岩谦和左若都是大明榆林卫边军出塞,算不上是翟哲的亲信,连外放耿光还要留下质子,自己的亲兵要想成长还有待时日。孟康是汉部中为数不多值得他信任的人。 “汉部要扩军!”翟哲没有接上萧之言的话,自顾自的说。 “扩军?”萧之言很意外。 “我要引汉民出塞!山西、陕西大饥,朝廷无力救济,与其让百姓坐地等死,不如让他们出塞,丰州滩和土默川本就有良田万顷,因察哈尔人西迁荒废了一年。出塞的汉民为土默特部耕种,至少可以养活自己。汉部也可从中招收年轻健壮成为士卒!” “你真的想当赵全?”萧之言脸色微变,翟哲所说与当年赵全所做并无两样,只不过当年赵全是利用白莲教妖言惑众欺骗汉民出塞为土默特人所用。 “首先,我想多救一些人,其实,我确实想壮大汉部的实力,至于是不是赵全第二,全靠上天安排,但我可对天发誓,永不会侵扰大明边关!”翟哲说话时情绪有些激动,不知怎么的,这几日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当日晒谷场上鲜血所书的三句诗。 “望你能记住今日所说!”萧之言轻叹一口气,他才发觉翟哲与当初在张家口的那个旺顺阁的二少爷已是辨若两人,变得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细想片刻,他又提醒道:“汉民的双手自幼握惯了锄头,又不通马术,只怕招收了再多在草原也不堪一战,不如去宁夏卫、陕西边境招揽刀客,那些人悍勇善战,至少可以与蒙古骑兵抗衡。” 翟哲沉默不语,与马贼相处了两年,他知道刀客马匪当然厉害,但要将他们训练成令行禁止的军队那是完全没有可能。他本想否决萧之言的意见,但转念一想,答应道:“萧兄在陕宁边境名声响亮,若有厉害的角色当然不能错过,但那些人太少,终究成不了气候。” “你去陕宁招收人马,我去找俄木布汗王商议吸引汉人出塞一事!”翟哲当机立断,不容萧之言再反驳。 自女真人东归之后,他马不停蹄进出杀胡口,不得一刻停歇,很多事早行一步,最后的胜算也会大上一分。 归化城南侧,土默特汗帐屹立在殷绿的草原上。 俄木布汗偶尔会去大火烧毁的城里走一圈,随后表情沉重的走出来。乌兰公主劝解过多次,也未能舒缓大汗的心情。土默特人的荣耀扎根在阿勒坦汗子孙的心里。 翟哲快马加鞭,直奔汗帐。 守卫通报后,大汗召见。 和上次见面相比,俄木布汗情绪不高。人的欲望永无止境,重新拥有了漠南草原后,静下心来的俄木布汗难免会和从前相比较。土默特人损失了八成的人口,丢失张坝草原和张家口,归化城也不复存在,残酷的现实一天天消磨他的兴致。 “汉人,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他对翟哲还是有所期待。 “大汗觉得我土默特部现在形势如何?”从前土默特部落虽然一直收留出塞的汉人,但从未主动吸收过汉人。翟哲不敢直接说明来意,小心诱导。 俄木布不解,随后答应道:“土默特人有了漠南草原,但失去张家口,形势尚可。” 翟哲整理思路,说:“曾几何时,土默特人有控弦之士十万人,如今成丁不过万人。土默特东有女真人虎视眈眈,西有察哈尔人为恶敌,形势不但谈不上尚可,反而是危机四伏!” “土默特人确实衰弱了,精锐骑兵在赵城一战中损失殆尽。”说起此事,俄木布汗还恨的林丹汗牙痒痒。 翟哲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说:“女真人限制土默特人往东,但并没有禁止土默特人往西进入河套。他们无非是想让土默特人成为漠南的屏障,帮他们抵御林丹汗。” 俄木布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清楚,他不明白翟哲为何要和他说这些。 “人丁兴旺才能强大,以土默特人今日的部众,恐怕再难承受一场战争的,我思虑数日,想出一条土默特人复兴之路,特献给大汗!” “讲!”俄木布汗竖起耳朵。 “近年,大明山陕干旱大饥,流民无数,土默特部落若是能接受汉人,岂不是很快恢复元气!汉民出塞可耕种,可制作,可铸造,可经商。生育后代自幼在草原成长,只要大汗能善待他们,十几年后都是强悍的土默特骑兵。” “况且!”翟哲吸了一口气,说:“出塞的汉人还能修复归化城!” “好主意!”俄木布汗惊喜。 “丰州滩曾经汉人耕种的土地都已经荒芜,凉城、河套均适合开垦,只要大汗答应出塞的汉人耕种后能留下一半收成,我能帮大汗招收数万汉民出塞!” “好!”俄木布汗一扫颓态,朝大帐门口卫士下令:“召见乌兰公主、古禄格、杭高和格日勒图议事。”托克搏护送商队远赴漠北尚未返回。 “你真是长生天赐予我土默特部落的福星!” 七月初,俄木布大汗颁布命令,鉴于土默特连年战乱,人丁稀少,鼓励各部接受汉人入籍。他将丰州滩和凉城汉人曾经开垦的荒地划分成六十份,凡土默特牧民招收汉人满三百五十人者将赐予取一份土地,先满先得。对于众多穷苦的牧民来说,这是他们一跃可以拥有自己部众的机会。兴奋的牧民口口相传,但大多数人都束手无策。近年来的战乱让汉人敢于冒险进入草原的越来越稀少,他们偶尔可以招揽一些难民,但要说招满三百五十人,即使是古禄格和杭高这样的部落首领也并非那么容易。 归化城南侧,一匹大黑马和一匹枣红马并列而行。 “汉人,若是你能助大汗修复归化,土默特人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乌兰公主走在翟哲身边,满头的小辫子随战马的脚步摇摆。 “我叫翟哲!” “我知道,但我就是喜欢叫你汉人!”乌兰的声音滑腻,像情侣间的娇嗔。 翟哲心中的某处突然变得柔软,说:“归化虽好,与大明的相比还是简陋,等我有一日带你去大明的京师,让你见识大明的繁华。” “许下的诺言,可不准反悔!” “那是自然!” 两人的背影且行且远。 ☆、第78章 商家(上) 七月中旬,汉寨对面的草原上,垒起的土垄间一条条金黄色的米粟随风起伏。每日清晨有二十多条小船将劳作的寨民送过去,晚上再将他们接回来。 这些都是王义的成果。春天时,他分派流民到兔毛川对面的草原上开垦出土地,播下种子,如今终于快到了收获的季节。草原牲力充足,开垦、播种、浇水、施肥,每个步骤都很顺利。 午后,太阳火辣辣的照耀草原,一列骑兵快马加鞭奔向汉寨。 “大当家回来了!”外围斥候探到消息,左若通报各头领。 等翟哲进入山寨,王义、宗茂和左若等人都已在主事府等待,将山寨中各项事务进展简单报告。 静听几人讲完,翟哲很满意,随意说了几句赞许的话后,向王义传达命令:“明日清晨将山寨中流民的队正都召集过来,我有事要说!” 见到眼前几人眼神迷惑,翟哲将自己与俄木布汗商议的决定告知大家。 “我想让他们返回大明,将这个消息传播往饥饿的百姓中。汉人进入草原就可以拥有可耕种的土地,虽然不能让他们富足,至少可以让他们活下去。” “汉部寨民只要能从大明带五人进入草原,我奖赏一两银子。我会在杀胡口外和河套草原设立两个接受地,只要将汉人带到那里就能得到奖赏。” 众人都在思量翟哲话中的意思。王义和左若一脸震惊,宗茂等亲兵则是抑制不住兴奋。 对汉部甚至土默特部落来说,这都是一项意义深远的决定,招收了汉民后,两者的实力都会急剧膨胀。但是今年春耕已过,漠南草原也无法提供足够的食物,总不能让汉人像牛马一样吃草。 王义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小心提醒道:“汉寨的存粮也不多了,今年所收也只能养活自己人!” 翟哲眉头紧锁,说:“我自有办法!” 左若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次日清晨,主事府前人头攒动,王义向寨民通告了翟哲的决定。 令翟哲意外的是,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离去,经历过苦难的流民很贪恋如今汉寨的安稳。察哈尔骑兵也无法攻破这座山寨,让他们在此地很有安全感。宽广的草原,战乱中的大明,随时可能死于非命。 王义和宗茂不得不挨个找一些有名望的寨民谈话,答应给每个离去的寨民分发五两银子作为盘缠,如果能招揽超过一百人,还将分给他们土地和牛马牲畜,才有一些人答应返明。 召汉人出塞壮大汉部走的确实是赵全的老路,汉部若是隐富弱小,还能与土默特人共处,汉部富裕壮大后,必不能再为土默特人所容,到时候漠南草原又难逃一场腥风血雨。在山寨中呆了十日,翟哲每日静坐在兔毛川边,川水清澈,水声潺潺,让他矛盾焦躁的心境逐渐舒缓。尽人事、知天命,凡事但凭本心,只需能做到问心无愧,心中又何必深藏烦恼。 和混乱血腥的大明相比,将深山中的汉寨称为世外桃源也不过分,但形势却不容翟哲在此地享受长久。草原诸事安排妥当后,他重新返回杀胡口,那里才是这项计划能否顺利进行的关键。 平魁内宅,耿光、柳全和翟哲对立而坐,门外护卫守备森严。 “我要你们尽可能的将消息散布出去,从山西到陕西,只需说土默特人正在招收汉人进入部落。” 柳全犹不放心,问:“那些汉人进入草原后能确保性命无忧吗?” 翟哲坦言:“我不敢夸下海口,只能说会尽力帮助他们。敢于逃入草原的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散播这个消息也是给那些人一个机会。” 耿光在山西走了一圈,见惯了民间惨状,知道翟哲所言不虚。 柳全提醒:“只要消息传开,绝大多数流民会从杀胡口出塞,这件事必须要打通官府。几万人逃离出塞,宣大镇不可能察觉不到。” 翟哲点头,说:“这件事还是请柳兄出面,宣大的总督巡抚,我可是一个也不熟悉。” 柳全心中辗转,如今他和翟哲都在一条船上,汉部对草原控制的越得力,商盟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这就是彼此利益绑定带来的结果。 翟哲食指轻敲桌面,皱眉说:“我会在老鸦山设立粥棚接待出塞的流民,但是我需要很多粮食。” 这才是他面临最大的难题,进入草原的人越多,张口要饭吃的人就会越多,他和土默特人都没有那么多的粮食。 耿光和柳全面面相觑,皆束手无策,饥荒之下北境唯有粮食最缺,商盟现在还没有能力从南方贩粮。 翟哲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说:“你们都退下吧,再过些日子商队就要返回了,今年还要再行一次漠北!” 两人起身辞别,翟哲端坐闭目沉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崇祯四年,大明北境的宣大镇暗流汹涌。 八月,宣府镇守太监王坤告发巡抚沈棨私下贿赂女真人退军,崇祯皇帝毫不手软,朝廷锦衣卫迅速逮沈棨入狱。狱中,沈棨血口喷人,上诉王坤与张家口晋商勾结私卖军械,连贿赂女真人也是王坤出的主意,当然无人相信。 宣府官场大震,缇骑往来不止,连出塞往张家口的商队也少了很多。 一匹大黑马沿着由晋往北的山路踏进了宣府的大门。 翟哲怀中藏着那封范永斗写给他的书信。 这一年孤悬塞外的张家口一直不太平,八大家都已把总号迁到长城之内的宣府。在范永斗的指引下,如今的八大家可不再像从前那样的散乱经营,宣府如今大到军镇,小至茶馆,八成的生意都被八家所控。 在宣镇的街道上左右徘徊,紧跟在身后的季弘转的都有些头晕了,翟哲终于踏进了旺顺阁的大门。 门口的护卫半天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招呼:“二少爷,您回来了?” 翟哲微笑点头,出塞两年,他虽然大体轮廓没变,但整个人气质已是天翻地覆,从前的富家子弟气息全然不见,举手投足间威严压人,难得护卫还能认得他。 “我就去通报!”护卫一溜烟的跑向后宅。 功夫不大,翟堂带郝阳友出门来迎。 “大哥!”翟哲往前一步,笑容满面。 “你终于肯回来了!”翟堂神情复杂。 翟哲此刻回归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但在翟堂眼中眼前的笑脸看起来是如此讨厌,翟家不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 “我一直在想回来!”翟哲也分辨出不自己这句话的真假。 “既然回来了,就进门吧!” 和两年前相比,两人之间的关系生分了很多,但出于对彼此未来的期待,至少表面还算是融洽。 三人进了书房,郝阳友将门小心关上退出,连外面院子也清空,只留下两兄弟对面而坐。 “你这是要回归翟家,还是要另立门户?”翟堂单刀直入。 “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平魁是我所创。父亲曾经答应过,旺顺阁留下两成股份给我,我不管经营,但可以享受收益。” 翟堂的脸瞬间黑的像猪肝,冷笑质问:“你回来就是想和我争财产的吗?” “不是!”翟哲摆手,“我想说的是,旺顺阁的经营一直是兄长在操心,这两成股份我无权享用。你我是亲兄弟,我回来是有一桩大生意想和您谈。” 翟堂的脸色稍稍好转,问:“什么生意?” 翟哲轻笑一声,说:“一个多月前,我往漠北走了一支商队,不久就会返回,携带上等毛皮无数,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翟堂这才恢复正常。 “但去年草原大旱,土默特人牲畜丢失干净,我想用米粟来换!” 翟堂干笑一声,说:“我当你怎么如此好心。” 翟哲双手一摊,说:“重要的是,我们都有钱赚!”他在兄长面前再没有从前的局促和畏惧。 翟堂没有一口答应,沉思片刻后,突然问:“你见过范家小姐了吗?” ☆、第79章 商家(下) 要想从八大家手中购买米粟,先要过范永斗这一关,对这样的局势,翟哲早有心理准备。 张家口八商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辽东的商队如今是东口最赚钱的生意,范永斗利用自己与女真人的关系,牢牢把控了其他七家商号的命脉。 大盛魁前,翟哲的脚步晃晃悠悠,像游山玩水一般,身后季弘督促四个亲兵抬了两个大礼盒。 走到大盛魁门前,翟哲向门口的伙计做了一个揖,说:“烦劳通报一下,就说翟哲前来拜访范东家!”言谈举止彬彬有礼。 伙计抬头看翟哲,隐约觉得有些面熟,但毕竟不像翟家人那样相处多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扭头迈步往商号里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光景,伙计回来说:“东家请您进去!” 翟哲摆手让季弘等人将礼盒抬进门来,一直跟自己进了后宅,交至理事的管家手里,吩咐季弘呆在门外,自己随同引路的小厮往内宅而去。 季弘等四人站在院门旁等候,这些人久居塞外,常年与马贼野兽打交道,看上去沉默凶狠,连过往的伙计都远远避开。 小厮先往书房禀告,片刻之后,范永斗从里走出来,远远朝翟哲拱手道:“土默特的千户大人,终于有空光临鄙号了吗?” 范永斗的消息果然灵通,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暗藏机锋,可翟哲也已不是两年前的毛头小伙了。 “大兄和我说笑了,若没有大兄去年的帮助,哪有我在土默特部落的地位!”翟哲神态如常。 两人依次进门,分宾主坐下,仆从上茶后悄然退出。 范永斗端详翟哲片刻,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能与大兄携手,是我的荣幸!”翟哲姿态放的很低。 范永斗嘴角含笑,说:“以你今日的地位,愿意合作的商号如过江鲫鱼,多不胜数,真的还有大兄我的位置吗?” 翟哲站起身来,平举茶杯放在胸前,说:“我此次前来,确有两件事。” “首先特向大兄致歉!”翟哲将头垂下,说:“两年前我匆忙离开张家口,远赴归化,耽误了与小姐的婚事,此事是我对不起小姐,对不起范家,万望大兄能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范永斗微微点头,这件事是他首先提起,但必须要翟哲当面说出来,才算是给范家一个脸面。 “再次,我希望能和大兄在生意上再能携手。”翟哲压低声音,“漠北的商队就快返回了,西口两年未通商路,漠北部落积攒的毛皮堆积如山。” “你有了右玉县的柳家,还需要我们吗?”范永斗对此事显然很介意。 “我当初孤身进入西口,强龙不压地头蛇,找上柳家合作也是无奈之举!” 两人实一句,虚一句,相互试探,但该谈的事情都谈到了。 范永斗轻咳一声,说:“生意上的钱是赚不完的,我还是那句话,只帮自家人!” “翟家与范家本就是一家!”翟哲尽力挤出笑容,只是自己感觉这笑比苦还难看。他对范伊谈不上讨厌,但也没有几分喜欢,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他就说不上情愿,但局势压人,最终还是逃避不了。对商家来说,婚事也是一门生意。 听见翟哲此言,范永斗也站起身来,双目直视,大声说:“翟家若是和范家成为一家,重现当年晋商张王两家的辉煌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王两家,值得正是大明前朝晋地的王崇古家族和张四维家族。 王崇古历任宣大总督,正是他在任时力主促成了隆庆和议,让王家近乎垄断了宣大镇对蒙古的贸易。晋商富可敌国,也带动了晋地在朝堂的地位。后来张居在任首辅时,与其不和的王崇古被迫罢官,但扳倒张居正后,继任他担任大明首辅的正是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晋商那时拥有的不仅仅是金钱。 所有的晋商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重现当年张王两家的辉煌,至于道德,那是对圣人的要求。 范永斗在翟哲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和自己是一类人。对他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合作方式就是双方有公共的目标。 “那还很遥远!”翟哲远没有范永斗乐观。仅靠经商,就算做到富冠大明恐怕也远远达不到张王两家曾经的地位,权力比金钱要有用力的多。 “遥远!但只要你我携手,已能看见希望。” “我需要米粟!”翟哲很实际,不想陪范永斗说那些不找边际的话。 “我能得到什么?” 翟哲想了一想,说:“归化城重建之后,我会给范家留下位置,杀胡口出塞的道路对翟范两家商队是安全的!” “很好!”范永斗点头,轻蘸一口茶,说:“我愿拿大盛魁一成股份换商盟一成股份!”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翟哲深吸一口气,摇头说:“商盟不是我独有,这件事我不能立刻答应你。” 这是明显的推脱之词,商盟是翟哲的财力源泉,他决不能容许出现一点差错。敢引入柳全是因为此强彼弱,他有把握掌控,但若是范永斗的手伸进来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内有八大家的财力,外有女真人的助力,翟哲不敢冒险。至于大盛魁的股份,对他来说毫无用处,面对范永斗这样的老狐狸,翟哲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我等待你答应的那一天!”范永斗笑得真像个老狐狸。 翟哲的反应并没有脱出范永斗的意料。这世上有两样东西能让男人欲罢不能——权力和金钱。翟哲已经品尝到这种滋味了,就不怕他不上钩。无论翟哲如何小心,商盟在大明斗不过八大家,漠南的土默特部也迟早会臣服女真人,他又如何能跳出范永斗的手掌心。 翟哲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至于婚期,还放在那个日子吧,就是晚了几年,将舍妹熬成老女了!”范永斗哈哈大笑。 “全凭大兄安排!” 这桩生意谈下来并不比行军打仗更轻松,走出大盛魁的大门时,翟哲的背后已然湿透。只要他还在漠南,八大家就是他摆脱不了的阴影,宣府的生意已都在八大家的掌握之中,这一年,范永斗也在设法向大同扩张,女真人无时无刻不在给他制造压力,而大明还在沉睡之中。 和来时的矜持不同,离开时范永斗一直将翟哲送到大门外。 目送挺拔的背影在街道拐角处消失,范永斗从心底欣赏这个年轻人。此次翟哲孤身来访,并没有翟家人陪同,表示翟哲与翟家的旺顺阁并非一体,这正是他愿意见到的局面。 大盛魁内宅。 一个女声啜泣,“我这辈子谁也不嫁,他想娶就娶,想弃就弃的,当我是什么?” “不嫁,你还真想孤劳终生吗?”范永斗软声相劝。 范伊止住哭泣,叹息一声,说:“我晋地孤老终生的女子还少吗?我本当他像那些冒险出塞的汉人一样,都死在塞外了。没想到还真来了个衣锦还乡。” 范永斗正色道:“翟哲前途不可限量!嫁给他不比嫁给那些有功名的人差!” 男人的世界与女人完全不同。 “你当我在乎的是他的前途吗?”范伊满腔委屈无处诉说,两年前在商号与自己谈笑风生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第80章 北流 绿林朋友、商队伙计,消息在不经意间透漏,几天间,土默特部接受汉人的消息传遍了边镇。 对在绝望中挣扎的流民来说,每一条有希望的消息都会传播的很快,但真正立即动身北去的人极少。草原对于大多数汉人来说太陌生了,在很多内地的流民心中,北上进入草原和杀官造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赌一把命运。 只有熟悉草原的人才了解这是条好路。令翟哲没有想到,率先逃亡的竟然是大明军屯的士兵。 大明的卫所制度早已经名存实亡,兵士从来不参加训练,整日在军屯忙碌耕种,收成只归上官,甚至连佃户都不如。劳作者得不到好处也就不用心维护,原本军屯的良田慢慢荒废,水利更是无人兴修。军饷不见影,收成没着落,卖光了房子卖儿女,一筹莫展中军屯卫所的士兵听到这样的消息后纷纷举家出逃。 卫所军士北逃在大同边镇引起一阵慌乱。这件事从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近年来草原混乱,很少有人再敢北逃,此次事发突然,规模又大,马上有人上报宣大总督张宗衡。 张宗衡的心思全在山西的流贼上,只批复各卫所严查暗访,严禁军士逃往塞外,但这哪是一条禁令可以阻止的。 孟康的骑兵一直在和林格尔和凉城边境处巡逻,只要发现出塞的汉人便将他们引入老鸦山。十几天后,出塞的流民增多,但仍以大同镇的难民为主,但这个消息已传播的越来越远。 盛夏。 太阳如同火球般烧烤着大地。 汉人流民三五成群相互搀扶走向杀胡口,北境汉民出塞的越来越多,很多观望中人慢慢也禁不住别有用心人的鼓动。耿光花费了不少的金钱动员绿林朋友帮忙在大同府甚至山西尽力鼓动,又在右玉县沿途暗中派人引导,一直将流民带出塞外。 只要出了杀胡口,大道上穿梭不止的汉部骑兵立刻接管,将汉民引导至老鸦山北。七八月份进入草原的汉人超过万人,虽然土默特部牧民在边境地带也收养了一些人,绝大部分汉人还是落入了汉部手中。 鲍广带着四个族人刚刚逃离山西进入了大同府,他是山西蒲州人。他家遭受不是旱灾而是兵灾,五月份,鲍家庄被流民军中的混天王攻破,女人全部被掳走,男人大多数死在流民军的刀剑下。鲍广自幼习武,连杀了三四个流贼带着四个族中兄弟逃出重围。 山西南部已完全成了流民军的天下,大小村寨要么花钱向流贼买平安,要么依次被攻破。县城紧闭城门,不敢再接纳在外流浪的难民,官府担心流贼混在难民中逃入县城做内应。 南逃的道路被黄河封死,西边是旱灾连年的陕西,多数难民想向东逃入京师。 从崇祯即位起,山西巡抚成了大明最危险的职业。二年,耿如杞应对己巳之变领军五千入京勤王,因朝廷断粮断饷导致兵变,事后追罪被逮捕斩首西市。三年,仙克瑾上任两月,因为陕西流民军入晋血洗了定襄县城便被免职,之后的宋统殷因为去年流民军攻破蒲州县城再被革职听勘。新任巡抚许鼎臣此时无力剿匪,也不敢让十万晋地难民逃入京师,联合宣大总督张宗衡封住了东去的道路。被流贼摧毁的家园的难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从贼,要么北上大同。 山西难民像蝗虫一样涌入大同,巡抚张庭拱尽力救济,但终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力处置下,他只得听从张宗衡的命令,严密封锁住难民进入宣府京师的道路,让那些难民在大同自生自灭。 鲍广四人混杂在难民中,已经饥饿两日,四周看去都是饿的发绿的眼睛,不少难民难以承受饥饿的痛苦,只在各地摘取树叶,挖掘泥土充饥。道边偶尔可见躺在地上的尸体,有些已经断气,有些还有体温。野狗和野狼一路相随,瞅准机会撕咬那些伏在路边再也无法爬起来的难民。 “快要死了,早知道不如投靠贼兵了!”一个族人小声嘀咕。 鲍广重重的呸了一声,“你忘了庄中的兄弟都死在谁的手中吗?投靠他们,亏你也敢开口。” “我们跟着你杀出来难道是为了在这里饿死吗?”绝望中的人充满怨气。 鲍广再也忍不住,一口痰吐在他脸上,说:“竟然说这样的话,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那人默默的擦去脸上的口水,低声叹息说:“都是将死的人了,我也不再和你斗气。” “不如纠集这些兄弟去抢个寨子,横竖都是死!”有人提出建议。 鲍广环视左右,摇头说:“靠这些人,一个个饿的连爬起来都难,还想攻破寨子,只是寻速死罢了。” “要是能抓住一条野狗就好了。” 族人的建议倒是提醒了鲍广,远处的几条野狗正在撕拉的一具尸体,他想了一个主意,说:“我去装死,引诱野狗过来,看能不能抓一只,要不就真要死在这里了。” 几个兄弟面面相觑,感觉不太可能,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鲍广将腰刀放在手边,躺在发烫的干地上,努力保持清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饥饿让头昏沉,也没有一只野狗前来光顾。路边的尸体太多了,野狗的食量也有限。 恍惚中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鲍广担心继续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奋力翻身,挪动脚步走回族人靠的柳树下。 途中,他看见路边一人躺在枯草上,双眼无神。 双目接触,鲍广想道再过几日自己和他也没什么区别,浑身被恐惧笼罩。 “我不要死!”鲍广从心底发出怒喊。 柳树下,没人和他打招呼,那是在浪费体力。太阳慢慢西去,几人靠在一起。 “我不要死,我不要饿死!” 鲍广仰视星空,一个邪恶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 “你们吃过人肉吗?”他问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几个兄弟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不由自主的都将身体挪动离他远一点。 “你们敢吃吗?”鲍广咬牙切齿。 “你想干什么?”族兄的牙齿在颤抖。 鲍广慢慢的撑起身体,尽力拿起手中钢刀。“想活命的跟我走吧。” 四人在夜色下慢慢向西边挪动身躯,鲍广凭记忆暗中摸索至几个时辰前见到那个垂死之人横躺的位置。四个人围过去,鲍广轻轻的摩挲那骨瘦如柴的皮肤,感觉那身躯像筛糠般抖动。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喊叫声嘶哑。 “你也就要死了,佛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你舍得性命救我们四人,来生必然能够修成正果。”鲍广的话听起来像梦呓。 身下之人抖动的更厉害了,张嘴发出“啊!啊”的声音,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鲍广闭上自己的眼睛,手中钢刀用力劈下去,温热的血留到手上,让他全身都像泡在粘稠的酱油中。 “给他一个痛快吧!”身边的兄弟小声提醒,总算将鲍广从迷糊的状态总拉回来。 他狠狠的一刀将地上那人的脑袋从脖子上剁下,血花四溅,黑色的夜中,什么也看不见,喷洒到身上的液体慢慢变凉。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近两个时辰,黑暗中几个人和野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夜静悄悄的过去,天色发白的时候,五个人将余下的残肢断臂刨下一个深坑埋下。 “虽然我等对你做出罪大恶极之事,但也给你收了尸,我等五人在此立誓,此次若能逃出性命,他年清明祭日都不会忘了给你上坟送贡。”几人在坟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鲍广将钢刀上的血迹擦干,一行人继续向北。 从大同府往右玉县的大路上,流民汹涌,鲍广等人挤在其中,找了一个年轻人问:“小兄弟,你到过草原吗?” 那人瞟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土默特人的消息可信吗?” “不知道!”那人快速往前走去。 鲍广有些气恼,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说:“问你话,你跑什么?”他最近的脾气变坏了很多。 “我不知道,你没有听清楚吗?你若有别的选择就不要去草原,我也一样。” 流民中自相残杀的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公然杀人后剔洗干净叫卖。很多人吃得了第一次便会吃第二次,但自从那夜鲍广垂死之际饱餐一顿后,便发誓宁愿饿死也不再尝试人肉的滋味。 ☆、第81章 招兵 大同边镇守兵严密监控各地难民,张庭拱甚至有意宣扬土默特人的消息。 当难民开始拿起刀子,此时他们还砍在同伴的身上,但情绪一旦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同府边军四处巡察,摧毁了一个杀人卖肉的团伙,二十多个暴徒被当众斩首,血淋淋的脑袋警示众人,只能饿死不能作乱。张庭拱要尽力将疯狂的情绪扼杀在萌芽中。 右玉县的道口,再无商旅通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民众。饿急了的人什么也顾不上,除了护卫严密的商盟商队,再没人敢冒险。与耿光结盟的右玉本地豪强朱家寨命自家子弟骑兵一路维持秩序,难民到了这里实际上就由汉部的势力接管了,严禁彼此再殴斗和厮杀。 就像范永斗所说,以商盟如今的形势,愿意投奔合作的商号豪强数不胜数。右玉县本地绿林平日里无非就是靠盘剥小商旅为生,商路不通已有两年,又连年干旱,这些人的老家底都亏空的差不多了,又惹不起耿光麾下那些杀人不要命的主,只能投靠到耿光麾下混口饭吃。 鲍广等四人跟随一股大队流民,速度不快不慢,这是最节省体力走法。挂在他腰间的钢刀分外显眼,无人敢来招惹。 一天过去,肚子又饿了,几人的眼睛四处搜寻,做梦都想天上能掉下一块大馅饼。 “杀胡口设了赈灾的粥棚,大家的脚步快一点。”身边穿过的骑兵高喊。 朱家寨子的骑兵前几日才杀死了几个敢在大道上拦路打劫的外乡人,脑袋被高擎示众,他们比那些官兵要高效的多,连官府也默许他们的行为,没人管这些外乡人的死活。 离杀胡口十里地的路口,商盟设立了一排粥棚,碗中米汤稀疏,一眼可看见沉淀在碗底的米粒。 才到这里的难民们两眼发光向这边涌过来。 “排好队!”凶恶的护卫提着手中的鞭子,抽打胡乱往前拥挤的难民。 “喝了这碗粥,就必须要去草原了!你们可要想好啊!”粥棚前一个大嗓门的老头在大声喊叫。 走到这个地方,不去草原还有什么生路,真是啰嗦,众人在心底唾骂,眼睛都盯着稀黄的粥盆。 难民排队依次接过盛粥的碗,一口喝干净后仍然恋恋不舍的舔着嘴唇,身后人大声催促。喝完这碗稀粥后,难民被分成两百人左右为一队,由一个汉部的士卒带领穿过杀胡口往塞外而去。 七月初,大同巡抚张庭拱还对出塞的流民忧心忡忡,他有心赈灾,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自他上任大同以来,连遇灾年,尽心尽力也于事无补,此刻早已身心俱疲。到了八月份,在各路人马宣扬下,山西的难民都涌进大同,严峻的形势让他巴不得这些人都在大同府消失。 杀胡口守备张广也得到宣大总督张宗衡的命令,对出塞的流民尽行方便。这里少不了柳全的功劳,但被民变弄得焦头难额的张宗衡也想将祸水北引。 夹杂在流民当中,鲍广走出杀胡口的关门,抬头远眺,夹杂甬道的两山上翠绿一片。 这就是塞外了吗?他深吸一口气,连空气似乎也清新些。 再扭头回看,城楼上“杀胡口”三个字古朴肃穆,这是汉人守卫家园的关口,曾沾染胡人的鲜血无数。如今汉人竟然要到草原去谋生,也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再回来。 出塞十几里地,路边的小山弯后铁蹄急促,五十多个骑士从拐角冲出来,腰佩弯刀背负长弓,凶神恶煞一般,为首一人高喊:“都排好队,兵器全交出来。” 鲍广摸了一把身上的钢刀。 “将兵器都丢到这边的草地上,若被搜出来可就不好了!”马上骑士的话很不耐烦,傻子也能听出威胁的意思。 长枪短刃都被扔出去,鲍广也往前迈动的脚步,连命都交到这草原了,再抱着一柄刀有什么用? 老鸦山北的草地上,流民云集,汉部在此地设立了募兵处,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者均可报名。 随后有专人测试马术、箭法、力量、武术和耐力,合格后即可加入汉部骑兵。募兵处两个兵士大声宣扬的清楚,加入汉部的兵士吃喝不愁,每个月还有一两银子的薪水,众多流民踊跃报名。 两个月里,翟哲招募了两千多身体健壮的汉子,在萧之言眼里这些人和废物没什么区别。他们中绝大多数没有杀过人,会武艺的不过一百多人,甚至还有些人连马也不会骑,但这些人都是翟哲的希望,没有人天生就是战士。 每天有数百人被带到这里,汉部挑剩下的人被土默特部落领走。已有一万多汉人被送到土默川的荒地上开始辛苦的开垦,和汉人关系融洽的格日勒图这次大占便宜,若不是担心势力扩展的太快引起其他人嫉恨,他和乌兰公主甚至可以占据大汗划分出的一小半土地。 “愿意成为汉部兵士的到这边来,只要加入我们就不用再为肚子担忧,每个月还有一两银子的薪水。”大嗓门的兵士喊叫,这些话他们每天要重复了无数遍。 这是在募兵!鲍广很快明白了,心头一阵激动,他原以为走进草原加入到土默特部落无非就是做牛做马。 汉部!?草原上还有汉人的势力,能留在汉人中没人愿意加入蒙古部落。 鲍广大踏步冲出队列。 半山腰的高台上,翟哲端坐在一柄大椅子上,每个通过测试的汉人都会从他眼前经过,那都是他的璞玉。 鲍广迈步走到检查的两个士兵前,努力打起精神,展现自己的强壮。一个兵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通过了初次筛选。随后他将在骑术、武艺等各项测试中任选一项,通过即可。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直陪伴他的四个族人。 甄别的几个兵士仔细打量,挨个询问问:“多大年纪了?” “三十二!” “二十八!” “三十七!” 兵士像察看牲口一样让这些人张口看牙,又让他们张开四肢蹦蹦跳跳。 “三十七的不行,回去吧!” 汉部招兵,五六人中挑一,翟哲尤其不要年龄过大的,凡小于十六岁的全部招收。鲍广的这个族兄看起来还算强壮,但年龄大了,被无情的拒绝。 “那个人是我的哥哥!”鲍广哀求。 “是你老子也没有用,等你加入汉部混出名堂再说吧。” ☆、第82章 内流 漠北的商队返回后,商盟的名声被完全被打开。 运进口内的马匹和毛皮完全占据了杀胡口的集市,众多商号对众多货物垂涎欲滴,但这些东西都已是名花有主了。为了得到足够的粮食,商盟不得不以相当优惠的价格将毛皮转卖给八大家,翟家和范家从中获利也不比商盟少多少。 唯有战马才是商盟最赚钱的生意。翟哲也想不到饥民包裹的流贼能拿出那么多的金钱,看来抢劫才是获取财富最便捷的道路。 柳全宁愿尽快清空商队带回来的货物,商盟在冬天到来之前还要再走一次漠北。第二次轻车熟路,商队的规模会更大,柳全经商已久,当然知道手头上的银两多周转,才能获取的丰厚的利润。 仅仅靠一支商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那些进入草原的汉人。 俄木布汗亲自远赴漠北,向漠北部落赊借的牲畜,翟哲也寅吃卯粮,向八大家借了不少粮食。 只要有人就有希望,漠北部落和八大家在卖给土默特部落人情,俄木布汗和翟哲对未来也都很乐观。秋季不适耕种,俄木布汗开始遣出塞的汉民清理归化城的废墟。工匠首先修理好的是土默特大汗的府邸。 老鸦山顶的偏房内,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端坐。 出塞一年多了,曾经榆林卫的三兄弟才有机会相聚一堂,萧之言、雷岩谦和左若正在把酒言欢。 左若将汉寨防备事务转交给宗茂,才奉命被调遣孤身来到老鸦山。 萧之言从宁陕边境返回不到七日,一个多月来他招揽了五百多名惯匪刀客,当然付出的报酬也不低。天下大势转变后,曾经的马贼刀客也无法再孤立生存,不从贼也会被官军当成流贼围剿,除非愿意放下手中刀,但那是他们生存的依靠。 三人谈笑风生,酒樽你来我往。 “当年在榆林卫,可喝不到这等美酒!”萧之言举杯仰脖。 雷岩谦举起酒碗,说:“大哥好本事,宁陕那么多厉害的刀客都被收服,我敬大哥一碗!” “像你这样喝酒,真是糟蹋了我这坛竹叶青!”萧之言撇了撇嘴角,连连摇头。 三人皆抚掌大笑。 雷岩谦首先止住笑声,话锋一转,说:“只是可惜我们在榆林卫和蒙古人打了十几年的仗,最后却要投靠蒙古人生存。” 左若拿起竹箸,小声说:“此一时也彼一时!” 雷岩谦环目一瞪,说:“难道你不想再回大明吗?” “做梦都想,若非逼不得已,哪个汉人愿意背井离乡。” 萧之言笑道:“汉部如此发展壮大,会有一天能遂你们的心愿的。” “只怕有人不这么想!” 雷岩谦这句话音刚落,左若夹菜的筷子停了下来,萧之言也放下酒杯,两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向他。 雷岩谦伸出脖子,说:“不怕你们知道,我就是不想投降蒙古人。回大明?汉部壮大后,他是愿意在草原称王,还是再回大明当平头百姓?若是大哥当了老大,我才相信你们说的话。” “住口!”萧之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的桌面上菜汤飞溅,随后低声说:“这句话从你口出,入三人耳,就此打住,不要给自己惹来祸患!” “怕什么,大哥你麾下七八百悍匪,左若又在汉寨统管防务一年……” 雷岩谦还想再说,萧之言站起身来,怒喝道:“你随我去见千户大人!” 他这个称呼表明自己的态度。 “走!”萧之言从没这样发怒过。 “大哥,算了,二哥也只是在说笑话!”左若劝解。 萧之言重新坐下,长叹一口气,说:“你以为这草原的马贼是那么好当的吗?我当年被逼的孤身逃入张家口被翟家收留。若是把汉部交到你我手上,不出三年必会烟消云散,出塞的汉人皆会化作白骨。” “我和千户大人相识五六年,似乎直到最近才认得他,他让我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佩服!”雷岩谦桀骜不顺,萧之言对翟哲称呼尊重正是要断了他的念想。 左若轻轻点头,赞同道说:“大人胸中有丘壑,志当存高远。” 在汉寨训练骑兵时他和翟哲相处时日多,从平日言谈举止就可以猜到那个人的心思可不是土默特的汉部可以桎梏的。 “志当存高远?”雷岩谦冷哼一声,“难道他也想像赵全当年一样引贼寇边吗?” 翟哲所作所为无法避免让别人将他比作赵全,土默特汉部要想长久存在,屈从蒙古人是唯一的出路,草原是蒙古人的草原。 “大当家向我保证过,绝不会寇边大明!”萧之言无意识中又变换了对翟哲的称谓。 “若是有那一日,大哥怎么办?你是否还同意我今日的建议!”雷岩谦不到黄河心不死。 “也许我会离开漠南!”萧之言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这是他心中最没把握的地方,但他绝不会与翟哲兵戎相见。 “你呢?”雷岩谦盯向左若。 左若冷笑,说:“让你失望了,冲千户大人救活了这么多汉民,我也会继续追随他!” “你……”雷岩谦怒气冲冲。 “汉人在草原若是自相残杀,只会有一个结局!”左若心中激愤,将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出了偏房门。 雷岩谦站起来,看着左若离去的方向门板吱呀摇晃,他没想到三兄弟密议会是这种结局。他心中所服只有萧之言一人,根本不想率榆林卫的兄弟给别人卖命,更何况还是蒙古人。 萧之言慢慢悠悠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说:“他不会去告发你的,老二,人有的时候总要认清形势,这一点你我都不如老三。” 要想掀翻汉部的天,眼前确实是最好的时候,翟哲已将所有的路铺好,继承者只需沿着现有的路走下去。 老鸦山脚下,翟哲还在挑选士卒,没想到后院突起的风波。 左若无法容忍雷岩谦的想法,又不好与他争辩,匆匆下山。眼前草坡的营区里,全是瘦弱的青年汉子,都是被饥饿折磨成这般模样。草原肉质充足,无需一个月,这些人就会变的身强体壮。 “三千五百人,一共收了三千五百个汉子!”翟哲兴高采烈,用手中鞭梢指向营区。 “他们都会成为最好的士卒!” “不!”翟哲摇头,“蒙古人自幼习骑射,汉人再怎么训练也无法在草原成为最好的士卒,但我想让他们成为最好的军队。” 他扭头,右手搭在左若的肩膀上,说:“你一定要帮我!” 左若单膝跪地,拱手道:“愿为大人效力!” ☆、第83章 训练 老鸦山脚下,三千多精壮的汉人赤裸上身在太阳底下暴晒。 翟哲站在最前列,也同样如此,虬张的肌肉上,汗水顺溜而下。 左若手执长鞭在人群中穿梭,大声喝骂:“欢迎你们加入汉部。千户大人仁慈留下你们,在我眼里,你们毫无用处,来到草原就是寻死的。一个蒙古人可以打你们两个,一个骑马执弓的蒙古人可以杀你们十个,而你们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 这些话可不是夸张,在他看来要将这些人训练成可以上战场的士卒,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从今天起,我会一直陪着你们,陪到你们恨不得将我吞进肚子里。”左若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坚持不下去的,我会将你们扔进黄河。” “今天,在这里就是晒,不准动,不准挠痒,不准擦汗!”左若将手中的长鞭挥的噼里啪啦作响。 这些人中还有汉部的马贼,听见这话都目瞪口呆,他们凭什么配这些菜鸟受罪,但没有一人敢出声,因为翟哲站在最前面。 “幸亏以前习武站过马步。” 一个多时辰后,翟哲稍稍有些疲乏,汗水从脸颊流下时像毛毛虫爬过,但他纹丝不动的身躯是给那些马贼示范决心。 鲍广站在他身后,因为武艺高强,反应灵活,他被选为亲卫队长。招入汉部他就见到了翟哲,只是没想到训练时最大的头领会站在自己的身前。 烈日如火,绿草在暴晒下也发焉,有些人已到了承受的极限。 几个老马贼偷偷摸一把脸上的汗水,扭头四处偷看,四周巡视如狼似虎的兵士很快从队列中揪出三个人。 左若铁面无私,下令:“行刑!” 从他身后走出三个兵士,各手持一柄短鞭。兵士把那三个马贼摁跪在地,烈日下,行刑的兵士奋力抽打,“啪啪”的鞭声伴随了后背一道道血槽。 七八鞭之后,左若冷哼了一声,说:“行了!让他们归列。” 行刑的过程几千人都看着眼里,左若正是要杀鸡骇猴。 归列的马贼背后被抽出血槽,流入汗水更加难受。 “这是念你们初犯,再有犯者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左若的眼睛像毒蛇一般扫过。 半个上午过去,一直没有休息的命令,再有两个边军本是左若的属下,倚仗自己老资格,稍稍活动筋骨,一样被揪出来,这一次被打得更狠,再没有人敢违抗命令。 一直没有进食和饮水,末时,有人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巡视的兵士将他们从队列中拖出来迎面浇上冷水。 左若清点人数,直到栽倒在地的人数达到十分之一,才下达了解散休息的命令。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 左若和翟哲密议,左若扮黑脸,翟哲偶尔以身作则,恩威并施,逐渐将这些人训练成虎狼之师。 自八月份开始,三千多被汉部招收的汉人似乎成了左若手中的玩物,他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折腾这群士卒。从戚继光的《练兵纪要》借鉴,练行伍,胆气,力量,技巧,一天也不得停息。草原上肉食充足,兵士们每天消耗的体力都能够得到补充。 九月底,柳全从大明的边军中购置了一批刀枪弓箭偷运至塞外,终于给这些士卒配备上兵器。 身高力量不同,持有兵器各异,有人把长枪,有人用长刀,但很少有精通弓箭者。翟哲又从土默特部赊借了两千多匹战马配备给每个人,总算给这些人配上了基本的装备。 “在草原上,没有战马就如同失去了双足,我听说你们中还有人不会骑马?十天之内,无论你们如何,吃喝拉撒都在马上,每个人都要学会骑马,我会让熟练的骑士教导你们,领到的战马从今以后就是你们的媳妇,你们要抱着他们睡觉以熟悉它们的性情。”左若在咆哮,他知道翟哲得到这些战马又多艰难。 精疲力尽的士卒没有人回话,静静的听完,排成整齐的队列领取各自的装备。 一个月只有发饷的那天休息,每个月一两银子,汉部说话算数。 装备配备完整后,士卒的疯狂强度训练降低,熟练的武士开始教导各种武器的技巧。每隔几天,左若总会找出一个办法榨干那些士卒所有的体力。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主意来折腾他们?”翟哲笑问左若。 “这些兵士只需要知道服从就可以了,我这样折腾他们就是不让他们有思考的时间和精神,渐渐的他们就习惯于只听从命令。如此天长地久,他们不但不会对命令产生违抗之心,反而在心理上会更加依靠汉部。” 左若的话让翟哲感觉不寒而栗。 “那岂不是木偶没什么差别?” “当然不是!大人知道军中平日里训练不息归根结底为了什么吗?” “什么?”翟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也没有从军的经验。 “训练就是培养习惯。两军交战之时,杀声震天,血流成河,除非久经战阵的勇士,大多数人想到越多就会越恐惧,平日练习的武艺技巧多数都忘得一干二净,全凭本能和习惯在战斗,所以要教他们最简单的战斗方式。” 翟哲闭目回想自己经历的几次战斗,知道此言不虚,个人武艺再强大在两军对战时确实用处不大,但他不同意左若的看法。 “你将他们训练成只会听命令的兵士,万一碰见特别的局势,恐怕不会灵变。” 左若摇头,说:“士卒不需要灵变,如果每个士卒都有自己的想法,军队必然是一盘散沙,只有一令之下,勇往直前,哪怕眼前是刀山火海也毫无惧色,这样的军队才是无敌之师。” 他怕翟哲还不理解,又补充道:“士卒就是一把刀,刀柄掌握在大人的手里。难道大人还希望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吗?” 翟哲闭目,他明白了左若的意思。 “我首先教会他们服从,再教会他们技巧,最后教会他们合作,如此一年,此军可成,再经过战阵磨炼,必然不负大人所托,练出一支强军。”左若踌躇满志。 这就是人才!翟哲静听左若说完,才发现自己以前还真是看底了他! 大明从不缺乏人才。翟哲所触及,从范永斗、柳全、萧之言到左若,无一不是俊杰之士,可无一人可被朝廷所用。但朝堂之上就缺乏人才吗?如果不缺乏人才,为什么会让女真人打到北京城? 翟哲心中迷雾一团,找不到答案。 天色发白之时,老鸦山下牛角号声响起,士卒们匆忙爬出帐篷,在最短的时间内穿戴完毕集中。正如左若所说,习惯是最快的,肢体知道每一步动作,不需要经过大脑。 翟哲对士卒的表现很满意,大声下令:“从前你们学习的是各种技能。今天我要你们记住的是合作,站在左右的都是兄弟,以百人队为单位,从这里跑到黑山脚下。每个百人队不可以丢下一个人,最后到达的三个百人队将接受惩罚。” 从七月开始,老鸦山脚下成为漠南草原最热闹的地方。九月底,汉部的士卒开始学习手持盾牌和刀剑配合,他们现在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但慌乱的脚步,转变阵型就会乱成一团的队列,都预示一切尚早。 无论有多么艰难,翟哲都走在路上,萧之言招揽的那些马贼不是他心中的军队。 ☆、第84章 局势 宣大镇的官员现在都很庆幸大批流民逃往塞外。 旱灾延续下,山西流贼的气焰愈发嚣张,流贼大部以高迎祥为首聚合,连续攻破蒲州、寿阳、泽州等地,号称二十万人,全晋振动。 朝廷急调辽东镇左良玉部、陕西贺人龙部入晋归山西巡抚许鼎臣节制,辽东镇张应昌、颇希牧、艾万年部归张宗衡节制,驻汾州,两路夹击,企图在山西一举击灭民变军。这几只军队都是大明的精锐。辽东镇军常年和女真对峙,是集大明举国之力养起的强军,贺人龙部是秦军中最精锐部,在陕西就经常将民变军打得落花流水。 流贼人数虽多,但派系林立,又缺乏对阵经验,连续在正面战场被官军击败。张宗衡在汾州南督促辽东镇关宁骑兵大败高迎祥部,迫其逃入磨盘山中。 多战不利,高迎祥率部南越过太行山,攻济源、清化等府城,直捣顺德、真定,进逼京畿,京内大哗。正当张宗衡心急如焚时,没想到在畿南三府整顿军备的卢象升下属天雄军给高迎祥迎头一击,再次将其击溃赶回太行山中。 战马已成为商盟的招牌生意,流贼对战马简直是需求无度,现在莫说是上等马,便是劣马也能够卖上高价。 草原的劣马也可比汉地的好马,高迎祥捋掠所得财物全力打造骑兵,只有骑兵才能在与大明的官军交战中占得先机,是战是逃,来去自由。草原的战马也有限,翟哲自己的骑兵才配上战马,土默特部也要维持足够多的牲畜。 九月底,翟哲率新募兵马移驻托克托草原的黄河岸边,并召集汉部将领集会,翟哲正式分封各部人马,完成汉部整编。 分封萧之言为汉部左翼户统领,麾下八百五十人轻骑精锐。 车风为土默特骑兵统领,麾下三百多人。 雷岩谦的重骑统领,麾下三百人,清一色壮汉良马,以斧头大锤为利器,优先配备盔甲。 孟康为右翼户统领,麾下八百马贼轻骑。 左若的中军骑兵副统领,协助翟哲统领中军四千人。 耿光为商盟护卫长,统管塞内事务。 宗茂和王义为主事府执事,分管汉部钱粮。 当初归化城外,女真人的白甲晃亮了翟哲的双眼。察哈尔人被女真人在草原追逐的如此狼狈。蒙古人非不善战,骑射更非不精,多年来与女真人交战难求一胜,除内部不和外,兵器盔甲装备远逊于女真人也是重要原因。他不惜花费重金打造给雷岩谦部打造重甲骑士,因为汉寨中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重甲骑兵统领。 因为担心孟康杀性太重得罪山西商号太多,翟哲将其调离黑山,麾下兵马随自己一同训练,杀胡口外统一由萧之言负责。另调雷岩谦部驻守汉寨,在附近操练兵马。 将大队人马调离老鸦山,翟哲一是要让新兵尽快在草原熟悉战马,精通骑术,二来老鸦山下过往的商队和土默特人牧民让他不安,他不愿意汉部的实力提早暴露。 翟哲命宗茂给各部众登记造册,明确表示汉部的扩军到此为止,任何人再想招揽部众都必须要经过他的允许。供养这些人已经非常吃力,连新兵的马匹也都是赊借的,如果再扩张,连商盟也会很快破产。 “汉部士卒每月可得到一两银子的饷金,队正、百夫长、五百人统领依次饷金依次翻倍。饷金由主事府直接发放,不再通过各队主官,各部统领的军饷统一为每月两百两。”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没想到翟哲真的会给士卒发放军饷。谁也不会嫌自己手中的钱多,即使不给钱,汉部士卒也都会乖乖从命,但那样训练不出翟哲想要的军队。这是翟哲深思熟虑的决定,想让人卖命,必须要让他们从心底认同值得。 大明的军饷都是分发道各地将领手中,克扣更是家常便饭。翟哲从一开始就断绝了这些人的念头,但他给各部统领的军饷也不低。 萧之言忧心忡忡,提醒道:“如此一来,每个月消耗的银子有七八千两,汉部能撑得住吗?这些人现在领了银子欢天喜地,日后再想断饷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山人自有妙计!”翟哲胸有成竹。 自从与萧之言和左若密议被否后,雷岩谦一直在回避翟哲,军议时也不敢看翟哲的双眼。 直到翟哲将自己任命为重骑统领才松了口气,确认翟哲并不知情。重骑虽只有三百,花费的金钱超过轻骑千人,他这支人马算是汉部的核心力量之一了。统领每月两百两的饷金并不低,在大明当千总每月搜刮也不过这个数,但翟哲发放军饷耍的花招还是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各部操练要抓紧,明后年,草原战事再起时,我不希望到时候汉部骑兵碰见蒙古人或者女真人就像羊见了狼。”翟哲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军议。 托克托草原。 左若开始教导那些马贼新兵如何行军扎营,派出斥候,如果生火做饭,安排暗哨,统一号令。如何形成一支真正的军队,行伍出身的左若才明白其中的细节,连同翟哲在内,孟康和季弘等新兵都在从中汲取养分。 商盟的发展壮大为汉寨获取工匠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除了招揽出塞难民中的工匠,耿光威逼利诱,从大明胁迫了不少工匠出塞,将汉寨变成了一座大工坊,制造最多的是兵器盔甲。 隐藏在山林中的汉寨才是汉部的根本。 从草原进入汉寨两山之间的必经路口的开阔处,翟哲命宗茂修建一排酒楼和商铺。 虽然很简陋,但这里是草原唯一的商铺,只对汉部部众营业,当然所有的东西价格都不便宜。每逢风和日丽时,训练之余的汉部人马总会聚集此地,喝酒打屁聊女人。尤其是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这里格外热闹,前日才发完军饷,这天是固定的假期。 草原无亲无故,寂寞无聊,平时汉部骑兵训练枯燥,精疲力尽。空闲时当然会想找个地方轻松一下,银子虽好,终比不上美酒吸引人,再加上一盘蘸酱熟牛肉,和一年前在生死线上挣扎相比如同在天堂。 当然也有人还会想着养家糊口,几亩良田,会把军饷一点点攒起来,但他们没有合适的地方存放。 翟哲命主事府专门联合大明商号商盟设立钱庄,只需将银子存进去留下存根,随时需要随时看取。宗茂想的非常周到,连存根丢失了也没关系,存放银两的人留下姓名和手印,汉部中人都有记录。 这就是商家的手段。 萧之言等人瞠目结舌,他们是想不出这些办法的。但对于商号世家的人来说,这些只是最常见的手段,大明正统年间,宝钞贬值之时,钱庄和银号便已经在长江南北兴起了,只需要几个账目先生,流出去的钱很快又会流进来。 宗茂让宁盛在关内请来了四个精通算计的账房来协助自己,将汉寨收支管理的井井有条。 ☆、第85章 婚事 冬天到来之前,漠北的商队终于返回,一同回到归化的还有大批牛马牲畜。 漠北蒙古三部落对土默特的援助让翟哲惊讶,因为汉化的缘故,土默特与其他蒙古部落相处的并不和睦,否则林丹汗也不会将其选为首先的打击目标。 很快,他就打探到了原因。 俄木布汗远赴漠北与车臣汗达成婚约,双方将结成秦晋之好,将乌兰公主许配给了车臣汗的儿子。 得到这个消息后,翟哲连续几天胸口发闷,好像丢失一件珍贵的物件,再也无法找回。 将乌兰许配给漠北蒙古确实是一招好棋,土默特富有,漠北蒙古强悍,双方结盟后对于维护蒙古地位,共同对抗女真蚕食大有裨益,但翟哲心里就是不舒服,那个会在摩天岭对自己歌唱舞蹈娇媚的胡姬再难寻到了。 惆怅了数天后,翟哲终归平静。有些东西迟来不如早来,他与乌兰公主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土默特人绝对不允许汉部头领迎娶汗室最有威望的公主。到了他这个位置,要多少女人都不是问题,正式婚姻可不再是儿戏。 组织了两次远赴漠北的庞大商队,商盟在山西的地位隐约有超越范家大盛魁之势。 杀胡口位置偏僻,柳全将商盟总号移至大同府,购置商铺房产,给翟哲也办了一处大宅子,精心装修,那是在为翟范两家联姻做准备。翟哲与范伊的婚约晚了两年,翟哲总不能成亲后将夫人带到塞外。 腊月,范家与翟家的婚事全晋商号关注仅次于流贼作乱的大事。 从商盟与八大家之间近期紧密合作,到这桩晚了两年的婚约,翟家老二出塞投奔了土默特部落的留言已在各商号东家之间流传,就等婚礼证实。 腊月初,原本准备宏大的婚礼突然取消,范家与翟家密议婚事简办。婚事简办是范永斗首先提出来的,和翟家及翟哲是一拍即合。以八大家和商盟如今的地位,根本不需要这桩婚事造势。范家和翟哲的背后都有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翟哲的身份太过于敏感,该低调的时候范永斗从来不高调。 翟哲只让萧之言陪同,带上季弘等二十名亲兵返回关内,另专门命人往张家口请弓辰赴宴,那是他仅有的好友。 范永斗甚至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请,只有翟堂代表翟家到场。 商盟中人最重视东家的婚礼,宁盛忙活了一个月,将翟哲新宅布置的花团锦簇,柳全更是放下正在北京城筹建分号的大事,特地提前七天返回大同。 一顶花轿入大盛魁后院,进入喜庆的新宅,从此佳人便是翟家妇,简单如斯。 花轿内,红盖头笼罩下,范伊心中百味杂陈,她对这桩婚姻远没有当年那般期待,但终究是初为人妇,心如鹿撞,好在有绿莹与永莹一直陪同。 婚礼虽然简单,但各项流程一应俱全,起轿、落轿、跨火盆、射箭直至拜堂敬茶。 司仪是柳全族人,一副大嗓门,一张喜庆脸。 翟堂和范永斗分别为男女方家长,双方都是兄长,也算是辈分相当。 范永斗送了四间旺铺作为嫁妆,范琰从小出生商家,锱铢精算,婚后可自行经营,权当消遣。 新婚夫妇敬茶,翟哲与范伊并肩而立,翟堂强作笑颜。翟哲自立后,旺顺阁就算是完全归自己了,自家兄弟有了前途,总不是坏事。 范永斗很矜持,再三嘱咐翟岩婚后要善待范伊,纵使他心中有万般算计,也希望幺妹婚后生活美满幸福。 宁盛暂时充当翟府的大管家,宅子内外清理,分化布置包括宴席都由他雇人完成。范永斗想送几个奴仆过来,但除了范琰的两个贴身丫鬟,翟哲一个也没要。这些人心思复杂,他可不想在自己身边留下范永斗的细作。 各项流程完毕,司仪将范伊送入婚房。 连同亲兵随从,宴席一共摆了四桌。 翟哲身穿新裁的锦缎棉袄,胸口挂一朵大红花,笑容满面,精神十足,给各位挨个儿敬酒。范永斗和柳全都很节制,只有萧之言和弓辰恢复了当年张家口的作风,陪着他开怀畅饮。 婚宴从戌时开始,众人吵吵闹闹一直喝了有一个时辰,眼看着翟岩喝的面色微红,萧之言催促道:“你就别喝了,我陪弓辰,别耽误了你的洞房。” 翟哲见天色已晚,借此机会放下酒杯告退。 在座的本就不是一路人,等翟哲告退后,也就很快散席。 范永斗陪柳全聊了一会生意上的事情,各自告辞回府。 萧之言继续陪弓辰聊天喝酒,他们也有数年未见,各聊近况。前日张家口堡被攻破之后,宣府巡抚沈棨花钱买回俘虏,巨资贿赂女真人退兵。弓辰回归后备受打压,被撤去把总之职,当了巡逻的士卒,整日风餐露宿,满腔愤苦。 翟哲先找了一碗醒酒汤喝下,又洗了一把脸,感觉神清气爽,才来到婚房门外。 屋内红烛高照,他犹豫片刻,终于轻推门而进。 绿莹和永莹躲在不远处的厢房偷看,范伊平日里对她们极好,小姐凄苦两年终于有了归宿,她们也心情高兴。 步入婚房,轻掩房门,范伊正襟端坐,露在衣袖外的一双玉手紧攥。 翟哲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歉意,轻声说:“这些年苦了你了!” 范伊垂头,搭在头上的红盖头都快滑落下来,她心中的千般苦痛万般委屈都比不上此刻内心的紧张。 翟哲走近,取喜秤轻轻揭开红盖头,满屋红光的照耀下,范伊抬头,一双丹凤眼似冰泉般明澈,脸色红似朝霞。 “你真的想娶我吗?”范伊语音微颤。 端详眼前这张脸,想到两年前在大盛魁范伊与自己初见时的俏皮,宛若昨日,翟哲半天没说话。 范伊的脸上微露失望之色,若是他愿意两年前怎么会抛自己而去,杳无音信。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范伊心中酸楚。 “娘子!”翟哲轻呓,指尖温柔划过,捧起范伊的脸,眉目如画。他低头向一对红唇印去,范伊微微颤抖,双目合上,微启朱唇,一点丁香,探入翟哲的嘴里,柔情似水香气如兰。 轻吻片刻,两人分开。 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嫁给他了,范伊心中百转千回,涌上一层淡淡的喜悦。 “我会好好待你的。”没有甜言蜜语,这句话怎么听也不像新婚之夜丈夫对妻子说的话,确是翟哲内心的真实想法。这句话是也是他的承诺,无论他和范家日后如何,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是自己的妻子。 长夜中,蜡烛燃完自行熄灭,婚房内一片黑暗。 有萧之言的地方,永远少不了酒。无论和谁相处,萧之言都能够和他们成为朋友,他标志性慵懒的笑容看起来总是让人愿意亲近,连初次见面的柳全也很喜欢这个人。 在大同府的几天他嫌呆在家中妨碍新婚燕尔的翟哲,挨个酒楼和耿光、弓辰在外尽兴而饮。 了解了弓辰的近况后,翟哲有了个新想法,他找上弓辰。 “离开张家口,来大同府怎么样?我在这里需要一个人!” 大同府当然比孤悬塞外的张家口要强的多,弓辰苦笑:“像我现在这样,大同府怎么会收留我。”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 以商盟今日的地位和金钱,在大同守军内安插一个人易如反掌。 “在大同府,我也是大明的守兵!” 弓辰话中有意,翟哲的目的他很清楚,想在大同府安插自己的势力,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翟哲如今的身份让他不的不将有些话说清楚。 “当然!”翟哲目视弓辰点头。 七日后,翟哲和萧之言返回塞外,草原练兵正是关键时期,那才是翟哲最大的牵挂。 在大同府期间,萧之言没忘记去逛一趟怡香园,那是大同府最有名的妓院,酒和女人,都是他的最爱。 ☆、第86章 信任 冬天,萧索而又平静的草原。 经历过去年的腥风血雨,很多人方能意识到平静即福气。 除夕日,长城内各地都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蒙古人是没有这样习俗的。 连日天降大雪,草原积雪甚厚,汉部给所有的部众都放假。宗茂让工匠用火药制造了一些鞭炮放响,也算是增加了一丝欢庆的气氛。 主事府延续逢年过节给各部改善伙食的做法,除夕日尤其准备的丰盛。 末时之后,翟哲、萧之言邀请部百夫长以上统领相聚共吃火锅,主事府准备了二十多头黄羊和几十坛竹叶青,举寨同庆。欢庆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夜幕时分。 土默特人汉化已久,也沾上部分汉俗,俄木布汗正月初一召集各部头领集会。 翟哲率萧之言、车风赴聚会,汉部为大汗及各部头领准备的礼品足足有四十多个驮马。 再见乌兰时,翟哲从她眼中见不到往日的热忱,双方好像生疏了很多。如今他已娶妻,乌兰在年底也将远嫁漠北。 人生在尘世间就如同坠入蛛网,哪有几份自由。就像他不得不借助八大家的势力,土默特公主也有自己的桎梏,帝王将相家的婚姻少有遂人心愿。 美味的牛羊肉、膻气的马奶酒和欢快的歌舞,这是蒙古人聚会的必备品。 酒过三巡,俄木布挥手让舞者和随从退下,帐中只留下各部头领,气氛立刻平静下来。 大帐内温暖的蒸汽和美酒让俄木布汗苍白的脸色微红,他举起酒樽说:“得大金帮忙,土默特人终于重占漠南,长生天保佑我土默特部。” “长生天保佑我土默特部!”帐中欢声一片。 翟哲举起酒杯,但没有说话。 俄木布汗转首向翟哲,说:“汉人,得到你的帮助,我们顺利度过了冬天,补充了众多部众。土默特人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要还你一份大礼。” 翟哲起身回礼,说:“汉人和土默特人是兄弟!” “春天解冻之时,我要重修归化城,先行恢复东城区和南城区。”俄木布汗饮完杯中美酒,示意翟哲坐下,接着说:“那里一半的店铺将归你,你可以尽情在那里摆放货物。” 土默特人知道这条商道的价值,也明白归化城的价值,他们要重建漠南草原的中心。 只要归化城有足够多的商铺和货物,很快会声名远扬,漠北、准葛尔等地的偏远部落会自行前来交易。归化是蒙古人的城市,在草原的影响力不是张家口可以比拟的。土默特人甚至自己也会从归化贩卖货物到远方。俄木布汗送给翟哲一半的商铺,也是在逼迫他繁荣归化。 “我会尽力的,只是…”翟哲踌躇。 “千户大人,有些好处不是一个人可以独享受的。”坐在对面的杭高听翟哲语气犹豫,心中不喜,出言不逊。 汗帐中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翟哲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打了个哈哈,改口说:“大汗对我太优待了。” “汉人和土默特人是一家人!”俄木布汗举杯高呼。 众人齐声举杯高呼,乌兰公主的声音清脆悦耳。 翟哲也高呼:“土默特人和汉人是一家。” 两词相调,意思不同。 俄木布汗太着急了,女真人焚烧了归化,正是不想蒙古人再有个这样的城市,翟哲的担心无处诉说,只能用时间来证明。 大同府,商盟拥有近十个店铺,已是最大的商号。 正月翟哲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先回本宅。范伊欣喜相迎,小别胜新婚,两人自有一般温存。 汉地女人出嫁从夫。范伊幼时贫穷,在晋地见惯了成亲后男人去塞外谋生,女子独守空房的情形,能见到翟哲平安也就心满意足了。 柳全、耿光和宁盛在依次报告去年商盟状况。资金充沛的商盟的发展迅速,在晋地几个府城各都开设了分号,北京城的分号也开门营业。 耿光招揽了一批刀客充当了黑道势力,活跃在右玉县一带,偶尔会打劫过往的商旅,但严禁杀人。无论哪朝哪代,官府对命案的处置相对都很严厉,杀人太多有违天和。 柳全小心翼翼的说:“去年的两次商队打出了商盟的名声,年底分红各家都有不少盈余,有多家商号再愿意入股。” 翟哲皱起眉头,说:“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商盟还缺钱吗?” “今年我想下江南,运一批毛皮过去,顺便组建商盟分号!”柳全仰起脸,那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 “需要多少银子?” “至少十万两银子。” “那么多?”宁盛惊呼。 “这是商盟必走之路,迟走不如早走。”柳全语气坚定。 “需要外售多少的股份?” “一成二十万两!”柳全胸有成竹。 “翻一倍?他们能接受吗?” “以去年的势头,三四年分红就可以收回本金,眼红的人有的是。” 翟哲摇头,说:“不可能一直保证去年这么大的回报,土默特人已准备重修归化了,一半的商铺归商盟。” “越是如此,越要尽早下江南,我们要寻找新的利润。” 翟哲沉思良久,经商不是他的擅长。想到商盟的事他既然交给柳全,就应该放手,点头:“如此也好!下江南,你准备去哪里。” “扬州和杭州,二选一!” “那里有很多晋人吧?” 柳全点头,“不错,当年大明首次盐政改制,很多晋地盐商举家南迁,几乎全落户在扬州和杭州,那里是两淮盐运使所在地,不过此时十有八九都已没落了。” 翟哲轻叹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听说死在袁崇焕手下的东江总兵毛文龙也就是晋地盐商后人。” 他思虑片刻,说:“杭州更合适!扬州之富,天下闻名,天下盐商十有其七在扬州,多数气焰嚣张,骄奢淫逸、行事乖章,乃易生祸之地。杭州地近两浙,绅民风气要好很多,兼有收购闽茶之便。晋人到江南需尽行低调,闷头赚钱,毕竟晋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扬州有瘦马!”柳全嬉笑,转而正色说:“我也觉得杭州更合适。” 他踌躇片刻说:“我去江南时日长,宁掌柜一人恐怕忙不过来商盟事务,我想请东家夫人进入商盟,她出身商贾,在大盛魁也曾独挡一面过。”这也是他考虑已久的决定。 翟哲和宁盛尽皆愕然。东家夫人指的就是范伊了。 柳全人精似的人物,知道翟哲不会容许他独掌商盟。现在柳氏族人遍布商盟各大商号,离不开他。随着商盟的成长,与东口八大家之间合作与矛盾将长期存在,将范伊拉到前台,两者之间的关系会微妙很多。晋地商人彼此之间没有必要成为死敌,但他不知道翟哲的心思。 “合适吗?”翟哲自言自语。 “合适!”宁盛和柳全异口同声。 柳全强势,宁盛监督越来越力不从心,也希望有人与他分担,东家夫人再合适不过。 “八大家,范家!范伊!”翟哲心中默念。 无论如何那是他夫人,若是一直防范若贼,如何能共度一生,若是范伊真有异心,迟现不如早现。 “宁盛先帮她熟悉商盟,只准她帮忙打理在晋地的各处商号,其他事务无需她参与。”其他事务是指塞外商队和耿光,那里有太多的阴暗面和机密。 柳全、宁盛和耿光均点头。 ☆、第87章 河套(上) 冬天在无数人的催促中匆忙离去。 柳全准备好充足的货物后开始了他的江南之行。商队将先到北京,顺大运河南下直至杭州,听说草原的毛皮在那里很受欢迎。 归化城畔,土地解冻。 无数汉人开始清理归化城的废墟,修建简单的土木房,进入草原后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蒙人手里,其实命运和奴隶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只是能够活下去。俄木布汗偶尔会去巡视,他已下定决心让归化城重返辉煌,部落实力的增强给了他很多勇气。 三月底,商盟将归化城建设完毕的一半商铺包揽下来,在那里出售各式各样的物品,包括铁器。 汉人在土默川耕种也需要铁制工具。 归化城的繁华让更多的汉人商队进驻此地,虽然右玉县与和林格尔偶尔有马贼活动,但阻挡不了他们追逐财富的脚步。翟哲无法再独揽市场,这正是俄木布汗愿意看见的。无论他曾经许下怎样的诺言,财富在眼前触手可得,他如何能够不动心。 草原终究是蒙古人的草原,俄木布汗是不会让汉人一直在自己头上获取超额的利润。这不仅仅是他,也是土默特部共同的想法。其实归化城的繁荣短期对商盟并没有坏处,更多的蒙古部落自行来到归化交易会让商盟的出货量增加不少。 事情不可改变时候只能去接受。 翟哲很清楚土默特人愿意容忍自己独立的存在是因为他们离不开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更加彻底的离不开自己。这个世界实力才是获取话语权最有力的保证。 黄河之畔。 数千骑兵林立。 传令兵随翟哲的命令变换牛角号的节奏,随着号角声越来越急促,骑兵排成四列逐步将胯下之马速度加到极。马上的骑士将手中长枪端起,平对前方,这是左若训练出来的枪骑兵。枪骑兵更注重纪录和队列,对个人武技要求较低,更适合新兵练习。 “排列的还算紧密,冲击力也不错!” 左若很满意骑兵的表现,大半年的时间有这样的成果,他已经很知足了。 翟哲点头,说:“我们缺乏弓箭手,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 “在草原作战,萧之言和车风的轻骑兵能驱散两翼的射手。” 翟哲问:“如果我们对战的敌人是女真人呢?” 想起女真人的铁甲,左若摇头,说:“对付女真人必须要用斧头和火器。他们的重甲太多了。” “火器训练便利!听说关宁铁骑都装备了三眼铳,我要搞一批三眼铳过来。”翟哲知道那才是兵备未来发展方向。 “三眼铳准度太差,装填不便,若不是对重甲连弓箭也不如。” “戚南塘将军所说的鸟铳怎么样?虎蹲炮呢?我看他很推崇啊!” “鸟铳和虎蹲炮多为步兵使用。大明军械制造太过劣质,鸟铳常会炸膛伤兵士,士卒多不愿用。” “先搞一批火器出塞试试。”翟哲决心已下。 时间是翟哲最需要的朋友,每一天他都能看见士卒在进步,当兵士成为盲目的命令执行者时,任何训练都会事倍功半,左若的手段独具一格。 上天总不会让一个人太如愿。 四月初,土默特斥候在河套草原发现了察哈尔骑兵的踪迹。 俄木布汗警惕性十足,命格日勒图部和杭高部迁徙到托克托草原黄河沿线,与汉部合作共同防护察哈尔人,守卫归化城西侧,他绝对不允许归化城再次被破坏。 君子津渡口,杭高部大帐。 翟哲向才到达的格日勒图和杭高进言:“河套肥美,世人皆知。我们与河套草原只隔一条黄河,察哈尔与河套草原隔了腾格里沙漠。察哈尔人此时出现在河套只是试探,绝对不能让他们在那里扎根,否则会有更多的部众迁入,一河之隔的归化将再无宁日。” 格日勒图点头。 杭高犹豫道:“以我三部之力恐怕很难剿灭河套的察哈尔人,察哈尔人究竟有多少也不清楚。” 萧之言插言说:“应该在三千人左右。”自发现察哈尔人踪迹后他就一直在河套草原追踪,他对自己的斥候能力很有信心。 “要尽快将他们打回去。”格日勒图挥动拳头,眼光看向杭高。 他是新分封的千户,希望杭高能做决断。 杭高部众稀少,又不好表示避战,推诿说:“要进入河套需大汗准许。” 三支骑兵以君子津渡口为中心驻扎。 眼下正是雨季,唯有这里才是合适渡过黄河之地。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两日后,汗帐传来命令,责令三部骑兵立刻进入河套草原清剿察哈尔人,俄木布汗现在视察哈尔人如洪水猛兽。 三部骑兵听命渡过黄河,杭高部和格日勒图部各有一千五百人骑兵,汉部有翟哲部新兵四千人,车风和萧之言有部分部众留守老鸦山。 杭高首次见识汉骑的实力,四千多骑兵让他羡慕,汉人的力量在草原竟然如此强大。 进入河套后,三部骑兵成犄角之势缓慢移动,斥候四探。 七千多人集聚,行动缓慢,目标大,效率低。河套草原广阔,斥候忙碌三天一直没有发现察哈尔骑兵的踪迹。 汉部骑兵大营,萧之言提议:“三部要分开搜寻,这样根本不可能找到察哈尔人。” “察哈尔人未必只有三千人,而且久经战阵,分散兵力有风险。”翟哲有担心,他对自己的新兵信心不足。 “分开后,谁会成为察哈尔人的目标?”孟康问。 “柿子会拣软的捏。”左若眉头舒展开。 翟哲制止道:“不要想着算计土默特人,他们被击溃后就会轮到我们,我们的新兵才最不可靠。” “若是分兵,我要把雷岩谦部调过来!”翟哲下定决心,雷岩谦部边军重骑给他印象深刻,他对这些没上过战阵的新兵底气不足。 两天后,雷岩谦三百重骑押送一批补给到达河套。 土默特人改变策略,杭高、格日勒图和萧之言以翟哲部为中心,分散开探寻察哈尔人踪迹,定时通报信息。 分散的土默特骑兵在河套草原如同撒网一般不放过任何角落。 四月上旬,萧之言部首先发现察哈尔骑兵留下的马粪。 严密的搜索下察哈尔人无处藏身。随后,格日勒图部也发现了察哈尔人斥候。 四月十三日晚,春风抚绿草,夜深人不见。 格日勒图部驻扎在一处高地上。宿营中的将士也是战马在身侧,弯刀搂怀中。 黑暗中的阿穆尔不停的催促麾下精骑,他是林丹汗重返漠南的第一步,首要目标是占据河套草原。 土默特骑兵严密的搜寻已经让他退无可退,对手的意图瞒不了他,如此分散的驻扎方式明摆是给他下诱饵。 杀狼犬疯狂的叫声将本就浅睡的格日勒图惊醒,地面隐约在震动。 “骑兵!”格日勒图一跃而起,那是密集铁蹄撞击地面留下的动静。 “敌袭!”黑暗中斥候呼喊声慌乱,土默特人匆忙中跨上战马集聚向中军。 “点燃火堆!”格日勒图冲出大帐大声呼喊,那是早已准备的暗号。 察哈尔骑兵瞬间即到眼前,密集的长箭从头顶落下,将慌乱中人马钉死在松软的草地上。 看见熊熊烈焰直上云霄,格日勒图才安心指挥士卒还击。 前营骑兵交接处,火把兵刃碰撞声,喊杀一片。 “退向高地!” 格日勒图下令,亲自指挥亲兵向黑暗中的敌骑射箭,高地会让察哈尔骑兵失去冲刺的优势,援兵很快会赶到。 “撤退!”阿穆尔勒住战马,用嘲弄的目光看向慌乱中的土默特人。 察哈尔人如同幽灵般消失在茫茫黑幕中,只留下迷惑不解的土默特人和两个燃烧正旺的大火堆。 ☆、第88章 河套(中) 赵城之战后,察哈尔人再也没有将土默特人当做对手,他们忌惮的只有女真人。 漠西气候干燥,土地贫瘠,根本无法休养生息。察哈尔人无时无刻不像重返漠南。 冬天过去,阿穆尔深思熟虑后向林丹汗提议,察哈尔人可以采取逐步侵蚀的方法占据河套。土默特人不敢大规模进驻河套,察哈尔人可以乘虚而入,先派少许骑兵前往活动,直至土默特人完全放弃河套草原。以土默特人今日状况,会尽力避免和察哈尔之间的决战,当小规模侵扰让让他们不厌其烦时,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这一切需要打痛土默特人,又不给他们造成太大威胁。阿穆尔是察哈尔难得的智者。 林丹汗答应了阿穆尔的计划,但经过去年的大败后,他只能派出三千骑兵。 临行前,阿穆尔对林丹汗说:“听说女真人离开漠南的时候将归化城烧了。形势逆转了,只要土默特人还有雄心,女真人将是高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柄利剑,也许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有一日可以和平共处。” 林丹汗神情有些落寞不置可否。 高地上,燃起的火堆越烧越旺,仍然有人在向上面扔牛皮帐篷,冲天的火光带来阵阵香味。 “察哈尔人撤了吗?”身边的亲兵口气将信将疑。 格日勒图眉头紧锁,远处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察哈尔人如暗中待噬的毒蛇。 黑。 零星的火把不能照清楚道路,新亏这里是平坦草原,阿穆尔根据早已留下的暗哨催促骑兵快速潜行。 这几天他一直窥视这些土默特骑兵,人数最多的队伍竟然是由汉人组成。只有击溃主力的骑兵,才能够让土默特人知难而退。 汉人?阿穆尔认为,汉人在草原上比蒙古人要好对付的多,他对察哈尔勇士很有信心,这里是草原,不再是坚城。 高地上巨大火光让方圆上百里看的清清楚楚,如黑暗中指明方向的路标。 萧之言部、杭高部和翟哲部一直在保持警惕的值守兵士迅速报告。 “那日格日勒图的驻地!”翟哲翻身跨上大黑马指着远方,对赶过来的左若说,“他们选择了格日勒图。” “各部上马,只带随身武器,不管帐篷,集合!”传令兵大声呼喊。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拿起兵器奔向自己的战马,这样的训练他们已经经历过多次。士卒集中到队正,队正集中到百夫长,骑兵很快便成了编制。 雷岩谦部还在在穿戴盔甲,他们不可能穿戴重甲休息,所以动作比其他部要慢些。 孟康也在亲兵的帮助下穿好甲衣,一手举起拿起他的那面大盾,一手拿起斧头翻身上马。 “你的三眼铳!”亲兵提醒,那是他的新装备,翟哲刚刚给骑兵配备了三百门三眼铳,全都集中在他的麾下,他并不喜欢这样东西。 一刻钟之后。 “各部已集中完毕!”传令兵匆匆来告。 “出发!” 左若部先行移动,翟哲和孟康部在中间,雷岩谦部因集合稍迟被放在了最后。 远处的大火越烧越旺。 “只需要半个多时辰,一定要撑住!”翟哲心中默念。 也许不到半个时辰,萧之言部、杭高部和他将从三个方向将偷袭的察哈尔人包围起来围殴。 翟哲的心情就是士卒们的心情,紧张还有兴奋。 连马蹄的脚步都显得惶急,近一年的训练,但他们大多数是从没有上过战场的菜鸟。黑暗愈发增添了大战之前神秘和诡异,很多人手中紧紧的攥着兵器,使尽浑身的力气,那是他们的依靠。 “放松,察哈尔人并不可怕,去年冬天我们在汉寨就曾经打败过他们!”放松的老兵小声安慰身边身形有些僵硬的下属。 黑暗中,远处的焰火闪耀,在遥远的地方感受不它燃烧的爆裂与急躁,更像是幽冥鬼火般飘忽。 “加速!”传令兵呼喊,骑兵流开始提速。 当然不会将战马的速度提高到最快,因为还要节省体力进行战斗,隆隆的马蹄声在黑暗中掩盖了很多声音。 阿穆尔在暗处感受着不远处的骑兵流,身后是三千察哈尔勇士,才完成急速奔跑,人和马都需要恢复体力来完成致命的冲击。如果在白天,一定能看清楚他脸上的嘲笑如此明显,你的饵现在变成了我的饵。 眼看稀疏的火把已经过去一半,阿穆尔狞笑着下令:“冲杀!” 大黑马上,翟哲还在计算还需要多长时间能到达格日勒图的驻地。猛然间感觉到黑暗中的侧翼大批战马咆哮着冲过来,漫天的长箭从空中落下。 瞬间,翟哲脊背发凉,脑海中灵光一闪。 “不好!敌袭!敌袭!” 翟哲不敢想象这批新兵在黑暗中遭遇偷袭会是什么结果。 他猛然拨转马头,大声下令:“吹集合号。”一定不能让这些人被冲散,否则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察哈尔骑兵几乎在瞬间将翟哲的部众冲成两段。 “长枪举起来!”翟哲心急如焚,“集中!”传令兵高呼,他们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混战中。 “吹号!快吹号!”虽然这样会成为弓箭的靶子,但此时翟哲什么也顾不上了,必须让被的慌乱中的骑兵集中到自己的身边。 大黑马冲向涌过来的察哈尔骑兵,鲍广和季弘紧随在身后。此时翟哲就是标杆,如果他退了,汉部骑兵立刻作鸟兽散。 “把炮仗点着扔过去!”他转首向身后的逢勤下令。 炮仗是汉寨工匠模仿鞭炮制造的一种火器,用牛皮包裹了干土和铁屑在外,内部是黑火药加上引线,再用针线缝好。这本是用来守寨的利器,此次他们也随身带了一些,但并不多。 逢勤点头,伸手从马后取出一个炮仗交给身边的骑士,他力气小,不能将此物扔远。火把伸过来,马上的骑士看见炮仗上的引线被点燃兹兹冒出火花,奋力向冲过来的察哈尔人扔过去,空中爆发出震天的爆炸声,气浪和碎屑乱飞,数匹战马受惊,不受驾驭四处乱跑。 “汉人的火器!”阿穆尔恨恨的啐了一口,冲击的阵型有些慌乱。 “聚集,右转!” 阿穆尔的号令下,察哈尔骑兵队列奔走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冲向翟哲,三千人分成两队,一队向汉骑的前队,一队向后队,两路夹击。 中军突然遭袭让前后的左若和雷岩谦措手不及。 左若反应迅速,立刻调转马头指挥麾下人马,“回援!” 绝对不能被察哈尔人冲散,他的念头和翟哲一样。 “哪怕抱团成为察哈尔人的箭靶,也不能被察哈尔人搅成一摊稀泥。” 前军的回援让翟哲稍稍安定,炮仗连续不断的被扔出去,有些没有爆炸被骑兵踩在马下,有些直接爆炸在马肚子下。察哈尔人的战马从来没有经历过防火器声响的训练,受惊着不计其数,炮仗阻挠了察哈尔人突击的节奏,但剩下也不多了。 中军后列孟康部,三眼铳的开火声轰天,巨大的响声在草原传荡。 三眼铳是火门枪,每铳只能三发,发射完之后还可以当做大锤使用,但面对不用盔甲的蒙古人如同鸡肋,大锤远不如刀枪带来的伤害大。 孟康将自己三眼铳交给身后的亲兵,手提巨盾直面汹涌过来的察哈尔骑兵,这才是他擅长的战斗方式。 厚实巨盾防御住攻击,右手的斧头挥下,刃口之下无论是马是人,肢体断裂,斧刃楔入肉体带来的感觉让孟康如同睡在软绵绵的床上,这是杀戮的快感。 任他一人多英勇善战,无奈军心已散。 察哈尔骑兵如狼群般涌至,瞬间孟康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人亲兵,多数新兵向后队溃败而去。 ☆、第89章 河套(下) 败军汹涌向后。 “闪开,临阵脱逃者斩!” 雷岩谦手握厚刀,当马而立,眼神中藏不住蔑视,就凭这些乌合之众,纵有千万又能如何? 没有人理睬他,如果是左若或翟哲在这里,或许还有点作用。 雷岩谦大怒,手起刀落,身边一颗溃兵的脑袋迎刀而落。 溃逃的兵士对他更加畏惧,从两边远远散开。 “这练的都是些什么兵!”雷岩谦破口大骂。 不远处孟康部等几十人被团团包围,他再无心顾及逃兵,一提战马缰绳,“随我冲过去。” 这才是最有力的战锤! 有重甲和没甲衣的差别巨大,三百重骑横冲直撞,四周察哈尔人无计可施,弯刀和弓箭攻击在甲衣处如同挠痒一般,只有击中要害处才能形成致命的伤害。 雷岩谦长刀四挥,无人可挡,黑暗中火光照耀下脸色狰狞,连孟康都看的瞠目结舌。 中军处,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草原游荡。 阿穆尔脸色阴沉,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汉人竟然携带了如此多的火器。幽静的夜里,响声是比火堆更惹人注意,其他的几支土默特骑兵一定会知道了这里的战斗,察哈尔骑兵身处险境。 虽然火器炮仗带来了一些麻烦,但初次攻击让他发现这支汉人骑兵的非常稚嫩,只要有时间,他有把握将这些人全歼在此地。 “再试一试,即使土默特人的援军感到,黑夜也可以掩护我们逃跑。”阿穆尔咬咬牙,歼灭这支汉人骑兵的诱惑是如此之大,让他甘愿冒险。 “吹号!吹集结号!”乱军中翟哲惶急高呼。 “呜呜呜!”黑夜中牛角号声音急促。 四处混乱的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新兵终于发现了依靠,快速催马奔向翟哲的身边。 黑夜让他们惊慌失措,也让他们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形势,少了些许恐惧。 察哈尔人分出小部分骑兵纠缠后军,集结大部冲向号角响起的地方,阿穆尔要击溃汉骑。 翟哲手握一杆长枪,竖向天空,大呼:“靠过来,不要散!” 鲍广和季弘在他身后面色紧张直盯着黑暗中冲过来的察哈尔骑兵,他们要尽力保护大人的安全。 察哈尔骑兵已在三百步外,翟哲身边集中了一千多人。 牛角号变换节奏,那是左若花一年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紧靠过来,加速!” 枪骑兵的速度才加起来迎面撞上了冲刺而来的察哈尔人。 碰撞处人仰马翻。 战马和战马之间密无空隙,紧密的整形让察哈尔骑兵首次冲击没能如愿穿透聚集起来的汉骑。 乱军中左若嗓子嘶哑,大呼:“集中!集中!”虽然没什么作用,但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血。 毫无主意的新兵彼此依靠,手中刀枪语无伦次的砍刺向冲过来察哈尔人。 翟哲号令下,汉骑冲刺的号角声戛然而止,再次发出集结号令,此刻翟哲就是中心,只要他还在,汉骑就不会完全溃散,少数逃到远处的骑兵又返回来。 大黑马急速下,翟哲手中长枪贯穿迎面来的察哈尔骑兵,巨大的冲击力逼迫他不得不松手,取出背在身后的长刀贴身近战。 “杀!” 翟哲冲在最前列,堆积而来的人马让让长枪失去用武之地,季弘和鲍广奋力劈砍护在大人两侧,亲兵团悍不畏死,连瘦弱的逢勤也冲杀在前。 察哈尔骑兵后队驱赶前队,冲击不息,翟哲的身边尸横遍野。 汉部大旗瞩目,翟哲征袍染血。 “杀了他!”阿穆尔弯刀指向翟哲方向。 二十几个精锐察哈尔骑士撞向翟哲的方向,沉默的蒙古人弯刀闪烁寒光。 翟哲身后枪骑兵上前阻截察哈尔骑兵近身。 察哈尔人骑术高超,在马鞍上左挪右移躲避过长枪的攻击,这些人都是阿穆尔麾下锐士,目的正是来狙杀翟哲。 两柄弯刀从左右方向配合夹击过来,急促中翟哲也催马撞过去,大黑马双蹄腾空而起,掀翻冲左侧察哈尔人,右侧季弘挺身而出,帮翟哲挡住攻击。 “枪骑兵,冲上来!”翟哲疾呼。 一寸长一寸强,枪骑兵可以给贴身战斗的汉骑有力的支援,不会让亲兵被蜂拥而上的察哈尔人包围住。 火把闪耀,照亮了翟哲的脸,黑暗中的察哈尔骑兵统领张弓搭箭。 翟哲感觉右臂一沉,低头看一支短箭正插在甲衣上犹在摇晃,流出的鲜血让贴身的衣服湿漉,他稍稍活动右肩,感觉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没有伤到筋骨,幸亏穿了盔甲!”翟哲心中庆幸。 汉部统领除了萧之言,每人都已经量身打造了厚实固的盔甲,萧之言崇尚轻骑兵的流畅,极其讨厌穿戴厚重的甲衣。 “杀!” 察哈尔骑兵统领挥刀下令,二十多骑冲过来包裹住还没缓过神来翟哲。 枪骑兵尚远,千户亲兵营与察哈尔精骑四五十人混杂在一起。 左右前后,都是刀剑,身边的亲兵被逐渐分隔开,翟哲势如危卵,长刀连砍两人,右肩又也中了一刀。 “冲过去,保护大人!”不远处左若心急如焚,新兵蜂拥而上。 察哈尔精骑见形势不对,拨马而走。 一次冲锋没有冲散对手,竟然陷入了混战,观战的阿穆尔眉头紧锁,他不愿意这样混战,显示不了察哈尔骑兵的优势。 “分击!” 号令下察哈尔骑兵从抱团的汉骑两侧冲过,汇合在对面的百丈开外,骑兵队列聚集后掉头,准备冲向汉骑的后方,那里再没有汉部统领阻击。 “调头!”才摆脱险境的翟哲来不及喘气,号令汉骑调头,他感受到了后背刀锋的寒意。 混乱中汉骑转头歪歪斜斜,察哈尔骑兵蓄势待发。 正在此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后军贯穿而至。 阿穆尔微感诧异,他分兵八百阻击被分割在后方的汉骑,只待自己消灭了前列的汉人再合力攻击后军,没想到骚扰后军的骑兵竟然无法阻止两军汇合。 如果汉骑聚集,短时间内再难消灭他们,他忍不住狠狠的咒骂了一句。 后军察哈尔传令兵冲向阿穆尔,惊慌高喊:“他们有重甲骑兵。” “重甲骑兵!”阿穆尔倒吸了一口冷气。 近战中,重甲骑兵简直就是蒙古骑兵的天敌。察哈尔人当年在辽东对女真人**连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缺少重甲,蒙古人连做饭的铁锅都难求,哪里有铁来打造重甲,能保证刀箭的供给已是很不错了。成吉思汗的时候,蒙古骑兵天下无敌,他们可以用尖利的箭头刺穿对手的厚甲,但蒙古只出现过一个成吉思汗,连铁锅都缺乏的民族怎么可能再重现先祖的辉煌。 说话间,雷岩谦和孟康领头,重骑冲散骚扰的察哈尔骑兵,两队汉骑聚集一处,爆发出一阵欢呼,那是可相互依靠的力量。 远处,格日勒图驻地的大火还在燃烧。 炮仗和三眼铳爆发出来的巨大响声吸引了各部奔走骑兵的注意力。 萧之言闻声脸色大变,翟哲部一定遭遇了袭击。 难道察哈尔人有如此强大的实力能够同时偷袭两处兵营?不可能!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察哈尔人即使比想象中强大也不会随意分兵。 萧之言当机立断,即使是双方同被偷袭,他也要先去支援自己人,黑暗中一千轻骑调转方向。 爆炸声越来越紧密,火器动用如此频繁,一定遭遇强敌,萧之言狠命拍打战马。 格日勒图来回徘徊,远处的每一声巨响都敲在他的心头。他隐约猜到什么,但不敢立刻率部离开,黑暗中察哈尔人不知隐藏在何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何况其他几部骑兵都在朝自己而来。 杭高当然也听见了响声,犹豫片刻催部下往格日勒图驻地。 半个时辰后,两部汇合,格日勒图驻地一片平静。 格日勒图神色尴尬,说:“察哈尔人一击便走了,他们一定是伏击了汉部骑兵。” 杭高点头,脸色阴沉。 “去支援汉人吧!”格日勒图翻身上马。 “你怎么知道黑暗中没有察哈尔人的埋伏!”杭高语气阴冷。 让汉人和察哈尔人去两败俱伤吧!汉人抢占了土默特人太多的资源,翟哲的强大让他眼红,他本是土默特部实力仅次于大汗的人。现在托克搏和格日勒图得到汉人帮助,部落势力都超过了他。! 格日勒图惊讶,提高声调说:“必须要救援汉部!” ☆、第90章 裂痕(上) 新训练的汉骑根本无法迅速的转换队形,更何况现在战场一片混乱。 当察哈尔骑兵在穿越到汉骑背后时,翟哲的心凉了一半,蒙古人的骑术精良,不是汉人能比。 长枪高擎在空中,大黑马调转方向,翟哲紧追察哈尔骑兵行踪,高喊:“跟着我!” 汉骑队列像垂垂老人缓慢向右偏转,调转方向,号角声不息。 这群初经战场的士卒唯一的优点就是服从,或者说是盲从,若是一帮马贼可能早已作鸟兽散。 战场很恐惧,黑暗中的草原也很恐惧。 初入草原汉人对草原都有一种天然的畏惧,这里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苍穹与大地相连不见边际,愈发显出个体的渺小,汉人惧怕草原就像他们惧怕大海一样。翟哲告诉他们这里是异国他乡,蒙人环绕,汉人只有团结起来相互依靠才能够活下去。 黑暗中逃到远处的汉骑愈发感觉到孤单,他们分辨不出方向,更不知道要逃往何地,只有那熟悉的牛角号还在召唤着他们。 大批骑兵集结在翟哲的身后艰难转身,左若在大吼,努力让队列更整齐。 翟哲的视线中,察哈尔的骑兵集合后控马回头,队列丝毫不乱,完美的骑术,只需要一个突击,击中的将正是他的侧翼。 正在此时,战场左侧一阵骚动。 “雷岩谦过来了!”左若兴奋高呼,被截断的后军能够汇合,让汉骑的力量更加集中。 数百步之外,火把闪耀下,阿穆尔伸手阻止了骑兵的冲锋。 汉骑兵已经汇集,他仍然有把握将其歼灭干净,但那必然是一场混战,时间每多拖长一份,他面临的危险也就多一份。 到嘴的肥肉吞不下去,阿穆尔狠心咬咬牙,吹号召集犹在各地酣战的察哈尔骑兵。 “撤退!” “什么?”身边亲兵难以置信。汉骑虽然汇合,但察哈尔人可以在外侧环绕用弓箭袭击,就像冬天围捕黄羊群一样。眼前密集的骑兵是弓箭最好的靶子。 “撤退!”阿穆尔的声音中带有无尽的不甘。他暗自计算时间,其他三部的土默特骑兵很快就要赶到了,他手中只有这三千人,察哈尔人现在也只能派出这三千人,他冒不起这个险。 两个细节决定了今晚的偷袭功败垂成。汉人的火器扰乱了察哈尔骑兵的队列,延缓了他们的攻击;派往后军的骑兵没能阻止两军的集合。几百丈外,散乱在各地微弱火把的照耀下,察哈尔骑兵静候,预想中冲锋并没有到来。 左若战场感觉敏锐,朝不远处翟哲高喊:“察哈尔人放弃了!要不要咬住他们?” 就在说话的功夫,察哈尔骑兵果然转身,往黑暗中退却。 左若的喊叫瞬间勾起翟哲的欲望,这是个诱人的计划,他相信其他几部骑兵一定在赶往此地的路上。 翟哲撩起手中的长枪,环顾左右,张开的口又闭上,周围皆是一张张惊恐的面孔,年轻的汉人紧握武器的手臂在微微抖动。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血,经此一战洗礼,新卒才会慢慢蜕变,追击这些骑术高超的察哈尔人会让他们损失惨重。这是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之间的战争,汉人为什么要拼尽自己的力量。 “各队集结!”翟哲最终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阿穆尔余光扫视,对面的汉骑没敢轻举妄动,才放心拨转马头领察哈尔骑兵快速退去。 黑暗中察哈尔人带着微弱的火光向西方移动。 喊杀声渐渐平息,几里之外,才赶到的萧之言目视两军分离,并没有急于冲锋。 “察哈尔人要退了!”亲兵小声说。 “让我们来送行吧!”萧之言见翟哲部无碍,心思放缓,双脚一夹马镫,一千轻骑追向往西移动的火把,行动迅捷。 轻骑马蹄落在软草上悄无声息,一直到数百步开外,殿后的察哈尔斥候才发现了他们的动静,高声警告:“有人追上来了!” 话音未落,随后就是一声惨叫,萧之言轻轻抚动手中弓弦,低呼:“散开!” 身后的骑兵分成松散的队列,朝向前方亮光处发射弓箭,这些人可不比翟哲部的那些新手。蒙明边境的刀客马贼以杀人劫掠为生,熟悉各种杀人技巧,弓马娴熟当然不在话下。 接二连三有人中箭落马,阿穆尔暗自心惊,以为被土默特骑兵咬住了。 黑暗中蒙蒙瞳瞳不知道有多少人,左中右皆有弓箭,但从弓箭的密集来看,追击过来的这支骑兵人数并不多。 阿穆尔暗自庆幸刚才自己的决定,如果在混战中被三只土默特骑兵包围,自己这些人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察哈尔人也用弓箭还击,蒙古人的箭法超群,但黑暗中他们很难寻到明确的目标,只能靠耳听弓弦声辨别敌人的位置。 萧之言每射一箭变换一个地方,这样静止的射击,手中长弓百发百中,当他抬起弓箭之时,眼中只有目标。 敌在暗处我在明处,阿穆尔很快发现形势不对,下令:“熄灭火把!” 双方都浸入在黑暗,只有弓弦声和弓箭入体后的闷哼声入耳。 “撤退!” 萧之言将已拿在手中的箭伸出后,悄然下令,以他的兵力不可能打败眼前的察哈尔人。 马贼来去如风,退向翟哲部方向。 两个时辰后,东方的天边露出鱼肚白。 盈绿的草地上四散血迹、残肢断臂、肝脏肚肠,重伤垂死者双目无神仰视天空。 有人跪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啜泣声,有人躲在在无人处大声呕吐。 翟哲和萧之言行走在士卒中,轻抚兵士的肩头,软语安慰。 阵阵铁蹄声打破了清晨宁静,杭高部和格日勒图部在地平线上逐渐靠近。 格日勒图神色尴尬的扫视战场,他的驻扎地离此地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但从炮仗声响起,花了两个半多时辰才赶到此地。一路上,他与杭高争吵激烈。 汉人没人去搭理才赶到的土默特人,沉默的士卒开始收拾战场。 尸体被堆放到马车上,将被拖放到汉寨附近进行安葬。 汉骑一共收集了三百五十多具尸体,其中三十几具是蒙古人。十比一的阵亡比,初战就损失了近一成兵力,但翟哲心中只有庆幸。 逢勤近身帮忙卸下翟哲的盔甲,右肩一箭入体一寸,整个上衫均被染红,左臂的划了一道刀口,伤势并不严重,逢勤用布条来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出塞一年,他仍然没有摆脱家亡族灭的阴影,整日沉默寡言,但已不再是一年前的少年。这世界每天都在死人,饿死的,战死的,为自己或者为别人,又有谁真的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们来晚了!”格日勒图鼓起勇气走到翟哲身边,他和汉部的关系一直不错。 翟哲扭头朝他笑笑,没有说话。 “来晚了?”雷岩谦的声调高扬,呵呵一笑,语音中包含着讥讽。他将厚刀插在身侧的草地上,坐地看向冉冉升起的朝阳,草原上潮湿的雾气让初升的太阳通红如血,他从来不曾对蒙古人有一点信任。 格日勒图的神色尴尬,萧之言走过来安慰说:“察哈尔人太狡猾!谁也没有想到!” 杭高仔细查看战场,虽然阻止了格日勒图来源,但结局让他并不满意,察哈尔人逃脱了,汉人也没有遭受重大损失。 朝阳升起,战场的情形越来越清晰,当他的目光扫视到雷岩谦处,高大魁梧的重甲骑士聚集在一起,身边靠放着各式重兵器。 “重甲骑士!汉人竟然养得起重甲骑士!” ☆、第91章 裂痕(中) 格日勒图和杭高面前,翟哲强作笑颜。 “汉骑需要返回休整!众多伤员要处理,郎中都留在和林格尔了。” “察哈尔人怎么办?” 翟哲苦笑,他对昨天晚上的战斗心有余悸,说:“你现在还觉得我们可以击溃河套草原的察哈尔人吗?那支骑兵的统领比林丹汗要精明百倍。我们要么放弃河套草原,要么在此地驻军和他们对峙。” “绝不可能放弃河套!”杭高的提高声调,那是大汗命令。 翟哲静默不语,心中泛出一股怒气。 “我不准你退出河套!”杭高气焰嚣张。 “受伤的士卒需要休整,大汗并没有让我听你的命令。”翟哲冷冷的将杭高顶回去,他对杭高一向没有好感,土默特人在战争中的表现也让他心情烦躁。 这的确是俄木布汗的失误,进入河套草原的三支骑兵没有明确的统帅,汉部的实力最强,但他不会任命一个汉人统领土默特骑兵,这样会引起众多土默特贵族的不满。 杭高大怒,骂道:“汉人,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这里是草原!你的财富都是土默特人赐予的,你喝土默特人的血肉长大,难道要抛弃主人吗。” “汉人没有主人,土默特人和汉人是朋友!”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翟哲说话,连大汗也未有过,翟哲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帐。 汉部骑兵独自退向黄河岸边。 没有了汉骑保护,格日勒图和杭高部也不敢在河套中心久留,尾随汉骑退往河套东岸。 翟哲冷静思虑,知道不能因此等小事与土默特人决裂,杭高虽然不逊,但那并不代表俄木布汗。 汉骑后撤后并没有渡过黄河退出河套,大队骑兵驻扎在离黄河岸二十里处,宗茂调集船只将伤员送回汉寨医治,又增添补给,就地整顿。 盛春四月。 除了河套,草原各处草木丰盛,鲜花遍野,牛羊游动。 察哈尔部与土默特部两支骑兵在此东西对峙,皆不敢轻举妄动。 自杭高与翟哲吵翻后,三部骑兵驻扎临近,但两人再无来往。 心中愧疚的格日勒图偷偷找到萧之言解释:“那天夜里并不是我不想去救援,杭高极力反对,我也没有办法,黑暗中形势太混乱。” 他和萧之言熟识,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向翟哲转达歉意。汉部在财物和部众帮他甚多,他不愿意因此事双方产生矛盾。 “你知道千户大人为什么要退回来吗?”萧之言不待格日勒图回答,自己回答:“对手太精明,如果让他发现我们彼此之间不能通力合作,极易被其加以利用各个击破。”这是翟哲的原话。 格日勒图眉宇中暗藏隐忧,透露道:“杭高昨日已返回归化向大汗禀告,等候大汗处置。” 归化城。 西城区、北城区还是废墟一片,东城和南城临街的商铺热闹沸腾,汉人伙计操着熟练的蒙语讨价还价。他们先将蒙人拿来的毛皮和牲畜估价,再用手中的各式货物交换。汗帐骑兵在各处巡逻里维持秩序,遇到纠纷时,也能公道处置。 等西城区、北城区都被清理出来,那里的商铺将会被租售给其他的汉人商号。俄木布已在找一些汉人合作,准备组建自己的商队,他们将从归化城获得货物,贩运至西域准葛尔和漠北草原。 先祖阿勒坦汗是因为依靠汉人的力量才让土默特部落走向辉煌,如今俄木布汗认为自己正走在路上。 往来商旅不绝,俄木布汗心情惬意,这些都是都离不开翟哲的帮助,“他会是另一个的赵全吗?但愿命运不要那么残酷!”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毛罕阴悄然走近伏在耳边小声说:“杭高回来了,他要见你。” 俄木布汗一楞,杭高在河套草原把察哈尔人打败了吗?那应该报捷才是。河套的察哈尔人是他心头大患,他迈步走向汗帐,说:“你让他过来吧!” 毛罕阴的引导下,杭高进入汗帐,行礼后一脸愤懑,禀告说:“大汗,汉人倚仗实力强大,不停我的号令,这仗没法打了。” 俄木布汗皱了皱眉头,笑着说:“他是汉人,不懂得草原上的规矩,你不要和他计较。” “察哈尔人在河套,汉部要退回和林格尔。” 俄木布一惊,问:“翟哲退出河套了吗?察哈尔人在河套有多少人马。” “三千察哈尔人前天夜里偷袭了汉人,将他们吓破了胆子,已退到了黄河岸边。” 俄木布着急了解军情,问:“汉人被偷袭了,损失大吗?” “损失不大,我们支援及时,察哈尔人逃走了。” 俄木布稍稍安心,问:“这么说汉骑还在河套草原,是吧?” “正是,但他们已被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深入驱逐察哈尔人。” 俄木布汗静思片刻,说:“如此无妨,只要汉骑在河套,察哈尔部落就不敢迁入。” 杭高没有想到俄木布汗如此反应,急道:“汉部在草原怎能不听我们的号令。我在汉骑中看见了重甲骑士,那可是重甲骑士,一人的盔甲可以打制一百人的兵器,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钱,去年他们从我们这里赊借的战马还没有偿还。大汗,你对汉人太过于优待了。” 杭高管得太宽了,俄木布汗脸色微沉,斥责道:“我优待汉人?你也不看看汉人都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丰州滩的荒田今年就可以见到收成,归化城的商旅让我们再也不用为茶、盐甚至铁器犯愁。土默特人能够活下来这么多也离不开汉人的功劳。” 杭高呆住了,他在几年的逆境中一直追随大汗,没想到今日大汗竟然因为汉人来斥责他。 “汉人获得的好处太多了,汉部的富庶超过了我们,长久下去部众如何能忍耐,难道是让土默特人在为汉部养牲畜吗?” 这是杭高首次正面激烈的向俄木布大汗进言,自回归来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喷勃而出。分封后,他的部众人数稀少,在丰州滩拥有的土地又最贫瘠,连进入河套作战也是他打先锋。 俄木布汗没有发怒,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对待每个人都很友善。回归后,他将土默特部众一半分封给追随自己几年的将领;乌兰拒绝女真人的联姻的要求时他也没有坚持;面对汉人他虽然心存利用但同样很善待。 他安慰杭高说:“你对汉人的成见太深了,土默特部要强大,离不开汉人,怎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抑制汉部我自有主意,重修归化城就是想将商号置于我的管辖之下。眼下我们还离不开汉部,你不见归化现在八成的货物都来自他的商队吗?等日后出塞的商队更多,翟哲不再那么重要时,我自然会控制汉部的力量。” “只怕那时已经晚了。” 俄木布汗唏然一笑,说:“翟哲部在草原除了依靠我们土默特人,还能依靠谁,他们还真能称霸草原吗?即使汉人最强大的时候拿草原也没有办法,你太多虑了。” 杭高无语。 俄木布心如明镜,说:“你和汉部不和,无法再在河套配合作战,明日率部返回土默川,我会让乌兰进驻托克托草原,有翟哲和格日勒图在河套牵制察哈尔人足矣。” 杭高面含恨色,悄然退下。 两天后,杭高部落返回土默川,乌兰公主的部落进托克托草原。 俄木布汗下令:“翟哲部和格日勒图部将留在河套草原共御察哈尔人,归乌兰公主统御。” 另有一封密信交到翟哲手中,要求汉部尽快交付去年从土默特部赊借战马的货物,杭高的进言在俄木布汗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丝阴影。 手拿书信,翟哲心中苦笑。 商盟去年的利润虽然高,但他购入兵器粮草已经花费一半,又集剩下所有打制重甲,所以今年商盟下江南才需要再次转出一成股份。之所以一直拖着两千多匹战马的货物没有付,一则是手头拮据,二则他本以为以自己和土默特的关系,又全力配合大汗经营归化,这点事情算不上什么。 ☆、第92章 裂痕(下) 漠南草原土默川。 汉人埋首在田垄间挥汗如雨。草原充足的畜力让他们在清明之前就已经将荒废的土地重新整理,商队给他们送来了种子和器具。被察哈尔人焚烧或摧毁的板升也被修葺完善。 绿莹莹的粟米已经抽出穗,再过一个多月便可以见收成,虽然辛苦,但比隔塞相望的汉地已好上很多。 崇祯六年山陕的旱情稍稍缓解,但局势已坏,到处流窜的民变军让山野间土地荒芜无数,朝廷无力赈灾,失去依靠的农民只得加入流民的脚步。 朝廷想杀死他们,老天想饿死他们,临死前他们也想拉个垫背的。 五月,在太行山内休养已久的高迎祥部一鸣惊人,出奇兵沿摩天岭西下抵河北武安,大败官军左良玉部,乘势取怀庆、彰德二府,河北震动。形势逼人,民变军四处流动,一府一镇根本无法形成有效围剿。崇祯不得不放权督抚,任命在陕西剿贼得力的曹文昭为剿匪总兵官,陕西、山西诸将均受曹文诏节制,统一筹划共击贼兵。 随军同行的尚有监军太监杨进朝,有了历朝历代的教训,深宫中的皇帝最担心军权旁落。 此时高迎祥部已成气候,倾巢出动下骑兵数万,官兵尚步七骑三,追无所追,堵无所堵。 曹文昭所统各部,艾万年、左良玉曾均是他在辽东镇下属,贺人龙曾在山西和他并肩作战,配合得力,以关宁铁骑为主力,连破民变军。高迎祥部虽然骑兵众多,但无法抵挡住身披重甲的关宁骑兵的冲击,被包围在河南河北交界处的山林中,往南被黄河所隔,往北有坚城重兵把守,犹如蛟龙困浅滩。 这世界有钱赚的地方就有商旅,虽然蜗居山林,高迎祥仍然能用掳获的钱财换取兵器盔甲。吃过关宁铁骑亏,他下定决心也要照葫芦画瓢,为自己的骑兵配上甲衣。 商旅来往和官府的塘报是大明局势传播最便捷的方式。北京城内的崇祯可能想不到,偏远的辽东、荒凉的塞外,也有人在关心这群乱民的近况。发生在大明境内大大小小的战斗,他看见的塘报未必有那些人通过商旅得到的消息准确。 东西两口,暗流涌动,耿光在大同府将商盟得到的消息悄然送至塞外。 大盛魁每隔几天都会有人来取一些密信。 耿光的书信会先送到芒牛山,然后再由宗茂安排专门的信使送往河套翟哲的手上。翟哲看完之后,偶尔会找萧之言和左若讨论局势,大明的形势直接关系到马市的兴衰。 河套草原。 俄木布汗命令传达次日,杭高率部离开,乌兰部落进驻一河之隔的托克托草原。 乌兰公主并不急于进入河套,而是在托克托草原召见翟哲和格日勒图商讨军情。 多日未见公主,翟哲甚至想不起来上次相见更在何日。 忙碌会让人忘记许多。在翟哲的脑海中,乌兰还停留在那个困境中用柔弱的肩膀担起上万族人的生死时仍能开怀一笑少女形象。 中军大帐内,翟哲躬身拜见。 “拜见公主!” 抬头时,翟哲发现乌兰比从前稍胖了一点,眉宇间小女儿的形态已悄然褪去,留下的是成熟与稳重。他还是喜欢乌兰以前的样子,现在的摸样太严肃。 侍立一旁的格日勒图讲述了及天前的那场夜战。 翟哲直言:“以察哈尔人的飘忽和狡猾,集三部之力若想将其驱逐出河套草原很难。被逼无奈下,他们可暂时退往腾格里沙漠暂避锋芒再伺机返回。”他不想汉部骑兵再深入险境追击,现在以汉骑最为稚嫩,察哈尔人一击之下已然了解。 乌兰静听两人讲述,表情严肃,形态庄严,目光逃避不与翟哲交集。 “我们只需不让河套落入察哈尔人手中即可,这里可成为察哈尔和土默特的缓冲地带。每隔半个月,我们可以定期搜套,驱逐察哈尔人,不能赶走他们,也能确保察哈尔部众不敢迁入。” 在察哈尔人无法威胁汉部时,翟哲不再想与他们为敌,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他与察哈尔人在草原上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如此也好!”乌兰微微额首。翟哲的意思明了,没有了汉部支持,她和格日勒图无力清除河套。 自从被大汗告知准备将自己家往漠北后,乌兰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土默特汗室公主的婚事不可能由自己的情爱做主,她若是嫁给汉人必然让土默特人被草原上的蒙古部落耻笑。 正在恢复但依旧虚弱的土默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其他蒙古部落的支持,联姻是必然的选择。哥哥拒绝女真人的联姻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土默特人成为女真人的附庸,但漠北蒙古没有这样的威胁。生在帝王家,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短暂会谈后,翟哲心思重重重返河套。 这几日他心神不定,俄木布汗和杭高的反应让他在重新考虑汉部的未来,在他身前始终徘徊着一个人的影子——赵全。 赵全当年投靠阿勒坦汗不可谓不彻底,帮助蒙人打造器械,利用白莲教的内线入侵大明。但当阿勒坦汗放弃了他,赵全就像一条死狗被拖到大明斩首。赵全被抛弃明因是大明议和的条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作为一个汉人,他在草原获取的财富和地位深受其他土默特贵族的嫉恨。危机来临时,墙倒众人推,阿勒坦汗无暇保全他时,拥有的一切一夜间烟消云散。 一年来,翟哲不惜借贷加强军备,全力培养完全听从自己命令的力量,借助柳全的力量在大明经营,长袖善舞打通各种关系,都是那人留下的教训。汉部绝对不能寇边大明,那是彻底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从五月份开始,河套没有一刻安息。 将伤兵送回汉寨后,翟哲从主事府抽调人马补齐中军,七个千总分领五个五百人队。孟康和左若各分管一千人,他直属一千五百人。 瞭望的士卒在地平线上看见察哈尔斥候的身影,试探出虚实的察哈尔人不再像从前那般胆小。 阿穆尔没有一刻放弃对驻扎在河套草原土默特骑兵的骚扰。他们处境艰难,隔着腾格里沙漠他们很难获取本部落的补给,只能狩猎补给。所幸现在河套草原人迹踪绝,肥美的水草养育了众多动物。 汉部骑兵在格日勒图的配合下与察哈尔人小战不断,双方都在寻觅机会,避免正面决战,损失都不大。 实战是让士卒成熟起来的最佳方式。 两个多月后,夜里听见敌袭的呼叫声时,最稚嫩的士兵也不再惊慌。长枪架上盾牌,防止察哈尔人冲营,弓箭手躲藏在后列射击。翟哲发现牛皮包裹的火药包对战马的惊吓效果良好,专门训练了一批投掷火药包的骑兵,称作掷炮兵。 行军时发现地平线上出现沉默的察哈尔骑兵,汉骑也不再紧张,枪骑兵听从号角的节奏控制马速转向,萧之言和格日勒图的轻骑兵在两翼保护。 阿穆尔眼见对面骑兵配合越来越娴熟,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很难获胜了。土默特人以汉人为主力来对付他,不会影响牧民的生计而那些汉人比他想象的要耐心的多。 七月,翟哲已敢率汉骑在两翼轻骑兵的掩护保护下深入草原去挑衅察哈尔人了。有了蒙古骑兵陪练,汉骑进步惊人。 七月二十三日,大暑,天热无雨。 杀胡口,四匹快马旋风般冲出要塞,马上骑士丝毫没有节省马力的念头,疯狂的挥舞马鞭奔走在通往老鸦山的大道上。 ☆、第93章 急报 烈日下,信使打马狂奔,他们不知道怀中这封信是什么内容,但无疑非常重要。 君子津渡口,刚刚入睡的船夫被叫醒,骑士出示汉部令牌,“立刻过河!” 信件送到翟哲的手中时,外包的油纸上还透着汗水的酸臭味,它被绑在骑士胸口贴身处。送信的骑士神色忐忑看向翟哲,努力将自己的喘气放平缓。 翟哲撕开外包,微黄的信封上写了两个字“急件”,笔划端正,耿光的笔迹。到底有多急,能让传令兵日夜兼程,换人换马将此信送到自己手中。 轻轻撕开封口,翟哲见几个信使还站在眼前,对逢勤吩咐道:“带他们下去歇息。” 信封内一张薄纸,寥寥数行字,翟哲一眼扫完,再看落款时间,脸色大变。 “急召各位统领过来。” 左若先到,萧之言过来的稍晚,他驻扎在三里之外。 “女真人数万骑兵经到达朵颜草原,正在西移,可能很快会到达漠南。” 没等萧之言坐稳,翟哲抛下了这个重磅消息,逢勤在一旁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静静的听。他身材瘦弱,不合适外出领兵,因祸得福,被翟哲留在身边。 萧之言懒散的身躯一僵,很快笑着说:“我们可以回汉寨了,察哈尔人可以交给他们了。” 翟哲眉头紧锁,说:“我担心他们的目标未必是察哈尔人。” 左若点头,小声说:“大明宣大门户大开!” “女真大军的目标不明确,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躲起来,汉部骑兵立刻返回汉寨。归化的商号要尽快撤回关内。”翟哲当机立断。 将军中诸事向萧之言、左若交代妥当,又召来孟康和鲍广小心嘱咐一番,翟哲就要返回归化。 “我要尽快将这个消息转告土默特人,退出河套回到汉寨后,汉骑隐藏在山林内,不要轻易露面。” “你独自前去吗?”萧之言担心翟哲的安危。 “我带上五十人足矣,又不是打仗。切记,没有我的命令,骑兵绝对不准外出!” 诸事安排妥当后已是午后。 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千户亲兵营匆匆出发。 到达归化时已是次日晌午,艳阳高照,热气挥发。 归化城四门大开,街道上人马川流不息,穿各色杂服的蒙人牵着成群的牛马牲畜。从阿勒坦汗修建归化开始,几十年间她的威名已经传遍了蒙古各部,只是在察哈尔人手中没落了几年,广袤的草原上零散的蒙古部落有时数年也碰不见汉人的商队,所以一年中总会来几次归化,换取生活中的必备品。如今商贸重新兴旺,各部早就熟悉此地的蒙人趋之若鹜。 翟哲眉宇含忧,归化城愈繁华他的麻烦就越大。 俄木布汗顺义王的府邸在归化城的中心,在废墟中修葺后比不上从前的奢华。 常年受汉人影响,俄木布汗不喜欢住在帐篷中在草原游动。土默特人长年和汉人相处,学会了太多的汉人习惯,他们喜欢穿布料的衣服,习惯吃米粟和肉类混杂的食物,很多人懂得说汉人的语言。这些都拜两个人所赐:赵全和三娘子。 将大黑马交给逢勤,翟哲快步向俄木布汗的府邸。 通往大汗府邸的街道上一个胖子迎面而来,正是毛罕阴,翟哲上前问:“大汗在宅内吗?我想拜见他” 毛罕阴眉开眼笑,说:“千户大人有事么?在,在,我马上给你禀告!”他近似是俄木布汗的管家。 在外等待片刻,毛罕阴进屋后半晌走出来招手说:“大汗在等你。” 走进府邸,俄木布坐在厅堂等待。 “听说你在河套将察哈尔人追的到处流窜,今日怎么回归化了?”俄木布心情不错,还能与翟哲开个玩笑。 翟哲蹑步走近俄木布汗,压低声音说:“女真大军将至漠南!” 俄木布汗的手轻轻一抖,示意毛罕阴带左右侍从出门回避,问:“什么时候?消息可靠吗?”声音颤抖。 “三日左右能到归化!” “他们一定是去讨伐漠西的察哈尔人!”俄木布汗兴奋。女真人不友好,相比察哈尔人带来近乎灭族的仇恨,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一种复仇的快感。 “不一定!”翟哲咬牙,说:“大汗,我担心女真人会对商号不利,想让商铺暂时关闭,伙计先回大明。” 俄木布脸色微变,说:“不行,归化的名声才传入草原,突然又中断商贸。很多漠北、准葛尔部落的牧民可能都走在路上,你要毁掉归化吗?难道女真人来漠南,归化城就要关门吗?” “但女真和大明是仇敌!那些商铺的伙计都是汉人。” “你多虑了,张坝草原在女真人的控制之下,张家口汉人的商铺同样很兴旺。女真人西征察哈尔会经过归化,但不会对你的商铺不利,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俄木布汗的恐惧经消失不见。 “我土默特已经有近三万汉人,难道他们此刻都需要逃入杀胡口内吗。” 翟哲的心中满是苦涩,有些话他没办法说出来。 “女真人准备西征,你们可以撤出河套了,察哈尔人见到女真人就像老鼠见到猫。”俄木布汗哈哈大笑。 “大汗,女真大军的目标除了察哈尔人还有可能是大明!”翟哲终于忍不住提醒,说话时嗓子里像压了一口痰。 俄木布汗兴奋的表情瞬间收敛,他凝视翟哲的眼睛,良久说:“无论女真大军去攻打那里,我土默特人都只能旁观,你也一样。” 翟哲张口又闭上。 俄木布轻拍他的肩膀,说:“我了解你的心思,土默特部落现在无力插手,那是狼王之间的搏斗,而我们还只是麋鹿,稍有不慎便会引祸上身。况且你只是在猜测。” “您不担心女真人吗?” 俄木布汗摊开双手,说:“我担心什么?如今土默特人能对他们造成一丝威胁吗?他们烧毁过归化,但如果没有他们,土默特人还在河套流浪。” “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翟哲无语。 走出大汗府邸再拐过一条街道,集市上嘈杂的声音很吵闹,翟哲七拐八拐进入一座商铺,一个身穿绸缎的中年人迎了上来。他是商盟在归化分号的大掌柜,熟识翟哲。 “商盟在草原行走有多少伙计?” “两百二十三人!”大掌柜小心回话,柳全嘱咐过他,一切要听东家安排。 “将那些闲置的伙计尽快遣回塞内,只需保证商铺基本经营即可,草原最近可能会有变故。” 大掌柜看向热闹的街道,面露为难之色。 “今天就走,给我捎一封信给宁盛。”翟哲伸手索要文房四宝。 ☆、第94章 谋世 张家口。 店铺正常营业,集市人比平日稀少很多。 伙计的脸上隐藏了惊慌,打理完商铺,又没什么客人,相互偷使眼色,不敢随意聊天。八大家的东家都在宣镇,女真人不会告知他们大军将至,但他们有自己的渠道获得消息。 女真大军分两队共三万多人,遮天蔽日从张坝草原经过。 禁止土默特人东迁后,这里再见不到牧民,只有些零散马贼活动。 多尔衮统帅两白旗人马在前,岳托部统帅两红旗精锐在后。 这两人都很年轻,分别掌管后金的兵部和吏部,大权在握,精明能干,在后金尽显瑜亮之争。皇太极驭下有术,多尔衮孔武有力,作战勇猛却掌管吏部,岳托体态文弱,不通骑射,却掌管兵部。 烈日下,女真大军行进缓慢,甲士浑身汗透。 马背上,多尔衮抬起右手挡住刺眼的阳光遥看南方,大明的长城像一条长蛇在群山中蜿蜒,又想起去年的廷议之争。 去年将察哈尔人驱出漠南草原后,皇太极返回辽东召集诸位台吉、贝勒讨论来年大军作战计划,问:“征讨明国及朝鲜、察哈尔,三者何先?” 天聪汗亲自主持廷议,朝臣争辩热烈,皇太极此举也带有考究之意。 后金诸将都迫切希望收服蒙古各部,察哈尔人的虚弱已经像赤裸的少女一般露在狰狞的女真勇士面前,众将皆以为先往漠西攻破察哈尔。只有岳托和多尔衮与众人看法不同。 在张家口商人的帮助下,辽东对大明流贼战局了若指掌。 对大金来说察哈尔人现如待宰之犬,暂可一缓。 大明疆域广阔,民众千万,只要汉人不乱,无论女真如何奋进,也无法再进一步。女真可入关掳掠,但只要北京城在那里,大明天子戍边关,不能攻下北京城无论女真大军深入多远,最终仍要退回辽东。 大明北境连旱,山陕流贼几年来愈演愈烈,让岳托和多尔衮均看见了机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想征服大明,先要让汉人天下大乱。女真大军如果从大同入塞攻伐山西,大明必然无法再全力清剿在山西流贼,大金不但可以获取人口财物,还可以让大明的疮口溃烂,再难愈合。 主张征伐察哈尔的人是准备收获成果,主张征明的人在筹划未来,岳托和多尔衮惺惺相惜侃侃而谈,端坐上位的皇太极两眼亮光。 肥厚的手轻轻抚摸龙椅柄,皇太极心境复杂,既有共鸣之喜,又暗生警觉之心。 朝中诸将想的都是掳掠和钱财,只有他——皇太极,以十万之众敢生吞并大明的念头,那种野心在别人看来仿佛是蛇吞象一般可笑。但凡这世上的事连想也不敢想,又怎么会能做到。 “幸好是两个人!”皇太极口中喃喃。 “往前三十里到达凉城!”传令兵飞速来报,打乱了多尔衮的思绪。 “就地驻扎!”多尔衮翻身下马,将盔甲卸下,徐徐的草原风带来一阵凉爽。 两旗大军驻扎在凉城东的下水海之侧。 半个时辰之,岳托来到多尔衮的营帐,他年纪稍长但辈分低,言辞举止对多尔衮很尊重。 案桌上摆放了一张地图,其上大同诸营堡位置及驻军标明的清清楚楚。 多尔衮招呼岳托近身,指点说:“大同镇防备甚是空虚,你看从何处入关为好!” 这张地图正是岳托从晋商手中所获,其中内容逃早已了然如胸,说:“保安堡!只需破的此堡,往大明内再无险峻之处,便于骑兵。守住此堡也可保出塞退路无忧。” 多尔衮细看,额首答应道:“正是如此!大军在此休整一日,后日入关,你明日前往土默特部征缴军粮牲畜。” 归化城。 俄木布汗心神不宁,连续派发斥候往凉城以东巡梭,又不敢太过深入。 女真大军才驻扎,斥候探明消息,从旗号来看,领军者为多尔衮和岳托。 俄木布心中更是不安,这两人和土默特的都有罅隙,多尔曾烧毁归化城,岳托也被拒绝过联姻。 汗帐骑兵连日征缴了牲畜,又备好粮草酒水,准备次日在归化城等候犒劳女真大军。土默川无论是汉人还是蒙人都尽量呆在家中,不敢再随意走动。 次日,太阳刚刚露脸,两千精骑从女真大营出发行往归化。 进入土默川,眼前的景象让岳托惊诧。去年尚是荒芜一片,此时堪比塞外江南。沿途所过,黑水河沿线良田万亩,一片片的粟米微黄,眼看将到收获的季节。 零零散散的板升房屋在冒着炊烟,在夏日清晨的雾气中尤显得飘渺,那是汉人在草原的住处。 岳托知道去年有大批汉人流民出塞,也没想到眼前的景象。 铁蹄匆匆。 归化城外五十里处,得到消息的俄木布率古禄格、杭高和翟哲来迎。 躲在角落的翟哲首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女真骑兵。 沉默、粗鲁、装备精良。 沉默昭示纪律,粗鲁是勇猛的反映,至于盔甲,商盟再干上十年也无法让汉骑配备上如此精良的甲衣。 岳托下马和俄木布汗相见,他没有女真人常见的傲气,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和善。 古禄格挤上前去,跪拜行礼。 岳托伸手将他扶起来,笑说:“我记得你,我们是亲戚,对吧!” 古禄格谄笑满面,连连点头。 俄木布汗有些不高兴,插言道:“土默特部皆是贝勒的亲戚。” 岳托微笑,目光扫视,掠过翟哲时稍稍停顿,这是个汉人! 翟哲低头避开岳托的眼光,内心深处这个人给他的印象不错,行为举止彬彬有礼,不似自己想象中女真人的野蛮。 俄木布汗引路,两千女真骑兵往归化城进发。 归化城比平日要冷清一些,但周围仍然散居了一些零散的蒙人。正如俄木布汗所说,每天都有蒙人来到此地,还有很多人在路上,商铺如何能够关闭。 岳托一步步走过街道,不经意间查看两侧的商铺,比张家口集市的繁荣已是不遑多让,但一年前这里才被烧成废墟。 一年,仅仅一年,土默特部就发生了如此的变化! 岳托尽力掩饰自己的惊讶,去年究竟有多少汉人出塞? 从沿途所见良田,出塞的汉人足有两三万人。 ☆、第95章 入寇 俄木布汗苦笑,说:“四千头牲畜!我们承担不起啊,贝勒也知道,前年草原大旱…” 岳托伸手制止他继续诉苦,说:“大汗,大金已经考虑到土默特的难处,等我们攻入大明获得缴获,也许就不需要你们提供补给了。” 俄木布汗呆若木鸡,女真人攻入大明还要土默特提供补给。三万大军的军粮难道都准备让土默特提供吗?女真人打的好算盘。 岳托喝了一口茶水,味道苦涩,蒙人食物多肉,很爱喝浓茶,但是他不喜欢。 轻放下手中的茶碗,岳托微笑,说:“土默特人并不像大汗说的那样贫困,土默川沃野千里将有收成,归化城繁荣昌盛。大汗莫非忘了,这里一年前还属于察哈尔。” 俄木布额头青筋微跳,低头说:“土默特部不会忘记大金的恩情,我们会尽力的。” “如此甚好,明天清晨我希望四千牲畜可以送到凉城。军情紧急,我就不再归化久留了。” 岳托起身。 俄木布恭送。 两千骑兵渐行渐远,视野中再也见不到女真的旗帜,俄木布汗才扭头而回。 归化城府邸内传出暴躁的骂声:“强盗!这和抢掠有什么区别!” 俄木布汗在咆哮,女真人太过分了,休养生息的土默特人经不起这样的大出血。 古禄格、杭高、托克搏和翟岩站立两侧,不敢发一言。 “女真攻明,商道要断了吗?”冷静下来,俄木布转脸问翟哲。 “正是!”翟哲心思重重,急件已送往关内,商盟应该早有准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俄木布汗长叹,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归化城北,满载而归的商队蹒跚而行,驮马上压满了毛皮。 紧随在商队之后的是两百名蒙古骑兵,驱赶了一千多匹战马,皮毛光滑亮丽,商盟商队二月初出塞,在茫茫草原上历经五个月,终于将货物倾售一空。 返回的商队带来了新消息,漠北三汗分裂了,土谢图汗率部众四万人在春暖花开之时迁徙往漠西,与察哈尔林丹汗会盟漠西。 察哈尔退到漠西后紧连吐蕃,那里是红教的天下。林丹汗以组建反黄教联盟为由,召土谢图汗前去会盟,既然蒙古诸部都抛弃了察哈尔,他就要和所有部落为敌。 商队中,车风用野草扎成草帽罩在头顶以遮蔽毒辣的阳光,春天翟哲命他当了商队护卫,首次行走如此遥远,他归心似箭。 在漠北,他还听说俄木布汗正在谋求让乌兰公主和车臣汗的儿子联姻。 正午,商队停顿休整。 外围放哨的警卫警告:“有情况!” “临近归化城的地方还会有马贼?”车风诧异,不敢大意,催马前去查看。 远处的草包上,十几骑在对商队指指点点,随后朝这边冲过来。 “不是马贼!”车风放下心来。 四五百步外,来人高呼:“车头领!” 汉部人马!车风缓下心来,上前问:“何事?” 来人出示令牌,说:“千户大人让我日夜等在此地,商队不入归化,绕道返回汉寨。” “发生了什么事?” “女真大军正在攻明,入关的道路闭塞了。” 折转数日后,商队到达狄寨,伙计和掌柜惊恐不安。他们都是晋人,走塞北的商队一怕马贼二怕兵灾,如今北境战乱又起,他们惊惶不安,又牵挂关内的家人。 汉寨主事府,诸位统领都在。 土默特人随军运送军粮,关内的战况传播的很快。 翟哲简单介绍军情:“女真大军五日前入关,三日内攻破了保安堡、驻马堡、威鲁堡,进入山西的道路已被打通。” 大厅中气氛压抑。 “女真攻明,我们毫无办法。眼下大明积弱已久,蒙古一片散沙,唯有女真势大。”翟哲停顿片刻,说:“我有一个想法,汉部将准备联合蒙明。” “汉部拿什么和蒙明联合!”雷岩谦的声音瓮声瓮气,直指死穴。 左若插言:“察哈尔和土默特之若是和解,再加上漠北三汗,蒙古未必扛不住女真。” 车风冷笑,说:“那不可能!”土默特与察哈尔之间仇深似海,而他也算是半个土默特人。 众人鸦雀无声。 “蒙古诸部若能齐心还有女真人什么事。”车风轻叹,将漠北土谢图汗前往漠西与林丹汗组建反黄教联盟的事说出来。“林丹汗这是要和整个蒙古为敌。” 萧之言久在草原,深知蒙古,也说:“汉人在草原离不开土默特人。” 众人皆悲观,翟哲不再强说,心中主意已定。 天下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恨。 女真势大,又随意欺压土默特人,俄木布汗的愤怒他都看在眼里,凡事皆需等待机缘。 长城之内,烽火连绵,浓烟滚滚。 女真大军才到朵颜草原,大明边镇就探明的消息。多数官员认为女真西向是延续征伐察哈尔人,并没在意,只是命边镇严密监控。当然也有人担心宣大镇的安危,但都缄口不言。这种事说对了添堵,也是束手无策,说错了徒遭人耻笑,每人愿意出头。 宣大张宗衡在山西督各军围剿流贼。新任大同胡沾恩上任不足一年,连边镇的地形、守备也没熟悉。 多尔衮督促两白旗精兵两日破三堡,胡沾恩得到消息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传令兵在大明北境狂奔。大同府四门大开,放各乡难民涌入。耿光从弓辰处得到消息后,调集一百多人收拾细软乔装打扮进入大同府,右玉县那些人多是本地豪强,让他们就在本乡隐藏。 连范伊也在大同府内坐卧不安。 三天后,虽然四境还有很多难民涌过来,胡沾恩下令大同府关闭四门,斥候已在城外四十里发现了女真人的踪迹。 两白旗精兵浩浩荡荡,一万多铁骑直逼大同府城下。 城墙上胡沾恩向下瞭望,大同城墙高且巍峨,远视女真人的兵营渺小。烈日暴晒之下,胡沾恩不停的用手绢擦汗,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炎热。 弓辰据守南城门,部下有三百多人,兵甲配备整齐。自从他到大同镇后得到翟哲的资助,上下打点,军中关系不错。站在女墙边向下看,这里的城墙比张家口堡要高上三倍,往下是坚硬的土石地,再摔下去八成是没命了。 大同驻军近五千人严密分守各门。 夜间开始执行宵禁,过亥时仍在街道上游荡的百姓都将会被抓捕。临街的商铺的屋檐下挤满了难民。米粟的价格立刻上涨了五成,精明者仍然在疯狂的抢购,一日之后,价格翻番。那些将全家积蓄打包携带逃入大同府的百姓很快都要破产。 大同府是商盟的中心,近年来置办的产业众多,连伙计带护卫有近四百人在此。 宁盛心神不定,偷问耿光:“大同守的住吗?” “你就放心吧,大同府哪是那么容易攻破的。”耿光强作镇定。 女真人并没急于攻城,士卒在四乡抢掠。 未来得及逃离的汉人凄惨,老人和孩子都被杀死,青壮年被驱赶到一处,集中看管,准备押送往辽东,稍有姿色的女人都难逃厄运。各村庄被抢劫一空后,点火烧毁。 大同守军站在城墙上隐约可以听见四野的哭声,均噤若寒蝉,无一人敢请命出城破敌。 城下,多尔衮邀指远处的大同城,问岳托:“我女真何时才能攻下此等坚城?” “大同乃是大明一等的坚城,我女真勇士性命珍贵,可不能无故浪费在这里。” 多尔衮哈哈大笑,问:“有了孔有德火炮也不行?” 去年五月,大明在登州精心训练的火器兵营孔有德部因欠饷兵变,被追剿走投无路下,度过辽海投降了后金,一同带过去的还有大明的铸炮工艺和夷人训练火炮的将官。 “我大金扫蒙古入大明久矣,靠的可不是火炮。那东西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关键是这里。”岳托指向自己的胸口。 ☆、第96章 运粮 宣大的传令兵四走奔告。 急报似火。 女真入侵时机诡秘,宣大精兵尽数在河北山西一线围剿流贼,紧困高迎祥于山林中。 女真大军在大同汇合后,一分为二,岳托部向宣府方向进逼,多尔衮部往直入山西,四野无兵可当,沿途惨状一片。崇祯无可奈何,宣大镇无兵可用,又不能放任女真掳掠,只得调任曹文昭为大同总兵,率部救援大同。 山林中高迎祥终于能松口气。 岳托率两红旗精兵往宣府方向攻破数城后回援,盘桓在大同镇一带,分兵将沿途掳掠的汉民押出塞外送往辽东。 多尔衮部一直往南进逼,越过井坪所直入山西,一路烧杀,全晋震动。 曹文昭仓促回援,进驻怀仁县城。没想到女真人对明军行动了如指掌,关宁铁骑前脚进入怀仁,后脚女真两白旗上万人将怀仁县包围的水泄不通,将其困在城内。 八月,土默川粟米成熟,辛苦了一年的汉人终于有了收获。 田地间手捧黄灿灿得到粮食是农民最开心的时候,虽然这些粮食并不属于他们。逃亡的汉人很容易满足,唯一要求就是睡觉的时候不要饿肚皮。 战争近在咫尺,每日都有大批衣衫褴褛的难民被从长城内押送出来,在女真人的皮鞭驱赶下往东而去。兔死狐悲,土默特人的汉人暗自庆幸,流落塞外总比被驱赶到辽东要幸运百倍。 女真三万兵马在大同每日的损耗惊人,虽然攻下了几座县城,捋掠不少财物,但粮食并不多。多尔衮不会损耗兵力攻打像大同府那样的坚城,攻下来也无法坚守,毕竟那在大明境内。 八月初,俄木布汗收到岳托的亲笔信,要他立刻送三千石米粟至大同城附近的兵营。他把握的时间正好,粟米才收获晾干。 归化城冷冷清清,失去货物来源,商铺都已关门。 黄灿灿小米在手中连捂的机会都没有就要送给他人。俄木布大发雷霆后,还是让各部准备粮草。 翟哲冷眼旁观,俄木布汗越愤怒自己的计划实现的机会越大。 三十多辆骡马大车准备完毕,古禄格屁颠颠的上前请命:“大汗,小人愿意护送粮食入塞。” 俄木布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此人讨厌之极。所有的土默特人都知道古禄格和女真贝勒岳托是亲戚,他自己竟然也深以此为荣。 “你留在归化吧,打仗的时候容不得你去攀亲戚!” 古禄格老脸一红,嚅嚅不发一言。 “翟千户,这批粮食由你护送入关,路上可要看紧点。”俄木布汗转向翟岩,将他惊醒。 这句话落入翟哲耳中如入惊雷,俄木布汗竟然让自己给女真人押送军粮,这是什么念头? “我去吗?我的人马都在汉寨!”他忙不迭的推脱。 “女真人的期限还有好几日,你可以召集他们。” 翟岩心中狂震,“他要我助纣为虐还是要断了我的退路?” 俄木布汗的命令诡异而突然,汉部若是助了女真人与入寇大明并无差别,从此只能为土默特人卖命。 大汗之命不可违,翟哲左思右想,调集车风部三百土默特骑兵到达归化。 粮车向关内开拔,翟哲心里苦涩,他竟然要给女真人押送军粮。 到达凉城地界,沿途有女真骑兵的身影出现,那是驻守草原入口的两红旗兵马。 岳托向土默特征粮也是无可奈何。山西大同连年干旱,早已富户粮库浅、穷户米缸空,连商户的粮库大部分也已经被销售一空。得知女真入寇大同后,无法逃入坚城的百姓将家里仅有的余粮抗在肩膀,套在骡马大车上不分昼夜往南奔逃。入关后,虽然所向披靡,但缴获的粮草并不多。 此次入关,女真并不是抢掠一把即退兵,更深层次的目的是要与大明山西境内的被围困的流贼遥相呼应,偏偏双方还不是盟友,没有联系。 不过高迎祥也没白费女真人的好意,没有了曹文昭关宁铁骑的压力,流贼八月初在河南北大败昌平总兵汤九州,重出山林。 流贼大捷消息传来,多尔衮放开怀仁县之围,率大军返回大同附近的镇城,等待土默特部的补给,大军所带粮草所剩无几。 三万大军每日消耗无数,又无法攻取坚城获的补给,岳托和多尔衮商议,将两红旗兵马逐步退回辽东,只留两白旗精兵在大同。只要女真大军还在大同府,就可以牵制大明数支精兵,缓解大明流贼压力。 临行前,岳托小心嘱咐多尔衮:“你孤军深入明境,万事小心谨慎为主,无过便是功。” 年轻的多尔衮一脸锐气,说:“明军不足惧也,大明无一军敢和我女真勇士野战,缩头乌龟一般。” 岳托不乐,小心提醒道:“听说明军曹文昭部勇猛,对流贼军百战百胜,一当十,大明已任命他为大同总兵,不可小视。” “曹文昭部关宁骑兵对付那些流民自然勇猛,但何曾野战胜过我大金勇士。” 多尔衮自信满满,岳托不便多言。 “你只需保证我军粮供给不出问题,我在大同镇呆上几年也无碍。”多尔衮口出狂言,底气十足。 “土默特部的军粮七日内可到,谅俄木布汗不敢耽误,只是如此盘剥土默特人,也会让他们心生不满。”岳托微露忧意。 多尔衮大笑,说:“土默特人还能翻天不成,没征调他们的兵马就算不错了。对蒙古诸部,当以刚为主,以柔为辅,刚柔并济。” 这是他和岳托的最大不同,岳托处事就像他说话的声音,气息柔和,当然如果你认为皇太极会让一个骨子里柔和的人掌管兵部,那就大错特错了。 进入大明地界。 翟哲命车风出列领头,自己拿出一个大草帽带着头上,潜入数百骑兵中,不露身迹。 他这次征调入关的骑兵全部是车风麾下的蒙古人,汉骑无一在列。如果俄木布大汗在试探他的态度,他的回应已是很清楚。 越过保安堡进入大明,沿途死寂沉沉。 大道上偶尔可见女真骑兵来回驰骋,朝运粮队投向诧异的眼光。 过保安堡十里地一个关口,守兵拦住道路,车风上前交涉,说明来意。 守卫关口的镶红旗的牛录,一双牛眼在骡马大车上仔细搜寻,又打量押送的土默特骑兵,派人禀告岳托。 一刻钟后,两个传令兵前来带领粮队往镇城多尔衮大营,那是女真和大明军队对峙的前线。 经过大同城下,翟岩偷眼遥看远处的城池,那里有他的家人朋友,看着架势,女真并不会攻打大同。 连车风在内,这是土默特骑兵首次进入大明的境内,都用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他们从来在塞外都只能看到宽厚的城墙,如今终于触及了城墙内的世界。 半下午光景,迎面的大道上铁蹄声阵阵,带路的传令兵看见旗号,说:“贝勒爷来了,停下!” 送粮队停下脚步,侍立道边,马夫们擦了几把汗后迅速将头低下。 骑兵驻足,镶红旗大纛下岳托催马到近前,车风上前行礼。 “三千石粮食,对吗?”他有些诧异俄木布汗会让一个自己不熟识的骑兵统领护送粮车。 “一分不少!” 岳托微微额首,目光扫过,土默特人还有些像样的骑兵。车风部众多数马贼出身,并非新兵,气质当然不同。翟哲在人群中的头垂的更低了。 “沿途不可耽搁,军粮今日要到镇城!” 大队骑兵远去,直至铁蹄声消失,翟哲才松了口气。 大同附近兵马密集。 一队汉人双手被绑缚在长绳上依次而行,脚步蹒跚,头发劈头盖脸,往长城的方向行走。十几个女真骑兵手持长鞭紧随在后,不时会喝骂一句。 翟岩心中收缩,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是乱世!无论是山西的尸山血海,还是此刻的落难百姓都在宣告这一点,但这只是开始。 夜暮时分,运粮队将至镇城,路边偶见尸体,多是衣衫不整的女人,气氛压抑,土默特骑兵也不敢再随意乱看。 一队白甲兵从对面过奔来,为首的将领高喊:“是土默特的粮队吗?” “正是!” “随我走,前往辎重营。” 多尔衮治军严厉,又临近前线,兵营中气象森严,随处可见士卒迅捷的身影。 辎重营在镇城外的一片高地上,四周有栅栏包裹,骡马大车依次进入,护卫骑兵被挡在门外。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里看,来回往复士兵巡逻不息,有很多汉人在中服役,偶尔能听见喝骂声和皮鞭抽打声。 车夫将粮车赶入辎重营随后被驱赶出来,女真人连粮带车一同留下。 天色已晚,迎他们同来的白甲兵头目见粮车已入,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说:“你们今晚去那里驻扎,明日一早离开。” 车风扭头一看,那里离辎重营不远,被新建栅栏圈围,门口有女真兵士把守,有汉人被押送进进出出。 “那是杂役营?”车风问。 白甲兵头目点头,女真的杂役都是汉人俘虏。 多尔衮欺人太甚!车风气怒,土默特人为其供应军粮,护送骑兵竟然被安置在杂役营。 土默特骑兵缓缓进入杂役营,周围都是好奇的目光,翟哲压低帽檐,他可不想被汉人认出留下后患。 运粮队占据了杂役营的东北角,没人搭理他们,若不是携带了干粮晚上恐怕还要挨饿。 汉人们打量他们几眼之后也不再注意他们,这里每个人都是才遭受毁家之痛,又被整日劳累折磨,和行尸走肉也没什么两样。 车风和翟哲背靠背嚼着干肉。 翟哲对面正是忙碌的辎重营,夜黑,灯火慢慢点起来,那里亮堂一片。 ☆、第97章 曹文昭(上) 天黑,四处昆虫不知疲倦的叫声让人心烦。 夏日里蚊虫众多,翟哲将自己罩的严严实实仍然逃避不了骚扰。 杂役营没有帐篷,只是搭建了一些简单的木棚,可以遮挡太阳或雨水,女真人不会在意这些汉人的死活。 翟哲在山包的高处找到一块石头靠下去,这个位置可以将对面热闹的辎重营尽收眼底。 车风派出值守的士兵,虽然大门有女真人看守。 过了戌时,习习的晚风带来一阵凉爽,众人才有点睡意。蚊虫的轮番骚扰下,翟哲睡睡醒醒,一直到下半夜,天降露水,将他的衣服打了半潮,终于褪去睡意。 夏日的天亮的很早,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将发白,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突然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嚣闹声。 半刻钟过去,嚣闹不但没有停息反而有愈来愈大之势。 车风等人也都被惊醒,各自爬起来。 猛然间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翟哲大惊,他听到亲切,这是三眼铳的声音,只有大明的军队才会配备三眼铳。他连忙跑到高处观望,天色朦朦胧胧,东方微白,远处什么也看不清楚。 “轰、轰、轰!” 三眼铳的爆发声越来越密集,隐约有喊杀声藏在其中。 汉人俘虏也爬起来,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窃窃私语,几个如狼似虎的女真人闯进来,大吼:“不要吵,再出声者格杀勿论。” 杂役营很快安静下来,汉人们又蜷缩成一团。 翟哲战在高处瞭望,几个女真兵士看见,大踏步走过来。 车风在东北角守住自己的营区,目光冷冽。为首的小头目伸手指向翟哲的方向,车风毫不搭理。 远处的战况越来越激烈,女真兵士目见他的架势,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弃了进入营区干涉的念头,转身离去。 再过一刻钟,铁蹄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翟哲感觉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过来。 “明军的目标是辎重营!”他瞬间领悟,想让女真退兵,唯一的方法就是烧毁辎重。 透过微弱的亮光,可以看见辎重营前始有女真兵马集结,一队队士兵步伐整齐,隐约有马声嘶鸣。车风松也顾不上和女真人斗气,爬到翟哲身边观看。 天色渐亮,喊杀声近在咫尺。 翟哲已经看得清楚,辎重营前密密麻麻列了三排重甲骑士,白甲明亮,手里拿着重锤和斧头等破甲兵器。两翼各有近千骑兵,手持弓箭,跃跃欲试。 隐约间,滚雷般的马蹄声入耳,翟哲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车风轻声说:“来了!” 汉人的骑兵!一队骑兵沿着大路如尖锥般直插过来。 “锥形阵!”翟哲咽了一口吐沫,他在兵书上看到过这种骑兵的阵法。 三千骑兵瞬间即到眼前,虽然相隔数里,翟哲依旧感觉到到威势扑面而来,那像是被激怒的公牛群,无论前面是铜墙铁壁还是万丈悬崖都将勇往直前。 “曹文昭,关宁铁骑!”翟哲脱口而出,除了曹文昭,大同再没有其他的军队能如此了,也再没有军队敢和女真人野战了。 曹文昭将手中的重枪一举,三千骑兵在女真阵前四五里地缓慢降速停下脚步。 额头大颗汗珠随着脸颊往下流动,刚刚突破女真人的外围消耗了他不少体力,短暂的休息可以让人和马后短暂稍稍恢复,准备最后的冲击。 女真人的辎重营就在眼前,他的情报很可靠。 朝廷直到女真入侵木已成舟才任命他为大同总兵,让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崇祯皇帝的催战令一日接一日,他为大同总兵,驱逐女真人成为他的份内事。女真人过万,现在大同镇的兵马四散,他只有手头上这三千亲兵。怀仁之围解开后,他巡视了几个卫所,那些兵士守城还可一用,野战完全指望不上。 女真人的阵前,两白旗随风摆动,多尔衮驻马旗下,只要击溃了眼前这支骑兵,大同镇对他来说就是来去自由,再也无人可以威胁到女真人的安全。 他虽然嘴上轻视曹文昭,但并不大意。曹文昭部北移后,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为有人给他传递消息。在明境作战,他甚至比大明更了解对手的行动,几乎每天都有信使潜入军营,将大明军队的虚实调遣尽数告之。 曹文昭刚入怀仁县就被他包围了近一个月,但这支骑兵的存在总是女真人的威胁,毕竟他们深处明境。他以辎重营为诱饵就是要在此地击败大明最强大的军队。他不怕关宁铁骑不来,因为曹文昭没得选择。新任大同总兵上任一个月,和女真人一仗未打,任由对手在境内肆掠,恐怕很难向大明的朝廷交代,除了摆在明处的辎重营,曹文昭实在没有更好的袭击目标了。只是他没想到,曹文昭来的这么快。 终于看见了大明的军队,杂役营中汉人的目光又亮了起来,这次连女真兵也压制不住窃窃私语的声音,胆子大的站起来翘首远看。 半刻钟后,锥形阵由静转动,战马向前踱步,缓慢而行。 多尔衮挥动白皙的右手,两翼骑兵前插奔往锥形阵的左右,白甲兵迈动沉重的脚步,露出隐藏在阵后的重骑。关宁铁骑锥形阵冲击势不可挡,三千战马加速如长江大河,他可不想让精锐白甲兵被白白撞死。 两翼的骑射手逼近,弓弦声响起,长箭跃向长空后在坠下,如雨般覆盖了队列密集的关宁铁骑锥形阵。 曹文昭猛一夹马,锥形阵开始加速,激烈的号角传入翟哲的耳朵。铁蹄撞击地面急促,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也加快循环,这是大明的骑兵! 女真人的骑兵也动了,采用的平行队列,多尔衮退到白甲兵前方。 “冲!” 曹文昭怒吼,将手中的重枪端平。 号角的声调猛然拔上天空。战马的速度被加到极致,锥形阵也开始有些松散,仿佛那力度自身也承受不住。 两支重骑在杂役营的正前方的空地上迎面撞击,尖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贯穿了女真人的骑兵队列,冲向多尔衮。战马嘶鸣,不时有人堕落坠马,女真人挥舞手中的重兵器从两翼夹击,关宁骑兵像冲入了越来越狭窄的胡同,速度越来越慢。 战旗下,多尔衮面容严峻,下令:“白甲兵,出击!” 白甲兵是女真最精锐的武士,每人皆身经百战,斩敌过百,他们身材高大魁梧,力大无穷,每出战时,身披三层甲衣,嗜血杀敌,这些人多数是皇太极从山林中招入的通古斯野人。他们自幼在丛林中求生,和野兽为伍,被皇太极培养成杀戮的机器。能成为白甲兵是女真人的荣耀,那象征着财富和地位,更象征着能力。 白甲重骑兵向前,他们并不以冲击力来杀人,更习惯下马步战,生长在山林的他们并不是很精通马术。 关宁骑兵的速度冲到白甲兵面前终于降了下来,野人般的白甲兵跳下马挥舞手中的重兵器狠狠的砸向对面的明军。 曹文昭冲在最前列,眼前晃荡的是闪亮的盔甲墙,一个白甲兵挥舞着斧头向他迎头劈过来,他连忙用重枪荡开,顺势刺进他的肩膀,没想到那人竟然丢下手中的兵器丢下,双手死死的抱住枪头,他往回猛一拉扯,竟然没有扯动。 锥形阵已经失去了速度,被刺穿平行队列的女真骑兵从两翼包抄,白甲兵正面迎敌。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要在此地全歼了这支大明精锐。 外列的关宁骑兵挥动手中钝器,内列的骑兵点燃手中的三眼铳,铅子砰发,血肉模糊,三层铁甲也抵偿不住。 “轰、轰、轰!” 翟哲的鼓膜被震的嗡嗡作响,近距离看到如此激烈的战斗,他连呼吸都已忘却,身边的车风也是如此。 ☆、第98章 曹文昭(下) 曹文昭猛力抽回重枪,在高大的白甲兵往回拉拽的同时,顺势一枪刺入那人的肩膀,长枪将女真人挑起,重重砸向地面。 得出空隙后,他振枪高呼:“右转!” 失去速度的骑兵毫无优势,一旦被女真人合围,关宁铁骑将陷入死战,必须冲破眼前的包围。 战马加速,撞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强突再强突,汗水混杂着血水,枪杆变得滑溜。 锥形阵在战团中艰难转身,冲向女真右翼骑兵。三眼铳只能三响,战阵中无法填放弹药,施放完毕骑兵高擎铳头奋力砸向女真人,粗圆的铳头就像一柄大铁锤,厚甲也无法挡住这样大的冲击力,被捶中者,十有八九骨骼断裂。 滞塞的骑兵队列再次流动,曹文昭手中的重枪如飞蛇乱舞,一马当先,枪尖每刺至女真人身体寸劲尽出,直透入甲。 镶白旗右翼骑兵抵挡不住,关宁骑兵流速度渐渐加快,脱离了白甲兵的阻塞,只是临近白甲兵那一侧行动缓慢。 中军一直保留没有释放的三眼铳被点燃,齐齐伸出,对准白甲兵的方向,近百门三眼铳的响声震耳欲聋,战场上硝烟弥漫,烟雾浓绕,冲在前方的白甲兵高大的身躯如木柱般倒地,铅子打出来的小孔肉眼难见,只有猩红的血从甲衣上冒出。 多尔衮大怒,令旗连连挥舞,左翼骑兵追在关宁骑兵的屁股后面,紧紧咬住不放。 锥形阵终于冲出包围圈,脱出重围数百丈开外,曹文昭的重枪竖起,骑兵流减速伫立,后列人马再次将长杆似的三眼铳点燃对准追兵。 “轰轰轰!” 又是一阵巨响,这一次轰击的效果并不好,多数没有击中追兵。 火门枪的精准度只有在三四步之内,关宁骑兵配备大量三眼铳,正是为了对付女真重甲武士,相比弓箭,施放火门枪可以节省体力,在重甲骑兵的对砍中,体力和力量尤显重要。 “女真人早有防备!” 曹文昭明白,出发前他就心有疑虑,辎重营为何会设在城外。但是他别无选择,打一仗即使败了也可以堵住朝中那些人的嘴,否则畏敌避战的罪名很快会落在他的头上。 每个关宁骑兵随身都携带了四门三眼铳,连续释放下,硝烟笼罩战场,对阵双方皆看不清晰。 曹文昭记得刚刚在战旗下发号施令的统领的位置。 “多尔衮!只有干掉多尔衮才有获胜的机会,若是能毁掉辎重营,哪怕损失再惨重也是值得的。” 曹文昭调转马头,在战马的鬃毛上轻轻擦拭枪杆上潮湿滑腻的血汗,猛然发出低吼:“冲!” 猩红的血从高擎的枪尖上滴下。 三千骑兵再次加速。 “笃、笃、笃…”马蹄声如重锤敲鼓,每一下都如敲打在翟哲心头,他右手紧紧的攥着一个石块,恨不得身在其中。 烟雾缭绕中,加到急速的关宁骑兵避开女真骑兵的骚扰,迎面撞上了白甲兵,巨大的惯性直接将前列的巨汉撞飞抛向空中。挤压处骨骼断裂的声音如两块巨石在摩擦。白甲兵的队列中被冲出了一个凹陷,但很快像可以自我生长一般,开始慢慢恢复。战马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倒地痛苦的嘶鸣,马上的骑士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躯,惨呼中飞了出去。 多尔衮驻马在后,面无惧色,大呼:“围击!骑兵围击!” 旗语挥舞。 女真骑兵开始聚拢。 一冲之下,无法透过敌阵,曹文昭面露焦急之色,“放铳!”“强突!” 即使被射的千疮百孔,白甲兵也无人退一步,那是巨人的丛林,只会陷入,不能撞开。 多尔衮就在眼前,只是相隔白甲兵阵。 重兵器相撞的声音沉闷,曹文昭奋力挡开一柄劈向自己的厚刀,“左转!” 只是这一次多尔衮不再给他顺利脱离战场的机会,“白甲兵,出击!” 巨人向前涌动,沉重的斧头劈在战马的背上,血溅如飞,迷住白甲兵的双眼,骑士落马后被重重的踩在脚下。 “左转!”曹文昭的喊声撕心裂肺。 “左转!”传令兵的声音慌乱。 连翟哲也看的清楚,曹文昭部已经陷入险境。 关宁骑兵冲向白甲兵,目标直指多尔衮,孤注一掷,胜负成败一举,但白甲兵的韧劲让他们不能透阵,只能无功而返。此时关宁骑兵前段陷入白甲兵的战阵中,后面女真人的骑兵已紧追已至。 若果队形不能转身成功,合力撞开出路,这支骑兵就已经完了。 “放铳!”响声已经寥寥无几,三眼铳都已经放完了。 再次挡住几个白甲兵的袭杀,曹文昭的双臂酸麻,重甲搏杀最费气力。骑兵陷入在阵中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他拼尽最后的力气,猛夹胯下马。 “强突!”亲兵营同时向左突击,骑兵队列转身艰难而滞涩,锥形阵终于转变方向。 “突!” 避开了无法突入的白甲兵,关宁骑兵的向左突围。 锥形阵已经松散,前段的精锐紧随在曹文昭身后突击勇猛,右翼后段的骑兵被白甲兵撞入阵中。 “将军!……”被隔断在后的骑兵高呼,声音中充满了焦躁和惶恐。 听见背后的喊声,曹文昭转头,三四百骑兵被白甲兵截住,再也无法冲出包围。他调转马头,身后的亲兵拦住他,粗喘急喊:“将军,没力了!” 没力了!在重甲的碰撞中没力了!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重枪垂下,曹文昭感受双臂的酸麻,看见远处巨熊一般挥舞着斧头冲过来的白甲兵,心头产生了一丝惧意。 两千骑兵往来时的路上冲去,身后的女真骑兵紧追不舍,漫天的长箭落下,偶尔有人落马,但更多的长箭插在甲衣上不得入。 来时如虹,去时匆匆! 杂役营内,观阵的翟哲也像关宁铁骑一样浑身脱力了一般,靠在大石上静静的喘气。 这是大明最勇猛之师和女真最精锐之军之间的碰撞,一个时辰竟然如此漫长。 车风沉默,松手是手中的土石已被捏的粉碎。 两个时辰后,三百土默特骑兵缓慢离开镇城,途中没有人再左顾右盼,也没有人再窃窃私语,甚至对沿途而过的女真人也不愿意多看一眼。 在这之前,这些马贼都很自负,连续与察哈尔人鏖战,让他们自感即使比不上女真精锐,也应该相差不远。 镇城外的大战,重甲骑兵之间的碰撞,关宁铁骑对火器的娴熟使用,女真白甲兵的嗜血悍勇,给他们心理带来的冲击无与伦比。 走到大同外,翟岩才缓过神来,幽幽叹道:“果然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只有火器才是他们的天敌!”连车风也看出来,以白甲兵的重甲,蒙古轻骑只能退避三舍,难怪察哈尔对女真**连败。 翟岩脑海中重新复盘那场大战,说:“仅靠火器不行,没有火器更不行。” 轻骑出长城后急速驰骋,连夜直奔归化。 翟哲向俄木布汗交接命令后,立刻率骑兵返回汉寨。再插手在土默特和女真人之间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一想到自己竟然给入侵大明的女真大军护送过粮草就觉得恶心。 现在他要重返河套,不是为了驱赶察哈尔人,而是要尝试和他们做朋友,他相信不只是他见识过女真人的强大。 ☆、第99章 漠西 “河套草原已经没有察哈尔人了!”萧之言悄然走进翟哲的住处。 半个月前,翟哲命他派斥候进入河套,寻找察哈尔人的行踪。如果见到察哈尔人,就转告他们,土默特汉部统领想和他们会晤。 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仇深似海。这件事只能在暗中进行,若是让俄木布汗知道会酿成轩然大波。 “是因为女真人到了漠南才离开的么?”翟哲皱起眉头。 “应该如此,河套草原空无一人!” “察哈尔人的胆子还真够小的!”翟哲无奈摇头,“你我去河套看看吧!” 汉骑再次进入河套,一连搜寻了七天,河套草原空旷。 秋风压过肥美的水草,叶片泛出金色光芒。黄河水的涓涓支流让这里有大片潮湿的土地,偶尔可见各色鸟群起伏不定,有些是翟哲从未见过的种类,羽毛鲜艳。 “也许有一天,这里的草原都会变成良田。”翟哲用马鞭指着眼前这一片土地。 河套里是草原最合适汉人耕种的地方,远胜过丰州滩。自汉朝起,汉人在这里设立朔方、五原、西河三郡,直到大明初立时还属于陕西布政司,直到嘉靖年间才落入蒙古人之手。 “汉人的良田吗?”身侧的左若插言。 “嗯,也许吧!”翟哲转过头来对他说:“骑兵的训练要加紧,多增加力量训练,给他们配备一些斧头、重锤这样的破甲兵器。三眼铳也再增加一些。” 萧之言问:“你是想和女真人交战吗?”破甲的兵器只能是针对女真人。 “也许有一天,那不可避免。” 躲进汉寨后,宣大镇的烽火远离了翟哲的视线。 九月底。 一支商队满载货物行走在漠西草原,这支商队并不大,连伙计加护卫在内只有二十几个人,三十几匹驮马依贯而行。为首者是个年轻人,梳着汉人的发髻,面白如玉,腰跨一口弯刀。 漠西草原空旷,行走时根本无法隐藏身影。十几个巡逻的察哈尔骑兵很快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呼叫奔走而来。 战马绕着商队环绕奔跑,察哈尔人一边打着唿哨,一边将手中的弯刀在空中划圈,爆发出放肆的大笑,这是他们寻觅到的猎物。 伙计们惊慌的举起双手,被盘旋的战马转的有些头晕,有人慌乱中摔倒在地。 年轻的商队头领强自镇定心神,拱手高喊:“我们是商队,为察哈尔人送来了茶和盐巴!” 察哈尔骑兵慢慢安静下来,用冷漠的目光扫视他们,一个骑兵策马上前,挥刀破开挂在驮马身上的货袋,从里面“噼里啪啦”掉下一块块砖茶。 “茶叶!”那骑兵双眼放光,下马捡起来些。 “我没有骗你们!还有盐巴,都是你们需要的!” 骑兵头目打了个眼色,拔出弯刀。 “不要杀我们,我们只是来探路的首批商队,如果顺利,会有大得多的商队来送给你们需要的茶和糖,还有铁器!”年轻头领见状满目惊慌,察哈尔人果然很野蛮,现在他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答应了东家的要求,左手慢慢摸上腰上的刀柄。 “耿竹,找死吗,不要动!”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小声提醒。 骑兵头目的眼神开始犹豫。 “带他们回去交由台吉处置吧?”有人小声提议。 “走!”骑兵头领将弯刀收回鞘。如果是以前,他早就杀了这些人,现在部落太缺乏这些汉人带来的东西了,也许等更大的商队过来抢掠更合适。 十几个骑兵押送商队缓慢向漠西大草滩方向走去。 “教你多少遍了,遇事不要着急,别动不动就动刀子。”中年人在耿竹身后嚅嚅叨叨,这是他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翟哲亲兵一个个走上前台,宗茂甚至已经接管了汉寨,只有不思上进的耿竹一直不得赏识,王义自觉愧对耿光,特意推荐耿竹担此重任,在汉部只有做事才有机会上位。 “王叔,知道了!”耿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漠西草原气候干旱,缺少水源,草地青一块,黄一块,偶尔还可以见到大片的烁石地,碎石中长了几根细长的草随风轻轻摇晃,显的孤独而凄凉。 空中常见飞禽,地上少见牧群。 远处群山连接天空,山顶处晶莹剔透皆是白雪,传说中那是神居住的地方。红教和黄教圣地都在那里。 骑兵押送商队走了近两个时辰才看见十几个团聚在一起的蒙古包,蒙古包外不远处有几百匹战马在草地上啃食。 “扎巴,回来了!”两个骑兵看见逐渐靠近的众人,策马冲过来,一边高喊,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扫向商队。 “打猎抓了几只肥羊!”骑兵头目侧目向商队的方向示意,问:“台吉在帐中吗?” “在!” 商队被押送进入蒙古包的圈内,四周的察哈尔人都用野蛮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就像看待肥羊一般。汉人的伙计们双手轻握,低眉顺眼,手心全是汗水。 “你们带回来了一支汉人的商队?” 阿穆尔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扎巴,心中暗自佩服。哪里有利可图,哪里就有汉人的足迹,以察哈尔人的对汉人的态度,也有商队敢过来,真是要利不要命。 “不要惊吓他们!察哈尔人需要他们的货物。”要是在两个月前,阿穆尔可不敢对待汉人如此怀柔。 “啊!”跪在地上的扎巴有些意外,遵命退下。 走出大帐后,扎巴走向商队。 “你们的携带的货物,我们全部要了,这里有你们需要的毛皮和牲畜,你们可以随意挑选。”扎巴眼神中有一丝不甘,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在草原上把这些人都杀了。 连商队头领在内,伙计们小声嘀咕,面露喜色。 耿竹丢下那些伙计,出列走向扎巴,高喊:“我要见你们的台吉,能帮我引荐一下吗?”王义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拿了几块砖茶递过去。 扎巴用厌恶的眼神扫向他们,说:“拿了你们的东西赶快离开这里,察哈尔人不欢迎你们汉人。” 阿穆尔正好从帐篷里走出来,高声斥责道:“扎巴,乱说什么,他们是商队。” 扎巴不敢再说话,眼神中有些恼怒。 耿竹看出来阿穆尔的身份,上前行礼道:“我是汉人的使者,有事要转告尊贵的察哈尔人。” “汉人的使者?大明的使者?”阿穆尔眼神中充满了怀疑,转而明悟,“土默特的汉人?” 耿竹点头。 阿穆尔转身将他领进帐篷,问:“你们来自土默特的汉部?” 经过汉寨和河套草原两场大战,他对土默特的汉部有所认识,那些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 “正是,我们千户大人想和察哈尔人会晤。” “会晤,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想和我们讲和吗?是土默特人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阿穆尔不置可否。 “千户大人说,如果察哈尔人愿意,他会尽力促成察哈尔和土默特之间和解。” “那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了!”阿穆尔挑起眉头,问:“为什么?” “因为女真人!” 女真人正在攻打大明的大同山西,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感受到了女真人的威胁,阿穆尔抬头看向耿竹,说:“我会去见他的,让他在河套等着我。” 商队将驮马上的茶和盐巴换成皮毛踏上了归途,耿竹还换了一匹好马,皮毛光滑,线条流畅。 阿穆尔站在大帐门口目送商队东去,口中喃喃:“和解吗?可惜太晚了!” ☆、第100章 土默特 没有货物从汉地流出来,归化城徒剩一副躯壳。 商盟的掌柜和伙计都已经收拾行囊前往汉寨,在草原他们也有所依靠。 老鸦山脚下,乱糟糟的人群拥挤成堆,冒险出塞的非商盟商号伙计被汉部安置在此地。本是同根生,虽有利益之争,翟哲也不会眼见他们自生自灭。 仍然有偏远部落的蒙古人长途跋涉到达归化。 汗帐骑兵四处通告,再过一个月,等女真和大明的战事结束,货物可以再次流入草原,他们可以换回一切想要的,包括铁器。有人相信,有人离去。俄木布汗在尽力挽救归化城的名声。 归化城外,古禄格独自而行。 “一个月后战事结束?”他心中冷笑,恐怕只有长生天才知道这次战争会什么时候结束。 可以共贫贱,不可共富贵,这世间发生过无数次的桥段如今落在他和俄木布汗之间。 土默特部落重占漠南后,他和大汗间矛盾重重。 大汗的行事让他越来越看不懂,由着乌兰的性子拒绝了女真的联姻,又让汉商在草原获取了大量的财富和力量。上次汉人在草原拥有独立的骑兵已是在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尤其是在杭高向他诉说汉人骑兵的强盛后,竟然还有重甲骑士。 去年汉人进入草原的浪潮中,他眼睁睁看格日勒图和乌兰的部落崛起,已近似有土默特一半的势力与汉人纠缠,将来后患无穷。 在古禄格看来,强盛如察哈尔也无与女真一战之力,土默特屈服已是必然之选。曾经的叶赫部都已被吞并,那么多曾经的亲戚都在为女真而战,经历过几十年的风雨,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古禄格大人吗?”一声轻呼打扰了他的思绪。 十几步外一个粗壮的汉子向他招呼,态度恭谨,右脸颊的一道刀疤瘆人,并不像普通的蒙古人。 “我叫额如卓,是岳托贝勒的属下!”那人自我介绍。 “哦!”古禄格左右巡视,见周围并无异状,伸手将他招呼到身边,压制心中的狂喜,低声问:“贝勒爷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贝勒明日将离开漠南返回辽东,临行前想见你一面!”额如卓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 “大金的兵马要撤回辽东了吗?” “不是!明日你见到贝勒自知。”额如卓像幽灵般退去。 九月的草原,翠绿中带有一丝微黄。 被收割的粟米地里只剩下了枯黄的杆子。在汉地,那些都将是牲畜的食材,草原不缺水草,这些将被焚烧成为来年种植的肥料。 若不是要供应女真大军粮草,这一年土默特人的日子应该很好过。 忙活完田里的庄稼后,汉奴又忙碌收割草原长势茂盛的青草,那是为过冬的牲畜准备的。若不遇到白灾和暴雪,冬天的牲畜并不需要准备干草的。但蒙古人是不会让汉人清闲下来的,有了汉人,土默特人渐渐变懒,连放牧、挤奶等粗活都交给了汉人。 秋风萧索,天气转凉。 乌兰公主的车帐也从托克托草原返回归化,陪伴她侍女满目担忧,公主这大半年来闷闷不乐,和一年前欢快的辨若两人。 土默特人解除了危机,乌兰的烦心事越来越多,她甚至更怀念那些年在察哈尔人夹缝中求生活的日子。 女真人入侵大明、土默特人供应粮草、漠北蒙古的婚事,一件比一件让她难以接受。哥哥急招她回归化,应该是那件事有眉目了,她又想起翟哲,那个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给她依靠的汉人,不相见的时候才会怀念。 车帐道归化城外,俄木布汗亲自出城门相迎,脸上笑容灿烂。 “乌兰,有了你在托克托坐镇,河套草原的察哈尔人再不敢侵犯,真是我土默特的福星!”俄木布的话中含有一丝谄谀,这不是他应该对乌兰的姿态。 娇小的鹿皮靴踩上马镫,乌兰像灵雀般翻身下马,头上的小辫子挥洒,强作笑容说:“那可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汉部与格日勒图在河套酣战。” 大汗身后,肥胖的毛罕阴上前伸手欲帮忙牵乌兰的枣红马,乌兰瞥了他一眼,将马匹交由身后的侍从。 毛罕阴讪讪的笑笑,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进城吧!我已经在府中准备好了宴席。”俄木布举手示意。 招待公主的宴席简单清淡,全是乌兰爱吃的汉地菜肴,那是大汗特地从商队请来汉人的厨子精心烹制的,没有酒水,一顿饭吃的时间不长。 侍从动作麻利,收拾好厅堂后退下,诺大的空间只剩下了兄妹两人。 “乌兰,从进入归化城,你就没有给我露出一张笑脸,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 俄木布汗首先打破凝固的空气,尴尬的气氛让他烦躁。 “是吗?”乌兰强笑。 “车臣汗来信了,阿鲁喀尔喀愿意和我们土默特联姻,婚事在明年春天举办。”大汗的声音低沉。 “啊!” 乌兰木然的反应让俄木布汗愈发难受,他恨不得乌兰能够和他大吵大闹一番“乌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但除了漠北蒙古,土默特再没有更合适的联姻对象。察哈尔部落似狼,女真人如虎,土默特人如果不找个有力的盟友,在漠南无法生存。女真人征缴军粮的事情你也知道,没有实力,在他们眼里和奴仆没什么区别。” “漠北蒙古啊……”乌兰叹息,眼神黯淡。 “你从小喜欢三娘子,知道三娘子喜欢汉人的风尚,但你知不知道三娘子是个怎样的人?”俄木布汗语气颓败,那也是他心中的一抹痛,“那年,我二十三岁,她五十五岁,为了土默特蒙古,她还是要嫁给我,你也是汗室后裔,为了土默特部落你……” “哥哥,你不要说了,我嫁!”乌兰打断他的话,“我从未说过自己不嫁!” 俄木布汗的嘴角露出笑容,“这就对了,蒙古人还是要靠蒙古人,汉人可以用但不可信任,你知道那个翟哲,我让他送军粮入塞,他随身携带全是蒙古骑兵,他不会和大明翻脸的,如果我投向女真和大明为敌,他肯定会和我决裂,偏偏我土默特现在还离不开他。女真和大明无论靠向哪一方,我土默特部都会再陷危机,只有蒙古人才是亲兄弟。” “察哈尔人也是吗?”乌兰突然发问。 俄木布汗的脸色微变,没有言语。 ☆、第101章 惊闻 曹文昭部被击溃之后,宣大镇再没有可以威胁到多尔衮部的大明军队。 两白旗大军盘踞在山陕交界处,根据明军的调动虚实,动辄侵犯山西,威胁太原。 好在大同和太原均是北境有名的坚城,女真人无力攻破,不敢太过深入明境。 此次女真入侵和往此大为不同,从前他们入塞抢掠财物人口后都很快返回辽东,此次竟然不顾疲惫士卒耗费粮草,一直逗留明境。 九月过去,女真大军将大同和山西北侧能侵犯之地都搜刮干净,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对于这样一支孤军深入的女真人,大明竟然毫无办法。 流贼与女真人遥相呼应,肆掠山西,高迎祥部逐渐摆脱困境。 征缴的米粟渐渐不够大军所需,多尔衮毫无顾忌,多次派遣信使向土默特部催要军粮牲畜。俄木布汗愤怒之后,仍然要乖乖的从命。否则只需女真大军调转方向,土默特将面临灭顶之灾。 宣大的战事中断了商旅,汉部也断绝收入,所幸储备粮草充实,近期并无饥荒之忧。 商盟商队大批货物积压在汉寨,只等女真人退去。 河套草原,翟哲部骑兵尽情驰骋,整个河套都是他们的训练场。 河套靠南,冬日温暖,是草原是最好的过冬地,根据耿竹带回来的消息,翟哲在这里等待察哈尔人的到来。 十月初,阿穆尔率本部一千骑兵越过腾格里沙漠,再次进入河套。 环视草原,他掩饰不住眼中悲伤,对身边的亲兵说:“若是部落能迁徙到这里,也许可以摆脱这次危机。” “冬天所有的蒙古部落都喜欢这里!” 斥候前来禀告:“河套东侧有汉人的骑兵四千人。” “走,让我们去会会他们!” 黄河的水在静静的流淌,一如千年。 秋高气爽,翟哲在湿地之侧驻扎,白色的帐篷星罗棋布。吃腻了草原上的牛羊肉,偶尔尝尝满是土腥味的黄河大鲤鱼也会觉得美味。他今天就要用黄河鲤鱼来招待阿穆尔。 只带了二十名骑兵,阿穆尔进入翟哲的帐篷。虽然是初次见面,双方像是老朋友一般,都是打出来的熟悉。 翟哲笑嘻嘻的招呼他:“虽从未谋面,却打了三仗!” 前两仗都是阿穆尔吃了亏,第三次翟哲辛苦训练出来的新军差点全军覆没。 阿穆尔面色僵硬,说:“若不是长生天的眷顾,你早死了!” 逢勤端上烹调好的鲤鱼,翟哲挥箸示意,说:“这是我新发现的美味。如果我死了,你可能不会有机会品尝。” 阿穆尔小心夹了一小块品尝,浓厚的泥土味让他皱起眉头。 翟哲打开竹叶青的酒坛,说:“这个味道,第一次可能不习惯,等吃的次数多了,你就会发现那其中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滋味,让你回味无穷。泥土的滋味啊!”他啧啧赞叹。 “好酒!”飘散而出的酒香让阿穆尔忍不住赞叹。 “汉人有的是好东西,对于朋友我们从不吝啬。” 阿穆尔并不接话,只管吃喝。 翟哲也不着急。 一个时辰后,两人酒足饭饱,阿穆尔用手抹了抹满是油腻的嘴,说:“这次我单独来会你,还是想向你要一份重礼。” “请讲!” “我要河套草原。” 翟哲哈哈大笑:“河套草原就在这里,那不属于我。““我乞求你允许我的部落进入河套游牧!” 乞求! 翟哲愣住了,以阿穆尔的身份怎么能说出这个词。 他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说:“察哈尔人要进入河套游牧就必须和土默特人讲和,我可以从中牵线,只要你们能给出一份补偿,俄木布汗也许会原谅你们。” 他接着解释:“那份补偿只需要是象征意义的,毕竟你们曾经给土默特人带来了毁家之痛。如果蒙古的宗主国表现出歉意,俄木布汗并不一定要树立一个敌人。你知道,他最近已经被女真人弄得焦头难额。” 阿穆尔苦笑,问:“你想联合察哈尔对抗女真吗?” “不错!也许还有大明!”翟哲毫不避讳。 “晚了!”阿穆尔表情悲伤。 “晚了?” “大汗死了!” 翟哲擎举酒樽的右手猛然一抖,酒樽中只存下半杯残酒。 他张开嘴,目瞪口呆。 “一个月前,大汗患天花死于漠西大草滩,我也是因此才退出了河套草原。” “林丹汗死了!”翟哲脑子嗡嗡作响。 “林丹汗的儿子是额哲对吧?”翟哲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阿穆尔眼中流出两行浊泪,说:“察哈尔完了!蒙古完了!” “额哲太年轻了。大汗的八大福晋瓜分了一半的部众,大福晋囊囊公开率部众离开的额哲。漠北的土谢图汗也要走了。漠西贫瘠,察哈尔部众本就不满,唯靠大汗的威望维持。如今的察哈尔已经四分五裂。” “最后的大汗!”翟哲脑海闪电般亮过一个念头,暗自叹息:“那是蒙古最后的大汗!” 阿穆尔止住悲呛,接着说:“我想率部落进入河套,我们不会侵犯土默特人,也不会侵犯你们,我们已没有了那个实力。” 阿穆尔也要离开额哲!察哈尔真的是四分五裂了。 翟哲的脑子乱糟糟的。林丹汗死了,也就预示他联合土默特和察哈尔的计划破产,一个分裂的察哈尔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可以吗?”阿穆尔的眼神真像是在乞求。 翟哲收敛心神,短暂的考虑后,说:“我要回报!汉部奉命驻守河套,只要我愿意,没有人会来这里骚扰你们。”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来捞取好处。 “一千匹战马,我们会分十二月提供给你。”阿穆尔咬牙,他可不想付完报酬后又被狡猾的汉人赶走。 “太少了,三千匹!” “一千八百匹!” “半年时间!” “成交!”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阿穆尔率骑兵离开。 站在营帐门口目送察哈尔骑兵消失在地平线上,翟哲难以平静,他要重新整理计划。 他和阿穆尔都没有再提女真人,因为那不再有意义,没有林丹汗,察哈尔分裂,蒙古部落拿什么去抗击女真? 汉寨拥挤而忙碌,近一年来增添了很多人,山寨内已经无法容纳,宗茂安排在周边修建了很多土房。 兔毛川对面的草原上也已经有了汉人的板升房,居住在那里可以方便耕种开垦出来的良田。无论是兵士还是农民,在寨规军纪的约束下繁忙勤奋,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满足。在这里只要干活,就不会饿死,甚至还可以拥有自己的积蓄。 翟哲又巡视了一遍汉寨,从新开垦的土地,到整日忙碌不息的铁匠铺,吵闹和拥挤让这里显得生机勃勃。 全程翟哲没有露出一丝笑意,脸色严峻,让跟在身后的宗茂忐忑不安。 萧之言偷偷的溜到他的住处,问:“怎么样?”和察哈尔人的暗中联络,汉寨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知晓。 “林丹汗死了,蒙古的宗主部落完了!” 翟哲看着萧之言震撼的表情,面容平静,说:“我会尽力。但也许该考虑有一天会我们会离开这草原。” ☆、第102章 第102 回京 北京崇文门口,来回船只不断,这里是京杭运河进入北京城唯一的水路。 官府衙役正在亲点船只货物,征缴税金,积压的船只已经排列的老远,船老大在大声咒骂。一排三十多只河运大船直接进入崇文门,并不理睬盘查的官吏,船上挂着漕运总督府的旗帜。 半个时辰后,船队到达运河码头。 码头外人声鼎沸,苦力大多光着膀子,也有少数身上套了几破布,蜂拥朝河道边跑去,又一批漕运的船队到了。码头漕运总督府的兵丁手持皮鞭,大声喝骂:“不要挤,排好队。” 苦力们只顾上前,哪敢后退。如果不能奋力抢到一份搬运的活,今天一家老小的伙食可能就没有着落了。这批漕运的船队不大,恐怕也只有一小半的苦力能抢到活干。 北京城是大明的中心,皇亲国戚、官员商旅聚集无数,每日耗费的物资不可计数。每年从东南经京杭大运河运至北京的大米超过两百万石,还有其他布匹、瓷器、茶叶、丝绸等物。 京城百万人让运河漕运一日不敢荒废。 柳全走上船头伸了个懒腰,遥望拥挤的码头。 回程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三月下江南,他一路颠簸呕吐,直至杭州才缓解。 此次商队走江南往返都是搭坐朝廷的漕运船队,花费不小,但有两个好处。一是安全,朝廷漕运事关重大,沿途有兵丁把守,水寇不敢侵犯;二则柳全也想借此疏通漕运总督府的关系。 大明朝最肥的几个官职,漕运总督就是其中之一。 漕运的船队成千上万,往返于北京至苏州、杭州一线,沿途均是大明最繁华的地段。从前朝廷只允许漕运船队从北京城后返回东南时携带商旅货物,如今这项规定早成一纸空文。每条漕运船上往返都有大量的空位寻租,沿途经营货运。这也导致由漕运入北京城的大米从明初的四百万石减至现在的两百万石,北方米价一直处于高位。 当年东林党魁李三才担任漕运总督时,富甲天下,每每用金银资助士子,被誉为经商奇才。柳全当然知道,这大明朝哪里有什么经商奇才,不是用手中的权力获利,就是用自己性命的冒险。就像他现在,如果不攀上塞外的翟哲,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小本经营,若是汉部有一日失势,商盟将直面破产危机。 木船晃荡靠岸。 船上的兵丁把好位置,搭上两块厚木板上岸,放排列的苦力依次上船扛米袋,从另外一侧下船。光脚的大脚丫踩在地上“啪啪”直响,粗鲁的汉子低头发出粗重的喘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流而下,肩膀的皮肤被晒得通红,上面已经有了一层老茧。 九月金秋,这几天秋老虎肆掠。 押船的漕运总督府把总走出船舱,向柳全打了个招呼,抬手微挡暴晒的太阳,说:“等漕运的货物完了,你可以去码头自寻一个漕帮帮你送货。” 漕帮就是码头的苦力组成的团伙,规模不大。单个苦力往往揽不到活,有些同乡便聚集起来互相抱团,这样运力增大,来往的客商也愿意雇佣他们。漕帮有时候甚至可以和漕运府的兵丁打交道,更易生存。 柳全头一次走京杭运河,不懂的东西很多,一路上对押船的把总很大方,这些人给他不少指点。 柳全拱手,道:“多谢指点!” “码头很乱,你要小心点!”把总好心提醒。 柳全微笑点头致意,说:“此次回京,有幸识的大人,日后要倚仗您的地方还多。”他带了二十多个护卫,并不怕有人捣乱。 商盟首次下江南,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在杭州府逗留了近三个月,建了商盟的分号,又考察了运河沿岸的几个府城——扬州、苏州和松江等等,都是大明最富庶的城市。有了第一次后,日后再要从江南进货就不需要这样大动干戈了,结交了漕运总督府的人,沿途帮忙照料,虽然多花些钱但要方便很多,更重要的是安全上有保障。 那把总会意,答道:“能识得柳东家,也是缘分,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 漕运的货物搬运上岸入库花了近半天的时间,之后柳全才找了一个山西漕帮将商盟货物运上岸。他是这次漕运船队携货最大的货商,茶叶、布匹和大米装了好几条船,一直折腾到天色模糊,才将这些货物运进商盟在北京城分号的仓库。 一路指指点点,虽然没有伸手,柳全还是忙的满头大汗。 曾经德翔阁的王掌柜小心伺候,商盟壮大后,他的地位水涨船高,现在是北京分号的大掌柜。 柳全让人打水,擦了一把汗,才缓过神来问:“大同那边怎么样了?”他在江南也听到了女真入侵大同的消息,一路上心中惴惴不安。 “前段时间范东家和宁掌柜传来消息,大同府应该是无碍了,右玉不太清楚,好像也没听说女真人侵入右玉。” 柳全稍稍心安,问:“商盟有损失吗?” “并无大碍,女真人并没有攻城,只是西口商路断了,入不敷出!” 从前的皮毛货物已经卖完了大部分,商号这些日子生意清淡,王掌柜有些心焦。 柳全思忖片刻,说:“女真人总有退走的时候,这几个月先将伙计的薪水降下来。只要将这次贩回来的货送入草原,钱是有的赚的。” 商盟分号立在北京城南城区宣武门外,不算顶级繁华地段。柳全选择此地是因为商盟只是想将北京城作为南北货物中转地,此地低价便宜,交通便利,正好收购一些院落作为仓库。 接近戌时,天色黑下来后,街道上行人稀少,宣大镇的女真大军或多或少还是对京城产生了一些影响。 看着货物入库,柳全又安排好护卫看守,才放下心准备歇息。 正在此时,街道上走过来一人,也不大招呼直接进入商号的大门。 伙计连忙上前拦住,说:“歇业了,明日再来。” 那人拱手说:“听说贵号柳东家从江南回来了是吗?” 柳全在门口听得真切,吃了一惊,自己前脚刚到,怎么就有人来找自己。他转过身来,看来的那人,体型彪悍,让人望而生畏,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东家让我给您捎个口信,明日午时请您在望月楼天字间一会。” “贵东家是谁?” “您熟识的,见了便知。”那汉子交代完这句话后匆匆离去,隐没在黑暗的街道中。 望月楼是北京南城区有名的酒楼,以经营烤鸭闻名,南北过往商旅来到北京城后很多人都会特地来此地品尝,获得赞誉为“京师美肴,莫妙于鸭,炎者尤佳。” 柳全暗自纳闷,一路舟车劳顿之下,身体疲倦,也没有过多的寻思,很快进入梦乡。 ☆、第103章 第103 拉拢 直至日上三竿,柳全才自然醒来,多日的疲倦一扫而空。 睡觉睡到自然醒,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简单梳洗完毕,王掌柜让人奉上一碗粟米粥,配了两个鸡蛋,一碟咸菜,柳全吃了个底朝天。 都说江南好,柳全在江南呆了半年,还是回到北方才有家的感觉,连干燥的空气都显得那么亲切。 巳时过半,柳全才突然想起昨晚之约,叫了两个护卫往望月楼而去。 望月楼离商盟商号隔了十几条街道,等他到了楼前正是饭点,门口有三四伙人在那里排队。 柳全抬脚往里走,门口的伙计堆着笑脸连忙上前拦住说:“客官,小店满了,你稍等片刻。很快就有空位!” 柳全愣住了,这北京城果然还是有钱人多,连吃个烤鸭还要排队,说:“天字房有人等我!” 那伙计马上堆起笑容,问:“您是柳爷?” 柳全点头。 伙计转头向内大声招呼:“天字房柳爷到了。” 柳全探头往里看,大厅内食客众多,人声嘈杂,转首命两个护卫就近找个饭馆用餐再回门口等他。 天字号房在楼上拐角处,和左右雅间之间有木制的隔断,一看便知是谈论隐秘事之所。 对方越神秘,柳全的好奇心越强。 推开房门,房内早有一人等待,柳全探头看清楚那人,泄了一口气,说:“范兄何必如此故弄虚玄。” 里面端坐那人正是范永斗。 范永斗哈哈一笑说:“我准备好此宴正是为你接风洗尘。” 柳全坐下,说:“我昨日才到京城,你今天就请我过来,恐怕是有事吧。” “咱们先吃,吃饭再聊,这烤鸭凉透了就不好吃了。”范永斗并不着急,连连招呼柳全。 柳全刚吃完早饭,肚中并不饥饿,将就用了些,等待范永斗揭晓谜底。 范永斗动作细致,小心的剔除鸭骨,不错过一点肉丝,半个时辰将一个烤鸭翅和半个鸭胸脯吃的干干净净。 用完餐后,擦干净双手,范永斗闭目享受,说:“色泽红润,皮脆肉嫩,油而不腻,酥香味美,果然名不虚传。” 又转首对柳全说:“这望月楼的烤鸭京城闻名,楼上的雅间每日都是争抢相订,你一回北京就有人送上眼前,倒显得并不珍惜啊!”说完连连摇头。 柳全赔笑道:“我今日起来的晚,刚用完早餐,肚中实在没有空余的地方。” “这么说我这顿饭请的不是时候了。”范永斗端起酒杯,缓慢说:“也是我太着急,但形势让我等不起,我找你来确实有事。” 柳全竖耳聆听。 “大同有战事,杀胡口商路断了,我是来邀请你去张家口开设分号的。你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比这只烤鸭可珍贵得多。” 张家口有八大家,多一家就少一份利。归化有范家和翟家的商号,但商盟从没有进军张家口的计划,柳全不清楚范永斗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西口已断,归化荒废。张家口将走商队前往归化,三天后出发,虽然路途遥远,银子还是有的赚的。” 柳全的脸变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队从张家口往归化横穿漠南草原,沿途空旷少人烟,且路途遥远,沿途有马贼盗匪出没。八大家趁商盟困境,走商队往归化,完全不是合作之道,隐有雀占鸠巢之意。 范永斗神色镇定,说:“草原茶叶、盐、糖甚至铁器都是我们晋人送出去的,我们在张家口合作,也在归化合作,共同赚钱不好吗?” 柳全吸了一口,说:“归化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千户大人同意了吗?” 范永斗摇了摇头,说:“大同有战事,他很久没有回关内来了。现在已经不比半年前了,我们去归化,并不要他的准许。” 这句话说的很露骨,无非是倚仗女真人的势力而已,柳全浑身不自在。 “你知道这商盟,他有一大半的股份。” “只要你同意了,他那边我自有办法。” 范永斗擦擦嘴,接着说:“你我都是晋人,靠草原吃草原,无论塞外是谁,只要能赚钱就可以了。几年来,张家口几家商号与商盟合作愉快,如此下去柳家成为山右首屈一指的商号指日可待。你要知道,天下的独食没那么好吃的。” 柳全面露微笑,问:“你抛开东家,和我私下里谈这些,合适吗?” 范永斗稍露尴尬之色,说:“翟哲与我兄弟之交。再说他是他,你是你,只需往我们这边靠一步,钱是赚不完的。” “向女真靠一步吗?”柳全忍不住讥讽。 范永斗神色坦然,说:“商队出塞总要靠塞外势力,你们靠土默特人,我们靠女真人,现在显然我们这边更可靠些,做了一半的富甲天下的梦被惊醒可不是好滋味。翟哲给你的,我们都能够给你。不要事到临头才反悔。” 柳全沉默不语。 “你好好想想,张家口已为商盟准备好了店铺。”说完后,范永斗起身往店外走去。 走出望月楼,范永斗长吐了一口气。一个月前,岳托责令八大家立刻去归化城开设商号,探听土默特内部动静,满天星将在漠南草原保证商队的安全。 八大家不想与商盟冲突,但形势逼人,相信翟哲能理解他的难处,凭直觉他感到女真人正在对土默特人有所谋划。 如果女真人拔掉土默特人,翟哲又能投靠女真人,汉部在漠南将异军突起,那么他将妹妹嫁给翟岩就是一笔再成功不过的投资。 翟哲会怎么选?但当财富和地位唾手可得时,他会怎么选择? 如果柳全加入八大家,汉部在关内再没有依靠,除了投靠女真,还有什么选择? 范永斗神色镇定,脚步松缓,神态悠闲,一切都在把握之中。 柳全是商人,商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想,那个梦想胜过所有,更何况他并不需要柳全做过分的事情。 天字房内,柳全独自坐在桌前,呆立良久才离开。 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商号,柳全的脑子一团浆糊,无法与翟哲联络,商盟全掌握在他手中。 女真已经统治了漠南草原,土默特也已屈服在女真人的铁蹄下,翟哲会投靠女真吗?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八大家的怀抱张开的恰到好处。 夜深,柳全躺在竹席上,床顶上黑呼呼一片。 “我只是要挣钱!” “我只是卖货物去草原!”他的言辞渐渐坚定,“这些货物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卖进去的。” 整夜无法入睡,柳全痛苦不堪。 张家口的商盟分号,那是一种折磨,只要踏入了那一步再难回头。 如果不踏入,商盟的前途渺茫,不,是柳家的前途渺茫。 ☆、第104章 第104 压力 比一个月稍长那么一点点,归化城迎来了商队,来自东方。 那些偏远部落没有离开的蒙古人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这是一支八大家共同组建的商队,伙计们小心取下驮马背上的货物,在归化城外摆放展示,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古禄格兴奋的跑进归化城向俄木布汗报告。 “张家口来的商队?”俄木布汗很意外,汉人的商队从张家口到归化需要在草原上行走十天左右时间,远不如从杀胡口出塞便捷。但现在大同战事正酣,商队只能从宣府出塞。 古禄格小心请示:“商队还在城外,是不是要将他们迎入归化城!” “迎进来,当然要迎进来!” 汉人归流土默特一年,归化城内的废墟多数被清理干净,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战争,也许那些新修建的商铺早已摆满了货物,但现在也不算晚。古禄格代表俄木布汗将商队迎入归化,选了十五个当街商铺供他们使用,商盟在这里也只有三十个商铺。 古禄格热情洋溢,说:“这些商铺将免费让你们使用一年,在这里货物很快就会销售一空。” 这支商队的规模庞大,四周刚得到消息的蒙古人都在赶过来。等两天后俄木布汗去视察时,货物已经被销售了三成。他很满意,翟哲终于有竞了竞争者,土默特人要依靠汉人,但不能只依靠一个汉人。 虽然身在河套,归化城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翟哲的耳目。 听完报告后翟哲难以置信,盯着眼前的宗茂,问:“确定商队来自张家口?” “确认无误!” 从张家口走商队到归化远不如前往漠东和辽东。大同的战事不会延续太长时间,八大家怎么如此冒失,范永斗也没有和自己商议过,翟哲揪心之余更加愤怒。 醉卧之意不在酒,八大家的可怕,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在归化让他们立足了脚跟,外有女真强大的势力配合,这里迟早会变成他们的天下。 商盟与八大家,翟哲轻舒一口气,蜜月期只有这么短吗?还是范永斗低估了自己的决心。 无论如何,商盟不可坐以待毙,他对侍立一旁的宗茂说:“请萧统领过来!” 半刻钟之后,萧之言进门。 翟哲抬头,径直说:“张家口的商号进驻了归化,这是我现在绝对不能忍受的,那不仅仅牵涉到银子。” 萧之言一副慵懒的表情,问:“你要我怎么做?”对他来说动手比动脑子更简单。 “去漠南。” 翟哲右手按上桌面,说:“如今土默特人被限制在凉城以西,张坝草原空旷,人迹罕至。范永斗的商队敢肆无忌惮的穿越那里,依我猜想,我们曾经的朋友额如卓将是你的对手。““额如卓?”萧之言轻笑,满脸不在乎 “去漠南隐藏,等候我的消息。” 萧之言伸了一个懒腰,说:“看来我和马贼还真是有缘分,进入草原后就一直当马贼。” 两天后的夜晚,萧之言率八百骑兵悄然离开汉寨,先进入托克托草原,折道消失在大青山连绵的山峦中。 十月中旬,天气转凉,河套草原热火朝天。 汉部骑兵开始装配简单的护甲,那是工匠近一年的成果。大同的战事延缓了汉骑兵甲装备,汉寨储备的粗铁已经消耗殆尽。 左若一直没有离开河套,他的皮鞭抽的一天比一天响,翟哲的压力影响到身边每一个人。女真入侵大同让所有人都感觉到局势艰险,比几年前更艰难,至少那个时候他们能看见出路。 一个月前,翟哲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目睹了曹文昭部和多尔衮的大战,让他对骑兵的理解深刻了很多。 五百骑兵队列整齐,十里外是波涛汹涌的黄河。 “起步!” “加速!” 大黑马上,翟哲眼神坚定。 号角声节奏的加快,骑兵的速度加到极致。 “加速!”翟哲瞪直双眼狂喊,大黑马猛瞪双腿跃入流淌的黄河中,身后骑兵无一人犹豫。 抱着大黑马的脖子从浑浊的黄河中爬出来,翟哲浑身湿漉漉的,身后是五百亲兵。他挥舞拳头爆发出一声怒吼:“喔!”身后的骑兵齐呼,紧跟在他身后的季弘和鲍广热血沸腾。 这就是气势! 如此疯狂的训练方法,连左若也呆住了。 一冲之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号令一出,即使前面是铜墙铁壁,浩荡长河也不可停息。 骑兵冲锋,一要队列紧密整齐,二要奋不顾身,气势逼人,这是曹文昭的关宁铁骑教会翟哲的。至于在实战中的摆脱,队形转换,包括控制节奏恢复体力,那都需要无数次的战争来磨炼。 连曹文昭的骑兵也无法冲破白甲兵的防线,回想起镇城外的那场战斗,翟哲有时候会生出一种无力感。 河套草原一边是烈火,一边是静水。 西侧草原,牲畜成群,察哈尔人在悠闲的放牧。阿穆尔的部落分批进驻入此地,他严禁牧民往东迁徙,以免打扰数千汉骑每天疯狂的折腾。才进入河套他就送给翟哲三百匹好马,离开贫瘠的漠西进入肥沃的河套,他的部落得到的好处远超于此。 打过几次交道后,翟哲和阿穆尔也算是成了朋友,偶尔也在一起把酒言欢。 竹叶青比马奶酒更适合阿穆尔的口味,当然也贵很多,但翟哲深爱的黄河鲤鱼,阿穆尔没有兴趣。 翟哲忍不住问阿穆尔:“难道你们蒙古人都已经放弃抗击女真了吗?” 阿穆尔叹息道:“如果大汗不死,那还有一份希望。今年五月,在土谢图汗的斡旋下,漠北扎萨克图汗和车臣汗都有书信过来,愿意拥察哈尔为主,共击女真。听说土默特部也愿意和阿鲁喀尔喀部联姻。蒙古诸部都看见了女真人的威胁。但大汗一死,都作鸟兽散。” 这正是翟哲当初设想的影子,如今已是镜花水月。 “女真大军迟早会西征,你欲如何?” 阿穆尔倒上一杯酒,轻捻胡须,说:“我老了,不愿意再带着部落陪他们在草原奔波了。当年我看着大汗带没落中的察哈尔部落崛起,又亲眼见他将蒙古埋葬。如果女真人能够赏赐给我一块牧地,我也就认命了。察哈尔始终是女真的眼中钉,肉中刺,察哈尔一日不灭,女真人一日不安心,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如此。” 他刚过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的老是心老了,以他的智慧已经看不见出路。 “你不怕女真人取下你的首级吗?”翟哲举起酒杯。 瓷杯碰撞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阿穆尔一饮而尽。 “怕,但女真人不会随意屠戮蒙古人的,如果他们这样做,蒙古恐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靠刀剑征服不了蒙古,皇太极是我见到的最可怕的敌人。如今漠东蒙古诸部都在女真麾下安静的过日子,那就是未来。” 短暂的相处,翟哲深知眼前此人非等闲之辈。想起蒙古现状,迷茫汉部未来,也叹息道:“也不知道女真人能不能容忍汉部的存在。” “如果你投入女真,他们会万分高兴。蒙古部落越分裂他们越高兴,没有了汉部的土默特部对他们再也没有威胁。”阿穆尔迷离的眼神中闪现一丝光芒,问:“但是你会吗?” 两人对视,开怀大笑。 半个月后,汉部骑兵越过黄河返回托克托,将河套草原完全交给了阿穆尔部落。 八大家进入归化让翟哲深感不安,逼迫他再次返回土默特的中心。 ☆、第105章 第105 回击 这间商铺不大,但位置很不错,处在张家口的主街道上,斜对面就是装潢精美的大盛魁。 柳全细细打量,店铺内收拾干净,桌凳拜访整齐,商柜上一尘不染,一看便知是精心收拾过。 “这本是大盛魁的产业,八大家共同出资购下送给柳东家,也算是一点心意。”一个中年矮胖子全程陪同柳全逛遍张家口集市,将他引入了这里。他是介休北辛武冀家的二掌柜武安,介休武家和冀家世代联姻,早已经合为一体。从大明中叶起,武冀家就是山西首屈一指的盐商,后来随盐制改政家道中落,又适时的攀上辽东终于重震门楣。 柳全细细查看一番,十分满意,拱手说:“各位东家对鄙号太过厚爱了。” 正在此时,大门口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声,范永斗带了两个小厮从门外走进来,拍掌说:“柳东家终于来了,等你已等得心焦,你要是进了张家口,这里就有九大家了。” 来张家口两天,范永斗终于露面了。 “我想先将货摆进来,但商号的招牌先不挂,毕竟商盟是翟东家的,有些事我不能独自一人决定。”柳全转首直视范永斗,这是他左思右想后的决定。 范永斗开出的诱惑不所谓不大,他做了个折中的决定。 翟哲和范永斗是郎舅,又是翟家二少爷,八大家内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迷惑。范永斗私下接触他等于在挖翟哲的墙角。商场关系复杂不下于朝堂,形势不明朗只能先观望。 一旁武安的笑容变得僵硬,但范永斗的笑声不止,说:“商铺送给你了,怎么经营是你的自由!” 伙计在柜台上摆放好精挑细选的货物,柳全总觉得有些不安。只待大同镇战事一了,他将立刻出塞请示翟哲。 七天之内,柳全连接到两笔大交易,利润有三四千两白银,范永斗对他的拉拢可谓是不遗余力。 金秋十月,正是山右商号最忙碌的时候,他们都在想尽办法运粮。 江南和湖广是大明两大产粮地。太平年间,江南的大米从运河运至京城,湖广的大米从汉口走陆路经河南进入山西。但如今山西南部流贼肆掠,商旅不通,运河的运力又有限,光运粮这一项就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十一月处,天气转冷,大雪随时会落下,草原内外都在为过冬做准备。 张家口集镇繁荣一如既往,各大商户的伙计忙的前脚赶后脚,见面来打个招呼的时间也没有。 突然入口的大道上跌跌撞撞有三四十人跑向集市,为首七八人满脸是血,一路哭诉,让热闹的集市一阵轰动。很多人都丢下正在挑选的货物前去看热闹,看来蒙古人、女真人和汉人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范永斗接到报告,心头巨震,立刻出门。 等来到集镇口一看,那些人正是来自八大家派往归化城商队。 领头的是范家的伙计范并,他跑到范永斗面前扑通跪下,右手捂着耳朵哭诉道:“东家,回来的路上遭马贼了。” 范永斗脸色阴沉,怒喝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不进屋说话。”自与辽东合作以来范家的商队在草原上从没被劫过。 进入大盛魁的后院,三四十个伙计才安定心神,在集子里的几个东家都赶过来,连柳全在内。 喝了几口水压压惊,范并仔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八大家的商队在归化很顺利兜售完货物,留下大半人经营商号,范并领一些人携交换来的货物返回张家口,途经晾马台附近深夜遭遇马贼袭击,钱财货物被洗劫一空。 范并放开一直紧捂的右耳哭诉:“马贼凶残,将我们的右耳割掉,说是下次在见到没有右耳的人就不留性命了。” 柳全躲在人后看的清楚,范并右耳齐根而断,血色已经干涸。 马贼并未为难伙计,只将护卫和商队头目右耳割掉,也没有杀人。 范永斗的心头有一团火在燃烧,这不是马贼,这是在警告! 他仔细询问:“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黑夜中看的不清楚,有汉人也有蒙古人!” 要真是马贼见财起意怎么会留下范并等人的性命,那不是自留破绽吗?翟哲的反应太快也太激烈,范永斗心头发凉,隐约中他感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柳全也猜到了八分,翟哲的还击如此激烈,视归化为禁脔,让他对进入张家口的决定有些后悔。 “你且退下吧,明日每人领二十两银子先回关内压压惊。” 范并捂着耳朵退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范永斗身上,柳全看的明白,只有范永斗才是他们的主心骨面。 范永斗微露笑意说:“不必惊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草原走久了,难免会碰到马贼,我自有计较。”他的镇定让人心安。 几个东家在七嘴八舌的猜测,。 “先回去吧,没什么大不了。”范永斗下了逐客令,柳全跟在众人身后离去,全程一言未发。 等书房内空无一人,范永斗目光渐渐变得犀利。翟哲,你够狠,无论你是如何暴烈的小马驹,我都有办法驯服你,晋地的商号只能有一个头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辽东都有这样的要求。 三日后,大盛魁信使悄然奔向辽东。 晾马台,额如卓几乎搜遍了每一片草地,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追踪数百里路,最后马贼的踪迹消失在集宁海子之侧,对面是茫茫群山。 “太大意了!”额如卓满是悔意,两年前他就统一了朵颜草原的马贼,万万没想到会在空旷的漠南草原让人捡了篓子。和八大家配合数年,从未发生过意外,如今大局已定,竟然出了差错。 “张坝空旷,很久没有马贼的消息!”身边的人满是纳闷。女真大军返回辽东时将林丹汗遗留在漠南草原的绝大多数察哈尔人都带走了,其他人都逃之夭夭,张坝草原没有牧民也没有商队,马贼也无法生存。 “土默特人好大胆子!”额如卓也猜到几分。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外围守卫前来报告:“辽东来人了。” 额如卓一惊,问:“在哪?” “已到二十里外。” 额如卓翻身上马跟随守卫往东而去。 二十里外的草原,三百骑兵缓缓西行。 额如卓到了近处看的真切,心中大惊,翻身下马跪拜道:“拜见贝勒爷。” 马上的岳托微动马鞭,说:“起来吧,有线索吗?” 额如卓万万没有想到,一支小小的商队遭袭,竟然惊动了岳托。 岳托猜到他的心思,问:“你很意外我会来吗?此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我要面见俄木布汗,你继续查探,下次不可再大意。” 额如卓脸上发烧,心中惶恐不安,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是岳托首次当面训斥他。 岳托招手示意额如卓上马跟在自己身后,说:“你也不用自责,连我也想不到有人有这么大的胆。” “贝勒爷知道是谁干的?” 岳托轻笑,说:“是谁干的,并不难猜。你要尽力搜寻马贼的下落,如果能够尽歼这些人,我要办的事情也会轻松些。” 嘱咐完额如卓后,岳托率三百骑兵往西往归化而去。 ☆、第106章 阴谋(上) 手中的密信慢慢靠近昏暗的灯火,焕发出一股蓝色的火焰,瞬间消失。 翟哲背手走出营帐,进入十一月,塞外的气温变冷,夜间更是寒意透人,触手处盔甲冰凉。 宗茂紧随身后,短短几年间,他从一个奴隶少年变成掌管汉寨数千人钱粮货物的总管,都得益于眼前这个人的栽培。 “很不错,回信让萧统领率部返回,我要看看八大家如何反应。”翟哲背手声轻。 “是” “那件事耿竹办得怎么样了?” “进展顺利,汉部多人和那边熟识,办起来并不难。”宗茂低头回答。 翟哲思量片刻,道:“耿竹从未经事,嘱咐让王义千万不可出差错!” 两个多月前,翟哲筹划在土默特部落汉人中安插眼线,监视土默特部几大头领的动静。汉人进入草原后多数成为汉奴,少数进入汉部,双方多人从前都熟识,甚至来自一个宗族,安插内线易如反掌。 翟哲身边的第一批亲兵,活下来的如今至少都是个百夫长。因为耿光的缘故,翟哲也不放心将耿竹放入战场,放在身边又没有逢勤慎言谨慎、季弘忠心勇猛,地位甚是尴尬。 王义与耿光交情甚深,不忍看耿竹荒废,多次在翟哲眼前举荐。 翟哲先安排耿竹随商队走漠西,经受考验后,正式让王义和他共管此事。王义为人稳重,有他协助,翟哲才能放心。 “让他紧盯那个古禄格,他和女真人关系密切,商队也是他引入归化的。” “遵命!” “你回去吧,让鲍广和逢勤过来随我去巡营。” 宗茂领命而退。 托克托草原数百帐篷伫立在草坡之顶,月色之下,巡逻的士兵牵着杀狼犬巡梭在草原中,偶尔发出一声低吠。 汉部骑兵驻地处于归化城的西偏南方向,往东至归化,往南至老鸦山,轻骑驰骋半日即可,在此地让他可以关注到漠南草原发生的一切,又不影响骑兵训练。 上午的训练才结束,翟哲卸下盔甲,汗湿透贴身的棉衣。 大营外,两个蒙古骑兵飞奔而至。 信使进营面见翟哲,行礼道:“大汗召见!” “何事如此紧急?” 多数土默特人对翟哲都很友好,在大旱年间都受过汉部的恩惠。 其中一人笑答道:“昨天夜里有女真人来了归化。” “哦!”翟哲蹙眉,说:“你稍等,我换身衣服马上随你去。” 半个时辰后,汉部千户五百亲兵营队列整齐往归化城而去。 归化城内,俄木布汗府邸,岳托坐在主座,俄木布汗一边相陪。 “我这次来访,是有两件事要告知大汗,”感受座位上毛皮的柔软,岳托放松身躯,说:“我大金大军在大同已有三个月,土默特部给了很多帮助,天聪汗让我转达谢意。” 俄木布汗微微欠身,答道:“愿为天聪汗效力!”。 “如今我女真大军仍然滞留明境,处境艰难,天聪汗让我来漠南就是想往土默特部再借一万石粮草,待明年必然归还。” 岳托语气温和,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俄木布汗的身躯僵住了,半晌后强笑说:“我土默特部如今确实已经没有了余粮,冬天就要来了……” 岳托轻摆右手,绽开笑容,说:“大汗不用在我面前哭穷,据我所知,今年丰州滩米粟丰收,收获有十几万石。我大军所征不过一成,再说只是借粮,来年必然归还。” 岳托对土默特收成如此清楚,俄木布汗背脊发凉。 “托长生天的福,今年确有收成,但如今土默特部加上汉人有五万部众,一年所消耗也所剩无几,明年若是灾年,恐怕就无法度日了。““明年我们会还回来的。”岳托的笑容慢慢收敛。 俄木布汗咬牙,说:“减半如何?” “若是大军粮尽,两白旗勇士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在岳托口中,胁迫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商量。 想起多尔衮,俄木布汗不寒而栗,从火烧归化起,那个人给他感觉就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 事关女真大军安危此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岳托喝了口茶,目视不知所措的俄木布汗,继续说:“我在漠南草原遇到一件事,想必大汗还不知晓,从归化返回张家口的商队好像被马贼劫了。” 俄木布汗满脑子都是粮草,并没在意岳托说的这些话,轻“啊”了一声。 岳托自言自语,“汉商走草原无非是为了钱财,没想到彼此之间竞争竟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张家口的商队也不知还敢不敢再来归化。” 俄木布汗此时才听清楚岳托所说,心里又是一阵突突,脑袋上青筋迸出,讪笑回应:“草原马贼猖狂。” 岳托哈哈一笑,说:“张坝草原已一年没有人迹了。” 俄木布汗再也坐不住了,没有心思细谈下去,片刻之后借故告辞离开,看俄木布汗匆匆离去的背影,岳托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才出府邸,古禄格快步跑过来,报告说:“归化返回张家口的商队被劫了。” 俄木布汗怒火中烧,道:“我已经知道,不用再说了。““汉人的伙计说马贼中有土默特人。”古禄格好像对此消息不可思议。 “召翟哲!” 俄木布汗下令后快步出归化城往城北的兵营而去,他无法容忍翟哲如此过格的行为。 汉部五百骑兵驻扎在俄木布汗大营十里之外,携季弘二十人直入兵营。 进入汗帐,翟哲行礼,才看见大汗仿佛要杀人的眼神。 “张家口的商队是不是你干的?” 翟哲本就没有想着隐瞒,回答干脆:“是!” 俄木布汗抓住眼前的箭壶猛然砸到翟哲眼前的地面上,大骂:“你怎敢如此大胆,是想绑架我土默特部吗?” 翟哲并不慌张,问:“大汗,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想到岳托来访蹊跷突然,俄木布汗稍稍冷静。 “我从未想隐瞒大汗,但您想岳托是为何而来?” 俄木布汗冷笑,说:“不要以为我土默特部离不开你。” “请大汗自问,大明、女真和蒙古分别对土默特如何?” 不待俄木布汗回答,翟哲接着说:”大明对土默特最为优厚,市赏和册封从不吝啬;蒙古诸部除林丹汗外,其他部落也能和善相处,但如今林丹汗已死;唯有女真对各部压制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迟早有一天蒙古各部都将屈服在女真的铁蹄下。““大汗,女真的狼子野心,您看不清楚吗?”翟哲拜服在地,泣诉道:“张家口的那些人都是女真的爪牙,我是帮大汗清除祸患啊!大汗若让他们进入了归化,土默特部落连每天牲畜生了几头崽都逃不掉他们的耳目。” 想到岳托对部落收成的了解,俄木布汗脸色稍霁,说:“你不该擅自行动。” “女真强缴军粮,让张家口爪牙千里迢迢来到归化,现在又来挑拨汉部和您的关系,那就是不放心土默特。土默特和大明的关系终究让他们忌惮,毕竟大明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匹夫无罪,怀璧自罪。”翟哲苦口婆心,口干舌燥。 “土默特无法与女真人人反目。”俄木布汗叹息,巨大实力的差距不可弥补。 “等待!”翟哲从地上爬起来,眼中难掩兴奋,挥动右手。 “就像几年前一样。大明很大,曾经土木之变时,连皇帝也陷在瓦剌,终究有中兴,如今只在另一个低潮,待境内民变一了,腾出手来就可以对付女真了。土默特只需蛰伏和积蓄,暗中联合大明和蒙古诸部,我会像当初一样继续为大汗效忠。” 翟哲语气抑扬顿挫,在某一刻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所说。 “有那一天吗?”俄木布汗迟疑。 “有!”翟哲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一定要让俄木布汗相信。 “走一步算一步吧。”俄木布汗长叹。 ☆、第107章 阴谋(中) “请大汗明断!” 翟哲扑俯在俄木布汗的脚下,头紧贴花色的羊绒地毯,口鼻处传来一股膻味,那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俄木布汗端详良久,终于说:“起来吧!” “是!”翟哲起身侍立一旁。 “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你会背着我自作主张。”大汗的口气严厉。 “遵命!” 俄木布汗眉头紧锁,这个汉人越来越不安份,但他只能容忍。 冷静下来之后,他当然知道岳托在挑拨汉部和土默特人之间的关系,但翟哲的行为也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纵使舌绽莲花,也掩饰不了他为谋私利想垄断归化商道的野心。 汉部已经有了五千骑兵,是土默特部落力量的三成,而且装备更好。前几年施恩困境中的土默特人也让他们得到了很多部众的尊重。翟哲已让俄木布汗有种尾大甩不掉的感觉,如果他现在撕破脸,土默特部恐怕会立刻大乱。 原谅是唯一的选择,理由是让双方都需要的借口。 翟哲当然知道逼迫俄木布汗选择远离女真会让他不舒服,但别无选择。天下不会掉馅饼,土默特接受了他的帮助,那就是甜蜜的毒药。 “你要驱逐走归化城内的张家口的商号吗?”俄木布汗也担心他和漠北蒙古的暗中联系会被泄露给女真人。 大汗做出了选择,翟哲轻舒一口气,说:“此事无需大汗出面,归化城欢迎所有的商号,我有办法让张家口人到不了归化。” 俄木布汗点头,这正是他的意思。 张家口的商队是女真人的爪牙,他当然不能出面驱逐。 翟哲往前小跨一步,压低声音说:“大汗不但不必驱逐商队,而且要将计就计,公开斥责汉部,公示汉部和大汗的矛盾,以安岳托之心。” “好计。”俄木布汗眼中一亮,汉人果然狡猾。 “土默特人中有些人和女真人走的很近啊!”翟哲接此机稍作点拨。 “我自有分寸,你只需管好你自己。” 眼见翟哲离去,俄木布汗只感觉疲倦,汉人和女真人都各有意图,唯有他这个大汗越当越憋屈。 一日后,俄木布汗怒骂汉部千户翟哲的消息传遍土默特部,有人亲眼看见翟哲怒气冲冲离开汗帐骑兵大营。 谣言随之而起,有说汉部想垄断草原贸易强占商道的利益,压榨蒙古人,也有说土默特人想卸磨杀驴,压制汉部。 几天间谣言传遍漠南蒙古,局势风雨飘零。 凉城西侧,一仗骑兵急奔归化,为首的枣红马上是一个娇俏的身影。 汉部与大汗交恶,最焦心的人是乌兰公主,如今土默特人和汉部合则双利,分则双伤,她急往归化正是想去调停。寒风凌冽,马鞭在空中挥舞噼里啪啦响,虽然心急,乌兰也不忍心抽打心爱的马驹。 冬天的归化城萧索安静,枣红马直驰大汗府邸,毛罕阴笑脸相迎。 无论是俄木布汗还是翟哲都不会对乌兰有所隐瞒,她是汉部与土默特之间的桥梁。听完大汗的讲述,乌兰将信将疑,又急往汉部兵营。 一路奔波辛苦,数日不能安心,到达汉部兵营的乌兰面色憔悴。 翟哲隐隐有些心疼,温言解释道:“只是演一出戏给女真人看,大汗没有骗你,只是没想到他还会放出那些谣言,小题大做了。 “大汗还以为谣言是你放出去的。”乌兰惊诧。 四目对视,两人恍然大悟,女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乌兰叹息,道:“女真阴险,都用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比察哈尔人可怕万分,你和哥哥只要有一丝裂痕,迟早都会坠入他们的网中。” “有你在中,我们不会有什么矛盾的。”翟哲柔声宽慰。 乌兰语气幽幽,“明年我就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了。” 翟哲突然有些心痛,仰慕三娘子少女的也像前辈一样命运多舛。 两人从未对面谈过那个消息,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么? 翟哲脱口而出,说:“你若不愿意,可以不嫁漠北。” 乌兰明星般的双目在翟哲眼前闪耀,问:“可以吗?” “若我不嫁漠北,你能像答应过的那样带我去见识汉人的世界吗?” 她终于忍不住吐露心扉,虽然用这样婉转的方式,但说出来也让她轻松很多,连胸口的气也顺畅起来。 眉如初月,眼似闪星。 翟哲心中一阵慌乱,避开双目。 乌兰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击在他的心头,对眼前的这个少女他从没有过那样的念头吗?但他又怎么可能娶得土默特的公主?花前月下的美好终究要屈服生死存亡的现实。 连骗自己开心的话也不会说,乌兰心中失望,凄然一笑,说:“我是土默特的公主,漠北是我的归宿。” 翟哲转过脸来,认真的说:“我在汉地已有夫人。” “能识得你这样的汉人,我很开心!”乌兰眼神转为明亮,焕发出如迎春花般的笑容。 寒冬已至,北风凌冽,终于天降大雪。 这是出塞的汉人在草原渡过的第一个冬天,虽然只隔了一座城墙,但感觉天差地别。 多尔衮部在山西南部纵横驰骋,又破了一座县城。此次女真入侵大明发展到此时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虽然没有关内的消息,但如今女真不惜如此得罪土默特人也要将大军滞留在明境,连翟哲也隐约猜到他们的意图,女真人的野心让翟哲折服。两白旗大军深入大明四个月,将士早已经生出归乡之意,掳掠赶不上消耗,这等看似愚蠢的行为若不是别有用心怎会出自以睿智闻名的天聪汗之手。 岳托亲自督促,直至数百袋粮食被装上大车运往塞内,那都是出塞汉人的汗血。说是借,和抢也没什么区别,强盗吃进去怎会再吐出来,难道土默特人还敢去辽东讨还? 托克搏护送粮车入关。 古禄格仍然没能如愿以偿,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粮车入塞后,岳托贝勒并没有急于离开漠南草原,而是暗中留在了他的部落。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蒙古的燃灯节,夜幕降临之时家家点燃酥油灯,以示欢庆。 归化城周围土默特人众多,欢庆气氛最为浓郁,翟哲作为汉部的千户也受邀前往。寒冬也挡不住蒙古人的热情,从白天到夜晚,他走过了众多土默特部落,喝了无数牧民的马奶酒。 多数人对汉部都很欢迎,也有少数人看向他们的眼神冷漠而憎恨。 参加完归化城盛大的舞会,点燃的篝火逐渐熄灭,欢庆之后的牧民四散而去。 夜色已深,孟康和车风等人也喝的醉醺醺。 汉部骑兵在归化城郊搭建了一圈帐篷,鲍广安排好值守,准备就地驻扎一夜。 翟哲马奶酒也喝了不少,兴奋难耐,躺在帐篷里一直睡不着,过了午夜时分,外面有人小声询问:“翟叔,睡着了吗?” 只有逢勤才会这样叫他,翟哲吼了一嗓子,问:“有什么事?” “有人来访!” ☆、第108章 阴谋(下) 虽然年幼,逢勤办事稳重谨慎,深得翟哲信任,已成为他的贴身亲兵。 若不是事关重大,如此深夜有客来访,逢勤不会前来打扰。 翟哲挣扎着爬起来,打了个酒嗝出了帐篷,寒风的呼声鬼哭狼嚎,逢勤取了一件在一件裘衣给他披上。 贴近翟哲耳边,逢勤小声说:“是辽东人。” 他由翟哲亲自带出塞,在汉寨呆了大半年被翟哲带在身边,几乎知道汉部所有的秘密,耳熏目染之下气质更加沉稳。不善交际的性格让他在汉部几乎没有朋友。 “哦!”翟哲诧异。 “拖着辫子,在大营外等候。” “且带我过去。” 军营百步开外,两个巡逻的兵士手牵杀狼犬正在监视着两个人,前面一个身形瘦弱,后面一个身材魁梧。翟哲走到近处,在微弱的火把下看清楚两人的容貌,心头大震,前面那人正是女真贝勒岳托。 “贝……” 岳托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翟哲不要说出来,微笑说:“翟千户,还请借一步说话。” 翟哲指着不远处一个敖包说:“且到那边。” 随从留守原地,两人并肩缓步走入黑暗。 寒风嗖嗖,草地松软,岳托步伐飘忽,单薄的身影看似摇摇欲倒。 走敖包近处,岳托放松的坐在草地上,指向身侧示意翟哲坐在身边,问:“翟千户能猜到我如此深夜还来找你的目的吗?” 翟哲盘腿而坐,答道:“在下不知。” 岳托浅浅一笑,说:“你既然出生张家口,当然知道我们对待汉人比土默特人要优待的多,钱财从来不是问题。”。 翟哲心中一抖,范永斗终于还是将他的身份卖出去了,岳托亲自前来拉拢,给足了他面子,这已将他摆放至少与范永斗同等地位看待。 “土默特人对我很不错。” “真的这样吗?说土默特部复兴因你而起并不过分,我想他们不应该吝啬一点钱财。”风声中岳托的声音忽大忽小,飘忽不定。 “我是靠土默特人才占据了杀胡口的通道。”翟哲口风滴水不漏。 对待翟哲这样聪明的人,岳托没必要绕弯子,暗中了解了翟哲的经历后,他一直认为这个人要是仅仅做个走私商人太可惜了,女真需要这样能干的汉人。天聪汗开始在辽东重用汉人,他是这项策略的支持者,女真成丁十万,若不利用汉人,如何能成就霸业? “汉人家族的那些纠葛,我们管不了。但我想你应该清楚,若想掌控杀胡口外的商道,现在大金是比土默特人更可靠的伙伴。” 翟哲继续试探,说:“你们已经有张家口了。” 岳托直言:“对大金来说,你比张家口的有些人重要的多,你的麾下有五千骑兵。如果你愿意,也许有一天连归化城也能归在你的统治下。” “这算是承诺吗?”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的诱惑,翟哲不得不承认,但凡他有一点私念,都无法摆脱。 岳托搓了搓露在空气中稍感寒冷的双手,说:“这算是我的承诺。” 他的承诺,但并不是大金的承诺。 翟哲并没有揪住此处不放,问:“那土默特人怎么办?” “你的部下中难道没有土默特骑兵吗?”岳托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如此的邪恶。 翟哲假装犹豫片刻,问:“我要怎么做?” “等待,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双方各怀鬼胎结束了第一次对话,貌似达成了共识,其实还是试探的意思居多。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岳托很满意,既然可以谈,翟哲就逃不掉他的手掌心。如果能进翟哲拉入女真,他会在蒙古也多出一个助力,八旗之间的对各份利益争夺激烈,土默特部是难得的猎物。多尔衮想用与土默特联姻来置他于险地,但从土默特的恢复能力来看,那真是个不错的机会。 寒风中,岳托率亲卫离去,翟哲睡意全无。 汉部和俄木布汗的假意分裂果然让女真人觉得有机可乘。女真的手既然已经伸到他这里,肯定也会伸到土默特内部。如古禄格、杭高等统领未必能有自己的忠诚。 林丹汗的死亡改变了草原的局势,让大金对蒙古不再有畏惧。 到目前为止,女真人对蒙古诸部一直怀柔为主,从未下过狠手。 但土默特不一样,归化城的财富和地位,与汉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都预示这个部落潜力无穷,女真人不会再允许出现一个富有强大的蒙古部落,况且土默特的汗王还世袭大明顺义王的爵位。 钻回帐篷,翟哲辗转反侧好一会也无法入眠。 直至下半夜,他还睡意全无,索性起身对门口值守的侍卫说:“传令车风来此地。” “现在吗?” “是!” 黎明前的黑暗中,车风被唤醒叫入翟哲的帐篷,两人密谈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将明的时候,车风才回到自己的营帐。 天色发白之时,汉部骑兵离开归化返回托克托草原。 三天后,托克托兵营迎来了一批客人,河套草原的阿穆尔部落送来三百匹战马。汉部骑兵多日未到河套草原了,阿穆尔很守信用,每月月底令人将战马送入汉部,但从未像这次这样大张旗鼓。 翟哲和察哈尔部落的私自议和,汉部中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更没有向土默特部报告。 两部仇深似海。 车风恰巧碰见此事,才了解实情。 数十土默特骑兵在车风的直闯入主营,被季弘和鲍广率亲兵营系数擒下。 车风强项不服,不但不服罪,还当面与翟哲争执。 翟哲大发雷霆,不顾左若和萧之言劝阻,令鲍广亲自执刑,将十几人后背抽的鲜血淋漓后释放。 次日午后,碎雪随风飞舞,车风率汉部土默特马贼逃离兵营往归化城方向而去。 得知消息后,翟哲率三千多人紧追不舍,逼近归化,要抓捕叛逃的部属车风。 归化城外剑拔弩张,集结一万多骑兵。 土默特人与汉部首次发生正面冲突,让出塞的汉人惶恐不安。 经乌兰公主的斡旋下,俄木布汗与翟哲才暂时缓和。 俄木布汗大发雷霆,狠批翟哲私会察哈尔人有错在先,又说车风本就是土默特蒙古人,不属于汉部,宣布车风正式脱离汉部。 汉部骑兵三日后退去。 土默特蒙古近来和汉部的矛盾频发,又有谣言不绝,让土默特人和汉人之间关系生疏了很多。 ☆、第109章 大势 十二月,天降大雪,灰白色笼罩了整个世界,草原进入休眠。 冬日的雪一阵接着一阵,偶现晴天,空气清新冷冽。 无论在草原还是在汉地,这个季节除了狩猎什么也做不了,丰州滩的汉人终于等到了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刻。新建的板升房矮小,大门只堪堪让一人进入,可躲避风雪。汉人都窝在其中,过冬的棉袄和皮毛不足,他们还无法适应如此寒冷的天气。 朔风刮过,地面干雪飞起,恰似飞起的盐粒,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一支军队从长城口保安堡方向鱼贯而出,白色的旗帜被圈在旗杆上,以免的大风刮动,马上的骑士挺直腰板,强打精神。 远处的雪地里,羊群踢开地面的积雪在啃食地面的草皮,披着羊皮袄的牧羊人蜷缩在地上仔细观察远处的军队。 从长城口出来的骑兵足足走了大半天,在凉城边缘集结,一日后往东方而去。 信使快马奔驰向老鸦山。 经过一年的修葺这里已初见规模,环绕上山的土石路,隐藏在山林中的各式土屋,汉部骑兵常来此地休整。 萧之言和左若刚进入老鸦山的议事厅,翟哲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女真退兵了。” 两人惊喜,问:“何时?” “凉城传来的消息,两天前出长城。”这么快得到消息,王义和耿竹经营了几个月的暗卫系统初见成效。 女真三万骑兵七月份入大同,八月底岳托率两红旗兵士分批退出,直到此时退兵,多尔衮的两白旗兵士已逗留在明境近五个月。 “他们终于撑不住了!”萧之言靠到披了兽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翟哲双手抱在胸口,面向门外,眼前群山连绵白雪皑皑。 “我要入关。” 左若担心道:“要不要等局势再稳定些。” “等不及了!” 西口消息断了大半年,商盟处境未知。让翟哲最揪心的是商盟与八大家关系,汉部无力与八大家破裂,他要面见范永斗。 季弘挑选了二十名最精干的护卫陪同,一列轻骑踏雪往关内。 到了杀胡口的关门外,无论翟哲如何费唇舌,张广坚决不开关门。女真人退兵的消息还没传开,土默特部落立场不明,作为边关守备,张广斗争良久,还是谨慎的念头占了上风。 无奈之下汉骑只能走黑虎山小路,随行有熟悉道路的士卒领路。 山岭雪厚路滑,林中安静,众人走了一天多才进入大明境内,人马皆疲。 女真大军才退去,四野沉寂如鬼蜮,翟哲担心被大明的斥候发现惹出麻烦,出了山岭直入耿光的老巢陈家庄。 陈家庄大雪封门,庄门紧闭。 呼喊半天无人回应,季弘领人撞开大门,庄内空空荡荡。耿光亲卫被困大同,其他人皆解散归家躲避兵灾,连个留守的人也没有。 没有耿光通报消息,汉部骑兵在大明境内如同聋瞎,女真退兵后必有大明军队前来接管,为避免惹出意外,翟哲决定暂驻此地,等候耿光归来。 一连两天也无人来访,山林中村庄与世隔绝,翟哲等得心焦。 第三日晌午过后,瞭望的士卒报告来了一队骑兵。 耿光率贴身亲卫并部分右玉本地人马同时返回,浩浩荡荡足有两百多骑。 先见到雪地的铁蹄印记,耿光正在疑惑间,见翟哲从庄中走出来。 惊诧中耿光匆忙下马。 “拜见千户大人!” 自被封为土默特汉部千户后,翟哲威望日隆,各部统领对他也日益尊重。 “我在此地等你两天了!”翟哲舒了一口气。 “属下的罪责!” 翟岩伸手将他拉起来,问:“商盟如何?大同如何?”他有千言万语想询问清楚。 “商盟早有准备,柳东家走江南也很顺利,后日回大同。右玉偏僻,女真人未涉足此地,连朱家寨子也没有遭受兵灾!” “关内有什么传闻?女真人怎么会突然退走?”这是翟哲最关心的问题。 “我听说山西流贼前些日子突入河南去了。” 翟岩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是道听途说,并无确切消息。”瞧见翟哲脸色不好,耿光小心解释。 来人熟悉陈家庄,将藏在地窖中的米粟等各种杂物搬运出来,重整灶台开火做饭。 耿光将庄中头目引荐给翟哲,右玉县本地盗匪众多,只有朱家寨子势力最强,与耿光一直也合作愉快。 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出列行礼,偷眼细查翟哲,自我介绍道:“小人朱三,在朱家寨排行老三!” 能在盗匪中主事的文士都非等闲之辈,都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翟哲心思微动,问:“你知道我吗?” “小人生在右玉,熟悉草原!” “你能帮我统御右玉好汉?” 朱三跪倒在地,说:“朱家寨子有骑兵一百多人,能为千户大人是我的荣幸!” 这世道要活下去,还想活得好,一定要找个靠山,朱三感觉到翟哲的热情,急表决心。 “嗯!”翟哲不置可否。 耿光在关内经营数年,消息灵便,几日后终于确定了传闻。民变军十几天前趁黄河封冻从渑池渡河,进入河南直入中原,如同蛟龙入海,再难剿灭了。 耿光说:“弓辰告诉我,河南、湖广数十军镇没有总兵,军备松弛,再也无法挡住流贼的脚步。” 世局一点点变坏,渺小如翟哲束手无策。 陕西流贼被洪承畴剿杀逃入山西、河北后虽气焰嚣张,但一直被围困在黄河以北。朝廷连调边军入境,又统一筹划作战,若不是女真人入侵大同牵制,高迎祥等部恐怕早已经被剿杀。即使多尔衮部在山西连造战事,大明也没放松对民变军的围剿。 “黄河的冰竟有那么厚?真是天意!”翟哲叹息。河南不像塞北苦寒,冬日冰面通常无法经受骑兵驰骋。 “听说之前高迎祥处境艰难,曾向朝廷请降。朝廷迫于多尔衮一直滞留大同的压力,想尽早结束流贼的战事,以调集兵马驱逐女真人,答应了他的要求。流贼借此机会用木板铺在冰面,二十多万人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小心翼翼冒雪缓慢渡过黄河,几镇兵马没有得到监军的指令,不敢截击。” 这就对了,多尔衮一定得到了这个消息,才返回了辽东。 “中原大乱了!”翟岩隐约感受到天威难测,大势难违。河南并没有灾荒的消息,百姓的日子也还能过,但兵灾之苦并不亚于旱灾。 感觉到翟哲的沉重,耿光说了个好消息。 “柳东家回大同了,从江南运回众多货物,仓库中装满了茶叶、布匹、绸缎和大米。” “嗯!”翟哲心不在焉,轻轻点头。 耿光随口又说:“前些日子大同道路闭塞,柳东家还在张家口开设了分号!” 翟哲大惊,一手重重按在桌面上,问:“当真?” ☆、第110章 摊牌 等翟哲到达大同府时,已接近小年。 大同周边残垣断壁,破败荒凉,田中未收割粟杆被大雪压倒,偶尔可见鸟雀鼠虫在中钻动。女真入侵正在秋收之前,百姓仓皇南逃,这一年的收成当然也化为泡影。 柳全先到了大同,安置好商队,就准备来拜见翟哲,没想到翟哲却避而不见。 翟宅内安静祥和,连绿莹和玉莹也沉浸在淡淡喜悦中。 夫人与老爷一年未见面,与那些背井离乡出塞经商的伙计并无两样,久别之下更胜新婚,如胶似漆。 一年以来,范伊从前在大盛魁练就的本事派上用场,在宁盛的帮助下掌管了商盟在山西的几家商号。忙碌的生活让她平日遗忘了独守的孤寂,再见翟哲时,欢喜之余竟然有些陌生。 几年的塞外的生活让翟哲添了几分沧桑感,整个人略显阴沉,沉默寡言,曾经张家口那个拘谨阳光的少年已是一去不复返。 也许是塞外牛羊肉的滋补,几乎每个夜晚翟哲都索求无度,征伐不止,让范伊清晨体软疲倦,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早起。 又一个夜晚,激情之后,范伊脸色潮红,娇柔虚喘,浑身像虚脱一般,连手指尖也不想动弹。 见翟哲依旧雄风高振,她心中歉意,用葱玉般的手指轻握坚挺处,娇羞说:“绿莹和玉莹自幼跟在我身边,相公若是愿意就收为侍妾吧。” 陪嫁丫头多半被收为妾已是大明不成文的规矩,翟哲现在可没有这种心情。 他平躺在范伊身边,感受范伊指尖处的温柔,问:“大兄最近有信来吗?” 大兄正是范永斗,八大家似乎也在冷落翟哲,他回大同数日也没等到消息,但若翟哲亲自上门拜访,又显得底气不足。 范伊心不在焉,贴身至翟哲臂弯处,含糊不清说:“嗯,没有!” 强自按捺住兴奋,翟哲拥娇躯入怀,说:“明日你回宣府盘桓几日,见到大兄就说我在大同等他!” 经商多年,范伊可不是不通世故的深闺小姐。黑暗中,她警觉抬起头,问:“有什么事吗?” 翟哲左手轻轻摩挲她绸缎般光滑的后背,宽慰道:“只是有些小事要和大兄商议!” 男人不愿说的话,女人不该多问,范伊迷迷糊糊中倦怠睡去。 生存的关键在于妥协!翟哲脑中兴奋褪去,睡意全无。 汉部生存在塞外依靠土默特人,在大明要借助八大家的地方也不少,乌兰和范伊,他生命中出现的两个女人都至关重要,一个成为了他的妻子,另一个将远嫁至苦寒之地。 柳全在焦急中等待,多次托宁盛通报消息也未能如愿。小年过去,除夕就在眼前,春节的气氛越来近,他也离家一年,归心似箭,因翟哲晾他的缘故不敢离去。 范伊回宣镇娘家呆了两天,过了小年在范永斗的陪同下回到大同。 翟哲亲赴大盛魁将他请入宅,毕竟他在塞外动了八大家的商队。 玉莹为给二人奉上柳全才从江南带回的清茶。 厨房内,范伊亲自下厨,手脚麻利的绿莹为她打下手,准备晚宴。客厅中两人是她生命中最重,无论有什么问题,能和睦相处才是她心中愿望。 红漆檀木茶桌两侧,两人相向而坐,杯中茶叶起伏,茶水青翠。 出塞四年多,翟哲终于有了能与眼前这人平等面对的地位,靠的是实力而不是赏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细致的纸片,说:“十月份汉部与张家口发生了点误会,这是两万两银子的商盟取款凭证,是丢失货物所值。我已经严惩了下属,望大兄莫要介怀。” 范永斗伸出两个手指夹住,笑道:“我还以为雏鹰的翅膀硬了,可独自飞行了。” “雏鹰都是老鹰带出来的,源自同窝,不会忘恩。” “既然如此,从前的事情无需再提,你我何不通力合作,我愿意用张家口的商铺换归化城的地位。” “归化城已有翟范两家的商号。” 范永斗摇头,说:“归化城小荷才露尖尖角。你我既出同源,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给八大家三成商铺,我能繁荣归化,让商盟利润上升五成。” 见翟哲半晌不语,范永斗问:“你不信吗?” “信!” 翟哲沉吟,问:“这是岳托贝勒的意思吗?”他故意将女真人摆上前台。 “非也,商者以利为先,我依靠辽东不是为了依靠辽东!”范永斗的话有些拗口,翟哲明白其中的意思。 “归化城尚未能尽力,商盟不需要张家口。八大家要进归化城可以,但必须要走杀胡口的道路。” 翟哲后退一步,商盟根基尚浅,不能与八大家对决,他着急入塞面见范永斗正是想缓解两者的关系,杀胡口往归化沿途皆在汉部的控制下。 范永斗冷笑,说:“归化城就在那里,去与不去,我自有主张。”他扬起手中银票,说:“你还想再现一次吗?” “大兄息怒!” “你动了刀子,伤了两家的和气,若不是看在舍妹的份上,我是不会来见你的。”强硬起来的范永斗不怒自威。 “如你所说,八大家进入归化城正是岳托贝勒的意思!”范永斗一锤定音,再没有协商的余地。 沉寂。 碎步走到门口的玉莹感受到大厅内的紧张,又悄然退了回去。 羞辱之后是释然,翟哲胸中翻腾逐渐平复,答复道:“既然如此,我在归化城恭候大兄到来!” 商盟起步两年,正是蒸蒸日上,多隐忍两年等待雏鹰的翅膀硬了,再将八大家逐出归化城不晚。汉部才在塞外造就与土默特人不和的假象,翟哲也不想因此被岳托识破了自己的意图。 “如此才是我的好兄弟!”范永斗笑容满面。 塞外将是女真人的天下已是大势不可违,这步棋他走了先手,无论翟哲如何扑腾也逃不了他的手掌心。 翟哲也强挤出笑容。 正在此时,范伊从门外走进来,见两人笑得开心,说:“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晚饭好了,去用餐吧!” “小妹的厨艺我还从未尝过!”范永斗哈哈大笑,声音爽朗。 一行人往门外走去。 崇祯六年底,女真东归,流贼南侵。 大明崇祯皇帝暴怒下,宣大镇官场被拍的支离破碎。 自即位六年来,他费劲心血,勤政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大明的局势却越来越坏,比起他素来瞧不上的天启朝魏忠贤阉人掌权时更坏。女真人多次深入明境,流贼俨然有星火燎原之势。他厌恶自己,更恨那些尸位素餐的群臣。阉人贪婪残暴,标榜忠君爱国的东林党更不可靠,甚至办事还不如家奴般的太监踏实。 龙颜大怒,群臣噤若寒蝉。 宣大总督张宗衡免,大同巡抚胡沾恩充军,山西、宣府和大同巡抚及三镇总兵、随军太监均免职遣戍卫,连曹文昭也没有幸免。宣大镇兵马荒废,无力御敌,这种事是摊上谁谁倒霉,大明官场暗地里同情这些人的大有人在。 ☆、第111章 柳家 耀眼的阳光下,银装素裹的世界泛着金色的光芒,晃得人眼花。 一行人在右玉县茂密的雪林中行走,路滑难行,但众人皆兴致高涨。 这些都是商盟春日往江南的商队伙计,晋人在外行商,一年往返属平常之事。翟哲在大同未见柳全,命宁盛传话,让他先老家省亲。商队中多是柳氏族人,正好同归。 右玉县没有大同那样宽敞的官道,走了两天终于见到远处山边的村落。 见到村口拄着拐杖、发须皆白的柳老太爷,柳全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老太爷身后是妻子柳王氏和五岁的儿子柳泰翰。 柳全走到老太爷眼前,声音哽咽说:“爹!” “回来就好,进家说话。”老太爷抹过脸去,不在众多村人面前露情。 “叫爹!”柳王氏拉出儿子泰翰,小泰翰却畏缩向她怀里靠,一年未见的爹像个陌生人。 伸手摸了摸小泰翰的脑袋,柳全心中暗叹,都说晋人多有经商富者,却不知道其中的艰难险阻。像他这般家大业大,创立了晋商首屈一指的商号,仍然要南北奔波,一年也回不了家。那些往塞外的伙计,有些三五年甚至有近十年回不了家一次,走西口的曲子唱尽了晋人的心酸。 柳王氏拉着儿子跟在柳全身后,她是汉人中典型贤良淑德的女人,平日俭朴顺从,在柳家很受尊重。 众人进了堂屋安顿好,老太爷咳嗽连连,缓口气才说:“你不在家,新亏朱家寨子的骑兵照顾,通风报信,驱逐盗匪,这半年提心吊胆,总算平稳挨过来了。”这一年他衰老了很多。 柳全侍立垂首,说:“那是儿子的商号中的护卫。” 老太爷靠在椅子上,喘息了一阵,说:“那也要谢他们。德翔魁是我几十年创下的家业,虽在你手上换了招牌,但柳家蒸蒸日上,终于压倒了杀胡口内那几家,我心甚是欣慰。你的心很大,但我要告诫你,商海沉浮,当有敬畏之心,这些年多少晋地商人一夜之间偌大的家业烟消云散。” 柳全从仆从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茶碗,小心双手奉上,回应:“爹教诲的是。” 老太爷接过来放在桌上,连连摇头说:“你看看,泰翰都不认得你了,当年我出塞两年未回你也这般,这些日子在家要多陪陪他。” “是!”柳全点头。 “这孩子,还是让他好好读书的是,将来中个进士,也不用像你我这样劳碌。” 商而优则仕,这年头赚再多的钱也还是没地位。 一连几日柳全忙碌,先是拜见财神爷,又要往家族祠堂祭奠祖宗,乞求保佑来年生意兴隆、商队平安。 三日后,天天气晴朗,柳家庄前的道路上三四十骑兵不疾不徐而来。 晋地连续多年大乱,各村寨有实力的都结寨自保,早有人向村内报告。 “朱家寨子的人来了!”来人早已熟悉,村口有人高喊。 柳家庄人数不少,结寨自保后也颇有实力,但终究只是些纸上谈兵的百姓,遇到盗匪来袭的时候难免慌张。朱家寨子骑兵本就是强人,又搭配耿光招揽的亡命之徒,平常盗匪避之不及,这些日子俨然成了柳家庄依靠。 柳老太爷听见消息后催促柳全前去迎接,半年兵荒马乱,新亏这些人安了人心。 等柳全到村口,朱三等人已经下马。 胆大的小孩靠上前去偷摸一下战马光滑油亮的皮肤,眼神羡慕。 柳全目光延伸,忽然从骑兵队伍中看见翟哲的身影,大为吃惊,快步上前,招呼道:“东家,你怎么来了?” 翟哲混在骑兵中左右打量,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有族老前来安排各家各户出人接待。 朱三笑着说:“鞑子退走了,右玉也安全了,这次来是要告知诸位,日后我们就不再来叨扰你们了。” 有年迈的族老上前拉住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 人丛中柳全心乱如麻,翟哲突然造访柳家庄让他不安,一定关系到张家口的商铺。 柳家是柳家庄最富的财主,地位卓绝,很多族人都在倚仗商盟生活。柳家大宅院落宽敞,里三层、外三层,四平八稳,勾檐屋角尽见精致,不少砖瓦崭新,都是才修建不久。 嘈杂的人群中,柳全悄然将翟哲引入家中书房。 “柳东家下江南功高劳苦,刚刚回家,按道理我不该来叨扰你,但有件事我放心不下,如果不问清楚,实在是寝食难安。” 柳全知道翟岩为何而来。 翟哲目光如炬,问:“八大家开出了怎样的筹码?” 柳全平缓心情,说:“商盟与八大家共享归化和张家口。” 和范永斗对翟哲所说一致。 “进入张家口意味什么,你不知道吗?”翟哲的言辞变得严厉,说:“我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一个,所以才与你合作,但是你让我失望了。” “我只是在经营商盟,货物经张家口卖入草原还是归化没有区别。”柳全极力为自己辩白,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必花言巧语,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钱赚不得!” “那只是生意!”柳全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你没有见过女真人肆掠下的大同吗?”翟哲暴怒,一掌拍在桌子上。 东家逼人的气势让柳全窒息,也揭开他心底的伤痕,他是个恋乡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右玉赈灾。回归沿途大同百里无人烟,这是他首次见识女真人的兵威。 “非要柳家庄被女真掳掠,你才会明白吗?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进了张家口,岂容你自由。”翟岩的语气变的柔和。商盟离不开柳全,草原的形势让他没有时间另起炉灶,再找一个合作者,也未必会能够逃出八大家的魔爪。 柳全面露痛苦之色。 “柳东家,商盟是你我共同所有。我离开你,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若是你离开我,张家口的那些人怎会容你。有些东西碰不得,我若是愿意和八大家合作,还有你什么事?” 翟哲的吐沫星子差点喷到柳全的脸上。 迟疑片刻,柳全抬头说:“是我错了,并不了解东家的心思。” “如今你知道了,希望你我的合作有始有终。”翟哲指向窗外,说:“若没有我,你恐怕也无法修建如此华丽的宅子。这些东西我能赐予你也能收回!” 柳全露出恐惧之色,这是翟哲第一次威胁他,实力的严重不均衡让合作的双方权利无法对等,他才明白为何翟哲一定要完全掌管商队护卫。土默特的汉部怎会容他三心二意。 当天,朱家寨子的骑兵离去,柳全到村口相送,翟哲和颜悦色。 翟哲陪同装备精良的骑兵突然来访的其中意思柳全已经明白了,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已经押下了注,和张家口八大家并无两样。 ☆、第112章 暗流 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 对翟哲来说,威胁别人和被威胁同样不舒服。 女真入寇宣大带来的影响巨大。感觉到女真的强大,有人的心思开始变得灵活,有人的心思变得急迫。 大明才是汉部的根基,此次入关,翟哲所谋甚大。 商盟商号不远处的一座赌坊内,戒备森严。 耿光推门而入,拱手对内说:“信送出去!” 翟哲转过头来,问:“可靠吗?” “这么点事我都做不好那我在大同也就白混了。”耿光言语中透着一股自信。 “让沾手的兄弟到塞外去避一避,此事非同小可,难保官府不会追根刨地,到时候牵出你们来就不好了。” 耿光点头称是。 那封信中的内容,翟哲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我这次入关过了一个多月,明日就要返回了,信使三日一通,不可中断。商盟的每一步动作,柳全的行踪都要细细的报给我。”翟哲仔细叮嘱,言语威严。 “遵命!” 年关之前,大明北境宣大镇官场辞旧迎新。 继任宣大总督的是辽东永平巡抚杨嗣昌,在大明朝政中素来也知兵闻名,在山海关整饬防务、修筑翼城,抵御后金军入侵有功,崇祯皇帝让他担任宣大总督是寄予厚望。 几年来,女真先从宣府劫掠北京城,又从大同入寇山西。 至此朝堂上明眼人都能看出大明北境空虚,宣大镇已成为女真的主攻方向。 大明将仅有的财力放在辽东镇,只养了一支只能守城的关宁骑兵,对女真无威胁无牵制,只管开口要粮饷。 辽东军镇和女真人交战多年,彼此之间都吃过苦头,宁锦防线稳固,在其后还有山海关天险,相比宣大的软柿子,女真人现在也不愿意啃辽东军镇这块硬骨头,辽东军镇将门更是不想招惹女真损耗手中的精锐私兵。女真主攻宣大时,以偏师牵制辽东,其报急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向朝廷,其中之意就是调不出来兵。 杨嗣昌到任后,一月间巡视完大同、宣府各卫所、营堡,心中透凉。他在辽东见识过关宁骑兵和女真人之的战斗,以宣大镇如今的实力想防御女真人的简直是痴人说梦。来之前满脑的筹划,唯有修筑堡垒,重兵据守一条可行。 大同镇更是荒废,新任巡抚焦源博束手无策。 杨嗣昌来大同镇巡视,沿途几乎没有露出一点赞许之色,焦源博忙于安民,陪同的时间很少,连接待的饭菜也并不丰盛。 半个月后,新任宣大总督才进了大同镇巡抚衙门。 焦源博歉意说:“这几日招待不周,制台大人请海涵!” “我知道你的难处,大同镇如此摸样,还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焦源博抓住机会诉苦:“如今大同镇无钱无粮,兵员不足,又不能战,只有朝廷拨下粮钱,招募新兵方能保此方太平。”女真撤走后,大同除了几座坚城,四野几乎都成了废墟,朝廷下拨的钱粮连安置灾民都不够,更不用说是募兵了。他知道崇祯皇帝对杨嗣昌信任,如果他肯开口,机会大很多。 “这正是当务之急,我会上书朝廷的。”杨嗣昌心中焦急不下于焦源博,宣大总督正是出于风口浪尖的位置,谁也不知女真的下一次入侵会何时到来。 焦源博拱手垂头说:“依卑职之见,仅以宣大一镇之力要对抗女真大军恐怕力有未逮。” 杨嗣昌听出他话中有话,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焦源博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交道杨嗣昌手上,说:“前日有人暗中给我送了一封书信,其中内容不好辨别,还请制台大人定夺。” 杨嗣昌接过来一看,书信上全是蒙文,自己并不认得,也不好明面表示。他聪明绝顶,将信件在手上摇了摇,但对焦源博的想法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问:“你想联合蒙古?” 己巳之变后,联合蒙古对抗女真在大明是个忌讳的话题,当年袁崇焕的力推策略,结果一败涂地。这本是一条好策略,但奈何双方各有私心。林丹汗只关注大明的财物,攘外必先安内,想先统一蒙古再对抗女真。大明被攻时,蒙古袖手旁观,反之亦然,以至双方被各个击破。 焦源博看出杨嗣昌的窘状,提醒道:“这信里面有两份,有一份是汉文的。” 杨嗣昌将信封口打开,里面果然有两封信,一份汉文、一份蒙文。他取出汉文的那份扫了几眼,又折叠好放入信封中。 “两封信的内容是一样的。” 杨嗣昌皱眉沉思,说:“你觉得可信吗?” 他文人统军,好计谋,喜筹划,看完信后,心中抑不住燃起浓厚的兴趣。 “可信。”焦源博直言。他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是心存犹疑,但细细想来,反而是越来越可信。 “这封信上并没有署名,女真入侵,土默特人可是帮凶。” 这个节骨眼上,杨嗣昌也想不到土默特蒙古竟然想联合大明共抗女真。即使这封信是假的,大明也不会吃亏,若是真的,宣大镇暗中可以多一个朋友。 半个月来焦源博已暗中查访了土默特人的近况,说:“没署名才可信,土默特人还处在女真人的控制下,如果和大明议和事泄,恐怕会处境不妙。土默特部和我大明一向友好,俄木布汗也曾受过大明的册封,去年山西干旱,有数万汉人逃入草原也在土默特部落中。” 杨嗣昌沉思片刻,说:“土默特人此举是投石问路,暂静观其变。以宣大军如今的实力,这份外力也是聊胜于无,蒙古人不会冒险和女真人对抗。”他倒是看得透彻。 “土默特部有一支汉人骑兵……”焦源博还想说。 杨嗣昌拦住他,说:“此事先不用理会,土默特人这个时候找上你,说明他们很着急。你让大同沿边出塞商旅的盘查放松,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回应。只有土默特一部于事无补,只有蒙古诸部都能联合起来方能成为我大明的助力。“焦源博见杨嗣昌主意已定,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据他了解,沿边出塞的商旅恐怕也没有什么放松之说了,边军的生计都落在走私上,又如何能够禁的住。 翟哲冒险以土默特蒙古的口气向宣大镇投书,投石问路试探宣大镇新任官员的态度。这样的匿名书信死无对证,即使流传出去也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人在造谣。女真人已成为宣大避不开的话题,他不信所有人都愿意坐以待毙。 南联大明,北联漠北蒙古,虽然希望渺茫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也许林丹汗不在,更容易让蒙古部落联合。 ☆、第113章 波澜(上) 草原平静,萧索的色彩下暗藏躁动的心。 一列轻骑从杀胡口出塞。 等翟哲再回塞外,土默特部的谣言已经平息,但汉部和蒙古人的关系生疏了很多,汉部私自与土默特的仇敌议和影响恶劣,连格日勒图部也有意拉开了和汉部之间的距离。 只有俄木布汗满意。 无论真假,汉部失去了土默特的人心,车风叛离汉部后,汉部也再没有土默特骑兵。 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要想彻底消除女真人挑拨的矛盾,翟哲主动布局认输,一个对俄木布汗没有威胁的汉部才能让他安心。 土默特人因汉部分裂,古禄格、杭高和车风明目张胆与汉部对立。车风麾下多是被察哈尔人屠戮家人的马贼,叛离汉部后,多次宣扬与翟哲势不两立。 二月初,积雪始融。 从杀胡口出塞的商队步履蹒跚,驮马两侧的袋子摇晃,其中装满各种货物。 商队的最后的六匹驮马的两边挂着十二个木箱。木箱的表面用土布包裹的严实,再用绳子紧紧缠绕,以免表面精美的漆花被刮伤,伙计一路精心照顾,以防相互碰撞。 老鸦山脚下,十几个彪形大汉早在路边等待,从商队手中接过木箱抬到山上。 十二个木箱被抬进翟哲的住处,随行商队的伙计一脸紧张,说:“宁掌柜说东西都齐了。”这是他首次见到传说中商号的大东家。 “我知道了。” 翟哲挥手让众人退出屋子,掩上房门,绕脚下的箱子走了一圈,小心解开绑缚的绳索,掀开包裹的土布。 木箱表面的大红漆显现,屋内也增添喜庆。 打开第一个木箱,正上方摆放了一件凤披霞冠,翟哲轻取在手中凝视,花团锦簇,珠玉点缀,喜庆盈人。 再往下看,层层迭迭两排红绸缎面绣花鸳鸯袄,他在小心将凤冠放回原处,再依次打开剩下的木箱,其中都是汉家女子陪嫁之物,嫁衣、绸缎、布匹、喜鞋,金银钗首饰一应俱全。 端详良久,将木箱再盖上,翟哲招呼亲兵进来,原样小心绑缚。 这些是他为乌兰公主准备,那个女孩仰慕汉人风尚,最终却是与汉地无缘,恐怕终身也无法见识汉地的繁荣了。他只能为她准备一份汉女的嫁妆,只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漠北是否能用上。 人在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他多做一份,对那个胡姬心中的亏欠也会少一份。 三月初,草原向阳温暖处浅草抽芽。 漠北车臣汗的使者近百人到达归化城,随行有健马五百匹及大量皮毛,那是给予乌兰公主的聘礼,漠北穷乏,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些了。 汉骑近千前往归化,为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惹出事端,汉部骑兵驻扎在归化城外三十里。 翟哲命宗茂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往乌兰公主的府邸,自己先往拜见大汗。 漠北蒙古人的到来让归化城热闹了很多,归化城的繁荣让这些人着迷,临街商铺中汉人的很多东西他们从未见过。 大汗府邸内一片喜气,俄木布汗热情招待使臣,翟哲是唯一的汉人,身在其中格格不入,蒙古人打量他的眼光让他感觉像是在看猴子。 公主远嫁的日期外界尚未知晓,此事一直由大汗及毛罕阴暗中操办。听说乌兰出嫁将带走三百土默特骑兵,她将自己的部落一部分还给了大汗,一部分交给了格日勒图,那是曾在和林格尔共事的情分,格日勒图的地位水涨船高。 独处归化时,翟哲才发现公主远嫁后他在土默特部将只剩下了格日勒图一个朋友,这里终不是他归属。 无聊之余,他经常将格日勒图请入帐中,烫开上好的竹叶青,闲聊一些草原迭事。 这一日,两人正喝间,逢勤脚步匆匆进来报告:“归化城内打起来了。” 两人都有些微醺,格日勒图放下手中的酒壶问:“发生了什么事?” “漠北蒙古人在商号前闹事!” 翟哲心中一动,说:“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出门,暖风吹拂而来,酒意醒了七八分。翟哲点了三十多亲兵疾驰城内。 进了归化城门,街道上全是拥挤的人群,汗帐骑兵正在维持秩序,漠北蒙古人气势汹汹,还在大声叫骂。 翟哲和格日勒图上前,汗帐骑兵认得他二人,放开道路。 一直走到出事的商号前,屋前的空地上有一块血渍。 翟哲进了屋子,商号的掌柜见到他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哭诉道:“漠北蒙古人强买强卖,我们不愿意他就动刀子伤人。” “伤势严重吗?” “胳膊被砍了一刀,流了很多血。” 翟哲放下心来,下令:“传令让所有商号关门营业,我去找大汗。” 汗帐骑兵疏散人群,一个时辰后,归化城所有的商号都闭门休业,不属商盟的店铺也不敢违抗命令。 夜幕之前,大汗在府邸急招各部头领,车臣汗使团的头领扎木合也在列。 翟哲站在大汗对面,说:“漠北人无礼,请大汗主持公道。” 俄木布汗才弄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漠北使团中一人看中了商号中的货物,但随身带的毛皮经过伙计估价还不足以更换,双方争执不休,漠北蒙古人说等日后再来归化的时候将差价补上,伙计当然不同意。漠北蒙古人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先动手打人,伙计随手还了一拳,漠北人向来不将汉人看着眼里,见小伙计敢还手,一怒之下,拔刀相向。 盛怒之余,大汗的声音阴瘆,说:“此事属误会,大喜之前,你还是不要给我添乱了。” 古禄格突然插言道:“漠北人一向如此野蛮吗?”他难得为翟哲说了一句话。 扎木合怒吼,吼道:“那也不似土默特人那般软蛋!”今天的事情确实让他有些丢脸,但漠北蒙古对土默特人的态度一向倨傲。 俄木布汗脸色往下一沉,说:“都住口,蒙古诸部皆是兄弟,莫因这等小事伤了和气!” 扎木合舔了舔嘴唇,瞟见站在下首的乌兰公主,这个小女子长的俏媚,成为阿鲁喀尔喀王子的大妃后必然得宠,他也不愿意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翟千户让商号重新营业,损失我会弥补给你。”俄木布汗口气不善,眼前这些人没有一个能让自己省心,他殚精竭虑为土默特谋划,帮忙的少拆台的多。 站立众人各怀心思。 只有乌兰最无所谓,归化城的种种将和她再无交集。 乌兰侧首对退在她身边的翟哲微笑,小声说:“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俄木布汗瞥了他们一眼,下令:“退下吧,各人管好自己的部属,再出乱子修要怪我无情。” ☆、第114章 波澜(中) 夜风拂面,皮靴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悄无声息,归化城外翟哲茫然无措。 乌兰身穿汉女嫁衣的身影仿佛还在他眼前摇荡。 凤披霞冠下,娇媚的眼神仿佛要滴出水了,让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大同与范伊的疯狂夜晚。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接受公主的邀请进了她的府邸,乌兰执意要穿上他送的嫁衣给他看一眼,那也许使她唯一身穿汉女的嫁衣。在漠北蒙古是不合适穿这种衣裳的,这些东西只能被压放在箱底直至被遗忘丢弃。 想想漠北的风霜,阿鲁喀尔喀人的粗鄙野蛮将伴随这个少女终身,翟哲的心底就产生一种痛惜。 这和爱无关,只是一种怜惜。从他刚刚接触这个少女开始,她身上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直到现在她还要赔上自己的一生。但这是无解之局,即便他是大汗也会这样选择,不是大汗不疼爱自己的妹妹,土默特的公主并不属于她自己,属于这个部落。 鲍广等人紧跟在身后,眼见翟哲走的漫无目的,小心提醒:“大人,您要去哪里?” 翟哲方才惊醒,停下脚步说:“回兵营。” 长夜漫漫,归化城如同趴伏在草原中的巨兽。 汉骑驻地在归化城西郊的紧靠山林的一片空地上,六七十座的白色帐篷隐没在稀疏的树木中。 亥时时分,四野安静,偶尔可听见轻风拂过丛林响起沙沙声。大道上七八个的骑兵疾驰而来,牵着杀狼犬的巡逻兵士很快发现了来人,大声警告。 “我们是汉部老鸦山的信使。”黑暗中的骑兵大声回应。 巡逻兵士上前核对身份无误,好奇的嘟嚷:“这么晚了还过来。” “有急报,大人歇息了吗?” “没有,我就去通报。” 若不是加急的消息不会连夜送到。 营帐中,翟哲小心拆解密信,静静的看完。 耿光在这次给他信里说的并不明确,只说大明的斥候在朵颜草原发现了小股女真骑兵,女真大军可能近期再次来到漠南。 去年女真入侵大同给商盟敲响了警钟,汉部已将老鸦山打造成物资储存基地,并不怕商道再次中断。 黑暗中,翟哲陷入沉思。 “女真人才从宣大撤走,再次发兵漠南,这次他们的目标一定不再是大明。” 那么只有可能是察哈尔人!翟哲脑海中脉络渐渐清晰。 三四月,春暖花开,正利于草原征伐,残败的察哈尔部落这块肥肉迟早要吃进嘴里。征服蒙古的宗主国可正式宣告女真对草原的霸主地位,翟哲拿信的手在微微颤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也是汉部唯一的机会。漠北使团还在归化,他隐约感觉到一场腥风血雨将要来领。 两天后,凉城的斥候报告,女真大军到达漠南草原。 岳托率两红旗五千骑兵一路马不停蹄到达归化,出乎所有人意料,俄木布汗措手不及,宣大镇如临大敌,漠南一片鸡飞狗跳。 汉部骑兵离开托克托草原悄然隐入和林格尔群山,只有萧之言率五百人驻守老鸦山,翟哲率五百亲兵留在归化。 来不及撤离的阿鲁喀尔喀的使团藏进俄木布汗的兵营。 五千女真铁骑在归化城南的一片高地安营扎寨,视土默特人若无睹。士卒四处砍伐粗木制造栅栏,看上去像是要长久驻扎。 这架势让俄木布汗不得不亲自出面,强作笑颜前往女真大营门口拜见。 两人携手走进归化城,看架势像久逢的老友。 岳托一如既往的温和,轻声说:“时隔半年,又来叨扰大汗!” 俄木布汗心中烦躁,去年说借的粮草未见归还,春天又至,女真人真是吃定土默特人了,嘴上不敢放肆,客气问道:“土默特人的一切都是大金赐予的,不知贝勒爷此次又将征伐何方?”他满腹迷惑,迫切需要了解女真人的动向。 岳托并不隐瞒,说:“察哈尔人是我大金夙敌,和土默特部也有血海深仇,大金此次兴师西征察哈尔,永绝后患。” 俄木布汗轻舒一口气。林丹汗死后,女真征伐察哈尔人已在朝夕之间,他去年就以为女真会出兵,没想到先攻了大明。 “征伐察哈尔并不易胜,我来归化,是想向大汗借一块地方。” “此话怎讲?”俄木布汗迷惑。 岳托笑盈盈的解释:“从辽东到漠西,有近两千里,我大军征伐察哈尔唯一的担心就是粮草补给。大金想在归化城侧建立补给站,储存粮草以方便大军使用,可以及时补给漠西。” 女真若在归化城建立补给站必然要驻军,土默特部上上下下都将在女真人的监视之下。俄木布汗猝不及防,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会进入归化城,只在草原上寻一块地方即可。” 岳托并不在意俄木布汗是否答应,像是在说自家的事一般。 大军已驻下,营寨也破土,土默特人能有什么办法? 俄木布汗无可奈何,讪笑道:“即使大金要借归化城一用也没有问题。” “如此甚好。” 岳托可不止只要地盘,又向土默特部征集了两千汉人民夫开始在归化城郊西南修建营垒和粮仓。 如此大的动静根本无法掩人耳目,消息四散传播。 河套草原,阿穆尔接过汉部信使传来的消息,快马加鞭通知在漠西的额哲和几大福晋的察哈尔部落。至于他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他只想带着自己的部落安静的活下去。 三月初,女真的物资从辽东源源不断的进入归化附近。 多尔衮率两白旗大军紧随在岳托之后再次出现在漠南,宣大镇沿线堡垒通道全部关闭,商盟只有通过黑虎山才能互通信息。 归化城的气氛诡秘,阿鲁喀尔喀的使团一直稳在土默特兵营中,俄木布汗命毛罕阴前往漠北向车臣汗通信,延迟乌兰公主的婚期。 三万女真大军在归化简单整编后开始往河套草原进军,临行之前岳托突发腿病率三千骑兵留在了归化城。 俄木布汗心急如焚,岳托早不病,晚不病,在大军出发前发病就是想留下来,大军兵威下这是土默特部落的太上皇,让他无所适从。按照计划公主的婚事就在眼前,但女真人不可能眼看着漠北蒙古和土默特联姻,何况当年岳托还曾被乌兰公主拒绝过。 归化城郊,翟哲默默的注视多尔衮离去,天赐良机,他脑子里那个疯狂的计划越来越清晰。 ☆、第115章 波澜(下) 多尔衮的大军分批在君子津渡口渡河。 三月的河水依旧寒冷。 女真大军士卒着甲衣者众多,不可能泅水过河,土默特部提供了大量羊皮筏子。女真人拯救土默特人于生死存亡之际,几年间不断得到回报。 归化城的战略位置显露无疑,以此为中心一面可以连接大明,三面可以辐射河套、漠西、漠北甚至准葛尔草原。 岳托前往托克托草原给多尔衮送行。 两白旗和两红旗分别是大金仅次于上三旗的势力,两人间少不了明争暗斗,但作为最有眼光的大金臣子,他们也是皇太极的左膀右臂。所谓曲高和者寡,彼此之间也有惺惺相惜,应对那些只知道贪图眼前小利的女真贵族,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皇太极既重用他们也让他们互相制衡。 多尔衮飞扬眉头,说:“此次西征察哈尔,难不在我,而在你,察哈尔已无和我大军一战之力,唯一畏惧的是他们并不接战,只在广袤的草原上东躲西藏,漠西广阔,粮草补给最为重要。” 岳托语速缓慢,说:“你在漠西不用担心后路,凡事不可着急,徐徐而图,攻心为上攻敌为下,征服了察哈尔,蒙古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对岸河套草原雾气蒙蒙,多尔衮远眺眼神凌厉,仿佛要刺穿虚空寻觅到察哈尔部落的驻地。 “你要当心,土默特人并不老实。” 岳托微露笑容,说:“有我留在归化,他们翻不了天。” 多尔衮往前一催马,大喊下令:“出发!” 中军仪仗徐徐开拔。 将士先解下甲衣绑缚在羊皮筏子先行运过,粗壮的士卒光着膀子抱在战马的脖子上泅水渡过。河水冰凉,到达对岸的女真人脸色苍白,咆哮驱赶寒意。一堆堆篝火燃起,烤干贴身的衣服。 岳托静看大军过河,拨转马头回归大营。 归化城西南侧女真粮草营热火朝天,汉人从大青山中砍伐了巨大的树木,又锯成尖锐的木桩,树立栅栏。每隔三五天都有成列的骡马大车从辽东穿越漠南草原到达此地。从大明逃入漠南草原的汉人也无可奈何成了女真人的奴仆。 岳托军纪严明,从没女真士卒在外游荡或者溜入归化城,更不用说骚扰欺凌土默特人牧民。 河套草原绿草吐叶,空气湿润,雨季很快就要到了。 阿穆尔约束部落驻扎在河套东侧,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只是等待,从他离开额哲进入河套那一刻起,就在等待此刻。 斥候很快发现了河套的察哈尔部落,女真大军气势汹汹包抄而来,阿穆尔没有一点担心。他付出了一千多匹战马的代价可不光是为自己的部落寻找一个驻冬地。女真西征察哈尔必然要先经过河套草原,他留在这里正是要成为第一个投靠女真的察哈尔部落。 白甲兵的簇拥下多尔衮奔向察哈尔部落驻地,阿穆尔领亲兵迎上来。 两列骑兵相聚三百步,阿穆尔催单骑上前,翻身下马跪在松软的草地上,大声喊叫说:“察哈尔苏尼特部阿穆尔求降。” “阿穆尔!”多尔衮勒轻喃,他听过这个名字,那是林丹汗的宠臣,也是察哈尔人中值得注意的头领,没想到是第一个来投降自己的人,看来聪明人总是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他在马上轻轻扬手,说:“起来吧,我大金和察哈尔本无仇怨,当年林丹汗残暴无道,欺凌蒙古诸部,侵扰我大金边境,天聪汗方才兴义师讨伐,从今以后若察哈尔在漠南安分守己,共保草原太平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阿穆尔起身点头唯唯诺诺。 多尔衮用马鞭指向不远处蒙古包,说:“察哈尔部落本在朵颜草原游牧,因林丹汗的暴戾方才流离失所。如今你们可以重返漠南了,天聪汗将朵颜草原和张坝草原都留给了你们。” 听见此言,阿穆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划地游牧是女真惯用掌控投降蒙古部落的方式,他早有心理。唯一疑问的是皇太极会将哪一块草原分配给察哈尔人。朵颜草原和张坝草原虽不像河套如此肥沃,但也是上等牧场,兼有张家口这个好地方,天聪汗对察哈尔人并不吝啬。 其实也只有那里最为合适,以察哈尔部落的地位,投降后女真也不会掉以轻心,朵颜草原和张坝草原临近辽东,察哈尔部落被放在此地再难脱离女真人的掌控。 阿穆尔再匍匐在地:“天聪汗仁慈!” 多尔衮脸部僵硬的肌肉稍稍缓和,又说:“你们的牲畜留在河套吧,将作为我大军西进的军粮,你三日后率部迁徙往张坝草原,天聪汗会在那里补偿你的。” 阿穆尔不敢反抗,点头称是。 他并不担心女真人会亏待他,如果第一个归降降的察哈尔部落没有受到优待,那岂不是逼迫其他察哈尔部落在荒凉的草原上和女真大军缠斗到底吗?他利用了同族部众,也是无奈的选择,当事情已经不可为的时候,只能尽力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额哲在什么位置?”多尔衮的声音冷冽。 阿穆尔犹豫片刻,说:“我只知道额哲和囊囊福晋已经在漠西分开,半年来我一直在河套,他们究竟到了哪里我并不清楚。”他要提供一些信息,但又不想出卖同族。 多尔衮目光盯在阿穆尔的脸上,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逼的他畏惧低头。 立春之后,气候温润,白昼延长,天黑的也没那么早了。 下半夜光景,汉部兵营外出现了几个身影。 早已在外守候的逢勤简单的寒暄后将几人引进翟哲的营帐。 大帐内,翟哲穿戴整齐,微弱的灯火在帐外咆哮的风声中显得柔弱。逢勤先行进门,行礼道:“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黑影被引入帐中,掀门的瞬间从外面窜进来的风将灯火吹的直扑腾,差点吹灭。来人忙将营帐的门扣死,后掀开罩在头上的黑布罩,豁然正是车风。 翟哲招呼他坐下,说:“这些天委屈你了。” 车风坐在翟哲对面,说:“我是土默特人,更是汉人!” 翟哲蹙起眉头,说:“我着急招呼你过来,是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情想让你做。” “尽管说!” 翟哲起身在帐内踱步,犹豫不决,半晌才下定决心说:“我要向岳托密报漠北使团一事。” 车风一惊,问:“你想干什么?” 女真人是不会容忍土默特人和漠北蒙古联姻的,蒙古各部任何联合都是女真人的大忌,女真如果知道漠北使团隐藏在归化,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 “这件事瞒不住,你不做也有人会去做。你去做了反而能得到他们的信任。”翟哲解释。 “你是要逼大汗和女真人反目?”车风猜到了翟哲的心思。 翟哲摇头,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先种下一颗因,再过几个月才会结果。漠北蒙古不会信任汉部,只有大汗出面才能和联合蒙古各部,乌兰公主在漩涡中心。” 车风像是猜到了什么,又看不清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翟哲不再解释,说:“你按照我的话去做,你放心,我不会对土默特部落不利。” 半个时辰后,大营中归于一片黑暗,几个黑影又悄然离开,只留下了几声犬吠。 ☆、第116章 第116 出手(上) 立春之后的草原最忙碌。 冬季出生的牲畜急需放牧长膘。 汉人忙于翻垦土地,耕种的收成比放牧牲畜要可靠很多。 黄教喇嘛随处行走,在为虔诚的牧民祈福,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归化城内外,土默特人与女真士卒互不干扰,除了如坐针毡的大汗外,似乎并没有人在乎这支军队。连大明宣大镇探明多尔衮大军西去后也放松了警惕,边关守备松弛。漠北、准葛尔蒙古人还会来归化城行交易,街道上人声鼎沸,布匹、绸缎五彩缤纷,金银首饰光彩动人。 近十天后,天气越来越暖和。 一列骑兵急驰进归化城,马上骑士高大魁梧,盔甲鲜明。 骑士在城门口下马,岳托迈步走入,繁华的集市吸引了他的注意,这里还赶不上盛京,但活力毫不逊色。街道上偶尔可见牲畜的粪便,散发出野性的气息。 “归化城果然是个好地方!”他暗中感慨,这么好的地方怎能一直留在蒙古人手里。 集市了一点动静也瞒不过汗帐的耳目,毛罕阴匆忙向大汗府邸报告:“岳托进城了” 俄木布汗诧异,岳托怎会不告而至。 “是逛集市还是来我这里?” “小人不知!” 说话的功夫,岳托率二三十亲兵直奔王府,一路气势逼人。 拥挤的街道自然让出一条道路,桀骜不驯的漠北蒙古人也知道对女真人退避三舍。 汗帐骑兵急报,等岳托到达时,俄木布已在门外相迎。 不似往常的和蔼,岳托表情严肃,简单招呼完后,两人并肩走入王府。 岳托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坐等后没寒暄几句,发问道:“大汗,我大金对你土默特部如何?” 俄木布汗紧张,手心冒汗,答道:“大金对我土默特部有再造之恩。” 岳托的言辞犀利,厉声诘问:“既然如此,大汗为何私会漠北蒙古,要与我大金为敌。” “哪会如此?绝无此事!” 俄木布汗心中颤抖,脸色苍白。 “我听说大汗想将乌兰公主嫁给漠北蒙古车臣汗的儿子,大汗是觉得漠北蒙古比我大金更值得亲近吗?两年前你们颠沛流离之时他们可什么也也没做。” 岳托难得一见表情愤怒,好像这件事让他丢尽了脸面。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是一条路走到底了。俄木布汗矢口否认道:“谁向贝勒私告此事,胡编乱造挑拨你我关系,当诛杀。我已一年未和漠北蒙古来往了。” 岳托讥笑,说:“我听说漠北蒙古的使团一个月前来到归化,现在还在大汗的军营里。” 俄木布汗强自掩饰惊慌,说:“近来多有漠北蒙古人来归化,都只是在此地与汉人进行交易,哪里有什么使团?奸佞小人在挑拨土默特和大金啊,贝勒难道连我的话都不信了吗?” “大汗敢让我进军营一搜吗?”岳托似乎胸有成竹。 俄木布汗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半晌没有接话。 岳托盯住俄木布汗的双眼,目光冰冷,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过去。 “大汗敢让我搜吗?”他一字一顿,底气十足。归化城郊只有三千多女真骑兵,但多尔衮的大军在近在咫尺的河套。 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半晌后,俄木布吞吐说:“贝勒坚持要搜,我自然服命,若是搜不出什么,还请贝勒还我一个清白。” 岳托眼神中讶然一闪而过,忽然又转换口风,语气柔和说:“我自然是相信大汗的。只希望土默特人与大金友好莫要三心二意,有些部落只能共富贵,落魄的时候不见身影。” “贝勒请放心,土默特人必然不会背叛大金。”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岳托似乎真的相信了俄木布汗的话,倒是俄木布汗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 聊到接近晌午,岳托告辞离去。 临行之前,他突然问:“听说乌兰公主尚没有婚约,难道大汗不想与大金再亲近一份吗?” 俄木布汗惊愕。 等他反应过来,岳托已出门而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 岳托离去没多久,俄木布汗立刻下令召见翟哲。 进了王府后,翟哲跪拜行礼。 俄木布汗脸色阴沉,说:“你估计的没错,果然有人向女真人报了信,岳托已来找过我了。” “大汗,有些人一向对女真人亲近,恐怕早已经不把自己当错土默特人了。” 俄木布汗知道翟哲在说谁,但他不想谈论此事。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谁泄露了消息,不要妄下定论。唯一可惜是岳托小心谨慎,没有上钩,要不然倒是可以当面打他一个嘴巴子,也让他们收敛收敛。”错失了机会,他还觉得惋惜。 原来前些日子,翟哲暗自向俄木布汗提醒过此事,漠北使团已转移到他处,挖好了坑想让岳托跳,没想到他没有上钩。 岳托竟然没有搜寻军营,翟哲稍稍有些意外,这个人比他想象的中聪明,但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必须让漠北使团尽快离开,留在归化终究夜长梦多。” 俄木布汗今天有些被惊吓到了。翟哲之前的说法让他将信将疑,现在他才知道女真人的眼睛真的瞄上了使团,关键是还不能确定谁是内线,当然那个古禄格的嫌疑最大。 如果漠北使团的人折在归化了,土默特部落也没办法向车臣汗交代。 “公主的婚事怎么办?”翟哲扬起头。 这句话正好戳中了俄木布的心思,他想起岳托临走时说的那些不明不白的话,轻轻摇头,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自有主意!明日夜里,你将漠北使团送出归化。” 任谁也想不到,漠北使团离开大汗军营后被隐藏在汉部的老鸦山。 翟哲有些失望,但不敢再多言,领命退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 热闹的集市,繁忙的牧民,归化一如既往,光亮下暗流涌动。 几天后,土默特部落竟然又有一些流言传播,说汉部千户翟哲近日来常出没乌兰公主的府邸,是因为两人早有私情,所以当初汉人在土默特人困境时才帮了大忙。 两人年纪相仿,郎才女貌,平日里眉来眼去多,几年前跟在乌兰身边的汗帐骑兵更是知道两人关系亲昵,几天后连下属看待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当毛罕阴将流言报给俄木布汗知晓时,他大发雷霆,下令严禁牧民议论此事,违者处死。 ☆、第117章 出手(中) 夜黑风急。 扎木合在汉部骑兵的护送下小心往北而去,他在汉人的营寨中憋屈躲藏了七天,如今终可重返漠北了。 从老鸦山轻骑驰骋,大半个夜晚过后穿越归化往北。 半夜经过女真兵营的时候,扎木合忍不住朝那边偷看。护送他的汉人骑兵统领一脸傲慢,见他畏惧的表情从鼻中喷哼出不屑的声音,那表情让他感觉非常不爽。 下半夜,骑兵越过归化往前三十里,萧之言勒住马对札木合说:“从此地往北都是草原,你们尽快回部落吧,我就送你到此处了。” 扎木合拱手道:“多谢!” 萧之言并不客气,拨转马头,汉部骑兵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漠北使团往北又走了三四十里,奔波一夜众人皆疲乏。 离天明将近一个时辰,札木合驻马下令:“先扎营睡觉,等天明再走,到了此地女真人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对土默特人甚为不满,俄木布汗太惧怕女真人了,竟然让使团像逃也似的离去。 黎明前的黑暗中,漠北蒙古人摘下帐篷搭建了简单的营区,札木合布置好岗哨歇息下去。 一直到日上三竿,札木合才从帐篷中爬出来,大声喝骂众人收拾,准备赶路。 草原无尽,空旷无人影。 漠北蒙古人才收拾停当,北方远处地平线上一只三四百人的骑兵疾奔而来。 相距二十里地时,札木合才发现不对,那只骑兵直冲向他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冲在最前的额如卓狠命拍马,他已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自从收到岳托的命令后,他麾下马贼一直在归化城北藏匿,搜寻漠北蒙古人的行踪。 草原很大,若是漠北蒙古人连夜北逃,黑暗中想探寻一支百人的骑兵队伍不亚于海中捞针,所以他一直很紧张,不敢再因为疏忽耽误了贝勒爷的大事。 前一日有消息传来,漠北人将离开归化。他亲率四百马贼在此拦截,其他分散在各处的马贼还在不断集结中。 札木合勒住战马,摘下背上的弓,伸手示意后面人做好战斗准备。 四百马贼在三四百步外扇形包抄过来。 札木合策马上前,大喊:“你们是马贼吗?我们是车臣汗的使团。”通常情况下,马贼不敢惹蒙古各部统领。 “等得就是你。” 额如卓狞笑抽出厚刀,马贼各自挥舞手中的兵器。 “女真人的下属!”札木合隐约明白了,归化北怎会有这么一大股马贼。 说话的功夫,马贼群已到眼前,先是密集的长箭覆盖,随后各抽弯刀扑上来。 漠北蒙古人驾驭战马进退还击。 马贼久在草原,骑术精良,额如卓部下中本就多是漠东蒙古人,五百多人纠缠成一团厮杀。远处草原不断出现三三两两的身影,疯狂疾驰而来,那都是额如卓的部下。 漠北人善战,也架不住马贼人多。 身边人越来越少,札木合眼看形势不妙,再往北逃已是毫无机会,拨转马头大呼:“回归化!”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能逃得性命。 额如卓催马撞翻拦在眼前蒙古人,催马追上去。 追至百步开外,额如卓张弓搭箭,一箭正中札木合的右肩,札木合魂飞魄散,忍痛伏在马背逃窜。又有两个马贼追上去,挥动套马杆套中他的坐骑,札木合起身挥刀想砍断绳索,后背又连中数箭,坠落马下。 半个时辰后,一百人的漠北使团只剩下了三十人多人的俘虏,没有一人逃脱。 马贼迅速收拾战场,押送俘虏往大青山隐去,伏击的地点离归化城不远。 这里的战斗无人知晓。 俄木布接到汉部报告后以为漠北使团安全归去。 归化城西南女真人的营寨已经建设完毕,运粮队十日一次向漠西进发。 根据年前和翟哲达成的协议,八大家的商队再次光临归化,获取了归化城的三成的商铺,让这里的更加繁荣。 三月中旬,烟雨蒙蒙,一个信使从北方匆匆赶到老鸦山汉部营寨。 翟哲拆开信件,岳托邀请他三日后前往女真兵营做客,庆贺营寨完工之喜。 该来的终于来了,翟哲将手中信件折叠好放入怀中。 汉部不敢明目张胆和女真人来往,翟哲急赴归化,请示大汗。 俄木布汗接过翟哲手中书信,看完后哈哈大笑说:“岳托也邀请了我。”漠北使团离开后,他的心思宽松了不小,他已准备派毛罕阴前往漠北将乌兰公主的婚事延迟到冬天。 连番打听,翟哲才知道土默特各部统领除了乌兰公主都收到了岳托的邀请。 三日转迅即过。 翟哲率五百精骑离开老鸦山前往赴宴。 汉骑驻扎在女真大营前三里外,翟哲带季弘二十亲兵赴宴,留下鲍广在外。 女真大营四周是粗木的栅栏,往里还有半人高的土墙,四周兵营林立。兵营中心地带树立数十个巨大的帐篷,外有兵丁把守,应该是储粮之所。 岳托亲在门口相迎,笑道:“让你来赴宴,怎么带了这么多兵马。” 翟哲行礼,解释道:“儿郎们留在寨只知道偷懒,这么好的天气,正好将他们带出来活动筋骨。” 岳托将他引入帐中,才看见古禄格先到了,正坐在里面。 走进大帐迎门正前方并排两个案桌,两边各排列了三个案桌,古禄格坐在了右手一个位置。 侍从将翟哲引导至右手末位坐定。 一刻钟左右,俄木布汗、杭高、托克搏、格日勒图和杭高等人陆续赶到。 岳托亲手挽住俄木布汗手臂一路寒暄进门,并排坐上迎门的主座。 眼见人都到齐了,岳托高擎酒杯说:“我大金西征察哈尔,土默特部帮助甚大,如今这座粮寨建设完毕,在座的各位都有功劳,我奉天聪汗之命,在此设宴酬谢各位。” 众人皆举杯站起来,俄木布汗回应:“能为大金出份力,万分荣幸。” 岳托拍掌示意上菜,挥手示意席中众人安坐,说:“军营简陋,并没有什么美味佳肴,这次才从辽东运来了一批特产,请众位品尝。” 从大帐外依此走进来八个侍从,手中各举一个托盘,内放一大块肉状物,分别放在各人面前。 岳托动箸,说:“此乃红煨熊掌,取上好的前掌用黄泥包裹放在火中烧烤,待黄泥裂开后除尽再分别上味,这些厨子我从辽东带过来的,只为搏诸位一乐。” 翟哲品尝一口,果然美味,滑而不腻,入口即化。 上菜的侍从如同穿花蝴蝶,各色菜肴多是山林美味,荤素搭配,都是草原中少见的品种,帐中诸人品尝后都啧啧赞叹。 酒过三巡,岳托拍掌令帐中侍从退下,侧首问俄木布汗:“大汗听说了这草原上马贼猖獗吗?” 俄木布汗笑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斥候骑兵前些日子击溃了一波马贼,俘虏了三十多人,这些人胡言乱语,竟然说和大汗相识。” 帐中众人哈哈大笑,唯有翟哲低头,将身影隐藏在格日勒图高大的身躯后。 待众人的笑声止住后,岳托说:“我今天也将他们带过来,正好戏耍一番。” 他重重的拍了一下巴掌,门外的卫士压进来十几个人,正对着门的俄木布汗看的清楚,头发都似要站立起来,酒意全消。 ☆、第118章 出手(下) 帐中诸人皆停下手中的餐具转首看向门口,那个人似一盆凉水浇熄了宴席中的热情。 唯有岳托手中高擎酒樽,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他和萧之言是翟哲看过的最和善的人,但两者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萧之言的笑容带有一种玩世不恭的味道,慵懒、随意,甚至有些冷漠,但让熟悉的人感觉温暖,这个人可能不愿意搭理你,但绝对不会有高高在上的味道。岳托的则不然,他的温和更像是一种怜悯,其中蕴含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大帐前的札木合浑身伤痕,双目无光,看来这些天没有少受折磨。 “那,那个人是马贼吗?”俄木布汗吞吞吐吐,双手局促的不知道要放到哪个地方。 岳托微抿杯中酒,说:“正是!” 押送的女真将领上前走到宴席的正中,跪地说:“禀告贝勒爷,此人自我招供是漠北车臣汗帐下的札木合,是车臣汗派往土默特部使团的首领。” 俄木布汗隐藏在桌下的双手轻轻颤抖。 土默特各部统领的目光游离在大汗身侧,指望大汗能拿定主意如何处置,岳托的目光嘴角露出嘲讽之色。 俄木布汗伸出白皙的右手指向前方,大叫:“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声音有多大他心中就有多慌张,事已至此他才明白岳托这是摆下了鸿门宴。 岳托目光扫过跪在眼前的女真将领,下令:“既然大汗说不是,那必是此人在撒谎,将他拖出去处死!” 将士起身,甲胄上的铁叶相撞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高大的身影让坐在两侧的土默特统领感觉被阴影笼罩。 岳托手中酒杯微点,说:“这是我镶红旗的巴图鲁阿岱,可徒手力搏虎熊。” 阿岱转身退后,脚步沉重,落地的每一声都似捶在两边人的心上。 来到札木合身边,阿岱一把揪住他的脖子,竟将一个大活人提在手中,大踏步往帐外走去。 惊慌下札木合大声哭叫:“我真是车臣汗的使者,帐中的每个人我都认识。” “将他带回来。”岳托将酒杯轻放在案桌上 札木合像死狗一样被拖到大帐中间,畏缩伸出手指一一指认:“古禄格、托克搏、杭高…” 翟哲向后侧身,余光掠过札木合,不知岳托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个十几天前还耀武扬威的蒙古人变得像这样像阳光下的老鼠一般。 “够了!” 俄木布汗轻声怒喝,“岳托贝勒,你这是什么意思,能认识我土默特部统领的人多如牛毛,你是要逼迫他自认车臣汗的使团吗?” 岳托的眼光让他觉得像光天化日下被扒光的少女。无论如何,他下定决心坚决矢口否认,等待岳托还有什么花样能耍出来。今天的事弄到这一步,他预感到已经很难善了。 “大汗息怒,这件事让我夜不能寐,心口一直被压了块大石。前些日子本已相信你所说,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恐怕对土默特和大金都不利。”岳托轻言轻语。 “那个汉人,我那些日子一直躲藏在他的山寨中,是他送我到漠北的。”札木合突然转头指向翟哲大喊,吐沫星子乱飞。他本就站的离翟哲很近,突然这么歇斯底里的一喊,吓了翟哲一跳。 翟哲一直在看岳托如何将这场戏演下去。若要坐实了俄木布汗和漠北蒙古私通的罪名,在座的人中肯定会有人出来指证,那个人才是岳托的棋子,没想到札木合把祸水引导了他的身上。 “千户大人,是这样吗?”岳托的语气阴森。 翟哲的脑子有点糟,岳托是在试探他,希望他能站出来,这是要将他当枪使。 果然,俄木布汗愤怒的眼光转过来,他将漠北使团交道翟哲手上,又让他送到漠北,本是万无一失,如今看来这个汉人早已和女真人暗中勾结,可笑自己还像个傻子。 翟哲哈哈大笑,瞬息间下定决心。 “贝勒,你被他骗了,他是漠北蒙古人,可不是什么使团,我的确曾将他抓进山寨,那是因为他曾在归化城刺伤了我的伙计,没想到是个马贼,难怪如此凶残。” 眼下这种局势,在岳托和俄木布汗之间他只能二选一。那没有丝毫疑问,汉部不可能出卖了俄木布汗,土默特是他在草原的依靠,再说这个局面本就是他布下的。 俄木布汗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声附和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岳托手掌轻按案桌,戏已经开演,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转首向古禄格问:“古禄格,你认识此人吗?” 古禄格瞟了一眼大汗,口中喃喃,垂首不语。 岳托脸上不满之色愈浓,厉声说:“我绝对不能容忍和大金不能同心的土默特部落。大金赐予土默特人的当然也有能力收回,无论是察哈尔、准葛尔还是漠北蒙古,那些没有归顺的蒙古部落是大金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谁违反了这个规则将失去所有,顺从我们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帐中寂静无声,土默特部诸人偷偷相互打量,连忠于俄木布汗的格日勒图和托克搏也不敢随意说话。 岳托的这番话点燃了古禄格的勇气,让他出来指认只是多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此时俄木布汗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岳托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土默特部一半的势力都将归于他的麾下,连归化城他也能有染指的机会。 古禄格刚想站起来。 帐外大踏步进来一个女真将领,走到岳托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听耳边之人讲话,岳托脸色阴沉更加可怕,如狼一般凶狠扫视帐中诸人。 等那人离去,他冷笑了数声,对俄木布汗说:“只有一个办法能保证土默特人和大金世代友好,虽然曾经被你拒绝过,我还是想说,我要娶乌兰公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帐中人脑子转不过弯来。 俄木布汗“啊”了一声。 古禄格和翟哲的脸色瞬间大变。 岳托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空酒杯斟满美酒,举起遥对俄木布汗,咄咄逼人的追问:“可以吗?”仿佛俄木布汗不答应,他就不会放手。 伸出舌头添添因紧张而干枯的嘴唇,俄木布汗手中的酒樽似有千斤重,说:“贝勒厚爱,只是…” 他突然举杯一饮而尽,说:“既然贝勒不嫌弃舍妹,为了土默特和大金,我答应了您的要求。” 岳托也饮完杯中酒,放缓语气说:“察哈尔人归顺之刻将是我迎娶乌兰公主之时,我会将此事上奏天聪汗,愿土默特人和大金世代友好!” 古禄格站起身来,高声说:“恭喜贝勒,恭喜大汗。” 帐中诸人同时起身,恭贺声一片,视线中不见大帐正中的札木合。 ☆、第119章 脱险 嘈杂的恭贺声慢慢平息,还站在大帐正中的阿岱和札木合立刻显得如此突兀。 “这个人,欺骗了我,诬陷了大汗,请大汗处置。”岳托又恢复了他温和的形象。温和是他最可怕的武器,会让你放松一切警惕,悄无声息的设置陷阱。 俄木布汗神情复杂,推脱说:“此人是贝勒所缚,贝勒请自行处置。” “此人恶意挑拨我大金和土默特的关系,罪无可赦,请大汗动手惩戒。”岳托的语速很快,不容违抗。 阿岱上前一步,取下腰上的弯刀重重放在俄木布汗的案桌上,大声说:“请大汗处置。”他宽厚的身影完全遮挡住了俄木布汗向外视线。 俄木布汗条件反射向后仰,避开阿岱的锐气。 岳托这是在逼他和漠北蒙古决裂,只有亲手杀了札木合,才能表明心迹。 片刻之间,岳托的态度由咄咄逼人转为缓和。俄木布汗有些迷惑,岳托布了这个局绝对不是只为了娶乌兰公主,那一刻他甚至已感觉到大难临头。 岳托因何而转变?这不是身处险境的俄木布汗有心思探究的,但只要还处于女真兵营中,危险就没有解除。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乌兰的婚事他答应了,漠北蒙古使团当然也可以抛弃。只是这一刀挥下去,和车臣汗的关系恐怕很难弥补。 俄木布汗站起身来,伸手拿起桌上的弯刀,入手沉重稍有坠落之感,这柄刀对他来说有些沉重。 阿岱侧身让出道路。 不敢直视札木合的,俄木布挪动脚步绕过案桌,他很久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了。 还没等俄木布汗走到阿岱身前,翟哲突然从座位上跃起,大声说:“今天是大汗和贝勒大喜的日子,不宜亲手动刀见血,大汗这一刀就由我来代劳吧。” 他往前一跨,脚步迅捷,腰刀出鞘,顺势划在札木合的咽喉。 一抹血花溅起,札木合喉咙中发出“咕咕”声音,才喊出来的声音戛然而止,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双手紧捂脖子也阻住不住喷射而出的鲜血。 翟哲的动作太快,札木合又近在他的桌前,阿岱想阻拦也来不及。 地毯瞬间被染红,翟哲的案桌也沾上了一道血迹,札木合瞳孔放大,抽搐的动作渐渐变缓。 俄木布汗将手中弯刀递还阿岱,拍掌说:“翟千户言之有理。” 这已是翟哲第二次为大汗解围了,让土默特其他统领汗颜。翟哲杀人总比俄木布汗亲自动手好,这样和车臣汗总还有个说头。 格日勒图和托克搏齐声附和说:“正是如此。” 岳托呆立半晌,目光游离在翟哲和土默特众统领身上,最后指向地面还在挣扎的札木合,下令:“抬下去吧!” “翟千户考虑的很周到啊!”岳托的声音让翟哲不寒而栗。 到了这个时候,翟哲几个月前所有的隐瞒都白费了,汉部彻底和女真决裂,但他并不后悔。 看今天这个架势,岳托是想借此机会废黜俄木布汗,分裂土默特部落,新亏他早有准备。经历了这些,若是俄木布汗还不敢与女真人反目,那就是事不可为了。 尽人事,知天命,翟哲自认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女真西征大军已穿越河套前往漠西,多尔衮两白旗三万人多是当年**哈赤留给幼子的精兵猛将,战力强悍。若是能合蒙古大明之力吃掉这三万人马,局面将豁然明朗,但以小小的汉部想撬动这些庞大的势力,何其难矣。 西征大军的死穴在归化,这里是他们的粮草聚集地,从归化往漠西运粮的道路漫长,正适合蒙古轻骑骚扰。断绝女真西征军的粮草再伺机围击,这正是翟哲的计划,若是说出来必会被人当成疯子,但凡事都是先敢想才能做。 大帐中岳托不容翟哲胡思乱想,冷声下令:“既然翟千户愿意代劳,还有二十七人都交给你了,军营门口行刑!” 卫士涌入撤去帐中案桌。 岳托摆动袍摆,率先往帐外走去,俄木布汗亦步亦趋紧跟,土默特诸将依贯而出。 女真近百士卒押送了二十七个漠北蒙古人出大营往外。 众人出了营寨门,俄木布汗才看见,二十里外黑色旌旗密集,六七千骑兵严阵以待,左右两翼轻骑围绕女真营寨唿哨,战马奔腾。 “乌兰!”他忍不住惊呼,只有乌兰才能调动这么多的骑兵。 现在他明白了岳托为何态度转变了,正是这些骑兵救了他。 岳托眯着双眼远眺。没想到土默特人早有准备,他再执意废黜俄木布汗只能是鱼死网破,众统领都在被困在大营内,土默特人只会听从那个小娘子的号令,愤怒之下恐怕他的粮营难保。 夹杂在两军之中,鲍广率五百汉骑来回走动,早已刀出鞘,箭上弦,全神戒备。 翟哲招手,五百骑兵队列整齐到了辕门口外,从女真人手中二十七个漠北俘虏。 “行刑!” 汉骑挥动马刀,一阵“噗滋”的声音鲜血冲过脖腔,二十七颗头颅滚下。 离行刑场不远处的帐篷里,有三个位置极佳俘虏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切。虽然未能如愿让俄木布汗亲手处决车臣汗的使团,但汉部动手的差别也不大,不管有没有用,岳托不会放过将这根刺夹在土默特和漠北蒙古之间。 “大汗的骑兵很威武,来的也正是时候,今天的宴席怎样?勉强尽兴吧?”岳托心有不甘。 俄木布汗鼓起勇气回应:“这顿饭很好,我会记得很清楚。” “那就好,我会将聘礼送过来,希望再过几个月双喜临门。” 俄木布汗一刻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翻身上马拱手道:“多谢贝勒款待,就此别过。” 岳托脸色凝重,挥手道别。 汉部五百骑兵簇拥土默特诸统领离去,在十几里外的土默特大队骑兵汇合。 眼见黑旗退尽,岳托脸上乌云密布,一手的好牌打出来个烂结果。废黜俄木布汗,分裂土默特部落,将归化城将控在手中计划完全破产,只能再缓而图之。 直退到十几里开外,四周皆是土默特骑兵环绕,俄木布汗才松了口气,好似在鬼门关门口走过一回。 “乌兰,你怎会召集骑兵来这此?” 乌兰扬起马鞭,说:“先回归化再说好吗?” “好!回归化!” 俄木布汗催马刚想提速,身后的翟哲高声请示:“大汗,女真人再不敢耍伎俩,我能带汉骑回和林格尔吗?” 俄木布汗缓过神来,回头应允说:“好!” “今天,多谢你了!” “土默特人和汉人是兄弟!”翟哲在马山行礼。 逢勤传达命令,手持汉部令旗的传令兵奔走,后部半数骑兵脱离大队往南而去。 俄木布汗才发现乌兰带来的这些骑兵中竟然有一小半汉骑,没有翟哲的命令,乌兰怎能调动这些人马,他心中对翟哲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大队骑兵一分为二,一半向南,一半向北。 老鸦山道路两边,树木葱郁,翠绿欲滴,骑兵奔走的马蹄声在山谷之间回荡。 此宴之后,俄木布汗反女真之心坚定。 岳托不仅要断绝土默特与漠北蒙古的关系,他还想要归化城,之前的谈话已显露,但翟哲也想不到他会如此着急。 此地的财富让人垂诞欲滴,岳托要想独占归化有两个办法:一是找借口废黜俄木布汗,培养自己的亲信统领土默特部;另一个方法就是娶乌兰公主,借助联姻扩大在土默特部落的影响力。 当然这一切都要在不影响女真西征大计的情况下进行,只是他想不到出身八大家的翟哲不但欺骗了他,而且背叛了他。 大黑马打了个响鼻,翟哲从沉思中惊醒。 “乌兰啊,乌兰!”他心中呼唤少女的名字。 土默特部落借助汉人的力量崛起后,公主成了香饽饽,岳托要想娶她,以车臣汗的桀骜不驯,必不能容忍煮熟的鸭子飞了。 ☆、第120章 联盟(上) 王府内,俄木布汗歇斯底里,厅堂内手边触及的瓶罐饰物皆被摔落在地。 毛罕阴躲在门外不敢露头。 乌兰安静站立一侧,对大汗的疯狂视若无睹。她才知道自己又被许配给了岳托,难道她也会像三娘子一样婚姻不幸吗? 发泄过后俄木布汗心情平复。在今日之前他只想巩固土默特部落的独立,甚至默认了大金宗主国的地位,钱粮人力,凡女真人所需土默特部从不吝啬,想不到女真人欲壑难填,竟然要对他动手。 在岳托高谈阔论,古禄格跃跃欲试那一刻,他甚至都已经绝望了。托克搏、格日勒图、杭高没有一人敢冒险反抗,若不是乌兰率骑兵包围女真粮草营,他今天八成要被岳托绑缚押送往盛京,土默特部落将会被瓜分。 “翟哲何时给你暗通了消息?” 乌兰朱唇轻启,“昨天!” 土默特那么多统领,俄木布汗现在只觉得乌兰才能信任。 他长叹一声,咬牙切齿道:“汉部心系大明,翟哲一直想拉土默特部对付女真。但从察哈尔西迁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大明靠不住。土默特重生不易,我一直忍气吞声,但如今女真人欺人太甚,竟然想至我于死地,那就不要怪我了。” “若失败了土默特人将再次居无定所。” 乌兰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岳托只想给土默特换一个王。今天满堂之下只有汉人为我出头,那些统领中有人巴不得想取我代之。再说,难道你真的想嫁到辽东吗?” 乌兰心灰意冷,语气平淡,问:“嫁到漠北或辽东有什么区别吗?” 俄木布汗想到前日的流言,联想到翟哲放心汉部骑兵交由乌兰统领,柔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和翟哲有私情?” “有或没有又能如何?”乌兰神情落寞。 俄木布汗心情愈加烦躁,谁能理解他的难处?想发火又不忍,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焦躁朝门外大喊:“毛罕阴,让翟哲来见我,另外立刻联络车臣汗,就说我要亲自见他。” 毛罕阴大着胆子进门,哭诉劝道:“漠北使团都折在了归化,大汗不可亲身冒险。““怕什么,我不亲自出面这道怨恨无法化解。车臣汗会明了我的苦衷。” 翟哲奉命赶到归化,与大汗一夜的密谈后离开。 邻近漠南草原的大明宣大镇对这场草原风波毫不知情,女真大军西去让这里有了喘息之机。 经历了去年女真入侵后,崇祯也认识到宣大镇的空虚。此次调任宣大镇的官员皆是有为之臣,宣大总督杨嗣昌、宣府巡抚陈新甲和大同巡抚焦源博皆是干吏,连钱粮也多有调拨。只是宣大百废待兴,又不是富裕之地,用钱的地方众多。 杨嗣昌纵贯全局,多将钱粮花在宣府,整顿兵备,反而将受兵灾的大同晾在一边。 他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宣府直通京城,一旦被攻破袁崇焕前日之祸还在眼前。大同城高墙厚,往南又有太原据守,倒显得不是那么急迫。 大同巡抚焦源博可不这么想,多次请拨钱款无果后,愤懑发泄:“无钱无粮无可战之兵,如何能够镇守大同,这个大同巡抚不当也罢。我当上奏朝廷辞去请职。” 杨嗣昌心中有所亏欠,也知道他只是发发牢骚。 天近黄昏,大同街道上人烟稀少。 巡抚衙门前,一个头顶瓜皮帽的年轻人带了两个随从走到门房处。 来人衣着华丽,姿态谦卑,说:“烦劳这位老爷通报一下,我想面见焦大人。” 巡抚门房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翻了个白眼,问:“你是什么人,巡抚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来人递上一块大银锭,又放了一张名帖,说:“有劳老爷了!” 门房翻看名帖,之上全是蒙文自己并不认得。 来人胸有成竹,说:“我就在此等候,大人必会见我!” 门房犹信犹疑,又掂量手中银锭分量,下定决心道:“你不要离开!” 一刻钟之后,门房走出来招手道:“大人召见!” 翟哲又压了压皮帽,快步走入,七绕八绕进入巡抚衙门的后院,焦源博一身便服已在等待。 跪拜行礼后,翟哲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信呈上去,这才是关键内容,其上盖有大明顺义王的印信。 焦源博接过来静静看完,随后仔细打量翟哲,说:“你是汉人!” “正是。” “既是汉人为何为蒙古人效力。” “汉人出塞多是逼不得已。” 焦源博微微点头,说:“信我看完了。” “顺义王在塞外久遭女真欺凌,让我入塞联络大明攻抗女真,其中还有漠北蒙古。” 焦源博唏然一笑道:“大明不会和蒙古联合的,顺义王恐怕是找错人了。” 翟哲压低声音,道:“顺义王有一策,出得我口,入得你耳。” “说来听听。” 翟哲上前将自己的计划详细说来,又嘱咐道:“女真在宣大耳线众多,顺义王身家性命都牵系在大人身上,千万不可泄露。” 焦源博细细品味翟哲所说,怦然心动,说:“此事非我可定,当上奏总督大人,你且等我消息。” 翟哲点头说:“七日后夜晚,我再来拜见大人。” “女真耳目在关内如此猖獗?”焦源博对翟哲的谨慎感到不可思议。 翟哲担心焦源博会不小心露出口风,千叮咛万嘱咐,说:“大人只要有一丝疏忽,顺义王便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边事之复杂远超过大人想象。”若他不是出身八大家也想不到女真在大明的势力何等庞大。 翟哲走后,焦源博细细寻思兴奋难抑。如果能将多尔衮大军消灭在漠南,女真将国力大损,但这其中的关系却不是他能够左右的,只有深得皇帝信任的杨嗣昌方能有此能力。 兴奋了一夜,次日焦源博立刻备轿亲往阳和卫面见杨嗣昌,将土默特人的计划尽数上报。 杨嗣昌听完后,仔细推敲一番,谨慎说:“若是此事属实,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但蒙古人的话可信吗?莫忘了当年的林丹汗。” “那依大人之见该如何?” “难!当年袁崇焕都无法做好的事如今落在你我的头上。”杨嗣昌轻敲桌子,又说:“当年大明尚可出塞一战,如今民变四起,国力衰弱,宣大镇不是辽东军镇,想加入草原混战是自找苦吃,到时候有机会我们可以上去咬一口,没机会就不要乱动,如果草原真的乱了,对宣大甚至大明都有好处。” 焦源博不甘心,说:“此次主攻的是蒙古人,大明只需牵制,当年林丹汗放任女真攻明难逃灭顶之灾,唇亡齿寒,我怕错过了这次,待女真人完全平定了草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杨嗣昌点头赞同,说:“你以为我看不到吗?我在辽东和女真人也有过周旋,战争归根结底还要落在实力上,像这样冒险行事,稍有不慎即遭惨败,女真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宣大镇只能先做好准备,静观其变。” “那如何回复土默特人?” “先答应他们,你可暗中和他们保持联络,也可明了草原形势。” ☆、第121章 联盟(下) 阿穆尔率部落从河套经归化城重回漠南,张坝草原又出现了游牧的蒙古人。 归化周边气氛诡异,老成的阿穆尔嗅觉敏锐,为了不让自己的部落再次卷入漩涡,他不敢在张坝草原停留,率部迁徙入朵颜草原。 果不出他所料,皇太极对归顺得到察哈尔人恩宠有加,大肆宣扬后,不但赐予牲畜,还在盛京亲自接见。虽然这样的名声不好听,但能够换来实际的利益,他也不介意。 “这草原上所有人最终都要归于女真人的麾下,嘲笑我的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阿穆尔看得非常透彻。 漠西草原烁石地与稀疏的长草混杂。 多尔衮大军艰难越过腾格里沙漠,大军驻扎等候后续粮草,斥候四探。 离腾格里沙漠不远处有察哈尔人游牧,那是林丹汗的大福晋囊囊的部落,一年前他们离开了额哲一直在此地艰难生活。得知女真大军压境后,囊囊犹豫几天后同样选择了归降。 漠西气候恶劣,土地贫瘠,从温暖的漠南迁徙到此地,察哈尔人都厌倦了,他们想找回曾经的生活。随着林丹汗驾鹤西去,他们的雄心和梦想不再。 囊囊长的美貌而丰满,跪在多尔衮的面前故作柔弱之态,只是娇柔不是蒙古女人的特质,她越假装可怜就越显得造作。 多尔衮对她毫无兴趣,安排兵马将其押送往漠南,这些人的归顺只是细枝末节,关键人物是林丹汗的儿子额哲。 虽然有很多人离开,但额哲是蒙古大汗的嫡系继承人,仍然拥有察哈尔七成的部众,据说还暗藏了当年蒙元的传国玉玺,那是天命所归的见证之物。 两白旗大军并没有急于深入漠西,先找到一块相对丰盛的草地就地驻扎下来,一连十几日也不着急进军。 军中将领焦急难耐,镶白旗将领鄂堪请命:“囊囊福晋已经告知额哲可能在大草滩,旗主为何不加紧进军,我愿率奇兵袭击额哲,若不胜,愿领罪。” 多尔衮笑说:“不急一时,我自有主意。”他正是不敢将额哲逼的太紧。 青海大草滩。 半个月前额哲就得到了阿穆尔的报信,知道了女真人将来的消息他也是束手无措。 额哲一生二十一年完全被笼罩在霸道暴戾父亲的阴影下。阿穆尔的离去甚至让他能找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唯有朝自己的福晋苏门无奈倾诉:“苏门,我该怎么办?” 苏门是阿特鲁部落的长女,聪慧过人,说:“女真可容下阿穆尔和囊囊,但你不一样,你是蒙古的大汗,是让皇太极寝食难安的人。”蒙古部落之间争斗不断,她自幼耳熏目染,见惯了争权夺利,明白其中的忌讳。 “要想对抗女真大军,唯有向漠北蒙古求援!” 眼下确实也只有一条路,额哲的优势在于不像父亲那样高傲,能放下身段。 “漠北未必会来救你,实在不行我们只能逃往更西之地。”苏门福晋悲观,更西之地环境恶劣,那是下下之策。 “若漠北蒙古能来合力,还有一线机会!”额哲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那里。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漠北草原,阿鲁喀尔喀部落正在向南方归化城方向迁徙。 为了和土默特部结亲,车臣汗命儿子废黜了已娶正室福晋,所有的蒙古人都知道归化城的意义。和土默特联姻后,阿鲁喀尔喀将能获得充足的铁制兵器和箭头,茶和盐等更不在话下,漠北不缺乏勇士,缺乏的只是物资。 札木合率领的使团往归化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回信,车臣汗有些不安,那小子不会被归化城的繁华迷住双眼?那是他最信任的将领。 四月初,他终于得到了消息,从女真兵营幸运逃出的使团人回到部落将女真兵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告知。阿鲁喀尔喀使团一百零四人只剩下三个人,女真人和土默特人合伙屠杀了使团,乌兰公主将嫁给女真贝勒岳托。 他给土默特人送去了聘礼,土默特人还给他的是屠杀。 车臣汗咆哮:“我要踏平归化城!” 恼羞成怒下,车臣汗立刻集结阿鲁喀尔喀两万骑兵,急速向归化行军。 对漠北人来说,血债当用血来还。 大军日夜兼程,行走到离归化还有两天的路程时,斥候骑兵捕捉到了他们的老相识毛罕阴,五花大绑送进了车臣汗的营帐。 肥胖的毛罕阴像球一样被提进帐门,车臣汗一脚踢在他硕大的屁股上,抽出弯刀。 “我终于可以杀一个土默特人来给札木合复仇了,或许这可以减轻一点我心中的愤怒。” 毛罕阴在地上滚了一圈,挣扎着爬起来跪下,说;“大汗饶命,我是俄木布汗的使者!” “使者?札木合也是我的使者!”锋利的刃口压在毛罕阴肥嘟嘟的脸上。 “大汗说愿意亲赴您的兵营来消除误会!”毛罕阴才将最重要的一句话说出来。 “我和他之间有误会吗?”车臣汗将弯刀收回鞘中,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我回到归化通报,大汗立刻会来此地。” 这个肥胖子还想骗我,车臣汗板起面孔,厉声说:“你回去就不必了,我会派人通知俄木布汗过来领你,若他不来,我先拿你祭旗再踏平归化。” 在阿鲁喀尔喀的兵营中度过忐忑不安的五天后,毛罕阴才被放出牢笼,俄木布汗真的来了。 大帐正门,两排漠北骑兵严阵以待,俄木布汗强作镇定走入。 车臣汗赤裸双臂,肌肉虬张。 “漠北使团百人尽数死在归化城,没想到你还真敢进入我的大营。” 俄木布汗轻描淡写一般,说:“那是女真人做的。” 车臣汗爆发怒吼:“他们到了归化,我就是把他们交给了你,谁知道你和女真人之间有没有勾结,乌兰的婚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女真的一个贝勒胜过我阿鲁喀尔喀的汗王之子。” 俄木布汗摊手,说:“女真人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你让我如何选择。” “那你为何还来到此地。” “土默特愿和阿鲁喀尔喀结为兄弟部落,让这样的悲剧再也不会发生。” 车臣汗冷笑,说:“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我今天敢来到你的兵营,已经说明了我的诚意。长久以来蒙古各部相互猜忌真逗,才让女真人各个击破。漠北使团确实死在我汉部骑兵之手,但他们被女真伏击后其实就已经死了,岳托不过想假手挑拨你我而已。女真人阴险狡猾,野心勃勃,已将蒙古逼至绝境。我今天来见你,正是想联合各部共击女真,我对长生天发誓,只需将女真架在土默特部落脖子上的刀拿开,乌兰仍然是阿鲁喀尔喀的。” 这些话俄木布汗脑海中想过千万遍,从嘴中说出来没有半点磕绊。 “蒙古各部联手击败女真?你不是在白日做梦吧!”车臣汗唏然一笑。 “如果察哈尔在漠西被击败,我土默特再归顺女真,你以为漠北三部落能独善其身吗?眼下已经是蒙古部落最后的机会。””你准备怎么做?我能得到什么?” “我可以低价先卖给你们一万颗铁制箭头,击败女真后,你我将成为姻亲,可共享归化城的财富。” “女真人不是你我可以对抗的!”车臣汗有些心动了。 “不用和他们正面对战,我们……”俄木布汗起身走进车臣汗,声音逐渐变小,只可让一人耳闻。 ☆、第122章 天下 崇祯七年,流贼窜入中原后如鱼入大海,蹂躏中原五省。 朝廷调集京畿南守备卢象升天雄军巡抚郧阳,又任延绥巡抚陈奇瑜为五省剿匪总督。 数月的时间,卢象升与贩夫走卒同吃同住,在深山绝谷中行走,经常抬头不见天,偶尔数日途中不见人影,咬牙苦苦支撑终于清剿完郧阳的民变军。 从春节至四月底,卢象升和陈奇瑜同心协力,将郧阳十万大山中的贼兵剿杀的无法立足,流贼大部被驱赶包围在陕西汉中周围的山林中。 此时正是雨季,郧阳至汉中的大山中大雨数日不停,对面几十步看不清身影,民变军三万多人被陈奇瑜督各军追赶,在汉中周边的群山中挪移逃窜,路途不熟竟然误入绝谷车厢峡,被堵入其中,两边悬崖百丈,飞鸟难越。 陷入绝境的民变军包括高迎祥、李自成和张献忠等部,尽是民变军中难缠的角色。突围数次失败后,眼见携带粮草将尽,李自成献出一计,愿将数年搜刮的财物献于陈奇瑜请降。 陈奇瑜许之,允许各路民变军返回陕西各地原籍,由当地官府进行安置。 卢象升得知消息后大惊,快马送信劝阻,已然晚矣。 脱出重围的流贼复叛,再乱陕西,官兵不能抑。 五月天,暖风吹拂,行人欲醉。 阳和卫往南十里道口两边兵丁站立整齐,一行身着官服人簇拥成团,且行且止。 走在前列的杨嗣昌孝服裹身,脸色伤悲。半个月内他父母双亲先后去世,不得不辞去宣大总督回家乡守制丁忧。按照大明的习俗,他当在墓前结庐守孝三年方才能再次入朝为官。而在此前不久,宣府巡抚陈新甲也因母亲去世离职回乡。 虽惯例如此,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张居正为相时父亲逝世,他不愿意放下权柄,万历皇帝多次下旨挽留,将三年守制改成三月,又允许他在家中处理朝政,可谓是圣眷深厚。杨嗣昌的地位和当年的张居正还相差甚远,崇祯皇帝也不好拦着臣子守孝道。 “制台大人还请节哀,你我三人临危受命同来宣大,想不到两位大人家中同遭变故!” 焦源博一路相劝,他也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宣大镇凶险之地,大明官场有门路的人皆避之不及。 杨嗣昌这半年踏遍宣大镇边境的各关守城,明白这里的难处,哀叹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回家尽孝,只能留下你在此地为国事尽忠“今年女真西征察哈尔,宣大镇应能保平安。近日来我左思右想,女真人凶恶,但燎原的民变才是大明的心头大患。攘外必先安内,若能外联蒙古让草原乱上几年,待大明缓过气来才可往塞外争雄。” 焦源博诧异,问:“大人是赞同土默特人的谋划了?”大同兵力最弱,难以防守,所以他对翟哲的计划最热情。 “我已经将此事在书信中向新任总督梁大人讲述清楚。” 昌卸任宣大总督后,杨嗣昌看事情的角度又不一样,在任时他一心想保宣大安全,虽知道土默特部落谋划甚大,但其中牵涉太多,成功的希望却不大,他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去赌博。如今身为旁观者,当然知道此举若是成功可保大明北境十年无忧,完全值得冒险一搏。 新任宣大总督是前任兵部尚书梁廷桢,在己巳之变后曾担任蓟辽总督,后因功升任兵部尚书,在崇祯四年时因受贿被弹劾罢免,如今得大明首辅温体仁推荐重新被启用。 “蒙明相争,大明渔翁得利,何乐而不为?”焦源博振作精神,又说,“我听说土默特有汉骑四五千人,还有当年因断饷流落出塞大明边军,他日能重新为我大明所用也未可知。” 杨嗣昌心中伤悲,无心长谈国事,又不愿意打落焦源博的兴致,应付几声。 一行人就此别过,各奔东西。 无论在哪里,五月都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天气炎热后,草原青翠茂盛。 阴山脚下,风吹草低见牛羊;丰州滩中,汉人在黑水河两侧修建了一条条水渠,将河水引入粟苗长势茂盛的田垄。如此下去积蓄休养,只需要五六年时间土默特部就能恢复往昔的强盛。 从年初开始,从杀胡口出塞的商队络绎不惧。 边镇守军睁一眼闭一眼,从不盘查。 焦源博对此也默认了,大同镇没从朝廷得到钱粮,安置流民招募新兵哪一项都离不开钱,他只能从运送禁品出塞的汉商手中捞点好处。 私下里焦源博认同了翟哲的计划后也认为这些物资流入蒙古并没有坏处。 几十辆马拖车大摇大摆的出了杀胡口,先在老鸦山脚下歇息一夜。清晨商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入归化,而是大队骑兵护送下往归化北而去。马车内几十个木箱绑缚结实,外有土布包裹,无论路上如何颠簸也纹丝不动。 萧之言率的骑兵在四周梭巡,小心戒备,自漠北使团被伏击后,他再不敢大意,这草原上仅有的马贼是岳托的下属。 货队一路往北,日夜不停,直至归化北两百里外,远处一队骑兵前来接应。 斥候相接无误,两队人马汇合,那是来自漠北的骑兵。 翟哲抬手让部下将马车拉到前列,鲍广快步上前一刀划开木箱上外包裹的土布,又飞跃而上,撬开箱盖,整整一箱乌黑的箭头展露在众人面前。 “两万支箭头,这是第一批!”翟哲催马上前拍打木箱。 满脸大胡子的车臣汗忍不住催马从骑兵队列中走出来,伸手取出一个箭头细细观望,又掂量掂量,双目爆发出贪婪的光芒。 翟哲再拍手。 又一辆马车被拉上前,鲍广再打开最上面的两个木箱,整整两箱全是三尺长的弯刀“这三百把刀是赠送的!”阳光下,翟哲眯着眼微笑。 刀刃闪耀的光芒晃眼,车臣汗转过去试试刃口的锋利,这是草原最好的弯刀。 他满意点头,哈哈大笑,转首对翟哲道:“俄木布汗没有骗我,汉人,我不会让你吃亏的,马匹我随后会送给你。” “如此最好!” 车臣汗挥手命部下将马车都拉过去走,走到翟哲面前问:“俄木布汗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 ☆、第123章 风起(上) 诸事俱备,只待风起。 老鸦山上,翟哲和左若商讨局势,身材瘦小的逢勤随侍。 借助练军长久相处,左若也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 左若实际上是汉部中军骑兵的二号统领,翟哲给了他很大的权限。除了仇彬部、雷岩谦部、萧之言部,汉部中军骑兵号令多数出自左若之手。 一个人的思维难免会留下缺陷,左若思维缜密,经常能指出翟哲计划中的漏洞。 “大明边军不可靠。”左若在地图上用手指划了个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若想让他们出塞作战,除非是朝廷的旨意。” 翟哲苦笑,说:“若我手能通天,又何必流落草原。” “要想只手通天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和太监打交道。”左若了解大明官场之道,“太监名声很不好,但像你我这样的人只要舍得花钱,还是有机会成为他们的座上宾,文官则完全不行,那些人从骨子里透着对我们武夫的鄙夷,舞刀弄枪,斯文扫地,很难让他们正眼相对。” “在你眼里,太监比文官更可爱?”翟哲随口玩笑。 “这是两回事,多数太监出身贫穷胆小贪财,更容易结交。”见翟哲并没有上心,左若正色说:“如果汉部手上有闲钱不妨到北京城去结识一两个实权太监,关键时候还可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也不看好这个计划吗?”翟哲眉头紧皱。 左若坦言,“不错,多尔衮和岳托都非同凡响,很难糊弄,蒙古人心不齐,林丹汗死了,没有一言九鼎的人物,各怀心思,极易坏事。况且兵家有言:未谋胜,先谋败,凡事要多一手准备。” 翟哲目光闪烁,说:“若败,汉部在草原将无法容身。” 左若轻笑不置可否,半晌后问:“难道大人还甘愿再像富家翁般过一辈子吗?” 经历了叱咤风云,又怎可能再甘心放弃一切归于平淡。几年来长袖善舞壮大汉部实力,如今翟哲手握数千雄兵,统帅千军万马的滋味让他食髓知味,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会舍下自己一手创立的基业。 “大战之前不可三心二意!”翟哲断然否决左若的提议,即使再要布局也有等这场大战之后,眼下局面混杂,他要集中精神破釜沉舟。 时间每过有一天,留给翟哲的时间就会少一天,谁也不知道漠西的额哲能撑到何时。 女真人粮草营通往君子津渡口的必经之路上,有几户牧民沿途游牧,小心计算从女真大营出来的车辆的数量和频率,在凉城有人在做同样的事情。汉部在小心搜寻女真人运送补给的规律,不动则已,一动将置女真于死地,若不小心打草惊蛇,让岳托和多尔衮警醒,恐怕再没有机会。 欲要暗算女真西征大军,先要断绝归化城岳托的耳目,额如卓的马贼成了翟哲心头大患。这些人熟悉漠南草原,是联系归化、张家口和辽东的网络,又隐藏在暗处,马贼一日不除,他一日不得心安。 与岳托决裂后,翟哲下令封闭杀胡口出塞的商道,只容许商盟商队进出,但八大家完全没有退出归化城的意思。 漠南草原,一支商队从张家口蹒跚而出,行走在空旷无人烟的草原。 伙计小声抱怨:“杀胡口的已经通了,为什么还要从张家口往归化。” 有人回复:“右玉县那边也不太平,今年已经折了好几只商队了。” “那毕竟是大明境内,还是有很多商队可以到达归化啊。” “闭嘴,休要在背后嚼嘴饶舌。”随行掌柜听见了身后的小声嘀咕,大声斥责。 不紧不慢的赶路,按部就班的宿营,寂静的原野让人心悸,但掌柜知道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 再过一天将到凉城了,伙计们卸下货物,小心安排宿营地。 当东方的天空出现第一抹白色时,季弘催动战马,一百多骑兵踏着松软的草地冲向正是收拾的商队。伙计们正在往驮马背上绑缚货物,护卫仿佛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过来。 不知道谁爆发出一声惊慌的喊叫:“马贼!” 商队瞬间混乱,护卫匆忙中将货队摆放在外侧以求挡住马贼的冲击,他们很有经验。 马贼并不急于冲入商队,只是在周围盘旋,用弓箭杀伤商队中人,弓箭长刀毫不留情,伙计和护卫都不放过。 惊慌的伙计伏在马腹下躲避,中箭者扑倒在草地。八大家的商队很久没有碰见过马贼了,还是如此凶残的马贼。经验丰富的护卫躲在驮马的肚子底下,手中紧攥腰刀,丝毫不动,在等待最后的搏杀。 小半个时辰后,商队中没有活动的目标,众多伙计躺在血泊中呻吟。不远处伏在地面探听动静的斥候一跃而起,大声喊叫:“来了,至少有三百人!” 季弘双腿用力夹马,高举血红的长刀,下令:“撤!” 一百多人全速向东逃往大明边境的山岭中。 等额如卓赶到时,阳光已洒满草原,屠杀后的惨状完全显现,驮马货物丝毫未动,偷袭的马贼就是来杀人的。 血泊中还躲藏了些幸存者,一个护卫从地面爬起来,指向东南方向大声呼喊:“马贼有一百多人,向那边去了。” 额如卓向他点头,其实不用他呼喊,斥候也已经发现了地面的踪迹。 汉部马贼终于露面了,有形之敌让他心安。 “追!” 三百骑兵紧追季弘骑兵留下的痕迹往东而去,漠南草原的马贼不断集结向张坝草原,这里是额如卓的天下。 马贼逃窜留下的踪迹一直往东南张家口方向,让额如卓惊喜。这些人来自土默特汉部已没有疑问,若是及时逃回和林格尔的老营他还真没办法。 追逐是草原上最艰难的战争,尤其沿途还是人迹罕至。 逃跑者要谨慎安排宿营的地点和时间,以免被忍受疲劳的对手突袭,追逐者要仔细查看沿途的踪迹,防止追错了方向让对手逃脱。只有老马贼才能像蒙古人那样连吃饭睡觉都在马上,不影响赶路。 不幸的是双方都是老马贼。 七天时间,季弘麾下骑兵被从张坝草原追逐到朵颜草原,又重新返回漠南,人马惧疲,临行前翟哲给他们配备了最好的马匹也开始掉膘消瘦。 额如卓怎会让这些人再逃回和林格尔,凉城一线早派人拦截。 前有封堵,后有追兵,眼看对手已经无处可逃。为一支百人的马贼如此大动干戈,岳托明白着要给汉部一记警告。 季弘似乎知道归途不顺,一头扎进大明的边境虎峪口。 ☆、第124章 第124 风起(中) 虎峪口长城虽比不上杀胡口,但也是大明最坚固的关隘之一。 沿蜿蜒山道向里盘桓,坚城修筑在两山夹峙之处,再往内直通宣大总督驻地阳和卫,周围山峦林立,密林野兽丛生,从无人迹。 马贼逃入这里相当于进入了死地,山道一面通向草原,一面通虎峪口长城,再无第三条道可走。 堵住草原入口的道路后,额如卓并不着急,马贼除非能从虎峪口长城口入关,否则插翅难飞。 小股进入山道探路的马贼被季弘杀了个回马枪,措手不及,只有几人逃脱,唯一的山道让斥候无所遁形。 额如卓留下大半兵马在草原口驻扎,亲率三百骑兵入山追击。在山里绕了近一个时辰,离长城口还有二十几里路,一直没有发现马贼的身影,“难道汉部真的和大明的边军有勾结?”额如卓心中生出疑虑。 再拐过一个弯道,眼前的山道上有砍伐的树木的树木阻拦,骑兵无法通行。 “过去看看!” 众人来到近前,几十颗枝叶茂盛的大树堆放在山道中。 “搬开这些东西!” 额如卓刚想指挥亲兵冲上,两边山林中弓弦声响,长箭飞舞,身边有数人落马。 慌乱中马贼丢下二十多具尸体,退后两百步开外,脱离弓箭射程。额如卓细看地势,才发现树木拦截处两边山坡稍稍平缓,可供人攀援,一百多马贼正躲藏在山林中持弓据守。 大道上无物可遮挡,地势又低,仅凭弓箭对抗劣势太过明显。 半下午阳光被两侧的高山阻挡住,山隘处阴凉。额如卓命令马贼就地驻扎,堵住山道,又下令从草原口调集两百人过来,准备次日强突攻击。 进攻如此险峻的地形,难免会遭受损失,但额如卓等不及了,他的下属大多是朵颜草原马贼,死的多些也不心痛。 一夜无事,黑暗中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次日清早,额如卓调集的人马赶到,五百马贼冲向昨日受阻的山口。树木堆积处两边山道上不见一人,从两边的缓坡上发现了几具新剔战马的尸骨。 “已经杀马充饥了!”多日追逐,连他所带的粮食也不多了,更不用说这些马贼。 先是据险而守,后又杀马充饥,至少说明这伙马贼并不是大明边军一伙,那就好对付多了。 “继续向前搜寻!” 马贼往前四五里山路,在一处更陡峭的山口,又有大批才砍伐树木挡住道路。 此地山路狭窄,更难突破。 额如卓拔刀冷哼,“黔驴技穷了,杀!” 手持盾牌的马贼上前清理树木,其后有弓箭手还击。 半山坡处,季弘等人借助树木掩护尽可能杀伤对手。 额如卓不顾伤亡,指挥弓箭手上前压制。日过正午,拦路的树木被清理了八成,季弘抵挡不住,丢下了二十多具尸体后退。 追击的马贼死死咬住,没想到往前两三里地季弘如法炮制,又用树木挡住去路,再往前就是虎峪口长城边关了,一眼能看通透。 山林的喊杀声回荡两天,大明虎峪口的守军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紧守住城门。大明朝廷对边军的管制严厉,出战失败必然获罪,长此以往边军守将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也不敢随意出击踏步草原。 “已经是穷途末路了!”额如卓胸有成竹,终于不负贝勒所托。 为防马贼最后逃向大明边关,他决定命部下先安顿宿营,将伤员运送到草原,又调集三百人马入山支援,准备次日尽歼这伙马贼。 调集更多的人马前来压阵正是要警摄大明边军不要轻举妄动。 夜晚降临,两边群山蒙蒙瞳瞳,山影压人,树林中隐约传来虎啸,额如卓的兵营周围点起火把。 连番调兵入山,草原口处的兵营马贼只剩下三百人,还有几十人的伤员。 丑时时分,正是最熟睡的时刻,帐篷中能传出沉重的鼾声。 值哨的马贼听见黑暗的草原传来马蹄声,大声警喝:“什么人?”话音刚落,一直利箭穿喉而过。 战马上的萧之言食指轻弹弓弦,显然很满意自己这一箭的效果。 “踏营!” 八百多骑兵不再掩饰行踪,战马的瞬间加速,冲向黑暗中的帐篷。 马贼们被惊醒,但为时已晚,手持弯刀的敌人已到眼前,多数人在帐篷中没来得及爬出便被冲过来的战马撞翻践踏成泥。 “点燃帐篷!” 火把扔到帐篷上爆发出熊熊火焰,让草原口像白昼一般明亮,骑兵来回践踏。 这些骑术高超的刀客马贼在萧之言的指挥下如臂使指,或冲撞,或射箭,将额如卓的马贼切割的支离破碎。果然是最好的马贼来自西口! 机灵的马贼向深山中逃跑,那里有他们的依靠。 萧之言并不急于追击,只命部下环绕宿营地奔跑射杀,将幸存者驱赶入山口。 一个多时辰后,宿营恢复安静,萧之言留下一百人打扫战场,其余人踏进入山的路口。 火光、呼喊声,高大的山峦挡住了这一切,山沟里的额如卓对此一无所知。 黑暗中山路很不好走,原本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现在要两个时辰才能到达,逃兵失魂落魄,很多人没有战马,只能步行。 萧之言指挥的骑兵高擎火把冲进山道,追杀落在后面的马贼。 半个多时辰后,追兵到达一块地形险峻处,借助微弱火光萧之言看清楚正是自己选定的地方,两边的高山像是被斧头劈过一般光滑。 他勒住马匹,大声下令:“下马布防!” 火把照耀下,骑兵下马取出斧头四处砍伐树木,粗大的树木被拉扯堆放在路中间,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防御工事。 黎明之前,终于有溃兵到达了额如卓的宿营地向他报告了草原口的战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精明如额如卓睡意全消,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麾下马贼除少数留守老营外,九成都被堵在这条狭窄的匝道中。顾不上等天明,大队人马被叫醒冲向出山的道路,额如卓心中祈祷那些人偷袭得手后已经离去。 现实总是比幻想残酷。 山沟中的战斗在阳光撒上山顶的时候打响。 额如卓如同疯虎一般指挥突围,两个时辰后,马贼伤亡惨重精疲力尽,眼前的工事坚不可摧。在这样狭窄的山道中,防守的一方优势明显,不幸的是他两次都是进攻方。 伤亡让马贼失去了进攻勇气,额如卓无奈命令休整。 午后战斗继续。每次短暂的休息都会让眼前阻拦的树木更茂密。 困兽犹斗,明白自身处境的马贼爆发出凶性,有少数人攀出茂密的树枝,迎面而来的是蓄势待发的骑兵冲杀。 又到了夜晚,额如卓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埋伏,如果那些人为了对付他花了这么大的心思,那一定不是仅仅为了对付他。 背后还有隐藏一百多敌人,额如卓决定先消灭被堵在里面的小股对手再谋求突围,两面临敌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让他意想不到,一直追到虎峪口关前,再没有发现一个身影。 “汉部真的和大明有联系!”额如卓懵了。汉部和大明有联系,那意味着什么?他要尽快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贝勒,但还有机会吗? “突围!”疲惫的马贼再次冲锋,萧之言命的部下稍稍撤退。 “点火!” 收集干枯的柴木被扔至树木上,火把随之而至,熊熊大火逐渐燃烧起,马贼们仓皇而退。 大火燃烧了一个多时辰,汉部骑兵踏着余烬冲杀而入,双方在山道中激烈厮杀,以逸待劳的汉部骑兵优势明显,将额如卓迫向虎峪口关前。 额如卓的马贼溃不成军,季弘率仅余的八十人冲出虎峪口关门杀向他们背后,前后夹击。 大明的边军在关隘上遥相观望,他们没有收到出击的命令。 “逃吧!”亲兵大声喊。 “往哪逃?”额如卓左顾右盼,群山拦住了去路,他心中悲凉,想不到朵颜草原的马贼都将埋骨在这道山沟里。 “山上,也许能逃出去。” 额如卓抬头看山道两侧的陡坡,翻身下马,往从未有人到过的荆棘林中窜去,他一定要活着逃出去将这个消息禀告贝勒。 众多马贼跟随他的脚步,千年无人踏及的山林密不透风,很多人攀在半山腰滚落掉下。萧之言催马上前,一箭正中额如卓的肩膀,疼痛之下他无法抓紧藤蔓翻滚到山脚下。 再没有人敢挥刀抵抗,胆小的马贼跪在路边请降。 战斗延续到近申时才结束,萧之言小心搜寻附近的丛林,一直到黑暗降临才发令收兵。 ☆、第125章 风起(下) 通明的火把让两侧山中飞禽野兽恐惧难安。 一直到深夜,虎峪口内的山道中也未能平静,骑兵仔细搜寻每一寸草地,不让一人漏网。 两百多投降的马贼被收缴了兵器,在利刃的威胁下找了一处松软的草地挖出一条深沟,散落在各处的尸体被拖过来,扔入沟中掩埋。 虎峪口长城,萧之言命季弘驱赶了两百多匹缴获的战马送入。 这是汉部首次和大明边军配合,为了留下个好名声,翟哲嘱咐萧之言不要吝啬钱财,有来有往也能利于再有下次合作。 诸事完毕后,萧之言将这些俘虏押送向草原,额如卓藏在其中。 山路崎岖不平,步行的俘虏跌跌撞撞,押送的骑兵手持明晃晃的刀子恐吓,队伍行走不快。 要押送这些人穿过凉城非常棘手,季弘试探性请示萧之言:“要将这些人押回和林格尔吗?” 萧之言摇头,说:“这些人留不得,他们知道了天大的秘密。” 一直到下半夜,队伍才走出层层叠叠的山峦,不做停息继续往草原深处雁水河畔行走。在忐忑不安中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俘虏感觉脚下的土地变的更松软。 萧之言命骑兵停下脚步,将俘虏环绕在中间。 “谁是大当家?站出来吧!”火把将萧之言的脸膛映的通红,他还在微笑,但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人感觉到和善。 额如卓低下头,向人丛中挤了挤。 一切皆是徒劳,几十道目光很自然的落在他的身上。 萧之言取出一支箭在手,朝向额如卓的方向说:“额如卓的大名响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倒个孬种。” 额如卓抬头,见萧之言的目光直盯向他,知道无法再隐藏,昂首走出来说:“没想重逢之日竟然是我殒命之时,今日折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这还像个人物,草原上马贼迟早都是这个命运,谁也摆脱不了!” 额如卓冷笑,“也包括你吗?土默特人的汉部胆敢私通大明也不会有好下场,我先到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你想死,还要再等等!”萧之言下令:“将他拉出来!” 如狼似虎般的亲兵冲上,拉出额如卓摁跪在萧之言的马前。 萧之言拨过马头,手中木弓指向包围圈中俘虏,决然下令:“杀了他们!” 四周环绕的骑兵挥刀杀向手无寸铁的俘虏。 自古杀俘不祥,萧之言微闭双眼,耳中传来各式各样的唾骂和惨叫。等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只有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为了保守秘密,他不得不如此。额如卓麾下的多是老马贼,无一不杀人无数,自己终究也免不了挨一刀。 眼见部下被屠杀,自己六年心血化为乌有,额如卓双目喷火,脑袋顶着草地怒吼:“岳托贝勒会给我报仇的,你们猖狂不了几时,为我们陪葬的人将超过此时十倍。” 季弘指挥士卒在黑水河测的湿地中挖出一个大坑,再将尸首扔进去,以确保死绝每个死尸的咽喉又都补上一刀。 等处理完毕,东方明亮。 萧之言将额如卓的双手绑缚,推上战马夹杂在骑兵之中往集宁海子方向而去,这一次他们不用再遮遮掩掩,空旷的漠南草原再没有对手。 一周后,萧之言绕道归化北返回了老鸦山,翟哲早已得到消息,率雷岩谦、左若等人下山迎接。 首战告捷,翟哲欣喜,拍打萧之言肩膀说:“萧兄大功一件,剪断了岳托的耳目。” 这些天他心系漠南,一直坐卧不安,计划再完美,执行过程中也难免会碰见意外,更何况这是战争,萧之言的兵力和额如卓比并没有优势。 击败额如卓马贼不难,难在要将其一网打尽,为此翟哲绞尽脑汁,借助俄木布汗的名义和大同巡抚焦源博联系,才设下了这条计策,将其诱入虎峪口山道。 额如卓马贼散布漠南草原,对于女真的作用不仅在于维护商队,更是集斥候、信使于一身。将其歼灭后可以短时间内让岳托在漠南的消息不再顺畅,而这几个月非常重要。 额如卓被五花大绑送上老鸦山。 五年前,两人曾并肩作战过,翟哲上前拱手道:“别来无恙!” “呸!”额如卓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翟哲胸口。 翟哲伸手擦拭,说:“岳托贝勒一定不会喜欢你此刻的无礼!” 他不和额如卓斗气,命逢勤将其押入大牢小心看管。 一脸七八天没有收到额如卓的消息,粮草营里的岳托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女真斥候在漠南草原搜寻,厮杀留下了太多痕迹。 十日后,雁水河岸草草埋藏的尸体被发掘开,连虎峪口的战斗也传到了张家口的那些商人的耳朵里。 听见这个消息后,范永斗手中茶杯砰然落地,滚烫的茶水洒满了他的胸口。 翟哲和岳托开战了!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结果,经历此事后,翟哲已和岳托破脸,双方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归化城。 八大家的商号掌柜请求面见翟哲,递上范永斗的亲笔信,请求让汉部放他们离开。从去年涉足归化,他们的商队在漠南两次遭劫,盈利赶不上损失。商人的目的只是挣钱,虽然依附于女真人,但也不可能不顾家底陪着女真人玩下去。 翟哲当然不会为难他们,任由商队收拾行囊离去。 归化城的形势越来越朝向失控的方向发展。 城南女真大营。 五月温暖阳光下,岳托的心像寒冬一样的冰冷。 一直以来,他都很重视马贼在草原的作用,灵活的马贼是强大女真大军有力的补充,在他眼里几年来额如卓所立的功勋不亚于任何一位女真将领。漠北三汗和土默特部之间的联系一直是他心头大患,马贼担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他监控归化城北,但额如卓消失后,仅存得到两百多马贼已经吓破了胆,四散而逃,再也无法为他所用。 翟哲如此大胆,也让岳托始料未及。 汉部依附土默特人,他可以理解,但此等行为就是明目张胆和女真人做对了。他仔细了解过翟哲的经历,同样出自张家口,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胆量并不逊色于范永斗,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猜不透那个年轻人的心思。 他们的目的仅仅是商队,还是?岳托心头一跳,心头升起一丝警兆,漠西的大军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只要多尔衮征服了察哈尔人,这里再折腾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第126章 第126 启幕 无耳不聪,无目不明。 失去了额如卓的岳托局促在归化城南,断绝了消息来源。女真人善战,但若是说追踪查探远不如常年在草原游牧的蒙古人。 俄木布汗终于敢放心大胆和漠北蒙古联络了。 归化城北两百里处,几十座帐篷隐藏在一片山坡下,四周数千骑兵戒备森严。 大帐内聚集了蒙古所有的重要人物:漠北三汗,俄木布汗和察哈尔特使。 多尔衮大军威逼下,额哲命特使哈尔巴拉连夜奔波往漠北求援,几番商议后才知道土默特部也有对抗女真之心,车臣汗提议将会谈的地点选在归化附近。 林丹汗死后,蒙古各部并不将察哈尔当回事,额哲在各位大汗眼里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但宗主国特使来求援,各人的姿态还是要做足的。土谢图汗对察哈尔的认同度高,车臣汗又和土默特部有算盘,漠北三汗有两人同意结盟共抗女真,扎萨克图汗顺水推舟,促成了此次聚会。 到漠北半个月,救援一直没有定论,哈尔巴拉心焦,近乎用乞求的语气恳请帐中各位大汗:“多尔衮已经将大汗逼至绝境,若各位再不出兵,察哈尔就完了。” 土谢图汗连连点头,他的态度各位也都知道,不需多说。 “各位汗王准备何时发兵漠西?”哈尔巴拉打蛇棍顺势缠上,离开之前额哲暗中交代,若是漠北三汗不发兵,他将率部投降,这是察哈尔人最后的机会。 车臣汗的眼光转向俄木布汗。 俄木布汗将和翟哲商量的计划又细细回顾了一遍,开口说:“蒙古同出一源,我们必会救助察哈尔,但不在漠西。” 众人脸露惊色,静候下文。 察哈尔和土默特的仇怨众人皆知,连俄木布汗也能抛弃前嫌,哈尔巴拉心中感动,想听听他究竟有何等妙策。 俄木布汗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摆在众人面前,指点说:“女真大军所需粮草全由归化所发,只需断了粮道,女真大军必不战自乱。” “好计策!”一直沉默不语的扎萨克图汗也忍不住开口赞叹。 俄木布朝他点点头,继续说:“据我所察,女真运粮队每十天经河套草原往漠西行走一次。只需几千骑兵潜入河套就可以断其粮道。” 帐篷中一片赞叹之声。 俄木布汗忍住兴奋接着说:“诸位可假装派兵进犯归化,我将土默特骑兵尽数招至归化城北,留下空虚之地。女真人的粮仓在归化西南八十里处,我会派人引路,只需再攻下这片粮仓,多尔衮大军在漠南将完全失去补给。” “女真战力强悍,蒙古诸部只能同心协力方才有取胜之机。各位要知道,千万不可再放多尔衮大军回到归化,否则不但土默特部将不复存在,各位离灭亡也将不远。”俄木布汗语气急促,转首对哈尔巴拉说:“河套粮道一断,多尔衮必然慌乱,请察哈尔部死命缠住多尔衮,让其不能迅速东归。” 他伸手在帐中划了一个大圆圈,说:“我们将合兵在黄河君子津渡口堵击多尔衮的大军,只要不让其顺利渡过黄河,不到十日粮绝,大军不战自乱。如此东西互击,可尽歼灭多尔衮这三万人,如此一来女真国力大损,可保蒙古各部平安。” 这么多话,俄木布汗一气呵成,说完之后,脸色微涨,胸口起伏。 大帐内鸦雀无声,各人在细看地图,回顾俄木布汗所说。 “好毒的计策!”车臣汗率先反应过来,张狂大笑,拍打双手说:“这肯定不是你想出来的。蒙古人想不出来这样的计策。” 俄木布汗抿了抿嘴唇,并不接话。 哈尔巴拉脸上阴晴不定,咬牙说:“就依此计行事,我在漠西等你们的消息。” 俄木布汗叮嘱道:“你无需等待,漠西漠南相距仅千里,消息传递不便,只要多尔衮大军有撤退的迹象,切记不可放过,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在河套草原会师。“帐中诸人震惊之余毫无异议,特使及诸汗又商定细节,会谈结束后已经是深夜。 众人都无心久留,当夜各自散去。 今年不是旱年,草原的雨季刚刚过去,黄河的水翻滚,土色的波涛让人望而生畏。君子津渡口已被女真人征用,他们多不习水性,只有在君子津渡口这样水面平缓的地方才能安心的渡河。 天气炎热,只有夜晚才能带来一丝清凉。在黑暗的掩盖下,托克托草原黄河沿线或见小船,或见骑兵,汉寨人马正在小心测量各处水势,以看何处可容兵马渡过。黄河沿线将是决战之所,事关重大,翟哲不敢有丝毫懈怠。 六月初,汉寨前,翟哲正在给萧之言饯行。 “你们今夜过河,直奔河套黄河北岸,土谢图汗的三千骑兵会在那里渡河,后日将有一只运粮队从君子津渡河往河套,要等待他们到达西岸的时候再动手,务必不能让一人逃脱!” 萧之言捋了捋披散的长发,拍打胸口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伸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说:“我会让他们像额如卓一样,一个也逃不出来。”几年草原的游斗,让他将擅长的的轻骑战术发挥的淋漓尽致,翟哲的每一步谋划都让他占得先机,战斗中更是如鱼得水。汉部中真正能千里驰骋,决战敌后的只有他这一支骑兵。 “那些粮草都将归土谢图汗所有,你不必和他争,当然他们也将是袭击的主力,你只要监控战场即可。” 翟哲详细讲述各部的达成的协议,以免萧之言犯了忌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漠北三汗不可能白白发兵,他在最担心就是漠北蒙古在和女真大军的交战中不能尽心尽力,毕竟女真没给他们生死存亡的威胁。 萧之言点头,翻身上马。 翟哲迈出走到近处,伸出右手,萧之言弯腰,两只右手紧握后松开。 “交给你了!” “知道!”萧之言稍稍收敛了自己玩世不恭的笑容,那看起来才像一个真正出战的将军。四年前他和翟哲离开张家口进入草原,四年后借助微弱汉部之力能撬动草原大战,这一辈子能这么风光一次,即便战死也值得了。 眼见轻骑在视线中消失远去,翟哲也翻身上了大黑马。 大幕终将开启。 ☆、第127章 第127 狩猎场 每年冬天厚雪覆盖草原之时,蒙古无论大小部落皆会进行狩猎集会,少时几十人上百人不等,多时甚至成千上万。 狩猎与行军打仗相似,根据猎物的不同,采用的包围方法迥异。 有虎围、狼围、野猎围、黄羊围、狐狸围等等不一,围猎的人数不同还分为三段长围、四段长围甚至五段长围等。部落骑兵在围猎中各司其职,分工为合围、放围、轰围、整围、推围、紧围、撤围等等,各人忠于职守。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当年也是从围猎中演变骑兵战法,成就了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 高隆的草坡背后,三千蒙古轻骑排成弧形三列,土谢图汗采用了三段长围法。 草坡顶部,潜伏在深草中的斥候每隔片刻返回通报运粮队距离此地的距离。 沉默的骑兵强控战马,静候出击的命令。 三千蒙古轻骑对六百女真护粮骑兵队。 土谢图汗本想在夜晚突袭运粮队的宿营地,那样能减少损失,但接应的汉人不同意。黑暗中根本无法保证杀死所有的女真骑兵,若有人逃跑回归化城,这场大战未开始就将夭折,萧之言的目标是不让一人漏网。 六月天的太阳毒辣,黄河水和湿地散发着潮气,汗水和湿气每个人的身上胶粘。 女真骑兵分两段,将粮队护送在中间。偶尔抬头远眺,白花花的太阳泛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入眼处全是单调的绿色。 汉人粮夫步伐缓慢,更没有人开口说话,仿佛张口都会多浪费一点气力。这是他们第五次走这条路了,从归化城往漠西的多尔衮大营一共要走二十天的,每天走到何地歇息,哪里宿营都很明确,并不需要催促。 扎克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烈日下的骑兵铁甲像蒸笼一般,让他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大口的灌水。他是镶红旗的牛录,也是这支运粮队护卫骑兵的统领。 平坦的草原逐渐升起,一座巨大的草坡拦在运粮队的道路上,翻越过那里再往前走半天到达黄河岸边,今天的行程就结束了。 明天清晨渡河,将面临沿途中最艰苦的腾格里沙漠。抬头看看半空中的太阳,札克善想想沙漠里的情景都有些害怕,他们必须在渡口备上足够多的水。 天空下,绿草上,四野连一只飞禽野兽也见不着,河套草原仿佛只有这一支队伍在孤独的行走。 随着脚步延伸,草坡坡度加大,运粮队步伐蹒跚。 这个草坡并不算很陡,但很长,驮马行走了一半也在喘气,放缓脚步。 札克善扬了扬马鞭,大声喝骂,示意民夫们脚步加快点,但并没有真的打下去。这些被征集的汉人民夫都在辽东居住有些年头,不管当初是被逼无奈留下来还是被大军从关内掳掠而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辽东的生活。天聪汗即位以来,对汉人比以前优待了很多,汉人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有机会就想着逃跑了。 上坡艰难,到了顶部后面缓慢的下坡会让队伍轻松很多。离坡顶只剩下两里多路,札克善招手放在眉梢处挡住耀眼的阳光往上看。恍惚间,他突然看见坡顶出现了一支骑兵,在那一霎,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 这一回不会再错了! “有埋伏!”札克善大喊,脊背处冷汗淋漓,再也感受不到天气的炎热。 “敌袭!”亲兵慌乱呼喊。 驮马四散,民夫未经历过战阵,茫然失措,撒开脚往坡下跑。 三段列阵的骑兵形成弯月状从坡顶冲刺而下,弓箭如雨覆盖。 札克善拔出弯刀,回首扫了一眼自己刚刚费力爬上来的山坡,顺势而下的骑兵将不可阻挡。他做梦也想不到在河套腹地竟然出现了如此多的蒙古骑兵,几个月前多尔衮的大军清空了河套,这里再没有发现蒙古人的踪迹。 土谢图汗停下战马,发号施令。 首列蒙古骑兵借助坡势加快战马的速度,弯月形的队列中间厚两翼薄,正中的骑兵高举弯刀朝女真人撞过去,两翼的骑兵稍稍散开,射出手中的弓箭。 “集合!”札克善挥刀召集部下,但是太晚了,女真人连阵型也无法组建。 两里多地马匹加速瞬间即至,山坡顶上蒙古轻骑兵飞蛾扑火般直撞而下。若在平原,蒙古轻骑兵根本不敢如此和女真骑兵正面对抗,札克善麾下虽不是重甲骑士,但至少有铁甲护身,而蒙古人身上的铁器只有手中弯刀。 但这里是下坡。 第一波冲击而下的蒙古骑兵有两百人,他们根本不用兵器,三百多斤疯狂冲刺的战马带着巨大的惯性辗下,女真骑兵才举起手中的兵器立刻被撞得人仰马翻。 战马翻滚而下,发出痛苦的嘶鸣。 “顶住!” 札克善刚喊完这句话,四周的溃兵将他包裹席卷向后,乱军之中连坐骑也无法控制。侧翼的蒙古射手紧追不舍,弓箭瞄向后背大开的女真骑兵。 撞击处几十匹战马倒在地上挣扎,多数已骨骼断裂,再难站立。落在地面上的蒙古人和女真人挣扎着想爬起来,还在寻找散落在地的兵器厮杀。 土谢图汗再一挥手。 第二波五百骑兵从坡顶加速,紧追女真的溃兵的脚步。骑术高超的蒙古人巧妙的避开驮马队和民夫,骑兵队列在空隙中加速,铁蹄践踏,路过之处血花四溅。 民夫慌不择路的逃跑,两翼的蒙古骑兵将战线拉的更开,想冬天驱赶黄羊群一样这些人赶向山坡底部的方向。 第一波冲刺的骑兵近乎贴在女真溃兵背后追击。 “杀了他们!”札克善大怒,他们是善战的女真人,怎能一败至此。 追击的蒙古骑兵人数稀少,因为全速向下无法控制直陷入女真队列中,顿显劣势,缓过神来的女真士卒挥舞厚刀反击。 “杀!” 札克善一刀削去侧身蒙古人的半个脑袋,感觉头顶又有一片乌云笼罩而下。 惶急的马蹄声传入他的耳朵,五百骑兵冲击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坡顶而下,札克善魂飞魄散,在这样的地势下,重甲骑兵也未必能挡得住轻骑兵的冲击。 五百蒙古骑兵再次撞入,人仰马翻,遍地惨呼,女真人溃不成军。 札克善调转马头,大呼:“撤退!” 女真骑兵终于丢下运粮队仓皇往山坡底部逃窜,迎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两次死亡搏击摧毁了女真人的士气,草坡顶部土谢图汗战马终于启动。 一千多骑兵加速从运粮队左右两边穿过,紧追不舍。 这世上还没有能和蒙古人一争骑术的骑兵,当然也包括女真人。 蒙古人缺少铁甲,但轻骑让马匹的负载更轻。 追击的轻骑离女真人的越来越近,蒙古人挥舞弯刀发出古怪的喊叫。 土谢图汗不再容许散乱的女真人再聚集,数量占优蒙古人将女真溃兵分割成十几处,远用弓箭,近用弯刀。 混战时女真人显现兵甲优势,近身搏杀和气力给蒙古轻骑制造了不少麻烦,但一切已晚。 坚硬的礁石终被淹没在蒙古轻骑的海洋中,是一场完美的黄羊围狩猎。 ☆、第128章 进犯 札克善伏在马背上拼命拍打战马。 为了减轻负重,他连皮靴也蹬离,五六里路外蒙古轻骑追兵密密麻麻,他的突围是亲兵拼死换来的。 草原一眼不见边际,札克善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他一定要逃出去。 被第二波轻骑撞击后,战场的形势就已明朗,运粮队是肯定保不住了。身为镶红旗的牛录,札克善并不畏惧战死,但他必须要将运粮队被伏击的消息告知岳托贝勒。河套草原是漠西大军的生命线,每十天一支运粮队从此经过,卑微如他也知道,若不能保证河套安全,漠西的大军将要迅速撤回。 “驾!” 札克善取出腰间匕首刺入马脖颈,鲜血染红鬃毛,那是他最心爱的战马。 战马受疼,疯了一般的奔跑,差点将他颠落,札克善抱紧马脖子死命将自己固定。 追兵的距离逐渐被拉开,这场追逐才开始,至少要撑到天黑他才有机会摆脱。 俯身时,札克善只能看见地面的绿草迅速向后倒退,头脑有些眩晕。一刻钟之后,他确认已将追兵甩远,抬起头确认方向,差点一头栽落马下。 迎面五六十里外,一直骑兵扇形向他包抄而来。 “完了!” 札克善猛然勒住缰绳,战马抬起前蹄爆发出愤怒的嘶鸣。他调转马头挥刀冲向追击的蒙古轻骑,像扔进水面的石块溅出一片水花后归于沉寂。 追杀了最后一人,蒙古骑兵举刀朝天欢呼。 迎面草原出现的正是萧之言的人马,土谢图汗骑兵完美的表现让他们无事可做。 草坡底部,一千蒙古骑兵包围看管民夫和驮马队,其他人在打扫战场。负伤的女真人的尽数屠杀,土谢图汗不留一个俘虏。 萧之言命汉骑分成两队驻扎在战场之外,催马上前向土谢图汗致意。战斗已经结束,不再需要汉骑动手,打扫战场缴获财物,获得的战马、甲衣和粮食都归漠北蒙古人所有。 女真骑兵的尸首几乎被扒的光溜溜的,他们的盔甲和利刃让漠北蒙古人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半个时辰后收拾完毕,骑兵驱赶民夫将这些尸首埋入草原深处。 土谢图汗将萧之言召过来,问:“这些粮食和民夫如何处置?” “全凭大汗做主!”萧之言态度恭谨,诧异他有此一问。 土谢图汗露出尴尬之色,说:“我们没办法将粮食运过黄河。” 萧之言恍然大悟,漠北蒙古人没有船只,人可以泅马渡河,粮食沾水很快会霉变。 “大汗愿意将它们交给我们?” “可以,但我要换两万个铁箭头。”自从见到车臣汗从土默特人那里得到的好处后,土谢图汗垂诞三尺,在漠北,铁制兵器意味着实力。 萧之言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这个我无法做主!” “一万个!”土谢图汗忍痛降价,这些粮食的价值可不止如此。 萧之言看向近千匹驮马,这些马不能成为战马,蒙古人也不怎么瞧得上眼,但在大明仅仅这些马匹的价值就远超过一万个铁箭头。他相信翟哲不会拒绝这笔生意,点头答应说:“若是如此,我就大着胆子替千户大人将这批粮食收下了。” 土谢图汗知道这笔生意自己吃亏,但这些东西一个时辰前还是女真人的。他损失了不到三百人,换来了八百套女真骑兵的装备,还有一万支铁箭。 “民夫你们不需要吗?”土谢图汗还想谈生意。 萧之言看向骑兵包围汉民,脸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咬牙说:“我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逃走。” 这句话决定了那些人的命运,挣扎之下萧之言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仁慈留下隐患。入草原十几年,他杀过马贼,杀过女真人,也杀过蒙古人,直到一个月前他从未举刀向降卒和民夫,为了这场大战他改变了很多。 天色变黑之前,大草坡下一切都被打扫干净,血迹隐藏在绿草从中,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见。 萧之言分兵将粮队押向汉部隐藏的渡口。 民夫被蒙古骑兵押送向东方君子津渡口下游的黄河岸,那里的水流最湍急。 蒙古人和汉骑兵分两路分别监视河套草原东西方向两个渡口的动静。 女真运粮队一路有人接应,想让消息完全不泄露根本不可能,明天西岸黄河渡口会发现这批运粮队没能按时赶到。三天后,从漠西返回的运粮队也会诧异在腾格里沙漠没有遇见同伴。 河套草原将继续是狩猎之地,他们将在此地尽量阻断所有的信使,当然只是尽量。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归化城人心惶惶。 土默特人驱赶牧群逃向凉城,商铺全部关门打烊,一队队土默特骑兵从凉城、托克托和和林格尔聚集向城北的大汗兵营集中。 汉部兵营也向北移动,在归化城北和土默特汗帐兵营互为犄角,汉骑精锐尽出,雷岩谦和孟康等人悉数在列。 一千汗帐骑兵护送下,俄木布汗在女真人粮草营辕门外面见岳托,他现在死也不敢随便进女真大营。 “车臣汗联络漠北蒙古起三万骑兵要来攻打归化!” “是吗?”岳托不像往日般镇定。他亲自坐镇归化,没想到让这里的形势越来越乱。 “听说是因为漠北使团被屠戮的缘故!”俄木布恨意难消。 “我土默特只有一万骑兵,无法抵挡漠北蒙古的进犯,请贝勒调集大金兵马与我共同抵御。” 岳托心不在焉,问:“漠北大军几日后到达?我愿意为双方调和。”漠北的反应太迅速了,归化不可乱,女真在归化只有四千兵马,一千人在托克托草原,三千人在粮草营中,无论哪里的兵马都动不得。 “两三日后将至!”俄木布汗话语带讽,说:“车臣汗答应若是我愿意将乌兰嫁给他的儿子,他立刻撤兵!”。 岳托怒气涌上脸色潮红,说:“我会向天聪汗求援,土默特人坚守归化漠北蒙古也未必就能沾上便宜,必要时我大金兵马会出动的。”随后拂袖而去,留下俄木布汗呆立当场。 多尔衮大军往漠西三个月,一点好消息也没有传过来,岳托支撑至今,今日听见漠北蒙古来袭的消息后心中危机感愈发强烈。回到营寨中,他匆匆写下两封书信交由信使,一封往漠西,一封往辽东。 若漠南起战事,下一批运粮队恐怕不能按时出发了,给多尔衮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兵营内粮草堆积如山,岳托又巡视一遍才安心。一路上,他将漠南近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了一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迅速回到帐中又取笔墨,龙飞凤舞般写书信一封交由亲卫苏冲阿。 “连夜送往漠西大营,亲自交由多尔衮贝勒。” 三十几骑连夜奔向河套草原。 ☆、第129章 夜战(上) 几天间,欢乐的漠南草原变得死气沉沉,恰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山林甬道间,神色匆匆的信使代替了欢声笑语的商队。 归化城北。 一封封急件从各地汇集到汉部大营,各来自关内、凉城或者河套草原。 逢勤接受后分类递交给翟哲,到目前为止并无意外发生。为防止信使被偷袭泄露秘密,汉部来往信件均采用密语进行。 自萧之言进入河套后,主事的翟哲和左若脑中弦一直紧绷,连睡觉也无法安稳。 此战若胜,蒙古、大明和女真三足鼎力之势将成雏形。女真虽还强势,但将不再像现在这样无可匹敌。况且,女真实力受损后,归顺的漠东蒙古也未必还像现在这样温顺。 若是败了,汉部在草原将无立锥之地,他们可不能像蒙古人那样过四处游牧的生活。 盛夏将至,炎热的天气更让人焦躁难安。 汉部中军大帐内,每夜灯火彻夜长明。只有到了下半夜,露珠才能带来一点清凉,翟哲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处理各项事务,写好一封封回执装入信筒。 逢勤再仔细将信筒分配,交由各地信使带回。被蒙眼带入草原后,他在亲兵营中一直是个另类的存在,他身瘦力小,偏偏被翟哲选中成了贴身侍卫。 逢勤在汉部毫无背景,也没什么朋友,却是翟哲最信任的人,几乎所有的密件都经过他的手,无论多么隐秘的会议也有他的身影。 翟哲的信任让逢勤的地位水涨船高,现在汉部中所有人对他都很客气,连左若、孟康这样的元老待他也像朋友一般。但逢勤一如既往沉默少言,既无欣喜也无跋扈,经手的事情越多他越了解汉部的处境,明白千户大人的绞尽脑汁和如履薄冰。 俄木布汗与岳托会面三日后,漠北蒙古大军到达归化城北,战旗遮蔽了草原。 两军大营相距八十里对峙,先爆发的是斥候营小规模的战斗,伤亡不大,但大战前的气氛被烘托到了极致。 古禄格、托克搏、格日勒图和车风各率本部骑兵随汗帐听命。俄木布汗军纪严明,各部人马进入大营后再不准外出,所有事务都将由汗帐骑兵统一处置。 土默特的每一份战报都会及时送到岳托手里,求援的信使络绎不绝。 粮草营内,岳托茫然无措,额如卓覆灭,八大家商号被逼撤离归化,现在连古禄格也无法给他送来消息,被逼无奈下决定以大金的名义派出调和使节。 草原各部多信奉黄教,连女真人也是如此,黄教喇嘛在各地都很受尊重,皇太极也一直通过有名望的黄教上师与蒙古各部交往。岳托亲自往凉城请出上师多觉杰担任调停使者。 多觉杰是漠南有名的黄教大师,平日隐居在在临近凉城的蛮汉山。这里临近繁荣的归化,寺院香火一直很旺盛。 岳托亲自出面邀请,多觉杰毫不推脱,欣然接受。 若能调停成功免去漠南的战火,他的威望也能大涨。蒙古各部对僧人只是表面尊敬,说到底他们只是传话的工具,若没有背后的实力支持,只能空跑折损脸面,但草原再没有被女真更强大的实力了。 多觉杰大师胸有成竹,率二十四名弟子赶往漠北蒙古军营。 桀骜不顺的车臣汗也不敢无礼,亲自出辕门迎接。 繁缛的礼节后,多觉杰落座,双手合十直接说明来意,“岳托贝勒代表大金的天聪汗请我来调停漠北蒙古和土默特之争,挥舞刀剑溅出的鲜血只会让牧民日夜哭泣,望大汗慈悲为怀,怜悯众生。” 车臣汗态度恭谨,回应道:“大师有所不知,半年前我为儿子求了土默特的乌兰公主为正妃,没想到俄木布汗公然反悔,白白吞没了我的聘礼。若土默特部能重新履行这桩婚约,我自然愿意撤兵,蒙古人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无故同室操戈也会让祖先蒙羞。” 岳托和乌兰公主订婚之事已经传遍了土默特部,多觉杰当然也知情,这件事可不是他能做主的,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复。 土默特部貌美如花的乌兰公主在草原上已成为传奇,各部落都流传着她的情事。传闻中大金的岳托贝勒和漠北阿鲁喀尔喀的王子都想娶回这个女人,而她又和汉部千户有着不清不楚的瓜葛,难免会有人感叹红颜祸水,深藏在其背后的秘密却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眼见多觉杰大师无语,车臣汗暗隐狡黠的笑容,进逼说:“我也听说过草原的传闻,大师难道不觉得岳托贝勒和俄木布汗欺人太甚了吗?大师将我的意思转告给贝勒,只要他愿意放手,我答应就此罢兵。” 车臣汗语气委屈,他也是漠北的汗王,以他的身份说出这件事显得有些丢人,好似大金凭借强势肆意欺辱蒙古各部。 多觉杰垂目静思,片刻后无奈说:“我会将大汗的意思转告给岳托贝勒。” 多觉杰率众弟子离去,这件事岳托根本不可能让步,随后几日,归化城北恢复了平静,对峙的双方似乎都在等待多觉杰大师的调停结果。 六月十五日。 午后,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空中突然乌云密布,狂风骤起。 片刻之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暴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草原低洼处流水成河。女真兵营也一阵忙碌,岳托亲自督促兵丁小心检查各处粮营是否有漏水。 夏日的暴雨来的很快,走的也快,狂风带着乌云往漠西方向而去。 黄昏时分,天气晴朗,湿润的空气中可见西边的太阳像鲜血一般通红。 毛罕阴带上二十几个骑兵悄然离开土默特大营,先向南又向西折返隐藏在一片草坡下。 夏日的天气黑的晚,一直接近戌时,草原才完全黑下来,虫戈在放肆的鸣叫。 暴雨润湿了草地,空气中弥漫了泥土的清新气息,挂在半空中的圆月将草原镀上一层银色,估计时辰差不多了,毛罕阴命一名骑兵爬上草坡顶部燃起火把挥舞。 半个时辰后,隆隆的铁蹄声由远而近,声势逼人。 毛罕阴听见动静,策马爬上坡顶,幽暗的月光下,近万骑兵如潮水般涌过来,车臣汗正在其中。 ☆、第130章 夜战(中) 不是很黑的夜,稀薄的云层像一层薄纱挡住月光,二三十步外可看见人影。 归化城北,土默特部大军兵营和汉部兵营遥相对立,灯火通明,岗哨四处巡视,戒备森严。 西侧大营内,中军大帐内各部统领悉数在列,土默特人正在商讨军务。 俄木布汗从未像今天这样严肃过。 帐中诸位将领交头接耳,压低声音商议,大汗逼迫他们今夜必须拟定一个击退漠北大军计划,否则不准离开。两个多时辰过去,接近午夜,古禄格执笔写出来的东西仍然不能让大汗满意。 东侧汉部兵营,巡视的士卒穿梭不停,左若独自坐在中军大帐,门口两排火把烈焰熏天,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外表无法看出这里已近乎是一座空营。一个时辰前,翟哲率四千士卒悄然离去。 朦胧的月色中,有两支骑兵走在雨后松软的草地上,战马践踏过草地一片泥泞。 漠北蒙古一万骑兵一个时辰前从两座军营之中穿插而过,直驰往归化城西南。沿途的草原空旷,牧民为躲避兵灾都逃向了凉城和土默川。 毛罕阴跟在车臣汗马后,不时伸手抹去额头的汗水,气喘吁吁。 车臣汗很难想象俄木布汗竟然宠幸这个矮胖子,毛罕阴毫无蒙古武士的气质,一副谄媚的表情让他很容易想起汉人帝王最喜欢留在身边的太监,土默特人果然和汉人呆的太久了。 “沿这个方向再往前走一个时辰就能看见女真的粮草营了。”毛罕阴指向西南方向。车臣汗满脸的胡子挡住了表情,一双亮眸像狼王般在黑夜中闪现慑人的光芒,令他不敢直视。 “停!”车臣汗下令。 骑兵队伍停下脚步,他们要等到下半夜进攻。 “该死的大雨!” 坐在潮湿的草地上车臣汗忍不住咒骂。土默特人已将女真人的营寨防护全告诉了他,要想攻入营区必须要放火烧毁外面的栅栏,这场大雨让他木柱潮湿难以燃烧。 希望汉人提供秘密武器仍然有用! 午夜过去。 暴雨之后的天气格外凉爽,女真兵营内还有少许嘈杂声,归化城北两军对峙让这里防备不敢松懈。 大帐内,岳托身着便装。 近来漠南的形势让他像雾中看花,隐约中好像抓住了线索,但土默特人怎么可能敢背叛大金? 土默特人和其他蒙古部落不同,他们依靠汉人强盛,半数以耕种为生,决定了他们不能随意在草原迁徙生活,只需大金兵发归化,他们根本无处可逃。这也是岳托敢大胆欺凌土默特人的原因。 他伏杀漠北使团,强娶乌兰公主,虽然得到了天聪汗认同,但据他所知大金朝堂之上异议不绝。当年土默特势弱穷乏,各人都瞧不上眼,才让联姻土默特公主,如今时过境迁,这桩婚事竟然让人眼红。他在归化确保漠西大军后勤无忧,算是大功一件,天聪汗当然会成全他,要是出了差错,恐怕连天聪汗也饶不了他。 连日心神不定,岳托心力憔悴,今日天气格外凉爽,他迷迷糊糊中进入梦乡,想把近来的觉都补回来,沉沉睡去。梦中他见到多尔衮招降察哈尔部归来,还带回了蒙元的传国玉玺,他也迎娶了土默特部乌兰公主。 小半个时辰后,粮草营外突然爆发出大声喧闹,隐约有喊杀声似传来。 亲兵在帐外连呼岳托不醒,顾不上忌讳冲进帐内跪在床前大声呼喊:“贝勒爷,醒醒,蒙古人袭营!” 岳托触电般猛然坐起身来,使劲揉了揉眼睛,下床赤脚冲出帐外。 营寨周围月光幽暗,杀狼犬疯狂的吠叫,奔走的大队骑兵让大地颤动。 外围岗哨遇到了袭击,喊杀声越来越近,团团包围了营寨。 “敌袭!” 营区灯火被点燃,睡梦中的女真士卒迅速披盔戴甲在储粮区外围集中。 岳托的脑袋“嗡嗡”直响,漠北蒙古人怎么敢冒险穿越对峙区深入归化腹地。 喊杀声逼近大营,黑暗中看不清楚来犯的蒙古骑兵有多少。 岳托迅速下令:“各军退回营寨,坚守营区。” 数千蒙古骑兵围绕女真营寨追杀据守外围的女真士卒,有些胆大的骑兵冲到辕门口外。 溃兵匆匆进营,十几个力士推动巨木制成的寨门缓缓闭上,女真士卒各持弓箭刀斧据守。 四面八方都是骑兵驰骋声,战马嘶鸣,看架势大营被包围了。岳托心头冰凉,能包围这座营寨,漠北蒙古出动的骑兵不下万人。 北寨门的火把最先被点燃,如同传染一般,一刻钟之后东南西北方向亮光闪闪点点。 女真粮草营建立在高地上,北面的坡度最缓,利于骑兵上攻,车臣汗正在那里。 “点火!” 号令下蒙古人动作麻利架起几十座铁锅,拉出一百多个木桶向铁锅内灌输黄色粘稠液体,成堆的木柴被搬运过来点燃,百步开外四门光亮如同白昼。 缠上亚麻布的弓箭放进铁锅,蘸满融化的液体后分发给排列的射手。 “桐油,火箭!” 外侧的女真士卒看的清楚,跌跌撞撞跑向岳托,跪地禀告:“蒙古人有火箭,他们要火攻!” 岳托的心猛然收缩。 粮草储备区离外围栅栏超过一箭距离,蒙古人的火箭暂时不会烧毁粮食,但漠北人准备如此齐全,可以断定这次进犯归化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目标就是这座粮草营。 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分明是要逼迫西征大军撤退。 “弓箭手上前压制!” 女真人步弓手天下闻名,快步到达栅栏内侧,从缝隙中将长箭射向往火把最旺盛的地方,但那都在射程之外。 营寨外。 第一波火箭点燃,蒙古射手搭箭上弦,往前冲出十几步进入射程,随后火箭带着绚丽的色彩飞上天空,落向木栅栏周围。 早有准备女真步弓手也找到了射程范围之内的目标,长箭飞向举火箭奔走的蒙古射手。 火光中有蒙古人被射中发出闷哼声扑在地面,有些火箭还没来得及射出落地燃烧,浓烟升起,附近射手拾起来随手射出去。 蒙古射手进退有度,第一波火箭手退下,第二波射手从队列缝隙中上前,又是数百条火龙划过夜空。 铁箭头钉在木栅栏上燃烧剧烈,勇猛的女真人冒险上前想将其拔下,随着钉在木栅栏上的火箭越来越多,女真人也放弃了此等愚蠢的行为。蘸满桐油的亚麻布燃烧散发出浓郁的黑烟,嗅入者无不剧烈咳嗽,泪流满面。 暴雨淋湿的木头没有抵抗多久,栅栏也逃不过桐油的烈焰,潮湿的木头燃烧让烟雾更加浓厚。五六轮弓箭攻击后,女真弓手不得不后退离栅栏二十步开外。 车臣汗轻舒一口气,还好暴雨没有毁掉这场偷袭。 栅栏喷出的火焰将粮草营照的清清楚楚,百步开外的岳托也能感觉到热浪扑面,如此猛烈的火势能让百里之外也看的清晰。 岳托脸色铁青,下令:“收缩防守。” 燃烧的栅栏让蒙古骑兵暂时也无法攻营,岳托估计大火还要燃烧个半个多时辰,往里还有拒马墙防守,蒙古人一时半会也攻不进来。 托克托草还有一千女真骑兵,土默特大营很快也能发现这里的战斗。 漠北蒙古敢偷袭这里,如此大张旗鼓用火攻,岳托几乎可以断定俄木布汗是同谋,但他还想再等等,等到自己完全死心。 ☆、第131章 第131 夜战(下) 托克托草原。 月光下汉骑驰骋向君子津渡口方向,周边每一座山林模糊的轮廓每他们都很熟悉。 两个多时辰后,离渡口三十里地,翟哲命人马停下脚步,暂时休整。 午夜过去,东方天边熊熊烈焰窜上天空,像是黑暗中突然亮了一处灯塔,翟哲轻轻吐了口气,下令:“上马!” 草原平坦,夜晚的大火如此醒目。 一刻钟后,君子津渡口的女真兵营乱作一团,士卒们爬出帐篷瞭望远方,着火的地方是岳托的粮营确认无疑,守将苏穆禄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没有将令他不敢擅自离开。 岳托现在是没有办法再给他传达命令了。 粮草营的烈火越烧越旺,染红了半边天空。 火苗四处乱窜,如毒蛇的吐信。 岳托右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 女真步卒守在拒马墙之间的空隙处,大金立国以来年年征伐不断,比这更惊险的情形也有人碰见过,将士并不慌张。 大火再不可能扑灭,车臣汗举手示意停止发射火箭,骑兵上马静候攻击的命令。 几十里外的归化城,乌兰公主送走传令兵,靠在心爱的枣红马上看着不远处的烈焰,脸色平静,无喜无悲。事已至此,全凭长生天的裁决,男人的野心不可阻挡,她的命运微不足道。 传令兵飞奔向北方军营。 土默特兵营中军大帐内,各部头领都快疯了,俄木布汗从没像今天这样折磨过他们,一直到下半夜还不让他们离去。 来自归化城的传令兵进入兵营直奔中军大帐。 亲兵将大帐门帘掀开一个缝隙,向俄木布汗使了一个颜色。他起身走到门口,亲兵凑在耳边小语几句后退去,俄木布汗眉角扬起回到主座。 “你们回去歇息吧!” 这句话落在帐中诸将耳朵里如同仙乐一般,众人如释重负,告退后逃一般的离开汗帐。 俄木布汗端坐在原位没动,命亲兵倒了一杯马奶酒过来。 片刻之后,大帐外脚步匆匆,才离开的诸位统领又一起回来,古禄格跪地急促禀告:“岳托贝勒的营寨火起,漠北蒙古人偷袭了他们。” 俄木布面色澄静如水,说:“漠北大军正在我们对面,粮草营是不是失火了?” “是否要派兵马前去查看?” “眼下形势不明,不可妄动,若被漠北蒙古趁机偷袭,悔之晚矣!各军不可出营,违令者斩,我自有主意。” 帐中众人都呆住了,古禄格怏怏退下。 深夜中战马奔走不息,土默特遥相对立的两座兵营灯火明亮,寂静无声。 俄木布汗见帐中诸将还在呆立不动,一口饮尽杯中马奶酒,下令:“各位回营歇息去吧,明日天亮自见分晓。” 粮草营烈焰由盛转衰。 “突围吧!”身边的亲兵小声提醒。 岳托心中苦笑,即使突围也要再等半个多时辰,火焰挡住蒙古骑兵,也阻住了出营之路。他有些后悔,这种局面是他早预料到了,但一直心存侥幸,认为土默特人不敢背叛。蒙古骑兵敢开始突袭,他就应该趁黑暗突出包围逃回辽东,只是在那瞬间,他想护住这里的粮草,所以失去了机会。 木栅栏燃烧的火焰渐渐平息,地面堆积了火红的炭火,女真人严阵以待。 蒙古骑兵并没有急于发动攻击,车臣汗命令隐藏在暗处的骑兵全部点燃火把,草原明亮如白昼。 岳托脸色灰白,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漠北人倾巢而出,包围的蒙古骑兵超过一万五千人! “突围吧!”亲兵大喊。 岳托没有斥责他的无礼,苦笑说:“没机会了。” 粮草营中一半是步卒,虽能骑马,但骑术和蒙古人相差甚远。坚守营寨还能重创对手,突围没有半分可能。蒙古人既然精心算计怎么可能再给他机会逃离归化。 一个多时辰后,北方数万骑兵点燃的火把像一条长龙涌向此处,扎萨图汗带来两万骑兵和车臣汗汇集后,近四万骑兵将岳托的兵营围的水泄不通。 半数骑兵在粮草营五里开外安营扎寨营,另一半骑兵人不离马监视营寨中女真人。 燃烧了一半的栅栏轰然倒塌,吓的女真人心惊肉跳。 两个时辰过去,岳托一直没能等到漠北蒙古人进攻,连木栅栏燃烧的余烬也熄灭了,女真人和蒙古人还在对峙。 漠北两汗大军共聚归化,土默特人一直不见踪影,岳托知道蒙古诸部真的联合起来了,他们的目标是应该是在漠西的多尔衮大军。 这是林丹汗想做而没做到的事! 精明如岳托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蒙古诸部将各取所需。土谢图汗想解察哈尔之围,俄木布汗是因为自己逼的太紧,车臣汗要娶土默特公主,扎萨克图汗当然不好置身度外。 大帐前,岳托微闭上双眼,仔细思考这其中复杂的关系。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将多尔衮的大军救回辽东,那是大金三成的战力。 联合的蒙古诸部没有公认的盟主,诸汗各怀心机,其中一定有破绽,只要多尔衮的大军能逃回去,女真大军能保持强大的威慑力会让这些人作鸟兽散。 士卒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岳托身上,女真人从不恐惧在战斗中死亡,只是岳托贝勒看起来那么瘦弱。 岳托能按捺不动,有人先忍不住了。 君子津渡口,苏穆禄等远处焰熄灭也没等来大营的传令兵。 “各军集合!” 军营号令响起,他决定率部前往粮草营,哪怕事后遭受责罚也要弄清楚大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真骑兵高擎火把从埋伏的汉骑前通过,身边的孟康小声问:“要阻击吗?” 翟哲摇头,说:“那是留给蒙古人的。”他指向君子津渡口,接着说:“我们的目标在那里。” 君子津渡口有一千女真人据守,苏穆禄带走了一半人马,剩下的五百人将是汉部的盘中之餐。 女真骑兵的火把远去,天色微明。 翟哲挥刀下令,“出击!” 四千骑兵排成整齐的三列向君子津渡口冲去,这将是汉骑首次与女真人交锋。 自目睹曹文昭关宁铁骑与多尔衮一战已过去两年,翟哲一直在等待此刻。两年来汉骑训练不敢有一丝懈怠,又经历与阿穆尔的实战磨炼,他信心十足。 奔腾的战马势如雷霆,根本不隐藏行迹。 慌乱的女真人各持兵器冲出营帐。 孟康和雷岩谦分别在左右两翼,翟哲统帅中军。 壮汉巨斧挥动劈砍,密集的骑兵很快破开辕门。 仓皇射出两轮弓箭,见汉骑已冲入,女真人各持兵器扑上来! “保持队列!” 翟哲高喊。 密集的骑兵迎敌时总能以数人面对一人,长枪驱赶女真后退。 “轰!”“轰!”“轰!” 三眼铳响过,对面的甲士血肉模糊,女真人悍不畏死,一个人也无法阻挡三四柄武器的同时攻击。 左右两翼身披重甲的孟康和雷岩谦更是疯狂,在贴身肉搏中将女真人逼向黄河边。 ☆、第132章 囚禁 离奔腾的河水三里处,孟康的斧头所过之处,血肉四溅,他的左翼骑兵堪称收割生命的机器,所过之处无论是民夫还是女真士卒皆横尸草地。嗜杀激发了人们心底的恐惧,尤其从未经历战场的民夫,很多人惊慌奔走,不顾性命跳下翻滚的黄河。 “民夫不杀,跪地受降!” 翟哲皱起眉头下令,传令兵高举旗帜奔向战场各处传达。 听懂汉骑号令的民夫匍匐在地上,眼睛只能看见眼前一寸之地,被砍翻的尸体倒在身边,流血汇成条条细小的河流从草地的缝隙流淌。他们有些来自辽东人,也有些是从土默特部征用,但都是汉人。 女真人少有降者,即使投降也无法保住性命,一路抵抗被压迫向黄河岸边。 渡口处停有近几十只小船随水波摇摇晃晃,有少数惊慌的船夫跳上去想摇船离开,无路可走女真士卒蜂拥而上,大吼:“摇船!” 士卒众多,脚步沉重,船只倾斜在河水中打旋,无法快速逃走。 汉骑冲至岸边。 “放箭!” 上千支长箭如同马蜂飞过,划破长空响起“呜呜”声长鸣,钉在妄想逃离的木船上。窝在船头的女真人浑身被射的像蜂巢一般,倒在船面,滚入水中,他们不是白甲兵,没有可抵挡弓箭的厚甲。 乱军中,有两艘小船摇摇晃晃从箭雨的空隙中离开岸边,逃入汹涌的河水,每艘船头都有二三十个溃兵。 岸边的孟康挥舞短斧破口大骂。 又一阵箭雨落下,但已无法延伸到船只距离。 “让他们逃了!”雷岩谦也心有不甘。 翟哲策马上前,冷哼:“他们逃不了!” 对岸的码头朦朦胧胧,再往后隐约可以看见流动的骑兵,那是活跃在河套草原的猎人。 天终于亮了,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驱散清晨草原的雾气。 女真粮草营外残垣断壁,灰烬成堆。有人在戒备防御,有人在生火做饭。 十几个蒙古骑兵疾驰进入女真兵营,为首的骑士不顾四周杀人般的眼神,神色镇定呈上一个木制盒子,缝隙中还在滴血。 岳托端坐稳如泰山,用冷冷的目光瞥视来使,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已荡然无存。 亲兵上前接过盒子,掀开木盖,一颗首级霍然显现。 脖颈断口处很新鲜,新鲜到接手的亲兵五指殷红。 亲兵盖上木盒放在地面,跪在岳托面前禀告:“是苏穆禄大人。” 岳托脸色如常,开口问来使:“你意欲何为,直说吧!” 骑士态度恭敬,说:“大汗让我转告贝勒,若贝勒离开军营上缴兵甲,可以留这三千人的性命。” “那就是要我投降了!”岳托扬起脸庞,“哪个大汗?” “我来自阿鲁喀尔喀部落。”骑士态度傲慢,那是漠北最强大的部落。 “车臣汗!”岳托冷笑,平静的脸色突然转变为狰狞,愤怒的嘶吼:“请转告他,让我投降可以,我要见一面俄木布汗,想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出卖我!” 骑士匆匆离去。 归化城北。 卯时,土默特中军大营像往常一样点将。 俄木布汗强忍住兴奋之色,声音沉重而迟缓,“昨天夜里,漠北骑兵偷袭了岳托的兵营。” 帐中鸦雀无声,众人都猜到了这个结果。 “车臣汗给我送来的信件,邀我土默特共击女真,各位意下如何?”俄木布汗右手举起一封薄信,眼睛仔细关注各位统领的表情。 “全凭大汗做主!”格日勒图率先出列表明态度,在座的各位都不是傻子,经历过昨晚离奇的一夜,谁不知道大汗的意图? 古禄格也躬身道:“如今漠北数万大军深入归化腹地,土默特不得不从。” 俄木布汗满意点头,下令:“大军立刻返回归化!” 土默特人浩浩荡荡拔营,留下东侧汉部空营率先返回。 午后,归化城外人影寥寥。土默特大军到达后安营扎寨,西南方向一列近百人的骑兵急匆匆而来,骑士高举阿鲁喀尔喀的旗帜。 格日勒图将使者引入王府。 一刻钟后,俄木布汗点两千汗帐骑兵跟随使者往女真粮草营方向而去。 漠北骑兵大营遮天蔽日,四万骑兵的大营旌旗招摆。 俄木布汗直入阿鲁喀尔喀中军大帐。 漠北两汗都在,车臣汗等俄木布汗坐定,说:“岳托说要见过你才愿意投降!” 俄木布汗端起茶碗的右手轻抖,他还没想过如何去面对岳托。 车臣汗将他的神态都看着眼里。 到目前为止,漠北蒙古已和女真人撕破了脸,土默特人一直缩在后面。帐中三人各有小算盘,岳托的三千人是摆在碗里的肥肉,谁也不愿意开口去吞。 战争才刚刚开始,这场大战变数太大,谁灭了这三千人无疑将成为女真人的死仇。若蒙古联军能成功消灭多尔衮的三万人西征军,众人的底气也会足一点,但在那之前,谁也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 丑媳妇终见公婆,俄木布汗喝了一口茶水定定神,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坎子,站起身点头说:“我愿意去见他!” 汗帐骑兵簇拥俄木布汗靠近女真营寨,一个夜晚这个曾让他望而生畏的地方变成难民营一般,就在这里他差点成了岳托的阶下囚。 不要怪我,都是你逼我的!俄木布汗下马步行。 燃烧的废墟外,亲兵高声呼喊:“岳托贝勒,土默特汗王在此!” 片刻之后,女真营中一骑飞出,岳托驾马到俄木布汗身前十步,俯首嘲讽道:“大汗如今连我的兵营也不敢进了吗?” 俄木布汗屏退亲兵,说:“有了教训的人总是更小心些。” 岳托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俄木布汗,问:“你怎么会受那些人的蛊惑背叛大金,难道忘了我们对土默特的再造之恩了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岳托语音慷慨,说:“我大金有披甲十万,你们不过是拣了一时漏洞,待多尔衮大军东归,天聪汗起辽东之兵西顾,尔等又哪里有容身之所。” 身处危境,仍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俄木布汗讨厌岳托的语气,那种身为阶下囚还高高在上的神态让他像生来就低人一等。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岳托缓和语气,说:“你我本将成为亲戚,所以才提醒你迷途知返。等我大金的兵马到来之时,漠北人恐怕逃的连影子都找不着,土默特人能随他们游牧在草原吗?归化城的繁荣,汉人新垦的良田你能丢弃下吗?” “女真人不可能永远是胜者!”俄木布汗提高音量,在不远处戒备的亲兵也朝这边看过来。 岳托摇头,声音轻柔,“你若是反悔,还有机会!” 半下午时分,女真三千人上缴兵器盔甲归降,堆积在营区的粮食被蒙古四部瓜分。 三千女真降卒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意接受,最后分成三份,车臣汗、扎萨克图汗和俄木布汗各自羁押一千人,岳托本人则被囚禁在归化城,他们的命运掌握在漠西多尔衮大军手中。 前日夜里的大火让土默特牧民也在暗中关注女真粮草营,漠北蒙古大军封锁此地方圆数十里,严禁外人进入。牧民人心惶惶,为安定人心俄木布汗命汗帐骑兵前往凉城和土默川巡视。 ☆、第133章 东归 漠西大草滩。 多尔衮大军和察哈尔部遥遥相对,并没有急于进攻。 黄教喇嘛来回行走,给额哲传达天聪汗的善意。 只要额哲愿意归降,皇太极对察哈尔既往不咎,还将在辽东分配给他们最好的牧场,额哲还是察哈尔的大汗,但归附女真后将不再是四十万蒙古共主。 额哲犹豫难决,他不像父亲那样霸道,也没有重振蒙古的野心,但到底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几十年间,蒙古的大汗有落魄的时候,但从辱没过成吉思汗的名声。 苏门福晋也多次提醒他,率部归顺迁徙往辽东后,现在的那些承诺终究只是承诺。 一天、两天、三天……,额哲每天都在算着日子。 不打完最后一张底牌,他是不会心甘情愿屈服的。 蒙古诸部的答复让他不像一个月前那样绝望。漠北三汗有近五万骑兵,察哈尔部还有近两万骑兵,女真大军只有三万人,且劳师远征。蒙古人从未战胜过女真人,但草原是蒙古人最喜欢的战场。 喀什克大师来回跑断了腿,修行佛法的人,无喜无悲,当然也不会在乎吃这么一点辛苦,说动听一点,是为苍生顾。 谈判期间大军按兵不动,斥候之间的战斗遍布草原每一个角落。 额哲一拖再拖,多尔衮下定决心要让察哈尔人吃点苦头,扩大斥候营规模封闭察哈尔人的空间,杀伤小股察哈尔骑兵。 六月中旬,额哲似乎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缩小斥候活动范围,在向喀什克大师的言语也服软,答应率部返回辽东。 多尔衮大喜过望,答应道:“只要察哈尔愿意迁回漠南草原,所有的条件都可以谈。” 持续了一个月的冲突暂时停止,碎石嶙峋的草滩上共留下了五百多具斥候的尸体。 六月二十日,额哲终于松口,喀什克大师带着喜讯返回多尔衮大营。 远在漠西见不到归化城的战火。 天黑后,多尔衮还在和喀什克大师密谈,感谢他这几个月来的辛苦。 夜幕中,察哈尔部落悄然拔营西去,图穷匕见之后,额哲想将多尔衮引诱到更深入的草原更深处。 额哲松口后,多尔衮命斥候营减缓活动。直至次日午后,才发现了察哈尔驻地已空,牧民和牲畜都消失了。 草原上骑兵奔腾不息。 多尔衮脸上密布煞气,眉头完似蚯蚓,亲自率兵追赶。 年年打雁,今天被雁啄了眼,额哲突然西逃让他明白之前的谈判只是察哈尔人缓兵之计。 女真大军全营出动,无论蒙古人如何善骑,部落的迁徙速度总赶不上追逐的骑兵,他纵使不能消灭察哈尔,但老人、小孩、女人还有牲畜是逃不掉的。 出兵半年,耗粮无数,怀柔不成,最终只能兵戎相见。 漠西广阔无垠,大军盲目追赶恰似大海捞针。 多尔衮按捺愤怒的心情,命斥候营全体出动。 “立刻探明察哈尔部落的位置,一个夜晚,他们逃不远。”。 草原无路可寻,散乱的女真斥候很快遇见了老对手,察哈尔斥候不计损失的骚扰迷惑,游击是他们最擅长的。 大军越往西,粮道就越长。 归化城每隔十天就有一支运粮队到达大营,雷打不动。这一次交接的日子一直等到夜晚,辎重营也没看见运粮队的身影。 辎重营统领李立是个汉人,是多尔衮的包衣人,加入镶白旗已有十个年头。女真从皇太极开始重用汉人,但能做到他这个位置的人也寥寥无几,尤其还在军中效力。除了对多尔衮忠心耿耿外,李立办事十分细致认真,管理辎重营条理清楚,才能担此重任。 粮草延误不是小事,李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当然不敢耽误,立即向多尔衮禀告。 多尔衮听见李立的报告后,十分紧张。此次他统帅大军进驻漠西难不在战,而在两处,一是迫降察哈尔部落,二是保持粮道畅通。前者归他,后者归岳托。 若将察哈尔人逼的鱼死网破,远逃而去,终究为大金留下隐患,那是他未能完成使命。粮道出了问题,是岳托的责任,但直接关系漠西大军的命运。 “立刻派轻骑沿途接应,看看是不是在路上耽误了。” 帐下牛录领命而去。 女真斥候营探明察哈尔人仍在向西迁徙,日夜不停,离女真大营越来越远。 多尔衮不敢再肆意追赶。 朝阳升起之时,一夜搜寻运粮队的骑兵回来复命,没有发现粮队的行踪。 多尔衮坐不住了,以岳托行事之缜密,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即使运粮队在路上耽误,随行的护卫骑兵也应该先行来大营禀告。 “漠西有马贼吗?”他问帐下候命的斥候统领。 “有,大明宁夏、陕西一带最为猖獗,但没人会如此深入草原,这里没有他们的猎物。” “加派人马,继续搜寻,一直搜寻到腾格里沙漠!”多尔衮心中不安更甚。即使有马贼也不可能击败护卫粮队的数百女真骑兵,况且没有一人能逃出来。 只有两股势力有这种本事,大明或者漠北蒙古。 漠北蒙古! 想到此节,多尔衮倒吸了一口冷气,若漠北蒙古胆敢插足于此,他们的处境不容乐观。 女真大军不敢再往西了,一天之后斥候搜遍腾格里沙漠的道路也没有发现运粮队的踪迹,有人越过沙漠往黄河渡口去了。 察哈尔部落越来越远,多尔衮大营纹丝不动。 兵营中最多备用一月之粮,每消耗十日,运粮队会补上,如今该来的粮队没有来,又耽误了两天,他营中的军粮只够十八天之食。 “岳托是怎么办事的!”多尔衮忍不住咒骂,他现在进退两难。 难道就此撤军?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腾格里沙漠黄沙漫天,女真斥候疯狂的鞭打战马,渡口的守卫告诉他们运粮队压根就没有从河套出来过。 漠西大营,多尔衮独自在中军大帐,脸色僵硬,咬牙切齿,他不愿意让部下看见自己失态。 几日间形势大变,运粮队没出河套,要么是在河套草原被大明伏击了,要么就是归化城出了状况,但无论怎样,那都是致命的问题。 军中将士隐约都知道了消息,议论纷纷。 沉思了一个多时辰,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多尔衮召集诸将,下令:“立即拔营,撤兵!” 最后两个字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给他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军中还有十六日的军粮,从此地到归化要走十天,大军渡过黄河还要耽误两天。 漠西深处,迁徙的察哈尔部落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荒凉,圣地神女峰就在眼前,盛夏之季牧民们也能感觉到她的凉爽。 “女真的斥候后撤了!”斥候统领奥巴前来禀告。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额哲掩饰不住兴奋,当即下令:“召集骑兵!” 汗帐骑兵吹起号角,两万察哈尔骑兵从各个部落出列汇集,那是察哈尔最后的力量。 听见外面的动静,哈尔巴克从蒙古包中匆匆赶过来,五十步外就忍不住朝额哲喊叫:“大汗是要追击女真人吗?” 额哲催马上前,答道:“正是!那不是你和漠北蒙古达成的协议吗?” 哈尔巴克下马,拦在额哲马前,劝阻道:“大汗不可,女真人善战且锐气未失,多尔衮狡诈,追击不得。” 额哲诧异,问:“那如何向漠北三汗交代?” 哈尔巴克老谋深算,说:“漠北三汗和土默特部在归化动手,和女真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我大军可尾随多尔衮,相机行事。若蒙古各部获胜,大汗可出面收拾残局,若是多尔衮大军突围而去,大汗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啊。” 额哲拨马从哈尔巴克身边走过,振臂高呼:“我是蒙古的大汗!岂能如此!” 哈尔巴克在后大喊:“大汗,大汗…” 额哲的战马已经远去。 ☆、第134章 摆脱 额哲的身影渐行渐远,身后是铺天盖地的察哈尔骑兵。 哈尔巴克呆立当场,那是林丹汗的儿子,虽然年轻,但也是林丹汗的儿子,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察哈尔两万骑兵掉头东进,紧随女真大军的脚步。 停歇没几天的战斗重新开启,只是双方的心态大有不同,察哈尔人异常活跃,死死咬住无心恋战的对手。 士卒的动作反映的是主帅的心思。 多尔衮暂时顾不上察哈尔人了,他迫切想知道到底是归化还是河套草原发生了意外。 是大明还是漠北?无论是哪一方,归化城都不再安全,岳托在那里没有多少人马。消息既然没能传到漠西,当然很有可能传不到辽东。岳托有可能被暗算了,多尔衮猜的八九不离十。 东归之路可不像他们来的时候那么轻松。 察哈尔轻骑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挥之即去,转而又来,额哲不会冒险出击,只想缠住女真任。从大草滩至腾格里沙漠,骑兵驰骋不到两日,大军行走要花费三天,但女真人走了四天才到达。 两万察哈尔骑兵分成十几股,毫无征兆出现在几十里外的地平线上,大胆逼近,用弓箭骚扰,让女真人不得不分心戒备。漠西广袤的草原视野广阔,在这里很难打伏击战,双方在纠缠中往东。 多尔衮才认识到蒙古骑兵在草原的优势。 四日后,女真大驻扎在腾格里沙漠边缘。 穿越沙漠到达河套是回归最近的路程,渡河要花费时间,但如果走黄河以北,大军将要在沙漠中行走一周,缺少水源和炎热的天气会让甲士面临灭顶之灾。 大军驻扎后,士卒们开始在低洼处挖井储水,随后的两天他们都将在沙漠中度过,人和马匹都离不开水。 察哈尔骑兵包围女真大营,昼夜骚扰不停。 额哲只想延缓女真人回归的脚步,如果有机会他准备在黄河渡口打一仗舒缓半年来心中积压的恶气,女真人总不可能三万人同时过河。 沙漠边缘,女真中军大帐内,诸将侍立。 年轻的多尔衮恢复了往日的气质,没有因为眼前的困局露出一点惊慌,偶尔飞扬的眉毛表现出他的胸有成竹。一直以来,他在军中近乎独断专行,但似乎正是如此,女真的将领们更喜欢他超过掌管兵部的岳托,甚至天聪汗皇太极也无法压制他在军中的威望。 中军议事实际上就是多尔衮在下达命令,他的意思不容反驳。 “明日大军将开拔穿过沙漠,近日来察哈尔人的骚扰严重滞缓了大军行进速度,鄂堪率前锋营留下断后,大军全速向渡口。” “喳!”鄂堪出列。 “鄂堪,五千人前锋营能阻击察哈尔的两万人吗?” 鄂堪拱手跪地,说:“末将定不辱使命!” “李立,穿越沙漠的水都备齐了吗?” 李立出列,答复:“明日一早可以准备就绪。” 驻扎大半天让他储备足够的水有点强人所难,唯有连夜加工。 “你营中有民夫多少人!” “三千!” 多尔衮点头,没再多问。 辎重营彻夜忙碌,连察哈尔骑兵半夜来骚扰李立也手持皮鞭禁止他们逃避。 汉人在皮鞭的压制下辛苦半夜装满了一个个水囊,挂在驮马两侧,他们也心甘情愿如此。若在沙漠中缺水,恐怕战马也会比他们优先。没有人比汉人更希望回归之途顺畅,只有大军顺利他们才有可能活着见到辽东的家人,一旦遭遇不测,他们一定最先被舍弃。 次日天色蒙蒙亮,趁清晨凉爽,女真人走入腾格里沙漠。 鄂堪率五千骑兵落在最后,前锋营都是百战精锐,其中有一千白甲兵,多尔衮特意留下他们断后。 脚下平坦的草地变成高低起伏的沙丘。 沙漠气候诡异,地形在天气下变幻,突然出现的风沙让人只能见到百步开外。 额哲担心中了女真人的埋伏,命轻骑不要轻率冒进,只要跟住鄂堪即可。 沙漠外的草原上,女真人丢弃的帐篷随处可见,额哲眉眼还有些稚嫩,正在召集部落统领军议。 只有打一场胜仗才能树立他在部落的威望。 “斥候要小心盯紧女真人,最后渡河的三五千人是长生天留给我们的礼物,折磨了我们半年,总该给他们留下点教训。” 哈尔巴克苦苦相劝,“大汗,做到眼下这一步也算是对漠北人有了交代,没必和女真结下死仇。”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女真人说不定还有重返漠西的一天。 “不必多说!“哈尔巴克死缠不休的劝谏让额哲厌烦。 如果一定要穿越沙漠,一定不要选择在六月。 逼近中午时分,女真人步伐匆匆,脚下的砂石滚烫,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铁甲在此时成了累赘。 多尔衮不得不命令大军悉数卸下盔甲,轻装行走。 四周都是白花花的太阳,汗水从清晨开始就开始溢出一直到夜晚才会停息。忙碌了一夜的汉人民夫强忍着疲劳赶路,储备的水囊并不属于他们。多尔衮命李立将水囊分给各营,谁先用完了水,谁就必须忍受饥渴,辎重营留下来的水最少。 两天后,大军终于穿过沙漠,远处的绿洲遥遥在往。 多尔衮率亲兵营驰往渡口,离黄河还有三十多里地,迎面飞奔来十几骑。 来人正是渡口的守卒,看见多尔衮的旗号,立刻奔走过来跪倒在马前惊慌报告:“河套的渡口被袭击了!” 烈日下,多尔衮头脑一阵眩晕,身影在马上晃了晃,问:“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舟船如何?” “舟船大多数靠在西岸,焚毁不多。” 不幸中的万幸,多尔衮松了口气。 “你且带我过去看看!” 局势发展到现在,多尔衮明白暗中作祟的一定是漠北蒙古,大明和蒙古人无法做到这么默契,况且去年大明境内的流贼刚入中原,没有能力在北方再开一条战线。 黄河渡口,浪涛“啪啪”拍岸,一百多艘大小船随波晃动。 天气晴朗,对岸的渡口看的很清晰,几个月前搭建的木房子只剩下了一堆废墟,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驻立在岸边不远处的高坡上与多尔衮隔岸相望。 萧之言嘴里叼了根枯草,翘起嘴角,他知道对面战旗下的将军是谁,他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月了。 土谢图汗已经率部撤出河套前往归化了,他在昨天夜里偷袭了东岸的渡口,这里留守的士卒不足百人。 君子津渡口是蒙古诸部选定的战场,汉骑在这里只是虚张声势,延误女真人渡河。 萧之言踢马到黄河岸边,这个距离他连多尔衮的脸也能看清楚。 多尔衮看见河对岸的汉人正在朝他摆手,气焰嚣张,拨马扭头离去。 半个时辰后,对岸女真人的旗帜密集而来。 萧之言率部消失往河套,只留下渡口的废墟。 大军才到岸边,多尔衮命令斥候营率先渡河,查看对岸动静,无论对岸有没有危险,渡河都势在必行。 一万骑兵西返接应鄂堪,他们从黄河储备了足够的水驻扎在沙漠边缘,和察哈尔人对峙。 察哈尔追兵被阻挡沙漠中,根本无法久留,一天后耗尽水囊撤出,哈尔巴克终于松了口气。 额哲万般无奈,终于放弃了之前的计划。 只有多尔衮露出破绽他才敢动手,以察哈尔一部之力根本无法与多尔衮对抗。察哈尔人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万骑兵,经受不了大的损失,他们是宗主国,但若没有实力,宗主国的大汗也只是各个部落的玩物。 ☆、第135章 联军 漠南草原。 岳托在蒙古四汗的簇拥下走进俄木布汗的府邸,那架势不像俘虏,倒像是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翟哲隐藏在众人身后注视那个人的背影,从粮草营到归化的半天路程中,他没有从岳托身上看出一点惊慌,他完全藏了自己的心思。 蒙古四汗对岳托的态度让翟哲深感不安。 现在他才明白,无论何时实力才是最有力的保证。他又想起阿穆尔,那个人出身蒙古,比他更了解蒙古各部,早已经看清了形势。难道女真真是天命所归,自己所做皆是徒劳? 岳托将被囚禁在归化城一直到河套大战尘埃落定,但一开始就各怀鬼胎,又怎能期待一个好结果? 归化城空旷,街道冷清。 大汗府邸门前,岳托停下脚步,神态轻松,扭头问:“你们四人不会后悔吗?” 车臣汗皮笑肉不笑,说:“贝勒且在此小住几日,后悔不后悔,过几日就能见分晓。” 俄木布汗接话,“贝勒请安心,这里没人会伤害您,也许过几日我们会将你送回辽东。” 若蒙古诸部能尽数消灭西征的女真大军,总是要派一个人回辽东去送信的。 “难得你还顾的上亲戚的情分!”岳托轻笑,临进门前也忘不了挑拨一句。 车臣汗恼羞之下哈哈大笑,回击道:“贝勒还真是不死心啊!你们这亲戚恐怕是做不成了。” 岳托摇头,缓慢说:“我知道你贪念土默特的财富,想让自己的儿子娶回乌兰公主,只是你为一己私欲,拉上漠北两部进入战乱中,心地何其歹毒。”说到后端,言辞逐渐趋于严厉,像是在斥责一般。 他又指向扎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说:“我大金从未想侵犯过漠北领地,你们如此帮衬车臣汗,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而已,阿鲁喀尔喀和土默特联姻强大对你们两部有什么好处?” 土谢图汗脸色微变,说:“你不用挑拨离间,蒙古部落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岳托难得放纵,哈哈大笑,其中尽含嘲讽,抬首迈步走入俄木布汗的府邸。 归化城东南,土默特人正在拆除粮草营营寨,俄木布汗不想在那里留下任何痕迹。 羁押了女真人后,蒙古联军移驻托克托草原,静候多尔衮归来。从岳托那里得到了大量积蓄,五万骑兵不用再为军粮犯愁。 车臣汗来自漠北,又和俄木布汗关系密切,被推选为蒙古大军的盟主,这个盟主只是徒具其名,各部骑兵不可能听他的调遣。 众人磨刀赫赫,偷袭岳托只是序曲,多尔衮大军才是大戏。 托克托草原。 俄木布汗命汉骑邻近土默特人扎营,一直将翟哲留在身边,连每一次帐议也要他出列,也不知是宠信还是防备。 翟哲只能通过书信处理塞内和汉寨事务,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愿意再生事端。 黄河“几”字形环绕河套,沿线河岸漫长,君子津渡口水面最宽,流速最缓,是合适的渡河处。但谁也不能保证女真人不会从别处冒险泅水偷渡,车臣汗决定划定区域防守。 翟哲拿出黄河沿线的地图献给大汗,标注各处水流缓急以及适合渡河的地点,这是汉人一个月来辛苦测量的结果。 地图上标明清清楚楚,每一段可能渡河的地方都做了标记,各汗传阅之后都大加赞叹。 车臣汗笑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俄木布汗含笑不语,对翟哲心思又重了一层。 分区防御才开始讨论,各汗之间矛盾重重,没有人愿意驻守君子津渡口的正面,这里是多尔衮最可能的渡河点。 帐议一个多时辰没有结果,车臣汗最终折中提议:“大军全部驻扎在君子津渡口,各处渡河点可派少许斥候骑兵驻守,另外再挑出斥候在黄河沿线巡逻,多尔衮也不能瞬间让三万大军渡过黄河,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趁其半渡而击。” 众人才默认了这个提议,扎萨克图汗又挑起事端,问:“若多尔衮大军渡河,谁将先迎击?” 车臣汗心头恼火,说:“君子津渡口以北由扎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迎击,以南由我和俄木布汗迎击,各部战一天休一天,我等占尽天时地利难道还怕女真人不成。” 俄木布汗身后,翟哲将帐中纷争都看在眼里,心头不祥之兆更甚。 帐议结束后,翟哲随同俄木布汗走出漠北大营中。 五万大军的营帐连绵不绝,一眼看不见边际,翟哲还是首次见识如此多的人马。沿途所见的蒙古骑兵矫健壮硕,头发蓬松,身上多穿皮毛,少见盔甲。 土默特一行人多数身穿布质的战袍,行装整洁,漠北人看向他们的眼光好奇而冷漠。 出了大营,翟哲抽空向俄木布汗告辞,要求先回营处理事务。 俄木布汗没有为难他,只是告诫他不可擅自行动。 汉部骑兵驻扎在渡口南侧,离漠北大营相隔五六里地,处于广阔蒙古大营的边缘,尤显的孤独和落寞。 翟哲驾马飞驰来到营帐门口,交接号令后方才进入,左若来门口相迎。 蒙古人的营帐扎的很散乱,汉骑兵营都是根据戚继光的兵书中简化而来,整齐端正,戒备森严。 翟哲将大黑马的缰绳交给身后逢勤,召唤左若进入中军大帐。 “此战八成要败!”翟哲一屁股坐在正中的虎皮大椅上,语出惊人。 左若静立,没有丝毫意外。 “今日军议,我看真正想战的人只有车臣汗,连俄木布汗在内,其他三人都是首鼠两端。”翟哲连连摇头,“多尔衮大军的威势我曾在大同见识过,只要让白甲兵过了河,危境之下困兽犹斗,蒙古人不敢舍命攻击。” 左若并没有和他讨论军情,只问了一句:“如果败了,我们怎么办?” 他一直是未谋胜,先谋败。 “我们是汉人,不可能随蒙古人在草原各地游牧流浪,万般无奈下汉部只能进入大明。” “朝廷不会接受我们!” “很难,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难道你想去当流寇吗?”翟哲双目如电注视左若。 左若坦然自若,说:“最近来的消息,大明的民变已成星火燎原之势,去年流民刚入中原,今年河南大旱,各地都捂不住了,如果真无路可走,汉部从陕西进入大明,总能找到生存的地方。” 那就是当流寇了!翟哲没想到左若会想的这么远。 左若自嘲的苦笑,说:“大人休要意外,几年前我也是大明的边军。造反总是逼不得已,汉部有粮,真到了那个地步未必会比现在艰难,只是苦了那些出塞的汉人。” 翟哲眼神迷茫,沉默无语。土默特部和汉寨有三四万汉人,那些人都是他带出塞的,如果土默特败了,何处是的归宿? ☆、第136章 内线 黄河翻滚的浪涛在朝阳下泛着淡黄的的光芒,煞是好看,分不清那是浑浊的浪花还是借助了太阳的光辉。 额哲驻马河边。 女真人都已渡河而去,岸边一片狼藉,女真人带走了所有的船只,连一片木板也没留下。 对岸的草原悄无声息,不见人踪。 “我要去归化!”额哲拨转马头。 “归化已经有五万蒙古大军了!”哈尔巴克在额哲背后小声嘀咕。 额哲侧首对哈尔巴扎说:“我明白你心中所想,我不是个盲目的人,如果这场仗没有漠北蒙古支援,说不定我早已率察哈尔归降多尔衮回辽东了。但察哈尔是蒙古之主,一山不容二虎,你知道吗?我怕错过了这次,察哈尔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阿穆尔走了,囊囊走了,他们选择如此轻松,但我是黄金家族的嫡系血脉,纵然我没有父亲那样远大的愿望,当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我不能退缩!”额哲的面容稚嫩,此时说出来的话自有一股锐气。 传令兵奔走相告:“装满你们所有的水囊!我们要翻越沙漠!” 哈尔巴克不敢再劝,察哈尔人并没有携带足够的军粮,他们在途中必须要杀马充饥,额哲孤注一掷,不顾一切想联合蒙古诸部将多尔衮大军尽数歼灭。 “希望我们还来的及,希望漠北蒙古不要让我失望!” 额哲催马冲向黄沙漫天的沙漠。 河套草原,顺利摆脱了察哈尔人之后,女真人还有六七天的军粮。 多尔衮下令军中限制补给,他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真到了逼不得已的那一刻,他只能率军侵犯大明的陕西边境抢夺补给。 河套草原静悄悄,沿途只有惊起的飞禽野兽和大军相伴。 女真大军脚步匆匆,传令兵在两侧驰骋催促:“加快速度!” 辎重营的车上摆满了船只和木板,女真人带走了渡口的所有能供渡河所用之物,多尔衮能预料到君子津渡口也是片板不留。 大军行走到里君子津渡口五十里地停下脚步,多尔衮将军中所有精通水性的人调集出来,独组一军,同时查看黄河沿线各处水势。 眼前的黄河传说中是汉人的发源之地,现在是大军最大的障碍。 女真人在陆地上不惧怕任何对手,但要是说到水战,那是他们最大的缺陷,军中会水的人本就不多,若是想在水上交战,那简直是强人所难。 多尔衮策马沿黄河查看水势,“一定要找机会偷渡过黄河!” 君子津渡口,萧之言率部归来。 蒙军营中军大帐内,车臣汗端坐当中,三汗分列两端,萧之言摇晃着身躯走进来,行礼后只说了一句话:“女真人已经到了!” 瞬间凝固了帐内的空气。 “他们就在对岸!”萧之言神色轻松。 车臣汗站起身来,脸色凝重,下令:“从今日起各军严加防备,不可耽误。” 夜晚的恐惧在于未知,好在夏日的月色皎洁,黄河水面泛着暗淡的光华。 沿岸每隔十几里,都有一个蒙古斥候在巡逻,仔细关注对岸的动静。 君子津渡口附近水面宽阔,流速迟缓,一个蒙古斥候骑马走走停停,偶尔停顿取下马背上的水囊喝一口,七月盛夏连晚上也这么炎热。 这一段是他负责的区域,天气晴朗时方圆几里一目了然,最怕碰见阴天或者下雨,云层会挡住一切光线,夜晚时他趴在岸边也看不清水面上的动静。 他喝了些水,歇息了片刻,催马继续摇摇晃晃的向巡视。 午夜过去,并无异常发生。 斥候下马坐在松软的草地上,用好奇目光看向漆黑的河对岸,女真人的勇猛响彻草原,但漠北人还没有见识过。到目前为止,蒙古诸部只有察哈尔和女真人交战过。 突然他余光所及不远处的草原上好像有个黑影移动。 难道有野兽?斥候兴奋起来,五万大军在这里活动那么久,附近的野兽都被惊扰早已逃之夭夭,如果能够打一只野味倒是可以解解馋。 斥候转身上马正准备过去,见草原上那个黑影如跃兔一般,几个翻腾,竟然直接跳下黄河。 水面上“扑通”一声,斥候听的真切,催马追过去,月色下黄河的波涛像鱼鳞一般,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不是野兽,看起来更像一个人! 斥候在水边巡梭良久,毫无发现,不敢声张悄然离去。 马蹄声逐渐远去,黑影从紧靠岸边的水草底下翻出来,借助月色向对岸游过去,游速很快,水性娴熟。 一夜无事,无人知道此处的异常。 次日清晨朝阳升起之时,女真大军出现在君子津渡口对面。 在蒙古骑兵的眼皮底下女真人有条不紊的安营扎寨。托克托草原响起集结的号角声,数千蒙古骑兵蹄声隆隆驰骋到渡口边,看架势像是向女真人示威。 女真大营内,多尔衮对面站立了一个身材消瘦的黑衣人,身上黑衣水渍未干。 “你说岳托被囚禁在归化?”多尔衮目光如烛,盯在那个人的脸上。 “正是如此,对岸蒙古人车臣汗和俄木布汗守渡口南,扎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守渡口北,从北岸突围更容易。” 多尔衮注视良久,忽然问:“你是蒙古人?“?转而又摇头说:“看起来不像啊!” “奴才是汉人!” 听见此言,多尔衮终于明白了,说:“你是岳托的包衣人?” “正是!岳托贝勒将我放在古禄格身边监视土默特人的动静。这一次事发突然,连古禄格也没有得到消息才酿成此祸。” “你没有向辽东送消息吗?” 黑衣人摇头,说:“汉人的商号几个月前就全部撤出归化了,消息传不出去,现在事态不明,古禄格态度暧昧,脚踩两只船,并不完全站在我们这边。我是偷着潜过来的。” 多尔衮点头赞叹,说:“好胆量,难得岳托手下还有你这等人物。”接而话锋一转,说:“我若要你再回去一趟,你敢吗?” 黑衣人脸色一变,半晌方说:“若能救出贝勒,奴才舍了这条性命也是愿意的!” 多尔衮哈哈大笑,说:“我不是让你去死,再等上几日,我先给蒙古人点苦头尝尝,再用上你!” ☆、第137章 渡河 君子津渡口北侧河岸边的草地上,暗绿色的水草上三三两两散布着尸首。 直到女真人的战船去远,扎萨克图汗才命部下收集尸体。 这是漠北蒙古人首次和女真人交手。 战船停顿在离岸边一百多步开外的河中,浪涛中小船摇摇晃晃靠岸,步卒假作登陆,弓手站在船头寻找岸边的目标。岸边的蒙古射手占据地利优势阻击也没能占到便宜。 女真人不善水战,蒙古人更不敢下河。 船头的女真人多为步弓手,蒙古人则以骑射为主。步弓的射程远超过骑弓,蒙古人必须冒险才能射中船头的目标。好在女真人船只稀少且小,铺开的弓箭手有限。 成吉思汗的年代,蒙古铁骑都配备两种弓,现在不比从前了,蒙古人连铁箭头也不足,又哪会装备步弓。 岸边士卒清点损失,伤亡了一百多人,札萨克图汗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女真首攻竟然没选择君子津渡口,从北岸渡河意味着他必须要承担防御重任,而他是最漠北最不想打此仗的大汗,希望这里不是渡河地。 次日清晨,天色拂晓,君子津渡口北边百里之外的河水中,近百艘小船飞鱼般向岸边划过来。 岸边的斥候打马飞奔回大营,一路上大声呼喊:“女真人过河了。” 三千机动巡逻的蒙古骑兵迅速赶往女真渡河地点,前日战斗留下的阴影没有消去,蒙古骑兵并不敢离河岸太近,避免因为骑弓射程的原故只能挨打不能还击。 船头的女真射手张弓搭箭,偶放几矢落在岸边的草地上,以作警告,双方遥遥相对。 一刻钟之后,岸边的骑兵才看清楚离岸不足百步的水面上像麻点般露出了数千人的脑袋,正在急速游动。 有人惊慌大喊:“水里有人!” 那是多尔衮从军中精选出来的两千五百精通水性的士卒。 战船紧跟在游动的士卒身后,密集的长箭飞向天空,船上射手竟然穿上了甲衣,那会增加船只的负载。 再躲在远处女真人就要上岸了!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铁蹄沿岸边驰骋,长箭如雨落在水面上。 在水里游动的女真人全身光溜,无法阻挡箭头入体,浑浊的浪花中看不见血色,但能看清楚有人被浪涛卷走。 战船划的更快,直逼向岸边,船头盔甲整齐的女真人一边射箭,一边咆哮,那些都是从白甲兵中选出的精锐。 黄河对岸,多尔衮一身银色盔甲,目光中隐藏着心疼。这些人是他最倚仗的勇士,上岸后恐怕很难再活着回来,但他别无选择。蒙古人占尽主动,他想强攻过河几无可能,只有打疼那些心思不坚定者才有机可乘。 岸边的蒙古斥候慌乱奔走,北岸是扎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的防区。 船夫飞快摇桨,虬张的肌肉上汗水流动,战船直冲岸边浅滩,一直划到快要搁浅的地方。白甲兵跳入淤泥向岸边艰难的迈动脚步,水中大量的水鬼也钻出书面,紧跟在甲士身后,他们的背后都绑上了钢刀。 “扔下铁蒺藜!” 上岸的士兵焦急喊叫。 战船上一筐筐铁蒺藜被接力拖上岸,那本是重甲步兵延缓骑兵冲撞的利器,西征大军准备用来对付察哈尔骑兵的,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岸上蒙古骑兵当然不愿意给登陆的士卒准备防御的时间,战马加速奔向浅水区,但不敢加速太快,因为对面是黄河。 高大的白甲兵挥动长兵器以血肉之躯挡住了骑兵的正面冲击,岸边短兵相接。 水鬼们脚步迅速将铁蒺藜撒往岸边不远处的草地,战马不能在其上立足。以白甲兵为支点,水鬼的长刀或砍向马腿,或挑落对手抢夺其战马,他们都是两白旗的精锐,战力惊人。 战船卸空后返回对岸,船夫的双臂酸麻,在拼命咬牙坚持划桨。 等扎萨克图汗率大军赶到时,三千巡逻蒙古骑兵被渡河的女真人冲杀的支离破碎,女真人抢得战马后甚至开始组建骑兵。 “冲过去!杀死他们!”扎萨克图汗挥舞手中弯刀,五千精锐汗帐骑兵加入战团。 黄河对岸,多尔衮默默的闭上眼睛。 战局并没有像扎萨克图汗想象的那样迅速逆转,前列骑兵马蹄踏上铁蒺藜后疼痛难忍,受惊难控,后列的骑兵不明其故,还在挤压而上,两军交接处人仰马翻。 卸完甲士和兵备后女真战船迅速离去,岸边留下了两千五百名水鬼和八百名百战白甲兵。 背水一战,他们没有退路, “杀!”白甲兵近似癫狂,他们是为杀戮而生。 岸边狭窄的区域堆积人群拥挤,战马无法提速。 漠北蒙古人终于明白为何察哈尔人被追的跑遍草原也无胆和辽东人一战,两倍的兵力也无法冲动排列如墙的白甲兵,那是关宁铁骑全力冲刺也无法击破的战线。 对岸战船靠岸,兵士整齐成列登船,多尔衮双目泛光,突然一跃而上,船只摇晃差点甩了他一个踉跄。 岸上鄂堪心急如焚,大声喊叫劝阻:“贝勒不可!对岸危险!” 先前多尔衮并没有准备亲自上阵。 多尔衮稳住身形,回头向他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叫嚷,转首对掌旗官说:“将旗拿过来。” 一百多艘战船一次来回能运输三千人,但甲士沉重,最终只装了一千多人起航划向对岸。 岸边战事焦灼,扎萨克图汗心头在滴血。 部落中的勇士不断的倒下,尸体堆积成山,那就是无敌的女真人吗? 战场紧靠滔滔黄河,没有退路的女真人无一不死战到底,凶残如白甲兵也杀人杀的手臂发麻。 狭路相逢勇者胜,蒙古人心惊胆寒,开始有小股骑兵溃逃。 一个时辰不到,对岸战船重返,多尔衮临近战场看见岸边的形势,心中暗自可惜:“只要有五百艘战船,女真大军可以就此在岸边建立据点,分批过河。” 扎萨克图汗远看又有一批女真人赶到,再无心恋战,对观战的土谢图汗说:“我部人马已经疲乏,不如你先上去顶一阵。” 土谢图汗点头应允。 撤退的号角声响起,扎萨克图汗的骑兵落荒而逃,缠斗的女真人也了解他们的意图,竟然死死缠斗,将无心恋战的对手一一斩杀马下。 ☆、第138章 河岸(上) 战船靠岸,一千多甲士匆匆下船,涉水冲向战斗胶合出。 为了行动便捷,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穿多重盔甲,这也能让他们在和蒙古人的短兵相接中占尽优势。 扎萨克图的骑兵被吓破了胆,不再管身边的同伴落荒而逃。女真人追击了一里路不敢再深入,重新返回岸边布置防御。 地面上横七竖八皆是尸体,女真士卒在铁蒺藜范围内四处活动,顺手一刀解决在痛苦呻吟的蒙古骑兵。身轻灵便的水鬼将抬着一筐筐的铁蒺藜跟在甲士身后快速散落。 只要不让蒙古骑兵冲起来,他们就能守住岸边的阵地。 土谢图汗静静观望,无视身边扎萨克图汗的焦急。 直至溃散的骑兵完全退却,土谢图汗下令让本部骑兵移动上前。 号令旗挥舞。 骑术高超的蒙古人驾马飞速,到达铁蒺藜防区分成左右两翼,骑士在奔走的马背上挽弓射箭,这就是蒙古人引以为豪的骑射。奔驰的战马如风,长箭落在仓皇后撤水鬼中,鲜血染红了铁蒺藜再渗入泥土。 女真人步弓手迈步上前射箭压制,掩护水鬼后退。 蒙古人的队形分散,骑射手高速驰骋,百步之外步弓也无法瞄准。 零零散散的箭矢来回穿梭,只有运气极背者才会被射中。 观战半晌,扎萨克图汗忍耐不住质问:“为何不让骑兵冲击?” 土谢图汗面露犹豫之色,说:“骑兵很难穿过那片铁蒺藜区域。” 他才看过扎萨克图汗骑兵的战斗,要想将女真人驱赶下河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来到漠南目的是解救察哈尔部的危机,如今多尔衮撤军,察哈尔人已经安全,这场大战在他眼中已无必要。 岳托在归化城的那番话在两汗心中播下了种子,车臣汗一直野心勃勃,被两汗所嫉,两人各怀心机,都不愿看见一个强大的阿鲁喀尔喀。 “难道要任由女真人在此地过河吗?”扎萨克图汗的语气不忿,他才损失了超过一千名部众。 “要不要向车臣汗和俄木布汗求援?”土谢图汗语气有些迟疑。 “一仗未打就要求援?过河的女真人也不过三四千人。”扎萨克图汗极力鼓动土谢图汗出击,因为自己独自受了损失,又在同伴面前丢了脸。土谢图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也觉得自己一兵不发有些说不过去,催马出列下令,集结完毕的五千骑兵缓步上前。 “让你看看我的实力吧!”土谢图汗拔出弯刀挥动。 令旗招摆,骑兵前进速度不紧不慢,前列队列松散,看起来比扎萨克图汗的骑兵要有序的多。 马背上的射手弓箭上弦。 铁蒺藜区之外,前列的骑兵下马,躲藏在高大战马身后弯腰清理地面的障碍。 女真步弓手上前放箭,长箭射入战马侧身,血洞连连,战马悲鸣。 骑士死死拉住缰绳,不让自己的身躯暴露。 散落在地面的铁蒺藜很快被清理,蒙古人越来越近。 眼见形势不妙,一支百人队从女真队列中冲出,甲士挥动长刀厚斧冲上。 “杀!” 熊群遇野狼。 松散的蒙古人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双方完全纠缠成一团,后方连箭法高超的射手也放下了手中的长箭。 土谢图汗双眼明亮一直紧紧关注战场形势,突然下令:“放箭!” 数千骑兵策马冲上,手中的弓弦几乎同时松开,密集的箭雨无差别的落在中央缠斗的几百人的头上。蒙古人悉数丧命,有甲衣保护的女真士卒也只有寥寥数人保住性命,掉头拼命的向本阵内逃走。 扎萨克图汗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土谢图汗面色冷峻,继续命令骑兵队列再向前清理地面。 只有清理完铁蒺藜才能利用骑兵的冲击力,和女真人步战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他俨然想采用稳打稳扎的方法推进。 接受了教训的女真人不再敢随意出击,只敢让射手阻扰。 损失一百多人,土谢图汗骑兵终于逼近了女真人的本阵。 “冲!” 急促的号角声中,早已跃跃欲试的五百骑兵冲锋撞向早已布阵严密以待的女真人。 女真队列中抬起长矛,冲在前方的骑兵被挂在矛端,在半空中发出痛苦的惨叫。平放的长矛甚至贯穿了战马的躯体,垂死的战马躺在地面抽搐,眼神中满是痛苦。 白甲兵从矛阵隙中压上,挥动手中的重兵器击打溃不成军的蒙古人,被精选出来的勇士身材远胜过蒙古人。 远处观战的土谢图汗紧紧咬住嘴唇,鲜血渗出。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拥有漠北最精锐的骑兵,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女真人的强大。 “冲!”土谢图汗咬牙下令。 第二波骑兵紧随前列骑兵的脚步,踏着前人的尸骨冲入混战中的女真队列。 半空中长矛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被取下,有些坠落在地面,无法像初始那样做到有效的阻挡。 骑兵墙带着一股旋风陷入了女真的战阵,高大的女真人也挡不住战马的冲击,踉踉跄跄摇摇身躯努力不倒下。身负沉重的盔甲,若是倒在了地面没有人帮助无法爬起来,很快会被蜂拥而上的战马践踏成肉泥。 土谢图汗精神振奋,再次挥刀。 第三波骑兵紧随在原位置冲入,坚固的女真防线终于出现了裂缝。 血肉之躯无法与战马对抗,多尔衮准备严密,但女真人从来没有训练过用步卒应对骑兵冲击。辽东不缺少战马,当然不会将步兵摆在这样被动的地位。使用超长矛对付骑兵是他们从汉人那里学会的,但初次使用,矛阵并不密集,被冲破后也不能及时反应进行弥补。 “冲过去!分割他们!”土谢图汗斗志昂扬。 大队的蒙古骑兵源源不断的动缺口处冲入,意图切段女真人的阵型。后列白甲兵也冲上来,努力想将缺口封闭,困死冲入敌阵的蒙古骑兵。 战线犬牙交错,蒙古骑兵不断涌上,楔形缺口越来越大。 离岸不远的战船上,多尔衮面色严峻,下令:“吹号角!” 身边的传令兵一愣。 “吹突击号!”多尔衮一手夺过掌旗官手中的战旗,左手举正白旗,右手擎镶白旗用力挥舞。 号角声响起,那节奏很怪异,像老妪在哭泣,这就是女真人的突击号! 岸上死战的女真人听的真切,偷空向后看,年轻旗主在几百步开外的黄河中摇晃,正白旗和镶白旗随风摇摆。 多尔衮在告诉他们,除了战死没有退路! ☆、第139章 河岸(下) 恶战从拂晓延续至午后。 天空中太阳像个火球烧烤大地,铁甲笼罩的女真士卒浑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 坐在尸山血海中的人甚至根本感觉不到炎热,女真战阵中的裂口人马交织,像巨兽张开大嘴在吞噬生命,流箭四飞,身在其中只有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才能保住性命。 一方以命相搏,一方心有杂念。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土谢图汗终于扛不住了,蒙古骑兵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退去。 女真人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尚有余力的士卒将周边的尸体系数抛进黄河,不分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丢弃在浑浊的浪涛中,沦为鱼虾的美餐。河道正中的战船上,多尔衮紧高举两面旗帜,身形竖立如雕塑,他膀臂酸麻,双眼紧闭。 连续与漠北两部接战,登陆的四千女真士卒折损近半,但将漠北两汗杀的胆寒。 “向君子津渡口求援!”土谢图汗脸色铁青,转首向扎萨克图汗,“向他们求援!” 他看见了不远处黄河中的多尔衮,感受到对手的决心。 土谢图汗不是没有能力杀死那些岸上的女真人,但他不想给别人做嫁衣,损失了一千多骑兵让他肉痛。漠北三部落以他的骑兵最少,这不是他的战争,损失再惨重也得不到回报。 “正该如此!” 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痛,扎萨克图汗点头应允,心中冷笑。 岸边女真人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但咬下去也会崩掉牙齿,无论是他还是土谢图汗都不愿意再在这里损失人马。 对峙双方小心戒备,蒙古兵营后方信使飞驰往君子津渡口。 河套黄河沿线女真人旗帜招摆,虚虚实实。 君子津渡口前的平缓的河道中,从清晨到此刻,女真骑兵分批泅水进进出出,岸上号角声不是响起,明摆就是的诱敌之意。岸边车臣汗和俄木布汗各率骑兵严阵以待,两人都在那里装糊涂,谁也没有提议去支援北侧激战正酣的战场。 信使快速飞驰进入君子津渡口大营面见二汗。 帐中将领分列两排,翟哲身在其中,尽力掩饰心急之色。 土谢图汗的信使跪倒在地,喘息中分几好口气才将军情报告完毕,“离君子津百里开外,女真大军拂晓过河登岸,我部骑兵已苦战大半天,大汗让我来求援。” 车臣汗稳如泰山,问:“有多少女真人过河了?” “超过五千人!”信使按照土谢图汗的吩咐回答。 翟哲暗自心惊。 “他们怎会有那么多的船?”俄木布汗质疑。 “大半女真人泅水过河,只有甲士才是乘船过河。” “既然如此,早该向我们求援!”车臣汗佯作吃惊,转首向俄木布轻轻点头。 “正该如此!”俄木布汗随声附和。 一刻钟之后,大营内旗帜移动,两列骑兵缓缓出营沿河岸向北方进军。 对岸的女真人看的真切,传令兵吹出嘹亮的号角。 岸边女真人号角声连绵,瞬间传至百里之外,静立船头的多尔衮听的清清楚楚,立刻下令:“战船靠岸,众军撤退!” 一百多艘空船飞鱼般靠向岸边,岸上幸存的两千多士卒听见撤退的号角声,后军变前队快步走向水边。重甲武士在同伴的帮助下卸下甲衣,直接将铁甲扔进河水中,善游的水鬼断后。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措手不及,等二人反应过来,只看见浅水区女真士卒正在登船。 铁甲“扑通扑通”坠落河底,甲士心疼,但战船容量有限,为了装更多的士卒只能丢下它们,白甲兵甚至将手中兵器也丢进水里。 浪涛随风起伏,小战船摇摇晃晃,在多尔衮的注视下,女真人登船秩序井然。船只装满后迅速划向对岸,水鬼们各持兵器神态紧张监视远处的蒙古骑兵。 “女真人怎么会突然退走,要追击吗?”扎萨克图汗迷惑不解。 “追!”土谢图汗下令。 轻骑冲向河岸边,临近水边地面密集的铁蒺藜延缓了骑兵的脚步。等他们到达水边为时已晚,载满女真士卒的战船漂浮在黄河中间,连水鬼也都一个不剩。 土谢图汗气急,下令:“射箭!” 稀疏的箭支落入黄河,随波而去,有没有人中箭也无人知晓。 半个时辰之后,车臣汗和俄木布汗各率五千骑兵赶到战场,那里只剩下了满地的血渍,连尸首也没有。 “女真人已经退走了!”土谢图汗指向对岸。 “五千人能这么快就撤走了啊!”车臣汗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没想到这句话立刻引爆了火药桶。 土谢图汗大怒,吼道:“你以为我们是在骗你吗?我和扎萨克图汗各损失了两千人马。”他的话中当然有点水分,但也不算太夸张。 过岸的女真人能击杀四千人又从容离去?谁信! 车臣汗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俄木布汗打圆场说:“万没想打女真人会从此地过河,辛苦你们了!” 扎萨克图语气冷淡,说:“不是辛苦,是肉疼,若不是吃尽了苦头,我们也不会向你们求援。”他指向岸边的草地,说:“战场就在那里,女真人用了铁蒺藜。” 众人步行走过去,绿草缝隙间零星的铁蒺藜泛着寒光。翟哲没有看见尸首,但大片的血渍昭示两汗并不是在空口白牙撒谎。 一行人沉默绕战场一圈,大家或多或少都看出来之前惨烈的战况,气氛有些压抑。 车臣汗突然挥动手臂大声说:“明日若女真人再靠岸,请尽快向我报信,我会过来将他们尽数击入黄河。” 他本是一片好意,张狂的性格让他一向如此,但此刻落入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耳朵中意思截然不同,那好像是在讽刺两部骑兵战力。 临近夜幕,车臣汗和俄木布汗率本部骑兵返回君子津渡口。 夜晚中,黄河沿岸灯火星星点点。 白天女真人真真假假的表现让蒙古人的斥候变得紧张,巡逻不敢有一丝怠慢。 天气炎热。 汉部兵营大帐,翟岩光着膀子靠在椅子上,心思重重。白日里,无论他怎么向俄木布汗请命,俄木布汗也不愿意让他率兵前往事发地点。自从战事发生以来,俄木布汗对他的防范日益严密,严控汉部骑兵行动。他才发现,俄木布汗并没有像他想象那样坚定的反对女真人。 岳托虽然已经被关在了归化,他的阴影还笼罩在漠南。 俄木布汗的帐内,刚刚从归化城赶到的毛罕阴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封信,说:“大汗,这是岳托让我带给您的。” 俄木布汗皱起眉头,说:“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手中却不自觉的将信件接过来,放在身边的案桌上,想想又问:“他没给别人写信吧?” 毛罕阴小心回答:“没有,日夜监视下他没有可能给别人送出信件。” 俄木布汗才放心的点点头。 ☆、第140章 虚实 北岸军营中气氛沉闷,今日一战惨烈,女真人虽然已经退去,留给漠北蒙古人的印象再难磨灭。 尸体全被女真人部扔进了黄河,漠北人**死将士的尸首也无法收集,士气低落。 深夜,一列骑兵高举火把簇拥扎萨克图汗来到土谢图汗的营区。 虽然同在漠北,因为信奉教派的不同,平日里他们的关系不算亲热。 土谢图汗知道他为何来找自己,将其迎入后屏退帐中卫士。 两人对坐,还是札萨克图汗先开口,直接问:“你觉得这场战争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土谢图汗沉吟不语。 “漠北广袤直通极寒之地,荒凉穷困,女真人定居在辽东,若我们不去惹他们,女真人绝对不会对寒冷的草原感兴趣。如今已经救出了察哈尔部落,你我何必要为那两个人在此血战。我部落中的勇士只为我的部落流血!” 扎萨克图今日被车臣汗呛得发闷,说出这些话才感觉心情舒畅。他不相信土谢图汗愿意见到车臣汗和土默特人联姻成功,漠北不需要一个强大的阿鲁喀尔喀。 土谢图汗背手起身走了几步,一看便是心中犹豫之极,半晌后方说:“都已经动手了,开弓焉有回头箭,如果真能歼灭多尔衮的大军对我蒙古也是大有裨益!” 扎萨克图汗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神色尴尬,说:“削弱了女真人,也会削弱我们!” 土谢图汗紧皱眉头,说:“不错,明日再战该他们出力了!”这世界谁也不是傻子。 夜晚中的黄河水声潺潺。 对岸的兵营中也一夜不宁。 多尔衮亲自巡视归来的勇士,那些都是两白旗的精锐,每战死一人都会让他心痛不已,他只能选出最能战之士,方能在对岸顶住对蒙古人的冲击。 次日东方才露白,黄河中战船穿梭,岸边巡逻的蒙古斥候很快发现动静,急速禀告两汗。 两千多女真人去而复返,像昨日一样登岸。 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各率骑兵压境,但都很默契的不急于出击。骑射手一直在外围骚扰,不疼不痒的的观望中让女真人在岸边从容的布置好铁蒺藜阵。 信使奔向君子津渡口的大营。 多尔衮站在黄河中的船头,目视车臣汗的铁骑驰援而来。 得到两汗告急,车臣汗调集来五千铁骑。 等到了战场,眼前的形势让他暴跳如雷,三万骑兵的注视下,两千多女真人在从容不迫的修建防御工事,铁蒺藜阵布置到四五里之外。 “你们为什么不动手?”车臣汗策马冲到扎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面前,咆哮质问。 女真只有两千多人过河,三万骑兵驻守的大营也向他求援,驻守此地还有什么意义,三万斥候吗? 两汗相互对视,都避开车臣汗的目光,这个盟主满足了车臣汗的虚荣心,但在他们眼里算不了什么。 车臣汗调转马头,朝自己的骑兵下令:“出击!” 土谢图汗忍不住提醒:“地面有铁蒺藜。” 车臣汗的身影顿了顿,命骑兵暂缓行动。 只有清理地面的铁蒺藜,才能发挥骑兵的优势。 女真步弓手散布在铁蒺藜阵中,利用弓箭射程的优势阻击蒙古人。阿鲁喀尔喀的骑射手像马蜂一样盘旋在周边,掩护步卒清理地面。 车臣汗仔细观察女真人的防御圈,方圆两里多的铁蒺藜阵和丛林一般高耸的超长枪让他不敢命骑兵冲锋。 该死的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 怎么会让女真人将这里的铁蒺藜阵布置的如此之大。 流箭四飞,不时有人倒在血泊中。 半个时辰后,铁蒺藜被清除了一半,后列的蒙古骑兵排好队列,跃跃欲试。 黄河当中,多尔衮下令:“战船靠岸,吹撤退令!” 百只战船飞速靠岸,听见号角声的女真人丢下阵地逃往黄河。 车臣汗怎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女真人逃走,他正要给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示范如何去击溃女真人。 传令兵大声呼喊:“冲刺!” 骑兵队冒着地面的铁蒺藜的风险加速,清理地面的步卒让开开道路。 女真人加紧登船,步伐迅捷,从一开始他们今天就没准备打这一仗。 “突击!”车臣汗怒吼,地面的铁蒺藜还没有清理干净。 几乎在同时,多尔衮也下令:“开船!”少数没来得及上船的士卒直接跳入水中,游在战船之后。 数千轻骑冲向河水,前列战马踩中地面的铁蒺藜,负痛倒地,后列的骑士控马绕开避免践踏。 留守阻击的三百女真骑兵见战船都已离岸,调转马头冲向黄河,背后长箭飞舞,不时有人落马。不少人驾马跃入黄河,随后丢下战马潜入翻滚的河水。 岸边骑射手万箭齐发,战船头女真人手持盾牌防御,水面有人中箭被浪涛卷走。 “多尔衮,敢上岸一战!”车臣汗催马到岸边朝河中的战船嘶吼。 多尔衮理也不理,转首进了船舱。 岸边留下了两百多具女真人的尸体,蒙古人也损失了一百多人。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在原地观望,神色尴尬。 车臣汗在岸边巡视了一周,返回后神态倨傲,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再困他们五六日,女真人不战自乱。打败多尔衮,有你们的好处。”他不敢过度责怪两汗,但话语中很不客气。 “下次女真人过河超过五千人马再向我求援。多尔衮狡诈,难保不会声东击西。这两天君子津渡口也不太平,女真人在黄河中进出频繁,我和土默特人也很紧张。” 车臣汗的不满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阿鲁喀尔喀的骑兵离去,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也各率部返营。 随后的几日,女真人都一直在黄河边闹腾,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女真人多次从黄河北侧登岸,也偶尔从君子津渡口进军,但从未大规模成功登陆过。 五日后,亥时时分。 多尔衮的大营内烛火幽暗。 连日折腾,让多尔衮也消瘦了几分,脸颊边胡茬乱生,面容憔悴。 一个黑衣人被卫士带入,正是几日前从古禄格营中逃出来的汉人丁昌。 多尔衮努力挤出面容,问:“汉人,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丁昌跪地行礼,说:“旗主能用到奴才,是奴才的荣幸。” 此行吉凶难测,岳托既然将丁昌放在如此重要的地方,那一定是心腹忠心之人。多尔衮知道如何让此人效忠,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可保岳托无忧。” 丁昌果然再叩头谢恩,说:“请主子明示。” “你今夜过河面见扎萨克图汗,就说我大金无意和漠北蒙古为敌,直言车臣汗和俄木布汗在利用他们。” 丁昌迟疑,问:“他们能相信我吗?” “你如实告诉他们土默特部多数人都已归顺了女真,交代出古禄格的名字,将你知道的一起都说出来。” “那不是出卖了他。” “不说实话骗不过他们,也许形势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多尔衮脸色凝重。 今夜就要过河!女真人等不起,过了明日,士卒将要杀马充饥。 ☆、第141章 过河 下半夜,夜露沁草,清风拂营。 一身黑衣的丁昌被十几个蒙古卫兵看押蜷缩在扎卡可图汗汗帐不远处的草地上。才游过黄河他就被巡逻的斥候发现,无论如何赌咒发誓,斥候也不完全相信他的话,扎萨克图汗才入睡不久,卫兵不愿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使者惊醒酣睡中的大汗,只将他羁押在此,等待天明再禀告大汗做发落。 身负多尔衮的嘱托,丁昌心中着急,才嚷嚷两句,卫兵直接拔出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乖乖的闭口,漠北人可没那么好脾气。 黄河对岸,女真大营中黑乎乎一片。 只有在百步之内才能发现其中脚步声川流不息,为了不让对岸的蒙古人发觉,士卒在模糊的光亮中集结。 月光惨淡。 鄂堪全副盔甲立在多尔衮面前,这几日他的前锋营被抽调了近两千人过河,自己只能在河套观望,早已憋坏了。 多尔衮面容冷峻,白甲在月下泛着冷清的光彩。 “这几日对岸的战斗你都看清了,蒙古人不像汉人那样羸弱,此次过河再不是儿戏,务必在对岸立住脚。” 他径直平举右手,低吼:“镶白旗的巴图鲁,都靠你了。” 甲衣负身不能行礼,鄂堪拱手接命:“喳!” 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一千甲士摸索着登上岸边的小船,鄂堪死死把住船头,闭目逃避周边浪涛带来的恐惧,他不会游泳。 船夫挥桨,战船起航,月色下他们很难骗过斥候的眼线。 连日苦战的的水鬼再次潜入水中,他们只剩下了一千多人,这将是最后一次过河,要么突围往辽东,要么战死在河滩。 五千多名士卒队列整齐跟在水鬼的身后,这些人的水性不能保证他们在黄河中自由穿梭,但身边的战马可以帮助他们,只要不被浪涛卷走都能安全到达对岸。 一刻钟之后,东方天空中启明星闪亮,黄河的浪涛中人头浮动。 “女真人过河了!”岸边的蒙古斥候高声呼喊奔回大营,他们也能感觉到此次形式不同,河面上的人马连绵不绝。 巡逻的三千骑兵迅速赶到岸边。 远处大营中军大帐,扎萨克图汗猛一抖动,坐起身来,困意全无。远处的喊声传到此处声音低微,但这是他最恐惧的声音,睡的再沉也能被惊醒。 札萨克图汗下床披上外套走出帐门,见河岸边高举火把的骑兵驰骋不停。 大帐口的卫士簇拥过来。 百步开外的丁昌看见中军大帐外的动静,猜到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札萨克图汗,猛然挣脱蒙古卫士的羁绊,冲前几步跪倒在地大声呼喊:“大汗,我是大金的使者,有话要对您说。” 扎萨克图汗扭头看过来,卫兵上前揪住丁昌,劈头盖脸一顿皮鞭。 “停下!”札萨克图汗挥手止住,问:“大金的使者何时入营的,我怎么不知道!” 卫士神态紧张,禀告:“一个时辰前他从黄河中泅过来,自称是大金的使者。” 扎萨克图汗挥手一个大巴掌打过去,骂道:“混账,怎么才告诉我。” 黄河岸边战马嘶鸣,火把乱舞,情形越来越急。 扎萨克图汗遥望片刻,对丁昌说:“你随我入帐!” 大帐周边的火把被点燃,亮如白昼。 丁昌战战兢兢,又默记了一遍多尔衮教他的说辞,好在多是实话实说,并不要他胡编乱造。 两个卫兵押送丁昌进了大帐,扎萨克图汗靠在虎皮大椅上,眯上眼睛端详他片刻,问:“你是汉人?” “正是!” “我的时间有限,有什么话快说!” 丁昌爬在地上,语出惊人,“两年前我是岳托贝勒的下属,一年前我是土默特部古禄格的亲信,如今我是多尔衮贝勒的使者。” 札萨克图汗饶有兴趣的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多尔衮贝勒让我转告大汗,蒙古诸部不是全与大金为敌,譬如土默特部。大汗损兵折将最终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丁昌鼓起勇气,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过河的。 “老一套,没点新鲜的东西,我要整军出战了。”扎萨克图汗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大汗到目前为止见过土默特人对大金动刀子吗?漠北为了土默特的利益洒血黄河岸,值得吗?“丁昌的话字字诛心。 扎萨克图汗冷笑一声,说:“你说的很好,我将你交给俄木布汗,这些话你敢当他的面对我再说一遍吗?” 瞬间,丁昌的脸色苍白,将他交给俄木布汗,连古禄格也会丧命。 “你到底还是怕死啊!”扎萨克图汗看出丁昌的怯意,吩咐部下:“将这个人看紧了!”大踏步走出营帐。 集结的牛角号声响起,在拂晓的清凉中熟睡的蒙古人穿戴整齐,跨马往大营正中集合。 在部落大纛的指引下,五千人马直往黄河岸边。 等扎萨克图汗率部赶到,土谢图汗早等在那里,两人都没急于出战。 “女真人此次来者不善!”土谢图汗指向前方,脸色凝重。 黎明前的黑暗,河道和岸边无法看的真切。但水中的动静和战马的嘶鸣显示过河的人马远超过以往。蒙古轻骑在四周环绕驰骋,骑射手逼近岸边骚扰,但两汗都没有命令主力骑兵临近岸边。 河道中,战船靠岸。 鄂堪挥手高喊:“快点上岸,布防。” 一千甲士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岸。 丛林般长矛被竖起,水鬼抬着装满铁蒺藜的竹筐一路小跑。 战马从水中冒出来,在淤泥中挣扎着爬上岸了,旁边的士卒的湿衣紧紧的贴在身上,勾勒出虬张的肌肉。牛录低声呼喊:“快点!”盔甲不能过水,弓箭不能过水,他们这些人只有随身的长刀可供使用。 卸空的船迅速返回,他们每快一份,过河的兵马就能多上一份。 “这次上岸的人不少!” “正是!” 漠北两汗对话轻声细语,都没有提出击的事。 土谢图汗有看了一刻,终于说:“该通报车臣汗了。” 扎萨克图汗也点头。 一列近百人的骑兵奔驰向君子津渡口大营。 天就快亮了,汉部大营中,翟哲一夜心神不定,早早起床看见北边急速冲来一列火把。 信使进入大营时,车臣汗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信使跪地禀告:“女真人过河了,有数千人!” “数千人,到底几千人?”车臣汗强忍怒气,“有这样通报军情的吗?” “黑暗中看不清楚。” 车臣汗两眼瞪得像铜铃,问:“漠北的骑兵交战了吗?不会又是在用弓箭挠痒痒吧!” 信使伏地不语。 “你回去告诉他们,我随后就到。”车臣汗看信使的模样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所有渡河的女真人都要他来击退,联盟还有什么意义? 河套,多尔衮站在临水一步之处的岸边,掌心全是汗水。 那不是天热所至。二十四岁的他,独立承受绝境中三万大军的生死存亡的压力,甚至关系到女真人的国运,他如何能够不紧张。一副冷峻的面容罩住自己隔开别人,年轻的统帅总让人感觉胸有成竹,他和岳托都是用面具来收拢人心,只是选择的方式不一。 靠岸的战船再次载满甲士,对岸一直没有传来厮杀声,和自己预料的一样,一切将在天明后。 靠这一百多条战船想运完所有的物资需要两天时间,但最重要的是人,其他皆可舍弃。 在三万蒙古人的环绕下,两个时辰内女真人渡过了七千人过河,他们的大部分盔甲和补给都还留在了河套。狭窄的河滩容纳不下那么多的士卒,女真人向扩展防区,蒙古轻骑默契后退。 ☆、第142章 预兆 张家口外,风吹草低见牛羊,白色的蒙古包点缀在盈绿的草原。 察哈尔几部归顺后被安置在漠南草原,阿穆尔率部东迁入朵颜草原,囊囊则占据了张坝草原。 重归漠南的察哈尔人对汉人的态度改变了很多,他们还不善于和汉人打交道,但也不像从前那样野蛮。归顺之后,察哈尔人也丢掉了身为蒙古宗主国那份傲气。 阿穆尔尝试让部落中聪慧的年轻人学习汉人的语言,从前的土默特部就是榜样,抱着张家口集市这样的宝地还发不了财也枉自拥有精明之名。 集市在恢复往日的荣光,八大家似乎也忘却了在归化城的不快。 额如卓在漠南草原被彻底消灭后,八大家集体决议撤回了在归化城的商号,为此范永斗心中深感不安,毕竟那违背了女真人的意思。但对八大家来说,一切都是为了挣钱,他们之所以投靠女真是因为女真人能给他们带来利润。 翟哲悍然尽歼额如卓的马贼,如此大的手笔,摆明了不会投靠女真人,范永斗不敢让商队以身犯险。 热闹的集市中,范永斗如坐针毡,岳托的消息一直不到,他一日不可安心。因为翟哲是他的妹婿,翟堂的兄弟。 伺候多年的仆从也察觉到东家的异状,多年来,他还从来没看见过范东家遇事惊慌过。 十几日来,范永斗想尽办法也无法和归化城的岳托联络上。凉城的走私通道畅通无阻,杀胡口也可自由进出,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八大家的信使进入草原后就像泥牛入海,再无回应。 漠南草原松散的外表下,土默特汗帐骑兵和汉骑联手戒备,严密监视进入草原的汉人,马贼明目张胆拦截商队,除了商盟的伙计没有人能进入归化。 察觉到异状的范永斗亲自去大同拜见柳全,又往翟宅范伊处探听消息,但一无所获。 翟哲很久没回大同了,柳全的口风也十分谨慎。 从宣镇到大同后连续数日,范永斗的右眼皮跳动不停,如同他的内心无法恢复安静。 归化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几乎能确定,那一定是针对岳托的! 这是个机会!范永斗的看问题的角度总是和别人不同。 如果岳托在归化城遇到危机,那就是给他再次雪中送炭的机会。近年来,八大家和岳托的合作不仅仅限于生意上,很多消息都能卖上好价格。平日这些事务他都交给其他几家商号操作,毕竟做的越多,留下的破绽也越多,但这次不一样,他嗅出了危险的味道。要是能及时送出一份大功劳,翟哲背叛这件事也许不会连累他! 大同不是宣镇,柳全半年来连续扩张商盟在这里的势力,慢慢在消除八大家的影响力。 但范永斗不是普通人,几日来他暗施手段,将商盟这半年的生意探的十之七八。 迷雾中真相触手可及,范永斗倒吸了一口冷气。商盟近半年来运出塞的八成是铁器兵甲的生意,光从大同驻军中获取的箭头就有数万。 土默特人近年来在女真的压榨下并不富裕,不可能有钱购买这么多兵甲,除非他们在准备战争。 归化城究竟发生什么? 辽东盛京,卯时早朝。 皇太极独坐当中,群臣两边排列,他去年废除了**哈赤制定的大贝勒并坐的祖制,模仿汉人的朝政制定了礼仪规范。 “岳托和多尔衮的信使没到吗?” 皇太极的脸色阴沉,这半年来皇太极日日牵挂多尔衮在漠西的大军,那干系到他征服蒙古的大计。 按照惯例漠西的信使每七日向辽东汇报军情。 群臣沉寂无声,无人出列答复。 正红旗旗主代善是岳托的父亲,左右瞟了几眼,出列禀告道:“也许是在路上耽误了,这几日就会到了。” “归化城发生了什么事吗?” 掌管户部的英额尔岱与汉商联系密切,消息通便,出列禀告:“归化城并无异状,十几天前岳托贝勒掌管的马贼在大明边境遇伏覆灭,新的情报网还没有建立起来。” “岳托怎么如此不谨慎!” 皇太极强忍怒气,他极少如此点名斥责臣子。这几年来,岳托深得圣眷,早有不少人红眼,皇太极这一骂倒是让很多人偷着乐。 “这草原上还有人敢对我大金的人马动手,查清楚是谁干的吗?” 英额尔岱禀告:“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可能是马贼之间的争斗。” 半年来,漠西和归化就一直压在皇太极的胸口。 这么巧,外围马贼才出事,信使半年不遇就出了差错!他疑虑顿起,连下数令:“阿济格,你立刻前往漠南投靠的察哈尔部落,务必确认归化没有发生变故,英额尔岱,速往张家口察探,那些汉商的消息很灵通。” “信使到达后立刻通知我!” 早朝在不安的情绪中结束,退朝时皇太极还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责备了一句:“岳托是怎么办事的!” 代善的神色很紧张。 天聪汗对岳托的不满和漠西大军的关切都摆在脸上,受令的阿济格和英额尔岱不敢怠慢,立刻行事。 从盛京到张家口,轻骑两日半可至。 阿济格率了五十多名亲兵快马加鞭赶到朵颜草原,活跃在那里的察哈尔阿穆尔部正在尝试从汉人那里贩取货物卖到漠东各部。 女真骑兵找到部落首领阿穆尔。 阿济格年轻气盛,不喜欢繁文缛节,又是军情紧急,坐在马上皮鞭指着阿穆尔径直问:“你在漠南已有数月,知道额如卓的马贼是遭了何人毒手吗?” 阿穆尔狡猾的像只狐狸,神态恭敬,回答道:“我在朵颜草原,不清楚张坝发生的事情。” “最近有归化的信使经过朵颜吗?” 阿穆尔愣了楞神,答道:“我从未见到过信使!” 归化的信使断了! 阿穆尔心中狂跳,隐约猜到了什么。蒙古人动手了吗?他虽然不看好蒙古人才投靠女真,但他不会出卖自己的族人,心底深处他还是希望蒙古人能击溃多尔衮的大军,哪怕到那时他要承受部落奚落的眼光。 岳托再大意也不会让信使耽误两天的时间,阿济格焦躁不安,要么是信使在路上遇见了意外,要么是归化城发生了意外。 “你能借五百骑兵给我吗?我要亲自去一趟归化!”他随身带的亲兵太少,开口向阿穆尔求助。 阿穆尔干笑了几声,说:“当然可以,只是我身边只有几十人,部众都散在草原,召集他们需要一天。” 阿济格恼火的盯着眼前这人,他哪敢在这里耽误一天的时间,张坝草原有囊囊的部落,他决定到那里再去打探。 等他赶到张家口外,恰巧碰见英额尔岱的信使从集子里飞驰而出。 “汉人有消息了,归化城也许发生了大事!” ☆、第143章 鸟兽 君子津渡口大营,焦躁的骑兵倾巢而出。 车臣汗在早餐之前突然下令全军拔营往北,引起一片混乱。 大营东南角偏僻的角落汉部大营内,翟哲披挂整齐,四千多骑兵整装待发,但蒙古人仿佛遗忘了他们。 直至太阳出了地面半丈高,才有汗帐骑兵匆匆前来传达命令:“女真人过河了!大军速往北岸集合。” 翟哲心急如焚,四千骑兵冲出营帐,战马步伐整齐一路小跑跟随土默特部战旗往北。河岸边骑兵密密麻麻,蒙古人混乱的行军队列将汉部骑兵隔在最后,等翟哲到达女真人渡河地点时已是半晌午。 车臣汗和俄木布汗率部赶到后,四汗选了一个地势稍高的草坡观望军情。 河岸边的女真人像煮沸了的饺子,看架势已有了七八千人。 翟哲在乱军中找了一块高地看的清楚,脑子中“嗡嗡”一片,“已经过河了这么多人?” 他催动大黑马只带随身亲兵直奔四汗聚集处。 草坡下担任戒备的格日勒图吩咐士卒给他让出道路,但亲兵都被留下来。 翟哲驾马到四汗身前两百步远下马,一路小跑来到四汗眼前,跪地急谏:“女真人正在渡河,为何不出击?等渡河的人多了,再想将其赶下去就难了。”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从未见过翟哲,都用惊诧的眼神看向他。 翟哲静候片刻没听见回应,咬牙说:“末将愿打先锋,率先出击,将女真人驱下黄河。” 这句话当真震惊了四汗。 俄木布汗大怒说:“我们在此地商讨军务,那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格日勒图将他带下去。” 格日勒图上前带卫兵拉住翟哲的胳膊,小声说:“你太莽撞了,没给大汗留情面。” 情急之下,翟哲说话没考虑周到,这些话暴露了土默特部汉部骑兵的不听话,难怪俄木布汗暴跳如雷。土默特有一万六千骑兵,如果其中的五千人并不完全听他的,漠北三汗将会重新评估他的实力。 扎萨克图汗想到帐中女真使者对他所言,瞥了俄木布汗一眼,试探性询问:“既然你的部下有此勇气,何不让他一试?” 俄木布汗使眼色让格日勒图将翟哲拽下去,讪笑答复:“汉人狂妄自大,他们连马都骑不好,岂能打头阵,不胜会折损我军的锐气。” 土谢图汗插言道:“我看汉骑的队列还算整齐,和我蒙人大不一样。” “汉人就是喜欢弄些花架子,中看不中用。”俄木布汗死活不松口。 此刻,扎萨克图汗完全相信了女真使者说的那些话,俄木布汗根本就不想和女真人反目,他下定决心将不发一兵一卒。 曾经设想最好的攻击时机现在变成了笑话,六万蒙古骑兵包围河滩的八千女真人,包括车臣汗在内却无人愿意率军突击。 经过数日交锋,女真人的战力众人都清楚,要消灭这背水一战的八千人至少要付出近万人的代价,没哪个部落能承受超过这样的损失。 翟哲被扣押在草坡下,俄木布汗不给他回营的机会,命格日勒图将他押回土默特兵营软禁起来。他担心这个不听话的汉人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汉部骑兵在谁眼里都是土默特部落人马。 太阳一点一点向西移动,黄河中战船穿梭。 过河的女真人严阵以待,鄂堪站在最前列,手中端举三人长的长矛,晒的滚烫的铁甲让他有些眩晕。 “水!” 身着轻装的水鬼递给他一个水囊,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给甲士送水降温。 鄂堪伸手接过,打开囊口,仰脖倾倒,黄河的水细沙混杂,他要小心吞咽,将碎沙吐出来。 午后,河滩边的多尔衮放松情绪,蒙古人一开始没有下定决心行动,过河的人马越多会让他们越顾忌。 从清晨到下午,蒙古四汗也没商量出来个结果。 太阳将落山之时,河滩边的女真人过万,战船开始搬运铁甲弓箭。 俄木布汗的偏帐内,翟哲静观营外光影移动,逢勤有些担心的站在他身后,他们被囚禁在此地。 俄木布汗并没有为难他,只是不允许他归营。 翟哲不担心俄木布汗会对他下手,离开了他,俄木布汗无法掌控汉部骑兵。但是他所有的筹划悉数失败,失败在本要成功之时。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他仍然有止不住的挫败感,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俄木布汗太柔弱,蒙古各部太私,女真的实力太强大。 但若不是俄木布汗柔弱的性格怎么会容忍他这样一个近似独立的汉部存在? 夜幕降临,草原慢慢被笼罩在黑暗中。 黄河中女真人仍在忙碌,多尔衮已是气定神闲。 午夜时分,蒙古联军大营东侧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喧闹声,长龙般的火把燃起往北方移动。车臣汗被惊醒步出大营,狂暴的怒喊:“背叛!这是背叛!” 斥候匆忙来报:“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拔营北去了。” 不用他说车臣汗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今日白天没有出战,蒙古四部作鸟兽散是必然的结局。 翟哲被惊醒,走出帐篷远看,仰天长叹一口气。 三万蒙古大军点燃的火把一眼看不见边际,漠北两汗选择在深夜中不告而别,到此为止,蒙古联盟再无意义,这种情形下再留在漠南只能给自己增添危险。 俄木布汗在中军大帐门口茫然无措,土默特部不是漠北蒙古,正如岳托所说,他不愿意像漠北蒙古迁徙在极寒之地。只有在归化和汉人联系起来,土默特人才有价值,才有希望。 车臣汗看了半个时辰,终于认清了现实,只能就此撤退了,借助土默特部的力量称霸漠北已经成为南柯一梦。 半个时辰之后,他率亲卫进入了俄木布汗的大营。 两人相视,皆是苦笑。 车臣汗伸手相邀,说:“你随我走吧,漠北虽然赶不上漠南,我们也在那里活了这么多年。”他邀请俄木布汗去漠北也暗藏心机,土默特部是块肥肉,俄木布不是雄主,如果自己的儿子娶了乌兰公主,将来两部合一也并非没有可能。 俄木布汗摇头,说:“你走吧,我要留在归化。” 归化城,阿勒坦在草原上筑造的蒙古人的唯一的城市是土默特人之根。俄木布汗愿意吧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女真人,岳托在书信中给过他承诺。 俄木布汗选择了女真人放弃了漠北。 瞬间,车臣汗的脸阴沉的可怕,转而他又恢复了常态,叹息一声说:“女真人的俘虏都交给你吧,还他们一个人情,也许还有点用处。” 深夜中蒙古联军各奔东西,漠北骑兵逶迤往北,土默特人掉头返回归化,俄木布汗愿意和岳托打交道而不是多尔衮。 深夜中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近在咫尺的女真人。 多尔衮几乎整夜都在观看蒙古人的态势,他很想追击一番以发泄胸口的恶气,但粮食将绝,他们必须要尽快渡河赶往归化。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骑兵往西北走出百里开外,天明放明,斥候前来报告:“车臣汗和俄木布汗也都已经撤军了。” “蒙古彻底完了!”土谢图汗暗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之间信任大降,再难合作。 有人仓皇逃离,有人紧赶而来。 西方两百里之外,蒙古的宗主国察哈尔部落两万骑兵历经艰险越过腾格里沙漠正迎面疾驰而来。 ☆、第144章 转机 走过荒凉干旱沙漠,穿过人迹罕至的丛林,一路荒无人烟,两万察哈尔骑兵终于又见到了黄河的浪涛。 充满水囊后,额哲率部沿河岸一直向东,归化城就在前方。 暴晒的太阳仿佛想连绿草都晒出油来,大军逶迤而行,沿途不见一个蒙古包。 斥候先往君子津渡口探听动静,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表示漠北蒙古大军还在渡口与女真人对峙。 半下午光景,东方草原十几个骑兵打马狂奔而来。 斥候到达眼前下马跪地禀告:“前四十里外见到漠北蒙古大军。” 额哲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问:“哪个部落的?” “看旗号是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人马。” 漠北蒙古大军不在君子津渡口怎么来到此地?额哲隐约有些不安,下令:“大军加快行进,你且带我过去看看。” 他对土谢图汗的印象很好,那是唯一从漠北迁徙到漠西来支援察哈尔人的蒙古部落。虽然父亲林丹汗去世后他也率部离去了,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察哈尔部落自己分裂了。 沉默行走的大军中响起牛角号声,蒙古骑兵迅速从昏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战马加速行走。 一千亲兵卫的簇拥下额哲跟随斥候往东驰骋而去。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率部离开大营后,并不急于远去,两部的骑兵在漫无目的的游荡,随军粮草充足,黄河岸边的水草也很丰盛。他们还想留下来看看土默特部落的结局如何,女真人到底会惩罚他们还是宽恕他们。 半夜离开大营时,扎萨克图汗在混乱中将使者丁昌释放,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再去无故得罪女真人。 外围的哨兵发现了疾驰而来的察哈尔骑兵,赶往中军报告:“一支千人骑兵正从西而来!” 两汗各率骑兵迎上去。 额哲远见两列骑兵迎上来,命部下打出战旗。 “察哈尔骑兵!”土谢图汗既惊且喜。 “大汗!”离额哲五六里之外,土谢图汗振臂高呼。 两队骑兵相遇,额哲和土谢图汗各自下马。 土谢图汗才准备行礼,额哲上前一步拦住,他毕竟年轻,不想受土谢图汗的大礼。 “你们怎会在这里?女真人怎么样了?”额哲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不给土谢图汗叙旧的机会。 “一言难尽!” 土谢图汗神色尴尬,转首吩咐身后亲兵:“将扎萨克图汗请过来。” 不远处,扎萨克图汗催马过来,三人就站立在草地上,两汗将黄河岸的形势简单相告。 “这么说女真人都已经过河?”额哲失望之极,又无法责备两人。 “今日应该能完全过河了!”土谢图汗如实相告。 额哲背着双手,在烈日下思忖良久,问:“如你们所说,车臣汗和俄木布汗都还没有远去,如今几乎我蒙古所有的兵马都集中在漠南地带。” 两汗点头。 额哲抬头,西边半空中的太阳微微有些刺眼,他现在是蒙古的大汗了!正如苏门对他所说,这是他的命运,继承了这个位置也逃脱不了它的桎梏,无论何时大金都不会放过他。 “既然如此,此刻集我蒙古所有之力能否尽歼多尔衮的残兵?” 两汗惊呆,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若让多尔衮安全回归,我蒙古各部很快会被其各个击破,你二人愿不愿随我察哈尔回头?”额哲手中的马鞭摇晃,用这种轻佻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多尔衮大军毫发无伤的离开,处境最危险的将是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一个近在漠南,一个是蒙古之主,反而是漠北蒙古短期内倒不见得有什么危险。漠北蒙古三部难得这次能够南下聚集,错过这此,额哲怕再也不能召唤他们。 土谢图汗细看对面年轻的大汗,眉眼中有一股林丹汗的影子,到底是黄金家族的嫡系血脉! 他单膝跪地,说:“若大汗愿往,我土谢图部愿意相随。”他心中大蒙古的梦从未泯灭。 土谢图汗表态明确,呆立一边扎萨克图汗骑虎难下,推脱说:“以我三部实力尚无法对抗女真,除非车臣汗愿意回头。” 额哲意气风发,点头赞同说:“那是当然,蒙古离不开车臣汗。大军先回头,要在多尔衮到达归化前牵制住他们,我当亲自往北面见车臣汗。” 察哈尔虽然衰弱了,但到底是蒙古的宗主国,其影响力不可小视。 漠北两汗当即调转大军行进方向,紧随察哈尔人奔向托克托草原。 大批斥候往东北方向搜寻车臣汗大军的下落。 黄河岸边。 君子津渡口之北。 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女真大军才渡河完毕。 多尔衮站在岸边看一百多艘小船在河水中摇荡,多数船身上血迹斑斑,正是这些木头挽救了三万大军的性命。 如今虽然粮草将尽,再也没有人能阻拦大军东归之路,他相信在归化城能获得补给。辎重营的骡马开始被屠杀充当军粮,汉人要用双脚跟住大军的步伐,若是被在途中丢掉女真人会很庆幸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巴。 几天来在黄河里的折腾和紧张的气氛让这支军队心神俱疲,但也士气高昂。蒙古人不战而逃让女真人的自信膨胀到极点,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遇见过可以在野外一战的对手。 大军过河刚做休整,多尔衮调兵遣将。 “鄂堪,你速带三千骑兵前往归化,保持对土默特人的压力,在我大军到达之前不要擅动。”他担心俄木布汗会随漠北蒙古人北逃,还有岳托究竟身落何处? “喳!” 鄂堪领命,三千骑兵绝尘而去,疲乏之下长途奔袭,前锋营皆丢下重盔身披软甲,他们的任务也只是威慑土默特人。 此时的归化城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 土默特骑兵颓然退回,沿途还爆发了一次小冲突。 俄木布汗将翟哲被扣押在汗帐,引起汉部骑兵躁动。萧之言和左若率大军拦截在土默特人回归之路上,刀出鞘,箭上弦,要俄木布汗放人。 双方僵持不下,翟哲手书一封信交由逢勤带回才让汉部骑兵退去。 四千多汉骑一直追随在土默特人之后到达归化城郊外,萧之言担心翟哲安危才不敢妄动。 俄木布汗也不敢长久扣押翟哲,他在黄河岸边担心翟哲冲动贸然出击,将祸水引向土默特部方才出此下策。 大军在归化城外扎营,翟哲被关押格日勒图的营中。 汗帐传令兵匆匆而至,说:“大汗召见翟千户。“被扣押在俄木布汗的营中几日,泥人也被憋出三分火气,翟哲噌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就准备出门。 格日勒图紧跟几步小声劝解道:“大汗应该不会为难你,你将性子放缓点。” 翟哲默默点头。 汗帐刚刚立好,四周是杂乱的骑兵,传令兵将翟哲带至门口,卫兵示意:“大汗在内等待。” 翟哲掀开帘子进门,大帐四周密封,光线幽暗,俄木布汗坐在对面的大椅子上,背着光线看不清表情。 俄木布汗的声音低沉,说:“坐吧,你修要怪我,我知道心中不忘大明,但我不可能带着土默特人和你一起疯狂。” 翟哲站在当前纹丝不动,说:“你以为女真人会放过你吗?” “如果我愿意当个顺从的蒙古王爷,女真人没有必要会为难我。” 俄木布汗的内心并不像说的话那样自信,经历过黄河岸那一遭,他的雄心全无。当初若不是岳托要对他下手,他也不敢下定决心与女真为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大汗决计投靠女真,汉部将不再属于土默特。”翟哲的声音坚定。 俄木布汗站身来,怒喝:“你莫将我的宽容当底气,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翟哲闭口不语,他知道俄木布汗不敢,五千汉部骑兵正虎视眈眈跟在土默特人之后。 两人对视,翟哲慢慢将头低下。 “你走吧,当年你也是对我土默特人有恩的。只是我这里留不下你,草原恐怕也已经没了你们的容身之所。” 俄木布汗颓然长叹,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翟哲扭头转身。 俄木布汗突插一言:“我若随你反了女真,土默特人可逃往漠北,你当年带出塞的三四万汉人恐怕没几人能逃出生路。” 翟哲的背影轻晃,终于迈步出账。 ☆、第145章 遭遇 翟哲率五十骑亲兵冲出土默特兵营,格日勒图送他十里。 早有斥候通告汉骑,萧之言、左若等人率兵相接。 两队人马汇合后,萧之言左右打量翟哲,满脸关切之色,问:“土默特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翟哲心中稍有些感动,摇头微笑说:“有你们在,他们不敢造次。” 众人一路走一路述说,翟哲将俄木布汗的态度如实相告,问萧之言、左若和雷岩谦等人各有什么想法。 “如此说来,从长远看草原我们是呆不住了。”左若看的很透彻。 翟哲点头,说:“恐怕如此,只是想回大明也不容易。”从林丹汗死的那一刻,从阿穆尔决计投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感到了今天,后来冒险的谋划也功亏一篑,双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无可弥补。 “先回汉寨!”大黑马跃动前蹄。 身后诸将心中皆被阴影笼罩,难道真要逃入大明去当流寇吗? 如今大明境内流寇猖獗,入塞未必会比在草原艰难,只是要被逼的走到那一步和翟哲出塞的初衷已是南辕北辙。 四千多骑兵向拔营向托克托草原方向移动,骑兵步伐缓慢,气氛压抑。 汉骑之后五十里,一列蒙古轻骑悄然尾随。 格日勒图奉俄木布汗之命监视汉骑离去,他们将在托克托草原巡逻警惕直至女真大军到来。 汉部的大旗在一直飘扬在前方,格日勒图远眺,他与汉部统领交往四五年,真心不希望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托克托草原东侧,汉部骑兵拐向西南方向山中,往和林格尔的汉寨而去,格日勒图驻马直至视线中不见汉骑才率部继续向西。 拐过山林不远处,翟哲命汉骑大军驻扎,他早已知道身后有人相随。 斥候分布在三十里外警惕,兵营驻扎井井有条,两三年里左若将所有的心血都注入这支骑兵,汉人弓马赶不上蒙古人,便只能用纪律来弥补。 托克托草原临近黄河,是草原最优等的牧场。 自漠北蒙古大军南下以来,俄木布汗为了保密,将此地牧民全部迁徙往归化以南。 草原死气沉沉,格日勒图率一千骑兵往西行走六七十里后隐约感觉有些不对,总有种被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 格日勒图嗅觉敏锐,心中警惕升起,此时在这里出现的只有可能是女真人。 他驻马停步,指向前方草势旺盛的山坡下令,“大军先停下,你们往那边探寻!” 一百斥候听命前往,若是女真人来了,他必须立刻会归化报告,这是大汗的命令。 草原平坦,只有少数在地面上垄起的草坡才会阻挡住视线,眼前就是这样一个大草坡。 鄂堪的三千人马正隐藏在草坡后方深草中。他接了多尔衮的将令连夜直奔归化,好不容易才在托克托找到了这么一处可隐藏行踪的宿营地。 再过一天就可以到达归化了,鄂堪命疲乏的士卒充好生休整。 伏在顶部的斥候匆匆冲下来报告:“对面草原来了一队蒙古骑兵!” 鄂堪在草地上伸了个懒腰,问:“多少人?” “一千多人。” 鄂堪迅速起身,跟随斥候小心走到坡顶处,见近败斥候正朝自己的方向而来,再远处有一千骑兵在观望。 鄂堪打了个哈欠,指向逼近的斥候营下令:“命前锋营干掉他们!”这半年来随军出征,他从没畅畅快快的打一仗,还在黄河渡口被憋了一通,早已经忍不住了。 女真人牵马上坡,将战马按倒伏在地面,等待蒙古人上钩。 斥候即将跨上草坡之时,草坡后弓箭飞舞,一百多骑兵驾马冲出。 格日勒图的斥候营被杀的措手不及,先有十几人中箭,其他人见形势不妙调转马头逃离。 几十里外格日勒图在看的清清楚楚,一百多女真人正在追杀自己的斥候,立刻催大队人马前去接应,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斥候营被追杀干净。 女真人没有因为人少而胆怯,朝十倍于自己的蒙古人迎面冲来,格日勒图心中疑虑骤起,挥手命骑兵停下脚步。 草坡像个巨大的怪兽,似乎正张开獠牙等待他送上前去。 “撤退!” 格日勒图突然下令。 蒙古骑兵队伍调转马头,在回首的余光中,格日勒图看见了草坡顶部出现的战马额头。 鄂堪挥舞长刀,张开血盆大口,高呼:“追击!” 三千女真人紧紧追向格日勒图的方向。 鄂堪暴跳如雷,心中暗叫可惜,蒙古人太过警觉,这么远的距离要想追上善骑的蒙古人难度很大。 土默特人的骑兵像是马匹遇见老虎,惊慌东去,逃跑时队形乱成一天,斥候营已近乎全死在女真人的弓箭下。 两列骑兵相距二十里左右全力驰骋。 近几日女真人连番疲劳,双方间距越追越远,鄂堪恨的牙咬的痒痒的,到嘴肉又吃不上,就此放手又心有不甘。 “追不上了!”副将大声提醒,“蒙古人像狡猾的兔子。” “那也要将他们逐入归化,让土默特人知道我们来了。”鄂堪别有意图,吃不到对手,能看见对手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别有一番滋味。黄河渡口五六万蒙古联军也不敢对女真人动手,此刻他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双方离和林格尔越来越近,战马上鄂堪耀武扬威,大肆叫嚣。 和林格尔与托克托交界的丛林中,追逐双方的侧翼,突然冲出一支八百人的骑兵。 这支骑兵马技娴熟,疾驰间紧跟住双方,并在逐渐向女真人靠拢。 双方都发现了这支来历不明的骑兵。 “汉部骑兵!”格日勒图在奔驰的战马上侧首,翟哲才离开托克托草原不久,怎么又返回了。 新出现的这支骑兵离女真人四百步开外,有人朝空中射出弓箭挑衅,鄂堪大怒,当即下令:“分兵三个牛录,杀死他们。” 三千骑兵一分为二,副将领一千多人转变方向杀向侧翼。 萧之言控住战马,八百骑兵降下速度,待女真人到一里地开外,双膝一催,高呼:“冲!” 八百骑迎向女真人冲过去,两支冲刺的骑兵越来越近。三百步开外,萧之言打了个尖锐的唿哨,骑兵向右拐出斜线弧度向东。两队骑兵交错间,萧之言伏在马鞍上,电光火石见射出两箭,他是不会失手的。 双方互射箭支,各有人从飞驰的马背上摔下。 女真人本准备来个正面冲击,射出箭支的稀疏,吃了点小亏。 “走!”萧之言在战马上挥弓,骑兵紧随格日勒图的脚步往归化方向而去。 不远处的丛林边,四千骑兵队形紧密等待在双方行进路线上。 大黑马上,翟哲跃跃欲试,问身边的左若:“你说我们杀了这些女真人,大明能否会接纳我们?” “未必好用,但再加上银子也许还有些希望。”左若显然没那么乐观。 “打完这一仗,这草原再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翟哲的言辞中吐露出一丝留恋之意。几年前他信心满满离开张家口出塞,三四年间他在这草原重新认知了这个世界,坚持的他还在坚持,想做的将在远方。 ☆、第146章 初战 天很蓝,草很绿,这是很好的战场。 翟哲的身躯全部埋在盔甲里,护手轻握长枪杆立在队伍的中间。他还记得第一次随骑兵冲锋时的紧张,这世上没有人天生就会什么,经历的多了杀人也不会手软,尤其是在战场上。 视野中萧之言的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近,追击的女真人像群狼紧咬住死不松口。 萧之言的身影在瞳孔中放大,由左而右穿过,女真人近在咫尺。 翟哲一声厉喝:“出击!” 号角声响起,声调激昂。 三千多骑兵催动胯下战马,蹄声紧随号角的节奏,整齐的队列加快速度。 “冲!” 翟哲躬身伏在马背,长枪平放在马背的高度,女真人慌乱的队列就在百步之外。 突然出现的埋伏让一千女真人措手不及,慌乱中有些人停下脚步,有人还在加速向前。 好在汉骑整齐的骑兵队列不像轻骑兵那样自由高速,给女真人留下了充足的反应时间,身经百战的副将大吼:“停止追击,右转。”任谁都能看出之前的那支轻骑兵只是诱饵,他中了埋伏。 长枪密集如森林,尖锐的枪尖直指前方。 “冲刺!” 号角声声调直上云霄。 鲍广驻马最前方,他是首次攻击的骑兵统领。 前排两列骑兵脱离大队,战马的速度逐步提到极致,队形微有些扭曲,骑兵的护手死死端起长枪,迎向撞向女真人。 “滋!” 整齐的长枪尖带着呼啸的风声刺入迎面的敌人。 无论碰见的是马还是人,枪尖破体,枪身直贯而入。战马加速带来了巨大的惯性,女真人再快的手也无法格挡长枪,唯一可做的就是挪移身躯避开枪尖穿刺,再想着找机会还击。 枪骑兵冲刺是不用寻找对手,枪尖间保持固定的距离,多数长枪直接贯入马身。 冲撞处嘶鸣声暴起,大批战马受伤负痛疯狂癫跳,马上的骑士被甩落马下,整齐的铁蹄践踏而过。落在地面的女真人努力想护住自己,在混战的骑兵中丢失了战马堪比自断双臂。 战马扬起的铁蹄撞击,士卒在凄惨的呼声倒在地面,铁蹄胡乱踩踏,士卒的胸腹部现出碗大的窟窿,血浆涌泉般冲出。 在冲刺最后的瞬间,即使带了护手,汉骑也无法承受冲击带来的摩擦力,臂膀把持不住的时,他们松开双手任由长枪留在马匹的身体里,从背后拔出长刀,近身劈砍。 激烈的碰撞瞬间,急速的骑兵队列骤然停顿,枪骑兵挥刀砍向混乱的对手。 鲍广长枪正如小鸡啄米般突刺,听见身后牛角号的旋律一变,立刻提起战马缰绳,前蹄竖立而起。 “撤!” 他猛刺一枪逼退眼前的女真人,拨转马头率接战骑兵沿冲刺的路线返回。 后退的骑兵在奔跑中自动分成两段,分向迎面低速行走的主力骑兵左右两翼。 正面两千多骑兵不紧不慢的迈着小碎步向前,手中的长枪直指天空,像茂密的森林。女真人稍作追击,副将勒住战马警惕回防,迎面而来的骑兵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畏惧感。 “冲!” 翟哲轻拍大黑马的后背,他与它相处数年,早已心意相通。 中路骑兵步伐加快,冲刺号角声再次响起,左若和孟康在分别在左右两翼。 “哒!” “哒哒!” “哒哒哒!” 铁蹄的频率越来越快,排在最前列的士卒心脏突突,双目怒瞪,他们是军中最勇猛的士卒。 “杀!” 狂暴的喊叫声中,女真一千人被三路骑兵撞击成一团,刚刚退后到左右两翼的鲍广回头紧贴着左若和孟康包围向女真人的后方。 前列近身搏战的士卒冲击后立刻抛下不灵便的长枪,从马背上取下简易的盾牌和长刀御敌,后列的骑兵用长枪提供支援。汉骑骑的队列异常的紧密,战马之间留不下一人的空隙,即使在那个空隙里还有鬼魅般的长枪在穿刺。 女真人紧缩成一团,像溺水无法呼吸般难受,但他们并不慌乱。 鄂堪的前锋营都是百战老兵,挥动刀盾奋力想冲出重围,但被挤成一团的他们无法往一个方向发力。四周都是兵器,汉人卑鄙异常,无法攻击到士卒时便将一杆杆长枪刺入战马,如此密集的乱军中坠马落地近乎等于死亡。 副将努力保持清醒,稍稍观察形势后,高呼:“往北!往北突围。” 包围圈中北方的人马最为稀少,更重要的是,鄂堪的人马在北方,他们一定正在往这边赶过来。 得到统一号令的女真人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刀砍斧劈,制造机会与汉骑贴身近战。 “堵住他们!” 鲍广肩膀才被砍中一刀,鲜血染红了半边身躯,近身搏杀中汉骑死伤惨重。 北方的汉骑无法阻挡女真人的步伐,包围圈中现出一道裂缝。 左若和孟康在两翼死死咬住,不让其顺利脱身,翟哲指挥大队骑兵追杀不止。 二十几里外。 鄂堪直至听见汉骑的牛角号才看见这边的形势,他万万没想到土默特人竟然如此胆大,敢在此地伏击他们。 情急之下他舍弃格日勒图,下令:“调转方向,救援他们!” 女真人不再追击土默特人,全力冲向二十里外的战场。 一直队形松散的轻骑兵迎面前来,那是萧之言的人马,他们将追赶的女真人诱入包围圈后就一直在等待。 骑术高超的马贼胆大包天,在萧之言的指挥下一个冲刺,逼近至女真人左侧几十步开外,手中弓箭精准的的射中对手。 鄂堪猝不及防,全力驰骋的骑兵有几十人翻落马下。 萧之言射出一箭后命骑兵快速撤回脱离女真人弓箭射击距离,骑兵进退动如赤兔,这对他指挥的轻骑来说如同吃饭一样平常,那是西口最好的马贼。 轻骑像苍蝇一样烦人,驱之即去,复而又回,每次穿插间都能将女真人挂下一片肉下来。 鄂堪火冒三丈,眼见远处副将在优势骑兵绞杀下将被淹没,再无心纠缠下去。 “冲过去,不要管他们!” 他甘愿承受些损失也要救援出同伴,不管轻骑骚扰率部直冲向包围圈中右翼的孟康部。 包围圈中的女真人四周都是长枪,不辨东南西北,少数失去战马的士卒相互依靠围圈防御。一千骑兵来势汹汹,孟康不得不率部调转方向阻击。 这就是镶白旗的巴图鲁! 鄂堪张牙舞爪,大刀挥动间连杀数人,势不可挡,冲散了迎击的骑兵,径直冲向中军孟康本人。 大刀猛劈而下,正中孟康格挡的盾牌。 尖锐的金属碰撞声中,孟康只感觉自己的左臂酸麻,半身像是被撕扯开了一般,原本右手准备还击的斧头迟缓不能挥动。 鄂堪连劈砍数刀,孟康战马连往后退,让开道路鄂堪裂开大嘴朝副将方向呼喊:“不要慌张,我来救你们!”当即撇下孟康一马当先冲向包围圈中的女真人。 再也无人能阻挡女真人的汇合。 鄂堪的到来不仅仅是让女真人合二为一,更是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信心。 多尔衮的前锋营在巴图鲁鄂堪的指挥下一直以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今在此地又怎么会折在汉人手里?但这次他们为了行动迅捷没穿重甲,所以才挡不住长枪的冲击,所以才在萧之言的弓箭的骚扰下伤亡不止。 战场外三里,三百重骑兵在激战双方的后列纹丝不动,铁甲在夕阳下泛着红光,雷岩谦勒住焦躁不安的战马,他是翟哲最后的预备队,也是汉骑的王牌。 ☆、第147章 击溃 “杀!” 女真人迅速集中到鄂堪周围,调转方向杀向在后追杀不止的翟哲部骑兵。 擒贼先擒王,鄂堪慑人的目光盯向不远处的战旗,汉骑的首领正在那里指手画脚。 孟康部才被冲散,正在收集残军,副将撤到左侧抵挡左若的侵扰。 “杀!” 厚刀劈下,鲜血淋漓。 鄂堪战马俊伟,也只有如此高大的战马才能配上他高大的身躯,伴随在他左右的均是百战余生的白甲兵。 “杀!” 近身攻击的鄂堪手中宽刀如同切瓜砍柴一般,杀的汉部骑兵心惊胆颤,他们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勇猛的对手,短暂的混乱中整齐的骑兵墙当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缺口。 翟哲惶急,这才是白甲兵真正的实力。 他急调后列枪骑兵弥补,大呼:“保持阵型!” 紧密的阵型意味更强的防御力,同时让各人战斗经验并不丰富的汉骑失去选择的空间,被挤压在队列中他们即使恐惧也无法逃走,只能用手中的刀枪攻向迎面而来的对手。 两支骑兵完全缠绕在一起,战马也无法加速。 这是骑兵之间的肉搏,双方都不会再给对手脱离战场的机会,尤其是见识过枪骑兵冲击威力的女真人,他们发现在近身搏斗中,对手远没有冲锋那样吓人。 正面的汉部骑兵近乎堆积肉墙来抵挡鄂堪的冲锋,那面宽刀挥动之处血肉横飞,连长枪也被挡向长空。翟哲甚至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从没见识过如此大冲击力的猛士,那就是女真人的巴图鲁! “重骑!出击!”传令兵大汗淋漓,冲到雷岩谦眼前。 雷岩谦怒哼一声,微一催马,重甲骑兵缓慢启动,磨剑数年,今终出鞘。他在汉部一直没进入核心圈,但翟哲在兵甲配备上最优待的就是他麾下重骑,最好的马匹、最厚的战甲和最强壮士卒皆在此列。 “笃-笃-笃!” 重骑的脚步让草地颤抖,冲向女真人的侧翼。 “让开!”雷岩谦瞪目大吼。 孟康才收集本部骑兵正准备投入战场,听见身后的叫声忙让开路线正面战场,枪骑兵堆起脆弱的防线正在苦苦支撑,战线像洪水前摇摇欲坠的大堤,摇摇欲塌。 “快一点!”翟哲余光扫向远处,只需拦腰截断女真人,鄂堪的冲锋就会后继无力。 重骑撞击如同钝刀砍肉,三百重骑切入女真人涌动的队列,奔驰的的良马厚甲无可阻挡。侧翼的女真队列岿然倒塌,铁蹄践踏而入,一鼓作气击穿女真三分之一的队列。 “冲!” 雷岩谦不待战马停顿,双腿一夹马镫,借余势做出了第二波冲锋,重骑楔入将女真队列拦腰切段一半。 战马余势已尽,高大魁梧的甲士取出刀斧锤铳,砍捶砸劈,那本是用来对付厚甲的兵器,在此地更是无可抵挡。 重骑侧后方,孟康率部穿插,扩大战果。今天这一战让他深感丢脸,鄂堪一个冲锋就冲散了他的骑兵,若仅是双方直接交锋,女真人完全可以借势将他的人马剿杀干净。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勇猛仅逊与雷岩谦,此时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鄂堪用余光扫过侧翼,身后骑兵正在被切割。 “蒙古人竟然也有重甲骑兵!” 震撼之余,他收敛心神,眼下前锋营的局势险象环生,要想改变战场局势只能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正前方,黑底金字的大旗飘荡不停,汉骑的首领全神贯注,只有贯穿眼前的封堵,砍翻那面旗帜才能转败为胜。 为将者信心最为重要,鄂堪相信自己的勇猛,也相信女真士卒的韧性。 目视重甲骑兵的战果,大纛下翟哲伸手摸了一把快流进眼睛的汗水,轻舒一口气,因紧张而僵硬的身躯变得柔软,丝毫不察将至的危险。 “喔!”鄂堪怒吼挥刀,双臂如同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看见了对面骑兵眼中的恐慌。 那都是些汉人!汉人有什么可怕的!!! 一柄长枪刺中鄂堪的肩膀,鄂堪旋转手臂卸去力量,朝持枪的士卒怒瞪双目,汉骑竟然畏惧撤枪。 恐慌会蔓延,鄂堪感觉到冲击的阻力变小,汉骑的崩溃就在眼前。 汉骑整齐的队列变得松散,还没有人逃跑,但枪骑兵的冲劲不复存在。翟哲脸色苍白,想不到女真人勇猛如斯,连他都曾感到恐惧,更何况那些士卒。 士卒的心理已经到了承受的临界点,眼下只要有人开始逃跑,很可能会引发大溃败。 “拼了!” 如果败了和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大差别,翟哲拔出腰刀,大吼一声:“冲!我与你们同在!”大黑马兴奋的打了个响鼻,它一直不愿意只做一个旁观者。 黝黑的腰刀不长,但极其锋利。 逢勤率亲兵营紧随在主将身后冲往即将崩溃的防线,“汉”字旗在身后招展。 十几里外的草原。 土默特骑兵远远的在观望,格日勒图的脑袋都快炸了。 汉部骑兵伏击了女真人让他无所适从。 大汗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和女真人议和,土默特人也无力抵挡多尔衮的大军。但汉部是为了救援他才伏击女真人的,至少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冲过去吧!”身边的亲兵知之甚少,焦急催促,他跟在格日勒图身边和汉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感觉很好。 鄂堪回援后,战局胶着,汉部骑兵的优势逐渐被蚕食。 “救援汉部!”格日勒图终于下定决心,如果他呆立此地眼观汉部骑兵被女真人击溃,那到死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大汗要责罚,就由他吧!他从汗帐骑兵的统领到今天有自己的部众离不开俄木布汗的宠信,也少不了汉人的帮忙。 一千三百轻骑奔向战场,他们面对的方向正是汉部无法包围的北边,唯一的缺口被弥补上。 战场被分割成两个部分,前一段是翟哲摇摇欲坠的防线在抵挡鄂堪的冲击,后一段是汉蒙联军在收割女真人的性命。 两军相逢勇者胜。 亲身冲入血腥的战场后,翟哲的紧张反而消失不见。他像个普通士卒一样撕心裂肺的挥刀呼喊,眼珠子仿佛都要迸出眼眶。人所有的情感来自于思考,正如左若当日练军所说,战场上最机械的士卒才是最勇猛的士卒,没有思维就没有恐惧。 翟哲只要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眼前的士卒崩溃,他要以身表率,给他们注入勇气。 宽刀终于和腰刀相撞,在空中迸闪出火花。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腰刀并没有像鄂堪想象那样脱手,他终于疲倦了,宽刀口的刃早已经卷起。兴奋的汉骑涌上来,将自己的主将包在中央,让主帅亲自迎敌是他们的耻辱,很多人为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羞愧。 鄂堪拖着宽刀,看见眼前骑兵人头攒动,他知道自己败了。 “突围!”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巴图鲁,战场上每一步决策毫不拖泥带水。 大黑马欢呼雀跃,紧追不舍。 ☆、第148章 叫关 奔走的轻骑耳边风声呼呼。 萧之言双腿夹紧马镫,右手拉开桦木弓弦,松手的瞬间一支短箭流星赶月般正中五十步外落荒而逃的女真骑兵的后背。 离战场已有五六十里地,大队骑兵被远远的甩在身后,萧之言与格日勒图还在催促轻骑紧追不舍。草原是轻骑的乐园,鄂堪只盼天再黑的快些,追兵稀疏的弓箭不停,不时有人坠马落地。 鄂堪眼见追兵主力尚远,如此下去损失太大,大吼:“你们先走,我来断后。”当即调转马头阻挡追兵。 这一仗打的太憋屈,三千精锐冲出重围者不足千人,那些人都是两白旗的精锐,前锋营随他东侵朝鲜西入大明,察哈尔人和关宁铁骑都是手下败军,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 格日勒图目睹狼狈的女真人调头准备死拼,勒住战马举手示意土默特人停止追击,逼退女真人后他心生退意。贸然出手之后,他处境尴尬,如果最终俄木布汗和女真人议和成功,他的命运难测。 萧之言似乎有无穷的精力,不顾停滞的蒙古人,轻骑时而突进,时而转向,指挥马贼如臂使指,盘旋在女真人左右。 远处传来撤退的号角声,萧之言意犹未尽射出最后一箭,率部回头。 战场边缘,汉骑集结整齐,无人欢声笑语。 自进入草原被挑选出来后,这些人几年的草原生活只有枯燥的训练,农夫变成了悍卒,但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大战。 战后的场景堪比地狱。 残肢、断臂、头颅、破开的肠肚,痛苦的呼喊,绝望的吼叫,还有沉默的士卒。 翟哲坐在草地上,最后阶段的状若疯虎般的冲击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等女真退远了他才感觉到疲倦。 逢勤静候身后,表情沉静。 环视战场,翟哲下令:“将所有女真人的头颅都割下来带走,尸体就埋在此地。” 逢勤小声提醒:“还有些受伤的俘虏!” “重伤的给他们个痛快,轻伤的都绑缚起来押回汉寨!” 逢勤传令而去,左若和孟康指挥打扫战场,汉卒的动作很快,打了胜仗总是让人精神愉悦。 小半个时辰后,追击的萧之言和格日勒图率部返回。 格日勒图能来帮忙既在翟哲意料之中又在让他意外,他当然希望在战斗中能多得一份助力,但如此一来格日勒图的命运将陷入险地。俄木布汗除了投靠女真再无别路,汉部曾对额如卓下手,他是岳托的眼中钉,作为谈判的筹码再无挽回的余地,所以才借此机会伏击女真想给大明送上一份投名状。但格日勒图不一样,在这场战斗之前他本可以保住自己的部众和财富。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如血的夕阳也坠落入地平线之下。 格日勒图在翟哲三百步外下马,大踏步走过来,脸上表情凝重。 翟哲从草地爬起来,两人各伸右手相碰,一切皆在不言中。 “你准备怎么办?” “听候大汗发落!”格日勒图没有一丝犹豫。 “女真人不会放过你的!” 格日勒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问:“不要说我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汉寨和老鸦山的人正在收拾行囊,大汗决计投奔女真后汉部无法再留在草原,我们准备今夜就奔向杀胡口。”翟哲指向战场,说:“所以我才打这一仗。” 格日勒图再次伸手和翟哲紧握,苦涩一笑,说:“兄弟,祝你好运!” 土默特和汉人融合多年,但汉人在草原的地位低,名声也不好。蒙古人多认为汉人狡诈、贪婪和胆小,肆意欺辱。翟哲投入土默特后所作所为让很多土默特人感激不尽,在那个让察哈尔人崩溃的干旱中,是这个汉人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想尽办法活下来,真要无路可走,过来找我们!”翟哲松开手。 骑兵在模糊的黑暗中启程,伤员平躺在马拖车上,仰视空中的半月。 月华如水,轻拂边关。 汉寨。 宗茂在天将黑的时候才收到了翟哲的命令。 这是让他无所适从的命令,汉寨有一千工匠和两千多杂役,翟哲让他连夜将大多数人送至黑山脚下,等待入关。 兔毛川对面草原新开垦的良田米粟还有半个月就要成熟,铁匠铺内叮叮当当的响声日夜不停,他无法向那些人解释。 大人的将令必须执行,主事府的兵丁挨个敲响矮小土房的大门,喝叫:“保长都出来!” 汉寨中农夫和工匠每五十人被主事府分为一保,一刻钟后所有的保长都集中到山寨正中的空阔地上。 宗茂的副手马贵在大声宣告:“千户大人有令,征集你们去和林格尔的黑山,今夜就出发。各自带好随身物品!” 为何要带上随身家当?有人疑虑发问:“不回来了吗?” “大人的将令就是如此。” 广场上“嗡嗡嗡”响起小声嘀咕,又有人出列说:“米粟就要熟了。” 马贵双手按下,面露不豫之色,说:“吵吵什么,米粟快熟了难道我们不知道吗?汉寨会弥补你们所有的损失,这几年来大人何时亏待过你门?立刻回去动员,一个时辰后出发,不听号令就不要留在汉部了。” 半个时辰后,一年多没停息的铁匠铺逐步歇火,汉寨上的灯火亮若白昼。 一个时辰后,山林中点燃的火把状若游龙,士卒的领农夫工匠翻越山岭,连夜走向杀胡口外的黑山山寨。 杀胡口外。 天色幽暗。 守门的兵卒龇牙咧嘴推动大铁门,在嘎吱嘎吱声中将其闭上。 远处的山峡间,十几匹战马在飞驰,眼见关门封闭的时间已到,骑士恨不得插翅飞行。 岔道口,骑士停下马匹指点下令:“你们几个走黑虎山小道连夜去陈家庄,我们去杀胡口叫关,两手准备!” 骑兵队列一分为二,骑士边跑边回头嘱咐同伴:“路上小心!” 半夜走黑虎山可不是个好主意,狭窄的山道,陡峭的山崖,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山崖。 直到亥时时分,骑士才到达杀胡口外。 关门外高燃火把的骑兵大声叫喊,惊的守门的兵士一直混乱,还以为有人敢来寇边。 “我们是土默特汉部的信使,草原发生了大事,要入关禀告巡抚大人。”关下骑士大喊大叫。 天气炎热,张广还没有入睡,守兵不敢耽误急匆匆赶去守备府禀告。 张广点着灯笼上了关头低头往下看,七八个骑兵立在城门前神态焦急,不像是撒谎,但半夜开关门,他还没那个胆量。 去年女真入侵大同,文官武将被免职无数,杀胡口幸运无战事,张广才保住了位置,但从前的上司都换人了,他一直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大同巡抚焦源博这大半年忙前忙后也没动他,但给过交代,让他给出塞的商队尽行方便。 张广平日没少拿汉部的好处,在城墙上为难回话:“明早再来吧,半夜关门开不得。” 关下骑士急的都快哭出来了,临行前翟哲给他交代过此事的后果。磨蹭了半天,眼见张广就是不敢开门,骑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绑缚在箭支上,大喊:“事关紧急,烦守备大人将此信连夜送至大同巡抚焦大人手中。”说罢张弓搭箭,往城墙上一射,关上人连忙避开,弓箭入空坠落在青石地面。 骑士跪在关下乞求:“若大人有为难之处,请将此信交给商盟宁掌柜。” 信使如此惶急,让张广预感到将有大事要发生。 ☆、第149章 夜宴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月下。 女真大军按部就班的安营扎寨,多尔衮不认为还有什么能挡住自己回归的脚步。他着急让鄂堪出现在归化城郊就是要给土默特人施加压力,让他们不要再妄想逃跑,老实投降,提前准备好女真大军需要的一切。 粮草已消耗干净,骡马也在被宰杀,辎重营已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中。 一直到天黑辎重营的汉人也没有领到晚饭,几个胆大的汉人头目找到统领李立,问:“我们今天的晚饭是不是给忘了?” 李立瞥了他们几眼说:“军中已无粮草,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大人不是屠宰了些牲畜吗?” 李立表情冷漠,说:“那是给打仗的女真勇士准备的。” 几个汉人急了,说:“那我们不是要饿死在半路上了。” 李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说:“贝勒爷说了,等后天到了归化,我们就能得到足够的粮食,再忍耐一天。” 汉人相互之间打了几个眼色,畏缩退下,李立不出面,他们自己才不敢出头,在女真人眼里,他们还比不上战马重要。 夏日的夜晚其实比白天更适合行军,没有太阳暴晒,草原气候凉爽。 晚风中,月色下,察哈尔、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三部五万骑兵一夜不停。了解漠南的形势后,额哲认为土默特部是关键。蒙古人和女真人谁先到达归化,俄木布汗将会倒向哪一方。 派往北部草原寻找车臣汗的斥候已有近千人,额哲亲手写了十封同样的信件,让碰见阿鲁喀尔喀部落的人交到车臣汗的手中。 阻止土默特部投向女真非常重要,那意味蒙古仍然完整独立,也可以阻止多尔衮获得补给。到目前为止,漠南、漠北所有的蒙古大部落没有一个归降女真。漠东的科尔沁在蒙古只能算的上二流部落,和女真联姻那么多年也不敢对察哈尔动手,蒙古人心中只有一个真神,那就是成吉思汗。 归化城。 毛罕阴谄笑的走进囚禁岳托的府邸,弯腰说:“贝勒爷,大汗请你赴宴。” “大汗回来了?”岳托转过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今天刚回来,晚上才得空闲。”毛罕阴的腰弯的像是快断了一般。 “走吧!”岳托起身,甩了甩衣袖,双手背后,率先向门外走去。 月光朦朦胧胧。 十二个蒙古武士高擎火把态度恭谨,等候在门外。 毛罕阴引路,蒙古人护卫岳托走向俄木布汗的府邸。 归化城街道冷冷清清,这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从漠北联军偷袭女真粮草营后,商盟撤出了九成伙计,只留下一个商铺正常营业。 离王府还有三百步,毛罕阴抢先一路小跑至大门口,高声呼喊:“贝勒爷来了!” 俄木布汗在内听见动静走出来,一直到台阶下相迎,口中念叨:“贝勒来了,请!” 岳托略一欠身行礼,与俄木布汗并肩走上台阶。 客厅内,各色菜肴摆满,侍女分列两边,两人入座。 俄木布汗的心思完全不是吃上,再美味的佳肴此刻在嘴中也如嚼白蜡。岳托神色如常,随口品尝,聊些草原和辽东不同的风土人情。 酒过半巡,俄木布汗挥手让两边的侍从退下,低声说:“贝勒,从前的事是我冒犯了……” 他还有再说,岳托伸手阻住他,说:“以前有什么事?我的记性有时候很不好!” 俄木布汗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感动,说:“多尔衮贝勒明后日就到归化。” 岳托虽被囚禁,对漠南形势了如指掌,早已知道黄河岸边的大战结局,抬箸说:“我大金对蒙古各部一向仁慈,多尔衮性子刚烈,只要让他舒坦了一切都好办。” “多谢贝勒指点。” 岳托笑笑说:“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他的脸上看不见一点胜利者的矜持,也没有接机发泄被囚禁的羞怒,除了上次偶尔失态他这一辈子都像个谦谦君子。 俄木布汗脸露愧色,俨然忘记了当日在女真大营中眼前此人图穷匕见的凶态。 两人且吃且谈,直至月上半空方才散席。 俄木布汗不敢再让岳托回原来的囚禁的地方居住,另安排一处舒适之所。临别前,岳托问:“我的三千镶红旗属下还在大汗手上吧!” 俄木布汗恍然醒悟过来,忙答复:“正是,全都安然无恙,明日就将他们还给贝勒。” 岳托点头,转身跟在毛罕阴身后往新住处走去。 夜晚寂静,街道上走动的众人听见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声,随后大队骑兵驰骋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岳托故意放慢脚步,毛罕阴不敢催促,随护卫等候在他左右。 半刻钟不到,归化城外喧闹声起,大队骑兵到达城外,毛罕阴也伸头往城门处看。 草原的城池不像汉人那样早开晚关,何况现在归化城本就没有多少人。片刻之后,城门大开,汗帐卫兵领十几个人走进来,格日勒图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步伐急乱。 迎面见火把通明,毛罕阴等十几人拥着岳托走过来,格日勒图脸色变了变,没有理睬。 两列人擦肩而过,岳托闻见了空气中的血腥味,眉头微蹙。 王府内,俄木布汗刚送走岳托,得到善意的回应后他心神稍定,门外有士卒前来禀告:“格日勒图求见!” 格日勒图回来了!那不是多尔衮的大军快到了。俄木布汗心头紧张,传令:“速让他进来。” 烛火下,俄木布汗一眼看清楚格日勒图形貌大惊,问:“你这是怎么了?” 格日勒图袍子斑红,左臂有一道刀口,破损的衣服口处血迹已经干涸。 格日勒图跪倒在地,禀告:“我们在托克托草原被女真人袭击了。” 俄木布汗的心立刻揪起来,问:“多尔衮到了吗?” “是先锋营,若不是汉部骑兵帮忙,恐怕我们这些人就回不来了。” 俄木布汗目瞪口呆,说:“这么说,你们是把多尔衮的先锋营击退了?” 格日勒图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俄木布汗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怕狼畏虎,隐忍到最后还是逃不了和女真人打了一仗。 “翟哲去哪了?” “他回汉寨了,汉部的伤亡也不小。” 俄木布汗忽然大吼道:“一定是他故意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从未放弃过那个心思。你们这是在合着伙坑我啊!”他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下令说:“你就留在归化吧,不要出城了。” 格日勒图心中冰凉,果然还是逃不了那个结局。 夏日的夜晚,幸亏有月色。 在这个夜晚连夜着急赶路的骑兵有很多。已经是下半夜,露水打湿了皮衣,归化城北草原一条漫长的火龙在驰骋。 朝阳初露的时刻,车臣汗终于看见远处地平线上的归化城。 “儿郎们!再坚持会,就快到了!” ☆、第150章 脱围 马车的轮轴压在坚硬的土地上,车内焦源博要握紧两边的把手才能稳定身躯,他很后悔自己没学会骑马。 颠簸让驾车的车夫心惊胆战,生怕车辙碰上石子,巡抚大人让他尽可能的快些,但若在路上摔着了,当车夫的肯定逃不了责罚。 日上一杆时,焦源博收到了杀胡口守备张广送来的急件,信使将昨晚关外送信骑士的情形详细相告。张广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但知道一定事关重大,特命信使将细节描述清楚。 书信字迹潦草,预示写信人着急的心态。 焦源博一眼扫过立刻召集车夫直奔杀胡口,按照他现在的速度,赶到杀胡口也是傍晚。 土默特部的筹划他曾向新任宣大总督梁廷桢提过,但梁廷桢反应冷漠。如今宣大平静安宁,得过且过的日子是梁廷桢梦寐以求,又怎么可能另起事端。 汉部突然想投入大明,那说明土默特无处容身。 “蒙古人真的败了吗?”焦源博心中早有准备,但真听到这个结果还是很失望,忍不住在车内扼腕叹息:“汉人们,可惜你们碰见的是极弱已久的大明。” 女真西征军顺利脱险,以他对梁廷桢的了解必然不会接受汉骑入明,以免惹火上身。蒙古人与女真人兵戎相见,草原形势比从前阿勒坦汗时代土默特独大时更有利于大明。但当年大明宣大有王崇古、马芳能一干良将干吏,中枢有高拱、张居正等良相坐镇才能借土默特危机将其分化收买。 眼下的大明……,焦源博想到中原乱局,忍不住摇头苦笑。 七月份,剿匪最得力的总兵曹文昭中了李自成的埋伏战死! 曹文昭入关所带三千关宁铁骑皆是百战雄兵,但这些年来死一个少一个,在大同镇和多尔衮大战一场又折损近千,补充的人马能力和配合都赶不上当初的精锐。一直在陕甘活动的李自成暗中瞄上了这个让民变军闻风丧胆的大明总兵,他先是围杀了曹文昭的好友艾万年,利用其被激怒的心理,在不利骑兵行走的姬家山设伏,将冒进的曹文昭伏杀。 归化城。 这一天,岳托起的很早,天色刚亮他就出了门。 门外的蒙古卫兵忙不迭的行礼,岳托摆摆手说:“我要见大汗。” 卫兵不敢耽误,急赶往毛罕阴的住处禀告。 清晨是最好睡的时候,毛罕阴昨日忙到午夜才将格日勒图关押后回府歇息,还没起床。卫兵在门口打了好几个转就是不敢将熟睡的毛罕阴叫醒。在他们眼里,这个矮胖子比大汗要可怕的多,稍有得罪也吃不了兜着走。 岳托等了半天没接到回复,忍耐不住,板着脸发了一通脾气。和善不是对所有人都行的通,对有些人强势更好使。 大汗的客人发了火,卫兵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终于将毛罕阴从美梦叫中出来。 毛罕阴睡眼惺忪听明白后狠狠的抽了卫兵一个嘴巴,骂道:“混账!贝勒爷招呼我,在半夜那也要把我叫醒!”随后颠颠大圆屁股一路小跑向岳托的住处。 “我要见大汗!”岳托见到毛罕阴后没有二话,直往外走。 “好好好!我马上向大汗通报。”毛罕阴点头哈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谁也得罪不起,恼怒卫兵的不识时务。 两人一路行走,岳托随意发问:“昨天晚上我见到的那个人浑身是血,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我也不清楚。”毛罕阴支吾搪塞。 一刻钟后,两人到了王府门外,门卫入内通报。 俄木布汗也是才洗漱完毕,刚泡好一壶茶。想着格日勒图捅的窟窿,他整夜没睡好,听见说岳托这么早来访,心中有鬼,亲自出门相迎。 见面后岳托并不想进府,拱手道:“大汗,如你昨夜所说,我要见三千下属。” 多尔衮大军就要到达归化,到时候镶红旗的兵士还被关在俘虏营中会让他大失脸面,再说那些人都是他的亲兵。 三千女真俘虏被看守在归化城郊,土默特人已经供给粮草,但兵器马匹还没有还给他们,没有岳托的约束,土默特人不敢对放松管束。俄木布汗赔笑说:“他们被照顾的很好,等用完早膳后我亲自陪您过去。” 岳托抬头看天,太阳还没露面,军营中的将士应该也在吃早饭,点头应承道:“如此也好!” 几人进王府进餐,等再次出门时金色的阳光已洒满草原,一行人在汗帐骑兵的簇拥下直奔羁押女真人的兵营。 归化城外土默特骑兵的帐篷连绵,各部人马才从君子津渡口返回都驻扎在此地。 女真俘虏营夹在古禄格、托克搏和汗帐骑兵三营之间,这两天俘虏也感觉到土默特人对他们态度有所转变,连伙食也好了很多。 大汗亲自陪同岳托进营,各部统领俱来拜见。 岳托被土默特人众星捧月般走入俘虏营,镶红旗的将士先是目瞪口呆,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俄木布汗站在俘虏营口外观望,心中百味杂陈。 正在此时,北方十几匹战马飞也似的冲入兵营,骑士一边打马,一边呼喊:“报,紧急军情!” 众人都听见了动静,扭头向看。这个时候的紧急军情只有一种,俄木布汗以为是有多尔衮大军的消息,命将将斥候带到此地。 斥候满头大汗,他先去的归化城未见到大汗才找到此地,跪地禀告说:“车臣汗大军已在归化城北三十里地,不顾阻拦直接冲过来了。” 俘虏营内,岳托竖着耳朵听的清清楚楚。 “车臣汗!他又来干什么?”俄木布汗一头雾水。 “漠北骑兵无人能挡!” “众军集结!” 俄木布汗挥手下令,车臣汗意图不明,不是想在会漠北之前来归化掳掠一番吧。 大营内响起急促的号角声,原本悠闲的士卒迅速集结,托克搏和古禄格也各返兵营,将岳托和女真俘虏丢在原地。 俄木布汗走向岳托刚要解释,岳托摆手道:“你去应付,我先呆在此地。” 斥候接连冲入大营,急报如火,俄木布汗再不敢耽误,上马匆匆离去。 归化城外,车臣汗大军来势汹汹,离城门十里开外才停歇了脚步。前锋营簇拥大胡子汗王直奔城门,士卒大声呼喊:“我家大汗请见俄木布汗!” 漠南富饶,车臣汗从君子津渡口离开后恋恋不舍,走到不远,昨天上半夜接到额哲的信件后立刻连夜率大军直奔归化。 归化城守卒不敢回话。 等待片刻,五百汗帐骑兵从南部兵营飞奔而来,为首毛罕阴疾呼:“大汗为何突犯归化?” 车臣汗回转马头迎上去,问:“俄木布汗在哪?我要见他。” “要见大汗为何要大军压境?” 车臣汗不理毛罕阴的质问,撅起嘴唇,道:“速带我去见他!” 毛罕阴不敢惹怒眼前人,说:“请大汗随我来!” 一千漠北骑兵直奔土默特兵营。 土默特骑兵一万骑兵披挂整齐严阵以待,俄木布汗见车臣汗前来兵马稀少,心情稍缓。 土默特万骑气象森严,车臣汗视若如无物,单骑上前,并不说话,将手中额哲写给他的信件投掷给迎面而来的俄木布汗。 信件中额哲以蒙古的角度陈述厉害,劝告车臣汗回头汇击多尔衮大军,并让他来归化同劝俄木布汗,表达察哈尔人对土默特人的歉意。 俄木布汗细细看完,无所适从。 静候片刻没见答复,车臣汗不满说:“有些冤仇要学会放下,难道土默特想当蒙古的敌人吗?” 都在逼我!俄木布汗欲哭无泪,问:“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都回来了?” “正是!” 正在俄木布汗犹疑不定之时,土默特大营后方突然爆发一阵骚乱,有人喊:“女真人跑了。” 俄木布纵马回头看,营中骚乱愈演愈烈,几百匹战马冲出军营往西方逃去。 车臣汗脸色大变,吼叫道:“速速拦下他们!” 俄木布汗催马疾驰到俘虏营外,命古禄格、托克搏率部包围了女真俘虏营。 古禄格见大汗至,上前跪在地上说:“岳托突然率女真俘虏突袭了我的兵营,事出意外,我措手不及,让他带些人跑了!” 跑了好!俄木布汗松了口气,下令:“将这些人都抓起来,反抗者斩。” 土默特夹在蒙古和女真之间无法抉择,俄木布汗只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财富,走一步算一步。 ☆、第151章 第151 重燃 朝阳的光辉中,女真人打点行军装备。 自三月离开辽东,他们离家已近半年,自大金立国以来,年年征战,士卒们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但这次与往次不同,以往不管是征朝鲜还是侵大明,大金大军攻城掠地,获取无论财富还是女人都让他们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此次众军先是在漠西吹了半年大漠黄沙,归途中连遭恶战,连粮草也消耗一空,军中偶有怨言,只靠冷面多尔衮的威望压制才无人敢发难。 黄河岸边战马迈步,骑士挺腰,大军开拔。 战马上多尔衮思量今日是连夜赶路前往归化还是在托克托草原再驻扎一宿,一切依鄂堪的消息再做决定。 草原平静如昔。 大军行进不足二十里里,突然间后军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士卒们大声呼喊:“蒙古人!蒙古人!”语气惊慌。他们本不该如此惧怕蒙古人的,只是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蒙古人实在太多了。 多尔衮调转马头,回到后军观望。 这里的草原很平坦,不像托克托和和林格尔交接处那样有丘陵草坡阻挡视线,一目数百里。西边地平线上蒙古人的大军一眼看不见尽头,没有号角、没有喧哗,蒙古人像是沉默已久的尾随者突然被发现。 旌旗下,额哲疲倦中带有兴奋,将士们一夜没休息,行进了整个夜晚终于找到了目标。 察哈尔人在中路,土谢图汗在左翼,扎萨克图汗在右翼,五万骑兵劈天盖地,战马奔腾让大地颤抖,那声响如同黄河泛滥、洪涛来临。 女真人反应迅捷,凄厉的号角声响起,大军后列立刻转变方向严阵以待。 多尔衮将头盔压下遮挡住自己的面孔,那一刻他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慌。 蒙古大军又回来了,他看见了察哈尔人的战旗,凭直觉他知道自己遇见了大麻烦。察哈尔!也只有察哈尔能聚集蒙古人,所以天聪汗才定策蒙古诸部唯对察哈尔穷追猛打,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要将其迫降。 蒙古人的回归出人意料,多尔衮隐约对数百里之外归化城有些担心。 细看片刻,他恢复冷静,下令道:“前军不得停留,继续前往归化,后军一万人拦截敌军。”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大军被拖在草原,因为军中粮草已尽。 蒙古大军气势逼人,五万轻骑两个时辰后贴近女真人,两军相距五十里相互对峙。 “全军驻扎!”传令兵高举令旗驰骋在营区中,蒙古人离女真后军二十里外停下脚步。额哲还不想出击,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女真人一夜休息正精力充沛,而他的部下疲态尽显。 从密集的蒙古大军队列中飚出六支千人队直插向女真人后队,三个蒙古部落各派出两千人马对急于脱身的女真人骚扰,尽情发挥蒙古轻骑灵便的优势。 “不要管他们!全军急速前进!”多尔衮低吼,双方的意图后很明显。 他心思缜密,早已发现追兵中没有车臣汗的旗帜。如果俄木布汗和车臣汗在归化截击,他这些人马将处于前所未有的困境。让他想不通的是蒙古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击溃他,在黄河渡口岂不是比在草原更合适。 一支大胆的蒙古轻骑急速冲刺到女真队列百步开发,突然驻足,近千支长箭飞上天空落入对面稀疏的女真骑兵中,随后轻骑立刻转向逃之夭夭,在三四里里外停下脚步歇息,恢复体力。 战斗开始了,女真人同样用弓箭还击,偶尔有人中箭负伤。 负甲的女真人无法跟上蒙古轻骑的脚步,不敢深入脱离大队追击过远。 步弓手的射程更远,但需要士卒落地发力才能拉开,蒙古骑兵从不会冒险靠近步弓手的阵营,他们只想拖住女真人。远见千人轻骑全速而来,女真步弓手下马备箭准备给迎头一击,没想到狡猾的蒙古人在半途中转变方向折返而回。战局在如此反复中纠缠,断后的女真人的行军脚步不停的被打断。 中军两万人加快速度向东,但又不敢丢下断后的人马太远,至少现在多尔衮还没下定决心壮士断腕,舍弃三成兵力逃往辽东,事情也还没到那一步。 多尔衮焦急但并不慌乱,蒙古联军看起来吓人,比这更危险的黄河都过来了。 归化城外。 车臣汗暴跳如雷,朝俄木布汗嘶吼:“你怎么能让岳托跑了。” 他的粗鲁和霸道让俄木布汗暗自皱眉,相比之下,岳托的温和让人更舒服,当然他可不敢表现心中的想法。 “这是蒙古和女真的战争!”车臣汗恨恨挥动马鞭,对俄木布汗恨铁不成钢。 俄木布汗默然不语,他心中也明白,人还是自家亲。纵使他再多心思,只有蒙古获胜土默特才能有机会再次强盛,只是黄河之战打击太大,让他无法坚定信心。 “岳托并不足道,重要的是多尔衮的三万人!” 在这一点,两汗的意见相同。 午时,被囚禁的格日勒图重获自由,两汗召见。 俄木布汗给车臣汗介绍说:“这是我部落中的勇士,昨日在托克托击溃了女真人的先锋鄂堪。”车臣汗忍不住多看了格日勒图几眼,脸上露出不信的神情。 格日勒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立帐中。 “蒙古要和女真开战了!你做的很好!”俄木布汗暗中指点。 格日勒图方才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昂首说:“昨日我与汉部配合在托克托斩杀了女真两千人。”他到此时才敢将真实的军情上报。 “两千人?”两汗同时重复,语气不同,俄木布汗震惊,车臣汗不信。 “正是,首级均被汉部骑兵割走了!”格日勒图丝毫不掩饰骄傲,五万蒙古联军不敢做的事他们做了。 “汉部何在?”俄木布汗隐约感觉不对,翟哲自脱离他的囚禁后再没有消息过来。 格日勒图也想起来,看了一眼车臣汗,说:“翟千户好像说要去大明了。” “速速将其追回来!”车臣汗和俄木布汗异口同声。 汉部对蒙古的重要性无需多说,先不说汉骑的战力,那是连接蒙古和大明的纽带,铁器兵甲都是从其手中转入。 ☆、第152章 第152 回塞 杀胡口关外,战旗飘扬。 五百亲兵静候关下,翟哲局促不安,大黑马也时而仰脖时而撅蹄。 汉部在等待大明的回应。 萧之言的轻骑留在老鸦山密切监视归化方向动静。 黑山脚下,出塞的工匠、百姓和伙计聚集成堆,紧张的局势让这些人惶恐不安,当年逃荒到塞外的记忆犹新,他们乞求的不多,起早摸黑能养活自己足矣。宗茂等人在尽力安抚众人情绪。 杀胡口城楼上的大明守兵如临大敌。 太阳升上又西去,翟哲等的心焦难耐。 关门上张广柔声安抚,告之巡抚大人就要到了。他和翟哲熟识多年,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平日再好的关系也无用。 晌午过去,十几个轻骑兵在和林格尔沿夹两山之间的道路疾驰,为首一人年纪轻轻,长相俊俏,正是汉部密营副统领耿竹。 耿竹一路不停歇赶到杀胡口关前,见了翟哲急禀告:“土默特发生了大变故。” 翟哲招手让他随自己进了帐篷,耿竹详细讲述:“车风上午传来消息,车臣汗重返归化,岳托逃跑了,好像蒙古诸部又重返漠南,察哈尔部的额哲也来了。” 翟哲长吐一口气,胸中压抑一扫而空,终于有了放手一搏的机会。 太阳越来越向西,关下的翟哲气定神闲,连骑兵也退到五里之外,让张广松了口气。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北方大道上蹄声阵阵,萧之言亲领格日勒图前来,代表俄木布汗邀请汉部重返归化。 相隔一日重见,两人各自唏嘘,命运的轮盘不可预测。 “大汗请你重返归化!蒙古和女真要开战了!” “我会回去的,但要再等一天!” 花费无数心血,翟哲当然不会错过将要来临的大战。但经历了这么多风波,他终明白没有强大的帝国作为后盾草原对汉人来说只是客地。亲善如土默特,也只是势微才能容忍独立的汉部,他的归宿在大明,无论是沦为流贼还是投靠大明朝廷。 送走格日勒图后又等不到半个时辰,杀胡口关门打开,五百盔甲明亮的大明骑兵护送着一顶轿子从中走出来。 为首的骑兵统领鼻梁高耸,剑眉明目,策马上前大声呼喊:“大同巡抚焦大人在此,召见化外之民。” 大黑马跃起前蹄,翟哲催马到那人面前二十步,拱手道:“翟哲在此!” 轿夫掀开门帘,焦源博从中走出来,远远的说:“姜将军,引他过来!”那骑兵统领正是他新提拔的游击将军姜镶。 翟哲下马跟姜镶之后到了焦源博面前行礼,说:“大人能亲自来此,在下感激不尽!” 焦源博摆手,说:“你所做也在为我大明尽力,无需客气。”随后往前跨动半步,问:“归化情形究竟如何?” 翟哲不急于回答焦源博的问题,伸手示意说:“小人有一份礼物要献于大人,请大人随我一观。” 焦源博看翟哲手指向草原方向,毫不畏惧,率护卫骑兵随他前行,一行人越过狭窄的峡谷,往前半里地,眼前廓然开朗。 看清眼前情形,焦源博驻足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千颗脑袋摆在盈绿的草地上,表情各异,但无一不狰狞可怕,有些双眼还是挣开。 焦源博挥手让护卫骑兵前去细看。 姜镶脸现嘲讽之色,迈步上前,他不相信这些都是真正女真人的首级,杀良冒功这种事大明的官军干的多了。 半个时辰后,他脸上的嘲讽全然变成震惊,以他的经验,从头皮和发饰看这里没有一个可能的汉人或者蒙古人。 杀死两千女真人,大明对女真何曾有此一胜! 姜镶偷瞄向泰然自若的翟哲,那个人也是个汉人,出塞的汉人!大明边军中鼎鼎大名的曹文昭也没在野战中击败女真人,流浪塞外的汉人做到了。 夏日天气炎热,一日一夜已经让这些首级有些异味,姜镶半点也不嫌弃,目光恋恋不舍,如果这份功劳都归他所有,越级升任大同总兵也并非痴人说梦。 收敛心神,姜镶回到焦源博身边,微微点头。 侍立一旁的翟哲知道战果得到了认可,朝姜镶微笑以示感谢。 姜镶愈确定,焦源博愈可惜。汉骑在草原如此强大却不能为大明所用。 感觉到翟哲期盼的眼神,焦源博轻咳一声,仔细揣测措辞,先赞叹说:“翟千户,你的部下真是虎狼之师矣。” 翟哲单膝跪地,拱手道:“愿为大明效力,愿为大人效力!” 焦源博忙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说:“难得你赤子之心不泯,但此事需从长计较。” “这些难道也无法证明我的诚意吗?”翟哲指向草地。 没有立刻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微微有些失望,这些首级都在体现他的价值,他做到了大明边军想做不能为之事,杀了女真人汉部也没有了退路,并不用担心他会叛逃。 焦源博的脸上微显不自然,解释说:“如你信中所说,汉部的民夫和匠人我可以做主让他们入关避难,但骑兵不行。”他坚决摇头,“你想入大明,牵涉边事,需总督大人向朝廷申请,圣上同意后方才可以。如今宣大新任总督梁大人方才上任数月,对你们并不熟悉。” 翟哲伸手指向那些血肉模糊的首级,说:“这些……这些还不足以让总督大人相信我吗?” 焦源博轻叹一声说:“我会向总督大人禀告此事。” 翟哲这才相信左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当真不虚,大明的官员都不愿意给自己招惹麻烦。 “总督大人若不能收留,只怕有一日汉骑无路可走会自行入塞!”翟哲右手猛一摆袍边,以示不满。先礼后兵,这些女真人的首级表明了汉骑的实力。大同巡抚焦源博给他印象不错,近年对汉部商队优待有加,对蒙明合作的计划也很热忱,翟哲不想如此,但必须要给宣大镇官员一点压力才能让其明白其中利害。 这正是焦源博最担心的事,眼前这人可利可害,一旦处置不当就成了当年的赵全。 “你稍安勿躁,等我的好消息!”他决定先稳住汉骑,但招揽汉部骑兵风险太大,梁廷桢决计没这个胆量。 辞别焦源博后,汉骑重返草原,各部统领共集老鸦山顶,商讨后续大计。 翟哲最终决定将半数民夫送回关内,工匠先留在汉寨。那些编入土默特部的汉人他已束手无策,漠南将成为战场,当初是他将那些人引到塞外,如今也没有能力保全他们。 当夜决议后,黑山山寨和老鸦山山寨关闭,伤员随部分汉民进入杀胡口,其他人再返回汉寨。 汉部骑兵在前日一战中伤亡近千,仓促间无足够的兵员补充。 月色中,翟哲率四千人马直奔归化。 ☆、第153章 大战(上) 托克托草原西侧。 夜幕降临,这里比白天更热闹,四周都是战马嘶鸣。 额哲担心多尔衮连夜逃走,多尔衮则担心额哲会半夜袭营。 中军大营内多尔衮脸色铁青,对面跪着的鄂堪全身上下足有十几道伤口。 “在草原上你也能被伏击?”鄂堪是多尔衮的爱将,他现在恨不得上前狠狠打他几计耳光。 鄂堪咬牙道:“是奴才轻敌了。” “轻敌、轻敌!这种形势下你还敢轻敌。”多尔衮走下案台,揪鄂堪走出大帐,指点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大意了?若过河后立刻急行军,现在离归化恐怕也不远了。 鄂堪的失败让多尔衮充分认识到大军面临的险境。 夜空下,远处蒙古骑兵的火把行列如同大蛇在蠕动,缠绕在大营周围,让他感觉窒息,恍惚中那仿佛化作一条条绳索绑在自己身上,大金昌盛数十年的国运似乎将要在自己这里终结。 “啊!”多尔衮握拳发出一声嘶吼,奋力脱出幻境。他此次出征率两白旗兵马三万三千人,如今加上鄂堪的损失,已经有四千多女真勇士舍躯在草原。女真一族成丁稀少,纵全族之数亦只有十万披甲。若是他这支大军折损在归化,天聪汗的皇图霸业将成黄粱一梦。那些如绵羊般温顺的汉八旗、蒙古八旗未必会像今天这样听话,这个世界唯有实力才是保证。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多尔衮下令:“召集各营主将!” 一刻钟左右,各营主将汇集大帐,狼狈不堪的鄂堪立在大营门口,凡经过他身前进帐的将领都神态大变,大帐内空气似乎被凝固了。 多尔衮坐在正中的虎皮大座上,目视众人分列左右。 他不说话,没有人敢发问。 “今夜丑时,全军突围向东,除战马兵器盔甲外,抛弃一切辎重。” 帐中诸将无人敢有异议。 多尔衮拔高声调对帐口神色尴尬的鄂堪喊道:“鄂堪,你随我和白甲兵一起断后。”一千白甲兵还有八百多人,那是多尔衮的倚仗。 “喳!”鄂堪神情感动,贝勒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前锋营是仅次于白甲兵的精锐,没想到在此次西征中从没在战场堂堂正正打一仗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损失了六七成,这让他像做了噩梦一般。 李立嚅嗫半天鼓起勇气出列问:“我营中牛马牲畜大多都被宰杀……”大军中并不缺少战马,像白甲兵就是一人两马,只是辎重营中马匹最劣,所以才先被屠杀。 “没有马的就只能靠两条腿了!”多尔衮又瞥了他一眼,说:“你跟在我身边吧!” 李立不敢再言。 各将回归后,在黑暗的掩护下,女真军营一片忙碌,士卒戴盔披甲、擦亮兵刃。 下弦月,月光冷清。 空中的月亮似被人切掉了一刀,多尔衮牵马立在大帐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该死的月亮,如果来场暴风雨该多好!”多尔衮摇头,暗自嘲笑自己的胆子怎么变小了。 “出发!” 第一匹战马跨出辕门,身后是排列整齐的骑士。 辎重营内,三千多汉人早已感觉到营内的异常,此时见前后营内的女真人都跨马而去,惊慌失措都从帐篷内跑出来。 李立全服披挂站在营门口,手持皮鞭怒喝:“军中不可擅自行动,找死吗?”他身后站立一百多女真士卒,目光冷漠。 还有胆大的想上前问个仔细,李立挥动皮鞭劈头盖脸抽过去,骂道:“速速回营。”他身后已有女真人抽出鞘中弯刀,寒光乍现,金属摩擦的声音滞涩。 女真大军分批离营,悄然隐没于黑暗中,他们躲避不了蒙古人的斥候多久。 半个时辰后,多尔衮见四周的蒙古人像炸开的油锅,高擎火把的骑兵四溅,数量盖过空中的繁星。他翻身上马,举起手中长刀,对早已整装待发的士卒高喊:“走!”鄂堪紧贴在他身后。 万骑奔腾。 辎重营前,李立上马跟在大军后侧离去。营内汉人相互依靠,脸上皆是惊恐。像他们这样的人,女真大军每次入关都能掳掠数十万,多尔衮又怎么会在乎。 夏日的晚风中,高擎火把的蒙古骑兵遮天蔽月。 多尔衮率断后骑兵不紧不慢的迈着蹄子,他们也点了火把,但并不密集,以他们这样的行军速度不用担心会因为光线不明马前失蹄。 左中右三方全是蒙古人,他们已近乎被包围了,多尔衮手握刀柄,目不斜视。 三部骑兵尾随女真人十几里地,察哈尔人率先发难。额哲知道如果自己不作出表率,漠南大战将是黄河渡口的重复。从火把的行迹来看,女真大军主力已经远去,留下断后的人马并不多。 两支千人队驰骋上前,距离女真后队五百步左右忽又停下脚步,进进退退,逐步拉近与女真人之间的距离。 两三百步外,黑暗中弓弦声骤起,夜空中密集的长箭如同雨点般落在试探攻击的轻骑兵头上。黑暗中看不真切,额哲只见到前列人马栽倒在地,火把被扔出去老远。 原来多尔衮命后列一千人暗中停留在幽暗的草原上,利用步弓射击距离的优势伏击了骚扰的蒙古人。 女真人在原地每人射出三支箭,一击得手,立刻上马快速追上缓慢行进的大队。 额哲暴怒,断绝再试探的念头,一声令下,大队骑兵如潮水般涌上。 多尔衮仔细看清火把涌过来的数量和速度,立马大声呼喊:“全军转向,准备迎敌。”黑暗中女真人后队变前队,射手下马持弓待命,这样他们可以给蒙古人多一轮的打击。虽然是骑士,女真人实际上更喜欢在地面战斗,和蒙古人相比他们的骑术拙劣。 如果在白天可以看清楚女真人外列支起稀疏的超长枪像竖起的鬃毛,他们将马匹排在外列,配合长枪阻挡可能面对的蒙古人的冲击。阵型中间是全副盔甲的骑士,手持长刀利斧等待冲锋的命令,多尔衮立在其中。 “冲锋!”额哲下令。 蒙古人发出各种古怪的叫声冲上来,在白天的战斗中他们多是沉默者,没想到在夜晚的风格截然不同。 三百步开外,迎面而来第一波弓箭,有人落马,更多的人踏着前人的尸体冲向弓弦响处。女真人前列的射手只来得及射出两支箭匆匆退往阵中,随之而来是更密集的箭雨,马背上的蒙古人挽弓还击。 前列的蒙古骑兵收弓,抽出腰上弯刀纵马直撞向女真人的队列,前仆后继。 喊杀声响彻黑暗中的草原。 蒙古人近乎全是轻骑兵,当然不会愚蠢到用撞击来解决战斗,他们在近战的前列勒住战马,弯刀劈砍向敌人的脖颈。 暗夜中看不清楚,耸立在空中的长枪头如同毒蛇一般四噬,一具具的尸体像糖葫芦一般被串上。这是多尔衮专门为蒙古人准备,屡试不爽,其实以他们这样稀疏的长枪阵,根本无法阻挡潮水般骑兵的冲击,偏偏蒙古骑兵盔甲缺失,极少用血肉之躯冲撞。 察哈尔人的喊杀声就是最好的信号,左翼土谢图汗命半数骑兵冲上围击,扎萨克图汗也不好在龟缩再后,好歹也要做做样子。 辽阔平坦的托克托草原,如同三条火龙在撕咬一头巨兽,扭曲抖动。 黑暗中局势不明,四方都不敢投入全部主力决战,只有察哈尔人交战处有激烈的短兵相接,其余多是以弓箭相击。半个时辰后,女真人后列队形忽然打开,两千人厚甲骑兵撞出阵脚,鄂堪黑衣黑甲手持宽刀正在前列。 女真人一路折损,余下弓箭有限,多尔衮也无心恋战。短暂的交锋摸清战场形势后,他立刻选定攻击最积极的察哈尔部为打击对象。他以鄂堪领军,辅以四百白甲兵为头,决心击退后列追兵。 “冲!”多尔衮挥手。 “冲!”鄂堪催马。 白甲兵直撞入察哈尔追兵阵型中,战斧宽刀被抡圆了,沾着非死即伤。艺高人胆大,他们毫不畏惧后路被断,直冲而入,哪里火把密集他们就冲向哪里。 额哲在后见前列骑兵被搅乱一乱,担心女真人趁机杀过来,传令骑兵稍稍后退。黑暗中本就混乱,后退的命令一下,察哈尔人潮水般退下来,鄂堪趁机追击五六里地,方才止住脚步。 察哈尔退却后,两翼骑兵一是懈怠,一是畏惧,攻势稍缓,多尔衮立刻下令大军加速东行,追随中军脚步。 ☆、第154章 大战(中) 额哲在黑暗中半晌才整顿败兵,穷追不舍。 蒙古轻骑的速度惊人,很快又跟上了女真人的脚步。天色将明,在黑暗中攻明守暗,额哲吃了个大亏,不再急于攻击,准备等天色明亮后看清形势再进行会战。 一夜不停加速赶路,多尔衮在阳光洒满草原之时追上了中军,但身后地平线上黑压压的蒙古人也愈行愈近。 多尔衮清楚在草原几乎不可能摆脱蒙古人,他们只有在缠斗中东移。 额哲与土谢图汗、扎萨克图汗商议后,决定将五万联军集合一处,以形成合力,不再各自为战。 一夜辛苦,双方都经历了短暂的休息。 日上三竿之时,女真人主力再次东移,蒙古人如同跗骨之蛆紧随。 朝阳下,额哲抖擞精神指挥骑兵径直直冲入多尔衮的断后军。 太阳的照耀下,战场形势一目了然,扎萨克图汗也不敢再出工不出力。 额哲居中指挥,蜂拥而上的蒙古轻骑冲向女真人的防御战线,弓箭、弯刀攻不破女真人的盔甲就攻向他们的战马,像剥皮一般逐层刮开防线。 单纯被动防守根本无法阻敌,多尔衮被迫再次下令鄂堪出击。 “杀!” 白甲兵突向蒙古轻骑,如长枪入水无可阻挡,蒙古拥挤的前军被击破,四散而逃。但随之后列骑士轻盈纵骑避开鄂堪的冲击,反复用弓箭攻击其战马,又像流水包容其左右前后。 “杀!” 鄂堪挥舞宽刀将身前阻挡的蒙古人劈成两半,汗水和血水让他握刀的手滑溜。天空中太阳暴晒,铁甲让他们的体力和水份都比蒙古人消耗的要快得多。 四周的轻骑像车轱辘一般转的他头晕,蒙古人抽空就会用弯刀在他身上留一道伤口,如果没有这身盔甲他已经死一百回了。 队列中,多尔衮脸色严峻,鄂堪的冲击暂时让中军解除了压力,但已让他们自己陷入险地。他在远处看的清楚,蒙古人正在调集骑兵尽力阻挡他们返回本阵。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陪着额哲身边观看战场。 额哲用马鞭遥指鄂堪,说:“就是那个人昨晚将我击退。” 白甲兵坚若磐石,蒙古轻骑就如海浪反复冲刷礁石。 “杀!” 鄂堪挥刀。对面的蒙古骑兵在惊慌失措间勒住缰绳,战马抬起双蹄半直立,本应该落在骑兵身上的刀刃劈中油光发亮的鬃毛。伴随痛苦的嘶鸣声,骑士早已跃身离去,逃往本阵。 白甲兵冲击已有五六里,对面蒙古人阵型稀疏,一望不见边际。 漫天的箭雨一路紧随,高速奔驰的战马倒地后将身着重盔的武士扔在草地上。蒙古人采用的虎围战术,挑逗、骚扰、闪避、箭伤,他们所有的战法都来自于狩猎。小股骑兵一击即退,重骑在蒙古骑兵中就像老虎扑苍蝇,看似在眼前,伸手够不着。 鄂堪暴跳如雷,他最讨厌这种游击战术,让他有力使不上,如果再有一支骑兵与他合击必然可以让那些蒙古人无处躲避。 抬眼望去没有一个参照物,四周蒙古骑兵的盘旋环绕,天空中蓝色的布幕衬托了一个大火球,鄂堪挥刀当者即靡,在蒙古人的挑逗下他没注意到自己离本阵越来越远。 甲内布衣湿透沾身,汗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挥刀击伤一个蒙古骑兵后,鄂堪伸出舌头舔舔干枯的嘴唇,喉咙像要冒烟一般,他想喝水。任谁在六月暴晒的铁蒸笼里呆这么久都有和他一样的感受,重骑是用来冲阵的,不是用来追击的。 感觉到交战的波动越来越远,多尔衮下令:“吹撤退号!”他已经看不见鄂堪的旗帜。 召唤的号角传入额哲的耳朵,他挥动马鞭指向鄂堪的旗帜,对身边的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说:“劳驾二汗为我击溃此军。” 整个一上午,察哈尔骑兵近乎倾巢出动,额哲像是在故意给二汗展示蒙古骑兵应该如何与女真人交战。虽然部落衰败,察哈尔仍然拥有蒙古最善战的骑兵。 再没有人比额哲更希望全歼女真人的西征大军,当然不能仅靠察哈尔一部的力量。 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同时拱手,说:“愿为大汗效力。”额哲近来的表现让他们对察哈尔大为改观,他不像其父林丹汗那样盛气凌人,对各部都很尊重。 战阵中,鄂堪像是被激怒的公牛正在穷追猛打,突然传来的号角让他冷静下来。环顾左右,白甲兵无一不在张口喘气,**马也耷拉了脑袋。 “回阵!”沾血的宽刀指向来时的方向。 正在此时,蒙古骑兵后列波澜突起,左右两翼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亲率骑兵疾驰而来,原本分散骚扰的察哈尔小股骑兵悄然退后休整。两列轻骑兵迎头夹击向正在撤退的鄂堪,战马撒开了蹄子,平行奔走在女真人三百步外。 女真人眼睁睁的看着蒙古人完成包抄,他们太累了,无论是人还是马。 这次不再是骚扰,轻捷的蒙古轻骑靠近在百步之外张弓搭箭,两轮弓箭后轻骑挥舞弯刀像一把大钳子夹住女真人的队列。 鄂堪无力再率部下冲刺,两军搅在一起。 弯刀无法劈开女真人的重甲,蒙古人就跃上前将其拖到马下,战马践踏,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部下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猛。 远处的草坡上,额哲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命土谢图汗与扎萨克图汗同时出击,也是要激出这二人的好胜之心。人皆有私心,蒙古各部也只有土谢图汗愿意支持他,若不想尽力利用其他部落的力量,即便察哈尔人全部战死也无法实现自己的目的。 “突围!” 鄂堪高吼,后悔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已经离本阵太远。 白甲兵鼓足最后的气力,他们终于等待到与对手正面交锋的机会。 铁锤、长刀,迎面无一合之敌,那就是杀戮的丛林,蒙古轻骑被逼的人仰马翻。他们世代在深山中生存,与豺狼为伴,虎熊为友,被皇太极招出后,有些人连女真话也不能说清楚,但是他们知道杀人,与生劈虎熊并无差别。虽只有四百人,其势可当千军万马,如果翟哲看见就会知道雷岩谦的冲锋和他们相比不值一提。 “拦住他们!”土谢图汗高声呼喊,轻骑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撞向恶鬼一般的白甲兵。 弓弦声响起,箭支透甲入体,归途中一个个庞大的身躯倒地,被沉重的铁甲压的再也爬不起来,是人即有力竭时。 白甲兵的勇猛,土谢图汗骑兵的勇气,扎萨克图汗看的心惊肉跳,原来在漠北,他是最弱的部落。 多尔衮侧耳细听,喊杀声离本阵的距离近乎停滞,他绝对不容许精锐的白甲兵在此地折损一半。两白旗在大金的地位仅次于两黄旗,就是因为他拥有这一千白甲兵。 “杀!”他挥舞手中长刀,吼叫:“随我去救他们!” 密不通风的防御阵脚打开,两千骑兵飓风般冲出,将骚扰的蒙古轻骑一冲而散。这是以逸待劳的精锐,十里地瞬间而过,土谢图汗猝不及防,拦截的骑兵被杀的四散而逃。 “多尔衮出阵了!”不远处额哲看见这一幕,惊喜交加。 急促的牛角号响彻草原,刚刚歇息的察哈尔骑兵被催向前阵。 “杀了多尔衮!”额哲纵马高喊。 “杀了多尔衮!”成千上万的骑兵回应。 多尔衮横眉冷对,手中大刀没受到一点影响,他需要迅速救出鄂堪退回本阵,然后守到天黑。 土谢图汗终于承受不了腹背受敌,大队骑兵溃败。 鄂堪隔着密集的蒙古骑兵看见了多尔衮的身影。 “冲过去!”宽刀已经没有了刃口,动作也不如初始般敏捷。正在他举刀高喊间,一支利箭正中他的耳门,那是汉人的铁箭头,直透入甲。他觉的脑袋嗡嗡作响,脸畔疼痛难忍,发出一声惨叫,在马上摇摇欲坠。 旁边的白甲兵看的清楚,一支箭正插在他的耳门,箭尾犹在摇晃。 鄂堪看不见别人惊慌的表情,只感觉脸上湿湿的,天空四周左右旋转。 “坚持住!”身边的亲兵高喊,簇拥他向多尔衮的方向杀去。两军终于汇合,只是周围缠绕的蒙古骑兵变得更多。 扎萨克图汗不愿意和多尔衮正面交锋,捡了个小便宜,将鄂堪后列近千人拦腰截断,包围屠杀。 “杀了多尔衮!”察哈尔骑兵从四面八方涌至,土谢图汗正在重组败兵。 鄂堪的刀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只靠双手死揪住战马的鬃毛才维持住平衡。女真人的巴图鲁,征战生涯中死在他手上的人有数百,如今自己终于也感受到了死亡的滋味。 “杀回去!”多尔衮调转马头,残余的白甲兵合兵一处,奋力杀向东方,只是眼前的察哈尔骑兵越来越密集。 ☆、第155章 大战(下) 旌旗招摆,士卒们在烈日下鲜血中突进。 眼见多尔衮的骑兵像狂风暴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本阵终于启动。无论多尔衮曾经给过他们怎样的交代,将士都不可能目睹旗主战死在眼前。 “喔!” 宽刀击打在铁盾上发出的声音清脆尖锐,甲士往前迈动脚步。 他们对漫天的箭雨视而不见,挥刀砍向冲击而来蒙古轻骑的马腿。急速奔走的战马断去前蹄倾倒,几面盾牌铁盾奋力顶起,将超过两百斤重的战马推向前方。来不及逃跑的骑士半边身躯被压在马下,骨骼断裂,全身随战马的挣扎血肉模糊,痛苦的叫声在嘈杂的战场中像夏日夜晚的蚊虫震翅弱不可闻。 “喔!” 手持超长枪的士卒前进,枪杆颜色黝黯,几日来的苦战让血色深侵入木。黑色的枪头死死顶住靠近的轻骑兵,人已不在,马独自跑,半空中蒙古人手脚齐舞,指缝中划过的只有炙热的空气。孤独的战马跑出去十几步后茫然无措的停下脚步,失去主人的驾驭,身处修罗场中它也会感到恐惧吗? “喔!” 后列的步弓手咬牙拉开弓弦,从早晨至午后,双臂已经酸麻,他们的心依旧冷静,箭仍然精准,只是再无法保持当初的频率。步弓手坚决的还击让蒙古轻骑不敢肆意,本阵前进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女真人固守的阵脚移动,像龟壳露出裂缝。 额哲等候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机会。战争中防守一方比进攻一方更省力,尤其是对阵重盔重甲的女真人,甲士不动如山岳一般稳固,蒙古人多数是轻骑兵,冲阵带来的损失哪个部落也无法承受。 但现在女真人动了,动了就会出现破绽。 “呜!” 牛角号声悠扬,这是长生天在召唤成吉思汗的子孙,当年席卷天下的蒙古人如今也面临了灭国的危机。 “冲!” 额哲挥刀呼喊,弯刀上镶嵌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成为蒙古最后的大汗?那他还有何面目面对黄金家族的祖先? 轻骑兵团团包围了女真大阵,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土谢图汗、扎萨克图汗、察哈尔部五万骑兵倾巢出动,他们要在此地全歼断后的一万女真大军。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无数鲜血,多尔衮出击的骑兵和本阵大军像一对倾心相恋的爱人,彼此只能在目光中相聚。触手可及,遥距千里。 “杀了他!封千户!”额哲的挥刀指向战阵中白盔白甲醒目的多尔衮。 杀的性起的汗帐骑兵赤膊上阵,古铜色的皮肤表面汗水流淌。奋不顾身的冲击下,终于有人逼近多尔衮,弯刀劈在多尔衮右臂,金属摩擦的声音刺耳,蒙古骑兵来不及收回自己的兵器,身边一柄大锤击中他的额头,颅骨破裂挤压,沉重的身躯失去了操纵者。白甲兵努力将主帅护在中间,几波硬碰硬战斗后,察哈尔人终于被击退。 多尔衮的处境越危险,本阵的士卒就着急。为救出危难中的旗主,士卒加速前行,紧密的队列变得松散,坚固的大阵也露出间隙。 蒙古骑兵皆是熟练的猎手,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努力扩大战阵中的裂缝,只要分解了女真人,那些都将是他们的猎物。 额哲的弯刀直刺向天,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空中晒了那么久,刀柄微微有些发烫。 胜利的天平开始向蒙古人倾斜,他吸了一口热浪,这草原终究还是蒙古人的! “贝勒爷!突围吧!”亲兵在多尔衮耳边大声呼喊。 “废物!”多尔衮转脸怒视,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他纵观战场形势,自己身系千万人安危,交战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蒙古人不惜代价要狙杀他,主帅身处险境,女真士卒也无法安心迎敌。 “必须尽快杀回本阵!”多尔衮活动右臂,并没有因为刚才那一刀感到不适,女真能以万人对抗蒙古人五万人,除将士勇猛外倚仗最大的就是这身盔甲。 “杀!” 多尔衮催马上前,大刀劈翻对面的骑兵,亲自冲在前列以鼓舞士气。 一切皆是徒劳,看见胜利曙光的蒙古人比以往勇猛十分,连扎萨克图汗也不惜实力,坚决阻止两支分隔开的女真队列聚合。已有大胆的蒙古骑兵冲入女真人的本阵,正方的阵型被拉成长条形。 时间每多拖延一分,蒙古人离胜利就会更近一步。 丑时,被分割的两支女真大军放弃聚拢,全心迎敌,再心有旁鹜,他们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保全。 当一心一意防守时,他们还真是快难啃的骨头。但额哲不着急,至此他已经胜券在握,剩下的时间他只需去慢慢蚕食对方。杀死多尔衮,先逃走的两万西征军也无路可走,车臣汗和俄木布汗只需拦截一日,蒙古各部大军共会归化城,还怕不能消灭断粮的残兵败将不成? 父汗毕生的追求自己得来却完全不费功夫,从垂死之局到眼前形势一片大好,额哲忍不住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感。 包围圈中,重甲女真人脱水严重,动作越来越迟缓。 亲兵不畏多尔衮的责罚泣血相劝:“突围吧!” “闭嘴!再扰乱军心斩!”多尔衮的语气斩钉截铁。他若是走了,这支残军也就没有了主心骨,如果注定洒血草原,也要消耗更多的蒙古骑兵,蒙古和女真,草原上只能有一个霸主。 他抬头看天,要突围也不是现在,烈日下他们根本甩不掉蒙古轻骑的追击。 女真士卒相互依靠,这身盔甲多次阻挡了死神降临也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对战的双方似乎都已默认了战局,蒙古人在一点点收割生命。 正在此时,从东方草原传来尖锐的号角,那是女真人的冲锋号。 额哲纵马上草坡,见二三十里外女真人的骑兵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甲衣骑兵碎步前进,乘势而来。 多尔衮精神一震,旋尔脸上露出悲伤之色,前军返回了! 前军不愿丢下旗主返回,暂时能拯救他们的命运,但今日可过,明日如何?军中已无粮,吃尽战马,他们难道用双脚走回辽东。 二三十里路,骑兵驰骋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额哲看向土谢图汗与扎萨克图汗,两人都默默的将眼光离开。和多尔衮战斗了大半天,蒙古人也是疲军,他们实在再没有勇气面对近两万的女真人。 返回的女真骑兵一边紧吹号角一边缓慢靠近战场。 半个时辰后,蒙古骑兵退潮般离去。 多尔衮下马,摘下头盔步行走回本阵,地面上歪歪斜斜躺着众多士卒张开舌头在吐气,盔甲被扒开扔到一边。 “集合!”随着他一声号令,士卒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骑兵各归其位。 多尔衮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神态张狂。 ☆、第156章 围追 无论此战是胜是败,多尔衮永不会在亲信部下面前丢下自己的气势,弱冠之年就掌管了两白旗的强兵悍将,他可不是仅仅依靠父汗的断后的一万人马余下不足五千,死伤过半,战场上蒙古人的尸体也不比女真人少。 同样数量的蒙古人换女真人,对多尔衮来说,这一仗近乎惨败。 卫兵狠心将插在鄂堪脑袋上的长箭拔下,镶白旗的巴图鲁还在双眼紧闭,神志不清,嘴里模糊不清的在吼叫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 多尔衮走近,俯视自己的爱将,嘴角抽动,半晌后一言不发离开。 算上被抛弃的汉人辎重营,西征大军已经折损三成,回归之路依然漫长。 “全军掘井备水!”传令兵四处呼叫。 战场上受伤和击毙的战马被拖在一起,女真人割开皮毛生啖血肉。情急之下一切从简,多尔衮严禁生火烤肉,他们没有那么宽裕的时间,剩余的马肉被割开撒上盐包裹好,每一点食物都万分宝贵。 匆忙收拾完战场,接着夕阳最后一点余光,女真人在战场上四处收集箭支捆绑在马背上,大军连阵亡士卒的尸体也没时间处置,仓皇东去。 三十里外,蒙古大军安营休整,煮熟的鸭子没吃上,大军士气低落。 斥候探明女真人逃走的消息,三汗商议后,决定不再急于追击。 归化城就在东方,那里还有两大蒙古部落。 在三汗心中,今日一战虽没能如愿杀死多尔衮,也算是战果辉煌,西征军所有人都被留了下来。这是蒙古的战争,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也不想让归化的两个部落袖手旁观。 晚风轻拂,残月当空。 女真大军如丧家之犬奔走,多尔衮不顾将士疲倦,加紧催兵士东行。 一夜安静,蒙古人没有紧追上来。 多尔衮心中弦紧绷不散,这一夜的时间是四千将士的性命换来的,轻骑的火把随时会出现。 归化城。 乌兰公主靠在斑驳的土墙前目送土默特汗帐骑兵大队西去,右手无意识轻拂心爱的枣红马油光发亮的皮毛。这一年多来围绕她婚事的角逐让她看透人情世故,当年单纯的少女再也不见。 汉骑队列整齐从不远处通过,大黑马耀武扬威走在最前端。乌兰的余光一直在暗中留意,那个人谈笑生风,却没有向她瞥过一眼。无论此战如何,她和翟哲确实也不可能有交集,蒙古胜了,她将远嫁漠北,女真胜了,辽东是她的归宿。 中军处,俄木布汗与车臣汗并骑而行。 昨天夜里已有斥候报告在托克托草原发现了女真大军的身影,一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要把他们阻击在归化以西!”车臣汗挥动双臂,眼中狂热。 “正是!”俄木布汗点头,神情也很振奋,蒙古获胜对土默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翟哲督促汉部骑兵紧跟在土默特骑兵身后。漠南大战波折后还是回到了他预设的轨道,他已下定决心在此战之后要尽力摆脱土默特人的控制。俄木布汗的行为让他失望之极,现在可以扣押他,难保有一日不会有更出格的举动。 萧之言在马上伸了个懒腰,说:“打完这一仗,我要入关。” 孟康露出会意的笑容,说:“嗯,想女人了吧?” “难道你不想!不想你就不是个男人!”萧之言毫不客气的嘲讽,让孟康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土默特人只留了两千骑兵驻守凉城,其余兵马等尽数西去。 托克托草原与和林格尔交界,阴山山脉的尾巴留在延伸在此地,草原坎坷,偶尔可见草坡丛林。 女真大军一夜奔波不停息,天明之时寻一片高地驻扎休整,静候蒙古骑兵到来。 一个时辰不到,斥候探到追击的蒙古轻骑的踪迹。 额哲担心女真人加速突破归化离去,催促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加快追赶。没有察哈尔人,他不相信俄木布汗和车臣汗会不惜代价阻击多尔衮。 高地上,多尔衮远眺隐约出现的战旗,他当然想一鼓作气越过归化,但大军已不能忍受。 太阳缓慢爬上半空给草原加上温度。 暴晒也阻拦不了疲惫的士卒进入梦乡,女真人东倒西歪,报刀而眠。 多尔衮强打精神,四处巡视,一路上他挥手阻止了各级将领预整军行礼的举动,只想让士卒多休息片刻,这一点空闲的时间也宝贵,蒙古人不会让他们如此惬意。 日上半空。 西方草原出现的轻骑密密麻麻,蜂拥而来。 半个时辰后,斥候紧急来报,归化城方向也见到了蒙古人的旗帜。 所有的蒙古人都来了! 多尔衮站在草坡顶部左顾右盼,右手紧紧握住刀柄,心头涌上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蒙古人团结了,这正是天聪汗最担心的形势! 崇祯七年八月,蒙古五大部落会师托克托草原,近八万蒙古人将西征的多尔衮两万多残兵包围的水泄不通。 察哈尔是蒙古的宗主国,额哲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后代,因此取代车臣汗主导了这次会盟。 诸汗杀羊宰牛,歃血为盟,立誓共击女真。 热闹的蒙古大军营帐内,翟哲率汉部四千骑兵独处,他对蒙古会盟毫无兴趣,只希望更早进击包围圈中女真人。 汉部大营内,左若指向载歌载舞的蒙古大营,对翟哲说:“他们不会是我们永久的朋友!”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的想法,四年的草原生涯让他更思念大明。 “我们是汉人!”翟哲点头,他明白左若的感受。在草原这几年,他一直在挣扎,拥有的势力越来越大,处境一点也没好转,因为他们是汉人,注定了归宿只能在长城之内。他在蒙古有地位、有部众、有财富,可要么他像当年的赵全一样将自己完全卖给蒙古人,否则他迟早会和蒙古人决裂,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诸汗会盟给高坡上的多尔衮难得的喘息之机。 夜幕时分,蒙古大营各部骑兵才出动,俄木布汗与车臣汗攻东方、额哲攻南方、土谢图汗攻北方、扎萨克图汗攻西方。 数万骑点燃的火把让托克托草原在夜空下绚丽多彩,额哲亲自督促蒙古人连夜进攻。 弓箭是蒙人最喜欢的武器,喊杀声响彻整个夜晚,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夜晚的骚扰是为了白日的进攻。 汉骑驻扎在土默特大营北侧,翟哲立在大营门口目送格日勒图、杭高和托克搏分批上阵。 俄木布汗传令让汉骑先休息一夜,次日清晨再出击。 翟哲回到大帐,牛皮帐篷阻挡了十几里外的喊杀声,但整整一夜他也无法入眠。为了对付女真人,汉骑携带了大量的牛皮火药包和三眼铳。在蒙古人眼前暴露太强的实力没有好处,但汉部必须要全力以赴。 次日清晨,传令兵来到汉部。 翟哲披挂上阵,汉部骑兵将重骑隐藏在队列正中,萧之言的轻骑放在右侧翼,整齐奔向战场。 日上三竿,察哈尔部率先发难,各部随后而起,人数上的优势给了蒙古人超强的信心,不管各部真实想法如何,这个时候都不好露怯。 ☆、第157章 围攻 天色明亮。 一夜养精蓄锐的蒙古骑兵从草坡四周涌上。 战况由蒙蒙细雨转变为狂风暴雨,轻骑人头攒动,长箭漫天飞舞,各部骑兵轮番上阵,不再给女真疲兵喘息之机。 攻坚不是蒙古轻骑所长,女真人不断被挤压,越往深处战况越惨烈。蒙古人以战马和将士的尸体堆砌前进的道路,女真人也会组织各种小规模反击,不让蒙古人肆意进攻。 生死之战,何人敢惜命?战死,不战亦死! 队列整齐的汉骑在蒙古大军是异类的存在,各路人马都远远避开,投向诧异和蔑视的目光。 翟哲盔甲整齐,目不斜视。 太阳当空,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蒙古传令兵手持令旗疾驰而来,在翟哲面前高声下令:“汉部立即上阵,顶替阿鲁喀尔喀骑兵的位置!” 密集的人马缓步上坡,他们是蒙古联军中唯一装备盔甲的部众。 车臣汗双肩裸露,汗水将粗黄的头发粘成缕状,指挥骑兵从汉骑两侧退下。他也想看看能在托克托草原斩首两千女真人的汉骑究竟有何实力。 “冲!” 翟哲令下,号角声起,众马齐奔。 虽是仰攻,最利于枪骑兵的攻击方式还是冲刺。才和蒙古轻骑缠斗过的女真人措不及防,迎面冲刺而来密集的长枪让他们闪无所闪,阵前散乱的士卒被死死的定在长枪尖撞回阵脚。 女真人战场反应迅捷,短暂的慌乱后立刻调集兵马! “超长枪上前!” 喊叫声中,步卒手持三四丈长的长枪从后快步顶上来。 超长枪应对骑射手效果不佳,他们才被蒙古人被弓箭射退,但对付冲刺的骑兵队列正是其所长,对面密集的骑兵队列让步卒根本不用寻找目标,随手一刺皆可中敌。 汉骑前派成片的人中枪,人仰马翻,骑兵冲速变缓。 翟哲勒住大黑马,下令:“火铳兵,放!” 紧随在枪骑兵身后的火铳骑兵将点燃的三眼铳顺着前列骑兵的肩膀伸向前方。 “砰!砰!砰!” 声震如雷,硝烟弥漫,让天地为之变色。 整个战场皆被震动,受惊的战马四处跳跃,女真人为之倚仗的盔甲犹如纸糊。铅子直透过血肉之躯,前排的甲士满脸不信低头看向胸口的血洞,随后像树桩一般重重倒在草地。 两白旗精锐在辽东与关宁铁骑交手,只是从没想到蒙古人中也会有舍弃弓箭采用笨拙火铳的骑兵。 高坡上统筹战局的多尔衮骤然间被吓了一跳,扭头看烟雾笼罩了东方的战场,硝烟味迎风飘散。 多尔衮深吸了几次,火药味刺鼻,他很快意识到那里的危机。 火铳是铁甲的克星,女真人被挤压在一起,迂回的空间极小,如果对手应用火铳像关宁铁骑那样娴熟,杀伤力将非常惊人。 三眼铳只能释放三颗铅子。 瞬间三颗铅子迸发,披甲阻挡枪骑兵的步卒结结实实的承受了三铳,超长枪失去操纵从空中坠落。 “撤!”传令兵高喊。 释放完手中利器的火铳骑兵从左右分撤而出。 “掷包兵!” 令旗挥舞,后列手提牛皮火药包的骑兵催马而上,在十几步开外用火绳点燃引线奋力将其扔进急于补防的女真阵线。这一连串的程序汉骑已练习过上百次。 此次声响更胜之前,气浪将战马上的女真人掀如空中,群马相互践踏,骑士难以驾驭。 连多尔衮也没见过这种武器,女真的战马经历过多次和关宁铁骑交战后早已适应了三眼铳巨响,但它们绝对忍受不了火药包在身边爆炸。 “撤!”传令兵呼喊,连牛角号的声音也被爆炸声掩盖。 投掷完火药包后,骑兵紧随火铳骑兵从两翼撤出,前排维持战线的枪骑兵也退后让出空间。 女真人阵地一片混乱,甲士目见不过五步,战马挤成一团。 “冲!” 大黑马长嘶跃蹄。 浓厚的烟雾中,三排枪骑兵分左中右三部,高速的汉骑突显而出。雷岩谦的重骑兵居中,孟康和左若分别统领左右两翼,冲向混乱的战场。 混乱中的女真人抵挡不住,再溃百步。雷岩谦的重骑破甲钝器捶杀不停,左右两翼以重骑为中心,尽力撕开战阵中的裂缝。 翟哲暗叫可惜,仰攻草坡的角度不大,但仍然大大的影响了战马的冲击力,如果是下坡借助马势,汉骑甚至可以借乱透阵。 这一连串的攻击正如程咬金的三板斧,杀的女真人措手不及,蒙古人从未采用过如此直接的冲阵方式,汉骑直接破开他们最倚仗的盔甲,让他短时间内措手不及。 东边战场波动扩大,女真人溃败后退,难得出现慌乱之势。 高坡顶部,多尔衮强作镇定,匆忙调集预备骑兵前去支援。对付火铳骑兵他们不是没有经验,要以攻代守,打乱对方释放的节奏,以三眼铳的精准度,只有在成规模的时候才有惊人的打击结果。 两千女真骑兵聚集往烟雾笼罩战场的后方候命。 “冲!”骑兵加速,马借坡势,辗压向冲刺的汉骑,这是女真人的反击! 女真骑兵在两百步开外,翟哲看的清楚。 “投掷!” 又一波火药包扔出,有的落在草地,有的直接爆炸在空中,正好阻拦住冲锋的骑兵。 “撤!” 突起的硝烟中,汉骑撤出战场。经历了托克托草原的酣战,翟哲再不想再让汉骑与女真人近身相搏。 四五里路外,车臣汗都看呆了,这就是汉人的利器吗?如果他拥有了这些东西,又何惧女真?他忘了汉人拥有的比这更多,却受女真人的欺凌最重。 三板斧之后,多尔衮连调集重兵,命一支千人重骑等候在后,虎视眈眈,稳住东边战线。 汉骑人数稀少,与蒙古诸部有隔阂,得不到有力的支援,翟哲也不敢再冒险突进,只能利用火器尽力杀伤对手,东边战线陷入僵局。坚持了近一个时辰后,俄木布汗令到,土默特骑兵前来代替了他们位置,女真人才松了口气。 战斗过了一个夜晚,又过了一个白天。双方都在咬牙支持,女真人兵疲,但兵甲利,地势高。蒙古人近乎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绝境中的女真人生命。 额哲巡视战场,鼓舞士气,各处都响起欢呼声! 这是蒙古的大汗! 多少年来,蒙古的大汗首次将自己的意志推行到五大蒙古部落。 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然后统率众人去击败他。女真西征大军如果被消灭在托克托草原,额哲的威望将到达顶点。在困境中接任父汗,率蒙古各部扭转大局,此战之后会有更多的蒙古人投入到察哈尔部落,连那些离去的族人也都会回来。 天黑之后,围攻的蒙古人终于退去。 额哲杀牛备羊,挨个犒劳各部人马,他要抓住机会给各部展示蒙古大汗的存在。 各部汗王反应冷淡,白日里部众的反应让各人心生警惕。蒙古的大汗?没人愿意给自己头上加一个紧箍咒,土谢图汗支持他也是看在同信奉红教的份上。 汉营大门紧闭,内部灯火如星,他们在白天的战斗中大放异彩也得不到一份关注。 翟哲缓步走在受伤的士卒中,随军郎中正在各人处理伤口包扎。烧的火红的烙铁靠上伤口,惨叫声此起彼伏,夏日天气炎热,伤口极易感染化脓。 “大人!”有人还挣扎着想起身行礼。 翟哲迈步过去,轻手将其按下。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血,将一个汉人训练成士卒不容易,几年才成就了这样一支强军。这三四日连续两次大战,汉骑折损三成人马,让他肉痛。汉部在草原没有足够的兵员,中原大乱后食不果腹的饥民更多投入流贼的怀抱,出塞的人越来越少。 草坡上。 女真人横七竖八躺靠,尸体被集中到几处掩埋。 多尔衮强挣双目看向不远处联军帐篷连绵不绝,草坡下偶起欢呼声,监视的斥候轻骑奔走不息。 团结的蒙古啊!他暗自叹息。 一日一夜没合眼,他的身体也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只在强自支撑,更残酷的是源自心底的绝望。 酣战一天女真人损失了三千多士卒。现在他们不再缺少食物了,蒙古人非常狡诈,战死受伤的马匹远多过人。 连续一日一夜的战斗,双方都需要休整,多尔衮默契的放弃了突围,大军失去了三成的战马,无法再穿逃过广袤的草原。 如果注定了失败,他也要去消耗更多的蒙古人。 当决心已下,他反而多出一份释然。当年父汗用十三副盔甲起兵,如今已有辽东土地千里,民众百万,即使他不幸折损在此地,以天聪汗皇太极的睿智当可以带女真走出危机。大明内乱自顾不暇,蒙古此次意外相聚,但五大部落势力均衡决定了其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抬头看挂在半空中的弯月,多尔衮扒下盔甲坐在草地上,晚风拂过,通体舒泰,不知辽东的家族是否有人此时在和他共享这弯残月。 ☆、夜明 第158章 惊闻 夜深,三匹快马由东急速奔向联军大营。 外围斥候拦住道路,三百步外斥候手持弓箭大声询问:“什么人!” 骑士勒住马匹大声呼喊:“我是土默特人汉部隶属骑兵,有紧急军情!” 这里是车陈汗的营区,斥候大声回复:往北十里路是土默特人的营区。““多谢!“声调逐渐远去,马上骑士没耽误一点时间。 白日的恶战让劳累的士卒都能睡个好觉,蒙古大营内鼾声如雷。骑士在土默特岗哨的带领下直奔汉骑营区,借着火把亮光,守门的兵士看的清楚,来的人年纪轻轻,正是汉寨主管宗茂。 “宗主管来了?“士卒弯腰行礼。宗茂和逢勤是翟哲的左右臂膀,一人在军中,一人管杂务,连汉部元老见面也客客气气。 “大人歇息了吗?“守门的士卒哪里知道翟哲的安歇习惯。 “你速去禀告逢勤,鲍广也行,就说我要见大人。“没有人出营接引,宗茂无法进入。 “遵命。”守门士卒匆匆离去。 片刻之后,体型瘦小的逢勤从营内快步走出,双眼通红,一看便知才被从睡梦中叫醒。 宗茂迎上前去,一把握住逢勤的双手说:“我有急事要面见寨主。” 逢勤不动声色的将双手抽出,淡定的说:“请随我来。” 能让宗茂半夜亲自赶来大营,事情不会小,但不该问的逢勤从来不多嘴。 除了逢勤和鲍广,没人能去打扰熟睡的翟哲。 营帐内,被叫醒的翟哲批了一件薄衫,从宗茂手中接过书信。逢勤将烛火拿近,翟哲撒开封口,细细看完,指尖微微颤抖,宗茂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预感到不妙。 宗茂插言说:“这封信是大同巡抚焦大人送出塞的。” 翟哲将书信放在一边,伸出十指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功败垂成吗?这让他如何心甘。 他猛然站起身对逢勤下令:“传令众军李继起床穿甲待命,给我备马,我要立刻面见大汗!” 逢勤转身出门。 翟哲又对宗茂说:“你回去吧,女真人将来漠南,汉寨就交给你了。” 汉营灯火逐渐点明,嘈杂声在黑夜中尤显突出,最先影响到的是近在咫尺的土默特大营。 翟哲披挂盔甲整齐,鲍广率五百骑兵簇拥,气势汹汹奔向土默特大营,让守门的卫兵惊吓不已。 “我要见大汗!”翟哲立在马上,手中长枪微点。 卫兵不知发生何事,眼见汉部人马来意不善,一路小跑奔向中军帐。汉骑一场的举动让外围的土默特人惊讶,营区内响起小声吵闹,格日勒图驻守离大门不远,听见外围喧哗走出营帐查看,见到眼前情形催马从闯出来大喝:“翟哲,你想干什么?” 翟哲下马行礼,说:“我要见大汗,事情紧急。” 格日勒图稍心安,将他迎入营区责备:“你怎敢如此冒犯,随我来。” 俄木布汗才在惊慌中穿好衣服,见格日勒图引翟哲进来才一屁股坐下来,呵斥道:“翟千户你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不知将士明早还要血战吗?” “不需明早,就在此时。”翟哲说完话,将手中信件递过去。 俄木布汗伸手接过,看完后呼吸急促。 翟哲跪倒在地,说:“请大汗告知蒙古诸汗,连夜击败多尔衮,我愿率先出战。” “土默特怎么办?”俄木布汗口中喃喃,忽然将信件扔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呼喊:“土默特怎么办?” “归化丢了还可以夺回来,只有击败女真,曾经那样艰难的日子都渡过了,大汗还有什么担心的吗?”翟哲泣血相劝。 俄木布汗当然不会说正是因为当年被察哈尔逼迫如丧家之犬,尝尽了苦难,他才愈发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当年他敢信任翟哲是他没什么可失去的,现在打不一样了。 等待半天无语,翟哲不敢再耽误,逼迫道:“大汗若是不愿意,末将当随其他诸汗发兵!” “你敢?”俄木布汗眼瞪如铜铃。 翟哲跪地,双手按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轻声说:“一刻钟后,小人的亲兵将会给诸汗送信!” 连一旁的格日勒图都变了颜色,汉部从此将不再完全属从土默特人。从俄木布汗在黄河边将翟哲扣在营中起,隔阂再不可能弥补,双发立场差异无法调和。这是迟到的决裂,若不是磨难大战,汉部其实早已里去了。 若是让翟哲将这个消息散布给诸汗,俄木布汗将无法再面对蒙古诸部,他恨恨起身指着翟哲的头骂道:“背叛!忘恩负义!”语无伦次。 翟哲站起身来,面色平静说:“末将对大汗之心天地为鉴!” 土默特信使奔向各营,究竟是发兵还是放弃将由诸汗决定。翟哲立马横枪,四千骑兵整装待发。 小半个时辰后,八万蒙古大营炸开了锅,蒙古骑兵高举火把冲向黑暗中的草坡。 翟哲挺枪冲在最前线,汉骑扔出火药包爆炸的闪光中是一张张疲惫的表情。如果焦渊博的消息准确,他们还有两天的时间。 夜深。 归化城东南三十里处二十多座帐篷静立,那是乌兰公主的驻地,俄木布汗命她留守土默川,将斥候散布在东方。虽然从没有人提及,所有的蒙古人心头都压了一块巨石,漠南闹得翻天覆地,千里外的辽东真的一无所知吗? 土默特牧民早已遵循俄木布汗的命令前往北方草原游牧,只有汉人还留在凉城和土默川,再过一个月,粟米就要成熟了,没人愿意放弃将要到手的粮食。 突然间,沉寂无声的营地灯火通明,惶急的骑兵手持火把四散而奔。 乌兰公主翻身跨上枣红马,紧咬殷红的嘴唇,脸上的五官聚集在一起,让那张俏丽的脸看起来无比纠结。 “让汉人连夜人山,带上他们所有的家当,逃越远越好!”扔下这句话后,枣红马奔向归化。 半个时辰后,归化点燃了无数的火把,骑兵在吵闹中往西而去,女真俘虏们被绳索绑成一长串夹杂众军中。骑士们暴躁的挥动皮鞭,只要脚下有一点犹豫,女真人的脸上就会多出一道血痕。 往西是蒙古联军大营。 一夜不停,天色将明时,乌兰公主就听见了远方传来的爆炸声,那是汉人的火药。 “驾!” 枣红马在黑暗中留下一道暗影,丢下身后的骑兵率先奔向战场。 ☆、夜明 第159章 对峙 草坡底部,汉骑才被土默特骑兵替下,士卒们散乱坐在草地,头盔被摘下放在一边,征衣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连翟哲的身上也挂了两处刀伤,随军郎中给他简单包装完毕。 多尔衮也被蒙古联军突如其来的攻击弄懵了,夜晚对攻击一方不利,无法根据战场形势调配优势兵力,更何况蒙古人也没得到充分的休息。 四周都是喊杀声,蒙古人的攻击比白天更热闹,黑暗掩饰了各部的真实表现,作为承受着的多尔衮明显感觉到差别。唯有察哈尔部和汉骑的攻击最为猛烈,札萨克汗那边动静不消,但雷声大雨点小,以骚扰居多。尤其是汉骑,一反常态,主将亲自披挂在前,受伤也不后退,激发士卒拼命。 蒙古轻骑想浪潮般一波波拍打过来,此起彼伏,多尔衮疲于应付,没有空暇多想,为坚固防线,他不得不再次收缩防线,不足两万的人马被压缩在方圆不足十里的地方,预备队被一点点填上去,他心中已经绝望了。 “坚持住,再过三天天聪汗会来救我们的。”多尔衮嗓子嘶哑,尽一切手段鼓舞士气,坑蒙拐骗也在所不惜。他怎么也想不通,以大金在漠南和大明的情报网络,归化如此变故辽东怎么可能没有反应。 枣红马直驰入军营,乌兰公主先碰上的是撤下来休整的汉骑。 翟哲坐在地上,抬头目光正碰上乌兰的双眼,他有些意外,很快将目光挪开。 乌兰催马上前问道:“大汗在哪里?” 翟哲指向不远处,火把照耀下俄木布汗正在监督土默特骑兵酣战。 乌兰丢下一句话,“女真人到土默川了!”径自冲向俄木布汗所在。 翟哲顾不上疲倦和疼痛,像触电般从地上爬起来目送乌兰的背影,瞬间跨上大黑马紧跟在她身后。 “女真大军到土默川了!”俄木布汗身边,乌兰的声音带有哭腔,“我已命北边草原的土默特牧民向西迁徙至包克图地界。 俄木布汗长叹一口气,见翟哲来到自己眼前下马,不顾身边将士林立,满脸痛苦的讥讽:“翟千户,这下你满意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来的这么快!”翟哲目光呆滞,口中喃喃,看来焦渊博消息并不准确。 “你就这么恨女真人?”俄木布汗有诸多不解。 翟哲苦笑,说:“我心中没有仇恨。只是在草原除了投靠女真和对抗女真,难道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这句话正中俄木布汗的痛处,其实他和翟哲的处境并无不同。他可以选择妥协,而翟哲不行。 “这仗还要打下去吗?”俄木布汗哈哈大笑,状若癫狂。 这仗还打不打可不是翟哲说了算。 额哲的大帐内,五汗在列,帐外的厮杀声仍然激烈。 乌兰亲自出面讲述了斥候的报告,帐内鸦雀无声。 额哲沉默片刻,开口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死在各部手上的女真人都可以千计,不要妄想他们会放过我们。”他所作的一切就是想把五部蒙古绑在一起,若只有察哈尔,他这个蒙古大汗毫无意义。 四汗都默不作声,大家都需要时间来深思熟虑。 “如果就此散去,女真人必会对我们各个击破,蒙古将不复存在。”额哲想煽动四汗的情绪,但帐篷里哪一个不是人精。 车臣汗发话说:“先将诸军撤下吧!士卒都已疲惫,无法对抗即将到来的女真人。” 这句话得到其他三汗的统一,原本两天的缓冲时间变成不足一天,根据多尔衮大军目前的抵抗程度,一天之内想消灭他们几乎不可能。额哲无奈点头,这是众人共同的决议。 一刻钟后,多尔衮扶着马背看蹦跶正欢的蒙古轻骑退下。 蒙古不顾天色黑暗,四面八方拔营而动,往北方草原而去。一眼看去,满草原全是火把。 “辽东援军来了!”多尔衮心头狂跳,蒙古人在胜利之前撤围,只有一种可能。但在见到大金的旗帜之前,他不敢妄动,西征大军再经不起一点折腾。 土默川和凉城,在土默特骑兵的警告声中,两万汉人背着仅有的粮食逃向巍峨连绵的群山,黑暗中的毒蛇野兽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草原也不是乐土。蛮汉山和大青山容纳下三万人毫不费力,但他们能否逃过这一劫要看女真人的心情。 在岳托的指点下,阿济格一万五千骑兵在黎明前直扑归化,没想到已人去城空。 漠南草原几无一人,斥候探明群山中隐藏了汉人,但岳托和阿济格现在都无心顾及他们,多尔衮征西军的命运才是重中之重。 岳托在归化城内仔细查看后,说:“他们离开没多久,往西应该是去托克托草原了。” “追!”阿济格催马,他和多尔衮一母所生,心中牵挂尤胜他人。 岳托提醒:“我们只有不到两万盔甲不齐的骑兵,蒙古各部很可能都在漠南,不可大意!”他在归化连遭暗算,心思更加谨慎,说:“先让斥候探明托克托草原形势,如果蒙古人都在,只有等两黄旗大军达到,方可一战。” “我怕十四兄支持不到那个时候!”阿济格性急难耐。 岳托默不作声,不敢干涉军务过多,他在归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已是待罪之身。 见岳托不再有异议,阿济格锁眉下令:“斥候营迅速推进托克过草原,大军随后而行!”岳托的话还是让他留了个心眼。 晌午不到,斥候狂奔回报:“见到西征军的旗帜了,正在托克托草原,蒙古人的大营连绵数十里在北方草原,两向对峙。” “大军全速西进!”阿济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总算还来的及。 翟哲在半下午目睹了近两万全速奔驰的女真骑兵与多尔衮的残军相聚。 会师后的三万多女真人和蒙古人对峙了一天之后,漠南草原旗帜飘扬、盔甲亮丽,皇太极率两黄旗三万女真人亲至。 翟哲才知道,焦渊博的消息不时不准确,而大明根本就没有探到急行军的女真人先锋。 女真三支大军汇集后,托克托草原形势已逆转,蒙古大军虽占据人数上的优势,但战力差距明显,诸汗都无心再战。 ☆、夜明 第160章 进退 中军大帐内,皇太极宽胖的身躯将椅子挤的满满的,近些年来他的身体有不断发福的迹象,炎热的天气让他满头大汗,军营中的条件当然比不上盛京的皇宫中舒服。 年轻的多尔衮跪在他身前,光亮的脑袋顶着地面,请罪道:“微臣有负大汗所托,西征军折损近半,请大汗责罚。” 皇太极面色无一丝波澜,双手按在椅子两边的把手上,看姿势想站起来,最终只是挪动一下屁股,继续靠在那里。 “起来吧!”皇太极的声音飘荡在空中。 多尔衮跪立不动。 侍立一旁的岳托无法再沉默下去,出列跪在多尔衮身边说:“此祸非战之罪,源头却在我这里,请大汗定罪。” 皇太极语气日趋严厉说:“蒙古大军还在几十里外,这些事等到了盛京再说吧。”眼前这两个人是宗族中仅有能跟上他意图的人才,此次两白旗兵马损失惨重,多尔衮是想要个交代。两红旗的岳托他不可不罚,又不能彻底废黜。 岳托是最早追随皇太极的小贝勒,当年阿敏和莽古尔泰还桀骜不驯的时候,岳托说服了自己的父亲大贝勒代善支持皇太极,因此深得皇太极信任。如今大金实际上分成三派,皇太极吞并了莽古尔泰和阿敏的两蓝旗实力最强;两白旗是当年努尔哈赤留给三个幼子多尔衮、阿济格和多铎的亲兵,战力强劲,实力次之;代善和岳托一脉的两红旗实力再次。 多尔衮爬起来,瞥了一眼身边的岳托。 在清除四大贝勒中的莽古尔泰和阿敏的斗争中,皇太极扶持起他喝岳托两人,既用两人,也让两人彼此制衡。岳托的两红旗实力比不上两白旗,但此战之后,两白旗损失不小,双方实力已趋均衡。西征大军的失败,七成责任要归到岳托头上。他坚决请罪实际上是逼迫大汗追罪岳托。 大帐中气氛压抑,诸将无人敢言。 阿济格出列解围道:“微臣愿为先锋,率军击退蒙古人。” “一万人啊,一万女真人的血换来了一个团结的蒙古。”皇太极用无人听清的声音喃喃。西征军消耗的粮草已是大金一年的积蓄,去年征大同所获已花费一空,现在还要和蒙古人作战吗? “每一个士卒都是我的宝贝,再死在这里毫无价值,撤军吧!” 皇太极此言一发,震惊帐中诸将。 杜度立刻出列请命:“蒙古人胆敢聚集冒犯大金,必须要给予惩戒,若非如此,何以震慑诸部?” 皇太极开口相问:“我大金的国力和大明开国相比如何?” “不如。”杜度诚实回答,大明太祖朱元璋驱除了汉地所有的蒙古人,多次征讨草原,当然不是如今仅占辽东一隅的大金可以比拟。 “所以刀剑是征服不了蒙古人的!”皇太极喘了口气,接着说:“没有一支军队愿意和他们在草原上捉迷藏。” 阿济格忍不住发问:“难道就此放过他们不成?” “有的时候,退就是进,进就是退。” 在蒙古五汗进退维谷中,六万女真人撤离了托克托草原返回漠南。皇太极驻马在归化城外,当年他下令烧毁了这座城市,不到两年她就重新焕发了生机,这真是个好地方,土默特人离不开这里。 他问身边的济尔哈郎:“俄木布汗还没有回复吗?” “他已经答应,可能路上有些耽误。” 皇太极面露可惜之色说:“岳托的想法是好的,但操之过急了。” 济尔哈郎借机帮岳托说情道:“虽然年轻,岳托是我大金中难得能顾全大局的臣子。“皇太极猜中济尔哈郎的心思,笑着说:“你放心吧,当年的事我是不会忘记的。” “大汗的心胸比蒙古人的草原还要辽阔,此乃大金之福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如何拍好马屁也是本事,这几年来一直随在皇太极身边,济尔哈郎的马屁功长进不小。 一天后,深夜中两千多镶红旗女真俘虏趁土默特看守不严逃向归化城,在和女真大军汇集后返回辽东。 托克托草原。 蒙古大军眼睁睁看女真人离去,强悍如车臣汗也不敢追击女真人,那纯粹是找死。 五位大汗日夜争论不休,大军在托克托草原又驻扎了三天,最终也没提出各部都能接受的计划。札萨克图汗率先以粮草不足为由帅部北去,紧随在后的是车臣汗和土谢土汗。 车臣汗像是忘记了一般,再也没提过乌兰公主的婚事。 额哲率察哈尔部进驻河套,在黄河沿岸游牧。土默特部返回了归化,土默川和凉城将熟的米粟微黄,那是汉人的希望。 翟哲帅部返回汉寨,五千汉骑在漠南大战中折损了三成,他已准备在大明招募兵士,河南陕西只要有银子和粮食,十万大军也可以招得到。他名义还是土默特部落的汉部,但俄木布汗和翟哲两人知道,他们再无法返回到当初,只不过公开决裂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老鸦山和黑山仍在汉部的控制下,归化城商盟的商铺很快又重新营业,汉人和土默特人相处一如当初。 汉寨边,翟哲坐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看着急速奔流的兔毛川水流,萧之言和左若陪在他身边,逢勤站在不远处。 “皇太极好手段,举手投足间化解八万联军!”想了这么久,连翟哲也忍不住赞叹。 “他越聪明,对大明可不是一件好事!”萧之言撅起嘴唇,面露不豫之色,显然很不赞同翟哲夸奖女真酋首。 “我要回大明!”翟哲看向南方遥不可见的边关,看不见千里之外中原大地白骨千里。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这可不是萧之言喜欢的环境,他露出促狭的笑容,问:“什么时候回去?我陪你一起。” 翟哲呸了一口,笑着说:“我说的是汉部要回大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萧之言毫不为耻,振振有词道:“食色性也,男人总是离不开女人的。”连一旁的左若也忍不住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夜明 第161章 后事 崇祯七年八月,漠南大战惨淡收场,蒙古察哈尔部喝土默特部都暂时逃避了女真的吞并。 但对于新任蒙古大汗额哲来说,这样的战果远不能让他满意,他无法借此机会将蒙古五部聚集在一起,也就意味着察哈尔的命运并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明置身局外冷眼旁观,借机从辽东镇不断抽调边军进入中原剿匪,民变军之火已燃烧了半壁江山,连凤阳皇陵也已被张献忠和李自成部合力掘开。崇祯皇帝自知愧对先人,下罪己诏,正式任命卢象升为中原剿匪总理,洪承畴为西北剿匪总督,各司其职,合力清缴各地民变。 没有女真人的威胁,大明宣大镇倒成了偏安一隅,宣大总督梁廷桢探知女真大军再漠南来去匆匆,心头狂喜。冬天将至,至少今年的宣大镇安全了。蒙古人和女真人都要躲藏在老巢中舔自己的伤口,要等恢复元气后才会再出门伤人。 漠南草原,滔滔黄河隔绝了察哈尔部和土默特部。两部并肩作战了一次,并不意味双方的仇恨已被完全化解。额哲严禁察哈尔部落进入黄河以东和托克托草原游牧,他不想再惹起事端。 偶尔会有察哈尔人越过黄河去归化交易,换取生活必备品,但土默特人的态度很不友好。 普通牧民的性情直率,他们会热情对待经曾帮助过他们的汉人,也会找茬羞辱曾经给土默特带来重重灾难的察哈尔人,大汗的禁令也无济于事。 了解到察哈尔和土默特人爆发了几次争端后,翟哲决定在河套开设大集市。商盟不能像在归化城那样在河套常设店铺,但每隔七天会在河套摆上规模巨大的集市,察哈尔人需要什么,大集市就提供什么。 察哈尔人态度蛮横,经常强买强卖,汉人畏惧不敢争论,翟哲决定主动找额哲商讨互市大事。 漠南大战后,汉部迫切需要在草原寻找新的朋友,在对抗女真这件事上与察哈尔的利益一致。 君子津渡口两侧稀疏排列了一些房屋,汉部在此设立站们的船夫摆渡过往的商旅。漠南昌盛后,连这里也有了人气。 翟哲率宗茂、逢勤等五百骑兵过河。 这是他首次单独拜见额哲。漠南一站察哈尔人给翟哲的印象不错,但察哈尔人对汉人的态度是他一块心病。 汉骑才过河,西方草原风尘仆仆奔走着一千骑兵,沿途牧民见到皆下马拜见。 额哲竟然亲自来接。 翟哲催大黑马上前,三百步外下马拱手而立,行礼道:“拜见大汗!” 额哲在远处脸上就绽放出笑容,催马到近前,下马轻拍翟哲的肩头说:“无需多礼,你在河套设立大集市为我察哈尔行方便,该我谢你才是!“他比翟哲高半个头,年纪也相仿,但一直在草原成长,常年受朔风刮割,看上去比翟哲像年长五六岁。 漠南大战之前,察哈尔从不把汉人当回事。额哲前日亲眼目睹了汉骑的威力,又从漠北蒙古那里得知汉人可以供给他们梦寐以求的铁箭头和兵器,如今翟哲不顾土默特和察哈尔的仇恨主动上门,让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汉地的商人会尽力满足草原人的需求!” 额哲会意一笑,说:“如此甚好!我也愿意与汉人成为朋友!”生意是生意,这是现实逼迫他学会的,弱小的蒙古宗主国终于放下了架子,不再拒绝任何一个盟友,如果当年林丹汗能这样,察哈尔的命运也不止于此。 额哲伸手示意翟哲上马,两人并马行走。一路闲谈,双方都刻意结交,相处甚欢。当准备扩充势力时,翟哲从未像今天这样需要金钱。所有的蒙古部落都是他生意上的伙伴。 进入汉帐,翟哲简单介绍了大集市的细则和面临的困境,额哲当即表示会让汗帐骑兵去维持秩序。 这些集市只是个引子,额哲按耐不住,暗示道:“除了日常所需,我还需要很多汉人的东西,你能提供吗?” 翟哲装傻,问:“何物?” “莫被人从你们这里得到就是我们想要的,不要想骗我,我知道土默特人拥有的一切也都是经你们的手出塞的。”额哲的笑声爽朗,伸出食指轻点向翟哲。 翟哲微笑点头,应承道:“我们是生意人,能为大汗效劳,是我的荣幸。”他终于在与土默特人分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今天天气不错,如果你有空,我想请你留下来晚上共享我们察哈尔部的烤羊肉!”额哲心花怒放。 河套狭小,不足够察哈尔部落游牧,往东被土默特部落阻挡,额哲正在为此事苦恼。汉部如此而为近似于背叛土默特,此消彼长,让他们有了立足漠南的希望。 女真人是高悬在两人头顶的利剑。 八月。 汉寨难岸、土默川和凉城,汉人收割成熟米粟。 经历了惊魂几日,女真人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毁掉他们一年的成果,这让汉人确保可以度过寒冬。长城内大同镇,百姓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年复一年,关系天下的命运不是帝王将相,而是田里庄稼的长势。 入关的两山夹道内,五六十骑兵在一路小跑,翟哲居中,随行的还有萧之言、逢勤和宗茂等人。翟哲在有意培养宗茂和逢勤二人,逐步让二人参与汉部所有事务。 清晨从老鸦山出发,轻骑迅捷,晌午之前杀胡口险关遥遥在望。 “上次入关是什么时候?我想死大同了!”萧之言伏在马背上,笑容诡异。在张家口时,他平日去的最多的不是酒馆就是妓院了,在草原这几年可没那么自由,翟哲让他娶个媳妇,他又不愿意。 “不好带坏了年轻人!”翟哲忍不住大笑。 他此行的事务可不像萧之言那样放松。前些日子与翟哲商议后,他收获颇丰,牲畜换铁骑,这是蒙古人和汉人最大的生意,但他必须要说服大同巡抚焦渊博行方便。双方打了一年交道,翟哲对焦渊博感官颇佳,虽说也是相互利用,焦渊博是为数不多表现出敢于利用它的大明官吏。 守关的士卒没给他制造一点麻烦,杀胡口的守备张广笑盈盈的给他们放行。这两年翟哲将他喂得饱饱的,现在哪怕拿一个游击将军甚至参将的位置来交换他,现在他也不愿意。 柳全、宁盛和耿光早已得到消息,亲自来杀胡口迎接。大半年不见,柳全的形态比年初时要清瘦了些,倒是宁盛有些微微发福。 “东家这半年在草原受惊了!”宁盛抢上前一步露脸,声音中似乎嗲有一点哽咽,好想自己这半年都在为此担心。 翟哲眉毛飞扬,高声说:“那都已过去,女真已被我们赶到了辽东,日后杀胡口外将士我们的天下!” 草原战局的玄妙,连当事人都难以说清楚,更何况对这些局外人。要想把这些人坚定的绑在自己身上,至少要给他们一个光明的前景。经历的越多,翟哲就觉得自己越虚伪,偏偏每一个谎言好想都有足够的理由。 “东家,悦来酒楼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柳全躲在身后,等几人寒暄后才上前插话。 经过张家口事件,又大半年没见面,他感觉到自己和翟哲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之墙。 翟哲却没有这种感觉,上前拍在柳全的肩膀,说:“我在关外,你在关内,各有各的辛苦。” 他拉着柳全的胳膊,两人并排走在众人之前,低声说:“我这次在草原又揽了一笔大生意,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战马无处销……”两人一路步行闲谈。 宁盛跟在两人之后,听见前面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神态很不自然。 “天下财富半在江南,仅在大同,犹如井底观天一般!”柳全这两年去过两次江南,感受颇深。 翟哲收敛笑容,正经说:“所以,我这次入关想请你将北边境口的事务放下,全力将商盟推向大明内地。” 柳全心里一惊,商盟的根基就在杀胡口,翟哲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担心,只有将商盟做大,你们从中获利才会更多!杀胡口太小了!”翟哲坦然面对柳全的目光,他终于展示了自己的野心。 扩军之事,他仔细测算过,他的骑兵近似于募兵,不像蒙古人那样自行游牧。以目前商盟的能力,如果要装配盔甲,寅吃卯粮,三年内塔能养的骑兵也不过五六千人,还要随时面临商道被战乱截断的危险。草原的财富还有很大一部分要从张家口流走。 “北境的经营?” “我会让人协助宁盛,往漠北的商队周期太长,暂时放弃,商盟日后经营的重点在归化和河套。”这是翟哲深思熟虑的决定。用屁股也能想得到,经此大败,女真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战乱一起,前往漠北的商队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生死难测。 说话间,悦来酒楼已在眼前。翟哲抬手示意柳全先行,说:“这些事等到了大同,我们再细细商讨。” 商盟当日包下了整个酒楼,觥筹交错间,连翟哲也一反常态,喝了个七分醉,双眼迷离,脸颊微红,全身毛孔像吃了人生果一般舒泰,那是大战之后的轻松。 ☆、夜明 第162章 秋收 从右玉县至大同的官道上,一辆双厢马车轻快的小跑,车厢两侧各开了一块小窗,翟哲将布帘拉开通气缓解车厢内的沉闷。官道两边田野被收拾的干干净净,道边荆棘草木砍伐的只剩下贴地面的桩茬,田中只有蓬蓬的秸秆根树立。 秋收季刚刚过去,田中所长,山中所生皆是上天所赐,对百姓来说,一草一木皆是生计来源。 宽敞的官道比往日要拥挤一些,车夫不得不经常减速避开迎面而来的骡马大车。 车内,翟哲一副客商打扮,宗茂陪在他身边,宁盛和柳全坐在他对面。自翟哲成年以来再也没有搭乘过马车,坐在松软的坐垫上却是比骑马要舒服多了。 车厢内,宗茂和宁盛谈兴正浓。翟哲交代,商盟日后的北境事务将由这两人来处理,有宗茂插手商贸,塞外需要物资调配也会更加方便。得知柳全将要放手北境经营后,宁盛满面红光,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自得之色。 柳全靠在软垫上,一路沉默,两眉微向中心靠拢。女真人真的败了,这让他深舒了一口气,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商盟的未来。 翟哲入关后突如其来的大动作让他意外,就像刚过去的草原战局。翟哲命他将大同和宣府的商号交由宁盛和宗茂掌管,但京城和山西的商号掌柜还是由他来定。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毕竟翟哲是商盟的大股东。但这是他首次伸手干涉商盟的格局,宁盛、耿光哪怕是范伊合力也无法让柳全担心商盟在他手中失控。这些人中也只有范伊才懂得些商贸,但她只是个女流之辈,商盟的大小掌柜大多数连翟哲的面都没见过,当然也不会对这个东家妇人有太多的畏惧。 但翟哲亲自出手的结果完全不同,这只是开始,已经让柳全担心,因为他是合作中的弱势者。 “都说江南好!柳兄,我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去过江南,真是好福气啊!”宁盛得到了实权,看柳全有些失意,柔声安慰。 柳全抽动嘴角没有接话,商盟六成的生意在大同府,但他担心不是实权的丢失,而是翟哲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南于大同,就似大同于右玉。”柳全言简意赅,“天下财富两成在京城,半数在江南。” “在京城我们只有送钱的份,那里的钱我们赚不着。”翟哲笑着回应。每次和柳全深谈,他都有所收获,他很欣赏这个人的见识。 让柳全离开北境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经营江南开辟新场面,商盟中除了柳全还真无人有这等手段。此外柳全曾经的行为还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翟哲也是山右人,知道这些为商者的秉性。此时他顺风顺水,柳全当然会把曾经的念头抛到一边,若是有一日形势逆转,指望柳全和他共患难,那近似痴人说梦,山右商人家族财富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背叛才会让兄长不齿。他因倚重柳全方才出此策,莫到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双方互伤。 柳全话音悠悠,说:“江南的钱也不好挣。权力才是通吃天下的基石,金钱只是它的附属品。”这是他经商十年的感悟,所以当初才那么积极找翟哲合作,柳家从没出过进士,拿什么和别人竞争?唯有靠塞外的刀剑。 “我的权力仅限于杀胡口外方寸草原!”翟哲哈哈哈大笑。 那是咽喉重地! 太阳挂在西边半天空,马车到达大同城外。 众人下车步行而入,翟哲走过吊桥后仰脖观望,大同四边城墙整齐滑溜,女墙、城楼和垛口在天顶,直压在头顶,让人窒息。 这就是铁铸的大同城! 难怪去年女真侵入大同一直无法攻克此城,翟哲感慨即使自己有十万大军再此城下恐怕也只能束手无策。东有山海关,西有大同城,双双拱卫京师,虽然北方长城屡被攻破,但女真人也因此无法在关内立足。 守卫兵丁拄长枪靠在城门口巡视来往车马人流,有装扮精致的厢马车,也有粗木定制的粗鄙拖车,有羽扇纶巾的文士,也有光着上身瘦骨嶙峋的民夫。 半下午出城的人多,进城的人少。 四人脚步缓慢步行,吩咐车夫先行驾车回商号。 一辆辆空骡马大车从大同城门内往外行走,驾车的汉子表情麻木。翟哲知道那是售粮的农民。秋粮上市后一个月即时缴税的期限,农民必须尽快将手中粮食换成银子缴纳朝廷的税款。一条鞭法将田税和丁税合二为一,从此朝廷只收银子不收粮食,秋收之后各地的粮价牵动天下人的心。 “今年粮价如何?”翟哲随口发问。 “今年大同收成良好,二两五钱银子一石。”柳全回答。 “不到三两?”翟哲惊讶,前两年最高曾涨到五两一石,“商盟收购了多少?” “米行有米行的规矩,右玉那边商盟占了大头,大同这边收的倒是不多。” 像米行这样门槛极低近乎稳赚不赔的买卖,各地都由自己的势力把持。价格也由行会统一制定,敢私自提价收购是要犯众怒的,日后生意也无法做了。各地的商人也都很守规矩,比如说大同的商人不敢随意到右玉去收粮,除非有极强的后台,否则鱼龙混杂的地头蛇会让冒犯者吃不了兜着走。 翟哲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像商盟在右玉县和杀胡口外一样,每家商号也都由自己的门路。 “我们需要粮食!”翟哲坦言,“这个价格太合适了。” “大同府都这个价格,谁也不敢私动,收得多少,全靠地方。右玉非产粮之地,我们还真没办法。”柳全向他解释。再要买粮,他们就必须要从粮商手里买粮,当然也不再是这个价格。 “一个月后价格就上去!”宁盛插言。 翟哲摇头说:“今年行会的价格是不是定的太低了,鱼米之乡的江南米价也不会这低多少。” “丰收年啊!当然要如此!”柳全的语气略显夸张,说:“大同十年才碰上这么一个丰收年。”眼见翟哲不以为然,柳全解释道:“这个价格也不是行会随意定的,像今年的这个收成,老百姓的日子还能过的下去。” 十年一遇的丰收年老百姓的日子也只能是能过的下去。 富有者的财富来自对最贫困者的盘剥,翟哲默然。 蝼蚁也有翻身的那一天吗?翟哲想到几百年后的那场浪潮,沉默千年者爆发出来的力量惊天撼地。 ☆、夜明 第163章 大同 四人弃车步入大同城。 才进门不远,一个武官带两个兵士迎上来,三四丈外就朝翟哲等人招手,口中呼唤:“小哥,在这里!” 翟哲抬头看,正是弓辰。两人是张家口的老交情,翟哲谋求将他调任打通后,又不吝钱财帮他在军中打点,现已当上了南门守备下千总。 “弓兄!”翟哲快步上前。 “听说小哥今日到大同,我午后就侯在此地!”弓辰抬手。 一年前他就从塞外的张家口堡调至大同城,有了商盟钱财支撑,这半年在军中刻意结交,混的如鱼得水,心中当然记得翟哲的恩情。只是他虽然接受翟哲的帮助,但从不将自己看做翟哲的下属,所以依旧用旧时的称谓。 翟哲挥手指向城门方向,说:“我才在外细看大同城墙,所以才耽搁了些时间!”从前来过数次,但每次都在漠南笼罩在生存危机之下,来去匆匆,他还从未用心感受过这座坚城。 “大同西拱京师,高达雄峻,坚不可摧,小哥要是有兴致,我带你看看!” 翟哲抬头看天色尚早,答应道:“如此甚好!” 当即弓辰引路,带四人沿离城墙不远的街道走动。 大同除了城高河深外,四门皆设有瓮城,城墙上箭塔密集,四角也修筑有护城。有这样的坚城可保宣大无有侵扰之苦,无崩地之难。等绕了半座城不到,太阳西下,翟哲见天色将晚,伸手止住众人说:“今日就到此为止,改日有空再看!” “如此也好!”弓辰驻足。 “姜镶你知道吗?”翟哲突然问。 “知道,那是巡抚大人新提拔的游击将军,军中的红人!” “我想约他三日后在金玉酒楼相聚!”翟哲微眯双眼。 弓辰重重点头,说:“这事交给我了!” 柳全、宁盛熟悉大同道路,不用弓辰相送,当下几人分道扬镳。柳全先领宗茂去商号客房歇息,宁盛陪同翟哲回家。 西边的太阳已看不见脸了,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西方天边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渲染的大同城格外宁静。 两人连转几道弯,拐过街角往前再走两百步就到了家门口,翟哲突然停住脚步,问:“夫人知道我今日要回大同吗?” 宁盛回首,蠕动嘴唇,片刻后说:“应该知道,夫人这半年经手商号的事多,我和柳东家都去迎您了。” 翟哲踌躇,右脚脚尖颠动几下,说:“今日我不回家了,去商号凑合一夜!” 漠南大战后,商盟和八大家,东口和西口立场大变,翟哲尚不知范永斗会如何处置两者的关系。范伊是他喝范永斗之间的桥梁,一言一行都需慎重,他也没想好如何对范伊说起此事。 商盟现在是大同最响亮的商号,设有专门的客房为来往的护卫居住,耿光等人精心给翟哲安排舒服,这里环境再简陋也比塞外强多了。翟哲男的睡了个安慰觉。 次日清晨,因为在军中养成的习惯,翟哲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朝阳将出,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商号内外早已一片忙碌。 柳全等人早早赶来陪同翟哲用完早膳。 翟哲召来逢勤、宗茂,耿光找了个随从引路一行人在日上一杆高时前往拜见大同巡抚焦渊博。 像从前一样递上名帖,门房很快传来消息,焦渊博在内室召见。 逢勤和宗茂留在门外,用好奇的眼光瞅向不远处的巡抚衙门。两个大石狮子张牙舞爪,牌匾之下兵丁站立,目不斜视,气象森严。 两人都是头一次从偏僻的塞外进入繁荣的城市,表现大不相同。宗茂似乎对每样新鲜事物都很感兴趣,又善交健谈,几天间就和商盟的柳全、宁盛和耿光等人熟络。逢勤少语,街道所见也只是一扫而过,连和宗茂在一起的时候也说不上几句话。 翟哲跟仆从进了巡抚后宅,在庭院七绕八绕到了后花园的内宅。 又换了个小厮将翟哲引入房内,焦渊博一身便服端坐在内。 翟哲从衣袖中取出精心准备的重礼奉上,那是西域产的美玉,质地纯美,手握处温润,在大明千金难寻。 “这是小人前几日得的一块石头,请大人品鉴!” “好玉啊!”焦渊博接过来轻轻摩挲,眼中发光。若是翟哲送别的物件他定然要拒绝,但金石之物是他此生最爱,见到如此精美的玉石若再想割舍的痛苦不下于让他割指断臂。 看清焦渊博的神情,翟哲知道自己的功夫没有白下,为了给这个相对清廉的大同巡抚送礼,他是花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打探清楚他的嗜好。 “此物太过珍贵了!”焦渊博恋恋不舍。 “啊,是吗?”翟哲一脸惊色,“蒙人粗鄙不识货,我在草原换来也只花了二十砖茶叶。如今落在大人手里,方才不使明珠蒙尘。” 有些东西心照不宣。 焦渊博犹豫半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说:“既然你这么有心,这份礼我就收下了。” “愿为大人效劳!” 焦渊博摆摆手,说:“你虽流落塞外,对我大明倒是有一份赤忱之心。只是有些事我能给你行方便,有些事确实爱莫能助。”他想想后,指点道:“你若是真有心为大明效力,走走朝廷的路子,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是翟哲第二次听有人对他提起走中枢的路子,上次左若已向他提起过中宫的阉人。 近年来,朝廷关于纳降的决策连连吃亏,流贼多降而复叛,汉部牵涉边事,风险更甚。若不是被逼无奈,没人愿意担这个风险。如今漠南草原重回太平,宣大镇近日无忧,总督梁廷桢当然更不会节外生枝,就连焦渊博自己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女真人虽然暂时走了,迟早还会回来……” 焦渊博很不高兴的打断翟哲的话,说:“你说的我都清楚。” 翟哲知道焦渊博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压低声音解释道:“蒙古经此战和女真已势不两立,我想……,他们再强大些,对大明的好处总是会多一点。” 焦渊博将美玉放在手边的案台上静候下文。 “察哈尔部想从大明购买些刀箭!” “朝廷是不允许铁骑出塞的……”焦渊博拉长声调说,“但我最近一直没空查处边关违禁货物。”女真的敌人就是大明的朋友,他不愿出面担风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可以的。 “小人明白!”翟哲会意,“多谢大人相助,草原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定会相告。” “也好!” “如此小人告退!” 焦渊博摆摆手说:“你去吧!”留这么一条暗线在草原,他也是受益匪浅。 得到焦渊博的暗示,翟哲脚步轻松的出了巡抚衙门,宗茂和逢勤忙跟在身后。 出门已是巳时时分,阳光普照,往前走过两条街道,四周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道上生机勃勃。这几年,被阴谋和险境缠绕不得脱身,翟哲像是一直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从未像今天这样享受自在,他突然感觉自己向往这样平民百姓的生活更胜过叱咤风云。 有些年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走过的路却再不容回头。 ☆、夜明 第164章 为商 四人一路悠哉回到商号住处,看见宁盛和柳全都站在院子门口。 “为何都站在这里?”翟哲诧异。 宁盛欲言又止,柳全小声说:“夫人在里面!” “啊!”翟哲有些发呆,没想到范伊会亲自找来此地。 他迈步走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响亮。 推开房门,范伊迎面而立,双目泛红,比年初见面清减了几分。 “娘子……”翟哲突然发现自己称谓起来都有些陌生,他娶了范伊,两年中相处不过一个月,当真和走西口的伙计一样。 “既然到了大同,为何不回家?”范伊轻咬嘴唇。 她幼时贫苦,亲眼见兄长如何崛起大盛魁,又了解翟哲的经历,深通人情世故,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漠南大战后,翟哲和范永斗决裂,最痛苦的人是她。两边都是最亲近的人,况且范家与商盟决裂,她的地位也将存疑。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夫婿,她不想让家族的矛盾让他从自己的指缝中溜走。“才入塞事多,准备近日就回!“翟哲舔舔嘴唇。 “大兄半个月前来找过我,说要见你。”范伊轻叹,说:“这是你的商号!” 翟哲听出范伊话中之意,坦然说:“是我的也是你的!” 范伊和范永斗是两回事,范伊从未做过伤害商盟之事,他既然娶了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废黜她。况且他绝不想与八大家斗的你死我活,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平白无故为自己树立敌人。 范伊泪珠顺脸颊滚落。翟哲回大同不入家门,一度让她心灰意冷,如今得到他亲口答复,才放下心来,柔声细语说:“这半年来,我日夜担心受怕,常常夜做噩梦,就盼着你能平安归来!”女子的世界和男人不同,有力的臂膀、安稳的生活才是她们心底的企望。 “一切都过去了!”翟哲上前给她擦拭泪珠。 翟哲一直留在大同给商盟诸人无形的压力,确保宗茂的权力交接顺利完成。 这几年随着商盟经营的顺风顺水,关内耿光、宁盛等人的日子都过的不错。宁盛娶了妻子,耿光在绿林也混的风生水起,翟哲入塞让他们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都已习惯了无人管束的日子。 大同府内,翟哲一呆就是半月,轻松自在的享受自己的家庭时光。 他人虽陪在范伊身边,心思却没那么空闲,摆脱漠南危机后,他正在酝酿内部整顿,同时还在等待一个人——范永斗。 商盟和八大家各自霸占了杀胡口和张家口,漠南大战后,双方彻底断而立联系。同为晋商中的举足轻重的两派,商盟的实力现在还远不是八大家的对手,双方如何相处,翟哲必须要和范永斗面议。 范永斗也想面见翟哲,他已等待了一个夏天。 朵颜草原上,一支商队在往东蹒跚而行。 范永斗端坐在商队正中的白马上,他好几年没有亲自走这条路了。但沿途的山山水水他都很熟悉,该在哪里歇息、哪里宿营,他不差给任何一个马帮头目。当年他倾尽家财组建商队在大雪纷纷的冬天冒险穿过朵颜草原时,为了逃避马贼他研透了蓟辽边境的地形。 自从商路通了之后,多数辽东的事务都由柯掌柜掌管,那是他自小的朋友。 八月初,皇太极亲自下令要召见张家口的汉商,他无可逃避。 商队不是骑兵,行速缓慢,沿途偶尔可见游牧的察哈尔人,那是阿穆尔的部众。此去辽东福祸难测,但如果不去,他曾经的努力都白费了,范永斗无法想象家道就此败落,大盛魁就是他的儿子,他爱大盛魁胜过一起,包括他自己。 前路漫漫,商队的脚步不断在迈向远处的地平线,每走一步眼前的景色也在往前延伸一点,那是无法触及的终点。 柯掌柜行走在商队中,颓废的面孔微显兴奋。 辽东。 盛京。 西征军的失败给女真的打击是沉重,但现在更多的人关心的是这件事将如何处置,多尔衮和岳托究竟谁将承担这个责任。自返回辽东后,两白旗的愤怒就没有被平息过,甚至传出皇太极是故意要陷两白旗于险地,清除异己的声音。稍明白的人当然不会相信这类谎言,但两蓝旗被吞并还在眼前,莽古尔泰和阿敏尸骨未寒,总会还有些人没有脑子。 明面上皇太极回归一个月也没有提及西征失败之事,任由外面吵吵嚷嚷,私底下各旗旗主来往甚密,各贝勒、章京也不得停息。皇宫内,皇太极不停召见各位重臣,岳托和多尔衮他一个都不愿处罚,也不能处罚,一个团结的八旗才能满足他的雄心。 八月十八皇太极集合众臣朝议,众人都早早赶到,等待天聪汗定论。 卯时,崇政殿门打开,众臣鱼贯而入,正中的宝座尚空,但所有人没敢像平常一样窃窃私语交换看法,都拘谨侍立两边,只有非常熟悉的朋友才会相互使个颜色。 一刻钟后,皇太极缓步而来,大殿中鸦雀无声。 金灿灿的雕龙宝座富丽堂皇,那是年初皇太极在汉臣的建议下特地制备的,他已准备在多尔衮大军获胜归来时正式称帝,如今一切成空。他挪动身躯坐上去,从这个角度俯视阶下众臣,有一种天下苍生皆在手握的感觉,当然现在他能握住的只有辽东。 “西征之败是我大金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岳托和多尔衮难辞其咎!” 皇太极开口,威严的声音回荡在殿中,阶下的多尔衮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皇太极将声调放缓,又说:“但要说到罪责,连本汗也是有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很不情愿,这会折损他的威望,但两蓝旗的势力他还没消化完毕,无论他处罚哪一方都会给女真带来动荡,只得自己亲自出面与岳托和多尔衮共担责任。 “镶红旗旗主岳托因在归化处置土默特部落措置不利,解除兵部职务,撤贝勒封号。白旗将士死战洒血,请户部多给抚恤赏赐,以安将士之心。”这些处罚皇太极已经思虑良久,此时说出一气呵成。 台下沉寂一片,代善脸有不满之色,正待出列,一眼瞟过岳托,却见他暗中正在朝自己摇头,忙停下脚步。 沉寂片刻之后见朝臣中无人出列,皇太极起身,说:“众臣既无异议,此事就此定论,我大金上下一心,定可渡此难关。”走出去的时候,肥胖身躯的压制下脚步有些蹒跚。 直到皇太极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大殿中才像飞进来万只苍蝇,嗡嗡不停,满汉大臣各分派系窃窃私语,多尔衮丢下众人独自大踏步离去。皇太极亲身承过,对岳托也有处罚,他虽然不满意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剩下的就是要多从掌管户部的英额而岱那里多拿些好处。好在英额而岱也是正白旗出身,皇太极如此安排也在抚慰两白旗之心。 盛京的风云刚刚平息,范永斗的商队就踏进了辽东。 随着女真昌盛,盛京也一日比一日繁华。范永斗多年未踏及辽东,才发现女真已和当年的野蛮部落不可同日而语,街道上来往的汉人、蒙人往来不绝。 “他们会重新占据漠南的!”范永斗无比确定,贫困的蒙古部落无法和女真人对抗。 西征军大败后,女真势力暂时被驱逐出了漠南,连张家口外也变得不再稳固。额哲携大胜余威招揽叛离在张坝草原和朵颜草原的察哈尔旧部,林丹汗遗孀囊囊无法约束部落,眼见族人不断逃离,不得不率部往东迁徙。皇太极此事招集范永斗最主要的目的真是要安其心。 到达圣经后,一连几天岳托和英额而岱等人不断宴请范永斗,并没有什么不快发生。让他心思稍定。户部承政又和他谈了大笔生意,西征败后女真消耗不小,对各项物资需求甚多。 但翟哲的事情一日不露底范永斗的心头都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后悔当初将妹妹嫁给翟哲,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七日后,英额而岱找到范永斗,皇太极要亲自召见他。 这对范永斗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荣耀,和女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还是首次面见女真的大汗。饶是他见多识广,想到将要见得那个人时可以和大明皇帝地位相当,也一夜难眠。 次日清早,两个甲士来行馆领着范永斗先进入英额而岱的府邸,等候了一个时辰再同往皇宫。 等进了皇宫门口,小黄门早在等候,见到英额而岱忙迎上去说:“大人,陛下在凤凰楼等待!请随我来。” 英额而岱忙点头应承,示意范永斗跟在自己身后。 凤凰楼是皇太极处理军政要务之所,两人随小黄门一路曲折,范永斗连头也不抬,只敢看自己脚下一寸之地。 等到了凤凰楼前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小黄门出来通告:“大汗召见!” 两人进了门拐过一道长廊却发现岳托也候在那里。英额而岱和岳托打了个颜色,岳托含笑伸手示意说:“大汗正在里面。” 小黄门尖声传话:“户部承政英额而岱到!” 两人迈过一道门槛,范永斗眼见身前的英额而岱忽然跪下,连忙摆衣襟跟在他身后匍匐在地。 英额而岱俯首道:“奉大汗吩咐,汉商范永斗带到。” 高台案桌前,皇太极抬头将手中笔放下,端详半晌说:“范永斗,你是我大金的功臣啊!” 范永斗直盯着眼前地板上砖石的纹路,回话:“能为大汗效劳是我的福分。” “大金不会亏待一个朋友,也不会放过一个敌人。”皇太极声音浑厚,此时听起来像一个宽厚的老者。 “但我听说你的妹夫在土默特部正与我大金为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在范永斗的头顶。 ☆、夜明 第165章 背叛 “啊!”范永斗只来得及发出这样一声惊叹,连同跪在身边的英额而岱也措手不及。 皇太极对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说:“让岳托进来!” 小黄门垫着脚尖走出去,不敢弄出一点声响。片刻之后,岳托走进来,行跪拜礼。 皇太极抬手示意他站起身来,说:“土默特的那个汉人,你给范永斗说说吧!” 岳托看向匍匐在自己脚边范永斗的脖颈说:“范东家与我们大金合作有五六年了,当初你的妹夫不辞而别去了归化,原来还是另有打算,都说狡兔三窟,你看的好远。”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调,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以免吓坏了范永斗。 当然他的努力是白费了,范永斗脑子一片混乱,手脚冰凉,想不出一个词进行回答。 “范东家,我能认为你并不是和我大金站在一方吗?” 黄台的话让范永斗不寒而栗。他这才惊醒过来,为自己辩护道:“不是,翟哲他是和我妹妹私奔的,他并不算我的妹夫。”幸亏当年没有公然举办婚礼。 “他是你们八大家的人,却给我们酿了一杯苦酒,这是你们的回报之道吗?”皇太极怒气冲冲。 “我也曾劝过他,但我们管不了他!”现在范永斗只能尽力将翟哲抛出去,越远越好。 “可我听说,你给了翟哲很多帮助,若不是你他恐怕也无法在草原立足。”岳托温和的声音像条毒蛇般钻进范永斗的耳朵。 范永斗忍不住抬起了头,说:“我没有!” 微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直到那个人跪在范永斗的身边,他才看清楚,进来的那个人是他的十年好友柯掌柜。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手脚开始同时颤抖,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 没等人问话,柯掌柜就开始滔滔不绝:“这几年,若没有东家的帮忙,翟哲根本就无法在草原立足,从粮草到兵器,大盛魁与蒙古人合作众多。翟哲当年本弃下东家的妹妹,毁了这桩婚约,是东家主动要把她嫁过去的。” 这些话他在梦中都想过很多遍,给范永斗当了十几年的助手,想到自己以后可以成为大盛魁的主人,他语气中抑制不住兴奋,表现比范永斗也要镇定的多。他在辽东经营五年,和英额而岱及岳托交往密切,这么多天,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范永斗留下翟哲就是个错误,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范东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岳托的话传入范永斗的耳朵像梦呓。 “这么做,你有什么好处?”他面露惨笑,转向身边的十年好友,这是苍天给范家的惩罚吗? 柯掌柜只给了他一个侧影,不知是无法面对他,还是不屑一顾。 岳托继续说:“柯掌柜告诉我们,他可以代替范东家在大盛魁的位置,他会比你做的更好,不会像你那样将粮食运给蒙古而不是大金。” 可曾经是女真传话让我帮助土默特人的!话到嗓子眼,范永斗又吞了下去,局面已经如此,再多说也是无益,女真人真要是想惩罚他,根本的原因在翟哲,这些都只是借口。漠南一战,女真人被打疼了,受伤的野兽开始报复了。 皇太极坐在高台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本期待这两人之间能发生些什么,没想到范永斗这么快就认怂了,问道:“范永斗,你知错了吗?” “小人无话可说,只望大汗能记得几年来大盛魁为大金做的一切,还有归化之围的消息也是小人传出来的。”范永斗俯地抓住机会陈述自己的功劳,这个时候求饶是没用的,他要尽力表现出自己的价值。 皇太极伸出食指点向范永斗说:“你有三错。其一错在对我大金不赤忱,我听说翟哲此人一开始就先露出和我大金不合之意,你却视而不见;其二错在对我大金不坦诚,拒绝进入张家口时就说明他喝我大金不合拍,但你一直未告知。” “其三,”皇太极拉长声调,浑圆的手指稍稍便宜,说:“像这样的人你怎么能将他留在身边!” 场中诸人都惊呆了,只有岳托的嘴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所行之事皆是机密,身边却留这样狼子野心之徒,难道不怕耽误我的大事吗?” 皇太极的话如重锤敲在范永斗的胸口,他难抑喜色,口头道:“是奴才失察了。”情急之下将自称也变成奴才了。 柯掌柜还待说什么,皇太极指向他对殿下侍卫说:“将此人带下去吧。” 从踌躇满志到跌入深渊,柯掌柜来不及反应,只是两腿发软任由虎狼一般的侍卫将自己拖下,口中语无伦次的呼喊:“大汗饶命,东家饶命!” 吵闹声中,范永斗脊背出汗,叩头不止,说:“奴才知错了!” 待柯掌柜被拖得远了,皇太极俯首向下朝范永斗说:“抬起头来!你的功劳我大金是不会忘记的,你的过错我大金也不会忘记,翟哲此人不可再留。他想得到的,你要全力阻止,让蒙古不能从大明得到一颗粮食,一杆长箭。” 范永斗目光与皇太极一接即闪,说:“奴才任凭大汗差遣。” “岳托将会重建漠南势力,这次不仅仅在草原,还包括大明北境,你们八家要完全听从他的调遣。” “奴才遵命!” “你要知道,我大金既然能够成就你们也就能毁掉你们,不要只看见眼前一寸之地。”皇太极很少会用言语来威胁别人,但汉人的两面三刀让他不得不给他们敲响警钟。他利用柯掌柜演了这么一曲好戏给范永斗看,真是在警告他。至于柯掌柜,他现在没有时间重新在大明铺一张网,他也不相信柯掌柜短时间内能替代范永斗掌控八大家。 “退下吧!” 岳托、英额而岱和范永斗依次出门,在小黄门的指引下走出皇宫,范永斗脚步迅速,逃也似的离开,他只想速回张家口,一刻也不愿意留在这里。 岳托在皇宫外街口停下脚步,辞别说;“范东家明日请回大明吧,我会在合适的时机联络你。”他虽被撤除了贝勒之位,但只要皇太极还信任他,失去的一切会再回来的,这是他一开始就押宝该得到的回报。天聪汗将漠南重新交给了他,他在那里倒下了,也要再从那里爬起来。 商队在空旷的草原上缓缓而行,一路上范永斗沉默寡言,显得心思重重。皇太极的话一直响在他的耳边,大明的晋商要因此开战吗?八大家斗商盟,那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大盛魁的商队回去的时候少了一个人,伙计们只知道柯掌柜留在辽东了,没人知道原因,也没有敢问 ☆、夜明 第166章 结交 右玉县东北角的起伏不定的山林中隐藏了一个山庄,五年前它默默无闻,如今莫说宣大镇绿林,即使在山西、河南等地也有声名,这就是陈家庄。 大明山陕边境,从草原贩马倒有无数条道路,近年来唯有经手这里的马匹数量和稳定性无处可比,五年来经陈家庄流入大明的马匹已以数万计数。如今中原大地各路流贼与这里都有联系,耿爷的名声之响已远超过翟哲想象,连横扫中原的高迎祥也时常提起他的名字,因为他麾下三万多重甲骑兵有两成多的战马都是直接通过这里获取的。 随着漠南大战终结,翟哲入塞,耿光悠哉的日子到头了,汉部在草原拼命的时候他在大明旁观,如今是到该他使力气的时候了。 翟哲给他交代了一桩事,要招募两千十七岁至三十岁老实的乡野百姓到草原,最好会骑马,以补充漠南大战汉部骑兵的损失。一年前这并不难,山西遍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大同宣府赤地千里,但今年这桩事还让耿光愁眉苦脸。 正如柳全所说,今年大同府百姓的日子并不难过。去年冬天,多尔衮入侵在大同掳走了近十万百姓,大同如今地广人稀,也许是鲜血肥沃了土地,今年是十年不遇的丰收年,草原大战的阴影还没有完全褪去,很少有人愿意赴草原了。 耿光忙活了一个月动用了所有的山陕关系也只招到五百多人。 现在大明的形势已经变了,流贼不再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状态,接连在军事上的胜利让某些人甚至看见了改朝换代的希望,穷困者对造反这个词也不再那么忌讳,当他们准备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时候,近在咫尺的义军肯定是比塞外马贼更好的选择。 高迎祥模仿关宁铁骑训练出的三万多重甲骑兵在中原大地所向无敌,连续胜利后他已经将南京作为自己进军的目标,富庶的江南让他垂涎三尺。出头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知道新任中原五省剿匪总理卢象升也把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陈家庄内,一群人簇拥在耿光周围。 “大家再想想办法,至少要凑够一千人,我也好向东家交代。”耿光敲了敲桌子。 朱三插言,说:“东家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这可不是朝廷在募兵。”他胆子很大。 耿光一瞪眼,说:“这句话我可以当自己没听见。”他伸手指了指北方,接着说:“那边是你们好日子的保证,至少不要让东家觉得我们都是无用之人。” 耿光心思敏锐,从商盟中的变故,他已感觉到翟哲要对塞内势力有所动作。这些年他扩展实力花费不少,这件事办不好是在让他丢脸。 “不是兄弟们不尽力,都靠口口相传,如果朝廷募兵有这样的条件,我敢说一个月一万人也够了,但今年草原的形势。”见耿光脸色不善,朱三刹住了自己的后话。 “你们自己琢磨,不要到时候欲哭无泪。”耿爷发怒了,众人不敢再放声。 “朱家寨子一百人、黑虎山五十人……”耿光挨个点眼前这些势力分派任务,最后加了一句:“有句丑话我说在前头,东家交代的清楚,不能强迫,办不到我可以理解你们,若是犯了这一条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聚会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先期招募的五百三十人被宗茂送往关外,耿光在坐卧不安中决定前往大同面见翟哲。 秋收之后几场雨水,大同府的天气日益凉爽,近年来干旱的天气好似随着民变军南移了。自中原杀戮起,河南连续两年干旱,北境之地倒是得到了喘息之机。 大同府内金玉酒楼二层最大的雅间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门口四五个酒楼的伙计在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主陪的座位上,萧之言已经喝的两眼迷离,纵使他平日千杯不醉,碰到眼前这些人他也招架不住。 在座的各位都是大同守军中数的上号的将领,也是弓辰平日在军中刻意结交的朋友。 “这顿酒喝的痛快,兄弟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姜镶趴在翟哲的肩膀上,看似已经醉了。他是陕西军户出身,兄弟三人都在大明边军中任职,在军中关系深厚,是弓辰首先要结交的对象。近年来,因为与流贼交战频繁,大明边军中升职最快的要数调任内地的辽东系和陕系,已遍全国。 结交朋友就要选这样的人,职务不高,但前景光明,比去攀总兵、副将的难度要小很多。姜镶虽只是个游击将军,但可是个手中有兵的实权游击将军。大明军队官职高低和实力强弱并非直接相关,总兵以下如参将、游击将军等都有独立领兵权,但实力强弱首看镇守地界,如杀胡口的守备王仁,以他近年来私下里捞的钱财,若都用于招收家丁,恐怕一倍实力也够了;再看受不受巡抚、总督等上司赏识,朝廷下发的军饷都控制在文官手里,各部定员浮动很大,而姜镶恰恰是焦渊博新提拔的爱将。 “翟小哥是我十几年的朋友,虽然路走的不一样,但有一点您放心,那就是义气!”弓辰离开自己的座位来到姜镶和翟哲之间,说话舌头也有些打卷。 翟哲端起酒杯说:“冲弓兄这句话,干了!”有弓辰和萧之言抵挡,他难得保持了清醒。他偷眼环视全场,多数人都已不清醒,相互之间在开些粗俗的玩笑,行伍出身的人话语粗鄙,不拘小节。 “将军,我有一份重礼在给您准备着,只待时机合适……”混乱中,翟哲贴近姜镶的耳边小声嘀咕,后面的话连近在咫尺的弓辰也听不清楚。 听窄窄说完后,姜镶本来迷糊的双眼一亮,握住翟哲的手说:“兄弟有这份心就是将我当亲哥哥看,别的都不用说了。” 两人相视会意一笑。 这场酒一直喝到近午夜才散去,酒楼的掌柜伙计不敢有一句埋怨,若是惹得这些老粗发怒把酒馆砸了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离开的时候翟哲也已脚步发软,逢勤带着两个亲兵搀扶着将他送回家。 喝了范伊早给他准备的醒酒汤,又吐了一阵,翟哲靠在床头脸色才慢慢恢复,沉沉睡去。 范伊名绿莹和玉莹自去歇息,亲手清理干净后,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摇着蒲扇。 暗夜无声,眼前的这张脸已不见当初张家口初见时的青涩,她还记得那一年订亲时,她在楼上偷看翟哲在楼下局促的神情,她总觉得那个时候的翟哲最可爱。 迷迷糊糊中,翟哲翻了个身,嘴里念叨出一些连不成串的词语:“蒙古人、大明……”又没了声息。 范伊伸出葱玉般的手指轻轻抚摸翟哲脸庞。 沉重的鼾声中,一夜过去。 ☆、夜明 第167章 整合 清晨。 日上一杆,翟哲才爬起床来,简单梳洗完毕,他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脑袋走到前屋。餐桌上摆好了一碗小米粥,两个白煮蛋还有三碟小咸菜,风卷残云般将眼前的这些一扫而空,他才觉得腹中稍稍舒坦。 范伊一直在他身边相陪,直至他用餐完毕,才说:“耿光今早来找过你,看起来好像有急事。” 翟哲放下碗碟,知道自己的休闲到头了,“我要走了!” “我知道!”范伊低垂双目。 “商号事务还像往常一般,”翟哲停顿了片刻才说:“大兄回来时告诉我。” 范伊点头。 “我本想见他一面,没想到一直没有机会。你帮我转告他,我站在大明这一边,但我并不想和他成为敌人。”这是翟哲深思熟虑的决定,他可不再是只有满腔热血的青年,现在还没有能力插手在八大家和女真之间。 “这也是我的愿望。”范伊绽放出笑颜。 几年来,商盟一直在重点经营大同府,对近在咫尺的宣府几乎毫无插足,除了实力不济外,翟哲和柳全都在避免与八大家发生冲突。但八大家不这么想,扩充在大同府的商铺、派遣商队前往归化,他们所作的一切不单单是为了赚钱,还要满足女真人的利益。若没有星散在各地的商号与货郎,他们无法给辽东传递那么多的消息。 此次入关,翟哲用意就是处置塞内事务。在商盟内听完耿光的报告后,他下令;“招集能被你操纵的所有势力,十日后聚会陈家庄。” 他抬头看见耿光迷惑的双眼,坦然说:“对我们来说,塞内和塞外分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需要大明,关内不能再是一盘散沙。“该来的果然逃避不了,耿光低头回答:“遵命。” 招集商盟在各地的势力本不需要十天,耿光离开后,翟哲立刻派人将萧之言和弓辰找了过来。弓辰也是一脸憔悴样,萧之言倒是容光焕发,完全看不出昨晚喝的烂醉如泥。这人就是天生的酒缸子! 翟哲用右手托起腮帮子,问萧之言:“大同怎么样?想不想一直留在关中?” “姑娘很不错!”萧之言嬉皮笑脸。“我想让你留在关内一段时间,至少半年!”翟哲没有和他继续开玩笑。 萧之言收起笑容,有些不满的说:“你不放心耿光?” “他我另有安排,你从关外调一百骑兵过来,将太原以北的山岭盗匪不能招收的要全部逐走。”翟哲伸手攥紧拳头。 “你想干什么?”弓辰和萧之言几乎异口同声。 “第一,我想在大明给自己找一块地方;第二,没有人能光吃饭不干活;第三,我要多交些朋友。” “草原……”萧之言有些放心不下。 “草原在明年春季之前不会有变故,关内这件事除了你没人可以胜任。”翟哲抬头直视萧之言,他这不是在抬举。萧之言的性情和处事都很符合绿林的路子,再有实力做保证,做这些事半功倍。 “你要我怎么做?” “能收编的就收编,不愿意接受的全部逐走,官军不会管这些事!” 正如翟哲所说,耿光确实养了不少闲人,但作为空手起家的盗匪,要想尽快扩充势力,花钱不可避免,尤其是在前几年大家都没饭吃的情形下。几年间,除了开始围绕黑虎山的走私小道发生过一些刀光剑影外,耿光到目前为止从未进行过火并。顺从他就能得到好处,越来越多势力挂靠陈家庄,叫一声爷又不会死人,但真正听他号令的并不多。这种做法在商盟声名不响的时候为大量战马迅速找到了出路,山西的盗匪与各地流贼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千匹战马通过这些人的手三三两两就销售一空,当然他们也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 现在,翟哲不需要他们了,或者说是更需要一个有组织的绿林,就像刘贼做的一样。 五天后,山林中的陈家庄变得很拥挤。 一百骑兵分批从杀胡口和黑虎山小路入塞,那些人都是萧之言在甘宁边境招揽的刀客,又经过漠南大战的洗礼,令人望而生畏。 右玉朱家寨子的朱三带了十几个亲随率先到达,被眼前的这些人所震慑。 翟哲看见他,笑盈盈的招手让他过来,说:“我最近想招些秦斌,你们朱家寨子有合适的人吗?”朱三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翟哲已经转身离去。 所有达到陈家庄的人都要先兆耿光探口风,他们都知道耿光背后的势力,但从未打过交道,私底下各种会晤不断。 十天后是个好天气,再过三天将是中秋。 陈家庄已聚集了四五百人,代表了山西、大同的各派势力,翟哲只能在村口的晒谷场上聚会。 “各位都是北境有名的好汉,这些年来也帮了我们耿统领不少忙,如今为了回报大家我们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翟哲伸出右手食指点向天空,拖长声调说:“加入我们!” “像朝廷的官军一样,会有固定的军饷;无论是灾年还是荒年都不用再为生计而担忧,这些都是加入我们的好处。” 翟哲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挺有说服别人的天赋。 他指向环绕在周围的萧之言的下属,“那些人,他们曾经在沙漠边缘讨生活,如今已是我们的精锐!你们会有机会成为其中之一。”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喊:“如果不愿意呢?” 翟哲笑容满面,说:“我们会感谢你们曾经的帮忙!” 朱三站在东偏角的地方咬紧嘴唇,汉部要整顿塞内的势力了,加入或者离开,没有第三条路选择。 “加入!”刀匪谭顺第一个站出来,二十多个人跟在他身后。 “我们也加入!”朱三往前迈出一步,大声呼喊。翟哲向他承诺,只要从朱家寨子征调三十个年轻人进入草原呢,右玉的势力将由他同龄,这个交换是值得的。对于朱大胆来说,上面那个人是耿光还是萧之言并无差别,他只知道没有商盟的帮助,朱家寨子的日子会很难过,右玉并非产粮之地,朱家寨子也没有多少土地。 朱三影响了一大批由于人,陆陆续续不断有人站出来,也有人呆在原地不动。 “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还犹豫不定,等你们想明白了,陈家庄的大门会一直向你们敞开。”翟哲摊开双手,他请出身后的萧之言和耿光,说:“这两位将是你们日后的头领。” 礼已尽,后将兵。对于不服从者,翟哲并不勉强,随后的打击将会逼迫他们做出选择。 聚会结束后,众人各怀心思离开,陈家庄几个人开始商讨筹划。 “右玉县以朱家寨子为中心组织两百骑兵足矣,耿光坐镇大同专职商队护卫,萧兄和谭顺向南推进,招子不亮的一个不留。”在盗匪中呆久了,翟哲也学会了几句黑话。 “会不会树敌太多?” “有实力的都去逐鹿中原了,连这些小喽啰都对付不了,我们也白混五年草原了。”翟哲将耿光拉到自己身边脸色郑重的说:“还有一件事关我草原汉部生死存亡的大事,我只能交给你去办。” “何事?” “去京城,为我们找条投入大明的路子,钱财将任由你支取。”眼见耿光沉默不语,翟哲又说;“你的位置我会让耿竹前来替代。” 半晌后,耿光点头。 ☆、夜明 第168 召见 中秋前后,陈家庄从沉寂归于忙碌,各部归附的势力将山寨中能用之人分批送到此地,由萧之言挑选能战之士会编入骑兵,其余人淘汰至外散布在山野乡镇作为线人。 虽然名义上萧之言和耿光是国共同的首领,但随后的安排表明了翟哲真是的想法。 几日间大同的耿爷从炙手可热变成门可罗雀,绿林中的消息传播的很快,很多人都知道陈家庄的大当家换人了。逛逛不是个喜欢找人倾诉的人,即使是对他曾经的部下和好友王义,但无疑翟哲的处置让他心中不满。这几年他虽没有经历塞外的腥风血雨,但塞内的事务繁杂,他的名声也是建立在辛苦之上,如今一言即被剥夺。 漠南大战后,汉部借助东风威名远扬,耿光唯有听命一途,何况他的族人还在塞外。耿竹奉命前来陈家庄报道,父子团聚,接管耿光留下的暗探网络。 将草原与大名连在一起是翟哲的新战略。女真人在此西征之时,蒙古人会逃向北方或者西方,汉骑正在为进入大明做准备。 中秋日。 天上月圆,地下家圆,这个中秋对右玉县的很多人家都不同寻常。 柳家庄,柳全难得一连在家度了数日,每日清晨按规矩给柳老太爷请安,随后教习儿子读书写字,家中人都知道他又要远赴江南了,此去江南如同出塞行商,恐怕要一年才能重返。 朱家寨子,五六十人相聚在月下,朱三在给三十二个从族中挑选出来的青年敬酒,那是他给翟哲挑选出来的亲兵。他胆子很大,所以说服了自己的兄长愿意就此一赌,以朱家寨子的地位如果不借此机会攀上高枝恐怕再难有出头之日。 中秋后,各路盗匪送来招募的流民,朱大胆率三十多骑兵到达陈家庄。 一溜排的棒小伙子在平坦的晒谷场上站成一排。 朱三挨个给翟哲介绍:“这些都是我族中最优秀的子弟,恳请千户大人收留。”翟哲这个土默特蒙古汉部的千户招牌还是很管用。 走到最后两人前面,朱三停下脚步,拉出一人说:“这是我大哥的三子朱进成!”又拉出最后一人说:“这是我的次子朱进容。” 翟哲微露诧异之色,仔细端详,两个少年深色中有些畏惧又暗藏一丝兴奋,提醒道:“出了塞,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你可要想好了?” 朱三眉头跳了跳,拱手朗声说:“宝剑不经磨砺不见锋芒,雏鹰总要独自振翅,请千户大人多多栽培。” 翟哲没有接话,冷笑了一声,迈步离开,留下朱三尴尬的立在原地。 过完中秋,翟哲就为耿光送行。 耿光心怀忐忑,京城他来时完全是陌生之地,所有的达官贵人连他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是高攀,金钱的力量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东家最多能承受多大的花费?” “这个你说了算,只要商盟承受的起。”翟哲目光清澈。 耿光苦笑一声,说:“此事如大海捞针,我怕花费了巨资忙活到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无颜见。” “无妨,你尽力施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翟哲想起当日左若的话,说:“也许中宫的是最便捷的道路。”军中之人都曾见过那些文官的嘴脸,便是献一座金山上去,那些人表面上也会装作好似接住就脏了手一般。 “我尽力而为!” “商盟的护卫统领还由你担任,好在北京城离大同不远,能者多劳。”翟哲语气诚恳,他给耿光留下了商盟护卫统领的职务,那是最大的肥缺,在商盟支付的薪水也仅次于柳全。 耿光只带了十几个亲随离开自己经营了五年的陈家庄,远赴京城。萧之言、翟哲给他送行十几里地方才回归。 回来的路上,萧之言问:“这样对耿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连他这样粗线条的人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继承的是耿光打下的基础。 翟哲笑问说:“萧兄觉得耿光的能力如何?” “我对他不甚了解,但处事精细,为人知进退!” “不错,这样的人一直留在陈家庄这样的小地方不是太可惜了吗?”翟哲抖了抖大黑马的缰绳,说:“汉部的舞台越来越大,见过世面的人寥寥无几。我器重柳全才会让他赴江南,信任耿光才让他往京城。” 萧之言翘起嘴角,说:“但愿他们能明了你的良苦用心。”他心中不以为然。这几年他看着翟哲手段越来越高明,将汉部和商盟完全掌握在手中,心中既佩服又感到有些陌生。 八月底,经过一个半月的休整交接,塞内局势稳定。 翟哲率一百多新收的亲兵返回塞外。 草原的秋天比大明要彻底的多,仔细看绿草叶的边缘也开始泛黄,那道长城阻拦了北方骑兵的脚步,好想也延缓了来自极北之地的冷风。 初次进入草原的年轻人像几年前翟哲一样对这里充满了好奇,远至天边的绿缎子令人心旷神怡,沿途是他们最轻松的时光,一旦到达了黄河边的汉部兵营,左若的皮鞭会让他们认识到这里的残酷。不管他们曾经如何养尊处优,左若的吼声中,他们只有服从,这是汉骑的训练准则。 沿途黑山和老鸦山的山寨自漠南大战被关闭后再也没有打开,只有少数值守的卫兵据守,这里成了汉部与土默特人的分割线。汉骑不再出现在归化附近,土默特人也不来往山区。 汉部近似独立了,这是俄木布汗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土默特人的消息很灵通,翟哲回归不久,俄木布汗就派来了使者,召见翟哲。 支走使者后,左若一脸严肃的提醒:“你不能去!”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翟哲满不在乎。 左若冷静分析:“岳托在俄木布汗手里逃走的,两千镶红旗的俘虏也是从他那里逃脱的,要说他和女真人没有联系,说出来鬼都不信。我若是岳托,整个蒙古只要解决了两个人,不费一兵一卒,漠南草原就会重归女真。” “哪两个人?” 左若伸出手指指向翟哲说:“额哲和你!” 在这摇头笑道:“俄木布汗若有你这样的胆识当初就不会放走岳托,我若不去,等于将孤立的土默特部推向辽东。” ☆、夜明 第169章 公主 大黑马跃进归化城门,翟哲只带了一百亲卫,全身被盔甲笼罩,一路铁蹄急促。 大战结束不到一个多月,归化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商盟店铺前人声鼎沸。 俄木布汗就像墙头草,随时会倒向女真人,他只想保住部众和财富,但土默特人对漠南的稳定至关重要。 自将汉部未来的道路定为自立后,翟哲的每一步决策要更加谨慎。他和皇太极就像对弈的棋手,利用敌明我暗,又伪装自己,漠南一战他胜了半招。但对面的那个人时这个时代最高明的弈者,无论是内部的莽古尔泰、阿敏和代善,还是虎视眈眈的林丹汗、袁崇焕皆败下阵去。更何况,后金的实力更超过汉部百倍。 以汉部的弱小还不容皇太极正视,但留给翟哲的时间也不多了。 只有毛罕阴在城门口迎接。 翟哲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亲兵,命一百骑兵驻扎在城外,孤身一人随毛汉阴进城。 一路上,毛罕阴对翟哲的态度比从前要客气的多。 进了王府,俄木布汗才出面迎接。 “拜见大汗!”翟哲的恭敬一如既往。 俄木布汗微微抬手,翟哲的态度让他放下心来,也很满意。 “听说你在河套为察哈尔部落开了互市!” “我听说归化城发生了几起察哈尔人与土默特人斗殴事件,为避免两部矛盾激化,才如此处置!” 俄木布汗点头,说:“如此也好,只是不要耽误了归化城的生意!” 他此番召见翟哲也只是试探汉部的态度,自从听说汉部与察哈尔交好后,他寝食难安。蒙古诸部前日是朋友,今日就可能变成仇敌,察哈尔和土默特前仇不远。察哈尔的骑兵是土默特的两倍,河套也不足够为众多察哈尔人游牧,过完这个冬天,察哈尔部落必然要迁徙,归化是财富之城,任谁都会垂涎三尺。 翟哲呵呵一笑,说:“那是自然,我们是土默特的汉部!” 他孤身前来就是要给俄木布汗吃颗定心丸,汉部一直挂靠在土默特名下大有好处,土默特人在大明的名声很好,俄木布汗还是大明世袭的顺义王。察哈尔在大明留下的名声可不好。 两人商议片刻,俄木布汗又订下了两万颗箭头,约定年底之前交货。 在与汉人的交易中,蒙古人最需要的就是铁器兵甲,草原无冶炼特狂的技术,只有土默特才有少许出塞的工匠。几年前在杀胡口首屈一指的潞州曹家被商盟断了出塞的上路,被迫将铁器直接卖给商盟。翟哲将深山中汉寨打造成兵器制造坊,但工匠稀少,将塞内的粗铁运送到山中也很辛苦,生产规模一直不大,多数兵器还是从大明直私运。 大明私人不敢集工匠打制兵器,从边军手中购买一时也拿不到那么多的货物,其中还有不少是次品,商盟要供应察哈尔和土默特两大部落的要求有点力不从心,只能延迟交货日期。 辞别俄木布汗,毛罕阴送翟哲出城。 穿过拥挤的街道,等到了城门口,翟哲让护卫的汗帐骑兵返回,出门还没来得及召集亲卫,一队骑兵迎面而来,为首的枣红马飞速径直撞向翟哲面前。 翟哲来不及反应,只感到一阵风迎面扑来,忙侧身闪避,那匹枣红马却在他面前半丈外猛抬前蹄骤然停下,伴随一声嘶鸣。 翟哲抬头。马上骑士发出“扑哧”一笑,伸手捋了捋耳边乱发,跳下马来。 “乌兰公主!” 乌兰蹬动皮靴,走到翟哲身前一尺之地,抬头娇嗔说:“来了归化,不看看我就要离开?” 公主走的很近,高耸的胸脯离翟哲不过两三个拳头的距离。 翟哲低头正好看见一双殷红的双唇呵气如兰,他往后退了半步,笑说:“不知公主是否在城,所以没敢叨扰!”自年初在公主府邸见了乌兰试穿嫁衣,他就猜到了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心思,随后半年是让漠南每个人都紧张的大战让他淡忘了这一切。 四周不远处有些牧民在朝这边观望,无论来自哪个部落,他们都听说过土默特貌美如花的公主和汉部千户之间的传闻。 翟哲有些尴尬。 乌兰却无所顾忌,伸手拉住翟哲的胳膊,说:“今日既然见不到我,就不要急于回去了!”经历了那么多风波,短时间内她的婚事花落谁家还是个谜团,索性看开些,至少还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 翟哲可不敢再孤身一人进入公主的府邸。 说话的功夫,汉部亲卫也发现这边等的动静,亲兵牵着大黑马走过来。 大黑马自靠近起就一直高昂着头,等靠近乌兰公主的枣红马时,突然仰天长嘶,亲兵拉拽也不停。枣红马也伸着脖子过来,两匹马都是千里良驹,彼此不服,好似要争斗一番。 翟哲见此情景,朝乌兰歉意一笑,走过去轻抚大黑马油光发亮的鬃毛,眼见得到主人的认可,大黑马才老实下来,犹挺着脑袋,好想是个胜利者。 “果然也是匹好马!”乌兰伸手也想抚摸,没想到大黑马别过身子,避开她的动作。 “这马性子烈,公主不要介意!” 乌兰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我的马!”眼见翟哲不以为然的表情,说:“不信敢和我赛赛吗?” 翟哲当然不至于和一个女人斗气,摇头笑说:“当然是公主的马厉害!” 乌兰呆看翟哲准备上马离去,突然说:“早知道你们汉人胆子小,连和草原女子赛马也不敢!”这句话说的声音颇大,周边的亲兵都听得清清楚楚,,有胆子大的蒙古人跃跃欲试想鼓噪,随后被乌兰冷冷的目光阻住。 翟哲翻身上马,扭头说:“公主真要有意,我就陪你跑一遭!” “好!”乌兰雀跃,从亲兵手中接过枣红马缰绳,飞身上马。 两声“驾”起,一黑一红两匹马飞也似的往托克托草原方向离去。 亲兵也各自整队,跟着两人的方向追上去。 翟哲在草原五年,骑术早就不差于蒙古人,驾驭大黑马与乌兰的枣红马并驾齐驱,任乌兰如何使力,也无法将他甩下半步。 一口气奔了五六十里,翟哲听见乌兰已娇喘吁吁,勒住大黑马说:“你还真想和我分个高下吗?” “我只想和你骑马!”乌兰勒住马回头,语气幽幽。 翟哲紧绷的心弦瞬间被拨动,一股怜惜之意从胸口流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他只想让眼前这个女孩活的快乐些。四年前那个冬天他孤身进入土默特汗帐,那时还是豆蔻年华的乌兰给了他最初的信任。随后他们相互陪伴走过最艰难的历程,他承受的压力,这个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 刀光剑影本是男人的世界,但战争何曾让女人走开过? 我要是娶了乌兰公主?翟哲心头一跳。 他要是娶了乌兰,将能从土默特部众中分一杯羹,汉部将和土默特真正融为一体,这是俄木布汗绝对不允许见到的局面。 “我也愿意和你骑马!还愿意带你见识塞内那些繁荣的城市!”翟哲目光清澈。 乌兰呆住了,双目死死的盯着翟哲,不相信自己能从眼前这个人嘴中听见这样的话。 “来到草原,让我最高兴的就是认识了你!” 乌兰脸色绯红,发出“咯咯”清脆的笑声,一手挽起裙摆,在翟哲面前转了个圈。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翟哲静静看她转完,说:“我要告诉大汗,我要娶你!” 乌兰收敛笑容,走到翟哲面前,一对柔荑拉住翟哲粗大的双手,抬头柔声说:“可惜这不是土默特最强盛的时代!” “我要娶你!”翟哲语音干脆。他突然想到在大同的范伊,他已经娶了夫人,土默特的公主怎可能嫁给汉人为妾。 “能听到这些话是我几年最开心的时刻,可是我要属于一个汉人了,就不能再属于土默特!”乌兰露出狡黠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下,那笑容是如此满足。 大黑马和枣红马并排在啃食黄绿相间的草皮,天空中有雄鹰飞过。 两队亲兵在相聚十几里外的地方等待了一个时辰才见到两匹千里驹返回,随后一队向北,一队向南。 大黑马上,翟哲一路沉默不语,他要娶乌兰,这是一句承诺,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早就在乎这个女孩。但三个和乌兰有过传闻的男人中,他是可能性最小的那一个。岳托和车臣汗的王子都能给土默特带来强大的外援,而他只会让土默特分裂。乌兰在土默特人中的声望俄木布汗很清楚,受过三娘子桎梏的他怎可能容忍土默特再出现一个三娘子。 枣红马上,乌兰一路脸上都荡漾着无法掩盖的笑容,原来那个汉人也不是个木头!她并没有把那句话当真,能得到一句承诺足矣。 秋去冬来。 从第一场雪开始,忙碌的草原归于沉寂,归化城的商号也处于半歇业状态。 一直在凉城修行的黄教大师多觉杰迎来了从辽东来的同门师弟,随后二人相伴进了归化城 ☆、第170章 纠缠 冬日降临,四野俱寂。 只有黄河畔汉部兵营的吼叫声一如既往。汉部在漠南大战中损失了近一千五百人,花了几个月也只从关内招揽了九百多名士卒。 优先补齐雷言谦的三百重骑营后,翟哲又将孟康的右翼骑兵并入中军,共三千八百人分为左若、孟康和翟哲三支,统一部署训练。萧之言的轻骑营一直独立于主事府之外,只有他自己才能找到合适的兵卒,翟哲将季弘调任他的副手,在其入关期间暂领轻骑营。 汉骑经过漠南大战的洗礼,行军立营终于有了一股铁和血的气息。任何一支军队只有经历了鲜血才能成长,训练场上只能练就最好的仪仗队。即使到了眼下,翟哲还不敢让汉骑与女真人正面堂堂正正一战,那是大同城下曹文昭一战给他留下的阴影。 女真的强悍是多年的胜利积累而成,无论是单兵素质、战场反应和士气还不是如今的汉骑可比拟。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攻。 真正到了战场对决的那一刻,是前期无数努力铺垫出来的结果。 因为翟哲杂事缠身,又要尝尝往返于塞内,从关内返回后,他正式将逢勤从自己身边放出,与左若、孟康共同掌管中军军务。这几年来,他对逢勤的偏爱众人皆知,塞外的人重勇倚力,多数人不解千户大人怎么会宠信这样一个瘦弱的年轻人。 一直到十一月初,才从商盟传来消息,范永斗到大同了。 有范伊在其中牵线,翟范二人终于会晤。 撇开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说,范永斗毕竟是翟哲的舅兄,翟哲亲自前往大盛魁分号拜访。 寒冬。 大同街道上青石板路面上积雪被清扫的干净,过往的行人步伐匆匆,双手笼罩在袖口中畏缩着脖子。再寒冷的冬天也阻拦不了生意人的脚步,大商小贩摆开各种货物,位置城市内民众的日常生活。 翟哲命小厮备了厚礼,携范伊一起前往。 范伊外批了一件白色狐皮裘衣,冬日的阳光下脸色红润,整个人显得冷峻俏丽。 这几个月来,翟哲在塞内呆的多,朝夕相处,她整个人也比从前更滋润精神。 大盛魁分号离翟宅不远,两人走了小半刻到了商号门前,门口伶俐的伙计见了急忙入内宅禀告。 等两人进了门,范永斗从内宅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个人,翟哲一看,楞住了神,竟然是自己的大哥翟堂,真是意外的相逢。 八大家的前两号人物都到了,而且都和自己有密切的关系,翟哲心中苦笑,迈步上前各自打招呼:“大兄,大哥!” 范永斗笑容满面回礼,翟堂却把冷脸别向一旁。 双方刚一见面,空气中就弥漫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范伊朝自己的兄长使了个颜色,找个借口离去,该说的她都已向兄长传递了消息,不该说的这个时候更不能开口,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务,容不上她插嘴。 三人一路沉默进入了内宅,仆从上好茶后离去关上房门。 “大哥,也有几年不见,”翟哲也没想到兄长会来到此地,迟疑这说:“您还好吗?” “若没有你给我惹出乱子,我会很好!”翟堂还是曾经的脾气,再看到幼弟,他觉得他并不像从前那样讨厌。 范永斗呵呵一笑,插言说:“当年你离开东口往西口,我和你兄长二人也想不到你会创下这么大的基业,也惹下这么大祸患,果然是后生可畏。” 翟哲抿了一口茶,说:“祸兮福所倚!“ “福从何来?” “难道大兄没发现大明北境出塞的商道都掌恐在此屋中人之手!“翟堂冷哼一声,说:“大祸临头,尤不自知!” “请问两位兄长,人生在此,所为何求?”翟哲迅速自答道:“无非名利二字!” “晋商从来不求名,只求利,我立下的基业也是翟家的基业,东口走东口的路,西口走西口的路,眼下天下乱起,你我何不讲眼光放长远些,未必只吊死一颗树上。” 范永斗冷笑一声,说:“那不是一棵树,是食人的虎豹!只要我说半个不字,东口的基业立刻烟消云散,你以为西口能独善其身吗?” “他们不敢!”翟哲语气干脆,“辽东需要东口就像东口需要辽东一般!” 翟堂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到底是愚蠢还是精明?难道看不出塞外迟早是大金的天下吗?” “他当然能看的出来,只是他瞧不起我们所做的事而已!”范永斗一针见血,“岳托贝勒曾以归化城相许,也没能让你归心,我不知道你究竟还想得到什么?” “我?”翟哲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范永斗紧紧逼问。 富可敌国吗?权倾天下吗?翟哲突然有些迷惘,好想那些都不是自己心中所想。 “岳托贝勒大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能绑缚俄木布汗东去,他能乞求天聪汗赦免你的罪过,从此北境的财富只归翟范两家!“翟哲拍拍手,说:“那绝无可能!” “蒙古和女真有什么区别?” “至少我问心无愧不会引异族入寇!” 这句话直接斥责了两人的脸面,翟堂气的脸色通红,骂道:“你只不过遇到了一个弱小的蒙古,否则也是当年的赵全。二年,女真入寇京师,六年入大同,是我们能左右的吗?” 范永斗倒是不生气,说:“我只问你一句,若是大金拿下归化城,你是甘愿解散商盟汉部,还是继续经营杀胡口?” “朝廷有朝廷的主张,晋人有晋人的生计。宣大本就贫瘠,一遇灾年,卖儿卖女,都是常见,从前朝廷能以盐政补贴九边,山陕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你也是晋人,当知道走西口,出塞与蒙古人为奴的苦楚,活不下去的人何效忠朝廷?苏武牧羊吗?几千年有几个苏武?你看中原的流贼,老回回是不是异族?李自成自称党项李元昊之后,算不算异族?其余如蝎子块等等,也不是汉人!” “当年九边断绝了与蒙古人的贸易,还有瓦剌之祸,庚戍年土默特围京师,商人能左右什么?我私运粮草兵器至辽东当然算资敌,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算什么?我知道西北大旱饿殍满地,江南的田地种的却不是稻米。让天下大乱其罪过岂不是远胜我等?但我是从苦日子中爬出来的,大盛魁就像我的儿子,谁拦我的路,就与我势不两立。” 范永斗侃侃而谈,言语中的意思让人不寒而栗。 道不同矣! 翟哲又抿了一口茶,说:“无人在拦大兄的道路!” “你若不从岳托贝勒,商盟与八大家只能存一家在世!” “也许,但不是现在。”翟哲心神笃定,范永斗现在再没资本和他谈这些,“大兄要和就和,大兄要战,我也不惧!” 范永斗脸色微变,说:“如此就好,我是看在亲妹妹的份上才给你争取来最后的机会,错过了今日,以后再后悔也没有机会了。” “商盟愿与八大家为友,但若范兄欺人太甚,我也有办法让张家口的商队无法出塞!” 翟堂怒拍桌子,激的案台上茶水飞溅。 翟哲神色如常,柔声劝道:“大哥息怒,经商的人都知道以和为贵。朵颜草原已没有了额如卓,察哈尔的囊囊在张坝草原也呆不长远,女真人鞭长莫及,我承诺在塞外不对东口动手,只希望八大家在大明也不要给我惹麻烦!” 鱼死网破是双输之局,双方都没实力将彼此至于死地。 商队不是马贼,多数人有家有小,只要有两三支大商队被袭击,任谁也受不了这个损失。漠南大战也折损了数年未有一败的女真的威望,范永斗对岳托是否能保证商路安全也存疑问,毕竟这次他们的对手不再是察哈尔人,而是出身晋商明了商队出行规律的汉人。 翟堂黑着脸,才发现相处了十几年,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弟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翟家出了这样一个人福祸难料。 眼见对面两人沉默不语,翟哲又说:“现在岁九寒冬,两位兄长若是不信,不妨再等到明年开春时再看看,岳托要是有本事,自然能将我逐出漠南,晋商要是死在内好重,才叫人贻笑大方。““你费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可惜吗?”范永斗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之情。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翟哲拍拍手起身,说:“世事无常,大兄此事能给我留一份余地,日后必有回报!” 八大家真要决心在商场与商盟对决,以八家的财力和在大明官场的关系,还不是商盟如今能匹敌。但商人不会破釜沉舟将身家性命赌在并无实质利益的斗争中,范永斗依靠女真是为了钱财可不是纯粹卖命,贸然出手也担心翟哲反噬。 翟哲知道在这个时候,一切关系都是虚幻,只要自己无还击之力,范永斗才不管自己是不是他妹夫,会毫不留情下手以想女真表忠心,即使是自己的大哥也会如此。 翟哲拱手,笑容满面,好想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两位兄长再等上几个月在看看是否要动手!” 双方既是亲密的朋友,也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敌人。 翟堂突然抬头,缓声说:“你已经几年没回老家了?父亲脑子渐渐不太清楚了,但还记得你的名字!” 翟哲浑身微微一颤,心中一直以来刻意不愿去触及的地方被兄长揭开。 一直以来,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后世来人,还是翟家二公子接受了一段记忆,或许那并没有区别。他能理所当然的叛出翟家,但是在这个世界里成长的记忆,却是他想抹也抹不去,那里有个人一直陪伴左右。 ☆、第171章 称帝 这个冬天张坝草原上的囊囊很烦恼,从女真西征军退回辽东一个月后,就有不明就里的部众陆续投奔向河套。 林丹汗死后,囊囊纠结了几个不愿归附额哲的妃子,拉了五六千部众以漠西贫瘠为由迁徙到河套草原附近游牧。那个时候的额哲威望不足,能维持住大多数部众不乱已是幸事,根本无暇对脱离的大部落动手。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察哈尔部落也来到了漠南,并且才聚合蒙古五部击退了女真西征军,这是额哲初获蒙古大汗的荣耀! 察哈尔人若能给黄金家族的子孙牵马,谁愿意投靠给女真人执镫? 冬月中旬,经汉部从中斡旋,察哈尔一千汗帐骑兵渡过黄河,穿越丰州滩土默特人的有目的到达张坝草原边缘,招揽曾经的部众。 囊囊无法约束部众,又不敢和额哲的骑兵开战,只能一面向盛京求援,一面纠合部落向东朵颜草原迁徙。朵颜草原有两支察哈尔部落在游牧,不过老死不相往来,阿穆尔并不愿搭理囊囊等人。 汉部骑兵鲍广率亲兵卫五百人和季弘轻骑七百人紧随察哈尔骑兵之后踏入漠南。 根据翟哲的吩咐,汉骑在张家口集市外盘旋数日后离去,引起大明守军一顿紧张。在寒冷的冬天里,没人愿意大动干戈,翟哲正利用这一点给张家口人制造压力。 求援的信使到达辽东,皇太极没有像囊囊想想那样派出军队,只是让使者前来安抚,并且命囊囊率部迁徙至阿穆尔部之后,临近辽东地界,留下阿穆尔直面额哲的骚扰。 使者同时向阿穆尔传达命令,张坝草原可以放弃,但朵颜草原必须有游牧的蒙古部落,因为张家口直面张坝草原,处于朵颜草原的边缘。 整个冬天,辽东都很安静。 安静的让整个漠南的蒙古人心悸。 盛京。 皇宫凤凰楼内,皇太极靠在红木大椅上看着案台上堆积的案牍有些发呆。 漠南草原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但没有蒙古人的草原有什么意义? 即使在汉人最强盛的时刻,也无法靠刀剑征服草原的游牧民族,女真还远没有强盛的那种程度。西征失败后,女真大金也处于内外交困中。以辽东一地养那么多的强兵悍将,只有连续的征战胜利才能累积他的威望,不断掠夺的财富才能满足部落的贪欲。 刀子磨的再锋利,也要用在善于驾驭之人的手里,女真的将士英勇,也不能打无谓的战争。 皇太极直起腰板,朝外喊叫。 “传岳托!” “喳!”门外的小黄门离去时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约一个时辰后,岳托走进皇宫的大门。 进了凤凰楼,叩拜行礼后,岳托垂目侍立一边,七八年前皇太极还是四大贝勒之一时,他就是态度最恭顺的臣子。 皇太极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问:“西征失败后,你对漠南的形势有何主张?” 岳托弯腰恭维道:“大汗英明睿智,必能立下大金不世的基业,征服蒙古!” “征服蒙古可不容易!”皇太极将手中毛笔丢在案台,在灰黄的垫纸上留下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墨迹。 岳托斟酌片刻,用迟缓的语气说:“微臣以为征服蒙古的关键全在土默特和察哈尔两部,漠北蒙古并不足虑。攻城为下,攻心为商,对这两个部落都需要以柔为主,以刚为辅,令其心甘情愿归附我大金!土默特与汉人亲密,不得其它蒙古部落认同,俄木布汗一直首鼠两端,可设计分化为我大金所用。只有降服土默特人,让额哲失去希望,才可能让察哈尔归降。额哲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蒙古世袭大汗,又有蒙元的传国玉玺,若让其逃离,终究是我大金的隐患!“岳托的这番话让皇太极暗自点头,多尔衮的刚和岳托的柔都是大金所需,关键是看他用在什么地方。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讲漠南之事交给你,切记不可操之过急,若再让额哲逃至漠西,又是一场麻烦!” “微臣明白!” “西征一战我大金损耗甚大,征伐蒙古得不到多少缴获,大金明年不会再在漠南兴起战事,但决不能让蒙古人的势力穿过张坝草原,汉人的眼中只有利益,但张家口对我大金至关重要!” “喳!” 岳托悄然告退离去。 整个冬天,皇太极的命令一道道发出皇宫,整个盛京都处于忙碌中。 在催促中过完这个春节,崇祯八年正月,皇太极于盛京称帝,改国号为清,女真为满洲,分封诸臣,并派使者前往漠东蒙古部落和朝鲜,命各部落臣服朝贡。 皇太极奔本想用征服蒙古当做自己的登基大礼,最终未能如愿。 斟酌了几个月后,他还是决定执行原本的计划。 称帝的喜气可冲淡西征失败带来的阴影,更重要的是这是他勃勃雄心中最重要的一环。 “明”者火矣,“清”者水矣。 朝臣皆以为他只要征服蒙古,想不到他的眼光却在瞄着身边那个庞大的帝国。 漠东蒙古诸部都急忙前来朝贺,朵颜草原的阿穆尔、囊囊等人也亲自赶往盛京。令囊囊万万想不到的是,皇太极竟然对她一见中意,娶了她为妃子,并让多尔衮和阿济格分别娶了林丹汗的另外两个遗妃,这给归降的察哈尔部落增添了莫大的荣耀,再少有人逃向额哲。 只有皇太极才知道他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喜欢上林丹汗这个丰满的遗妃。 二月初,朝鲜也迁来使者庆贺。 皇太极喜出望外,朝鲜一直以来对大明归心。十年前大金兵马临平壤城下时,双方才议和达成“兄弟之盟”,命其断了对大明的朝贡。 崇政殿两侧朝臣使者并立,皇太极有意在朝鲜使者眼前展现大清的声威。 两个使节大剌剌走进来,看不出一点紧张之感。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两个人直站着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恭维之话。 龙椅上,皇太极勃然大怒,斥责道:“朝鲜使者何不跪拜!” 使者振振有词:“大清与朝鲜乃是兄弟之国,无需跪拜!” 皇太极眼皮一跳,怒道:“朝鲜国王有意构怨,让尔等前来辱朕吗?”当即命武士将其二人下狱。在朝臣愤怒的眼神中,他心中狂喜,失之桑榆,得之东隅,这真是送上门的良机,现在还有比朝鲜更软的柿子可捏吗? ☆、第172章 来使 山 女真将士从各地汇集,准备踏上新的征途。 这一次他们将越过鸭绿江,彻底将朝鲜变成大清的粮仓。 皇太极命漠东蒙古各部也抽调兵马加入东征的队伍,彻底将他们绑上大清的战车。 蒙古诸部头领态度恭顺,恭送新任大清皇帝御驾亲征。 皇太极挥起厚实的手掌,笑道:“我祖上也是猛哥帖木儿,与蒙古同出一脉,从今往后,大清也是蒙古人的家园!” 阿穆尔低着头,心头暗自唾了一口,“女真野人的后代也敢伪装成蒙古人的后裔,真是连脸也不要了!” 皇太极表现的越宽厚仁慈,他越感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在草原上,这个人没有对手。 从今日起,女真不复存在,大金也将逐渐被遗忘。五年、十年,草原上的蒙古人还有多少少人记得大清是女真人的帝国。只要蒙古各部统领认可了爱新觉罗是蒙元猛哥帖木儿的后裔,再得到黄教大师的加持,皇太极也能以蒙古人的身份称汗。不光是蒙古人,恐怕连汉人也会淡忘大清就是曾掳走北宋二帝的女真人的帝国。 皇太极微笑眯眼一路巡视,看上去竟然有点像弥勒佛神态。 沿途的蒙古武士挺胸而来,姿态威武,越来越多的蒙古人投入大清的战车,为大清帝国添砖加瓦。仅靠女真人无法实现他的野心,称帝后他将把现有的蒙古两旗扩编为蒙古八旗,同时增编汉八旗。 何必让女真和金这些旧有的称号禁锢住自己的视线? 皇太极从未想过只靠刀剑来征服蒙古,让一半人认同,让一半人畏惧,如此霸业可成。 相比漠东,漠南要重要的多,只要控制了漠南,不但在战略上完成了对大明北境的包围,也可以彻底让蒙古人成为大清的附庸,但控制漠南同样不能仅用刀剑,急必坏事。 漠南蒙古已成为大清和大明角逐中的重中之重,宣大镇首当其冲。 冬天一天过去,崇祯七年的漠南大战由宣大镇上报朝廷,犹如泥牛入海,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大明似乎遗忘了塞外。 汉部的大明战略才拉开帷幕,这里才是汉人的根基。 翟哲在宣大镇上下活动,打通各路官吏的关系,钱财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间溜走,加上耿光在京城也开始上下打点,商盟的财政开始吃紧。有些东西短时间内得不到回应,长久的付出才能得到回报,他现在迫切需要给自己在大明制造一个能得到认可的身份。 山野中,萧之言也丢下了清闲。 宣府、大同是边境重地,没有成气候的盗匪,整个冬天他只是收编了自愿投奔的盗匪,对不愿受束缚的强人也只是听之任之。 萧之言是边军出身,知道官府里的道道。大明不是塞外,除非是流民泛滥的地方,杀一两个人还能搪塞过去,无故杀的人多了必然会惹来大麻烦,尤其还都是本地人。有些人不用动手,只要断了他们的财路,不攻自破。 无论他再怎么低调,也阻挡不了自己的声名远扬,因为他掌管的是无数人的财富之路。 过了正月,北方吹过来的风叶没那么刺骨。 太原北四十里外有个叫马家集的地方,这里是山西进入大同必经路口,近几年成了北境有名的马市,逐渐繁荣。 萧之言坐在临街的小酒馆里,要了一盘熟牛肉,萧之言坐在临街的小酒馆里,要了一盘熟牛肉,一碟花生米,一壶老白干,早春的阳光透过空格子窗户洒进来,让他浑身生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对集子嘈杂吵闹声入耳不闻。 半晌午光景,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虬须汉子轻步从门外走进来,走到他身边恭敬禀告:“来了!”那是新归附汉部的悍匪谭顺。 “带他们过来!” 谭顺转身出门,盏茶功夫从外面带过来一行十几人。 为首一人进酒馆左右张望,随后大踏步走到萧之言面前,拱手道:“萧兄,别来无恙!” 萧之言扬起笑脸,从手边拿出一个备好的酒杯放在对面,说:“喝一杯吧!” 来人左右巡视,皱眉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无妨,都是自家兄弟!” 来人满心不情愿的坐下,萧之言手执酒壶给来人斟满。 酒珠断线般从半空中落下,在满上酒杯的瞬间收手,萧之言随口问道:“这些年你们当真闹出了大动静,中原的兄弟们都混的怎么样了?“来人抑制不住兴奋,说:“当真是大动静,连老朱家的祖坟也给抛开了,那里面的金银宝物无数。闯王说大明的气数尽了!” “是吗?”萧之言不置可否。 “大明的气数尽了,洪承畴也束手无策,将是我们山陕人的天下了!” 萧之言像是听不见似的,举起酒杯,说:“喝酒!” 来人在此被打断话头,有些扫兴,紧跟在萧之言后干了一杯酒。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吞咽下去,抹了一把嘴,又说:“兄弟们十几支兵马……” “这酒真不错!”萧之言又倒了一杯酒,打断来人的继续吹嘘。 “闯王麾下三万铁骑纵横中原,官军当者俱靡,但也听说了萧兄在草原与杀胡口的马市都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对草原的局势也有所耳闻。 萧之言淡淡一笑,自己饮了一杯,说:“威风谈不上,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来人压低声音说:“听说汉部命你入塞内主事,闯王立刻令我北上,想邀汉部共举大事!““我虽然认得高迎祥,但算不上熟识!汉部与他相隔千里,有什么大事可共议?“来人听萧之言直呼高迎祥的大名,微微有点不快,但很快掩饰过去,说:“闯王与千户大人有过数面之缘,几年前在山西相约后,双方也一直有合作。我此来是代表闯王邀汉部南下!““南下?” 来人干笑一声,说:“我当年也在西口闯荡过的,草原再好又怎能比得上关内世界的繁荣,汉部能插手蒙古与女真之间的大战,必然势力不小。明失其鹿,天下共逐,汉部若是入宣大,中原的兄弟必将遥相呼应,如此长江之北,朝廷也就只剩下北京城和山东一地了,何愁大事不成。” 萧之言“嘿嘿”冷笑两声,欲言又止,随后说:“闯王的意思,我会转告给千户大人。” 来人没注意萧之言脸色的不快,说:“如此甚好,我就在此地等千户大人的回应!” ☆、第173章 来使 下 大同府,翟宅。 萧之言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 不远处院门外侧站立两个亲兵扮作的仆从,从漠南大战翟哲入塞后,挑了八个忠心耿耿的亲兵一直留在家中担任警卫。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角落里几棵直耸上天的杨树的枝桠上才抽出了翠绿的嫩芽。杨树是北境最常见的树种,但很少有人将其养在院子里做观赏,翟哲买下这座宅子时,这几棵杨树就在这里,宁盛曾想让人把它们砍掉换几棵腊梅或者桂花,没想到翟哲一眼看见就爱上了这几棵杨树。那刺向天空的气势,让人望而神往。 翟哲谈正事的时候,范伊会很自觉的回避,绿莹、玉莹也知道老爷在办大事不能打扰,塞外亲兵凶横模样也让她们望而却步。 “高迎祥派来的使者?”翟哲摸了摸才长出来的胡子茬,看向院子里斑驳的光影。 “高迎祥这几年在中原混的确实不错,从王嘉胤战死后,他以闯王之名笼络了最多的部众,能抢掠也舍得花费,仿关宁铁骑打造出三万重骑,虽然抵不过正宗的关宁骑兵,但中原普通官兵确实抵挡不住。”萧之言将自己得到的情报详细相告。 翟哲一直在摩挲自己的下巴,半晌后说:“使者在集吗?带他去陈家庄,我要见他!” “你真有兴趣与他合作?”萧之言将自己的后背挪离门框,语气惊诧。 “我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汉部也想要逐鹿中原,难道那里的人死的还不够多吗?”萧之言的语气有些冲,恐怕只有他才敢这样对翟哲说话。 翟哲皱起眉头,说:“高迎祥为什么想鼓动我入塞?他现在兵强马壮,最欠缺的就是一块地盘,一直掳掠无法持久的获取财富,更何况流贼无火炮,骑兵也无法攻坚城。中原之地事关大明国运,刨开凤阳皇陵更是惹了大麻烦,我听说朝廷又从蓟辽镇调精兵入中原剿贼,紧追在他屁股后面追打。他想让我在宣大动手,朝廷顾此失彼,他的压力顿减,才有时间喘息谋划长远。” “宣大不比中原积弱,连女真入寇大同也不能如何,汉部只有不到五千骑兵,又能翻出多大浪花?” 翟哲点头,说:“不错,你以为高迎祥只是在邀请我吗?你别忘了汉部是哪里的汉部?他看中的是我背后的蒙古人!” 萧之言想通,倒吸了一口冷气,汉部若是入侵宣大,无论是察哈尔还是土默特恐怕都会紧随其后。 “那你还要去见草原狼?”草原狼只是使者曾经在西口当马贼时的绰号,与萧之言相识近十年。 “见他并不是要从他!” 萧之言再也忍不住,劝说:“有些路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休要忘了当年出塞时你对我的承诺!” 翟哲微笑,说:“萧兄但请放心!”能有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幸事。 看穿高迎祥的图谋,翟哲当然不会再往坑里跳。但不得不说,若是想入寇大明,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中原流贼眼下最兴旺,洪承畴引咎辞职后,才从湖广巡抚上任的中原剿匪总理卢象升也没拿出什么像样的战绩,东边女真人才兵法朝鲜,无暇西顾。 牵大黑马走出大同城,翟哲一路心思重重。 高迎祥的来使触动了他的心弦,汉部想入大明需要等待一个契机,要么从大明的朝廷那里得到一个身份,要么只能是流贼。 朝廷的招安遥遥无期,翟哲并不排斥流贼的身份,但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举不起那柄屠刀。 流贼要在血与火中流动,直到将天下局势彻底搅乱,世道崩坏再难挽回,在废墟之上重建一个朗朗乾坤。以史为鉴,黄巾之乱,黄巢之祸,都是如此。 生逢乱世,无可奈何。 哪怕只在碌碌无为中死去,翟哲也不想让自己全身都沾染上擦拭不尽的鲜血。 陈家庄。 草原狼得到翟哲亲自召见,以为大功告成,表情兴奋,一路与心不在焉的萧之言叙旧。 拜见翟哲后,草原狼再次将闯王的意思讲述一遍。 翟哲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闯王在中原的名望让我心驰神往,我也早有这个心思,只是去年漠南一战,汉部折损甚大,短期内恐怕无力攻取宣大!” 草原狼没想到翟哲是这样的答复,一事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些年来,闯王打造骑兵,我一直鼎力相助,如今我遇到了点难处,不知闯王能否施以援手!” “千户大人的意思是?” “闯王曾在草原闯荡,知道草原的缺陷,眼下我们最缺就是铁骑兵备。听说闯王打造了三万铁甲骑兵,我们连降铁制箭头也配不齐。闯王若能低价转手些兵备给我们,再过上几个月,我也好找蒙古各汗商议此事!” “这个……”草原狼也无法做主。 “你且回去与闯王禀告此事,再做商议!” 商盟今年花费甚大,翟哲想从高迎祥手中捞点油水,从战马的生意走向来看,流贼手中不缺金钱,就看高迎祥舍不舍得掏这个本钱。 宗茂加入商盟掌管大同的生意后,实际上汉部的收支归于一体,翟哲对账目一目了然。与大名的官吏交往后,翟哲才发现钱真是不够花,尤其是耿光在北京城的开支越来越大,但他从未有一点抱怨。 草原狼离去后暂时没有回应,但商盟随后将战马涨价也得到了认同,高迎祥似乎也犹豫不决。 南边的消息迟迟不来,三月底,北边来的一条消息让翟哲心生警惕。 杀胡口守备张广调任偏关,焦渊博从大同守军中提拔新军官李明利任新守备。杀胡口换守备队商盟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翟哲立刻命弓辰探知李明利的底细。 弓辰动作迅捷,两三天内就探明这个李明利原本就是宣大镇得胜堡的百户,在焦渊博初到大同巡视的时候得到赏识,时候连续被推荐提拔,算得上是焦渊博的亲信。从同僚的口中得知,李明利治兵甚严,简而言之,算是个在边军中还有些本事的人。 这对翟哲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四五年来商盟和张广合作愉快,此时突然换一个人肯定有原因。 等待了十几天后,杀胡口果然有了反应。 新任守备李明利新官上任,对杀胡口出塞的商队严格统计人数,出塞多少人,商队返回时有多少人,平日里杀胡口边关许出不许入。这对往返的信使极为不便。但李明利对商队中运出塞的铁甲兵备还是视而不见,任由出塞。 翟哲明白了,这是焦渊博在给他警告。 从漠南大战后,他半数时间呆在塞内,在大同住的时间尤其长,商盟独揽杀胡口商道,焦渊博身为大同巡抚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汉部这几个月来在大同和右玉的动静引起了焦渊博的警觉。 在翟哲眼里,大同巡抚焦渊博是个好官,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官。但这个时候可不是一件好事了。 焦渊博能放任蒙古人从大明获取物资,但他绝对不能容忍汉部在大明的渗透。 知人知面不知心,无论翟哲怎么想,汉部在大名人眼里还是土默特人的藩属,焦渊博身为大同镇父母官当为大同镇安危负责。 从杀胡口守备换人后,翟哲就没敢再回大同城,四月中旬,翟哲接到焦渊博传来的消息,命他入府会晤。 萧之言也心生不安,劝他不要再随意入城。 翟哲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焦渊博一面,毕竟商盟的生死线还掐在别人手里,焦渊博也不是没给他留余地。 大同府固若金汤,入了城带再多护卫也没有用,翟哲索性孤身一人直入巡抚衙门。 这一次连给门房的送信礼都免了,听了翟哲说出自己的身份后,门房一溜烟进府内通报,片刻后引出来翟哲入内。 “拜见巡抚大人!”翟哲连腰也没弯,直挺挺的说了一句。 “你能来,我很高兴!”焦渊博态度很和善,不在意翟哲的失礼。 “请问大人最近的主张是什么意思,鸟尽弓藏了吗?”翟哲以土默特汉部千户的身份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你是汉人还是土默特人?”焦渊博答非所问。 “我是汉人!” “如何证明?” 翟哲沉默片刻,说:“无法证明!” “这样就对了,我不是对你不信任,但也请你顾及我的难处!”身为一镇巡抚,对翟哲说出这样的话,是十分丢身份的事。漠南大战后,宣大镇对近在咫尺的蒙古人也多了一份敬畏。去年翟哲在想入关时,说过的那些威胁的话焦渊博也记得很清楚。 翟哲继续沉默。 “我已经向朝廷禀奏了你身为土默特汉部的忠心,只要你能坚持,相信出塞的汉人迟早有回归的一天!”打了一个巴掌丢一颗枣,焦渊博也担心翟哲愤怒之下做出他最担心的事情。 “大人没有骗我?要知道朝廷中的事我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你只管去探寻,便知真假!” “好!大人若真是如此,在下不会让大人为难!” ☆、第174章 冲突 上 无论是大明的宣大镇还是漠南草原都在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汉部在这种暂时的和平中艰难的成长,就像嫩芽在穿越过荆棘林,终有一天能生长成参天大树。 也许与焦渊博摊开了说并不是一件坏事,猜疑会让双方花费更大的精力去彼此提放。 大黑马踏出边塞的关门,杀胡口的守备李明利亲自来相送。 “千户大人,在草原呆的闷了,欢迎来大明散散心!”李明利话里有话,一看就不是个容易相处的角色。 翟哲在大黑马上回头,眼神凌厉。 李明利与他对视片刻后移开目光。 “我本就是大名人,汉部所有的汉人的家园都在塞内,希望守备大人能时常体谅流落塞外汉人的难处!” 大黑马越过峡谷,奔走向草原。 李明利站在杀胡口关门下直到三十几骑从视线中消失才回头,巡抚大人交给他的人物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轻松。 冰雪解冻之后,漠南草原也失去了冬日的宁静。 察哈尔部落分批渡过黄河,沿归化城北向东方迁徙游牧。额哲非常小心不去触犯土默特人利益,命汗帐骑兵维持东行路线。从漠西返回后,若非逼不得已,没有人再想回到那里,他只能让部落在土默特人的周围寻找牧场。 部落迁徙不是行军,不可能都沿着同一路线行走,散乱的牛马牲群连绵数百里。探知囊囊的部落逃离张坝草原后,额哲决定迁徙一般的部落往张家口外,一面可以为部落获取充足的水草,一面还可以继续招揽其他曾经逃离的部众。 蒙古诸部连年征战,部众损失惨重,漠南草原完全可以养活现有的土默特部落和察哈尔部落,前蹄是两者可以和平共处。 但显然那很难。 从察哈尔人在此出现在漠南的土地,冲突就不可避免。 连俄木布汗也弄不清楚有多少部众的家人死在林丹汗的西迁中,那是一场让蒙古彻底衰败的大战,最强大的部落击败了最富有的部落。为了生存,俄木布汗知道容忍,各部落的统领也能容忍,但普通牧民的脑子里可没那么复杂,他们的憎恨掩藏不住。 夜深人静,雨季之后草原多数日子是阴天,伸手不见五指。 几个灰色的蒙古包围成一圈,不远处的草地上歇息了密集的牲畜群,杀狼犬摇着尾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黑暗中,窜出几十道黑影包围向蒙古包。 杀狼犬发出尖锐的叫声扑上去,它们能对付凶横的豺狼,但对老练的猎手毫无威胁。 黑影里的骑士点燃火把,奋力扔向帐篷方向,火光闪耀中几只利箭飞过,尖锐的叫声变成哀鸣。 帐篷的察哈尔人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沉默的黑影纵马环绕聚居地奔跑,火把飞向牛皮帐篷燃起熊熊大火,其中掺杂着致命的长箭。女人和小孩的哭声在黑夜中传播的老远,黑影中的骑士毫不留情,冷酷的用手中的弓箭夺取生命。 一刻钟不到,有人打了个响亮的唿哨,黑影退去,隐没在黑暗中。 天色放明后,有后来的察哈尔部落发现了这里的惨状,迅速禀告额哲。 额哲亲自来到惨状发生地,一共有是三个察哈尔牧民被杀死,其中有四个儿童,四个女人。 环绕的汗帐骑兵的目光都投射在大汗身上,偷袭者没有抢掠牲畜,只是杀人,连妇孺也不放过,最可能就是土默特人。 额哲查看完现场,强忍愤怒,下令:“斥候营立刻查明偷袭者的行踪,无论是谁,察哈尔人的血不能白流!” 环绕在营地周围全是马蹄脚印,蒙古人的斥候精通追踪。 尽力避免,该来的还是逃不掉,额哲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首先是察哈尔人的汗王,才是蒙古的大汗。借助一场没能获胜的战争,察哈尔人对他燃起了信心,他不愿也不敢再往上泼一盆冷水。 斥候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寻找到偷袭者的撤退路线,留下的马蹄印一直延伸到归化城南土默特人的聚集地,也许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着隐藏。 “走!随我去归化!” 一千察哈尔骑兵紧跟大汗的战马,额哲心中在默默祈祷:“希望俄木布汗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察哈尔骑兵传国归化北土默特汗帐骑兵的营地直奔向归化城。探明敌踪的土默特骑兵猝不及防,来不及拦截,紧追其后。 额哲奔走到归化城外二十里地停下脚步,命使者前去送信。 早有斥候探明来敌,归化城外各土默特骑兵集结,俄木布汗得知来犯的骑兵不多,命托克博率部落人马前去迎敌,自己紧随其后。 使者前来说明来意,俄木布汗才知道额哲没有恶意,也率一千骑兵前去会晤,大队土默特骑兵不再着急,在后缓缓而行。 两列骑兵相聚三四里停下脚步。 俄木布汗催马上前,远见额哲阴沉着脸立在那里,只在马上拱手打招呼:“半年未见大汗,不知今日为何纵兵前来?” 连札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面见额哲时,表面的功夫也做的很足,毕竟那是蒙古的大汗,俄木布汗如此托大,让额哲心中不快更甚。 “我此来是想请你看几样东西!”额哲向后一摆手。 身后的骑士将用牛皮包裹的尸体抬上前来,摆放在俄木布汗身前五十步开外。十几具尸体排成一排,僵硬的尸体上插入的箭杆也没拔下来。 “这是……”俄木布汗心头一跳。 “这些都是我察哈尔牧民,昨夜往东迁徙的路途中被杀死!” “何人如此大胆?”俄木布汗心知不好。说话的功夫,后面土默特骑兵都赶过来,成弧形将额哲的一千人包围。 “我命斥候查探行凶者的行踪,都朝归化南去了!” “大汗的意思是……” “近来草原马贼销声匿迹,归化南只有土默特人,烦劳汗王能帮忙查出凶手,为无辜死去的牧民报仇,也确保土默特和察哈尔免生误会!”额哲隐隐有危险之意。 “也未必是我土默特人所为!”俄木布汗推脱。 “无论谁所为,凶手就藏在归化南,汗王要让我察哈尔亲往那里查探吗?”额哲言辞激烈。 归化南是土默特腹地。 俄木布汗面色骤变,说:“大汗真正的目的不是要追查凶手,是想要那座城市吧?” 额哲晒然一笑,说:“我要想夺归化城何必要等到此时,你回去查明,自知道我是否在胡言乱语。我给汗王十日,十日后请汗王交出凶手此事就此作罢,否则这人的仇只能我亲手来报!” 说完这些话,额哲摆手命察哈尔武士将拜访的尸体卷起放在马背,一千骑兵从土默特包围圈的空隙处穿过离去。 察哈尔人来去匆匆,给俄木布汗留下了个大麻烦。 他心中怀疑额哲是在故意找茬,寻找侵吞归化城的借口,立刻命土默特各部骑兵迅速集结至归化城周围。犹豫了一天后,他没再给汉部传达命令,潜意识里他对翟哲不再像曾经那么信任。 ☆、第175章 冲突 下 “这么说那些察哈尔人真的是我土默特人杀死的了!” 王府内,俄木布汗来回踱步,焦躁难安,两侧站立土默特各部落统领。 “我查探了五天确认无误,我部落中特木尔曾在八天前深夜聚集了五十多名部众北上,消失三天后返回,与察哈尔遭到袭击的时间完全吻合!他对此也供认不讳!” 托克博跪在地上,表情懊恼。 “特木尔何在?” “已被我羁押,等候大汗发落,其他参与者并非全是我部落中人,我只关押了本部落的二十一人!” “立刻将他押送来归化,审问出其他人众!”俄木布汗勃然大怒,“托克博,你不好生管束部众,可知道这次给我惹来大麻烦了!” “大汗息怒,都是小人疏忽!” “难道真的让我讲这五十人都交给察哈尔处置吗?”俄木布汗摇头叹息。他能明了这些牧民对察哈尔的仇恨,但这是把他这个大汗架在火炉上烧烤。 不送,难以平息察哈尔人的愤怒,弄不好会引发一场剧烈的冲突;送,让他如何向部落中人交代。 特木尔很快被解送至归化,毛罕阴领汗帐骑兵立即审问,两天之内将所有五十五人参与偷袭察哈尔人的牧民抓捕入狱。 十日期限将至。 俄木布汗对如何答复察哈尔人仍然犹豫未决,各位统领争议不休。 土默特人势弱,察哈尔骑兵近在咫尺,众人都能体谅大汗的难处,但把五十多牧民送给察哈尔人处置,所有人都不甘心。 “额哲只想着为他察哈尔人复仇,我土默特人数万人洒血漠南,这个仇谁能报!”古禄格义愤填膺,”大汗若将这五十人送往察哈尔,必失土默特人之心!““若不从,额哲借此入侵归化,如何?”俄木布汗问。 帐下诸人无人能答。 察哈尔骑兵数量是土默特人的两倍,这几个月大家都看见蒙古的宗主国正在尽力寻找自己的牧场,漠南还有比归化更好的吗? 沉寂半晌,格日勒图突然出列进言:“大汗为何不召见翟哲,汉部骑兵加上土默特人比察哈尔势力也不弱上多少,额哲也未必有胆量一战!” “汉部?”古禄格嗤之以鼻,“那些人不坏事就不错了!” “大汗何不一试?”格日勒图坚持。 眼下束手无策,俄木布汗斟酌良久,下定决心,对格日勒图下令:“你亲自跑一趟,帮我传翟哲前来。”再坏也不过是眼前这种局面。 离翟哲出塞已有十几日,汉部各项事务有条不紊。 老鸭山顶,黄河水畔,除了偶尔参与军营训练,翟哲发现自己比在关内清闲的多。 漠南草原的宁静对弱小的汉部来说是一场僵局,只有在动中才能觅得良机,但如今汉部还没有力量撬动整个局面。 五月份的草原是最好的草原,在最好的时间里,翟哲在耐心的等待最好的机会。 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机会来的时候抓不住它。 北边山道上,一列土默特骑兵奔走到老鸦山脚下,格日勒图是汉部的老朋友,季弘亲自陪他上山。 老鸭山顶。 两人才照面,格日勒图无心寒暄,大踏步走过来,说:“大汗命我邀你前往归化!” “又有何事?”翟哲命亲兵给格日勒图拿过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 坐在老鸦山顶享受春天的阳光,视野中群山连绵,与遥远天边的草原相连,这些日子他看似清闲无比,其实内心深处像猫挠那样难受。 “一件小事!” 能让格日勒图来,当然不会是小事。 “说句实话,我现在还真不敢随便进归化城!”翟哲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为何?” “多觉杰大师陪同辽东来的黄教喇嘛三天两头往归化城跑,我心里没底!” 格日勒图拍着胸脯说:“这次你不用担心,我以性命担保!” “究竟何事?”翟哲再问。 格日勒图知道这事迟早要告知翟哲,没必要隐瞒,将察哈尔与土默特之间的冲突详细讲述。 “大汗想请你再帮衬土默特一把!” “好!”翟哲从椅子上站起来,扭头向不远处侍立的亲兵下令:“立刻召集各部骑兵集结!” 鲍广令亲卫营五百人护送翟哲先期北上,格日勒图与翟哲并马而行。 “你与额哲也有过交往,你说察哈尔人会不会借此发兵!”格日勒图心里也没底。 “若你是额哲,会不会?” 格日勒图愣住了,想了半天,迟疑着说:“会!” “那不就得了!” 大黑马加速甩开格日勒图,前方传来翟哲的哈哈大笑。 这一次,俄木布汗出归化城五里迎接翟哲,给足了他面子。五百亲卫驻扎在桂花城外,翟哲落后俄木布汗半步入城,在对面迎接来的土默特诸部统领中,他看见了乌兰公主的身影,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贴身裙子,将娇小玲珑的身材衬托的淋漓尽致,额头盘起的发髻上挂着黄灿灿的首饰,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乌兰与翟哲的眼神一触即闪。 众人留在了归化城外的兵营中,只有额哲随俄木布汗入了王府。 毛罕阴蹑手蹑脚的给两人上茶,汉部还是以前的汉部,土默特人对翟哲的态度截然不同。看来任何东西都需要有人来争抢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 “格日勒图将情形都对你说了!” 翟哲微一躬身,说:“都说了!” “明日就是第十日,额哲聚集了过万的察哈尔骑兵驻扎在归化城北五十里地!” “大汗请放心,额哲绝对不会与土默特兵戎相见!” 听翟哲的语气如此肯定,俄木布汗心思稍定,说:“如此最好!” “我听说特木尔等人都被关押起来了,大汗时一个人也不准备交给额哲了!” “不错!” 这些天,特木尔等人的消息在土默特部传播开,已有数拨人冒死向俄木布汗请愿,要求宽恕特木尔的罪过。察哈尔人眼中的罪犯就是土默特人心中的英翟哲在此躬身见礼,说:“此事可大可小,我与察哈尔大汗额哲也有过数面之缘,愿意给两位大汗牵根线,明日面对面商定此事!” “如此最好!” “只是事已至此,恐怕察哈尔人也听到了些风声,一人不给察哈尔人能放手吗?” 俄木布汗迟疑片刻,说:“最多只能出首恶一人!” “好,事不宜迟,这样就等我的消息!”翟哲起身告辞。 出了归化城,他马不停蹄,率亲卫营往归化城北察哈尔人的兵营而去。 次日清晨,汉骑四千多人在左若、逢勤率领下驻扎在归化城西侧五十里。午后,俄木布汗和额哲各率一千轻骑来到汉部兵营外,翟哲出营将两人迎入。 “两位大汗能屈尊进入汉骑兵营,真是鄙人莫大的荣幸!” 翟哲特意找来了汉部最好的厨子,又备上最好的美酒。 额哲坐了主座,俄木布汗坐了右手侧,翟哲坐在左手侧。 “我请两位大汗来到此地只有一个想法,希望蒙古内部不要再流血了!”在这里,翟哲不再以土默特汉部的身份说话。只有在对大明时,他才需要这个身份。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额哲的目光瞄向俄木布汗。 “俄木布汗当理解我的诚意,从年前开始,我严禁察哈尔人在归化城惹出事端,连东迁的路线都划定,但事到临头,察哈尔人也不能任人凌辱!” 俄木布汗看向翟哲,见他正在低头喝酒。 “土默特人不交出凶手,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额哲仰首喝了一杯酒,重重的将酒杯放在案桌上。 “凶手确实在土默特部,但大汗也知道两部从前的仇怨!”翟哲突然插了一句话。 “不错!“俄木布汗的腰板直了起来,完全没注意翟哲替他承认了罪责。 “杀人偿命,你们汉人也有这样的规矩!“额哲表情很不满意。他需要一个交代,他的部众也需要他给出一个交代,集结了一万多骑兵,怎可能就此罢休。 “交出首恶一人!如何?“翟哲开出筹码,他好像才是真正的谈判者。这也是俄木布汗给他交出的底线。 额哲嗤笑,说:“说笑吗?从斥候探明的马蹄印记来看,偷袭者至少有五十人,当我察哈尔人是三岁小孩吗?”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岔开,语气坚定说:“五十人,至少要交出五十个凶手!” “那不可能!”俄木布汗摇头。 “那我只能自己去取五十个土默特人的首级了!”额哲站起身来,“感谢汉人的美酒!”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土默特汉部恳请大汗再三思!”翟哲也站起身来,“漠南的血才流淌不久,难道这里将成为蒙古人的墓地吗?” 土默特的汉部!汉人真的要插手此事吗?额哲的身影晃了晃。 “一个察哈尔人命要用两个土默特人的命来抵,交出二十六个凶手,否则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让归化城来埋葬蒙古吧!” 看着额哲的背影,翟哲才明白这个人是林丹汗的儿子,当真一点不假! “大汗,从命吧!” 屋子里只有一个大汗! “你就这样帮我!” 翟哲苦笑:“大汗难道想不到,若不严惩凶手,土默特人会更加疯狂吗?”(未完待续额) ☆、第176 女使 归化城外。 数百牧民在这里下跪有三四个时辰了,恳请大汗释放关押的特木尔等五十五人。汗帐骑兵驱而不散,甚至抽动皮鞭他们也不躲避,不知是谁散发的消息,牧民都知道明日就是察哈尔人通牒的最后一日。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直到太阳在草原留下的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跪伏一天的牧民仍然没等到大汗现身,连兵营中也开始有人议论纷纷。 凉城和土默川各地的牧民都在向归化城迁徙,夜晚中燃起火把赶路。 “杀死察哈尔人算什么罪过,那是长生天借助特木尔等人的双手在讨还血债!”有激进的牧民在一路高呼,每次都能引起大片回应声。 王府内,俄木布汗强自忍耐爆发的情绪听毛罕阴说完。 “反了!反了!各部都是怎么管束牧民的!” 白瓷杯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响,那是俄木布汗最爱的茶具,听说是汉人的宫廷御用之物。 “民意汹涌,管束不住!”毛罕阴撇着嘴,都快哭出来了。 “立刻召各部统领!” 毛罕阴舒了口气,扭动肥大的屁股踮着急促的小碎步出了帐门。 古禄格、杭高、托克博、格日勒图和乌兰等人都来的很快,土默特面临的局面也让他们一直处于紧张中。 “各部立刻疏散归化附近的牧民,我会派汗帐骑兵封锁进入归化的道路,明日倾城再有哪个部落的牧民闹事,他这个统领就不要当了!”俄木布汗放出狠话。 众人鸦雀无声,刚告退准备出门。 “大汗明日真要交出特木尔等人吗?”一向沉默的托克博突然发问。 俄木布汗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没有回话,他也还没拿定主意。 “大汗若下定决心送特木尔等人给察哈尔部落赎罪,我等当立刻疏散闹事的牧民;大汗若决心与察哈尔人一战,此举将有损大军士气,于战不利!”托克博扬起头,他平日很少在议事中发言,对大汗的命令执行一丝不苟。也正因为如此,俄木布汗对他所说格外看重。 “战还是和?”这真是艰难的决定!俄木布汗的脑子都快开裂了,一边是尊严,一边是现实。 “土默特人不能再任人欺辱了,但只有得到汉部支持,土默特人才有与察哈尔一战的势力!”托克博又补充了一句。 “你怎么看?”俄木布汗看着自己最信任的统领。 “若汉部能参战,土默特决不能将特木尔等人交出去!”托克博咬紧牙关,“再说,察哈尔也未必有决战的决心!” 汉部? “呵呵!”俄木布汗干笑,“我要再见翟哲一次,看看这个汉人究竟长没长良心!” 归化城东侧,汉部兵营在星光下沉寂着。 翟哲一点睡意也没有,爬在草坡顶部远眺,左若和逢勤站在他身后。远处无数微弱如鬼火般闪耀的火把在移动,那是汹涌朝归化而来的土默特牧民。 “东边的人出招了!”翟哲轻轻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这背后有辽东人的影子?”左若问。 “辽东的黄教大师跑了这么多次,总还是有些效果的!”翟哲眉头紧锁。 战场并不仅仅是面对面的厮杀。 漠南势力分散又处于弱势地位,察哈尔入土默特之间的世仇是明摆可以利用的机会,以大清酋首的精明,无论是皇太极还是岳托都不会错过。 “大人将如何处置此事?” “无论如何漠南不能发生战争,否则我们那些茶叶、盐巴还卖给谁?”翟哲摊开双手。 “今夜是没觉睡了,俄木布汗现在骑虎难下,必然还会来找我!” 语音未落,远处一列轻骑高举火把朝汉部兵营而来。 翟哲伸手指向远方,说:“看见了吗?来了!” 半个时辰后,骑兵到达兵营门外,岗哨入内通报,翟哲回到中军大帐,命放来使进入。 等来人进入了大帐,两侧火把的照耀下出现一张俏丽的面孔。 “是你!”翟哲站起身来,没想到俄木布汗竟然让乌兰公主前来。 “是我!”乌兰走进,“我主动向大汗要来的命令!” “坐!” “坐就不用了,我来此地只为一句话而来,请问千户大人当初说的话是否还算数?”乌兰脸挂寒霜。今日俄木布汗对她说出汉部的态度后,她心中被愤怒装满,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被背叛和戏弄的感觉。 翟哲有些不习惯,不习惯乌兰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也不习惯乌兰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算数!”他的语气有些迟缓。 “当年你与萧头领初入土默特汗帐时曾承诺,你的部众将归大汗所有,如今土默特有难,你救还是不救?” 翟哲挥手命卫士退出,空旷的帐篷只留下了两个人。 “土默特有难,我必然相救,但这场灾难还可以避免!” 乌兰冲到翟哲面前,如连珠炮似的质问:“你让土默特人向察哈尔人屈膝吗?你忘了当年你我共同对抗察哈尔的时候吗?如果还要如此,何必费那么多辛苦?” “此时不是当年了,我……” 翟哲话没说完,乌兰伸手止住他下文,眼圈泛红,凄凉一笑,说:“无须再说,汉人果然都靠不住的!”她扭头迈步出帐。 “站住!”翟哲紧跨一步,拉住乌兰柔软的胳膊,吼道:“土默特人的血还没流尽吗?你非要土默特人都断了根吗?” “那又如何?”乌兰使劲一挣,未能脱出翟哲的手掌。 “忍耐!忍耐比逞一时之勇更艰难。蒙古人再在这里自相残杀,只会让皇太极笑的合不拢嘴!” “为何是土默特忍耐!”乌兰扭头怒视翟哲,一双杏目圆瞪。 “因为察哈尔人更强大!” “你喜欢汉人的风尚,但你不知道汉人曾忍耐了多少屈辱。生存,首先是要活下来!”翟哲右手一用力,将乌兰拉近身,说:“这些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在这里掺和什么?有我在,绝不会让漠南的这场血流出来!” 男人气息近在咫尺!乌兰的怒气烟消云散。 “你以为我一个女人愿意掺入你们男人的世界吗?只是我一直无法脱身!”在这瞬间,乌兰突然很想嫁出去。 午夜时分,乌兰回来了,没有俄木布汗期待的好消息。 归化城附近的牧民也多的无法驱散了,乌兰骑枣红马在牧民中巡视,安抚众人的情绪。绝大多数人都记得公主的恩情,这个如月亮般美丽的公主陪伴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年。脾气暴躁的喊叫着也知道收敛自己的情绪。 “为了眼前这些人不要再在糊里糊涂中死去!”乌兰突然有些懂翟哲的心思了。 ☆、第177章 化解 天色发白,归化城外人声鼎沸,土默特大军集结向北移动,严阵以待。男女老少的牧民围住了归化城北门,吵吵闹闹,就怕特木尔等人被绑缚送给察哈尔人,乌兰公主留在那里安抚部众。 闹出这么一出后,特木尔俨然还成了土默特人心中的英雄! 在清晨模糊的光亮中,整齐的汉骑也到达土默特骑兵的左翼,蒙古人都见识过围攻女真人的大战,没人再敢轻视这支军队。 “汉部骑兵来了!”格日勒图策马奔向俄木布汗,大汗没像他想想的那样开颜。 太阳从东边的草原爬起,驱散清晨的雾气,辰时过去,北边草原的地平线上,一支黑压压的骑兵队列如同洪水般压制过来。 察哈尔人来了! 俄木布汗胯下马抖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嘶鸣。 察哈尔大军在相聚土默特骑兵二十里处停下脚步,一支百人骑兵打着汗王的旗帜直驰而来。 正在此时,汉骑中突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四千多队列整齐的骑兵移动步伐,奔走到察哈尔骑兵与土默特骑兵西侧十几里开外,三支军队品字形排列。 额哲冷哼一声,连汉人也敢来威胁蒙古的大汗吗? 察哈尔骑兵到达两支军队相距的正中间,飞出一骑冲到土默特人阵前,大喊:“蒙古大汗呼俄木布汗回话!” 俄木布一招手,也率一百多骑兵冲向额哲。 两列骑兵靠近,额哲催马上前,问:“我要的人在哪里?” “只能交出首恶一人,否则宁愿一战!”这是俄木布汗深思熟虑的决定。他在赌,赌汉部不会任由察哈尔人击败土默特。 翟哲昨夜让乌兰公主传话说汉部不会插手此事,希望俄木布汗能知难而退,但俄木布汗无路可退,要是送出特木尔等五十五人,他的威望将一败涂地。 “你想好了?”额哲眼神凶横。他摸了摸腰上的弯刀,如果这真是长生天的旨意,就让察哈尔彻底征服土默特后再重生吧! “全凭大汗一念之间!”俄木布汗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额哲调转马头刚想离去,西边草原一列百人骑兵疾驰而来,为首一匹大黑马高俊雄伟。 翟哲高声呼喊:“大汗留步!” 额哲侧过马身,回话道:“汉人,这是蒙古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等我取了归化,你的商队仍然能在这里畅通无阻!” 俄木布汗脸色微变。 “大汗,能否请再宽限半日,容我们再思考清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翟哲在马上拱手,他仍然以土默特人的身份自称。 额哲犹豫片刻,说:“看在你冬日在河套设立大集的份上,我给你这个面子!” 没人愿意打这一仗,但必须要有人让步!这事关脸面和尊严。 额哲率骑兵离去,随后察哈尔大军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 翟哲下马走到俄木布汗马前,跪拜行礼道:“拜见大汗!”从在黄河岸边被拘后,他再也没给俄木布汗行过如此大礼。 “你想通了?”俄木布汗以为翟哲想重回土默特。 翟哲从地上爬起来,说:“刚才这一跪,感谢大汗当年在我落魄流落西口时给我的信任!” “这是什么意思?” “若大汗执意与察哈尔人交战,汉部不可能给土默特人陪葬,只能再寻良木而息了!” 俄木布汗的身躯在马上晃了晃,脸色变的苍白,说:“你威胁我!” “我是个怕死的人,也见不得土默特再死很多人!”翟哲仰首,目光注视战马上的大汗。鬼才会相信他的话! “你竟然敢当面威胁我!”俄木布汗气急。 “我愿给大汗做担保,请今日只解送往察哈尔部落特木尔一人,三日之后,等归化附近牧民都散去,再将其他二十五人送去!” 汉部实力不小不大,正好能充当两大蒙古部落之间的翘板,为了漠南的安宁,翟哲只能当一回恶人。 “汉人果然一个也不能相信!”俄木布汗策马回头,回归本阵。 一天后,察哈尔大军退去,额哲先用特木尔的首级祭祀了被屠杀的牧民,这是作为蒙古宗主国的尊严。 特木尔被斩首,其他偷袭察哈尔人的牧民也一直在被关押,这也警告了其他土默特人不敢擅自复仇。 对翟哲来说,没有什么比保持漠南的和平最重要,哪怕开罪俄木布汗! 归化城大汗王府内。 俄木布汗手持弯刀将屋内的桌椅皮毛劈砍的稀巴烂,一边发泄,一边咒骂:“狼子野心,竟然敢如此对我!”他口中没有说骂的那个人的名字,门外的卫士多半以为骂的是察哈尔人。 毛罕阴在老远的地方就听见大汗的吼叫,连面也不敢照,又溜出府去了。 汉部骑兵退往和林格尔山区,这一次翟哲算是彻底和俄木布汗撕破脸了。从俄木布汗被岳托刀架到脖子上还不敢开罪女真起,翟哲就看出了这个人的软弱,他是个好人,但真的不是个好大汗,尤其在土默特内忧外患之时。 商队一如既往的进入归化,只有翟哲和俄木布汗知道彼此之间发生了什么。 半数察哈尔部众迁徙到张坝草原,集宁海子周围的水草长势旺盛。 作为与察哈尔人合作的红利,季弘经常率汉部轻骑在张家口外活动,偶尔还会逼近商队。 张坝再往东是朵颜草原,作为首批投靠女真的察哈尔部落,阿穆尔在皇太极娶了囊囊后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女真人不会在草原驻军,索性将他推到对抗额哲的最前线,但他的部众怎么可能与曾经的大汗交战。 岳托率镶红旗的兵马驻守在阿穆尔之后,警告他决不能退出朵颜草原,因为那里有汉人的商队经过。 占据张坝解决了部落游牧牲畜的生计后,额哲也没有急于找阿穆尔的麻烦。从小到大,他都在看着阿穆尔在给自己的父汗出谋划策,父汗对阿穆尔也是少有的信任,当初他不理解为何阿穆尔会背叛自己,现在他也不想与他兵戎相见。 阿穆尔率部落退到朵颜草原的东侧,反正他部落人口稀少,朵颜草原广袤,随便一个角落也够牲畜生活了,他连与张家口汉商的贸易也暂时中止。 六月初,盛夏将至。 燕山脚下,蒙古包三三两两分布,外围一直有斥候骑兵巡视,阿穆尔知道察哈尔的汗帐骑兵有多厉害,一直小心戒备以防被偷袭。突然有斥候来报,发现进入朵颜草原的骑兵。 季弘率汉部轻骑兵尾随商队进入朵颜草原,这是漠南的骑兵首次进犯到如此靠东的地方。 阿穆尔的斥候一直在左右监视,一天后季弘命骑兵包围困住了商队。为免商队在自己的地盘被偷袭引来麻烦,阿穆尔不得不迎着头皮率部落骑兵前来拦截。 两列骑兵遥遥相对时,季弘将翟哲交给他的书信射给阿穆尔,随后率骑兵离去。 七日后,张家口山区西侧稀疏的树林里,驻扎在那里的汉骑迎来了客人。 翟哲走出营寨百步开外迎接阿穆尔。 “两年未见,我还能记得当初你在黄河岸给我煮鱼的时光!”两人拱手见礼。 “我记得你不喜欢鱼,只喜欢酒!” 阿穆尔摇头苦笑说:“当初我极少能喝到汉人的美酒,甫一获得,如获珍宝,如今在东口与汉商贸易多了,最好的美酒也显得稀松平常了!” “你若是愿意重回黄河岸,我还能给你煮鱼!” 阿穆尔摇头,说:“是大汗让你来的吗?晚了!““不晚,大汗让我带话,只要你愿意回头,他能带你如初!““我是说蒙古晚了!“阿穆尔叹息一声,”时到今日,你还能认为蒙古能战胜大清吗?一场战役的胜利改变不了局势,即使是当初你们在归化聚歼了多尔衮的两白旗,蒙古也逃不了皇太极的吞并!你还年轻,不明白那个人的可怕,大汗输给他也是不冤!“他说的大汗当然是林丹汗。 翟哲哈哈一笑,说:“我请你来此地可不是要听你打击的!” “除了重回察哈尔部落,能助大汗的地方我必定伸手!” 阿穆尔见翟哲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说:“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今日既然能来就说明了我的诚意,你们年轻人有冲劲,不撞南墙不回头,也许能成功也不一定,如今我只想领着自己的部落过点安稳的日子,雄心壮志都随大汗去了!” “漠南蒙古游牧散乱,皇太极准备再次西征时,若是有机会请通报消息!” “这个自然!” 漠南草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岳托在耐心的执行大清皇帝皇太极的攻心之策,他要给这些桀骜不驯的蒙古人带上嚼子。而土默特部正是其中最关键之处,三个贝勒都在皇太极的令下娶了林丹汗的遗妃,他还在等待乌兰公主的联姻约定。 归化城王府,多觉杰大师再来拜访俄木布汗。 “大汗能化解与察哈尔人之间冲突,免除一场兵灾,福泽绵长!” “都是大师恩德所至!” “辽东的师弟让我传一句话来请示大汗!” “大师请讲!” “岳托贝勒问……” ☆、第178章 夏秋 与蒙古人交战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话,哪怕是女真这样以骑兵为主的民族,因为他们有无尽的撤退空间。 几年前,皇太极举全国之力劳师远征,将林丹汗驱赶到漠西,大大损耗了察哈尔的实力,其实也没摸到察哈尔人的尾巴,唯一的胜利竟然还是汉人、土默特人在君子津渡口偷袭所致,随后多尔衮冒险西征,差点折戟于黄河岸、归化城。 朵颜草原边缘的沽源城内。 岳托轻轻撕开灰黄色的信封,粗糙的纸边生硬的刮过他的手指。仔细看完信件,他眉头皱起,随后又舒展开,将信原样工整折叠好放回。漠南和大明的消息一点一滴这样汇集到他手中,再传向辽东的皇宫。 岳托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如火的阳光下树上知了在疯狂的嘶叫这,一年也只有这几个月它们才能发出声音。 “大汗!哦,不,陛下就快回盛京了!” 大清召集六万大军从三月起征讨朝鲜,这是皇太极登基后的第一战,意义深远,所以才选了积弱疲乏的朝鲜,也怪愚蠢的朝鲜使者主动送上门来。此征朝鲜,胜负没有悬念,得到前面从大明叛逃而来的登州火炮营相助,沿途所向披靡,将朝鲜王室悉数俘虏,逼迫其与大明断绝关系,认大清为宗主国,从此辽东永无后患。 “朝鲜事了,就该到蒙古了!” 知了吵闹的叫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岳托情绪。皇太极降了他的贝勒之位,但将漠南的局势全交给他负责,其用意无需再说,就是让他在这里建立功勋补上曾经的罪过。 岳托明白,两次无功征伐后,大清日后对蒙古的征讨会愈发谨慎,再出大军乃是下下之策。只有让蒙古部落自己先乱起来,大清可不战而获不世之功,几十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又是那个汉人!”岳托轻轻摇头,又快步回到桌边,挥毫如电书写出一封信,等墨迹干后,折叠封口,朝外吩咐:“来人,将这封信交给喀吧大师!” 亲兵入内取信件快马离去。 大清与蒙古诸部皆信奉黄教,来往于草原的黄教喇嘛成了双方最好的信使。无论是谁,即便是信奉红椒的察哈尔人也不敢对黄教喇嘛无礼。 “翟哲和额哲!”岳托轻轻念叨两个人的名字,那是漠南的局眼。 张家口集市的酒馆里。 翟哲突然打了个大大喷嚏,使劲揉揉鼻子,笑道:“也不知是谁有兴致在念叨我!” 他伸手指向外面热闹的街道,朝对面的左若说:“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东口了,七年前,我就是从这里走向土默特!” 再回到这里,张家口在八大家的经营下比从前更繁华,连集子也向外扩了好几条街道,就是熟识的人少了很多。弓辰去了大同,其他的朋友也多数失散,这几年几大商号的东家多数时间都在长城内的宣府呆着,留下精明能干的掌柜在这里主事。 “这里胜过杀胡口!”左若说了句公道话。一个月来,他与逢勤走遍的漠南草原,等皇太极率大军从朝鲜返回,漠南将又成为战场,翟哲想让汉部统领梳洗这里的地形。 “当然!”翟哲指向关内方向,“再往里就是大明的京师了!” 察哈尔部落重新占据张坝草原的确让张家口人慌张了一阵,但这些年来他们也习惯了门口变换不同的旗帜。无论谁在那里,都离不开汉人的商队。 漠南草原就这样平淡的过完夏秋。 归化之战之后的一年里,汉部将新招募出塞的士卒变成熟练的骑兵,但是他们还没经历过战场的洗礼;皇太极称帝改大金为大清,征服朝鲜,获得了一个稳定的后方;额哲率察哈尔人重归漠南,有了足够的牧场,但在联络漠东蒙古并叛逃的部落时收获甚浅;土默特被仇敌环绕在归化,但也安安稳稳的渡过了一年。 只有归化城内的乌兰公主又老了一岁。 在蒙古部落,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出嫁,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女人了,但想娶她的人都来不了归化。 在征服察哈尔之前,岳托没有机会再踏进自己的伤心之地;翟哲?威胁过俄木布汗之后,他真的不敢再进归化城了,连往返东口与和林格尔他也至少率一千护卫骑兵;阿鲁喀尔喀的骑兵这一年也没在漠南出现过。 归化城的王府内,俄木布汗接过多觉杰大师递过来的密信,他甚至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封了。 “大汗若是无事,老衲这就告退了!”多觉杰大师将干枯的手缩进衣袖,他常年清修,被这黑影里德勾当弄到不甚其烦。 “多谢大师!”俄木布汗双手合十恭送。 送走大师,回到密室,俄木布汗静静看完信件皱着眉头沉思良久,突然猛一拍桌子,震的右手生疼,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嫁给岳托,土默特再差也不过如此!” 岳托说服了他!失去汉部后,土默特被困在归化,自从五月被察哈尔和翟哲联手相逼后,俄木布汗一直如坐针毡。这两人能做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他总担心察哈尔与汉部有一日会合谋吞并土默特。 俄木布汗迈出门,吩咐在不远处侍立的毛罕阴:“召公主前来!” “是!” 汗帐骑兵奔出归化城。 凉城东侧是草原和森林的交界地,青草茂盛,树荫成片,蛮汉山上流下的泉水在此地汇集成一道半丈宽的泉流。这里是漠南最好的避暑之地,只有公主才能占据这里。 密林中隐藏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蒙古包,乌兰几乎一个夏天都呆在此地。 树林中安静凉爽,兼有清凉的泉水为伴,让她淡忘了所有烦恼,归化城的流言蜚语也传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直至夏天结束,她也不愿意离开此地。就像翟哲所说,她何必掺入男人的世界,只需承受自己的命运。 匆匆而来的蹄声打破了她的宁静。 “大汗召见公主!”来使恭敬递过命令。 “你先回去通报!我随后就到!” 驻地部众收起蒙古包,骑兵收拾行囊,乌兰跨上枣红马,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走出山林,归化城立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秋收季节刚过,一辆辆马拉车在草原穿过,衣衫褴褛的汉人驾车从丰州滩将今年收获的米粟送往那里。今年草原降雨不多,收成比不上往年,不知道能否让所有的部众撑到明年此时。 乌兰收起思绪,娇喝一声:“驾!”枣红马如电飞速。 ☆、第179章 喜讯 “大汗想好了吗?”乌兰公主面如土色,娇躯止不住的颤抖,她没像从前那样以兄长之名称呼俄木布汗。 “想好了!”俄木布汗咬紧牙关,就怕自己一犹豫又松了口。妹妹总要嫁出去,岳托温文尔雅,至少比粗鲁的阿鲁喀尔喀王子强,难不成还真让他嫁给那个可恶的汉人! “大汗的决定我自会遵命!”乌兰别过脸去,迈动皮靴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全身关节都像是僵硬了似。 俄木布汗眼看乌兰离开,伸手欲挽留,指尖弯曲在半空中,嘴中蠕动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归化城外,乌兰斥退亲兵,骑枣红马飞奔向草原深处。直到四周看不见一个身影,才跳下马来,趴在油亮的马背上轻声抽搐。那个汉人曾说过要来娶她,她内心深处还曾有一点点幻想,终究是南柯一梦。 翟哲当然不知道归化城的这些变化,他现在正在赶路。 一列骑兵穿过两山相夹的峡谷,直奔杀胡口关门,这是从五月出塞以来翟哲首次入塞。 三十几个骑兵风尘仆仆到达关口,守门的兵丁拦住去路,从李明利上任守备以来,杀胡口对入塞的人口控制甚严,只有那些在大明有家有小的商队伙计才能方便进出,这些跨刀背弓的骑兵当然不被容许进入。 翟哲勒住大黑马,居高临下对守门的兵丁说:“有些事你坐不了主,叫你们守备大人亲自过来!”他本可以从黑虎山小道入塞,但也想借此机会给这个新任守备留一点印象。 兵丁一溜烟向杀胡口堡内的守备府跑去。 塞外骑兵在铁铸的城门前盘旋,偶尔用凶狠的眼光扫向手卒。片刻之后,翟哲敏锐的感觉到关门之后不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那一定是大队边军紧急赶来。由此可见这里的守卫比从前要严密很多,看来这个李明利还真有两把刷子。 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翟哲有些焦虑之时,从关口内传来一阵马蹄声。 随后排列整齐四列步卒拥着十几个骑兵到达关口前,为首的花马上李明利拱手老远打招呼道:“千户大人,别来无恙!” 翟哲拱手回礼,说:“我要入关,请守备大人行个方便!” “千户大人要入塞?”李明利干笑一声,迟钝片刻,说:“那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这么多装备精良的骑兵会不会吓到大明的百姓?” “什么意思?”翟哲拉住躁动不安的大黑马。 “千户大人入塞无妨,能否请亲兵卸下弓箭,按《大明律》弓箭禁止入城!”李明利挺直胸口对向翟哲。这是他首次和汉部千户交锋,巡抚大人给他的交代就是防住土默特汉部对大明渗透,这一次的气势非常重要! “《大明律》?”翟哲冷笑一声,“我在此地行走数十次也没碰到过这种事,你是故意给我找麻烦吗?” “在下不敢!”李明利的脸上可没有一点不敢的意思。 “你如此刁难,不怕惹上一身麻烦吗?”翟哲暗自好笑,小小的守备也敢在自己头上动土,真当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卸下弓箭,在下自会放行!”李明利坚决不松口。 翟哲扭头对身后亲兵下令,“命老鸦山下骑兵速来此地!” 亲兵接令飞速离去,李明利脸色微变。 “你若不放行,我就取下这座关口来!”翟哲提起缰绳,大黑马前蹄跃起调转方向,将健硕的屁股对着李明利,亲兵跟翟哲退到离关门两箭地之外。 杀胡口内响起急促的号角声,军营中休憩的士卒迅速持兵器上城墙防御。这是七八年来杀胡口首次响起外敌入侵的警报,集市里的商户人心惶惶,不知塞外发生何事。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峡谷之外的山道中铁蹄阵阵,大队骑兵驰骋而来,汉部黑色的战旗在丛林中若隐若现。 城楼上,李明利轻咬嘴唇,他不相信汉部敢攻城,因为他掌握了这些人的命脉——商队! 翟哲在近在咫尺之地看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吱呀呀的闭死,朝城楼上呼喊:“守备大人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李明利没有回应。 峡谷道路狭窄,只能够二三十匹马并行,奉命而来的清兵驻扎在峡谷外的丛林中。 翟哲催马返回,雷岩谦和左若迎上去,着急问:“发生了何事?”汉骑只有一半驻扎在老鸦山下,其余人由逢勤和孟康统领才去汉寨周边巡视,所以只来了不到三千人。 “攻城!”翟哲只说了两个字。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立刻攻击杀胡口!” “大人请三思!此举万万不可!”左若单膝跪地拱手,雷岩谦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但最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翟哲忙伸手将左若扶起来,说:“你想歪了,我不是要和大明开战!” “那是为何?”左若惊出一身冷汗。 翟哲指向城头,说:“我要吓吓那小子!” 李明利必然也以为他不敢向大明开战,若是连一个小小的杀胡口守备都能拿捏住他的心思,他还怎么在大明纵横。商盟承担不了开战的后果,杀胡口守备也承担不了,只要这里起战事的消息传到大同,李明利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翟哲相信焦渊博一定不会给他这么大的权限。 重甲骑兵弃马步行到城下五百步开外,甲衣反射的阳光刺眼。轻骑兵砍伐树木迅速打造云梯抬向关口,射手排成松散的队列上前。 李明利抹了一把脸,汗水从两颊留下来,他不相信能掌控大明商号的汉部千户是个疯子。 “叮叮叮……”十几支飞上的长箭撞上城墙上的青石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城头的守兵都用看向守备大人,等待还击的命令。只要一还手这场仗不打也要打了! 李明利双手紧紧的搓在一起,朝城下大喊:“且住手,我有话要说!” 汉部绝对不敢和大明开战,但这里战事一起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结果。杀胡口换个守备,商号通行依旧。他在军中多年,深知并不是每一场战事都会上报兵部。上任前,巡抚大人还给他嘱咐,行事一定要把握好度,不可引发冲突。 翟哲伸手止住弓箭手的动作,催马上前回话:“有何话说!” “在下不想与千户大人为敌!” “如此最好!” 翟哲摆手,进攻的士卒分批退向峡谷之外,连丛林中的旗帜也逐渐远去。 李明利在高耸的城楼上看到汉骑悉数远去才敢下令打开城门,翟哲率三十多骑来到城门口大剌剌的进入,拱手对脸色黑的向猪肝似的李明利打招呼:“多谢守备大人行方便!“对有些人,你要让他知道你很讲道理;对有些人,你必须让他知道你有的时候很不讲道理! 李明利是个有想法的人,翟哲宁愿冒险花点心思也要让他知道有些东西触碰不得。 入了杀胡口后,翟哲归心似箭,纵马在寂静的山道中一路狂奔向大同,因为他前日才得到商队带来的消息,范伊怀孕了。 翟哲和范伊成亲几年来,一直聚少离多,只有漠南大战结束后这大半年多数时间呆在关内,终于才开花结果。 其实从翟哲出塞之日起,范伊就一直干到倦怠,连商盟中事也没精力打理,直到请大夫诊断才知道自己有喜了。惊喜之下,范伊本想立刻告知翟哲,但翟哲才离去不久,且按照汉地习俗,有喜的头三个月不宜大肆宣扬,范伊一直忍耐到了七月中旬才让出塞的商队捎出信件。 商盟与汉部之间有信使相通,但这一块翟哲从不让范伊触及,范伊也懂得不犯忌讳,经商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懂男人的心思。 在八大家和商盟出现矛盾后,她一直如履薄冰,若两者一旦决裂成仇敌,她的位置将非常尴尬,再加上一直没有子嗣,难道不会被抛弃。翟哲呆在大同期间,就一直劝他将绿莹和永莹收为侍妾,毕竟都是自家人,但翟哲一直充耳不闻。如今终于有了好事,让他紧绷的心得以松弛。 “自己将要有孩子了!“大黑马上翟哲一路沉默,说不出自己是欣喜还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不再孤单了一般,终有一个人是因为他来到这里。 半数的亲兵中途离开前往陈家庄通报萧之言,翟哲连夜赶路,到达大同城下时东方的启明星正在闪耀。秋露水最重,在城下等待了下半夜,全身上下像被小雨淋湿一样粘稠,但翟哲浑然不觉难受。 两个多时辰后大同府的城门才准点打开,翟哲牵着大黑马夹杂在一大批赶早集运货的商贩中入城。 一行人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等到了翟宅前,厨房的烟囱中正在冒着炊烟。 翟哲敲门而入,看守此地的商盟护卫也想不到东家这么早入城,翟哲止住护卫向后通报的意图,自己交出大黑马的缰绳缓步走入。 后院内,范伊正一手抚着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在悠闲的踱步,活泼的绿莹在她身后一步。 “老爷怎么还不回来!夫人要是怀了个男孩就好了!”绿莹的嘴很少有停息的时候。 拐过弯,范伊回头时,正好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180章 抱怨 老鸦山脚营房内,骑兵正在打点行装,健硕的战马整齐排成一列,骑兵执缰绳站立。中军汉骑三部分别驻扎于老鸦山脚下和君子津渡口西侧的黄河边,守护进入杀胡口的商道和汉寨的通道,每隔七日一换防。 中军汉骑的标准配置是一个铁头盔,一副明光铠甲,一杆长枪,腰挂一臂长的弯刀,后背有短弓。刚出塞的时候,这些人多数不会射箭,经过几年的训练,汉骑虽然还不是能比得上蒙古人的神射手,但两军对阵时需要用弓箭压制已没有问题。 老鸦山顶的土房内,左若与雷岩谦对面而坐,桌子上摆放了八个大碗菜,还有两坛竹叶青。 “今日就要走了,哥哥给你饯行!”雷岩谦伸后手掌排开酒坛上的封口,先给左若满上,再给自己倒上。他的手掌心满是厚茧,全是整日使用重骑的钝兵器训练磨练而成。 “七日后就回来!二哥何必如此?”左若不等雷岩谦招呼,自己先喝上一口,赞道:“好酒!比集子卖的那些好多了!” “呵呵!你知道这些酒是怎么来的吗?”雷岩谦抓了一块带骨的烤羊肉入手,毫不忌讳其中的油腻。 “怎么来的?” “大哥托人送我的!”雷岩谦咬了一块肉,含糊不清的说:“大哥到底是大哥,在关内享福也不忘了塞外的苦兄弟!” 左若听着话头有些不对,辩解道:“大哥在大明也辛苦!” “在大明辛苦?”雷岩谦吞咽下口中物,瞪圆眼睛,说:“能比得上草原?前些年商队还常常带回来些稀罕物,今年连好酒也没有了,全那些烧刀子来搪塞兄弟们!” 这是明明白白的抱怨了! 左若放下酒碗,解释道:“听千户大人说,今年商盟的财政吃紧,耿光在北京的花费不菲,二哥不必如此介怀!” “他说的你就信?我现在就想知道这在草原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雷岩谦一拍桌子,用厚实的手掌揉搓脸盘,说:“四年了!我们出塞四年了和当年还是一样,我想大明了,在这里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当年在榆林卫的时候就是千户,手下有四百多号人,因为英勇善战在军中很有地位,如今在汉部浴血奋战也不过如此。看着老鸦山脚下来来往往的商队,那该有多少财富,可都不归他所有! 左若愣住神看着雷岩谦,想不到看似粗鲁的二哥竟然藏着这么多心思。 “我想回大明!”雷岩谦发出粗重的叹息,“汉人都说叶落归根,死在异乡也会想方设法将尸骨背到故地埋葬。” “千户大人正在努力,或许很快就会有结果!”左若常与翟哲接触,知道些汉部的打算。 “凭什么那些商号的掌柜伙计能入塞,我们不能?他们一个个在大明娇妻美妾搂着,让你我兄弟在塞外吹冷风卖命?”在这两个人独处的土屋中,雷岩谦爆发了。他这几年除了训练重骑还是训练重骑,这样的日子远赶不上在榆林卫当千总的时候。 “二个,不可乱说!”左若的脸挂了下来,见雷岩谦准备倒酒,一把将酒坛提在手中,说:“不要喝了!” “怕了?”雷岩谦冷笑,“当年大哥要是能听我的,今天汉部这一切都归你我兄弟所有,又何必与人为奴?” “胡说八道!千户大人对我们如兄弟……” 雷岩谦打断他的话,讥笑道:“兄弟?我且问你,前日千户大人若坚决命你我攻打杀胡口,你攻还是不攻?” “不要骗我,如实说来!”雷岩谦伸出右手食指点向左若。 左若闭目沉思片刻,开口坚决道:“攻!” 雷岩谦拍手,哈哈大笑,说:“那不就得了,翟哲若是当了赵全,你就是蒙古人的走狗,不是奴仆,又是什么?”他不再称翟哲为千户大人,而是直呼其名,在他心中从没陈富国翟哲。 “你根本不了解千户大人!”左若摆手。 他这半年随翟哲走遍漠南,见识了张家口,了解他的经历后,心中惊诧于敬佩并存,能舍弃富贵的家事孤身闯荡草原者他从未见过。这进入草原的汉人,可能来自大明各地,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路可走,他和雷岩谦的榆林边军也是如此。自出塞以来他亲眼见汉部借助土默特自立,掌控杀胡口商道,联络蒙古各部纵横捭阖,暗算女真西征大军,卷一时风云,这样的人不值得追随还有谁值得。 “我也只是向你发发牢骚!只有千户大人的亲信才能入塞,你我周边皆被蒙古人环绕,不为他卖命又能如何?”雷岩谦从左若手中抢过酒坛,满上眼前的酒碗,一口而尽。 “若不是千户大人,你我早沦为流贼了,这些话以后少说,一面惹祸上身!”左若一点喝酒的兴致也没有了。 “嘿嘿,你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就是将人读傻了,胆子读小了!”雷岩谦意兴阑珊,“只要老子能打仗,谁能奈我何,你中军三千人,冲阵时能比得上我重骑三百吗?” 左若出门时忧心忡忡,雷岩谦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性子粗犷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几年前他表露过对翟哲的不服,这几年没提过,他也就淡忘此事了。他又好酒,难免有时候漏口这些话会传出去,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 商盟的生意日益盛隆。汉部兵士和统领没见到其中的好处,普通士卒也就罢了,入雷岩谦般的统领心中不满可是个不好的兆头,左若想着该如何在翟哲面前提个醒。 老鸦山脚下,汉骑队列整齐向西北方向移去,半下午时分迎面见到逢勤部喝孟康部的旗号。 逢勤部骑兵曾出自左若之手,只在漠南大战后才分营而立,交由逢勤操练半年,兵马整齐,旗号丝毫不乱,比左若部并不多让。这个瘦小的年轻人尚不能完全掌控此军,翟哲偶尔会到军中扶持帮他立威,还让孟康部伴他左右,但这一部人马将归逢勤统领已是必然。沉默寡言的逢勤在汉部就是一个谜,连左若也好奇,翟哲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而跟在其后的孟康部就截然不同了,这些人的班底是悍匪马贼,行军队列散乱,眉眼间自有一股彪悍之气。孟康仰着脖子走在最前列,恨不得鼻孔朝天,身后亲兵帮他扛了那面标志性盾牌。 ☆、第181章 进军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张家口集市在微弱火把的光亮照耀下一片忙碌,又有一支商队要前往辽东了。 察哈尔人占据张坝草原后,范永斗暂停了发往盛京的商队。但一个月来,除了偶尔会在集子里出现牧民,察哈尔人从未打扰过这里的生活,连牧民买卖也很公平,不像从前那样随意欺辱汉人。 一个月后的盛夏之时,八大家尝试发了一支小商队前往辽东,除了偶尔出现的汉人马贼追踪外,没有意外发生。接到消息后,范永斗知道那支马贼是谁人马,翟哲在向他示威。 随后的夏秋天,发往辽东的商队一直连绵,汉人的马贼也消失不见,没人再来打扰他们,空旷的草原任由商队行走。 “小心点!”护卫见伙计正在抚平马车上翘起遮布,上前警告。 装满货物的马车被捂的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 东方微白,道路明朗。 大掌柜一挥手,“吱呀吱呀”的木轮轴挤压声中,商队缓缓出行。这支商队的规模比往常相比并不算大,马车行走速度缓慢,骡马好像费尽力气才能拉动拖车。 这个时候,张坝草原的察哈尔人还处在梦乡中。商队出了张家口立刻拐入稀疏的丛林草原,那里能隐蔽商队的行踪,无论有没有用,被遮挡住还是能够护卫伙计们增添一份安全感。 二十多辆马车在艰难的行走,草原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痕迹。 第一天,老练的伙计和护卫如常安排出行宿营,没有意外发生,他们完成了全程的十分之一。 次日午后,商队进入朵颜草原,察哈尔人很少会来到此地,商队的掌柜松了口气,继续催促伙计加紧驱赶骡马。往前行走不到一个时辰,担任警惕的护卫突然大喊:“察哈尔人!” 掌柜回头,北方灰色的草原上一列骑兵紧紧追赶而来,看架势超过千人。 马上的骑兵在张牙舞爪,蒙古人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逃是逃不了的,“停下来!”掌柜举起右手,匆匆命伙计将商队马车围成一个圈,等待蒙古人的到来。 小半个时辰后,蒙古骑兵追上商队,战马环绕商队盘旋三四圈,从骑兵中出列一个年轻人,问:“商队运送的是什么东西?” “粮食、茶叶!”掌柜连连作揖。 “跪下,见到蒙古大汗竟然如此无礼!”旁边有人怒喝。 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察哈尔新任大汗额哲吗?掌柜匆忙趴伏在地,乞求到:“大汗赎罪,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大汗!” “马车里是什么?”额哲又问了一句。 趴在草地的掌柜不敢再答话,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从头到脚皆被恐惧笼罩。 “打开马车!” 立刻冲上去四个骑兵,掀开马车上遮挡的布帘,里面竟然还有一层包裹。骑兵用弯刀划断捆绑的绳索,整整齐齐的盔甲兵器露了出来,二十四辆马车全被掀开,其中藏的东西皆是如此。 “这是粮食吗?”额哲冷笑。他早就听说张家口的汉商会私运大明的兵备给辽东,等了几个月终于有所收获。铁制兵甲比粮食更重,火车脱运留下的车辙也会深很多,这一切怎能逃过老练的察哈尔斥候的耳目。 额哲只有一次偷袭商队的机会,必然要等待最贵重的物品。 “全部带回去!”这么多的兵甲要是从土默特的那个汉人手中购买起码要两三千匹马,而且还没有现货。 护卫被卸下兵器,面对蒙古骑兵他们可不敢抵抗。 这支商队是八大家今年生意中的重中之重,本来范永斗也不想冒险,但从辽东传来消息,皇太极东征朝鲜获取宝物无数,其中高丽参就有数车,而这些东西在大明的达官贵人中极受欢迎。能从盛京获取货物的可不仅仅有晋地商号,蓟辽镇的商人也时常在那里出没。再加上数月来察哈尔人表现的极为乖巧,才让他坠入额哲的陷阱中。 商队才迈入草原,身处宣府的范永斗就隐约有些不安,三日后立刻派信使出塞往辽东联络,一直如石沉大海。 半个月后,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范永斗几乎已经确定商队一定出事了,心中被懊悔笼罩,这笔损失可不小。 张家口外的草原平静如昔,再看时范永斗才明白那里杀机四伏,看来这个察哈尔的新大汗比林丹汗要狡猾的多。 由大明往辽东的道路可不止草原这一条,八大家的信使从蓟辽镇边关出塞直奔沽源城,告之岳托。 盛京朝堂上。 皇太极多日来神清气爽,一来是盛夏已过,近年来他的体态就像他的心思越来越宽胖,尤怕夏日炎热;再来今年东征朝鲜的胜利一扫去年西征失败带来的阴影,抢掠的财富和女人让各部头目兴致高涨,高颂皇恩。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小黄门挥舞拂尘,用尖锐的嗓门呼喊。这些都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只有用起来才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那种大权在握的志得意满。 “驻守沽源城的岳托有急件传来!”暂管兵部的杜度出列禀告。 “何事?”皇太极不等小黄门开口,微睁双目发问,漠南草原是他最关注的地方。 “汉商范永斗由张家口出塞的商队被察哈尔人劫持,损失惨重,不敢再走商队前来辽东!” “嗯!”皇太极发出沉重的一声咳嗽,说:“是该给额哲一点颜色看看了,莫以为我大清真的怕了蒙古人。两白旗兵马连年征战急需休整,从正红旗和镶红旗调任二十个牛录前往朵颜草原,命岳托确保商路畅通。” “喳!” 兵部的命令三日后传达至沽源城,岳托收到皇太极的密令。将士才从朝鲜归来,征战疲乏,大清今年无意再在漠南发动大战,即使调集重兵,蒙古人一触即逃也无意义,只调配给岳托六千骑兵,商道畅通是首要之选,有机会则给漠南草原的蒙古人一记教训。 岳托小心将密信收好,看向沽源城外一眼不见边际的草原,“要想在草原击败蒙古人,不动点脑子可不行!” 七日后,大队兵马出沽源城进入茫茫的朵颜草原。 岳托急令召见阿穆尔。 沽源城近在咫尺,连日来调兵遣将,逃不了阿穆尔的耳目,才送走信使,他就接到岳托的召集令。 “你部人马自归顺以来,深受大清皇恩,今日当到出力的时候了。察哈尔部额哲连连犯境,陛下令我率兵讨伐,你立刻回去召集人马,担任先锋!” 阿穆尔跪地听岳托说完,抬头来恰巧看见他将笑未笑的神情。 “你不会对额哲还有眷顾之心吧?” “奴才不敢!” “如此最好!” 三千察哈尔骑兵在前,六千镶红旗骑兵在后,由朵颜草原缓缓进军漠南。 岳托像是怕察哈尔不知道大军动静一般,大张旗鼓,战旗密布,每日行军或二十里,或三十里,速度极为缓慢。 额哲先接到阿穆尔的密信相告,斥候很快发现岳托大军的踪迹,立刻召集兵马在张坝草原等候女真人的到来。“来的只有六千骑兵?”他甚为不解,察哈尔尚有两万骑兵,皇太极怎敢如此托大,只派六千骑兵深入草原。 随后七八日,斥候每日向额哲禀告岳托兵马的行踪,女真骑兵到达朵颜草原边缘的丘陵地带突然停下脚步,开始修筑工事。 “想在草原筑城吗?六千人能秀着称怎样的城墙?”额哲不以为然,决定率大军前去查看。 朵颜草原边缘,女真士卒正在奋力砍伐树木,钉成简易的木栅栏墙。粗木两端被削的尖锐插在地上,突然响起急促的号角声,远处地平线上蒙古人图同潮水般涌来。 “敌袭!敌袭!”了望冰疯狂挥动双手。 士卒迅速放下手中活,奔向大营所在的丘陵。 营寨中守备的甲士持兵器盾牌躲藏在才修好的简易栅栏之后,步弓手在盔甲的笼罩下发出慑人的目光。 骑兵过万看不见边,远处草原上蒙古人密密麻麻如同蚁虫。 岳托神色如常,问身边的阿穆尔:“我若命你去打一下额哲的锐气,你敢吗?” 阿穆尔脸色大变,说:“请将军垂怜小人的部落!”眼前察哈尔人过万,他率军前去不敢真搏杀,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装模作样。虽然他大营和额哲暗中通气,但已经叛离察哈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再重新归去。三心二意,只会给自己留下恶劣的名声,更何况大清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和你说笑了!”岳托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朝他轻笑一声,随后板起脸孔下令:“众军收缩防线,坚守营寨,严禁出击!” 近两万察哈尔骑兵松散包围住岳托驻扎的丘陵山包,额哲环绕一周观看地形。女真人两天时间修建的营寨并不紧密,但那些甲士一直是他心中的忌讳。 “来吧!攻打吧!”丘陵顶部,极少次身穿甲衣的岳托心中呼喊。 战争中,进攻永远比防守要更艰难,他要用营寨的防守来消耗蒙古人轻骑的锐气。 “冲!”额哲挥手,骑射手从丘陵下奔驰而过,长箭借助马势飞上天空。 ☆、第182章 勾搭 入陈家庄山道的两侧全是粗实的枫树,深秋季节整个树林就像火燃起似的。红黄相间的叶片遮挡住视线,风起时漫天飞舞,不见萧杀,反倒多了几分喜庆之色。 翟哲由萧之言相陪而行,沿途被美景吸引,大黑马悠闲踏蹄。 “真是个好地方!” 萧之言在这里住了半年,也深有同感,赞同道:“那是自然,若是能在这里闲度一生,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怎么?尚未建功立业,就想着解甲归田了吗?”翟哲说笑。 “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酒喝,寂寞的时候再能找到姑娘陪伴,在哪里不能过一辈子!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萧之言在马上伸了个懒腰。他的确实和翟哲不同的人。 两人优哉游哉,从清晨出大同,直至半下午才抵达陈家庄。 这是个注定不能让翟哲安宁的秋天,沉寂了三个月后,高迎祥再派使者前来陈家庄要求面见翟哲。这次来的不是草原狼那样的小人物,而是高迎祥本家侄子高杰。 中原的形势糜烂依旧,民变军按住了葫芦浮起了瓢,各地官军唯有坚守城池,其中名声最响亮的那一支流贼就是“闯王”高迎祥,号称为各家民变军的盟主。 “闯王!”翟哲轻轻念叨,摇头说:“这个名字不好听,能闯不能立,如何能成大事!” “闯王?”萧之言哼了一声,“比我们在塞外能闯吗?”虽然同出陕西,他对民变军的观感并不好。 “千户大人!”早等候在庄口的朱三见到二人,忙走上前来,拱手行礼。 翟哲点头回礼,领头走进庄园。 自耿光入主陈家庄来,这里连年修筑,先是建立围墙门楼,后又建筑了了望塔和箭楼。今年汉部与大同官府出现裂痕时,翟哲又命在庄中挖掘地道通向后山道路,将这里建成了汉部在大明的基地。 进了庄门,拐过右手是一片平坦的练武场,再往里是一座高达的堂屋,那就是陈家庄的会客厅。绿林中人多讲究场面,作为北境有名的盗匪老巢,常接待各路使者,当然不能修的太小家子气。 会客厅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独坐在靠背椅上,不时朝庄门口方向张望,旁边的案桌上放了一只灰瓷茶碗。 庄口方向响起脚步声,眼见四五个士卒跟在两个人身后走过来,年轻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翟哲走进会客厅大门,萧之言紧随他身后,上前一步介绍道:“这就是闯王麾下勇将高杰!” 他又摆手伸向翟哲,朝高杰示意道:“千户大人!” “啊!”高杰微张开嘴巴,他没想到名扬草原的汉部千户统领看上去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 翟哲细细打量高杰,这个高迎祥的侄子长的可不像他的叔叔,生的剑眉星目,虎背熊腰,英气勃勃。 “拜见千户大人!”高杰缓过神来,匆忙见礼。 翟哲伸手一搭,免了他这一礼,三人分宾主落座。 “高兄弟此番北上,一路辛苦!” 高杰轻咳一声,说:“闯王时常在我等面前提起千户大人的大名,今日才得以相见!” “闯王此番令我北上……”高杰说话的声音由大变小,眼睛却偷偷瞟向萧之言。 果然是个精细的人,难怪被派来此地!翟哲微微一笑,说:“屋中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高杰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走出门拍手命在门厅等候的亲兵抬进来两个大箱子,等放入会客厅正中,他让亲兵退出,对翟哲示意说:“这是闯王命我带给大人的礼物,感谢大人多年来的马匹供应,其中有从凤阳皇陵中得到的珍宝,世间罕见!” 翟哲屁股都没离开椅面,淡淡的说:“让闯王费心了!” 高杰回到原座,压低声音说:“闯王让我传句话,若大人能南下攻下宣大,愿与大人结盟共分大明的江山!” “哦?”翟哲意外,沉吟片刻,说:“这些礼物你还是带回去吧,闯王抬爱,但我手中兵马不足!” “兵马不足?”高杰莞尔,“只要大人能攻下大同山西,要多少兵,有多少兵!” 眼见翟哲仍然难决,高杰抬过头来,说:“大人只要答应进军宣大,闯王愿意再定下五千匹战马,先付定金,战马可分三年交接!“萧之言嘴角露出嘲弄的神情,他虽然掌管了汉部在大明的势力,但商贸一向由宗茂掌管。他一窍不通,根本不明白五千匹战马的定金到底是个怎样的数目。 翟哲倒吸了一口冷气,高迎祥这是怎么了。 “大人以为如何?”高杰很自信。 “容我再想想!”翟哲摸了摸下巴。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晚秋季节天黑后山林中微微有些寒意,翟哲批了一件薄外衣走在陈家庄的后院中。这里真是枫树之乡,连院子也有两棵,形如巨伞,一阵风吹过,落叶刮动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流贼是流贼,汉部是汉部,双方的关系也仅限于生意上的合作,高迎祥为何愿下此血本引自己南下,要知道付了定金可是有风险的。 “南下?”翟哲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后连忙摇摇头,其实南下是汉部摆脱困境最捷径的道路! 这一夜,陈家庄有三人心思重重,难以入眠。 等到次日天明,翟哲命人叫来高杰,说:“得闯王垂爱,我愿与闯王结盟。但今年冬天就在眼前,不利征战,等明年开春,我再率汉部骑兵南入宣大!” 陪伴他身侧的萧之言脸色大变。 高杰仰起头,说:“闯王的意思就在今年。” “闯王为何如此着急?”翟哲露出了狐狸尾巴。 “眼下中原空虚,恐等的久了,朝廷再调辽东的强兵悍将入塞,再生变化!”高杰的口风严严实实。 “今年?不行,太过仓促!”翟哲的口气斩钉截铁。 高杰脸露失望之色,说:“大明宣大的财富任由大人取,大人因何不动心?” “财富?”翟哲脑中灵光一闪,问:“闯王是想下江南吗?” 高杰俊脸大变,说:“大人无需胡乱猜测!” 翟哲更加笃定,笑说:“江南的财富令人垂涎,闯王有这个心思也不稀奇!” 高杰离去时,仍心有不甘。 翟哲的心思越来越焦虑,中原局势大变在即,汉部困局难破只能旁观,漠东的战事还让他牵挂,岳托可不是易于之辈。 河南连年干旱,湖广征战不休,纵观大明,唯有江南、四川尚且安定富足,如果这两个地方再乱了,大明就真的是摇摇欲坠了。 ☆、第183 接战 “你到底还是不会与这些流贼为伍!”萧之言送走高杰,回头再看翟哲时,掩饰不住欣喜之色。 “我只是暂时不想和高迎祥结盟!”翟哲摇头,若有所思,“高迎祥此时风头十足,不知收敛,要么此番入江南成功,要么兵败就在眼前!”他叹息一声说:“草原成我,草原也困我,若此番高迎祥杀入江南,大明将天崩地裂,我也不得不入宣大山西了!” 江南乃是大明赋税重地,又是两大产粮地之一。以流贼的嗜杀成性,必然是千里白骨,大明遭此重创恐怕难恢复元气。 “柳全还在江南!”萧之言提醒。 江南是瞩目之地,草原才是根基。 老鸦山下,又一次来到此地的汉骑安营扎寨。 逢勤命亲兵上山顶给驻守此地的雷岩谦送信,自己前去巡视营帐。 沿途一片安静,看见他的兵士个个只敢低头干活,不再随意说话聊天。自这个千户大人的亲信担任主官以来,认真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在老鸦山脚这样绝对不会有敌人的地方,驻扎营寨防御也不放过一点毛糙。一个鹿角摆放的位置,一个栅栏固定的松散都能让他挑出毛病。 逢勤虽然严厉认真,但很少会重罚士卒。他在军中资历尚浅,当日被命为掌管中军骑兵一部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原本以为那是鲍广或者季弘的位置,那两人才是翟哲亲兵中有名的悍士。 一路走过,每当到了不满意的地方,逢勤都会停下来用目光注视片刻,负责此地的将领马上知道出了毛病,立刻修查。等他再次巡视时若还是如此,那时就有麻烦了。 一个沉默寡言、认真仔细的上官也会慢慢让士卒敬畏。 相隔不远处的另一处兵营中,乱哄哄一片,孟康赤裸着上半身,露出虬张的肌肉,十几个亲兵跟在他身后抬了七八只小羊羔,还有一个大酒桶。 “弟兄们!老子今天可是放血了,连饷银都花光了!” 孟康哈哈大笑,营帐中千总、百总闻声而来。翟哲出塞才起事时的老马贼多在此地,他们也被左若残酷训练过,但埋藏在骨子里的本性不改。 中军大帐周围,孟康大吼一声,“给老子烤羊!晚上好好喝一盅!”有小校忙不迭的开始屠羊扒皮。 汉部严禁在军中饮酒,但现在可没人能管得了孟康。若是左若在,他还能收敛。逢勤?孟康一直认为翟哲是在让他给逢勤撑腰,事实也确实如此。 秋日凉爽的风吹低了黄草,中军大帐周边架起的烧烤架子下火苗突突,羊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孟康一巴掌掀开酒桶的盖子,浑浊的烧酒暴露在空气中,四周响起垂涎的吞咽声。 “儿郎们不要急,有你们乐的!” 马贼窝里混过的孟康相信义气,他对士卒好,有福同享,视他们为兄弟,打仗时自然有人给他拼命。 老鸦山脚下的兵营,一边是烈火,一边是冷水。山顶上的雷岩谦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和这两人都没有交情。 杀胡口。 一列三十几骑兵出了大门,守门的兵丁用有些畏惧的眼神偷窥,大黑马入了草原后欢腾跳跃。送走高杰后,翟哲不放心朵颜草原的战事,重返塞外。等到了黑山脚下,与一直率亲兵卫在此等待的鲍广汇合,直奔老鸦山。 老远的地方就听见老鸦山脚下的热闹声,翟哲阻止了鲍广派人报信,踢着大黑马飞驰往去。 “千户大人回来了!”斥候亲兵满头大汗,奔向孟康的中军大帐。 周围的吵闹声让孟康什么也没听见。 “千户大人回来了!”斥候大声喊叫,孟康打了个激灵,往南边看,熟悉的大黑马离兵营不到两里。 “散开,各回营帐!”孟康挥舞手臂,驱赶亲信。 大黑马到了营前,守卫不敢阻拦,翟哲催马直到孟康身前,环顾左右,冷笑一声,到:“好会享受啊!” 孟康才从亲兵手中接过衣服套上,连衣扣也没有结好,脸色涨红,突然跪在离大黑马四五步远的草地上,说:“末将知罪了!” 翟哲扬起马鞭指着酒桶说:“还敢喝酒,直到这时什么罪吗?” “首犯鞭刑二十,再犯斩首示众!” “你这是第几次?”翟哲表情似笑非笑。 “首次!”孟康咬住嘴唇,声音喊的特别大。 “鲍广,行刑,不要留情!”翟哲扭头朝追上来的亲兵卫下令,恨得牙痒痒的。 两个亲兵扑上来将孟康才穿好的衣服拔掉,把他按住跪倒在地。鲍广亲自手执皮鞭上前,狠狠的抽上去,孟康发出粗重“嗯”的一声,背上露出一条血痕。 “忍着点!”鲍广小声嘀咕,又抽了一鞭,比第一次要轻一点。孟康是千户大人的亲信,只是一时犯了错,他也没必要往死里得罪人。 这一切都逃不掉翟哲的眼睛,他也只是想给孟康一记警告。 “传令让左若部和季弘部立刻都来此地集合!”传令兵疾驰而去。 朵颜草原的战事让漠南草原关注,汉部没必要介入,翟哲也要集中兵力做好准备。 朵颜草原边缘的丘陵上,额哲率两万骑兵将其团团包围,眼睁睁看岳托将营寨修的一日比一日牢固。 试探性攻击留下一百多具蒙古骑兵的尸体后,额哲果断令大军后撤,不再强攻。他不是怀疑自己能否吃下岳托的六七千兵马,而是心痛部落骑兵再在这里遭受惨重的损失,进攻坚固的据点一向不是蒙古轻骑的擅长。 缓慢行走而来的女真人带来足够多的粮食,岳托从一开始就做了持久据守的准备。 朵颜草原可不是归化,这里背靠辽东,一旦有难也能得到有力的支援,士卒们镇定自如进行防御,在山顶挖深井以备水源。一晃七八天过去了,女真人不急不躁,任由山下蒙古人耀武扬威。 岳托召集诸将议事,说:“察哈尔人攻不敢攻,退不愿退,进退维谷,军心已散,我准备今夜下山偷袭,诸将以为如何?” 帐下一片赞颂之声,当即有将士请令。 岳托的目光扫向不断往后退缩的阿穆尔,说:“阿穆尔,我令你今夜率轻骑偷袭额哲,子时出发,必有所获!” 眼看再逃避不了,阿穆尔硬着头皮走出来,跪地推脱道:“旗主有所不知,我部落部众都源自察哈尔,对额哲敬畏有加,若额哲来攻,为保住性命还能抵抗,主动出战人心不齐,又在深夜,必然失败,恐坠了大军的锐气!” 无论如何,除非刀架到脖子上,他绝对不会向察哈尔本部开战,叛逃之名也罢,反骨之名是再怎么也洗刷不干净的,再说那是长生天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子孙。他猜测岳托绝不会借此来惩戒他,若是如此,还有哪个察哈尔人还敢来投靠大清? 果不其然,岳托面色阴沉,斥责道:“两军对阵,还敢三心二意,离了你的部落,我大清就对付不了额哲了吗?你退下,且看我如何破察哈尔之军。” 白日里,女真骑兵套好战马的皮甲,士卒披挂整齐,静候子时出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阿穆尔站在营寨北方远眺察哈尔军营稀疏的灯火,心思重重。他的三千人马分成两部,分别据守山寨南北坡岭,两边都被女真人挟持,岳托对他十分防备。 “你将此信送给额哲大汗!今夜务必送到!”一条黑影从北方的营帐缝隙中穿过,迈开双腿奋力奔向远处的兵营。 一夜无话,竖直耳朵整夜的阿穆尔也没听到偷袭大军出发的脚步声。 次日清晨,大军点卯,军中诸将皆到。 岳托姗姗来迟,打着哈欠说:“昨夜睡过头,偷袭察哈尔人放在今晚吧!”眼睛有意无意瞟向阿穆尔。 一连数日,每天镶红旗兵白日都做好偷袭的准备。阿穆尔明白了,岳托不信任他,正在利用他在戏耍察哈尔的大汗。 额哲一连三次接到阿穆尔的警告,但一直没见到岳托的兵马。有人给他敲响了警钟,就像头顶高悬一柄利剑,不落下他心里就不踏实。大队骑兵驻扎草原无险可守,一旦在没有防备的情形被偷袭,损失将不可预计。 八天后,额哲承受不住每天夜晚都要小心戒备的折磨,率大队骑兵退往张坝,只留少数斥候监视岳托人马的动静。 眼看察哈尔人退去,岳托下令半数大军突入草原驱赶蒙古斥候。随后沽源城的守军驱赶骡马大车送来粮草,这场拉锯战才只是开始,谁先承受不了折磨谁失败。 在此加固了现有的这座营寨后,女真兵马不定期触动,开始骚扰在张坝草原游牧的牧民,常常抢掠牲畜,被察哈尔轻骑驱赶无法带走时,索性将所获杀死。 朵颜草原与张坝临近,轻骑两三个时辰便可走个来回。一个月来,借助山林的隐蔽,女真人马每出动小股人马夜间潜伏而出,并有大队骑兵在后接应。能敌则敌,不能敌则逃,额哲不甚其烦,心生退意。 冬天草原最好的牧场是河套,那里气候温暖,是最好的驻冬地。再留在漠南已经没有意义,以察哈尔一部敌岳托损失太大,额哲决定先行推出张坝,等来年春天时再做计较。 ☆、第184章 算计 朔风呼啸刮过,翟哲将皮帽的两侧拉紧,裹得更严实的,在草原过了六个冬天,他任然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寒冷。张家口温暖如春的书房让他常常怀念。 远处荒凉的草原上,察哈尔人迁徙回归的队列连绵数十里。 额哲放弃了张坝草原回来了,翟哲心中送了口气。无论土默特人怎么想,其实现在的漠南草原实际上是被庇护在察哈尔人的羽翼之下。若是额哲在张坝草原被岳托击败,以那个人的手段,无需一兵一卒就可摆布土默特人和汉部。 五月份的那场变故之后,察哈尔人对土默特人不再像从前那么小心。迁徙的牧民经从规划北经过前往黄河岸,近时离归化只有几十里地,俄木布汗调集汗帐骑兵严密防备,并禁止土默特牧民北上。 初冬的天气,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下了一场浅雪之后,草原白黄相间,空气清冷干净。 察哈尔人到达黄河边后不敢立即过河,命小股骑兵踩踏试探河面冰层厚度。越来越多到达的牧民盘踞在君子渡口周围,逐步占据了托克托草原的西侧,原本在此地游牧的土默特人无奈离开。 渡口东侧察哈尔人蒙古包密集,牲畜成堆,牛马的粪便臭气熏天。 察哈尔人汗帐驻扎在临近树林的僻静处。 朝阳初期时,额哲赤裸着上半身钻出帐篷,抓起地面的雪使劲在身上揉搓,一刻钟不到浑身通红,这是他从父亲林丹汗那里学会的习惯。 哈尔巴拉浑身穿着厚厚的裘衣候在一侧。 “岳托!”额哲一边用力揉搓,一边咬牙念叨,“想我察哈尔人交战?我不会在张坝和你交手。离辽东远一分,我的胜算就会打一分!” 漠南大战给额哲留下了启示,蒙古人的优势在于机动和撤退空间。因为生活习性的差异,女真骑兵也无法像蒙古人一样在草原长久生存,每一次征战蒙古都要耗费大量物资。所以将战线拉的越长,蒙古人的优势越大,多尔衮西征之败正是如此。 哈尔巴拉忧心忡忡,他一直不希望察哈尔人与大清为敌,但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也只能想办法。等额哲动作少还,他进言道:“大汗!以察哈尔一部对抗大清无异一卵击石,土默特人还在找机会在我们背上插上一刀,只有再次联络漠北蒙古才能在漠南立足。” 额哲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漠北人不会再来了,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没有足够的好处那些人谁真会把我这个蒙古的大汗当回事!” 哈尔巴拉往前迈了半步,说:“有好处!” 额哲以迷惑的眼神看向他。 “大汗听说过土默特公主在草原的传闻吗?” “略有耳闻!” 哈尔巴拉点头,说:“这就对了,抛开那个汉人不说,岳托和阿鲁喀尔喀的王子确实都想娶土默特的公主,其中蕴含的利益无需多说。车臣汗漠南大战后失意而归,那是因为他知道俄木布汗不会再答应将公主嫁往他的部落,胆寒您有这个能力改变这个结果!” 额哲皱眉深思。 “归化!”哈尔巴拉指向东北方向,“那就是诱惑!” “大汗力邀车臣汗南下,以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的实力相逼,谅土默特人不敢不遵从大汗的意思。逼土默特公主嫁给阿鲁喀尔喀,有两个好处,一是断绝土默特和岳托联姻的机会,断了俄木布汗的念想;还有就是将归化城摆出一半放在车臣汗的手里。以车臣汗的霸道贪婪,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让女真人将它从手中夺走!” 额哲听呆了,半晌后突然猛一拍大腿,说:“妙计!表面上好处都归了车臣汗,实则是我察哈尔在漠南多了一个盟友少了一个仇敌!如此土默特人将渐会成为查哈人和阿鲁喀尔喀的附庸。” 哈尔巴拉脸露笑意,点头不止。 “立刻派人往漠北联络车臣汗!” 曾经的密友分裂之后,土默特和汉部都是孤独的,弱小者得不到尊重。 翟哲在老鸦山顶每日看山道上商队不绝往归化城而去,他现在是真的不敢再到那里了,五月份逼迫俄木布汗认输造成的裂痕无法弥补。 只要呆在草原,他心中总有一道迈不出去的坎。一年前,他面对面许下诺言要娶乌兰,现在连见那个女孩一面也难了。作为汉部统领,他不会长久被儿女情长困扰,但半夜从梦中醒来时那张娇媚的面容时常会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总是有些魂牵梦萦的东西得不到,总是有些承诺兑现不了。 “小哥!”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孟康呵呵笑着从缓坡下走上来,“你传叫我?”私下无人的时候,他一直用曾经在张家口的称呼来对翟哲,那更显得亲近。 “你的伤怎么样?”翟哲扭头,和颜悦色。 “没事!”孟康活动活动后背,“都是皮外伤,我这身板早就好了!” “我让你协助逢勤,你看你在草原闯荡了十年,兵营管的连个矛头小子都不如!” “小哥!”孟康粗声粗气,说:“那么麻烦的东西我不懂,八年前我的这条命是您从宣府口捎出来的,只知道您指向的地方我就会挥斧看过去!”他看似粗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敏锐的心,认准自己只要对翟哲忠心,有了些罪责又能怎样?从前的马贼成了汉部,但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一样,当不了大当家就要紧跟大当家,这样位置才能水涨船高。 “现在不比从前那样的马贼窝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汉部的军规寨律不可违抗,你若还是这样大意,等有一日撞上了刀口,不要怪我到时候不顾情面!” “小哥放心!”孟康拍着胸脯,“日后再不会了!”心中暗自嘀咕,不留情面才怪,二十军鞭实打实打下来,他今天也不能这般轻松。 翟哲挥手让他退去。 孟康拨弄着脑袋扭头下山去了。 漠南大战后,汉部的铺开局面带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耿光还在京城活动,银子像流水一样流淌,没有一点好消息传来。连兵营没有翟哲看管也出现问题,急需能独挡一面的掌军将领,左若倒是个好手,但翟哲也只敢给他那么大权限。 ☆、第185章 兵败 上 冬日渐深,草原的暴风雪一场接着一场。 这个冬天的雪下的有点多,天气格外的冷,牧民都感觉到了气候的异常。察哈尔有河套这样草原最好的主动驻冬牧场,土默特人也有汉人帮他们收割干草,牲畜不至于被白灾摧残。 察哈尔人大部分渡过了黄河进入河套,但有少数人留在君子津渡口,看样子不准备再讲此地交给土默特了。额哲的信使出发之后一直杳无音信,草原冬天的气候神鬼莫测,这样恶劣的气候中哪个部落也不敢踏着厚雪长途迁徙。 汉部骑兵也终止训练,分在三个山寨中过冬,在寒冷和寂寞伴随下渡过了崇祯八年。 凤阳城。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文士站在城头背手而立。城外阳光明媚,荒凉冷清,不见一缕炊烟。 “大人!祖总兵和罗将军都到了!”一个身着劲装的汉子步伐矫健登上城楼拱手禀告。 文士扭过头来,才看清楚他眉眼清秀,颧骨高耸,神色不展,从长相肤色看正当壮年,但两鬓有些许白发,略显苍老,正是上任不久的中原五省剿匪总理卢象升。 “走!”卢象升先行下楼,脚步迅捷,衣角带风。 议事厅内,这几年在中原与流贼酣战的官军悍将都在列,正在彼此间交谈甚欢。从辽东的关宁铁骑抽调出的祖宽、昌平游击将军罗岱等诸将,说话声音粗犷,偶尔爆发出几声骂娘,议事厅的屋顶都像快被掀开似的。 那个劲装汉子快步而来,离门十几步远的地方大声招呼:“大人到!” 嘈杂声嘎然而止,议事厅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祖宽张开嘴巴将说了一半的话吞咽下去。诸将像触电了似,立刻分两列两排站好,目不斜视。 卢象升放缓脚步,走进门来,目光巡视一圈才迈大步走到迎面的虎皮大椅上坐下。 卢象升不说话,议事厅内连一根针掉落地面的声音也能听见。 “杨陆凯,将军情告之诸位将军!”卢象升的嗓子有些沙哑,说话声音很柔和,他是江南宜兴人,带有点吴侬软语的口音。 先进来的汉子站立缓声说:“闯逆高迎祥集闯塌王、八大王、摇天动等八支流贼七日前突然转变方向进入南直隶地界,围困滁州,往南庐江、无为州也出现流贼踪迹。” 厅中将领无人进言。 卢象升轻咳一声,清清嗓子,说:“闯逆高迎祥两个月前准备再犯凤阳,所以我才召集诸位将军汇集此地守卫皇陵。此逆贼一向狡猾难测,突然又掉头向南,一个月间先锋竟然进犯到无为州地带,有南下的迹象,各位将军有何见解?” 祖宽出列拱手道:“全凭大人吩咐!” “滁州若有失,流贼可一路而下直至长江岸边,沿途都将遭祸,我欲救滁州,各位如何?” “全凭大人将令!”帐中诸将异口同声。 “好!诸将随我往楚州城下击破流贼,让高迎祥授首!”卢象升从座位上站起,高达身影将帐下诸将笼罩,儒雅淡定的气质消失不见,气势如虎,怒发冲冠,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冬日血厚路滑,高迎祥以为我等被他欺骗到凤阳,前往滁州救援也要在路途中耽误,我等岂能让他料中,我决计亲率骑兵连夜奔袭,破敌于滁州城下!” “愿誓死相随!”祖宽率先表态。 半年前他对卢象升可不是这个态度,从辽东调入中原后,祖宽不但瞧不上那些畏敌如虎的同僚,连各镇巡抚总督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身为边镇武将,他知道那些文官瞧不起像自己这样的大老粗,以他的脾气不会去捧那些人的臭脚,文官总是喜欢干那些背地里给人使绊的勾当也让他瞧不上眼。凭手中战刀强铳,关宁骑兵强悍所向披靡,任谁也要给他几分脸面。 但卢象升不一样,首次在新任剿匪总理麾下接战时,当他看见总督大人挥舞大刀一马当先冲入贼众,杀的流贼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而逃时,他张开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拢。大明三百年,何曾出现过这样的总督?由那一刻起,他对卢总督就多了一份亲近。 军中的威望都是打出来的,卢象升任剿匪总督以来,每战亲临战场勇不可挡,连破流贼,中原剿匪的各位桀骜不驯的总兵将军在他麾下都很顺从。 两列骑兵鱼贯出了凤阳城的大门,随后万马奔腾,踏浅雪往南而去。 南方的雪不像草原那样厚实,雪后几日阳光的照耀下,沿途多半已经融化,一万多骑兵日夜兼程奔向滁州城方向。 滁州城下。 营寨连绵三十里路,中原流贼半数皆在此地,军营中闯王高迎祥焦虑不安。他围攻此地已有八日,杀尽了周边的居民,抢掠财物粮草,但一直未能破城。大军要想南下,要么破滁州,要么破寿州,寿州人口众多,城高墙厚,是块不好啃的骨头,所以他才选择攻滁州。 但没想到滁州城虽小,三面环山一面是水宽十丈波涛汹涌的滁水,大军兵力攻城时无法展开,兼有城内军民合力守御,一直没能如愿。 “闯王,是不是再换一批士卒!”高杰看城墙下蚁攻的士卒疲态尽显。 “不换!”高迎祥怒气冲冲,“攻城,日夜不停,三日内必要破城!”他来来回回在方寸之地走了七八个来回,确认似的发问:“卢象升在凤阳城,是吧?” “是,闯王!”高杰也能察觉到闯王的心神不定。 “这里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凤阳了,半个月内卢阎王必会追击到此,若不能尽快南下,大军将被困死在此地!” 卢阎王是流贼给卢象升起的别名,好想是从老回回的部众中先喊出来的。那还是四五年前,卢象升还在京畿南三府担任兵备道期间,山西流贼进入山西后四处流窜,老回回部进犯大名府,正好碰见卢象升才练就的天雄军,被杀的落荒而逃。流贼被官军杀败不稀奇,但谁也不愿意碰见卢象升,若被他击败不死也会掉层皮。其他部官军追击一段抢掠些财物也就松手了,卢象升会追的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雪天路滑,没那么快!”高杰的话给高迎祥一点安慰。 “那也要加紧攻城,我纵横中原数载,难道还被这小小的滁州城挡住去路吗?” 高杰领命而去。破城又能如何?到了长江边也找不到战船,南下后就能摆脱卢阎王的追击吗?他对大军的前途十分悲观。 一连三日,攻城战况一日比一日惨烈。流贼往日在各地烧杀抢掠名声恶劣,滁州城百姓都能想象到破城时的惨状,有乡绅捐钱领头坚守,万众一心,高迎祥无可奈何。 闯王流贼四处窜动,以骑兵为主,每野战时官军不能抵挡,即使战败官军也追不上,但在攻城的时候就黔驴技穷了。滁州城墙上火炮整日不停,每一轰击下,火光四射,铜钱般大小的石子铅子迸射而出,沾上了就是一个个血洞,攻打近十日后,大军士气低落。 午后,高迎祥正在大发雷霆,指着城头赌咒发誓,说:“待我破城后必将屠尽此城!” 突然有骑兵飞驰入营,骑士在中军大帐外飞身下马,快步奔入,见到高迎祥跪地惶急禀告:“闯王,大事不好了!” “发生何事,不要惊慌!” “卢阎王的兵马来了!”流贼中人当真是说起卢阎王色变。 高迎祥腾腾往后退了半步,身躯摇晃,缓过神来问:“卢阎王在何地?” “就在四十里外!” “胡说!”高迎祥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张开的嘴离斥候的脸只有半尺远,脸部扭曲。 斥候被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营外匆匆本走来三四匹战马,高杰翻身下马冲入营帐,脸色慌张说:“卢阎王来了!” “真的来了!”高迎祥将快窒息的斥候放下,斥候被吓的瘫倒在地面。 “多批斥候发现了卢阎王的人马,约有一万多骑兵!” “一万多人也敢偷袭我三十万大军!”高迎祥狂躁的挥舞手臂,连日攻城不克的情绪全爆发出来,似乎在隐藏内心的恐惧。十几年间,从陕西闯荡到南直隶,攻城无数杀人如麻,为何这一刻心中如此不安? “迎敌!” 三万精锐骑兵披挂整齐走出营帐,高迎祥全身笼罩在盔甲之内,只有一双眼睛发出慑人的光芒,这是他积蓄十年打造的强军,皆仿关宁骑兵有铁甲护身,战马多数是来自草原的良马。击败卢象升的兵马能让他获取足够的缓冲时间,先期潜伏往无为州的盗贼正在收集战船,只要入了江南,天下半数的财富将成为他霸业的基石。 滁水汹涌而流,迎面两山相夹的管道中,一支骑兵缓缓而来,硕大的“卢”字迎风招摆,那面旗帜就是对流贼的威慑。 “看见了吗?那就是荼毒中原的闯王高迎祥!”卢象升指向隔河相望的营帐。 “这么多人!”罗岱脸色微变。 “流贼人众,蠢笨如猪!”卢象升一脸轻蔑,问:“祖总兵,敢为我破敌吗?” “有何不敢?” ☆、第186章 兵败 下 眼见身前兵士们相互打量,眼神畏畏缩缩,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慢,高杰挥动鞭子一顿猛抽,怒骂道:“都怎么了,卢阎王也只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平日里杀人的胆气都去哪了,都给老子上!”嘴里骂骂咧咧不停,被鞭挞的士卒紧赶慢赶往前冲了几步,手中的弯刀也举的高一些。 人的名,树的影,此刻的卢象升对流贼就像真的阎王一般可怕。 “卢”字旗越来越近,战旗下卢象升紧绷消瘦的面容,神情冷峻,眼角的眉毛稍稍向上挑起,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命祖总兵破敌!”卢象升右手从半空中挥下,传令兵疾驰而去。 “遵命!”接到命令的祖宽催动战马,举起手中厚刀,大喝一声:“出击!” 三千铁骑从大军队列中驰出,将士们神情专注,瞄向迎面而来的数倍流贼骑兵。阳光下黑色的战甲上像镀上一层光环,让人不敢直视。 高迎祥催促大队骑兵快速通过滁水上的青石板桥,对岸关宁铁骑高大的战马不紧不慢的踱步而来,像一柄刀出半鞘的利刃。相隔一条河流,他只看了片刻胸口像被一口气堵上,感到那利刃一旦出鞘就会势不可挡奔向自己的胸口。 “出击,出击!”高迎祥胡乱的挥着手,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出现在心头。 拥挤的流贼骑兵开始加速,队列更加散乱,高杰指挥兵马一窝蜂般冲向压制过来的关宁骑兵。有骑术优异的流贼纵马出列飞驰到关宁骑兵外一箭之地,张弓搭箭,射向关宁兵方块般整齐的队列。 弓箭碰见铁甲发出“噌噌”的几声响,祖宽没有被出击的流贼打乱节奏,关宁骑兵一如既往的前进,蓄势待发。 高杰指挥先锋到了关宁兵一里路之外,后队半数骑兵已经过河簇拥而来,让他停不下脚步。这里不是平原,拥挤的道路上到处是人马,队列散乱的骑兵无法提速。 连重整骑兵队列的空间也没有,“娘的!”高杰急的满头大汗,偷眼看河对岸的闯王挥手不知在乱喊些什么状若疯虎,索性挥刀下令:“冲过去,杀了卢阎王!” 后面是汹涌而上的同伴,此时不冲也得冲了,前列骑兵催马小跑加速,将手中长刀举的老高,一边喝骂各种污言秽语,一边杀向关宁骑兵,语无伦次的喊叫也能消除他们心中的恐惧。 等到了三百步外,祖宽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举起宽刀,“出击!” 三千骑兵犹如一体,铁蹄声的频率初始像滴水的清泉每一声都很清晰,随后越来越快,最后转化成川流不息的河水。从提速到加速到极致,关宁骑兵只要两百步的距离,三千披甲战马就像失控的犀牛插入流贼骑兵中,冲向滁水桥方向。 “杀!”祖宽抡圆了长刀,刀刃从迎面流贼的肩膀劈入,直接将其断为两截。 “杀!”阵外的骑士紧咬牙齿,长刀挥向对面手足无措的骑兵。 接战不到片刻,前列骑兵抵挡不住,哭爹喊娘,往两侧败逃,高杰大惊失色,举刀高喊:“后退者斩!”败退的骑兵毫不理睬,还在向后逃跑,高杰身前的人马停下前进的步伐,任他怎么喝骂也不上前。他们有了关宁骑兵的铁甲,可没有学到关宁骑兵的战法。几年来一向如此,流贼和官军对战顺风时个个骁勇,战事不利时走的比谁都快。 “杀!”祖宽厚刀像切菜砍瓜一般,迎面无一合之将,直冲向高杰的方向。对面的人马越来越密集,砍杀了十几人后刀口也开始起圈,他抽空扫向对面,贼骑一眼看不见边际,这么多贼兵就是站着让他砍,也得要累死。 瞅准机会,祖宽逼退对面的流贼,退后几步回归本阵,将刀尖指向天空,大喊:“施铳!” 压力突减的流贼骑兵还在懵懵懂懂中时,看见对面关宁骑兵阵中伸出一排长杆铁锤。 “三眼铳!不好!”有人惊慌的呼喊,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这种火器,有机灵者立刻从马背上滚下,更多的人拥挤在一起,掉转头想逃避也被同样惊慌的同伴挡住去路。 “砰、砰、砰!”连绵不绝的巨响在群山之间游荡,半天不绝。铅子透过甲衣后再穿过身体,连躲在身后的同伴也不能幸免。 祖宽身边硝烟弥漫,他闭上眼睛,将长刀指向前方。 “一、二、三!”他心中默默数了三下,大喊下令:“出击!”犀牛再次冲撞,迎面的密集的防御顿时瓦解。 高杰心惊胆战,无论怎么喊叫也无法稳住阵脚,被逃跑的骑兵挟裹在其中退向滁水。前列的骑兵向后退,后列的骑兵还想过河,桥头变得非常拥挤,过河的步伐慢了很多。 十里之外,卢象升驻马在一个小山坡上观看战场局势,关宁骑兵像冲入牛群的虎豹,杀向滁水桥方向。迎面流贼骑兵密密麻麻,一个时辰内祖宽连冲三阵,离滁水桥还有四五里的距离时势头减缓,往前的突破显得艰难。 “罗岱,率本部骑兵前去接应,令祖总兵且回来歇息!” “遵命!” 一列骑兵紧随关宁骑兵前进的路线再次杀入,惊魂未定的流贼骑兵还没换过神来,又被冲杀一阵,四散而逃。罗岱中途不毫不恋战,杀至关宁骑兵百步外大喊:“祖总兵,大人有令,命你退兵!” 祖宽一边挡住对面贼兵的攻击,一边喝骂回应:“放屁,老子要活捉高迎祥!” 滁水对面过河的骑兵越来越多,高迎祥才踏马过河,脸色阴沉,指向祖宽的方向喝骂道:“高杰是怎么带兵的,区区三千人马也抵敌不住!” 身边一位宽脸浓须的头目回应道:“那是辽东的祖宽!麾下关宁骑兵和曹文昭一样骁勇!” “八大王,休要长别人威风,曹文昭!曹文昭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死在我的手里!”高迎祥终于摆脱了内心对卢象升的恐惧。卢阎王此行只有过万骑兵,而他除了重金打造的三万铁骑外,在此地有十几万兵马,就算他浑身是铁又能打成几颗钉。 八大王张献忠再看战场,指向正在透阵的罗岱,说:“卢象升命人来救祖宽了,我猜关宁骑兵战了一个时辰,力气将竭,若能将其困住,相当斩卢阎王一臂,他再难奈何我等!” “冲上去,包围关宁骑兵,每杀一人赏银二十两!”高迎祥挥臂高喊。 从对岸涌动过来的骑兵越来越多,罗岱心中焦急,再催祖宽:“大人令你退兵,你敢违抗军令吗?” “妈的!”祖宽再架住迎面而来的弯刀,悻悻下令:“退兵!” 阵中最后一批保留的三眼铳尚未释放的骑兵驻留当地不动,任由同伴从自己两侧通过,等追兵到二十步之外,点燃火铳指向前方。巨响声惊吓的战马四处乱窜,弥漫的硝烟挡住了他们退兵的身影。 罗岱在侧后方掩护,两列骑兵杀回本阵。 流贼骑兵紧追不舍,离祖宽三四里远的时候,卢象升命掌旗官将“卢”字旗举高,喝叫:“迎敌!” “杀!” 卢象升催动胯下白马,大队骑兵杀向紧追在罗岱身后流贼骑兵。大队骑兵分左右两翼,任由祖宽率人马从当中穿过,随后封闭阵型,罗岱也调转方向回头厮杀。 卢象升手持一柄大刀,咬紧牙关,风一般的杀入贼阵,迎面挡者皆靡。 “保护大人!”身后杨陆凯焦急催促亲兵追上去,护住卢象升的两翼。 大刀举过头顶劈砍而下,迎面贼兵挥刀抵挡被连人带刀砍落马下,卢象升嘴唇紧闭,不发出一点声音,眼中只有惊慌失措的敌人。他自幼从文不忘习武不就是为了此刻吗? “杀!”大刀上鲜血淋淋,也不清楚杀了多少贼兵了。朝中哪有身为二品总督整日与粗鲁的士卒为伍亲自上阵杀敌?他知道此等行径让那些以雅士自居的文官不齿,但为了大明,为了圣上,这些虚名又算什么。 “卢阎王!卢阎王!”前列骑兵仓皇退后,后列骑兵指指点点。 “卢”字战旗纵横流贼阵中,杨陆凯紧随卢象升,手中戚刀使的像一朵花似的,护卫大人左右。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远眺的高迎祥生出一份狠劲,这半年他先在洛阳城下被卢象升击败,今日死追到滁州,不灭卢阎王,他无安息之日,过了滁州恐怕也没空隙渡江。 两列人马绞缠在一起,流贼骑兵想尽办法包围住卢象升,但那面旗帜所到之处皆是溃兵。 祖宽退后歇息了一刻钟左右,感觉气力恢复,又命兵士换了装好铅子的三眼铳,远看战场,焦急难耐,翻身上马,说:“去助大人一臂之力!” 传令兵阻住道:“大人命你等他的号令再出击!”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祖宽瞪的传令兵不敢说话,他跳下马右手紧紧揪出战马的鬃毛,到底不敢违令出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战局焦灼,祖宽一口又一口的吞咽吐沫,感觉喉咙都快冒烟了,远来一骑呼喊:“大人命祖总兵出击!” 祖宽飞身上马,大吼一声:“儿郎们,随我破军!” 战斗从清晨开始,此时太阳已过了正中,乱军中卢象升劲头十足,不见一点疲态,流贼兵马越战越胆寒,高迎祥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重。 “砰砰砰!”巨响的三眼铳再次震动战场,祖宽如蛟龙入海杀入,与卢象升兵马齐头并进。 流贼不断后退的阵脚想压也压不住了,“顶住!”高迎祥双目赤红,后退的力道越来越大,竟然将他也包容其中。 “顶住!”他挥刀乱舞,砍死身边亲兵,但于事无补。 “卢阎王!”恐惧的苦喊声随后被三眼铳的巨响掩盖。溃兵像大河决堤奔向滁水,青石板桥上拥挤的战马挤压在一起,石栏断裂,骑兵连人带马坠入泛着怒涛的河水。 一匹又一匹战马坠落河中,退到岸边的大队骑兵根本无法止住步伐,河水中漂浮满了人马。 “败了!”高迎祥仰天长叹。 ☆、第187章 影响 冰雪尚未解冻,归化城就恢复了活力。冬天过去,漠北、准格尔的蒙古人早早的踏上了来到此地的路途,这里是草原明珠,多尔衮的大火也无法摧毁。 俄木布汗的王府热闹忙碌,毛罕阴正抬了好几只肥羊往回赶,因为来了一批人数众多的漠北使团,漠北人更喜欢吃肉食。 “从漠北来此地路途遥远,车臣汗近年来还好吧?”俄木布汗也很意外阿鲁喀尔喀会派来使者。 使者躬身恢复:“大汗很好,大汗让我带来问候,一年未见,很是牵挂土默特!” “土默特一直很好!”俄木布汗尽量让自己的笑声更自然一些。 “大汗说等春天来的时候来拜访汗王!”使者这句话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俄木布汗暗自心惊,车臣汗要再返归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在漠南再掀浪涛吗? “归化城随时欢迎大汗来访!” 使者告辞而退后,俄木布汗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那是乌兰与阿鲁克尔克王子的婚约。乌兰一日不嫁出去,都是个麻烦。 与使者同来的漠北人一脸多日在归化城的集市走动,用皮毛换取了不少粮食,很意外的与汉人伙计交谈甚欢,一改曾经野蛮霸道的形象。 去年的那场大战后,车臣汗明白漠南迟早会沦为女真人的势力,但是他在漠北不怕。瀚海草原的辽阔仅次于天空,更连接极北苦寒之地,女真人对他束手无策。 但正是漠北的贫困恶劣才更凸显漠南的优越。 冬天,车臣汗接待了额哲的使者,劝他南下归化迎娶土默特的公主。使者将额哲的想法讲的很清楚,就是不希望土默特公主嫁给岳托,那会让土默特沦为大清的附庸。 车臣汗怦然心动。因为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冬天里,阿鲁喀尔喀损失惨重,三成的牲畜遭遇白灾冻死。他虽然心动也不敢贸然行事,毕竟漠南草原的边缘趴了一只猛兽,额哲的邀请也来得太突然,所以派使者前来归化了解形式。 汉人的伙计为了招揽生意,多舌者不在少数,又有其他部落的蒙古人知道实情,使者很快将去年漠南草原发生的事情打听的一清二楚。离开归化后,使者丢下商队快马加鞭返回漠北向大汗禀告所获。 “这么说察哈尔人与土默特人又闹翻了?”车臣汗摸着自己下吧,所有所思。 “正是!” “汉人与土默特也分裂了不再往来了?”车臣汗对翟哲的印象颇深,一是他从翟哲手里得到过不少好东西,再则,翟哲表现出了让他正视的实力。 “听说如此!” 车臣汗大骂一句:“俄木布汗真是愚蠢!”随后狡笑道:“若不如此,我们会有这样的好机会吗?”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土默特是摆在砧板上的肉,他不介意也上去咬上一口。土默特富庶,迎娶公主能让部落获取大量财富以拜托眼前的危机,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他甚至有机会控制归化。至于未来女真人的威胁,再不济带公主重返漠北,也不过是眼前这种局面。 不等春天到来,迫不及待的阿鲁喀尔喀踏上了往南迁徙的路途,反正漠南的春天比漠北来的早,等到了那里应该已是春暖花开了。 车臣汗率部落骑兵率先出发奔向归化。 这个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但给漠南带来的麻烦正在一点点显露出来。 老鸦山上,宗茂正立在翟哲身前,禀告汉部近来的状况。多半年来,他在大明呆的多,衣着打扮像个儒雅的文士,在草原生长十几年留下的草莽气息在逐渐消退。 他的变化让翟哲也有些吃惊,从未有一个人能这么快的改变自己。 宗茂详细禀告:“商盟从二月份开始,战马的销量掉下七成,我已经交代归化的商号暂时不再收购马匹,如此下去汉部很快会入不敷出了。”说完之后,他从自己怀中贴身取出一个账本双手呈上去。 本来翟哲很快准备返回塞内,因为范伊就快要生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将要降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错过。但宗茂等不及,心急火燎从大同赶来老鸦山就是禀告此事。 翟哲伸手接过来翻看,宗茂在前页上将汉部的收入支出总结清清楚楚,并在耿光在京城的支出上做了一个小标示,那是他认为最先需要改变的地方。 高迎祥战败的影响开始显现了!翟哲从胸中吐了一口气。 他目光游离,一目十行扫过账本。平日里他最关心的不是汉部骑兵的训练,而是汉部的财政状况,这些变化心中都能预料到。 高迎祥战败不但让商盟的战马少了一个重要的去处,也让中原战马泛滥。三万骑兵只有数千人逃脱,那么多战马多数都将流入市场,还让商盟的马卖向何处? 翟哲将账本合上,问:“这些事情,柳全知道吗?” 柳全在去年冬天返回大同,显然去年进展顺利,正在筹划新年去江南的商队。 “寨主不是说过大同的商号由我和宁掌柜掌管吗?”宗茂咬住嘴唇,神情有些不自然。 “嗯!”翟哲点点头,又说:“柳全也是商盟的东家,生意上的变化必须要让他知晓。”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宗茂,说:“你在大明要逐渐学会与汉人打交道,这身装扮很得体,但柳全是你生意上的前辈,商盟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他在大同时你要去多请教。” 宗茂脸色露出一丝尴尬之色,答道:“遵命。” 翟哲将账本递还给宗茂,皱着眉头说:“耿光在京城的开支绝对不能减少,但你传令让他回来和我见一面!” “是!” “夫人的身体还好吗?”这才是翟哲眼下最关心的事情。 “夫人身体安康!” “你且回去传达命令,十日后我会到大同,请耿光、柳全等人都在那里等候,我有要事相商!” “是!”宗茂弯腰告退。 即使是宣大这样贫瘠的地方,相比塞外也是无可比拟的繁荣之地,汉部统领突然进入那里,难保不会被迷花了双眼。翟哲目送宗茂的身影离去,他从内心里喜欢这个少年,亲兵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宗茂聪明好学,机敏能干,所以他才没将他放在军中,但路都是要靠自己走,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未完待续。) ☆、第188章 引线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连老鸦山背阴处的积雪也融化将尽。 汉部诸统领云集议事厅,逢勤、左若、雷岩谦、孟康、季弘和鲍广都是独领一军的统领,王义掌管草原的暗营,除了大战之时平日里也没有机会汇集的这么整齐。 半个月来在河套过完冬的察哈尔人又开始向东迁徙。有少数牧民到了托克托草原没有再离开,在那里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大,土默特人只能退避三舍。翟哲很快将回大同,对草原的形势很不放心,特地召集众人以做布置。 翟哲还没到,议事厅内几个统领在随意而坐。 孟康看季弘很对眼,两人座位临近,一直在说话,孟康偶尔还会爆发出巨大的笑声。逢勤站在角落里不发一言。雷岩谦、鲍广、王义和左若在一起交流,但不像孟康那样放肆,雷岩谦时常用不满的眼神投向放肆的孟康,但毫无效果。 “大人来了!”门口的亲兵小声招呼。 翟哲大踏步走进门,见众人都站立起来行礼,摆手道:“不用如此!”汉部成立数年,翟哲与诸位将领相处时很随意,也没有立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 鲍广、逢勤和季弘三人从翟哲亲兵营中走出来的人态度恭谨,其他三人也只好相随。 “我明日将要归塞,漠南草原风雨欲来,汉部的处境很微妙,”翟哲一边说话,一边坐上正中的虎皮大椅,面向众人,再示意众人坐下,说:“汉部兵马不可再分散驻扎,黄河岸察哈尔牧民众多,只有和林格尔山区默认是我们的领地,从明日起各部兵马都来此地汇合。” 他目光扫视一圈说:“我不在塞外,所有兵马由左若统领,再有犯军中戒律者,严惩不贷。”说此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向孟康。 “遵命!”诸将异口同声。 “汉寨一直有马贵主管,防备紧密,无需留太多兵马,季弘每日通报信使即可。” “遵命!”季弘出列。 “察哈尔和土默特若起摩擦,立刻派信使往塞内通报!” 安排好诸项事宜后,翟哲打点行装。此次入塞,不但是为了迎接将要降世的孩子,也事关汉部大局。没有了钱,汉部骑兵在草原可撑不下去,自立下规矩之初,汉部的军饷从来未断过,这些钱多数又流入商盟手里,不少士卒将钱存入商盟的钱庄,那是一种信心。战马生意缩水,汉部铺开的局面都面临了断源的危险。 难得诸位统领聚集的这么齐,就差塞内的萧之言了,晚上翟哲设宴招待众人,当然不是用浑浊的烧刀子。 烤全羊的香味弥漫了山顶,厨房里蒸汽弥漫,众人心态轻松,无人意识笼罩的危机。财政上的事,翟哲从不许军中将领过问,宗茂掌管收支,也不许涉及军务。 戌时将至,天色渐渐昏暗,老鸦山各处营房中点燃灯火。翟哲换了一件便服正准备出门,王义脚步匆匆而来到院子门口。 “请禀告大人,我有要事相奏!”王义脸色严峻,朝门卫拱手。 通报后王义进门,没等走入翟哲的书房门,就开口说:“车风快马送来的密信,归化城将有变化!” 翟哲最担心的就是那里,心中一惊,问:“发生何事?” “阿鲁喀尔喀的骑兵南下,两天后将到归化!” “什么?”翟哲有点懵。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漠南的形势让人避之不及,留在这里都是无路可走的,车臣汗还想插手其中吗? 王义补充道:“这是土默特斥候探到的消息!” 看来自己暂时是不能入塞了!翟哲皱眉,沉思半晌后道:“此事先谁也不告诉!”他不想影响难得一聚诸将的兴致。 两天时间转瞬即过,各部兵马汇集老鸦山下,翟哲率亲兵卫驻扎在离归化城一百多里的路口,也没人敢问他为何又不走了。没想到率先来找他的不是俄木布汗的使者吗,而是二者的信使。 “大汗召你一见!”察哈尔的信使来去匆匆。 这一年来翟哲与额哲相处的很融洽,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去年汉部能调节察哈尔和土默特两部的矛盾也是额哲本意就没想与土默特翻脸,只不过是借破下驴而已。在漠南察哈尔才是主宰,翟哲不相信车臣汗南下与额哲没有关系。 五百亲兵卫疾驰往托克托草原。 “分裂的土默特!”看着远来的汉部骑兵,额哲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 兵马驻扎在外,翟哲走进兵营,遥向额哲行礼道:“拜见大汗!” “免礼!”额哲走上前去,笑容满面,将翟哲扶起来。 “大汗召我前来有何事?” 额哲不急答话,轻拂他的后背走入大帐,一边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汉人!” 两人走进大帐,额哲来到他正面,脸色转为严肃,问:“愿意为蒙古的大汗效力吗?” 这是什么意思?翟哲心头一惊,先回答道:“愿为大汗效劳!” “汉人的勾当我不懂,你既然与张家口的汉商不同路,又在归化暗算了岳托,在草原只能靠我们蒙古人!土默特人给你的我都能给你,而且你我有共同的敌人!” 翟哲不清楚局势,不敢松口,答道:“大汗时蒙古的大汗,在下归土默特也是大汗的藩属!” 额哲脸色一变,厉声说:“土默特人对辽东眉来眼去你不清楚吗?等大清的兵马占据归化,何处是你我的容身之地?” “大汗以为如何?” “漠南只能存在一个力量,我力邀阿鲁喀尔喀南下正是要建立对抗女真的联盟,你和土默特都不能置身事外,我不想察哈尔骑兵在漠东血战时背后被人捅刀子。” 果然是额哲的主意!但凭什么车臣汗愿意趟这一池浑水呢?翟哲心头一跳,瞬间脸色苍白。 “阿鲁喀尔喀和土默特联姻后也不会容许俄木布汗再将归化城拱手送人!”额哲的笑容是那么迷人。 翟哲下意识说:“乌兰公主不可能嫁到漠北!” “事在人为!俄木布汗若不愿意将公主嫁给漠北,那就是明目张胆私通女真,背叛蒙古,这样的土默特大汗不要也罢!”额哲凶相毕露,“我不会要求你加入逼迫俄木布汗,但至少不能插手其中。” “我!”翟哲舔舔嘴唇,欲言又止。 额哲笑道:“放心吧!我知道俄木布汗对你有知遇之恩,蒙古人不会再内讧了,俄木布汗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眼见翟哲仍然不表态,额哲露出不悦的神情警告道:“汉人,这是蒙古人之间的事!” ☆、第189章 逼亲 使者态度恭谨站立在眼前,俄木布汗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像能杀人一般。 使者浑然不觉,继续说:“大汗说蒙古人的承诺是对长生天的誓言,所以绝不会悔了这门婚事!” “我知道了!”俄木布汗泄气颓然,果然是心中害怕什么来什么。 阿鲁喀尔喀的骑兵驻扎在归化城北百里之外,经历了寒冬的灾难,他们随军没有军粮,连自己的食物都供不上。察哈尔人给他们送了一些牲畜。但车臣汗的目光还是盯在归化城上,从一开始他就计划来吃白食,在草原还有那个部落有土默特人富庶? 黑暗的掩护下,信使出归化城飞驰往辽东方向,俄木布汗已经等不及再让黄教大师通报消息。这是火烧眉毛的事了,北方阿鲁喀尔喀一万骑兵,西方察哈尔一万骑兵,两部半围归化,土默特人如瓮中之鳖。 “俄木布汗是怎么答复的?”车臣汗兴冲冲的迎向归来的使者。 “他说他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是什么意思!”车臣汗暴跳如雷,“立刻再回去,询问清楚,什么时候将公主嫁到阿鲁喀尔喀来?” “是!”使者神态惶恐,逃也似的离去。 次日清早,一夜没睡好的俄木布汗起的有些晚,揉揉有些胀痛的脑袋,洗漱完毕,毛罕阴踮着脚尖走过来禀告道:“阿鲁喀尔喀的使者又回来了!” “就说我不在!”俄木布汗一哆嗦,能多拖一会是一会,他要等候辽东岳托的答复。既然已经答应与辽东联姻,双方将是盟友,相信岳托不会袖手旁观,任由自己未来的福晋被夺走。 使者等了一整天,知道夜幕时分才又见到俄木布汗,忙不迭的追问:“大汗问土默特公主何时能嫁到阿鲁喀尔喀?” 俄木布汗怒道:“这是逼我吗?此事需从长计较,土默特公主岂是说嫁就嫁?”使者离开归化,俄木布汗心中着急如猫抓,只能先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先来搪塞。 两日后车臣汗亲率一千骑兵到达归化城外邀见俄木布汗,俄木布无法逃避。 草原雨季来临,天色整日阴沉沉的,见不到阳光,铁蹄踏在潮湿的草地上飞溅起一片片水花。土默特人目送大汗奔向北方的兵营,也能预感到一种紧张的气氛。从去年特木尔等人被送往察哈尔处死之后,他们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找不到以往的劲力。 大队土默特骑兵包围了不起而来的漠北骑兵,俄木布汗鼓起勇气走进车臣汗的兵营。漠南大战后,他总觉得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小。 “时隔一年再见,土默特人不再像当初那么热情了!”迎接出来的车臣汗语中带刺,说:“我部落骑兵千里迢迢到达归化,还是察哈尔人给送来牲畜粮草!” 俄木布汗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车臣汗此番到来和察哈尔人有关系? “我不知大汗军中缺粮,明日会命人送到!”俄木布汗努力做出热情的姿态。 “那都是些小事,我只想问大汗当初是你派使者往漠北要求与我阿鲁喀尔喀联姻,如今想反悔不成?” “大汗多虑了!”俄木布汗挤出笑容,说:“只是隔了这么久,其中又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大汗是想悔婚吗?”车臣汗打断他的话。 车臣汗咄咄逼人的眼神下,俄木布汗避开双眼,说:“需要从长计议!” “归化城就在那里,我请大汗考虑三日!”隔着土默特数千骑兵,车臣汗指向南边的那座城市。俄木布汗扭头准备离开之时,车臣汗又说:“我听说女真的岳托贝勒也想娶土默特的公主,但他到底是蒙古的敌人,察哈尔人更愿意见到蒙古部落成为一家人!” 察哈尔人!俄木布汗咬牙切齿,土默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拜察哈尔人所赐。 俄木布汗回到归化城的第二日,察哈尔骑兵从托克托草原聚集逼近归化城,沿途将所遇的土默特牧民悉数驱赶往东。车臣汗接受了俄木布汗送来的两时候按兵不动,但斥候探明察哈尔人与阿鲁喀尔喀骑兵来往密切。这是额哲和车臣汗故意摆出的态势,逼迫俄木布汗从命。 “汉部!找翟哲!”这个时候俄木布汗想到了南部山区的汉人,他去年能出面调停察哈尔和土默特的矛盾,今年决不能袖手旁观。 毛罕阴匆匆奔向凉城连夜召回乌兰公主。 “乌兰,你前去找翟哲,将此事给他说清楚!请他率部北上。”在土默特诸统领中,只有乌兰和格日勒图与汉部关系最为融洽,公主前往当然比格日勒图的分量要大得多。 乌兰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鹿皮靴尖,半天不发一言。 “你难道愿意嫁到漠北吗?”俄木布汗也没了脾气。 “找翟哲?大汗你都束手无策,他有什么办法?”八月之后,她与兄长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这是察哈尔人的阴谋,他们想把土默特绑上对付大清的战车,你是土默特的公主,不能看土默特人走向绝路!”俄木布汗怒道,车臣汗提到察哈尔,他岂能看不出额哲的意图。 “我为土默特已经做的够多了!”乌兰仰脸,眼角有泪光闪耀,那个人让她不要掺和男人的世界,她又有什么办法? “为了你自己!嫁给大清岂不是比漠北强百倍!” “我只想嫁给那个汉人,那个汉人!”乌兰终于忍不住吐出自己的心思。侯在门口的毛罕阴听到清清楚楚,将脑袋往后一缩,如同缩头乌龟。 “你!”俄木布汗伸手指向乌兰,一脸惊诧道:“你真的和翟哲有私情?” 乌兰轻轻摇头不语。 “你若何他有私情,他更不能让你嫁往漠北!”俄木布汗竟然面露喜色,说:“你立刻去老鸦山,汉部若不愿北上,你就暂时留在那里,如此我也可给车臣汗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坠入额哲的陷阱,让土默特陪着仇敌殉葬。” 他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自言自语道:“若翟哲与你有私情必会护你!我就说你私逃了,能拖多久拖多久。”半晌才从自己找到对策的激动情绪中缓解出来,目视乌兰警告道:“无论你和那个汉人有过什么,但你不能嫁给他!” 乌兰苦笑,扭头而去。门外毛罕阴见她出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躲入窗户下的阴影中。 十几个骑兵护送枣红马出了归化城飞驰向老鸦山方向。 雨季多阴天,天空中没有一点月色,伸手不见五指。 翟哲靠在老鸦山山顶的青石上,面对归化城方向,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势力越大,面临的无奈越多。若他还是张家口的那个富商家的二公子可能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烦恼。 空气很湿润,雨季的草原弥漫无限的生机,静下心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嫩草破土树枝抽芽,却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将滑向何处。 北方的山道高擎火把的骑兵飞驰而来,等到达老鸦山已是下半夜。值守的逢勤看清楚季弘带在身后的来人不敢耽搁,亲自前往叫醒刚刚入睡的翟哲。 等翟哲挣开惺忪的双眼走出院门,看见通明的火把照耀下乌兰泫然欲泣的面容。 “你来了?” 之后,翟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乌兰猛然扑上去,一把抱住翟哲,抽泣的泪水沾湿了衣襟。 逢勤挥手命跟随的兵士退下,自己也退后隐没在百步之外的黑暗中。 “你早知道的,是不是?” “是!” “你是北上归化,还是将我留在这里!”乌兰突然止住哭泣,饱满坚挺的熊坦紧顶在翟哲身上,两眼如弯月般张开露出笑容,能拥有这一刻也是值得。 “我,我,你先留在这里!”翟哲吞吐,感觉到胸口的柔软,再看见乌兰俏媚挑逗的眼神,从身体深处涌出一股热浪,双手不自觉的搂住乌兰的细腰。 乌兰突然挣脱翟哲的拥抱,说:“漠南的这场血绝对不能流出来,对吗?” 翟哲无法回答。这是他去年对乌兰说过的话,所以要牺牲了二十六个土默特人来消除察哈尔人的愤怒。现在也要如此吗? “我若嫁给漠北,岂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归化将成为对抗大清的中心!”乌兰像连珠炮似的质问。 翟哲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相拥无语。 两日后,车臣汗在来到归化城下,俄木布汗一脸愁苦之色解释道:“乌兰失踪了!大汗也听说过那些污蔑她的传闻,乌兰一直深受其扰,听说大汗前来求亲,无颜面对,不知躲藏到何处?” “笑话!“车臣汗嗤之以鼻,”归化城还有人能逃脱大汗的耳目?““真是如此!“ “这等对蒙古的好事,大汗连连推脱,实在让人齿寒!当我是三岁小儿吗?”车臣汗怒气冲冲离去。 次日,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三万多骑兵逼近归化,驱散还逗留在此地的其他蒙古部落牧民。归化城四门紧闭,商铺关门,漠南形势剑拔弩张。额哲也命人送来信件,请俄木布顾全蒙古大局,大营与车臣汗联姻,否则两部将合力把土默特人逐出归化。 归化城外风雨欲来,乌兰每日躲在翟哲的兵营中看被驱赶的土默特牧民向东逃跑。 两日后,她找到翟哲,“送我回归化吧!” ☆、第190章 曙光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翟哲的脸上挂着浅笑。 这种情形下,他还能笑出来,乌兰上前一步,伸出鹿皮靴使劲踩在翟哲的脚背上,一边用力,一边咬牙切齿。三四天的时间,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几年压抑的窗户纸被捅破之后绽放出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 翟哲伸双手扶住乌兰圆润的肩膀,逼她退后一步,柔声安慰道:“不要着急,会有人比你更着急!” “谁?” “岳托!”翟哲的表情似笑非笑。 乌兰泛出一丝怒意,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翟哲正色道:“你只管呆在这里,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就算将土默特人逐出归化也无关系,至少现在没有我那只是一座空城!” “不会交战吗?” “也许,但不会那么快!”见乌兰看向自己的眼神将信将疑,翟哲轻抚她的后背,眼神坚定,说:“相信我,我不会让土默特人血溅归化的!” 乌兰点头,坠入爱河中女人总是对另一半有种说不清楚的信心。 安抚好乌兰的情绪后,翟哲立刻召来左若、季弘、逢勤三人。 额哲想出的这一条计策若在去年可能还能行得通,但现在变数极大。大清东征朝鲜解除后患后,最直接的目标就是要征服蒙古。岳托在朵颜草原边缘修建堡垒迫退察哈尔部落,保证张家口出塞的商队的安全,说明女真人已经开始腾出手来经营漠南草原了。 “季弘,立刻率骑兵从大明边境向朵颜草原渗透,一点发现女真人的踪迹立刻回报!” “遵命!”季弘领命而去。 左若拱手询问:“大人相信女真人一定会来吗?” “一定!”翟哲点头,土默特人是任谁都想得到的香饽饽,皇太极想征服蒙古,在额哲覆灭之前必须要招降一个部落帮他守卫漠南,在没有比土默特更合适的部落了,要知道那些人是一打就跑。“漠南的形势好想又回到了几年前,变化的是各人的形态。 “大人究竟站在哪一边?”左若神情迷惑。 “漠南一潭死水,汉部根本没有出路。女真人来了,最差不过我们跟着额哲一起跑!”商盟将要面临经营危机,额哲催动的局势让翟哲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路。 “大人!”左若声调拖长,似有话要说,又吞吞吐吐。 “有话请直说!” “大人!”左若鼓起勇气,说:“千万不可放乌兰公主回归化城!” 逢勤抬起头来,用惊诧的目光看向左若,他亲眼目睹当日乌兰公主深夜来奔时对翟哲的亲热。汉部统领就算不清楚两人的关系,也能看见乌兰一直喝翟哲独处,左若怎敢对大人的私事指手画脚。 “知道!”翟哲心中也泛出一丝不快。左若的心思他能猜到,汉部若真要逃窜,留下乌兰公主可以确保核土默特的关系。 归化城。 察哈尔与阿鲁喀尔喀的骑兵一路驱赶牧民,缓缓而行,四天后到达归化城西城和北城外二十里地,土默特男女老少都在向凉城和丰州滩方向逃跑,俄木布汗率一万骑兵驻守城内,诚惶诚恐。 雾气笼罩着草原,细雨下一阵停一阵,车臣汗被漠南的雨季弄的心烦意乱,漠北从没有过这么压抑的天气。 远看归化城门紧闭,车臣汗大喝一声:“俄木布汗倒是真能挺得住!备马!”他要去面见额哲,必须要施加更大的压力了,不流血不能让土默特人惧怕。 阿鲁喀尔喀的兵营里察哈尔兵营相距五十里地,半天功夫即到。 两汗在额哲的汗帐会面,车臣汗气势汹汹说:“俄木布汗不给我们漠北人脸面,也不给大汗脸面,无需再等了!明日攻下归化城!” 额哲倒是犹豫了,说:“土默特还有一万骑兵,莫不要又成了我们蒙古人内讧。” 车臣汗想想说:“那就进军凉城,将土默特老幼全都驱赶往西,我就不信俄木布汗敢不从!” 额哲皱眉,答道:“如此也好!”他也知道拖得时间越长风险越大。 归化的形势乱成一锅粥。斥候探明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两部骑兵穿插向凉城,翟哲索性率大军回到老鸦山脚下,以免乌兰公主知道了那里的局势无法控制自己。 第一眼看见被野蛮漠北骑兵驱赶的部众,俄木布汗到了承受的极限,若部众被莫被人胁迫走了,他还当谁的大汗。 以土默特的实力若战是自取灭亡,俄木布汗面容憔悴,双手十指从乱成灌木丛似的头发中穿过,无可奈何的发着牢骚:“岳托不是在朵颜草原建立了营寨吗?怎么七八天还没有回复!” 远水救不了近火,呆看半天被羁押的牧民的归化城外通过一路向西,俄木布汗伸手招来在十几步外小心候命的毛罕阴,“去告知车臣汗,公主找到了,愿嫁阿鲁喀尔喀!” “是!”毛罕阴松了口气,他暗中听闻各部统领情绪焦躁都在议论纷纷,就差强谏了。但这毕竟是大汗的家事。 他正准备出门时,俄木布汗又补充了一句:“让格日勒图前来见我!” 片刻之后,格日勒图进门。 俄木布汗看都不看他一眼,摆摆手说:“你去汉部召回乌兰公主吧!” “遵命!” 两列骑兵出了归化城,一路向南,一路向北。 “公主竟然真不在归化!”格日勒图心中暗自嘀咕。 一百土默特骑兵奔走在离老鸦山十几里外的山路中,迎面来了一列骑兵,孟康盔甲齐整皮笑肉不笑的拦住去路,说:“这来的不是格日勒图吗?千户大人有令,归化城近来混乱,暂时封闭南下的道路。““烦劳帮我转告,我面见千户大人有要事相商!” “大人今早入塞了!明日再来吧!” “什么?”格日勒图脑袋嗡嗡响,又说:“乌兰公主前日来到汉部,我奉大汗之命接她回去!” “公主来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孟康一双粗手膜着自己的后脑壳,装傻是他的擅长。 “事关土默特命运,不可玩笑!”格日勒图板起脸。他好想能看出来点,对面的汉人在耍他。 “你且在此等候,我这就派人回去请示!”孟康挥手让身边的亲兵离去,自己仍然带兵马堵住去路。 一个多时辰过去,两列骑兵相距四五百步要相对峙,没有一点消息传来。看孟康一副随时要打仗的架势,格日勒图明白了,调转马头率部退回归化。 ☆、第191章 争夺 盛京。 这里不似归化那样雾气阴霾,晚春的阳光洒落在城市中,各色各样的人在热闹的街道上走动。近年来皇太极多施怀柔之术,蒙古人、汉人在这里聚集众多,逐步繁华了这座城市。多数人前脑门刮的光亮,脑后拖着一条鼠尾般的辫子,凡是投入大清的部众都要行这一条习俗,汉商和蒙古人不必如此。 岳托神色匆匆一路加快步伐前往皇宫,连路上碰见和他招呼的同僚也迅速敷衍而过。他本可以等明日早朝再上奏,但皇太极给他的交代是漠南草原的事是重中之重,一点也不能疏忽。 皇宫的守卫挺胸叠肚威武而立,小黄门接到消息后,弓着腰一路小跑入内禀告。半个时辰之后,有人出门接引,岳托紧随其后前往凤凰楼。 觐见皇太极后,岳托将归化近来的变故详细相告。 皇太极静静听完,转动长的快与脑袋一般粗的脖子,半晌没有说话。 “再次西征蒙古的时机还没到,即使此去能驱走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但我大清不可能在归化长久驻军。人数太少反而危险,人数多了又会分散辽东的兵力。”皇太极伸出手指轻轻敲打桌子,沉思未决。 片刻后他又扬起声调说:“土默特公主嫁往阿鲁喀尔喀也无妨,我大清需要的女人随时可以抢回来,但土默特部落必须要保留!”他连林丹汗的遗孀也能娶入宫,草原人的习俗和汉人迥异。 “去年察哈尔与土默特发生了冲突,俄木布汗已有归降之意,但眼下我怕他撑不过来!”岳托眉宇中有隐忧。 皇太极又沉思半晌,眉头舒展开,笑说:“无妨,这也是个好机会,若想土默特不再三心二意臣服我大清,必须要让他彻底背叛蒙古!” “你去施为,我会让大军为你造势!” “微臣明白了!”岳托跪拜告退。 回府后他先命土默特信使快马加鞭先行奔向归化,自己随后备马前往沽源城。 一日后,岳托率据守沽源城的四千镶红旗兵出发前往朵颜草原边缘的营寨,与在那里据守了一个冬天的两千人马汇合,向归化城方向进军。岳托并不着急,像土默特这样大部落之间的联姻不是几日间就能完成的。乌兰公主虽然生的俏媚美貌,但像他这样的人身边何时缺少过美女。 此事的归化城内外一片混乱。 车臣汗接到毛罕阴传来的消息后,放松对土默特人的胁迫,半数牧民随后被释放返回归化。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俄木布汗既然服软了,他也没必要太过分。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俄木布汗翘首以盼的信使回来了,他接过密信后让一路辛苦的骑士先去休息,自己转身进了内室。抖动右手撕开密件封口,一张灰黄纸片从中滑落,飘飘荡荡坠落在地面,俄木布汗弯腰捡起来,上面只有一个字,他真在犹豫间,外面亲兵前来禀告:“格日勒图回来了!” “带他进来!”俄木布汗将密信收好放入怀中,匆匆而出。 “公主呢?”俄木布汗看见前来复命只有格日勒图一人,惊诧发问。 “汉部连老鸦山也没让我上,拦截的骑兵说翟哲入塞了!” “入塞了?”俄木布汗难以置信。 “拦截的骑兵说公主没到过汉部!”“放肆!”俄木布汗勃然大怒,短暂的失态后,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看来这两人果然有私情!”随后转过头大声呼叫:“毛罕阴,毛罕阴!” 听见大汗呼喊的急躁,毛罕阴一路小跑进来,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帮我约见车臣汗!我要亲自见他!” 老鸦山顶,站在这里视线中全是连绵不绝的群山,每天清晨雾气弥漫,到了午后远处的山顶才清晰可见。蒙古人已有数年未踏入和林格尔的土地了,也没有人熟悉其中的道路。 乌兰几天来一直在山顶走动,心里就像眼前的这些山一样被雾气笼罩,她在这里得不到归化城的一点消息。汉部人马调动频繁,原本逗留在山下的商号伙计全部离去。 接到孟康拦截格日勒图的消息后,翟哲命大队骑兵分批离山,从山林中小道通过前往兔毛川岸畔的汉寨。 半天之后,山寨中只剩下鲍广率亲兵卫士五百人。 “跟我走吧!”翟哲牵着乌兰的枣红马下山,乌兰现在不但是他的爱人,还是漠南局势的关键。 “去哪里?” “去一个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乌兰还想问:“归化城……” 翟哲信心满满的看向她,说:“相信我,当那些人发现争抢的东西不见了的时候都会冷静下来!” 此番事后,无论漠南草原将成为何人的天下,必将留下一个传说,三个手握重兵的男人为了美丽的土默特公主决战草原。翟哲脑子里冒出这些荒诞的想法,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终于能与你为伴,从今往后再不会让你被那些无关的事侵扰!” 乌兰也笑了,但不像翟哲那样灿烂。 老鸦山上汉部的旗帜还在迎风飘扬,但今日之后将空无一人。深山中坚固的营寨能让汉部暂时回避漠南草原的争端,蓄势待发。 翟哲将乌兰公主带走可不是想给俄木布汗解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乌兰在土默特人心中的地位,在俄木布汗失去牧民之心时,还有谁能比她更能团聚土默特人,难道是俄木布汗七岁的儿子?你自幼仰慕三娘子,我会设法让你成为三娘子般的人物!大清想要土默特,额哲想要土默特,如今我也要加入战团!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漠北人身上,不如靠自己! 归化城外,两汗相会,听俄木布汗说完后,车臣汗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向他。 “你能不能编造一个能让我相信的理由!” 俄木布汗摇头苦笑说:“你若不信可向察哈尔人求证,汉部早就不服我管束了。” “我说的是乌兰公主,她敢违抗大汗的命令?” “您不知道女人执着起来很疯狂吗?”俄木布汗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慌了。 车臣汗看他的神态不像撒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说:“你且等我询问额哲大汗再做计较!”他离开漠南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不得不事事求助察哈尔人。额哲的兵营离归化城稍远,他将车臣汗引来漠南,有探明漠北冬天刚遭完灾的阿鲁喀尔喀处境艰难后,反而退后一步,静观事态变化。 车臣汗快马加鞭驰骋而去,漠北的骑兵不懂礼数,车臣汗进入兵营后一直到额哲的大帐前才下马,让哈尔巴拉连蹙眉头。 进入大帐后,车臣汗将俄木布汗所说的消息转告额哲,嘴里骂骂咧咧道:“难道乌兰真和那个汉人有私情,真是土默特的贱妇!辱没了黄金家族的名声。”他们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但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耳中全是污言秽语,漠北人比察哈尔人还粗鲁,额哲有些不高兴,问:“那大汉还想娶这门亲事吗?” “当然要!”车臣汗一巴掌重重拍在椅柄上。 “那就别骂的那么难听!汉部确实从土默特分裂出去了,但翟哲有这么大单子?”额哲也将信将疑。眼看车臣汗又要发作,他挥手道:“我和翟哲熟识,此事一问便知。” 当即额哲集合三千兵马,车臣汗率汗帐卫士相随,一路驰骋往南边的山道中而去。一路空旷无人,午后的山区晴朗,往南只有一条大道,来回的商队践踏的很明显,额哲没来过这里,倒也不至于迷路。 丛林深处偶尔传来悦耳的鸟鸣声,山林中安静的让人心悸,随行骑兵全神戒备。 在山道中走了约三十里地,额哲看见老鸦山模模糊糊的汉旗,说:“那就是翟哲的营寨了。” “连个斥候、守卫也没有!”车臣汗冷哼一声,随后神态一变,说:“不会认去山空了吧!” 额哲也想到了此节,催马飞驰向老鸦山。蒙古骑兵一路登上山顶,搜索完山上所有的兵营房屋,一个人也没见到。山寨中丢弃的杂物到处都是,一看便是离开的很匆忙。 “汉人!汉人胆大包天,土默特养虎为患!”车臣汗愤怒之后脸色涨红,他自觉丢尽了脸面。 额哲很冷静,仔细查看了几间房屋后,说:“我知道汉部在山中有一座山寨,汉人要么去那里了,要么投奔大明了。” “现在怎么办?”车臣汗傻眼了,乌兰被汉人掳走了,他如何对待土默特。漠北他暂时不想回去了,冬天损失了那么多牲畜,他想在漠南回复元气。 “先找到汉部下落!再作计较!”额哲心中也泛起怒火,他曾经警告过翟哲,没想到汉人完全将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斥候四顾,追踪大队骑兵离开时留下的踪迹。 额哲与车臣汗才回到归化城外,立刻有斥候来报:“岳托率六千骑兵到达凉州城东六十里外! 车臣汗与额哲相互对视,脸色凝重。 ☆、第192章 角逐 上 张坝草原长久没有牲畜游牧,又得到春雨的滋润,绿草毫无拘束的疯长,茂盛处遮挡住战马的小腿。草丛中偶尔有受惊的野兔、狐獾跳跃逃窜,没有人迹的地方是它们的天堂。 六千骑兵越过张家口出塞的地界后放缓速度,走走停停,岳托一路勘察便于防御的地形,做好被蒙古人袭击的准备。蒙古各部大汗中,车臣汗以野蛮暴躁闻名,额哲的形迹能好点,但也是林丹汗的儿子,岳托不敢以常理度之。 “报!从丰州滩方向来了一支骑兵,约有三千人!”斥候疾驰而来跪地报告。 岳托指向不远处的高低,下令:“全军加速前往那里,就地防御!”他着急率部下西来,当然不是想以六千骑兵撼动归化,大清的骑兵出现在张坝是对额哲和车臣汗的提醒,那里的形势不是完全由他们掌控。 三千蒙古轻骑到达女真兵马二十里处观看一阵后大胆靠近,环绕岳托驻军奔跑叫嚣,极度挑衅。 岳托精心布置防御,不理不睬。 挑逗了半个时辰,蒙古轻骑像是在戏台上尽兴表演观众却在呼呼大睡,女真人毫不为所动,无奈最终筋疲力尽的退去。 岳托眼看轻骑从雾气蒙蒙的草原中消失,神情没有一点放松,这才是开始。 归化城郊。 混乱的局势稍稍有些缓解,被释放的土默特牧民成群结队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逃回归化。察哈尔骑兵与阿鲁喀尔喀的骑兵没有退去,反而更进一步,分别驻扎在归化城南北方向,挟持土默特部落不敢轻举妄动。 额哲双手抱胸站在大帐门口看向不远处的归化城,沉默不语。 车臣汗焦躁不安,一会坐下,一会又起来踱几步,突然说:“要么我们抢了归化城,就此逃离漠南!” “你不想与土默特联姻了?”额哲扭过头来。他和车臣汗不一样,纵使逃到漠西荒凉之地最终也逃不了皇太极的追击。 “那个女人竟然和汉人逃了!”车臣汗还在愤愤不平。 “至少没有落到岳托手里!”额哲用蚊呐般的声音自言自语,“岳托只有六千人马也敢前来挑衅,你敢随我前去一战吗?”现有的帮手不用他就是傻子。 “有何不敢!” 两人都对归化城的俄木布汗视而不见,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清楚了土默特大汗的秉性,这个时候任何一方都不能指望他出手。 额哲送车臣汗出兵营,回帐后招呼来哈尔巴拉,问:“你知道汉人在和林格尔山中的营寨在何地吗?” “我不知道,但部落中有人知道,四年前阿穆尔曾率部落骑兵围攻过那里,但折戟而归。”哈尔巴拉说这句话的是想提醒大汗,那不是一个可随意攻取的地方。 “嗯!”额哲点头,说:“你去一趟,问翟哲绑架土默特公主意欲何为?难道不想再在草原立足了吗?”他现在摸不清楚这个汉人的意图,私情之说他是不会相信的,在草原成事的人又怎么会被私情困扰。 “是!” 哈尔巴拉临出门之时,额哲又叫住他,嘱咐道:“告诉他想要什么只管直说!”事情到了眼下,再不能容许俄木布汗骑墙下去,大清或者蒙古必须要站一方,这场瓜分土默特的盛宴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送走哈尔巴拉后,额哲命一万骑兵据守归化,率余下骑兵与车臣汗合兵一处奔向张坝草原。察哈尔强盛之时有控弦之士七万多人,如今只剩下了两万多人。大队骑兵从丰州滩往东行军,沿途汉人战战兢兢在农田里耕作,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否逃开这场兵灾,但此时不播种他们一定活不过这个冬天。 额哲严禁兵士骚扰汉民,倒不是仁慈,这里手出来的米粟未来也有希望归他。 两万骑兵从清晨潮湿的水汽中突然出现在女真人据守的高地前,从天而降。 “蒙古人来了!”外围斥候打马狂奔,放声嘶喊。 岳托从帐篷中走出来,远处的骑兵还看不清楚,但隐隐约约中已能感受到大地在震动。“该死的雨季!”他使劲揉揉面孔,振作精神,小声说:“额哲来吧,我就在此地等你!” 漠南的雨季很快过去了,随后是天气一直晴朗的夏秋,那才是最适合征战的季节。雨季的潮气极易损坏弓弦,射手只有精心保护不让它们受潮才能确保在需要使用的时候不会碍事。 两万骑兵团团将岳托包围,这里可不是朵颜草原那样的山林交接处,没有能用来修建栅栏的树木。 岳托命前排甲士用小斧举盾牌,紧随其后的甲士支起三丈长的长枪,再后是步弓手,防御的阵型压得非常紧密,中心地带是蓄势待发的骑兵。蒙古骑兵环绕女真人的防御阵型跑了三圈,额哲的眼前就像一只刺猬无处下口。岳托不是多尔衮那样可以冲杀于两军的勇士,但布置战阵露出的气象更胜一筹。 “攻不攻?”车臣汗有些不耐烦了。 “不攻!”额哲咬牙,要是有汉人的火器就好了。拿血肉之躯冲撞铁甲一只是蒙古与女真人交战的痛处。 “岳托孤军深入挑衅必有所图,我们只需将他困死在这里,等他们离开这座草坡再出击!”这里不能修建营寨,女真兵马不可能一只这样坚守下去,总要吃饭睡觉。 两万骑兵一直在虎视眈眈,不时从其中飚出一军冲向女真人的战阵,半途又折返而回,让岳托不敢放松。 “我猜岳托只是前锋,大清很可能派大军再征漠南!”远处观望的额哲忧心忡忡,他已向东派出斥候。 “那怎么办?”嚣张如车臣汗也露出惧色。 “为防万一,我马上命部落中老幼退入河套,只留骑兵在归化,以免被大清兵马骤然袭击遭受损失!”额哲心生退意。 “就这样走吗?”车臣汗于心不甘。 “今日走了,明日还可回来,皇太极能奈我哉!”额哲爆发出豪气,“女真大军不来,我就在此地困死岳托,女真大军来了,我们就离开漠南。” “好!我也传令让部落先北上!”车臣汗跟从了额哲的意图。 这样据守是不可能持久的,但岳托一点也不着急,若没有后援他怎么会将自己送入虎口。之所以来的这么急,只是为了解俄木布汗之困而已,当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福晋被一个汉人拐跑了。 ☆、第193章 角逐 中 汉寨周边的丛林中,一双双闪亮的眼睛瞄向北方,那是通往此地唯一的大道。 山寨中从不停息的工匠熄灭了铁匠铺的炉子,从山西周边的山林中搬运巨石滚木而回,左若和一直掌管汉寨的马贵布置防御。靠近兔毛川的一侧三十几只小船随波浪轻轻摇晃,通过这里汉寨还有一条出路,当然这样的小船无法通过大队人马。 翟哲命半数人马据守汉寨内,半数人马过河隐藏在兔毛川对面,静候蒙古人的到来。以他的估计,额哲和车臣汗都不会有太长的时间来围困他,大清的兵马不会拖太久。 等候了两天,托克托草原方向毫无动静,连蒙古人的斥候也没发现,翟哲深感意外。 第三天上午,斥候来报:“一列不足百人的察哈尔骑兵往汉寨方向而来。”百人骑兵不会是斥候,翟哲命外围兵马放开道路,放任察哈尔人到达汉寨。 哈尔巴拉一路翻山越岭,累的气喘吁吁,向导指向远处的光秃秃的山顶说:“那就是汉人的营寨了!”通往那里还相隔几座茂密的山林。 丛林中的阳光斑斑点点,地面潮湿,山石上水流潺潺,偶尔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似鸟叫的口哨,察哈尔人中有精通狩猎的牧民,当然能分辨出暗哨和鸟兽的不同。汉人早已发现他们了。 哈尔巴拉一路忐忑,生怕被不明其意的汉人伏击。一路走出丛林,他看见汉人的山寨下驻扎了一支骑兵,翟哲正在那里等待他。 哈尔巴拉曾在额哲身边见过翟哲,他扶正帽子整理衣装大踏步上前,毕竟是代表蒙古大汗而来。 “汉人,知道你们闯下了弥天大祸了吗?”哈尔巴拉趾高气扬。 “请使者赐教!” “你私自拐走土默特公主,破坏蒙古部落联姻,蒙古的大汗问你不想在草原立足了吗?”哈尔巴拉模仿着翟哲的口气。 “车臣汗逼婚,乌兰公主来汉部避难而已!”翟哲随口敷衍。既然派使者来了,总该有些实质性的议题! “大汗问你意欲何为?”哈尔巴拉声色俱厉。 翟哲微微一笑,走近几步,在哈尔巴拉的耳边说:“我想娶乌兰公主!” “什么?”哈尔巴拉震惊。 目送哈尔巴拉离去,翟哲舒了一口气,额哲既然派使者而不是大军来,说明已经发现了大清人马的踪迹,否则蒙古的大汗岂会与汉人谈条件。岳托的到来会让汉部暂时安全,真是微妙的局势!下一步就且看这场大战能不能打起来!还是……,翟哲的眼神中释放出一股热忱。 从汉寨而出的斥候和信使分奔向外,一路向漠南,一路向塞内。 漠南张坝草原,两军犹在对峙。 无需额哲犹豫多长时间,一个从东而来的蒙古人悄然进入他的大营。 “阿穆尔统领让我转告大汗,大清兵马不日将来漠南,先锋阿济格已出沽源!”使者传完话后风一般离去,留下满脸挫败的额哲,在无人的地方他才会露出这般神情。就算他在车臣汗面前说的豪情万丈,被人驱赶到漠西的滋味又怎会好受。 “撤吧!”两万多骑兵半日内即消失不见。 “这就是蒙古人的可怕!”岳托远眺沉思,“大清也没有那么大的国力一直陪蒙古人折腾下去!”雨季过去,预计中征伐归化的大清大军一直没有到来,阿济格率五千兵马救援岳托后也留在了张坝,与归化城的蒙古大军遥相对峙。翟哲目睹察哈尔人渡过黄河逃向河套,没人再来打扰深山中的汉部,额哲不会再在后方生事端。俄木布汗也没有再派人来接回乌兰公主,现在那是烫手的山芋。 漠南是一场令人窒息的僵局,车臣汗和额哲每日都在做好逃跑的准备,但大清兵马迟迟没有来到。 西口的贸易彻底断绝。 大同府内翟哲,范伊虚弱的躺在床上,身旁放着用花布包裹起来的婴儿。 “夫人,喝点鸡汤!”永莹一手端着瓷碗,一手的调羹小心搅动疏散汤汁的温度。 “我不想喝!”范伊摇头,脸上看不出喜色。翟哲答应她一个月前回塞,突然讯息全无。 “老爷不会有事的,否则宁掌柜早告诉您了!”才进门的绿莹插嘴道。 “老爷要是知道你生了个男孩,还不知该怎么开心呢?”绿莹一如既往的健谈。但范伊不知怎么的就是心神不定,从前翟哲在漠南草原与女真人大战时她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三人正在说话间,有女仆入内禀告:“柳东家和宁掌柜都来了,说是有商盟的大事想向夫人请示!” 范伊疲倦的摆摆手说:“我妇道人家,又产后虚弱,商盟之事全凭他们做主,不要再来问我!”女仆出门,范伊怕她说不清楚,转首对绿莹说:“你且去把我的意思向柳东家转告!” “是!”绿莹出门。 柳全、宁盛和宗茂都侯在会客厅内,塞外的商队全部被遣返回大明,与翟哲也断了联系,商盟突然无所适从。 女仆才将范伊的意思说完,绿莹蹦蹦跳跳的走出来,说:“夫人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就好,夫人虚弱,需要静养,你们近日不要再来打扰。”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如连珠炮一般。站在柳全身后的宗茂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三人辞别回归商号,柳全说:“不知归化会乱到何时,偏偏今年战马的生意也萎缩了,如今只能收缩经营,以等形势明朗。” “既然夫人让我们做主,就依柳东家的意思办!”宁盛不拿主意。 “各家商号立刻将伙计的薪金降下一半,掌柜降下六成!”柳全看向宗茂,说:“今年耿护卫在京城的支出太大,是否也要缩减!” 宗茂踌躇良久,答应道:“所有人都要共度难关,耿护卫那边当然也要如此,不过要先给他说清楚。”翟哲一向对他看重信任,赋予他权限极大,萧之言又是不愿管商号这些杂事的人,他俨然成了翟哲在大明的代表。 有了宗茂的首肯,柳全才下定决心。他本准备春后再去江南,这一耽误不知何时才能出行。 女真兵马到达漠南,大明边境悉数关闭,连张家口也人去集空,杀胡口守备李明利紧闭大门。等到翟哲信件从黑虎山入塞,密信送至萧之言手中,翟哲根本想不到商盟等人在塞内自作主张削弱耿光,那不属于商盟的事宜。 柳全经营商盟不算大胆,翟哲一向不管商盟经营细则,都交由他统管。但缩减了耿光的支出惹了不小的麻烦。这一年多来,耿光一个外人在京城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年初才找到点门路,绕了好几道弯接触了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王承恩。几个月相处下来,感官颇佳,后面给他断了金钱。 他匆匆赶回大同,面见柳全说:“我在京城给东家跑大事,年初东家给我许诺是金银任取,今日才有眉目,怎么断了我来源?”回来的路上,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还以为这是翟哲的意思,一到大同才知道是这几人自作主张。 宗茂初始在一旁半天没有说话,等听到后来不耐烦道:“这两年你在京城支出了商盟两成的利润,毫无所获,如今经营艰难,当然要缩减你的开支。” 耿光整日在京城求神拜佛,办这件事本就有怨言,见年纪轻轻的宗茂竟然敢训斥他,怒道:“不要坏了东家的大事,你承担不起!” 宗茂冷笑道:“汉部想入大明,不走宣大镇,走京城时缘木求鱼,毫无所获!”他入塞一年半,时常接触商贾和官吏,对大明的官场也算了解,正因为如此才敢自作主张。 耿光气急反笑,说:“你自作主张,到时候东家怪罪下来休要推卸才好!” 商盟的这次争斗翟哲始料未及,他安排在塞内主事的萧之言也毫不知情。萧之言收到翟哲的密信后,立刻奔赴大同巡抚衙门拜见焦渊博。 近来鞑虏兵马一直徘徊在漠南草原让焦渊博寝食难安,只能安排各边堡小心戒备防御。随后从边境传来消息,鞑虏兵马一直在和逗留归化的蒙古三部对峙,已经发生了小规模战斗,他心思才缓了点。只要不祸及宣大,草原怎么闹腾他也不着急。 土默特汉部这半年来也没什么消息,这个时候焦渊博突然感觉在蒙古有个内线是如此便捷,有了准备的消息能让他有备无患。 正在他脑中左思右想的时候,门房传来消息:“土默特汉部有密使前来!” 焦渊博连忙召见。 萧之言甩甩衣袖跟着仆从进了巡抚内宅,他还从未面见过这么大的官,但心中视之若平常。 拜见礼后,焦渊博细细打量他,问:“你一直留在塞内?” “正是!” “有何消息传来!” 萧之言从怀中取出密信呈上,说:“此是汉部千户大人命我转告给巡抚大人!” 焦渊博接过来后拆开一看,脸色大变,问:“你知道此信的内容吗?” “千户大人说女真不日将叩关大明宣大!”萧之言脸上没有一点波澜。 “你等如何知晓?” “大明宣大边事若想完备,离不开蒙古,也离不开千户大人!千户大人对大明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第194章 角逐 下 深山中,翟哲每日巡视兵营,陪乌兰说笑解闷,彷佛淡忘了汉部的处境。 自密信送往关内后,季弘麾下斥候骑兵一日不得清闲,每日严密监视漠南草原动向。翟哲相信大清既然出兵了,绝不会空手而归,留一万兵马在张坝毫无用处,后续的动作即将到来。 六月中旬,大清起五万兵马一路站旗飘扬从辽东往漠南方向而来。额哲和车臣汗探明消息,惊慌不已,率部离开归化,分别向西向北撤退,河套中的牧民也迁徙至西侧,准备渡河逃向漠西。 季弘飞马回汉寨禀告:“归化附近混乱不堪,准备离去的漠北蒙古人野蛮抢掠土默特人财物,察哈尔人正在君子津渡口准备渡河!” 翟哲静静听季弘说完,起身下令:“命鲍广集合兵马!”随后迈开大步往门外走去,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个小踉跄,镇定的神色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波澜,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了。 大黑马休闲了一个多月,再得到纵横飞驰的机会欢快不已。五百亲兵卫从深山中奔向托克托草原的君子津渡口。 托克托草原到处是散乱的骑兵,君子津渡口的察哈尔人正在扎羊皮筏子。额哲盘膝坐在草地上看向河套方向,当了两年的大汗,再遇到此地情形他不会像两年前那样无措。 哈尔巴拉双手垂立一侧,恭谨问:“大汗,要不要告知深山中的汉人?” “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那个汉人远比我们想象中狡猾!”额哲的神态有些无精打采。 哈尔巴拉另有打算,说:“汉人不投降女真人,怎敢留在漠南?不如带他们一起走,土默特的公主还在他手里。” “他若是想和我一起走,会来找我的。” 说话的功夫,有斥候来报:“西方沿黄河岸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疾驰而来!” 额哲从草地上站起来,笑着摊开双手,说:“瞧我说过什么,他来了!”若汉人能投奔察哈尔,他也算有所收获,等大清退兵,他们还要重返漠南。有了汉人,一切就不一样了。 “恭喜大汗!”哈尔巴拉也面露喜色,告退去迎翟哲。 汉部亲兵卫下山后一直沿黄河岸边向北奔走,雨季过去不久,黄河水维持在高位,翻滚的浪涛与骑兵背道而驰。如此湍急的水流能容下骑兵过河的地方不多。担心额哲已经过河,翟哲一路急催大黑马,亲兵卫的战马可没他的坐骑那般神骏,跟的气喘吁吁。 眼前见到乱成似沸水中饺子般的察哈尔骑兵,翟哲松了口气。察哈尔正在准备过河,其实一个月前额哲就在收集羊皮筏子,暗中筹划此事。哈尔巴拉亲自出营迎接,引翟哲面见蒙古的大汗。事态紧急,两人一路无话,脚步匆匆。 额哲见翟哲前来,远远张开双臂,大声说:“欢迎你,汉人!” “拜见大汗!” “无须客气,时间已经不多了,速速渡河吧,等进了河套,皇太极暂时也拿我们没办法!” 翟哲拱手,语出惊人,说:“汉部不会离开漠南,我是来劝大汗休要被皇太极的大军吓到!” 额哲勃然变色,说:“大胆!你疯了吗?” “在下没有疯,大汗以为皇太极起六万大军是为蒙古而来吗?” 额哲没有再发怒,眯上眼睛陷入沉思。 “皇太极难道不知道如此兴师动众只会让大汗退避千里吗?”翟哲知道眼前的这个蒙古大汗并不愚蠢,只是事关察哈尔生死才乱了方寸。 “你的意思是?” “皇太极是攻大明宣大镇矣!”翟哲一语惊人。 额哲又想了片刻,说:“也许如此,但察哈尔不能冒险。” “大汗可过河,但先不急于离去,等宣大镇的消息传来再做计较。” 额哲看向翟哲,露出戒备的神色,问:“你欲如何?” “我与大明宣大镇有联络,等女真兵马入大明后,你我在塞外夹击,让皇太极不能在漠南猖狂!” 额哲左思右想,说:“我为何要为大明出力?” “因为察哈尔也需要漠南!”满草原只有这个地方能让察哈尔人休养生息。 哈尔巴拉神色紧张看向大汗,这个汉人花言巧语,几句话就让大汗没了主张,但这个时候他可不敢插言。 额哲思忖良久,说:“纵然如此,以我察哈尔一部,也无能扭转局势,只有车臣汗的兵马也留下,你我才有胜机。”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翟哲。 翟哲双唇微启随后又闭上,沉默不语,他早想到了这其中的玄机,但始终不敢面对。 “大丈夫何患没有女人,土默特公主也不是你能够承受的!没有好处车臣汗绝不会出力。”现在轮到额哲劝翟哲了。 翟哲扬起头,说:“我若现在将公主交由阿鲁喀尔喀只会将岳托引来,明日我让公主回归化,剩下的是阿鲁喀尔喀和土默特之间的事,我不再插手!” “好!”额哲重重拍打翟哲的肩头,赞叹道:“汉人中还有你这样的人物!”这是蒙古大汗的褒奖。 这里的谈话仅限于三人知晓,察哈尔骑兵按部就班的过河,翟哲回山后命骑兵出寨退向黄河边缘,做出欲渡河西去的姿态。 汉寨。 翟哲与乌兰公主并肩下山,枣红马和大黑马紧挨着跟在后面,呆在一起时间久了,它们也成了朋友。 “女真人来了,以我和岳托之间的仇恨,他绝不容许汉部的存在,你再回归化不会有事了。”翟哲突然停下脚步,一脸苦笑的看向乌兰。 乌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问:“你这是什意思?” “你回归化吧!”翟哲紧咬嘴唇。 “你是让我嫁给岳托吗?”乌兰的身躯晃了晃。 “你是土默特的公主,我此去生死难料,汉人学不会像蒙古人那样在草原漂泊的话,你跟着我没有出路!”翟哲狠下心肠。军机大事不可儿戏,他多向乌兰透露一点,暴露的可能性会大上一份,女人的申请举止骗不了人,多少别有用心的人在盯着她,还有跟在身边的那些亲兵。 “出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哪怕死在草原!”乌兰悲伤欲绝。 “我带上你只会让岳托紧追猛打!” 翟哲的话像刀子刺在乌兰的心口。原来这么多日的朝夕相处都是假的,男人的眼中果然还是生存和权势最重要。 “好吧,我走!我不会连累你!”乌兰翻身上枣红马,一溜红影飞驰而去。 翟哲向护送她来的亲兵挥手示意,十几骑紧随公主之后,奔向归化方向。 ☆、第195章 战前 “公主回来了!”归化城郊的牧民欢呼雀跃。 乌兰强作笑容,她在城外召集自己的部众,连归化城也没进入,直接率部躲藏入凉城的山区,这个时候她不想见任何人。 “乌兰回来了!”俄木布汗终得心安,能给岳托一个交代。归化城这座草原明珠终于宁静了,察哈尔人和漠北部落都走了,唯一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汉部也离开了,归化城失去了商队。但这一切不是问题,张家口有更庞大的商号愿意进驻此地,那里有大清的眼线,但连土默特的公主都要嫁给岳托贝勒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毛罕阴,召集诸位将领!” 一刻钟不到,土默特各族统领悉数到达王府,俄木布汗下令:“托克博,派斥候往北探寻,杭高,派斥候往西查看,确认察哈尔人和阿鲁喀尔喀人都离去了!” “遵命!” “格日勒图,前往凉城接回公主!” 俄木布汗最后看向古禄格,说:“你随我前去迎接岳托贝勒。” 大清六万兵马驻扎在张坝草原,如凶残的野兽虎视眈眈向大明宣大镇。边军连出塞巡逻的斥候也取消了,生怕惹出事端。张家口人去集空,片布不留,八大家商号东家、掌柜半数留在宣府,半数返回山西。 焦源博才从宣大总督驻地阳和卫返回,他还能清除梁廷桢半是惊惧半是愤怒的面孔。 “出塞汉人只不过是蒙古人的奴隶,又哪里得到这些消息?我早听说一个多月前鞑虏与蒙古人在张坝草原接战,东虏此举一定是在征讨蒙古察哈尔部!”梁廷桢色厉内荏,在自己安慰自己。 总督大人的话在焦源博耳边回荡,他心中也希望如此,但是那个汉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骗他? 回到大同后,焦源博传令各边堡守卫小心戒备,严防女真人偷袭。 与宣大一墙之隔的张坝草原。 阿济格指向连绵不绝的兵营向身边的岳托和阿巴泰示意:“这就是我大清的勇士!”其中有汉人、也有从各个部落中逃出来的蒙古人。 有卫士前来禀告:“归化城俄木布汗前来拜见!” 阿济格看向岳托。 “我去见他!”岳托转身离去,他还是待罪之身,这支大军的主帅是阿济格。 再见到岳托时,俄木布汗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保留汗王的尊严。岳托没让他尴尬太久,走到近前很自然的说:“许久没见大汗了。” 他的温和消除了俄木布汗的紧张。 “多谢贝勒解救归化之困!” 岳托摆摆手说:“我现在已经不是贝勒了,额哲和车臣汗退走了吗?” “正是,额哲等人探明大清大军前来,前日渡过黄河逃入河套,很可能往漠西去了,阿鲁喀尔喀也走远了,连……”俄木布汗犹豫片刻,说:“连翟哲也逃向河套了。” “汉部跟察哈尔人走了?”岳托眉头微蹙。 “正是!”俄木布汗偷看岳托的神色,小声说:“公主在归化城。” “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贝勒不去归化了?”俄木布汗有些意外。 “不去!”岳托回答干脆,拱手送客。 送走俄木布汗后,岳托回到兵营面见阿济格,摊开双手说:“都走了。” “胆小如鼠!”阿济格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岳托苦笑摇头,问:“何时攻城?” “明日!” 此次大清的兵马不再像以往只有骑兵,从登州城叛逃来的汉人火炮营在去年攻打朝鲜的战争中大显神威。攻入大明掳掠多要破城,皇太极命火炮营也随军而行。 凉爽的夏日清晨,宣府长城城墙上登高远望的边军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喊叫:“东虏来了!东虏来了!”一直以来的担心变成现实,张家口方向大清兵马如同蚂蚁般涌动起来,一直没得到张家口堡的消息,看来凶多吉少。 大军离城墙五六里地外停下脚步,一列兵马缓缓而出。 “炮营,攻!”阿济格挥刀下令。 孔有德出列指挥兵士丈量距离角度,修筑地基,随后战马拖车上铁柱的火炮被卸下,炮手测算角度,装填弹药。 “开火!”孔有德一声令下。 “轰——轰——轰!” 空旷的草原上巨响惊天动地,一排碗口大小的铁蛋砸向宣府城墙上的垛口,被砸碎的砖石碎屑乱飞,城墙上一片哭爹喊娘。阿济格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是汉人的利器,如今反制其身。 火炮口如同恶魔之口吐舌,弹丸飞射,有些砸中墙头,有些砸中墙体,留下凹形坑。大明守军趴伏在地面躲避溅射的石屑。 三四轮炮射后,阿济格见城头没有了声息,命孔有德停火。 五排甲士抬云梯快步奔上,步弓手紧随跟上,分散而立,压制城墙上露头的边军。城墙上的垛角多被击碎,常年以狩猎为生的步弓手箭法精准,以下压上还能将明军压制的无法露头。 甲士快步攀登云梯登墙,城头短兵交接。阿济格眼见攀上墙头的大清甲士越来越多,心思镇定,多年来白刃接战中大明边军一直不是女真人的对手。 从清晨日升之前攻城,午后女真兵马攻破宣府入塞的长城,打通进入大明的通道。数万兵马蜂拥而入,汉人的繁荣的城市村落,财富和女人任由其取。 阳和卫与宣府相距一百多里地,梁廷桢得到消息领兵马走到半道上时听说宣府长城已经陷落当即又率兵马退回。平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真到了血战沙场的这一刻,他只能先尿裤子了。 东虏攻破宣府长城的消息迅速传播,震动大明,因为这里直通大明京师。朝廷斥令雪片般飞来,命梁廷桢调集宣大兵马立刻将东虏驱出塞外,山西总兵、大同总兵各率本部兵马奔向阳和卫。 宣府的烽火一路向南延伸,阿巴泰率先锋直入北京城郊,沿途攻破多座县城,驱赶汉民出塞往辽东。 大同镇内,焦源博百味杂陈,塞外的汉人没有骗他,但他知道了又如何?还是束手无策。宣大多年来兵备松弛,无可战之兵,总督梁廷桢汇集兵马一直逗留在阳和卫一带,不敢触犯女真人的兵威,听说朝廷将派兵部尚书张凤翼前来督战,那也是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正在他愁苦之时,门卫来报:“土默特汉部统领请见大人!” “快快有请!”萧之言再次进入巡抚内宅,神态不似上次那么轻松。翟哲竟然料事如神,能猜到女真人回来侵扰宣大,希望后面的事也能顺利。 “拜见大人!” “快快请起!”焦源博上前一步亲手将萧之言扶起来,他首次对汉部统领如此客气。 “大人还记得上次千户大人送来的消息吗?” “翟哲现在何地?我要见他!”焦源博神态焦急。 “千户大人令我带句话给大人,他能在塞外会盟蒙古部落截断东虏兵马的退路,望大人能说服宣大总督梁大人配合作战!”说这些话的时候,萧之言信心满满,这可是送上门的便宜,大明不占白不占。 “如何配合?”焦源博没有萧之言想象中那么兴奋。 “东虏兵马入塞后要四处掳掠,兵力必然分散,千户大人让我问,他能带蒙古骑兵入塞吗?若如此前后夹击,东虏猝不及防,可断其在宣府的退路,逼其退兵!” 焦源博不敢答复,问:“蒙古兵马何时能到宣府?” 萧之言摇头说:“塞内塞外消息已断,我也不知详情,千户大人曾留信,东虏攻入宣大十日后他从托克托草原出发,再到达宣府外只需一两日时间。请大人带我去宣府阳和卫,蒙古骑兵一露面,我立刻能与千户大人联络。” “好!”焦源博心中泛起一层热浪,“翟哲此举若能成功,我一定要在朝廷给他寻个出身!”这些话是他用来安抚萧之言的,出塞汉人一直以来的寻求他很清楚。 焦源博乘轿,萧之言点了自己带入塞的一百骑兵随大同游击将军姜镶一起往阳和卫而去。 河套草原。 太阳的最后一道亮光在草原消失,西边天空还留有一抹淡白。 黄河岸边兵马如林,孟康一边将自己的斧头扔向小船,一边问左若:“千户大人如何知道东虏会入侵大明,而不是追击蒙古人?” “追蒙古人?能追得上吗?”左若的表情让孟康感觉自己不用装也像个傻子。 不远处的翟哲将两人的争辩听得清楚,从高迎祥战败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女真入侵大明。卢象升击败高迎祥后,围追堵截,紧咬不松口,愣是将拥有十万之众的流贼盟主打得只剩下千人逃回陕西深山中,中原流贼各部纷纷逃匿,就怕被疯狂的卢阎王盯上。 三年前,皇太极能命多尔衮攻大同,让流贼蛟龙入海逃入中原。今日大清清理完东边的朝鲜,解决后顾之忧,又怎么会让大明如愿扫除内患?攻宣大犯京师有三利,一可震慑漠南蒙古各部,二可掳掠财富人口,三可分流大明中原剿匪兵力,让这个庞大的帝国继续失血。翟哲能看见,皇太极又怎么会错过? 就算能摸到一点皇太极的心思,翟哲也暗自心悸,要想战胜那个人何其难矣! 汉部骑兵在黑暗中渡过黄河,紧随其后的是两万察哈尔骑兵。 ☆、第196章 兵临 临近黄河不远处的托克托草原,黑暗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熟睡中的牧民被惊醒从帐篷中爬出来四处张望。 “起来,都起来!”包围在四周的骑兵大声叫喝,被驱赶而出的土默特人看见的是熟悉的汉人面孔。 汉骑将土默特牧民驱赶集中一处看管,翟哲亲自出面安抚,他给土默特人留下的印象一向很不错。 黄河浪涛中,汉人驾驭船只运送完本部兵马后,又助察哈尔人过河。近三万人马渡河非短时间能完成,大军想要最好的偷袭结果必须要兵贵神速。稀薄的月色下,君子津渡口对面密集的木船和羊皮筏子盖住了河面,船夫赤膊双臂,咬牙奋力划桨。多数衣装单薄的察哈尔骑兵直接泅水过河。 “快一点,再快一点!”翟哲目光四扫,紧咬嘴唇心中默念。 左若跳下摇晃的船只,兴冲冲对身边的雷岩谦说:“东虏十一日前破大明宣府,等我等到达张家口外阿济格应该攻到北京城下,以我等四万兵马必能将其留在塞外的守军吃干净!”远处微弱的火把下翟哲的身影在他的心中越来越高大。 雷岩谦仔细将云过河的重甲绑缚在伴马背上,瓮声瓮气的说:“明天土默特人就会把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每个重骑都配备了两匹战马,伴马平日用来拖运重甲。 “那也晚了!”左若不再和雷岩谦搭话,离去召集本部兵马。 天色微微明亮之时,两万八千兵马悉数渡河,额哲扭头看向水面平静的黄河,一个月不到又重返这里,就像从未离开过。 “出发吧!”传令兵飞驰往来,大队骑兵隐去战旗,奔向归化城方向,察哈尔骑兵在前,汉部兵马在后。 沿途遇见的土默特牧民仓皇而逃,这几个月来漠南一直处于混乱中,他们多次被察哈尔人和漠北欺辱,犹如惊弓之鸟。额哲命大队骑兵沿途不作停留,不得追赶,迎着太阳升起方向急行军。 归化城。 清晨,俄木布正在一边品茶,惬意的品尝汉人制作的糕点,和汉人在一起呆久了,土默特人连生活习俗也发生了变化,平日不再都用肉食。突然间,王府门外杭高大踏步冲进来,一路高喊:“大汗在哪里?大汉在哪里?” 汉帐卫兵冲上,不顾情面将他摁住,俄木布汗缓步走出来,喝斥道:“大呼大叫,成何体统?” 杭高连挣两下没挣开卫士的束缚,惶急大喊:“察哈尔人又回来了!” “什么?!”俄木布汗快步走到他跟前,眼神急迫,问:“说清楚一点,怎么回事?!” 杭高咽了一口吐沫,说:“托克托草原方向数万骑兵冲向归化而来,就快到了!”他负责西边防御,原本察哈尔人离去有二三十日,谁也不曾想到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一夜渡河。 “召集兵马!召集兵马!”俄木布汗方寸大乱,土默特牧民分散在各处,归化城只有三千汗帐骑兵。 “来不及了!”杭高双臂猛一用力挣脱卫兵,拱手道:“请大汗立刻出城前往大清兵营避难!” 俄木布直愣愣的眼神看向杭高,让他心里直发毛。“不必,察哈尔若想动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他虽然有些软弱,但绝不是傻子,否则怎能一直占据归化至今。 “大汗!”杭高心中不甘,还想再劝。 俄木布汗怒喝:“速速召集兵马!” 混乱的归化城!混乱的土默特骑兵!额哲到达归化南侧十里处还能看见草原三三两两的土默特骑兵正在向归化集中。草原明珠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但却不是他的目标。 察哈尔大军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何处。传令兵手执令旗一路高呼:“大军继续向东,不得停留!”察哈尔大军视土默特人如不见,直插向张坝草原。 俄木布汗在归化城西时刻做好逃奔的准备,直到连绵二十里的察哈尔骑兵有半数都过了归化城他才长舒一口气,“果然不是为我土默特而来!” 察哈尔大队骑兵之后是熟悉的汉部黑色战旗,格日勒图看清后忍不住“咦”了一声。 到了归化城前,翟哲命汉部骑兵跟随察哈尔人前行,自己率亲卫奔向熟悉的城市。城门紧闭,城墙上土默特人箭头指向下方,用戒备的眼神看向曾经的盟友。 翟哲下马,命亲兵等候在五百步之外,独身一人到了城门下高声呼喊:“汉部统领翟哲拜见大汗!” 一刻钟之后,城门打开,枯瘦的古禄格从门缝中挤出来,用毒蛇般的眼神盯向翟哲,说:“大汗召见!” “多谢!” 走进归化城,曾经繁荣的街道一片安寂,四周土默特人的眼神陌生而冷漠,看见城外和察哈尔人走在一起的汉部大军,他们都明白曾经的盟友已成为威胁部落的存在。 翟哲孤身入城,在城门口处,他看见车风正靠在墙边把玩着手中的弯刀,两人在电光火石中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翟哲直奔大汗王府。土默特诸统领都在王府门口站立,翟哲搜寻片刻没见到乌兰公主的身影。亲近如格日勒图此刻也不敢上来搭话,翟哲跟毛罕阴走入王府大门。 王府内一路无人,连仆从的身影也见不到。会客厅内,俄木布汗背门而立。 “拜见大汗!”翟哲的礼节一如往常。 “你的翅膀硬了!”俄木布汗叹息一声转过身来,“是与土默特人为敌的时候了吗?” “汉部永远是土默特人的汉部!”翟哲躬身,“大汗永远都是汉部的大汗,只是这一场与大清的战争,请大汗不要插手!” “处心积虑!你们当真很疯狂!”俄木布汗的表情默认了翟哲的提议。 “如此,军情紧急,在下告辞!”翟哲再行一礼,转身处府。有些话俄木布汗不会直接向他服软,说出来的话也未必就是保障,他此来也只是想表明察哈尔和汉部的态度。 俄木布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如六月天暴风雨降临之前的天空。 古禄格、格日勒图、托克博和杭高目送翟哲独自离去,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三万骑兵在张坝草原边缘休整了半个时辰,额哲等翟哲回归,两人商议决定不再等车臣汗的骑兵,大军直压向张家口方向。 ☆、第197章 偷袭 上 夕阳在平坦的草原上拉长草坡的影子,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初夏的白昼时长,从模糊的光亮时奔走到模糊的光亮时,两万八千骑兵一日从托克托草原君子津渡口奔走到张坝草原。骑兵借助月色放马匹进食,张坝草原久无人迹,到处是丰美的水草。 蒙古骑兵三五成团,从皮囊中取出干肉脯、乳酪咬着,汉骑由粮草官挨个分发烤饼和肉块。为行动便捷,大军只携带了五日的粮草,额哲和翟哲都将获取补给的希望放在了女真人身上,若是进展不顺利,只能从土默特部获取。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什么情分也顾不上了。 大军休整,斥候先行,察哈尔斥候连夜奔向张家口方向,季弘也率一百骑兵随之处罚。 “明日不可再这般急行军!到了张家口外就该给岳托点颜色看看了!”额哲神采飞扬,他对此战把握十足。蒙古人从未打过这样的战争,汉人的脑子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竟然能想出这般计策。从两年前的漠南大战,到此时的千里奔袭,翟哲让他刮目相看,若能得到此人相助,察哈尔重返辉煌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一路顺利,明日夜晚可到张家口集市,最关紧要是要打通入塞的道路,夺下宣府城门!”翟哲还有些担心,蒙古骑兵擅长偷袭野战,攻城非其所长。 “大明官兵若能从内攻下城门,一切不都好办了吗?”额哲没将翟哲的话放在心上。 午夜过去一个时辰,初夏的朝露潮湿得像下了一场小雨,东方天空中启明星还是善良,大军再次开拔。若论在草原急行军的速度,训练有素的汉骑也无法跟上察哈尔轻骑的脚步,翟哲这才体会到难怪没有人愿在草原与蒙古人为敌。 大军再沉默中行走,慢慢向南靠近大明的边境,相隔群山能看清楚耸立在艰险处的大明边堡。翟哲之所以走这条线路正是要告诉关内人,他的大军来了。 午后兵马再休整一个时辰,大军骤然提速,察哈尔骑兵风一般冲向张家口方向。到了此时,近三万大军随时可能暴露行踪,唯快一途才能达到最佳战果。 汉骑的速度赶不上蒙古人,再加上携带盔甲辎重众多,翟哲只能将首战的机会交给了察哈尔人。走过草原故地,沿途的风景都很熟悉,翟哲还能记得当年萧之言带他在这里伏击察哈尔斥候时的情景,那是他在这个世界首次杀人,杀的正是身边的察哈尔人。“偷袭的要诀是什么?出人意料!”想起萧之言曾说的话,翟哲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大明边关五六十里地外数万骑兵急速向东行军,午后天气晴朗,这样的距离能看的清清楚楚。 宣大总督驻地阳和卫毗邻草原,此地汇集了宣大镇三位总兵共一万五千人马。 几日前焦渊博到达时看见到处是乱糟糟的边军,牛马牲畜拉出粪便在大道上无人清理。 焦渊博携萧之言直奔总督府。 阳和卫内安宁,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太正常,与外围喧闹的兵营形成鲜明的对比。焦渊博来到总督府前,见门口的守卫个个脸上愁云密布,好想有什么悲事发生。 “烦劳帮我通报一下,就说大同巡抚焦渊博在此拜见总督大人!” 守卫犹豫了片刻,还是扭头入内取了,过了一会出来说:“大人命你进去!” 焦渊博让萧之言在门口等待,自己一捋衣袖跨进大门。 等进了府内,仆从将其引入内宅,焦渊博进了房门,大吃一惊。宣大总督梁廷桢正靠在床头,形体消瘦,面如土色,呼吸沉重。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焦渊博几步走到床头前。 梁廷桢抖动消瘦得就剩一层皮的脸部,喘息着说:“朝廷议我不能抵御东虏入侵之罪,撤我宣大总督之职,已命兵部尚书张凤翼到此接管宣大兵务,缇骑将至,君不见己巳年袁崇焕不能驱逐东虏出塞所获之罪吗?那是凌迟啊!我每日服大黄腹泻只求速死!” 焦渊博满腔的话语瞬间被丢到九霄云外,蠕动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明的官员就是死也不能到宣大来任官啊,都是温体仁坑我!”梁廷桢还在嗟叹。当年他撤职后花了一大笔钱才谋求复用,没想到掉进了一个大坑里。 看眼前的形势,梁廷桢不可能再领军出战了,焦渊博问:“尚书大人何时能到?” “就在这两日。” 眼前是悲事悲人,焦渊博不好就留,告辞而出。等走出总督府门,萧之言热切的迎上去问:“何时能出兵?” 焦渊博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目光呆滞。 两日后,兵部尚书张凤翼到达阳和卫,焦渊博前往拜见,并将塞外蒙古形势悉数相告,说:“我也知以朝廷的兵马无法抵御东虏大军,现在有蒙古人主动上门,为何不召之一用,任鹬蚌相争。” “蒙古人能可靠吗?”张凤翼从未到过宣大,不知边境事,将信将疑。 “再差还能差过此刻吗?若蒙古人与东虏有勾结,早已经入塞了!” 张凤翼思虑片刻,说:“也好,蒙古人想要什么?” “蒙古人想要大人出兵攻下宣府长城,打通入塞的道路。” 张凤翼听完后半晌没有说话,最后踌躇道:“不如先观望再说。”正在此时,有斥候来报,沿大明边境数万蒙古大军正在向东张家口方向行军。 宣府外张家口地。 繁荣的集市留下的房屋成了大清兵马现成的兵营。阿济格攻破入塞的长城后留下岳托并一万兵马驻扎在宣府长城内监视大明宣大镇兵马,保护出塞的后路,其余大军势如破竹杀向大明最富庶的京师近郊,一路烧杀抢掠,所获财物粮草无数。大明各地勤王兵马正在赶来,辽东镇骑兵不容小觑,他命将掳掠的财物人口分批运送至塞外,只待大军返回时押回辽东。入侵大明时女真士卒最企望的战争,在这里交战最易,所获最多,比追着蒙古人的屁股在草原上瞎跑要强上百倍。驻守张家口集市的是正红旗牛录阿克敦,他攻入宣府随后就被阿济格调回在此地守卫。 每日都有装满货物的骡马大车出塞,最珍贵的宝贝兵士们当然不会交出来。先期送出塞的都是最沉重不易搬运的物资,比如说粮食。天气炎热,士卒们将铁甲扒下挂在墙壁上,用羡慕的眼神投向塞内,同伴们正在肆无忌惮的发泄欲望,而他们只能在此守候,回归后议军工他们得到的赏赐也最少。阿克敦光着膀子在大盛魁内的院子里吹凉风,西边察哈尔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兼有土默特人驻守归化,他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远处的夕阳坠入看不见的深渊中,大地又归黑暗。草原入口的方向飞奔来三匹战马,一路疾呼:“紧急军情!”沿途兵马自觉闪避,任由信使冲入集市。到了高达气派的大盛魁商号前,三人下马,最前面的兵士径直入了商号大门,中间的骑士下马后还在不同的喘息,他两日一夜马不停蹄从归化跑至此地,已是筋疲力尽。 “归化城急报,蒙古察哈尔部骑兵突然渡过黄河,正朝张家口方向而来!”先入内的是清军的斥候,语气急速向阿克敦禀告。 “什么?”阿克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在巡逻的路程中遇见了归化来的信使,正在大门外等候!” “带我去见他!”阿克敦三步并两步,走出商号大门,见到犹在喘息的信使,走进喝问:“刚才他所说都是实情?” 信使初被气势汹汹的阿克敦吓了一跳,随后忙不迭点头答道:“正是,头领得了消息后立刻让快马来此地!” “你的头领是谁?”阿克敦情急之下表现如暴躁的野兽。 使者张开口又闭上,怯生生说道:“岳托贝勒知晓!” 阿克敦这才想起来几十里外长城内的岳托,扭头对斥候下令:“速报旗主知晓!”阿克敦只有两千兵马,但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丢下这满集子的辎重逃向宣府长城。 天色阴暗,这个夜晚不似平日那般明朗,天空随风向西漂浮的白云偶尔会挡住月亮的光华,在草原上留下巨大的黑色阴影在移动。 察哈尔大军跟随斥候的脚步一路不停,到了午夜时分终于见到了进入集市的路口。路上连一个斥候也没碰见,额哲明白清军已探明了大军的行踪,不再隐藏形迹,命前锋营骑兵分散阵型向张家口集方向杀去。与此同时,一列骑兵高擎火把从宣府长城口奔出。丛林相夹的通道平坦,这里不是合适守御的地形,阿克敦没敢分兵在此,前锋营小心翼翼的通过。 集市里房屋的轮廓在幽暗的月色下可见,其内一片黑暗,什么动静也没有,前锋营骑兵绕集子跑了一圈,不敢冒险进攻,点燃火把等候大军到来。 黑暗中和光亮下,两支军队都在监控对方,同时等待后援。 ☆、第198章 偷袭 中 黑暗中的马蹄声像海潮初起,阿克敦伏在地面监听远处的动静,脸色愈发凝重,竟然有数万骑。一刻钟之后集市口方向出现骑兵点燃的火把亮如天上的繁星看不见边际,一波又一波蒙古人从路口涌入,将张家口集市围的水泄不通。 征战十余年,阿克敦首次感受到死亡的阴影。 “来了,有人来了!”伏在屋顶的弓手有人低呼。 一列骑兵熄灭火把急速向集市入口处奔来。蹄声越来越近,埋伏在高处的射手朝动静处射出一箭,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蒙古骑兵丝毫没受影响马不停蹄冲进集市。 “射!” 躲藏在暗处的弓手尽情的施放手中的箭矢,冲到市口的蒙古骑兵是明摆的靶子。“撤!”为首的骑士大喊,随后数百骑兵调转马头退出,市口的街道上留下了四五具尸体,此行是在试探守军的虚实。 “大汗,黑暗中不清楚集市里的地势,不如等天明再攻!”前锋营统领看清楚刚才交战时的情形,前往额哲处请示,他担心贸然进攻损失太大。 额哲点头。大军长途奔袭后人马俱疲,他此行也是本着有机会就给女真人一记教训,没机会就捞点好处的想法,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且包围集市!大军紧密监视宣府大门!” 集市外平坦的草原不大,容纳不下这么多兵马,有部分人马在山林中扎营,半数人马往张家口南封锁住通往宣府的道路。 额哲才歇息还没缓过神来,南边响起嘈杂的喧闹声,斥候来报:“宣府城外冲出了一支兵马?” “来了!”额哲像触电般打了个激灵,翻身上马率汗帐骑兵往南而去。 起伏的山林中,岳托催骑兵狂奔,等看见前方的火把照亮了天空时,他勒马停住,一切都晚了,张家口集市被围困了。 阿济格留下控制宣府出塞道路一万兵马半数守卫攻下的长城关口,半数驻扎在阳和卫宣大兵马出口的必经之路上。岳托如果接到消息后立刻率长城关口的兵马处罚,早一个时辰就到了,但他不敢。长城关口事关大军退路,蒙古人突然回军让他震惊,再不敢有一点侥幸心理。 只要这五千骑兵进了集子,岳托就有把握抵御住蒙古人的侵扰,集子里有的是物资,他不相信察哈尔人会在这里下血本,何况阿济格的大军近在咫尺,若退兵五日内就可出塞。“现在怎么办?”电光火石间,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要么杀入张家口拒蒙古人于草原,要么放弃此地回守宣府。 “出击!”岳托突然压下头盔,挥刀向火把的海洋。大清兵马对蒙古人一直有战场优势,察哈尔人长途奔袭后立足未稳,此等机会稍纵即逝,那里还有两千兵马和无数缴获。他不相信七千大清骑兵守不住张家口五日。 女真骑兵各持兵器从山林中穿过。 察哈尔人无暇休整,发出古怪的叫声迎面而来,一边用弓箭骚扰一边后退。岳托指挥兵马从平坦的大道突进,他要在察哈尔人阻止好防线之前取得战果。 黑暗中突然响起节奏三变的牛角号声,侵扰的察哈尔人片刻之后退往后方消失不见。岳托才感到轻松,正面大道上奔袭而来的骑兵蹄声震如雷,一列骑兵直撞过来,与大清兵马短兵相接。 “杀!”察哈尔人将火把扔向对面的骑兵丛中,抽出弯刀肆意挥刺,看不出一点疲乏之态。天空中长箭川流不息,双方都有箭法绝妙的射手,隐藏在后方寻找目标。 接战的最前线成了地狱之口,女真人才挥刀砍中对面的蒙古人,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咽喉处被一支长箭射穿。躲在黑暗中狙击的弓手决定了战局的走势,女真人利用兵甲之利,不断逼退察哈尔人,沿途也丢下了不少尸首。 夜晚让双方都有些投鼠忌器,岳托和额哲都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少底牌。 激战了半个时辰,女真骑兵才往前突进了十几里地,岳托心中焦急,入了张家口还要花时间布置防御,这样耽误下去等到天明麻烦就大了。 “突击!突击!”岳托面目狰狞呼喊下令,贴身亲兵也很少见到旗主这般神态。 被催促的女真骑兵濡染不要命的往前冲杀,战马排列密集往前涌动,不再忌讳察哈尔弓箭手覆盖,以身负三重甲的死士为先锋,如尖刀刺入牛肉撕开察哈尔人的战线。 黑暗中长箭如雨点般射过来,有的甲士身中十几箭还在冲杀,箭虽射中不能透甲而入。蒙古人的骑弓弓弦劲力比步弓小,只有射中要害才能杀死死士。女真骑兵突入速度加快,队列被拉成长列,两翼均被察哈尔人包围。躲藏在山林中察哈尔不近身搏杀,只放冷箭。 岳托高呼:“冲入张家口,沿途不得恋战!” 额哲看察哈尔人队列的火把越来越慌乱,心中焦躁。 入了张家口后,察哈尔骑兵分成两部,一部在监视张家口集市,一部在阻击岳托,兵力优势并不明显。女真人皆有盔甲,蒙古人多赤膊,贴身近战时一直占劣势。 “五千兵马,五千兵马的女真人我也抵挡不住!”额哲心底的狂躁被激发出来。 身边的统领说:“我看女真人架势是想冲入张家口集市,不如放他进来,等汉骑和漠北骑兵都到了,将其困死在此地,一举瓮中捉鳖!” 战场狭小,这种局势下轻骑的威力无法发挥,额哲看部落人马一路败退,想到此战的目的,下令:“命骑兵让开正面道路,只在两翼射杀,尽可能的杀死女真人!”这场战争不只有察哈尔一部,就算一人换一人,歼灭救援而来的五千兵马察哈尔部也损失惨重。 传令兵飞驰而去,片刻之后岳托感觉正面阻击的察哈尔兵马越来越稀薄,尾随在后的骑射手如跗骨之蛆在射杀战马。不断有甲士落地,被围追上的察哈尔人杀死。 “快!”岳托纵马,大军加快速度冲向黑暗中沉寂的张家口集市。 与此同时,张家口出口外的张坝草原上又出现一支高擎火把急行军的骑兵。 远远通奸张家口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翟哲心急如焚,他最怕额哲莽撞之下让察哈尔遭受严重损失,日后失去主动挑战清兵的心气。在蒙古各部日益衰败的情形下,每一个骑兵都是汗王心中的宝贝。 ☆、第199 章 偷袭 下 大黑马在亲兵卫的簇拥下飞奔向草原入口,才进入集市的岳托看见张坝草原方向又出现的密集骑兵心中暗自庆幸。 他不清楚有多少兵马包围了张家口,但现在再多的人他也不惧了,想当初他六千兵马被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三万骑兵包围在张坝草原也没怎么样,这些蒙古部落不到生死存亡那一刻没有一个爆发出必死的决心与大清一战。 张家口集市有环形四圈街道,房屋近两千间,骤然涌入五千多骑兵显得非常拥挤。岳托命各部兵马将中间的房屋拆掉,得到的土石巨木抬到外围空隙处补建拒马墙。他担心行动被察哈尔发现,只在集市中心采点了几个火把,士卒在黑暗中忙碌。 外围察哈尔骑兵退后十里安营,额哲命多数人入山林驻扎。翟哲直奔向额哲的驻地,面见额哲后问:“大汗,情形如何?” “女真一部兵马五千人从宣府长城而来,进了集子里了,全部困死在里面!”额哲不好意思直说实情。 翟哲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无妨,等天明了再进攻!” 过了不大会功夫,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张家口集市的轮廓显示在众人面前。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岳托在入集子的市口堆砌了一条大土堆,让骑兵无法加速冲入。 翟哲纵马绕集子一圈,这里没有人比他还了解张家口的地形。如此多的兵马几种在这么小的地方,若想强攻几乎不可能。无法发挥骑兵的冲击力,汉骑和蒙古人都无法在白刃战中击败女真人。他找额哲密议了片刻,随后率亲兵卫离开张家口,从草原往大明阳和卫方向而去。 朝阳的沐浴下,岳托看见蒙古人正在砍伐四周山上的树木运到一处,好想又汉人在那里打造攻城器械。他不担心张家口被攻破,但汉人和蒙古人走在一起始终是个大麻烦,蒙古日益衰败也有被从汉人的世界隔离开的原因,但翟哲出现改变了这种局势。 阳和卫。 萧之言每日紧跟在焦渊博身后,再见不到平日里淡然的神态。 “蒙古骑兵来了,正是攻击宣府长城的时候,为何宣大的兵马还不出击!” 焦渊博不甚其烦,解释道:“宣大兵马现由兵部尚书大人掌管,大人自有主张,我也无能为力!”他连找张凤翼说了两次,见张凤翼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淡薄,知道尚书大人不想出击,再不敢自找没趣。听说朝廷命张凤翼到宣大立刻率兵马前往京师驱逐东虏,但也没见动静。 午时左右,阳和卫外围兵马来报:“草原方向来了一支五百人骑兵,自称是塞外的汉人,要见焦大人或梁大人!” 翟哲还不知道梁廷桢已被撤职正在等死。 张凤翼立刻想起焦渊博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如获至宝命守兵将翟哲放入,并召焦渊博前来。 五百兵马不能入塞,翟哲带了二十个亲兵入了阳和卫的关门,在守军的带领下走往总督府,在总督府门口意外看见萧之言。 “萧兄,你怎么会在此地!”翟哲高喊跨步迎上去,走到近处压低声音问:“情形怎么样?”萧之言一脸苦笑,轻轻摇头。总督府兵丁在一盘催促,翟哲无法深聊,丢下萧之言入内。 等进了府内衙门,翟哲见正中坐了一个文面短须的中年人,焦渊博一边侍立,以为那就是宣大总督,上前一步拜见道:“见过总督大人!” 焦渊博插言提醒道:“这不是梁总督,是兵部尚书张大人!” “兵部尚书!”翟哲心中一惊,那是何等人物,怎会在此地见到。 焦渊博见翟哲半天没反应过来,暗自提点道:“你的想法我都对大人说过了,眼下东虏进犯京师,只要能让东虏退兵,有什么事尽管说!” 这些话说的很明白,翟哲瞬间清楚他的意思,向张凤翼进言:“塞外的汉人和蒙古人久被东虏欺辱,每日思量报仇,今日东虏又进犯大明,我等愿为大明一战。眼下蒙古四万大军已将东虏留在塞外的兵马围困在张家口,请能与大明兵马合力除贼!若大人能派兵夺回宣府长城口,东虏担心后路被断,必然退兵。” 张凤翼吃了一惊,避开翟哲所说话题,问:“宣府外有四万兵马?” “正是!” “你若能尽歼东虏塞外人马,他也会急于退兵!”张凤翼的小算盘也打的很精细。他此生一直在朝堂和书房中渡过,从未上过战场,来宣大之前还有些胆气,等见了梁廷桢那副模样后,对东虏的恐惧骤然上升,再不敢领军出战。朝廷诏令之下,他不敢一直留在宣大,出击若失败免不了被言官攻击承罪,最好的结果是利用塞外的战斗逼东虏人退兵。 “东虏死守张家口,兵士缺兵少甲,攻击不顺!特来向大人乞求些工具!”翟哲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见到萧之言的反应后,他就猜到大明边军不会攻击宣府长城口,他必须要改变计划。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翟哲从怀中掏出一份清单呈上去,说:“大人若方便的话,能否今日就让我带走,小人会尽快攻破张家口。” 焦渊博上前伸手接过来递上给张凤翼。 张凤翼一扫之下,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东西,都是军中之物,随即应允道:“没有问题。”只要能有一线希望能让东虏退兵,他岂会吝啬这些东西。 两个时辰后,押送了二十多辆骡马大车离开阳和卫,翟哲快马加鞭先回张家口方向而去。 额哲的骑兵骚扰一个白昼也该疲倦了,这些都是他给女真人带去的礼物。张家口虽然被女真人修筑营寨,但到底太小了。他无法强攻取下这里,但有办法将他们迫出这座营寨。 等翟哲再回到张家口时,看见口外草原帐篷连绵,车臣汗的兵马也到了。因为乌兰公主的婚事,他与车臣汗之间有些不愉快,两人不好相见,他没搭理漠北的人马,飞驰向额哲的驻地。 半个时辰后,察哈尔兵马调动,留下南边往宣府的道路。随后额哲出面从三部各挑选出勇猛善战的兵士集中一处,没人分发一块土布,静候命令。 天色完全黑暗时二十多辆骡马大车才到达张家口外,汉部兵马将其打开,其中全是桐油、火药、火箭等物。月色下,张家口集市五百步外,一口口铁锅被架起来,桐油被倒入其中,岳托看的清楚心中直发毛,又想起几年前在归化城外被漠北人攻破营寨时的情景,但那时他是用巨木搭建的营寨,这次他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已将集子里多数屋顶都拆除了。 “蒙古人千里奔袭还能带这些东西,难道?”岳托心中生出一片阴影,那时笔下最担心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第一排兵士推着白日伐木打造的冲车在前,慢慢向张家口方向移动,汉部三眼铳手紧跟其后。到了离张家口集市六七十步外黑暗中一排排长箭“嗖嗖”的飞过来,钉死在木车上。兵士停下脚步,将长枪架上木车,全神戒备。 两百步外,翟哲一声令下:“点火!” 夜空中绽放出一道道如烟花般绚丽的火箭飞向张家口集市,那时明军中常用的神火箭,涉及距离远,但准头极差。这些东西是张凤翼的附赠品,虽然没什么杀伤力,在黑夜中用起来还是很吓人。 在女真人瞠目结舌的空隙间,第一排火箭手上前,冲到简陋的冲车之后,随后更加明亮的火箭划过天空飞入集市。一排又一排射手来回往复,翟哲根本不奢望这些火箭能杀死多少女真人,他只想将张家口变成一座烟集。 “救火!救火!”岳托大声呼喊,兵士扬起尘土覆盖上身边的火箭。天空明亮宛如白昼,一批弓箭手疲倦退后休息,换另一批射手上前。好在岳托才将多数房屋拆开,不至于让集子里彻底燃烧。 “不要惊慌!火箭伤害不了我们!”岳托强作镇定。任谁的头顶上被火光笼罩也无法安之若然。 火箭还在空中飞舞,正如岳托所说,只靠火箭无法伤害女真人马,但集子里的烟雾越来越浓厚,桐油燃烧放出的烟雾让兵士们咳嗽不止。即使被土石覆盖住,熄灭的箭头还在冒浓烟。 岳托看向周边惊慌的士卒,不得不下令:“出击!驱赶弓箭手!” 五百骑兵从集市里奔出,雷霆般杀向近在咫尺的弓箭手。但岳托堆积阻断蒙古人骑兵的土墙也挡住了本部战马瞬间加速的脚步,他们只有绕到集市外才能提速,迎面是简单粗糙的冲车。翟哲造出这样的东西真是希望在挡住女真弓箭手的同时还能延缓骑兵的突袭。 明亮火箭照耀下,女真兵马一切行动都无法隐蔽,早已静候在一旁的察哈尔骑兵迎面冲上去,双方缠斗在一起。战车后的步卒高擎长枪,威胁偶尔迫近的骑士,孟康手持短斧率三眼铳手严阵以待。 额哲等了一个时辰,看张家口集子虽然没有燃起大火,但也被烟雾笼罩,下令:“出击!” 从三部精选出来的骑士将布条蘸水围在口鼻处,纵马杀入集市,天空中火箭犹在飞舞。 ☆、第200章 烟攻 烟雾中爆发出的喊杀声沉:司的像被关在封闭罐子里的吼叫,额哲和翟哲看不清战局究竟如何,身临其境的女真人电未必清楚。 骑兵杀入集市后一刻钟左右,火把通明战场的一角,逢勤翻身上马,大喊一声:“出发!”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久了,下令的声音简短干脆,不像孟康、雷岩谦那般气势磅礴。 三百名骑兵穿从弓箭手之司的空隙穿过,飞速奔向集市口。等到了离集市口一百步开外,逢勤勒住战马,三百骑兵整齐立在他身后。 “第一列,准备!”逢勤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一百骑兵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大黑球用挂在肩膀上的火绳点燃。 “投掷“ 一百骑兵催马直奔,火球上的引线“兹兹”冒着火花,离黑球越来越近。到达入市口女真人堆砌的拒马墙前,骑兵口中爆发出一吆喝,借助马势将手中黑球狠命投掷入内,本就浓密的烟雾中响起沉:司的爆炸声,没听见多少惨叫,鼓冒出黑色烟雾像泼下的墨汁,身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汉部骑兵中一直存在投掷兵,平日以经营火器为主。翟哲此番从阳和卫拉出大量黑火药,军匠将桐油与黑火药揉搓混合在一起,外再用皮毛包裹好流出引线,皮毛之外在蘸上油脂,这正是毒火球的雏形。此番点燃投掷入内后,黑火药爆炸的高温会点燃火球,没有直接杀伤力,只有呛人的黑烟雾冒出来。 等第一列骑兵投掷完后返回到队列最后,平日训练的多了,这般事情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 逢勤面无表情,心中默念时司,节奏缓慢数了一百下,下令:“第二列,点火!”他性子细致认真,不急不躁,掌管火器营正合适。 “投掷!” 一百骑兵原样操作,这一次过了拒马墙二十步再将手中火球投出。一连三列骑兵投掷完毒火球后退后,没有急于返回后列,立在逢勤右侧,排列整齐静候命令。 百步之外,逢勤的视野中只能看见冲天的黑烟,集子好似完全陷入火海中,喊杀声突然间都消失不见,有人爆发出疯狂的喊叫。他稍稍屏住呼吸,鼻子有些发酸,桐油燃烧不但有浓密的黑烟,也有刺激的气味。 厮杀胜起的骑兵被突如其来的黑烟弄懵了,立刻双眼紧闭,被烟雾刺激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此时不用说是厮杀,呆在这里随时可能晕倒。暴躁的蒙古骑兵大声咒骂,将捂在口鼻处的湿布上移,用凉水侵湿双目,手中弯刀不知耍砍向何地。 他们也没想到后方制造的毒烟这般可怕。 从冲入战场厮杀不过两刻钟,黑烟的骑兵感觉比两天还漫长,连片刻再也呆不下去,四周皆是烟雾,不辨东南西北,撤退也找不到方向。 “怎么还不下撤退的命令!”有人在心里咒骂,对面的女真人好像也逃之天天了。 集于口外,投掷骑兵定若泰山,此时烟雾笼罩的集子里一支箭也飞不出来。 过来片刻,逢勤举起手,再下令:“投掷!” 首列骑兵从马屁股后摘下火药包点燃,再飞驰往集市,奋力投掷而出,这些是汉部标配的火器。黑火药掺杂铁屑放入封闭的牛皮囊,点燃投掷出后声震如雷,在草原使用对未经训练战马的惊吓有奇效,不过这一次军匠未在其中加入碎屑。骑兵冲入烟雾中,奋力将火药包投出后立刻返回,几乎在瞬间,突起连绵的爆炸声让四周包围的蒙古人也被惊吓。有数匹战马受惊拼命嘶鸣,骑士狠命勒住缰绳,不让马匹乱跑。 巨响声如雷,掀起的风浪让黑烟滚滚,四五百步之外也被惊吓,近在咫尺的士卒更是心神俱裂。此时不用说再厮杀了,身边的碰见的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杀八集市的骑兵耳朵嗡嗡直响,随后什么也听不见,骑兵脸色不见惊慌,反露喜色,调转马头朝响声处奔走,这是约定好撤退的信号。 第一个冲出烟雾的骑兵落八逢勤的眼中,从头到脚都是黑呼呼的,弯刀不知丢到何处,双手在空中划舞,口中哇哇乱叫,贪婪的呼吸外面的空气。 逢勤催马上前,喝叫:“速速往前,不准停留!”投掷兵还在十人一列不断向烟雾中冲出,爆炸声此起彼伏。 大队骑兵三三两两从集子里退出,无一人不狼狈不已,有些人失去战马,自己一路瞎摸冲了出来。等候在不远处有骑兵上前引导,将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的骑兵带到安全的地方。 高地上,翟哲心中也像火一般燃烧,终于要打一个大胜仗了,此战之后,他的名字将在大明远扬。这里取得的战果远比不上对多尔衮西征军的伏击,但能获得为大明京师解围的名声,这比在草原上获得多少胜利都有用。深宫里的皇帝也将能听到我的名字了吧!他指向大半个集市都看不见的战场,对身边的颉哲说:“女真人就快要逃了,做好追击的准备吧!” 火把的照耀下额哲满脸通红,兴奋喝叫:“后面的就交给我蒙古健儿吧!” 张家口集市的北部成了黑烟笼罩的无人区,女真人东奔西跑,胡乱喊叫拥挤向南,岳托连声喝令也无法维持秩序。在万箭齐发的开始,岳托还抱有一线希望,张家口周边有矮小的丘陵遮挡,地处草原口,夏夜有习习凉风通过,火箭绑缚麻布上桐油稀少,燃烧的浓烟商可强忍。当数百个毒火球被投掷入内后,他知道自己对战场失去了控制。 守在集口的阿克敦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仓皇冲到岳托身边:“旗主,撤吧!”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说不出的狼狈,他才和杀入集市的骑兵接上战,随后被毒火球熏的鼻涕乱流,率先撤出来。 岳托双眼一阵酸痛,忍不住伸出右手揉了揉,没想到一揉之下更是难受,心里明白这里是呆不下去了,否则不等蒙古人厮杀,大清兵马自己就会被熏晕过去。 “撤退,撤向宣府!”无需他下令,南集的骑兵自动退出了毒火球的覆盖范围,他们没有遮挡口鼻的湿布,如何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呆下去。 “撤!”岳托飞身上马,才往前迈动半步,后列响起巨大的爆炸声让他心中一颤,生出孤身被困在归化城时电没有过的恐瞑。 ☆、第201章 大胜 “撤!”战马和甲士拥挤在一起。没人留意到空中的火箭停息了,恐瞑和惊慌一旦蔓延开,镇定如岳托电无能为力。 “阿克敦!阿克敦!”岳托大声呼喊,巨大的声响中他的喊叫弱不可闻。 “旗主我在这里!”就在他的后方,阿克敦咆哮回应,耳朵听不隋的时候说话会很大声,他最先从黑烟中逃出来,口鼻刺激稍稍缓解了些。 “收集兵马,退向宣府!” 岳托心里清楚,汉部从北方进攻正是耍留下突围的线路,骑兵一旦出了集市就将面临蒙古骑兵的追击。 “阿克敦,你先去宣府,传令让守军前来接应,我来断后!”岳托平复心神,这种形势下只有自己才能稳定军心,他若是先走了,这支骑兵必然人心涣散,不知有几人能逃回。虽然集市无法守御了,但他对大清骑兵的战力还是很有信心,就像来时突入重围一般。 “喳!旗主小心。”阿克敦催马率先冲出集市,身后大队是铁甲骑兵。 爆炸声终于平息,整个山谷安静下来,很多人好像难以习惯突如其来的安静耳边还有声音回荡。晚风轻轻吹拂,烟雾向四周扩散将临近的弓箭手电笼罩其中。 “女真人突围了!”不知谁爆发出一声喊。高地上,翟哲看见从集子里冲出的骑兵沿山道往南奔逃。 女真骑兵冲出集市在起伏的山路中全力驰骋,冲出集市的阿克敦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感觉胸口舒缓了很多。没等他缓两口气,两边山林中箭如雨下,蒙古射手无需瞄准,道路上全是女真人马。 “啊啊啊!”惨叫声四起,不少还没缓过神来的女真人中箭坠落马下,不是每个人都穿有死士那么厚的盔甲。身着那么厚的盔甲也无法快速逃跑。 阿克敦环视,山林中的光亮微弱,骑兵在其中穿插人影晃动,不知道其中隐藏了多少兵马。 迎面一队骑兵冲而来,“冲!”阿克敦举起战刀,踢催战马,仓皇杀向拦路的骑兵。 正面道路上拦截的蒙古骑兵稀疏,一路且战且退。蒙古射手在百步之外张弓搭箭,当他拉近距离后,射出一箭又往后退,娴熟的控制战马,像在挑逗疯狂的公牛。阿克敦催马横冲直撞,他头盔上中了两支箭,若没有这一身盔甲,不知道死多少次。 “回宣府!”阿克敦对准备追击蒙古人的骑兵嘶吼,随后将高大身躯伏在马背上,眼中只有一个方向,他必须要迅速找回救兵接应断后的岳托旗主。正面拦截的兵马不多,额哲和翟哲没准备坚决阻击女真人,原因很简单,没有一个部落愿意担任阻击的重任。大家都能预想到,被驱赶出集市后,急于突围垂死一战的女真人一定要拉上不少人垫背,颉哲不愿意在这里损失众多部落骑兵,翟哲也不愿意,包括车臣汗在内。他们的本钱就这么多,若是损失大了,难免会被身边的盟友吞并。草原的部落一向如此,弱肉强食,其实大明也无两样。 “围三缺一!女真人一心逃走,就看大汗的人马能留下多少尸首了!” 翟哲用带有些挑衅的语气对额哲说话,攻破集市的时候汉部火器营大显神成,追击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汉部骑兵没准备插手。 等集子里的女真的兵马都撤出来,汉部骑兵将入内熄灭还在冒烟的毒火球,不知道女真藏在其中的物资还能剩多少。翟哲命火箭和毒火球主攻北侧集市,正是想留下南侧集市不要完全被烧毁,至少还能留下来点东西。蒙古联军和汉部兵马四万人总是要吃饭的,若不能在这里获得足够的补给,大军恐怕很快就耍撤军。翟哲对攻下宣府长城的计划完全失去信心,大明宣大镇兵马不出手,他们四万骑兵如何攻城?这些简陋的火器也只能攻破这样简陋的防御。 听了翟哲的话,额哲不发一言,催马往集市口方向喊杀声最激烈处而去他怎能在一个汉人面前丢脸! 集市里,岳托目送三千骑兵离去有三四里地,下令:“出击!”率亲兵冲出掩杀向少数正在追击的蒙古人。蒙古骑兵猝不及防,背后被飞来的长箭射中,匆忙回首迎战,仓促间被蛮横的重甲骑士杀的节节败退。 “杀!”女真人杀红了眼,这是夺命之战。 才往前突了一里地,岳托听见身后大队骑兵冲击而来的铁蹄声。颉哲一直在关注战场,等岳托的人马冲出来,他估计集子里应该没有人,指挥大队骑兵从背后掩杀。 “掉头迎敌!”岳托感觉到背后的危险,调转马头大声呼喊。 骑兵队列才转过头来,轻骑如大浪拍打礁石般冲上来,蒙古人个个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幸亏道路只有十丈宽敞,两边的山林阻挡了骑兵的展开,一千骑兵排成五行,正好能完全占据道路。 蒙古人的兴奋从他们的喊杀声中体现出来,平日里他们多数在沉默中战斗。今日见了汉骑火攻破了女真营寨,他们也跟着兴奋。从林丹汗开始,他们与女真人交战无数,每每女真坚守时他们就束手无策。 才从烟雾中逊出的女真人急于脱围无心恋战,竟然被蒙古人杀的抵挡不住。 军心已散!岳托从腰中拔出弯刀,他从不以武技见长,也没想过自己真有一日耍亲自上战场。 暗处的蒙古弓箭手不放过一个机会,稀疏的流箭长箭不断从头顶划过,岳托突然感觉握刀的右手一沉,扭头看时,见一杆箭正插在上面。右臂中箭的地方隐约传来撕裂的疼痛,他的身体不像死士那样强壮,无法承受三重厚甲,所以不能完全抵御流箭。 战局中的火把忽明忽暗,他能看见亲兵脸上的慌乱,强忍疼痛挥刀向前,用嘶哑的声音喊叫:“杀!”踢马挤向前方。这辈子他还没这么疯狂过,也没落入过这般险境。亲兵紧紧跟住将岳托团围住,杀向追击而来的蒙古轻骑。他们跟随岳托多年,都知道他的文弱,眼见旗主尚且如此拼命,当下勇气倍增,长刀重锤不要命般挥舞,等将蒙古人杀退百余步。 眼见蒙古追势稍缓,岳托勒马下令:“停止追击,快速向南!”随后在骑兵簇拥调转方向疯狂南逃,脱围才是目的。 蒙古骑兵紧追而上,这是他们最擅长的追击,这一次岳托不顾身后的流箭,忍住不心痛中箭坠马的兵士,只向南奔走,他必须要等候一个地形合适的地方再次阻击追攻的蒙古人。 追击战战停停,岳托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离宣府长城越来越近。 从午夜时分汉部攻集,战_持续了整个夜晚,东方的天色有些放明。张家口八塞的道路宽敞,越靠近宣府,两边的山林越陡峭,到了后半截路,蒙古骑兵无法再穿插骚扰。丘陵顶部,岳托靠在马背上,感觉到视野中景色逐渐清晰,心中的慌乱加重,他之所以当机立断突围正是想利用最后一点黑暗的掩护,白昼时要摆脱追击的蒙古人更难。 不远处蒙古大队骑兵又追过来了,“冲上去!杀光他们!”颉哲亲自上前督战,他对部落骑兵迟迟不能y自灭断后的女真人恼火不已。 沿途一路都是尸体,以女真甲士居多。额哲指向岳托占据的丘陵顶部,对汗帐骑兵下令:“此次攻击再不能将其歼灭,你们就不要活着回来了!” 他也能看出断后的兵马已是强弩之末。 岳托看见大队骑兵挥舞弯刀杀过来的气势,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也许这里将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旗主大人!先逃吧!”亲兵也预感到不妙,大声相劝,战_到此刻,他们多数人心中反而忘记了恐瞑。八旗中没有一个旗主能对亲兵有像岳托这样温和仁慈,甚至这些人家中有些难处,岳托也不吝啬于帮畦。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们都能记住旗主的好处。 岳托表情平静,心中翻江倒海,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不逃,一定会死在这里。突然司,他飞身上马,吼叫道:“守住这里,我会带大军来救你们的!”随后一招手,带了八个贴身亲兵飞马往南离去。察哈尔汗帐骑兵蜂拥而上,丘陵顶部是必死的战斗。 额哲的命令无人敢违抗,半个时辰之后,丘陵顶部的战斗结束,留下了最后五百女真人的尸体。 额哲催马上前吗,抓住一个负伤的俘虏,问:“哪个是你们的头领? “旗主早已经脱围了,卑贱的蒙古人,等着承受大清的怒火吧!” “旗主大人?”额哲一阵眩晕,想到此次入侵大明女真八旗的几个旗主。 “难道刚才是岳托在这里!” 俘虏重重的呸了一口,眼7十中蔑视和嘲笑表示额哲猜对了。 “妈的!”额哲拔出弯刀,一刀刺入俘虏的胸口,扭头下令:“追!” 亲自率察哈尔骑兵朝宣府方向疯狂疾驰。往前奔走约十里地,他看见迎面丛林中飘扬而来大清的战旗,估计有数千人马。 额哲驻马,愤懑片刻,不甘心的对地面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调转率骑兵向张家口方向奔去。 ☆、第202章 报捷 ?地面上除了血迹,什么电没有留下,蒙古人将战场打扫的比狗舔的还干净,女真骑兵身上的所有装备对他们来说都是宝贝。 岳托下马绕战场一圈,半个时辰前他离开之时这里还是活生生的人,甚至其中有半数他都很熟悉,虽然叫不上来名字,但脑子里都能记住那些面jL,如今不用了,那些人将再不复存在。 蒙古人作战耍大清士卒的尸首毫无用处,这必然是耍割下头颅向大明邀赏,岳托心中愤慨,忍不住大骂一句:“卑贱的蒙古狗!” “旗主,我们……”阿克敦走近询问,他的头盔不知丢到何处,脸色头发被烟熏火燎后留下的狼狈摸样还没来得及清理,偏偏还配上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 岳托摆手让他不耍说话,眼前在山林拐角处消失的大道直通往张家口,敌人就在那里。 “回去吧!”岳托面色沉静,心底叹了口气,为何每次漠南的败局都要他的承受。两次败局都非战之罪,无论哪个贝勒和旗主在这里,都逃不了这番结局,但各旗将领可顾不上那么多,尤其是两白旗,多尔衮和阿济格都限不得将他拉下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次圣上电未必能护住他了。 阿克敦拱手道:“喳!”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复,此刻没有什么比大军的退路更重要,大清的兵马视明军如无物,但到底深入敌境,后路被断引发的心理冲击无法预料,在军中信心远胜过黄金。 张家口集市。 察哈尔骑兵和阿鲁喀尔喀骑兵严阵以待。 斥候来报:“清虏的兵马退去了!” 颉哲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点头说:“知道了,继续监视宣府方向!” 早知道岳托被困在这个集子里,他一定不会错过。 “此地地形狭小,大军需退向草原,迎面突生变故,措手不及!”哈尔巴克进言。宣府长城口离张家口太近,谁也不知道入侵大明的大军何时会出塞。 颉哲点头,说:“正是!” 汉部士卒在逢勤和左若的指挥下清理烟雾稍稍稀薄了些的张家口集市,毒火球还在冒着袅袅黑烟,逢勤指挥士卒在集市中就地挖坑掩埋。今日火攻多用桐油,灭火不能用水,只能用土覆盖。 翟哲走入张家口集市,其中的气味还是剌鼻,这里地处草原口,一年四季都有风,清除了火源之后,烟雾很快能散去。“大人!”逢勤走近拱手,在模糊的烟雾中引导,禀告说:“北边的集市几乎完全被烧毁,这里一共有八个房屋储存了粮食,只保留下一个半!南边的集市有九个储粮屋,都没有被火箭射中,但清虏走的时候全部引燃,我们进集子早,全部扑灭了,但也有些损失!”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至少咳嗽了七八次。 翟哲一边点头,一边看士卒全身披若湿透的棉被的在身边穿梭,大呼小叫,动作迅速。逢勤和左若带出来的兵马让人放心。 “将留下的粮食都装上车拖到草原!” “遵命!”逢勤拱手。获得如此大胜和缴获,他的火器营战功居首,也没见到他表现出有多么兴奋,这个人就像永远烧不开的水。 半个时辰后,烟雾散去,张家口集市终于再呈现在众人面前,一半是残垣断壁,最醒目的大盛魁只剩下了几堵高墙。翟哲的皮靴踩在黑呼呼的地面上,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终于他兑现了心中的诺言,毁掉了这个肮脏的集市,但只要那些人还在,这座集市终会被重修,就像被大火烧毁的归化城。 “即使那些人不在了,也会有后来者!做事单凭本心,想那么多又有何用?”翟哲长舒一口气,掉头大踏步走出集市,他如愿获得了胜利,下一步将是如何去运作这次胜利了。 草原口,女真人的尸首排列整齐,颉哲见翟哲的大黑马从草原口奔出来催马上前几步,哈哈大笑说:“一个两干五百二十三具尸体,都交给你了。““多谢!”翟哲在马上拱手,没像往常那般下马给额哲行礼,额哲好像也没在意。 汉骑的威望是打出来的,两年前的大战,蒙古大军掩盖了他们的光芒这一次攻破张家口,额哲能以极小的代价击败多次让他耿耿入怀的岳托,甚至差点将其俘虏,大半的功劳都改归到汉部兵马身上。 车臣汗此来打了个酱油,又见额哲对翟哲很是客气,困联姻之事在心中留下的膈应此时也不好发作。 “此战缴获不少,大军的粮草不用愁了!”翟哲先报告了个好消息,随后说:“你们先在留在此地,我要去送礼去了!”命身后的孟康和鲍广将女真尸首的首缀都砍下来装入布袋中。 还是从阳和卫拉出来的马车,翟哲亲自押送,从草原口往大明的边关而去。 先行的传令兵飞马奔走,等到了阳和卫前六匕里地,举起黑色的汉部大旗,一路高声呼喊:“大捷!张家口大捷!” 阳和卫险峻的关口前,五六个嗓门洪亮的骑士在关前百步之外战马盘旋挥舞旗帜,不停呼喊:“张家口大捷!”让高墙上守军目瞪口呆,有人急忙去总督府向兵部尚书张凤翼禀告。 关外的喊叫声一直不停,城墙上士卒议论纷纷,这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有兵士嘴杂很快传播兵营。等张凤翼接到禀告还没来得及反应,侍卫来报:“大同巡抚焦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焦源博一见张凤翼,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手舞足蹈说:“塞外的汉人胜了,攻下了张家口!” “你也这么快知道了?”张凤翼有些诧异。 “外面部传开了,关口报捷的汉人还在喊叫!” 张凤翼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扭头下令:“军中机密之事怎可如此儿戏,放他们入关好生安置!命军中不可胡乱传播!” “遵命!”候命的守军统领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张凤翼和焦源博两个人。焦源博心情振奋之下,进言道:“大人,我听说塞外这支汉人骑兵一直对大明心存牵挂,多次表示想投入大明!” “投入大明?”张凤翼诧异,随后摇头说:“出塞与蒙虏混在一起怎么可能对大明忠心,此等人可用不可信,你不要被一场胜利弄糊涂了脑子!” “大人……”翟哲此番胜利给宣大镇解了围,焦源博忍不住想多帮他说几句话。 张凤翼摆手道:“这些人贪欲熏天,平日可多施些钱财,让其在草原为我大明抵御东虏也不失为一条道路。” ☆、第203章 运作 一列骑兵来到阳和卫关前,翟哲命鲍广的亲兵卫保护好两辆马车。 “土默特汉部千户翟哲请见!”大嗓门的亲兵呼喊。 一刻钟之后,关门大开,大黑马再次踏进阳和卫关口,翟哲趾高气扬,目睥一切,守卫兵丁看向他的眼7十电和几天前大不一样。 几年前的漠南大战无论是规模和战果都远胜过张家口之战,但在大明没掀开多大波澜。大明朝廷除了休戚相关的宣大镇,还有谁在关注蒙古的局势,中原的流贼已够他们烦心的了。此次翟哲费尽心思耍打这一仗,正是看出其中的意义,这是救大明于危难之中,从今往后无论是谁任宣大总督都不会再视汉部如无物。 “大人请将军入府!”传令兵态度恭敬。 跟传令兵走入宣大总督府,拐过几个回廊,院子中空无一人。翟哲走进会客厅,见张凤翼和焦源博端坐眼前,张风翼这次没选择在衙门会见他,这里的环境看上去像私人聚会。 “拜见大人!”翟哲收敛在府外表现的嚣张,做出谦卑的姿态。神情如此切换,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在草原这几年除了拥有了汉部外,他最大的变化是让自己带上了面具,那不是他本意,但做到了他这个地位,又有谁不是如此。 “你做的很好!”张凤翼蘸了一口茶,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对门口的侍卫招手说:“看座!” 在大明的兵部尚书面前也有了自己的座位,翟哲的屁股沾上椅子,暗自感慨清虏退兵之后自己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战果如何?”张凤翼往上半身往前倾,用期待的眼神看过来。翟哲从座位上站起来,拱手复命:“借大人鸿威,斩首两千四百!塞外的清虏一扫而空!” “好!好!”张凤翼连说两个好字,感觉有些失态,又恢复淡然的神色,说:“此番战果我知道了,等清虏退兵之后,朝廷必会赏赐!” “小人此来,正是想将这两千四百东虏的首级取来请赏!”翟哲表情仍然很恭敬,但语气比之前要硬上很多。在这些人面前,每一句话语,每一个语气都是一门技巧。 张凤翼尚未来得及反应,翟哲接着说:“听说大明军中每取一个东虏首级赏银十两,小人就按这个数来求!”语气中包含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意思。 张凤翼脸色微变,偷瞄了瞄身边的焦源博,轻咳了几声,又抿了一口茶,含糊道:“好说,好说!” “那小人告退,在府外等大人的消息!”翟哲不等张凤翼再说,起身告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暗示自己的态度。 出了总督府,军镇中的街道比平日要热嗣些,张家口大捷这是自东虏入寇以来唯一的好消息,虽然不是大明的边军的胜利,但也足矣振奋军心。一见翟哲走出来,兵士的目光都投向过来,还有人在指指点点,丝丝窃语。 翟哲眼光的四处搜寻,看见萧之言正躲在一个角落里向他招手。他苦笑一声,现在无论在哪里他都是焦点,躲藏有何用。他大踏步走过去,萧之言笑容满面迎上来,假装摇头叹气说:“你们在塞外如此畅快淋漓,却留我在塞内憋屈。” 翟哲没心思和他说笑,压低声音说:“塞外是战场,塞内更重要,你立刻前往大同通知柳全、宗茂和耿光,将塞外汉人和蒙古人在张家口的胜利在京城大肆宣扬。市井之中,庙堂之上,能用得上的人都用上,不怕花钱!” 萧之言收敛嬉笑的神色,问:“此地不管了吗? “呆在这里无用了,我们要充分利用这次胜利.!”翟哲挥舞拳头。获得胜利,还要知道运用胜利! “我明白了!”萧之言神情振奋,扭头要走,流落塞外这么多年,他心中从未忘记过大明,所以当初才宁愿流落草原也不愿意加入流贼,所以才多次在翟哲面前劝阻他不要入寇中原。 翟哲一把拉住他,眼神瞟向总督府,说:“你再等两天,命人给他们送信即可,今年商盟经营困难,我这里还能收一笔银子。” 萧之言匆匆离去。 翟哲就在宣大总督府门前晃悠,等了半个时辰,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对门口的兵丁说:“烦劳禀告尚书大人,若赏赐不来,小人就先告退了! 片刻之后,兵丁从府内出来说:“大人请将军入内!” 再见到张风翼时,焦源博已经不在。 “两千四百个首级?”张凤翼像是在确定似的询问。 两万多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一直在犹豫,交给这个塞外的蛮人有些舍不得。但他要想将塞外的胜利变成他自己的胜利,不弄些女真人的首级怎么说的过去。清虏后路被断后将要退兵,他此刻率宣大兵马再去京郊做做样子,不但能渡过此次难关,得到圣上的眷顾也未可知。 “正是!首级就在关口外,大人若不需要我就拉回去了。” 张凤翼还没来得及回话,翟哲叹口气说:“大明如此吝啬,让我等在塞外浴血奋战的将士心寒,蒙古人贪婪粗鄙,若拿不到些好处会很快退兵。” “怎会如此,赏银明日就到!”张风翼强作笑容,心中滴血。他最担心蒙古大军退去,清虏没有了后路威胁不急退兵,到那时眼前梁廷桢的悲惨的现状就是他的将来。 “如此,我明日将酋级送入关来!” 翟哲辞别张凤翼出塞,正是午后最炎热的时候,他抹了一把汗,想到夏日的天气下那些割下的头颅不知能保存多久,但这将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了。这场胜利不值一提,清兵保留了宣府的长城口毫无危险,只要有一万骑兵出塞,他们这四万人都只能退避三舍,一个各怀心思的联盟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等他回到张家口外,左若和逢勤都已将缴获的粮食运出塞。大批马车团聚在一起,其中是堆积如山的米粟,察哈尔人和阿鲁喀尔喀人在一边虎视眈眈。 “缴获都在这里,除了粮食还有些兵甲,其他的多数都被烧毁了!”左若前来禀告,脸上露出惋惜之色,收拾战场时他还看见不少被烧毁一半的绫罗绸缎,那些东西都价值不菲。 翟哲巡视一圈,命人请来额哲和车臣汗,说:“这些粮食所值不多,我提议按照兵士人数分取,也够维持大军二十天的所需了!”他想得到的好处都在大明,没必要为这点蝇头小利得罪人。这场战争本就是为汉部所打,两大蒙古部落都在为他造势而来。 “好!”额哲首先表示赞同,对翟哲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车臣汗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他此行没费力气得到了好处还有什么好说。再说他最终的目的可不是这里的蝇头小利,他看中的西边的土默特部落。这场婚事弄出这么多风波,他若不能将土默特公主带回阿鲁喀尔喀只会在草原留下笑柄。 四万大军就地驻扎张坝草原,斥候日夜监视宣府长城口的动向。 三日后,大同府。 萧之言率亲兵驰骋到城门外三里外才下马,大道上行人稀少,他一夜日兼程从阳和卫到达此地。 乱世中的消息传播之快令人难以置信,传的多了什么样的说法都有。进了大同府,耳边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汉部几日司从默默无闻到争相谈论,多数人知道了塞外的汉人在为大明战斗,萧之言走路也带风,心情舒畅。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原来还是在乎这些虚名。 走入商盟商号,他立刻命人将宗茂、柳全和耿光等人召过来。片刻之后,三人进门来,大家都知道萧之言在汉部地位超然,此行必有安排,见礼后静候下文。 “前日我给你们的信都看了吗?” “看了!”三人异口同声,但7十态不一,柳全平静,耿光的声音最大,宗茂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此事关汉部未来,非同寻常,大人的意思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萧之言转达翟哲的命令。 “萧统领,大人的命令幸亏来的及时,前些日子才有人将我在京城活动的银子给扣了?”耿光瓮声瓮气,他也算是汉部的元老了,儿子耿竹还是翟哲的亲兵,在宗茂这里吃了憋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宗茂脸上青一快白一块,咬住嘴唇不说话。 “这是为何?”萧之言不解。 宗茂挺身站出来说:“此事是我不对,但当时商盟经营紧张,我也没想到局势会如此变化,等此司事了,我会向大人请罪!” 柳全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只想做好自己的生意,不敢牵涉入汉部内部的争斗。 萧之言诧异的看向三人,斥责道:“之前重重等大人回塞处置,耍是耽误了这件大事,谁也承担不起!我这里带回来两万四千两银子,大人的意思都花在这上面。” 耿光、宗茂和柳全拱手应命。 萧之言目送三人离去,塞内电不是他的战场,在这场战争中,他结结实实当了个旁观者。 ☆、第204章 流言 北京城的街道上到处是背着包裹六神无主的难民,多数人全家老小相互搀扶躲在临街的屋檐下,目光呆滞麻木看着街道中心光影移动。过不了不久便有一群骑兵催马从眼前冲过,马山骑士目不斜视只管大声吆喝“驾!驾!”,身后留下一缕轻烟。 清虏杀入城郊已有三四日,一连攻破了三座县城。这里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每天各种流言在难民中传播,听说宣大镇勤王的大军来了,辽东镇勤王的兵马也到了,翘首以盼的报捷骑兵就是一直没有出现。 距离上次东虏入寇大明京师已经有七八年,经历过那次劫难人的记忆也不那么清晰了。但耍说到上次东虏寇京师,还有些好事者聚在树荫下说得吐沫横飞。 “知道吗?八年前,凌迟袁崇焕这个反贼的时候,我可是上前咬了一块肉的!”有个汉子在那里自吹自擂,言语中的沾沾自喜。 “不要吹牛,七年前,不是八年前!”坐在他对面的汉子露出一丝不屑之色,反驳说:“当时凌迟砍了七百多刀,大家都在拥挤围观,大明督师竟然勾结东虏,限不得生啖其肉,凌迟下来的肉片一块都卖过五两银子,你家穷的都揭不开锅,恐怕没这个钱去买逆贼的的肉片了。” 初始那人被揭了老底,嚅嚅在那里强词夺理。 不远处一行商人打扮的人从街道上路过,宗茂一边行走,一般竖起耳朵将这些人的碎言杂语听得清清楚楚,在盛夏的季节也感到不寒而栗。怎么这大明的京师的百姓听起来比塞外蛮民还血腥野蛮。 “总算进了北京城了!”耿光松了口气。清虏进犯京师,北京城四门戒严,他们是用了商盟的关系在运粮进城的队伍中混了一个位置才得以进入。 任谁也想不到,他们这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牵的马背上袋子里装了数万两银子。 “这就是大明的京师吗?”宗茂的表情宛如一梦,这里虽然雄伟宏大也没什么让人感觉惊奇的地方。 “正是,就快到商号了!”耿光看宗茂的眼f十就像瞅个乡巴佬。 宗茂没注意耿光的神态,指向树荫下的闲唠的百姓,说:“只要多找几个这样的人,没几日张家口大捷的消息就能传遍北京城。” “这些人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耿光嗤之以鼻,现在他怎么看宗茂怎么不顺眼。 宗茂不再与他争辩,两人一路在人群中穿梭回到商号。 商号大门微掩,门口也有些难民聚团,和闭门歇业没什么区别。自二月以来,商盟收缩经营,辞退一些伙计,恰逢清虏入寇就更没什么生意了。 耿光常年在此居住,有留守伙计和护卫出来接待,进院子之后,几人牵马进入马厩,取下银子入屋。歇息片刻之后,耿光找到宗茂说:“这些银子.我要拿走一万两给王公公,还有几位大人也要打理!”萧之言将两万四千两银子全交给了他们,使用起来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耿光在北京城经营有近两年,到了这里有一种回到自家的感觉,对宗茂的态度不像在大同那般恭敬。宗茂参与掌管汉部和商盟的收支,但这些并不是只有他一人掌管,柳全、宁盛和范伊都参与其中,只不过众人都知道宗茂与翟哲关系密切,范伊自从商盟和八大家分裂后自觉很少再参与商号经营,才让他的地位比较超然。汉部统领各人只管自己的一块,众人地位皆平等,就算是萧之言翟哲也没明确过表示他的地位比别人高。 “这么多?”宗茂皱起眉头。 “这是大明的京城,你以为是大同那样的小地方吗?找人说话办事,那是耍传入当今圣上的耳朵。”耿光用嘲弄的眼神看向宗茂。 “那也太多了!”宗茂语气斩金截铁,“最多给你一万两银子!我在大同听说军中花钱买个总兵也只要花三四万两银子,只不过几句话,也不知道是否帮我们说了,这些银子来的也不容易,都是汉部兵士用血换来的。” 耿光脸色微变,说:“那这件事要是弄砸了,大人面前你可要担住,休要怪我!” 宗茂背起双手,冷笑一声,说:“我查了商盟的账目,你这两年在京城的花费有七八万两银子却一事无成,大人对你信任从来不催促不追究,你的账本上只有这个尚书送一万,那个公公送五千,杂乱无章,你当这些汉部离京城远,这些就是死账吗?就算在大明的京师,我也有办法把这些底细都弄明白。”他自幼给蒙古人当奴隶,骨子里有一股好勇l狠的劲头,办事果断,无论面对何人都不会畏惧怯场,否则也不会在汉部事务中成为一人之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耿光长吸了一口气,双手掐腰,双眼怒视,他长的强壮,整个身躯有宗茂一个半大,看似要把宗茂给生吞一般。 宗茂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说:“你找你的王公公,我找我的闲汉! 今年汉部入不敷出,银子要一个掰成两半花!”随后迈步出了门,好似这北京城他已来过无数遍。 耿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发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些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无论是谁突然拥有了一个取之不尽的金库时也无法控制自己。 从次日起,宗茂每天清早换了一袋子铜钱带上几个护卫在北京城大街小巷瞎晃悠,常常与乞丐难民为伍,丢几个烧饼便可以让留言传遍一条街。三五天后,京城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张家口外出塞的汉人联合蒙古大军打了个大胜仗。传言乱七八糟,有说斩首一千的,也有说斩首一万的,塞外的汉部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注。 与此同时,耿光给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送上了万两白银,也打听道一个重磅消息,朝廷己任命中原五省剿匪总理卢象升为宣大总督,急令召其率麾下天雄军入宣大驱逐清虏。 宣大总督的位置对汉部最为重要,宗茂和耿光久在边境,对名震中原让流贼闻风丧胆的卢司王毫不知情,当下在京城打听清楚其底细,命人急送往大同萧之言。 ☆、第205章 京师 广渠门外三十里地浓烟滚滚,清虏兵马第一次如此靠近北京城,骑兵像草原牧民驱赶羊群般将哭爹喊娘的汉人向北方驱赶。辽东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最需耍的不是粮食铁器,而是大明的人口,有了这些汉奴再珍贵的东西也能生产出来。 正午的阳光下,阿济格驻马看向远处巍峨的北京城,看上去那里比额尔古纳河边的山峰还要高大,但其中没有女真部落的勇士,只有垂首待宰的汉奴。北京城内数百万之众,也只敢眼睁睁看大清骑兵踏马扬威。 正在他得意司,一匹快马飞也似的从北方奔驰而来,马上骑兵一路高呼:“报!”声调急促。 兵营将士让开一条道路,信使到了阿济格马前,飞身下马,跪地呈信,粗重的喘息声下说:“岳托旗主的急报!”身边一路狂奔精疲力尽的战马骤然停下,口吐白沫,身躯摇摇欲倒。 阿济格接过信件拆开,脸上表隋瞬息万变,垂首对信使下令:“你一路走来辛苦,就留在此地吧!” “喳!” 将密信送入怀中,阿济格心中愤怒与纠结交缠,铁甲下的身躯说不出的燥热。 岳托在信中告知张家口被蒙古人偷袭失守,损失了两千甲士,但出塞的关口无碍,他已封锁了军中消息,蒙古人对大军产生不了威胁,请阿济格放心执行陛下的计划。 “蒙古狗,怎敢如此?”阿济格摘下铁盔,狠狠的砸在地上。身边亲兵不知主帅为何如此愤怒,噤若寒蝉。 有了岳托的密信保证,阿济格纠结半晌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进军,作为大军的统帅,他必须要为大军的安全着想,但岳托给人的感觉一向很令人放心。大军入侵大明谋求甚多,除了掳掠财物人口外,也事关大明流贼战局,不可随意而退。大明一日不从中原调集兵马勤王,他就在此肆掠杀戮。 一连三日,京郊无战事,只有杀戮。三日后有斥候来报:“大明宣大镇兵马出阳和卫向京师而来,辽东镇勤王兵马离大军五十里外驻扎!” 阿济格当即下令收集在外烧杀抢掠的散兵,绕北京城向南进军,寻找人口尚未逃离的村落县城抢掠,等候明军的到来。 张凤翼付给了翟哲两万四千两白银兴冲冲率宣大镇两万兵马赶往京师,只待清虏退兵,他好向朝廷表功。等大军到了京城才知道清虏已进入畿南三府,深入大明境内,丝毫没有退兵的迹蒙。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凤翼悔之不及,沿途所过曾经热闹集市道口全然荒瘠,只有夏日下发臭的死尸。 一连数日,大明两路勤王大军紧跟在大清兵马之后三四十里外,死活就是不出击。 张风翼站在军帐中看着远处烽烟滚滚,双手微微抖动,心中生出悲凉之感,又一座县城被攻破了。他身为兵部尚书,但从未领军出战过,如何敢率宣大镇弱兵攻击眼前的强敌。 “蒙古人骗我!”张风翼唾骂,好像又不是,军中将领鉴别那些确实是东虏的人头。 梁廷桢死前枯瘦的身躯在他眼前浮现,服食大黄连泻十五日之后,宣大总督终于命丧黄渠。“我怎能如此?”张风翼从迷茫的状态中惊醒,被自己心底的产生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是大明的兵部尚书,怎能走这一条路!”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浮现在他眼前,伴随着痛苦的惨叫身上血肉一片片飞舞在空中,最后只剩下一具雪白的骨架!张风翼长叹一声:“那个人曾经也是兵部尚书!” 他招手向不远处的亲兵,吩咐:“快马速往最近尚未关门的城镇,帮我买些大黄回来!” 兵士诧异抬头,看见一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大帐角落。 张家口外。 蒙古大军的帐篷在草原连绵,额哲甚至率大军在宣府长城外耀武扬成,岳托视而不见,自顾坚守关口。额哲望墙兴叹,无可奈何。 汉部人马为躲避烈日驻扎在山林中。 除了火器营中偶尔爆发出的惨叫,一切如常。二十多个帐篷围成圈,其中横匕竖八躺着士卒,多数人头发被烧的卷曲成团。逢勤正眯着眼瞅向躺在草地上的伤员。 “怎么样?” “伤口化脓了,必须再割下腐肉,每日用盐水清洗!”郎中站立恭敬回答,这位统领每日都要来伤兵营两次,他指向十几步外树影仰卧不动的几个伤员,轻轻摇头说:“那几个连续多日发热,就看上天的造化了!” 火器营无需像其他的骑兵那样与地面对面的厮杀,他们直面的是另外一种危险。每个火球制备的精细和完善都直接关系到投掷骑兵的命运,灭火的过程中也有人被烧伤。制备毒火球工序不复杂,短短几个时辰弄出数百个出来难免有疏忽。 “张二,好生养伤!等你好了,我赏你一壶酒!”逢勤揉了揉才惨叫过兵士头发走出兵营。若汉部中统领见到必然不敢相信,谁也想不到在他们眼中惜字如金的逢勤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走出火器营,逢勤找了个风口的树下坐上,眼睛直勾勾看向废弃的张家口集市,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过来不知多少时候,季弘策马奔过来,呼喊道:“逢勤,孟康请大家喝酒,大人准了,让我过来请你!”对汉部来说这场战争暂时结束了,翟哲绝不会将蒙古人的铁蹄引入大明的边关,那群人见到了富庶的村落怎会服从他的约束,这将会彻底毁掉汉部的名声。 逢勤笑了笑,摇头说:“你知道的,我不胜酒力,就不去扫大家的兴致了!”他们这群亲兵出身的人彼此之间关系融洽,但只有生性豪爽的季弘能和老一辈的统领混在一起。 “真的不去!”季弘脸色露出惋惜之色。 “不去!”逢勤摆手。季弘无奈,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孟康的兵营永远是汉部最欢乐的地方,若不是在翟哲的眼皮底下,这里的气氛会更热闹。眼看各位统领依次来到,孟康咧开大嘴笑着说:“有今天这顿酒喝,你们都该感谢我!我特意大着胆子向大人求来的。”也确实只有他才敢聚集军中统领。 “你上次皮上的伤好利索?”鲍广拍着巴掌说笑。 “此番张家口之战,汉部名扬大明,不庆祝一番,我心中不快!”孟康扭头进帐篷拿了两个酒坛子走出来,说:“这是大人特地赏赐的!”左若听了眉头一跳,看来这顿酒不简单。 虽说翟哲许了,但也在军中,众人不敢太过放肆。 夕阳慢慢落下,军营被阴影笼罩,几个人边喝边聊,嘴里一边胡吹,一边骂娘,各说几个荤段子逗大家一笑,军中的枯燥就是如此打发。 正说的起劲间,营外有人高呼:“干户大人到!” 几个人忙擦干净手站起身来,还没等众人出门,翟哲已到了帐篷外,掀开门帘走进来。 “你们继续喝!我闲极无聊才想着凑个热闹!”翟哲摆手命众人坐下,扭头转了一圈,问:“逢勤怎么没来?” 季弘连忙禀告道:“我请他了,他说不愿喝酒所以不来!” “这个小子!”翟哲笑骂了一句,就坐在季弘身边,说:“给我一个酒碗!” 众人都安静下来,连最愚钝的季弘也知道这顿酒不简单。 “诸位都是汉人,有自幼在草原长大的,也有从大明出塞的,感觉大明与草原有和不同?”翟哲抛下个话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翟哲是何用意,不敢回答。 “汉部成立五年了!”翟哲伸出一支手岔开五个手指,问:“各位有想过有一日重返大明吗?” “想过!”鲍广声音嘶哑,他当年吃着人肉出塞,不知为何心中还总是忘不了那个地方。 “大人要投入大明吗?”雷岩谦强抑兴奋,这还是他首次称呼翟哲为大人。 “大明有什么好?”孟康扯着嗓子骂了一句,“那帮腌臜泼才胆小怕死,只知道惜命,清虏入寇也只靠我们打了一仗,汉部这些人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包括我在内,没有大人早就死在草原了,无论在哪里,汉部都是大人麾下!” 翟哲的目光梭巡在雷岩谦、左若和鲍广的脸上。雷岩谦张开嘴欲说话,又停了下来。 “汉部与蒙古关系太过密切,大明未必能放心收留我们!”左若见翟哲兴致颇高,淡淡的提了个醒,翟哲没在大明官场呆过,不知道那些人心中忌惮。 “有此一战,再加上我刻意宣扬,大明朝廷再不敢用汉部,当真是无人了!”翟哲唏笑,“高迎祥在陕西被抓捕,我听说新任宣大总督为击败了高迎祥的卢象升,不再是从前那般不动兵事的文人总督。” “此番战后,清虏视蒙古和汉部为仇敌,明年必会派大军前来征剿,若大明仍不愿接受汉部,大人将如何?”左若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入翟哲的脑子,这个人一向是未谋胜先谋败。 翟哲呆立说不出话来,到时候草原再无汉部立锥之地。名声是柄双刃剑,让大明知晓汉部的同时,也会让清虏知道汉部的意图,怎会再任他撮合蒙古人与大明的联盟。 “无论大人在去哪里,在下必定相随,其实如今天下大乱,卢象升调离后,中原空虚,高迎祥被抓后,流贼群龙无首,我等都是陕西人……” “你说什么呢?”雷岩谦打断左若的话。 “大明必会接受汉部!”翟哲一口饮完面前的那碗酒,发现自己出塞奋斗了这么多年,离自己的初衷越行越远。 ☆、第206章 追击 拖后的马车上站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上一副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旁边凶神恶煞的女真兵士抽爆发出放肆的笑容,偶尔将手伸入女人宽大的衣袍下摸一把。女人的身体抖动几下想躲避,用畏惧的眼神瞄向咧着大嘴的女真士卒又不敢动。 “给爷唱个小曲吧!”阿巴泰走近托起一个面向娇美女子的下巴,胡子拉碴的脸贴到近处。 那女子怯生生的眼神垂下,只敢看向地面。 “奏乐!奏乐!”有人高呼。 “对,找几个人奏乐,给儿郎解解:司!”阿巴泰一拍脑门,自己怎么没先到这一节。 片刻之后,吱吱呀呀是丝竹声响起,如秋风瑟瑟、孤雁徘徊,又如珠帘散落,白玉四碎,女真人又哪里在乎她们在弹奏些什么,军中洋溢凯旋而归的喜气。骑兵挥舞马鞭驱赶了二十万汉人北行,兼有装满金帛的马车连绵数里。 阿济格看向远处尾随了自己十几天的大明的旗帜,露出不屑的神色。 “来人啊!” 亲兵急速到了眼前,问:“贝勒爷,有何吩咐?” “打造几面牌子,上书‘众官免送’几个字,字一定要大,能让那些人看清楚!”阿济格指向远处的明军。 “喳!”亲兵告退。不一会功夫弄了四个巨大的门板,每一个上用红漆书写一个字,依次命士卒举起,迎面奔走向追踪而来的明军。 清虏入关在北京城外烧杀抢掠了一个月后终于踏上了归途,北京城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沿途皆是秋熟没来及收成的米粟。前日下了一场小雨,粟杆倒伏在地,多数谷粒发出嫩芽,又是一年收成化为泡影。近两次皇太极都选择在秋收之季入侵大明当然不是巧合,一两次的抽血算不了什么,时日久了,大明终将积痛难愈。 离开北京入了宣大地界,大军加快行进步伐,阿济格的脸色变的阴沉起来,离塞外越近,让他想起失守的张家口,那是此次出征心中唯一的痛。 “岳托旗主来了!”斥候跪地禀告。 “旗主!” “贝勒!” 阿济格抬头,看见北方官道上一列高擎镶黄旗的骑兵飞驰而来。他比岳托年幼十多岁,但辈分要高上一层。前次漠南大战的失败让岳托被剥去了贝勒之位,可各位旗主和贝勒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代善年事渐高,两红旗的势力实际上掌控在岳托手里,再说皇太极对其看重也是有目共睹。 阿济格踢打胯下青骢马迎上去。 两人相互拱手见礼,岳托露出落寞的笑容,说:“有负贝勒所托,没能守住张家口,损兵折将。” “蒙古人狡诈,旗主无需自责!谁也想不到颉哲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岳托轻轻摇头,说:“还是我太过大意了,早该想到那些人胆大包天!”他双目如星注视阿济格,说:“回到盛京,我会向陛下请张家口战败之罪!”漠南没成为他建功立业的战场,反而叉成了他折戟之地。 阿济格抿抿嘴唇没有说话,他与多尔衮一母所生,两白旗一直受到皇太极压制。两红旗从开始就追随皇太极,且看这次陛下如何处置。 “蒙古人还在张坝草原吗?我要让他们知道触犯我大清的后果!”阿济格猛拽战马缰绳,岔开这个尴尬的话题。 大军加速往张家口方向行进。 张坝草原外没有了蒙古人,但汉部还留在这里。 黝黑的木头架子上铁锅沸腾,再往下堆积的木柴吞吐烈焰,左若赤膊,满头大汗,吆喝道:“开了,开了!” 翟哲揭开锅盖,伸入长竹筷夹出薄如树叶般的肉片。 铁锅里煮的正是新鲜的羊羔肉,这些日子驻扎在张坝无所事事,倒成了汉部难得的清闲时光。 季弘从南边快马疾驰而来,下马后快步走到近前大声禀告:“清虏就要出关了!” 翟哲将手中竹筷丢到地上,问:“发现大军的形迹了吗?” “没有,但今日女真斥候出塞众多,竟然敢离张家口集市十几里地,让我折损了一个兄弟!” “算算日子也该出塞了!”翟哲下令:“吃完这顿饭后,诸军收拾营帐,柴灶等就地留下,往集宁海子行军!” 半个时辰后,树林中的汉部兵士动作迅速,收拾行军装备,等到了半下午时分往阴山脚下行军而去。 次日清晨,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之时,在长城内休整了一日的大清兵马踏着晨霭进入草原。阿济格率一万铁骑飞驰往张家口,眼前是黑白夹杂的废墟,残垣断壁上熏染的颜色让他能想象到当时大火的旺盛。 “蒙古人也学会用火器了!”阿济格咬牙切齿。 “这是土默特汉部所为,那个人出身张家口商户,不知为何对我大清恨之入骨,西征之败和他也脱不了干系!”岳托最不解翟哲的立场,为何要和没落的蒙古厮混在一起。 阿济格看向岳托,问:“旗主还相信土默特吗?” “这次蒙古人来袭,正是土默特人给我报的信!” 阿济格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两人说话的功夫,有斥候来报:“蒙古人的驻营地就在前面树林里,从留下的痕迹看,兵马退去不久!” “带我过去看看!” 阿济格和岳托跟随斥候兵在丛林中三绕两绕到达汉部的宿营地。地面散乱灰烬,有些木柴才烧了一半。 “这是汉人的营地!”岳托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汉人才会以熟食为主。 斥候头领在一旁补充道:“这支骑兵往北面阴山脚下去了,从马蹄的印记来看,约在五千人左右!” 阿济格冷笑一声,说:“这是想让我们去追击吗?还想再给我下个绊子岳托微皱眉头,绕脚下熏的漆黑的木架走了一圈,突然说:“追!” “什么?”阿济格诧异。大军满载而归,俘获众多,以安全返回辽东为要务,张家口之战血算不上大败,岳托一向是稳重的人,怎么会提出如此冒失的决议。 “一定要追!”岳托加重语气强调,看向阿济格,毕竟他才是大军的统帅。 “蒙古人想伏击我们,就让他们如愿一次!” “你疯了!”阿济格怀疑是不是漠南的失败让岳托失去了清醒。 “陛下有令,让大军配合我经营漠南是吗?”岳托背起双手,又请求道:“我自有目的,诈败一次也不会遭受损失!” 阿济格摇头说:“你看汉人的书看多了,总想用些阴谋诡计,不知一力降十会。” ☆、第207章 诡战 ?“清虏不会再追来了!”翟哲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大军正处在阴山脚下。 “不叫胡马度阴山!就是此地了!”他的目光沿着丰茂的草地向前延伸直至天边,想起千年之前汉人在此地的风光,心中不禁神往,从唐之后汉人便永远失去了这片土地,也因此失去了战马来源。 “报!”斥候骑兵疾驰而来,下马跪地禀告:“东虏人马近万尾随大军脚步而来,已在百里之外!” “啊!”翟哲惊讶一呼,匆庀下令:“大军加速,往归化北行军!”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部落大军都在那里。 茂盛冷寂的草原,汉部骑兵加快行进步伐,斥候来回往复,急报不止。 女真骑兵行进的速度很快,等到傍晚时分,翟哲回头已看见远处米粒般大小的骑兵,相信岳托也能看见他们。 夜幕降临,除非在阴天,草原的夏夜永远不会那么黑暗,兵士点燃熏草驱逐蚊虫。 翟哲脱下黏黏糊糊的外套,肩臂处肌肉虬张,他对面坐的两人也是如此。很难想象,蒙古两位大汗和汉部统领能如此坦诚相见。 额哲指向远处昏暗的月光下的一片阴影,说:“再前是到达归化城前最后一片森林,若不在那里伏击只能任由清虏进入归化了!” “决不能让清虏进了归化城!”车臣汗叫嚣,他重返漠南的目的就在此地,他的私心在于担心岳托进入归化会将乌兰公主带走,又说:“土默特人与清虏不清不楚,若清虏逼迫过紧,不妨将归化城骑兵胁迫向漠北!” 翟哲和额哲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表态。 沉默半晌后,翟哲说:“清虏如此急迫,倒让我意外,我本以为至少到明年才会对漠南兴兵!”他不了解阿济格,但知道岳托的稳重,心中一直有疑团。 “清虏何曾正眼看过我们蒙古人!”额哲自嘲,“怕是不甘心张家口之败吧!” “清虏追击的兵马不多,既然敢如此孤军深入,不如就在此地打一仗吧!”翟哲放下心中担忧,往后是连绵数百里的大青山,就算败了也有地方可逃。 “好!”两汗异口同声。 女真骑兵行军速度超过翟哲想象,等到次日半上午之时,黑压压的骑兵队列已在三十里开外,目测估计有一万五千人。 眼见不远处骑兵加速压制而来,左若疾呼:“布阵!布阵!” 汉骑奔走往两片丛林正中的一块高地上,拖拉辎重的马车排列成环形围城一圈。骑兵下马手持铁皮盾牌站在外侧,密集排列,长枪从盾牌的空隙中穿过斜插向天。 半个多时辰后,女真兵马到达,将高地团团围住。 岳托用马鞭梢遥指,说:“那就是汉部骑兵了,拥有不少火器,倒是令人意外。 “自寻死路!”阿济格冷哼一声,“我若能在此地将汉部击溃,就不用再诈败了!” 岳托笑笑,不置可否,说:“蒙古两部数万骑兵就在附近,不能大意!“高坡陡峭,女真骑兵纵马绕此地一圈,想找出落脚之地方便进攻,但无所获,汉部完整的圆形防御阵型像无处下嘴的刺猬。 阿济格号令之下,步弓手下马向前,百步之外有游动的骑兵戒备,防止弓手被汉骑从上往下冲杀。 “两百五十步!”看着女真弓手逐步靠近,汉部了望兵高声喊叫。 “两百步!”辎重车之后的弓手将箭头指向天空,铁箭头在阳光下闪烁寒光。 “一百五十步!” 草坡下步弓手突然往前加速,往前五十步后,跪地射出手中弓箭。 “举盾!” “射箭!” 几乎同时响起两声命令,汉部士卒将盾牌举过头顶,彼此相连,草坡顶部像是被覆盖上一层龟甲,弓箭从空中落下,击打在铁皮盾牌上“噌噌”作响。在草原作战久了,弓箭的威胁一直存在,这是左若特地训练的防御之法。女真弓手动作麻利,手脚丝毫不停息,瞬间射出从箭囊中取出第二支箭再次射出,汉部士卒头顶上铁盾的响声如同急促的暴风雨一般,“叮叮当当”不停,压制的汉部弓手连还击的机会也没有。 女真弓手射出三支箭后,调转方向快速退后。直到此时,山顶才有稀疏的长箭飘下,多数插入草地,也有射中正在急速退后女真弓手背后,但那些人身上甲衣厚实,难以透入。 阿济格细细看了刚才这一轮攻防战才摆正脸色,这支军队不似自己想象中那么孱弱。 “甲士出击!”草坡下传令兵飞奔。 一列重甲骑兵移动到高坡北部下,那里的地形稍稍平缓,盔甲覆盖只露出双眼的骑兵看上去就像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出击!”骑士迎着坡顶催动战马,飘落的长箭从空中坠下,五十步之内厚甲也难以抵御长弓的攻击。有人身中数箭,跳下战马杀向盾牌长枪的丛林,一杆长枪迎面刺来,甲士左手伸手拉住,右手重刀狠命向盾牌劈下。 “吱呀!”刀口拖过铁盾的声音滞涩,持盾的兵士感觉手中一松,半面盾牌已然扭曲。身边的甲士顺势想从缺口杀入,被后列一杆迎面而来的长枪逼退。 “砰一砰一砰”盾牌的缝隙处硝烟弥漫,三眼铳的响声震耳欲聋,甲士摇晃着身躯倒下。 观战的阿济格脸色大变,下令:“退兵!” 听见背后的牛角号声起,贴身近战的甲士掉转头退向坡下。“砰一砰一砰!”又是三响,但十步之外,这种火门枪的准星就像怡香园的妓女一般不可靠,一个甲士也没能击中。 阿济格脸色愈发凝重,这些人比他在大明遇见的所有军队都要可怕,难怪张家口会折在他们手里。 “包围他们!”女真人不再急于攻击,后退在五百步外安营扎寨。整个下午,只有骚扰的骑兵一直在与汉部士卒为伴,盾牌手的胳膊已经酸麻,也不敢放松一刻。 女真人似乎下定决心围困汉部,自顾自的埋锅做饭,炊烟径直冲上天空天色又慢慢黑了下来,山林中夜晚气息诡异,偶尔有夜鸦的枭叫声传来。翟哲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多次压制想突围而逃的念头。 等到了丑时时分,西边山林背后突然爆出喊杀声,随后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骑兵而来,践踏的大地震荡。翟哲命汉部骑兵上马,还没等杀下高坡,听见空中“嗖嗖嗖”长箭划过气流的声音。 “弓箭!”翟哲一声喊,骑兵纷纷下马躲避,随后听见高坡下一列骑兵远去。 女真兵营中火把如天上的繁星般点亮,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骑兵分别从左右两翼夹击而去,女真人仓皇逃出兵营,翟哲站在草坡顶部看的清楚,女真骑兵且战且退,队形丝毫不乱。 “不要追击!”信使飞驰往察哈尔和阿鲁喀尔喀的骑兵。混战只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便结束,女真大军在营区丢下些粮草驮马逃向东方。 天色放明后打扫战场,夜晚司的战斗一共才战死了一百多人。 翟哲迎额哲和车臣汗归来,车臣汗老远就在质问道:“昨夜你为何不出击!” “看不出来吗?女真人早有准备!” “不是吧!早有准备还匆匆而逃!”车臣汗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当然也感觉有些异常,嘴里就是不想承认。 “不管如何,我们又胜了一仗,至少能保今年漠南安宁了!”额哲不愿深究。 这真是诡异的一战!翟哲命季弘率斥候骑兵一直尾随,知道确认女真大军退往朵颜草原更远,才放下心来。也许女真人真是被偷袭的兵马吓到了,至少今年漠南算是安全了。 额哲和车臣汗也这么想,两大部落安然驻扎在漠南草原,一部在归化北,一部在托克托草原。 丰州滩一片繁庀光景,汉人从土地中取得一年的收成,看见金灿灿的小米入库,即使那些不能归他们所有,也令人振奋。今年的收成不管太好,但维持土默特的生计没有问题。 俄木布汗才将粮食收归冷清的归化城,便迎接了新的客人。 车臣汗率两百骑兵进了归化城直奔王府,两汗见面后没有太多的客套。 “五月时,大汗曾答应将乌兰公主嫁往阿鲁喀尔喀部落,当时说公主失踪,如今公主已然返回,问大汗何时举办婚事?” 大清兵马全然退回辽东,丢下土默特不闻不问,前日听说有一支骑兵紧追往归化城方向而来,俄木布汗还抱有一线希望,如今看来土默特部是被大清抛弃了。他汗犹豫片刻,答应道:“公主出嫁,不是寻常,需要准备的事务繁杂。如今商路断绝,货物不通,等到年底时,带我备好嫁妆,愿将公主嫁往阿鲁喀尔喀!” “如此最好!”车臣汗咧开大嘴,他也没想到俄木布汗能如此痛快。 “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汉部翟哲多次背叛于我,公主嫁往阿鲁喀尔喀后,请大汗断绝与翟哲的关系!” ☆、第208章 归明 上 从京畿南三府往宣府的官道上,一列骑兵飞马疾驰,为首一人身披薄甲灰色征袍在随风往后烈烈摆动。他脸色严峻,双眉微蹙,看上去心思重重正是新任宣大总督卢象升。 畿南三府卢象升的起家之地,崇祯七年他被从此地调任郧阳巡抚入中原剿匪,随行的有他苦心经营的天雄军。一出如蛟龙入海,三年司从五品知府升为两品总督,这般快的升官速度在大明官场实属少见。 沿途的山水轮廓都那么熟悉,他二十五岁在此地担任大名府知府,任官七年,不少村寨族老的名字能一口叫出,麾下士卒也多源自三府。 道路空旷,不见行人,村落沉寂,不见炊烟。 东虏退兵已有十几日,逃荒的各地的难民消息没那么灵通,多数还在观望当中。看见几年前在自己治下繁荣的集镇如今安静如鬼蜮,卢象升不禁有些心痛。 “大人,再往前四十里地就到了宣大镇地界了!”亲兵杨陆凯出声提醒,,他是彰德府人,加入天雄军前在大同府有不少朋友,知晓来往的道路。 “嗯!”卢象升答应了一声,又好像完全没听清楚杨陆凯在说些什么。 此次被从剿匪形势大好的中原调入千疮百孔的宣大镇,卢象升有一种重担在肩的感觉,他本想就此入京面圣,呈叙自己对局势的一些理解,没想到陛下心烦之下拒绝了他的请求,命他直接往宣大正赴任。 朝中有消息传来,此次东虏入寇,宣大镇救援不利,又是从宣府长城口入塞,圣上盛怒之下,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巡抚、总兵悉数撤职查办,总督粱廷桢和兵部尚书张凤翼已死反倒省去了麻烦。 一路风尘仆仆,几日间从京师进入宣府,卢象升才打起精神四下细察,从今以后这里将是他管辖的地界,以他的秉性当然弄的清楚。 兵部尚书张凤翼死后,宣大镇兵马更不敢出击,一路尾随清虏出境,收复宣府长城口,就地驻扎在宣府地界。三镇总兵多多少少也听到点消息,相互之间兔死狐悲,静候朝廷旨意,是缇骑收捕还是解甲归田,尚未有定论。 边境的一切对卢象丹都很陌生,站立在宣府长城看向远处群山之外雾气缭绕的草原,心中难免有一种不实之感。“宣大再难,还难得过三年前的郧阳吗?十万大山中都走过来了,又何惧野蛮东虏!”他知道朝中有人看不过他近年来升官太速,又挖了一个大坑让他跳,但知难不惧才是他的本色,就像三年前的郧阳。闭上眼睛,他还能想起那里的深山绝谷。 在宣府绕了一圈,卢象升下令在长城内彷徨失措的各部兵马返回原驻地,再奔大同府。沿途所见令他诧异,荒芜的道路上竟然有喊着号子驱赶骡马大车的商队往返。中原之地,每次大战之后盗匪丛生,商队绝不敢随意出行,边境的习气竟然大为不同。 一直到了大同府沿途道边才有了人气,行人用畏惧又鄙夷的眼神瞅向官道中来去匆匆的官兵。 “好一座坚城!”七八里外,卢象升勒住胯下白龙驹,展眉赞许。他在中原转战千里也没见过如此有气势的城墙,像执戟怒视的天神,又像巍峨耸立的山峰。 大同城门外,焦源博官服穿戴整齐,垂手而立。眼见卢象升的战马箭一般的飞驰而来,气势如虹,他身不由己往后退了半步。 “焦大人!”卢象升飞身下马,总算见到了个正常的宣大镇官员。从宣府一路所见,巡抚知县无一不无精打采,满面颓势,无非是知道自己的官做到头。 “制台大人!”焦源博情不自禁低下头去,眼前的的卢象升就像正午的太阳,光芒照耀的有些刺眼,这是从干军万马中带来的杀气。难怪被称作“卢阎王”了,焦源博暗自腹诽,大明朝进士及第从未出过如此锐气的人物,这在他心中可不算是什么好话,官场中讲究的是中庸之道,但此刻宣大镇不正需要这等人物吗? “焦大人!八城吧!”卢象升挥手向城内示意,先迈步入城,说:“东虏近年连番入寇宣大,承蒙圣上信任,将宣大事托付于我,象升初涉边事,对宣大镇印象犹如一张白纸,大人在大同经营数年,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说!”焦源博叹了口气。年来他在大同苦心经营,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安抚百姓可行,无钱无粮如何练兵镇守边关,即使有些想法也被梁廷桢掣肘,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军中提拔出几个能干的将领。在见到卢象升之前,他知道自己将被免官心中还有些不平之意,见了卢象升之后,他才认识到罢官归乡来的正是时候。三十六岁的宣大总督,虽然两鬓有些白发漂浮,但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刀,让苍老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一路闲聊走进巡抚衙门。相隔一条街外酒楼二楼的角落,萧之言从大清早躲在那里,就想偷窥一眼新任宣大总督,他很好奇高迎祥究竟败在了何等人手中。 巡抚衙门内。 焦源博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说的口干舌燥,“边事与内地大不相同除东虏外,尚有蒙古人和出塞的汉人,亦敌亦友,只靠宣大一镇只能被动任由东虏选择从何地叩关,防不胜防!” “焦大人的意思是蒙古可用吗?”卢象升听了半天,猜测出焦源博话中的意思。 “制台大人来时的路上听说了张家口之战吗?” “略有耳闻!”卢象升点头,“愚钝百姓传说东虏因此出塞,却不知张家口之战后东虏又在京畿掳掠了十几日才离去,和蒙古关系不大。”他久历战阵,当然能看出其中蹊跷。 “大人可知道塞外有一支汉人骑兵,是如何吗?” 卢象升脸上露出探询的表情。 焦源博娓娓道来:“山陕穷困,没当灾年出塞谋生的人……”将汉部的由来说的清清楚楚,他在大同和翟哲打了几年的交道,当然留了心眼,不可能对翟哲的底细一无所知。 卢象升静静听完,说:“能在蒙古人环绕下保持独立,这个人不简单! “当然!此人在大同镇经营久矣,深知大同虚实,若为东虏所用,必将酿成大祸!” “你说他想重归大明!”卢象升燃起兴趣。 “七年的漠南大战,大明知晓甚少,当时汉部找上我,若当时宣大有出塞的实力,塞外的形势早就不是如此了!”说到这件事,焦源博还在跌足不已。 ☆、第209章 归明 中 半个月的功夫,卢象升走马观花踏遍宣府和大同的边堡,至于山西镇倒是先放在一边了。宣大最直面的是塞外的威胁,谁也猜不到清虏何时再会入寇。 从杀胡口到张家口,险峻营堡,平坦草原,连绵的商队,张家口的废墟,卢象升细察宣大边镇的每一道景象。 一个月内,宣大镇官场的腥风血雨也尘埃落定,卢象升举荐在山西剿匪得力的虎大威、杨国柱分别担任大同、宣府总兵,吏部有关新任巡抚的人选也已经拟定。经历了这些风波,大明官场达成了共识,只耍有门路走,宣大镇这个地方能不沾惹就不沾惹。几年司,连续两任总督巡抚都没得到好下场,让后人引以为戒。 大同城内,焦源博收拾行囊,领了两个仆从一辆马车,一行三人踏上往陕西老家的归途。 人走茶凉是世司常态,前来相送者不过寥寥数人。 大同城外十里路口,萧之言带两个亲兵早在等候,见焦源博的马车一路颠簸过来,他催马到道中拦住去路,从亲兵手中接过礼盒,下马走到马车门前拱过头顶说:“大人对汉部厚爱无以为报,千户大人命我备下薄礼,聊表敬意!” 焦源博掀开马车门帘,答说:“从此之后我与大同再无瓜葛,这么多年来,我多多少少也能猜到翟哲的心思。事已尽力,忙却没帮上,这份礼受之有愧,你带回去吧!” 萧之言轻笑,说:“这份礼是大人敬重你的为人才让我送来,不收就是不讲情面了!”说完之后不顾焦源博,将礼盒从马车口的门缝中送进去。焦源博伸手来挡,两人正在推搡见,听见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萧之言转头看,见一支骑兵飞驰而来。 焦源博也听见外面的动静,松手让礼盒坠落在自己怀中,萧之言趁机退到道边。 那队骑兵二十多人到了马车前,为首的汉人高喊:“是焦大人的马车吗?”眼光却飘向道边的萧之言,萧之言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焦源博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身边,得空探出头来,答道:“来者何人!” 那个汉人神态恭敬,拱手行礼道:“在下卢大人麾下掌牧官杨陆凯,特奉大人之命,请焦大人回头有要事相商!”掌牧官管马,总督大人随手会将战马缰绳交给的那个人自然是最近的亲兵。 焦源博诧异,自从卢象升与他一会后再也没来找过他,为何在他将要离去时相邀。其实他是错会卢象升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像卢象升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听他一说言听计从,这大半个月马不停蹄巡视边关这才缓过空来。 “大人说想与塞外汉人一见,想请焦大人搭个线!”杨陆凯将卢象升的意思表述到,以显对焦源博的尊重。 焦源博的眼神自觉的转向道边的萧之言,见他露出会意的一笑。 “好!”焦源博点头缩进车厢,命车夫掉头。 “驾!”萧之言调转马头率亲兵往右玉县方向奔去。 杨陆凯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护送焦源博的马车重返大同府。 阳和卫内,卢象升轻轻摩挲桌面上的羊皮地图,其中标记了边镇大大小小的城堡和道路。总督府外,天雄军将士往来不息,将诺大的卫所布置的杀气腾腾,兵器盔甲擦的透亮,城墙上火炮弓弩重新标定位置,让原本的卫所官兵心里七上八下。 看了半天,卢象升神色有些疲倦,才将羊皮纸卷起,出了总督府,吩咐道:“备马”。 片刻之后,亲兵牵白龙驹到了台阶下。 卢象升飞身上马,下令:“随我去大同!”两百骑兵出阳和卫一路烟尘消失在官道上。进入深秋季节,沿途凉风瑟瑟,树木落叶飘洒,身披一件薄衣的卢象升感觉寒气习习,北境的冬天确实摧人体骨。 不过眼下他没半点心思在自己身上,紧迫的时间让他连歇息片刻的空隙也没有。宣大镇最需要的是时间,重整兵马要时间,百废待兴耍时间,但东虏怎会容他如此自在吗?塞外的蒙古人和汉人也许能牵制一些东虏人的注意力。 杀胡口外,商路重通,商队再次到达归化。 现在翟哲可不敢再随意入塞,即使他的心早就飞往大同府,那里有他才出生的孩儿。 靠在老鸦山顶的巨石上,翟暂将萧之言送来的密信撕碎随风洒落,碎屑翻滚飘扬在灰黄的树木丛林中,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松弛,宣大总督卢象升耍与他见面,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是宣大总督首次正视汉部。 平复了心情,翟哲前往到议事厅下令:“召集诸位统领!”几分钟之后,各部统领聚集,翟哲下令:“召集兵马,去会会传说中的卢阎王!”提起那个名字,他忍不住抽笑了几下。 “大明有好消息了吗?”雷岩谦扯着嗓子问。 “等见了宣大总督才知晓!” 一定要将汉部最有威势的一面展现出来,大军出了老鸦山弯道后向凉城边境得胜堡附近移动,卢象升将在那里与他会晤。沿途的牧民四散离开,从汉部与察哈尔走近后,他们看过来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友好。敏锐的季弘甚至能发现有土默特斥候在不远处监视。 翟哲领逢勤、左若和季弘三部兵马两日后到达得胜堡外草原安营扎寨,静候宣大总督到来。立秋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久在塞外的汉人对现在这种寒冷早就不已为然,最寒冷的凛冬尚未到来。 大明的边境荒草丛生,几天连只野兔也见不到,翟哲耐心等待,他能感觉到得胜堡的兵士在暗中观察汉部。 三日后阳光明媚,午后,一列骑兵出得胜堡向汉部兵营疾驰而来。 斥候发现了明军的踪迹,一边往回奔走,一边吹出尖锐的唿哨,深草间骑兵飞奔,唿哨声此起彼伏。 兵营内响起悠扬的牛角号声,一刻钟之后,左若率骑兵在左,逢勤率骑兵在右,两列骑兵队列整齐出营,翟哲当中率五百亲兵卫纵马跃蹄出营,等到了迎面明军三百步之外,下马拱手道:“拜见总督大人!” 两列兵马队列整齐,气象森严,卢象升脸上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在马上抬手道:“免礼!” “请总督大人营内说话!”翟哲抬头看卢象升神色。 卢象升面色如水,催白龙驹步八汉部兵营,细看汉部营帐井井有条,心中惊讶更甚。 翟哲牵大黑马跟在卢象升身后,难得生出一分紧张之感,是关系汉部前途吗?还是那个人的气场太强! 进入大营后,有士卒奉上酒肉,卢象升不苟言笑,摆手道:“我此来塞外不是为了这些!” 翟哲挥手令帐中闲杂人等悉数退下,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个人。风吹打着帐篷呼呼作响,翟哲再次跪地行礼道:“拜见大人!”抬头的功夫他看见卢象升白皙的双手掌心全是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这才是真正的拜见,是表露心迹的拜见! 卢象升示意他站起来,说:“你的想法大同巡抚焦大人都对我说过!” “汉部愿归大明,共御清虏!”翟哲沉默片刻,抬起头来又说:“大人来宣大已过一月,当然听说过每个出塞的汉人都有一个凄惨的家事,重归大明是他们所有人的梦想!” “除了你!”卢象升双目如炬,逼视的翟哲低下头去。 “你当年孤身叛出家族,投入土默特部,成立汉部,此刻又想重归大明,你心中究竟想得到些什么?”卢象升声色俱厉。 翟哲掌心全是汗水,没想到两个月司,卢象升将他的底细打听的清清楚楚。 “你的家族在大明,你的家眷也在大明,也幸亏你未作出对大明不利之事!”卢象升紧跟的这句话让翟哲汗水从掌心转到脊背骨。卢阎王果然名不虚传! 对这样的人一味示弱只能让他轻视,翟哲挺起胸膛说:“在下自出塞以来所作所为无不为大明着想,对汉人之心天地可鉴!”他将大明转变为汉人,连卢象升也没听出来。 “我听说高迎祥的战马半数都是从你这里的入塞的!”卢象升继续抛下惊雷。他下定决心要利用汉部,初次见面留下的气场尤为重要,在他眼中汉部中人当属桀骜不驯之辈,不能驯服就不能运用。 翟哲语塞,半天后说:“人要活下去总要做些不可情理的事!” “你知道就好!”卢象升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说:“所以我只想问你,为何要投入大明?” “因为在草原活不下去了!”翟哲颓然,在这样的人面前说假话,毫无作用。 卢象升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答道:“如此这般,你我之司才有话可谈!你在草原能不与东虏为伍荼毒大明,我已知你心!”他话锋一转,又说:“但我觉得你留在草原用处更大!” 翟哲愕然。 “你在草原联络蒙古各部与我宣大相互呼应,才能确保漠南不被东虏所犯!”卢象升稍稍表露出和善的神色,又说:“通商的关口我会继续为你保留!” ☆、第210章 归明 下 那不是和从前没有区别! 翟哲盯着眼前暗红色的花格地毯,这是他为迎接卢象升精心准备的,可眼前的宣大总督自入帐后好像没望上瞥过一眼。 “我要一个大明的身份!”就算在卢阎王面前,他也无需畏惧。虽然花了点心思,但汉部的名声不是靠吹捧得来的,即使不夸大张家口之战,那也是大明数年来从未有过对东虏的胜利。卢象升身上寄托了他的希望,宣大镇终于来个知兵事的总督,能知道汉部的价值,但他是自由的,要给脖子上套一个枷锁也要卖出相称的价格。 没有大明的身份,汉部无法顺利招募士卒,如今不到五千的骑兵,死一个少一个。 见翟哲勃发出的气势,卢象升一直冷峻的表情突然如春风融雪般化解开说:“你可以是宣大总督的特使!” 特使!没有品级,没有名号,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卢象升还是不够相信他!在大明的家族和眷属,卢象升不能相信那些能羁绊住一个有野心人的心。 “等你在草原为大明立下功勋,我会向朝廷上奏,再赐予你官职!”卢象升白皙的脸舒展开,他要给烈马套上嚼子,给这些人一线希望,这般才能为宣大出力洒血。 翟哲心中权衡,一味强求只会让双发的进入僵局,卢象升才到宣大,现在能承受的也只能这些,待局势再变汉部的价值才能显现。 “我需要招募水军!”翟哲目光与卢象升触及,随后调转头走到大帐角落拿出一张羊皮地图,其中用黑笔勾勒出漠南草原的地形,详细至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森林的轮廓都清清楚楚。 “张家口一战!”翟哲顿了顿,故意仰起脸,“……让蒙古联军和汉部成了清虏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其调动大军前来漠南,汉部和察哈尔只能暂避锋芒退往河套草原,只有封锁了黄河渡口才能保证安全。”卢象升有心与汉部合作,又不放心让汉部进入大明,总耍表现出一点诚意,翟哲要先解燃眉之急。 卢象升细看摆在案台上的地图,能标记出如此详尽地形的人怎可能是草莽之徒。 “宣大善水之人不多,官军不能出塞!” 松口了,翟哲神态放轻松了些,说:“无妨,黄河从山陕流过,沿岸善游之人不少,只要大人行方便能让我招募五百水卒即可!” “好!”卢象升沉吟片刻,捻须点头,“只有五百人!” “清虏再犯大明,小人必会在大人鞍前效力!”翟哲自觉改变称呼。 帐中密谈持续了半个时辰,卢象升连一口水也没喝,完毕后跨马离去像来的时候一般匆忙。 翟暂等诸位统领出营相送,直到视线中一百骑兵消失在崇山峻岭才返回营帐。 “是个厉害角色!”与卢象升一席话让翟哲自觉比上阵厮杀还要累。宣大总督尽揭他的底细,是要给他个下马成,汉部的命脉皆掌握的大明的手里,不为大明效力又能如何? 左若站立帐下,脸上露出些许期待的神情,但还是忍住了没多问。 “回山!”汉部兵马徐徐退去。 山中将领翘首以盼,雷岩谦最为着急,一连数日没见到翟哲放信,只能私下里找左若询问,左若摊手以待。雷岩谦掉头就走,欲找翟哲直面询问,左若一把将他拉住,低吼道:“这种事情你也敢问?” “那又如何,事关众人前途,怎能蒙在鼓里!” 左若嗤笑一声,说:“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不要汉部遂了你的心愿,你却死在草原!” 雷岩谦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心中急迫。 其他如季弘、逢勤和孟康等人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翟哲的命令在他们眼中就如同圣旨。与卢象升会晤五日之后,翟哲重返大明,此次再入杀胡口,他命亲兵不带弓箭,面对的人不同采用的方式当然也耍变化。卢象升锐气凌人,他不敢触犯。 深秋之后是初冬,陈家庄外如火的枫叶已变得稀疏,再见到萧之言时,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汉部众人,翟哲也只能在萧之言面前才能吐露些心思说起去年此时高迎祥还派来使者寻求联盟共反大明,如今已被朝廷抓捕后送往京城凌迟处死,王图霸业化作南柯一梦,两人唏嘘不已。 “若是去年受了高迎祥的蛊惑,如今你我恐怕也如流浪狗一般!”萧之言暗自庆幸,他心中以为翟哲拒绝与高迎祥合作也有他苦劝的功劳。 “大明还没那么虚弱!”翟哲从地面捡起一片树叶,说:“眼下最多只算是初冬,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 “高迎祥丧命后,流贼还有希望吗?”萧之言不解。 翟哲不语,因为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是李自成。 “这些不是你我能触及的!”翟哲收回心思,说到正事,“我与总督大人达成协议,耍在山西招募五百善水的士卒,还有会打造战船的工匠,以待以后封锁君子津渡口。” “总督大人答应了?” “不错,你随我往大同拜见各位新上任的官员之后速去办理此事,练就水军非一日之功,不过我估计想封锁渡口应该不难,女真人更不善水战!招募完水军后,你将手头的事交给耿竹回草原吧,这些日子在大明把你憋坏了!”翟哲了解萧之言的心思。 “拜见?总督大人将如何对待汉部?”萧之言收敛淡定的7十态,怎么要去拜见上任的官员? “只是如此,另外我现在是总督大人的特使!”翟哲故意露出得意的7十态。 “特使?”萧之言捧腹大笑。 次日,两人带十来个随从备下重礼前往大同,先往巡抚衙门拜见新任巡抚叶廷桂,又往总兵府面见虎大威,有了宣大总督特使的身份,翟哲拿了鸡毛当令箭,不再像从前那样遮遮掩掩,这令卢象升始料未及。 商盟中诸位掌柜前来觐见,宗茂和耿光电从京城回来了,各自禀报掌管的事务,私底下的争斗不敢在翟哲面前显现。商盟经营缩水,军饷暂时无力发放,但战争关闭了通往大明的道路,这是汉部的惯例,士卒都明了,没对此提出异议,每日能吃饱饭足矣。 等各项事务都了了,翟哲才得到空闲,耍去见因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 ☆、第211章 水军 翟宅门外冷清,自生产之后,范伊推谢了商盟中一切事务,安心在家调养身体,连原本驻守在门外的护卫也让离去。家中只留下几个健壮的仆妇,绿莹、永莹贴身服侍。 宗茂、柳全和宁盛每隔些日子会来府中拜见,将商盟事务简要禀报,范伊只是听,不发一言。近年来西口的东口的矛盾愈演愈烈,让她暗自心忧,双方倚仗背后的势力不同,一场冲突看来在所难免。她虽然喜得麟儿,也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女人的地位半数来自娘家,商号间联姻后因家道败落休妻重娶的也不少见。 门口的健妇是绿莹新雇,看翟哲推门大喇喇走进来,又不熟识,双手掐腰迎面上来拦住去路,喝问道:“哪里来的?没长眼吗?”神情凶悍,丝毫不惧。 永莹正好出院,听见外面的喊叫伸头来看,忍不住捂嘴高呼:“老爷! 健妇听了永莹的声音,脑袋往后一缩,这才露出畏惧的神情。 “老爷回来了!”永莹扭头往院子里高呼。 “啊!”屋内爆出一声惊呼,随后是瓷碗落地碎裂清脆的响声。 翟哲三部并两步走进院子,白杨树依旧耸立,阳光洒在东厢房方格窗户上反射温暖光芒,一支小鸟立在屋檐上东张西望,刹那司他像浑身泡入热水中,说不出的轻松。 轻轻推开房门,范伊批了一件暗红色绸缎面棉袄靠在窗前的椅子上,双眼中隐有泪光闪现,右侧的摇床,层层被子包裹了一个粉妆玉砌般的婴儿,双目紧闭,偶尔从嘴中鼓出个小泡。 绿莹正手庀脚乱在打扫掉落在地上的白瓷碗,见翟哲进门,屈膝行礼道:“老爷回来了!” “啊!”翟哲答应一声,心像是被眼前的景象融化了。 绿莹匆匆打扫完,识趣的快步离开屋子。 “你回来了!”好像每次见面都是这句问候。 “辛苦你了!”翟哲伸手粗糙的右手抹去范伊终于滚落出眶的泪珠,说:“此番归来,我不用再长久逗留草原了。”心中无来由产生一种愧疚之感。翟哲也说不清楚自己对范伊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在草原时很少会想起,见面后也平淡如水,没有像对乌兰那样的怜惜,也没有太多牵挂,经历的一切就像本该发生,但一点也少不了。 范伊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破涕为笑,说:“看看你儿子吧!都过百天了翟哲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了下婴儿柔嫩的肌肤,见他睡梦中蹙起清淡的眉毛,脑袋轻微移动以示不满。翟哲笑看自己的手指,裂开的老茧像黄土高原的沟壑,那是塞外征战留下的印记。 “叫什么名字?” 范伊扑哧一笑,说:“你问谁呢?” 翟哲才恍然大悟,敲敲的脑袋,说:“糊涂了!”他看向窗外,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叫他翟天健吧!”这个名字正印了他当下的心思。 “翟天健!”范伊念叨了一遍,赞叹说:“好名字!”心中隐觉得这个名字太硬了,口中不敢说。 随后几日有娇妻幼子为伴似神仙,每日逗逗儿子,晒晒太阳就是一天绿莹和永莹这对姐妹忙前忙后。 范伊指着她们的背影对翟哲说:“老爷若是不想收了这两个妮子做侍妾,也该让她们嫁人了,这些年都在我这里耽误了,别家丫头在她们这个年纪早嫁了。” 翟哲心中一动,想到自己麾下的几个亲兵,说:“等我会给他们寻个好夫婿!” 在家呆了三日无人来扰,第四日的上午,门口守卫前来报告,有两个身穿官军服装的前来拜访。 翟哲穿了一件灰布袍往外迎接,来访的官军见了翟哲,见他身上衣服破旧,上下打量,面现怀疑之色,问:“您是总督大人的特使吗?” “正是!” “虎总兵令我等请特使大人前往总兵府,有人要见你!” 翟哲入屋重新换了一件衣服,叫上两个亲兵,跟在来邀的官兵之后在街道上L绕八绕去往总兵府。 等进了总兵府,与虎大威见礼后,翟哲发现他身边坐了一个中年人,长相毫不出奇,属于那种放在人堆里挑不出来的那种人,但一双手骨骼奇粗,隐隐泛着铜色光芒,一看便是练家子。 “翟兄弟!”那人朝翟哲一拱手,称呼甚为奇特。 翟哲看向虎大威,心说你得给我介绍啊。在虎大威愣神的功夫,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总督大人身边掌牧官杨陆凯!” 虎大威这才知道原来总督大人的亲兵和特使还不认识。连翟哲的住处也是杨陆凯告诉他帐下亲兵的,想不到这两人还是生人。 焦源博临走前收了翟哲的厚礼,但一点也没徇私,将自己打探的情报悉数告知卢象升,杨陆凯是总督亲信,因此知道翟哲的底细。 “杨大人!”翟哲拱手。 “总督大人知道你入关,令我前来与你接洽募兵事宣!”杨陆凯不知是否在卢象升面前呆久了,也沾染上了他那种不苟言笑的毛病。 翟哲暗自心凛,自己的举动都落在卢象升的眼中,宣大镇不再像从前了口中答道:“让大人费心了,我正准备操办此事!” “宣大镇如今事务杂多,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这个月了却此事,令我与贵部一同前往!” 这是监视,翟哲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笑道:“我部众中有一人将操办此事,我命他过来与杨大人认识!” “也好!” 两人语速极快,片刻功夫将事情商定,让站立一旁的大同总兵虎大威一句话也没插上。 翟哲朝虎大威歉意一笑,出门命亲兵往商号将萧之言叫过来。 三人就空的功夫,边喝茶边闲聊,一个是总督大人的亲信,另一个与总督大人关系不明,大同总兵虎大威才上任,不知详尽边事,言谈中极其谨慎。 一盏茶的功夫,萧之言被带入总兵府,八了会客厅分别给三人见礼,等见到杨陆凯,朝他微笑点头示意,像是熟识已久一般。 “是你!”杨陆凯惊讶一声,也点头回礼。他是江湖出身的军汉,没有太多身份尊卑的念头。 “你们认识?”这次轮到翟哲吃惊了。 “一面之缘!”萧之言微笑解释。 “认识就好!”翟哲担心萧之言的性子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提醒道:“这是总督府的杨大人,特来与你共行募兵事宜!” “能与杨大人共事是萧某的荣幸!” 一席话听到旁边的虎大威直皱眉头,这些人完全不匿官场礼节。 “好说!”杨陆凯神情舒缓,天雄军中号令森严,平日里不敢喧司说笑,难得碰见萧之言这样性子的人。 汉部募兵不能以朝廷的名义,只说塞外土默特部落招收水性好的青壮年汉子,饷金每月二两五钱银子,招收合格的先付八个月的定金二十两银子。 这已是普通一家两年的收入,买一条命也够了,黄河岸边如河曲、保德州一带贫苦者多,从前就是流贼泛滥之地,对草原也不算太陌生,听闻者趋之若骛。 萧之言带来汉部亲兵将银子就摆放在黄河岸边,凡是能在冰冷的浪花中翻腾到黄河中心再安全返回岸边就算合格,银子立刻发放,任由那些人交到家人手里。 一传十、十传百,头几天观望者多,参与者少,等后来听说只招收五百人,众人蜂拥而上。 杨陆凯只在一旁观望,他此行目的一是为汉部招兵避免官府干涉,再者是监视汉部不可多招。 北境寒冬早至,清晨能看见道边枯草上如薄雪般的霜降,黄河水彻寒透体。萧之言命军士遴选参与选拔的百姓,凡年老体衰者禁止参与,又在岸边点燃五个大火堆,供上岸者烘烤身体。这样也免不了有人淹死河中,有人被冻的浑身颤抖。募兵讲不了半点人情,凡是体质衰弱着一律不予录用,塞外寒冬更冷,若是眼前这关都过不了,去了那里多半也无用。 “有了水军,至少我们可以守住河套,在草原不用担心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萧之言看着河中奋力划游的汉人,将自己的酒壶递给杨陆凯,他一向这般不拘小节。 杨陆凯伸出铜片的手推开,说:“我不饮酒!” “铁砂掌!”萧之言目光从他的手上一扫而过,说:“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从前我喝,自从跟了大人,我的酒就断了!” “可惜!”萧之言自顾自扭开壶盖仰脖喝了一口,说:“这天下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断酒了!” “那是你没遇见大人那般人物!”杨陆凯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禁不住露出自豪的神色。 萧之言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陆凯看出他想法,说:“你休要将大人比作他人,等你在宣大呆久了,当知道大人是何等人物!” 萧之言不置可否,大明的官他见得多了。 募兵比想象中要快,十五日之后,萧之言率五百新募的善水的汉人出塞,同行的还有二十个工匠。此时进入草原,再过不了几日黄河将耍结冰,水军暂时无法训练,在这个冬天里这些人首先将在左若的麾下学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汉部士卒。 ☆、第212章 偏师 张家口的废墟地,力工将废土装入大车再驱赶骡马运送倾倒在不远处的山脚下,工匠在叮叮当当捶凿石头,八大家商号像趁土地封冻之前加紧施工,重新恢复昔日集市的格局。 范永斗带了一顶皮帽在大掌柜的陪同下查看进度,心中不安。才出塞看见张家口残碎景象,半毁的木梁,漆黑的墙壁,饶是他心中早有准备也暗自心悸。出塞的商号看似离战争很近,其实从未真正直面过血火之难。 张家口一战宣告翟哲羽翼已成,不是八大家再敢去招惹。宣大镇官场巨震后,各地官吏小心翼翼,生怕此时惹祸上升,听说新任的宣大总督卢象升非易于之人,他范永斗从今往后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范伊生子,他曾去看过一次,听说翟哲入塞后和大同官场走的很近,让范永斗暗生紧张,他想再等等,看看局势的变化再决定如何直面翟哲。都是晋商,又有联姻,双方既有斗也有合,总归有办法解决。 “东家,就算加紧工期,在上冻之前集子恐怕也完不成了!”大掌柜小心翼翼请示。 “无妨,先弄出个轮廓,冬天也没什么生意!”范永斗收回思绪,对张家口日后的定位还悬而未决。八大家依靠大清而活,但大清不可能诸事皆以张家口为重。 大同府。 宗茂穿了一件崭新的棉袄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昨夜北风骤起,吹得窗户响了一夜,今早起来,路上到处是断枝落叶。从商号到翟宅相隔三条街道,宗茂克制了这么多天,一直忍住没去打扰翟哲。 到了翟宅门前,红漆大门紧闭,宗茂摇动门环。片刻之后,门楼处的护卫拉开大门,见到是宗茂,拱手行礼道:“统领!” “大人在家吗?” “在!” 宗茂进门,一个健妇听见外面的动静,探出头来,看清楚绽开笑脸,招呼道:“宗掌柜来了!”一看便是熟识已久。宗茂常在商号,因此得了个掌柜的身份。 绿莹生性好动,进出忙碌的多,正好捧了一盆婴儿的尿布出来。宗茂看见她的身影,不自觉挺直胸膛,步伐迈开,问:“绿莹,老爷在家吗?” “宗掌柜!”绿莹将木盆交给仆妇,嫣然一笑,让宗茂看的呆了呆,“老爷在家,我就去给你通报!” 看见绿莹蹦跳的背影,宗茂有些愣神。 等翟哲走出的时候,宗茂已然恢复常态。 “老爷!”在大明不用塞外的称呼。 “随我过来!”翟哲招手,领宗茂进了南屋的书房,他知道宗茂能来家中找自己必然有急事。 宗茂入门时将房门闭上,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去,说:“这是塞外送来的消息!” 翟哲伸手接过来,不着急打开,眼睛盯着宗茂没有动,一封密信当然不至于弄得如此神秘。 “大人!”宗茂又从鼓鼓囊囊的棉衣内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账册,说:“这是近年来耿光在北京城的花费总账,据我所知其中至少有两成的银子下落不明,我见他在京城花费奢侈,俨然忘了汉部在塞外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翟哲解开外面的油布,拿起账本,一目十行看完之后,脸色阴晦,问:“这本账还有谁看过吗?” “没有人了!” “我让你去查耿光的帐了吗?” 翟哲语气平静,传入宗茂的耳朵不亚于一颗惊雷。 “你自作主张停了耿光财源的事我也听说了,汉部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翟哲声音渐趋严厉。眼见宗茂一副委屈的神情,翟哲毫不心软,说:“大明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明日出塞前往汉寨!” “遵命!”宗茂惶恐与惊讶并存,不解都写在了脸上。翟哲从未向他发这么大的火,言辞中全是诛心之罪,他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将要如何放置;“退下吧!” “是!”宗茂这才从混沌中缓过神来,逃乜似的转身拉开书房门出去,正好看见绿莹在不远处看他,从脸上挤出勉强一笑回应,脚步跌跌撞撞离开。 待宗茂出门后,翟哲细细翻看账本,半个时辰没挪动屁股,脸色越来越阴沉。汉部进入大明,摊子铺开,他的控制无法像塞外那般集中,这些问题迟早会发生。在塞外,汉人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成为蒙古人的奴隶团聚在他周围,需求简单,在大明情形就复杂了,银子是个好东西,没有几人不喜欢。但现在还没到整顿的时候,由着宗茂的性子在这里闹,别到最后让耿光的这些年的花费全都打了水漂。他将账本合上,闭上双目,也该给耿光一记警告了。 脑海中细细理清汉部的关系,其实其中隐忧不少,只不过这些年连续征战掩盖了其中的问题。过了半晌翟哲才想起来宗茂最初给他呈上的塞外密信封面上“千户大人亲启!”六个字,是左若的笔迹,他拆开信看完,立刻起身出书房走入东厢房。 屋内烧了炭炉,温暖入春,范伊神情专注,一手拿了绸布,一手拿了细针,绸面上鸳鸯戏水景完成了一半,自不插手商盟事务后,她让永莹教自己女红,放下算等,拿起针线。 “我明日要出塞!” 范伊手右手一抖,在左手上刺了个小针眼,冒出一滴血珠,她将左手放入口中,半仰脸说:“去吧!”这样的事她该习惯了。 翟哲扭头出门,在书房内连写两道命令,交由亲兵送往陈家庄。 树欲静而风不止。 塞外传来消息,清虏兵马在朵颜草原聚集兵马,重修营寨,据斥候探明,此来朵颜草原的清虏竖立正红旗和镶红旗的旗号,约有五六千兵马。清虏从张家口退兵后,额哲曾率察哈尔骑兵将那里烧毁,现在看来清虏想在那里扎根了。 从辽东往归化太过遥远,除非轻骑突袭,等皇太极起大军前来,恐怕额哲和车臣汗都已逃之天天了。但若让其在朵颜草原驻军,两天时间兵锋可直指归化,驻军虽少,让牧民长久处于清虏的威胁下后患无穷。大汉鼎盛时期对游牧匈奴征伐也让国力衰竭,清虏没有能力多次发动对蒙古的远征,偏师骚扰是最合适之选。 大黑马再次走向寒冷的草原,随行有一百多人。翟哲将汉部兵马全召至塞外,包括耿竹在内。这些人在大明呆久了,会忘记塞外的滋味。 “两红旗!那就是岳托了!还是老对手!”翟哲在马上活动筋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信心都是由胜利累积起来的。这种事果然还是要女真人自己动手,漠东蒙古各部投靠皇太极后,入侵朝鲜可助,真到面对蒙古大汗时一个也靠不住。 ☆、第213章 迷情夜 上 老鸦山向阳坡,翟哲推开窗户,映入眼幕是一片灰白色的世界。“下雪了啊!”他搓搓手,迈步走向山顶,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排清晰的脚印。 从清虏退兵后,他一直在大明苦心经营,等再回到草原才发现这里的异常。 察哈尔退往河套过冬,离朵颜草原远了几百里,额哲不愿在冬天再起战事。最关键是……土默特部落竟然禁止汉部骑兵通往归化,他率两千骑兵从托克托草原返回老鸦山,想绕个圈子看看归化城的现状,没想到被杭高率骑兵拦住去路。 “翟千户若想往归化,土默特自然欢迎,但如此多的兵马怕扰了归化城的安宁!” 汉部大队骑兵往归化城外确实有些冒犯,但土默特以前从未如此表示过。这标明汉部与土默特彻底成了两个势力,最后一点脸面被俄木布汗就此撕破。想想也是,汉部和土默特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必然,他逼迫俄木布汗的次数太多了。 商队还在走向归化城,那是漠南人共同的利益,翟哲几乎可以确定,明年开春之时俄木布汗肯定要从张家口引入商队。 “俄木布汗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额哲会让他如此放肆吗?” 除非……,翟哲揉了一个雪团使劲砸向冷雾弥漫的山林,除非阿鲁喀尔喀人在给他撑腰。 他走下山顶,找来王义下令:“你联系归化城的几个掌柜,将近些日子土默特人购置的所有物品给我拟一份清单!从今往后,清单三天一报。” “遵命!”王义退去。 翟哲隐约猜到将要发生什么,在他狠心将乌兰送回归化的那一刻,难道真没想过这个结局吗? 塞北冬天的雪从开始下就没个准,一连十几日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牧民找好驻冬地后不敢再随意游牧,只有偶尔出现的信使奔走在荒茫的雪原。 商盟卖出去货物的清单一份份传入老鸦山顶,翟哲坐卧难安。 他召来诸将,说:“明日我要去归化!” “大人不可!”左若率先站出来劝阻,当日杭高拦截汉部骑兵时,有他和逢勤在场,“如今汉部和土默特不再像以往,汉部的盟友变成察哈尔了! “无妨,土默特暂时还离不开我们,有你们在,大汗不敢将我怎么样!”翟哲心意已决。他要面见俄木布汗尝试澄清误会,漠南的三个蒙古部落都至关重要,同时还想见见那个人。 “大人!”左若还想再劝。一旁的逢勤嘴巴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若真有隐患,你还是谨慎为好!”萧之言也劝了一句。 翟哲摆手示意众人无须再说,下令:“季弘、鲍广,点一百骑兵随我去归化。““遵命!” 精骑下了老鸦山,铁蹄踏厚雪驰往归化城。 离归化城三十里外,迎面来了一队两三百人的骑兵,格日勒图老远就打招呼,等走到近处,面露尴尬之色,说:“翟干户,要去归化城吗?” “正是,我要面见大汗!” 格日勒图往他身后瞄了几眼。“只有一百骑兵!” “好吧!”格日勒图像是做了一个很不容易的决定,说:“也只能这些人!” 两队骑兵跟在身后,翟哲与格日勒图是老朋友,私下里询问:“归化发生何事,大汗为何突然对我如此防范!” 格日勒图打着哈哈,随口搪塞,讳莫如深。 风雪交加,骑兵步入归化城门由格曰勒图安排驻地,翟哲前往王府拜见俄木布汗。东边的张家口被烧毁后尚未修复,归化城比往年的冬天要热闹些,有些漠东草原蒙古部落牧民冒险来此地购买货物,被大雪困在城内。 王府前,翟哲又看见了毛罕阴那巨肥的屁股。 “大汗命你进去。”俄木布汗早得到了通报。 翟哲向他点头致意,跺了跺脚,抖落身上雪花,走入熟悉的王府。 “拜见大汗!”翟哲弯腰。 “你要见我有何事吗?”俄木布汗的表情和语气都有种说不出的生分。 “许久未见大汗……” 俄木布汗打断他的话说:“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了,从今往后汉部是汉部,土默特是土默特,你我之间好聚好散,在漠南还是朋友!” “在下对大汗之心一如当初!” “我也是如此,我部落中有汉人数万,也不想与汉部为敌,只是以后你不能将这归化城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俄木布脸色转向温和,语气有些冷,身为蒙古汗王被麾下汉人三番两次逼上绝路,这些年心中的刺越插越多,泥人也有三份火性。 “在下从未有过这种念头!”翟哲反思,近年来对俄木布汗确实有些过分,他有各种理由,但做出去的事都摆在眼前。 “你对我土默特有过恩,他日你回到大明土默特人还当你是朋友!”俄木布汗也不知从哪里听见风声。 “大汗……”翟哲还想再说。 俄木布汗伸手止住他,扭过头去,说:“我倦了,你回去吧!”说完之后径直进了后宅。 翟哲呆立,门口的毛罕阴走进来,说:“翟千户,走吧!” 翟哲步伐缓慢走出王府大门,阴沉的天空洒落的雪转小,七年前的寒冬他孤身走入深山俄木布汗的老营,那时的乌兰还是个豆蔻少女,至今日和土默特的情分就此结束了吗?他没急于立刻去兵营,在纷飞的小雪中漫无目行走,街道上牧民牵马匆匆而过。 行人稀少,走了不知走多少时候,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到了乌兰的府外。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翟干户,外面雪大,进来吧!” 翟哲循声看去,正是乌兰身边的女兵站在门口朝他招手。他和乌兰相处时日不少,因此和她的亲兵熟识。 “啊!”翟哲犹豫片刻,脚步不由自主的挪过去,像是不为自己所控制。他在这乌兰府外已徘徊已有片刻,被亲兵看见禀告公主,乌兰命人叫他进来。 “你来了!”乌兰就站在门楼处,内穿一件绣花红绸棉袄,外批一条雪白的狐皮坎肩,脸色清冷俏丽,少了以往的热情。“我来拜见大汗!”翟哲上前一步,脚步落下的时候又缩成半步。 “在我嫁到阿鲁喀尔喀之前,你也不想着来看我一眼吗?”乌兰强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圈变红。想好见了这个可恶的男人不给他好脸色,为什么真到对面时,自己这般不争气。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翟哲心中绞痛。 门楼处亲兵尴尬,进退不得,乌兰也发觉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说:“随我进来吧!” 乌兰的闺房干净清幽,半边墙壁挂有强弓、弯刀和镶嵌了绿色珠石的匕首,半边墙壁挂有铜镜、刺绣,梳妆台上放了一顶金镶宝细花鸾花冠,幔帐红晕。墙角处放了一个暖炉,亮通通泛着红光。 “你在东口打了个大胜仗!”乌兰想挑些开心的事来说,“听说大明的宣大总督见你了,是不是要离开草原了?”得胜堡前一晤,没逃开土默特斥候的眼线。 “没有!” 乌兰以为翟哲在哄她,笑着说:“汉人在草原最多也只能做成你这样了,能回大明早回吧!你与察哈尔合作,眼下土默特还算是汉部盟友,等他日察哈尔强势,对待汉人可不像大汗这般好脾气。”她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反为汉部着想。 “我知道!我……”翟哲本想说一句豪言壮语,突然发觉此时说什么都很可笑。 “我在漠北会想你!”乌兰眉开眼笑,蒙古少女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 她转身出了门,将翟哲独自丢在闺房,不到十分钟后返回,说:“今日天寒无事,你陪我喝顿酒吧!此番一别,他日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又过了片刻,两个亲兵进闺房摆了一张小案桌,放了两个蒲团,陆陆续续上了些家常菜,荤素搭配,乌兰的府中有汉人厨子。 乌兰取出一个灰褐色釉瓷酒坛递给翟哲,说:“这是归化城汉人卖的最好的酒,不知是否合你的胃口!”随后又拿出一个皮囊,说:“汉人喝汉人的酒,我们蒙古人喝马奶酒!” 翟哲看乌兰忙前忙后,自己像个控线木偶任凭她吩咐。 两人对面屈膝而坐,各自将酒满上。 “翟哲!你我相识七年,终是有情无缘,能结识你我不后悔!”乌兰抬起眼前酒碗,将其中马奶酒一口而干,脸色顷刻间潮红,眼睛直盯翟哲。 翟哲放开心思,也仰脖一口饮尽碗中酒,一股热浪从咽喉顺流而下,之后胸口火热,归化城卖汉人最好的酒就是烧刀子。 “我要娶你!”翟哲心中狂吼,口中一句话I±I说不出来,汉部再入归化就是战争。 碗中酒一口一口干,翟哲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燥热,眼前的乌兰媚眼如丝,说的话一个字也入不了他的脑子。 乌兰突然伸手过桌抚摸翟哲的脸庞,口中喃喃道:“汉人,我会想你的柔滑的指尖幽香扑鼻,翟哲小腹部更热,心中腾起一阵欲望如排山倒海。我这是怎么了?翟哲伸手将乌兰的指尖隔开,想强控压制,却如火上浇油。 乌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尖颤抖解开外面的红袄,一双风眼如清泉般明亮。外袍的扣子一粒粒解开,露出白色亵衣鼓涨,隐藏的山峰迫不及待。 翟哲的牙关格格作响。 随着乌兰手指加速,亵衣脱离,蒙古少女那美好的上半身终于裸露在屋内温暖的空气中,那对高耸入云傲人的山峰露出全貌,如熟透的蜜桃。 此时乌兰全身上下几乎已是一丝不挂,仅余一条窄小的白色亵裤。如满月般美丽的乌兰公主,正值最美好的时期,绝美至极的面庞红润可人,浑身上下却焕发出一股妩媚诱人气息,乌黑深潭般的明眸轻转之间,便足以令人神魂颠倒。一身冰肌玉肤看上去吹弹可破,之下隐隐散发着流动的光泽,看不出一丝一毫在被塞外风霜侵袭的痕迹。 ☆、第214章 迷情夜 下 壁炉向外散发热浪,屋内温暖如春,原本嘈杂的屋中变得一根针掉地的声音也能听出来。 翟哲再乜无法克制自己,站起身来,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乌兰一步步走近,饱满的玉峰随呼吸和步伐颤巍巍抖动,任谁也想不到她娇小的身躯上隐藏了如此傲然挺立的弧线,足以令任何男人心醉神秘。 翟哲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心中喊叫不可,一双大手却不受控制的上前,触手处柔嫩滑腻。他脑中如同被雷击一般,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欲火,手掌变扶为抓,用力将公主往自己身侧一带,另一只手顺势抱住不堪一握的纤腰,顺势将乌兰半裸的丰满娇躯整个搂进了怀里。疯狂之下他抓握的力道甚大,直接让公主的娇躯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身体。 乌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双目微闭,脸色红的像要滴出水来,一股浓烈的男子之气包围了她,几乎让她眩晕。 舌尖缠绕下,未经人事的乌兰娇躯颤抖,浑身酥麻,任由欲望操纵的翟哲抱起放入红幔帐内。两具肢体交缠,肌肉虬张的胸口压住柔软的身躯,乌兰的身体从僵硬慢慢变为柔和,闭目承受撞一次次向自己心底的冲击。 桌角处酒坛倒卧,案板上残羹冷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光线越来越昏暗,乌兰主的两个亲兵守在门口,面面相觑;屋内野兽般狂野的低吼和欢乐的娇吟从门缝中传出来,她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既不敢入内打扰,也不敢向外通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声音慢慢平息下来。冬日的夜晚寒冷,小股寒风从外门楼的缝隙中钻入,两个亲兵的脚被冻的麻木也不敢离开半步。 安静的夜里,闺房内门闩突然响起轻微的摩擦声,亲兵被惊醒打起精神“吱呀!”木门张开的声音悠长,像一首美妙的曲子。 乌兰蹑手蹑脚从内探出脑袋,身上裘衣半掩,头发散乱披在肩膀上,脸上潮红未退,双目含春。 “你们一直都在这里?”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乌兰也止不住满脸羞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公主!”两个亲兵异口同声呼叫,既有责怪,也有担心。 乌兰将手指放在嘴唇边,示意两人禁语,脸色恢复自然,迈出门槛随手将门缓慢带上,说:“走吧!”三人放轻脚步离开闺房门外,屋内传出微弱的鼾声。 下半夜,暖炉中火光沉寂。 裸露在外的身躯被寒意侵袭,翟哲从沉睡中醒来,立刻想到昨夜发生的事,心中一惊,伸手摸向身边,只有冰凉的绸缎被面。慌乱中,他双手张开在帷帐中一顿乱划,什么也没摸到。 “乌兰!”翟哲压低声音呼喊,黑暗中很安静。他从床上爬起来,摸索自己的甩落在各处的衣服,挪动脚步一不小心碰见摆在屋中的案桌,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碗碟洒落一地。翟哲吓了一跳,费了半天功夫将衣服穿好,抽开门闩走出去,公主府内一片沉寂,他也不知道往何处能找到乌兰。彷徨无措中,翟哲坐在门槛上,闭目回想起昨夜嫙旎风光,伸出手指还带有公主的体香,心中感觉荒唐至极,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 “酒,难道是……”翟哲摇头,无论什么原因,那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该怎么办?”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乌兰!”他又尝试着呼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公主府中有仆从早起劳作,翟哲揪住那些人一个个询问,恨不得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问不出一个结果。院内的雪地反射金黄色的光芒时,乌兰身边的两个亲兵从内宅走出来,叫住有些疯狂的翟哲,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说:“这是公主给你的,公主让翟干户回去吧!” “她在哪里?我要见他!”翟哲接过信。 “公主不愿再见你!”亲兵招招手,将门楼处早就虎视眈眈的卫兵叫过来,说:“送翟千户出城!” 翟哲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仓啷拔出腰间戚刀,喝道:“谁敢驱我!”五六个卫士丝毫不惧,也各拔出弯刀,将翟哲包围在中间。 正在此时,府外响起一阵马蹄声,随后是嘈杂脚步声,众人扭头观望,微掩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两排兵士脚步整齐奔进来,将剑拔弩张的几人团团围住。走在最后是脸色阴沉的俄木布汗,先进来的毛罕阴看见拔刀相向的翟哲,指向他说:“大汗,果然在这里!” 俄木布汗火不打一处来,怒喝到:“翟哲,你欺我土默特无人吗?” “来人,将他拿下!” 四周箭手拉开弓弦,汗帐卫士亮出的弯刀像荒原的杂草。 翟哲环视一周,将戚刀归鞘,拱手行礼道:“拜见大汗!” 有两个卫兵走到翟哲近前,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看向俄木布汗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你怎么留在这里,还嫌欺辱我土默特部不够吗?”俄木布汗脸色铁青。他今早得到报告汉部一百骑兵昨日未出归化城,急令询问格曰勒图缘故,才知道翟哲一夜未归。 归化城没有什么动静能瞒得了他的耳目,何况翟哲最可能只有一个去处。得知翟哲整夜就宿于公主府中,俄木布汗愤怒难抑,在联姻将至的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若传入阿鲁喀尔喀部落人的耳中,不下于当面打脸。乌兰怎么这么糊涂! “大汗,我只要再见公主一面,立刻离开!”翟哲咬紧嘴唇,杵着脖子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轻柔疲倦的声音,“我在这里,你见了,出城去吧”翟哲扭头见乌兰的面容在眼前一闪,随后留下一个背影往内消失。 “出城!”俄木布汗怒喝。 翟哲长叹一声,迈步从明晃晃的刀尖中穿过,出府往南城门方向而去。 城门口处,一百汉部骑兵在上千土默特骑兵的包围下全神戒各,等见到翟哲的身影,季弘爆出一声惊呼:“大人回来了!”牵大黑马迎上去。翟哲翻身上马,百骑呼啸而出。 ☆、第205章 广渠门外三十里地浓烟滚滚,清虏兵马第一次如此靠近北京城,骑兵像草原牧民驱赶羊群般将哭爹喊娘的汉人向北方驱赶。辽东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最需耍的不是粮食铁器,而是大明的人口,有了这些汉奴再珍贵的东西也能生产出来。 正午的阳光下,阿济格驻马看向远处巍峨的北京城,看上去那里比额尔古纳河边的山峰还要高大,但其中没有女真部落的勇士,只有垂首待宰的汉奴。北京城内数百万之众,也只敢眼睁睁看大清骑兵踏马扬威。 正在他得意司,一匹快马飞也似的从北方奔驰而来,马上骑兵一路高呼:“报!”声调急促。 兵营将士让开一条道路,信使到了阿济格马前,飞身下马,跪地呈信,粗重的喘息声下说:“岳托旗主的急报!”身边一路狂奔精疲力尽的战马骤然停下,口吐白沫,身躯摇摇欲倒。 阿济格接过信件拆开,脸上表隋瞬息万变,垂首对信使下令:“你一路走来辛苦,就留在此地吧!” “喳!” 将密信送入怀中,阿济格心中愤怒与纠结交缠,铁甲下的身躯说不出的燥热。 岳托在信中告知张家口被蒙古人偷袭失守,损失了两千甲士,但出塞的关口无碍,他已封锁了军中消息,蒙古人对大军产生不了威胁,请阿济格放心执行陛下的计划。 “蒙古狗,怎敢如此?”阿济格摘下铁盔,狠狠的砸在地上。身边亲兵不知主帅为何如此愤怒,噤若寒蝉。 有了岳托的密信保证,阿济格纠结半晌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进军,作为大军的统帅,他必须要为大军的安全着想,但岳托给人的感觉一向很令人放心。大军入侵大明谋求甚多,除了掳掠财物人口外,也事关大明流贼战局,不可随意而退。大明一日不从中原调集兵马勤王,他就在此肆掠杀戮。 一连三日,京郊无战事,只有杀戮。三日后有斥候来报:“大明宣大镇兵马出阳和卫向京师而来,辽东镇勤王兵马离大军五十里外驻扎!” 阿济格当即下令收集在外烧杀抢掠的散兵,绕北京城向南进军,寻找人口尚未逃离的村落县城抢掠,等候明军的到来。 张凤翼付给了翟哲两万四千两白银兴冲冲率宣大镇两万兵马赶往京师,只待清虏退兵,他好向朝廷表功。等大军到了京城才知道清虏已进入畿南三府,深入大明境内,丝毫没有退兵的迹蒙。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凤翼悔之不及,沿途所过曾经热闹集市道口全然荒瘠,只有夏日下发臭的死尸。 一连数日,大明两路勤王大军紧跟在大清兵马之后三四十里外,死活就是不出击。张风翼站在军帐中看着远处烽烟滚滚,双手微微抖动,心中生出悲凉之感,又一座县城被攻破了。他身为兵部尚书,但从未领军出战过,如何敢率宣大镇弱兵攻击眼前的强敌。 “蒙古人骗我!”张风翼唾骂,好像又不是,军中将领鉴别那些确实是东虏的人头。 梁廷桢死前枯瘦的身躯在他眼前浮现,服食大黄连泻十五日之后,宣大总督终于命丧黄渠。“我怎能如此?”张风翼从迷茫的状态中惊醒,被自己心底的产生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是大明的兵部尚书,怎能走这一条路!”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浮现在他眼前,伴随着痛苦的惨叫身上血肉一片片飞舞在空中,最后只剩下一具雪白的骨架!张风翼长叹一声:“那个人曾经也是兵部尚书!” 他招手向不远处的亲兵,吩咐:“快马速往最近尚未关门的城镇,帮我买些大黄回来!” 兵士诧异抬头,看见一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大帐角落。 张家口外。 蒙古大军的帐篷在草原连绵,额哲甚至率大军在宣府长城外耀武扬成,岳托视而不见,自顾坚守关口。额哲望墙兴叹,无可奈何。 汉部人马为躲避烈日驻扎在山林中。 除了火器营中偶尔爆发出的惨叫,一切如常。二十多个帐篷围成圈,其中横匕竖八躺着士卒,多数人头发被烧的卷曲成团。逢勤正眯着眼瞅向躺在草地上的伤员。 “怎么样?”“伤口化脓了,必须再割下腐肉,每日用盐水清洗!”郎中站立恭敬回答,这位统领每日都要来伤兵营两次,他指向十几步外树影仰卧不动的几个伤员,轻轻摇头说:“那几个连续多日发热,就看上天的造化了!” 火器营无需像其他的骑兵那样与地面对面的厮杀,他们直面的是另外一种危险。每个火球制备的精细和完善都直接关系到投掷骑兵的命运,灭火的过程中也有人被烧伤。制备毒火球工序不复杂,短短几个时辰弄出数百个出来难免有疏忽。 “张二,好生养伤!等你好了,我赏你一壶酒!”逢勤揉了揉才惨叫过兵士头发走出兵营。若汉部中统领见到必然不敢相信,谁也想不到在他们眼中惜字如金的逢勤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走出火器营,逢勤找了个风口的树下坐上,眼睛直勾勾看向废弃的张家口集市,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过来不知多少时候,季弘策马奔过来,呼喊道:“逢勤,孟康请大家喝酒,大人准了,让我过来请你!”对汉部来说这场战争暂时结束了,翟哲绝不会将蒙古人的铁蹄引入大明的边关,那群人见到了富庶的村落怎会服从他的约束,这将会彻底毁掉汉部的名声。 逢勤笑了笑,摇头说:“你知道的,我不胜酒力,就不去扫大家的兴致了!”他们这群亲兵出身的人彼此之间关系融洽,但只有生性豪爽的季弘能和老一辈的统领混在一起。 “真的不去!”季弘脸色露出惋惜之色。 “不去!”逢勤摆手。季弘无奈,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孟康的兵营永远是汉部最欢乐的地方,若不是在翟哲的眼皮底下,这里的气氛会更热闹。眼看各位统领依次来到,孟康咧开大嘴笑着说:“有今天这顿酒喝,你们都该感谢我!我特意大着胆子向大人求来的。”也确实只有他才敢聚集军中统领。 “你上次皮上的伤好利索?”鲍广拍着巴掌说笑。 “此番张家口之战,汉部名扬大明,不庆祝一番,我心中不快!”孟康扭头进帐篷拿了两个酒坛子走出来,说:“这是大人特地赏赐的!”左若听了眉头一跳,看来这顿酒不简单。 虽说翟哲许了,但也在军中,众人不敢太过放肆。 夕阳慢慢落下,军营被阴影笼罩,几个人边喝边聊,嘴里一边胡吹,一边骂娘,各说几个荤段子逗大家一笑,军中的枯燥就是如此打发。 正说的起劲间,营外有人高呼:“干户大人到!” 几个人忙擦干净手站起身来,还没等众人出门,翟哲已到了帐篷外,掀开门帘走进来。 “你们继续喝!我闲极无聊才想着凑个热闹!”翟哲摆手命众人坐下,扭头转了一圈,问:“逢勤怎么没来?” 季弘连忙禀告道:“我请他了,他说不愿喝酒所以不来!” “这个小子!”翟哲笑骂了一句,就坐在季弘身边,说:“给我一个酒碗!” 众人都安静下来,连最愚钝的季弘也知道这顿酒不简单。 “诸位都是汉人,有自幼在草原长大的,也有从大明出塞的,感觉大明与草原有和不同?”翟哲抛下个话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翟哲是何用意,不敢回答。 “汉部成立五年了!”翟哲伸出一支手岔开五个手指,问:“各位有想过有一日重返大明吗?” “想过!”鲍广声音嘶哑,他当年吃着人肉出塞,不知为何心中还总是忘不了那个地方。 “大人要投入大明吗?”雷岩谦强抑兴奋,这还是他首次称呼翟哲为大人。 “大明有什么好?”孟康扯着嗓子骂了一句,“那帮腌臜泼才胆小怕死,只知道惜命,清虏入寇也只靠我们打了一仗,汉部这些人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包括我在内,没有大人早就死在草原了,无论在哪里,汉部都是大人麾下!” 翟哲的目光梭巡在雷岩谦、左若和鲍广的脸上。雷岩谦张开嘴欲说话,又停了下来。 “汉部与蒙古关系太过密切,大明未必能放心收留我们!”左若见翟哲兴致颇高,淡淡的提了个醒,翟哲没在大明官场呆过,不知道那些人心中忌惮。 “有此一战,再加上我刻意宣扬,大明朝廷再不敢用汉部,当真是无人了!”翟哲唏笑,“高迎祥在陕西被抓捕,我听说新任宣大总督为击败了高迎祥的卢象升,不再是从前那般不动兵事的文人总督。” “此番战后,清虏视蒙古和汉部为仇敌,明年必会派大军前来征剿,若大明仍不愿接受汉部,大人将如何?”左若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入翟哲的脑子,这个人一向是未谋胜先谋败。 翟哲呆立说不出话来,到时候草原再无汉部立锥之地。名声是柄双刃剑,让大明知晓汉部的同时,也会让清虏知道汉部的意图,怎会再任他撮合蒙古人与大明的联盟。 “无论大人在去哪里,在下必定相随,其实如今天下大乱,卢象升调离后,中原空虚,高迎祥被抓后,流贼群龙无首,我等都是陕西人……” “你说什么呢?”雷岩谦打断左若的话。 “大明必会接受汉部!”翟哲一口饮完面前的那碗酒,发现自己出塞奋斗了这么多年,离自己的初衷越行越远。 ☆、第216章 袭杀 上 “送亲的队伍至少超过一千骑兵,汉部有把握在茫茫雪原上杀死车臣汗和他的王子吗?”翟哲的声音从左若的身后传过来。 左若沉默不语。汉人的骑术赶不上蒙古人,土默特部落近在咫尺,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他们两个只要逃走一人,将是弥天大祸!到时候没有人会站在汉部的一边。”翟哲步伐缓慢回到座位上,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的纠结。 屋中安静,燃烧的灯芯爆出“啪”的一声响,两人都在权衡其中的风险翟哲将全身的神经放松开,仰靠在座椅松软的皮毛上,人生何处不冒险就像当年他敢独闯土默特汗帐。 “所以,最好的动手时机不在草原,就在婚礼当场!” “大人!不可!”左若心惊。归化不算坚固,但也是城池,即使得手也无法顺利逃出,那就是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能一击得手,汉部骑兵在外接应,以俄木布汗的秉性绝不敢将我赶尽杀绝!”翟哲的目光落在微弱的灯火上,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究竟是在为乌兰公主还是为汉部的未来,至少这两者不矛盾。 “要破僵局,只能下重手。汉部没有足够的兵源是最大的桎梏。”有些话翟哲不会对左若说,汉部进入大明能为商盟的经营带来极大的便利,到时候无论是财力还是物力都能上一个台阶。 “大人!”左若的语气像是想劝阻,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如果千户大人死在归化,那么……?左若的表情突然有些慌乱,立刻刹住了这个念头。 “容我再好好想想,你先退下!”翟哲摆手,又嘱咐道:“记住,这件事眼下只有你知我知!” 左若抿抿嘴,躬身告退出门。 凛冬之夜,寒风呼啸刮过老鸦山上光秃秃的丛林,封冻了白日有些融化了积雪,偶尔传来枝桠断裂的声音。出门后,左若将围在脖子处的裘衣往里裹紧,皮靴落在碎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响声,来这里之前他没想到翟哲能冒出如此疯狂的想法。 左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了睡意全无的翟哲。书房内,他的目光一直在微弱的灯火左右游离,直到深夜。 左若献出的计策打动了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翟哲犹豫的摇摇头,他无法否定其中有乌兰的原因,但这个的计划的收益值得去冒险,世上的路是要自己闯出来,汉部在草原耽误太长的时间了。 一夜无事。 东方露出青色的天边时,老鸦山上重新热闹起来,这一天翟哲日上三竿还没从床上爬起来。 环山的弯道上,左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鞭挞新招募出塞的新兵围着山腰跑圈。寒冷的清晨要将他们训练至全身大汗淋漓,连走路的气力也似消失才会停息。汉部的亲兵多数从他的训练营中走出,后期翟哲安排逢勤也加入其中,但左若面相威严,身形如狼,手段凶狠,士卒畏瞑他远胜过逢勤。 “在我这里,只有一个准则,听命令!” “快一点!”左若吼叫。 长鞭抽打在落在最后的士卒后背上,到了此时士卒的体力都被消耗殆尽,脚步虚浮,左若在鞭上施加的力道不小,那人一个踉跄脚下踩在溜光的薄兵冰上,捧了一个屁股蹲顺若陡坡滚下去。 不知为何,士卒们感觉今日的左统领尤其兴奋,让他们多吃了不少苦头那人摔在坡下发惨叫一声,怎么也爬不起来,左若提着鞭子走下去,喝骂:“不要装死,起来!” 那人挣扎的站起来,又“啪”的一声摔倒在地,左若举起鞭子,那人畏缩成一团,哭叫道:“我的腿断了!” “放屁!”左若右脚踩在他身上破旧的棉袄上,鞭子又扬了起来。果然出塞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进了贼窝容易出贼窝难,山坡上众人的目光有同情,也有畏惧。 “左统领,他不敢骗你,找个郎中过来看看吧!”半山坡的位置传来一个声音。 左若抬头,看见逢勤瘦弱的身影。他蠕动嘴唇好像骂了一句什么,掉头走向围观的士卒,吼道:“继续跑!” 逢勤也感觉到今日左若的异常,有些兴奋,也多了些戾气。 过来一会,郎中前来检查确认那人的右腿摔骨折了,要休养几月才能重新训练。 逢勤站在那人面前一句话没说,皱了皱眉头,转身离开。出塞五年,草原汉人的命赶不上一匹马,他不会因这等小事与左若闹不快,跟不会小题大做禀告翟哲。 午后,季弘领斥候骑兵护送一支货队到达老鸦山。 前些日子翟哲往汉寨下达命令后,宗茂不敢怠慢,立刻调集百幅盔甲送来,沿途雪后路滑不好走,与土默特闹翻后又担心安全,一直耽误到此时才到达。 “这些盔甲都是近日才打制完成的,上半年汉寨粗铁断了来源,没有存货!”宗茂偷眼看翟哲,表情小心翼翼。他举报耿光反被斥责调出塞外后,心中既委屈,又失落,像他们这些从土默特的奴隶成长为翟哲亲兵的人,都将汉部当成自家,所以才对耿光的行为不能容忍。 “嗯!”翟哲点头,取出一副链子甲细看了片刻,没注意宗茂的神态,说:“回去将汉寨手头的活先停了吧,工匠迁徙往黑山!” “又要入塞吗?”宗茂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自己多话了,脑袋往后缩了缩。 “不错!”翟哲转过身来,看见宗茂的神情,心中有些好笑,板着脸说:“你无需如此怕我,将我交代的事情做好,日后的汉部离不开你!”他这是给宗茂一颗定心丸,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的亲兵信任度更高些,这些人自幼在草原,没有父母家族,不会被太多外来的因素羁绊,也不会有外来的助力,只能围绕在他左右。 “我明白了!”宗茂的神情振奋起来,出门的时候脚步带风。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翟哲轻笑摇头。 公主大婚之日一日比一日近,老鸦山上一道道命令发出去,汉部进入这个冬天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忙碌。季弘、鲍广和孟康从军中精挑细选出一百名悍勇之士,翟哲嘱咐不要看上去特别碍眼的人。 除了左若,没人知道翟哲的打算,但都预感到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第217章 袭杀 中 老鸦山入口处东侧的院子里,季弘右手提了一条长木凳,左手腋下夹了一块锅盖大的磨盘走入屋内。亲兵拿出五柄长短不一的刀到摆在案板,长的有半丈,短的则一尺,这些都是他常用的兵器。 过了一会功夫,屋内响起有节奏的“滋滋滋”的摩刀声;约莫小半个时辰,季弘磨好了最长的那柄戚刀,用左手拇指轻抚刀刃,一股寒意透肌入骨,只要多加半分力,刀刃必然会刺破肌肤。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拉开架势,右臂动作游龙舞出几个刀花,“呼呼呼”的风声中寒光闪现,亲兵不自觉退后半步。 季弘收刀而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拿了搭在木凳的拭去干布擦去刀壁沾染的水珠,小心放在案桌的刀鞘边。眼见统领如此表现,斥候营的士卒都知道呆在老鸦山安稳的日子将结束了。 每次出征前季弘会亲自磨利所有的兵器,不假他人之手,战场容不得一点疏忽,这些刀将成为季弘身体的一部分,只有亲自磨拭才能熟悉其中力道的变化。对于杀人,季弘很在行,自幼在草原他干的就是这种勾当,当初母亲死在蒙古人的鞭下他十岁,三年后他捅死主人逃入山林加入了马贼,很快被翟哲收为亲兵,在这里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情。 “红马!在屋吗?”院子外响起粗犷的喊叫声。 季弘停下手中活,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答道:“孟叔,在这了!”不用抬头他也能听出这是孟康的声音。 “红马”这个绰号就是孟康给他起的,第一次与孟康喝酒时,他一碗下去从脸红到脖子,再加上神情有些紧张,让孟康感觉这个小年轻好欺负,想将他灌醉看个笑话。没想到几坛烧刀子下去,他的脸红的像猪肝,脑子越喝越清楚,最后是孟康倒在地上蜷着大舌头说出不话了。次日清醒后,孟康有些羞怒,就叫他“小红马”,这名字叫响了,有时翟哲私下里也这么叫他。不过后来他当了斥候营的统领,孟康自觉将前面的“小”字给去掉了。 季弘很享受这个名字,“红马”就是汗血宝马啊! 孟康走到门口使劲跺了跺脚上的雪,沉闷的声音好似将要把屋子震倒。 “磨刀呢?这种活交给儿郎门干就行了!”孟康走季弘对面,见他神情专注看着举在半空中刀刃。 季弘将刀放下,站起身来“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红马,最近草原有什么情况?小哥想要对谁动手?”孟康大大咧咧坐在亲兵端来的椅子上,斥候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翟哲的几个亲兵季弘、宗茂甚至逢勤和孟康的关系都不错,他在这些人面前一直称呼翟哲为“小哥”,但在左若和雷岩谦面前称为“千户大人”。 “小哥”的称呼显得他和翟哲关系亲密,便于他和这些人保持好关系又能树立威望。 “草原眼下最大的事是乌兰公主的大婚!”季弘一边收拾刀具一边回答。从翟哲暗中调集兵马的态势来看,汉部将有大行动,几个统领心中部在嘀咕,私下里有些议论,之前从未发生过出征前还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情形。 “嗯,我看小哥和土默特公主之前关系亲密,要以老子的脾气,直接将乌兰抢了回大明,我看那个妮子人还不错,长的也漂亮!”孟康看似口无遮拦,竟然一口猜中了翟哲的打算,只是他的表情有些凝重。 “嘿嘿!”季弘又是一阵笑,千户大人的事他从来不评论,安心做一柄刀就好了。 不怪乎孟康能猜出来,翟哲的意图越来越明显。 冬月十日,从汉部中挑选出六十位名机灵可靠的士卒被编入商队,先期赶赴归化,其中十几人来自孟康的麾下。翟哲不明白说出来,他不敢前去劝阻,孟康绝不希望翟哲去冒这么大的险。 孟康摆手命侍立的亲兵走出院子,语出惊人说:“红马,你想过汉部若是没了大人将是什么情况吗?”季弘停下手中动作,双目炯炯盯在他的脸上,仿佛想从中看出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 “不可能!”季弘迟钝片刻,又开始收拾刀具。 “大人若想置生死于不顾入归化抢公主,你随我坚决劝阻,如何?”孟康表情严肃,之前的嬉笑和粗鲁消失不见。 季弘仓啷拔出才磨好的戚刀,凝视倒映在亮晃晃的刀刃上扭曲的面容,说:“大人号令所指,即是我命之所在!”“你这个臭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孟康怒骂了一句。季弘话中的意思即是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只听大人的命令,不敢干涉大人的决定。 “大人为了一个女人想冒此奇险,无论萧之言和我都不能容忍!”孟康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戚刀归鞘,“孟叔放心,我会用这条命保住大人的安全!” “你的命?希望到时候有用!”孟康大踏步走出院子,无论在季弘这还是在逢勤那,他都碰了钉子。至于左若和雷岩谦,他是不会去找的,那两人人的心思他猜不透,未必与他的想法一致,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萧之言了。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老鸦山上风雨欲来。 鲍广和季弘负责将挑选出的一百剽悍的士卒分编为十队,配备贴身的链甲和称手的兵器,又各自新置一套宽松的黑色棉袄套在甲衣外,从外完全看不出来内着甲衣。叉编排暗号,以及行动配合,每日操练到深夜才得以安息。 不是是否是公主大婚带来的喜气,漠南冬月再没有降雪,大婚前一日,翟哲召集诸位统领,众人都已等待多日。 七位统领依次走进议事厅,萧之言、左若和雷岩谦站在左侧,孟康、逢勤、鲍广和季弘宅在右侧。亲兵将议事厅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明媚的阳光,大厅内阴冷,众人心头弥漫着紧张的情绪。 “明日我将赴归化参与乌兰公主的大婚,鲍广和季弘将随我同行,如果局势可行,我将在那里做一件大事,关系汉部的未来!”翟哲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 屋内鸦雀无声。 “公主大婚之日,场面热闹杂乱,如果有机会我会伏杀车臣汗及其王子,随后汉部退往大明边关,请求投入大明!” 翟哲的话还没落音,萧之言站出来,大声说:“不可!你怎能为一个女人抛下众位兄弟,汉部是你出塞七年是心血啊!” 翟哲暗自摇头,看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名声是逃不掉了,“我只是说局势可行才会动手,若车臣汗不到,或者机会不好,我不会傻到白白送死!” 萧之言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说:“绝不可行!” 孟康也跳出来,劝阻道:“此举太过危险,诸位统领都无法容许大人丢下汉部不顾,大家说是不是?”说完之后目光凶狠的逼视其余人。 话说道这个份上,谁也不敢留在原地不动,左若、雷岩谦、逢勤等人各自出列,拱手道:“请大人为汉部顾!” “我正是为汉部顾!”翟哲无奈摇头,这句话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诸人听我将令!”翟哲板起脸,径直下令:“萧之言、左若、雷岩谦、孟康、逢勤各领本部兵马明日午后从老鸦山出发,等天黑后潜伏往归化城方向,看见归化城火起立刻杀向南城门方向,若我在内能顺利夺下城门就此杀入城内接应,若城门关闭,则用火药炸开城门。”他停歇片刻,放缓声调说:“若归化城没有动静,各位就此罢休退回老鸦山。” “小哥若坚决要去,请带我在身边!”萧之言改变了称谓。 翟哲摇头,说:“我有一件大事交给你办!”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说:“城内激战时,你速往托克托草原将这封信交给额哲!” “此事谁都能办!当日你我同出张家口共进土默特汗帐,今日你怎可丢下我独自行动。你若不同意,我今日绝不会让你走出这个大厅!”萧之言右掌拍打胸口,气急下说话有些结巴。 翟哲心中生出一团温暖。他从未见过萧之言发怒,这个人对什么都无所谓,出塞后部下全被季弘统领也没露出过半点不满,平日除了好酒就是逛逛青楼,但是真正将他当做兄弟的人。 “萧兄放心,我何曾做过没把握的事?归化城内还有车风可为内应!” 四年前埋下的这颗暗线该到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孟康不怕添乱,吼道:“小哥也带上我吧!”剩下几个统领相互打量,不知是站出好还是不站出好! “休要再说!”翟哲话音严厉,“我此行风险的大小也牵在你们身上。 土默特不过一万骑兵,常备兵马最多半数,大婚之日又多懈怠,汉部出其不意,攻其不各。即使我不顺利,尔等也可攻下归化城救我出来!” “我不阻你!”萧之言叹了口气,“不管你想干什么,有我在身边总该还有些作用。” 眼见萧之言态度坚定,翟哲踌躇片刻,答应道:“好,就让萧兄随我前行!”随后又下令:“我去归化时,汉部兵马归左若统领,敢违抗军令者斩“遵命!”左若心中狂跳,弯腰领命。 ☆、第218章 袭杀 下 二十个红漆木箱,每个上面扎了两朵大红花,将出行的队伍渲染的喜气洋洋。 翟哲催大黑马跃出老鸦山口,身后紧跟身着新衣的一百士卒,“如果没有乌兰,如果没有那一夜,我会冒这个险吗?”翟哲夹紧腰中硬邦邦的弯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众位统领前来送行,喜庆的场面无法让众人开颜。 “驾!”大黑马仰天长嘶,骑兵高举汉部黑色的旗帜出行,与崭新的黑色棉衣相映,显得庄重肃穆,若没有那些红花点缀,看上不像送亲,倒像是送葬。 翟哲一直盯向前方,雪地中有商队行走留下的足迹,老鸦山越来越远,出了山道眼前是空旷的雪原。 “不知蒙古人的婚礼和汉人有何不同,这辈子是没机会见皇帝嫁女儿了,土默特的公主也算是公主,是不是这么回事?”萧之言说笑,调节沉闷的气氛。 “公主也是女人,萧兄以后能娶个公主也未可知?”翟哲回应。 “我?呵呵,这辈子是没这个福分了,怡香园的姑娘应该也不比公主差多少!”说完这句话,萧之言爆出放肆的笑声,将倚门卖笑人与皇帝的女儿比,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等我日后得势,一定要让你娶个皇家公主!”翟哲故作一本正经的神态。 这般无厘头的玩笑话让随行的士卒也憋不住笑容,队伍中欢乐的气氛多了许多。 半天之后,归化城出现在众人眼前,离那里如此遥远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闹,土默特的小伙子纵马撒开了欢的奔跑,踢打了雪花乱飞,月亮般的公主要嫁给阿鲁喀尔喀的王子,算是门当户对的亲事,他们真心希望乌兰公主能有个好归宿。 一列骑兵出归化城门迎汉部队伍飞驰而来,翟哲命众人放慢脚步。 土默特骑兵在五百步之外停下,战马在冰冷的雪地散发出腾腾热气。翟哲意外,前来迎接自己的不是格日勒图,竟然是古禄格。 “翟千户终于到了,大汗还担心你不来呢?”古禄格在马上伸出枯瘦的手掌,声音尖锐如山林里的夜枭。 “公主大婚,在下怎可能不来祝贺,抛开土默特,以我和公主的私谊也不会错过!” 古禄格的枯瘦的脸皮抖动了几下,干笑道:“如此请入城吧!”他的目光落在队列中木箱上,从驮马疲惫的姿态看,汉部送出的贺礼价值不菲,这些汉人在草原吸蒙古人的血,这点礼物算的了什么。 众人随土默特骑兵入了归化城。城内街道拥挤,欢乐的土默特人载歌载舞,除漠南的三个蒙古部落,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也派来了使者。季弘亦步亦趋紧随在翟哲身后,右手握住腰间刀柄,目光在人群中巡梭不停。 “汉部贺礼到!”土默特骑兵一路高喊开道,引众人将木箱抬往王府。 俄木布汗王府外围的房屋皆被征收,分别划分给各个来贺的部落人员歇息。这一片地带有汗帐卫士看守,闲人不得进入,因此显得安静。翟哲命萧之言领众人去歇息,自己随毛罕阴前往拜见俄木布汗。 汗帐卫士宴会厅内新置的灰红色花纹地毯亮丽,烧刀子酒坛围绕墙壁环绕一周,俄木布汗正在与车臣汗说话。 “汉部翟哲来贺大汗!”毛罕阴在门口喊叫。 俄木布汗往外看见翟哲,朝车臣汗说了一句什么,转头走过来,“你能来我很高兴!” 翟哲瞥了一眼不远处车臣汗,拱手道:“恭喜大汗,恭喜土默特和阿鲁喀尔喀!”唯独没说恭喜乌兰公主。 “同喜,同喜,今夜望汉人电能开怀畅饮,忘记曾经的不快!”俄木布汗见到翟哲的神态,语气中带有劝阻和警告。 “正该如此,大汗今日事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翟哲告退。 回到宿营地,众人都已安歇下来,鲍广带人偷偷溜往商号库房联络先期入城潜伏的士卒。 翟哲给萧之言讲述计划:“从此地往王府有三百步远,片刻可至,但王府门前有守卫,杀入其中未必能顺利,只有进入宴会厅才能完成计划。土默特人热情,今夜一滴酒不喝太惹人注意,但切记不能喝多。” “知道!” “我带鲍广和季弘进入宴会厅,等到时机合适时会出来招呼,没有信号,绝对不能动手!” 萧之言笑笑,说:“我还不想死的那么快!”他神态轻松,其实心中对这次计划悲观之极,来归化城存了必死之心,只盼望翟哲到了紧要关头能放弃这个鲁莽的计划。 半下午光景,太阳挂在西边的半天空。归化城内热闹的气氛像空气中的温度降下来,多数牧民被土默特骑兵驱赶往城外,确保城内的安宁。 汉部营区,翟哲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问:“还是找不到车风了吗?” “正是,从昨日起隐藏在商号中的密探就联络不上车风了,他有属下被安排在王府附近巡逻,但这些人也不清楚头领去哪了!” “怎么节骨眼上出乱子!”翟哲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听说察哈尔大汗额哲因与土默特的仇怨只派来哈尔尼克前来祝贺,但俄木布汗昨日派使者亲自去请额哲前来赴宴,不知今日是否能到!”鲍广出行一趟,探来不少消息。 “额哲也能来!”翟哲的心悬了起来,若额哲来归化城,变数将更大,汉部不能与所有的蒙古部落都变成仇敌。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夜幕降临之时,归化城内各地角落点燃篝火,这是一场漠南的盛宴,各部大小头领在王府周围,载歌载舞,畅饮美酒。 翟哲带季弘、鲍广等十人走入王府宽敞的宴会厅,他最终未能找到车风的下落,也没见到额哲的身影,毛罕阴领他们进入座位。 阿鲁喀尔喀有四五十个头领拥挤在宴会厅内,言语放肆,举止粗鲁,从俄木布汗答应将公主嫁往阿鲁喀尔喀后,他们就将归化当成了自己的家园,今年过冬的粮食也有不少是土默特提供。漠北部落的人纠缠在一起,察哈尔的哈尔尼克如汉部一样,独处一地。 “诸位安静下来!”俄木布汗和车臣汗并肩走上前台,高喊:“今日是土默特和阿鲁喀尔喀结为秦晋之好的日子!各位请尽情畅饮美酒!等各位尽兴了,美丽的公主和健壮的王子将会与各位敬酒!” 台下响起一阵欢呼声。 ☆、第219章 血宴 一 “恭贺土默特和阿鲁喀尔喀结为姻亲,从今往后漠北的勇士将为土默特而战,土默特的财富也将为漠北人所有!”车臣汗的右手拉住俄木布汗的左手举起高呼。俄木布汗脸色苍白,感觉手腕像被一道铁箍套住,摆脱不得。 “恭贺大汗!”宴会厅内响起参差不齐的回应,各部落头领迫不及待的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倒酒。 仆从穿梭上菜,漠北人多爱肉食不习惯吃米粟,酒宴以肉食为主,不过有了来自大明的调制,烧出来当然会美味很多,要知道在漠北盐巴也是稀缺品。 “千!” 咽喉大口吞咽“咕咕”声一片,随后是“啧啧”的赞叹声,寒冷的冬季有一口烧刀子喝是一种享受。翟哲很少喝这种烈酒,平日饮酒一直是口味温和的竹叶青,一口吞咽顺喉而下,火烧火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伸手抹了抹留在嘴角的酒汁。 “哈哈哈!”邻桌的蒙古人看见他的窘态,狂笑嘲讽,伸手指指点点。 季弘怒目相视,若他目光能杀人,那人已死一百次。 “看什么看?”一个颧骨高突的蒙古人站起提起一个酒坛走过来,将酒坛狠狠砸在季弘身前的桌上,叉着腰骂道:“卑贱的汉狗,敢给老子喝完这坛酒吗?不要吓的尿裤子!” 季弘大怒,随手一推,“啪啦”一声巨响,酒坛落地,酒水四洒,溅的两人身上全是,屋中瞬间安静下来。 “你!”蒙古人大怒,一把拿出腰间的弯刀,“找死吗?” 季弘偷眼看翟哲,见他低头一边夹菜一边微微点头,从座位窜起“锵”一声拔出腰间短刀指向眼前,一言不发,眼神像山林中捕食的猎豹。漠北人欺人太甚,汉人愈忍让越让他们看不起。 “干什么!公主大喜的日子,你们这是找事吗?”陪酒的古禄格走过来,枯瘦的脸皮紧绷。 “季弘,坐下!”翟哲挥动筷。季弘收刀落座,留下蒙古人尴尬的持刀站立当场。 “落座,落座!”格日勒图端酒碗过来招呼,来到翟哲的身侧,压低声音劝道:“休要跟那帮没有教养的漠北人计较!”他常年的汉人相处,早看不惯漠北人的粗鲁野蛮。 主座上,俄木布汗和车臣汗看见才发生的纠纷,脸色都不好看。好在各统领调解及时,短暂的插曲一闪而过,屋内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格日勒图留下陪汉部众人,托克搏和杭高与漠北人共饮,古禄格则坐在哈尔尼克身侧窃窃私语。 翟哲不胜酒力,心中又有事,喝了几杯后将格日勒图推给季弘,自己冷眼看厅内动静。 屋内两边墙壁上各有八盏灯烛,离地面一丈高,将厅内照的明亮,每盏烛火下站立了两个卫士守卫,手握刀柄,目不斜视,不被现场的气氛影响。 屋内右手席位被阿鲁喀尔喀部落近四十多个头领占据,看来部落统领多数在此,正窝成一团吵闹狂饮,无人能禁。左手上排是察哈尔的哈尔尼克的席位,往下是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使团,汉部坐席离门口近,屋外的冷风飕飕钻进,位置最差。 车臣汗和俄木布并列坐在高台上,俄木布汗被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弄懵了,土默特汉化后宴会分尊卑有条理,哪像眼前简直如归化城的牲口集市。 “汗王!你看,”车臣汗挥手向下咂巴嘴,浓密的胡须沾育酒汁,“土默特和阿鲁喀尔喀亲如一家人!” 俄木布牵强笑了笑,答道:“正是!”脸色阴霾。 屋内吵吵闹闹,只有在穿插土默特少女的歌舞时才会安静片刻。 喝喝停停,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光景,季弘的脸已红到了脖子,但眼睛依然明亮。格日勒图从未与这样的人喝过酒,看似随时会倒下,可再喝几碗还是这个样。屋内不知外面的动静,翟哲见离自己不远处门口的守兵纹丝不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故作脚步虚浮,往门外走去。 “翟千户要去哪?”门口的守卫拦住去路。 “如…如厕!茅房在哪?”翟哲晃了晃脑袋,故意咬住半截舌头说话。 “请跟我来!”守卫伸出一支手臂来。翟哲顺手搭住,出了屋子走过一条长廊,再穿过一条阴暗的甬道,后院有一排矮小的土屋,其中酒味和尿骚味混杂。 “就在那里了!”守卫想搀扶翟哲过去,被他一手推开。 “我自己去!”说完这句话,翟哲摇晃走进其中一个小屋。酒宴延续了这么久,前来如厕的人不少,还有人趴在墙壁上呕吐。翟哲细看后院动静,矮屋后是两人高的土墙,墙壁顶部被积雪覆盖,再往外静悄悄的不知是何处。 他进了土屋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退出屋子,那守卫一直在不远处盯着他。 “翟千户,这边走!”守卫一步不离。 翟哲无奈任由他跟在身后,沿原路返回,穿过甬道时对面也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翟哲心里清楚,想侧身避开,没想到那人不偏不倚迎着他撞上来,力道甚大。翟哲脚下一个踉跄,靠在墙壁上稳住身形,感觉那人一双大手朝自己手臂上摸过来,嘴里还嘟嘟嚷嚷不知说些什么。翟哲正欲发作,那人摸到翟哲的手,塞过来一团软布。 翟哲心中一动,接过来暗藏在手中,听见身后的守卫喝叫:“这里一个酒醉的怎么无人看守。” 那人将布条塞进翟哲手,听见守卫喊叫,立刻调转方向回头,脚步矫健,身形匆匆,看不出一点酒醉的状态。 “你是何人?”守卫喝叫,欲越过翟哲往甬道外追去。翟哲假装身形不稳,靠在守卫身上,说:“扶我回去!” 守卫不敢松手,眼睁睁看黑影在甬道口消失。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翟哲掌心紧紧攥住布条,回到座位。格日勒图还在和季弘拼酒,他今天心里发了狠,不将季弘拼爬下誓不罢体。翟哲倒身的功夫将布条在掌心展开,灰青色的布条用血迹写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看的不是很清楚。翟哲让过灯光,仔细辨认,看清楚后浑身毛发都好似要立起来。 “岳托在归化,速速出城!” ☆、第220章 血宴 二 格日勒图和季弘还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边喝边聊些汉部和土默特之间的迭事。翟哲将布条窝成团放入腰间口袋,给他传消息的只可能有两个人一一乌兰和车风,布条上的字迹用血书写,说明情形很危急。 大厅内多数人都已醉眼迷离,坐在主座的上的车臣汗看上去也有了八分醉意。如果岳托在归化,这场婚宴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土默特答应阿鲁喀尔喀的联姻是早挖好的陷阱,难怪清虏静观两大蒙古部落间的联盟而不顾。 翟哲再次离开座位,他要试试这条消息的真假,这一次他没像前次假装喝醉,大摇大摆往外走去。 守卫伸手拦住去路,说:“翟千户,您要去哪?” “屋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王府内有个后花园,安静雅制,我带你去那边转转? “不用,我去街道上走一圈就好了!” 守卫讪笑一声,说:“公主和王子就要出来了,我怕翟千户出门错过了公主敬酒!” “无妨,我很快就回来!”翟哲不愿再和他罗嗦,抬脚就往外走。 守卫瞄了瞄热闹的大厅,将阻拦的手缩回来,说:“那请翟千户速去速回!” 王府内的道路翟哲很熟悉,宴会厅出门正对是一个回字形的廊院,出了廊院是一块空旷的练武场,两边是厢房,练武场正对面就是王府的门楼了。 翟哲穿过廊院,练武场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走到正中间的位置时,门楼的阴暗角落里有人喝叫:“谁?” “汉部统领翟哲!” “今夜公主大婚,为预防有宵小之徒闹事,王府内已戒严,请翟千户返回宴会厅,以免被暗箭所伤!” “我想出去走走!” 黑暗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说:“此时出府需大汗的命令,等婚宴结束这里才会放行!” “岂有此理,我想出门还不行吗?”翟哲佯装发怒,快步往门楼处走去黑暗中响起弓弦拉紧的“吱吱”声,翟哲停下脚步,他不敢再冒险。从守卫对他态度来看,今夜王府内必然有猫腻。他向后退了几步,正在犹豫间,身后传来招呼声:“翟千户,还在吗?公主就要来敬酒了!” “好,我马上回来!”翟哲着这个机会退后,全神戒备门楼方向,等回到长廊看见刚才和他说话的守卫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到了这个时候,翟哲对布条上的消息已相信了九成,王府果然成了龙潭虎穴。他无法出门当然也无法给萧之言等人传出消息,众人皆被困死在此地,只能等待最终的命运。 宴会厅内爆发出巨大喧闹声,守卫又重复了一遍,说:“公主马上就到“好的,我就回去!” 再进入宴会厅时,格日勒图已趴倒在桌子上,季弘朝翟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已经醉了。翟哲回原座途中使劲捅了捅格日勒图,格日勒图身体未动,扬起右臂,口中含糊不清嚷嚷:“小…小子,再喝,我就不信喝不倒你! 翟哲连等待乌兰现身的心思都没有了,看格日勒图的架势不像是装醉,他能随随便便喝醉说明他可能不知道俄木布汗的阴谋。他再扭头暗查土默特部落其他几位统领,古禄格还在和哈尔尼克相谈甚欢,杭高和托克搏与漠北人纠缠在一起,也看不出是醉了还是清醒。 目光四处巡梭时与主座上俄木布汗相接,翟哲见他朝自己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嘹亮的喊叫声:“王子、公主到!” 宴会厅内安静下来,除了酒醉昏沉过去的,众人都翘首以盼。翟哲收敛心神想到一条脱身之策,“如果挟持乌兰不知能否逃出归化城!” 宴会厅门口,乌兰右手搭在阿鲁喀尔喀王子的胳膊上缓缓走入,头饰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的光芒如夜空中的明星,身上穿了一件暗红色绣花的绸缎面棉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翟哲一见之下立刻低头,连她身边的那位王子的摸样也没看清楚。 “俄木布汗想什么时候动手,我要不要挟持乌兰!”翟哲心乱如麻,右手不自觉摸上腰间的刀柄。 司仪喊叫主持,“给大汗敬酒!” 一对新人先走到车臣汗眼前,双双鞠躬,各将仆从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厅内欢呼声起,漠北人叫嚣不止,翟哲一直垂头不忍观望。 “好,好!”车臣汗喝完酒后放声大笑,“儿子,我可是给你找了个好王妃啊!” 两人再来到俄木布汗面前,司仪重复:“给大汗敬酒!” 乌兰接过酒杯时手腕突然一抖,半大杯马奶酒全洒在崭新的棉袄上,她口中娇呼一声:“哎呀!”身边的阿鲁喀尔喀王子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俄木布汗正站起端着酒杯,眼见这等情形,眉头一皱,又重新坐下,说:“换身衣服再来吧!” “嗯!”乌兰声若蚊呐,扯扯衣角,转身出门时眼光瞟向翟哲,见翟哲低头,走到门口时脚步一个踉跄,又发出一声娇呼:“哎呀!” 翟哲的坐席离门口只有两丈远,听乌兰的叫声就在身前,忍不住抬起头来,见乌兰柳眉倒竖,眼神刀子般剜过来,随后脚步跌跌撞撞出门而去。 屋内又恢复了嘈杂的吵闹声,近一刻钟也没见到乌兰回来,俄木布汗从坐席上站起来走向门外。翟哲目光死死的锁定他的背影,片刻之后,吉禄格、杭高和托克搏也各自从酒局中脱身而出,只有格日勒图趴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就在此时了,翟哲朝季弘打了个手势,两人站起来还没等迈步,见俄木布加快脚步从门口守卫中穿过。 翟哲眼看俄木布汗从视线中消失,杭高、古禄格和托克搏正快步出门外面的廊桥中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动手!”翟哲一声高呼,往前一个箭步,拔刀挥向离自己最近的杭高。杭高早看见翟哲的动静,闪身避过,门口守卫各自拔刀向翟哲砍来,季弘紧跟在翟哲身后,戚刀仓啷出鞘,寒光乍现逼退众人,回手时刀尖划过一个守卫的咽喉。 一声惨叫震惊了屋内众人,鲍广领汉部众人各拔出兵器杀向火炬下的守卫。车臣汗从座位站起来,屋中众人酒意顷刻消散的无影无踪。 时间紧迫,翟哲没有时间解释,只来得及高喊一声:“有埋伏!” 就在被守卫阻拦的片刻,杭高和托克搏均顺利逃出门去,吉禄格年老体衰,没那两人动作敏捷落在后面。季弘戚刀划出一道弧线直刺他的脖颈,翟哲见状高喊:“留住活口!” 季弘戚刀往后一缩,刀尖将将错过古禄格的肌肤,随后反向一刀背砍在他的后背,“砰”一声闷响,古禄格栽倒在地。 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外,一支长箭直射向季弘的面门,季弘侧身避过,弯腰揪住古禄格的后背的衣服退向墙角处。 随后门外箭如雨入,宴会厅当中还懵懵懂懂的漠北人连惨叫声乜没来得及发出,多数人被射穿像个筛子,挺卧在座位上。 “土默特人有埋伏!”车臣汗踢翻桌子挡住朝自己来的长箭,拔刀在手,大骂:“俄木布你这个懦夫,怎敢暗算我!”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又一阵箭雨,外面的偷袭者连屋内烛火守卫也不顾,大厅右侧阿鲁喀尔喀人的坐席处长箭插满形如猬剌,偷袭者首要攻击的是他们。 “完了!”翟哲心中默念,既然王府里面动手了,当然不会放过歇息在外围的各部落来使。他心里想的多,手中动作可不慢,汉部众人杀守卫时靠近墙壁躲过了第一轮箭雨,翟哲喊叫:“用桌板挡箭!” 鲍广提起一支桌腿,“哗啦哗啦”一声下,碗碟掉落一地,其他几人也各持桌板成半围靠墙而立。 格日勒图宿醉,屋内惨叫声不止,他瘫倒在地面动弹不得。翟哲余光扫过时见到他恐惧的眼神,心中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下令:“将他拉过来!” 靠近的士卒伸手拉住格日勒图的一条腿,将他拖入防御圈。 长箭“嗖嗖嗖”的声音响在耳边,阿鲁喀尔喀王子还站在迎门的主座前等待公主,狼狈伏地躲过几轮弓箭后,被一支长箭从肩胛骨射入,发出一声惨叫,鲜血染红了新缝制的熊皮裘衣。 “喀巴!”车臣汗撕心裂肺的喊叫,口中语无伦次,“俄木布汗你这个杂种,看我的骑兵会不会踏碎归化城!” 又有几支长箭像长了眼睛似的射入阿鲁喀尔喀王子的后背,将他死死的钉在地面上。“啊!”才为新郎的王子惨叫,双手在地面扒动,身体不能移动丝毫。 “喀巴!”车臣汗挪动案桌靠近俄木布汗的桌子,提起桌腿将其扔到儿子的身前,疯狂跺脚,弯刀砍入地毯发出“锵锵”响声。 箭雨足足射了有一刻钟才结束,鲜血将新制的灰红色地毯染成鲜红,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卧其中,除了保持清醒的汉部士卒,一大半人死于非命。 有人躲在死尸中,有人隐藏在长箭不能触及的死角,也有人躲在案桌底下,汉部提前半步攻击惊醒了很多人,才让他们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只是暂时! ☆、第221章 血宴 三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王府周围各部落驻扎地帐篷外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火苗随风飞舞,既可照明也可取暖,有人躲在帐篷里,更多的入围在火堆周边畅饮,闲聊草原上的各种传闻。各部落统领聚会宴会厅,但土默特人也没忘记这些随使团前来的普通士卒,专门有人接待。 寒冷无法熄灭漠北人的热情,没有头领带来的压力和约束,这里的气氛更加热烈,只有汉部营地很安静。 酒精迷醉了众人的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道上欢乐的气氛消失不见。前一刻还有土默特人过来劝酒,突然变得只剩下各个部落在自斟自饮。 萧之言也没有留意到周边的变化,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三百步外王府黑漆漆的门楼处。今夜无论土默特人有多热情,他坚决忍住了滴酒不沾。 九十名士卒躲在帐篷里,肉吃了不少,酒只是沾沾口,热情的蒙古人逼迫的他们抹不开面子才会饮一小口,同伴们很快会来解围。 萧之言不知道土默特人从商盟买入了多少烧刀子,至少今夜的酒是充足供应的。漠北人来自苦寒之地,浑浊的烧刀子比被温和的竹叶青更适合他们的胃口,若不是土默特公主大婚,他们哪有机会喝这样的美酒。去年冬天部落遭灾到如今还没缓过来,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怎么还不见动静!”萧之言将长弓取在手中试了试弦,又放在身边,心中泛出一种等待中的焦躁,又期盼那里不要有动静,如果今夜能就这样平静渡过将是一桩幸事。 他返回帐篷找了一块冰冷的牛肉,咬了一口还没来得急细嚼,突然听见外围街道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像野牛群奔跑。 “什么情况!”萧之言跳起来,顺手拿起长弓跳出帐篷,见两列高举火把的士卒分别从南北方向穿插而来。 “出来,出来,都出来!”他挥舞手臂,朝帐篷内大声喊叫。 汉部士卒们各持兵器从帐篷里跑出来观望,各个营区清醒的漠北人也察觉到异状,乱哄哄一群人爬出来查看动静,指指点点。 奔袭来的士卒在五六十步外停下脚步,弓箭手出列张弓搭箭斜指天空。 “不好!”萧之言打了个激灵,大叫:“快跑!” 汉部士卒反应极快,三步并作两步逃出营区,想脱出弓箭的射程。 黑暗的天空中,长箭像振翅的蝗虫飞过,铁箭头呼啸而下,覆盖向各个部落宿营的帐篷。有些醉醺醺的汉子躺在地毯上没来得及逃出,被从天降临的长箭射穿身躯,连惨叫乜没有发出,就此一命呜呼。 “杀!”后列的土默特士兵越过弓箭手,拔出弯刀朝宿营地冲过来。 萧之言逃出百步才回头,想起鲍广从商号中带过来的火器留在帐篷中没来得及取出,当即下令:“甲字组速去帐篷中取出火药皮囊,其他人随我御敌。” 这九十人都是从汉部挑选的精锐,十个士卒步伐矫健飞奔向帐篷,其余人听号令组成圆型阵,长刀尖指向外围。 萧之言站在阵后,取两支箭在手。 前来袭杀的土默特人分工明确,分成四列各杀向几个部落来使的驻地,其中向阿鲁喀尔喀部落的人数最多。自从确定土默特公主和阿鲁喀尔喀王子联姻后,这半年来阿鲁喀尔喀人将归化城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不少部落小头目一直逗留在城内还要从土默特部落要求补给维持生活,所以今夜来参加婚礼的人也最多。 容不得萧之言再观察周边情形,两百多土默特人挥舞弯刀扑向汉部的防御圈。微弱的篝火的照耀下,萧之言看清冲在最前面的两人身材高大,口中呼喝不停,看上去像个小头目。他左手抬长弓,右手如琴师抚弦般扯动弓弦,一支长箭像长了眼睛正中冲在最前面那人的面门,还没等那人惨叫声入耳,第二只箭又飞了出去。 “啊!”两个中箭的头目弯刀哐当落地,在地面翻滚惨叫,双手捂住脸7L,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身后土默特人只滞涩了片刻,没有被眼前的情形吓倒,踩着前人的身躯继续冲上,顷刻间到了阵型外。 “刺!”前排把总发出号令。 圆阵外列士卒将戚刀往回收半步猛然向前刺出。汉部用戚刀远长过蒙古人习惯用的弯刀,明晃晃的刀尖指向土默特人的咽喉,当即阻住他们冲刺的脚步。 萧之言看见后列有蒙古武士正举起弓箭,高喊:“贴住他们!” 首列士卒顶着戚刀往前冲刺,逼迫迎面的蒙古人闪避,队形在前进中分散开,内圈的兵士立刻从缝隙中穿过,举刀过头顶砍向闪避的土默特人。 戚刀碰见招架的弯刀,发出清脆的响声,蒙古人招架不住,连续后退。 戚刀重且长,利于远战,但转动不便,汉部队形转换熟练,士卒间空隙不超过一步,相互呼应如翻滚的刀球逼迫土默特人向后。 前排土默特人抵挡不住,仓皇而逃,逼的后列阵脚移动,举弓欲射的弓箭手被冲动,无法准确瞄准。 这么一会功夫,甲字组十人各背着两个火药皮囊逃出帐篷,萧之言扭头看见,喊叫:“点燃帐篷!”一个士卒顺手拿起营地篝火堆上的火把扔上皮质帐篷顶。 “哄”的一声火起,王府外的场地更加明亮。隐藏在外围暗处的土默特弓箭手瞄上正在奔走的甲字组士卒,流箭飞舞,当即有一人后背中箭,一人胳膊中箭。链子甲轻便,能隐藏在棉衣内,防御砍劈效果最好,但无法阻止尖锐的箭头。后背中箭士卒扑通倒地,立刻一声不吭挣扎爬起来,还没等再走几步又连中两箭,翻到在地面没了动静。 “快!”萧之言恨不得帮他们跑几步,好在再没有人被射中,剩下的九人安全返回圆阵边。 只有汉部成功阻击了偷袭的土默特人,四周的漠北人正在经历一场屠杀。土默特人明显更重视他们的同胞蒙古人,前往那里的兵力是冲杀向汉部兵力的数倍,篝火堆旁来袭者一刀刀割掉漠北人的头颅,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残余的部众被分割成几块被团团围住;眼前大局已定,有些人见汉部这边战斗不利,往这边赶过来。 形势越来越危急,王府外太过宽敞,没有阻挡物,又有弓箭手在暗中狙击,对防御的一方极为不利。萧之言看向三百步外安静的王府,大门依然紧闭,翟哲等人在其中恐怕凶多吉少,他收起长弓,下令:“杀入王府!” 士卒点燃火药皮囊,待火绳还剩半指长时奋力扔向对面拥挤的土默特人的上空。 “轰!”的一声巨响,其包裹的铁屑乱飞,硝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火药皮囊的的杀伤力不大,但无论何人头顶近在咫尺处爆发出这么大的响声都会耳中嗡嗡不停,瞬间失去思辨能力。 “杀!”乘着土默特人被惊吓到的功夫,汉部士卒挥舞戚刀从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向王府大门,戚刀上下翻滚在土默特人包围圈中穿插。 蒙古人冒死近身,弯刀刺破汉部士卒的棉衣划在链子甲上发出刺耳的锯齿声,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些人身上穿有甲衣,惊慌失措下失去了阻击勇气。 “快!”萧之言催促士卒不要恋战,离土默特人距离远后可能会成为弓箭手的覆盖目标。 两百步,一百步!王府门的大门处没有一点动静,萧之言到了门口,用力一脚踹下,大门咣咣摇晃。 “撞门!”两个士卒丢下手中兵器,在五步外蓄势,加快奔跑肩膀撞向大门,大门剧烈摇晃,两门之间出现了一道缝隙,但就是不倒。 追击的土默特人越来越近,萧之言怕被弓箭手覆盖,心急如焚。 一个士卒走上前来,说:“用火药皮囊!”他是从逢勤的火器营中挑选出来的,熟悉火药的威力。 “行吗?” “大门中已出现缝隙,说明是从里面撑住的,只要将火药放在中间爆炸下必然倒塌!” 五十步之外已有接战声,翟哲哪有功夫听他解释,下令:“你来试!” 那人用随身携带的火绳点燃炸药皮囊的引线,一点亮光闪耀燃烧,萧之言听见空中的长箭刺破空气的声音,心急引线怎么燃烧的如此慢。 “好了!”那士卒一声叫,两个力士狠命抵住府门,士卒将皮囊放入缝隙中,大喊:“退后!” 众人飞奔往外,迈出不过四五步,听见身后一声巨响,两扇大门轰然倒塌。萧之言暗自庆幸,蒙古人习惯游牧,归化城几年前又被焚烧过,房屋的坚固度比汉地差得远,若这是大明的王府,他们都将死在这门前。 “冲进去!”残余的士卒才冲入王府门楼,一阵箭雨坠落在门口,铁箭头碰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萧之言心有余悸。 门楼的昏暗中有人来拦截,但明显被刚才的爆炸震的有些晕乎,动作迟缓。后有追兵前有拦截,汉部士卒都已杀红了眼,利用刀长甲厚,一直砍杀冲入练武场。 ☆、第222章 血宴 四 弓箭之后,宴会厅内只有车臣汗的咆哮声,愤怒而悲凉。部众中统领死伤殆尽,儿子在自己面前丧命,阿鲁喀尔喀南下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到了此时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可逆转,留下一条命就是问问俄木布汗为何要如此? 难道与阿鲁喀尔喀联姻还会辱没他不成,耍知道现在的土默特已不是当年有控弦十万的大部落。 门外回廊的角落里,岳托穿了一件汉装样式的皮袍,头上盖了一顶瓜皮帽,显得不伦不类,身边环绕四位甲士。车臣汗的困兽般的吼叫传入耳中让他心中畅快无比,在漠南遭受的耻辱终于可以洗清了。八月大清兵马从宣府返回辽东后,诸将都得到了赏赐,唯有他再受败仗,脸面无存。陛下没有再惩罚他,但他距离恢复贝勒之位有远了一步。 想到出发前父亲代善劝阻自己:“大清兵强马壮,徐徐经营必然能征服蒙古,不必孤身赴险地!” 岳托口中喃喃:“我若不来,土默特人敢动手吗?”在漠南经营六七年,他深知俄木布汗的秉性,不将依靠摆在眼前他绝不敢冒这么大险。唯一遗憾的是察哈尔的额哲坚决不来归化,否则不费大清一兵一卒漠南形势大定,但经此变局,土默特将被完全绑架在大清的战车上。 “旗主,漠北人都死的差不多了!”耳边传来俄木布汗的声音。 “嗯!”岳托微微额首,保持自己温和的形象,面具带久了自己也会忘记那是假的。 “进厅!”俄木布汗下令。 一个头发棕黄的土默特人领头,领士卒冲进宴会厅,正是翟哲怎么也找不到的车风。 兵士高擎火把将宴会厅内重新照的明亮,车风冲向阿鲁喀尔喀人的席地,弯刀狠狠捅进一个才从地面爬起来的部落头目,士卒分开将幸存者围住。大厅中逃过弓箭攻击的人窝成三团,阿鲁喀尔喀一团,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使团、哈尔尼克等人一团,还有翟哲一团。 “住手!”紧跟其后走进屋里的俄木布汗喝止车风。 季弘将桔瘦的古禄格提在手中,明晃晃的戚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鲍广如法炮制,威胁格日勒图,与包围的土默特人对峙。古禄格见到俄木布的身影,叫喊:“大汗…”话音未落,被季弘用刀柄狠狠的撞击了一下嘴巴,两颗门牙落地,后面变成呜呜的叫声,不敢在说话。 俄木布汗发觉了这边的动静,见部落中两大统领均被绑架,脸上闪烁过烦躁之色,没等他想好如何处置,对面传来怨毒的骂声。 “俄木布,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懦夫!”车臣汗挥舞手中案桌向俄木布汗砸过来,案桌带着风声呼啸而来,俄木布汗身边卫士挺身而出,挥刀劈挡,一堆碎木洒落在地。 俄木布汗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说:“阿鲁喀尔喀的大汗,你也知道愤怒了吗?” “你我均是黄金家族的后裔,长生天的子孙,我阿鲁喀尔喀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要如此对我!”车臣汗舞动手中厚刀咆哮。车风一个箭步上前,弯刀直刺向车臣汗的右胸,车臣汗闪身避过,厚刀拦腰砍过去,车风往后退一步用弯刀格挡,“锵”的一声响,车风手臂发麻,弯刀差点脱手,包围的士卒蜂拥而上,这一次俄木布汗没有阻止,只说了句:“留下活口!” 十几个士卒轮番攻击,车臣汗招架不及,被车风一刀刺中右臂,厚刀“哐当”落地,十几个人冲上去将他死死揪住,按倒在地。从土默特人进入大厅,翟哲的目光就落在车风身上,但进入宴会厅后车风没看过他一眼。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车风还记不记得曾经的约定。 门口处,岳托踱着方步走进来,目光落在包围圈中翟哲的身上,脸上怨恨的表情一闪而过。曾经他想招降这个人,差点毁捧了大清的国运,今天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 俄木布汗走到车臣汗面前弯腰,双眼离车臣汗脑袋两尺,口中发出“哼哼”的笑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何曾将我土默特放在眼里,今年阿鲁喀尔喀过冬的粮食从哪来的? 归化城内的那些经常从土默特人手中抢夺牲畜的漠北人从哪来的?你和额哲都在垂诞归化城这块宝地,当我看不出来吗?你想让儿子娶回乌兰,不过想霸占土默特的财富。”俄木布的声音越说越大,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吐沫横飞,“都来欺辱我土默特人,今日让你尝到厉害。” “你杀了我啊!”车臣汗奋力挣动身躯,“漠北三部和察哈尔必然将归化城夷为平地!”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给你介绍个人!”俄木布汗朝门口方向指过去,说:“那是大清镶黄旗旗主岳托,电将是乌兰的夫婿!” 这句话让车臣汗想起惨死的儿子,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俄木布汗直起身,指向被包围的阿鲁喀尔喀部落头目下令:“杀了他们!” 弯刀挥舞处血花四溅。 “看见了吗?那就是你的阿鲁喀尔喀!”俄木布汗托起车臣汗的脸。没有人比这个人更让他厌恶了,包括额哲。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在他面前自己不像大汗,倒像是他部落中的头领,漠北人对土默特人就像土默特人对待汉奴。 “啊…!”车臣汗癫狂,岳托走近,轻声说:“给他个痛快吧!” 俄木布汗脸色泛红,朝车风点头。 车风低吼一声,弯刀从半空中劈下,车臣汗头颅迎刃而下,脖腔鲜血喷出两尺多远,漠北蒙古汗王就此葬身归化。看见碗口大的人头在滚落在脚边,俄木布汗满腔愤怒忽然间烟消云散,心中生出一丝惧意。 正在此时,王府外爆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岳托和俄木布汗对视一眼,随后都看向翟哲,他们都见识过汉部的火器。府外的喊杀声传进宴会厅内很微弱,翟哲命季弘将古禄格放在朝门口的方向,当盾牌防御弓箭。 “那个人不能留!”岳托在俄木布汗耳边细语,让他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大汗救我,旗主救我!”才掉了两颗门牙的古禄格喊时漏风。 俄木布汗走到包围圈外,对翟哲说:“放了古禄格和格日勒图,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翟哲嗤之以鼻,说:“以两个土默特统领换一个汉人的死法,算了吧! 说话的功夫,府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好像到了王府门外,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巨响,门楼处山崩地裂,喊杀声就在耳边。 ☆、第223章 血宴 五 俄木布汗被爆炸声吓了一跳,但神色并不慌张,看向翟哲问:“是你的人?竟然带有火器,原来早有准各!” 翟哲苦笑,“若早有准备怎会坠入大汗的罄中,不过是兵士日常携带的兵械!”眼下这种局面,他绝不敢承认自己的图谋。 练武厅和宴会厅相距一条回廊,兵器碰撞声和呼喊声近在咫尺,俄木布汗脸色不虞,转头对车风下令:“速去诛杀外面的汉人,一个不留!” “遵命!”车风掉转头出门,没有一点犹豫。 “你不要抱有奢望,莫忘了这里是归化!”这辈子俄木布汗从未像今天这样畅快过。 翟哲的心凉了半截,不再对车风抱有奢望。他让车分潜伏在土默特部落,这些年来车风暗地里传过不少消息出来,但现在站出来于事无补反会将自己填进去,自己又何必强求。 宴会厅外士卒往外奔走的脚步声沉重,回廊中数百把弯刀出鞘的声音传入耳中令肌肤震颤。 岳托往前走了一步,指向翟哲,提高声调说:“大汗,杀了他!”。 季弘戚刀往古禄格的脖子上挺近一毫,一股鲜血从刀刃处流出来,喝道:“谁敢乱动,我先杀了他!” “大汗饶命!”古禄格枯瘦的脸皮纠结成一团,像干枯的树皮。 俄木布汗嘴唇微启,但什么话也没说。岳托在他背后轻轻捅了一下,加重口气说:“杀了翟哲,今夜的事就了了!” “大汗,七八年来,汉部和土默特有过些不愉快,但看着当年一起从那般困境中走出来的份上,您让我出城。我发誓离开草原,此生不犯土默特,若违此誓,天雷轰顶!”为了脱困,翟哲什么也顾不上了。 “大汗,莫忘了我们事先的约定!”岳托步步紧逼。 “旗主,救我一条命吧!”古禄格听到清楚,哭诉求饶。 岳托脸色铁青,双目如炬盯着俄木布汗。 季弘的刀锋又往前一寸,古禄格感觉到鲜血汩汩往外流,面色如土,泣诉:“大汗,当年我随你藏在山林,逃往漠北,这么多年的情分您不能不顾啊!” 岳托压低声调在俄木布汗的耳边说:“大清骑兵明日到归化与土默特人共御察哈尔,杀了翟哲!”他的声音虽小,但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听到清清楚楚。 听见此话,俄木布汗不再犹豫,举起右手正待下令。古禄格爆发出尖锐的嘶吼阻止:“大汗不可,休要听岳托之言!”他脸上露出怨毒之色,说:“女真人对土默特也不怀好意!” 他摆动右手指向岳托,张牙舞爪,在季弘的手中像一只青蛙,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岳托曾向我许诺,等漠南局势稳定他要废黜土默特大汗之位,将部落分封给几部统领,我是他埋在大汗身边的眼线啊!” 岳托脸色剧变,怒斥:“一派胡言!”转首向俄木布汗说:“此人将死,话不可信!” 俄木布汗脸色由先惊愕,后变的赤红。 翟哲拍拍季弘后背,示意他将古禄格放下,说:“此事干系重大,在下愿将古禄格放回交由大汗细察!” 古禄格像一滩软泥倒在地面,伸手摸了摸脖子上刀口,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说了,不知目己的命运将如何。 “此人污蔑大清,离间大汗,当斩!”岳托的声音像一条毒蛇钻进他的耳朵。 “杀了他!”俄木布汗突然情绪激动,指向地面的古禄格喊叫。 士卒相互打量,迟疑中持刀前行,俄木布汗吼叫催促,“杀了他!” 士卒们不再犹豫,一柄弯刀闪过,割破古禄格的咽喉,让他最后恐瞑的嘶喊戛然而止,然后真的变成了一滩软泥。 “杀了他们,将他们全都杀了!”俄木布挥舞手臂,状若疯狂。 屋内的士卒杀向被包围的汉部、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的使团。岳托后退一步,重新隐藏入俄木布汗的背后,嘴角现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俄木布汗这一顿杀将土默特彻底与蒙古各部割裂开,从此之后只能依靠大清。 鲍广将格日勒图扔在地上,与季弘并肩而,挡在汉部众人之前。 戚刀挥舞,鲜血喷射,汉部十人互为犄角,一边抵御,一边退向墙角;季弘左手又从腰间抽出一柄两尺长的短刀,双刀舞的如轮盘一般,一刀格挡,一刀穿刺,人不能近。 厅内唯有汉部众人还有一番抵抗,其余人众近乎引颈待戮,除了哈尔尼克之外,悉数被砍下首级丢在俄木布汗面前,才让他恢复平静。 土默特人如不尽洪流,汉部十人勇猛善战且有甲衣护体也抵挡不住,已有两人丧命,其余人无一不挂彩,若不是季弘以一当十早被围杀了。长刀劈入对面土默特人的脖颈,翟哲生出无尽不甘,“难道就要丧命于此吗?” 俄木布汗注视包围圈中困兽犹斗的翟哲,想起从前种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事情到这个地步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厅外一个士卒慌慌张张的冲进门来,喊叫:“大汗,外面抵挡不住了汉人杀进来了!” “怎么回事!”俄木布汗大怒,汉人送亲队伍只有百人,竟然在近千人的围攻下杀入了王府。 那士卒一板一眼的解释:“汉人皆身穿盔甲,兼有火器,王府内道路狭窄,兵力铺展不开!”说话的功夫,又是一阵巨响,回廊的上瓦砾哗啦啦往下掉,喊杀声就在四五丈之外。 俄木布汗耳朵中嗡了一声,心头有些慌张,掉头对岳托说:“暂且避一避,在归化城内看他们能逃向何地,等我调集兵马再来。” 岳托不知外面情形如何,看势头土默特好像抵挡不住,他也担心诛杀翟哲后众人被闯入的汉部士卒困在宴会厅内,到时候想逃也没地方逃。 “轰!”耳边又是一阵巨响。 俄木布汗领头,众人匆匆而退,其余土默特人无心恋战,跟在大汗身后退向后院。回廊内还有土默特人在厮杀,车风左手臂膀一道殷红的刀口,右手举刀,且战且退,眼见俄木布汗等人退走,喊叫:“保护大汗!”领众军退后。 屋内,季弘长刀插地,发出粗重的喘息,他想出门帮忙,可没有半分力气。 眼前土默特人像潮水般退去,萧之言大喜,下令:“救出大人!”余下的士卒飞奔入宴会厅。 车风在不远处的甬道入口停下脚步回头,心中默念:“大人,只能帮你到此了!” ☆、第224章 授首 归化城六十里外的雪原上,汉部队列整齐的骑兵像冰冻的巨人缓步前进寒冬的夜晚,冰雪封冻,朔风飞扬,躲在避风处的蒙古人将帐篷扎的一点缝隙都没有,只要没有杀狼犬的叫嚣,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探出脑袋查听外面的动静。 孟康在马上张口打了个哈欠,用带有抱怨的口气说:“真是土默特公主大婚的日子,连斥候也没有了!”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左若、逢勤和雷岩谦都没有接话。 雪地透出微弱的光亮,远处的归化城在众人眼中只是个黑影轮廓。斥候骑兵早就往那边去了,一直没有报告那里的动静。 左若的目光锁定在那个黑影上,心中泛出一波波浪潮,现在这支汉部兵马归他指挥了。如果,假如说如果,千户大人死在归化,他率这些人投入大明会是什么结果?一直以来他反感雷岩谦表现对翟哲的不尊重,没想到当诱惑摆在自己眼前时,也是这般结果。 逃入草原的汉人几乎都在垂死线上挣扎过,心中早已摆脱了君君臣臣的束缚,就像张家口的汉商。左若现在能理解翟哲为什么要训练提拔那么多亲兵,对他们这些经历过太多世事的人来说,忠诚确实是件奢侈品。 “报!”斥候疾驰而来,“归化城内响起爆炸声,听上去像火器营的火药皮囊!” “有火光吗?” 斥候在黑暗中摇头:“没看见火光!” 左若做沉思状,小声说:“与大人约定的暗号是大火啊!”这句话是说给身边的几位统领听得。 “大火个屁,火药皮囊都爆炸了,肯定打起来了!”孟康催战马往前一步,说:“还不去救大人!” “但是…”左若咬牙故作犹豫。 “小哥只带了百人入城,若厮杀起来必然吃亏,脑子不能这么呆板!” 孟康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对翟哲的称呼也变成了“小哥”,话语中没把左若当回事。他从东口就追随翟哲,比左若早了两三年,摆劳的资格还是有的。 “大人将令如此!”左若强辩。 “你不去,我去!”孟康心急,扭头看逢勤,问:“你随我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左若发怒:“你敢不听我军令!” “我只听小哥的军令,真有什么罪责我来承担,大不了再被打一顿鞭子!”孟康倒是看的很开,这一顿鞭子要打下去他只赚不赔,在翟哲心目中地位又要重上几分。 逢勤开口,声音很轻,说:“大人兵力不足,归化城内局势未必像想象的那么顺利,大军当先往城门,一旦有意外也便于救援!”他这是支持孟康的主张了。 “你们说的意思好像我不担心大人一般!”左若苦笑。 “去吧!”逢勤催马向前半步,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这是给左若一个台阶下。 这支兵马哪里会听自己的号令!左若清醒过来,翟哲七年留下的印记不是他现在能替代的。 “出发!” 铁蹄踏碎冰,大军疾驰往归化城。 归化城内。 萧之言率士卒冲进宴会厅,身边只剩下四十几人;“萧兄!”翟哲苦笑靠在墙上,“连累你了!” “何必再说这般话!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杀出去!”萧之言没有失去希望。 “只有一个办法,不是杀出去,是撑下去!”翟哲从衣角上撕开一块布条擦干长刀上的血迹。 没有时间让两人想办法,一刻钟不到,厅外长廊中传来急促的脚步,俄木布缓过神来,重新调集兵马再来围攻。土默特汗帐卫士有三千人,何愁杀不了这几十人? 土默特人冲入,像飞蛾扑火般撞向挺直的戚刀尖,爆炸声也无法将他们惊退。 “杀!”戚刀的刃口卷起,身边的士卒一个个倒下,萧之言丢掉长弓,从身边地面捡起蒙古人的弯刀乱舞,眼前的蒙古人挡住了视线。厮杀间,鲍广一声惨叫,右腹中了一刀仰卧而倒,鲜血汩汩而出,季弘胡乱挥长刀舞逼退追击而上的土默特人,得空将鲍广拖到角落,他的五柄刀都换光了。 翟哲环视左右,汉部士卒只剩下十人不到,四周地面全是尸体,土默特人杀之不绝。连半刻也撑不下去了,他挥刀逼退压迫过来的一个土默特士卒,咆哮道:“我要见大汗!” “我要见大汗!”他左臂又中一刀,浑身抽搐疼痛。 右侧,萧之言踉跄倒地,季弘伸刀挡住砍向他头颅的弯刀,被正面的蒙古人一脚揣在胸口,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 “我要见大汗!”翟哲突然往前迈动一步,将长刀狠命掷在地面,摊开双手,任胸膛暴露在弯刀前。 眼见他放弃抵抗,围攻的土默特人面面相觑,反而不敢再冲杀上来。过了大约五六分钟,俄木布汗与岳托并肩走进宴会厅。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翟哲努力撑住自己疲惫的身躯,大声说:“大汗,你不能杀我?” “为何?草原还有谁不能杀吗?阿鲁喀尔喀的汗王都倒在这里,更何况你?”俄木布嘲笑。 “你若杀我必会后悔!”翟哲弯腰捡起地面的刀撑在地上,说:“我用和你土默特七年的情分换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若还要杀我,我认命。““半个时辰?为何?”俄木布汗突然脸色大变,说:“你干了什么?” “归化城的消息藏不住的!就算清虏的兵马能到也是后日,朵颜草原只有五千兵马,阿鲁喀尔喀和察哈尔人近在咫尺!你犯下了滔天大错,眼下还有弥补的机会!”翟哲故意拖慢语调,危言耸听,拖延时间。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种情形还能弥补?”俄木布汗说出这些话,其中的意思不知是后悔还是认命。以他的性格做出这般事,绝对超出想象。 “能,杀了岳托,这些罪责我都帮你承担!”翟哲往后退了一步。季弘将萧之言拖到后面与鲍广并列而躺,又回到翟哲身边。 岳托嗤笑一声,他这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就算不杀岳托你也不能杀我,大汗也该想想我汉部人马在现在在何地?” “何地?”俄木布汗担心的事情来了。 “归化城外!” “危言耸听!” 说话的功夫,“轰轰轰”,只听见南方传来冲天连珠巨响,大地震颤,整个宴会厅都好似要飞上天去,比火药皮囊胜过十倍不止。屋内众人大惊失色,士卒用惊恐的眼神相互窥视。 翟哲轻舒了一口气,说:“城门开了!”隐藏在商号中的士卒到现在才炸开城门,不过总算还来得及。 “你真是早有图谋!”俄木布汗既怒又惧。 “汉部骑兵将入城,清虏远水救不了近火,汉部舍不下与土默特人的七年情分,是战是和请大汗早作决定!” 俄木布汗的左侧,隐藏在阴影中的岳托脸色一变再变,朝左挪开一步,为藏在身后的甲士让出一条缝隙,嘴中小说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在翟哲和俄木布汗说话愣神的功夫,那甲士迈开大步往前迈出,瞬间窜到翟哲面前,厚刀迎头劈下,翟哲措手不及,眼看躲闪不开,闭目等死,突然感觉左侧肩膀一股大力涌来,身形往往右一个踉跄倒在地面,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耳中传来一声。惨叫,随后“砰”的一声撞墙身。 他扭头看,季弘左手死死捂住右肩,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右臂齐肩而断。原来季弘将他撞开后,自己力道用老,躲避不开甲士的厚刀被砍中肩膀,强忍疼痛还是猛踹了那甲士一脚,将他踹撞上墙。 “季弘!”翟哲的喊叫撕心裂肺,状若疯虎,“杀了岳托!杀了岳托!“汉部士卒三三两两躺在地面,还有何人能杀岳托?甲士反过身来,摇摇有些眩晕的脑袋,再走向翟哲。 “住手!”俄木布喝止,甲士充耳不闻。 翟哲在地面一个翻滚避开甲士的砍刀,来不及多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眼前的追杀吸引,厅内突然又响起一声惨叫。 这叫声怎么离自己这么近?俄木布汗扭过头,见岳托身躯摇摇欲坠,一支长箭穿透脖颈,箭头从右进左出,箭杆将创口堵得严严实实,只带出来一点血迹。 “旗主!”俄木布汗喊叫,目光四巡,见人群后方,几个士卒的掩护下,车风才将长弓放下。 “旗主!”岳托身边的三个甲士将他扶住,袭杀翟哲的甲士甲士也放弃翟哲返回,扑倒在岳托身边悲鸣。 “车风,你,你……”俄木布汗说不出话来,他万想不到与翟哲反目成仇,跟随他四年,今夜杀了好几个汉部士卒的车风竟然是翟哲的人,自己被彻头彻尾的耍了。 “将车风给我绑起来!” 四周土默特人蜂拥而上,车分的亲信让开道路,任由他被绑缚带到俄木布汗眼前。 岳托“啊”的几声说不出话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鲜血从口腔、鼻孔和箭杆的刨口涌出,眼看是活不成了。 “车风,你好大胆子!”俄木布汗拔刀冲向车风,他最痛恨自己信任的人是别人的间谍,正如古禄格。 ☆、第225章 烈火 上 岳托双手颤抖抚摸脖子上肌肤,触碰处箭杆坚硬冰冷,“就要死了吗?“鲜血一点一滴沾染上白皙的手指,耳边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好像也越来越远,一股倦意涌上心头,他突然有些厌烦,很想说:“不要再喊了,不要再来打扰我!”就这样握着箭杆闭上双目。从今往后大清的王图霸业,漠南的风云变幻与他无关。 俄木布汗就是墙头的那颗草,岳托和翟哲谁先死,他就会倒向另一边。 这样的人,只有将他逼的绝路才会选择,其实对土默特来说,不选择才是最佳的选择,但蒙古和清都不能容忍他继续如此下去。当他选择了辽东时,命运却和他开了个玩笑。 “车风,你骗了我四年!”俄木布咬牙切齿,镶嵌宝石的弯刀在车风眼前飘荡,现在他只想找一个发泄口。 车风露出无奈的神情,说:“大汗,若不是你要杀翟千户,我不会动手。““你们都在骗我!”俄木布汗一个时辰前疯狂的情绪又回来了。他杀了漠北车臣汗,杀了漠北的使团,杀了察哈尔的使团,如今岳托也死了,土默特在草原将如何生存。 “你是土默特人!怎么会被翟哲收买!”俄木布汗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父亲是汉人!”车风扬起脸。他的继承了母亲家族的外貌,但留下的是父亲的魂。 俄木布汗脸上浮现恍然大悟的神情,弯刀直刺向车风的咽喉。车风浑身被汗帐卫士所控动弹不得,闭目等死,突然听见翟哲大喊:“大汗,不可,你若杀他,汉部从此与土默特决裂!” 俄木布汗手抖动了一下,在车风的咽喉处留下一道血印,他也就是吓吓车风,不敢真杀他。岳托垂死,汉部骑兵将入城,他怎敢将最后的朋友也变成敌人。感觉锋利的刀刃穿过咽喉,自己的脖子好像还长在脑袋上,车风松了口气,他乜是听说汉部骑兵到了城外,翟哲又生死一线,才敢冒险动手。 “贝勒!”四甲士感觉手中岳托的身躯逐渐变得沉重,红润的脸色变得有些暗青,喊叫变成悲泣。俄木布汗转过身来,从第一眼看清长箭穿刺岳托脖颈的伤势他就知道岳托没救了,从没有蒙古大夫能处置这么重的伤。岳托死了,该怎么办?他脑中一片迷惘,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翟哲。 “大汗!”翟哲坐在地上,右手握了一柄卷刃的戚刀,他担心那几个甲士再来突袭他。 “岳托死了,清虏绝不会原谅你!”他指向悲怆中的甲士,说:“杀了他们,我能救你!” “你还能怎么救我!”俄木布汗恍若无主孤魂。 翟哲苦笑一声,说:“我的命还握在大汗的手中,怎敢欺骗大汗!时间紧急,等解决了眼前事我再与你商议。”他瞥见断臂季弘靠在墙壁上,面若金纸,右臂断口血流不止,鲍广躺在地面已然没有了声息,担心再不及时救治两人会有性命之忧,脸上焦虑之色更重。 俄木布汗将信将疑,问:“你真有办法救土默特出困境?” “当然!”翟哲指向正在给季弘包扎的萧之言说:“你派人护送汉部萧统领出城,以防汉部骑兵到了城外不知城内局势杀进来。” 俄木布汗忙不迭点头,对翟哲言听计从,岳托尸体尚温,他全然忘记前一刻的盟友,就在尸山血海中与翟哲商议对策。 四个甲士将翟哲与俄木布汗的对话听到清清楚楚,放下岳托站起身来,鳞甲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神情如失去幼子的野兽。四人举起厚刀,环首四顾寻找目标。土默特的汗王背信弃义,坐在地上的汉人是罪魁祸首,被汗帐卫士紧抓的车风是杀死旗主的凶手,究竟要先杀谁呢? 形势可不容他们思考,俄木布汗被四人的举动吓了一跳,退入汗帐卫士的护卫圈内,下令:“将这四人拿下!” “卑贱的蒙古狗!”四甲士总算找到目标,挥舞厚刀杀向俄木布汗。 宴会厅局势混乱,汗帐卫士先护送俄木布汗出门,如群狼环伺攻击,十分钟之后厅内又多了几十具尸体才平息下来,这个夜晚的杀戮结束了。 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眼前的厮杀与自己无关,萧之言与翟哲对视惨笑,总算活了下来,带入归化的一百精锐只剩下十四人,如鲍广等重伤有六人还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如你所愿!”萧之言扶住季弘,心中很想再问一句:“值得吗?”在他看来翟哲此举就是为了乌兰公主,而他一向视女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将部下陷入死地。 翟哲不知萧之言心中辗转,心思早飘向下一步的打算。此番归化之行比预想中惊险万分,总算没有偏离太过离谱,汉部损失惨重,但也得到了重大回报一一岳托的首级,这为他投入大明添加了重大等码。 厅内平静下来,土默特人开始往外拖尸体,夜晚寒冷,血液已结成冰块冻在地毯上,只能连崭新的地毯一起拿走。 俄木布汗重新返回厅内,想邀请翟宅到僻静处说话,但见他狼狈的摸样又不好开口。翟哲当即让萧之言随汗帐骑兵出南城门迎接汉部骑兵,命大军就地驻扎在城门外,不可入内杀戮土默特牧民,又请俄木布汗找来王府内郎中给汉部受伤的士卒爆炸,处置伤口。 土默特汗帐卫士忙碌不停,原本杂乱拥挤的大厅很快变的空旷,翟哲不知道俄木布汗将如何处置这些尸体。只有岳托和身上千疮百孔的四个女真甲士的尸首还留在地上,翟哲知道这是留给他的。他一步一瘸走到岳托的尸体前,这个人死后脸色也不见狰狞,像他生前那般温和平静。 今夜他和他都有机会,谁先杀死对手,谁就能成功拉拢俄木布汗,岳托的机会比他要好的多,但谁也无法抗拒命运之神。 “我想上天让我来到这个时代,一定不会让我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去!”翟哲捡起一柄蒙古人的弯刀,左手揪住岳托的鼠尾辫,右手举起弯刀,刀刃顺箭杆像锯齿伐木般割在僵硬的脖子上。 ☆、第226章 烈火 下 翟哲与俄木布汗密谋了小半个时辰,随后归化城内人马攒动,大队土默特骑兵往北城方向而去。 大黑马穿过寂静的街道,再走在冰冷的夜空下,翟哲恍若隔世。 归化南城大门被炸的四分五裂,寒风己吹散了硝烟的气息。逢勤特意命火器营制造了一个超大的火药皮囊用来摧毁城门,但土默特人对城门看守严密,潜伏的汉部士卒直至俄木布汗调集的汗帐卫士去宴会厅围杀翟哲等人才觅得机会。 门外众人翘首以盼,孟康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催马来回溜达。萧之言出城给他保证也无法让他安心,在汉部中他只信翟哲,但这次逢勤没站在他这一边,让他不敢由着性子杀入归化城。 “出来了!”逢勤最先看见城门内街道上的火光。 翟哲一手举着火把,单骑出城。 “怎么样?受伤没?”孟康咧开嘴迎上去,他见到先送出城的季弘和鲍广等人的惨状,想来翟哲的情形也好不到那里去,心中一直挂念。 “皮肉小伤!” 翟哲向他身后的左若招招手,问:“给察哈尔人的信送去了吗?” “送去了!”左若有些慌张,解释道:“才送走不久,一直没见到城内火光,直到到了城外见大门被炸开才让信使出发!” 翟哲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信,说:“形势有变,再将此信送给额哲大汗,路上若能碰见先出发的信使就将前一封信收回。” 冰天雪地,黑夜不明,左若提醒:“恐怕很难追回了!” “那也无妨!”翟哲再向孟康下令:“你率本部兵马速往老鸦山和黑上,命所有部众连夜迁徙往杀胡口外等待入关!” “真的要回大明了吗?”几人喜出望外,就算是盂康、宗茂,谁不被塞内的繁荣所诱惑。 翟哲不置可否,一千骑兵就此离开踏上归途。 等孟康离开后,翟哲立在归化城外,半晌没说话,也没有动作,仔细打量这座漠南明珠,心中好似藏有无数心思。众人相互打量,不敢多问。 “进城!” 众人有些意外,但没有敢质疑他的命令,汉骑快速穿过狭窄的城门进入街道。 “攻下王府!烧了归化城!” “什么!”萧之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攻下王府,烧了归化城!”翟哲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 汉骑的铁蹄声在空旷的归化城内回荡,大队骑兵将王府团团围住。骑兵冲至王府门外下马,重甲骑士在前杀入,守卫的土默特人措手不及,尸体从门楼处一路延续往内花园。 “王府内所有守卫一个不留,全部斩首!”翟哲面色沉静如水,萧之言也不敢多次质疑他的命令。 大约花了小半个时辰,汉部士卒搜遍王府内每一个角落,将其中屠戮一空才出府。 “点火!”左若一声令下。街道上骑兵高举火把一路点燃房屋,顷刻间归化城陷入熊熊大火,烈焰冲上黑暗的天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翟哲只将王府周围点燃,之后汉骑缓缓退出。 归化城周边宿营的土默特人皆被归化的大火惊醒,纷纷冲出蒙古包,指点观望,满目不信,今日是公主大婚的日子,怎会出现这等情况,何人在进犯土默特?年轻人在黑夜中跨马,背上弓箭冲向大火燃起的地方。公主也是他们心中的王者,值得用性命去保护。 俄木布汗率土默特骑兵在归化城十里路外停下脚步,等见到城内火光冲天时脸上露出一丝心痛之色。身后的骑兵大慌,彼此交头接耳,但大汗没有命令他们去救援。 乌兰的身躯被笼罩在一件灰色的布袍下,指着燃烧的归化城说不出话来。自从她在宴会厅内与翟哲闪过一面后就被汗帐卫士看管起来,之后又被带出归化城,完全不知道到外面的局势变化。 “你走吧,翟哲在归化城南等着你!” “什么?”乌兰惊诧,翟哲还活着?大汗让自己随他走! 听见乌兰语气中疑虑,俄木布汗无心解释,说:“等你见了翟哲自会知晓,从今往后在大明好好过,等过几年避开风头,你若觉得委屈再回归化来。 “随翟哲回大明?”那正是自己一直梦寐以求,为何在今夜得到了这个消息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今夜之后,东至海滨,西往雪山,草原的蒙古人都将听说三个男人为你不顾生死的传说!”俄木布汗说出这番话来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苦涩。 这正是他和翟哲商议的结果,翟哲愿意替他担下所有的罪责。阿鲁喀尔喀的汗王和岳托都是翟哲所杀,目的正是为了争夺土默特美丽的公主。有了前几年的传闻铺垫,这样的解释很容易传播,普通牧民宁愿相信这样牵涉汗室情仇的秘闻。为了让漠北蒙古人不将怒火发泄道土默特人身上,俄木布汗放任归化城由翟哲烧毁,显出土默特也是受害者。 当然翟哲做这些的前提是他要带走乌兰公主,他和俄木布汗都明白乌兰在土默特的影响力。归明后,商盟将继续和土默特部落保持商贸,有了乌兰公主在,也让翟哲可以保障在归化城的利益。 归化城南,汉部兵马立在雪地等候了有半个时辰,翟哲看见迎面来了一匹战马,马上骑士身形娇小婀娜,心神舒缓下来。 “三个男人为了争夺土默特公主,不惜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翟哲自觉好笑,想到自己前世听说过一个绝世美人引发的十年战争。不知道自己做的这桩事在几百年之后又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历史的真相总会被蒙上一层又一层迷雾,只有风流韵事万古流传。 汉部骑兵让开道路,乌兰径直奔走到翟哲身前。 翟哲伸出手,“走吧,我说过会带你见识汉地的繁荣!”这是来之不易的幸福,虽然其中掺杂了去除不尽的杂质,但仍然令人回味无穷。 灰袍下,乌兰重重点头,她得到了想要的生活,现在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天色将明,汉部大军直奔向大明边境。 孟康率一千人马护送工匠和老弱家眷在杀胡口外等候,翟哲领四千兵马一路狂奔向得胜堡。身后的草原渐行渐远,眼前是波澜起伏的山峦边关,在这里呆了七年,汉部如同才展翅的幼鹰,需要更大的舞台,更多的养分才能成长。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汉部骑兵到达得胜堡外,叫嚣声惊醒了堡内守卫的兵士,翟哲将前夜在归化城内写好的书信射入城堡,命嗓门大的士卒呼喊:“我是宣大总督在草原的特使,立刻将此信送往阳和卫卢大人。” 堡内守卫开始被突然进犯的骑兵惊吓到,听了外面的喊叫才缓过神来,看城下形势也知道事情紧急,不敢耽误,立刻派骑士飞马直奔阳和卫送信。 汉部兵马在惶惶不安中等待了一整天没有消息,翟哲之和卢象升有一面之缘,心中乜没底他会如何对待自己。汉部如此断了自己的后路相当于也将卢象升逼上必须要选择的地步,要不敢于接受汉部,要么任由汉部自生自灭,宣大也将失去蒙古的助力。 “万一卢象升不接受汉部,我该如何?”被左若劝谏的多了,翟哲也自发产生了先谋败的念头。倒是左若这次把握十足,但他也心思重重,当日对翟哲献策,猜到大明能接受没有威胁的汉部,但接受之后的情形一字未提。 乌兰躲在营帐内一日不出,偷看翟哲眉头不展。 “宣大若不敢接受汉部,只能由河套入陕西了,那又是一条腥风血雨之路!”无论如何,翟哲下定决心就此摆脱草原的桎梏,连乌兰也能看出来汉部已到极限,再在这里唯有败路一条。 归化城内,土默特人从各地赶到扑灭零星的小火,俄木布汗重新划分部众。古禄格死后,他的部落一半被划为格日勒图,一半被大汗没收,这是翟哲为格日勒图争取得到,土默特中他只有这一个熟识的统领,又过了一条救命之恩。 王府内三三两两散落了尸体,都是前日参加过杀戮士卒头目,为了保证自己干的那些勾当不传播出去,俄木布汗不惜对自己最信任的汗帐卫士动手,将前夜的秘密彻底埋藏在王府的废墟中。 托克托草原,清晨。 察哈尔两万骑兵穿过冰冷的迷雾奔走向北方车臣汗的营地,那里有阿鲁喀尔喀一万两千骑兵。 额哲无法压抑心中的兴奋,清晨连续收到翟哲的来信后他还将信将疑,直至听斥候禀告了归化城的大火后才确认无误。想到前夜归化城内的惊险,哈尔尼克带的使团全部丧命,不由为自己决定不参加婚礼庆幸不已。 “一万两千骑兵!察哈尔又可以恢复到西迁之前的实力了!”这是白捡到的便宜,死一个哈尔尼克又算得了什么?阿鲁喀尔喀群龙无首,以他蒙古大汗的声望收服不难,难处是他必须要对车臣汗的死有所表示,这才能将阿鲁喀尔喀彻底纳入察哈尔部落中。 ☆、第227章 收留 上 汉部帐篷隐藏在得胜堡与草原之间的丛林中,士卒们三三两两聚集成堆,就着雪水咀嚼干饼。过了午后,天空中挥挥洒洒落下细盐般的飞雪,翟哲特别准许每个士卒喝几口烧刀子御寒,军营中激起一阵热烈的喧哗。到了此时,虽然千户大人从未明说过,这些士卒也猜到他们可能要回大明了,梦牵魂绕的家乡啊,比烈酒更让他们兴奋。 得胜堡地处草原通往大同府的必经之路上,属宣大数一数二的坚堡,整个堡呈六角,其上不但有箭楼还有铁炮,这是卢象升上任宣大总督带来的变化。天空阴沉,守卒隔着纷飞的碎雪看不清汉骑的动静,但能听见丛林中细微的欢呼声。这些年来宣大边军都知道草原有一支汉人的铁骑,不但不归蒙古人统领还多次将强大的清虏杀的败退而归,守卒的好奇心被吊到了嗓子眼“卢总督的特使!”想起不久前堡下来人的喊叫,守卒“啧喷”砸吧嘴,“那到底算不算是我大明的军队啊?”他有些迷糊。 想到新任宣大总督卢象升,守卒将腰杆挺直,挺起胸脯,双目直视,不断绝了胡思乱想的念头。 总督大人从九月份开始整顿宣大镇卫所兵士,根据各人特长划分为骑兵营、长枪兵营、弓箭营、火器营等等,凡不能通过考核者将全部归辎重营统管,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七成士兵被划为辎重营。辎重营与其他各营区别在于军饷,如骑兵营军饷每月两两银子,长枪兵营军饷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辎重营每月只发管温饱的几串铜钱。其余各营每日操练队列、战法、兵器等等忙碌不停,辎重营兵士整日无所事事,心中直打鼓犯憷。 守兵想到自己一家老小还要考自己这点军饷养活,眼睛又放亮了一些。 总督大人有令,各营兵士违反军纪、偷懒携带者一旦发现立刻贬往辎重营,这可不是开玩笑,大人亲兵天雄军经常在宣大镇盘查,已有好几个边堡守备被撤职了。 卢象升整顿完卫所后不顾时处寒冬季,立刻贴出募兵告示,在山西、河北招募士卒。宣大镇连被清虏攻破,防御空虚,朝廷特批了一笔银子让他训练新军,所以他才这么有底气。 宣大穷苦之地,这年头能养活一家人不容易,卢象升的名字在京畿南一带很响亮,来应征的青壮络绎不绝。他计划新招募两万士卒,经营宣大防线,正在忙的热火朝天时,塞外来了一封急信。信送到他手中正是午时,看完这封信卢象升连午饭也顾不上吃,召集天雄军亲兵营踏雪飞驰往得胜堡。 一路快马飞驰,盐粒般飞雪打在卢象升的脸上微微有些疼感,这是他首次在北境过冬,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只有一个字一一冷!家乡江南此时也会有飞雪,当如柳絮般挥挥洒洒,飘荡飞舞,再配上院内翠绿的桂花树,飘香的腊梅,再捧一壶热茶静观,那是何等的惬意。哪像此地,朔风如利刃,好似能刺入骨头里。 白龙驹不懂主人的心思,只顺着主人的意思尽力奔跑,安静的村落,坚固的营堡一路被摔在身后。申时过半,卢象升率亲兵进入镇川堡补给,吃了顿饭,又给马进了些草料和水,歇息半个小时后再次踏上雪路。得知总督大人突然到了城堡门外,将镇川堡的守备吓得胆战心惊,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过错,直到卢象升补给完离开,他才安下心来。冬日的天黑的很早,雪粒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花,被朔风翻卷钻入卢象升的脖子。身后亲兵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大人如此着急,雪夜赶路,上一次经历此事还是千里奔袭高迎祥。 镇川堡离得胜堡六十里地,地面积雪随飞舞的雪花变厚,到了后来战马也无法奔走,只能缓步前行,到达得胜堡已是半夜。 亲兵上前敲打堡门,城墙上放下竹筐吊上宣大总督的令牌才敢放入。 两日来得胜堡守备一直在关注眼前的汉部兵马,隐约感觉有些不寻常但谁也想不到总督大人竟然雪天半夜到达边堡。 卢象升解开披风,交由亲兵抖动粘连其上的积雪,问:“土默特汉部的兵马还在这里吗?” “正是,躲藏在得胜堡外的树林中,雪天无法清楚辨认,但能听到那里的声音!” “没有蒙古骑兵出现吗?” “没有!” 卢象升点头,表示明了,又问:“你久驻边堡,能探听到草原的消息吗守备尴尬片刻,说:“末将守得胜堡一向小心,不敢深入草原,平日有些汉商从这里经过往返草原时能带回来些消息,但如今岁九寒冬,商路不通,所以……” 卢象升没有再问。 当下守备给众人安排住处,小心伺候。卢象升批了一件裘衣躺在床头,将翟哲传递来的书信拿出来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眉头竖成了一个川字,宣大新军未成,草原的这场变局来的很不是时候。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清晨翟哲捅了半天才走出帐篷,命士卒清除营区积雪。这种天气驻扎在野外是一种折磨,季弘和鲍广的伤势不见好转,没有温暖的养伤的环境,乜没有精通医术的郎中,翟哲心中焦急万分。已经过去两天时间了,察哈尔乜快要收服阿鲁喀尔喀了,卢象升怎么还不来,大明的官员必须在被东虏大军破城时才敢不那么拖沓吗? 正在他有些腹诽时,金色晨曦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四五十骑兵出得胜堡门往丛林而来,“卢象升!”翟哲一眼就能看出来,虽然只见过一面,卢圈王的精气令他过目不忘。 “随我去迎接总督大人!” 半数亲兵营两百骑兵跟在翟哲身后旋风般冲出丛林,两列兵马越来越近,等到了五百步外,翟哲跳下大黑马侍立道边。 白龙驹带着腾腾热气在翟哲身前两步驻足。 “见过总督大人!” 卢象升的眼神比昨夜的朔风还要锐利,上上下下打量翟哲,见他脸色和脖子上各有一处刀伤。虽然只伤及皮肉,但离要害处不远,可想经历的战局惊险万分。 ☆、第228章 收留 下 翟哲在前引路,卢象升随他身后走入雪后清新的丛林。 只隔了一道边关,卢象升感觉这里比塞内要更冷上一份。树林中营区的积雪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汉部士卒三两成团,有些在切磋武技,有些在生火取暖,寒冷的气温无法冰冻他们的热情,令卢象升侧目相看。能抗住塞外苦寒的士卒,当然值得钦佩,统领这支骑兵的头目让他既赏识又提防。 “这些人多数来自宣大,还有一些是陕西人!”翟哲一边走,一边指点介绍。 卢蒙升在仔细观察,除了翟哲,这些士卒对他这个宣大总督的到来并没有过分关注,只是看了几眼,又各自忙碌自己的事。 汉部营地条件简陋,翟哲走到树林中最大那座帐篷前举手示意,身材高大的卢象升必须要弯腰才能进入。帐内无风,但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卢象升入乡随俗,盘膝坐在松软的地毯上。 “归化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等坐稳身躯,卢象升迫不及待的追问。 翟哲从帐篷角落取出两个红色的木匣,抽开滑板匣盖,两颗被冻成冰坨的首级落在卢象升眼前。 翟哲指向右边的匣子,说:“这是清虏镶黄旗旗主岳托的首级,”再指向另外一个,“这是阿鲁喀尔喀车臣汗的首级!” “岳托与暗中勾结阿鲁喀尔喀意欲偷袭土默特的归化城,被我率汉部铁骑突袭,取下二人首级。但土默特俄木布汗担心因此被漠北人和清虏报复,不愿再收留汉部,在下愿投入大明,为大人效力!” 卢象升上半身微微向前探出,细细辨认两颗首级,这样的人物枭首,消息很快会传播出来,谅翟哲不敢撒谎。 眼见卢象升半天不表态,翟哲惨笑,说:“大人,草原如今已没有了汉部的容身之所,我之所以如此也是心系大明,请大人明鉴。” “我听说阿鲁喀尔喀曾经是你的盟友,一直在漠南!” “曾经是,但此一时彼一时,阿鲁喀尔喀去年遭受白灾,一直没有缓过劲来,又垂诞归化城的财富,才和东虏勾结上!”翟哲编的这套谎言漏洞百出,当然骗不了卢象升,重要的是这两颗首级是真的。 “你要投入大明,干系重大,我需上奏朝廷才知结果!” “大人,如今冰雪封地,上奏朝廷不知要等上多少时日,阿鲁喀尔喀的报复随时可到,到那时汉部可能已不复存在!” “大明在草原有清虏一个对手已经够了,也不想与阿鲁喀尔喀为敌!” 卢象升目光游离在岳托的首级上,就差把这句话说出来。 翟哲像是猜到卢象升的心思,说:“阿鲁喀尔喀群龙无首,又缺少牲畜,不可能在漠南久留,一万骑兵在草原接战尚可,但无力侵犯大明边关坚城,只要撑过眼前找不到我,必会退去!我对土默特俄木布汗有恩,只要汉部离开草原,他答应帮我暗中调解!” 卢象升从入帐以来,说话极少,看翟哲一遍又一遍表演,就是不答应,在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前,他无法做出决定。 翟哲咬牙,脸上露出激动之色,说:“若漠北蒙古人倾巢来犯,大人可将我绑缚交出去,在下绝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稍安勿躁,我无权处置纳降之事,此事必须要等朝廷答复我才能下决定!”卢象升见翟哲的情绪,担心他做出疯狂之举,柔声安抚,毕竟这个人麾下有有五千骑兵。翟哲可成为他在草原的助力,也可成为宣大的祸害,汉部与蒙古和清虏都结下了死仇,无路可走下不知能做出怎样疯狂事情。 “我可让你入宣大避难,但只能在驻扎在得胜堡与拒马堡之间,不可擅自离开,等朝廷的批复下来,再做决定。”卢象升终于松口,他仍然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翟哲撇微有些失望,但很快恢复平常,说:“多谢大人收留之忍。” “这颗首级能交给我吗?”卢象升指向盛有岳托首级的木盒。 翟哲略一犹豫,以为他要拿去报功,很快说:“此物本就是要献予大人,请大人笑纳!” 大明军队这样的事干的多了,岳托的首级还有些分量,值得宣大总督索取,卢象升知道他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开口解释。 “汉部中有六个士卒前夜在归化城内遇袭受重伤,塞外条件简陋,无法得到救治,大人能否施予援手?”翟哲眼见卢象升有要离去的意思,急忙将最迫切的要求说出来。卢象升果然站起身来,答复到:“当然可以!但有一条你要知晓,汉部现在还不属于大明,兵马入塞必须要上缴兵甲、弓箭,等朝廷的批复下来,无论是否答应了你的要求,这些东西都将原样返回!” “那汉部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羔羊?”翟哲没想到卢象升还有这么个插曲令他更加失望。 “无论朝廷是否准许,我不会无缘无故的为难汉部!”卢象升双目炯炯有神,好似想看透翟哲的心思。 “谨遵大人之命!”翟哲躬身。人生想的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要做好失去另一样东西的准备,翟哲相信卢象升不会将他怎么样,真的有想法也不用动手,只需任汉部在草原自生自灭好了。 又商讨了些细节之后,卢象升率亲兵返回得胜堡。 不大一会功夫,从得胜堡内出来六具担架,到了汉部兵营将季弘、鲍广等六人抬上,健步如飞返回关内,随后又出来三百骑兵赶着马车前来。翟哲传达命令,汉部士卒除了把总之上,其余人悉数解开甲衣,与兵器一起扔上马车,半个时辰后,阳光洒满草原,满载而归的马车返回得胜堡。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卢象升才放下心来,命得胜堡守军领路,带四千手无寸铁的汉部骑兵踏入大明的边关,在两山之间的平坦之地找了一个地方宿营。翟哲又命萧之言随宣大边军前往杀胡口外面见孟康,传达命令,上缴兵器,入塞前来与自己汇合。 大黑马走入大明的领地,翟哲还是第一次从得胜堡入明,这里远没有杀胡口坚固,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进了得胜堡,向右为坚若磐石的大同府,向左是通往宣府之路。 骑兵走过城堡,翟哲忍不住驻马回头远眺,雪后的天气格外晴朗,视野极好,白色的雪原不见边际。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黑马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飞驰往连绵的城塞之后。 从得胜堡往西二十里地的两山之间是宣大镇给翟哲安排的宿营地,卢象升从宣大卫所调集了一千兵马专门来看守手无寸铁的汉部士卒。 雷厉风行安顿好翟哲后,卢象升将募兵事宜交由宣府总兵杨国柱和大同总兵虎大威共同掌管,全力处理汉部纳降之事,在他心中这件事不比募兵分量轻。他精通兵事,当然知道在宣大新兵练成之前能联络草原的蒙古人并肩作战的重要性。他要求翟哲解除兵器,也存在试探之意,想看看汉部是否真是像他所说那样走投无路,没想到这些人毫不犹豫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草原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眼下卢象升最想知道的事,但苦于没有途径,宣大镇在塞外的消息来源全靠商人,张家口和杀胡口都有商人,但此时是冬天。 三日后,得胜堡守备前来禀告,大队蒙古骑兵从茫茫雪原而来,在堡前安营扎寨,连绵的蒙古包一眼看不见边际,足足有两三万人。卢象升暗自心忧,当即调集兵马前往支援。 额哲率大军包围了阿鲁喀尔喀人的营地,软磨硬泡,说之厉害。阿鲁喀尔喀稍大一点的部落头领都丧命在归化,无人可以主事,再加上额哲蒙古大汗的威望,察哈尔骑兵冰冷的箭头威胁,终于将这些人吸纳进入察哈尔部落。 阿鲁喀尔喀人才加入察哈尔,立即有人叫嚣为车臣汗报仇。大军先往归化城,见到半城的废墟,满地的尸首,听说土默特公主也被掳走,满腔愤怒的阿鲁喀尔喀人无处发泄,听说背叛的汉部人马已经投入大明,离开催促察哈尔大军紧追过来。 得胜堡外,额哲看着眼前高耸的城墙,他很满意这座城堡的坚固。凡是叫嚷最厉害想给车臣汗报仇的部落都是心不能忘旧主之人,这些人加入察哈尔也终将是隐患。一万两千漠北骑兵,不少人在车臣汗桀骜不驯的气息下长大,若不能消除他们的锐气,如何能让他们臣服? “进攻!”蒙古的大汗一声令下。 最激进的阿鲁喀尔喀的勇士被派上战场,竖起简陋的木梯攀援冰冻滑溜的墙壁,城头弓矢飞舞,烧的滚烫的热水浇下,没有女真人那样坚固的铁甲,简陋的皮衣无法抵御这些攻击。 漠北人惨叫从城头坠落,额哲的眼睛迷成一条缝,大军就是按兵不动,这里的消息他已让信使通报给翟哲,有了女真这个对手,他绝不想再与大明为敌… ☆、第229章 吞并 孟康旋风般冲入兵营,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巨熊,掀开主营的帐篷门冲进去,见诸位统领都在翟哲这里,大帐内弥漫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翟哲抬头看见他入帐,问:“家眷、工匠都入塞了吗?” “进了杀胡口,都在右玉县,有宗茂在那里安置!”孟康面露不解之色,问:“既然投明,为何要解下兵器?” 帐中众人都看过来,显然都有此疑虑。 “因为宣大总督是卢象升!” 卢象升上任宣大总督以来,头一次见面就将翟哲的底细打探的清清楚楚,翟哲也没闲着,通过商盟在大明官场的关系调查了卢总督的生平。 三十六的宣大总督!翟哲看了卢象升的经历,心中暗自惊叹,比他在草原有过之而无不及。 卢象升二十五岁大名府知府,己巳之变时募集数千民众进京勤王,之后掌管京畿南三府兵备,练就天雄军。崇祯七年,流贼南渡黄河,穿越河南进入郧阳,官军不能禁。朝廷将其调任郧阳抚治,随后在与流贼的交战中屡获战功,三年间升任五省剿匪总理,他文人领军,每战亲自上阵厮杀。 “卢阎王!”的称号在流贼中口口相传,令其闻风丧胆。卢象升在剿匪任上对流贼穷追猛打,从不招降,巅峰之战在滁州城下击败高迎祥的三万铁骑,千里追击,让闯王只剩下数百骑逃入陕西山中,连吃的也没有,最后外出寻食时被官军捕获。 对这样的人,威逼利诱皆是浮云,能得到他的认同比什么都重要! 从第一次卢象升亲自出塞进入汉部兵营,给了翟哲一个“特使”的称号,还能容忍他在大明招募水军,翟哲就有了五分把握。以卢象升的脾气,如果不认可他,根本不会与他接触,更不用说给他“特使”的名号。他剿匪六年,何曾对流贼表露过一点纳降之意?留下的只有“卢阎王”的赫赫威名。 翟哲出塞七年,汉部兵威强盛,但从未进犯过大明的边关,草原穷困,抢掠是获取财富最容易的方法,没有几个人能经受这样的诱惑。张家口一战将汉部在大明的声望推到巅峰,卢象升不认同汉部逼迫清虏退兵,但他不表示他看不见汉部对宣大镇的价值。 在解下兵器前,翟哲也曾心中煎熬,手握强兵的后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中的那种惶惶然,不是亲身经历不能明了。但他知道,他若拒绝了卢象升的要求,这件事将成败难制,以这个宣大总督的脾气绝对不会受威胁所迫,也不会因为怜悯软了心肠。重要的是价值!自己将要表现出对大明、对宣大的价值。 其实想想,汉部投入宣大,卢象升日后要取自己的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何不索性光棍点,还能在他心中留下个好印象。 帐中诸将,连左若在内,解下兵甲后心中都难免惶恐,这是身为武人的自然反应,刀剑是他们心中的倚仗。 “诸位退下吧!等候宣大镇的好消息!”翟哲心中安静祥和,世上无绝对,卢象升既然接受他入塞,便是有了八成的保证。飞雪连天夜,两日从阳和卫到达得胜堡塞外,若不是心中极为看重,怎会如此? 汉部士卒倒没有统领的那么复杂的心思,在营寨中对环绕的山峦荒野指点议论。进入大明后,连呼吸的空气也会觉得亲切些,一种温暖和柔软回荡在心头,在塞外的记忆中除了漫长寒冷的冬季就是铁和血,到了这里他们唤醒了尘封已久的回忆,有些在家乡还有亲人。 宣大镇对汉部士卒照顾有加,很快有军需官送来粮草补给,翟哲亲往接待,此时再小的官吏也不敢得罪。 大雪之后的天气更加寒冷,滴水成冰。 得胜堡守军浇下的热水在外侧堡壁上冰冻,形成形状各异的冰花,阳光的照射下如琉璃般绚丽。不,比琉璃还要艳丽,因为其中渲染了的血花如腊梅斑斑点点,光彩动人。 蒙古人敬畏长生天的威势,很少会在凛冬发动战争。 “攻下此堡,为阿鲁喀尔喀的汗王报仇,违令者斩,后退者斩!”裹着皮衣的察哈尔骑兵弯刀出鞘在后督战。阿鲁喀尔喀人的云梯靠在光溜的墙壁上,勇士爬到一半,云梯摇摇晃晃,无需守军攻击自己滑落倒下,阿鲁喀尔喀人摔在坚硬的冰面上“哇哇”惨叫。 领军出战的小头目退后,朝督战的察哈尔人喊叫:“这样只会折损部落的勇士,根本无法攻下此堡!” 察哈尔人斥责:“胡说,阿鲁喀尔喀人要为大汗报仇怎能怜惜自己的性命,你的胆子都丢在母马身上了吗?你们仇人就在这座城堡的后面!” “后退者斩!”弓弦声响,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支利箭插入小头目的胸口。 疼痛、惊诧、愤怒、到恍然大悟,阿鲁喀尔喀人的小头目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俯首看插在自己胸口摇晃的箭羽,身体一个踉跄倒卧在地面。 “后退者斩!”察哈尔人呼喊的声音更大了。 得胜堡外的战斗格外诡异,到了后来连守军也看明白了,蒙古人根本就没想着认真攻下此堡。每次都有近千人的武士上前攻城,其后督战的骑兵也有干人,攻城的蒙古人冲杀一阵丢下几十具尸体后仓皇退后,死在督战团刀下的士卒比城堡下还要多; 额哲借此机会将对车臣汗赤胆忠心的阿鲁喀尔喀人悉数剪除,谁叫的最欢,谁上阵杀敌。 四日后,阿鲁喀尔喀的营地被悲伤和惊慌笼罩,没有人再敢提车臣汗的名号,得胜堡外的战iL平息。额哲命信使送出两封信给大明宣大镇,一封交由宣大总督,一封让其转交给翟哲,率大军退回托克托草原。 阿鲁喀尔喀不存在了,留下的是一个强大的察哈尔,辽东的皇太极最不愿意见到这种局势,当然土默特人也不会舒服。 在回归的途中,额哲不顾车臣汗的大妃接近自己的母亲的年龄,将其迎娶入帐,又将车臣汗的七岁的幼子收为自己的义子,车臣汗的其余遗孀也均被迫嫁给察哈尔各部统领,阿鲁喀尔喀部落被拆散分插入察哈尔。 皇太极对囊囊所做被额哲学了个现行。 ☆、第230章 应允 眼见堡下蒙古大军徐徐退去,大明守军欢呼雀跃。在数万蒙古人的环伺下杀敌数百,力保营堡不失,军功赏赐少不了。近年来蒙古没落,寇边带来的心理冲击远远比不上东虏。 得胜堡南六十里,弥陀山处于拒墙堡和拒门堡之间,山势平地而起,山顶视野开阔,扼守晋蒙道路要塞。卢象升督促宣大镇援军驻守此地,斥候每日前来禀告军情,将战场局面详细告之。两日后,卢象升知道这场战争打不起来了,一是时候不对,蒙古大军寒冬入寇,莫说打仗,连粮草补给也难保证供应;再者,战场形势表露这场战争牵涉蒙古内部纷争。 “驾,驾!”信使口鼻处热气腾腾,一路怕打战马,不顾寒风呼啸,挥舞大明军旗高声呼喊:“得胜堡大捷!得胜堡大捷!” 战马踏着欢乐的脚步进入兵营,扭动尾巴,抖动身躯,好似迫不及待将马背上的骑士甩下去。蒙古人退兵的消息早就传开,报捷的信使姗姗来迟,四周的士卒投来炙热的目光,信使挺胸仰头冲向中军大帐。 “寇边的蒙虏攻堡连番遭受重创,昨日全部逃窜,斥候侦查方圆三十里内已没有蒙虏的踪迹!”信使一口气报完消息,从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个小包裹,说:“蒙虏酋首退兵前曾留下两封信件,让我等转交大人!” 杨陆凯从信使手中接过信件,信件外有油纸包裹,一直藏在信使的贴身处,取出时还带有余温,他小心拆开油纸,呈上给卢象升。 卢象升脸色沉静,接过信件,随手丢在身前的案台上,下令:“退下吧!” 等信使离开,卢象升命杨陆凯找来军中精通蒙文的幕僚,将信件递过去幕僚翻看封面,说:“大人,这两封信有一封给您,另一封是给入塞的土默特汉部翟哲!” “哦!”卢象升颇为意外。“拆开给我的那封,讲予我听听!”他弱冠之年就中了进士,四书五经无一不通,但蒙文却是一个字也认不得;幕僚撕开封口,细览一遍,说:“此信是蒙古察哈尔部额哲所写,他自称蒙古大汗,解释此番侵扰是形势所逼,情非得已,望大人能够体谅,又说东虏强盛,欺压蒙古,破大明境,望能与大明宣大镇携手共御强敌。” 卢象升听的清楚,伸手从幕僚手中接过信,一眼扫过去,其上如蝌蚪扭动,恰如天书,他自嘲一笑,又丢在眼前。 “大人,这封信还要……”幕僚拿起写给翟哲的那封信,躬身请示。 “这封信就不要拆了!”卢象升起身,朝帐口亲兵召唤:“备马!” 杨陆凯牵了白龙驹在帐外守候,一刻钟之后,卢象升从帐内走出,飞身上马,领一百亲兵疾驰出兵营。 两山之间的汉部兵营整齐肃穆,安静度过几日后,士卒手中没有了兵甲弓箭,开始有些不习惯,在塞外无数个无聊的日子里,铁和血刻入了他们的骨髓;翟哲每日带左若、孟康等统领巡视兵营,他心中再有把握,但事关前途命运的等待难免煎熬。 “蒙古人退兵了!”前来送粮草的官军小声透露消息。汉部在宣大镇的经营多年,商盟更是渗透到大同的每一个角落,汉部并不是被封闭在此地。 几个亲兵随意走动隔离那个官军往外的视线,一个把总靠上去,压低声音说:“多谢,将这封信交给商盟的宁掌柜,他会给您报酬!”说完之后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过去,那人接过信,慌乱中插入怀中,匆匆离开。午后的阳光灿烂,士卒无所事事,山谷中很安静,山口方向突然来了一百骑兵,铁蹄踢打碎冰乱飞。 “报,有一百骑兵到了二十里外!”汉部士卒虽然闲置在此,但安置岗哨一点也没放松。 翟哲站在营口远眺,雪原上骑兵由一个小黑点到逐渐清晰,到了营门口外也不见减速。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翟哲看架势就知道来者是谁了。 “随我去迎接总督大人!” 汉部诸位统领跟在翟哲身后到了兵营门口,卢象升下马,见礼后,一行人鱼贯入营。 “这几日军中情形如何?” “都还好,大同镇雪中送炭供应粮草,就是……”翟哲讪笑,“就是军中每日操练,手中突然没了兵器,儿郎们有些不习惯!” “嗯!”卢象升口中含糊。 到了大帐前,卢象升嘱咐众将在帐外守候,只召唤翟哲一人入内。大帐中简陋,翟哲深谙低调做人的重要,中军座位上的虎皮也没有摆出来。 卢象升坐定,翟哲垂手侍立。 “这封信是蒙古大汗让我转交给你的!”卢象升从衣袖中掏出信件,放在案桌上,饶有兴趣的看着翟哲。 翟哲心中一惊,额哲不知汉部入明的处境,竟然将信交道卢象升手中,不知其中讲述何事?他上前取过书信,退到一边,见封口完整暗中松了口气。 卢象升见翟哲退回,双目炯炯有神盯着他一眼不发。 翟哲这才明白过来,就此拆开信,草草扫过,禀告说:“察哈尔大汗额哲在信中感谢我曾与他在草原并肩作战的情谊,往日后能与大明共御东虏,再度携手。” “草原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不如实相告,我无法信任你!”这几日,卢象升想尽办法也无法打听到草原的局势,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当面问翟哲最为直接。 “土默特与阿鲁喀尔喀联姻之夜,岳托勾结土默特部落统领古禄格偷袭婚礼现场,意欲取我和俄木布汗性命,被我贴身亲兵阻止,混战中车臣汗和岳托命丧我手,土默特人担心被报复,所以烧毁归化城,将罪责全都推到汉部头上,漠北人因此在草原不能容我。”翟哲这次讲述的情形接近实情,只是隐去了乌兰公主的环节; “车臣汗死后,阿鲁喀尔喀被察哈尔吞并,额哲才会感谢你!”卢象升一语中的。 “正是,那也是末将的自救之策!我杀了阿鲁喀尔喀的汗王,在蒙古备部中声名扫地,在草原再无立足之地。” 卢象升靠在椅子上,翟哲逼了自己一把,也逼了他一把,让双方都没有迂回的余地,要么合作,要么一拍两散。这个人在草原混迹了七年,熟知漠南的形势,恰巧可以弥补他不通边事的缺陷,就抗击清虏来说,确实可成为他的臂膀。与东虏和蒙古皆结仇,也只是碰见他这样的总督才敢接受。 帐中安静良久,卢象升终于开口,“我需要一支能深入草原的骑兵!” 这是他在宣大募兵难以实现的战略,将汉人训练成一支成熟的骑兵非短期能够实现。 翟哲心中落下千斤重担,拱手道:“愿为大人效力!” ☆、第231章 畏惧 大帐中的气氛舒缓下来,阳光透过帐门的缝隙穿入,地面现出一道金黄色的光亮,大帐外不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虽然一直坚信是这个结果,翟哲心中还是泛出一似激动,有了大明的助力,再与蒙古合作,他相信自己能守住漠南的疆土。 卢象升神情放轻松,用和善的语气询问:“上次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我想知道,当初你孤身出塞投入土默特是为了什么?” “若为财富,你本就生在富商之家;若为权势,你若投入东虏早就能叱咤草原,为了女人?”卢象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让他看不透。这个人看上去内敛木讷,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匕首,隐去了所有的光华,不像一个年轻人,倒像是经历过世事风霜的老者。 翟哲抿嘴,有些话他无法说出来,说出来惊世骇俗,甚至会毁掉他的前程。 “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无论如何,你在草原七年从未犯明一次,若有一次,我也不会接受你入明!”卢象升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说:“你是个难得的良将,也是个聪明人,入我宣大镇之后当尽力为大明效力,为陛下效忠。”他中气十足,声音在帐内激荡。 翟哲知道这是卢象升在敲打他,连连点头; 卢象升看见他摸样,突然轻叹一声,说:“你敢解下部下兵甲入塞让我意外,你当听过我的名号,我在中原剿匪五年,博得了个“卢阎王”之名。”他语气变得急促,突然说:“世人都当我是嗜杀之人,却不知杀戮之势只能以杀来止,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只想给大明杀出个朗朗乾坤。世间行事艰难,不懂又指手画脚者多,有时难免被阻塞,唯有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方能始终!” 他说他不在乎,若真是不在乎又怎会说出来。翟哲神色举止显露这个年轻人藏着不能吐诉的心思,让他心生感触。 “不忘初心,方能始终!”翟哲心中默念一遍,拱手答复道:“末将受教了!” “好!”卢象升感觉刚才自己有些失态,坐直身躯,说:“将你军中将领的名单给我报一份上来,我将上奏朝廷,待兵部的批文下来,我再将兵甲返还你!” “遵命!” 卢象升起身,说:“你取了岳托的首级,立下的功勋不小,但到底是才入大明,不要期待官职太高!” “末将不敢!” “日后在我麾下杀敌立功,升官进爵的少不了!”说完这句话,卢象升从翟哲的身边经过大踏步往帐外走出去。掀开帐门的布帘时,他高大的身影挡住投射而入的明亮阳光,落在翟哲眼中竟然有些庄严。 得到了卢象升的亲口应允,汉部诸位统领心思放坦,尽开欢颜。汉部入明这件事正如宗茂当初预测,必须要宣大镇起头,朝廷中才好运作,否则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这几日众人见卢象升的举止,怎么也不像是个出尔反尔之人,宣大总督答应了,这事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了。 卢象升离开后,翟哲托送粮草的官兵弄了酒进营,召集诸位统领庆祝。 这年头,只要有钱真是买什么东西都不难。 萧之言、左若、雷岩谦、孟康、逢勤加上翟哲一共六人,想起身负重伤生死未h的鲍广、季弘两人,翟哲心中有些不乐。托人买进来的酒不是翟哲喜爱的温润竹叶青,是浑浊呛口的烧刀子,此时无论什么酒能让众人迷醉。 大事已定,翟哲说不出的轻松,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在草原他从未这样坦然过;萧之言看的直咧嘴,他知道翟哲的酒量,想看看今晚的场面将如何收尾。局中众人,唯有逢勤每次仍是浅尝辄止,无论孟康如何劝,总是不领情。 “你这个小子,忒没意思!赶不上季弘半分!”孟康说话一向肆无忌惮,逢勤只是笑笑,也不和他计较。 “老孟,你可不能这样说!”翟哲喝的舌头有点大,“我亲兵这些人,只有宗茂能和这小子比了!” “那是!我能不知道吗?”孟康顺坡下驴,附和道:“就是喝酒没有男人味!” “从今往后我们是官军,不再是贼了!”雷岩谦举杯插言,他今夜的兴致格外好。 听见此言孟康勃然色变,将酒碗重重拍打桌子上,说:“放屁,我们什么时候当过贼!再说大明的官军了不起吗?被东虏打的尿裤子,还赶不上我们这些人在草原的贼!”后面的一个贼字说的很重,他早看不惯雷岩谦那副嘴脸;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雷岩谦脸上,他正欲发作,见翟哲将脸色往下一沉,斥责道:“放肆!入了大明,你这番脾气要好好收敛了,朝廷有法度,休要无故惹出事端!” 孟康立刻转变成笑嘻嘻的面孔,口中唯唯诺诺,答应道:“那是,那是!”这个人就像块滚刀肉,让翟哲无可奈何。 “各位在草原随我浪荡,萧兄、老孟在东口随我,左若和老雷在西口加入,到了此时入大明,才算是个开始,日后要用手中刀剑杀出个新天地来!”翟哲真是醉了,说到最后口齿不清,含含糊糊,“不忘初心,方能始终!”一头趴到在桌面的碗碟上,口角流诞。 “小哥,我老孟什么时候都听你的!”孟康还在那嚷嚷,到后来见到翟哲摸样,忍不住捧腹大笑,连萧之言也禁不住笑容,倒让席间的气氛欢乐了许多。 几日间,土默特汉部入塞、蒙古大军寇边等消息在宣大镇传播开,山西镇兵马踏雪北进,进驻大同府。边境守军气氛紧张,坊间百姓惶惶然不可终日,宣大镇这几年连遭兵灾,他们只知道边境不堪一击,分不清东虏和蒙虏的区别,直到官府贴布告安民才平息下来。 对安然过冬的很多人来说,这几日不过是个小插曲,紧张之后寒冷依旧,但对有些人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如惊天霹雳。 宣府大盛魁内,范永斗坐在火炉旁,身边堆积齐膝的账册和信件。 扯开的账本耷拉在架起的柴火上,微黄色的纸页泛出一层淡蓝色的光芒随后化为灰烬,写满字迹的羊皮在火炉中燃烧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范永斗表情严肃,黝黑的脸膛在火光的照耀下像涂了一层油光。 “老爷,翟东家来拜访!”门外响起管家的请示。 “知道了!”待火光稍微弱些,范永斗见炉子快被灰烬堆满,再回应道:“我马上过来!”从早晨忙活到现在,终于快大功告成。这些账册记录了大盛魁与辽东的每一笔生意,羊皮和信件是他十年来与东虏的交往留下的痕迹。自从知道翟哲入塞后,他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当年走朵颜草原也没这般紧张过。翟哲在草原与投入大明对八大家来说天差地别,从此之后,他将是朝廷的官员,以他对东虏的态度,当然不能容忍张家口再像从前一般。 待炉火将灭,范永斗伸能进去一块长铁条,将灰烬绞碎,确认没有剩下残渣,提起炉子出门,吩咐管家:“将这炉灰倒了!” “是!”管家伸手接过,老爷在屋里忙活了一天没出门,一直在烧东西,他心中好奇,但不敢问。 “将房门看好,任何人不得进入!” “是!”管家答应一声,召来两个仆从去清理炉子,自己站在门口。 范永斗拐过一道回廊进了会客厅,见翟堂正在厅内左右徘徊。 “东家!” “翟东家!” 两人见礼后坐下,相处十年后他们之间早没有了当初的隔阂,八大家实为一体。 “消息确定吗?”翟堂不像范永斗那般紧张。翟哲再怎么样也是从翟家走出去的了,若真敢对家族不利,只需带他到老父的墓前让他好生忏悔,从他出塞后从未回过家,父亲临终前还在叫他的名字。 “确定,三日前入塞,正在大同府,卢象升己决定招安他,官职未定!”范永斗一点也不隐瞒,“我已通知各位东家,将家中账本、信件全部销毁,不要留下祸根,那小子太了解我们了。” 翟堂点头答应,对他来说,现在范永斗比兄弟亲。 “我听说岳托死在归化了!首级被翟哲带入塞了。”范永斗用茶杯半挡住嘴型,压低声音,说这句话时心有余悸。 瞬间翟堂脑子有点眩晕,他没有范永斗消息灵通,才知道了这个重磅消息。岳托死在自己兄弟手中,还让他怎么和辽东人做生意,皇太极的怒火会烧毁整个漠南。 “那小子这次可真是干出大事了!”范永斗苦笑,说:“我担心他还会对我们八家动手!” “他敢!”翟堂色厉内荏,底气不足。 “我要暂时退出宣府,回老家避避风头,等局势明朗再看下一步怎么做,你们几家我也建议如此,张家口就让它先荒废了吧!”范永斗说这些话时有些心疼。经商讲究的是名声,一旦紧缩经营市场会被别家占据,有一日再想回来就难了。 “容我再好好想想!”这一次翟堂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第232章 兵部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北京城的百姓们感觉这冬天一年比一年冷,雪下起来就没个完。 不过皇城脚下到底不一样,大街小巷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每隔上十几丈地便能看见一人高左右的雪堆。有些地方积雪被堆砌成雪人、雪狮的轮廓,七八岁的儿童脚步如风围在那里嬉闹,偶尔有调皮捣蛋者揉出一个雪团扔向同伴,随后在欢乐的笑声中奔走开。 东虏七月侵犯京师带来的恐慌与破败消失不见,大明的京师有着惊人的恢复力。街头巷尾吆喝买卖声此起彼伏,深宫庭院传出的丝竹声在瑟瑟北风中回荡。大明国力雄厚,被东虏掳走那二十万人在很多人眼里算不了什么,有的是人到这里来讨生活,那件事对北京城的繁荣不过是个小插曲。大明两百多年来,北京城被围困又不是一次两次,最终不都是挺过来了。 西直门外的官道上车水马龙,从山西入京的商旅多从此门进城,山右的商队带来山地和草原的特产,寒冷的天气让来自草原的皮毛在京师很畅销,达官贵人无一不以身披裘衣为荣。 一列鲜衣怒马的骑士穿插在商队当中,当中一人的战马前脊上绑缚了一个木匣,正是卢象升的亲兵杨陆凯。他自幼在大名府长大,对北京城并不陌生,所以才被卢象升挑中担任护送岳托的首级入京的重任。城门口出人流拥挤,自从五年前他随天雄军挺进中原后还是首次回到此地,这几年他走遍中原五省,又经历宣大三边,所到之处无一不日益萧索荒凉,只有这北京城好像比五年前还要繁荣许多。 几人好不容易入了城门,往里不远处有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在张望,见到杨陆凯等人的摸样,忙迎了上来,原来是兵部职方司的扈从。若是日常小事兵部不会如此主动,确实是才上任的宣大总督卢象升上报的功劳太过惊人。 众人合为一路往内城方向而去,到了兵部,杨陆凯与职方司主事交割文书后,将马背上的木匣取下来,去除外面的包裹抽开滑盖。 “这就是岳托的首级!” 职方司的几个人都凑过脑袋,想看看入寇大明如无人之境的女真旗主究竟长的如何青面獠牙。 天气寒冷,木盒中的首级冻的结实,除了面皮惨白,整个形象栩栩如生。职方司掌管叙功、赏罚等事宜,几人仔细辨认后,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岳托,辽东也没消息传出,竟然无法鉴别。 职方司主事朝杨陆凯挥手道:“你且去安顿,等我禀报尚书大人再做定夺!”兵部对来自各地方的武将的态度一向如此,今天还算客气。 七月东虏入侵,兵部尚书张风翼畏罪自杀,此时的兵部尚书说起来和翟哲曾经还有过交集,正是三年前在宣大总督任上因丧母回家丁忧的杨嗣昌。 收了首级,职方司主事不敢怠慢,前往衙门禀告:“宣大镇解清虏镶黄旗酋首岳托的首级到了!” 杨嗣昌放下手中的公文,从座位上站起来,问:“验明正身了吗?” “确实时女真人,但……”职方司主事吞吐。杨嗣昌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且将首级好生保管!”卢象升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出错,他倒是不怀疑这颗首级的真假,再过上几日辽东镇会有消息传过来,现在他踌躇的是如何答复卢象升的要求。 两日前,兵部收到宣大镇的呈文,称塞外土默特汉部头领翟哲心念大明,在归化城伏杀清虏镶黄旗旗主岳托,进献首级,乞求投奔入塞。杨嗣昌对宣大镇比大明别的官员要知道的多一些,翟哲的名字留给他的印象颇深,当年草原的漠南大战在大明没受到多少关注,但他清楚哪场战争对大明的意义。 “那个汉人要投入大明!”杨嗣昌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在他心中,塞外的汉人可为大明而用,但进入大明是另外一码事,那些人留给他的印象是狡猾、贪婪和粗暴野蛮,至少和忠诚挂不上边; 杨嗣昌揉揉有些发胀的脑袋,眼前案桌上堆积的文书多数有关宣大镇;自他十月上任兵部尚书以来,首先面对正是才被清虏肆掠过的宣大镇。除了给原三镇总兵定罪,任命新总兵这些事外,陛下恩准了卢象升在宣大募集两万新兵的计划,着兵部拨款。这件事还没结束,宣大镇又立下大功,难道真是卢象升上任后将那里的晦气都驱除了吗? 门外的北风呼啸刮过,杨嗣昌想起自己丁忧后宣大镇的局势,心中竟然暗自生出庆幸之感。否则自己就算不像梁廷桢那般无用,恐怕也挡不住女真人的铁骑。 权衡良久,他还是决定同意卢象升的主意,既然他决定招安这些塞外野人,兵部无需在这件事上为难他,日后就算起什么幺蛾子,也是卢象升自己担这个责任。卢象升近年来功勋卓着,赴任宣大总督乜是临危受命,宣大这几年连被东虏攻破,内阁举荐卢象升担任宣大总督,陛下也寄予厚望,圣眷正浓,兵部若在此事上掣肘他,实属不智。 兵部奏疏递上去两日,杨嗣昌正在衙门忙碌,门外来了个仆从,表明身份后,说:“温阁老请尚书大人一晤!”来人正是当朝首辅温体仁的家人。 杨嗣昌一听就明白是为何事而来,答应道:“我随后就到。”他入京不久,听说卢象升从中原五省剿匪总理变为宣大总督,正是得到首辅温体仁的大力举荐,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其中涉及的朝廷恩怨非一言两语能说的清楚。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卢象升几年间将中原流贼打的连气也不敢出,眼看大功告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离,连高迎祥的熟桃子也被陕西总督洪承畴摘了。而宣大镇是什么地方?对大明的官场来说,那里就是个巨坑,折了两任总督,一任兵部尚书,众人都以为卢象升在中原勇猛,到了边镇碰见清虏照样要吃瘪。温体仁之心,昭然若揭。 温体仁找自己,肯定是为了宣大镇招安土默特汉部之事,杨嗣昌心思重重进了温府。 ☆、第233章 招安 由皇城往外东大街右手侧不远的僻静处有一座名叫醉香楼的茶楼,离热闹的街道约有一百步远,四周点缀了几颗葱郁松柏,有一种山林之风,属闹中取静。茶楼的主人听说的来自江南,每年明前茶上季时,都用快马运送京城,京中名流来此品尝者络绎不绝。 寒冬季节这里没那么热闹,但对于想休闲小憩的官员富商来说,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未时左右,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个随从进了门,机灵的伙计忙上前招呼。 “客官,喝茶吗?里面请!” 来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问:“玄字房在哪?有人在那里约了我!”伙计阅人无数,察言观色猜到来者是宫中的公公,弯腰招呼道:“在楼上,请随我来!”京城中人,不管认不认得,都要小心应付,这里藏龙卧虎,人不可貌相,尤其是来自宫中的人。 楼上玄字房内坐立不安的耿光一直在注意楼下的动静,听见有人脚踩木梯“咚咚”上楼,他将房门张开一条小缝向外张望。 那无须的中年人到玄字房门口,命两个随从守在门外,推开门走进去,见耿光就站在门前,吓了一跳,摘下披风,面露不悦之问:“你这么着急见杂家有什么事吗?” 耿光动手将桌面上摆放的祁红给来人泡上,絮叨说:“如此寒冬,本不该叨扰公公,但事关紧急!”来的这人正是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攀上在宫中有实权的太监王承恩,属东厂提督曹化淳的徒弟,尝随侍在皇帝左右。 “有何事情?” “这些年来,小人有幸结识了公公就像在这北京城里找到了主心骨。我曾向公公提过我的来历,我家主人是流落在塞外的汉人,日夜想回归大明。 清虏侵扰大明,被我家主人视若仇敌,七日前他在归化伏杀了清虏镶黄旗旗主岳托,取了他的首级,想借此投入大明,为大明效力,为陛下效忠,万望公公能施以援手,有机会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王承恩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家主人就是今年在张家口偷袭清虏的塞外汉人吗?”几个月汉部的宣扬造势影响深远。 耿光面露喜色,答应道:“正是!”随后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礼盒,说:“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若事成,再有重谢!” 王承恩伸手接过来,连开都没开,说:“此事我恐怕很难帮上忙,只有宣大总督提出奏疏,才好操办!” “宣大卢总督大人答应了,上报兵部的信使昨日已经入城!” “那这件事就八九不离十了!”王承恩在手中掂掂礼盒,说:“合适的时候,我会帮你说句话!” 耿光面露喜色,说:“多谢公公!” 王承恩站起身,说:“也就是看在他对大明还有心的份子上,要不然,我才不趟着一池浑水!”当然他也看在耿光这么多年来孝敬的银子份子上。 耿光目送王承恩出门,心中松了口气,从坊间的传闻来看,凡是王公公收了钱的事最终都能办成。 六月翟哲出塞,带走了关内汉部所有的士卒,包括他的儿子耿竹,出塞之前甚至一个招呼也没打,让他心中忐忑不安。这几年他在商盟抹了不少银子,私藏的时候心中畅快,现在都成了他心中的枷锁。和宗茂在北京城相处了些日子,让他看出那个年轻人是个狠角色,比自己的儿子耿竹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他知道自己的那些事迟早会暴露在他手里,心里有些后悔与他为敌前几日他收到翟哲通过商盟传过来的密信,将汉部入塞的情形详细讲述,并答应此间事了,让他重返西口,其中暗藏的意思他明白,儿子和家族都在汉部,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尽心尽力。 内城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王承恩一直回到皇城内才打开木盒,内藏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他面露微笑,轻声骂了一句:“塞外的蛮子真有钱!” 收了钱就要办事,但眼下他还要等个好机会。 兵部的奏疏过去三日了,内阁一直没有拟旨,王承恩知道温体仁在想什么,这个在内阁混了六年的阁老让他有些不齿,对人不对事,若这个要求不是卢象升提出来的,恐怕早就批复了。 深宫的崇祯皇帝这几日心情不错,得知卢象升禀告岳托授首后,他简直不敢相信,到底不负自己的信任,这么快就见成效。 内阁的票拟过了四日才返回,崇祯看了内阁的意见,眉宇中微微有些不乐。内阁对宣大镇斩首岳托给予奖赏,但并不同意卢象升接受土默特汉部翟哲入塞。“出塞之人早弃大明于不顾,招安后易引发蒙古寇边,实乃不智之举,可奖赏其钱财布帛,但不能于大明为官!”温体仁从杨嗣昌那里了解了翟哲的底细后,坚决反对宣大镇招安翟哲,表面上他的理由是翟哲心中无君无父,生性薄凉,日后必会成为大明的祸患,实际上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果然不愧为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批判直指翟哲的死穴,忠孝两字是他表露出来最大的缺陷。 “出塞的汉人……”崇祯本意宣大镇及翟哲立下如此大功,重赏是免不了的,听了温体仁的表述后,又生出疑虑。 王承恩踮脚站在皇帝的身边半丈外,一句话也不敢说,陛下生性多疑,多说一句不但无益,反而坏事。 “这个卢象升怎么回事,怎能举荐这样的人为官,为官者品行最重要,这样的人杀了岳托也可能别有用心!”崇祯怒气将手中御笔砸在桌子上,斩首岳托的喜气荡然无存。他心中烦躁,这么一件好事,那些大臣们也不能让自己心中畅快些。 “塞外的汉人……”崇祯小声重复了好几遍,问:“我大明的汉人为何要往塞外与蒙古人为伴?” 王承恩终于找到机会搭话,咳嗽了一声,说:“臣听说汉人出塞往往是贩运货物,有些折了本钱所以就留在了草原!” “折了本钱?”崇祯冷哼一声,“那连君父也忘了吗?” 王承恩偷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大着胆子说:“臣以为那些汉人还是心系大明,本来臣也不知道草原有这么一支汉人骑兵,但今年夏日清虏入寇京师时,臣听说宣府外张家口爆发大战,这支汉人骑兵联合蒙古各部偷袭了清虏占据的张家口,斩首两千余人,逼迫清虏退兵。” 无论汉部怎么传播这条流言只限于民间,塞外的战斗和大明无关,兵部绝不会将塞外的战斗上报,这是明摆的打自己的脸,东厂也不会多事,深宫中的崇祯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 “哦!”祟祯皇帝表露出兴趣。 王承恩笑笑,说:“街头巷尾有些传闻,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敢向皇帝说起,当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这么说这些汉人一直挂念大明,这次杀贼首岳托不是突然起意!”崇祯兴致又好起来。这是多年来与清虏交战传来的唯一的好消息,他不想被内阁的那些人破坏了心境,但又觉得不踏实。这次的战果来的太突然了,且不是大明的军队所得。 “臣听说这些汉人流落草原多年,在蒙古人的欺辱下生活,但从未侵犯大明的边关,甚至阻止蒙古人犯境,当是心存大明,心存陛下!”王承恩抓住机会,趁热打铁,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深知陛下的秉性。总希望天下百姓、臣工对他一片忠心,明明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最不能容忍臣子对自己欺骗和背叛。 虽然在为翟哲说话,王承恩倒也没有半句虚言。 “当真如此?” “卢象升平品行端正,精通兵事,在宣大镇半年当了解这些人的实情,若不入他的眼,怎么会冒失向朝廷保荐此人?” 崇祯皇帝沉默思量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正是如此!当是温阁老不了解实情了。”中原猖狂的流贼几乎因卢象升一人而寂,此时的卢象升在他心中印象颇佳。 “着内阁重拟!”朱笔重重的划下一掉痕迹。 王承恩松了口气,这道票拟封回去,温体仁会明白陛下的意思,不会再在这种小事情上触霉头,他也算不白收了翟哲的银子。 三日后,辽东的消息传入北京城,确认镶黄旗旗主岳托命丧草原。兵部当即张榜宣告,命将岳托的首级传示九边,北京城一片欢腾,才被凌辱的记忆还在心头,所有清虏的坏消息对大明来说都是好消息。 内阁重新拟了一份圣旨交由皇帝,朱批后发往兵部,缇骑迎着寒风奔向宣大镇。 经历了这么一次风波,圣旨还能赶上春节之前发往宣大镇。卢象升和翟哲都在翘首以盼,岳托授首后,来年的漠南草原注定不能平静,各部都要做好你清虏大举进犯的准备,还牵涉与蒙古两部联盟合作,不能给翟哲一个合适的身份,什么事也无法进展下去。! ☆、第234章 心思 入塞已经一个月了,汉部还驻扎在拒马堡三十里外两座平缓的山坡间,日夜有朔风和厚雪为伴。监视的大明官军叫苦不堪,平日这种气候他们早躲藏在营房内,哪里要遭这份罪。 汉部士卒对此早习以为常,塞外的风雪更胜此地;有大同府提供粮草,众人的日子也过的清闲,这是成为大明官军的好处,至少不用再整日再为生计担忧。士卒唯一不习惯的是大明提供的粮食几乎全是米粟,他们在草原肉食每日要占一半,吃了一个月都觉得肚子里没了油水。 卢象升给兵部送去呈文后宣大镇对汉部的看管宽松了许多,允许少许汉部士卒离开兵营去附近的集镇里买些东西。招抚之事得到宣大总督首肯几乎就已经确定了,一镇督抚这点权限还是有的,兵部通常不会太驳面子。这里的人不会知道京城里的那场小风波。 进入腊月,又下了一场大雪,山西镇的驰援的兵马离开大同。 宣大镇四野俱寂,好像只有这个偏僻处一直处在喧闹中。 虽然手中没有兵器甲衣,汉部士卒的操练一点也没有放松,翟哲亲自督促士卒绕山跑步,军中的规矩一日不可荒废。 外面的传来雄壮的口号声,牛角号在大明的国土吹响比在草原少了一股悲凉,多了一份嘹亮,中军大帐右侧的一个小帐篷内,乌兰掀开帐门一角往外窥视,汉部士卒奔跑中沉重的脚步让雪地颤抖。 她半边脸藏在阴影里,半边脸露在明亮的阳光中,身躯静立如雕塑,眼神有些发呆,心早已飞向百里之外的草原。 离开草原一个月,她想归化了,无论那里的翠绿盈四野,还是素裹连天地。 “汉人的世界也没自己想的那么美好!”感觉百般无聊,她换了姿势,嘟了嘟小嘴,小声嘀咕。 军营是男人的世界,她一个女子藏身在这里有诸多不便,除了翟哲再没一人可倾诉心曲。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翟哲才会有空陪她絮絮叨叨说些不着边的话,帮她驱闷,白日里自己一人独处,连帐门也出不去。在土默特她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但到了这里,她必须要隐姓埋名。翟哲告诉她,暴露公主的身份可能会带来大麻烦,甚至干系到大明的朝廷。 “也许出了兵营就好了,还没见过大明的繁荣,听他说过大同城雄峻,不知比归化强上几分?”郁闷了一会,乌兰的脸如初开的花蕾绽开,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又何必再介意身处何地,世间哪能事事如意?想到翟哲,她有些开心,又有些酸楚。 在归化城的废墟前,他告诉她他在大明已经娶妻,这她早就猜到了,阿鲁喀尔喀的王子在娶她之前也有王妃,但看翟哲的意思并不准备抛弃之前的妻子。一切都和预想的不同,在那里她已经没有了选择,死了两个男人,草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她的答复是:“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不会嫁给你!”土默特的公主有自己的尊严,不可能嫁给汉人为妾。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翟哲僵硬的神情。 “何必要嫁给他!”乌兰簇簇鼻子,收回心思,“若我有一日厌倦了大明,当可自由返回草原!”以三娘子为目标的女人怎会成为男人的附庸? 腊八日,路上的积雪融化了一半。 山口前的道路上“嘀嗒嘀嗒”来了五辆马车,有汉部骑兵在外引路。 监视的大明官兵守在路口拦住去路,笑嘻嘻的问:“这么多,又买了些什么好东西?”总督府中已经有消息传出来,这支骑兵将成为他们的同僚,正在等候朝廷的旨意,他们当然不会再故意找麻烦,平日相处也是能行方便就行方便。 “没什么好东西,今日腊八,我家将军怜惜儿郎们操练辛苦,特意买些肉食犒劳一下!” 守路的士卒转到马车后,掀开布帘张望,三辆马车装的是御寒棉衣,另外两辆里面堆积满满全是清理干净的牲畜肉。看着泛着油光的肥膘这些人的咽喉忍不住做出吞咽的动作,心中暗自腹诽,看看人家这头当的,自己这大冬天在这里受罪也没半点好处。 简单检查一遍,守卒让开道路,发现马车后跟了几个商贩打扮的人。 “我们是来收钱的!”一个带着皮帽的商贩点头哈腰。 “过去吧!”守卫缩着脑袋一挥手。宣大镇兵备荒废,卢象升的整顿才刚刚开始,士卒的精气神还没提起来。 一行人过了路口,马车轻快的驶向兵营。 才进入汉部兵营,附近的士卒都向这里投射来炙热的目光,一月不知肉味,这些人的鼻子比猎狗还要敏锐。逢勤带人将马车接入自己的营区,按照各营士卒数量划分肉食。 两个商贩摸样的人丢下马车,随亲兵卫赶往中军帐,正是商盟的柳全和宁盛。他们早知道了汉部入塞的消息,直到局势平稳才敢乔装打扮过来探视。两人的都很高兴,脸上的欣喜掩饰不住,翟哲洗白后,他们也无需再为商盟的命运提心吊胆,一朝由贼变成兵。 到了大帐门口,宁盛加快几步先掀开帘子走进去,柳全跟在他身后。 帐中诸将都在,宁盛走到翟哲面前拱手道:“见过东家!” “都来了!”翟哲向他点头,又朝跟在后面的柳全招手。 宁盛精神振奋,说:“我听说东家立下大功,汉部又兵强马壮,总督大人必会格外看重,授予个总兵职位也不一定!”该拍马屁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嘴软。 翟哲笑道:“休要乱说,我哪有那个福气!”卢象升之前给他交过底,他对官职没抱太大的期望;先走稳第一步,正如卢象升所说,日后立下功勋,再有商盟财力支撑,不怕在大明的没有前途。 “嗯,授个总兵也不稀奇!”孟康接上话。 帐中诸人七嘴八舌,商量朝廷究竟会给汉部一个什么地位,柳全像个局外人一言不发,对汉部来说他本就是个局外人。 众人在塞外散漫惯了,翟哲一向又不以威势压人,说到最后越来越离谱,翟哲忍不住斥责道:“休要乱说,总督大人自有安排!”大帐中才安静下来。 “今日腊八,有酒有肉,入了大明可不是让儿郎们过苦日子!你们去逢勤的营中领酒肉。”帐内欢呼声一片。 众将鱼贯而出,帐内只剩下了三个人。 柳全这才直起身子,拱手请示:“东家,商盟明年有何打算?”他是个真正称职的东家和掌柜,寒冬腊月到了这荒郊野外的兵营可不是仅仅为了与翟哲过腊八。 “今年宣大半年战乱,边境封闭,大明对战马需求有又低迷。我离不开北境,江南才开拓的局面停滞,商盟盈利将将五万两白银,不知明年能否好转!”柳全此时请示这个问题别有深意。 翟哲陷入沉思,汉部入明,成了大明的官军,商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给中原的流贼输送战马,卢象升初次出塞就揭了他的底细,若再干这样的事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柳全轻笑,故意语气轻松说:“宣大镇就这么大,我听说归化城又被烧毁了,对西口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觉的自己的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近几年漠南草原战乱不止,再难恢复到从前土默特强盛时的辉煌,导致宣大对蒙古的商贸也在不断减少。蒙古人口急剧下降,土默特部落从控弦十万到现在只剩下一万骑兵,察哈尔兼并阿鲁喀尔喀后也只有三万骑兵,且日益穷困。草原的两大货源一一皮毛和战马,一者被东口分流,另一者几乎荒废。 翟哲明白了柳全的意思,明确答复道:“无论归化怎么样,草原还是我们的,宣大乜将是我们的!” “如此,我就放心了!”柳全的心中泛起一丝激动,翟哲没让他失望,东口和西口终于到了对决的时候。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翟哲出身东口翟家,娶的是范永斗的妹妹,但那又如何?商场之争就是父子之间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谁愿意放弃掌控金钱的权力?商盟若能独霸宣大贸易,就算他是翟哲的附庸也令人兴奋。 商界的战争不比刀光剑影的厮杀轻松,其中牵涉的层次更广,翟哲知道八大家的能量,但张家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存在下去了。 “你先等等!”翟哲快步走到案桌前,取出笔墨,眉头微蹙,沉思片刻,随后运笔如飞,写了两张便笺,装入信封,又封好口,递给柳全说:“这两封信,一封给东口的范东家,一封给翟东家!” “是!”柳全伸手接过来。 “夫人怎么样?”翟哲心里憋了好久,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夫人和公子一切安好!”宁盛不知道翟哲的心思,又说:“听说东家终于归明了,夫人很开心,偶尔还会到商号中走动!” “你帮我在大同府再买一座宅子,离我现在的住处远一点,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 “啊!”宁盛先是有些惊讶,随后答应道:“好!” ☆、第235章 授官 腊八过去五日,眼看年关将至,期待中的答复迟迟未来,翟哲暗中有些心焦。 这一日天色阴沉,空中堆积云层好像就压在头顶,眼见又是一场大雪将至,汉部士卒早早完成训练,躲在呼呼作响的帐篷中;一列三四十人的骑兵不顾寒风,从山口方向疾驰而来。 值守兵士入营禀告,翟哲站在大帐门口张望。 来人速度极快,勒马在营外转了个圈,高呼:“翟将军,大喜!”风声很大,营内听到不是很清楚。 翟哲往营门口方向快走几步,看见来人正是卢象升的亲信杨陆凯。 士卒引来人进营,杨陆凯下马到了翟哲面前,面露喜色,拱手恭贺道:“翟将军,大喜!” “何喜之有?”翟哲猜到兵部的消息下来了,心被提到半空,不知将被授予什么职务。 “圣旨下来了,缇骑正在阳和卫!”杨陆凯一脸嬉笑,吊着翟哲的胃口,就是不说实情。 翟哲到底憋不住,问:“杨兄要是有什么消息,不妨透漏给我!” “我怕多嘴对你说了,让大人知道怪罪!大人有令,命你速带军中将领随我前往阳和卫!”杨陆凯收起嬉笑的表情。 “遵命!”翟哲拱手,回帐时脚步带风,无论是个什么官,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一刻钟之后,汉部诸统领萧之言、左若、雷岩谦、孟康、逢勤、车风六人随翟哲亲兵卫四十骑,跟在杨陆凯之后往阳和卫方向飞奔而去。奔走不到半个时辰,天空中散落下米粒般大小的冰雹,等到了阳和卫已变成鹅毛般的大雪,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众人牵马进了卫城,自有兵士迎上来照顾马匹,还没等歇一口气,有传令兵前来宣令:“大人在中军衙门召见诸位!” 几位统领忙不迭清理身上堆积的碎雪,跟在传令兵后往总督衙门方向而去。 这不是翟哲第一次进阳和卫,萧之言也曾在这里盘桓过,明显能感觉到其中的变化。风雪之下,沿途站立的岗哨如同被冰冻住似的,纹丝不动。 众人都满腹心思,也没太多心思留意周边,到了总督衙门口,传令兵高喊:“翟哲到!”不一会功夫,从里面出来一个身穿武官服的汉子,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大人召见!” 翟哲一行七人随那个武官进了衙门,看见两侧将领站立整齐,大同总兵虎大威在左手第一位。 “拜见总督大人!” 卢象升目光如电,一言不发,殿中安静如斯,仿佛连屋外雪花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入耳。翟哲压制心中激荡,让呼吸变的平缓。 “曾经土默特汉部的统领、流落在塞外的汉人,翟哲…身在塞外,不忘故土,为大明斩首清虏贼首岳托,今授大同府督标左掖参将,望你日后再立奇功,不负皇恩!” 翟哲好不容易压制的激荡再起,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领命!”终于回来了,大明!这个结果不好不坏,比他预想的要好,比起他的功劳来说又有些不足。 “萧之言、左若援军中游击将军,雷岩谦、车风、逢勤、孟康、鲍广、季弘,均授军中协同守备,望诸将日后奋勇杀敌,再为大明立下功勋!” “末将领命!”殿中回应的声音整齐,有人欣喜有人不乐。 汉部中诸将的身份皆由翟哲上报功劳所得;萧之言与他亦兄亦友,左若练军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位置紧跟在翟哲之后,卢象升为翟哲军中授予两个游击将军,正好被这两人占据。其余人无论功劳大小,都是协同守备。如车风亲手杀死岳托,若如实上报,就这一条就至少授游击将军,但他入塞后原本的麾下骑兵多数留在土默特,只带出来亲信二十几人,在汉部中根基浅,几次大战也没参加,翟哲不好为他报功太高。 卢象升的安排没有向翟哲透露过,翟哲之前连自己的官职都不清楚,当然也不知道下属几个统领的官衔。他敏锐感觉到雷岩谦可能对这个安排不满,雷岩谦出塞前是左若的上司,在草原领重骑为汉部浴血奋战,数次大战都依靠他扭转战局,这次比左若低了一级,心中必然会生出不痛快。但这个节骨眼上,再提意见已经晚了,只能说日后叙功时多为雷岩谦上报。 卢象升摆手向虎大成示意:“虎总兵,这些人都交给你了!” 虎大成拱手回礼,慷慨激昂道:“同为朝廷效力,共为大明杀敌!” 翟哲虽然驻扎大同,但是是督标左掖参将,属总督标营,归卢象升直属管辖,即使有事他这个总兵恐怕不好随便插手。卢象升如此安排也是煞费苦心,他用兵好险,喜欢野战奇袭,翟哲这支骑兵简直就是为他专门准备的,若镇守地方不能才尽其用。 “翟参将,我为你军中定员三千,你回去遴选士卒,挑出勇猛善战之士留下,其余人等遣返回籍。” 卢象升的话传入翟哲的耳朵,让他愣住了,汉骑五千每一个挑出来与大明的士卒比都是精锐,怎么可能遣散。 眼见他半天没答应,殿中诸将的目光都投射过来,身后的萧之言轻轻捅了捅他的后背。 翟哲缓过神,答应道:“末将遵命。” “年关将至,军情紧急,虎总兵且带他回去安置!” 眼见总督大人逐客了,虎大威等人各自告退。 出了门时,地面上的雪已有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上去留下半指深的脚印。虎大成也要回大同府,恰巧与翟哲等人共行,见翟哲一路闷闷不乐,以为翟哲嫌官职小,提醒说:“翟参将,总督大人十分看重你才将你放入督抚营,过不了几年便会青云直上!” 翟哲苦笑说:“我当然知道大人的用心,只是我麾下士卒多数当年背井离乡出塞,总督大人让我遣返一千多人,我担心他们无处可去,变为盗匪! 虎大成听见此言,皱眉说:“这可不好办,朝廷拨给宣大镇的军饷定额,大人还要招募新兵,连我麾下也只有五千人!” “若我不需要朝廷的军饷呢?” 虎大威听见此言,呵呵一笑,果然是才从塞外归来的野人,完全不了解官场的道道。 ☆、第236章 驻地 空中飞雪没有停歇的势头,不大一会功夫,众人身上都披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色,视线中模模糊糊,能见不过三四百步,马匹行走的速度极慢。 翟哲吃下了定心丸,一点也不着急,对刺骨的寒风视若无睹,身上从里到外都是热乎乎的,劲头十足。与他同行顶头上司虎大成是从陕西三边剿匪砍出来的总兵,眼下看来人还不错,心中花花肠子不多,将大明官军中常见的规矩尽数相告。 “你想把属下都留下当然可以,那些人当成为你的私兵,但翟参将以为以大同一地之力能养多少兵丁?”虎大威并没有嘲笑翟哲的意思。大同镇配备九个参将,独领一营镇守地方的有三人,每人统领的兵马不足千人,总督大人给身边的这个新归附的翟哲三千骑兵的定额,可谓是格外着重。 “大同非富裕之地,恐怕养不了多少兵!”在边境经营了这么多年,翟哲对宣府大同了如指掌。 “朝廷所发的兵饷只够兵丁日常生计,其余如刀剑、兵甲和火器,兵部所配备多为陈旧、破损,若想两军对阵时儿郎们能奋勇杀敌,还需我们自己想办法,兵不是越多越有用。”虎大威找了个机会发泄了几句,军中将领在一起遇到的难处都一样,彼此之间说话没那么多顾忌;“末将受教了!”听见虎大威的解释,翟哲的心思放宽,明白卢象升的意思是只给他三千人的兵饷。汉部在塞外全靠自己也能活下来,有了额外的兵饷难道还支持不下去? 虎大威不知道翟哲心中的小九九,接着说:“翟参将,我听说你麾下多是骑兵,大同不是草原,要养那么多马恐怕也不容易!军中粮草补给、兵甲火器,无一处不要花银子,只靠朝廷的兵饷,你三干人恐怕也难养活。” 他一路吐槽,将自己从陕西出道剿匪到熬到总兵的职位遇见的各式各样的难处一路相告,一半说的是实情,一半是也在自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到最后让翟哲觉得这大明的武将也太难当了;“儿郎们出来打仗也是为了养家糊口……”虎大威的话匣子打开后就像关不住。 翟哲本来挺好的心情被虎大威说的脑子乱成一团麻,心中想的更多。 汉部入明成为官军,摆脱了危机也将受到限制。汉部士卒在草原与外界近乎封闭,蒙古人的环伺下始终摆脱不了生存危机,所以需求极低,今年欠了半年的军饷也没人出来说事。大家都知道大明的边关封闭了,商队无法出塞,千户大人手里也没有钱,有不满只能藏在心里,除了在汉部他们也没地方可去。入明之后,会有人娶妻生子,与其他营兵马接触渐渐增多,耳须目染之下恐怕再难像从前那样单纯顺从。 汉部无论驻扎何处,不可能再像从前翟哲在塞外那王完全掌控生杀大权。汉寨中工匠打制兵甲只求个温饱,入明再没有这样的好事,兔毛川对面开垦的良田加上放牧的牲畜可养活两千人,到了大明,这些东西都失去了。 翟哲越想觉得事情越复杂,问:“虎总兵,卢总督让我兵马驻扎何地?”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了。“总督大人考虑你麾下骑兵众多,让你进驻方山,与镇川堡遥相呼应,出山往前十里就是草原。” 翟哲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有些失落,像丢了一件什么贵重物件。 方山地处吕梁山中端,地形险要,道路偏僻,出了山林即是草原凉城地界,真正属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卢象井给了他一个参将的职位,让他率部进驻如此荒凉之地,连个营堡也不交给他,说白了还是对他不够信任。宣大镇舍弃一个参将的虚名,得到一支五千人的骑兵,这个帐怎么也划算。 “大人果然考虑的周到!”沉默片刻后,翟哲称赞了一句。他对卢象升观感颇佳,从孤身进入汉部兵营,到接受汉部入塞,阳和卫短短几月气息立变,这位新总督胆识与能力并举;现在看来总督大人对自己戒心未除,其实想想也正常,这个冬天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日久才能见人心。 走到半路,天色黯淡下来,积雪越来越厚,看见前面路口影影幢幢有座集镇,虎大成说:“雪太大,路上看不清晰,今夜是回不去了,带明日到大同,我召集军中将领与你认识,日后共为朝廷效力!” “多谢虎总兵提携!” 年关就在眼前,集镇里冷清,半数的店铺歇业,一行人找了个小客栈住下,草草用了饭,要了些酒暖暖身子。大同总兵在场,萧之言和孟康也不敢放肆,老老实实。 翟哲一夜没有睡好,思考汉部的未来。 从今往后汉部这个称呼将不复存在了,留下的是大明大同镇的翟参将,但草原绝不能放弃。离开草原,他与大明各镇总兵相比毫无优势可言,卢象升将他放在偏僻的方山仔细想想其实利大于弊,一方面可以让麾下士卒远离繁荣的城市,另一方面也便于他暗中经营草原。卢象升有他的想法,翟哲也有自己的主意,等待合适的时机,他将要重返草原,回归大明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与蒙古人割裂开,而是将大明的财力、人力为自己所用。 大雪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停了,早晨出门时霞光万道,众人精神抖擞,纵马飞奔。半道上分道扬镳,虎大威先回大同,翟哲等人回兵营收拾,做好开拔往方山的准备。 卢象升号令极严,无人敢推脱偷懒。三日后,大同镇调拨一月的粮草到达翟哲兵营,天雄军督抚营一千人冒雪赶到,送还汉部之前上缴的兵甲,督促翟哲立刻移驻方山。 大雪之后格外寒冷,汉部士卒收拾行装,在祟山峻岭中的山道中艰难行走。 三军人马需要安顿,翟哲无法脱身,恐怕连春节电要在荒野中渡过,他特意找来宁盛,命他护送乌兰先往大同。 岳托之死虽然畅快,也像一块巨石压在漠南蒙古和宣大镇的心头。无论是蒙古还是宣大都无法承受清虏的愤怒一击,冬天过去,战争将来。 ☆、第237章 接风 除夕日之前,翟哲在方山中找了一个宽敞避风的山谷,清扫积雪,驻扎兵马,终于将汉部兵马安顿下来。 宣大总督卢象升特别交代,命督抚亲兵营一路护送监督,又令大同镇尽力保障这支兵马过冬,左右的镇川堡和镇羌堡都送来的粮草。甚至大同巡抚叶廷桂看在卢象升的面子上亲自来了一趟这荒野雪原,好生嘱咐了一番翟哲。大明的总督和巡抚很多职权重叠,朝廷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各镇大权被一人独揽。但卢象升是临危受命,三镇巡抚皆是未经历过战事的文人,几乎从不插手军中事务,完全由卢象升一言而决。 几日间,左若带人马勘察方山周边地势,逢勤掌管后勤,翟哲麾下只有这么几个人,只能一个掰开当两个用。冰雪封冻时无法兴土木修筑工事,再说翟哲麾下全是骑兵,也不想做坚守的准备,大明有的是能守城的步卒,唯有能战的骑兵当然要好钢用在刀刃上。 军中暂无急事,翟哲想起虎大成之前的邀请。他还不熟悉大同镇的同僚,军中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乜复杂,谁也无法预测自己会不会某日身处险境需要同伴舍命相救,同镇的将领搞好关系极为重要。 正月初二,翟哲留下萧之言和逢勤守营,带麾下诸统领前往大同府。 左若、雷岩谦、孟康、车风等人几年没入过塞,几人一路呱噪不停,说着自己七八年前在大明的经历,只有车风沉默。他亲手射杀岳托,背叛土默特重回汉部,翟哲的命也是他救的,虽然眼下是个光杆守备,但他毫不担心自己的前途,唯一的问题在于他长的太像蒙古人了,到了汉地有些格格不入路上行人稀少,一行二十多人一路不停歇,快马飞奔往大同城;东门五里外的道口,一个身穿棉甲的将军带着十几个小校早在等候,正是大同右卫参将姜镶。军中消息传递迅速,总兵虎大威特命他前来迎接翟哲,两人是旧相识,品级又相同,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远处银色的地平线上,视线中一列骑兵由小变大,直到来人在五百步外,姜镶催马迎上去,他见到了熟悉的大黑马。 “翟参将,别来无恙!”姜镶笑声爽朗。他家世代军户,兄弟三人都在军中,根基深厚,当年翟哲也正是看中他的前途才刻意与他交好。 “姜兄,怎当得起您如此客气!”翟哲大笑回应。 “虎总兵特意嘱咐我来,说您可是总督大人面前红人!”姜镶的话中有些酸味,他四十多岁才当上参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二十六岁就和他位置相同。姜镶张开双臂,目光往翟哲身后延伸,说:“大同的各位兄弟早想见识在草原将东虏杀的片甲不留的勇士,今日在翠峰楼设宴,给各位接风!” “多谢虎总兵,多谢各位同僚!”翟哲抱拳。 众人入了大同城门,有军中人前来接应,诸事皆便利,翟哲终于感受到当了大明官军的好处。姜镶极其热情,连家也不让翟哲回,只说军中兄弟已等待多时,愣是将他直接请到翠峰楼。 虎大威主宴,将大同周边游击以上将领皆召唤前来,共有七位参将,二十二位游击将军,摆下四桌酒席。 翟哲心中暗自叫苦,后悔没将萧之言带出来。左若等人都不善饮,唯一孟康酒量好点,坦每每喝多了容易乱说话。 虎大成偷看翟哲的表情心中暗乐,这顿宴会是有讲究的,在军中被称作“接风宴”也叫“杀威宴”,凡是有外调来升迁的将领都逃不了,不喝到新人爬到桌子底下就算本地将领的失败。 从坐上桌子,翟哲手中的酒樽就没停下来过,一杯接一杯,四周被叫不上名字的同僚环绕。初始他还在暗中瞄着孟康,怕他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到后来什么乜不顾上了,先是四周人影憧憧,天旋地转,到了后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塞外,几个蒙古大汗面前翟哲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但这里是大明边军,加入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无所谓合不合理。不知什么时候翟哲脑子恢复意识,头像快要裂开般疼痛。他挣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地。回想昨日情形,记忆中自己没有说错话,翟哲放下心,翻了个身,突然触及身边有一个柔软的身躯。 “谁?”翟哲吓了一跳,触电般坐起来。 “将军,醒了啊!”黑暗中传来慵懒悦耳的声音,随后一人悉悉索索下了床,黑暗中摸索擦亮火折子点燃灯火。 翟哲这才看清楚屋中站立了一个眉清目秀,身形窈窕的女子,系了个大红的肚兜,酥胸半露。 “你是何人?” 那女子露出害怕的神情,说:“奴家名叫闻香,将军,这里是怡红院,是其他几位将军将您送来此地。” “这里是青楼,真是胡闹!”翟哲无语,大同镇就是这样迎接他。 “你且出去,我酒醉难受,想好生安歇!” 那女子垂首欲泣,说:“将军是嫌弃我吗?姜将军发话,我若不能把将军伺候好就砸怡红院的招牌!” “姜镶?” 那女子点头。 “罢了!”翟哲苦笑,半夜将这个女子赶出去是驳了姜镶的脸面,自己才入大同镇,不习惯也要学会入乡随俗。上行下效,他心中对大明官军的警惕更高,军中如此风气,如何能够保持战力,汉部士卒若长久在这种环境下恐怕难保持草原的作风。 天气寒冷,那女子只穿了贴身亵衣,没得到翟哲的答复不敢上床,在屋中呆的久了,冻的瑟瑟发抖。 翟哲可不敢让她再到自己身边,吩咐道:“你将衣服穿好,给我打一盆热水来!” 磨磨蹭蹭一晚上过去,等次日翟哲起床见了姜镶才知道左若等几位统领一夜都在这怡红院中度过。有些话心照不宣,几个人见面打了个哈哈,翟哲逃一般离开,他不是萧之言,不习惯在青楼中找女人。 应付完军中事,次日又往商盟备了一份重礼给巡抚叶廷桂拜年,翟哲这才得到清闲。季弘和鲍广都在大同府养伤,两人早摆脱了生命危险,但伤势甚重,非一个月能恢复,翟哲正在考虑找个地方安顿这几个重伤的将士,宁盛传来消息:“大盛魁东家范永斗到了大同府,要见东家!” 范永斗忐忑不安中在介休老家过完春节,正月初四匆匆赶来大同正是要与翟哲将大局说清楚,头顶悬了一柄利剑的滋味让他寝食难安。 ☆、第238章 交锋 上 东厢房是翟宅阳光最好的屋子,范伊披了一件白狐皮裘衣,推动摇床口中哼着小曲子,摇床中的婴儿一会张开脸对她露出个笑脸,一会闭目休憩。 一个人影蹑手蹑脚走近,轻声说:“夫人,舅爷来了!”正是永莹。 绿莹和永莹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姑娘了,但翟哲一年不在家呆上几天,范伊不敢私自做主让这两个丫头嫁人。不过总算有好消息传来,翟哲入关当了大同府的参将,她不用担心再这两个丫头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这大年的,怎么就来了!”范伊抬起脸,有些意外。 “正在门外,听说他约了老爷!” “老爷还没回来呢!”范伊将脸垂下,神情幽然。她知道翟哲昨日就回了大同府,彻夜未眠也没等到他回来。出塞的男人以事业为重,她能理解,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不舒服,儿子七个月大,翟哲只回家一次,取了名字后就再也没露过面。 “老爷就要回来了,现在是朝廷的大官呢!”永莹常与范伊相处,多少知道点她的心思,柔声宽慰。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范伊起身,语气虽然嗔怪,脸上却流动着光彩。商人之妇和官宦家眷的地位天差地别,她担心受怕这么多年,总算得到一些回报,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她听说翟哲归降朝廷还高兴。 随永莹出了内院,范永斗正坐在会客厅内独自品茶,范伊紧迈几步上前,招呼道:“大哥,你怎么来了!”自从东口西口决裂后,为避嫌她与家族来往次数减少。范永斗也知道刻意避开忌讳,范伊生儿子他电就来过一次,笑着回应:“来看看你,顺便瞅瞅我那个小外甥。” “还不会说话呢!”说起儿子,范伊掩饰不住喜色。 范永斗的目光扫向厅外穿梭的仆从,嘴巴微张又闭上。 范伊明白他的意思,招手说:“外甥也想阿舅了,你过来看看!” 范永斗就势起身,跟在范伊身后进入内院。走进东厢房,见粉妆玉砌的婴儿双目紧闭躺在摇床山,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锁,说:“这是我今年在塞外得到了一块上好璞玉,特找了山西有名的雕匠王打磨了一块玉锁,送予我这个小外甥。”说话的功夫,将玉锁放在翟天健的床头,范伊一眼看过去,晶莹剔透,正面刻着“吉祥”两字。 “让大哥破费了!” “翟哲现在是官了,三品参将!“范永斗自言自语,哼了一声,问:“你近来还好吗?”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很多,范伊目光投向院子里的白杨树,语速缓慢说:“他在塞外待的多,一年在家中过不了两个月,除了让我整日担心受怕,其他的倒没什么。”说完这些,她想到翟哲如今已经不同,精神好转,又说:“从今往后就好了!” 范永斗的脸皮一紧,说:“我此行一是要见翟哲,再是要告诉你,无论之后翟哲与范家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要插手!不要多话!” 范伊的神态紧张起来,问:“你们要怎么样?都是一家人,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吗?” “如今他是官!“范永斗轻叹一声,自嘲一笑,说:“我不是贼和贼电差不了多少,哪里有回旋的余地!” “翟哲不会这么无情,当年您也是帮过他的!”范伊紧咬嘴唇,说话的声音微弱,她说的话自己也不信。商场如战场,她在东口成长,如何不知道其中的残酷。 “出塞的人都有相同的追求,翟哲也是个聪明人。只是眼前有光明大道不走,偏要想做那等只手补天的事。大明的参将不错,比起他能得到的差远了。”范永斗晃着脑袋,口气惋惜,“翟哲重情义,我和他之间无论怎么斗,只要你在这里,总会有个限度,你一旦掺和其中,局面将不可预料。” 范伊的情绪有些激动,说:“您将我从小拉扯大,我怎能眼睁睁看范家遭灾!” “你的存在就是对范家最大的帮助,何况翟哲也未必能奈何我!” 范永斗淡定的神情给了范伊很强的信心,自小到大在她心中就没有大哥不能解决的事。 “记住我说的话,就算他将我抓入大狱,你也不能向他说出半句求情。”范永斗神色凝重,让范伊明白兄长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又随意聊了些家常琐事,范永斗找了个机会告辞出门。天气还很冷,街道的角落阴影处堆积了没有融化的积雪,但冬天就要过去,商盟和八大家之间的交锋将要开始。他花了十年雄踞东口,又花了十年成为晋商魁首,当然不会知难而退。 范永斗前脚离开,翟宅门口来十几个兵丁。 “老爷回来了!”绿莹雀跃相告,比从前的哪次都兴奋,范伊放下才醒过来正在哭泣的儿子,从内院快步走出来。 “夫人!”翟哲大踏步进门,与范伊打了个照面,听见内屋的哭声,开玩笑说:“儿子怎么哭起来迎老子!” “怕是不认得你了!”范伊瞬间忘记兄长带来的烦劳,心情大好。 “让我看看还能不能记得老子!”翟哲按捺不住,快步向内宅窜过去。 他这个老子儿子还真是不认,将婴儿抱在怀中哄了半天哭声不见止反而越来越大,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翟哲无奈将他交到永莹手中,说一奇怪,离了他的手,小孩立刻止住哭泣,滴溜溜一双大眼睛瞅着他。 “看什么看!”翟哲有些恼火。 “你在家中多呆些日子他就能认得你了!”范伊掩嘴偷乐。 “日后的当会如此!”翟哲口中答应,扭头看见范永斗放在床头的那块玉锁。那玉晶莹剔透,他是识货的人,顺手拿在手中,正面刻有“吉祥”反面刻有“如意”,握在手心竟然好似有余温。 “好玉!” 范伊不动声色的说:“这是健儿他舅送来的“翟哲心中一抖,将玉放回在床头。 范伊暗中窥视他的神情,不敢再说话。 “大兄来大同了,明日我去拜见他!”在塞外时每一步选择都关系生存,倒不用有那么多纠结,回明后各种复杂的关系比战场还让翟哲头疼。乌兰藏身大同府、与翟家和范家的决裂、与军中将领的格格不入、卢象丹的防范与赏识并举,无一样不让他将要面对的难题。 ☆、第239章 交锋 下 太阳挂在东边的半空中,大盛魁前的街道上行人拥挤,这里是大同最繁荣的街道,日落之后才会冷清下来。 翟哲带了两个随从进了大盛魁的门,坐在柜台里的是范家的老管家,认得翟哲,匆忙迎上来说:“姑爷来了,老爷早在里面等您了!” “给大兄拜年来了!”翟哲表面上乐呵呵,成了三品参将,他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没有半点身份上的觉悟。 将礼物搬进内院,范永斗迎了出来,给翟哲行了个大礼,笑说:“如今你是朝廷的官员,我不过是一介平民,想见我时只需召唤即可,何必亲自来此。” “大兄说笑了!”以身份压人不是翟哲的习惯,要不他也不会与军中将领相处那么随便。 “参将大人里面请!”范永斗话中不知是真对翟哲尊重还是讽刺。 翟哲不以为意,两人进了温暖的书房,护卫看好院门,这是两人期待已久的会晤。 “你终于回来了,杀了岳托乜不过是三品参将,驻守方山那样的地方,大明的朝廷真是对你不薄啊!”范永斗手腕抖动浑如天成,碧绿的茶水从壶中流出来。 “都是为了儿郎们混一口饭吃,哪里能像大兄这般自在!” “你准备如何对待东口!”范永斗倒好一杯茶水放在翟哲面前,像是说一件寻常小事。 “东口不是已成废墟了吗?”翟哲故作惊讶。 范永斗脸上怒色一闪而过,说:“你我本是同源,当知道我们八家都有无数人要养活,给别人一点余地就是给自己一条退路。““我连岳托都杀了,还能让那个集市继续再存在下去?”翟哲像是听了一件再好笑不过的事情,“以大兄的谨慎和精明,你们八家从前的所作所为恐怕我是抓不到把柄了,但从今往后,东口茶马还能继续下去,就不要再触犯大明禁品这些麻烦了!” 范永斗不意外翟哲的答复,蘸了一口茶,缓缓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只是个三品参将,不是大同镇总兵,得罪了太多的人没有好处。商盟独占西口已让人眼红,从前你在草原,别人无可奈何,入明后能对你指手画脚的人多如牛毛,若你还想将手伸进宣府来,恐怕离大祸临头就不远了。” “我的手没那么长,但总督大人自有主张。” “卢象升不熟悉北境之事,只要你不插手,我答应将在生意上与商盟合作,至少保证你每年有这个数入账!”范永斗伸出一根手指,“十万两银子翟哲只是摇头。 范永斗又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的说:“我给你说个故事,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大兄请讲。” “你听说过嘉靖年间东南沿海的倭难吗?” “知道!”翟哲点头,嘉靖年间日本浪人进犯大明,在东南沿海烧杀抢掠,最终被戚继光和俞大猷剿杀,也成就了戚家军的威名。 “那你知道朱纨之死吗?” 朱纨在东南海患严重时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摧毁走私海贸的中心双屿岛,严禁泛海通番,连破走私猖獗的海商,但最终因断绝走私利益得罪人太多,被福建浙江两省官绅以擅杀的罪名弹劾,最终被撤职在家忧愤而死,留给嘉靖皇帝的奏疏上说:“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 翟哲听范永斗抽丝剥茧一般将那段秘史给自己讲的明明白白。 “宣大非产粮之地,若是连边贸也断了不知要穷困成什么样子,东口每挣十两银子,宣府的官绅至少能挣五十两,甚至一百两,若是因为你的原因断了边贸,众人奈何不了卢象升,只怕会把矛头对准你这个才入塞的半鞑虏,事情闹到朝廷连总督大人也护不了你;” 眼见翟哲沉默不答复,范永斗继续说:“年轻人有野心,就像我当年一般,是好事,但饭要一口一口吃,有时候钱太多了令人眼红,也会成为祸患。 “任你花言巧语,我决不能容忍张家口继续为东虏提供助力,射中我士卒的利箭可能是经从你的手出塞!” 范永斗柔和的面容凝重下来,说:“翟参将,我也不是你手中的软柿子你以为总督大人会一定相信你吗?” “总会让我抓住机会!” 范永斗冷笑一声,“我听说土默特的公主被你带入塞,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翟哲脑子“嗡”的一声,八大家在对草原比大明的官府要熟悉的多,必然是从蒙古人那里听说过传闻。 “我妹妹在塞内孤苦,想不到你在塞外倒是风流快活,不知道卢象升知道土默特公主藏在你这里会如何对她!”范永斗的声音变得尖锐,如毒针刺入翟哲的鼓膜。 “你威胁我!”翟哲的脸色变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放弃过与你合作,当年你在土默特生死一线我帮过你两次,只是你执意孤行,非要将皆大欢喜的事变成不可开交。” “我们是晋人!晋人!”范永斗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咆哮起来,因为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这大明朝又不是你家的,用得着你成吃萝h淡操心吗?深宫里皇帝不管陕西人的死活,所以他们反了;深宫里的皇帝不管我们宣大人的死活,所以我们自己去塞外谋生。你不愿意给东虏当奴才,我理解你,但你不要挡住我的财路。” “可…我是汉人!”翟哲回敬了一句吼叫。 “汉人?和一条狗有什么区别?我小的时候与父亲在张家口快饿死的时候,巴不得有人将我当成狗能丢给我一块骨头。从那时起,我发誓我一定要有银子,有花不完的银子,哪怕为此付出生命!”范永斗的脸扭曲狰狞,他很久没有失态过了。 “我也愿意付出生命,但不会为了银子和骨头!” 范永斗冷笑声更大,“那是因为你没饿过!” 话说到这个地步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和他是相似的人,又是两个世界的人,翟哲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出门离去。 本来想好的商谈变成了争吵,范永斗也没预想到是这种结局,他就是看不惯翟暂用那样的眼神来看他,如同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看着翟哲欲离去的背影,范永斗冷哼一声,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你忠于大明、忠于汉人吗?你卖战马给高迎祥算什么?你输送兵甲给蒙古人就能确保他们不会入寇大明吗?还有那些贪官污吏,这天底下有几个干净的人,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出门走入院子,翟哲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这大明朝没救了!”其中有惋惜,有痛苦,也有一份畅快。 大明朝有没有救翟哲现在不知道,但乌兰入塞这件事被八大家知晓确实是个麻烦,他们若将此事捅给卢象升甚至朝廷,将让乌兰的命运难以预料。 俄木布汗名义上还是大明的顺义王,土默特的公主牵涉边事,不是他一个三品参将能做得了主。 翟哲从大盛魁回到家中闷闷不乐,范伊一句话也没多问,她牢记兄长说过的话,踏实本分做自己的参将夫人,不惹一点麻烦。 只过了一天,正月初六,热闹的翟宅又多了一个年轻人。 宗茂熟悉大同,将右玉杂事处理完毕后自己径直来到这里。得到右玉的朱家寨子和绿林朋友配合,再加上官府也提供了一些粮草,汉部入塞的工匠和家眷都被安顿好,其中工匠几乎全被引入陈家庄。 “东家!”拜见翟哲后,宗茂依旧用商号中的称呼,他从进了翟府眼光就在四处搜寻,一直没见到那个活泼的身影。 翟哲发现了他的异状,问:“你在找谁呢?” 宗茂腾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搪塞道:“我听说季弘受重伤了,一直没见到他!”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翟哲的心思,叹息道:“他断了一条胳膊,再难在军中效力了,我为他请了守备的功劳也是无用了。” “啊!”宗茂一声惊呼,季弘的武技在翟哲的亲兵中最好,当时担任斥候营统领时令人羡煞不已,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他情绪低落,我想过些日子将他接到家中来好生休养,你平日要多多开导他!“ “是,我和他像兄弟一般!”宗茂也有些伤感,亲兵营牧奴出身的人彼此之间要多一份亲近。 翟哲目视眼前的宗茂,说:“此次汉部入塞,我没给你请功,但从今往后你也离不开军中,将继续担任商盟与军中桥梁。我已经向柳全和宁盛宣告,你日后将代表我监管商盟,每一笔生意都需向你报告,商盟护卫电交给你,但不要轻易插手商盟经营。”他没将宗茂的名字报给朝廷,正是不想让他被军中的身份限制。 “宗茂必会誓死效忠!”宗茂单膝跪地。耿光被剥夺了商盟护卫统领之位让他心中一阵畅快,自己的那番心思没有白花,大人还是相信自己的。 翟哲还在敲打他,说:“你的身份高了,心胸也要宽广些,有些小事不要太过于计较!” “是!” 来往家中人越来越多,考虑到日后商盟与军中事务繁杂,又有了在大明的正式身份,翟哲将翟宅毗邻的几座民宅都买下来,等春天时打通墙壁建成翟府,寒冬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去了。 ☆、第240章 幕僚 “这大明朝没救了!” 安静下来时,范永斗的叹息声像魔咒回荡在翟哲的耳边。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春江水暖鸭先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离不开商人的触及,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感觉到时局的变化。 “如果这大明朝真的没救了,我做这些还有意义吗?”翟哲捂住胸口,“自立为王?追随高迎祥的脚步?”去他妈是扯淡,有谁能吃饱饭还去造反,就算自己来自三百年后又如何?迄今为止,他在草原看似惊险,其实无一不是谋定而后动,再困难也没过过朝不保夕的生活,至少在他现在来看造反还没有前途; 当日在大盛魁内两人不欢而散,但范永斗的那些话完完全全进了翟哲的脑子。他是个进入大明的官场新人,身边将领也多出身底层,出塞前职位最高的雷岩谦不过是个守备,所以急需明了大明朝政的幕僚。 “宗茂,宗茂!” 门口的绿莹听见翟哲的招呼,进门说:“宗主管才出去,我去叫他回来。““好!” 片刻之后,一溜脚步声向外,院外响起绿莹清脆的声音:“宗茂,宗茂,老爷找你!”绿莹活泼好动,与范伊出嫁前常常玩笑打闹,两人如姐妹,除了在翟哲面前,不很在意上下尊卑,所以直呼宗茂姓名,倒是范伊有时候还称呼他宗主管。 不一会功夫,宗茂跟在绿莹身后进了内院,“大人,您找我?” “你让柳全明日过来见我!” “是!”宗茂拱手退下,转身离开前眼光在绿莹的身上停滞了片刻。 翟哲将他的神态看的清清楚楚,心中暗自好笑,宗茂就算再聪明在男女之事上也是个雏儿;这世上有三样东西藏不住,贫穷、喷嚏和喜欢一个人。 绿莹能嫁给宗茂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但这桩好事还要再等等,因为翟哲还有另一个想法。 得到翟哲的召唤,次日清晨柳全用完早饭,在商号中转了一圈,踱着方步往翟宅而去。 春节过去之后,天气逐渐转暖,他脱去了寒冬常披的熊皮裘衣,穿了一件暗青色的棉袄,紧绷绷系在身上,看上去精神头十足。离翟宅两条街道便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路上一些工匠正在往里搬运石料、木材。 翟哲才让宁盛以商盟的名义将临近的几座宅子买下来,准备重修修葺打造成兵营格局,以便于亲兵家丁居住。新的翟府修好后,将有三十名亲兵常年守卫,宗茂等人也会住在这里,便于通报消息。这条街道不算繁荣,如果翟哲愿意,他可以买下整个一条街。但范永斗的话让他重新认识自己,汉部才从塞外归来在大明官场根基浅薄,任何高调的行为都可能为自己招惹上意想不到的敌人。柳全摇晃身躯往里走了二三十步,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十几个沉默的士兵正在按刀巡逻,监视工匠施工。这些都是翟哲的亲兵卫,属汉部最精锐的士卒,在大同城内也严守塞外军营中的纪律,对翟哲忠心耿耿。 “柳东家,过来了!”门口的宗茂看见他。 “宗主管!”柳全抱拳,随后指向忙碌的工匠,说:“工期很紧吗!” “大人交代在他离开前这里必须要安置好!”宗茂现在是翟哲名副其实的大管家,“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通告!”他说着话,扭头进了外院。 柳全目送宗茂的身影消失,这个年轻人将与他共同掌控商盟。翟哲入塞后对宗茂的信任无可复加,全权委托他监管商盟,同时将右玉县的绿林、商盟的护卫全交由他掌管,耿光是成了商盟护卫副统领,但实际的权力被架空。柳氏族人遍布商盟个商号,宗茂和耿光在京城中的争斗瞒不过柳全,宗茂被带到塞外冷藏半年,再复出就是独揽大权。宗茂很年轻,但太聪明,账目上小小的瑕疵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柳全正在暗自揣测日后将如何与他相处,宗茂从大门里探出头来,招呼“大人召你进来!” 柳全进了会客厅,屋内空无一人,仆从端上茶水,他刚喝上两口,听见翟哲的脚步从走廊传来,立刻起身侍立。 “东家!” 翟哲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对面。 “我找你来有事要你帮忙!”不待柳全开口,翟哲接着说:“我久居塞外,不熟悉大明官场,所以想招几个幕僚,最好通晓各种官场规矩,以免无意中犯了忌讳。” “东家的意思是……”柳全一时摸不到头脑。 “你经商多年,商盟在晋地的名声也不错,若有合适的人选可给我推荐,只要确实有本事,报酬当然不会低的。”翟哲想想又补充道,“无所谓有没有功名!” “这……”柳全神情为难,“我认识的都是些生意人!”他真正想说的是大明读书人多瞧不起武将,宁愿去考科举不会愿意来当三品参将幕僚。 “无妨,你帮我留意,一年几百两银子甚至上千两银子,不怕没人愿意来!”重赏之下必有能者。 “我尽力!”柳全挠挠脑袋,眼见翟哲再没有话说,才知道翟哲找他就是为这件事,他也有些事也想找翟哲禀告。 “东家,这几日我左思右想,对商盟日后打算有些想法,但还要您来做主!” “讲!” “我想去江南!”柳全仰起脸。他只去过江南一次,再忘不了那里的富庶,若将宣大的财富比作一口井,那里便是一座湖。 “江南人喜欢来自北境的皮毛,宣大需要江南的茶粮,只有经营那里才能完整获取商盟的利润!”说到生意时柳全精神焕发,“我去年在京城结识了杭州万宁号的东家,与他谈到商盟合作,” 翟哲摆手,止住他后面的话,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今年是商盟在北境最重要的一年,你不能离开。” “是要……”柳全的神情更加兴奋,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 安宁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草原内外都在准备冬天离开,与以往年不同,很多人希望这个寒冷的冬天更长些。卢象升募集的两万新兵还没配齐兵甲,额哲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消化吞并的阿鲁喀尔喀部落,俄木布汗恨不得大雪永远阻挡从辽东住漠南的道路。 元宵节过去,翟哲重返军中,因为朵颜草原出现了清虏骑兵的行踪,漠南的腥风血雨终将来临。 临行的时候,他带走了乌兰,草原的百灵鸟不愿被锁在笼子中,再繁荣的城市怎能比上身边的爱人? ☆、第241章 兵动 迎着晚冬的最后一点寒冷,山西镇兵马沿山岭中的小道向大同迸发。宣大镇边境沿堡一片紧张,杨陆凯率督抚营骑兵沿边境巡视,督促军各。宣府城门紧闭,卢象升率天雄军来到此地,坚守宣大镇的北大门。宣大北境以宣府城门最为重要,因为清虏攻破这里将畅通无阻直达大明京师。 张家口的守卒和伙计慌慌张张退入长城,翟堂和范永斗亲自在城门口迎接,八大家伙计到了这里之后将分道扬镳,范永斗将率大盛魁大半伙计将返回山西,只留下十几人看守店铺,翟堂和其他几家会继续留在这里。八大家荣辱一体,但到底不是一家。 总督府传令兵到达方山兵营:“令翟参将麾下斥候前往草原查探清虏大军动向!” “遵命!” 翟哲率大军移驻凉城草原口,萧之言率轻骑疾驰向东方的张坝草原,季弘断臂后,这支轻骑重归他统领。在草原时渴望回大明,回明一个多月后再次踏入草原,翟哲感觉如鱼得水,说不出的自在,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土默川还有近三万汉人!”翟哲看向迷雾笼罩的草原,那些人是他当年引出塞的。可以想象清虏的报复一定非常激烈,他代替俄木布汗承担了诛杀岳托的罪责,但岳托到底是死在归化,他无法把握清虏会不会杀死那些汉人泄愤。 他扭头看向身边乌兰,说:“你写封信给大汗,让他将土默川的汉人迁徙一部分去汉寨,那是座空寨,可以容纳下五千人!还有老鸦山和黑山也可容纳三四千人。” “为何不让他们入塞?”乌兰的问题很天真。 翟哲沉默无语,无论是卢象升和俄木布汗都不会放这些人入塞。这些汉人在草原是土默特人的奴隶,俄木布汗宁愿他们被杀死也不会放他们离开;至于卢象升,他没这么多粮食来安置流民,在大明官场人的眼中是出塞的汉人先抛弃了大明,出去容易回来难,当年察哈尔西迁时近十万汉人死在草原萧之言每日通报军情,一份送往宣镇内的卢象升,一份送往凉城的翟哲。清虏的五千骑兵进驻朵颜草原的营寨后不定期往张坝草原进发窥探,最近时到达张家口集市。只有五千骑兵不敢深入漠南,翟哲猜皇太极是在窥探虚实,等到春暖花开才是大军最合适的征伐时。漠南的形势藏在迷雾中,大明和蒙古的关系连当事人也说不清楚。 信使从凉城边境飞驰住归化城和托克托草原,翟哲约见额哲和俄木布汗,是该到了三个人坐在一起谈谈的时候了。 三日后,翟哲收到回信,额哲坚决不同意在归化城会晤。去年的那场杀戮后他对俄木布汗戒心深重,翟哲编的那些故事只能骗骗普通牧民,稍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岳托当时怎么会出现在归化城?唯一的真相是土默特和女真人早有勾结。 三人最终选定在老鸦山废弃的山寨下见面。 草原的风仍然很冷,寒冷中带有一丝清新,入胸肺后令翟哲神清气爽。 五百亲兵卫穿越凉城的山林往和林格尔进军,沿途碰见土默特牧民纷纷逃离戒各;他们不再使用汉部黑色的旗帜,但牧民熟悉汉骑的气息,归化城的大火后土默特人和汉骑形同陌路,曾经的情分随着公主被掳走的传闻彻底消失翟哲最先到达老鸦山,眼见时候还早,他带十几个亲兵上山转悠了一圈。营房依旧,大军走到时候很匆忙,屋内还能看见遗弃的箭支。 午时左右,雾气消散,北方的山道中铁蹄声隆隆,俄木布汗和额哲竟然前后脚同时赶到。两部汗帐亲兵驻守在山下,额哲和俄木布汗各带十几个亲信上山。 翟哲迎上去,像从前一样给俄木布汗和额哲行礼,“拜见大汗!”这是一场决不能外传的会面,在蒙古人心中他们三人该是仇敌。 老鸦山顶视线广阔,三人并肩而站,面朝和林格尔的连绵群山。 翟哲苦笑,说:“清虏此番若来,当势如长江大河,我杀了岳托首当其冲,只期盼两位大汗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能在清虏入寇大明时能施以援手;“你怎么知道皇太极会攻明,归化城才最危险!” “你们两人合起来也没有我对清虏的威胁大!” 原来三人都这般忧心忡忡,相视后放声大笑,额哲一锤定音:“无论清虏攻何方,其余两部都不可袖手旁观,漠南是我们的!”其实他想说是他的,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察哈尔兼并了阿鲁喀尔喀之后,漠南迟早是他的。 “清虏若攻察哈尔和土默特,你们可暂且先向西撤退,有我在宣大威胁其粮道,清虏不敢深入。但若清虏攻宣大,我不祈求两位大汗入明作战,但请切段朵颜草原的通道,令女真人进退无措。”翟哲讲述自己的想法。 “女真人在草原追不上我们!”自从吞并阿鲁喀尔喀之后,额哲心情大好,“但若让察哈尔入大明作战当然不可能,我还无法说服阿鲁喀尔喀人。 “有你们在草原支援足矣!”翟哲转向俄木布汗,神情纠结,说:“有一件事我若不说出来心中不安,土默特的汉人当年因我而出塞,如今大难将至,我想保全他们的陛命!” “你想让他们入塞吗?”俄木布汗吞吞吐吐。 “我想在凉城修筑城堡!”翟哲语出惊人,“凉城四面环山,蛮汉山主峰正在那里,地势险峻,若能选一个险要处筑堡可与归化城南北呼应,也可让汉人藏身。” “蒙古人从未修筑过城堡!” “他们是汉人,不能像你们蒙古人一样迁徙!” “大明的坚城也无法阻拦女真人的脚步,在凉城修筑城堡有何用?”俄木布汗不以为然。 翟哲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态,说:“大汗能让我尽点心意,就算他们都被清虏杀了我也心安。” “若今年土默川无法耕种,我答应你!”俄木布松了口。 “汉部在和林格尔的山寨都送给土默特的汉人藏身,能多活一个人也好!” 翟哲嗟叹,“若大汗不反对,我可让汉部出一百骑兵组织汉人躲藏,以免让他们全成为清虏的刀下之鬼!”他若想在塞外扩展势力,有这三万汉人最合适不过,虽然不全是青壮,但只要是人就有用,现在的问题是他要想办法从土默特人手里将这些人抢过来。 “若东虏入归化,他们去哪也逃不了!”俄木布汗很悲观。 “我会想办法救他们!”翟哲的声音坚定。 老鸦山顶的会晤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下山各奔东西。翟哲知道这样简单的会晤和应允没有一点约束力,他唯一能控制的是自己麾下的四千多骑兵。 二月初,土默特川一半的汉奴留下来准备开垦田地,另一半向和林格尔山区迁徙。眼见清虏大军迟迟未动,大明沿境边堡放松警戒,有商队从杀胡口出塞前往归化,但宣府城门仍然紧闭; 二月中旬,大地解冻,沽源城方向女真大军的旗帜包围了朵颜草原,皇太极起七万大军缓缓向漠南进军,其中有一万汉八旗人马。朵颜草原营寨内的五千骑兵倾巢而出,直扑宣府城门下,萧之言通报消息后迅速撤回凉城。 “岳托死了!”皇太极目送汉八旗人马从城下通过,视线慢慢模糊,招摆的旗帜上仿佛幻化出一张张岳托微笑的面容。若没有岳托的支持,眼前的这支汉人大军不可能出现的这么快。大清的诸位臣子贝勒中,唯有岳托最能理解他的意图,从当年四大贝勒共存的年代就对他不遗余力的支持。 一个冬天他苍老了很多,没有了岳托,他的左膀右臂只剩下了一支。“我不该将他逼的那么狠的!”皇太极心中生出滔天的悔意,没有岳托,将来何人能制衡多尔衮。 “陛下!大军将行!”城墙底下,披甲的多尔衮锐气勃发,拱手请示。 ☆、第242章 宣府 皇太极双手按在冰冷的石墙壁上,身躯往前探。近年来随着年岁日长,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按照心里的想法,这一次本该御驾亲征漠南草原,他很不放心那里。 “年轻真好!”多尔衮的身影在战马上像白杨树一般挺拔。 此次大清兵发漠南,他不得不让多尔衮亲执掌大军,朝中诸臣如阿济格等人临阵时披坚执锐勇不可挡,但漠南的的局势并不仅仅在于战争。大清的战刀再锋利也不可能同时砍向所有的敌人,他敏锐的察觉到土默特汉部袭杀岳托后投入大明成了漠南形势的转折点。 蒙古人与汉人有了联手的可能,费尽心机削弱的察哈尔竟然重新壮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清在草原的进展越来越不顺利。“嗯,应该是三年前的那场漠南之战了,多尔衮的西征军被蒙古各部伏击,没能吞掉最虚弱的察哈尔!那个叫翟哲的汉人当时就在土默特,没想到祸患至此。”他将右手从石壁上挪开,朝多尔衮挥动示意。 城下号角声吹响,间隙中嗓门宏亮的士卒高喊:“陛下有令,大军出发!” 多尔衮朝城墙上皇太极拱手,调转马头扬马鞭,大军徐徐开拔。 “希望你能洗清当年战败的耻辱,为岳托复仇!”皇太极的嘴唇蠕动。 传闻中翟哲冲冠一怒为红颜,抢夺了土默特公主入塞。他不会相信这些话,对自己无法弄清楚真相的事情,不用看过程只需看结果。土默特的公主被带入大明俄木布汗竟然没有去争抢,察哈尔人替车臣汗复仇的举动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大明拥有了一个真正了解草原熟悉蒙古各部的将领,而且还拥有了一个敢接受投诚汉部的宣大总督,这可能让漠南的局势彻底失去控制。 “为贝勒报仇!”行进的大军中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呼叫,那是镶红旗的士卒的喊声,岳托死后皇太极恢复了他的贝勒之位。 “为岳托报仇!”多尔衮扬起马鞭,心中暗叹:“岳托啊岳托,你是自己把自己玩死了!”才听说岳托死了他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快,当年若不是岳托鼓动两红旗在背后支持,皇太极怎会顺利占据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汗位。 但岳托死在卑贱的蒙古人和汉人手里又让他愤怒。 三月的草原天色明媚,黄绿相间的草抽出嫩芽,阳光在融化藏在阴影处最后的冰雪。这是最后的好天气,再过上一个月漫长的雨季将令人心烦意乱。 三日后大军到达朵颜草原边缘,多尔衮前往岳托当年修建的营寨巡视,这里将成为大军的粮草补给站。经过两年的修筑,这座营寨看起来初具规模,比不上汉人的营堡坚固,但大清的勇士据守其中防御蒙古人绰绰有余。 五日后大军张家口集市,那里多数房屋修筑到一半,还能看见前一年油火焚烧留下的痕迹。 宣府城下,女真骑兵来回驰骋耀武扬威,叫嚣着一些汉人听不懂的话语。半年前他们才从这里入关掳掠安然退回,大明官军在他们心中如同猪狗。 “这就是令朝廷束手无策的东虏骑兵!”城墙上卢象升仔细打量,仿佛想从中看出个究竟。从接受翟哲入塞他就准备好了这场战争,是否接受翟哲不但关系战局,更关系勇气和态度,宣大镇若连一个诛杀清虏旗主的汉人都不敢收留,如何能鼓舞士卒奋勇一战。只要能撑过这一战,让他将募集的新兵训练完毕,他有把握让宣大从千疮百孑L成为铜墙铁壁。长城内侧营寨连绵,宣府、山西镇兵马全部集中在此,卢象升将宣府长城的防御当做重中之重,他宁愿清虏从大同镇入塞,但宣府绝对不能有失。 一旦清虏骑兵从此入关长驱直入北京城,他将完全失去战场的主动权,朝中诸臣的口水能将他淹死。 一个女真骑兵飞马到了城下高声吆喝:“大明宣大总督听清楚,草原马贼翟哲杀我大清贝勒逃入塞内,我大军此来正是要收捕此人,若将翟哲绑缚出塞,我大清能宽恕尔等收留凶犯的罪过,就此罢兵,否则必让宣大血流成河。” “我呸!”宣府总兵杨国柱一口痰吐向城墙下。 卢象升看了一阵,摆袍下了城墙,他可没精神打嘴仗。 张家口方向清虏的旗帜越来越密集,大战一触即发,卢象升在中军大帐召集诸将。 “杨国柱!” “末将在!” “你率本部兵马驻守宣府关口,关口在你在,若丢了关口,你也不要回来了!” 杨国柱的脸色僵了僵,总督大人的口气很轻,语气很冷,让他明白这绝不是一句戏言,“遵命,只要末将有一口气在,必不会让关口有失!” “清虏若想从宣府入塞,除非我宣大镇兵马死绝!”卢象升猛拍案桌,用这句话表示自己的决心,帐中诸将闻之色变。 军议极其简短,没有什么值得商议讨论,卢象升召集诸将正是想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不是头一次与军中将领打交道,只要给这些人留一点余地事情都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 诸将依次退去,等帐中只剩下天雄军亲信将领,他紧绷的脸色舒缓,眉宇含忧。 “杨陆凯,大同边堡防御如何?” “各堡兵马严阵以待,不敢懈怠!” 卢象升点头,思虑良久,说:“传我命令,令大同巡抚叶廷桂将边境各村寨百姓悉数迁徙往山西,连县城也不要留人,各村寨粮食要么带往太原以南,要么收集往大同,绝不能让清虏入获取一粒粮食。”缓了一口气,他又说:“传令山西巡抚吴甡,令他做好南迁百姓接济,不可让一人饿死。” “遵命!” “传令翟哲,命他联络蒙古察哈尔部落,只要察哈尔部今日能助大明,他日有难,我宣大镇必不会袖手旁观!” “是!” “令翟哲率本部兵马退回方山,没有我的命令决不可与清虏接战!” 一口气下完三道命令,卢象升又想想再没有疏漏的地方,看杨陆凯准备离去,他皱眉说:“翟哲此人在塞外自由惯了,未必会严格执行我的号令你此去就留在大同,一面巡视各堡守卫,一面监督其不可轻举妄动。” “是!” 等杨陆凯去远,卢象丹起身出大帐往山西镇援军的驻地巡视。宣大镇边境线漫长,以宣大现在兵马的实力,他无法确保御清虏于边关之外,所以选择坚守宣府放弃大同。清虏每次入关都以掳掠为主要粮草补给,他放弃大同府村寨,任清虏在那里肆掠,只要守住太原、大同几座坚城不会有失,清虏无法在塞内久留。 ☆、第243章 大同 三十几个蒙古骑兵穿越凉城的丛林出现在翟哲部营地前五百步外停下脚步,营内车风骑一匹黄骠马迎上去。 “大人命你们入营!” 来人诧异,问:“车统领,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未经历归化之夜,当然不清楚那一场风波。 “我一直护在公主左右!”车风说这句话时脸一点也不红。 一行人牵马入了营地往左侧后方行走,到了一座精致帐篷面前,车风指向里面,说:“公主在里面!” 说话的功夫,翟哲与乌兰并肩从帐篷里走走出来;蒙古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乌兰身上。翟哲穿了一件棉甲,头发梳了一个发髻,不再是从前在草原那般散乱的摸样,多一份精神少一份随性,让这些人一眼没认出来。 骑兵队列中两个骑士掀开头上的布罩,露出闪亮的头饰,快步上前口中欢呼:“公主!”正是乌兰从前的亲兵侍女。 三十多骑士拱手跪地,说:“奉大汗之命前来侍奉公主!” “塔娜,其其格!”乌兰满面惊喜握住两个侍女的手。在汉人中独处了三四个月,见到族人的那种亲切难以用语言形容。 “公主你还好吧!”塔娜年幼,难以控制自己情绪竟然双目泛红。 “我很好,有你们过来陪我更好!”乌兰抚摸塔娜油光发亮的辫子,脸上的笑容像三月的天气。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人完全忘却了周围环绕的三十多的骑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让翟哲、车风都觉头大。看见乌兰开心的忘乎所以,翟哲心中轻松了很多,他最不愿见到她愁苦的摸样。但汉部才入塞,他自己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有获得卢象升认可他不可或缺,才敢暴露乌兰的身份。 “到底还是大汗疼我!”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乌兰的目光示威似的瞥过脸色尴尬的翟哲。 当日俄木布汗与翟哲在老鸦山一会,想起乌兰的现状心中生出恻隐之心。归化之乱后,无论阿鲁喀尔喀或者女真都可能迂怒于乌兰,他不得不让翟哲带走自己的妹妹,但并非心甘情愿,从没有汉人能在草原娶走汗室的女人。回归化后他召集乌兰从前忠诚的亲兵,与翟哲联系后命他们入塞陪乌兰,汉女出嫁也会有陪嫁丫头,土默特部落怎可能让乌兰在异乡孤身一人。 “翟统领!”亲兵头目总算认出了翟哲,行礼时心情复杂。他来之前对对翟哲心生忿限,等见了公主见她好像也没那么不开心。 “有你们陪公主我也安心了!”翟哲还了一礼,又说:“但在我军营要守规矩,车风会给你讲清楚!” “遵命!”车风抱拳,神色振奋。翟哲命他与蒙古人相处另有安排,他要重建蒙古骑兵营,草原无论哪个部落都有愿意为金钱出卖性命的人,在暂时无法在大明扩充军队的情形下,翟哲将视线投放在蒙古人身上,这也是对车风人尽其用。 乌兰的亲兵进入翟哲的兵营时草原正处于慌乱中。土默特部落沿黄河北岸向西北方向迁徙,归化人去城空,商盟的伙计也返回杀胡口。察哈尔骑兵和土默特骑兵成掎角之势驻扎在托克托草原,斥候密布张坝,窥探清虏大军动向。翟哲营中唯有斥候营最忙碌,其他人静候在凉城的山林中磨兵砺甲。这是入明后的第一战,让翟哲感觉多了一份责任,他不再完全是为自己,也在为宣大的百姓而战。 两日后,总督府传令兵从方山方向疾驰而来。 骑士进了兵营,气息粗重,胸口起伏,拱手将文书交到翟哲手中,道:“大人有令,命翟参将即刻退回大明,不得擅自与清虏接战!” 翟哲看完文,答道:“请回复总督大人,末将随后出发!” 传令兵离去不到两个时辰,大军收拾营帐正准备出发,又有四骑从塞内飞马赶到,传达了同样的命令。杨陆凯事务繁忙,暂时不能来翟哲军中,担心他像想卢象升预测的那样不听话,接连传了两道命令。 四千多骑兵离开草原进入山岭,方山一带地形崎岖狭窄,不合适骑兵作战,翟哲只能等待静观其变。四日后,斥候从草原返回,报告宣府城外巨炮轰鸣,清虏开始攻城了。 “打了吗?”翟哲知道斥候的报告不会错,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是一场自己引发的战争,现在只能袖手旁观,他有些心急。若想利用大明的资源,他必须要尽快在战场打出威望,让卢象升看重他。 “火炮响了一天,不会有错!” 方山中很安静,茂密的丛林遮挡住初春的阳光,宣府的外的火炮声传不到这里,耳边只有山林深处传来的鸟鸣,正在翟哲坐卧不安时,值守的岗哨来报:“总督府杨大人到了营外!” “速速有请!” 翟哲亲自到兵营门口迎接。 杨陆凯风尘仆仆,面容疲倦,他这几天折返在山西大同,才将卢象升命令传达完立刻赶来此地。 “杨千总,何时出战?”一见面,翟哲就忍不住询问。杨陆凯是卢象升的亲兵,但在军中只是个干总,当然不会有人敢轻视他这个千总。 “等待大人的命令,现在大人令你退回大同!” “退回大同?” “不错!”杨陆凯点头。 翟哲不敢多问,杨陆凯来到营中相当于监军,这场战争将不再由自己主导,只需听卢象升的将令。从方山退出时,翟哲才发现沿途的村落早已空无一人,道路上见到官府的衙役催促背着大包小卷的百姓往南迁徙,男女老幼相互扶持,面色惶恐。 “清虏就要入塞,再留在这里逃不了都被掳到辽东,侠一点!”衙役一路恐吓喝骂,一路甩着皮鞭。 翟哲不解,指着那些人问:“这是为何?” 杨陆凯道:“大人的命令!” “坚壁清野!”翟哲立刻明白过来,卢象丹一出手果然非同一般,看来宣大镇准备放弃大同坚守宣府。宣府除了边境地带外地形宽阔,便于骑兵作战,大同镇周边山岭耸立,利于坚守,卢象升选择这里为战场。 骑兵到达大同城外二十里驻扎,虎大成送来粮草补给,看杨陆凯的架势好像准备留在军中不再离开。翟哲担心乌兰的消息被泄露出去,连夜命车风领这些蒙古人前往右玉县陈家庄躲藏。 目送乌兰离开,翟哲暗自许诺:“等打完这一仗,我一定让你活在阳光下!”杀了岳托和车臣汗为他获得了一份加入大明的投名状,后面的地位要靠战功来挣,这一仗是他最好的机会。 ☆、第244章 攻城 “砰!” 对面的草地上冒出一缕黑烟,一个碗口大的铁球在拖着“呜鸣”的呼啸声划过天空砸在脚下的的城墙上。 “哇啦”一声巨响,杨国柱感觉脚下一阵震颤,脚心处有些发麻。他大着胆子走到城墙垛口边缘探首住下看,铁球击中脚下两丈左右,已嵌入石砖墙体,一股青烟从中冒出。 “东虏炮击了!”城楼上了望的士卒挥舞令旗,大声喊叫。 “砰、砰!”又是两声巨响,两颗铁球击中墙体的位置上移,有一颗直接击中垛口,激起的碎石“哗啦啦”乱响,铁球去势不减从城墙上端飞过落在长城内的地面往前滚动了五六丈远。一辆马车正从那里经过,受了惊吓的战马先是仰着脖子嘶鸣一声,随后拖着马车不要命的狂奔,沿城墙边打旋。 城墙五里外的军营中,卢象升在从中军大帐中走出来,右手按在刀柄上向北方眺望,“终于开始了!”清虏这几日在关外的叫嚣在他耳边磨出了老茧,要战便战,他没有一句回复。 长城外的草地上被挖开一条条沟槽,其中填充碎石等坚硬物,柱形铁炮摆放其上,炮手正在根据射击的效果在调整角度。 “好了!”孔有德看见垛口石砖碎裂的烟雾,右手抹了一把光亮的脑门大声喊叫。自从随女真习俗将剃去头发留下鼠尾辩后,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头发是否真的被剃光了。 举着令旗的骑兵飞驰往列多尔衮阵前,大声请示:“炮营己调好角度! “开炮!”多尔衮下令。 骑兵奔回,到了孔有德面前下马禀告:“贝勒下令攻城!” “开一炮!”孔有德拖长声调,每次喊出这般号令他都免不了心中得意,大清唯一的炮营是他带出塞的;皇太极对他恩宠有加,年初被封为恭顺王,汉人在大清首次封王就有他的名字。 炮手举火把点燃引线,“兹兹”的火光向乌黑的炮体蔓延。 城楼上的杨国柱看的清楚,惊慌高喊:“趴下!”自己“噔噔噔”大步流星退往不远处的藏兵洞内。了望兵的喊叫被炮声掩盖,铁球像冰雹一般砸在墙体,沾上非死即伤。 “趴下!你这个笨蛋!”老卒一脚揣在身边新兵的腿弯,将全部身躯伏在垛口底下,抽出的钢刀压在坚硬的地面。实心铁球杀伤力并不大,最直接的效果是摧毁墙体,但宣府长城是大明北境最坚固的城墙之一,仅次于大同城,若想用铁炮摧毁墙体不轰上半天不会见效果。火炮带来的更多是心里上的恐慌,那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令本就心无战意的士卒两股战战。 “这本是大明的利器,怎会被东虏所用!孔有德这个败类!”杨国柱拔出厚刀靠在石壁上喘气,口中咒骂不休,剿杀流贼可没碰见过这种武器。 炮击持续了一刻钟左右,飞扬的尘土笼罩了宣府城楼,听不见上面一点动静。 多尔衮仔细观察片刻,下令:“停止炮击,步卒攻城!”这不是大清兵马第一次入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自从己巳年破墙子岭长城攻到北京城下,每隔几年都会来这么一遭,他不认为这堵城墙能挡住他的脚步。 身披盔甲的弓箭手依次上前,分散队列站好,乌亮的箭头指向迷雾一般的墙头,来自丛林的猎手像捕猎一样寻找自己的目标。步卒分十列抬云梯从间隙中穿过,一路小跑靠近城墙,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只要登上城墙,明军即会一触即溃。 “清虏攻城了!”木楼上的了望兵看的清清楚楚,挥舞旗帜传达消息。 “迎敌!”杨国柱在亲兵簇拥下从藏兵洞中冲出,听见流箭“嗖嗖”从头顶穿过,明军从地上爬起来,弓箭手躲在残留的垛口后往外还击。清虏凡攻城的士卒皆有重甲,除非射中面部要害,否则很难杀伤。 “啪!”云梯重重拍打在墙体,女真人口衔短刃,双手把住云梯边缘,脚蹬木栏,“噌噌”往上爬,后人的脑袋顶着前人的脚底。 杨国柱按在墙头的碎石瓦砾往下看,女真人像虫蚁般向上攒动,最近的地方已攀援到城墙一半。“放铳,放铳!”情急之下他大声呼喊,忘了隐藏自己的上半身,两支箭擦着耳边飞出去。 “大人危险!”亲兵将他隔在身后。 “放铳,放铳!”杨国柱挥舞手臂,他以一镇总兵亲临前线,总督大人告诉他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城头的守兵并不多,去年冬天卢象升遴选士卒,将胆气不壮、身体衰弱的兵士全归辎重营,只留下能战之士,给予高饷。卢象升久在军中深知兵在精而不在多,有些人一到临阵不利只知撒腿逃跑,不但无益反而坏事。 三眼铳点燃后顺着云梯的方向递出去,巨响声起,铅子乱飞,在城下弓箭手的威胁下,铳手无法准备瞄准,并没有击中多少女真人。听见墙头铳声起,冲在前列女真士卒攀爬的动作稍稍慢了些,重甲防不了那种笨重的火门枪,他们也怕被铅子击中。 黑色的硝烟弥漫城头,风向从北向南,明军士卒被硝烟呛住口鼻,更加慌乱。按照从前的惯例,等女真人攀上墙头,稍一接战,明军便要退后逃走了,但杨国柱不敢,卢象升冷峻的眼光好像正盯着他的脊梁骨。 “杀敌!杀敌!”杨国柱冲出亲兵的环绕,在城头奔走喝叫。 总兵大人就在身后状若癫狂,原本动了逃跑念头的士卒不敢再动,抬着早准备好的滚木雷石到了墙边。 “一、二、三!推!” 两个壮汉喊着号子将一节腰围粗的圆木从墙头推下,正砸在云梯顶端,女真人只感觉头顶一黑,像一团乌云从头罩下,两三个人翻滚跌下,被紧随而下的巨木压住双腿,发出凄惨的叫声;云梯下的步卒冲上去合力将巨木抬开,眼见双腿被压成肉泥,其中有一截直接断下。几个人抬住伤兵往不远处的马车,若不能尽快止血,这个人性命难保。 “砸死他们!”墙头的守军士气高涨,更多的木石雨点般从墙头砸下。 空气中硝烟随风消散,一个汉子举起石块走到墙头迎着云梯狠狠的砸下去,口中喝骂:“去你妈的!”石头脱手的瞬间两支长箭毒蛇般飞上,一支穿过他的咽喉,一支穿过他的胸膛。 那汉子一声不吭,庞大的身躯倒在墙头。“王大锤!”两个同乡扑上悲叫,那汉子是军中什长,为人敦厚,人缘极好,从陕西从军一直到山西,没想到死在宣府的城楼上。 女真人攀爬的势头被止住,城下女真弓箭手在疯狂的收割城头的生命,明军没配备重甲,乱哄哄中根本无法防御城下的狙杀。 ☆、第245章 出击 “盾牌!盾牌!”墙头边缘的士卒疯狂喊叫。他们从来没有认真打过次防御战,守城经验匮乏的惊人。有人心生退意,但总兵大人就站在那里脚下像生了根一般,谁敢从他的身边逃走? 片刻的慌乱后,墙头的守兵稳定下来,一排士卒手持铁盾挡住外侧,掩护后列的同伴投掷木石、释放火铳。尸体被拖靠在城墙的另一侧以免阻塞士兵来回奔跑的通道,中箭的兵士坐在石板上后背紧靠墙壁,双目无神看向天空。 女真人像阴暗处的蟑螂驱除不尽,离垛口处越来越近,终于有人跃上城头。三眼铳在几丈外响起,第一个攻上城头的女真人还没来得及挥舞厚刀便像一根木桩倒在地上。 “杀!”藏兵洞中等候多时的力士冲出来,手中清一色是重锤、利斧等破甲兵器,将攀上墙头的女真人剁成肉酱。 “后退者斩!”杨国柱右手高举戚刀,他的心在颤抖。在山西他与流贼战了四年,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为何曹文昭的关宁骑兵对流贼势如破竹在辽东难求一胜。 一个才爬上墙头的女真人看见他动静,猜出这可能是个大官,抡着厚刀冲过来。明军包围上去,刀砍在那人的盔甲上“呲呲”响,不能透入,那人身高腿长,几个大步窜到离杨国柱二三十步远的地方,一路砍杀,亲兵拦截不住。 “保护大人!”亲兵死命抵挡。二十步外火铳手对着那人的背影连放数铳,也不知是心慌意乱还是缺少训练,几颗铅子不知飞向何处,那女真人还在生龙活虎。 等冲到近处,那人抬起脸来,杨国柱看清楚吓了一大跳,见那女真人长的极其丑陋,右脸与鼻子连接处一道猩红刀疤,只剩下左边一个鼻孔,不知何时受的刀伤。 那女真人一边挥刀,一边从咽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呼呼”声,朝杨国柱咧脸一笑,惊的杨国柱往后倒退一步。 “保护大人!”又一波亲兵冲上去,长刀砍向那人盔甲稀薄的双腿。攻城的甲士要快速登上云梯,所以腰肢以下不敢负重太过。纠缠中那人自顾不暇,无法再进逼杨国柱,一边抵挡一边退向墙壁,想利用城墙防护后背。 杨国柱才稳住心神,听见耳边“砰砰砰”三声巨响。这次的三眼铳终于击中目标,那女真人左手捂住胸口,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向前一步,右手厚刀狂舞,还想再杀明军,前进中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被右侧杨国柱的一个亲兵长刀狠狠砍中膝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左边飞出一刀击中他的左膝,女真人跪倒在地面,才放完铳的壮士上前一步,将三眼铳抡圆了砸中他的后脑勺,在那女真人直往上翻白眼,在他上半身还没落地的功夫,施铳的壮士丢弃火铳左手一把揪住女真热后脑勺的上鼠尾辫,右手拔出腰间弯刀狠狠的砍在脖子上。那女真人脖子甚粗,一刀竟然不能断,再补一刀,一颗脑袋终于落在他手中,脖腔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壮士的胸口。 杨国柱心意余悸,见那人并不是自己亲兵,问:“你是何人?” “我乃督抚营守备元启洲,特奉大人之命前来督战!”元启洲一边答复一边将那女真人的脑袋抛向城下。 杨国柱这才看见从自己身后上来三四十身穿皂色衣服的兵士,想是督抚营的督战团。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元启洲一路高喝,率督战团在宣府城头巡梭,胸口染上的鲜血一路往下滴,沿途留下一条血迹。 看着元启洲的背影杨国柱知道自己再没有退路,连连调集士卒将伤兵和尸体运到城下。城头的战况更加焦灼,被城下弓箭手压制的守兵无法阻断顺云梯不断登城的女真人。 守军渐渐生出溃败之势,元启洲以身作则,冲杀在前也难激发士卒血战之心。对宣府守军来说,今日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他们终于能鼓起勇气与清虏对面一战,不是一触及逃。 每个人都可能是勇士,每个人也可能是懦夫,关键是那一刻你心中的哪颗种子发了芽。 火铳的巨响掩盖了墙下城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正在杨国柱感觉回天乏术时,空中飞舞的长箭突然间消失了,随后城头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元启洲捶打着胸口高喊:“杀敌!督师大人在城下!” 杨国柱大着胆子探出头去,见一列骑兵从城门中飞驰而出,为首一匹白龙驹快若闪电。铁骑冲入松散的女真弓箭手营地,卢象升长刀飞舞,刀刃触及,血花飞溅,沿途脑袋胳膊洒落一地。血是热的,但他的心若冷冰,无论是流贼还是清虏,只要大明的敌人都将在他的刀下化为面齑粉。 “杀敌!为督师战!”元启洲挺着胸膛迎向女真人厚刀。 城下“卢”字旗迎风招展,那是冲杀在清虏万军中的大明督师,杨国柱一腔热血涌上心头,拔刀冲向最近的女真人,“为督师战!”他征战数十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督师,文官一向视武将为奴仆,何曾有人来并肩杀敌,为这样的督师值得付出生命。 “为督师战!”城头的呼声响彻云霄。 懦弱的士卒为刚才心中生出的恐瞑羞愧不已,仿佛只有更勇猛的杀敌才能洗清自己的耻辱。元启洲上半身被全被染红,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看见对面女真人畏缩后退,他露出轻蔑之色。 “你也知道害怕吗?”火铳头迎面砸过去。 城下的弓箭手溃不成军,谁也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宣大边军竟然敢出城野战。卢象升率督抚营的一千骑兵来回穿插,将弓箭手想羊群般驱赶向草原,没有保护的弓箭手碰见骑兵只能引颈待戳,乱军中卢象升没有失去冷静,十分警惕,一直密切注意在五六里外炮阵之后蠢蠢欲动的女真骑兵。 城头的战局瞬间被逆转,守军本就是攻上城头女真人的数倍,悍勇之气被激发后不可抵挡,城头的女真人的尸首像石块一样被抛落城下,杀光城头敌人的宣府守军意犹未尽,拍打胸口在城呼喊:“督师威武!为督师战!” 眼见女真人已到了两里之外,卢象升举刀下令:“退!”一千骑兵调转方向如流水般穿过城门。 紧追而来的女真骑兵被溃逃的弓箭手挡住去路,等得到了离城门两三百步远,城头早已按捺不住的守军铳矢起飞。骑兵头领眼见铁门闭上最后一点缝隙,恨恨下令:“撤!” ☆、第246 僵局 白龙驹冲出城楼,卢象升横刀而立,鲜血落在战马雪白的鬃毛上,像绣上朵朵红梅,城墙上下欢呼声此起彼伏:“督师威武!” 城墙上的元启洲挥舞手臂鼓动众军的情绪,仿佛刚才冲出城门杀阵是他自己;半个时辰前城头还想逃走的士卒士气高涨,元启洲不会嘲笑他们,因为他也是从这条道路上走过来。 “在督师身边,你会慢慢淡忘恐瞑!”元启洲喃喃自语。六年前在大名府面对数倍的流贼,卢公的天雄军初战,竟然只有十几骑随卢公冲阵,他吓的连刀都举不起来,但六年后的今天,天雄军可为卢公赴汤蹈火。他清楚记得三年前在郧阳深山绝谷中追剿流贼时,军中断粮三日,只有野菜山泉充饥,他亲身经历卢公与士卒同吃同住,从那时起他的这条命就是卢公的了。 卢象升摆手示意众军安静,呼喊:“为大明战!”他必须要纠正那个口号,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身处高位要更加小心,尤其是某些错误,前车之鉴尤未远矣。 “为大明战!”亲兵营呼喊,带动漫山遍野的明军。 卢象升催马返回兵营,身为一阵督师,他本不该以身犯险,但宣大军镇疲弱已久,时局不等人,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激励士卒。宣大镇经他去年冬天整顿,宣府有健壮士卒六千人,大同有能战之兵七千人,山西镇有能战之兵八千人,其他老弱病残均被淘汰编入辎重营。新募集的两万士卒现在和农民没什么区别,这些士卒守城尚可一战,与东虏野战一点机会也没有。到了宣大镇后,他才明白为何梁廷桢和张风翼宁愿自杀也不敢与东虏一战,因为毫无胜算! 将是军中胆,要想迅速培养出宣大镇强军之心,唯有以严治军,以身示范,振作众将。守住宣府长城能给他留下喘息之机,若如他所愿下一个战场将在大同。 长城外,女真骑兵退回营地,多尔衮目睹遍布四野狼狈不堪的弓箭手心中既怒又悔。 首此攻城没能如愿取下城墙,反而被明军冲杀了一阵,折损了三百多人。明军竟然敢出塞野战,听喊叫声好像是宣大总督亲自出城,“大明又出了个敢上阵的总督了吗?”多尔衮的记忆中只有那个死在北京城的袁祟焕曾经披甲上阵,但远比不上卢象升这般悍勇。 “这场战争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要麻烦!”多尔衮祛除之前轻视的念头,重新思考宣大的战局。大清在漠南多次失手后无法再承受一次失败,尤其这是给岳托的复仇之战,事关大清的威望。只要大清露出虚弱之态,蒙古各部立刻从驯服的牧羊犬变成凶残的野狼。 第一天的攻势就此结束,清军和明军都在重新估量这个对手。 当日夜晚,卢象升调离一半的守城士卒,命驰援的山西镇兵马替代,他要让宣大所有的兵马都能与清虏交手,唯有血能让健卒变成悍卒。 次日朝阳初起之时,草原雾气朦胧,多尔衮命各营兵马早早埋锅做饭。 明军在城墙眺望张家口方向缕缕炊烟,一边啃着干饼,弓箭手、盾牌兵、火铳兵、甲士各就各位,昨日的战斗让他们学会了如何面对清虏的攻势,杨国柱一夜没睡,与军中将领商讨对策。 辰时过去,长城下清虏甲士抬云梯到达城墙五百步外停下脚步候命,弓箭手成四个方形队列缓步上前,阵脚后方是黑甲骑兵,多尔衮亲自在其中压阵,清虏兵势远胜昨日。炮阵中,孔有德看多尔衮的背影又抹一把额头。昨日战败,多尔衮的脸色让他大气也不敢出,睿亲王若有怒气一定会先发在他们这些汉将身上。大清各贝勒旗主,除圣上外只有死去的岳托对汉人最和善,多尔衮对汉人从不假以辞色。 骑兵举着三角令旗飞驰而来,传令:“开炮!” “开炮!”孑L有德挺起胸膛,挥旗下令,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底气十足。 他以汉人的身份投入大清,唯有尽力效忠卖命,奋勇杀敌,才能保住自己的身份地位。 “开炮!” 铁球拖着白色的烟尘砸向城头,砸中墙体声势惊人,但砸在墙头的铁球远没有像昨日那样令城头的守军混乱。 砸在城头的铁球发出的声音沉闷,不像昨日那般清脆,原来杨国柱连夜令士卒找来棉被浸水包在城头的砖石上,虽然挡不住铁球,但可避免飞起的碎石伤人。 城头守兵不多,多数士卒藏在城墙背面台阶下候命。 炮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结束,多尔衮挥手,“出击!”弓箭手和士卒健步如飞,骑兵缓缓移动,面向紧闭的城门。 “清虏攻城了!”城头元启洲第一声高喊,石阶下盾牌兵排成一纵列踏小碎步奔上墙头,掩护弓箭手射击。经历了昨日守城战的士卒成了老手,督促同伴搬运木石,小心不靠近墙头。 元启洲从垛口孔往下看,今日攻城的清虏远多过昨日,云梯比昨日多了一倍,弓箭手也更密集。 “杨总兵,制台大人有令,城头的兵士皆归你指挥!”一个红脸汉子站在杨国柱右手,正是山西镇副将万昌,城头半数士卒来自山西镇。 “好!”杨国柱吸了一口气,都准各好了。 从第一支长箭集中铁盾发出“当”的一声响,城下的铁箭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般追蜇不息,女真弓箭手一排排依次上前射箭压制城头,只留少数神射手自由攻击。 “木石准备!”城头身穿铁甲的力士将滚木推向城墙边缘。 连吃城下弓箭手的亏,明军弓箭手远比不上清虏精准,火铳射击的距离有限,其他如突火箭等火器准星奇差,库房也没多少储备,杨国柱索性将仅有的重甲集中在城头。 城头的守军不再慌于施放火铳,有条不紊的砸下滚木。 “闪开,闪开!”元启洲一路高呼,领一帮士卒开辟道路。城头各处架起了十几口大铁锅,浑浊的菜油倒入其中,其下点燃木柴,不一会功夫锅内的油开始冒青烟。元启洲咧嘴大笑,舀上一瓢顺着云梯倒下去,伴随惨叫声好像有一股蒸汽冒上来,竟然有一股熟肉的香味。 多尔衮看了一个时辰,冷脸下令:“撤军!” 守军士气正盛,强攻宣府长城得不偿失,宣大这么长的边境线,他没必要死死在这里纠缠,毕竟只有一个卢象升。 ☆、第247章 诱敌 多尔衮从不将从登州叛逃来大清汉人的火炮营当回事,有了这些火炮大清还是无法攻破宁锦防线和山海关天险,有了这些火炮他们也无法攻破像宣府长城、大同城那些的雄关峻城,至于野战,大清无需这些铁炮也能将明军杀的屁滚尿流。 但得胜堡一战稍稍改变了他的看法。 三天前,他从宣府城下调集一半火炮穿过草原到达大同境外的草原,为防止卢象升折返大同,他一日也没放松过对宣府长城的攻击。他不知道卢象升在宣府不敢冒险。 得胜堡是通往大同最方便的道路,多尔衮还记得,崇祯三年他曾攻下此堡进入山西,当时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损失了数百将士。但现在只花了半天,铁炮轰塌了一块城墙,眼看胜局已定,他令随军的汉卒进攻。陛下执着建立汉八旗和蒙古八旗,现在该是检验这些人战力的时候了,看他们是否有资格与女真勇士并肩而战。 城墙的裂口就在眼前三四百步外,耿精忠能看见躲藏后明军守卒的衣角。他与7L有德同时投奔辽东,一直看7L有德的火炮营大杀四方,自己还没得到过施展的机会。 “出来投降吧!投降免死,得胜堡是守不住了!”耿精忠觉得自己了解堡内守卒的心理,喊一喊会有人从中逃出来。 “砰!”一声巨响,竟然从里飞出一块拳头大的铁蛋,撞上缺口前密集的阵型,五六个的汉军血肉横飞。 “有炮,里面有炮!”汉军哄散而退。 “站住,给老子杀进去!”耿精忠脸色赤红,不敢回首看多尔衮的表情,钢刀手起刀落,剁翻一个往后逃跑的兵士。 “后退者斩!”耿精忠一招手,亲兵营拔出荒草般的弯刀成胁,逃跑的士卒畏缩停下脚步,又聚拢往前缺口处。 后方的多尔衮露出不耐之色,催马上前,喝骂:“白吃大清的米粟,连这样的城堡都无法攻下,留着你们有何用!”他向后一招手,亲兵营张弓搭箭射入汉营中,瞬间有数十人中箭倒地,连惨叫声也不敢发出来。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若不能攻下这座城堡,你们都不要活了!” 睿亲王发怒,汉军战战兢兢前行,耿精忠不敢再耽误,吼道:“跟着老子杀进去,大明的守军有什么好怕的!”虽被封王他也不得不亲自上阵,领亲兵营冲在最前方杀入得胜堡。 “给老子去死吧!”耿精忠冲入缺口,钢刀向对面慌乱的守卒砍过去。 身边一声铳响,将他吓了一跳,正前方墙角的裂缝处一杆火铳正对着他,火铳眼还在冒烟,他扭头看身后两个亲兵胸口开了几个大窟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放铳的守卒露出惋惜之色,火门枪的准星实在太差了,这么近的地方也没能打死这个投靠了东虏的汉人。他不认识耿精忠,但从他刚才在外面的喊话能猜出这个人曾在大明军中效力过,还是个不小的官。他丢下手中铳在身边乱摸,几分钟后叉取出一杆铳伸向前方,再次对准耿精忠点燃火绳。 “给老子杀了他!”耿精忠魂飞魄散,一边喊叫一边往后退,慌乱中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火门枪的孔洞好像就在他面前,无论他怎么摆脱也逃避不了。 “砰!”一股黑烟飘过,耿精忠感觉脚背一阵钻心的疼痛,一颗铅子射中他右脚,从脚底入脚背出。 “啊!疼死老子了!”耿精忠在地上翻滚,指向墙角放铳的士卒,喊叫:“杀了他!” 身后的汉军一窝蜂似的包围上去,那守卒走出来将狼牙棒似的火铳头杵在地面,环指一周,喝骂道:“你们都是汉人!”这是汉人为清虏效力首次杀入长城之内。 “杀了他!”耿精忠坐在地上抱脚吼叫。 “杀了他!”汉军鼓噪而动,十几柄弯刀攻上去,那守卒将三眼铳轮了一个圆,连磕飞几柄刀,逼开包围圈。汉军围攻不止,在他转身的功夫后背被劈中一刀,在不甘心的悲吼身中被十几柄钢刀剁成肉泥。 数千汉军冲入狭窄的得胜堡,每一道石阶,每一个房间都是战场。 半个时辰!在多尔衮限制的半个时辰内,汉军攻下了得胜堡,竟然没留下几个俘虏。面对同时汉人大明守军,汉军用杀戮来回答对自己的质问。 耿精忠在亲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往多尔衮面前,强忍疼痛谄笑复命,“不负王爷之命,终于攻下了得胜堡!” “很好,大清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多尔衮的夸奖似乎让耿精忠忘记了疼痛,坚持挺直腰杆,说:“愿为大清效命!” 多尔衮不想看见他那份嘴脸,摆手道:“退下好生养伤吧!” 得胜堡被攻下后,通往大同的大门被打开,清虏三万兵马穿过山岭中的小道踏进大明的土地。根据地图标注,再攻下镇川堡或者是镇羌堡大军便可直逼大同城下,等宣府城外的大军将来此地汇合,这场战争才算开始。进入大明后,多尔衮的情报将更加清楚,每次入塞侵扰,明军调动虚实他都了如指掌。 大同城下,翟哲如坐针毡,战报一份份送到他手中,杨陆凯没有对他隐瞒。 “得胜堡破,清虏将进入大同了!” “何时出击?”翟哲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他见过女真人的兵威,所以从不敢堂堂正正与他们打一仗,现在是避无可避。 “不着急,大人命你退向偏关!”杨陆凯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也有不解之意,为何要不战而逃? “什么?”翟哲难以置信,偏关临近黄河,接近陕西边境。 “你知道偏关是什么地方吗?” “偏关连着河曲和保德州,是山陕最穷困的地方!”翟哲与流民军有过来往,知晓那里的情形。 “我猜大人是想在大同困死清虏!”杨陆凯也不敢确定。 清虏深入大明后,大同山势险峻,营堡林立,不可能费力一座座攻克,沿途必然要分兵据守。只要不让其得到补给,战场主动权实际上把握在卢象升手中。偏偏大同、偏关不像京畿一带富裕,春荒时卖儿卖女,连当地的百姓都难以生活,四处乞讨,卢象升正想以翟哲为目标将多尔衮引向西边。 ☆、第248章 上策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山野中青草泛绿,各式各样的野花迎风招展,按往年再过十几天将是准备春耕的时节了。战乱中的宣府和大同百姓四散而逃,无人还能顾及这件事。 从宣府往南的山道中,一支兵马行走在其中若隐若现行,沿途寂静,不见行人。 “报!”斥候骑兵伏在马背上,逆着大军行进的方向飞驰高喊,等到了中军位置,骑士飞身下马禀告:“清虏攻克镇川堡,得胜、镇川两堡守军只有一百三十八人逃回大同城!“ 卢象升神情不展,听他说完,挥手道:“知道了,再探!” 骑士喘了几口气上马离去,走到时候不像来时那样迅捷,他从大同一口气奔到这里,早已人疲马乏,军情紧急,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待斥候走远,卢象升催动战马,下令:“大军加快行进速度,明日午时必须达到石拂岭。”往东守住宣府,往东南守住石拂岭,清虏入塞人马再多只能向太原方向进军,他拿定主意坚决不让清虏进犯京师,其余的地方任其肆掠也惹不出大事。若再让清虏到达北京城下,宣大镇当真成了大明官场的坟墓。 宣大镇从山西以北包括整个大同地形最为复杂,依山建立的营堡数不胜数,有明以来从没有草原部落从这里入寇中原,因为在这里骑兵的作用被压制到极点。 大同随处可见灰蒙蒙的石头山,绿草多长在险峻的山林中,荆棘丛生,数万骑兵进入大同后若不能抢掠粮草补给,不但士卒连战马也养不活,否则翟哲也不用率骑兵在凉城草原驻扎。 多尔衮才进入大同就发现不对劲,大明的百姓逃难躲避兵灾并不为奇,但逃的这么彻底就显出不正常。汉人恋家的念头极重,有人往往不是死到临头都不愿放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多次入寇大明从未见到过这么荒凉的逃难。 女真骑兵排成一条长龙在山道中盘桓,前列走在山腰,后队走在山脚,背运粮草的驮马队行走在中军。山林狭窄,崎岖不平,攻下镇川堡后多尔衮令7L有德的炮营留在那里,铁炮太沉,搬运不便,一路行走缓慢会严重拖累大军行进的速度,而且在大明境内还需兵马保护。 费劲辛苦翻过一个山坡,多尔衮看见对面险要的山岭上修有一座村寨,青灰色的石墙露在茂密的丛林外。 “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他举手朝身边的亲兵下令。路上一个人也遇不见,连斥候营也探听不到消息,形势太诡异了。 两百骑兵沿山道徐徐而行,在山岭下绕了一周才找到上山的道路,山岭周围环绕弯曲狭小的山地,杂草丛生,从外看这座村寨占地面积不小。 “有人吗!”骑兵下马步行,大声喊叫,左手举盾护住上半身,右手举刀,小心翼翼踏上石头垒砌的台阶。 村寨外的石墙有两人高,墙角和门楼上设有箭塔,一看便知这座村寨的势力不小。女真人到了门前,见木制的大门紧闭,最前面的两个人抬脚踹上去,那门“吱呀”一声摇晃没有倒下,应该是从里面撑住了。 后列的甲士上前,挥舞斧头劈砍,木屑随斧刃深入木纹四飞,连砍了十几下后大门轰然倒塌。女真人一窝蜂似的冲进去,里面没有丝毫反应,山寨死一般沉寂。 两百女真人挨个屋子搜索,屋子里空空落落,连根草也没留下。直到最后才从东边角落矮小的土屋内找出来六个老人,那些人被眼前明晃晃的刀斧吓傻了,全身像筛糠般抖动。 甲士连拉带拽将几个浑身瘫软的老人拖出来,向多尔衮报告:“禀告旗主,有六个老东西在里面!” 多尔衮舒了口气,终于见到活人了,下令:“审问清楚村寨的人去哪了?” 这几个老人世代居住在此地,半个月前大同府衙役动员百姓向南迁徙,他们原本以为逃入县城,没想到了县城见整城人都在南逃,他们自认为一大把年纪不愿意再折腾,偷偷摸摸叉溜了回来。几个老人胆子小,又被惊吓到,回答的颠三倒四。多尔衮等了小半个时辰,亲兵提着六颗首级前来复命:“问清楚了,半个月前整个村寨人都被官府来的人带走了,听说附近的村寨都是如此。” “都被官府迁走了?”多尔衮感觉不妙。前两日大军攻下得胜堡和镇川堡时就没得到多少补给,城堡中守军有二三百人,剩余的粮食才几十石,不够这些守军半月之食,宣大镇绝对是有意如此。 “命斥候营往南探寻,直到大同城下,沿途寻找有人的村落集镇!” “遵命!” 斥候沿山道往南搜索,这里不是草原,山山相连,视线局促,最开阔的地方也只能见到方圆十几里地,偏僻的地角抬头看不见天空,若没有向导引路极可能被困死其中。多尔衮得到的地图非常简陋,只有边境有名的城堡和县城的位置,那些盘山道只有朝夕行走的当地人才清楚。 等候一日没有得到明确的消息,军情紧急,卢象升在宣府一定也得到了大军的消息,多尔衮不想再在大同边境被动等下去。次日清晨命镶红旗三千骑兵前往阳和县县城查看动静,自己率正白旗精兵在后接应。他原本计划在那里抢掠到第一批补给,就此以战养战; 六年前多尔衮曾经攻入大同兵压山西,前次留给他的记忆除了雄伟的大同城,就是这里的营堡众多、民众穷苦,大军抢掠入不敷出,还需要塞外的土默特部落提供粮草,这一次是没指望了。 大半日的功夫,女真骑兵沿官道到达阳和县城外。 县城内街道上散落乱七八糟的杂物,大道正中牛马的粪便已经干燥。卢象升将大同周边三县百姓全部迁徙往太原以南,这里当然空无一人。百姓遇见兵灾本就慌张,再加上官府刻意宣扬,除了不要命的和不怕死的,没有人会留下来。 女真人入城后急匆匆奔向粮仓米店,只有门槛的缝隙中还留着几粒金黄色的粟米。 多尔衮纵骑在县城中转了一圈,有一种坠入陷阱感觉,想起一墙之隔草原的局势心中更加烦乱,“这一次只能靠自己了!”临行前与皇太极的对话又响在耳边。 兵发前一日,皇太极在沽源城内召见多尔衮,谈及此次西征大明。在对话中表现出对漠南草原形势的极度忧虑。 “若明国与漠南蒙古联盟,大清无法向西开拓,将被局限在辽东之地。 此次进攻大明兵行仓促,不是最好的时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清不能任由岳托白死,杀那个汉人不仅仅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漠南大计。你若能在战场为岳托复仇当然是好事,但那个汉人未必能给你这个机会。若事行不顺,你可借助大明人的手杀死他,就像己巳年在北京城做的那样。”皇太极说这些话时脸色阴沉; “如何而为?” “上策为大军从宣大入塞,兵峰直指北京城,逼迫宣大镇兵马来救,明军野战不及我大清,败阵后卢象升自己的地位电未必能保住,那个汉人在大明失去庇护,当然也要承担战败的责任!” “若不能顺利到达北京城下,你可在宣大南下烧杀抢掠,大肆宣扬为岳托报仇而来。死的人多了,大明的官绅百姓束手无策,悲怒无处释放必然会迁怒到那个带来灾难的汉人身上,到时候朝堂之上自有人想杀他!” “难道必须要这样才能给岳托报仇!”多尔衮站在阳和县城头,狠狠一鞭子抽在青砖石上;他不是看不上皇太极的计策,而是认为岳托的仇必须要用女真人的刀剑来报。见到阳和县的空城,他能猜到自己将可能面对的局面,若大军所有的粮草都需从辽东运过来,那将要花费多少人力牲力? “命镶黄旗骑兵守在德胜堡外草原,派斥候往归化城方向探寻察哈尔和土默特人的动静。正红旗兵马护送粮草从朵颜草原前来此地,其余人马前往大同城下。”多尔衮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亲兵连下三道命令,“噔噔噔”下了城头。 不能从大明境内得到足够的补给会带来巨大的麻烦,那将意味大清兵马的战线拉的非常长,若蒙古人再来插手,他无法在大同镇久留,西征察哈尔战败留下的阴影尚未消退,唯有听皇太极所言。 “往太原还是往北京城?”多尔衮尚未决定采用何策,如果有人再来给他传来明军的虚实会便于他决断,从前每次都是如此,难道岳托死了那些人就不为大清效力了?他不这么认为。 大同南一百多里外,大队骑兵沿官道一路烟尘,翟哲不知道多尔衮的想法,听杨陆凯的命令先向南边的朔州取补给,再准备向西偏关方向移动。 他心中不情愿远离战场,但不敢违背杨陆凯的意思,只留下萧之言的八百斥候骑兵在大同探听消息。 ☆、第249章 奸细 石拂岭背靠蔚州,是大同府通往北京城的最便捷的通道。 清虏进入大同后若想侵犯京师,只有走石拂岭或者宣府两条道路,走宣府官道必须要依次攻克高山卫、天成卫、怀安卫和镇虏卫四座大明北境有名的卫所。宣府守军早在那里严阵以待,杨国柱在卢象升面前立下军令状,若这四座卫所失守他自愿提头来见。 杨国柱身为一镇总兵当然不是莽撞之徒,不会平自无故将自己架在火炉上烤。熟悉大同府道路的人都知道,只有傻子往京师才不走石拂岭要绕道宣府。 三月上旬,卢象升率随他征战七年的四千天雄军登上石拂岭关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一日后,山西总兵王朴率援军紧进驻蔚州,这里成为宣大镇为数不多机动兵马的汇集地。 蔚州地处大同北部,正好处于宣大镇中间,北靠宣府,南连山西。卢象升之所以决定亲自据守石拂岭,一是这个地方确实重要,再者也是因为看重蔚州的位置,无论宣府或者山西有变,他都能迅速赶往救援。 崇山峻岭的山道中斥候骑兵往来不息,将清虏入塞后的动向迅速送到卢象升手中。 网已经扎好了,就等鱼儿钻进来,但多尔衮这条鱼儿太大了,很可能把网挣破。 两个老练的猎手都在暗中蓄势。 离开空荡荡的阳和县城,多尔衮率两白旗骑兵连夜赶路,花了大半天的功夫到达大同城郊。次日午后,北方的官道上旗帜密集,先期入塞的女真三万兵马到达大同城下,其中有五千汉军。 纵马在大同东南方向绕城半周,面对这样的坚城,多尔衮连尝试攻击的勇气也没有。他命骑兵仔细搜寻周围的集市村镇,和预想的一样,没留下一个百姓。城外空旷的山野不但无法给多尔衮提供补给,也无人能向他透露大明军队的分布动向。任他的心坚如磐石包产生一丝惶恐,就像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烧了它们!”多尔衮指向安静的村落。 女真人高举火把挨次点燃房屋,密集的烟柱包围了大同城。烟火稍稍驱散了多尔衮心中的阴霾,但没有哭喊声,没有滴血的长刀,让他总觉的缺少点什么,女真人就像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表演。 大同城街道内挤满了逃难的百姓,城外的烽火让这里更加混乱,巡抚衙门的衙役敲着锣环城行走。 “匡!”衙役敲了一声锣,叫喊道:“清虏犯境,城内人众当生死同心共守大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青壮往衙门口集合。” 巡抚叶廷桂正在组织壮丁,想关键时刻能助守军一臂之力。商盟护卫及翟哲留在城内的亲兵聚集在翟府,统一听从宗茂调遣,保护家眷安全,巡抚衙门的召集令只针对平民百姓,官绅富商才不会管这一套。 大火燃烧了两天,多尔衮在焦急中等来了想见的人,往南巡逻的斥候带来一个汉人入营。 那人带着衣衫破旧,露出的半边胸膛被太阳晒的通红,脚下是一双草鞋,头上戴着一顶斗笠,看上去极像一个逃难的百姓,进了多尔衮兵营一点也不慌张,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匕首割开大腿内侧裤子上的补丁,从夹层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布片,其上有米粒大小的黑字。 那人手腕抖动,动作快如闪电,手中匕首不知藏在身上何处,将布片递给帐下亲兵,说:“这是家主命我送过来的!” 亲兵呈上,多尔衮接着手中细看,他自幼在皇太极的督促下学习汉字,读写都没有困难。一看之下,他大喜过望,将布片扬在手中,问:“你家主是谁?” 大清在漠南和大明的关系一直被岳托掌控,多尔衮并不了解其中详情。 那人垂着脑袋没有答复多尔衮的话,低声说:“我来的路上见大同镇翟参将的骑兵到达朔州,听说要往偏关方向去。” 多尔衮没有继续追问,将布条小心折叠放好,冷笑一声,咬牙自言自语:“他想逃!”那人不管多尔衮的反应,说:“若旗主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就此告退了!”他入帐就说过两句话,眼神畏缩,神情举止真像一个朴实的庄稼汉。若不是有意无意显露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真实的身份;多尔衮暗自佩服汉商能找出这样的信使,汉人中并非没有能人,只是不能为大明朝廷所用。他知道两军交战中信使来往危险极大,那汉人急着回去一定有原因,摆手道:“你去吧!” 那人掉转头,脚步轻飘飘出了大帐,像一片浮动的羽毛。 两个时辰后,大同城下女真兵营鼎沸,大军收拾营帐,往东南方向而去。大同城头虎大威看清虏骑兵远走,心中并没有因此轻松,因为石拂岭在东南方。 这场战争发展到现在更像是一场心理较量,谁也不愿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托克托草原东岸。 察哈尔骑兵和土默特骑兵相距六七十里驻扎,额哲和俄木布汗都想改善两部的关系,但面对相互仇视的牧民毫无办法;四位骑兵从杀胡口出塞在郁郁葱葱的两山之间飞驰,黑山和老鸦山看上去悄无声息,实际上其中隐藏了无数汉人,丰州滩的汉奴几乎全部隐藏在和林格尔山区。 信使一日一夜不停到达黄河岸边,面见额哲后呈上两封书信,说:“大明宣大总督邀请蒙古大汗共击清虏!” 一封信是卢象升的正式文书,一封是翟哲的私信。 信使是翟哲的亲兵,熟悉草原,说:“清虏己深入大同,大汗只需截断张坝草原的粮道,宣大镇事后必有重谢!” “怎么谢?”额哲看完后将书信折上。 “十万个精制箭头,另加两干柄弯刀!”这是翟哲私自做主许下诱饵,准备先解燃眉之急,等事后再找卢象升想办法。信使一句话拆成两半,“另外,翟参将愿意在君子津渡口建立专门为察哈尔人准备的集市!” 蒙古人从不是大明坚定的盟友,翟哲在草原时双方有共同的诉求,且每次与清虏交战汉部都发挥了主导作用,这一次将完全将希望寄托在蒙古人身上,翟哲心中忐忑,不得不许下足够的诱饵。 “土默特也会去吗?” “当然!” 额哲进退两难,他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但他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兼并的阿鲁喀尔喀部众。去年冬天他率阿鲁喀尔喀部落攻明为车臣汗报仇,翻过年立刻与大明联手攻击大清,根本无法说服新归附的部落。 这是一场仓促的战争,蒙古人、女真人和大明都没做好准备。 无论这仗打不打,样子总是要做的。又过了两日,在多尔衮到达石拂岭下同时,土默特一万骑兵向张坝草原北方向移动,察哈尔三万人骑兵则缓缓西进至丰州滩,那里正对清虏据守的德胜堡。 ☆、第250章 石拂岭 “女真人来了!” 卢象升背手皱眉,让眼前的斥候局促不安。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石拂岭上没有多少树木,营寨外是光秃秃的石头,就像宣大镇的底细都露在女真人眼里。清虏这些年令大明束手无策不是没有原因,那些人果然非易于之辈,如果注定要在正面战场一决胜负,那么就来吧! “令山西总兵王朴率部来石拂岭下!” “遵命!” 传令兵急速下山,卢象升走出营寨再次绕山岭转了一周。春天空气湿润,圆溜溜的大石头间隙中一些绿草在努力的生长,让他想到自己的处境。 这座山岭的背后就是大明的京师,他退无可退。令翟哲诱敌的计划落空,但他暂时还不准备让翟哲过早投入战场,那是宣大镇唯一可利用野战能与清虏匹敌的骑兵,而且有多次与清虏接战的经验。他愿意接受翟哲入明原因很多,这也是其中之一。 四周的守军都是熟悉的脸孔,有从南直隶家乡过来追随他的,有在京畿南三府投军的,也有在郧阳招募进军的,进入天雄军都是他麾下好儿郎。 斥候往返越来越频繁,马蹄声也越来越急促。 “报,清虏先锋到达百里之外!” “报,清虏在五十里外!” “报,清虏已在关前二十里!” 卢象升站在石拂岭顶远眺,看见关前大道上旌旗招摆,女真骑兵滚滚而来。 山顶上响起集合的号角,天雄军士卒各自就位。火器营最后一次检查火铳、石炮,将火绳环绕在腰上准备点燃;弓弩手将弩箭盒摆在身边。床弩是天雄军特有的装备,大明的火器制作低劣,鸟铳和三眼铳射速和射程均比不上弓箭,准星又差,两年前卢象升为了对付高迎祥的铁甲骑兵特地找工匠制备了笨重的床弩,在中原征战中屡建奇功。到了宣大镇后卢象升重视火器,在军营中推广鸟铳,但床弩也一直保持了下来。 元启州挨个营巡视,一路喝骂:“都给老子醒一醒,别再糊里糊涂的,拿出打高迎祥的气势来,就像宣镇守军在长城上干他们一样,莫丢了天雄军的威名!”他是南直隶人,却生了一幅北方人的脾气,说话粗鲁,但军中这样直接的骂声往往更容易激发士气。能在天雄军中担任督战营,除了作战勇猛外,和他是卢象升的同乡也不无关系。 “怕他个卵子,来了就干!”军中士卒见卢象升还远,大着胆子和元启州应和。难怪朝中文官瞧不上卢象升,即使同是东林一党,如钱谦益、张溥等人与他也少有来往,身为儒者怎能整日与粗鄙的贩夫走卒为伍? 女真人到了岭下五里外停下脚步,石拂岭正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砾石地,多尔衮率大军就地驻扎。他没有着急立刻进攻,而是先转了一圈细看了石拂岭的地势,岭上守军没有打旗号,但凭直觉他知道宣大总督卢象升一定在这里。 山上山下兵马遥相对峙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女真大营内走出四列步卒,大约有两千多人,打的是镶红旗旗号。大军此次入明宣称为岳托复仇,多尔衮每次出战在让镶红旗兵马占先。 两个女真甲喇额真指挥重甲死士持厚盾在前,其余甲士在后分散而列,最后是弓箭手,向山道进发。 等走到关口前五百步,众军停下脚步停滞一刻钟,没等到守军的大炮攻击,死士放下心来,迈着称重的步伐往关上行走。 离关口越近,死士的脸色越凝重,双手紧握铁板似的盾牌护住自己大半个身躯,巨斧挂在后背。 一百步,八十步,元启州默默估计距离。 山上不知是谁射了第一支箭,“叮”的一声砸在盾牌上,让攻山的死士脚下一滞。 “放铳!”号令兵挥旗吼叫 木栅栏之后“砰”的一排参差不齐的声响,鸟铳散乱的铅子像一面大网笼罩而下,女真死士手中的铁盾牌像炒蚕豆般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四射。 营寨内升起稀薄的白烟,元启州瞪大眼睛看清楚战场的局势,脸色很不好看。最前列的女真死士几乎完全承受了这一轮铳击,但没有人倒下。铅子可以攻破女真人最厚的铁甲,但对厚实的铁盾毫无作用。 铳声之后,两个甲喇额真挥刀下令:“冲!”女真人甲士往前的脚步加快。鸟铳施放后更换铅子火药需要时间,攻击频率远小于弓箭,这段空隙是他们对付明军屡试不爽的最好时机。女真弓箭手的脚步更快,飞奔到与死士并列的地方,张弓搭箭射向密集的鸟铳手。 营寨内天雄军鸟铳手放完铳后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站在原地装弹药,而是迅速退后。隐藏在他们之后的弓弩手掀开蒙在床弩上的皮罩。 “五十步!”元启州从营寨中探出上半身,挥刀击落飞到自己面前的长箭,“放!” 长弩带着尖锐的风声呼啸而下,将五十步外的甲士身体完全刺穿去势不减,射入砾石地中只留个尾巴在外。 死士的铁盾也无法阻止如此大的冲击力,弩箭撞上铁盾发出刺耳的尖叫,两片钢铁剧烈摩擦发出的声音令听者无不牙根发软,被射中的死士手臂麻木,虎口震痛,铁盾脱手而飞。 飞出的弩箭像一柄柄流星锤,最远能射至两百步外,逼近的女真弓箭手措手不及,身体被洞穿,现出巨大的血洞。流星锤一柄接着一柄飞出,像长了眼睛一样钉中镶红旗的甲士,垂死的伤者在地面翻滚扭动,像被击中七寸的蟒蛇,鳞片似的铁甲激起地面的尘土。 先是茫然,再是慌乱,女真人在与明军的交战中从未见到过床弩这种武器,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仓皇退后。 攻击只持续了三五分钟,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弩箭声戛然而止。 “杀!”元启州一跃而出,操起手中三眼铳直奔最近的女真死士。狼牙棒般的铳头狠狠砸中那人头盔,元启州不管那人死活,又冲向下一个目标,对自己的手力他还是很有信心。身后轻甲步卒蜂拥而上,三眼铳施放的响声更胜过鸟铳和弩箭。 天雄军追在恍若无主的女真士卒后面,尽捡那些因负甲太重脚步蹒跚的死士攻击。步卒根本不与女真人交手,几个人像在挑逗愤怒的公牛将死士团团围住,铳手找机会在背后放一铳,战斗就此结束。 ☆、第251章 攻山 镶红旗士卒仓皇后退,两百步内留下了八九十具尸体,受伤在地上哀嚎的甲士被山寨中杀出的天雄军将士的依次捶杀。 “后退者斩!”两个甲喇章京举着明晃晃的钢刀,脸上从赤红焦急逐渐变得苍白,最后被拥挤的溃兵淹没。没有死士在前为屏障,又见识到床弩惊人的威力,女真人目睹身边的同伴身躯被长弩洞穿的惨状失去了上攻的勇气。 多尔衮立马远望,面色沉静如水,不为所动。 如果卢象升在对面这座山岭上,他本就没指望一鼓而下,这一波攻击只是在试探虚实。宣府长城外的战斗让他认识到这个新任宣大总督可能会给大清带来大麻烦。半年时间将宣府温顺如羊的守军激发出血性,尤其是胆敢率一千骑兵出塞袭击弓箭手,那不仅在激励城墙上的守军,更是向他昭示警告。 号令骑兵飞驰挥旗,两队正白旗的士卒分从溃兵两翼包抄而上,将镶红旗士卒从中间放过,弓箭手举弓冲向正在追杀伤卒的天雄军。 元启洲瞧见接应的女真人赶上来,收起三眼铳,吼了一嗓子:“该收工了!” 他是督战营守备,职责无需亲自上阵厮杀,但看兄弟们在前厮杀过瘾自己留在后面干瞪眼可不是他的作风,常常忍不住上前插手,杀的性起甚至冲到前列。卢象升对他这种行事风格也睁一眼闭一眼。 元启洲话音未落,营寨中响起撤退的号角声。等女真弓箭手到达两百步外,天雄军步卒丢下满地的尸首退回营寨。 多尔衮安静的像个木桩看完了整个战斗的过程。“石拂岭果然这场战局的关键!”只需一小波试探,他看出宣大镇在这里重点部署。床弩不可怕,可怕的守军那种沉稳和老练,只有是身经百战的士卒才能有这种战场反应。 “妈的!这鞑子的盔甲还真厚!”回到营寨后,元启洲将手中头盔扔在地上,发出“匡”的一声响,头盔后部被他用铳头砸瘪了一块。 “鞑子的盔甲真不错!”附近的步卒也咂嘴赞叹。刚才时间紧急,支援的女真人来的极快,只有十几人来得及将死尸身上的盔甲拔下带回来。 “大人来了!”营寨门口传来低声警告,兵士们慌慌张张站起来,来不及清理身上血迹斑斑的衣甲。 卢象升带了十几个亲兵巡视过来,一路不说话,目光从才交战过的士卒中穿过,偶尔看见有印象的士卒点头表示鼓励。 “大人!”元启州拱手行礼。“你是督战营,不是前锋营!下次再这样,我就将你调到前锋营!”卢象升的脸色阴了下来。 “下次绝不敢了!”元启洲挺起胸膛,他知道大人只是说说。 卢象升扭过头看见堆积在地面的盔甲,其上沾染了鲜血碎肉。“这就是清虏死士穿着的铁甲吗?”他弯腰捡起一块,串连在一起的鳞甲“哗啦啦”一阵响。铁甲乌黑锃亮,铁片厚度和铜钱差不多。 “好甲!”卢象升手中掂量,心中转了好几个弯。清虏兵利甲坚,士卒悍不畏死,明军只有依靠险峻的地形方可一战。朝廷命他在宣大镇招募新兵,兵部军饷常常不能按时发放,分发的盔甲和兵器破旧不堪,鸟铳制造粗糙,想得到这样的盔甲是没有指望。 “此战之后,将要整顿宣大了!”卢象升心思飘忽。想在宣大练就一支强军没有钱万万不可,他为官多年知道朝廷的风气,朝中把控内阁的几人和他都不对付,他与兵部尚书杨嗣昌也没有交情,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看甲的功夫,山顶飞奔下一个兵士,到卢象升面前单膝着地,说:“报,大人,鞑子又来攻山了!” 卢象升将盔甲扔下,起身快步上了山顶。到石拂岭顶看清楚岭下的情形,他心中才松下的弦又紧绷起来。 岭下女真步卒密密麻麻,兼有骑兵手持长刀穿插其中督战,往石拂岭上涌过来。 “攻下这座山岭就可到达大明的京城底下,那里有什么你们都知道!”镶白旗旗主杜度呼喝激励士卒,唯有财物和女人能让强盗发挥最强的实力。 “嗬!”两白旗死士走在最前方,口中呼啸助胆。 宽大的铁盾贴着砾石地上往前挪动,死士刚才见识了长弩的威力,双手死死握住盾牌把手。 山顶上了望兵根据事先设定的标记报告女真人的距离,“两百步!” “一百步!” 弩手扣住机关的手背青筋凸起。 “八十步,六十步!”离的越近,弩机的冲击力越大,只有击飞那些黑黝黝的盾牌才能命中对手。 山下女真死士队形松散,前进的脚步越来越慢,盔甲掩盖下的眼神有恐惧也有期待,做好了承受雷霆一击的准备。 “放!”山上号令兵一声怒喝,进百柄流星锤雷霆而下。 “啊!”战场中响起野兽般的怒吼,女真人双手连同肩膀死死顶住铁盾,用疯狂的喊叫掩饰心中的恐慌。战场像被野牛群践踏过,有的铁盾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向天空,也有的铁盾挡住了雷霆之怒。 两轮弩箭后,营寨中铳手脚步迅速跑在栅栏之后立成一排,平举起手中鸟铳。 战场突然间安静下来,没有了弩箭的呼啸,也没有了女真人的吼叫。高台上的床弩后三四个力士驱赶老牛拉开绞车,弓弩手动作麻利上箭。 女真人好像脑子短路一般,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冲上去!”甲士相互鼓气大踏步冲向营寨,弓箭手紧随在后。 “砰-砰-砰!”天雄军鸟铳手只来得及放完一轮铳,硝烟弥漫后三三两两的甲士倒下。 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女真人终于靠近了营寨,巨斧劈砍在碗口粗的木栅栏上,看似破寨就在眼前,白甲兵兴奋高呼。 鸟铳手迅速后退,身穿厚甲的三眼铳手冲上前来,填满铅子火药的铳眼对准欢乐中的白甲兵。 这是响声最大的武器,整个石拂岭都被震动,五步之内再粗糙的火门枪也能命中对手。火门枪狭小的铳眼在白甲兵眼里幻化成无底深坑,斧头留在木桩上,人倒在血泊中。 空中有长箭飞过来,女真弓箭手开始还击,精准的长箭射中天雄军铳手盔甲无法保护的四肢和面部,营寨外层的木栅栏两边是交战最激烈的地方。 “杀进去!”五百步外督战的杜度火急火燎,只要冲入山寨明军必然抵挡不住。 床弩终于上好了弩箭,“呜-呜!”闪电般的长弩隔断了战场,弩手根据战场形势调整方向,死亡之箭将八十步之内变成地狱。 ☆、第252章 错失 朔州城南,这里不像大同那般空寂,大批百姓被南逃难民的恐慌情绪影响也加入了逃避兵灾的队伍,但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翟哲取足粮草率四千骑兵离开这里,进入西边荒凉的土地,离大同城越远他心中越不安。 “若清虏不追过来怎么办?”他问身边的杨陆凯。 杨陆凯舔了舔嘴唇,没有回答,他一向谨奉卢象升之命,从未想过大人若是错了该如何补救。 “清虏若在大同,南下山西掳掠必然要过朔州,我们何不再等等?我麾下都是骑兵,又有熟悉地形的向导,不怕被清虏追上。” 杨陆凯还是不说话,他性格敦厚谨慎,从未忤逆过卢象升的命令,也正因为如此被卢象升派来翟哲军中担任监军。 “我怕清虏不来偏关,反而攻向宣府,总督大人在那边血战,你我却在这里空闲!” 杨陆凯表情纠结,犹豫半天后才咬牙决定,说:“要么再等等萧将军的消息。”他也担心卢象升的安危,清虏入寇的人马有六七万人,大人身边守军不足两万。 “我这就派人到萧之言那里去探寻消息!”得到杨陆凯的首肯,翟哲立刻下令大军就地驻扎,派亲兵联络萧之言。 大同东南方向沉寂如鬼蜮,没有炊烟,不见行人,萧之言率八百轻骑在山岭中穿梭,七八天见不到人影。 头两天有女真斥候向南探路,他率部下伏杀了两个斥候,之后再见不到女真人的踪迹,看架势清虏并不像总督大人预测的那样追击翟哲。 在山顶远看大同城外烟火缭绕,女真人入塞后比强盗还凶恶,萧之言看的心中烦躁,命骑兵严密监视南下的道路。 午后,天色阴霾,萧之言发觉自从清虏入关以来就没有一个好天气,百般无聊下他持弓箭想在山林中射杀些野味消消火。正在此时在前方监视道路的斥候飞驰而回,禀告道:“前面山道来了个人!” 萧之言立刻兴奋起来,问:“是女真人吗?” “不是,像个逃难的百姓?” “大同的人不是早逃了吗?怎么还有百姓南下!”萧之言警惕性升起,说:“带我去看看!” 转过一道山弯到了监视点,萧之言见对面山道上一个身影正在不疾不徐的行走。等那人走到两百步左右,萧之言纵马冲过去,手中挽弓。那人听见马蹄声,立刻转变方向就想往树林里钻,萧之言飞起一箭射在那人逃跑路线的地面上,喝道:“再跑一步,让你死在这里。”长箭在那人脚步前半尺入地,只留下半截露在地面以上。 那人停下脚步,右手抖动一下,站立不动。 “转过身来!”萧之言又摘出一支箭在手。 那人缓慢掉头,脸上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双腿筛糠般抖动。 “你从哪来的?” “大同,清虏烧了好多房子!”那人回答结结巴巴,表现如惊弓之鸟。 “多尔衮攻打大同了吗?”萧之言出言试探,大明的百姓可不知道多尔衮是谁。 那人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是大同哪里人?”萧之言总觉得这个孤身一人逃难的中年人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问了几句有关大同的事,那人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最终无奈放行。 “到了朔州不要留在那里,继续南下,山西巡抚吴大人正在太原城外救济逃难的百姓!”那人走的时候,萧之言还好意提醒,对他来说这也许是探寻消息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连续两日未见到清虏,萧之言率轻骑返回大同,才知道清虏大军早已向东去了,立刻派人禀告翟哲,他信使未到的时候翟哲已派出了亲兵。 得到萧之言的消息,翟哲心急如焚,当即找来杨陆凯,将军情详细相告。 “再去西边没有意义,清虏摆明了要进犯大明京师。” “翟参将以为如何?”杨陆凯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要重返大同,尾随女真人身后,看看能否有机会与总督大人前后夹击。” 杨陆凯沉默半晌,不说话以示默认。 四千骑兵从朔州重返大同,还没到大同地界,萧之言率斥候营飞驰返回禀告:“德胜堡方向有一万多清虏骑兵入塞,正在经阳和县往石拂岭方向行军,行进速度缓慢,一日才走五六十里地。” “石拂岭下战况如何?”翟哲关系卢象升状况。 “已经激战四日,卢大人传来命令,大同守军不得轻举妄动。”萧之言才与虎大威通报消息,虎大威担任守城重责不敢离开。 “四日了!”翟哲踱步转了一圈,说:我们要去支援总督大人!”他了解女真人的战力,尤其多尔衮的两白旗精锐,所以担心卢象升的处境。到了眼前这种地步他的命运与卢象升休戚相关,在朔州的时候他已经听闻有人说这次清虏入塞是他招惹而来,若失去卢象升的庇护他在大明的处境无法想象。 杨陆凯不发一言,牵涉卢象升的安危,他的主意不再像之前那般坚定。 左若进言道:“攻击石拂岭下清虏不如攻击阳和县的援军。” 萧之言像是想起什么,出言提醒:“斥候探明女真援军留下的车辙很深,好像在搬运什么沉重的东西!” “火炮!”翟哲和左若异口同声。 “一定是火炮!”翟哲无比确定,“多尔衮连续四日没有攻下石拂岭,一定是想调集火炮入塞。” “必须要毁掉这些火炮,否则大人危矣!”杨陆凯表明了态度。 “要摧毁那些火炮只有在这个地方!”萧之言指着地图上一处,他当了这么多年斥候,早养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有进了大同府才知道塞内塞外的巨大差别,连阳和县的官道也在山岭中盘旋环绕。孔文荣率五百火炮兵和马车拉运的五门铁炮艰难而行,他是孔有德的家丁,跟随孔有德十几年了,熟悉火炮营的操纵。 一路处于女真骑兵的保护下,他的心境倒是很放松,听说方圆几十里都没有汉人,让他想入塞杀戮抢掠的念头暂时无法实现。 道路有时紧靠险峻的悬崖,有时在高耸的山坡顶,火炮营辎重众多,又不能假他人之手,行走时最为费劲。 正行走间,前军一片混乱,有人高喊:“有埋伏!” ☆、第253章 雨战 石拂岭下尸横遍野,光亮的石头被鲜血染成暗褐色,粗木栅栏千疮百孔,山寨正中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滚木斜躺在地上。 卢象升和多尔衮都没有轻视对手,但谁也都没想到战况会进行的如此惨烈。 清虏兵力占优,各旗兵马连番上阵,包括汉八旗的人马。多尔衮每日从东方露白开始攻山,直到太阳西落才收兵,一连四日不停。山上守军看似已是强弩之末,但八旗人马再施加一份压力,那些人的承受力好像也能增强一份,令多尔衮咬牙切齿。 天色又黯淡下来,山下传来的召唤的号角,酣战双方好像都在等待这个声音。前一刻还怒瞪双目挥刀冲锋的女真人立刻脱离战场,持盾警戒退后。山上守军也无力追击,双方竟然达成了一种默契。 元启洲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刀丢落在身边,他身上没有血迹,从头到脚黑一块白一块,全是被黑火药的硝烟沾染,半边头发焦黑翻卷,狼狈不堪。这几天他不记得自己放了多少铳,只知道自己的耳朵已有些不好使,总督大人说话时自己听的不太清楚。 山顶上走下来五六个人,卢象升没有披盔甲,穿了一身文士服,看上去恬静儒雅,目光如清冷的月华,让紧张的气氛平缓。他巡视战场每一个地方,努力让没一名士卒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那些年轻人的眼中中有疲倦,有茫然,有如释重负,也有兴奋和仰慕,但就是没有恐惧。 这些士卒与他朝夕相处,他知道他们的承受极限。在多数文官眼里,这些士卒是为了养家糊口的军饷血战,他并不这么认为。只为了每个月的两两银子,谁愿意在战场丢掉自己的性命?若将士们的付出鲜血得不到回报,长久以来再也无人愿为大明效命。他要给他们认同和尊重。 安抚完士卒,卢象升回到山顶,下令:“调集山西镇兵马上山。”是该召唤援军的时候了。 “遵命!”传令兵飞驰而去。 一直待在石拂岭后候命的山西镇兵马举火把连夜上岭。 山西镇总兵王朴原是京营总兵,崇祯三年被调出追剿流贼,皇城底下呆久了,倚仗自己在朝中的关系对各镇督抚并不是十分遵从。 现在的大明武官当上总兵高位再也没什么追求,多干活纯粹出力不讨好。原本在大明可依靠军功获取爵位,但自嘉靖朝起至今百年,大明封爵的武官只有辽东总兵李成梁一人。以李成梁的军功,为获封“伯”爵位也不得不灌输权门、结纳朝士,贿赂中宫外朝要员,其他人早就断了念想。 岭上连夜换防,卢象升担心山西镇兵马未与清虏交战过,不了解战场的局势,又留下半数天雄军在岭上协防。 “制台大人,请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必不会让清虏得逞!”王朴长的浓眉大眼,身材健硕,一眼看上去当真一表人才,身为一镇总兵当然不会是绣花枕头。 “清虏凶猛,不可小视!”卢象升鼓励一番,眼看已是下半夜,吩咐众将回营休息,天色放明之后战斗又将开始。 大约睡了一个时辰,感觉凉风习习,身体有些透凉,卢象升醒了过来,听见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他心中一惊,从木板床上坐起来。下雨会影响鸟铳火器发射,汉人不像塞外野蛮人以狩猎为生,弓箭精准度远比不上蒙古人和东虏。 “下雨了!”黑暗的山岭各处响起压抑的呼声,军中将士预感到情形不妙。 “下雨了!”山下的女真大营内,多尔衮身披薄衫走出帐篷,伸手感觉冰冷的雨滴,“天助我矣!” 阴天,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变亮。 石拂岭顶议事厅内火把通明,众将鱼贯而入,分立两侧。卢象升身披盔甲,腰佩弯刀,走入当中的椅子上坐下。 “今日有雨,清虏以为我火器不能用,必然会强攻,众将士当舍命一战,这座山岭后是大明京师,我们没有退路。” 帐中鸦雀无声,众将的目光聚集在卢象升身上。 “擅退者斩!不听号令者斩!我会与你们同在!”卢象升站立挥手,说:“各位立刻回营督促军士用完早饭。”春雨蒙蒙,雾气更重,辰时过去,雨水变大,站在空落处一刻钟身上衣服会完全湿透。卢象升命一个铳手在雨中试验,鸟铳在雨下施放一次便会失效,鸟铳手身上的火绳也被雨水浇灭。 山上守军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火器不能用,他们心理上首先就矮了一截。 “来了!来了!”在关口前监视女真动向的斥候飞奔而回,“清虏攻山来了!” 卢象升瞪大眼睛,山下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见。“清虏来了!”关口前响起嘈杂的呼喊声,他微皱眉头,山西镇兵马远赶不上天雄军老练。 第一个死士在雾气中显现,身后密集的甲士如同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步一步逼近。 元启洲站在高地上,雨水顺着头盔流上脸让他感觉有些痒,像几只虫子在爬动,身前是嘈杂的山西镇守军,他突然有一种揪心的感觉,不像昨日那样踏实。 “杀!”他拔出腰间的斧头,振臂高呼。 “杀!”身后的督战营兄弟呼应,“杀死鞑虏!”更多的人跟着他们呼喊,水雾下的石拂岭沸腾了。 山下的杜度听见山上的呼声也感到紧张,听动静今天的守军数量要远超过昨日。 “冲上去!”女真死士的连盾牌也免了,踩着有些泥泞的道路冲向山岭,长弩刺穿一具具铁甲,白甲兵踏着同伴的尸体冲入破损的栅栏。入山岭的道路只能容二十人并列而行,女真人来势如大江狭窄处的激流。 “砰-砰-砰!”稀疏的铳声响起,最前排的甲士倒在泥水中,后列的甲士杀入明军阵营。 “杀死鞑虏!”元启洲完全不顾及女真人的弓箭,站在高处张开双臂咆哮。 “出击!”王朴一声令下,大批守军冲出,半圆形队列包裹住突入的女真人,沉重的三眼铳头砸中铁甲声如闷雷。 元启洲率督战团徘徊在拥挤的山西士卒之后,手中斧刃朝向天空,呼喝:“杀死鞑虏,后退者斩!” ☆、第254章 斩将 战斗从清晨持续至午后,雨水由小变大,又变成蒙蒙细雨。山岭上雾气越来越重,攻山的女真人像来自地狱的幽灵杀之不绝。 元启洲现在不但耳朵半聋,嗓子也哑了。也不怪他如此,山西镇守军的战斗让他看的太揪心,若没有督战营在后压阵恐早就溃散了。 “后退者斩!”元启洲的斧头劈在一个仓皇逃离战场守备的脖子上,一颗首级跌落脚下。他已经杀红了眼,喝叫:“大人将令,后退者斩!”这一次他没敢冲在最前线,亲手杀的十几个明军士卒中这个是职位最高的军官。若在平时,他能和他坐在一起喝一杯也未可知,但这里是战场,生死存亡之际,没有半点人情可讲。 不远处的王朴脸色非常不好看,督抚营的督战团也不能这样肆意妄为,随意杀戮山西镇军官。身边的副将万昌偷看见他的脸色,不打招呼大踏步冲向元启州,大声呼喊:“元守备,你是不是太过分了,都是自己兄弟!” 元启州往前迈一步,举起血淋淋的斧头,惊的万昌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是大人将令,你若不服去找大人!”平日里元启州是个很欢乐的人,但在战场他立刻换了个风格,要不也不会成为督抚营的主官。 “你好大胆子!”万昌为自己刚刚表现出来的胆怯羞愧。对面只是个守备,而他已是副将,地位天差地别。 “当然!”元启州毫不示弱。 “找死吗?”万昌一怒之下拔出腰刀,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两人的争吵引起身边士卒注意,山西守军本就被女真人杀的胆寒,在督战团的威慑下靠一股气支撑,见到本镇副将为自己出头,这口气颓然卸去,乱哄哄往后退。 “后退者斩!”元启州形同凶神恶煞。但就这么一会功夫,败军之势不可阻挡,身前士卒绕开他退向山顶。 刚开始逃跑的人还少,避开元启州,到后来大队士卒全往后涌,将元启州挟裹在中逃离战场。万昌面如土色,连声喝骂,毫无效果。 “给老子回去!”王朴脸上汗水与雨水混杂,他没想到就这么个小插曲会导致这样恶劣的后果。 皮鞭狠命抽打一点用也没有,王朴抽刀连杀数人,让逃兵更加恐惧,四散逃向山岭中的乱石堆中。雨水让光溜溜的石头更滑,逃跑的明军心情慌乱,脚下不稳滑落摔倒无数。攻山的女真人大喜过望,像驱赶羊群般将溃军赶上岭顶。 “败了!”王朴心中慌乱,夹在乱军中退向山顶,他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官军在与流贼接战不利时也会如此,慢慢就习惯了。 山顶最高处,卢象升看见漫山遍野的溃军,心像是被狠狠的捅了一刀。 “石拂岭要丢了吗?”绝对不行!他无路可退。他拔出腰刀冲向山下,喝叫:“都给我回去!”留在山顶协防的天雄军紧随其后。 山道狭窄,往山下冲杀的天雄军完全挡住了溃军的道路,竟然有人举刀冲向卢象升。 “退过这座山岭,你们将是大明的罪人!”卢象升持刀站立在道路正中,神情凛然不可侵犯,溃兵站在他面前不敢逼近,“守住这座山岭,你们就是大明的功臣!你们若想逃跑,请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半山腰的士卒停下了脚步,看着拦路的总督大人不敢动作,落在最后面士卒无奈扭头与紧追不止的女真人厮杀。 “随我去杀敌!”卢象升往溃兵中间行走,沿途士卒自动让开道路,最近处的刀尖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随我去杀敌!”卢象升加快往山下的步伐,身后天雄军堵住逃离山下的道路冲,逼迫溃兵不得不回头。 山西镇士卒在犹豫中调转方向,往来时的道路上犹豫迈动脚步。 卢象升健步如飞,从山西总兵王朴身边经过时连看也没看他。王朴脸色尴尬,跟在卢象升身后下山,一路呼喊:“杀退鞑子,保护大人!” “杀!”卢象升腰刀挥舞,冲在最前线,单刀劈中女真甲士,刃口瞬间染红。天雄军士卒迅速冲到眼前,护住卢象升杀向上山的清虏。 王朴不敢再退,若宣大督师战死在石拂岭,他返回山西也难逃一死,率亲兵家丁督促众军杀回。“杀死鞑虏!”元启州抓住时机激发士气,漫山遍野响起呼喊声。 近万士卒完全堵住了山道,卢象升长刀结结实实砍向对面的甲士,他力气很大,三四刀后刀口起圈,顺手从身边士卒手中抢过三眼铳挥舞。 “大人,这里危险,请您退回山顶,我一定能守住石拂岭!”王朴心中惶急,挤到卢象升十步之外呼喊。 卢象升将三眼铳舞的像个车轮一般,他练功用的大刀有一百四十斤,舞动起小小的三眼铳活动自如。听见王朴的喊叫,他收铳而立,缓步退出战场,宣大守军又一次将他逼向战场,虽然他不怵战斗,但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在丢宣大的脸。 战场重新归于焦灼,夜幕时分女真人再次退去,这种天气下不可能点火把夜战。多尔衮在山下心中失望之极,他今日动员了所有的力量也未能如愿,脑子里第一次生出撤兵的念头。 “火炮还没到,等火炮到了一试,再不能攻下,只能换一个方向了!” 山下多尔衮焦躁难安,山上明军也没有杀退清虏的喜气。 卢象升在议事厅召集诸将,气氛异常紧张, “今日血战大家都尽心尽力了,终于守住了石拂岭!但,”卢象升转折语气声音严厉,“有些人不听号令,差点引发大军溃败,各位都知道吗?” 没有人出来接话,王朴和万昌垂头看着自己脚尖,不敢说一句话。 “万昌,你可知罪!”卢象升的话响若惊雷。 “末将知罪了!”万昌不敢否认,出列后单膝着地请罪。 “军中号令你都清楚?” “末将明白!” “依你之见该如何定罪!” 万昌不敢再搭话。 “万昌身为一镇副将,知军纪犯军纪,干扰督战营执法,差点酿成大祸,罪不可赦,当斩!” 卢象升面色冷峻,丢下一块令牌,下令:“推往山寨口出斩首!” 众将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第255章 烧山 从阳高县往石拂岭的山道中,女真人马正在蹒跚而行。先期入塞的大军早探明大同府的虚实,百姓全都逃走了,明军只敢守在坚城中。 阿巴泰有些无聊,从前大清兵马侵明,他每次都是冲锋在前连破城堡,这一次为岳托报仇,他一仗还没捞着打。 一万兵马在崎岖到山道中行走,像一条游动的长蛇。四周高耸的山峰压在头顶,他的骑兵无法像在草原那样驰骋,中军还有行动像蜗牛般的炮营,听说多尔衮在石拂岭遇阻,他恨不得插翅飞向那里。 阿巴泰心中郁结,抬头骂了一句:“这是什么鸟地方!” 正在此时,听见五六里外的前军一阵骚乱,山道中的骑兵行列像是突然被挤压了,在狭窄的地方中窝成一团。 “有埋伏!”远处有人叫喊,骚乱更加剧烈。 阿巴泰勒住马,环视四周地形,在这种地方遇见埋伏可真是个麻烦。 前军人马不断后退,后军人马想去看个究竟,大军在盘山道中缠绕成一团乱麻。“砰”的一声巨响传入阿巴泰的耳朵,他不清楚前军情形,当即下令:“众军靠边,让开道路!”自己率亲兵催马加速前行。 明军的埋伏吓不倒他,他在辽东和塞内与明军大小几十战,知道那些人有几分本事。几里外的响声越来越密集,巨响在山峰中回荡半晌不绝,隐隐约约有喊杀声掺在其中,看架势战况很激烈。 阿巴泰看见前面腾起黑色的硝烟,两侧也有白色的烟雾升起,隐约有火光闪现,两眼因兴奋变的赤红,吼道:“众军退后!” 在往前两里路,见前面人仰马翻,三四十步之内不见人影,弓箭手举弓找不到敌人的踪迹。一个甲喇章京见到阿巴泰的身影,一溜小跑过来禀告:“前军正往前走的时候,对面山坡上突然冲下来一波人马,来势凶猛,看似不像大明军队,倒像是从草原逃回大明的那支骑兵。我等正在组织反击,准备等前面烟雾散去立刻攻上去!” “从草原逃回大明汉人!岳托不正是死在他们手里?”阿巴泰更加兴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多尔衮搜寻不到的敌人就在眼前。 “正是,这些人比明军凶猛,火器又多!”那个甲喇章京怕阿巴泰责罚他,言外之意为自己开脱。 “怕什么,这里不是草原,他们的骑兵无用武之地。”阿巴泰伸长脖子好像想透过烟雾看清战场的形式。 说话的功夫厮杀声渐趋平缓,更多的女真人从烟雾中退出来,剧烈咳嗽,狼狈不堪。烟雾随风飘至阿巴泰身边,一股剧烈的刺激味传入鼻子,鼻子深处酸胀难受,他伸手使劲揉了几下,到底没忍住,“阿欠!”一个大喷嚏让在马前候命的甲喇章京吓了一跳。 “什么气味?”阿巴泰皱眉。 “汉人不知在前面烧了什么东西,两边山岭都着火了!” 四周的烟雾越来越浓密,两侧丛林中响起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有冲天的火光升起,众人好像被大火包围了,阿巴泰露出畏惧神色,下令:“众军退后!” 深山中的大火一旦烧起来就没个完,中军火炮营的孔文荣见到大火十分紧张,命士卒将装满火药的马车包裹的严严实实。黑色的烟灰随风飞舞,路面很快漂浮了一层,火星有一点半点落在火药上,他们这些人将大祸临头。 阿巴泰驻马看了半天,不知前方虚实,不敢贸然进军,命大军暂退扑灭临近道路边的大火,找了个稍稍空旷的山坡驻扎,全军如临大敌收起刀剑,将四周树木砍伐一空。 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后远去,往四周扑火的女真人脸色通红,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净。整整忙碌了半天,确认大火无法威胁到大军后,阿巴泰才放下心来。天色慢慢暗淡,夜黑走山道可不是个好主意,何况前路可能有埋伏,他命众军暂且安歇,待明日再行军。 夜深,远处的大火在黑暗中看的清楚,空气中弥漫焦糊的味道。女真兵营中有兴奋也有警惕,整个上半夜也没能平静下来。 女真兵营东侧山坡的后。 黑暗中皮靴踩在烟灰覆盖的道路上悄无声息,沉默的队列行走的速度不快,没有月光的夜晚连拔出的利刃也看不清。 一个向导在前引路,压低声音说:“拐过前面那条山道,清虏的辎重营就在前面,我白天一直在盯着他们!”跟在后面的逢勤和孟康都没有接话。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伏在铺满烟灰的山坡上看着几里外灯火稀疏的大营。等了不知多少时候,四野俱寂,女真兵营中灯火变得更加稀少,孟康有些心急,自言自语道:“怎么还还不见动静!“半天没听见回应,他扭头问逢勤找话:“听说那铁炮有一人粗,怎么才能毁掉!” 逢勤惜字如金,“炸掉!” 他还要再问,听见东方山谷中“砰”的一声巨响,那是三眼铳的声音。 “来了!”孟康攻起腰。 “还早!”逢勤眼睛朝那边瞄过去,人一点没动。 “敌袭!”山下才安息的女真兵营像是被炸开了锅,士卒点燃火把四处奔走。白天的大火令阿巴泰警觉,他才和衣睡下不久,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刻冲出大营。 “贝勒!东边明军来袭营了!”一个甲喇章京奔来相告。东边的山道中爆炸声激烈,看动静明军已突入兵营中来了。 “怎么回事,不是早有防备吗?”阿巴泰暴怒,他早预感今夜有些不妙,还是被对手抓到了空子。 “明军火器凶猛!将士抵敌不住!” 黑暗中,翟哲与左若率甲士从大火烧过的山坡上杀下,火器营掷弹兵跟在其中开路炸开兵营木门。 正面大道上,姜镶指挥鸟铳手健步如飞。翟哲向虎大威禀告自己的计划后,虎大威深思熟虑后调集一千步卒前来支援。 “停步!” “举铳!” “开火!” 噼里啪啦爆豆似的鸟铳响声之后,兵营口才聚集的甲士千疮百孔倒下,翟哲等人趁乱杀入。火器最大的优势在于突破力量强,除了死士超厚的盾牌,再厚的甲也挡不住击飞的铅子。 “杀!”左若的弧形长刀舞的像鬼魅一般,从不与对手硬碰硬,多数攻向对面敌人的下半身,指挥部下形成一条折形突破路线,不让女真人形成有效的阻击。黑暗中的火把将战局清晰展现,他的左路军突入效果远胜过翟哲指挥的右路军。 ☆、第256章 毁炮 白天的大火将女真人阻断在山道中,没能如愿到达原定的驻扎地点,这里的地形太复杂,山山相连令他迷惑。阿巴泰这辈子戎马半生,如何不知道这场大火来的太蹊跷,他在暗夜中布置了无数的岗哨,令各部人马严加防范还是被明军夜袭到,让他如何不恼火。 “命各部人马严守营寨,不可擅自出击,等我号令!”黑暗中最怕军中混乱造成溃散,一发不可收拾,阿巴泰不是才从军的雏儿,大清各旗主贝勒再没有人比他经历的战斗还要多。 女真人经历初始的混乱后开始阻击,翟哲明显感觉突破的艰难,流箭在空中飞舞,黑暗中看不见的弓箭手像吞吐的蛇信。 将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骑兵当做步兵使用,翟哲很心痛,但大同的地形就是如此,这一仗打不打完全由他自己决断。前方激战正酣,他抬头看见左侧左若军像庖丁解牛般在女真人的营寨中穿插,总能寻找到战局最脆弱的地方。 论对战局的把握翟哲军中再没有人能赶得上左若了,这支强军也有一半的功劳要落在左若身上,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左若既欣赏又防范。好在选中的逢勤没让他失望,一年多的时间成功将左若训练出的半数军队掌握在手中,为他减少了很多决断的难处。 身在惨烈的战场中,翟哲也会三心二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多的揣测人心。真是人坐到越高位,脑子里想的东西越复杂吗?他若还是张家口的富商庶子当然不用考虑这么多,因为他从未拥有过。范永斗在大盛魁内问他为何而战,为汉人?为大明?还是为他自己?他想了很久也回答不上来。制霸天下?痴人说梦。若不是生在崇祯年的翟家,一辈子当个富商庶子也不错,但现在做的越多,才发现对这个世界越陌生。杀败了清虏又如何?这大明朝就有希望了吗? 突然感觉脸上一凉,一滴水落在翟哲脸上让他清醒了片刻,他伸手摸了一下,又一滴水落在额头,他心中一惊,“下雨了!” “下雨了!”他空中喃喃,突然像惊醒般怒喝:“冲!”今夜一直还没出鞘的长刀现在空气中,“杀入敌阵!” 戚刀砍上重甲,连破两层,再一个回旋从缺口处刺入肉体,对面的女真人惨叫一声右手厚刀落地,翟哲身边的亲兵卫长刀划过,一颗斗大的首级落地。 右路偷袭的人马突然发力,势如破竹突破对面女真人的防御,爆炸声此起彼伏。 战场的局势一目了然,阿巴泰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兵营被一向孱弱的明军突破成这种样子,下令:“命中军人马上前阻击!” 山坡顶部。 “下雨了!”稀疏的雨点落在逢勤头上,他一跃而起,让身边的孟康吃了一惊。 “要出击吗?”孟康抬头问。 出发前翟哲命他听逢勤的命令行事,他心中虽然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可以接受,只要不是听那个整天一副臭脸的雷岩谦的命令即可。翟哲心疼重甲骑兵训练不易,这次战斗没让雷岩谦参加,让他很不爽,花钱最多养出来的军队关键时候只能作壁上观。 逢勤静观战场局势,一向木讷的表情瞬间多变,最终又蹲在地上,咬牙说:“再等等!”一边将右手伸在空气中感觉雨滴的密集度。 山下明军的攻势越来越猛,孟康看的抓耳挠腮,逢勤的目光死死锁定中军处女真人的火把。 “攻下去!”逢勤突然站起来,抽出腰中弯刀。 孟康一跃而起,抽出腰上的斧头,有个人对他下令其实不是坏事。 逢勤指向山下传令兵穿插不绝的中军大营,说:“你率本部人马杀向那里,女真人的主帅在里面,只要听见外面爆炸声立刻退出,不可恋战,从原路返回。” “好嘞!”黑暗中五百士卒踩着焦黑的地面冲向山下。 中军卫士奉阿巴泰之命加入战团后左若和翟哲前进的势头被阻止住。阿巴泰不想在黑暗中与明军决战,那样他军中的弓箭手无法发挥最大的作用,也无法追击扩大战果,只要能守住营寨,天明后明军自然溃败。 正在他心思稍安定时,听见右侧黑乎乎的山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那边有人!”阿巴泰惊呼。他话音未落,孟康一个飞跃下山,挥斧杀入。女真人中军精锐才被调走,守备空虚,孟康一个冲锋沿山道往前突破一百多步。 “保护贝勒!”女真人反应迅捷,四周散乱的士卒汇集向中军大帐周边。中军后侧,孔文荣惊恐不安看向五六百步外的战场,突然身边一声惨呼,他扭头看见一支长箭钉在火炮营副将的咽喉。孔文荣东张西望不敢喊叫,黑暗中流箭纷飞,不知是否是女真人误伤所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侧后方一队人马旋风般杀入火炮营,黑暗中的偷袭者逢人就砍,火炮营的汉人从未经历过白刃战,一个个像是吓傻了,腿脚发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任由长刀割破喉咙。 “有人偷袭!”孔文荣一句话只喊出一半,又来一支箭插入他的咽喉。他和副将都站在营帐门口通明的火把底下观战,成为弓箭手明摆的靶子。 “夺下那几座马车!”逢勤挥舞弯刀下令,他的武器只是在做做样子,他这个身材冲杀在最前线是自找苦吃。 马车上牛皮帐篷被掀开,露出人腰粗乌黑的铁柱,逢勤一跃而上,伸手摸过,一股清凉深入肌肤。 “这就是火炮了!”逢勤眼神中闪过一丝留恋,决然下令,“将炸炮装进去!”他主管火器营,多年浸淫下对各式火器烂熟于心,这种火炮只在书中见过,现实中还是首次触及。 一个个小炸炮包塞入火炮口,士卒留下火绳在外。 只花了一刻钟功夫,清虏火器营十二辆马车全被攻下,除了火炮外还有火药铁球和和一些补给。 逢勤看不远处有清虏救援的士卒冲来,下令:“点火!撤退!” 火绳头一点点亮光在黑暗中移动,三五分钟后,震天的声响让战场中所有人停下手中动作,一阵巨大的气浪从逢勤身后掀过,令他脚步一个踉跄,巨大的铁炮被掀起又落在地上。 密集的雨点落在翟哲脸上,他仰天长啸一声,下令:“撤退!” ☆、第257章 紧追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刷刷的雨水在清洗山道和岩石上的血迹,其中有女真人的也有汉人的,大同镇兵马踩着泥泞的道路退入波澜起伏的群山。 春雨贵如油,但这场雨来的太不是时候。明军不能利用铳炮等火器,本就孱弱的战斗力还要打折扣。 “跟上!”各部把总在黑暗中招呼本部士卒,以防在有人在黑暗中迷路失散。 小半个时辰后,翟哲身上衣衫已经湿透,他麾下士卒虽然是骑兵,但不缺少奔跑、越野和攀援等耐力训练,一路上将姜镶的士卒甩在后面,若不是他有意滞后,恐早将姜镶丢下。 一个时辰后,天色微微发白时,众军在阳和至大同的岔路口停下休整。雨后的山道很滑,众人奔走一夜,厮杀了半晚,翟哲麾下士卒尚能支撑,姜镶的鸟铳手队列拉的很松散,只有六成士卒同时到达驻地。 “翟参将!你麾下果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敢与清虏野战!”姜镶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称赞。他与翟哲是老相识,心中原本对翟哲投明后被封为参将还有些芥蒂,并肩作战一次后态度大为改观。 “得姜兄相助才敢有此一战!”翟哲将潮湿的发髻解开,像在草原时一样披散在肩膀,说:“黑暗中不知斩首多少,就算没能击败清虏,也算是给他们一记教训,不能再视大同如无人之境。” “此战能摧毁清虏铁炮,当算大胜了,胜过斩杀一千首级!”姜镶言语夸张。 翟哲明白他的意思,大明边镇虚报战功很常见,曾经有斩杀良顺百姓的首级充当流贼,姜镶这么说是想报捷。他微微一笑说:“此战姜兄战功居首,若没有你的火铳,我等断然无法突破清虏甲士。”他不想与姜镶争功,他才被命为参将,立下再大的功勋也不可能再被提拔,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多谢翟兄弟!”姜镶会意,拱手称谢,踌躇片刻,说:“你我相差十几岁,脾气倒是很相投,若翟兄弟不介意,你我日后就以兄弟相称!” 翟哲神情一呆,姜镶此举倒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他入塞后在大明官场人生地不熟,清虏入寇后他的名声更差,姜镶怎会在这个时候伸出橄榄枝?他思忖片刻,嬉笑一声,说:“我一直称姜兄啊!”无论姜镶是何意图,他现在最缺朋友。 “倒是我粗心了!”姜镶放声大笑。风格迥异的笑声中,两人达成了一种默契。 大明各镇士卒近乎是将领的私兵,例如姜镶掌管的参将营虽然归大同总兵虎大威统领,但虎大威不能像掌控私兵一般指挥操纵。边镇兵马派系林立,姜镶是前任大同巡抚焦源博的红人,换了上司后也想找个同伴和靠山,完全跟在虎大威后面只能成为总兵的附庸。他的心思不像长相这般粗犷,此时选择与翟哲交往可一石三鸟。翟哲麾下兵马善战,与翟哲交好有机会捞取战功;翟哲掌控杀胡口商道,自从他入塞后,军中人人都盯着这点好处,想从中分一杯羹,翟哲多少要放点出来表示态度,这等好处若是不占岂不是愚钝;最重要的一点,姜镶感觉到总督大人对翟哲的重视,虎大威绝不会给机会让他在总督大人前露脸,他若和翟哲走的近了当然能常入总督大人的眼。 辰时过去,落在后面的士卒三三两两跟上,逢勤和孟康率埋伏的士卒强行军也赶到汇集地点。各军清点人数,还有些人不知是迷失在山林中还是在黑暗中战死,两支人马都没有时间再等待,因为留在后面监视女真人的萧之言前来禀告,阿巴泰率清虏大军随着众人的足迹追了过来。 姜镶拱手:“翟兄弟,就此别过,你要小心!”打完这一仗后他要重返大同城,坚守那里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 “你也一样!”翟哲翻身上了大黑马。 两支人马就此分开,翟哲部骑兵徐徐退向朔州方向,吃过一个大亏的女真人不会放过他。 春雨下起来就没个停,群山中烟雾缭绕。 阿巴泰追到大同城下,不熟悉南下的道路不敢贸然追击,命人快马加鞭飞驰往石拂岭下禀告多尔衮。夜袭中女真兵马损失不大,只有汉人的火炮营几乎全军覆没,他暗自庆幸只调集了三成火炮入塞。 石拂岭。 两军正在这场大雨中血战。 阿巴泰的信使赶到时已是第二日,岭上不像昨日那般喧闹嘈杂。山西副将万昌被斩首后草草埋葬,王朴亲自巡视军营严肃军纪。卢象升一怒之威让他心中有些发虚。总督大人不会对一镇总兵下手,但杀了他的副将,其中包含了很浓的警告意味。山上守军做好了准备,元启洲磨刀赫赫,但清虏人马破天荒的没有攻山。 山下连绵数十里的兵营在烟雨下甚是安静,多尔衮在营中徘徊,昨日一战严重打击了他的信心,军中士气低落。他们深陷大明境内,没有底气再去面对一场败仗。 清晨天色才亮的时候,斥候骑兵带了一个头戴斗笠的骑士入塞。来人进入大帐后将斗笠掀开,露出敦厚朴实的面孔,“拜见王爷!”正是前一次来的信使。 “又见到你了!”多尔衮兴致不高,后背靠在椅子上没有动。 来人和上次一样,像变魔法一样掏出匕首,割开破旧衣服的补丁,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布片,说:“这是我家主人费劲辛苦才得到的!” 亲兵接过来呈上。 多尔衮接过来,满怀期待的展开,一看之下压抑心中狂喜。布片上清楚标注山西和大同两镇大多数营堡驻守兵马的数量,其中明显可见山西军镇守备空虚,宣大镇多数人马集中在宣府一地。那人开口解释:“宣大镇督师将大同百姓尽数迁徙往山西,沿途有兵马巡逻守备,来往道路不便,所以来晚了。” “不晚!”多尔衮收起布条,说:“大清不会忘记你家主人的功劳!” 那人面无表情,拱手道:“如没有事,在下告退了!” “路上小心!”多尔衮竟然关照一个汉人的安危。 等那人出营,多尔衮取出布条细细观摩,皱眉沉思,若宣大主守宣府,他为何不去攻打山西? 辰时时分,从西北阳和方向有两匹快马飞驰入营,直入中军大帐。 “报,昨日得胜堡援军在阳和县山中被明军翟哲部伏击,阿巴泰贝勒击溃翟哲部兵马,但随军携带的大炮不慎被摧毁。”信使报信时心中惶恐不安。 “怎么回事?”屋漏骗逢连阴雨,多尔衮果然暴怒。 “翟哲部人马逃向山西方向,阿巴泰贝勒请示是否要追击!”信使硬着头皮传达完消息。 ☆、第258章 凶手 士卒踩在布满深坑低洼的山道上,骑兵践踏之后的官道完全不成形。大道正中随处可见身穿马褂女真士卒赤裸双臂,呼喝着号子推动陷入泥泞中的马车轮轴。杂乱的景象让多尔衮像是才从浑浊的泥水中爬出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这真是一场煎熬的战争,若非如此,皇太极也不会让他领军挂帅。 “快点!不要磨蹭!”各营牛录、甲喇额真挥鞭喝骂,催促下属兵士,没有掳掠到汉人青壮劳力,他们只能亲自动手搬运军中物资。 “这是什么鸟天气,这是什么鸟地方!”杜度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所至,忍不住破口大骂。 多尔衮冰冷的目光扫过去,杜度讪讪一笑,埋怨声戛然而止。多尔衮没有再责怪杜度,此次入塞交战不利、士卒辛苦,又没有得到财物,军中已有怨言,当务之急是要打一个胜仗提振士气。 他招手命走在前面的亲兵过来,说:“命阿巴泰率大军向朔州方向进军,沿途小心为上,若遇见翟哲部骑兵不要冒进,等我大军到来再做计较!” “遵命!”传令兵飞马离去。 无论多尔衮如何烦恼,战场的主动权实际上还掌握在他手中,这是进攻方的优势,但他的优势也经不起挥霍。 石拂岭雨战后的第三天清晨,岭下的女真大军收拾营帐,调转方向重回大同府。守军直到午后才得到消息,卢象升命斥候各处打探,查明女真人的去向。在女真人意图未明之前,他只敢留在石拂岭不动,但守住了这里,他又开始担心山西镇的安危。 大同往南四五十里地,山势不像边境那般险峻。石缝中绿草在贪婪的吸收空中的湿润,努力生长,一年中这样的好时节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萧之言控马在走进湿漉漉的山林中,马蹄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悄无声息。这种天气站在山顶看不清山脚,能见度只有四五里地,对斥候绝对是个考验。 “驾,驾!”几里外的迷雾中传来骑士焦急的催促。 听声音萧之言就知道来的是何人,他军中士卒一半是他几年前亲自招募的马匪,多数人能一口叫出名字。“嘘!”他打了个清亮的口哨,催马从山林中走出来。片刻之后,四个骑士在山道中现出身影。 “王豹子,有消息了吗?”萧之言老远招呼。 来人在萧之言二十步外下马,为首一人牵马走过来,胡子长得和头发一样浓密,也不行礼,径直说:“将军,清虏南下了!”马匪出身的人多数桀骜不驯,一半看金钱,一半也看萧之言够朋友的份上在军中效力。 “我听见大队人马的动静,回来的路上和清虏的斥候交上手了,折损了我一个兄弟!”王豹子脸色有些不好看。 不待萧之言问话,他扭头说:“尸首我带回来了,不过好生奇快,清虏竟然不用弓箭用匕首,我这兄弟死得好惨,被开膛破肚了!”王胡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脸露悲色,看样子死去那人和他关系不浅。 “兄弟节哀,等杀退了清虏,我给他好生安葬!”萧之言伸手拍了拍王胡子的肩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算了,刀头舔血的活,迟早有这么一天!”王胡子收起悲色,扭头走回去。萧之言跟在他身后,等到随从士卒驻马的地方,见几个士卒正在从马背上解下一具尸体,包裹布鲜红。 士卒小心解开捆绑的布条,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双目瞪圆上翻只见白眼球,王胡子伸手摸了摸那张僵硬的脸,叹口气说:“死了也是个解脱!” 萧之言突然脸色严肃,说:“你不要动!”他弯腰掀开死者身上破碎的衣服,深褐色的血块凝固在伤口周围,死者身上有两处刀伤,一处从下腹部向上,划开整个腹腔,布条兜住了从伤口流出来的五脏六腑,但致命的伤口在左胸,一道狭窄的刀口刺入心脏。 萧之言细细看了近十分钟,众位围观的几个士卒大气也不敢出,他直起腰直视王豹子,问:“这个兄弟是怎么死的?” “我们几个连夜赶路在山林中休息,让他巡逻看住路口,再后来我们听见惨叫声赶到的时候他就这样了,当时还有一口气,连句话也没留下!”王胡子不知萧之言有什么发现。 “这不是清虏的斥候所为!”萧之言指向伤口,“你看,胸口的刀口是致命伤,所以腹部这一刀是第一刀,没有人在杀死对手后还会在肚子补上这么一刀!” “而这道刀口由下向上,只有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人偷袭才会造成这种刀伤。刀口入肉不深,正如你所说是匕首所为!”萧之言拉开裹布遮住尸体的脸,直起腰,说:“所以可能有人假扮成官兵或者逃难的百姓在为清虏探路,他前去盘查不小心被偷袭到了。”他想起了七八天前在山道中看见的那个孤身逃难的中年人。 “汉人为清虏探路?”王胡子紧握刀柄的手青筋迸出。 “那有什么奇怪,没听说这次入侵大明的清虏中有一支汉军吗?”萧之言轻轻摇头,扭头对一直紧随自己的亲兵说:“传我命令,凡巡逻时再碰见逃难的百姓马上包围住通知我,若是孤身一人立刻拿下,抗令者杀!” “遵命!”传令兵飞驰离去。 “将他安葬了吧!”萧之言心中沉重,他这么做聊胜于无。斥候营监视大同南下朔州的道路是为了探明清虏大军的行踪,若想捕捉一个熟悉地形的奸细完全没有可能。 随后几日阿巴泰的大军一日只行二三十里路,像乌龟般从大同进军朔州,一路等多尔衮的大军到来。萧之言每日探清军情上报,斥候营退向朔州城下。 此时的山西镇充斥了对翟哲的骂声。 不知是何人宣扬传播,几乎所有的逃难百姓都知道此次清虏入关是为大清贝勒岳托报仇,而杀岳托的那个人正是从草原投入大明的大同府参将翟哲。老百姓顾不上朝廷大事,他们最直观的印象是谁给他们带来好处,谁给他们带来灾难,面对离家之苦和对清虏的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将足以淹死人的口水吐在翟哲身上。 ☆、第259章 南下 “大人军令,绝不容许你在朔州城下与清虏决战!”杨陆凯说话一本正经。 翟哲苦笑摇头,他当然不会这样做。他费劲千辛万苦入塞可不是为了将仅有的人马战死在朔州城下,若只是阿巴泰一万人马来犯,他还敢留在城郊协助防御,当听说多尔衮大军紧随其后时,他失去了一战的勇气。 “杨兄,听见朔州城内骂我的声音了吗?”翟哲神情落寞。 杨陆凯有些不忿,说:“村野愚夫知道些什么,一双双眼睛只盯着自家锅里的稀粥,若都按照他们的想法,这大明朝就不用抵御清虏的寇边了。” “所以我不能留在朔州城,怕到了紧要关头坏了战场的局势。”翟哲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他现在有些体会当大明武将的难处了,他是遇见卢象升这个懂兵事的总督。若是别人,命他坚守朔州,也只能无可奈何。 四千骑兵按照初始的计划连夜向偏关方向撤退,翟哲这一走留下的骂声更大。这一次连城内的官绅也坐不住了,纷纷上书山西巡抚吴甡痛斥大同边军畏敌如虎,见清虏望风而逃。吴甡是江苏人,出身东林党,与卢象升关系不错,早知道他的计划,默默替翟哲压下这些怨言。 三月下旬,经历了石拂岭一战的波折后。多尔衮率大军进犯山西境内,围困朔州,精锐兵马不做停留,南下百里一日攻下神池县城,受阻宁武关。手握明军各县城边堡虚实,多尔衮如鱼得水,神池县内集聚的近万百姓全部落入清虏手中。 神池县城内黑烟冲天,这里的百姓数十年未经兵灾,首次尝到乱世带来的苦难。神池处于大同和太原之间,与山西重镇宁武关相距十几里地。民变军没肆掠到这么北,清虏没侵扰到这么南,周边灾难连连,他们竟然安安稳稳的过了十几年,但终究还是逃不开。 多尔衮驻马立在城外十里,女真人呼喝连连将城内的百姓驱赶出,沿途倒卧死难人众无数。 “禀告王爷,城内有粮食!”一匹快马飞奔到多尔衮身前,负责攻城的甲喇额真下马报告。 “多少?”多尔衮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 “足有两三万石!” 城中有这么多百姓,当然会有粮食,多尔衮阴毒的目光扫过几里外团聚成堆的难民,他现在没有粮食来养活他们。草原数万蒙古人虎视眈眈,他也没有能力将他们押送往辽东。 “让这些人一家一家聚在一起!”他伸手指向难民营。 “喳!”那个甲喇额真奉命离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神池县城内平静下来,从东城门出来的骡马大车排成一列往北边而去。这些粮食只够大军五六天之食,多尔衮的压力越来越大,雨季到来后,从草原运军粮入塞的道路更难走,蒙古人像悬在头顶的利刃,他知道朔州城内人口众多,兵精粮足,若能攻下当能解燃眉之急。 神池百姓被明晃晃的刀子环伺,大气也不敢出,多尔衮巡视一周,下令:“将这些百姓乡绅一家放一半人回山西,说大明只要交出杀岳托的凶手翟哲,剩下一半人可安然回家。” “喳!” 难民营响起妻离子散的哭声,女真士卒可不会好言相劝,指点之下不听命令立刻身首异处。 五千百姓离开难民营向南,多尔衮亲眼目睹这些人徘徊在宁武关前,关上守军看见远处女真人的骑兵不敢开门。如果大明不犯错,他在这场战争中毫无取胜的机会,但这些年来大清一直在大明的错误中成长壮大。 “撤退,我要攻下朔州城!”多尔衮拨转马头。 “剩下汉人怎么办?” “青壮留下,其余人斩首在神池城外!” 清虏兵马退向朔州,多尔衮紧急调集火炮营入塞,为强攻朔州城做准备。 深夜。 山道蹄声和呼唤声夹杂在一起,火把驱散了阴天的黑暗,一支骑兵在神池县西边的山道中驰骋。翟哲在偏关得到消息后立刻率骑兵赶来,但一切已晚。天明后浑身泥泞的骑兵到达寂静无声的神池县城,东城外的草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鲜血与积水混在一起。 翟哲一眼扫过,立刻背过身去,他在塞外苦战多年,亲手杀戮的生命也有几十条,但没见到如此人间地狱,这就是战争,这更是屠杀!愤怒!愤怒之后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侵袭上他的身体。 在这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所做是为了什么。 随行的萧之言、逢勤脸上掩饰不住脸上悲悯,他们杀戮过,但从未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过手。 只有杨陆凯神情如常,说:“入土为安,将这些人都埋了吧!”他跟随卢象升在中原追剿流贼,这般情形司空见惯,当年卢象升在滁州城下击溃高迎祥,见到高迎祥屠杀的百姓的尸体近十倍于此。 骑兵下马在雨水浸透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将首级尸体混在一处堆积堆进去,填埋上泥土。 “我不想再逃了!”翟哲对面杨陆凯而立,神色纠结,“也许这场灾难真是我引进来的。” “不要冲动!你现在大同镇唯一能机动作战的骑兵!”杨陆凯严词警告,“忍的一时难,才有扬眉吐气之日,你若折在此地,大人的心思就白费了。” “但是……” 杨陆凯伸手止住他,说:“大人的计划正是坚守宣府、石拂岭,放弃山西,清虏粮草不济,坚持不了多久,现在是宣大镇最艰难的时候,过来此关,宣大将是拨云见日之时。”这句话后半段应该是卢象升的原话,杨陆凯说的时候不自觉模仿了卢象升的语气,让翟哲体会到卢象升当时的那种无奈和期盼。 “你是大同参将,必须听大人将令行事,前次伏击阿巴泰,大人已经严厉斥责了我。”杨陆凯吐露实情。 见翟哲沉默,杨陆凯担心他还想不通,透露道:“大人在来信中说过,时机合适会让你打一仗,而且必须要打一仗,你若是真心急,不如撺掇塞外的蒙古人动手。只要塞外的粮道断了,清虏即使攻下了朔州城也维持不了多久。” 翟哲听到清清楚楚,心中发凉,卢象升竟然做好了丢下朔州城的准备。 ☆、第260章 塞外 “轰轰轰!” 黑暗的天空中春雷滚滚,雨水冲刷着城头的血迹,朔州城内人心惶惶,这声音让他们想起白日清虏的炮击。 清虏攻城已有三日,朔州是山西北部重镇,城墙比不上大同和太原这样的坚城,但也算城防坚固。自清虏入寇以来,山西巡抚吴甡重点布防朔州、宁武关两地,城内各种守城器械充足。虽然卢象升在给他的书信中隐晦的提到山西镇只要守住宁武关防线,但吴甡不能容许朔州随便失守,因为这是他的辖地。 宣大战事持续有一个月,监守山西大同的太监王贵不敢隐瞒,将军情上报朝廷。迄今为止,战事仅局限在宣大镇内,兵部连发紧急文书,崇祯皇帝也发了一份口气严厉的手谕,着卢象升尽快将清虏驱逐出大明。 卢象升面对朝廷来使,只能唯唯诺诺。宣大是他的辖区,出了问题理所当然由他承担。朝廷向来只看结果,若崇祯皇帝体谅他的难处,岂不是这天下事都不用办了,哪一镇巡抚总督没有难处。他虽然答应的痛快,但宣读圣旨的锦衣卫走后,重兵集结在石拂岭丝毫没有变化。多尔衮现在巴不得宣大守军去救朔州野战,眼下只是被皇帝斥责,若让清虏到了北京城下,恐怕接到的就不是斥责手谕了。 缇骑才离开,卢象升留在京城府中打听消息的亲随快马赶到,将北京城的各种消息传闻尽数相告。他人在石拂岭,一只眼睛紧盯多尔衮的大军,另一只眼睛落在背后的京城,两者都会影响他的决定。 “朝中对宣大战事反应平淡,多数人的目光盯在中原流贼身上。但京城中已有传闻,说这次清虏入寇是大人您去年招安翟参将所至。”亲随说起这些消息时有种暗自庆幸的之感,好似幸亏有流贼吸引注意力。 那是因为神池县城丢失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卢象升不像亲随脑子那么简单,朝中之事比战场更加复杂。大同三县虽然丢失,但其中没有百姓,无人在意。山西巡抚吴甡已向他来信,说神池百姓官绅集聚哭诉,请求朝廷尽快驱走清虏救出家人,有人竟然提出将翟哲交给清虏,以谋求清虏退兵,眼下吴甡还能压下来,但听说已有些官绅在联络朝中故人。 “你再且回京城再探!”卢象升克制心中烦恼,这才是开始,时间拖的越长,他面临的压力会更大。亲随离开之后,他思虑万千,又手写两封书信,命亲兵快马加鞭一封送给山西巡抚吴甡,一封送给大同参将翟哲。 三四天后,山西南各镇兵马北上,近万人汇集向宁武关。 翟哲率骑兵离开偏关进驻空无一人的神池县。从朔州城的战斗一开始,翟哲如坐针毡,他在塞外六年从未打过这么憋屈的仗,多尔衮不来追击,他留在偏关偏僻之地也没用。总督大人终于命他离战场更近了,但还没有容许他出击。 大军在神池县外二十里外的路口安营扎寨,翟哲召集诸将。 “萧之言,命你率本部兵马严密监视朔州南下的道路,凡是从朔州突围逃离的士卒、民众全部带到军中,再由我押送给山西巡抚衙门看守!” “遵命!”萧之言拱手接令离去。 “其余各部军中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所有人众随时做好出击的准备!” 众将退去。 看着空荡荡的帐篷,翟哲这才体会到为帅者的难处,自己在塞外从未遇见过这么痛苦的取舍。总督大人给他这条命令的意思是要封锁朔州战况,那里人的生死将全靠他们自己,宣大镇再无兵马去救他们。 宣大镇抛弃了朔州,以一镇对抗一国,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翟哲甚至能感受到卢象升心中的痛苦。他起身挥毫如飞,再写一封书信,招呼门外亲兵,“将车风叫过来!” 半刻钟左右之,车风入帐。翟哲将手中信递过去,说:“你亲自出塞,速将此信送往草原,交与察哈尔大汗额哲手里!” “遵命!”车风接过信转身欲走。 翟哲伸手招呼他到身边,说:“若额哲还犹豫不出兵,你可告诉他……”后面的声音若不可闻。 车风脸现惊悚之色,随后立刻出账连夜飞驰离去。 这是三天内的送出去的第二封信,若翟哲留在塞外早就动手了,不知为何俄木布汗和额哲迟迟未见反应。 漠南草原。 额哲当然有他的难处。 察哈尔大军才到土默川,便有黄教喇嘛在各部落中宣扬大清兵马杀入明国正是为去年冬天死在归化的岳托和车臣汗报仇。当即有投奔而来的阿鲁喀尔喀部落头目前来汗帐请命,要求共同起兵入塞抓捕翟哲,为车臣汗复仇。 两部落融合不到一年,阿鲁喀尔喀信奉黄教,察哈尔信奉红教,矛盾众多。阿鲁喀尔喀人被欺压后难免会怀念曾经霸道的车臣汗,若额哲能将翟哲抓住斩首,为车臣汗报仇,当然更容易令阿鲁喀尔喀人归心,但偏偏他不能这么做。 额哲以战事戒严为由驱除喇嘛,严禁部众再提战事,但几万人在草原松散游牧的部落,他根本没办法阻止清虏将各种消息传入部众的耳朵。他无法下定决心攻打清虏数千骑兵护送的运粮队,那甚至可能会让有些阿鲁喀尔喀人逃离察哈尔。至于俄木布汗,若不是刀架到脖子上他绝不会独自一人招惹强大的对手。 信使从大同西边堡出塞,飞驰向土默川察哈尔的汗帐。 “在下曾在草原时曾有幸在大汗麾下共击东虏,在塞内常忆大汗骑兵雄风。如今蒙古以察哈尔最为强盛,大汗年富力强,正是成就霸业之时。在下原本以为日后可再续前缘,为大汗霸业助一臂力,若大汗再按兵不动,袖手旁观,恐在下再无为大汗效力的机会!” 额哲看完信后仔细折叠起来,半晌不发一言,目光落在对面信使身上,见他浑身衣服被汗水浸透,正在努力压抑胸口粗重的呼吸。 “你家大人战败了吗?” “我家将军被围困在朔州,城破就在旦夕之间,请大汗念往日情分施以援手!”信使按翟哲的吩咐,面现痛苦之色,泣血相求。 额哲犹豫不决,他好不容易壮大部落实力,怎可能为翟哲让大好的局面分崩离析,哪怕只有一点可能。皇太极正在实施攻心之策,期盼他跳入陷阱。漠南没有翟哲,大明也会有其他人与他合作,但他兼并阿鲁喀尔喀只有一次机会,再给他一两年时间,阿鲁喀尔喀人会忘记曾经的车臣汗。 两天一夜后,车风进入额哲的大营。 ☆、第270章 捕获 春雨渐渐停了,天空中阴云退去,这十几天来终于见到灿烂的太阳。 萧之言靠在半山腰光溜溜的大石头上,在这个位置能将山下十几里的山道的一览无余。自他接到翟哲的军令后就一直率部埋伏在宁武关往朔州之间的山林中。这一次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命麾下将士悄然上山隐蔽,监视来往的过道。 朔州城被清虏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有人能从中逃出来就怪了。萧之言不知道翟哲此举真正的目的,对别人不说的事他一向不愿意动脑子深究。 两三天过去,斥候营在山林中只有被连绵雨水憋坏了走兽为伴。 平日里斥候营多数时间都很无聊,这份差事需要足够的耐性,正适合像萧之言这样随遇而安的人。眯着眼睛看久了也会有些疲倦,他摘下腰间的酒壶,“咕咕”灌两口入喉,提提精神,当了游击将军后他的酒壶就没空过。 正在他松弛神经的时候,右边的山道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萧之言扭过头,见几个军士走上来,为首一人脸色严肃,是他斥候营中一个千总,手中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皮向他示意,说:“将军,我们在山林中发现了这个!” 萧之言细看几眼,皱眉说:“是不是那个儿郎干的?” “斥候营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军中的规矩大家都清楚,绝不会犯这种错误!”那千总摇头否认。 斥候的目的是探索敌人的行踪,他们的对手常常是和自己有同样目的的人。斥候之间的战斗常在猎手和猎物角色之间的转换,因此隐藏自己的行踪非常重要。萧之言要求严格,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捕猎后猎物的皮毛血迹要清理干净是军中常识,除非有人疏忽大意了。 “在哪里发现的?” 千总指向南边偏东的一座山岭,说:“今日上午,我等在那边山沟中的一条山涧边发现。到的时候血迹尚未凝固,捕猎者应该就在附近。” “山里有人我们竟然没发现,除非是一直在这一代活动的猎户。”萧之言跳下大石,说:“要将那人找出来!” “我已经命人守住那座山岭的几个出口,若有人逃离一定会发现。” 萧之言接过兔子皮,翻看了几遍,突然下令:“调集前营人马,将那座山围住,一只鸟飞出也不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那千总吃了一惊,前营足有三百人马,没想到萧之言突然变得如此重视。 斥候营兵马先守住道路再搜山,若是平常士卒三百人想搜寻这么大的山岭还真不容易,但这些人个个都是捕猎好手,一点痕迹都逃不了他们的眼睛。一个时辰后,有人在山林中发现了人的行踪。 “出来吧!你逃不了的!”兵士一边吆喝,一般紧追灌木丛中的足迹,雨后的山林想隐藏踪迹实在太难。 萧之言亲自在后压阵,傍晚天黑之前,足迹追到一片茂密的松林,对面是往北去的山道,有兵马看守。 “包围这里,入林搜人,若有人敢反抗,格杀勿论!” 四周兵马赶过来,军士正准备入林,听见里面传来人声:“各位军爷饶命!我出来了。” 从山林战战兢兢走出一个汉人,衣服破旧,腰上围着一条皮袍,皮袍外挂了一张弓,侧后腰挂了半壶箭,手中提着一柄铁叉。 几个士卒冲上去将他围住,夺下身上武器,押到萧之言面前。 “你是何人?” “小人神池县猎户,家中人躲避兵灾南下去了,我一直藏在山中不敢出去!”那人垂下头去,脸色惶恐,像极了畏惧官兵的百姓。 “搜他的身!”萧之言挥手示意。 那人脸色变了变,自觉举起双手。几个手脚麻利的士卒上前从上到下折腾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将他押回营!” 那人面现惊恐之色,跪地连磕几个响头,说:“军爷放过小人吧!我只是个寻常百姓,所有家当都在身上。”几下功夫额头就红了一片。 “你当我想留你,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萧之言冷笑一声,转头离去。随行军士将那人绑缚结实,带回军营。 夜黑。 山沟沟里的平坦处点燃了三四堆篝火,军中将领不知道萧之言今日为何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只是抓了一个猎户?王豹子被从二三十里外的路口叫回来,还以为有什么紧急之事。 “今日过来,我是想让你们认识个人!”萧之言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摸样,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一定有惊人的发现。 “将那个猎户带上来!” 几个士卒推推搡搡就白日抓的那个猎户带上来。 火光闪耀在萧之言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站起身走到那人近处俯视,问:“你还记得我吗?” 那人讪笑道:“我从未见过将军,怎么能说记得。” 萧之言似笑非笑,说:“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当日你从大同南逃时,正是我放了你一条路。”从王豹子的亲随被开膛破肚后,他一直在回想,对当日放过的那个可疑人印象更加深刻。 那人低头,声音沙哑,说:“将军一定记错了!” 萧之言退回自己的石墩坐下,说:“我这个人就是记性好,我军中近千人,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叫得上来。你以为换了一身装扮,我就不记得你这张脸了。” 王豹子脸色大变,站起身来,手握住腰间刀柄,眼神凶横盯着那人。 那人抬头,任由火光洒在脸上,似乎想让翟哲看的更清楚,说:“世上相像的人那么多!您一定是记错了。”说话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么战战兢兢。 “我猜你身上一定还有一柄匕首没交出来!”萧之言叹了一口气。 王豹子的握刀的手在颤抖。 “没有了!”那人咬牙。 “你用钢叉给这只兔子剥的皮吗?”萧之言厉声诘问,捡起石凳旁边的兔子皮丢过去。 那人脸色大变,弯腰说:“将军明鉴,小人确实还有一柄防身的匕首!”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旁边“仓啷”一声响,王豹子将戚刀抽出一半。 那人半躬身,不知从身体何处摸出一柄匕首,身体像紧绷的弓弦猛然向前一弹,如离弦之箭突然扑向十步之外的萧之言。 火堆周围一直惊慌叫声,长刀出鞘声不绝于耳,“保护将军!”十几个将领冲向萧之言前方。 那人见前面拦截人众多,抬脚踢飞身前的篝火堆,燃烧的木柴飞舞,众人纷纷躲避。那人半道突然转变方向,冲向火圈外黑黝黝的山林。 “去死吧!”一直密切注意他的王豹子拦住去路,戚刀翻卷拦腰砍过去。那人侧身避开长刀,一个箭步欺身入怀,手中寒光乍现,匕首直接刺向王豹子的左胸,动作快如闪电。 一寸短一寸险,王豹子没想到那人来势如此之快,想完全避开已经来不及,抬手来拦,匕首狠狠刺中肌肉虬张的胳膊。 “啊!”王豹子惨叫一声,戚刀落地。 那人也不恋战,从王豹子右侧穿过,想尽快逃离。就这么片刻功夫,四周四五个士卒持长刀围过来,那人像受惊的兔子,左右腾跃,避实就虚,几个人竟然拦截不住。 “抓住他!”王豹子不顾受伤疼痛,又扑了上来,状若疯虎。 那人慌乱间肩膀被刺中了一刀,也不发出叫声,双腿蹬地,像奔逃的跳羚跃向十几步外的密林。 “闪开!”三四十步外萧之言一声怒喝,拉开形影不离的长弓,一支箭如流星赶月般射中飞奔的身影,那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在地面。 几个士卒团团围上,长刀架在那人的咽喉处按住。 萧之言走近,见长箭由右背肩胛骨入,透胸而出,伤势甚为严重。那人一阵咳嗽,嘴角流出鲜血溢出。 “你这么好的身手,为何给清虏效力!”萧之言面露惋惜之色,转首下令:“命随军郎中过来,看还有没有救。” 收起                2楼2014-03-3108:33                 |吧主7                        “为何还要救他!”王豹子怒气勃发,他猜到自己的兄弟八成是死在眼前这人的手里。 “我想知道他穿梭在交战边境,究竟为何人传递消息!”萧之言话音未落,那人突然怒喝一声,企图翻身而起。几个士卒刀刃指向那人咽喉,那人竟然不避,任由刀刃割破喉咙,右手的匕首又狠狠扎入自己的左胸,眼看是活不成了。 “竟然寻死!”萧之言遽然变色,后悔莫及。若不是自己托大,一开始就将他绑缚住就不会弄成眼下这种地步。 “将这人身上衣服都拔下来,一丝一毫都不要错过!”萧之言不信抓不到一点线索。 四周士卒不等那人死绝,将那人身上衣服扒了个精光,王豹子站在一旁想上前泄愤又不敢动。 “将军,找到了,内衣里有夹层!”一个士卒惊呼。 萧之言伸手接过来,取弯刀小心挑开缝线,取出内藏的微黄布片,其上整整齐齐写有米粒大小的蝇头小楷,正是山西军镇近期调动军情。他再低头时,那人已经断气了。 “有为清虏去死的勇气!”萧之言狠狠吐了一口吐沫,下令:“将这人包裹好,随我连夜送往大军营地。”又声色俱厉说:“今夜的消息谁也不能透漏,我若在外面听见一点风声,追究到人定斩不饶。” 黑暗中,骑兵高擎火把穿越山道奔向神池城外的大营。 ☆、第271章 粮队 雨水浸透过的草地洋溢着一片生机,两千镶黄旗骑兵排着松散的队列走在运粮队右侧的五六里外的草原。再往外十几里地,三三两两的斥候来回奔走,运粮队和护卫骑兵看似随意,实际上实施的外松内紧之术,不远处的草原有数万骑兵环伺,叫他们怎敢掉以轻心。 从朵颜草原往得胜堡有十天的路程,一个月前他们开始走这条道路。一开始他们如临大敌,镶黄旗骑兵连睡觉都抱着弯刀,现在已经放松了很多。 “有蒙古人!”远处疾驰而来的斥候挥舞旗帜传达消息。 护卫骑兵的甲喇额真向身后挥手鼓动士卒情绪,说:“都打起精神来,那帮蛮子又来了!”他们在汉人眼里是野蛮人,蒙古人在他们眼里也是野蛮人。 才护送运粮队走这条道路时,他常常能看见几百上千的蒙古骑兵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草原的地平线上,当女真人的运粮队走近时,他们又会不动声色的离去。经过一个月的时间的拉锯,现在已经很少出现这种情形了。女真人虽然明面上没人说出来,但心里都以为蒙古人不敢来袭击他们了。 雨季后的草原才疯狂长过,有些地方甚至能挡住视线。 两百女真骑兵出列往斥候指的方向飞速而去。往外约十几里道路,立在一个平缓的草坡顶部,看见从西面有一支千人的蒙古骑兵正缓缓而来。 那甲喇额真驻马看了片刻,说:“命众军戒备,先不要理他们!”他不信一支千人的蒙古骑兵敢来突袭有两千骑兵保护的粮队。 过了约一个时辰,整支运粮队能看见三十里外草原如蚂蚁般大小的蒙古人。运粮队的民夫神情紧张,他们都是汉人,多数人没有经历过两军对阵。除了六年前多尔衮的西征之战,女真人还从未打过需要后方补给的战争。 这支蒙古骑兵和往次不同,守候在运粮队前进的道路上,不靠近也不离去,等女真人走近一点,他们便往后退几里。那甲喇额真看得厌烦,下令:“驱走他们!” 五百女真骑兵听令冲向迎面的蒙古人,往前十里路抽出腰间弯刀在空中挥舞,口中发出古怪的叫声,以示警告。等到两军相距十几里,蒙古人队列中响起几声号角,近千人调转方向消失在草原中。 见到熟悉的情景,那甲喇额真笑骂了一句:“卑贱的蒙古狗!”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等大清的兵马为岳托贝勒报了仇,腾出手必然会解决这帮烦人的苍蝇。 蒙古人渐行渐远,一直消失在暮色将至的草原。 再往前这就是察哈尔盘踞的土默川了,这里不像张坝那般平坦,沿途能看见稀疏的树木,格日勒图率骑兵在一片草坡底部驻马。这支运粮队不是他能对付的,但若翟哲真让他动手,他也很难拒绝。岳托死的那个夜晚,让他明白了自己在土默特部落中的地位,若不是翟哲他早身首异处了。 “不要起篝火,早点休息,明早还有活要干!”格日勒图在部众中巡视,这里离察哈尔部落太近。虽然那边早有安排,但若被太多的人发现这支骑兵的行踪终究还是个隐患。 士卒各找干燥的草地坐下,啃着干肉脯。 按照女真人的行进速度,明天将能到达土默川对面,再过两天便进入大明。格日勒图根据记忆仔细回想土默川的地形,测算合适的进击和撤退路线。 立春之后,白昼渐长。 天色还在昏暗中时,这支千人骑兵集中上马,奔向东南方向女真运粮队的宿营地。 骑兵缓行十几里之后,马速骤然加快,马蹄踩在软土上声如闷鼓。在往前越七八里地,东方天空渐渐发白,远处的山林轮廓在格日勒图眼中逐渐清晰,他看见对面冲出的分散慌乱的骑兵,女真斥候疯狂喊叫。 再往前两里,看见才集中的两三百女真骑兵侯在对面阻击。 “射死他们!”格日勒图拔出弯刀。 近千支长箭刺破晨曦的天空,借助马势覆盖想对面的女真人,千人骑兵在女真人两百步外强行拐成一个弧形,蒙古人弓弦不停,长箭嗖嗖而出。女真人像静立的靶子,顷刻间人仰马翻! 蒙古骑兵避开阻击的女真人,先向西行,突然转向从南边靠近山林的方向折返逼近运粮队。 “射!” 蒙古人控弦之手快若闪电,长箭覆盖向才在整理骡马队的民夫。 两三轮箭后,格日勒图见女真骑兵集中完毕,正分三路围击而来,挥刀下令:“撤!”蒙古人娴熟的控制战马,千人骑兵逃向土默川草原方向。 天色亮的很快,只这么一会功夫草原一片大白,东方天边渲染成黄色。那甲喇额真才披挂整齐,见宿营地一片狼藉,哭喊声震天,骡马、民夫中箭者不计其数,蒙古人在十几里外停步,竟然对追兵又是一轮弓箭。 “卑贱的蒙古狗!”那甲喇额真脸色黑的像猪肝,“追!”他到底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只调集一千骑兵追击格日勒图,其余人守卫粮队。 格日勒图率众且战且退,进入土默川察哈尔人的驻地,中途短兵相接被女真击溃两次,一直没有察哈尔斥候发现他们。爬上一个山坡,他看见坡下小河旁有几十座察哈尔人的帐篷,吼叫道:“往那里逃!” 还剩下的八百多人一窝蜂的冲向察哈尔人的驻地。 营地中冲出来四五百骑兵,张弓搭箭吼叫警告。格日勒图毫不理睬,纵骑从察哈尔人的营地穿过。身后的女真铁蹄如雷,怒火中烧,紧追而至。 帐篷中还有些男女老幼,才慌慌张张冲出来,立刻陷入两军厮杀当中。土默特人和女真骑兵环绕在帐篷周围厮杀,女真人可分不清哪个部落的蒙古人,刀箭穿过,皆成死尸。 察哈尔营地的骑兵像疯了一般杀入营地,喊叫:“保护王子!” 一千多蒙古人无法对抗数量近似的女真骑兵,格日勒图竟然不再急于逃离,退到察哈尔人营地后方命部众用弓箭覆盖,不分察哈尔人还是女真人。 ☆、第271章 命丧 土默川边缘杀声震天,近在咫尺的察哈尔大军竟然毫无反应,连查探消息等得斥候也没出现。稍明智的人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但两军厮杀之中,生死存亡的关头,无人有空暇琢磨太多。 车臣汗和他的大儿子死在归化后,王室血脉只剩下九岁的小儿子。虽然阿鲁喀尔喀被迫归顺察哈尔,但在很多部众心中,这个小王子身上寄托了他们的希望。格日勒图的目光四处巡梭,看见一个马背高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柄弯刀,紧咬嘴唇,正在三四个随从的保护下在乱军中左挪右移。 “就是他了!”他张弓搭箭,箭尖直指那少年的咽喉。思忖片刻,他将弓箭又放下,如果事后被追查到那个那个少年是死在他的箭下,他毫不怀疑额哲一定会取下他的首级给阿鲁喀尔喀让人泄愤。 女真人杀红了眼,土默特人退到后方,阿鲁喀尔喀残部拼命杀入战场,交战双方竟然换了个对手。这个时候还追随在阿鲁喀尔喀王子身边的人都是车臣汗的死忠,视王子的性命胜过自己,疯狂杀入营地,将小王子护在当中,企图冲出重围。 “射杀他们!”格日勒图手指方向,土默特人的弓箭无差别对待,没有盔甲保护的阿鲁喀尔喀人死在他们箭下的人更多。 “逃出去!护送王子逃出去!”在后阻击的阿鲁喀尔喀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七八十骑兵将小王子环绕其中,冲出重围。追击的女真人好像也有点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再对阿鲁喀尔喀人死追猛打,杀向躲在后面的土默特人。 眼见阿鲁喀尔喀人逃离,格日勒图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下了撤退的命令。土默特轻骑骤然加速,消失在稀疏丛林覆盖的草原,将追击的女真人甩在身后。 三四万人聚集的土默川好像突然变得空旷,阿鲁喀尔喀人往西逃离二三十里地,才看见草坡后冲出一支五六百人的骑兵,刀出鞘,箭在手。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好像听见了厮杀声。”为首的察哈尔骑兵统领跃马而出。 “我们被女真人袭击了!”才发生的战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逃出的战场的阿鲁喀尔喀人还在喘气,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 “女真人在哪里?王子没事吧!”从骑兵统领后策马走出一个棕黄的头发的蒙古人。 那阿鲁喀尔喀人闻声抬头看,见那人自己并不认得。察哈尔有几万人,有人没见过也不奇怪,他见那人说话语气直接,可能是个身份不低的部落头领。 “长生天垂怜,我等拼死将王子护送出来了!”回想起刚才的战斗,阿鲁喀尔喀人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八九十人骑兵散开,放出一条通道,车臣汗的小王子从催马走出来,嘴唇还在流血,目光落在车风脸上。 “拜见王子!”车风下马,走到小王子马前,抬头端详这个少年。他的父亲死在自己手里,大清镶红旗贝勒也死在自己手里,如今他也将要死在自己手里,若在几年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小王子眼神戒备,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两只手微微发抖。 车风紧咬牙关,伸出右手一把揪住那少年的腰上的皮袍猛一用力,在一片惊呼声中,将小王子坠落马下。 “你要干什么!”几步外,弯刀出鞘声和怒吼声混杂成一片。 “射!”车风背后传来一声令下。 呜呜的长箭从车风头顶飞过,顷刻之后,对面血泊满地,战马倒卧在地面哀鸣,阿鲁喀尔喀残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千疮百孔。 “你害怕吗?”车风揪住小王子的衣领,缓慢拔出弯刀。 那少年牙关咬的咯吱作响,一言不发。 “过了今日,你就不会害怕了。即使不是我今日杀你,过几年察哈尔人也不会容你活下去!”车风用人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锋利的刀刃割过那少年的咽喉,“你是大汗的儿子,这是你无可逃避的命运!”那少年在他手中抽搐,鲜血顺着刀尖流入草地。 察哈尔人依次上前检查尸体,确认所有人都死绝。骑兵统领看着呆立的车风,说:“车统领,这里就交给你了!” 感觉手中少年的身躯慢慢失去生机,车风如梦初醒,答道:“知道了,你去吧!”察哈尔骑兵像突然出现一般突然消失,车风将小王子尚有余温的身躯横放在马背上,冲向西方草原。 女真人运粮队离土默川越拉越近,格日勒图的骑兵像驱不散的苍蝇盘旋在周围。女真人行走中偶尔派出骑兵追击,只要土默特人不逃离,只会成为他们的盘中菜。 太阳行走到正空中的时候,土默川草原万马奔腾,察哈尔骑兵遮天蔽野。格日勒图才与女真近战,被追击的如丧家之犬,率残兵迎面逃过去,直接奔向额哲的旗帜。 “大汗救命!”格日勒图跪在额哲马前。紧追过来的女真骑兵看见突然出现的蒙古大军也暗自畏惧,悄然退后戒备。 “发生何事?为何女真人突袭了我察哈尔人的营地?”额哲好似有说不出的愤怒。 “今日清晨,我率部在土默川边境巡逻,被女真人追击,不但杀我土默特人,在途中还将察哈尔一个部落屠戮一空。”这些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当事人心里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无论小王子死在谁的手里,这个罪名必须让女真人承担了。有土默特人参与其中,额哲可将对自己的怀疑推得一干二净,也只有翟哲才能说服土默特人,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小王子死了!”北方草原响起悲呛的哭声,额哲皱起眉头。那少年的尸体在女真人践踏过的营地被发现,用白布包裹送到两军阵前。 “这个人,是你们杀的吗?”察哈尔骑兵抬着小王子的尸体走近运粮队,白布覆盖小王子的面孔,谁也看不清楚其中是谁。 女真人长刀出鞘,他们哪会在卑贱的蒙古人面前低头?再说他们今日确实杀了突袭了察哈尔人的营地,杀几个蒙古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吗? “是又如何,若不是你们先偷袭我,又怎么会召来无妄之灾!” 额哲等得就是这句话,在他要让数千跟随而来的阿鲁喀尔喀人听的清楚。至于原因,谁会在乎?只要车臣汗的幼子是死在女真人手里,这件事就算完结了。 “杀了他们,为小王子报仇!”察哈尔骑兵中有人鼓动,阿鲁喀尔喀人群情汹汹。 “杀了他们!”额哲挥手。 镶黄旗的甲喇额真脸色大变,喝叫:“你们不怕大清的铁骑吗?”回应他的是密集的箭雨。 看见草原中不断涌出骑兵的旗帜,那甲喇额真吼叫:“突围!”好在他们离得胜堡已经很近了。 额哲目送女真骑兵仓皇逃离,心中默念:“你帮了我一次,我帮你截断了清虏粮道,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264章 朔州 朔州城下,女真人兵营连绵。 多尔衮驻马远看城头,很久没有人再来给他传递消息了,他只能用斥候监控石拂岭、雁门关、偏关等各个紧要道路关口。大军围攻朔州已有六日,每日攻城血战,城内抵抗一日比一日微弱,他相信破城就在旦夕之间。但攻破朔州将使他再次陷入迷惘境地。为了实施围魏救赵之策,引诱明军前来野战,他特意放过城内三批骑兵突围,但一切都如石沉大海。 朔州和宁武关之间相距百里,他知道有大明的兵马在其间活动,但这些人就是不敢靠近朔州城。 “朔州不是北京,山西不是京畿!” 多尔衮远眺朔州城后的连绵群山,心中明白从今年后大明的宣大镇将再不是大清兵马任意驰骋的牧场。此番入寇大明,让他看清楚汉人不全是自己从前认为的那般懦弱。宣大半年前畏敌如虎的守军换了一个总督立刻大变摸样,虽然还不能与大清身经百战的勇士相提并论,但有了敢于一战的勇气。 可怕如斯!多尔衮想的越多,心中的底气和傲气渐渐消散。汉人超过万万,而女真族人披甲只有十万,若明军都像宣大军这般,怎会有大清的希望。难怪陛下和岳托对蒙人和汉人多行怀柔之术,又筹建汉八旗兵马。“岳托啊岳托,你说我是该庆幸你的死,还是该惋惜你的死!”他心中辗转。 “王爷,只需给我半天功夫,我必然能攻破此城!”身边的阿巴泰撅起嘴巴请命,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此次大军入塞连续受阻宣府长城和石拂岭,他在大清以英勇善战闻名也被伏击偷袭,致使火炮营被毁去三分之一。 “我知道!”多尔衮心不在焉。攻下朔州下一步如何,重返石拂岭吗?按照宣大镇现在的反应,恐怕他杀到山西太原城下也不会有兵马前来拦截。 “攻还是不攻?”阿巴泰没明白多尔衮的意思。 多尔衮抿抿嘴,没有说话。十几天的那场雨战之后,他竟然对卢象升产生了一念畏惧。火炮并非万能,孔有德率余下的十门炮入塞,他心底默认避开石拂岭。看卢象升的架势,岭在人在,岭亡人亡,宣大精锐全部集中在东线,他若想杀到北京城下必然会损失兵马无数,还不如杀入山西掳掠一番退兵。 阿巴泰不高兴多尔衮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强憋一口气入腹。 “明日清晨,攻下此城。”多尔衮终于给他一个答复。 “遵命!”阿巴泰欣喜。 “破城后任儿郎们畅快一天!”多尔衮看向朔州城头飘扬的“明”字大旗,好似听见了满城的哭喊惨叫。大军入塞后被压抑的太久了,若再不找个机会让将士们发泄一番,军中士气低落,如何还在明境逗留。 “多谢王爷施恩!”阿巴泰大喜,他这一谢是代替军中将士所为。屠城意味最底层的士卒都能得到杀戮的快感、唾手可得的财物和朝思暮想的女人,是提振士气最好的方式。 多尔衮不再多说,催马转身返回大营。 朔州是座封闭的孤岛,牵动山西镇大小官员的心。 山西巡抚吴甡日夜祈祷,希望他大战之前在朔州花费的功夫没有白费,城破的消息一日没有传来,他便不会放弃希望。盘桓在神池县的大同参将翟哲已经秘密送了三批突围求援的骑兵入宁武关,这些人一入关便被巡抚营亲兵封闭,避免朔州的危境四处传播。山西无兵马可去救援,消息传播越广,给他制造的麻烦越大。 神池,在与宁武关近在咫尺。 翟哲心中煎熬不少于任何一人。身为大同参将,他只需听总督大人命令,这是职低权微的好处,前面有一颗大树遮风挡雨。但他却不是喜欢逃避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孤身出塞。 空寂的神池日夜在折磨他的心,让他无法安息。神池的现在就是朔州的未来。朔州人骂的没错,这场兵灾确实是他带来,若他去年冬天不杀岳托入塞,女真人不会这么快进犯。想通了便是释然,山西百姓骂的他一点没错。 清晨。 “朔州城没救了!”翟哲站在山岭高处极目远眺,眼前山峦连绵,雾气腾飞,他看不见那座城。 “兵者,凶器也;争着,逆德也。都是无可奈何之事,翟参将无需自责!”杨陆凯说了一句常从卢象升口中听见的话,他无法体味卢公的心境,但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此时用来劝翟哲最为合适。和翟哲朝夕相处,他诧异这样的性格的人也能在塞外生存下来。不是说生在虎狼之中,当有一颗虎狼之心吗? “大人将令,朔州城破之日,便是你骑兵出击之时!”杨陆凯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那是他一日前收到的。 翟哲神情振奋,伸手接过来。 杨陆凯早看过命令的内容,在一旁说:“大人命你必须要打一个胜仗。女真破城之日,必然忘乎所以,你率本部骑兵突袭其最薄弱之处,一击得手,立刻退兵,不可恋战。多斩首级,留作军功凭证。” “为何……”翟哲指着文书上一行字表示不解,他在塞外打仗从没有让麾下士卒留敌人首级的习惯。两军血战之时争夺首级极易延误军机,他军中赏赐凭战果不凭首级。 “你只需听令即可!”杨陆凯也不清楚。对他来说大人的命令和圣旨差不了多少,不愿意再纠结于此,问:“你知道清虏最弱是哪一营吗?” 翟哲收起文书,细想片刻,答道:“汉营和炮营!” “不错!”杨陆凯点头,“就以汉营为目标!” “汉营?”翟哲心中又翻了一阵,这次他没再质疑杨陆凯,想了想说:“我猜城破就在这一两日,大军该向北去了。以免事发突然,措手不及!” “好,我给你看这道命令就是这个意思!”杨陆凯在翟哲军中的目的就是监视他严格执行卢象升的指示。 神池县内,传令兵驰骋向各地,萧之言奉命率轻骑从各山林路口返回。 午后,四千多骑兵跟随斥候营沿隐蔽小道向北方行军,这些日子,他们将大同、山西的地形摸的烂熟。 ☆、第265章 城破 “砰!”铁球砸穿千疮百孔的铁门去势不止,撞击在瓮城的城墙上,碎石哗啦啦往下掉。 “开炮!”孔有德憋足了气喊叫,他的价值就体现在这地方了。每当战场上火炮营表现的更有力些,他的底气也会更足一点。他的地位、财富,甚至他的命运都掌握在女真人的手里。在辽东几年了,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真人都愿意接纳汉人。那个脸皮整天像僵尸一般的睿亲王多尔衮就不是很喜欢汉人。 “砰!砰!砰!” 炮营阵地被硝烟笼罩,孔有德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等眼前烟雾随风飘散,他看见对面城门已经塌陷了一半,城头只剩下一面孤零零的大旗半垂。 “开炮!”孔有德手中旗帜挥舞不停,恨不得一口气将所有的铁球打出去。 朔州四周有山岭环绕,不像宣府长城外一片空旷,那些高地是天然的炮台,孔有德可以选择最合适的火炮阵地。唯一遗憾的是带入大明的火炮太少而且太小。山西入塞的道路险峻崎岖,前几日下雨道路湿滑,很难搬运更重的铁炮入塞。 半个时辰后,炮声停息。过了一刻钟左右,确认再没有炮击,城头又有人影晃动。守军不敢留在城头被炮击,只能先躲藏在城墙下,等女真人来攻城时上城守卫。 “攻城!”阿巴泰挥斧下令,他今日穿了三层铁甲,正想乘此机会好生发泄心中郁结。 城门被铁球轰破,瓮城的城墙也塌陷了一角,看清虏的今日攻城的态势,守军压抑心中慌乱,预感到情形不妙。 弓箭手推盾车逼近城墙,女真人用精准的长箭压制城头铳矢。阿巴泰指挥甲士冲向城门,战斧劈在用最后一点余力支撑的城门上,飞起的木屑撞击在阿巴泰的脸上,“杀死他们!”阿巴泰在咆哮中挥砍,浑然不觉疼痛。 “轰!”的一声,铁门倒塌,大批甲士踩着废墟冲入。 对面的瓮城内响起零散的鸟铳声,第一个冲入甬道的死士像一颗木桩般倒下,身上被射出几十个细小的弹孔,在地上翻滚惨叫。 “弓箭手,弓箭手!”阿巴泰挥臂指挥落在后面的弓箭手穿过城门甬道,去压制瓮城城墙上明军。两军凭手中鸟铳和弓箭围绕瓮城交战,甬道口外的石板一会功夫便被坠落的箭支覆盖,铅子击打在地面“扑哧”翻滚。 “盾牌手!”阿巴泰紧急调集有厚盾的死士上前,企图吸引牵头守军的火力。头顶上的城墙上传来明军奔跑沉重的脚步声,一听也在调兵遣将。 山西最精锐的兵马被王朴带往宣府,留在这里的是一些平日极少上阵厮杀的士卒。守城六日,英勇善战者多数战死城头,城内没有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守将,多数士卒民夫在凭本能和感觉厮杀。 鸟铳的准星很差,在互射中逐渐落下风。弓箭手不断精准射杀城墙头各自为战的明军守卒,小半个时辰后女真人潮水般冲入瓮城,这里本该是屠杀他们的墓地,但此刻四周城墙再无大明守兵。 “上墙,上墙!”阿巴泰指着瓮城废墟内侧的城墙楼道。两个牛录领头,率麾下士卒攀上城墙,追杀还在城头放铳的守军,面对挥舞长刀,血染盔甲的野人,明军铳手如飞蛾扑火般扑上。 战局延续了两三个时辰,一切大局已定。朔州城早已不堪一击,若不是多尔衮想用来诱敌,也许早能攻破此城。吴甡在这里储备了足够的火药兵甲,奈何一将难求。继攻陷得胜堡后,孔有德的炮营再显神威。 城内百姓多数人躲在家中角落捂住双耳,面色惊恐,浑身抖动,也有胆大者在街道上乱窜奔跑,妄想找机会逃出城去。得之清虏攻入城的消息,更多的人涌上街道,往四门奔跑,但很快又逃了回去,沿街道留下一具具尸首。 眼看大局已定,一列飞驰冲入朔州城,为首的骑士挥舞旗帜,高喊:“王爷有命,屠城!” “屠城!”女真人狂笑呼喊,相互庆祝。屠城意味着这座城内所有都归他们了,不用再往辽东押运汉人,不用上交抢掠的钱物,谁抢到的归谁。辛苦了几个月,总算得到些奖赏。 男人和老幼不用留下,女人才是他们的猎物,城内火光冲天。多尔衮特意调集在石拂岭苦战过的两白旗、镶黄旗兵马以及阿巴泰的部众攻城,朔州城是他留给苦战过将士的补偿。 朔州城内到处是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一方是发泄的愉悦,一方是泣血的哀鸣。 城外多尔衮驻马看了片刻,悄然回到大帐,他已决定攻下朔州后往宁武关进军,且看明军能当缩头乌龟几时。大明宣大总督卢象升若因此获罪,也将是他的收获。本来他对皇太极的中策不以为然,现在想想能除掉这样一个宣大总督,对大清远胜过攻下一城掳掠所获的财物。 朔州城内,阿巴泰擦干巨斧上的血迹,以他的身份当然不会与普通士卒再去争抢些什么。四周皆是狂欢的士卒,鲜血汇集流淌成细小的溪流隐没在青石板的缝隙中。 他将斧头挂在腰上,顺青石楼道一步步走上城头。城头沉寂,先攻上城头的士卒早已迫不及待冲下去加入了狂欢的盛宴。阿巴泰小心迈着步子,以免被地上的尸首绊倒。站在高处,四周的景象一览无余,他自然产生一种心满意足的征服感。 突然他的目光停下来了,西边山林中一支骑兵正在急速而来。黑色的旗帜卷在旗杆上,看不情来者是谁,但一定不是大清的骑兵。 “敌袭!”阿巴泰像被一盘冷水从头上浇下,放声喊叫,但他声音被城内的狂欢声掩盖。 “敌袭!”山林中斥候飞奔而出,冲向中军大营。 清虏入城的兵马有两万人,驻守大营的兵马除去汉营还有一万人。一半在狂欢,另一半在羡慕同伴,正是最懈怠的时候。 “听见城内的惨叫了吗?”翟哲第一话就喊哑了自己的嗓子,他抽出戚刀,声音半哽咽,千言万语汇集成一个字,“杀!” 朔州城骂他的百姓真的因他而被屠戮。 ☆、第266章 汉营 身为一军之帅,无论你有多愤怒,也不能被愤怒统治了大脑。 杨陆凯担心翟哲疯狂之下率部陷入女真大营,大声提醒:“往北城!汉营在那里。”身逢乱世,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承受的神经会坚韧很多。杨陆凯不是冷血之人,他也恨不得只身杀入十几里外的地狱之城,但有一个东西一直挂在他心中,那就是卢象升的命令,卢公在他心中胜过一切。 翟哲咬牙,他在塞外六年磨砺,他已不是当初一腔热血的年纪,但他的血终究还是热的。 铁蹄加速,四千骑兵像炙热的铁流奔腾而入北城汉营的驻地。 “杀!”翟哲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浸淫数十年的刀术,戚刀直上直下,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战斗。他分不清那些是汉人还是女真人,都是留着鼠尾辫的都是异族,或许只是他故意选择性无法分辨。若对面真的是女真人岂不是痛快万分! 亲兵卫的两大统领季弘和鲍广都在大同城养伤,杨陆凯一直伴随在翟哲左右,手中长刀挥动如最动人的节拍。长刀看似极为缓慢,但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长一分则费力,短一分则无法御敌,这不是适合战场的武技,杨陆凯的目的只是为了护住翟哲。 萧之言本来担心翟哲的情绪有些失控,率轻骑在外掠战,目光却从未离开过中军大旗。见到杨陆凯的武技,他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好刀法!”随即放心率部外穿插包围。那个人的刀法堪比他的箭术。 翟哲部骑兵以左若和孟康在左右两翼,中军以雷岩谦重骑为突破口,一开始便使出了全力。 铁蹄冲翻沿途所有的帐篷,汉营士卒仓皇逃窜。 汉营本归耿仲明统领,但他在攻占得胜堡的战斗中脚背被三眼铳击中,无法再随军作战,只有副将统帅。多尔衮对汉营并不信任,这次他入塞没有掳掠到足够的民夫,带着这些人一路当辎重营使唤。 这次大军征明,皇太极命汉营随行起的正是试探的念头。女真人虽然善战,但成丁稀少,死一个少一个,若想完成他的宏图霸业必须要借助汉人和蒙古人的力量。但汉人在大清身份低微,首先自觉低人一等,汉营无论与女真人相处还是两军对阵时,都逃不掉自贱的念头。骤然被突袭下,竟然没几个人回首御敌,一下炸了营,个个争相逃避。 “斩首!斩首!”杨陆凯大声吆喝,提醒诸将不要忘记了战前的约定。 厮杀声传到十几里外,多尔衮冲出大帐,脸色铁青看着北城方向招摆的“翟”字旗帜,那正是他千辛万苦等候的对手。但来的太不是时候,好似给他的盛宴上泼了一盆粪便。 女真人反应极快。 集合的牛角号响起,城外的士卒人集中向多尔衮的中军大营,完全不顾及被四处追杀的汉营士卒。 朔州城头,阿巴泰好不容易揪来几个亲兵,就在城头吹响集合士卒的号角。正在狂欢中的女真人嘴中骂骂咧咧,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出城,腰囊中塞满了抢掠的财富。 “包围他们!那是杀死岳托贝勒的凶手!”镶黄旗的士卒首先反应过来。 朔州北城外正在经历一场屠杀。 多尔衮曾在塞外和汉部骑兵交过手,不敢轻视翟哲,连连调兵遣将,但鉴于营中混乱,没有轻易出击。 几万女真人的环伺下,翟哲部骑兵在尽情追杀汉营。“斩首!斩首!”孟康呼喊下令,斩下汉营士卒的首级挂在马后早准备好的布囊中。 仅仅一个冲锋,汉营的营帐早已不复存在,士卒有些逃入山林,有些逃向东城多尔衮的营地。多尔衮大营中冲出几十个骑兵,挥舞手中旗帜用女真话呼喊:“退避两侧,不得入营!” 慌乱中的汉卒有半数人听懂了命令,逃向营地两侧,还有一半人恐惧之中脑子完全不做主,只想找个最有力的依靠。等冲到中军营地三四百步外时,从中冲出一列三四百骑兵,挥动鞭子劈头盖脸打过去,骂道:“听不见吗,退向两侧!” 多尔衮目光如炬,看远处朔州城下阿巴泰的人马旗帜已经立了起来,终于下令:“出击!”两只骑兵冲出大营杀向北城。 一直在外围监视的萧之言看见东、南两个方向都有大批女真人杀过来,忙吹响警告的号角。 “该撤了!”杨陆凯收刀。 翟哲力竭,早已冷静下来,他没取一颗首级。 “该收兵了!”杨陆凯声调高扬,语气急促,视线中女真骑兵来的很快。 “撤!”翟哲颓然长叹一口气,右手轻轻抚摸动大黑马的鬃毛。 大黑马和他相处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当即调头,大军退向偏关方向。 两支骑兵在山道中首尾相衔,相聚不到十里,奔跑的战马发出粗重的喘息。 朔州往偏关,越往西道路越好走,但沿途也更荒凉。偏关不像朔州周边有这么多的山,但也没有盈绿的山林,翟哲命将士丢下辎重,连重骑盔甲也丢入山沟中,全力逃跑。 “既然现身了,就不要逃!”多尔衮聚集被杀散的汉营,仅剩下一半人,怒火中烧。阿巴泰率一万骑兵死死咬住翟哲,进入偏关地界后,他们不熟悉地形,将前面的兵马越追越远。 朔州城内街道上的血迹干涸,多尔衮走在城门口,最终没有走进去。攻下此城,他获取了足够的补给,足以支撑他在山西再掀一番风浪。但如果阿巴泰能追击翟哲成功,取下那人的首级,他也动了撤兵的念头。 “可能吗?”多尔衮摇头,阿巴泰虽然善战,但那个汉人比深山中最凶残的狼还要狡猾。 正当他在城门口徘徊之时,北方大道飞驰来四个骑兵。等到朔州城近处,见大营内一片狼藉景象,四人神情惊诧,大营内亲兵将几人带到多尔衮面前。 来人跪地递上一份文书:“禀告王爷,三日前蒙古察哈尔部突袭我运粮队,抢走所有粮食,并射杀我三百多兵士。从得胜堡往朵颜的道路被封锁了。” 多尔衮的身躯晃了晃,眼神如毒箭投向北方。 ☆、第267章 退兵 退兵,还是继续? 多尔衮陷入两难境地。迄今为止,大清兵马进犯明境腹地已有四次,每次走京畿线路入关都能收获颇丰,走大同入境皆是苦战,巧合的是两次入侵大同,统帅都是多尔衮。 四周士卒不知道塞外局势变化,还有些人没从屠城的欢乐中走出来。多尔衮伸手扶住城门边血迹斑斑的石壁,城内飘出浓重的血腥味,让他胃中有些不舒服。他背手独自一人向东城方向行走,将亲兵部众都丢在后面,思考将要面对的局势。 前期在得胜堡的储存的粮食加上这次在朔州的抢掠,维持大军二十日生计不成问题,但从大同退往朵颜草原的据点需要走七八日,前提是沿途不被阻击。“阻击!粮道!”这两个词在多尔衮脑子中是个蹦蹦跳跳,让他想起功败垂成的西征之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如果七八日内大军能攻下宁武关,深入山西抢掠到足够的粮食,他什么也不用担心。但如果他最终没有攻下宁武关,这支大军将要面临何等境况他很清楚。越往山西境内,大军的战线会被拉的更长,额哲既然已经动手了,会不会攻下得胜堡?卢象升会不会从背后来突袭?还有狡猾坚忍翟哲会容许他无顾忌的攻关吗?这一个个疑问在多尔衮脑子中缠成一团麻。 他一人在前行走,亲兵落在三百步外尾随。 沉思约小半个时辰,多尔衮扭头招呼亲兵过来,下了第一道命令:“命阿巴泰率部退回朔州!” “喳!” 追击翟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一天后,朔州城外恢复了宁静,阿巴泰归营后女真人收拾营帐向北方退三十里地驻扎。他们屠尽了朔州城,但不敢再停留在鬼蜮之城外。与满城的尸首相邻,安静下来后他们也会感到恐惧。 多尔衮安顿好大营防备,率五千骑兵飞驰向宁武关方向。骑兵行走的速度很快,一路少做停留,一日后到达宁武关下。 宁武关是进入山西南境的门户,过了这道关才算是大明的腹地。多尔衮驻马在关外二十里外的石头高岗上,看见对面关头旗帜飘扬。十几日之前内线传给他的密信中说这座关口山西镇防御的重点,巡抚吴甡在此亲自坐镇。 “宣大镇有个如此勇猛的总督,想来山西巡抚也不该是个孬种!”他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此次率骑兵南下,他没有带上炮营已显出心中想法,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宁武关没有宣府长城坚固,他自信七日之内能攻下此关,但到底不敢一试,因为他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 守兵觉察到外面的动静,关头响起号角,士卒迅速登上关头,持铳炮而立,神色戒备看向对面。山西巡抚吴甡在守备府中得到禀告,亲自登上关头查看敌勤,从朔州被围困他就率巡抚营离开太原驻守此地。 自神池被攻破后时隔十几日女真骑兵再次出现在关前,翟哲也没有给他传来消息,吴甡捻须远眺,心头狂跳,预感到朔州情形不妙。 “撤兵!”多尔衮呆看了一刻钟左右,猛一抖战马缰绳,五千骑兵消失在苍莽群山中。 两日后。 朔州城北,女真传令兵挨个营寨奔走,“撤兵了!”。士卒们有意外,也有兴奋,清虏大军收拾行囊,驱赶马车,走向回归的道路。此次入塞看似顺利,其实处处坠入宣大总督卢象升的算计之中,临行前攻破朔州算是唯一的战果。 多尔衮亲自率精锐骑兵断后,他不怕明军追击野战,但连吃了翟哲两个亏后不敢掉以轻心。 三月下旬,清虏六万兵马集聚大同,又休整两日后退向草原。 萧之言率斥候骑兵一路尾随查探,将清虏动向送往翟哲和石拂岭的卢象升。翟哲率大队骑兵跟在多尔衮大军三四十里外往北行走,车风返回向他禀告了草原局势,再结合清虏动向,他知道多尔衮要退兵了。 途径朔州时,大军匆匆而过,他不想再靠近那座城。 宣大境内明军斥候四处奔走,传达消息。石拂岭上卢象升煎熬的日子结束了,他度过了上任后的第一重危机。清虏尚未完全退出大同,卢象升不顾部将劝阻,率督抚营一千骑兵疾驰山西。 朔州与大同交界处,翟哲立在道口看东方官道上渐行渐近的骑兵。 “大人来了!”杨陆凯神情振奋。 翟哲挺起胸膛。 白龙驹到达十步外停下,卢象升一脸尘土,面容憔悴,一看便知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 “拜见大人!”翟哲往前一步拱手。 “罢了!”卢象升摆手,无兴奋之色。 “大人,翟参将在朔州城外痛击清虏,斩首三千!”两人之间气氛凝重,杨陆凯走上前来,想说些高兴的事。 “向山西巡抚吴甡报捷了吗?” 翟哲愣神,摇头说:“没有!” “朔州在山西境内,你还是报给他知晓为好!”卢象升说话轻描淡写,但翟哲知道这事绝对没那么简单。宣大战事报功,全经由总督大人提交兵部,为何要经过山西巡抚吴甡。 “将斩获首级交由山西巡抚验功,并祭祀死难的朔州百姓!”卢象升怕翟哲不明白他的苦心,有嘱托了一遍。 “末将遵命!”翟哲垂头。 卢象升催白龙驹从他身边走过,率部往大营方向而去,杨陆凯和翟哲上马跟在其后。 这一仗似胜似败,全凭朝廷兵部、内阁如何决断。若朝廷想与卢象升过不去,追究他无力守御疆土,朔州屠城的罪过,翟哲首当其冲。这些日子,卢象升听说北京城对翟哲入塞导致清虏入寇之事口诛笔伐者越来越多,他令翟哲打一个胜仗正是要保全他,堵住众人之口。 招安翟哲是卢象升担任宣大总督来办的第一件大事,更关系到他日后的布局。若朝中有人想借山西官绅之手治翟哲的罪,那不但是要断他的臂,也是在打他的脸。 “杨陆凯!” 杨陆凯听见卢象升叫他,匆忙催马走近。 “你熟悉京城,立刻往兵部走一趟,报宣大大捷,驱逐清虏出塞,声势弄的大一些!” “遵命!”杨陆凯拱手。 身后的翟哲将卢象升这些话听的清清楚楚,这样的大捷,说出去心中也会苦涩,卢象升何尝不是如此。 ☆、第268章 季弘 大同城内,难民在街道排成一列,伸长脖子往前看,口中不停吞咽口水。 街道口的位置排放了三四口大铁锅,几个身穿号服的差人一边用长柄勺子在锅中搅动,一边吆喝:“不要急,每人一碗,都有份。”铁锅中汤水浑浊,只有搅动时才能从底部翻出几颗粥粒。 清虏侵入大同府一个多月,城内难民从一开始的惊惶不安,到现在已慢慢习惯,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攻城。巡抚叶廷桂开设粥棚,以免有人饿死在城中。 巡抚衙门每日组织壮丁训练、巡逻,做好坚守的准备。总兵虎大威听卢象升之命,稳守大同府。配合翟哲伏击了阿巴泰之后,大同城再没有出去过一个士卒,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石拂岭的大战,朔州城的烽火,虎大威眼不见心不烦。 “宗总管,清虏好像退兵了!”一个汉子从外街一溜小跑冲入参将府,压抑着嗓子呼喊,掩饰不住心中喜悦。 宗茂从门楼侧屋推门出来,口中如求证般询问:“真的吗?” “我在城头亲眼看见大队骑兵连绵数十里往北边去了,虎总兵让我们参将府的人都先回来,等候差遣!”说话那人正是翟哲亲兵卫统领鲍广,他伤势已经痊愈了八九分。大同被围困时,城内守兵不足,他率翟哲留在府内的亲兵应征前去帮忙,归虎大威亲自统领。 “我得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季弘这小子,让他也开心开心!”说话的功夫,鲍广迈步就想进院子。 “先别去!”宗茂伸手拦住他,往里努努嘴,使了个眼色。 “啊……啊!”鲍广恍然大悟,明白是怎么回事。 外院东北角落,季弘批了一件松垮的外衣,半截衣袖垂落,靠在墙边的木椅上,目光呆滞看着对面白杨树上翠绿的嫩枝。他的伤已经好了八成,但右臂再也回不来了。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季弘也知道是谁来的。他春节之后搬入参将府,翟哲对他的伤势格外重视,特意嘱咐范伊、宗茂要细心照顾。范伊不敢怠慢,嫌军中士卒粗手粗脚,与宗茂商议后,命永莹带几个健妇亲自负责季弘起居。 范伊两个丫鬟,绿莹动作麻利,精力充沛,永莹性格柔和,本来范伊想安排绿莹掌管此事,让永莹帮忙照顾儿子,但宗茂建议让永莹前来。范伊早看出宗茂与绿莹之间互有好感,翟哲曾向她透露过成全两人的意思,她也不再坚持。绿莹若能嫁给宗茂对范伊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现在宗茂在商盟中地位近似与柳全平起平坐,绿莹是她带出来的丫鬟。 “季将军,听说清虏退兵了,老爷就快回来了!”永莹将搪瓷碗往小心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说话声音轻柔。她在翟府的身份近似内宅管家,本来无需亲自给季弘奉药。但季弘自入府后脾气暴躁,常常将健妇送的药泼洒在地,大发雷霆,只有她亲自端上药时,这个年轻人才收起凶狠的目光,老老实实的将药喝下去。 “大人就快回来了,可我已是个废人!”季弘说话声音粗重,半直起身躯,又是要发脾气的征兆。 永莹立在墙边,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季弘口中唠叨了几句,目光一直不敢看永莹的眼睛,慢慢控制住脾气又靠上椅子,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种声音不该从他这个年龄人的口中发出来。 “把药喝了吧!老爷回来时一定想看见了你已经完全痊愈了。”永莹端起石桌上的药碗走近,“再不喝,就该凉了!” “我的伤已经好了,没好的伤也不是这个药能治的!”季弘今日格外烦躁,也许是因为听说翟哲将要回来的缘故。 “喝了药你会好的更快,失去手臂你也能为老爷做很多事情!”永莹像在哄一个孩子,季弘在她眼里真和孩子没什么区别。 “我还能做什么?”季弘轻轻摇头,单手捡起放在地上的戚刀站起身来。他用右腿将刀鞘挤在石桌的腿上,左手抓住刀柄一用力,刀刃如一汪清水倒映他的面容,惊的永莹往后倒退两步。 “对不起,吓着你了!”季弘扭头苦笑。他细看刀口,竟然散布了几个细小的锈点。他横刀口在胸前,口中喃喃道:“连一柄刀也照顾不好了,还能为大人做什么!” 他背对永莹,动作看上去好似将刀口逼近咽喉。 “住手,你不要做傻事!”后背响起一声尖锐的喊叫。 季弘吓了一跳,回首见永莹脸色苍白,哭笑不得说:“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永莹这么一叫倒将他心中惆怅吓走不少。 永莹见季弘的表情,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色赤红,耳根发烧,神情羞恼,斥责道:“你一个男人整日这般颓唐,真是连女流之辈也比不上。我看你架势,往日在老爷身边也只能逞匹夫之勇。断去一臂又如何,孙膑没了膝盖还能成为兵法大家,你若还想为老爷效力,当多读点书,而不是整日呆坐,唉声叹气。”她性子柔和,很少发脾气,今日被季弘惹的失态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季弘呆若木鸡,想不到在自己眼中一直温柔恬静的女管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把药喝了吧!”永莹爆发后有些后悔,又恢复往日摸样。 季弘接过药碗,张口咕咕而下。 “早这样不就好了!”永莹白了他一眼,用力在他手中夺过空碗,转身离去。 外院门楼厢房内,鲍广和宗茂趴在窗口往里偷看,两人相视抿嘴偷笑。“没见过这小子这么乖过!”鲍广压低声音,连连摇头。宗茂好像藏了什么心思,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同城外,一列骑兵飞驰而来,“卢”字旗随风招摆。 “总督大人来了!”虎大威立在城头看清楚来人的摸样,匆忙下令:“开门!” 铁门吱呀打开,卢象升飞马入城,与巡抚叶廷桂简单会面流后,传令召集诸将、“令大同总兵虎大威驱逐清虏入塞,收复塞外边堡!” “遵命!”虎大威明白清虏真的是退兵了,总督大人在送他功劳弥补前罪。 大同城的百姓从四门涌出,奔向各自的家乡,不知道此刻回去播上种子是否还来得及,要不然这一年还是撑不下去。 ☆、第269章 报功 “朔州大捷!”翟哲硬着头皮将拱手禀告,这句话从他嘴里蹦出来真是很艰难。 吴甡脸色如常,伸手示意他免礼,道:“恭喜翟参将,此番能成功驱除清虏出塞,当记翟参将首功!”翟哲扭捏的神态都落在他眼中,让他心生好感,至少这是一个尚未被大明官场染黑的官员。 “末将朔州一战,斩首三千有余,只是痛惜未能解救朔州百姓!”翟哲面露痛苦之色,其中有一半确实是真情流露。 说起朔州,正是吴甡心中最深的伤疤,他直腰挺胸,痛斥道:“清虏残暴,此乃是我宣大苦痛,更是大明的耻辱!” 朔州城郊,城北上方山脚下挖出了一排五里长,五十步宽的深沟槽。从山西征集的民夫正在从城中搬运尸体,装满尸首的推车在碎石嶙峋的道路上颠簸,车下滴滴答答落着血水。 翟哲跟在吴甡身后,目光游离在远方,他一刻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那些尸首,他觉得自己欠他们的。 朔州屠城之事想瞒过朝廷不是不可能,但卢象升和吴甡都不敢这么做。从己巳之变后,两人是东林党人硕果仅存的督抚,朝中盯着他们短处的人不知有多少。 “翟参将!” “末将在!” “朔州大捷之事,我知晓了。你最好再往太原报于镇守山西镇和大同镇的王公公知晓!”吴甡脚踩在朔州城外的土地,脑子里全是战后宣大将面临的局势。卢象升命翟哲向自己报功,是想送自己一个台阶。朔州失守,他身为山西巡抚难逃其咎,山西镇连丢两城,未胜一仗,打了胜仗的翟哲是大同镇的参将,卢象升此举正是向自己表示宣大镇将这一份功劳记在他身上。 “我去上报吗?”翟哲意外,他不明白这其中的隐情。 吴甡细想了片刻,说:“我给你写一份书信,你立刻拿着此信去太原报功。” “遵命!” 当日翟哲一列百人骑兵离开朔州,踏进宁武关口,吴甡命巡抚营一个守备领路。清虏才退,宣大镇兵马还集中在北部边境一带,翟哲部其余骑兵在左若、逢勤的统领下驻扎在大同城郊,萧之言的斥候营奉卢象升之命深入草原,查探清虏退兵动向。 离开朔州,眼中看不见堆积如山的尸首,让翟哲心中轻松许多。 沿途的道路熟悉又陌生,介休就在太原以西,他继承这具身体前任的记忆突然像打开的匣子都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努力十年构筑的堤坝一朝崩塌。崇祯二年,他随商队离开家乡再也没回到过这里,前十几年他多半时间都是在这一带度过的。 大黑马神骏,走险峻山道如履平地,翟哲的心一路随道路起起伏伏。一路看山山水水,等到了介休县东时,他突然心中一酸,默念道:“父亲!原谅不孝的儿子吧!”顷刻间,他突然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谁,血脉之情,终难割舍。 他是后世翟哲,也是今生翟哲。 进了太原境内,路上行人渐多。清虏退兵的消息一日传播百里,从大同逃出的难民归心似箭,胆大者先行踏上回归的道路,吴甡安排的很周到,从太原往朔州一路设有粥棚,等进入大同境地就不归他管了。 铁蹄迈进太原城,翟哲完全见不到兵灾带来的混乱,街道上热闹安详,南北商旅在此地汇集。太原城不像大同那般雄伟坚固,但城区范围和繁荣程度都胜过大同。几乎所有的晋商,无论来自西口东口,均会再此地设立分号。 巡抚营守备熟悉道路,带翟哲径直奔向镇守太监府。 七八十骑兵牵马到了镇守太监府外,翟哲的亲兵个个看上去杀气腾腾,佩刀挂弓,威武轩昂,让门房吃了一惊。 翟哲甲胄在身,大步流星走到门前,拱手道:“大同府参将翟哲奉宣大卢总督及山西巡抚之命,前来拜见王公公,有紧要军情相告!” 镇守太监上达天听,无论何人来拜见王贵哪一个不是客客气气,门房还没见过这么楞粗粗的拜见。但听翟哲说话和架势好像来头挺大,他滴溜溜转着眼珠,犹豫再三还是最终决定不为难这些人,因为自家公公好像很关心北方的战事。 “稍等片刻!”那门房瞥了翟哲一眼,他虽然决定去通报,心里还是有些不爽。 “有劳!”翟哲从未和太监打过交道,耳中听见的传闻不少,心中既好奇又紧张。不一会功夫,门房出来说:“公公召见!” 翟哲将佩刀弓箭交由身后亲兵,跟在那人身后入府。 镇守太监府无论大小还是装饰均胜过翟哲之间见过任何一座衙门,相比之下阳和卫的宣大总督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想起太监的形象,翟哲身上起了一层鸡皮嘎达,连沿途的雕栏花草也不敢多看。 转了几道回廊,那门房指向一座厅堂往里,说:“公公正在里面等你!” 翟哲硬着头皮入门,见门口两个仆从守门,拱手才要说话,那两人招手说:“翟参将请进!” 翟哲谢过后入门,见厅堂开阔,正对面挂了一副群马奔腾的中堂,气势蓬勃,中堂往下是一条长约三丈的红木长几,其上摆设一块玉雕如意,一块金牛顶角的木雕。长几之前是一张四方桌,桌子左侧椅子上坐了一个人,身材短小,好像蜷缩在椅子中间。 他目光在屋中一扫而过,立刻低头,拱手道:“大同参将翟哲拜见王公公!奉宣大卢总督及巡抚大人之命前来报捷!”说话的同时,从怀中掏出吴甡写的书信,呈过头顶。 对面那人半天没说话,翟哲等得心里发毛,将手中书信举的更高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翟哲觉的手臂都有些僵硬,对面那人像才明白怎么回事一般,问:“你就是翟哲?” “正是末将!末将奉山西巡抚吴大人之命在朔州突袭清虏,斩首三千,已驱逐多尔衮出塞,特来报捷!” “呈上来!” 翟哲轻步走近,不见王贵伸手来接,只得躬身将信放在桌角再退回原地。 “清虏都出塞了?”王贵已听过传闻,但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大同守军前日收复得胜堡,已将多尔衮兵马全部驱离明境!” “好!”王贵稍开霁颜,问:“卢总督身在何地?” “总督大人在大同,正督促兵马收复边堡!” 王贵拿起桌角的书信,并不急于拆开,感慨道:“此次清虏寇边,卢总督能守住石拂岭不丢,不让清虏侵犯大明京师,实乃我宣大之幸!”他几乎随卢象升上任宣大总督同时出宫镇守山西。崇祯九年,阿济格率部突破宣府长城进犯京城,大明朝兵部尚书和宣大总督均自杀避罪,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巡抚、总兵并镇守太监全被论罪,这一次他身在太原,其实心里也一直在悬空着。以当今圣上的脾气,哪一镇出事就追究当镇主官的责任,宣大镇这些官员实际上是吊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总督大人威武!”翟哲附和,这句话是由衷而出。 “哼哼!”王贵轻哼一声,突然用尖锐的嗓音说:“你尤其该记住卢总督的恩情!”他摆摆手中书信,说:“你要说到事,我都知道了!”他和卢象升有书信来往,明了卢象升有保住翟哲之心。宣大有卢象升这样的总督,他这个镇守太监才能坐的稳,又何必没事找事,清虏虽退走,还可能有再来的时候。 “末将会铭记总督大人恩情!”翟哲垂首。 宣大镇巡抚、总督和镇守太监口径合一,基本可以保证多尔衮入寇掀起的风浪可以大事化小。只要皇城底下不受劫难,事情没有弄到无法收拾的境地,崇祯皇帝也没那么多精力再刨根问底。 翟哲走出镇守太监府时,天色将晚。当夜随行守备领路,众人留宿在太原巡抚兵营中,巡抚营多数士卒还驻守在宁武、朔州一线,兵营内空旷。 四月天气渐暖,从战事起后,众亲兵没得到一个安稳的夜晚,太原兵营不像山野中那般艰苦,今日终于能早早安歇。翟哲躺在床上回想这场战事的全过程,宣大战事让他触摸了朝廷争斗的一角,总督大人的决定不但要考虑战场胜败,还有顾及朝堂反应。他辗转反侧,很多地方还是像在看云雾中的景象一般,不甚清楚。 “我该找一个帮手了!”翟哲摸到胸口贴身口袋中的布条,那是萧之言在神池杀死那个奸细获取的密信。他能猜到这封信可能来自何处,这封信一旦要呈给总督大人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引发的后果不可预料。商盟和八大家必有一斗,但若因此导致翟家、范家烟灰云散,他就成了无情不孝之人,再关联已在山西留下的恶名,他会成为千夫所指,到那个时候恐怕仅能成为卢象升手中的刀剑。 “翟家,范家!”翟哲有些无奈。果然吃进去的每一口都要还回去,当初他依靠家族起家,依靠范家在草原摆脱危机,这些东西最终都成为套在脖子上的枷锁。 也许到该回一趟家的时候了! ☆、第270章 归家 十年之后踏上归乡路,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浪子回头,翟哲无法形容心中滋味,从他离家那一刻起,注定要走一条独行之路。 翟家庄落在介休县城北二十里处,外有高墙环绕,内见一排排青砖黑瓦,看来家族近况不错。 庄园门口立着一团人,翟堂领着族中老小相迎。翟哲现在是大同三品参将,在介休县也算是个不小的官,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如今翟哲能主动回家,翟堂当然心存化解之意。翟哲不会和他争旺顺阁的股权,只要不挡他的财路,还是自家兄弟。 “大哥!”翟哲远远下马,走往庄口。 “你回来了!”翟堂保留一份兄长的矜持,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小哥,你回来了!”从翟堂走出一帮人,七嘴八舌,都是家族中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只有几人他看起来还有些面熟。亲兵落在三四十步外翘首远望,他们不知道自家头领在塞内还有如此庞大的家族,还以为同他们一样都是流落在塞外的难民。 “入庄吧!”翟堂适时解围,又吩咐旺顺阁商号护卫统领郝阳友招呼翟堂带来的士卒。十年未见,郝阳友两鬓也有白发,到底是习武之人,精神头不错,他现在已经很少押送商队,带出来七八个徒弟都能挑大梁了。 众人进庄,翟哲随翟堂回到自家。 “烦劳大哥带我去拜见父亲!”翟哲此番归来可不是为了叙旧。 “稍等片刻!”翟堂叫住从侧屋走出来的一个少年,招呼道:“青儿过来,拜见小叔!” 那少年走到近前,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说:“青儿拜见小叔!” “青儿!”翟哲惊喜。翟青是翟堂的大儿子,他离家那一年,这小孩正是穿着开裆裤到处溜达的时候,没想到长的这么大了。 “他现在正跟着村头王老夫子读书!”翟堂面色死板,说起儿子时还是稍稍松弛了些。 “早日考个功名,光大翟家门楣!”翟哲伸出手,半道又缩了回来。他回到这里竟然能有点找到家的感觉,也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想个给自己找个归宿。 说话的功夫,管家从外宅走进来,禀告道:“都好了!” 翟堂摆手向翟哲示意,说:“走吧!”原来他听说翟哲将要回家的消息后,知道必然要去给父亲上坟,所以早准备好了祭祀的三牲等物。翟老太爷葬在翟家庄后三四里外的东山,众人一路步行。到了山下,翟堂命管家带人先上坟前摆好祭祀品,只领着翟哲两人上山。 山道两边绿草嫣嫣,树木枝叶随风拂动,两人各有心思,一路不语。管家摆好祭祀品后,自觉退到山下,半山腰里只剩下兄弟两个人。 “父亲走的时候,口中叫的是你的名字!”这是翟堂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在这座坟前,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翟哲上前,伏地拜首,道这里他曾经清晰的回忆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好似怎么也想不清楚父亲摸样。 “你现在是参将了,翟家出人了,当经常回来看看!”翟堂话中有话。 翟哲三跪九叩之后,站起来,声调低沉,说:“我会回来。”随后冷笑一声,问:“你听说了朔州屠城吗?” 翟堂没有接话。 “你敢说你做那些事情,问心无愧吗?你向清虏传消息的时候没想过朔州、神池的百姓吧?”翟哲走到翟堂身前一尺处,低头厉问。 “我没有!”翟堂嘶叫,“朝廷的事,能关系我头上?你若是英勇善战,当能驱逐清虏出塞,怎会让朔州遭受劫难?”他的话似辩解,也似嘲讽。 “有我在,张家口曾经的日子就算到头了,你若能回头,你我还是兄弟!”翟哲的语气之冷让四月阳光下的翟堂也打了个寒颤。朔州屠城对他影响极大。 “你回来到父亲的坟头就是给我说这个,你不知道旺顺阁是父亲创下的家业吗?” “父亲从未和东虏合作!”翟哲叹了一口,说:“青儿还年轻,翟家还有好多人,我怕这些事抖落在阳光底下,就剩下我自己好孤独!” “你……”翟堂语塞,山林中安静,只能听见“沙沙”的风声,他扭头看不见山下的人影,突然有些害怕。 “朔州屠城,我军中士卒惨死,一定会找个人出来给个交代。我这次回来不是和你商量,是告诉你要把自己的尾巴夹紧一点,不要到时候让我为难!”翟哲的话像岁九寒冰,“你可以做到心中无大明,我还做不到心中无家。” “抹了翟家,谁还会相信你?”翟堂的声音尖厉,掩饰心中的惶恐。大明以礼教治国,忠孝为其中根本,翟哲若大义灭亲,其实是断了自家的道路。 “我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翟哲转身,“你最好没有骗我!在我离开翟家庄之前,你若是说了假话,还有机会改过来!”他怀中揣着那张布条。以他对八大家的了解,范永斗思虑缜密,为人老奸巨猾,肯定早已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净,在这个敏感时刻绝不会让他抓住一点把柄,最可能这个时候还在冒险的就是大哥翟堂。 “你拿到了什么?”翟堂脸色大变。 “我抓了一个人,他受了重伤,但还没死!”翟哲从怀中抖出布条,在翟堂眼前一晃而过,说:“这个是从他怀中搜出来的!” “不是我,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范东家在掌管!”翟堂的坦白令翟哲意外。 “你随我去大同面见总督大人,将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求大人放翟家一条生路!”翟哲出言试探,八大家不是铁板一块。 “不可能,旺顺阁要是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出身东口岂能不知晓,出塞的粮食、兵甲若没有宣府、山西众多官绅参与,哪能那么顺利?你在西口的兵甲是哪里来的?范永斗早查过你的底细。拔出了萝卜带着泥,你若做出这等事情,商盟也就死了。” “我们其实在一条船上!”翟堂摇头,“你现在的名声很不好,朔州屠城一半的骂声是朝着你来的,还想得罪更多的人?八大家死了,你在山西的日子也到头了,只能便宜了别人。” “我要除掉范家,如何?”翟哲的目光好像穿透了翟堂所有的掩饰,直入他的心底。东口之首啊!谁愿意屈居人后。 ☆、第271章 许亲 翟堂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期待,但很快又恢复古板的摸样,摇头说:“你抓不住他的!”他见翟哲蹙眉半天没有回应,又说:“我和他相交十年,你还不了解那个人但我知道,无论你手里拿到了什么,这次一定不能将他拉下水。从你入塞后他就清除了所有的痕迹。” “如果我能呢?”翟哲很有信心。只有那个人不是大哥派出去的,他可大胆将此事上报卢象升。他奈何不了范永斗,难道卢象升也没办法抓住范永斗的小辫子? “你可以去试试!”翟堂口气犹豫,他现在明白翟哲回家省亲真正的目的了。既然翟哲心中还有翟家,他能选择的路又多了一条,跟在谁之后不是跟?但翟哲总还是没有范永斗可靠,因为他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东口不与大清商贸,利润要下来七八成,没落的蒙古没剩下多少油水,这也是他的顾忌,眼下他的优势在于可以先观望不插手。 两人各怀心思,树林中沉寂。 “北境战事未了,我今日就要离开介休!”翟哲正面对父亲的墓碑,沉声说:“我只是个三品参将,掀起这场风浪后不会再归我掌控,你和旺顺阁要好自为之,不要我下次再来这里,连个陪同的人也没有了!” 翟堂从背后看弟弟宽阔的肩膀,心中暗自惋惜,自家兄弟臂膀硬了,可惜不能成为翟家的依靠,反而成了最危险的所在。 “我明白了,下山吧!” 两人并肩下山,等快到山脚的时候,翟哲自动落后半步,两人均表情肃穆。 当日在翟家庄用完中饭,翟哲又拜见了几个族中前辈,半下午的时分,率亲兵离开介休奔向大同。卢象升还没正式宣告战事已了,他从介休经过只是在归途中绕了个弯道,因为他实在不放心翟家在这场变故中扮演的角色。 归途匆匆,没有紧要军情传来,翟哲也不急于日夜兼程赶路。两日后到达朔州城下向山西巡抚吴甡复命后,告辞返回大同兵营。大同境内兵营连绵,三镇精锐均汇集于此。翟哲以参将之身成了除三镇总兵为最引人注意武官,这场战事将他完全推到众目睽睽之下。除了朔州大捷外,他在这场战事中的扮演的角色才更惹人注目。 左若一见翟哲的面,便将军情简要报告,“清虏出塞后往辽东方向退走了,蒙古人没有阻击他们,萧之言在草原还没有回来。总督大人昨日才率督抚营离开大同,出塞往张家口方向去了!” 翟哲一边步行入营,一边听左若汇报。 等进入帐篷,左若说:“虎总兵和姜参将前日均派人来祝贺大人立功!” 军中人士消息灵通,知道清虏出塞后这场战事就已经结束,剩下的是安顿后事,赏功罚罪。翟哲立下军功,大家又都知道卢象升在背后力挺,姜镶身为翟哲私下里的兄长,在朝中决定没下来之前祝贺以示亲热。虎大威身为一镇总兵也会如此,算是折节下交了,翟哲的锋芒让他这个一镇总兵如芒在背。 “嗯!”翟哲思索片刻,安排道,“你派人通告虎总兵,我明日入城拜见!” “遵命!” 大同城外兵马众多,没有卢象升的命令无人敢擅自入城,但翟哲是本镇兵马,得到虎大威应允后,带了十几个亲兵入城。入城后先往巡抚衙门再往总兵府,这两人从名分上说都属翟哲的直系上官,他态度恭谨将这一个月的战事简要汇报。虽然他实际归卢象升直接统领,但这些表面功夫也要做到滴水不漏。他在慢慢熟悉大明官场,有些人未必能帮上你,但关键时候摆你一道谁也受不了。 半天功夫办完两件大事,虎大威留他在总兵府用完午膳,翟哲喝的微醺,告辞回归,一路上仔细想想,再没有什么疏漏,剩下的就是面见卢象升了。 大同城内很冷清,战事才刚结束,商旅不通,难民均出城返乡去了。走在四月天的街道,摸了摸怀中的密信,他心像悬在半空,到目前为止他谈不上多了解卢象升,不知道这封信会将自己引向何地。他和八大家互为仇敌,但又不可分离。 “范家?”翟哲口中默念。范永斗那张敦实的面孔浮现在自己面前,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何想法,那个人真到了身死族灭的那一刻,他也会感到痛心吧,他的妹妹毕竟还是自己的夫人。 他扭头吩咐亲兵:“你回参将府说一声,我很快回来!” “遵命!”亲兵顺街道一路小跑离去。 半个小时后,等翟哲走近家时,见府门外有十几人等候。 “大人,你回来了!”鲍广、宗茂、季弘等人在翘首以盼,鲍广见到翟哲老远就迎上去,他摸一把下腹,说:“我的伤好了,可以回军中了。”人丛中一个人往后缩了缩,好似怕翟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正是季弘。 “好了就好!”翟哲拍打他的肩膀,转头正好落在季弘身上,问:“季弘,你怎么样?” 无法再逃避,季弘从人群中走出来,空荡荡的右袖摇摆,强自振作精神,说:“我在大同城内听说了大人的军威,惟遗憾未能追随在大人身边杀敌,只怕以后以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说到最后还是免不了落寞。 人前翟哲不好说的太多,伸手轻拂他的肩膀,许诺道:“你会再回到我的身边的。” 众人簇拥翟哲入府,又是一番热闹。 参将府经过几个月的修筑后格局成型。宗茂领会翟哲的意思,外表只做了简单粉饰,将外围住宅修成营房供来往亲兵居住,又在外院打了几个通道相连,从外完全看不出是才修葺的府邸。 见到范伊时,翟哲什么也说,就像没有事情发生过。哄儿子是他这么多天来最放松的时刻,再过一些日子儿子就快要满一周岁,这一年他的经历惊险万分,命运多番轮转,到现在还没落到实处。 “你说你出生后是带给我好运呢,还是歹运?”他撑起双手将儿子举在半空中又放下,随口念叨。 小天健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随自己身躯在空中浮沉,咧开嘴咯咯大笑。 “瞧你说的,当然是好运!”听清翟哲说的话,范伊有些不开心。 “好运!好运!”翟哲陪着儿子一起大笑,“若不是你,也许我还回不来大明!” “你回来之后家中热闹了很多,有宗主管掌管外事,也不用我一直抛头露面,我看他对绿莹热情,两人也很般配,等空闲的时候成全他们的婚事吧!”不管商盟外事,范伊的眼睛只能盯在家里,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嗯!”翟哲将儿子平放在床上,答应道:“永莹和绿莹也该要嫁人了!” 范伊愣神,用探寻的口气问:“永莹?永莹嫁给谁?”这点翟哲还未向他透露过半点风声。 翟哲舒适靠在椅子上看向窗外的白杨树,说:“我看季弘这几个月伤势恢复的不错。他一个断臂之人,需要一个细心稳重的女人照顾,唯有将永莹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季弘,那个失去右臂……”范伊瞠目结舌,她看见翟哲脸色不悦,将后面半截话活生生吞回去。 “他救过我的命!”翟哲回想起归化城内的那场血战。 永莹和绿莹名为范伊的丫鬟,实际上三人从小玩耍长大,情同姐妹。宗茂知书达理,在商盟中身份突出,各种杂乱事在他手中井井有条,是绿莹的好归宿。但将永莹嫁给那个孤僻野蛮的年轻人,范伊一万个不情愿,翟哲的话太突然了。 “季弘性格孤执,一直在塞外生长,悍勇之气太盛,失去一臂后无法再在军中效力。永莹性格柔和,和她在一起能让那小子转转性子。”其实去年翟哲就有这个想法。绿莹风风火火并不得他欢心,永莹柔和细腻,他相信她能将季弘照顾好。“你都在为季弘着想,怎么不想想永莹!”范伊心中嘀咕,嘴中可不敢说出来。永莹棋琴书画无一不通,嫁给那个粗鲁之人算是完全糟蹋了。 “你私下里和她们两人说说,若都同意,等过上两月就将他们的婚事办了!”翟哲心意已决,虽是征询的话语,完全是肯定的语气。他久在军中,对自己筹划好的事情绝不容人反对,见范伊垂头半天不答应,明白她心中想法,又说:“你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了永莹和季弘。” 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将此事决定下来了,永莹和绿莹身为陪嫁丫鬟无法决定自己的归宿,范伊谨记兄长所言不敢反对翟哲,暗中思量自己将如何对永莹开口。听翟哲的意思很看重季弘,两个丫鬟若都能嫁给翟哲的左膀右臂,对稳固她的地位大有裨益,有些事范永斗向她透过口风,翟哲不说她也不问。 内宅中的这番谈话外人无从知晓,翟哲的时间不多,将这件事交给范伊后又紧急召来柳全。他身边没有幕僚,满腹心思无人可以商议,唯有柳全还知道些大明官场轶闻。 ☆、第272章 溪冷 大同府,商盟西城分号。 商盟经营的中心在大同,除东城的总号外,在四城共有二十多家商铺,经营从柴米油盐、绫罗绸缎到牛马牲畜,皮毛干货,凡是大同城内有的货物应有尽有。 商号柜台左侧的角落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正襟危坐,手持毛笔在誊抄账目,“十升粗布二十匹,黄绢十五丈……”笔下字体势巧行密,挥洒有至。那人的神情极为专注,注意力不在账目数字,全在笔下流出的一个个墨字上。 大同街道上行人稀少,这座商铺一两个月来都没什么生意,店铺当中伙计摇摆鸡毛掸子扑打布匹绸缎上沾染的浮灰。掌柜坐在临床的的柜台前,双目微闭,好似在关注店内的一举一动,又好像已经睡着。 门外的街道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机灵的伙计立刻往门口走去招呼。掌柜一直没动,一两个小散客不用他亲自接待。 “东家来了!”门口传来伙计恭敬的声音,后调拉的很长,提醒屋内的掌柜。 掌柜身躯一抖,双目滴溜溜转动,颠着小碎步从柜台里走出来,脸上堆满笑容,只有那个账房先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 “柳东家来了!”看清楚柳全的身影,掌柜的腰弯的更低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东家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柳全站在门外往里,指着里面的还在书写的账房,问:“他怎么样?” “柳东家看中的人当然不能错,他虽然不懂账目,但学的极快,店中近日客人也不多,正好让他练手。”掌柜堆脸赔笑。春节之后,商盟各商号的账房需柳全和宗茂共同商议决定,也就在那个时候柳全突然将原来熟练的账房调走,任命了这个新手。 柳全缓步跨过门槛,朝里拱手道:“溪冷兄!” 那账房先生闻声写完笔下字,扭过头来,看见柳全,摆动衣襟站起来回礼,说:“柳家兄弟来了!” 掌柜看的有些懵,不知自家东家和这人究竟什么关系,怎么兄弟相称呼。 “在这里过的怎样?”柳全环首四顾,“溪冷兄大才,落在我这尊小庙里,让我心中难安啊!” 那人苦笑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之色,说:“柳家兄弟休要再说,你能收留我已是莫大的恩惠。这些日子是我三四年来过的最安稳的时光,静下心来想想,从前的种种犹如过眼云烟。” “溪冷兄,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不用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免得我整日惦记牵挂!”柳全发出爽朗的笑声。 “怎么了,那些人追究过来了吗?”那中年人一摆衣袖,脸上现出一丝怒色。 “没有,没有!看你想哪去了!”柳全一边笑,一边摆手,“大同不是平阳府,那些人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你不愿意留我了?”那中年人不解。 “溪冷兄,哪里的话,我是来给你介绍个更好去处。”柳全面现神秘之色,说:“你的大才埋没在这里可惜了,你若去了那里,有一日再想回蒲县也不难!” 那人瞬间显出激动之色,但很快恢复平静,说:“柳家兄弟,不瞒你说。我家中遭难,又在中原颠沛流离三四年,很多东西都看透了。世间财富功名,一切皆有定数,伸手想抓是抓不住的。” “几年前我也是心怀凌云志,那时莫说账房先生,就是你这个东家让我来干我也不稀罕。如今就剩下我孤家寡人,还染上通贼的罪名,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不用再为生计犯愁足矣。”那中年人拱手道:“只要兄弟能收留我,我哪也不用去了!” “你休要这么早下决断,且听我慢慢说来。”柳全知道他这些年过的都是些朝不保夕得到生活,留恋眼下的安稳。 柳全拉着他衣袖走入商铺之后的后院,命掌柜在槐树底下立了两张椅子,上了两杯茶。掌柜小心翼翼伺候,回想自己这些日子没有刁难新来的账房先生,暗自庆幸。 这个账房先生名叫柳溪冷,比柳全年长一岁,按辈分说是他的族兄。 柳姓在宣大多地均有分布,柳全的家族发源于蒲县,四代前因遭灾走西口出塞经商,一直到柳全父亲在杀胡口创立了德翔阁商号。落脚边境怀念故土,先辈时常会提起家族中人,到柳全的父亲腿脚灵便时隔上三五年还会去蒲县上坟祭祖。柳全幼时也去过蒲县,但是担任了德翔阁的掌柜后,他事务繁忙,就没有再回去过。崇祯六年,陕西流贼窜入山西南,蒲县被攻破,死难无数,柳家人从此杳无音信,多半应该是全死在乱世中。为此事,柳老太爷垂泪十几天,茶饭不思,大病一场。 柳溪冷家是蒲县望族,祖父曾中过进士,柳老太爷回家祭祖时曾经去拜见过,与柳溪冷的父亲熟识。柳溪冷自幼熟读百家,听祖父说官场轶闻,一心以祖父为榜样,想破除父亲屡试不中的噩运,再光大柳氏门楣,没想到自己和父亲的命运相差无几,中了秀才后一直蹉跎。高迎祥攻破蒲县后,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宦世家皆化为齑粉。他因为能识字书写,被流贼看中留在军中,一直挟裹进入中原。几年间从郧阳到陕西,再到河南、南直隶,直到卢象升击溃高迎祥后他才逃了出来,一路乞讨回家。 再回到蒲县物是人非,原本的家邻所剩无几,柳家偌大的产业也落在别人手里。原本房屋田契早已在混乱中丢失,他没敢要回家产,但回乡十几日竟然糊里糊涂被人灌了“通贼”的罪名,仓皇中想起右玉还有一支亲戚,又一路颠簸来投奔柳全。 “你知道商盟这么大的产业都是谁的吗?”柳全拉着自己的这位族兄坐下。 “不是你的吗?”柳溪冷诧异。 “不是!”柳全摇头,“我只占两成股份!其余除了零散股份外都归翟东家所有。” “翟东家?” “大同参将翟哲,介休旺顺阁翟家的二公子,大盛魁范家的妹婿!” “嗯!”柳溪冷眉头挑动一下,一点也没露出惊奇的神色。他经历千辛万苦逃出贼窝,回到家乡见家中亲人均不在世,又遭人陷害,心灰意冷,对外界的人事提不起兴趣。 “你在平阳府被安上“通贼”的罪名,必然是因为有人怕你要回曾经的家业。在大同我能保你隐姓埋名后的安全,但帮你夺回家业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你的罪名不除,不能参与科考,总不能一辈子当个账房先生。我给你介绍到翟参将府中担任幕僚,若你能得到他的赏识,这些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柳溪冷眼神亮了起来刻,但很快摇头说:“他不过是三品参将,又在大同镇,怎么会费心思得罪那些人帮一个幕僚。” 柳全浅笑,说:“翟参将非一般的参将,否则我也不会舍弃德翔魁与他合股。我听我说完他的经历,再做决定不迟。”他简明扼要将翟哲的经历对柳溪冷说完,足足也花了小半个时辰。 柳全把话挑明,说:“东家需要一个明白大明官场的幕僚,我遍寻山西,找不到不到合适的人选,突然间想起你来。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他费尽心思暗中帮翟哲寻找幕僚,但翟哲在山西的名声不好,从塞外招安的经历让官宦子弟避之不及,再说八大家的触角无处不在,商盟与八大家对决就在眼前,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他又不敢引入,好在有个送上门的族兄。 柳溪冷越听越震惊,这个参将果然与众不同,听完后轻声说:“他不该回大明的。” “什么?”柳全没听清楚他的话。 “他不该回大明的!”柳溪冷提高省调,苦笑道:“大明官场就是个大墨缸,又是一团缠丝带,就算一朵白莲花进来也要黑着出去,就算是盖世英雄也会被绑缚的束手无策。”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人总要往前走的。”柳全说笑,“你在这里当账房先生是在为翟东家干活,去当幕僚是为翟参将出力,没什么区别!他那里的薪金肯定会比这座商铺中高!”“你和他走在一起是唯一可以成事的道路,但眼下败亡之相已现!一步不慎即是万丈深渊!”柳溪冷有了说话的欲望。 “所以请你去帮忙!退一步说,商盟若是没落了,你在这里的账房先生也坐不稳。”柳全微笑,不以他的危言耸听为忤。 “我能帮他什么?他做的哪一桩事不是惊天动地,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柳溪冷苦笑,“我家人都丧命流贼之手,在闯逆营中呆了四年,见惯了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才觉得几年前自己的想法说不出的好笑。其实想想那些人说我通贼也没有冤枉我,我确实为流贼出谋划策过,人生在世就像春天的柳絮随风飘荡,将你吹在水面就落在水里,吹落在石头上就发不了芽。” “所以我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随风了!”他抬头看头顶的茂盛的树枝,一只小鸟在上欢快的跳跃叽叫。给这样的参将当幕僚的确比当账房先生强上百倍。 ☆、第273章 随风 “东家,他叫柳随风!”柳全面色含笑。 刮光了胡子,在配上新缝制的青色衣衫,自己的这个族兄看上去气质不凡。只是这几年流落在外吃过不少苦头,曾经的白面儒雅变成满面风霜,双手也有些许老茧。 “请坐!”翟哲的上下打量来人,柳全不至于随随便便引一个人给自己。 柳全坐在翟哲对面,柳随风坐在下手,仆从上完茶后悄然退去。 “你也姓柳?” “在下与柳东家出身同宗,原本居蒲县,四年前家门惨遭不幸,流离失所,得柳家兄弟介绍,来大人门下效力。”柳随风将自己的背景坦白相告,“说来我还是个待罪之人,平阳府有人告我通贼,我百口莫辩,只身潜逃至大同。” 这些翟哲都不在乎,他在乎的这个人究竟有没有真本事,他麾下流民无数,雷岩谦和左若也曾是朝廷的叛逆。 “我听东家说过大人在塞外的经历,心驰神往!大人投入大明是最好的时候,也是最坏的时候!”柳随风拿出自己精心准备的说辞。通过柳全给自己的介绍,他知道眼前的这位翟参将目光长远,处事精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但为这样的人效力才会有前景。 “怎么说?”翟哲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宣大去年才受劫难,大人在张家口创下名声,回归大明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招大人入明是卢总督,可谓是喜忧参半。”柳随风蘸了口茶,说:“我在中原听说过卢总督阎王的威名,流贼闻风丧胆。卢总督知兵事,宽待武将,是大人难得的恩主,但有一点不好!”他故意停顿片刻,卖个关子。 “愿闻其详!” “大人知晓卢总督的经历吗?” “略有耳闻!”翟哲说的谦虚,实际上是很清楚了,他当初为了投入宣大镇做足了准备。 “天启六年,卢公由户部员外郎升任大名府知府,时值阉党当道。但随后当今圣上即位,与东林党人合谋驱逐阉党,东林党人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卢公出身江南,一向以东林党人自居,却没有得到升迁。二年,己巳之变,袁崇焕身死,当今圣上又将朝中钱谦益等东林党人赶回江南,但卢公却因勤王之功掌管京畿南三府兵备道。”柳随风加重语气,说:“这些全因卢公有一个任当首辅的同乡兼亲戚周延儒。卢公在京畿南能练就天雄军,当让少不了前任阁老的照料。”他说起这些事来如数家珍。 “六年,当朝首辅温阁老斗倒周延儒,清除异己,卢公的安稳日子到头了。七年,卢公调任郧阳抚治,明为升迁,但大人知道郧阳是什么地方吗?”柳随风眼神迷离,好似回想起自己三年前在那里的经历,一双脚掉了好几层皮,“深山绝谷,树木遮天,四十万流贼藏身其中,郧阳府六县全被攻破,大明没一个官愿到那里。” 柳随风说的这些事,很多柳全也不知道,与翟哲两人听的神情专注。 “真金不怕火炼,没想到卢公入中原后如猛虎入林。后面的我不详说了,八年,曹文昭战死,流贼掘了凤阳皇陵,洪承畴对中原一筹莫展时,卢公危难中升任五省剿匪总理,半年后击灭了流贼盟主高迎祥。但随后被调任宣大总督,又是大明最难的地方。” 柳随风喝了一口茶,润润有些干燥的嗓子,说:“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卢公身为当朝首辅眼中钉,每次皆就任最艰险的地方,但都能逆境而上,大人觉得一个人的好运能一直这样下去吗?卢公若能一直胜下去,不被人抓住把柄当然无需顾虑,一旦出错就是万劫不复。” “大人是卢公亲招入大明,无论你怎么想,在别人眼中都是卢公亲信,再左右逢源,也难被朝中人接纳。当下之际,唯有抛下一切顾虑,为卢公效力,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该如何做?”翟哲双目直视柳随风。 “大人很多事的无需对卢公隐瞒,大人身为大同参将,要想再升官离不开总督大人的保荐,只有得到卢公的信任,才能有所作为!”柳随风话中另有深意,“卢公接受大人入明,除了看中的大人麾下善战的兵士外,大人能独霸归化城的商贸的手段才是卢公最敢兴趣的地方。” 翟哲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眼神中探寻气息更重“大人知道卢公现在最需要什么吗?” “什么?” “钱!”柳随风的话音铿锵有力。 “若卢公是个得过且过的总督,宣大镇的钱够他花了,但卢公要做事,要练兵,以宣大的穷困,朝堂的掣肘,无疑是难上加难。” 翟哲若有所思,有点明白柳随风的意思了。 “宣大穷困,又不产粮,唯有东口和西口的商贸是最大的财源,从前这些钱都被富商、官绅瓜分,从这些人口中夺食无异虎口拔牙。总督大人初来乍到,又不通商贸,急需一个冲锋陷阵的帮手。” “我明白了!”翟哲点头,他本就极有远见,只需有人能给他将关系理顺,他指着柳全笑道:“从今往后商盟不再是你我的商盟,更是总督大人的商盟!”卢象升若失势,根本无人会护他,既然如此,何不一心投在卢公麾下。东也怕得罪,西也怕得罪,最终只能一事无成。 “朝堂之争,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就如卢公,他自诩为东林党人,但江南复社名流谁也不把他看做自己人,正因为他的亲戚周阁老是东林党的对头,别人倒霉的时候他从中得到了好处。大人为卢公卖力,当然也能得到好处,商盟独霸东口和西口的日子不远了!”柳随风说话的时候眼光扫过柳全。 都说树大招风,但小树苗连招风的机会也没有。柳随风献出的计策是让翟哲彻底站在宣大本地富商、官绅的对面,全心协助卢象升掌控宣大。既然朝堂上那些人本就是卢公对头,翟哲又不可能再有别的依靠,不如索性做的彻底些。 “如果借助总督大人的招牌,商盟经营江南也许能顺利许多!”作陪的柳全脑子真是一刻不停,心思飘到了千里之外,只去过一次他再难忘掉那片富庶之土。右玉柳家在他手中从翟哲开始,与一个个大势力绑定,家业飞速壮大的同时也增添了巨大的风险。如果卢象升和翟哲有倒下的那一天,商盟在宣大的命运将不言而喻,都说狡兔三窟,他想要开拓另一片天地。 ☆、第274章 会面 “清虏退走了!”萧之言大大咧咧坐在翟哲对面,伸了个懒腰。 “朵颜草原的营寨是个麻烦,有亲眼看见清虏还在那里修筑,有这么个据点在那里,张坝草原总让人不怎么放心,察哈尔和土默特都不安心在那里游牧。”萧之言嘴角微咧,笑着说:“不过这些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回来的时候格日勒图请我喝了一顿酒。我才发现偶尔一品,马奶酒也不是那么难喝!” “你是竹叶青喝多了!”翟哲笑骂,“我听说有些人每日酒肉,偶尔吃一顿窝窝头,也会觉得美味。” “卢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翟哲怀中揣着密信等了五六天,心中有些按捺不住了,这件事拖的时间越长越难办,范永斗一定期间知道他的密使被抓住了。 “明日!”萧之言轻咳一声,说:“总督大人此次巡遍边关,连朵颜草原也去了一趟,所以拖的时间有些长了。” “总督大人与额哲会面了吗?”翟哲神情变得严肃。 “没有,等我们出塞时察哈尔骑兵都往西去了。” 蒙古人对翟哲来说是奇货可居,如果卢象升可以撇开他联络蒙古部落,他的价值要掉下一大半。 大同城外各镇兵马规规矩矩,骄横如山西总兵王朴也不敢放纵士卒出营。卢象升先在战场立威,再斩杀山西副将万昌,令宣大诸将服服帖帖,不管心里服不服,至少这表面功夫是要做足了,以免再触上霉头。 四月初,卢象升是众军期盼的目光中从边关归来,先在大同城下犒劳三军,随后命各镇兵马返回原驻地。大同总兵虎大威奉命前去监视修理损坏的边堡,本该驻守方山的翟哲留了下来。 大同城,巡抚衙门偏厅内。 门口有杨陆凯率督抚营亲兵把守严密,战事结束后他就返回到督抚营,卢象升没准备在翟哲身边安排一个永久的监军。里面的谈话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谈话内容只有当事两人知晓。 卢象升在正中的松木椅子上端坐如松,脸色平静。 四月初的天气还不算很炎热,正对面翟哲因为紧张的缘故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该说的他都说完了。 “这是我军中斥候从奸细身上搜到了密信!”翟哲往前上了几步,趁上呈的空隙偷看了一眼卢象升的脸色。 “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卢象升身躯纹丝不动,看翟哲脚步进退,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点他究竟是何想法。 “没有了,末将之前有所隐瞒,也是心存畏惧!”翟哲垂首。 “想来那土默特公主定是个美人!”卢象升一句玩笑话让屋中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翟哲心中的大石落地。 “这些事,你向我说清楚比我再来找你要强!”卢象升紧随的一句话让翟哲心中又咯噔了一下。乌兰之事是隐瞒不住的,只是卢象升知道的比他预料的要早一些,看来范永斗没少在背后下功夫。 “是末将的罪过!” “你已娶了范氏女为妻,那个女子只能为平妻,好在土默特不再是曾经控弦十万的大部落!”卢象升捻须,面现为难之色,平妻和妾实际上没什么区别,但翟哲娶乌兰是势在必行,“你娶那个女子时,我如果顺路会来看看。” “多谢大人!”翟哲心中生出一丝感动。卢象升能在他娶乌兰时出现,无论对他还是对乌兰都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乌兰虽不是正妻,但也得到了相应的补偿。儒者以礼为重,一镇总督会来参加他娶平妻的家宴是极其丢身份的事,卢象升只能用偶遇这种方式,为笼络翟哲,他也是下了血本。 “你在蒙古多年,熟识各部落汗王,虽然因为杀了车臣汗不能再回去了,但事情尚大有可为。清虏此番能这么快退兵,蒙古人是有功的。大明如今内忧外患,若能借助蒙古牵制清虏,腾出手来平定中原流贼,你便是大明功臣,他日能觅得封侯也未可知。”卢象升言语柔和。翟哲就像是老天爷赐予的他的刀子,他只要尽力将这柄刀把在手中即可。 “末将必会尽力而为!” “嗯!”卢象升点头,目光这才落在翟哲放在他身前桌子上的密信上,伸手取在手中掂量一下,看见布匹左下角沾染了几滴鲜血。 “山西有人给清虏效力!”他并没有想翟哲想象的那般惊奇。 “末将也感到好生奇怪,但这份密信确实是从奸细身上搜出来的!” “你在宣大多年,一点风声也没听说过吗?”卢象升目光如炬。 “末将听说东口有商号与清虏有商贸往来!”翟哲只敢言尽至此。八大家两家都是他至亲,他若亲口在卢象升面前说出来,会丢尽自己的脸面,至于追查到哪一步是另一回事。大义灭亲说起来很好听,但也会被人瞧不起。 “依你说该如何查?”卢象升双手扯住布条,细细看上面的字迹,不想就此放过翟哲。他到宣大不久,委托别人查探又会牵涉到盘根错节的关系,十有八九会无疾而终。 “从东口八家商号查!”话问到这个份上了,翟哲无法再避。 “翟家也曾在东口啊!”卢象升拖长语调。 “若是翟家有错,国法大于私情!”翟哲不明白卢象升说这句话的意思,脸色有些胀红。 卢象升莞尔一笑,说:“我的意思是翟家也在东口,难道听不见什么风声?或许能有些线索。” 翟哲一时摸不透卢象升的意思。 “张家口临近朵颜、辽东,常有些见利忘义之徒眼中全被银子蒙蔽住,从大明输送粮食、兵甲前往辽东,我前几年在中原就有耳闻。此等属资敌行径,从今往后再不可出现。这半年来我走遍宣大边镇,出塞的道路有百千条,想再禁商路是行不通的。”卢象升面现深思之色,说:“我要是真这样做了,宣大不是有多少人会失去生计,断绝财路,彻底沦为一潭死水,唯一的办法是变堵为疏,将商路掌控在官府手中。”他说的官府指的就是宣大总督府了。听完这句话,卢象升的心思已经坦荡现在翟哲面前,正如柳随风所预测,他从中分一杯羹,而且还不是一小口。 “大人明鉴!我会向家兄打听!”翟哲拱手。卢象升也是想借此分化八大家。 ☆、第275章 软禁 大黑马在山道中不疾不徐的行走,此次南下山西翟哲还是选择避开朔州的路线。他只带了八十名亲兵,统领中有鲍广和萧之言在列,随行还有刚刚招募的柳随风。这是另一个战场,虽无性命之忧,但能决定他的前景。 “总督大人让你回翟家谈,难道他会以为翟家是干净的吗?”萧之言哼哼着语调,像迷惑不解,也像在反问嘲讽,让身后马术不精,一路跟的气喘吁吁的柳随风嘴咧的更大了。 翟哲知道萧之言虽然是个好猎手,但确实是最不喜欢揣测人心的人。 “你不知道水浒上梁山都得要杀个人当投名状,张家口八家商号这些年如此和谐,穿一条裤子还用说吗?你以为总督大人的脑袋同你一样。”翟哲回话一点也不客气。 “原来这总督大人也会询私情!”萧之言嘴角浮出一丝不屑。 身后的柳随风实在是忍不住了,插言道:“凡事都要将证据,就算是八大家资敌,卢大人也不是想抓就抓。若按大明律,这大明的官员十个中杀九个都有漏网的,难道还能杀尽天下人不成。” “证据?呵呵!”萧之言冷笑,“只怕证据也不是那么重要的!” “不错!”柳随风转动疼痛的屁股,忍不住伸出手指赞赏道:“证据不重要,但有的时候又是非要不可,要不这天下可不是要大乱了。” “随意杀人,可不就是天下大乱,但若杀的是寻常百姓,又会有谁在乎。”这些话翟哲只在心中想。若八大家资敌可杀,宣大镇该杀的人不少于他麾下骑兵,卢象升也不想大开杀戒,只不过想借此机会拿到想要的东西。若不杀几个人,多抓几个把柄在手,宣府大同的那些人不会服服帖帖吐出口中食。 山西太原府。 吴甡和卢象升对面而坐,杨陆凯呈上一个小包卷,内有一张画像,一封沾血的密信。画像是翟哲命军中巧手按死亡那人的相貌绘下。 “这些东西出自东口八大商号已没有疑问,八大东家都在山西,所以要烦劳鹿友兄。”卢象升拱手,鹿友正是吴甡的字,“边境之事,从前督抚都睁一眼闭一眼,这次若不是弄得这么过分,我也不想追根究底。”幸亏吴甡与他同时江南人,都是东林故友,很多事情做起来方便很多。 “这八个人都是山西名响一方的人物,光这些无主的证据,根本不足以支持抓人,即使抓入大狱过几日也要放人。”吴甡顾忌重重。 “这些人消息灵通,你先守住秘密。”卢象升捻须,“今年宣大北境兵灾,百姓到眼下才补耕土地,歉收已是定局。你以我的名义召宣大粮商聚集太原,就说官府要收购粮食,将这八个人都召过来。” “九老要怎么做?”九老是卢象升的号。 “凡做了亏心事的人,必会心怀鬼胎,我就不信找不到破绽!”卢象升刀山血海都闯过来了,岂会惧了这些跳梁小丑。 五六日后,山西境内十几家有名的商人都收到了巡抚衙门的召集令,连大同的柳全也收到帖子南下,这些人无一不是家财万贯。翟哲陪着自己的哥哥翟堂亲自从介休赶赴太原,范家和翟家同在一县,但并没有与范永斗同行。 从表现看,众人都以为翟哲重回翟家,看翟堂的目光大不一样,有戒备,也有羡慕。若但论单个家族实力,翟家兄弟携手后已能与范家比肩。 “大兄!”翟哲老远就给范永斗打招呼,紧紧跟在自己兄长的身后,不给他与范永斗私下说话的机会。 “你是翟参将的名义来的,还是以翟东家的身份来的!”范永斗很随意,竟然和翟哲开起玩笑。 “我陪兄长同来!”翟哲也是满脸堆笑,说:“兄长已经答应将张家口半数店铺转让给我。两年前你就邀请商盟入驻张家口,日后可朝夕相伴了。” “是……”翟堂张开嘴才想说话,被翟哲拉住胳膊,嘴又闭上。 “如此最好,你若还有兴趣,我也有几座店铺可以转给你。”范永斗神态自然。 八大家的名号虽响,但在巡抚衙门可是没什么地位,无需卢象升和吴甡这样的人物出面接待,只有几个衙役出面将他们各自安排住处,实际上是被各自软禁,当日夜晚看守的士卒全换成天雄军督抚营的亲兵。在大明,有金钱固然能呼风唤雨,但权力才是通行各地的基石。若不是八大家与宣大各地的官绅关系紧密,卢象升捏死他们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日子不能拖的太久,八大家才入太原城,卢象升紧急下令,快马加鞭在宣大各地张贴,悬赏死在萧之言箭下那个奸细的底细。以那人的身手,以及对宣大地形的熟悉,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只要找出了那人的底细,顺藤摸瓜,一切都将显在阳光下。 午后,翟哲安顿好兄长,孤身前往范永斗的住处。 “大兄,许久不见,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到了此时,翟哲也不用再掩饰。 “我这些年只在张家口做些茶马皮毛生意,为边境军镇供应粮食,总督大人召集我等供应粮食,不是为何要无缘无故囚禁了我们?”范永斗口风转变,不再留一点破绽。 “我抓住那个人了呢!”翟哲压低声音,凑在范永斗的耳边说:“你不该这么胆大的。” “你在说什么?”范永斗神情茫然。 真能装!那个人一定不是范永斗的下属,翟哲神念急转,冷笑道:“希望有人认罪后不会将你供出来。” 范永斗神色镇定,说:“若有人犯错当然会付出代价。” “若不是想抓住你,又何用花这么大的心思!”翟哲摇头,“我本想给你留下一份情分,但朔州人死的太惨了!” “朔州受难,全晋伤悲,若怪我不如怪到你自己头上。”范永斗走近一步,说:“别费心思了,你兄长绝不敢背叛我。这些年,他贩运了多少兵甲出塞,他不记得我记得。我若有事,不知要死多少人,甚至前几任的三镇镇守太监都有份,我想再过上几日,北京城一定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第276章 地牢 院子里阳光明旭,翟哲在阳光底下站了一刻钟不到,后背竟然有些湿润。两个长相极其凶恶的兵士站在他身后,像幽暗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来了!”门口的萧之言对他招手,隐身入夹道中。 院子门口外的石道上,两个衙役押送一个中年矮胖子脚步蹒跚走过来。翟哲板起脸孔,上前几步堵住门口,面如冷霜,声音生硬,说:“王东家,你来了!” 那胖子抬头,肥胖的眼袋将眼睛挤成一条小眯缝,用迷惑而又防备的眼光上下打量翟哲,半晌方才拱手回话:“翟参将,怎么是你在这里!”他正是张家口八位东家中的王登库。 “总督大人命我在此地迎你!” “总督大人找我有何事?为何要将我囚禁在此?”王登库在翟哲面前说话很冲,他有个秀才的身份。 “因为总督大人有一件大事干系到诸位东家?”翟哲魁梧的身躯站立在王登库面前,居高临下,一点挪开的意思都没有。 “什么事?”王登库的声音小了点。 “你在张家口往辽东贩运粮草兵甲就算了,竟然敢私通清虏,在多尔衮寇明时传递情报,难道不知道这是灭族的大罪吗?”翟哲用刀子般的眼神剜过去。他出身东口,知晓八家的秘密,说这些话正合适,让王登库辩无可辨。 王登库惊的往后退了半步,右手攥成拳头,东张西望,看周围都是些目不斜视的兵丁,稳住心神,色厉内荏喝叫:“你乱说什么?休想诬陷我,等到了总督大人面前,我一定会说起你的无礼。” “你以为总督大人招你们过来是干什么,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翟哲铁钳般的手掌抓住王登库的右臂,说:“不见棺材不掉泪,等我带你见一个人,你就知道罪过了。” “你要带我去见谁?”王登库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惊慌。 “走!”翟哲抓住王登库的胳膊,连拉带拽,将他拖着拐过一个通道往后面的地牢而去。 “你想干什么?我一定会告诉总督大人!”王登库在翟哲手中像扑腾的鸭子,嘶喊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脸色苍白如纸。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总督大人!”翟哲恶语相向。这是第三个东家,他这次是豁出去了,如果没能将那个人诈出来,他这个恶人算是当定了。卢象升给他的命令让他只能以苦笑面对,就算卢公是他的恩主,被人提在手中当刀子的滋味也不好受。 走入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的墙壁近两丈高,挡住了阳光的线路,王登库的腿脚有些发软了,一半靠翟哲的手臂用力撑起他的身躯往前走。越往里走越阴凉,走到通道尽头一排青色石板的台阶伸向地下。台架石板的边角圆润,不知有多少年头,往下走即是巡抚衙门的地牢,只有死刑犯才被关在这里。 “放开我,放开我!”王登库猛然挣开翟哲的手,脸上面皮抖动,用畏惧的眼神看向前面阴暗的通道。 “你若想活命,只有一个机会!”翟哲双拳报胸,“只要你将范东家供出来,可留你一条性命。” “那是你的舅兄!”王登库面现讥讽,“你连脸都不要了,做了这些,以为晋人还能容你吗?” “这和我没有关系,是你把他供出去的啊!”翟哲摊开双手,双目不放过王登库脸上表情的一点细微变化。 “进去看看吧!”翟哲伸手示意,“你找的人的武艺很好,竟然杀了我军中一个士卒。” 王登库双腿颤抖跟在翟哲身后走入地牢。 走下石阶,脚下是潮湿松软的土地,一股霉味钻入鼻孔深入胸口深处。这里不知有多少年没见到阳光,雨季之后低洼处的积水一直没有干。往里走每三丈左右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走了约十丈左右,脚下传来碎碎的脚步声,原来道路上铺了一层薄草。 王登库的呼吸变得更沉重,身躯离不自觉靠近走在前面的翟哲。两边看不清楚的牢笼里有人挪动身躯传出声音,像蛰伏的野兽。翟哲这是第三次走过这里,还是觉得四周阴气太重。这座地牢修筑有近百年,凡是关进来的就没几个能活着出去,其中不知有多少冤魂游荡。 “就在那里了!”翟哲指着拐角处的牢笼。 王登库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往里面看,隐隐约约能见墙壁上挂着一个人。 翟哲下令:“点燃火把!” 火石碰撞的声音很清脆,片刻之后跟在身后的亲兵点燃了一张火折子,恍恍惚惚的灯光闪过,王登库看见一个人双臂被铁链缠绕被绑死在牢笼的木柱上,头发披散,一身猎户装扮,血迹斑斑。 “你的东家来看你来了!”翟哲一声吼,将王登库吓了一个激灵。 那人低垂的脑子往上抬了抬,露出半张脸,眼睛也没睁,火折子一闪,让王登库只能看清楚一眼。 “他是个好手,所以在这里也要绑住。”翟哲侧身有意无意挡住火折子的光线。 “他……”王登库伸手指向牢房里的黑暗,口中结巴。 “若没有我,你也在这里面了!”翟哲拉住王登库的手臂缓步往外走。 “我知道范永斗老奸巨猾,这种事一定不会自己出面,但以你本事,恐怕还得不到这份情报!”翟哲走到一盏油灯底下,左手一抖,一张布片现在王登库眼前,但很快收入袖中。无需细看,只一眼王登库就知道那是什么。 “几位东家都在太原,但总督大人不想大开杀戒,我也不愿意看着你代人受过,只要供出范永斗,我担保能给你留住性命。”此时翟哲手中若不用力,王登库便会像一滩肉泥般落地。 “不是我!我不认识他!”王登库咬牙。 “我只要范家伏法,你若是这般嘴硬,我只能爱莫能助了!”翟哲一边说,一边将王登库拖出地牢。就是他,没错了,从他看见牢中伪装的奸细的表情和反应,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人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让他开口。 “你们是郎舅,你为何要如此针对范东家!”走出地牢,王登库脑子稍稍清醒了点。 “东口八家商号,若范家一直在,我们翟家岂不是永远无出头之日!”翟哲嘴角含笑,“我既然重回翟家,当然不会再跟在范家后面。” “你!”王登库恍然大悟,沉吟半响,摇头说:“我真不认识他!” “今天天黑之前,你若不同意我的条件,巡抚营抄家的亲兵会连夜出发!”翟哲双手按住王登库的肩膀,说:“你们,包括我大哥,从前都跟在范永斗后面捡饭吃,有必要为他死吗?通虏是十恶之罪,当满门抄斩,你一家老小该有几十口人吧!” 王登库靠在台阶外侧,说:“真的不是我!” “将他关入大牢!”翟哲不再多话,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兵下令。 两个亲兵架起王登库重返阴森的地牢。 “再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你若后悔还有机会,要不然就等着与你的家人在这里为伴吧!”翟哲大踏步离去。 出了牢狱,走出甬道,转出院子,翟哲脚步轻松。 “有好消息?”萧之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应该就是他了,你说这人心里发不发虚,还真能一眼看出来!”翟哲心有感触,摇头说,“古人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是不假!” “也有人心不虚的!你只是碰见个软柿子!”萧之言轻笑。 “也许吧,若是范永斗恐怕就不会被我诈到!”翟哲脚步加快,“该向两位大人报告了!” 穿过一条两侧老槐树郁郁葱葱的街道,再向右拐,巡抚衙门就在正前方。翟哲径直走到门前,说明来意后,等待守卫的兵丁往里通报。 一会功夫,从来出来一个亲兵老远伸手招呼:“翟参将,大人唤你进去。” 宣大三镇唯有山西地方最大,也最富庶,所以巡抚衙门修的更精致。翟哲一路跟着进入后花园,四月晚春,残花不留,草木茂盛,透过枝叶中的缝隙,见卢象升和吴甡正坐在凉亭内对弈。杨陆凯及几个巡抚营的亲兵侯在三十丈外。 来人领翟哲一直走到十步之外,拱手禀告:“翟参将到!” 卢象升眼睛盯着棋盘,问:“有消息了吗?” “应该就是他了!王登库!” 卢象升将手中旗子放下,转首问:“其他人不用再试?” “不用了!”翟哲语气干脆,多试一个人他便会多一个仇敌,这是赤裸裸的陷害。 “他认罪吗?”吴甡插言。 “尚没有,我给他一个时辰的时间!” 吴甡眉头微蹙,问:“你有把握吗?”他不是卢象升,对翟哲没那么多信任。 翟哲沉默,他心中没底。 “认不认罪都无妨,将张家口的商号全部抄家斩首也不冤枉他们!”卢象升将棋子重重压在棋盘上。他来宣大大半年,一直忙于军备,无暇插手边境之事,但并不表示他不了解。新兵招募完毕,配备兵甲战马、鸟铳火药甚至兵士的口粮无一处不要花钱,朝廷的拨款是靠不住的,眼下这个送上门的契机绝对不能放过。 ☆、第277章章 抓捕 夜深,空中半弦月。 地牢内更加阴森,蟑螂、老鼠休息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它们活动的时间。王登库闭眼咬牙,后背是冰冷的石壁,现在再想后悔也晚了。他也是曾在塞外闯荡的东家,这十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到底没有将他的心气磨光。不管翟哲是不是在骗他,供出范永斗也难逃一死,不如索性咬紧牙关,就算有人指证坚决不承认,也许还能顶出一条活路。 巡抚衙门,翟哲脚步匆忙入门。 “他没有认罪!” 屋内灯火明亮,卢象升和吴甡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回话。王登库不认罪,这事情就僵住了,他们没有真实的证人。各大商号东家已被软禁了三天,坊间已有各种传闻,再这样下去就要出乱子了。 “九老,您看……”吴甡瞥了一眼翟哲,欲言又止。他只是在配合卢象升,虽然有些交情,但不想再陪他疯下去。 屋中死一般沉寂,翟哲手心冒汗,若这件事半途而废,他将是最大的受害者。 目光都落在卢象升身上。 “无论他认不认罪,他有罪勿容置疑!”卢象升面色严峻,“山西商人王登库勾结清虏,为祸宣大证据确凿,立刻羁押。翟参将今夜随督抚营前往祁县,抓捕其家小同谋,立刻押送至太原府,我要亲自审理此案!”说完这些话后,他朝吴甡拱手:“请鹿友兄给予协助!” 一切如晴空霹雳。 “九老!”吴甡目瞪口呆。 翟哲抬头,双目掠过卢象升威严的面孔,很快又低下头来。 “我意已决,此事关系军务,将由宣大总督府独自处置,鹿友兄若能协助,我感激不尽!”卢象升职位比吴甡高半级,但吴甡年岁比他长,又是东林前辈,他言辞中很客气。他话中的意思,即使吴甡不协助,他也会这样做。 “九老,你这是……”吴甡右手抬起,“哎!”他猛一摆衣袖,说:“我会命人给你引路!” “多谢鹿友兄!”卢象升拱手,转首说:“翟参将,即刻出发,到了王家不要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遵命!”翟哲心从震惊到兴奋,最后竟然生出一丝寒意。万没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如此局面,卢象升要霸王硬上弓。今夜兵马一发,王登库的罪名就坐实了,无论那奸细是不是他的死士,这个罪非他承担不可,除非卢象升被弹劾罢官。但那可能吗?宣大总督才上任一年,成功抵御清虏入侵,正是声名高涨的时候。 “如果我今日锁定的不是王登库,是其他人,是否也是这个命运。”翟哲才发现他是一念决定别人生死。 两刻钟后五百骑兵高擎火把走在太原城寂静的街道,其中有山西巡防营一百人领路,杨陆凯率领的三百多天雄军督抚营,还有翟哲和萧之言的亲兵。祁县离太原有一百多里路,一夜不停也要明日天明才能到达。 杨陆凯手持总督府令牌,守卒使出吃奶的劲推开城门。“驾!驾!”骑兵出城,奔走在月色模糊的大道中。 大黑马上,翟哲耳边风声呼呼吹过,从出了巡抚衙门他就没怎么说话,心中有股说不出来滋味。今夜让他重新认识了一个卢象升,既让他佩服又令他畏惧。“卢阎王!”他口中念叨,心中苦笑,他现在可以想象中原流贼面对卢象升时的畏惧了。无论是他还是范永斗都低估了总督大人的决心,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现在看来柳随风给自己的建议真是及时。 太原城睡的很沉,黑暗中出城的这支骑兵无人知晓,此去祁县最早也要明天夜晚才会有消息传回来。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被囚禁三天的各大商号东家重获自由。 衙役头目挨个住处通告,“各位东家好生准备,这几日得罪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总督大人巳时在巡抚衙门召见各位,过了这一刻,你们就不归我管了!” 虽是小小衙役,各位东家也不敢得罪,空口连称不敢。 这三天,再沉稳的东家手里心里都是一把汗,毕竟常年经商,谁手里不犯点事,谁也不知道总督大人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十几个鼎鼎大名的东家将信将疑走出囚禁的院子,见衙役确实没有阻挡,才放心联络各家的仆从,又不敢太大张旗鼓,还要等待巳时的约见。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范永东坐卧不安,一个一个找上张家口的其他几位东家,连翟堂也没放过。 “翟哲不在,王登库不在!”范永斗心中远不像自己表现的那么镇定。梁嘉宾、田生兰两人是在王登库被抓捕之前被翟哲蒙骗恐吓的两位东家,将自己的经历竹筒倒豆子向范永斗一五一十说完。 “王登库被抓起来了!”通过梁、田两人的描述,范永斗猜到了结局,心中愈发惶恐,这件事已发展到超出了他的控制。 离巳时还有一刻钟左右,十几位商号东家连一个小厮也没敢带,等候在巡抚衙门前。巳时刚过,从外街道整整齐齐跑过来两排兵丁,威武站立在衙门前。从衙门里面走出一个粗壮的汉子,大嗓门传令:“总督大人召见各位东家!”一看便是军中人士。 “来了!”十几个东家相互使着眼色,小心翼翼的靠走进,范永斗不紧不慢,走在众人中间。 等进了巡抚衙门,见两边整齐站立一列士卒,身上杀气凛然,正中的座椅上只有卢象升一人。 “拜见总督大人!”底下跪倒一片。 “这几天苦了你们了,我费劲心思将你们请过来是为了一桩隐秘之事!”卢象升一拍桌子,好似有发泄不出的怒气。“前些日子,我宣大士卒在与清虏血战之时,抓到一个奸细,竟然暗自将我宣大虚实传递给清虏多尔衮。”“那奸细被抓捕后承认是奉你们当中一人之命!各位知道是谁吗?”他放缓声调,“看看你们身边少了谁?” 下面乱了一阵,有人站出来说:“翟参将和王东家!” “不错,那吃里扒外之人正是王登库,他对自己的罪过供认不讳,翟参将奉命前去抓捕同谋!” ☆、第278章 有罪 威严的巡抚衙门正中,十几个商号东家竟然不顾四周兵丁围绕,宣大总督卢象升在台上注视,爆发出一阵嘈杂声。几人相互顾盼,目光有意无意都落在范永斗身上,王登库若被揪出来,其他七家还能独善其身吗?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卢象升右手离开惊堂木放回膝上,面似寒霜。台下诸东家才缓过神来,各自低头垂目,目光游离在地面。 “各位都是我宣大有名的东家,多年经营皮毛、马匹各种货物,就连边军的粮食也是你们从湖广、江南贩运过来,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王登库这样只为一己私利危害大明社稷,残害宣大百姓,当引以为戒。” 台下寂静无声,范永斗压住心中慌乱,尽力保持冷静,思考对策。王登库向他报告信使失踪后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该来的果然逃不了,他万万没想到卢象升等到现在才动手,一动手就这么突然。 通过梁嘉宾、田生兰对他描述在地牢中的过程,可以说明卢象升事先根本不知道王登库为送信人,那么王登库是被诈出来承认了罪过。“王登库啊王登库!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范永斗腹中暗诽。现在连往王家搜捕的骑兵都出发了,罪名已成定局,不知是否会搜出更多的证据出来。 “王登库之案牵涉甚大,也许有些地方还需要各位东家配合!若各位近期没什么大事就留在太原府,便于我问询!”卢象升的手段一样接着一样。既然出手,这件案子就成了死案,但仅仅惩戒一个商人根本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十几个东家心中恐慌更甚,卢象升的这句话让他们生出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渊池的感觉。 范永斗这时才生出恐惧,卢象升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想要血洗宣大吗? “嗯!还有一件事要烦劳各位东家,今年宣大遭兵灾,耽误了春耕,眼看是个歉收年,若各位能从南边多贩运些粮食过来,不让宣大路有饿死之人,将是功德无量,岂不是比王登库其人强上百倍千倍!”卢象升语调刻意放的缓和。 十几个东家相互使了几个眼色,异口同声答道:“我等将尽力而为。” “如此退下吧!” 不到一天的功夫,王登库案传遍太原城。清虏退兵尚不足一月,毁家之痛在很多人心中记忆犹新,酒馆茶楼上骂声一片,王登库成了众矢之的。 范永斗出了巡抚衙门不敢公然找其他六位东家聚会商议,总觉得背后被几双眼睛盯着。卢象升说出那番话之后,短期内这十几个东家是不敢离开太原府了,在王登库案没结束前,就算让范永斗走他也不会走。 太原府是晋人的老窝,只要略施手段,范永斗有的是办法将消息传出去,巡抚衙门的衙役甚至太原驻军的武官谁没得到过他的好处,否则他也不可能那么快得到山西兵马调动的情报。八大家惟范家马首是瞻,范永斗指望不了其他人想出什么办法,但是必须要联络各地乡绅做好准备了,因为他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街头巷尾平民百姓骂骂咧咧中一天过去了。天色将黑之时,太原城外的官道上一列二十多人的骑兵疯狂奔走,终于赶在落日存余晖时进入城门。 “抓捕的骑兵回来了!”街道两侧茶楼上看客指点议论。 入城后,骑兵下马步行,骑士和马匹皆大汗淋漓,翟哲直奔巡抚衙门。 卢象升竟然不再府中,听亲兵说今日午后去城外天龙山踏青去了。吴甡见到他后,急忙询问:“抓捕顺利吗?有没发现什么新证据!” 翟哲欲言又止,他越是清楚这件事的底细,越不敢随便向外透露消息,即使那是吴甡。 吴甡明白他的顾忌,想起这件事非常棘手,还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浪,他能避开就不要自己没事找事,说:“总督大人离开前说他今夜不会回来,翟参将好生休息,待明日再向他禀告。” “末将遵命!”翟哲显出歉意的的神情。枉他这么着急赶回来,没想到卢象升云淡风轻。 天色黑的很快,翟哲先往地牢巡视,见看守的士卒戒备森严,不会出现什么纰漏,才放心回到兵营,这座地牢已交由督抚营接管。 此次南下,翟哲兵马不多,与督抚营天雄军士卒驻扎一处。 兵营门口,刚刚适应角色的柳随风出来迎接,跟在翟哲马后,等走入营内,见四周无人,问:“大人此行有什么发现吗?” “那个奸细是王登库家的死士能确定了,有人认出来他,但没搜到什么有价值线索!”翟哲看上去不怎么兴奋。昨夜他们奔波一晚赶往祁县,为防止有人向王登库家中通风报信,没敢找祁县县衙。五百骑兵在向导的指引下直奔王家庄,清晨天刚亮时将全庄人结结实实包围起来。宣读官府命令后,没有人敢反抗,督抚营兵士将王家男女老少驱赶一处,其余人众如护院家丁一个没有放走。 “王登库勾结清虏,有知道他罪证的大胆出来揭发,重重有赏,否则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带路的巡抚营骑兵千总张牙舞爪恐吓,看来做这样的事算是轻车熟路。 王家哭喊声一片,年幼的孩童被凶横的士卒从床上揪起来,在明晃晃的刀子下忍住不敢哭泣,对这些人来说,这场祸事如从天而降。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杨陆凯面对拥挤的人群张开那个死士的画像。 现场安静下来,没有人敢出来回话。 “王家从今往后不存在了,你们要看明白!”杨陆凯将画像举高,“要知道身为王家护院,私通清虏的罪名你们也有一份,只要有人认出这个人,我不但放他离开,还有赏赐!” 只过了片刻,护卫中走出来一个消瘦的汉子,畏缩辨认说,“他是王家的护卫副统领,平日行踪诡异,见到他的机会不多!” 有一个人开了口,墙倒众人推,出来指证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有了突破,杨陆凯惊喜交加,指着第那个瘦子说:“你,出来!” 那人点头哈腰出了人群。 “跟我到太原府,总督大人会重重有赏!”这种人虽然可恶,但正是杨陆凯需要的,怎么会随便放他离开,他指向连绵的院落朝如狼似虎的士卒下令:“给我搜!” 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士卒翻箱倒柜,将王家抄了个底朝天,但没找到什么能证明王登库有罪的物证,那些东西早在范永斗的要求下化为灰烬。 翟哲将所有的经过对柳随风说了一遍。 “就这些了!王登库要是死不认罪真是麻烦!那个奸细已经死了,没人能出来指证他。” “入了衙门还有能不认罪的人!”柳随风呵呵一笑,他这个新雇主的确是太不懂官府中的门道了。 “你说是……”翟哲猜到他的意思,但很难将那和卢象升联系起来。卢象升在此事上的决断让他产生一丝疑虑,原来证据真的不那么重要。 “卢公在中原被称为卢阎王,岂是迂腐之人!”柳随风目光落在月下随自己身躯移动的影子上,“这早就不是圣人能生存的时代了。”他自幼听祖父说朝政中波诡云谲,心中既向往又畏惧,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当官的诱惑,直到家破人亡,历经磨难才让他有所明悟。 “王登库本来就是有罪的!”翟哲这句话是在说给自己听。 柳随风没明白他的心思,说:“当然有罪,但这不重要。要说有罪,这世上有几人无罪?卢公难道还能杀尽宣大有罪之人吗?他若真想这么做,首先倒下的就是他自己。”他说话没有一点避讳顾忌,从流贼堆中逃出来的人和出塞的难民很相似,多半人心中早无君无国。 “八大家都有罪,总督大人只不过想借此机会清洗腐烂的宣大而已!”柳随风一眼看穿卢象升的想法。卢象升杀人能杀出个阎王的名号,这点事在他眼里算的了什么,一个只知道刚强勇猛之人在朝中皆死敌的情形下当不上宣大总督。 “早点歇息吧,明日我会向大人禀告!”奔波一天,翟哲突然感觉有些疲倦。 和清虏入寇的战局一样,他只要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卒,有卢象升在后把握大局让他无需思考太多,但看不清楚局势的去向让他心中很不安。从前卢象升能为大明不惜背上阎王的恶名,今日能为了整顿宣大构陷构陷王登库,若他日真有必要他会不会……,念头一旦产生了就止不住。只要他一心为大明,也许永不会有那一天,但命运由别人操纵在股掌之上的滋味不好受。 一夜难眠。 次日清晨,太原城门才开,卢象升带随行亲兵入城,身上衣衫依稀有露水沾湿的痕迹。辰时过后,翟哲前往巡抚衙门将前一日在祁县王家之事禀告,卢象升没有多说什么。 午后,太原北城旗帜飘扬,杨陆凯押送王家家中青壮、护院头目和几个商号掌柜回归。 ☆、第279章 目的 “你认罪吗?”翟哲站在王登库身前。 他身为武将,牵入这件大案,实在是因为案子可能牵涉的人与他的关系太过紧密。谁也不知道卢象升想追究到哪一步,其实那要看范永斗抵抗的力量有多强。宣大是一张破网,东口和西口是两个宣泄口。若卢象升愿意,也可以盘查他在西口贩运多少兵甲出塞,因此要掉脑袋的人也不在少数。 “我无罪!”王登库瞪着小眼睛,终于见到有人进来与他说话了。这两天吃的是猪食不如的伙食,但让他有时间冷静下来,前天的惊鸿一瞥确实吓着他了。 “你的护院家丁都召了,你还嘴硬!”翟哲从怀中摸出一块砚台,在王登库眼前一晃,“你的这台砚不错,我笑纳了!” “你去过我家!”王登库脸色苍白,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你的家人、护卫甚至商号掌柜都被收监了,我才从祁县回来!” “我没有!”王登库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在阴暗的地牢中回荡。 “你罪无可恕,在明日上堂前认出主谋,倒可以少些皮肉之苦!”翟哲将砚台放回衣袖,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 “那和我无关,他虽然是我商号中护卫,但我确实不知道他背地里做的勾当!”王登库苦苦哀求。 “明日公堂上见吧!”翟哲直起腰,“其他几位东家应该也会到场吧!” “真的不是我!”王登库冲着翟哲的背影哭叫。家被动了,他心中明白自己很难逃过这一劫,总督大人岂会给自己找难堪,这个卢象升是个狠角色。 次日辰时,太原府衙前人头攒动,官府早贴出告示,要审问王登库私通清虏一罪。卢象升端坐正中,吴甡坐在侧首。督抚营亲兵将王登库从地牢押出,一路不容任何人接触,巡抚衙门的官吏也没机会接近。一路骂声不断,王登库如过街老鼠。 公堂之上,肃穆庄严。 “王登库,这张布匹你认识吗?”杨陆凯亲自将那张沾血的字布在王登库面前晃动。 “不识!”王登库有气无力。 “这个人你认识吗?”士卒端着一个木匣子放在台下,抽开盖口,露出一棵石灰硝制的人头,正是死在萧之言箭下的奸细。 “不识!”王登库好像只知道说这一句话。 “带证人!” 没等那王家护院走到身前,王登库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改口道:“我认得,这是我商号中护卫统领,但已经失踪很久了!” “正是此人给清虏传递消息被我军中斥候捕获,王登库你知罪吗?” 王登库转动脑袋,四周见不到一个熟识的人,“不是小人主使,是他自己所为!”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没有说服力,声音越来越小。 “上刑!”卢象升只说了两个字。他今天所做所为,半数是给门外那些围观的人看的。 吴甡挪动了一下屁股,转过身去。 “上刑!”衙役的声音在公堂中回荡,这件事军中士卒倒是无法插手,皂役更加熟练。 从夹棍到拶子,王登库的惨叫一声声撞在范永斗的胸口,让几位东家都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第一天的审讯有半天在拷打,王登库倒是嘴硬,一直没松口,因为他知道一旦召了死的可不止他一人。 王家商号的掌柜和护卫一个个登场,王登库的惨状就摆在眼前,问来问去,没人能说出王登库私通清虏的细节,竟然将王家商号往塞外贩运粮食、兵器之事越说越多。 卢象升命典吏一点点记录的清楚。 申时,巡抚衙门后花园。 翟哲颠着脚尖走入,绕过熟悉的回廊,凉亭内只有卢象升一人在坐。 “大人!”翟哲拱手,神态拘谨, “王登库一案,要尽快结案,今日午后已有一些人过来找过我为他求情,说他通清虏一事不明,严刑逼供非审案之道。”卢象升冷哼一声。 翟哲沉默不语,不知卢象升召他有何事要办。 “我也未必要对王登库一家斩尽杀绝,但今日大堂之上说的东西甚多,你拿过去给王登库看一眼。”卢象升身前的桌上摆放了今日公堂上记录的证词。 “啊!”翟哲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了,慢慢领会卢象升话中的意思。 “那些事你在西口也做过,是吗?”卢象升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 “末将知罪了!”翟哲的头垂的更低了。 “你以为我做这些事情很粗暴吗?”卢象升像是能看穿翟哲的心思。 “末将不敢!” “宣大边镇已经烂透,我想将卫所守将都换一遍,我想将被侵吞的军屯都收回来,你以为我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卢象升摆动衣袖,说:“东口和西口就像宣大镇的两个鼻孔,我若狠心将这两个鼻孔堵住了,宣大镇就彻底憋死了。你倚仗土默特人的势力占据了西口商道,现在我将东口商道也拿进来,你能多获利几倍?” “末将不甚清楚,但东口不通辽东,地位也仅与西口相当。” “东口八家还有几家可用?”卢象升好像有很多事拿不定主意。 “蒙古日益势弱,若切断清虏贸易,东口只能养活三四家!”翟哲犹豫片刻,说:“而且那里的诱惑会一直存在。”逃出塞的汉人不可能任由摆在眼前的美味不张口,即使知道那会烫嘴。 “但我决不能就此将八家一网打尽!”卢象升叹了口气,“莫说这八家干系了多少边军守备,知府太监,就是三边的粮食,你恐怕也代替不了这八家商号吧!” 翟哲点头,商盟目前的实力与八大家的势力差距不小。八大家无一不是有十年名望的老字号,这些年大鱼吃小鱼,在范永斗带领下成了底子越来扎实,不是商盟后起之秀能比的。 “王登库做出这等事情,死有余辜,就让他替八家商号去死吧,他的家人会有一条生路!”卢象升心中早有决断,后续之事需翟哲具体去操办。以翟哲与八大家的关系,有他出面再合适不过。宣大对清虏这一仗似胜似败,朝中尚无定论,卢象升也不想因此在朝中激起争议,以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末将知道了!” “宣府有些人不能再留了,具体的名单我会告诉你。”卢象升站直身子,摇晃高大的身躯从翟哲身边走过。 ☆、第280章 放开 地牢阴暗。 王登库双目紧闭,全身耷拉在木枷上,十根手指血肉模糊。 “王东家,醒醒吧!”翟哲敲打木栏。 “是你!”王登库微微张开眼睛,用攒了好久的力气喷出一口血痰,“竟敢骗我!” “你不想想自己的罪过,还在迁怒别人!”翟哲蹲下身子。 “看看这个,是你王家商号掌柜、护卫的呈堂证词!都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吗?”翟哲将典吏记录在王登库眼前摇晃。 “我认不认罪有区别吗?”王登库哼唧了一声。 “有!”翟哲压低声音,“若你承认私贩粮草、兵甲出塞的罪名,供出同谋,大人答应不再追究你私通清虏之罪,至少可保住你家人的性命!” 王登库抬起头,抽动嘴角,“供出谁,翟东家和范东家吗?” “只有宣府的一些人足矣!”翟哲捏着那份名单。 “原来是有所图谋,私通清虏?我认了吗?”王登库冷笑,“现在我最多也就是斩首抄家之罪,只要我的嘴巴硬,不但能保住家人的性命,还能让他们衣食无忧,你拿什么和我交换?” “你!”翟哲的手缩了回来,“大刑的滋味你不是没尝过,何必再要遭罪?” “现在知道可怜我了!”王登库现出讥讽的神情,“我要是告发了那些人,谁来照顾我的家人?靠你们吗?” “你再好好想想!”翟哲起身走出。出门的时候朝侯在地牢门口的皂役微微点头,还没等他走出甬道听见背后传来凄惨的叫声。 在大明的事情果然要复杂的多,心不够黑,手不够毒,便会事事掣肘,远不如在塞外畅快。第一次见面没有想象中顺利,希望王登库遭几天罪能明白过来。翟哲满腹心思回到兵营,午饭的时间过去不久,亲兵送上饭菜,这几天胃口不好,才吃了几口,他心思未了,传令:“将柳随风叫过来!”好在现在身边有个人能商议。 不一会功夫柳随风赶到,门口亲兵把守严密。 翟哲端坐,碗筷就摆在眼前,柳随风侍立。 “我没想到卢公敲了这么大的响雷,才下了这么点雨!但就这么大点雨,也下的不顺利。”翟哲手里紧紧攥着从杨陆凯手里拿过来的名单,他对柳随风说了整件事的经过,但不敢给他看这张名单。这里的人都将面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看卢公的心中也不踏实,事情闹大他也怕没办法收场,朝中盼着他出事的人可不少。”柳随风眉头微蹙。 “王登库不认罪!”翟哲冷笑,“那就再抓一家,那些商号的掌柜、护卫哪有那么多嘴硬的,真要想审出来也不难!”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牢骚道:“还真被范永斗说中了,卢公也不会动他。” “官做到总督大人这个份上,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心中善恶功过的念头早就不是非黑即白了。”柳随风站立翟哲身前一丈左右,神情恭谨,若有所思,说:“再动一家也不是不可,你若愿意当马前卒,总督大人乐见其成。当务之急,要看大人心中您心中的想法?大人是想博得总督大人欢心,永远成为总督大人手中利器,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翟哲将名单放入贴身衣袋中,神情有些茫然,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柳随风说的两个选择直接决定他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卢象升的处置让他再次身处风口浪尖的位置,无数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宣大的财富就这么多,总督府直接统御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东口和西口的商路。卢象升使出的手段是典型的拉一派打一派,分化晋地商号力量。 “大人必须要想清楚!”柳随风拱手,“商盟垄断东口和西口边贸将成为北境最耀眼的明珠。从前八大家挣的钱有一大半流入晋人的怀抱,所以才能在宣大根基深厚,无论换了多少总督、巡抚一直没有人动他们。但大人挣的钱大半将成为卢公练军所用,这是虎口夺食之策。卢公身为宣大总督,不愿亲自出面,所以将大人推到前面。其实卢公不愿做的事,大人也可以不做,大人出身翟家,范东家是大人的舅兄,大人很好相处。真的要把晋人都得罪光了,他日卢公离开宣大,大人在这里将无立足之地。” “你的意思是与八大家和解?”翟哲摇头,“朔州血案还在眼前,他们私通清虏,我不可能再与其为伍!”他出塞经营六七年,一直将清虏当做自己最大的敌人。这些年与大明接触多了,虽然产生一些疑虑,但还没到推翻自己决定的时候。 “大人!”柳随风沉吟半晌,提出了一个问题:“推一个人入水淹死和直接拿刀子杀一个人,哪一个更加罪恶?” 翟哲想了片刻,答道:“并无区别!” “这就对了!”柳全不再多说。 八大家就是那个拿刀子直接杀人的,那么谁是推人入水的?翟哲好像有点明白柳随风在说什么,但又不透彻。 “我听说卢公的天雄军士卒多是族人、亲戚,因此在战事焦灼时能相互照料,悍勇不退。我身负重罪,家破人亡也能在柳东家那里谋的一份生计。”柳全的话又说了一半,但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总督大人也没要置八大家于死地!”翟哲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不是不明白卢象升这么做的原因,而是这一切彻底击碎他一直恪守的原则。如果卢象升可以这么做,他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范永斗一直期盼能与他合作。 “你只是个武将,但卢公一直将这件事交到你手中,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因为我和八大家的关系!柳随风一语点破梦中人。翟哲心中豁然明朗,卢公绝想不到我会对八大家会如此忿恨!原来卢公一直在给范家和翟家留余地,选择王家作为突破口想必也是如此。 “卢公当务之急就是练军。八大家通虏,宣大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其实八家商号只是操办者而已,这件事情要深究下去,甚至干系所有边军守将,晋地官绅。卢公能容忍你贩运战马给高迎祥的经历,为何不能容忍八大家曾贩运粮草、兵甲给辽东。” 翟哲摆手示意柳随风无需再说。 这世间果然从未变过,每个人都在做以为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他竟然被知晓的秘密蒙住了双眼。卢象升临危受命宣大总督,首要目的是整顿兵备,让宣大兵强马壮,不再成为清虏的突破口,而不是在东口八家商号这件事情上惹得宣大鸡犬不宁。 他这十年目光一直紧盯辽东的清虏,恐惧将要发生的未来,虽然做的不错,但多半时间处于压抑中,少了很多快乐。他因为自己出身东口,对八家商号所作所为尤为痛恨,不知不觉将八大家的罪责承揽到自家身上。这一刻翟哲心中突然放开,眼中只有清虏时心中也只有清虏,眼界无所蒙蔽时心中才会有天下。 “我可以成为卢公屠杀八大家的刽子手,也可以成为卢公借助八大家商号的桥梁!无论哪一样,卢公都乐见其成,只要他能重整卫所军屯,从东口和西口贸易中获取足够的战马和银子!”翟哲拿起身前桌子上的筷子敲打了一下空碗,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 “大人明鉴!不是八大家,是七大家了!”王登库是没有活路了,卢象升不杀人不会让人畏惧。 “我会去找范永斗!”翟哲伸了个懒腰。 柳随风偷看翟哲的表情,想起祖父对自己说过的话,“这就是朝堂之争,你心中没有喜欢和仇恨,无存高傲和低卑,只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得到的东西。” “与君一席话,还我一片天!”翟哲嘿嘿一笑。他在蒙古几大部落中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但在面对八大家时一叶障目,完全是关己则乱。 “大人要去找范东家,宜早不宜迟。现在双方都在留后手,几位东家心中惶恐不安,莫要因为想自保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往后不好收场!” “正是!”翟哲唤亲兵过来撤走身前的案桌,“但也要他们知道这个好消息来之不易!” 太原城内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多了不少山西、宣府甚至大同的客人,打听王登库案的消息。坊间终于出现传闻说王登库私通清虏案是总督大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这几日山西巡抚吴甡最烦恼,受人所托前来说情的官绅有好几拨,到后来他干脆闭门谢客,这件案子归卢象升独自审理,他只在作陪,听说镇守山西的大同的太监王贵那里走动的人也不少。 翟哲缓步走在街道,两侧茶楼酒馆中人指点观望。他现在是太原城内瞩目的焦点,现在大家都认识他这个才从塞外招安回来的参将是西口商盟背后的东家,王登库案正是他一手操办。 “这件案子快结束吧!”翟哲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他想要重返草原,离开才会想念那里好。 范永住在大盛魁分号隔壁的一座宅子,门口访客络绎不绝。监视的衙役在附近茶馆中喝茶聊天,睁一眼闭一眼,难怪卢象升只敢让天雄军查案。 ☆、第281章 协议 “范东家,不好了,田东家被督抚营的亲兵抓走了!”一个仆从慌慌张张冲进范永斗的宅门,将往返的客人吓了一跳。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没有证据随便抓人,这还是大明的天下吗!”一个身穿绸缎袍,两鬓有些白发的胖子满口牢骚。 “孔兄,不要信口开河啊,说不定别人有证据呢?”跟在他身后一身破旧长袍的文士接住他的话。 “证据,什么证据,严刑逼供的证据也算证据!”被称作孔兄的胖子口中愤愤不平,“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少不得要往京中跑一趟。”在大明朝,皇帝做错事有事也免不了被骂,卢象升背后受的这点埋汰实在算不了什么。 从内院走出来一个劲服汉子,一把抓住报信的仆从,喝斥道:“休要乱喊叫,请随我来!” 翟哲走到离范家宅子三四百步的时候,正好见到这一幕,随后放慢脚步,一路悠哉摇晃,不管周边投向他好奇的目光。 这么短的距离走了近一刻钟左右,到了范宅门前,翟哲彬彬有礼,朝门房拱手道:“烦劳通报一下……” 他话没说完,那人行礼道:“姑爷来了,我马上通报老爷!”翟哲微微愕然,没想到范家门前随意一个门卫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他娶了范伊那一刻,他和范家就再难断绝。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也许范永斗在陪伴哪个重要的客人,也许他在屋里听才进去的那个人通报消息,翟哲一直面色和善对偷看他的行人。 “难得贵客上门!”从里面传来一段敦厚的声音,范永斗亲自出门来迎。 翟哲缓慢转过身来,拱手道:“大兄!” “你来的真是时候!”范永斗话中意思两人心中都明白。 范永斗在前,翟哲在后,两人亦步亦趋走入后排。这座宅子不大,共两排屋,前排中间一座客厅,左右各四间厢房,后排共六间厢房,再往后是一个极小的院子。 翟哲东张西望,看不见在他之前进屋报信的使者。 “连田东家也抓,不知道玩火者必自焚吗?”没等走进屋子,范永斗就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斥责。 能见到范永斗这般神态,翟哲不在意他的无礼。 “你们八家商号,随便抓一个审一审,私通清虏的罪名出不来,偷贩禁品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好像你不是一般!”范永斗反唇相讥。 “王登库将田生兰供出来了,所以总督大人将他抓捕!”翟哲看范永斗泡功夫茶的手有些颤抖。 “你有什么来意,直说吧!” “我想说就算你说动京城中人,就算宣大官绅弹劾大人严刑逼供,大人还是有办法置你于死地!”翟哲从范永斗手中接过白瓷茶杯,将其中碧绿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何必如此,只怕那样宣大一两年都难安定下来!” “我知道你手中有很多东西,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你拿不出来!”翟哲将瓷杯放在茶座上。 “你是我妹夫,你在土默特两次遭受困境,都是我解救了你,难道你真想大义灭亲吗?你看的书也不少,见过几个大义灭亲的人有好下场?”范永斗“啪”的一声将水壶砸在案桌上,溅出几滴沸水散发热气。 “你以为我来找你是干什么?”翟哲靠上椅背,“东口与清虏的商贸再不可行了,但和蒙古人的商路还可继续,战马和皮毛真要做好了利润也不小,宣府和大同边军的粮食一直是你们供应。总督大人让我来找你谈谈!” “愿闻其详!”范永斗松了口气。只要能谈一切就好商量,他最怕卢象升一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神态。 “翟家和范家与我虽然立场不同,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帮过我,我也帮你一次。这一次王登库罪无可恕,但只要他能将宣府侵占军屯的那些人供出来,你们仍然可以与我共同经营东口!” “与你一起?” “不错!”翟哲点头,“我们都在为总督大人做事,有钱赚总比没钱赚强。边军粮食的生意我不插手,两口战马的生意我放四成出来,皮毛我要占三成!”他想了片刻,说:“估计所有利润的六七成恐怕要交由总督府。” 范永斗默算了片刻,问:“翟家和范家如何分!”从前八大家都由他统筹,他担心翟哲会偏袒翟家。 “那是你们七家的事,”翟哲神情变得严峻,说:“但一粒米也不可往辽宁了,否则就是灭族之祸!”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总督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但总督大人没有反对!”七家商号在大明各地经营多年,无论商号名誉、销货渠道、进货方式和资本都是宣大镇短期内无人可以取代。商盟垄断西口全靠在翟哲在塞外的势力,若说到在大明的精细经营相差甚远,柳全一直没能腾出手,筹划的江南之行,四年也才走了一次。卢象升想给自己新招募的士卒配上战马兵甲,保证三边将士衣食无忧,当然是能尽快赚钱为好。 “我答应你!”范永斗没有犹豫多久。商人的承诺就是一句屁话,眼下这种情况还能和卢象升继续合作,让范永斗何乐不为。 “那王登库那里!” “我明白了!”范永斗点头会意。王登库的罪已经板上钉钉了,强咬牙多半是为被拘捕的家人后记考虑,范永斗一句话能让他不用再每日承受痛苦的煎熬。 “你终于走上和我相同的道路!”范永斗朝翟哲咧嘴笑。 翟哲摇头,“我和你永远不一样!” “那田东家?” “王登库供出那些人后,卢公自会释放田东家!” 之前无比棘手的事,在两人三言两语中得到定论。卢象升掀起这波风浪,成为最大的赢家,可以想象翟哲的商盟将会有多广阔的天地,八大家保留了部分利益只能先选择忍气吞声,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下去。 “这就是大明的官场!”翟哲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一般,这就是大明的世道,证据和罪过都不重要,重要的实力和价值,和草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换了一套规则。为什么卢象升会对范永斗妥协,为什么王登库会死? ☆、第282章 分兵 五月。 战事结束已有一个月了,宣大镇上报朝廷的塘报的战事一直没有得到答复。 太原府地牢内,王登库认罪了,宣大镇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夜消失。王登库按照卢象升提供的名单,供出宣府收受他贿赂私下放商队运送禁品出塞的边镇守将和官吏。其实宣府和大同随意抓哪个官员,没有查不出问题来的。卢象升选择此时动手,正是想借助驱赶清虏兵马出塞的余威,三镇卫所边军服服帖帖,没人敢冒犯他的虎威。 太原城门,翟哲领萧之言等人牵马往外走,城门口人山人海,乱哄哄挡住去路。 “前面是怎么回事!”翟哲扬起马鞭。 亲兵好不容易挤上前去,过来好半天回来禀告道:“官府正在张贴告示!” 翟哲牵马靠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前面的人群散开,一行人走向城门。离城门口二三十步距离,翟哲抬头看清楚正前方的布告,轻叹一口气,催马出城。布告是在告示王登库的罪过,王登库认罪后被籍没其家,待朝廷的批文下来秋后问斩,但保住了家小的性命,私通清虏的密信好像被众人遗忘了一般。 城外官道上能见到不少骡马大车往东南方向行走,有伙计打扮的人紧跟在身后,这些都是太原城各大商号的伙计。在翟哲离开前日,其他七家商号的东家已经先期离开,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卢象过两日也将重返宣府。 “商人果然就像妓院里的婊子!”翟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很像是孟康平日里的语气。 “大人此言很精辟!”柳随风不以他的话粗鄙,跟在后面奉承。 往前五六里地,道上行人渐渐稀少。“走!”翟哲一抖马缰绳,八十骑兵突然加速,大黑马跃蹄长嘶,奔向北方。 翟哲说出这么一句话是有感而发,与范氏达成协议后,范永斗再次拜见了卢象升,承诺将做的事远超过翟哲的想象。晋地商号分批派人南下湖广和江南收购粮食,以范永斗的大盛魁最为卖力。 其实能得到卢象升容忍是超过范永斗想象的,从翟哲投入大明,卢象升整顿宣府边镇后,他就没想着还能继续在张家口做生意。任一家商号经营都会有低谷的时候,大盛魁从成立后到现在成为晋地魁首,一路顺风顺水,眼前的困境是对他最大的考验。在商人的眼中银子是最大的诱惑,他能为皇太极效命,更不会排斥卢象升。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卢象升需要大盛魁从南方贩运粮草填补穷困的宣大,范永斗就下决心将这件事做好,做到卢象升离不开他,让翟哲吃到足够的甜头,宣大仍然是他的天地。 这十年来,有两个人对翟哲的影响最大。一是察哈尔的林丹汗,另一个就是范永斗,他们是镜子的两面。 范氏精通为商之道,能忍住诱惑不吃独食,否则张家口不会有八家商号,他也不能在晋地得到那么大的助力。他曾为皇太极效力,也协助与蒙古人纠缠在一起的翟哲,现在又开始协助卢象升。翟哲口中的婊子就是指他,既有瞧不起的意思,其实在心底又很佩服,人不要脸真是无敌。 从太原回大同用了三天的时间,翟哲中途又回介休拜祭了父亲的陵墓,他终于无需再做千夫所指的决定。 在大同停留两日,翟哲前往方山兵营,左若和逢勤统领骑兵驻扎在那里。乌兰早率土默特部落扈从离开右玉县陈家庄,驻扎在凉城草原边缘等他归来。 宣府。 卢象升催马走在阳和卫外的草地,这里杂草丛生,偶见一条土垄显示这里曾是开垦过的良田。 盐政改制前,九边外有良田万顷,只要是能开垦的田地,哪怕是一个小旮旯的地方也会种上谷物,现在均被荒废了。不用再运送粮食到九边换取盐引,没人再干回报这么低的活。眼下卫所的军屯被侵占十之八九,兵士耕种收获均归各路官吏所有,连地主的佃户都不如,谁会好生耕地管理?久而久之,军屯土地便变成了眼前这般摸样。 王登库案之后,有数十位侵吞军屯土地的官吏被罢官,其他的聪明人看清形势,军屯土地纷纷被退回。 “将去年筛选出辎重营的士卒重新划分卫所,从现在起翻新土地,整修沟渠。这些土地将以卫所的名义租给辎重营的那些兵士,签订契书,每年收获的粮食三七分成,希望明年宣大边镇不会再有粮草之忧!”卢象升吸取了从前卫所土地荒废的教训,只有让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好处,辎重营士卒才会尽心尽力翻耕土地。 跟在身后的总督府长吏奉承道:“总督大人英明!” “有了那些商人帮忙,今年宣大镇能渡过眼前的困境,希望明年不再依靠他们!”卢象升语气有些不畅快,与几个商人妥协,他身为宣大总督也不那么心甘。 “如果清虏明年不来寇边,有了宣府和大同这些土地,边军不能自给自足也相差不远了!”长吏的回答很谨慎。 “多尔衮今年吃了蒙古人一个暗亏,若不能征服察哈尔和土默特是不会再来侵扰宣大了,明年即使有战事也在草原!”卢象升显然比身后的长吏更有信心。 这场战事宣告漠南草原的蒙古人成为清虏更急迫的对手。己巳之变,清虏入侵大明是在能确保后路不被察哈尔人侵犯的情形下进行。最近两次从宣大入寇大明,前一次被翟哲偷袭了张家口,这一次更是被察哈尔逼迫的退兵,皇太极除非是傻子,否则再不敢冒险。 花了四五天时间巡视完军屯土地,卢象升回到阳和卫,下令召集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总兵。去年宣大镇招募的两万三千青壮士卒一直驻扎在宣府,卢象升坚决没让这些新兵参与这场战事。大明总督巡抚虽能拥有督抚营,但三四千亲兵已是极限,宣大两个镇守太监的眼睛一直紧盯在这里,在这么敏感的事情上卢象升不敢自找麻烦,这些新兵将要划分到各镇归总兵、参将、游击和守备名下。 “如果要让宣大不被清虏侵扰,将战事保持在草原,加强骑兵建设最为紧迫!”卢象升拿着三镇武将的名单,他手中能用骑兵唯有翟哲一支。 ☆、第283 求亲 翟哲站立在卢象升身前,贴身衣物湿透,他不知道卢象升为何会突然召见他,快马加鞭从方山赶来此地。 “你麾下骑兵共有多少人?” “四千一百!”翟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麾下最多时有五千五六百骑兵,这几年战死者多,补充人少,只剩下这些人了。去年他从山西召回的五百水军士卒,但入明后这件事情就终止了,那些人在他军中成了补给营,当然不能算在内。 “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卢象升像是才发现这个问题,说:“如此我再给你补充一千定员!” “多谢总督大人!”翟哲不知卢象升有何深意,一千人兵饷确实能减少他不小的压力。 “若我估计的没错,清虏退兵后将视察哈尔人为眼中钉肉中刺,额哲帮了我大明一个忙,我要见他当面呈谢!”卢象升的话让翟哲心中微微一收缩。卢象升给他这个枣果然不是白吃的。 “额哲已率部迁徙往河套!”翟哲心中很不情愿额哲与卢象升直接接触。 “我想与他一晤!”卢象升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翟哲,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 “末将会传达大人的意思!” “七月之前!”卢象升口气霸道。近日来,他既要管军屯,又要分身军务,还在留心蒙古,分身乏术,每日繁忙无比,实在是没空暇再与翟哲讨价还价。 “你是大同参将,也还是我总督特使,我会告之三镇驻军,宣大有关蒙古的事务均交由你统筹!” “多谢大人信任!”翟哲低头,“我会转告大人的意思给察哈尔汗额哲!”这个特使对他来说现在没什么价值了,除了他大明还有第二个人更了解蒙古吗?八大家的商号也不行。 “你与土默特公主乌兰的婚事尽快办吧!若我预计没错,明年漠南草原将有战事,归化城无险可守!你身为宣大镇对蒙古的特使,后续的将与察哈尔和土默特全力协商此事,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两部留在漠南!”卢象升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他扔出的这一颗枣真不是那么好吃。 “末将会全力以赴!”翟哲唯有表决心。 “如此最好,宣大上下一心,再得蒙古相助,必然能遏制清虏!”卢象升面有倦意,有意无意随口问了一句,“大同府的姜镶参将,你知道吗?” 翟哲心中一凉,以为卢象升知道他与姜镶兄弟相称,在警示他交往军中武将之事。 “是他与你在大同伏击了阿巴泰?”卢象升继续追问。 “正是!”翟哲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卢象升点头若有所思,摆手示意他退下。 五月份拥有一年中最好的天气,宣大镇还没来得及洗去清虏退兵后的伤悲,立刻在投入前所未有的繁忙中。卢象升手中像提着一条鞭子驱赶宣大前行,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宣府所有的军屯土地划分完毕,下一步将是大同。拿了宣府一地开刀,大同和山西推行起军屯新政阻力能小很多。 整个五月,宣大镇有两件大事牵了很多人心。 一是宣大总督卢象升与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巡抚总兵商议,将新募集两万三千兵马分拨三镇。山西镇一万一千人,宣府五千五百人、大同镇六千五百人。卢象升对山西总兵王朴观感不佳,但给山西镇兵马最多也是无可奈何。各镇兵马多半由各镇养活,山西富庶远过大同和宣府两座边镇,两座边镇今年又受了兵灾,他权衡之下只能如此处置。其实各镇巡抚并不想接受太多兵马,有卢象升在,兵事他们无法插手,手中留下的钱粮更多,真要是遇见灾年,他们也好留有后备。吴甡是受了卢象升人情才勉为其难。各武将中,大同镇姜镶补充兵马士卒最多,麾下士卒从一千人扩编为三千五百人,成为仅次于虎大威和翟哲独营武将。 还有一事,便是拖了两月之久,朝中对宣大战事的处置终于下来了,无人受奖也无人受罚,消息灵通的人早知道了,与卢象升预料的不差。 方山军营,荒郊野外。 这里其实还赶不上在老鸦山和汉寨,汉部毕竟在那里经营了多年。翟哲收到宗茂在大同府给他传来的消息,这次他没能升官,虽在预料之中,军中还是有人感觉有些失望。 不过翟哲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了。 大黑马和枣红马相距三四十步啃草前行,它们从首次见面互不服气,到现在相处久了,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翟哲与乌兰并肩坐在草坡上,往南看是起伏连绵的群山,往北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终于再能见到你!”乌兰的笑容与五月的天气相映成辉,她总是喜欢将自己最开心的一面在翟哲面前展示无余。 “战事一结束我就在想着你!”见到乌兰欢乐,翟哲放下一直以来的担心。他为这个女子所做的一切就是想让她一直有这样的笑容,即使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他心中也还在牵挂她的身影。 “大明真的很繁华,大同城胜过归化百倍!”乌兰张开双臂,神情夸张,她能感觉到翟哲对他的心思,让她觉得之前所有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两人双手相握,十指紧扣。 “我……”,翟哲说话吞吞吐吐,有些话真到了说出口的时候,他竟然会畏惧,不知会得到乌兰怎样的答复。他怕乌兰发怒拒绝,也怕乌兰黯然神伤,莫说土默特的公主,就算是大明稍有身份人家的女儿也不会嫁给他为平妻。 “真希望太阳永远停在那里!”乌兰没注意到翟哲的异常,将头靠上翟哲的肩膀。 “我要娶你!”翟哲鼓起勇气,站起来单膝跪在乌兰面前,双手握住乌兰的肩膀。 “啊!”乌兰被惊吓到,听清翟哲的话,感觉翟哲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脸色绯红偏过去头去。 “我知道自己对不住你,我在大明已有妻子,但是……我想娶你,若你愿意,我要娶你为妻!”翟哲总觉的自己的这席话怎么说怎么别扭。 “你们汉人不是只能有一个妻子吗?”乌兰板着脸,憋着笑容。 “我……,但是……”翟哲的额头冒汗,像是回到少年时代面对心倾之人时的束手无策。 “你不愿意吗?可是……”翟哲很想说,若是就这样下去他心中更是愧疚难安。驱逐清虏出塞后,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给乌兰一个身份。 “你的妻子是商人的妹妹,他给你生了个儿子!”乌兰的笑容快憋不住了,见到翟哲的痛苦纠结,她的心在一点点融化。 “总督大人会来参加我们的婚宴,若是你还不满意,我斗胆一次请卢公做我们的媒人!”翟哲蜷着眉头,鼓着脸,平日智计过人的脑袋只剩下一腔热血,这是他能想出唯一能补偿乌兰的方式了。 “我愿意的!”乌兰扑哧一声笑出来,脸色羞红。平妻其实就是妾的身份,她之前下定的决心,到了这一刻突然都烟消云散了。“我现在有家不能回,除了留在你这里,还能有什么办法?”乌兰故作哀怨的神态,她从前对翟哲信任尊重,此刻偏想借这个机会好生难为他一下,让自己心里的委屈少些。 “我此生会好生待你!”翟哲担心乌兰不答应,更怕乌兰委屈的答应。 “我不愿当阿鲁喀尔喀王的大妃,不愿当大清贝勒的福晋,跑到大明来当一个商人的妾,当真是自作自受!”乌兰托起下巴,先张脸灿笑,后转变成严肃,说:“只有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嫁你!” “莫说一个,十个也行!”翟哲现在真是什么都能答应了。 “若我有一日不愿再留在大明,你答应放我回草原!” “我答应你!”翟哲握住乌兰柔软的双手,“从前我只希望你能摆脱部落的重担,能舒心轻松,之后仍然如此!你想做的,我绝不会拦你!”其实他没发现他对乌兰的心思其实就像对自己,他帮乌兰摆脱重担,就像放飞了另一个轻松的翟哲。 “我要告诉哥哥!”乌兰垂首,对这个结局她其实早有准备。 五月份的天气真的很好,这是翟哲最安心的时刻,比卢象升答应招收他进入大明还要安心。 太阳西下之时,大黑马返回兵营,乌兰与土默特人单独驻扎一地,车风在陪伴他们。翟哲不是每一日都有时间来陪伴乌兰,他离开方山兵营的一天,没想到那里便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方山兵营中,战事结束后左若便被翟哲安排训练那五百个新兵,没能如愿成立水军,那些人也能成为他麾下士卒。今日营中无主事之人,雷岩谦和孟康碰在一起,竟然爆发了一场冲突,起因只因为一句牢骚。 “这是什么鸟地方,为何投入大明还要被安置在这里。”雷岩谦一直牢骚满腹,他只是个守备,左若现在比他官大一级。原本想着这次若是翟哲能升迁,他也能升一级,没想到又成空。 没想到这句话恰恰被孟康听见,“你不是像一直想回大明吗?成为朝廷的官兵有什么不一样吗?还不如在草原自在!”他一有机会便会对雷岩谦冷嘲热讽。 ☆、第284章 扩军 雷岩谦和孟康并排跪立在帐前,这是翟哲首次惩戒军中将领。 回营时的场面让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两营士卒赤手空拳对峙,雷岩谦和孟康光着膀子,两人均鼻青脸肿,身上带有伤痕。逢勤营数百骑兵在三四百步外压阵,面对这两个人,逢勤着急上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资历太浅了。只要不引起营区火并,闹出人命,他不会随意动手。 “你们是活腻了吧!”翟哲手中辫梢划在雷岩谦和孟康的脸上。军中的将领的关系逃不过他的眼睛,雷岩谦心有怨言他知道,孟康看雷岩谦不顺眼他也知道,但万万没想到演变为这种局面。 “是他先动手打的我!”孟康还在嘴硬,不明白翟哲的心情。 “闭嘴!”鞭子狠狠抽打在孟康的肩膀上,留下一条血痕。翟哲脸色阴沉,这是他不能容忍之事。他和孟康相处十几年,怎会不知道他的小心眼,嘴里说着错话,干着鲁莽的事情,其实心里如明镜似的。 翟哲一点也没客气,鞭头反手打在雷岩谦的后背,雷岩谦脖子往上一顶,与翟哲目光相触,又低下头去。 “我军中是不是容不下你了?”翟哲站在雷岩谦的耳边问,军中的传闻他不是没听说过。 雷岩谦心中生出一丝畏惧。 在草原,这些人都必须依靠翟哲活着,翟哲无需显露威望也能统御各部将领,所以一直很宽容,甚至会让人觉得他有些软弱好欺。这一场群殴将他逼迫到火架子上,其实也是给他一个立威的机会。 “将这二人鞭打二十,在大营门口加枷示众一日!参与斗殴的士卒同罪!” “遵命!”鲍广和逢勤不敢求情。 翟哲先走到孟康身前,说:“你,管住你的嘴!”又到雷岩谦前压低声音说,“你,管住你的心!”他明白雷岩谦的心境,但并不表示他能容忍他的行为。雷岩谦不信服翟哲,从他平日说话、态度都能看出端倪。 “今日初犯,我先给你们留个记性,若是真是不想在我军中呆了,过了这一天乘早离开。” 左若率新兵在十几里外山林中训练,等他赶回兵营时正好见到鲍广监督亲兵卫在施刑,辫梢下片片肉飞,翟哲阴霾的目光让施刑的士卒全力施为,手不留情。 “大人!”左若快步走到翟哲面前行礼,面现焦急之色。他入营之前已经得到亲兵禀告,知道发生了何事。 众目睽睽之下,孟康和雷岩谦跪地双手撑地,死死咬牙忍住疼痛。 雷岩谦双目怒瞪地面,好似能喷出火来了,他为翟哲血战数年,没想到换到今日这般局面。孟康在他眼里与翟哲养的狗差不多,没想到今日与狗同被羞辱。 军营中寂静的连战马也不敢嘶鸣,左若站在翟哲侧首,看见雷岩谦手臂上青筋突起。从他了解的雷岩谦个性,在这之后他这个二哥再不可能为翟哲效命了。 “各营兵马明日开拔凉城草原,除了逢勤部骑兵,其余人众不许私自返回大明!”翟哲余怒未消,这半年的经历让他对大明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担心这些人在大明呆久了,不再是他麾下的强军。 “大人!”左若迷惑不解。 “我们要重返草原!”翟哲舒缓语气。 卢象升给他的命令是让他统筹蒙古各部的关系,恰巧给他一个机会。方山不是边堡,他的兵马驻守在这里像是被遗弃的孤儿,既然如此,何不重返草原?因为与阿鲁喀尔喀残部的血海深仇,他无法再返回托克托草原了,但凉城属于土默特人的牧场,张坝草原的牧民也不多。卢象升能与八大家商号合作,他当然也可以,每个人都在相信自己的力量,他又何必给自己套上不存在的枷锁。 “汉部的实力已经很久停滞不前了!”翟哲无意中竟然说了从前的称谓,“召萧之言回营!” “遵命!”亲兵卫统领鲍广负责传达翟哲的命令。 “扩充实力!”左若听清翟哲的话语,感到莫名的兴奋。 卢象升不会给一座边堡交由翟哲,也没有往翟哲麾下增添士卒,所做的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加上军饷收买。想到明年草原的大战,出塞作战的骑兵恐怕只有翟哲一支,这些骑兵打完了,光剩下商盟还有何用? 萧之言的轻骑一直在边境巡逻,偶尔打些野味解解馋,他不喜欢一直留在军营中被束缚。等他返回方山,正好碰见大队骑兵收拾好营帐,准备往塞外进发,左若先找他说了雷岩谦之事。 孟康和雷岩谦还在养伤,军帐只有萧之言、左若、逢勤三人。 “我投入大明的原因很多,在草原看不见希望是最重要的原因。但汉骑投入大明并不是想彻头彻尾成为宣大镇的工具,任人使唤。如今大局已定,我要重新扩张兵马。宣大镇近年来没有天灾,有了卢公这么能干的总督,再想像崇祯三年那样引上万难民出塞是不可能了。卢公对我既用又防,我若在宣大镇募兵必然会惹祸上身,所以请萧兄麾下有熟悉的人往陕西走一遭,有亲戚朋友都带过来,如今我们也是朝廷的官兵了,不用像从前一样藏着掖着。”翟哲表情严肃,不再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 “正该如此!”左若首先表示赞同。 “大人这么做,能瞒过总督大人一时,瞒不过长久!”萧之言露出担心的神色,“如今我们的军粮补给都由朝廷掌管!” “若不这么做,汉骑死一个少一个,到时候就剩下参将、游击的名头有什么用,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像我们这般从塞外归来的人,不坐到一镇总兵的位置,根本没有任何保障,各镇督抚随意斩首,丢个石头入水不会冒出水花!就算做上总兵也算不上安全,当年东江镇总兵毛文龙被袁崇焕说斩就斩了,麾下耿精忠等人至今还在为清虏效力!”翟哲说这句话令萧之言不敢再多言。卢象升对八大家的处置方式,再加上柳随风的提醒,让翟哲开始为自身考虑。 “卢公命我在漠南留住蒙古,拿什么留?”翟哲冷哼一声,“清虏大军一至,宣大镇谁敢出塞作战?唯有再建立黄河岸边的水军!”卢象升既然要见额哲,他就要利用这个机会,有些话可以从额哲嘴里说出来。 汉骑要重返草原,局势大不一样,有了更多的助力,也有了更多的限制。 ☆、第285章 扩军 下 “大人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左若与萧之言并肩行走在黑暗中的山道。他们同去看望雷岩谦,作为从陕西走出来的三人,从前又有旧交情,关系一直很亲密。 “只怕会引起朝廷猜忌!”萧之言忧心忡忡。 “水浒上都说“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大人入明是逼不得已之举,还想得到朝廷的信任是痴人说梦。不管是高太尉,还是宿太尉都是一丘之貉。”左若将世理看的通透。 “休要胡言乱语,小哥不是宋江,我等也不是卢俊义!”左若模仿李逵粗鲁的语气,令萧之言听的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说:“你说孟康是李逵吗?” “他可不是李逵,比李逵要精明百倍!”左若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又说:“我担心二哥对大人成见太深,不能安心留在这里了。” “你说他白长长的这么大个,心思怎么比芝麻还小!”萧之言摇头埋怨,“不留在这里他还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 左若沉默不语,有些话他不好说出口。现在对翟哲这支骑兵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宣大总督一定在虎视眈眈,雷岩谦闹这么一出,正好露出罩门。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雷岩谦营外,守门的士卒看清后行礼。 “雷守备在吗?伤势怎么样?” 守卒不敢隐瞒,答道:“大人在帐中休息,下午军中郎中才来抹了药,说是皮肉之伤,需静养十几日才能下床!” “你通报一下,就说我二人来看他!” 萧之言和左若都是军中游击将军,比雷岩谦官大一级,士卒不敢耽误,转身离去。 两人在夜风中等候,见山谷中兵营灯火星星点点,晚风吹拂,甚是舒坦。过了片刻,那个士卒一脸紧张回来,一副为难的表情朝两人说:“守备大人说他身体不适,不愿见两位将军!” “什么!”萧之言惊诧不已,就要发作。 左若拉住他的衣袖,对兵士说:“如此我们改日再来探望!”他猜到雷岩谦今日一定觉得无比丢脸,无法面对二人,再说原本三兄弟,这两个都是游击将军了,他还是个守备,心中更是不平。 军中之事一日不可耽误。 次日,萧之言军中在陕西有关系的近百士卒领了盘缠离开方山,翟哲希望这些人只要一个人能拉来十个人也能扩充一千人。 大军驻扎边境,翟哲以骑兵养马需要草料为由,向总督府要求大军进驻边境草原,三日后卢象升答复批准他请求。既然让他经营蒙古,当然不能一直将他锁在大明,五千匹战马的草料消耗对大同镇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之后又花了十日准备粮草,大军终于离开大明走向草原,只留下逢勤部一百人留守方山营地。途径得胜堡时,堡上守军一直观望,这座城堡经过整修后恢复了从前的摸样,只要清虏不用火炮来攻打,仍然防守稳固,翟哲部骑兵的粮草补给将储存在这里。 曾经在草原时觉得孤独,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没那么差,大明也没那么好。重新踩上软绵绵的草地,翟哲感觉到亲切。 凉城群山环绕,中心岱海周边是最肥美的水草,先期出塞的乌兰前来迎接,像在家乡招待客人般兴奋。 土默特牧民远远的避开,这支骑兵打了大明的旗帜,他们不确定是曾经的汉部。即使他们知道是汉部,归化城的大火之后,双方也已形同陌路。 信使已先向俄木布汗通告了消息,与翟哲毗邻的格日勒图的部落,不会惹出麻烦。汉骑在边境的山林边缘修筑简单的土房,一看便是准备长期驻扎。 军中诸事安排妥当后,翟哲约见俄木布汗。他现在在草原蒙古人中是众矢之的,归化城内有阿鲁喀尔喀的牧民出没,为了不给土默特人带来麻烦,他请俄木布汗来丰州滩边的板升相聚。 土默川,丰州滩。 往年本该是田间米粟杆随风摇摆的时候,今年只见荒草满地。在草原开垦耕种,土地一年也不能荒废,否则便成了草地。才返回的汉人在田间茫然忙碌,他们在和林格尔汉部丢弃的土地上播上了种子,但收获显然不够养活这么多人。 俄木布汗的汗帐扎在山林隐蔽处,汗帐骑兵在周围警惕。 翟哲没敢骑自己的大黑马,从军中找了一匹花马,一行七八十人,头上戴着斗笠,走入丰州滩的土地。汗帐卫士前来接应,将众人引入山林。 亲兵留在汗帐外,有土默特骑兵看管,翟哲孤身走入汗帐才摘下头上斗笠。 俄木布汗当中而坐。 “拜见大汗!”翟哲拜伏行了大礼,虽然不是曾经的隶属关系。 俄木布脸色还像之前一样苍白,面容憔悴,像是大病过一场,当年他重振土默特雄风的梦想已是荡然无存。 “你在大明还顺利吗?”失去之后,俄木布汗终于能像对待朋友一样与翟哲说话。 “得大汗与额哲汗王照顾,总算渡过了难关。”翟哲向帐外示意,说:“乌兰也回来了!” 俄木布汗闪过一丝激动之色,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叹口气说:“就让她留在大明吧!”这些年土默特一直在漩涡的中心,俄木布汗无法逃避,经历了这么多的屈辱,最终局势转向他选择的反面,同时也失去了妹妹。 “我此行是来告知大汗,我要娶她!”翟哲仰起头,“我会好好待她!”他不敢说自己已有妻子。 “我早将他托付给你了!”其实俄木布汗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两个月后,我将在得胜堡外举行婚宴,大明的宣大总督也会到场!” “是吗?”俄木布汗现出一丝惊讶,“大明朝廷知道你迎娶了土默特的公主?” “正是!”翟哲不知道宣大总督知道算不算朝廷知道。 “那我不能丢土默特人的脸!”俄木布汗口中喃喃,站起来走了几步,下定决心说:“我也会来!”不知他知道乌兰嫁给翟哲是平妻还会不会这么想。 这是翟哲最想见到了局面,他和土默特分分合合,其实在草原还是土默特人最值得信任,尤其在他娶了乌兰之后。 “你是专为此事而来?”俄木布汗重新坐下来,他在盘算要给乌兰备下怎样的嫁妆。 “不止如此!”翟哲伸手指向帐外,“我来的时候见过丰州滩的土地,土默特今年不会再有什么收成,那些汉人恐怕很难撑到明年春天。” “我也正在为此事犯愁!”俄木布汗脸上的皱纹更深。 “大汗既然养活不了他们,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 翟哲的话还没说完,俄木布汗立刻警惕,说:“你是什么意思!这些人自加入我土默特部落,就是我土默特的部众。” 真是宁愿人饿死,不愿放人走。翟哲想了想,说:“我能贩运些粮食出塞保全一些人,但有一个要求!” “说!” “我要从这些汉人中挑选一千骑兵!” “你能贩运多少粮食?”俄木布汗警惕性更重,翟哲要扩军竟然把主意打到土默特部众中来,部落中三万多汉人,那些人都是他的奴隶。 “我也不知道!但会尽力养活他们,当年他们是随我一起出塞。”翟哲实话实说。今年宣府和大同也缺粮食,全靠晋地的商号这半年的辛苦,现在看来卢象升决定真是正确,“即使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清虏不会再容漠南草原再像从前一般,丰州滩的土地很难再保证收成。大汗若还想耕种这些土地,必须要在凉城险峻处修筑城堡,待清虏来的时候这些汉人有地方躲藏!”这也是翟哲的目的之一。 “汉人的得胜堡也守不住清虏的火炮,我在草原修城堡有何用?再说我蒙人从不会守城。”俄木布汗以为翟哲在蒙骗他。 “蛮汉山陡峭,火炮搬不上去。日后清虏来侵袭漠南时,土默特和察哈尔可向西迁徙,这些汉人无处可逃,我这么做是想给你们留下一处藏身之所,想攻一座依山建立的城堡不容易。蒙人不擅长守御,我可派麾下士卒帮忙。” “你派士卒?”俄木布汗瞪大眼睛。 “在草原,你还怕我耍什么花招不成?这些人还是土默特的部众,耕种土地获取的粮食还归大汗所有,我只是帮大汗保全他们,毕竟都是我汉人。”翟哲摊开双手,“我娶了乌兰,土默特人更强大,我的功夫才没白花,难道再要白白便宜察哈尔!” 这句话触到俄木布汗的痛处,他叹息一声说:“你早这么想就好了!” “我早这么想,你也不会将乌兰嫁给我!”翟哲心中嘀咕,又说:“今年耕种期已过,部落中汉人无事可做,正好修筑城堡。我在和林格尔的两座山寨也都归土默特部落所有。大人可诸部将汉人向西迁徙,以汉寨为中心沿黄河岸边开垦耕种,待土默川安稳后再返回。” 他的目的正是掌握土默特部落的这些汉人,俄木布汗的奴隶是他的宝贝。三万多汉人,虽然是他当年挑选剩下来的,从中选出一两千骑兵还是不成问题,比从大明招募汉人再训练成骑兵要快上百倍。 ☆、第286章 壮大 上 生意!其实要看的透彻一些,这天下一切都是生意。 阴暗的林区,翟哲站在大帐口看一个个欣喜的牧奴走入营区。 “站好,站好!”士卒提着马鞭喝斥,“排成一列!” 鲍广领亲兵卫亲自一个个检查身体,之后还要测试马术和弓箭。入营的汉人神情紧张,这一关决定他们日后的命运,是继续在蒙古为土默特人的奴隶,还是像他们曾经羡慕的同伴一样成为耀武扬威的骑兵。 有了汉部前车之鉴,俄木布汗再不敢将部落中的汉奴编入骑兵,那些人在蒙古人眼里只是为他们生产粮食的工具,因此他答应了翟哲的要求,但不是拱手白白相送。一个月来,由格日勒图的部落先开始,汗帐骑兵将精通马术的汉人从部落中挑出来,每一个汉人以二十石米粟的价格卖给翟哲。 没有大明输入的粮食,土默特部落的这些汉人能熬到明年秋收不足一半,但俄木布汗宁愿他们都饿死在白白草原也不愿意将汉奴送给翟哲。这个价格很昂管,比翟哲在大明买一个奴仆要贵上十倍,但翟哲还是答应了俄木布汗的要求。 一个月来这个消息在归化城内传的沸沸扬扬,无论是察哈尔人,还是来此地购买货物的漠北或者漠东蒙古人,他们都听说了汉人出高价购买汉奴组织骑兵之事。由于翟哲在阿鲁喀尔喀残部中过于敏感的身份,俄木布汗没感透露他的名字。 根据双方协议,这笔粮食不能一次付清,每月由商盟运送至归化城,一直延续至明年秋收。土默特人挑选出来的一千五百青壮进入翟哲的兵营,由亲兵卫花了七天遴选后退回不合格三百人,留下一千两百人,这些人被拆散分编入各部骑兵进行各种训练。 翟哲看着被退回土默特的那些汉奴跪在营帐前苦苦哀求,他不是金石心肠,当然也有恻隐之心。但这不仅仅是生意,不合格的士卒就算土默特人白送,他也不能接受。 毛罕阴和格日勒图在明军营地负责交易,一个是与翟哲关系亲近的部落统领,另一个代表俄木布汗。 “有了这些粮食,大汗该欣喜若狂了吧?”翟哲看见毛罕阴肥硕的屁股在眼前转,恨不得一脚揣上去。 “当然!是千户大人念往日的情分!”毛罕阴腆着脸,与从前对翟哲的态度截然不同。“那些人,哭的好可怜,要不千户大人都一遭收了吧!”他圆滚滚的手指营外被汗帐骑兵押送返回的汉奴。 “白送,我可以考虑!” 毛罕阴赔笑说:“大人说笑了,若白送,大汗还会以为我收了您的好处!” “我给的好处还不够多吗!”翟哲冷笑。这是带有一半输送粮食的协议,他肯接受如此苛刻的价格有多重原因。 土默特人拥有牛马牲畜,这些粮食到了草原多半还是养活生无着落的汉奴。他娶乌兰为平妻,心中感觉亏欠甚多,想着借此机会给土默特部落一点补偿。最重要的原因,这是他和土默特部落合作的开始,只有一个诱人的开始才能延续之后的举措。 得胜堡边的官道上,骡马大车连绵不绝,令守堡的官兵看花了眼。这里不是道路便利的通关道口,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全摆那个出塞的翟参将数千骑兵所赐。与商队同时出塞的柳随风首次见识草原风光,见到翟哲与蒙古人轻车熟路的打交道,好奇与兴奋并举。身为翟哲的幕僚,几个月间他对自己的这个雇主了解的越多,心中越振奋,这个参将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参将。 一个娶了晋商魁首范永斗妹妹为正妻,将要娶土默特部落汗王的妹妹为平妻的参将,掌控晋地排名前三商号的人物,怎么看都是有机会跺跺脚让晋地抖三抖的人物,翟哲太拘谨了,拘谨到令柳随风惊讶。 萧之言将柳随风接入林中大营。 “塞外简陋,不比大同的舒坦,你在这里还能呆习惯吗?”翟哲见到他时说笑。 柳随风一路骑马而来,他马术不精,但为了日后跟随翟哲四处征战方便,这些日子一有机会便锻炼。一路山路,下马时双跨内侧磨的生疼,柳随风龇牙咧嘴,走起路像一只大螃蟹,答道:“这里再差会比我在流贼营中四处逃窜苦,大人莫要瞧不起人。” “读书人,能吃苦的不多了!”翟哲这句话倒是实话,除了柳随风这样经历的,怕再难找到有本事的官宦出身的人随他出塞。 “嗯,不错,以我看大明朝就是对读书人太多骄纵了!”柳随风坐在大帐门口松软的草地,舒服了很多。 “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等过了十月,你才能见识到塞外的艰难!”翟哲叉腰,开玩笑说:“你要真有能耐这个冬天就不要回大明!” 柳随风想了片刻,说:“我为大人效力,大人能留在这里,我当然也能。” “依我看,大人及这支骑兵留在草原才是正好的方式,直到……直到大人当上大同总兵!”柳随风不像是在用开玩笑的语气,翟哲盯着他不动,等他解释。 “大人真想为大明安心效力,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大明,都必须要当让大同总兵!”柳随风身为幕僚,无时无刻不在为翟哲的前途考虑。 “为何?” “只有当上大同总兵,大人才有自保之力!”柳随风说话很直接,“卢公是个能干的总督,但能干的总督对大人来说有利有弊。如今卢公在宣大百废待兴,内忧外患,不得不借助大人力量,但一旦卢公将宣大经营的固若金汤,决不能容忍大人这样的人物存在。” “我也这么想过!”翟哲有些不乐。 “大人如今已经是大同参将,又是卢公亲自举荐的,并不一定要太守规矩。留在草原天高皇帝远,大人可借此机会尽快壮大实力,等大人的实力壮大到连卢公也会忌惮的时候,大人要总兵之位就不那么难了!”柳随风以他对大明官场的了解来推测卢象升。 “到时候卢公逼反了我,他也要担上识人不明之责,是吧?”翟哲也不傻。 “内交晋商,外联蒙古,这是大人的优势,只要过了明年,大人羽翼未丰,卢公就不会再给大人机会了!” ☆、第287章 壮大 下 “朝廷控制武将,全凭军饷和粮草。大人手中有商号,又和晋商有联姻,若碰见个昏庸的督抚也许还能容你,但卢公决不敢让你成长壮大至尾大甩不掉,何况你还与蒙古人有纠葛。”柳随风从地上揪起一把绿草,挥洒在空中,碎叶在空中飘飘荡荡。 柳随风真是将大明官场看的透彻,将翟哲心中的幻想一点点击碎。这些道理翟哲何曾看不明白,如果周边所见都是对手,无论蒙古的汗王还是大明督抚都在算计之中,那日子该过的多累。这也算是身居高位的无奈吧! “大人只要不回大明将脖子伸在砍刀下,无需怕卢公,其实卢公需要大人比大人需要卢公更甚。” 柳随风的话让翟哲生出一丝寒意。 清虏退兵后,卢象升借助王登库案敲打八大家,决不能容忍东口再和辽东有商贸往来,如今宣大只能依靠蒙古的商道。卢象升招募新兵的战马和兵甲都在依靠这些银子。以他和察哈尔和土默特的关系,当能控制宣大与蒙古之间的商道,这意味着他控制了宣大的命脉,所以卢象升才要亲自面见额哲。 “我明白你的意思!”柳随风的建议与翟哲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入明的初衷正是为自己找个后盾。 “大人的时间不多,清虏明年对漠南必有战事,大人首当其冲,等再过两年,难保卢公还能容忍大人掌控商盟!” 十几日后,柳全和宗茂由杀胡口出塞到达凉城。 凉城边缘,俄木布汗亲自带格日勒图与毛罕阴共同商议组建联合商队之事。翟哲筹划以商盟为主导,联合晋商七家的力量与土默特人合作,组建前往漠北、准葛尔和漠东的商队,尽一切力量扩大与蒙古人的贸易。归化城是草原明珠,但不是每一个部落都会千里迢迢赶来此地交换货物。那些部落拥有廉价的皮毛、健硕的战马,均可在大明换取财富。土默特人驱赶过察哈尔人之初,商盟曾经组建过商队往漠北,后来因为漠南战事一直不断,此事再没有延续下去。 俄木布汗很热情,这是白送上门来的好处,土默特人所做的只需联络大小部落,命斥候骑兵探明道路。这次翟哲出塞后,给他带来的好处不断,让他感觉自己的妹妹没有白嫁。 大帐中只有俄木布汗和翟哲两人,商队的具体细节由毛罕阴代表土默特人在和柳全细谈。别看那个人屁股大、脖子粗,但算起账来一点也不傻,锱铢必较为土默特人谋求好处。 帐外响起几声轻微的对话,随后一个年轻人掀开门帘走进来,先后朝俄木布汗和翟哲行礼。 “大人,您召唤我?” “这个年轻人叫做宗茂,他曾是土默特部的部众!”翟哲指向他给俄木布汗介绍,“我才入草原那年,他就跟着我!” 宗茂扬起脸,仿佛想让俄木布汗看的更清楚。 “因为我做过的那些事,无法再在归化城出现,他可代表我处理商号事务。” “嗯!”俄木布点头。 “由于大明的一些变动,归化城将迎来更多的商号,不像从前只有我商盟一家。大汗知道那些人曾经为谁效力,所以要多加留意。无论哪一家商号,所有的战马,不经过宗茂的同意要离开归化城,请大汗征税两成!” “这合适吗?”俄木布汗将信将疑。 “大汗不相信我?” “相信你才怪!”俄木布汗心里暗骂,但翟哲这次给他带来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再说乌兰将要嫁给眼前这个人,他心里的对翟哲的看法也有所改变。 “这些战马就算养在草原,也不能让大明境内的战马价格跌的太低。”翟哲有自己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想将其他七家商号在塞外的经营放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范永斗能掌控塞内,他只能从蒙古着手,这样在谈生意的时候双方才能有交换的余地。就算是亲戚,生意还是生意。 “你出去吧,有空暇的时候多和格日勒图和托克搏几位统领多亲近!”翟哲挥手命宗茂退下。 “遵命!”宗茂将翟哲的话听到清清楚楚,心花怒放。掌控商盟在塞外的财富之路,与格日勒图和托克搏这样的人物交往,他如今得到的地位可不是军中那几个亲兵同伴可以比拟。出塞之前,夫人又向他透露大人将要把绿莹嫁给他,真是双喜临门。 “他很年轻!”俄木布看着宗茂藏不住兴奋的身影。 “我才出塞的时候,比他还要年轻!”翟哲轻笑,他忘了当时自己已经是两世为人,“那件事,大汗考虑的怎么样了?” “你真要在凉城筑堡?”翟哲出塞的这几件举措,俄木布汗对此事尤为不理解,他不信那些汉奴修筑的城堡能守住女真人的攻击。 “我不但要在凉城筑堡,我还要在黄河岸边操练水军!”翟哲透漏了一点口风。 “你这是什么意思!”俄木布汗有些不高兴。 “大汗,无论你怎么想,我还是想说出来。察哈尔人吞并了阿鲁喀尔喀之后,已成为漠南最强大的部落了,恳请大汗淡忘曾经的仇恨,为土默特人的将来考虑。”翟哲拱手,“我会与察哈尔人合作,在黄河岸操练水军,也是在为土默特人找一个稳固的后方。” “这是你和额哲的事情,何必要与我说!”俄木布汗脸上的不快更浓。 “没有大汗的帮助,我在草原寸步难行!”翟哲深鞠一躬,“阿鲁喀尔喀人对我恨之入骨,汉骑到了黄河边,恐怕一座战船没打造好,便会被那些人暗中杀尽!” 想到翟哲替自己承担了杀车臣汗的罪过,俄木布汗不再说话。 “我想将黄河岸的水军将以土默特人的名义建立,请大汗赐予一个名分,毕竟土默特有这么多汉人,只要给那些人一个说头,额哲也好约束部众。”翟哲掏了那么多好处,当然是有所求。 “你打的好算盘!”俄木布汗恍然大悟。 “我所做都是为了漠南安稳,大汗此刻协助我,我在大明壮大后也能成为土默特人的后盾!”翟哲威逼利诱。 “我答应你,你的水军以格日勒图的部下出现,修筑城堡之事就算了吧!”俄木布对自己麾下这几万汉奴看的很紧,送出一千多骑兵后,不敢再让翟哲插手。 “大汗若是不信任我,可让汗帐骑兵监督,我在大明连工匠都寻好了!” “不行!”俄木布汗斩钉截铁。 翟哲无可奈何,想了半晌,说:“那请大汗拨些人手给我,我要派人重整和林格尔的汉寨。” “你还要那样的地方干什么?”俄木布汗很是不解。 “我要为蒙古人打造兵甲和刀具,大汗以为从大明运那些东西出来很容易吗?”翟哲其实是想在塞外留一个基地。他现在军中粮草补给全靠大明提供,大同镇会提前一个月将粮食运送到得胜堡内储存,再由他自己派辎重营每隔半个月往草原运送一次。这是卢象升卡住他脖子最紧的手,无论他在草原扩张多大势力,没有后备提供的粮食都是镜花水月。汉部曾在汉寨经营五六年,除了没有装备火炮和床弩等守城利器,从地形来看比得胜堡还要坚固几分,用来储备粮草最为合适。 “又要我给你给土默特人的身份吗?”俄木布汗冷笑。 “我与土默特人还能分开吗?”翟哲厚着脸皮。 “看着乌兰的份上!我答应你!”俄木布汗叹了口气,他现在除了依靠翟哲,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土默特日益衰弱,东有大清为仇敌,西有察哈尔人虎视眈眈,唯有寄希望翟哲在大明壮大,才能让土默特苟延残喘下去。 “大汗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我绝不会负土默特人,至今仍然算数!”翟哲基本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赶紧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希望如此!” 土默特人是翟哲的依靠,察哈尔人是他的同伴,只有坚决把这两大蒙古部落握在手里,他才体现自己最大的价值。卢象升想见额哲,恐怕也是知道他娶了乌兰之后,再对土默特人使什么手段也很难见效。 与俄木布汗筹划完毕,等待和乌兰的婚礼结束,翟哲还要去拜见额哲。漠南草原这么大动静,瞒不过察哈尔人,额哲想必已经等得焦急了。 张坝草原,数千骑兵在空旷的草原上尽情驰骋,像一道道波浪拍打向前。 地为席,天为幕,左若的喊声在空旷的草原被吞噬的干干净净。在凉城驻扎了一个月后,翟哲部骑兵不甘寂寞,踏入张坝草原,他们本就熟悉这里的土地,回到这里如鱼得水。新加入的骑兵从队列开始练习,逐步熟悉作战习惯,这些非一日一月之功,好在下次踏入战场的时间还很长。 沉默的逢勤不喜欢像左若一样用喊声来训练骑兵,他的队列都听号角行动,先要记住号角命令,所以训练进度要慢上一些。翟哲纵马率亲兵卫看两部骑兵训练,这两人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他必须要选一个人加入土默特经营汉寨,统帅水军。 ☆、第288章 火器 眼前战马纵横驰骋,骑士挥汗如雨。 翟哲胯下大黑马也禁不住踏动前蹄,扭动脖子低鸣了一声。近年来,翟哲感觉到这匹陪伴了自己十年的伙伴不再像从前那般动力十足,有慢慢衰老的迹象,但他无法狠下心来舍弃。过不了几年,大黑马便不能再适应战场上的冲刺,但翟哲还没做好接受另一匹战马的准备。 连一匹马都无法狠心舍弃,何况人哉?更无需说国。 这十年来,翟哲从未做过让自己痛苦的抉择。他将娶乌兰,但也无负范伊。他对土默特人仁至义尽,与东口晋商家族藕断丝连,他无愧于大明,也没有出卖过蒙古。只有杀死没有交情的车臣汗,还是为了争夺心中的爱人所为。就连麾下侵贪商盟巨资的耿光也没处置,只是剥脱他所有的权力,将他放在商盟中养了起来,雷岩谦也是闹到明面上来他被他鞭打。 这样面面俱到到的日子很难一直延续,现在有个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摆在眼前,“究竟要走哪一条路?” 入明的半年,翟哲初识大明官场,才知道自己就算想为大明效力也未必能如意。卢象升对他很不错,但不会给他部下补充一名士卒。要么安心作宣大镇的参将任由自己的势力被削弱,要么他又要给自己找一个不愿面对的对手。但如果他麾下汉骑还在成长,最终要走向何方?寄生于晋地的藩镇,还是……?翟哲暗自摇头,那不是他的初衷,难怪历朝历代对手握重兵的武将无比忌惮。 还好,他与卢象升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而且那个敌人还很强大。 给翟哲展示半个时辰的训练成果,逢勤和左若并马前来复命,在离翟哲三丈外下马走过来。左若浑身冒着热气,步伐矫健。跟在身后的逢勤和他大不一样,虽然才在战马上奔腾过,逢勤头发紧束一根不乱,脸上的汗水被擦拭干净,剑眉星目,走路的姿势配合平淡的表情,在大夏天里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见过大人!” 翟哲翻身下马,指着眼前的平坦草地,说:“坐下说话!”跟在他身后柳随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还是从前在汉部中的习惯,翟哲与众将相处随和。 “你们二人是我左膀右臂,只有你们才能训练出这般精锐的骑兵!”翟哲不吝赞叹。左若是游击将军,逢勤是协同守备,但在他军中分不出多大区别。这些年,他刻意提高逢勤在军中的地位,左若也看出他的意图,与逢勤在军中相处时多退避三舍,造成今日两人在军中地位相当的局面。翟哲力推逢勤,他当年从蒲县带出来的这个年轻人很争气,性子精细谨慎,从左若这里学了七八成本事,将军中治理的井井有条。 “那批水军现在训练的如何?”翟哲偏头问左若。 “除了不会骑马,没有拿刀子杀过人,其他都还不错!” “此番出塞,我奉总督大人之命协助蒙古人守住漠南草原。我要从军中挑出一支兵马加入土默特部落,重整汉寨,同时统御在君子津渡口建立的水军!”他的目光在逢勤和左若脸上巡梭。左若心中一跳,垂头避开他的目光,逢勤神色如常。 “这支兵马要和土默特人和察哈尔相处好,同时有可能要承受清虏的攻击!清虏若席卷漠南,各部皆要退避三舍,那么汉寨便露在眼皮底下了。”翟哲先说难处。 沉默。 “末将愿往!”逢勤先拱手回答。 翟哲和左若都很惊讶,逢勤一向不喜欢说话,在军议时也多听少说,更不用说主动求令。 “这事该我去,这些水军士卒一直由我训练,我比逢守备合适!”左若有些被动。 翟哲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眼睛直盯逢勤:“你为何要去?” “军中火器营由我统领,固守山寨和水战便于使用火器。”逢勤解释很简短。他掌管火器营后对火器越来越看重,从大明军中拿到各种虎蹲炮和鸟铳等各式火器研究,自诩守寨和水战比左若的优势更大,才一反常态请命。 左若还要再说,翟哲摆手,笑道:“不要再争了,你的骑兵留在我身边用处更大!” 火器营是翟哲在军中逐步扩大的兵种,他当然知道火器是在将来战争中占据的优势。但现在他麾下全是骑兵,又因为塞外粮食的限制,实行精兵之策。大明官军中鸟铳手众多,但经常因为鸟铳制备粗劣炸伤士卒,大明的官兵炸死一个不心痛,但他麾下皆是百战余生,个个精锐,若是因为武器的缘故伤了自身实在是不值得,因此还是装备粗重的三眼铳火门枪为主。 翟哲不是没想过请工匠制备精致的鸟铳,宣大贫穷工匠稀少,精致鸟铳价格昂贵,而且他确实还没有组建步兵的需要。卢象升连一座边堡也没交给他,现在组建鸟铳手反而会成为骑兵的累赘。至于清虏攻破城堡所有的火炮,翟哲现在只有羡慕的份,那些东西对他现在来说聊胜于无。 “你去汉寨后,火器营要一分为三,在左若军和孟康军中均设立火器营分营!”翟哲向逢勤嘱咐,“火器才是我大明军队未来的重中之重。” “遵命!”逢勤今日难得多话,说:“我看大明军中训练鸟铳手一年可成,比训练骑兵要迅捷很多!” “鸟铳手有鸟铳手的用处,骑兵有骑兵的用处,草原平坦空旷,那些人无用武之地!”左若也曾在军中呆过,熟悉大明军队的配置,说:“不过你若为守御汉寨,倒是可以考虑训练一批。” “守寨用鸟铳手,不如用炮!”逢勤一直一个表情,看上去不像在说笑。 “你小子不要异想天开,我现在可没钱去铸炮。”翟哲感觉有只蚂蚁顺着自己的靴口钻进来,咬的皮肤有些刺痛,站起身一边拍打,一边笑着看逢勤木讷的表情,说:“现在将就用些鸟铳手吧!” 眼下在塞外最需要的是粮食,手上的钱再多些,他还需多配备些盔甲,这些才是提升战力最直接的手段,他可不想把仅有的金钱花在建立要塞上,不过在汉寨训练一批火铳手倒是可以尝试。 选好经营汉寨的人选后,逢勤没有空闲再留在张坝草原。等翟哲与乌兰婚事结束,七月卢象升会晤额哲之后,他将要独领一军在外,学会与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交往,对于沉默少言的逢勤来说,这是比清虏更艰难的考验。 ☆、第289章 得胜堡 十几辆马车顺着得胜堡前狭窄的山道颠簸往前,就是这样的道路也是最近为了供应翟哲部四千驻扎在塞外的骑兵特别重新修筑过的。马车上堆积的木桶摇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马车后跟着三十几个骑士,皆身背弓箭,腰跨长刀。 “站住,从哪里来的!” 道路前的关卡,两个守卒架起长枪拦住去路。 “我们是大同商号的,翟参将从我们这里购买了些货物,让我送出塞!”驾马的车夫屁股都没动,回答的瓮声瓮气。 “装的什么货物?” “我也不清楚,好像有些酒!” “下马盘查!”右手的兵丁气的脸色涨红,将黝黑的枪尖有意无意顶向马夫的脸前。 “小心点,小心点!”那马车夫假装害怕,从座位上跳跃下来。 这么一会功夫,后面的马车都赶上来被挡在道中,马车后面三十几个骑兵挤上前来,为首的大胡子,龇牙咧嘴到:“干什么的,敢拦住爷爷的道路!” “盘查货物!” 那大胡子撸起衣袖,喝骂:“这些是翟参将的货物,就不用盘查了吧?” 那两个亲兵对视一眼,想起守备交给他们的命令,回叫道:“这是总督府的命令,谁的货物也不行!” “都是酒,塞外的兄弟们整天喝风,嘴都淡出个鸟出来了,就通融通融吧!” “总督府有令,粮食、兵甲和酒都不许出塞!” “老子给你脸,你不要脸,别让老子砸了你这做关卡!”那大胡子汉子催马撞上来,逼迫的那兵丁后退。 “走,出塞,看谁敢拦老子的道路!”大胡子汉子领三十多骑兵开道,往关卡前走去。 这大胡子正是背伤好了没多久的孟康,此次非要闹这么一出,实在是事出有因。 翟哲部骑兵粮草全部储存在得胜堡,每隔半月来领取一次,没想到第二次就遇到了麻烦。翟哲部四千一百骑兵,加上年前招募的五百名水军,又才从土默特部落招募了一千两百多人,军中粮草不足,他想按照五千士卒的口粮领取。但这个守备死咬住总督府给四千的定额兵饷,只允许翟哲领四千人的口粮。无奈之下,翟哲向大同巡抚叶廷桂上书,说明年前招募水军的详情,叶廷桂向卢象升确认后,答应供应翟哲四千六百人的口粮。但之后的情形并没有好转,得胜堡守备虽然按照四千六百人发放军粮,但每石都要克扣一些,实际到手比之前多不了多少。翟哲强自忍耐,向叶廷桂和卢象升上书,但一个月过去,犹如石沉大海,没得到一点回音,那得胜堡守备一如既往。 “这就是大明的朝廷,卢公也改变不了这官场的习气!”柳随风给翟哲解释。 “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被他盘剥不成!”翟哲无可奈何。 “卢公自己清廉无话可说,但他若想整个宣大官场像他一样清廉,除非他想在宣大一事无成。大人真要把那些粮食要回来,不是没有办法,但只怕要得罪些人,一个守备没这么大胆子。”柳随风胸有成竹。 “说来听听。” “大人是塞外招安来的,早有人想从大人身上捞一笔,大人这次要是忍气吞声了,日后伸手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大人必须要给予回击!” “怎么回击?”翟哲不解。 “这事巡抚叶大人和卢公都不愿意管,恐怕也因为是大人的缘故,再申诉也不会有结果。只能另搞个机会把事情闹大,逼迫卢公和叶大人选择,让宣大官场知道大人不是好欺辱的,才能如愿!” 所以才有了孟康这一幕。 关卡前有二三十得胜堡兵丁在观望,看见孟康等人气势汹汹走过来,立刻站起聚集成一团,手中刀枪指向前方。 孟康步步紧逼,身后三十多人摩拳擦掌。 那些守卒反而被逼的往后倒退,一个兵丁将长枪尖顶过来,孟康侧身避开枪尖,任由枪尖从腰边溜过去,大声喊叫:“杀人了,得胜堡的兵丁杀人了!” 那兵丁心中畏惧,想把长枪抽回来,孟康哪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拿住枪杆,猛力一拽,那兵丁一个踉跄,差点摔一个跟头。 “得胜堡的人杀人抢货了!”后面紧跟的三十多人抡起拳头,如虎入狼群,冲入这些人中一顿暴打。 就算不用兵器,得胜堡的明军也不是这帮在塞外苦战过六七年的蛮卒的对手,这些人又都是孟康专门从营中挑选出来,老拳如雨,打的这帮人鼻青脸肿。 追赶这些人哭爹喊娘逃回两三里外的得胜堡,孟康嘴角冷笑,命身后士卒做好防御准备。 一刻钟不到,得胜堡内两三百兵丁簇拥了二三十骑兵冲出来,阻拦在道口,为首一人盔甲整齐,喝斥道:“你是何人,敢强闯关卡,不知道大明的王法了吗?” “老子是塞外骑兵协同守备,你是怎么管你这帮属下的,竟然对自己人动刀枪,老子在杀鞑子的时候,你躲在哪座城里尿裤子呢?”孟康的毒舌能让人想起悍妇。 “你好大胆子!给我拿下!”那守备气的脸色发白,身后的兵丁包围上来。 “你要把老子拿到哪里?”孟康下马走上前。 “所有货物全部没收,将这些人羁押入堡!” “谁敢动我!”孟康催马上前,来到那守备身前半步,拔刀出手,喝骂:“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反了,反了!你们这帮塞外的反贼!”那守备一挥手,身后的鸟铳手平举长铳,阴森的铳口对准孟康。没想到孟康丝毫不惧,大踏步欺身到那守备的马下,抬头骂道:“你是守备,老子也是守备,你敢杀我吗?” “关起来,关起来!”那守备大骂:“你也配和我比!” 几百守军包围了十二辆马车和三十几个士卒,孟康突然收刀归鞘,好像没料到得胜堡守军会真动手。那守备见孟康现出畏惧之色,脸上神采飞扬,押送一行人归堡。到底都是大明的边军,双方都有忌惮,孟康之前动手只敢用拳头,得胜堡的人也不敢真伤了他们。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得胜堡前铁蹄声隆隆,一列骑兵飞驰而来,将得胜堡北门和西门包围。从军中冲出一个大嗓门的兵士喊叫:“堡里的兵士听着,听说你们扣押了我军中守备及货物,乘早送出门来。” 那守备听见堡下兵马动静,在城头高喊:“翟参将,不要无礼,是你麾下守备打人在先,又偷运酒出塞,所以才被我扣押!” 翟哲在关下冷笑,“你说的话蒙骗三岁小孩吗?” “不信你可派人入堡查看!” 翟哲答应道:“如此等我派人前来查看!”说完之后,飞马而回。 骑兵退后三里地,鲍广领三十名骑兵到了得胜堡前。那守备打开堡门,迎接鲍广进入城堡,他只是小小的守备,倚仗背后的势力见翟哲这个参将临兵堡前,丝毫不惧。 “犯事的孟康就在里面!”那守备引鲍广往里走。 老远就听见孟康嘴中的污言秽语,鲍广强忍住笑容,等快到眼前时,他突然一个侧步,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架在那守备的脖颈处,右手粗壮的胳膊圈住那人的脖子,喝道:“你一个小小的臭虫,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家参将的货物你也敢劫持!” “你想干什么?”那守备面如土色。 “放人!” “放人!”那守备面如土色,不敢犟嘴,朝堡中士卒下令。 “就是这小子打了老子两巴掌!”被解开绳索的孟康怒气冲天,走到鲍广近处,挥动拳头就要打人,显然先前吃了点亏。 “赶快出堡!”鲍广朝他撇撇脑袋,把那守备往身后带了一步,不让孟康揍他。 四周兵丁无所适从,手中各举刀枪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驱赶马车出了得胜堡大门。鲍广一直紧紧圈者这个守备退回兵营,到了翟哲面前。 “就这小子,敢打老子两巴掌!”孟康提着斧头在外侧绕来绕去,耿耿于怀。 “王守备,我的好处也那么好拿吗?”翟哲示意鲍广将那守备放下。 “翟参将,是我错了,放过我吧!”那守备跪在翟哲面前,偷看四周凶神恶煞似的士卒,磕头如捣。 “你若想要钱,给我说一声,一切都好办,你这般强要,就是打我的脸了,不知道你到底依靠谁,胆子这么大!”翟哲声音很温柔。 “参将大人,放我一条生路吧!” 翟哲叹口气,说:“你我同在大明军中效力,我怎会要你性命,你回去吧!” 那守备颤抖着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看无人来阻拦,才大着胆子飞一般的往得胜堡逃去。 翟哲面有隐忧看他离去的背影,他听了柳随风的建议,决定来赌一赌,得胜堡的位置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若是命脉放在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人手里,日后不知有多少麻烦。 柳随风从帐篷中走出来,胸有成竹说:“大人,立刻给巡抚大人和卢公送信!有了前面的几封信做铺垫,我担保这个守备要换人了!” “希望如此!”翟哲心中并不那么踏实,这个守备真如柳随风所说不是卢公安排的吗? ☆、第290章 督抚 窗外老槐树上,从泥土中钻出不久的蝉趴在树枝上欢快的歌唱,它们蛰伏数年才能得到这么一次露脸的机会。 两封告状信几乎同时送到卢象升的案桌上,一封来自大同巡抚叶廷桂,一封来自翟哲。真是一点也不能让他省心,只要他想做事,宣大镇无一处不是麻烦。 “备马,前往大同!” 侯在门口的杨陆凯答应一声,往马厩中把卢象升的白龙驹牵出来。 卢象升换了一身劲装出门,翻身上马率一百亲兵营驰出阳和卫,一边走,一边阴沉着脸责怪,“这个翟哲,尽给我惹事!” 跟在身后的杨陆凯暗自吃惊,不知道翟哲犯了什么过错。他在翟哲军中当了几个月的监军,对翟哲印象颇佳。 卢象升是宣大总督,但在这里他还做不到一言堂,莫说两个镇守太监眼睛一直在瞄着他的后脊骨,宣府、大同和山西三镇巡抚也都各有主见。他先是利用王登库案整顿宣府,控制东口,又因为翟哲的关系将西口的好处也揽入怀中。练军需要的银子如流水一般,矢铳兵甲,兵饷欠缺,他可以扪心自问,没有一两银子收归自己囊中,但别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骑兵奔走,暗影飞梭,官道路边偶尔可见躲避的商贩。 得胜堡守备的背后是谁在捣鬼,卢象升不用猜都知道,小小的守备怎敢克扣别部军粮,只有大同巡抚叶廷桂才给他那么大的胆子。 西口在大同,八成商贸被翟哲的商盟控制在手。商人逐利,商盟尽力向总督府上供,不愿再放太多的血给大同巡抚,否则不是让柳全和宗茂一年白忙乎吗?偏偏叶廷桂还拿商盟没什么办法。现任杀胡口守备张广是前任大同巡抚焦源博一手提拔,焦源博罢官时,卢象升正好赶到大同,还曾把翟哲的底细告之他,顺便把张广介绍给卢象升。杀胡口守备官职不大,但守卫的是大同府的财富之门。靠山只能找一个,张广傍上卢象升之的大腿,对大同新任巡抚不再那么热衷,没有卢象升的吩咐他是不会为难出塞商队。 眼见总督府日进斗金,宣府巡抚在卢象升眼皮底下忍气吞声,山西比这个两个边镇可是富裕多了,大同巡抚叶廷桂可就动了点小脑筋。商盟的背后是翟哲,宣大人尽知。此次得胜堡守备因战败获罪被罢免,新任守备正是叶廷桂推荐,他找机会为难翟哲几次,为的就是想从他的商号中榨点油水,没想到翟哲的反应如此激烈。 大明总督和巡抚之间职权重叠太多,崇祯三年陕西流贼进入山西时,当时还发生过总督与巡抚争夺统御兵马之事。卢象升守卫宣大以宣府为重,下重手清理宣府官场后,如今他财源如水,不愿再在其他两镇惹事端,但现在是想躲也躲不了。除了总兵的职位,各镇督抚视武将如家中奴仆,翟哲敢这样不给叶廷桂留情面,毫无疑问是冲着他的信任。 大同城内,巡抚衙门后院。 叶廷桂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太阳,脸色僵硬铁青,事情过去五日了,他的怒气还是没有消散。大同府别的参将哪个见到他不是服服帖帖,虎大威也不敢这么不给他留情面。 “大人,总督大人到城外!”侍从前来禀告。 “随我去迎接!”叶廷桂挥洒衣袖出门,且看卢象升到底怎么说。 卢象升骑兵迅速,没刻意在城外等待叶廷桂,径直入城,两人正好在大同府街道中碰见,并肩走入巡抚衙门。天气炎热,卢象升一路奔来,汗流浃背,叶廷桂命仆从上了一碗酸梅解暑汤,找了个通风的偏厅坐定。 “九老,来的还这是快啊!”叶廷桂皮笑肉不笑。卢象升这么快亲自赶到大同府,看架势无疑是要偏袒翟哲了。 “收到你送来的信,我立刻就出发了!”卢象升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放在叶廷桂面前,一封是翟哲所写,其实叶廷桂手中也有一份。 叶廷桂手指点向翟哲的信件,说:“九老,大明还有如此跋扈的武将吗?” “确实太不像话了,贩运米酒出塞,又激起军中械斗,若不给予惩戒,恐日后更难统御!”卢象升先是摇头,又笑说:“他是才从塞外归化的野人,看在他才为大明立下军功的份上,你我就多担待些。” “这哪是械斗?和反叛差不了多少,竟然大军包围得胜堡,拿刀绑架得胜堡守备,难道他还想攻下大明的边堡吗?”叶廷桂冷笑。卢象升若真是这么袒护翟哲,他可要上书朝廷了。 “说反叛可是言重了,双方都有过错,得胜堡守军先动的手,又没死人,没伤人。”卢象升又抿了一口酸梅汤,说:“再说也是事出有因,我看他们双方矛盾由来已久,前几日翟参将不是还上书告发这个守备克扣他军粮吗?” “这么说难道还是得胜堡守备的过错了?”叶廷桂脸色涨红,强忍不发作。 “一个巴掌拍不响!”卢象升轻笑摇头,“这些军中老粗,有几个是安分的主!” “九老招安了这般塞外蛮人,难道不怕给宣大召来祸患吗?”叶廷桂见卢象升执意为翟哲这个三品参将辩护,甚至不顾及他的脸面,终于忍不住了。 “虽是塞外蛮人,也为我大明立过战功,山西镇的鹿友兄和王公公两个月前亲自往兵部送的塘报。翟哲是有错,但要是处置太过,怕王公公的面子也下不来!”卢象升收敛笑容,扯了一把虎皮。包括他在内,总督和巡抚最忌惮两个镇守太监,那些人上达天听,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监视他们。 “你看这样如何,翟哲统御下属不力,罚俸一年,犯事的三个守备各降一级,毕竟这件事都发生在大同!”卢象升的话听起来好像在给叶廷桂考虑。 “九老,你!”叶廷桂嘴唇发抖。 “番实兄!”卢象升叹了口气,“看在我薄面上,就饶恕他这一次过错吧。清虏方退,宣大正是多事之秋,若是处置激烈,逼反了翟哲,宣大又是一场大难。前两次清虏入寇,宣大官场风雨飘零,这一次能涉险过关,翟哲出力不小啊!” 卢象升能如此放下身段给翟哲说情,让叶廷桂惊讶之余无可奈何。 “若再有下次,莫说番实兄,就是我也不能容他!”卢象升轻拍了一下桌子,他这是为了翟哲把大同巡抚也得罪上了。 ☆、第291章 成亲 “卢公真的不会重责我?”翟哲的心思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镇定。 “当然不会,若是陕西总督洪承畴,我便不敢为大人献上此策了!”柳随风面对翟哲说话时态度一直十分恭谨,“别人都称卢公为“卢阎王”,完全忽略了卢公对武将的宽容。当年祖宽率三千关宁铁骑入关剿贼,因军饷没及时发放,对百姓烧杀奸淫,骄横跋扈,卢公亲自赴其兵营说之厉害,祖宽为卢公折服,成为他麾下最得力的将领。这件事大人有理在先,卢公又是要用大人之时,必会给大人留下情面。” “希望如此!”翟哲看着营区内停放的那十几辆马车,他和乌兰的婚事就要到了,可不要因此节外生枝惹怒了卢公,不来参加他的婚宴,这才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 “大人放心,明年漠南战事之前,卢公绝不会动你!” 柳随风的话让翟哲听起来有些不舒服,什么时候他和卢象升也成了相互算计的关系了。 “你退下吧!” 柳随风抬脚出帐,到了离门口的三四步外,突然又转过身来,低头拱手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劝大人!” “说!” “大人对军中将领太过随意,不分尊卑,不利于大人在军中树立威严?” 翟哲脑子反应了一阵,仔细想了想,说:“我有吗?” “有!”柳随风迟缓片刻,劝道:“大人,有礼方能分尊卑!” 翟哲沉默,让军中将士对自己行跪拜之礼,尤其是一路跟随自己的将领,那不是他的习性。 “退下吧!” “遵命!” 柳随风收紧衣袖从翟哲的大帐中走出。 不远处萧之言靠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松树底下,微微眯眼假寐,看见柳随风摇摆着身躯在营区中穿过,眼中闪现出戒备的神色。翟哲才收了个幕僚时,萧之言很高兴,毕竟是个读书人,又是官宦子弟,想来能给翟哲助力不小。但自从柳随风投靠翟哲后,随后发生的几件事,一件比一件让萧之言不满意。 首先,翟哲竟然和东口几家商号和解了,翟哲从前对东口的态度萧之言非常清楚,不算仇深似海也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他从东口出塞,知道八大家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他麾下士卒又惨死在八大家奸细手中。翟哲与东口商号和解,岂不是要与大明的仇人为伍?当然他不知道这是卢象升的主意。 其次,就是这一次挟持得胜堡守备了,这是给翟哲出的什么主意?一着不慎难道还要再重叛回草原吗?在塞外流落多年,重归大明边军,萧之言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卢象升没让翟哲煎熬多久,宣大镇的处罚命令很快下达到塞外。正如卢象升对叶廷桂说的那样,翟哲被罚俸一年,鲍广和孟康官阶降一级,成了军中千总。若换做别人可能会在意,孟康一向以翟哲马首是瞻,鲍广当了翟哲三四年的亲兵卫统领,哪里会把这道罚令当回事。不管官阶怎么变,统领军中兵马不会变。 七月十五,离迎娶乌兰还有十日,翟哲担心卢象升忘记此事,特定又命人私下往阳和卫宣大总督府送了一封密信邀请。 傍晚时分,山峦间小道中的马车连成长龙,两侧有骑兵护送。左若往得胜堡领取粮草回来,安顿好粮车后,兴高采烈奔向翟哲的营帐,禀告:“大人,您知道得胜堡的守将换成何人了吗?” “何人?”翟哲看他的神情,猜到可能是自己熟识的将领,问:“姜镶还是弓辰?” “姜镶!”左若一改平日稳重形象,欢乐叫唤:“一粒米粟也没有克扣!” “他是大同参将,怎会到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来?”翟哲惊讶。 “姜参将才扩军三千五百人,麾下士卒多是新兵,总督大人命他来此地守堡,同时练兵!” “是吗?”翟哲惊喜。 “姜参将让我问候大人,说他本想来草原与大人一见,但眼下不少人的眼睛都盯在这里,他与大人不宜表现太过亲近。” 姜镶是军中老油条,消息灵通,这种情况他想和翟哲继续保持好关系,又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与翟哲绑在一起。翟哲一点就透,猜到姜镶的心思,但姜镶驻扎得胜堡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卢象升可能是因为过他曾与姜镶共同伏击过清虏,才特意促成这种局面。 凉城成了土默特人和汉骑共居之地,经过初始的警惕和戒备后,土默特人慢慢习惯与汉人相处,甚至有人想拿马匹与翟哲部骑兵换取长刀,想必曾经的明军有人这么干过。 岱海成了汉人与土默特人的交汇地,蛮汉山上泉水在此汇集成明镜般的水面,比头顶的天空还要蓝。每日傍晚都会有数千骑兵跨马来此地饮水,不远处是土默特放牧的牲畜。 乌兰的帐篷就扎在离岱海不远的山脚下,因为她身边的卫士和侍女,早有土默特部众猜到他们的公主就在这里,但没有人来打扰她的清静。 离约定大婚的日子原来越近,乌兰大半个月没见过翟哲。她心中期待、欣喜、酸楚,五味杂陈,这十几天来没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就要成为那个人的妻子吗?”她知道翟哲将婚礼放在草原正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虽然不能以土默特公主的身份嫁出来,但哥汗会来参加婚宴。成婚之后她便要失去现在的自由,搬入大同府入住。她自幼向往大明,在大明境内呆了半年后才知道草原在她心中的地位,还有那个从未谋面过大夫人…… 十几日时间转迅即过。 翟哲军中将领,除了柳随风都知道他和乌兰的感情。为准备这场盛宴,弥补心中对乌兰的亏欠,翟哲真是不惜银子,光烧刀子就拖了三十几马车出塞。 一大早,军中将士在山林的营地中挂满红色条幅。在这里娶乌兰,无需遵守大明的规矩,也不用依据蒙古人的习俗,翟哲全凭自己的喜好,将整个营地布置的喜气洋洋,他娶范伊时可没动过这般心思。 只有萧之言营的一百斥候照惯例出营巡逻,安置暗哨,其余部众都留在营区。 辰时过去,岱海之侧变成欢乐的海洋。士卒们架起篝火,耐心烧烤全羊,香味散发到几里之外。凡是还留在岱海周边游牧的土默特牧民都接到了邀请,烧刀子酒坛摆列整齐热情招待。 乌兰躲在丛林偷看,翟哲特地换了一身新制的文士服,看上去比平日少了一份铁血,多了一份儒雅。 一直游牧在岱海周边的土默特人很快猜到今天将要发生什么,一圈人围绕汉营驻地,载歌载舞,用歌声为他们的公主祈福。 欢乐整整持续了一天,翟哲有一种皇帝迎娶皇后,大赦天下的感觉,如果他是皇帝,可能真会这么做。从归化城买来的牛羊现宰现烤,五千士卒大快朵颐,每个人都能分上几大碗烧刀子。 申时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在外巡逻的斥候回来禀告,“得胜堡方向来了一支骑兵,约有七八十人!” “卢公来了!”翟哲心中大石落地,生出一份感动。 他当初娶范伊,总逃不掉一种被家族和范家逼迫的感觉,兄长翟堂代表家族出现,在他看来那和范永斗都是一丘之貉。成婚之后,两人聚少离多,范伊知道审时度势,冰雪聪明,一心对以夫家为重,两人的感情像一壶冷水逐渐加热,但永远达不到沸腾。 而他与乌兰,是在最孤苦无奈时候的同伴,那个蒙古少女给了他最初的信任,一同度过了土默特人最艰难的时光。两人开始明白彼此身份的差异,不敢将这种感情表露出来。他一点点看乌兰被命运捉弄,对她的无奈与痛苦感同身受,到最后心中的怜惜无法抑制,掀开那座盖子时,已经是一壶沸腾的开水。 俄木布能来这里,那是乌兰的兄长。他在这里没有长辈,卢公的身份岂不是恰逢其会。翟哲的脑子胡思乱想,对卢象升生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命人告知俄木布汗,就说大明宣大总督卢象升两刻钟之后赶到!” “遵命!”萧之言抱拳,脸上现出一丝坏笑,催马远去。俄木布汗中午时分就赶到了离岱海不足二十里地的山林中,一直远眺汉营的欢乐,卢象升不出现,他不会前往那里。 山林角落,白色的蒙古包里。 乌兰解开自己扎了十几年的大辫子,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影影绰绰,看的不是很清楚,她瞪大眼睛,仿佛想永远记住自己蒙古女人的摸样。 身后的汉人侍女将她乌黑的头发挽成发髻,换下蒙古人的袍子,通红的嫁衣服把她脸映的比外面的天空还要红,她要嫁给汉人了,从此不再以蒙古人的装扮。 “公主,你紧张吗?”陪伴她多年的侍女躲在背后捂嘴偷笑。 “我紧张什么!”乌兰紧咬嘴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为什么自己的心还跳的这么厉害,好像比那个夜晚还要快。 化妆的侍女是翟哲专门从大同府请来,一双纤手在流水般的黑发中穿梭,不一会功夫,乌兰甚至认不出那镜子中人就是自己。 ☆、第292章 婚宴 白龙驹穿过山林中的小道,老远的地方便能听见山的对面传来的歌声,卢象升脸绽开笑容,让跟在身后的杨陆凯看呆了。从他跟随卢公入中原剿匪以来,他很少能见到卢公这般神情。 参见婚宴总不能一副追债的表情!其实卢象升心里不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兴奋,走这一趟是他答应给翟哲的回报。 下山的路口处,左若率二十几个兵丁在等候,等卢象升一行人走到近前,单膝下跪,行礼道:“参见总督大人!”翟哲军中两个游击将军,萧之言奉命去迎接俄木布汗,他来此地接应宣大总督。 “起来吧!”卢象升招手,笑说:“今日我是也是客人,不用这般拘礼。” “遵命!” 卢象升下马,随手把缰绳交给身后的杨陆凯,好奇的走向远处的岱海。数千汉人士卒围在几十个烧烤木架周边,木柴欢快的吐着烈焰,随风而来的香味让卢象升感觉饥肠辘辘。土默特人聚集成好几堆穿插其中,牧民们一边扭着腰肢,一边歌唱。 “营中兵士出塞多年,多数人能说蒙语,土默特人也能听懂汉话,所以……”左若担心卢象升生出什么特别好的念头,想开口解释。 卢象升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就站在原地远看。 翟哲一直在留意这边动静,看见卢象升在众军的簇拥下停下脚步,忙挥洒的衣袖朝这边走过来。 文士服宽松,不像军中征袍那般贴身紧凑,翟哲多年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有些不习惯,举止之间落在卢象升眼中有些滑稽。“拜见大人!”他没有像左那样行大礼,只是弯腰鞠了一躬。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十年前他在大明就有了秀才的功名,这样做在情理之中。 “你还这般年轻!”在近前看见翟哲的风采,卢象升忍不住嗟叹。 他比翟哲年长十岁,是大明有名的年轻总督,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大明最混乱的地方,过着走钢丝般的日子,心中很难轻松,一直心力憔悴。所以今日见到翟哲的光彩动人的喜气,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羡慕。 “末将出塞也有九年了!”翟哲感概。他今日一直在回想与乌兰结识后的点点滴滴,板着指头算,从崇祯二年出塞到崇祯十年,整整九年。乌兰从豆蔻年华到如今确实变成待嫁老女了,不过一切到今日截止。 “大人请入营吧!”翟哲伸手示意。 “我先在这里等候,免得入了营区惊扰了士卒!”卢象升好像很愿意见到汉部士卒与土默特人欢乐共处的场面。 “这个……”翟哲神情为难。 “你先去忙碌,我说好只是路过!”卢象升找了一块松软的草地,竟然盘腿坐了下去。 其实卢象升多虑了,翟哲麾下士卒在久在塞外,还有不少是在土默特部落生长的的汉奴,反而不像这些武将畏惧他这个宣大总督。 草原夏日的夜晚很凉爽,火红的天空不断向西边天边收敛,天色还没暗下来,士卒们便把准备好的篝火点燃,挂在树枝的上红色布带随晚风摆动。这是一场不伦不类的婚礼,蒙古人以为是汉人的习惯,卢象升等人以为是蒙古人的风俗。 士卒们不知道翟哲在大明已有妻子,就当大头领第一次娶妻,由衷感到高兴。无论翟哲是土默特汉部的千户,还是大明的参将,在普通士卒眼里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光线越来越模糊,篝火堆中欢乐的叫声此起彼伏。逢勤管理后勤补给,监视不许有士卒偷偷饮酒喝醉。 左若领着卢象升等人,萧之言招待俄木布汗等人,双方几乎同时走向岱海,在昏暗的光亮中悄然进入营区边缘的帐篷。有些士卒注意到来人,但没有接到翟哲的命令和嘱咐,只是看了他们几眼,又在做各自的事情。 俄木布汗和卢象升都注意到了对方,隔着噪杂的人群目光交错。 “那就是大明宣大总督卢象升了!”俄木布汗白皙的指尖在空中轻微一划,朝站立在自己身边的萧之言耳语。 “正是!” “我能与他见一面吗?”俄木布汗并不单纯是为了参加乌兰的婚礼而来。 “这个,”萧之言露出为难的神情,说:“我去请示总督大人!” “你就说大明世袭顺义王,土默特部落大汗俄木布要与卢总督一见!”俄木布汗把自己的名头给萧之言报全了,生怕漏了自己的身份。从察哈尔西迁后,大明再没把他这个顺义王当回事。 “好的!大汗且候!”萧之言转身离去。 俄木布汗见萧之言先找到翟哲,两人耳语了几句,再朝卢象升的帐篷走过去。过了一刻钟左右,萧之言穿过拥挤的人群返回,在俄木布汗面前无奈的摊摊手,说:“总督大人说他身体倦了,等改日再与大汗一晤!” 俄木布汗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嘴中含糊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话语。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土默特部落衰败后,他想见宣大总督一面也被拒绝。 岱海边缘成了狂欢之地,虽是汉商娶平妻,场面不比阿鲁喀尔喀的王子迎娶王妃小多少。 兵营后列,足有五六十辆马车排列成圈,正是商队在外行走宿营时的摸样。马车当中,宗茂与十几个掌柜一边看,一边相谈正欢,这些人是东家七家商号派来归化城的主事人,宗茂昨日送货物来兵营,顺便把这些人都召集过来。商盟现在是归化城商号行会头目,宗茂经常往返在大同和归化之间,统筹塞外商号经营。东口那边,商盟虽然入驻张家口集市,但还是由范永斗统管,只是张坝草原缺少牧民,又不敢往辽东走商队,生意一落千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中,孟康光着膀子爬上岱海边缘的高地,站在一面大鼓前,喊叫:“安静,安静!”他声音宏亮,惹人注目。 “嘭嘭嘭!”三声鼓响,岱海周边嘈杂的声音像是被慢慢吸入瓶子,水银般的湖面倒映了一弯残月。 西边平坦的草地上,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绚丽多彩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开,让周边响起一阵惊呼。对火器营来说,制造这些烟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乌兰在一群土默特亲兵的簇拥下从帐篷中走出来,脸色比岸边的篝火还要红。 车风一副蒙古人装扮,挺胸直背走在最前端引路,他从杀死车臣汗随大军入塞后一直被翟哲安排担任乌兰的亲兵卫头领。 俄木布汗的帐篷近在咫尺,看清车风的面孔时,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喜欢背叛自己的人。若当日车风没有背叛土默特杀死岳托,现在他的情形该如何?或许比现在好,或许比现在差他使劲摇了摇头,端起身前的酒樽一饮而尽。 “嘭嘭嘭!”孟康拉开架势,鼓声如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乌兰身上,连卢象升也看的目不转睛,他很是好奇,蒙古人娶亲的习俗就是这样吗?俄木布汗看了几眼,把头垂下,端起眼前的酒樽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浑浊的烧刀子让他浑身大汗淋漓,也无法洗清他的耻辱。他来了,只能躲在这里看乌兰出嫁去,这是草原皆知的秘密,但他不能公然出现的婚宴现场。土默特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岱海水边,翟哲目不转睛看车风领八个土默特武士护送乌兰走近。从前满头蹦蹦跳跳的小辫子不见了,挽起的云髻衬托起乌兰成熟的面容,如果按后世的年纪来算,眼下正是女人最好的时候。 车风等人在二十步之外停下脚步,侍女扶着乌兰走到翟哲身边,翟哲伸手牵住乌兰的柔荑,四目相对。 翟哲先伸出右手食指指向繁星点点的天空,再指向身前的岱海,在乌兰耳边轻声说:“长生天为证,岱海的清泉为证,我今日娶土默特人乌兰为妻,此生不负!” 乌兰眼中泪花闪烁。现在什么平妻、正妻,什么公主、百姓,她都无所谓,哪怕只能拥有这一刻,她都觉得是值得的。 “哦!”四周响起一阵欢呼声,孟康咧嘴大笑,狠命擂鼓,土默特人载歌载舞。 过了片刻,翟哲转过身,双臂抬起放下,示意全场安静下来。 孟康把收起鼓槌,高喊:“给总督大人敬酒!”他身后七八个壮汉同时高喊,“给总督大人敬酒!”声音响彻岱海之滨。这是早就安排好项目,也是今夜的点睛之笔。 翟哲与乌兰并肩走向卢象升所在的帐篷,侍卫送上两个酒樽,卢象升也拿起一个酒碗走出来。 “敬总督大人!” “恭喜翟参将,我今日来的仓促,未带贺礼!”卢象升面向翟哲解开腰上悬挂的腰刀,取在手中,说:“此刀随我征战七年,饮血无数,我将此刀赠予你,望你日后行诸事为大明顾,为天下百姓顾,奋勇杀敌,不忘初心!”随后又转向乌兰,缓声说:“我大明与土默特人世代友好,如一家人!” “多谢大人!”翟哲接过卢象升递过来的腰刀,让他手臂微微往下一坠,入手甚沉。 兵营的角落,宗茂指向卢象升的方向,给诸位掌柜示意:“看见了吗?总督大人专门来参加翟参将的婚宴!” ☆、第292章 岱海 白龙驹穿过山林中的小道,老远的地方便能听见山的对面传来的歌声,卢象升脸绽开笑容,让跟在身后的杨陆凯看呆了。从他跟随卢公入中原剿匪以来,他很少能见到卢公这般神情。 参见婚宴总不能一副追债的表情!其实卢象升心里不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兴奋,走这一趟是他答应给翟哲的回报。 下山的路口处,左若率二十几个兵丁在等候,等卢象升一行人走到近前,单膝下跪,行礼道:“参见总督大人!”翟哲军中两个游击将军,萧之言奉命去迎接俄木布汗,他来此地接应宣大总督。 “起来吧!”卢象升招手,笑说:“今日我是也是客人,不用这般拘礼。” “遵命!” 卢象升下马,随手把缰绳交给身后的杨陆凯,好奇的走向远处的岱海。数千汉人士卒围在几十个烧烤木架周边,木柴欢快的吐着烈焰,随风而来的香味让卢象升感觉饥肠辘辘。土默特人聚集成好几堆穿插其中,牧民们一边扭着腰肢,一边歌唱。 “营中兵士出塞多年,多数人能说蒙语,土默特人也能听懂汉话,所以……”左若担心卢象升生出什么特别好的念头,想开口解释。 卢象升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就站在原地远看。 翟哲一直在留意这边动静,看见卢象升在众军的簇拥下停下脚步,忙挥洒的衣袖朝这边走过来。 文士服宽松,不像军中征袍那般贴身紧凑,翟哲多年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有些不习惯,举止之间落在卢象升眼中有些滑稽。“拜见大人!”他没有像左那样行大礼,只是弯腰鞠了一躬。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十年前他在大明就有了秀才的功名,这样做在情理之中。 “你还这般年轻!”在近前看见翟哲的风采,卢象升忍不住嗟叹。 他比翟哲年长十岁,是大明有名的年轻总督,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大明最混乱的地方,过着走钢丝般的日子,心中很难轻松,一直心力憔悴。所以今日见到翟哲的光彩动人的喜气,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羡慕。 “末将出塞也有九年了!”翟哲感概。他今日一直在回想与乌兰结识后的点点滴滴,板着指头算,从崇祯二年出塞到崇祯十年,整整九年。乌兰从豆蔻年华到如今确实变成待嫁老女了,不过一切到今日截止。 “大人请入营吧!”翟哲伸手示意。 “我先在这里等候,免得入了营区惊扰了士卒!”卢象升好像很愿意见到汉部士卒与土默特人欢乐共处的场面。 “这个……”翟哲神情为难。 “你先去忙碌,我说好只是路过!”卢象升找了一块松软的草地,竟然盘腿坐了下去。 其实卢象升多虑了,翟哲麾下士卒在久在塞外,还有不少是在土默特部落生长的的汉奴,反而不像这些武将畏惧他这个宣大总督。 草原夏日的夜晚很凉爽,火红的天空不断向西边天边收敛,天色还没暗下来,士卒们便把准备好的篝火点燃,挂在树枝的上红色布带随晚风摆动。这是一场不伦不类的婚礼,蒙古人以为是汉人的习惯,卢象升等人以为是蒙古人的风俗。 士卒们不知道翟哲在大明已有妻子,就当大头领第一次娶妻,由衷感到高兴。无论翟哲是土默特汉部的千户,还是大明的参将,在普通士卒眼里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光线越来越模糊,篝火堆中欢乐的叫声此起彼伏。逢勤管理后勤补给,监视不许有士卒偷偷饮酒喝醉。 左若领着卢象升等人,萧之言招待俄木布汗等人,双方几乎同时走向岱海,在昏暗的光亮中悄然进入营区边缘的帐篷。有些士卒注意到来人,但没有接到翟哲的命令和嘱咐,只是看了他们几眼,又在做各自的事情。 俄木布汗和卢象升都注意到了对方,隔着噪杂的人群目光交错。 “那就是大明宣大总督卢象升了!”俄木布汗白皙的指尖在空中轻微一划,朝站立在自己身边的萧之言耳语。 “正是!” “我能与他见一面吗?”俄木布汗并不单纯是为了参加乌兰的婚礼而来。 “这个,”萧之言露出为难的神情,说:“我去请示总督大人!” “你就说大明世袭顺义王,土默特部落大汗俄木布要与卢总督一见!”俄木布汗把自己的名头给萧之言报全了,生怕漏了自己的身份。从察哈尔西迁后,大明再没把他这个顺义王当回事。 “好的!大汗且候!”萧之言转身离去。 俄木布汗见萧之言先找到翟哲,两人耳语了几句,再朝卢象升的帐篷走过去。过了一刻钟左右,萧之言穿过拥挤的人群返回,在俄木布汗面前无奈的摊摊手,说:“总督大人说他身体倦了,等改日再与大汗一晤!” 俄木布汗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嘴中含糊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话语。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土默特部落衰败后,他想见宣大总督一面也被拒绝。 岱海边缘成了狂欢之地,虽是汉商娶平妻,场面不比阿鲁喀尔喀的王子迎娶王妃小多少。 兵营后列,足有五六十辆马车排列成圈,正是商队在外行走宿营时的摸样。马车当中,宗茂与十几个掌柜一边看,一边相谈正欢,这些人是东家七家商号派来归化城的主事人,宗茂昨日送货物来兵营,顺便把这些人都召集过来。商盟现在是归化城商号行会头目,宗茂经常往返在大同和归化之间,统筹塞外商号经营。东口那边,商盟虽然入驻张家口集市,但还是由范永斗统管,只是张坝草原缺少牧民,又不敢往辽东走商队,生意一落千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中,孟康光着膀子爬上岱海边缘的高地,站在一面大鼓前,喊叫:“安静,安静!”他声音宏亮,惹人注目。 “嘭嘭嘭!”三声鼓响,岱海周边嘈杂的声音像是被慢慢吸入瓶子,水银般的湖面倒映了一弯残月。 西边平坦的草地上,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绚丽多彩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开,让周边响起一阵惊呼。对火器营来说,制造这些烟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乌兰在一群土默特亲兵的簇拥下从帐篷中走出来,脸色比岸边的篝火还要红。 车风一副蒙古人装扮,挺胸直背走在最前端引路,他从杀死车臣汗随大军入塞后一直被翟哲安排担任乌兰的亲兵卫头领。 俄木布汗的帐篷近在咫尺,看清车风的面孔时,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喜欢背叛自己的人。若当日车风没有背叛土默特杀死岳托,现在他的情形该如何?或许比现在好,或许比现在差他使劲摇了摇头,端起身前的酒樽一饮而尽。 “嘭嘭嘭!”孟康拉开架势,鼓声如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乌兰身上,连卢象升也看的目不转睛,他很是好奇,蒙古人娶亲的习俗就是这样吗?俄木布汗看了几眼,把头垂下,端起眼前的酒樽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浑浊的烧刀子让他浑身大汗淋漓,也无法洗清他的耻辱。他来了,只能躲在这里看乌兰出嫁去,这是草原皆知的秘密,但他不能公然出现的婚宴现场。土默特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岱海水边,翟哲目不转睛看车风领八个土默特武士护送乌兰走近。从前满头蹦蹦跳跳的小辫子不见了,挽起的云髻衬托起乌兰成熟的面容,如果按后世的年纪来算,眼下正是女人最好的时候。 车风等人在二十步之外停下脚步,侍女扶着乌兰走到翟哲身边,翟哲伸手牵住乌兰的柔荑,四目相对。 翟哲先伸出右手食指指向繁星点点的天空,再指向身前的岱海,在乌兰耳边轻声说:“长生天为证,岱海的清泉为证,我今日娶土默特人乌兰为妻,此生不负!” 乌兰眼中泪花闪烁。现在什么平妻、正妻,什么公主、百姓,她都无所谓,哪怕只能拥有这一刻,她都觉得是值得的。 “哦!”四周响起一阵欢呼声,孟康咧嘴大笑,狠命擂鼓,土默特人载歌载舞。 过了片刻,翟哲转过身,双臂抬起放下,示意全场安静下来。 孟康把收起鼓槌,高喊:“给总督大人敬酒!”他身后七八个壮汉同时高喊,“给总督大人敬酒!”声音响彻岱海之滨。这是早就安排好项目,也是今夜的点睛之笔。 翟哲与乌兰并肩走向卢象升所在的帐篷,侍卫送上两个酒樽,卢象升也拿起一个酒碗走出来。 “敬总督大人!” “恭喜翟参将,我今日来的仓促,未带贺礼!”卢象升面向翟哲解开腰上悬挂的腰刀,取在手中,说:“此刀随我征战七年,饮血无数,我将此刀赠予你,望你日后行诸事为大明顾,为天下百姓顾,奋勇杀敌,不忘初心!”随后又转向乌兰,缓声说:“我大明与土默特人世代友好,如一家人!” “多谢大人!”翟哲接过卢象升递过来的腰刀,让他手臂微微往下一坠,入手甚沉。 兵营的角落,宗茂指向卢象升的方向,给诸位掌柜示意:“看见了吗?总督大人专门来参加翟参将的婚宴!” ☆、第293章 储粮 有商队踏过的地方,消息就能传播。 在宗茂刻意安排下,翟哲在塞外娶平妻,宣大总督卢象升到场祝贺的消息很快传遍大同。岱海边的婚礼是让翟哲声望到达顶点之作,无论在宣大镇还是在蒙古。 俄木布汗当夜没敢露脸,但返回归化后立刻从原来乌兰和车风的亲兵中选调两百人作陪嫁送往凉城兵营。卢象升瞧不上土默特,让他只能把自己和翟哲绑在一起。女人的地位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娘家,他也要帮乌兰抬抬门面。 崇祯十年,八月上旬。 在翟哲的撮合下,卢象升与额哲在阳和卫外晾马台会晤。这里曾是大明册封土默特阿勒坦为顺义王之地,卢象升选择此地别有深意,额哲也没有避讳,双方示好的意图非常明显。 这个举措让归化城的俄木布汗更加坐立不安,大明如果要选定一个蒙古部落合作,实力强大的察哈尔显然比土默特更合适,这将直接关系土默特人的未来和在归化城的地位。商盟等八大商号入驻归化城以来,每天街上行人接踵,一个月间,往漠北和漠西共走了八支商队,每支商队都有近百人。这是何等的财富,怎会不让毗邻的察哈尔部落眼红。 朝阳初起。 凉城边的山林,两百五十二名土默特人站立在乌兰面前。他们中多数才从土默特部落来到此地,也有人追随公主已有数月。 “今日我就要回大明了,在那里无需你们保护,从今往后你们听车统领的号令,在千户大人麾下效力,莫折损了我土默特的威名!” “遵命!”土默特人响起一阵吼声。 车风一身劲装,站在众人之前行礼,“请公主放心!” 他等待了半年就是为了此刻,翟哲要重建蒙营,不仅仅限于土默特人,只要愿意拿钱卖命的蒙古人都可以收归营中,无论是漠北部落还是来自漠东部落,而他是蒙营统领不二人选。为了扩军,翟哲真是不择手段,一切为了来年再战漠南。 “忘记土默特吧,千户大人是你们现在的头领!”乌兰神情严肃,这是她唯一能给翟哲做的事情。 三里外,凉城山林中的兵营大帐内。 翟哲摩挲手中腰刀,双眉微皱,似在沉思。刀身黝黑无光泽,临近刃口处一条白线泛出寒光,像泛白的鱼肚。这柄刀正是卢象升在婚宴上送他的,一试才知道当真是柄宝刀,军中戚刀均不及其锋利。 “大人,逢勤求见!” “进来!” 逢勤盔甲穿戴整齐,进门行礼,“参见大人!” “军中粮草补给、火药,造船工匠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 “我今日要返大同,十几日内不会回草原。今日午后,你率本部兵马往托克托草原进发,沿途有察哈尔汗帐骑兵接应!” “遵命!”逢勤一直在等待这个命令。 卢象升与额哲会晤,在君子津渡口建立水军正是商量的内容。卢象升一心想把察哈尔部落留在漠南与大明互为犄角,那就必须要给额哲一个安全保障。翟哲献策依据黄河天险守卫河套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只凭女真人那点可怜的水战能力,除了冬季冰雪封冻了那三个月,五百至一千人的水军足矣封锁河道。 “格日勒图部的汉奴可为你所用,但切记不可卷入土默特和察哈尔人之间的争端。” “末将明白!” 翟哲拿起案桌上的腰刀在手中掂量,又重新放在桌子上,卢象升赠予他的这柄刀,不仅是一柄刀,更是对他的器重和期待。那他又要何去何从? 逢勤抬头,一双星目盯着翟哲,猜不到他在纠结什么。 “你虽然打着土默特人的旗号,但要知道土默特的汉奴是土默特人的,你麾下的骑兵和水军是大明的边军,不可坠了大明的威望!”翟哲寻思片刻,又说:“并不是每一个土默特人都在乎他们的汉奴,你要尽量吧那些人变成你守卫汉寨的助力。” “末将谨听大人教诲!” “有一件事,你必须要清楚!”翟哲拿起案桌上腰刀,手腕快如闪电,收入鞘中,眼不见心不烦,“我重建汉寨并不仅仅是为了应对清虏的攻击,还要将其建成大军在塞外的补给基地。” 逢勤抬头,不明所以。 “具体事务,宗茂会和你联系,简而言之,我要在汉寨中储存至少够大军三个月食用的粮食,还有火药、兵甲、长箭等物资!”翟哲虽然下了决定,但心中还是摆脱不了纠结,深觉自己对卢公有愧。他这些举措都是为防备大明而做,若是有一日卢象升弃他在塞外,他能靠这座山寨得到喘息之机。 “这件事是军中绝对机密,不得向任何人说起,物资进入汉寨时要万分谨慎。”翟哲加重叮嘱的语气。这件事交给逢勤,他很放心。宗茂会通过商号的账务将这些货物划归到蒙古人头上,从而瞒过大明宣大镇。军中几个将领对大明的态度让他对此事万分小心,萧之言、左若和雷岩谦都是大明边军出身,人心难测。这件事只要有一点传到卢象升的耳朵里,引起的猜忌甚至会毁掉他之前所有的努力。 “末将明白了大人的意思了!”逢勤用一个长句表达自己确实理解了翟哲的话。他心中有疑虑,但没有多问,大明对他这样在塞外长大的少年来说赶不上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千户大人。 “嗯!回营准备去吧,午后开拔,无需再来请示我!” “遵命!”逢勤退下。 翟哲又拔出那柄黝黑的腰刀。 这是柳随风给他献的计策。自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若是卢象升宣大新军练成能守卫宣大,与察哈尔合作掌控漠南后,也就不再需要他翟哲了,绝不会让他从商号获利养军。到时候他若还是三品参将,恐再无出头之日,因为官场不会有人相信他这个从塞外招安来的武将。 “卢公真的会这么做吗?”这柄刀不能给他答案。 “不管卢公是否会如此,至少此举能让我有备无患!”翟哲才发现他也变得只相信自己的力量,但柳随风一个官宦子弟为什么要给自己出这种明显与朝廷对立的主意,难道是因为他的家产被官绅侵占。 当日午后,凉城兵营走出两列兵马,一路往西,一路往南,翟哲携新娶的乌兰踏上回归大同之路。 ☆、第294章 骄阳似火。 乌兰盘膝坐在马车内的木凳上,掀开车厢的布帘往外偷看,沿途山林葱郁的树木不断被抛在身后。她从七八岁就被父亲抱放在马背上,还从未坐过马车,再说她现在的着装骑马已是不合适了。初入马车时乌兰还有些兴奋,东摸摸西碰碰,甚至靠在木凳上伸个懒腰,但时间长了,便会感觉很无聊,车内颠簸不比马背上差多少,视线中只能见到方寸之地,连走到哪里也不清楚。 马车外护卫骑兵铁蹄声阵阵,偶尔听见前面车夫驾马时的催促声,上了马车一个时辰不到,乌兰便有些发倦。在车厢内可躲避烈日,但也无法享受凉风,沉闷的空气中脑袋被颠簸的昏昏沉沉,乌兰迷迷糊糊靠在木凳后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在她清醒的片刻,见两个侍女也是如此。 现在她不是草原的蒙古女人了,是大明的参将夫人,乌兰有些惆怅,也有些欣喜。嗯,是二夫人!想到将要面对的翟哲的正妻,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正在她一路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的速度慢下来,车外响起翟哲的声音。 “阳高县到了,今夜在此就宿,明日到达大同!” “嗯,知道了!”乌兰理了理颠簸的有些散乱的头发。 等待马车完全停下了,听见外面街道上热闹的说话声,侍女先下车掀开布帘,乌兰扯起裙角颠着脚步从马车上爬下来。汉人的衣装偶尔穿起来很是好看,但穿的久了浑身像是被束缚住一般,血液好像都被凝固了。 久走这条路,翟哲很熟悉阳高县,选了一家干净的客栈,包下后院让几个女眷先入住,鲍广等人在安排亲兵入住。 离大同越近,乌兰生出一种上刑场的感觉,缠着翟哲问:“姐姐知道我吗?” 翟哲迟疑片刻,答应道:“知道!”他从未亲口告之范伊,但婚礼过去已有二十日,无疑范伊已经知道。 “姐姐凶吗?”乌兰咬住嘴唇。 “没你凶!” 乌兰不信,蹙了蹙小鼻子,就算凶又如何,她才不会畏惧。 大同城的稍稍关心局势的人都知道翟参将在草原娶了一个蒙古女人为平妻,最主要原因是因为宣大总督卢象升参加他的婚宴,但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乌兰的身份。更多的人把卢象升此等行径看做是对大同巡抚叶廷桂的警告,翟哲是大同的参将,但归督抚营直接统领。 一夜平静,次日天色模糊之时,众人早早起床趁着天气凉爽赶路。 午后,七八十骑兵簇拥了两辆马车到达大同府东门,守门兵丁交接文书后检查文书后放众人入城。 参将府内,如临大敌。 范伊一大清早便督促绿莹、永莹和宗茂等人把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窗户案几擦的一尘不染,又让绿莹把光线的最好,冬暖夏凉的东厢房重新收拾,换上崭新的床品布置。 “老爷纳妾,夫人不说话就是了,为何还要如此奉承,不怕那个女人尾巴翘上天吗?”绿莹就是这般心直口快,与范伊单独相处的的时候,说话一点也不顾忌。 “不是妾,是平妻!”范伊急忙纠正绿莹的口误,“入门后要叫夫人的!”又说:“老爷如今是朝廷的参将了,再娶几个回来也是正常!” “哼!”绿莹手中忙活,嘴上可不停,给屋中摆上各种精心准备的装饰,嘀咕道:“那夫人也无需这般用心!” “不劳你费心了!”范伊发出咯咯笑声,说:“这次老爷回来,你怕也要嫁出去了!”她与绿莹从小斗嘴惯了。绿莹和永莹两姐妹,她与绿莹的关系更亲近些,因为两人曾经都有相似的性格,只不过婚后她的性子收敛很多。 “我姐姐真要嫁给那个……”绿莹口中话下来,她记不住季弘的名字,本想说独臂的兵士,但开口后又觉得不合适。 “老爷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范伊也觉得心中愧疚,但马上提高声调说:“季弘不是普通士卒,他这次要是没受伤,至少是个守备!”这些话是她听参将府亲兵在闲聊时说的。 “但他断了一条右臂啊!”绿莹愤愤不平,“我要是姐姐,宁愿一直陪在夫人身边终老,也不会嫁给那样的人!” 这是永莹和绿莹的不同,两人虽是双胞胎,但性格迥异。永莹细腻、顺从,谨守自己的份内事,是一个典型的大明传统贤惠淑德的女人,绿莹心中所想都会表现出来,主见性更强。 “行了!”范伊语气变得严肃,“你姐姐都答应了,这件事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绿莹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她也就是夫人面前为姐姐打抱不平,作为陪嫁丫鬟,她们姐妹俩哪会有什么主张。 马车穿过繁忙的街道,骑兵牵马跟在后面,躲在车厢里的乌兰觉得呼吸都不再那么舒畅。翟哲牵着大黑马走过街角往前走二三十丈,参将府门前宗茂领着四个亲兵迎上来,“东家回来了!” “二夫人在后面!”翟哲向后面努努嘴,说话的功夫看见范伊带着绿莹和永莹正在门口翘首以盼。 “夫人,到了,请下车吧!”宗茂走到马车前,隔着车帘压低声音说话,悄然隐去“二”字。这府中没有人见过翟哲与范伊在草原的那场婚礼,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乌兰在翟哲心中的地位。 乌兰掀开车帘走下来,范伊移步上前,笑嘻嘻打招呼说:“乌兰妹妹一路辛苦了,赶快入府歇息吧!”好像两人熟识多年,她说话的时候对翟哲视而不见。 乌兰被范伊的热情弄的有些措手不及,两个女人在电光火石间相互打量,不漏过对面的一点信息。 “入府吧!”翟哲也伸手招呼。 范伊与乌兰携手走入参将府,领她进入准备好的院落,两人一路说笑,幸好乌兰能听懂汉话。 就算没有范永斗给范伊打招呼,就算范伊不知道乌兰是土默特的公主,就算宣大总督卢象升没有参加翟哲迎娶乌兰的婚宴,范伊也不会给翟哲新娶的平妻脸色看。但这些都有了,范伊反而生出一种被强迫之感,好在见到乌兰后,这位公主没有想象中骄纵脾气。 乌兰和范伊两人嘀嘀咕咕半天,翟哲反而闲下来了,家中事务无需他烦神,这两人日后相处的日子久着,反而是他在大同府过不了多少日子。 ☆、第295章 亲兵 木门上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翟哲放下手中书,几年来他能静心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这几天范伊与乌兰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两人在他面前表现还算和睦,反而把他瞥到一边,让他得了些空闲时间。范伊从未追问过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翟哲能猜到范伊早知道了乌兰的身份,范永斗能把消息透露给卢象升,当然不会刻意隐瞒自己妹妹。能娶这样善解人意的妻子也是他的福分。 书房的木门随着“吱呀”的声音打开一条缝,季弘先探着半颗脑袋进来,见翟哲的目光直盯着他,脸上有些慌乱,立刻推门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 “大人!” 翟哲细看季弘,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消瘦一些,但脸色红润,看来身体已经没什么问题。季弘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眉毛浓厚,身上衣服整整齐齐,宽松的袍子掩饰不住他的曾经的威武,看上去精神状态应该也还不错。 “你的头发是永莹帮你梳的吗?”翟哲忍不住想戏弄一下自己最忠心的亲兵。季弘是他见过的武艺最强的人,他是凭借一种野兽般的本能在战场厮杀,可惜为救他断了一臂。 “不是!”季弘脸上惊慌更甚。 “是就是,你怕什么!”翟哲指向身前的椅子,“坐下说话!” “真的不是,属下不敢!”季弘倔强站立,“是家中小厮帮我梳的!” “家中还有这么手巧的小厮?”翟哲嘿嘿一笑,问:“这些日子永莹把你照顾的怎么样?” “很好,我很感激他!”季弘神色尴尬。 “我要把她嫁给你,你看怎么样?”翟哲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自己的书架上挑选出几本书拿在手中。 半天没听见季弘的答复,翟哲忍不住回头,见季弘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怎么不说话,是高兴傻了吗?”翟哲将手中书放下。 “我不能娶她,我已经没有了胳膊,再也不能为大人效命了!”季弘脸色惨白,这几个字说的无比艰难,好像一个个从口中蹦出来。 “就这点出息,没了胳膊怎么了?”翟哲怒哼一声,拿起身前几本书放在桌角,“把这几本书带回去,从识字开始,一点点学习读写,有不认识的就问永莹,好好跟她学。”他轻叹一声,说:“我还是希望有一日你能回到在我身边!” “大人!”季弘左拳紧握,眼角泛红。 “在归化城你救了我的命,也许有一日我还会像那天一般需要你!永莹是个好姑娘,有她照料你我很放心!” “遵命!”季弘左手拿起那几本书。想起蒙古人的鞭打,想起如今的温暖如家,他能为翟哲献出生命,还有什么不能付出的! 出门的时候季弘的脚步有些匆忙,被书房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目送季弘远去,翟哲脸上的笑容半天也没消退。这是最好的时候,如同他初娶范伊,如同他才见乌兰! 屋角的水壶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升腾上屋顶,水开了。 翟哲走过去提起水壶回到座上,沸水冲入白瓷杯,茶叶上下翻腾,片刻之后杯中水变成浅绿。他现在有些理解范永斗为何那么喜欢泡茶了,仅仅是喜欢泡,喝倒是变得其次。 这是最好的时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没有成功作为铺垫,终日生活在前途莫测中,哪会有如此悠闲的心态? “来人!” 门口守卫亲兵推门走进来。 “将柳东家和宗主管叫过来,说我想了解商盟近来的经营情况!” “遵命!”亲兵转身离去。 翟哲靠在椅子上,看着白瓷杯中茶叶慢慢沉淀在杯底。这是他的一直牵挂的心思,他想知道没有辽东,八家商号能从蒙古得到多大收益。 翟哲边看书边等待,柳全与宗茂来的很慢,想必在准备翟哲想知道的信息。半个多时辰后,两人前后脚走入书房,手中都拿着一本账册。柳全详细介绍,宗茂简单补充,把一个月来商盟与其他七家商号的经营简要汇报。 “范东家对商盟所有的要求都很配合,明确告知归化城商号的掌柜全听我的吩咐。”宗茂言语中难以掩饰兴奋。他从未见识过那么多银子,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七家老字号商号出手与商盟组建商队的规模把他震慑住了。 其实无论翟哲怎么想,范家和翟家都没有彻底把他当外人,几家窥伺归化城的集市多年,这一次能与卢象升合作,更是卯足了劲为翟哲助势,也想为自己在新局面下找一条出路。宣大稳固后,张家口处于宣大督抚营的直接控制下。无论局势怎么变八大家还是要做生意,从前他们能和土默特做,后来与女真人做,现在又重新回到老路上来。前一任东口霸主卢家当年因为坚守土默特导致破产,范永斗的脑子可不会这么一根筋。 “东家,冬天之前,往漠北的商队全都会回来,大同和宣府的皮毛会堆积如山,价格一定不会好!”柳全在生意上永远比别人想的早一步,“所以我还是想去江南!” “今年宣大局势未稳,恐离不开你!”翟哲的手指弹在白瓷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全微笑摇头,说:“范东家坐镇塞内,宗主管坐镇塞外,其实我留在这里用处并不大。大明的毛皮七成从宣大入境,销路主要有三个地方,京城、江南和湖广。往湖广的道路被战乱封堵,暂且不言。那七家商号早在京城打出名声,商盟起步太晚,上等皮毛也卖不出好价格。但晋地商号在江南的名声还是一片空白,范东家的还没来得及经营那里。在边镇贱如棉袄的毛皮到了江南比良马还要昂贵,这一次我一定不会错过那里!”他的语气坚定。 有些话柳全没有直说,商盟的起步晚了十年,翟哲依托蒙古人势力盘踞西口,其实在大明境内根基浅薄,若不是与卢象升这个同样外来的总督合作,根本无法与曾经的八大家相提并论。柳全这些天筹谋商队与晋地各地的官绅交往密切,才发现有时候范永斗的一句话甚至能抵上他跑三趟路。若没有范家出面,一个月根本不可能筹集八支出塞商队所需的茶、盐、糖和粮食等物资,通过各地的关卡更是一路顺风。 “商盟经营,全凭柳东家做主,做生意我是一窍不通的!”翟哲端起茶杯在手中玩弄,眉头紧锁,柳全此时想离开宣大远赴江南对商盟的影响不小。 “东家!”柳全轻咳一声,“其实商盟在宣大前景难测,在商盟和大盛魁面前,晋人一定会站在大盛魁的一边!” 翟哲把茶杯放在桌上,无奈回答:“是啊!”这是他选择与卢象升合作的必然结果,他将宣大的财富从晋人手里夺过来交给宣大总督练军,怎能不找人恨?无论范永斗现在怎么做,王登库死后,很多人能理解并且同情他,他翟哲现在在晋地名声可是极坏。 “东家,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柳全忍不住了。 “既然如此,你去吧!”翟哲轻轻敲打桌子,扬头问:“还是去杭州?” “正是,我已经与那边晋人有了联系,虽然他们在那边被徽州府的商人打压的很惨,但我们经营的是皮毛,货源全在自己手上,徽商也没有办法。”柳全早就筹划好下一步的经营计划。 只要能给自己带来银子,翟哲不想束缚柳全的手脚,每个人该做自己擅长的事,经营商号他怕连范伊都不如。只要他还能控制归化,只要柳氏家族还在右玉,他就不怕柳全脱出他的手掌心去。 “好!今年真是我商盟最得意的时候,好事连连!”翟哲放宽心思,半开玩笑说:“柳东家,你该恭喜宗主管了!” “有什么喜事吗?”柳全显出惊诧的表情,“宗主管难道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商盟中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他早就听说过传闻,只不过在假装而已。 宗茂神情兴奋,范伊已经给他透过口风。 “宗茂,五日之后,我想将你与绿莹,季弘与永莹的婚事给办了,再出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多谢东家!”宗茂心中感动,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他们这些牧奴的命运因翟哲的出现被改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好谢的,以你的年纪早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了!” “恭喜东家,恭喜宗主管!”柳全脸上堆满了笑容。商盟与翟哲越绑越紧,柳家亦然,否则他为何要介绍族兄柳随风给翟哲当幕僚。 不管四位当事人怎么想,五日后参将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宗茂与绿莹、季弘与永莹正式结为夫妇。 翟哲两次娶妻都没有正儿八经的主婚人,这一次自己过了一把主婚人的瘾。 成亲之后,两对夫妇不便一直再在参将府居住。宗茂身为商盟主管,衣食无忧。为了照顾季弘的生计,翟哲给他在参将府临近的小街道买了三间堂屋,又给季弘挂上商盟护卫副统领的头衔,好给他发一份饷银。 大明之事处置完毕,翟哲了却心事,放心重返草原。 ☆、第296章 造船 时隔半年,汉骑重新踏入和林格尔,逢勤的木讷的表情就像他的心。他不认为率军离开大营,换成土默特的旗号有什么特别,这仅仅是个任务,没什么特别的任务。无论翟哲让他做什么,无论翟哲给他升多大的官,他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与他在翟哲帐下当护卫时没什么两样。 逢勤是翟哲军中最特别的一个人,他一向独来独往,甚至与其他的亲兵来往也不多。自翟哲把他从井底捞出来,蒙脸带出被流贼屠光的村寨,他就是这个样子,十年不变,没有人能猜透他心里想些什么,翟哲也不能。有些东西虽然没亲有眼看见,但不表示他不知道,何况藏在井底时他听见了最亲近的人的惨叫声。某一个夜晚,那叫声回来困扰他,但他在睡梦中也会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发出声音。 骑兵从归化城南通过进入托克托,沿途是熟悉的草原,有察哈尔骑兵护送,以免发生意外冲突。阿鲁喀尔喀的小王子死在车风之手,同时陪葬的有数百车臣汗的死忠,至此车臣汗的血脉已经断绝,额哲控制剩下的部众得心应手,但还是做了特意的安排。 穿过连绵的山林,一直到离汉寨二十里处有格日勒图部落骑兵接应。 汉寨下的草地上,一群衣衫褴褛的汉人三三两两聚合,远眺走来的骑兵。 “那些人就是大汗答应借给你们的汉奴!”土默特骑兵百夫长用辫梢指向那些聚集汉人。 逢勤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一共两千人,大汗说死一个要赔十石粮食!”百夫长说这话时强忍不住想偷笑,大汗真是精明。今年部落缺粮,把这些汉奴借出去不但能剩下口粮,也许还能有赚头。俄木布汗为了让部落的这些汉奴能撑到明年秋收真是不择手段,翟哲也想养活这些人,但不会白白帮他。 逢勤还只是点头,好像对百夫长所说漠不关心。 百夫长自觉没趣,又交代几句,率部落骑兵退去,这里就算是完全交给汉人了。 等土默特人远走,汉骑到达山脚驻马,几千汉奴兴奋嗡嗡不停,彼此之间小声招呼:“来了,都是汉人!”曾经的汉部在土默特汉奴心中是向往般的存在,他们是三万人中幸运儿。 逃难时,土默特的汉奴曾经在汉寨中躲藏过,原本整齐的营区到处散布枯草,主事府前的广场上三三两两散布了风干的粪便,偶尔走过墙角落能闻到一股腥臊味。走上蜿蜒的山道,目光扫过汉寨中乱糟糟的场景,逢勤眉头紧皱,跟随他三四年的亲兵知道他这个表情是非常不满意,一般的小事无法让他脸上显出喜好。 “将这里清理干净!”逢勤就说一句话,转身下山。不知为何,他就是讨厌杂乱和肮脏,那很容易让他想起幽暗的井底。 一千多汉骑在山下支起帐篷就地驻扎,军中千总安排两千汉奴和五百水军士卒上山寨清扫。逢勤对安营扎寨的牢固和整洁的要求连左若都觉得过分,甚至每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有规矩,也许正因为如此火器营归他统领后从未发生过意外。 经过两天的清理后,山寨勉强让逢勤接受。一千两百骑兵,包括三百火器营,两千从土默特部落借的汉奴,五百水军,还有各种工匠两百多人,就是他现在拥有的所有力量,承担任务的是守卫翟哲的未来。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打造战船,卢象升特地从宣大镇抽调五十多个工匠出塞。 工匠头目是个发花白的中年人,满脸都是褶子,一看便是在水边长大的人。 “各位既然都来了这里,早日开工吧,干完了总督大人指派的任务便可回大明,莫要等明年战事起,到时候被困在塞外!”军中千总奉逢勤的命令前来把话说的很明白,“和林各尔山里有足够的树木可供你们使用。” 黄河的河面不算宽阔,清虏的水军又是弱不禁风。出发之前翟哲与军中将领商定,决定打造能乘坐二三十人的小型战船,目前的五百水军可配备二十多条战船,足矣封锁君子津渡口。 “大人,您是有所不知啊!那些才砍伐木头打不了战船!”老工匠说话哆哆嗦嗦。一个从没出过塞的人到了草原,见到沿途的蒙古骑兵,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溺水了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何?”那千总不解,他是个外行,不明就里。 “只有晒干的木头才能打造战船!” “原来是这样!”那千总将信将疑,回头找逢勤复命。 只有干木才能打造战船,和林格尔山中和汉寨中曾经有堆积如山的木材,但这半年被逃入到这里的汉人劈砍城木柴烧的干干净净。逢勤绕汉寨走了一圈,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千总说了三个字:“拆房子!” “拆房子?”那千总有些懵。 汉寨上修有近千座房屋,其中横梁椽木均是用了数年的椽木,打造战船毫无问题。但这些房子是汉部曾经辛辛苦苦打造而成。 “立刻去办,入冬之前,至少要有十座战船!” “遵命!”千总不敢多问。 一日后,汉寨内尘土飞扬,奉逢勤的命令,汉奴首先拆最大的房屋,连主事府也未能幸免。房屋越大,横梁更粗,打制战船最合适。 这些木头先要被拖往黄河岸边,在黄河岸边搭建木棚储存,工匠日夜施工打造战船。战船打造好后要抹上一层桐油晒干,才能入水使用。五百水军奉命驻扎在兔毛川与黄河干流交接口处,没有战船,但汉寨还留下有三四十只小船可交由他们使用,熟悉河套沿岸的水道。除了这些,他们还要学会与蒙古人相处,因为他们是帮蒙古人驻守河道。 自逢勤入驻汉寨后,从归化城往深山中的马车就没有中断过,有时只有一辆,有时是两三辆并行,有三四十骑兵护送,从陷入草地的车辙来看,每一辆马车装的东西都不轻。马车常常在夜晚行走,选择靠近山林的道路,好在现在的和林格尔早就没有了马贼。 一千骑兵驻守诺大的汉寨捉襟见肘,两千汉奴远不够逢勤使用,现在拆下的房子在冬天到来之前还要重新修建好。对逢勤来说,他面临的困境才刚刚开始。 ☆、第297章 辞官 大同府前的官道上,宗茂领着十几个随从快马奔腾,身后的夕阳越拉越远。 作为从土默特牧奴成长起来的商盟二号人物,他的骑术让身后的护卫自惭形秽。城门关闭前半个时辰,一行人牵马走入城内,宗茂长吐了一口气,总算还来得及。 翟哲出塞,柳全正在筹划往江南,眼下他成了商盟最繁忙的人,常在归化城呆上十天,再回大同府住上半个月,与绿莹新婚燕尔也只在家中呆了三天。与蒙古人的贸易不像从前那么简单,商盟与东口七家商号组建行会后,连一片茶叶的价格都要设立下限,否则那些伙计会把四块砖茶换一匹马贬成十块砖茶换一匹马。这两个月,宗茂发现设立的价格下限也有人不遵守,毕竟十块砖茶一匹马利润也超过两倍,下一步他决定限制每家商号出塞货物的数量。谁先把货物卖完了,谁就只能干瞪眼看,他就不信自己治不了那些狡猾的掌柜和伙计。 他喜欢忙,越忙意味着自己能做的事越多,难道要像那个耿光一样,整日在大同府养老吗? 想起耿光,宗茂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无法理解翟哲竟然宽恕了他,还给他一个商盟护卫副统领的职位,一年领取一千银子的薪水。就凭耿光做的那些事,杀他一百次都算便宜了他,而且东家也没说要追回那些银子。 耿光的儿子耿竹一直驻守在右玉县的陈家庄,与王义一同掌管从前汉部留下来的暗营。也许是因为受了他老子的牵连,从商盟上一次经营困境后,翟哲不再给他们拨银子。没有钱,这些日子暗营的经营近乎停滞,没有给翟哲贡献一点有用的情报,唯一在做的事情是分管进出杀胡口的信使。 太阳完全隐没山山峦下,大同城从白日烈日暴躁的烧烤中解脱出来。宗茂先往参将府向拜见了范伊和乌兰两位夫人,随后裹着一身潮湿的衣衫回到家中。绿莹和永莹两姐妹嫁出去之后都搬离了参将府,但还住在一条街中。 “终于回来了!”绿莹笑盈盈的站在门口,“我给你煮了绿豆汤呢!” “多谢夫人!”绿莹的笑容能让宗茂醉死。 “一身臭汗!”绿莹捏着鼻子,她就是这副不做修饰的性格。 “洗完澡就好了!”宗茂的笑容不怀好意。 绿莹啐了一口,想起来一件事,说:“听说你今日要回来,刚刚姐夫来找过你!”她说的姐夫就是指季弘了。 “是吗?”宗茂走入屋子,脱下湿透的衣衫,使劲一扭,汗水滴落入地。 “好像有事!”绿莹吩咐仆从准备晚餐。 洗完一个澡后浑身清爽,填满饥肠辘辘的肚子,宗茂踩着月色往街尾的三间瓦房走过去。 月下清净,靠墙角的地方耸立了一颗一人抱的枫树,地面上看不见一片树叶。宗茂的脚步很轻,屋里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他看见东边的厢房里亮了一盏油灯。 “红马,我回来了!”宗茂脱口而出季弘的绰号,话出嘴边才觉得不妥。 屋内人影晃动,大门响起门闩碰撞的声音,随后吱呀一声打开,永莹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宗主管来了!” “怎么回事,侍卫都到哪去了!”宗茂有些恼火,季弘搬出来后,他从参将府调配了两个亲兵过来服侍。 “哦!”昏暗中传来永莹的笑声,“是相公让他们回参将府了,就我们两人在这里,无需别人伺候!” 宗茂迈入门槛,见季弘动作有些慌张从东厢房走出来。 “请宗主管进来坐!”永莹说话很客气。一个月前她是范伊的贴身丫鬟,可以与宗茂平等说话,但嫁出来后便要以夫家的身份为重。 季弘摆动衣袖让路,两人走入厢房,永莹往灶台准备开水泡茶。 东厢房内灯光明亮,迎面的墙壁上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挂着五柄刀,这些都是宗茂曾经的利器。宗茂的眼光扫过桌案,见案台上放有一笔、一砚、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留有弯弯曲曲如道士画符般的墨迹。 “你在画什么?”宗茂好奇的凑过脑袋去。 季弘瞬间脸色红的像猪肝,但随后慢慢褪去,平静的说:“我在学写字!”他的手握刀时如鱼得水,握笔时如重千钧。 宗茂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唐突,很不好意思,问:“你找过我?” 季弘单手示意他坐下,说:“正是,我要辞去商盟副统领之位。” “为何?这是大人亲自安排的!”宗茂惊诧。 季弘苦笑,“我现在这个样子哪能当什么副统领,这一个月来,我从未出过家门,占着这个位置太不合适了!” “那又有什么?”宗茂不知季弘脑子抽哪门子筋。 “这只不过是大人想给我发银子而已!是吧?” “这是你应得的!”宗茂正色,“你救过大人的命!” 屋外哐啷一声,是瓷杯落地的声音。 “永莹,怎么了?”季弘神情关注,欠身半起。 “没什么,你们聊,我去烧水泡茶!”永莹的声音有些慌乱,她不是故意来偷听这两人说话。 “天黑,把灯点上!”季弘又听了片刻,确定永莹的脚步远去,才有坐下。 “她不知道?”宗茂压低声音。 “何必要告诉她这些!”季弘神情平静。除了军中人士外,参将府中,翟哲只向范伊提过此事,但范伊没告诉自己的两个丫鬟。归化城的那一夜有绝不可能传出来的秘密,军中将领听翟哲说过季弘救过他一命,究竟是怎么救的也没人清楚。 “我在商盟中存下来的钱够我们活十年了!”季弘轻笑,“我和文莹能养活自己,等我再回到大人身边时,当然会领我的饷银。”他语气虽轻,但言辞中自信满满,让人生出一种必然会如此的感觉。 宗茂抬脸,与季弘目光交错,半晌后说:“好,我们都等着你回来!但这件事我不能做主,只能传书给大人,由大人决定!” “行,我明日也让永莹代笔给大人写一封信,你帮我传递往塞外!” 看对面季弘有些消瘦的脸庞,宗茂默默点头。他、季弘和逢勤是翟哲亲兵中最杰出的三人,至于亲兵卫统领鲍广除了善战外,能力倒是差了一层。逢勤性格孤僻,与众人皆不合群,他与季弘出身牧奴,曾被翟哲戏称为文武双杰,现在又是连襟,但是季弘断了一臂,也断了军中前途。 看天色已晚,宗茂说笑辞别:“那我就此告辞,再有事情你只管告诉我,若是让大人知道亏待了你,会把我的皮给扒下来!” 季弘扬起单臂。 两人起身出门。 听见外面的说话和步伐声,永莹从厨房跑出来,招呼道:“宗主管就要走了吗,水才烧开!” “很晚了,你们也早日安歇吧!”宗茂摆手后离去。 季弘和永莹直至他的背影在月色下看不清了才相互搀扶返回屋子。灯光下,季弘提起好像怎么也无法驯服的毛笔,神情专注。这一刻,永莹才像初次认清自己的丈夫。 宗茂回到家中没有藏秘密,把季弘的打算告诉绿莹,毕竟两家关系亲密,这个消息也藏不住几天。 “我姐姐知道吗?”绿莹的语气不虞,“难道让我姐姐陪她受苦吗?” “应该是知道的!”宗茂口气犹豫,随后笑道:“不要小瞧了你姐夫,你是没见过他的威风!” “我只是可怜姐姐!”绿莹抱紧宗茂的胳膊。 其实以她们姐妹俩这种陪嫁丫鬟的身份,能嫁给宗茂和季弘这等人物就算是祖坟上烧高香了,也就是翟哲想借此把最器重的两个下属完全绑在自己身上。人心不足正是如此,攀比心理永难清除。 宗茂奔波一天,浑身疲倦,无心再与绿莹讨论,沉沉睡去。现在商盟一多半的舵掌握在他手里,柳全正在找机会去安筑新窝,暂时远离宣大这片是非之地。 商盟对于翟哲来说不仅仅是挣钱之道,更是草原通往大明的纽带,往塞外输送的不仅仅是粮食、火药和兵甲,还有人口。逢勤在汉寨落下根后,原本汉部的工匠打扮成商队伙计再次从杀胡口出塞。他们心中未必想出塞,但右玉县陈家庄绿林明晃晃的刀子的威胁下,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若说翟哲在大明的势力,没有再强过右玉县的地方了,一半是借了柳氏家族的光,还有一半是因为朱家寨子等绿林的依附。 翟哲很聪明,他命宗茂严控塞外商队的经营,但商盟的手坚决不像在归化那样强势控制东口,哪怕卢象升答应过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那里离卢象升太近了,任何激烈的动作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一支成长的幼兽,卢象升是正在恢复体力的王者,他们相互合作吸取宣大官绅和商号的血液在成长。但丛林中只能容许一个兽王,每一个王者都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可以挑战自己的地位的同伴,人类的世界与动物并没什么什么不同。 如果一定要说有不同,那就是人类更容易妥协,翟哲急需成长到当有一日卢象升想要消灭他时,也会感到非常棘手的地步。 ☆、第298章 争利 “他这一定是疯了,这么做,我们还有什么钱赚!” 屋子中声音“嗡嗡”不停,六个人的目光都落在眉头微皱的范永斗身上。靠门口的的木椅上,翟堂目光投向门外一言不发,显得很孤独。 “商盟以为自己是什么,柳全生在右玉那个偏僻的地方,还以为自己真的能一手遮天了。用我们的本钱给他赚银子,大不了我们不陪他玩了!”一个东家口气不善,显然藏了不少憋屈。 “听说这次不是柳全的主意,我看柳家的德翔魁与翟参将合作后未必能做多大主,消息可是从那个宗茂主管嘴里说出来的!” “宗主管?那个宗茂,乳臭未干的蛮夷!也不知是不是蒙古人的野种。”有人口不择言,愤怒的时候说出什么话都不会令人感到惊讶。 范永斗端起茶座上的白瓷杯,蘸了一口茶,任几人众说纷纭,就是不开口,同样不说话的还有翟堂。几人讨论了半天,有人终于把目标放到翟堂身上,移步到他近前,面现纠结之色,说:“翟东家,我们合作超过十年了,您能不能在翟参将面前说几句话,都是作生意,范东家在东口也没这么霸道过,这样下去,我们不是全给他忙活了!” 翟堂苦笑,说:“你们以为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若是能听我的,东口与西口早就合二为一了!” 几个人哀声叹气,他们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范东家,给出个主意吧,这样下去我们几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范永斗轻咳一声,他是知晓了这场风波后特地从北京城赶回太原城的。自卢象升在宣府大刀阔斧改革官场和边镇后,东口七家商号的东家本能的认为那里不安全,将聚会地点改成太原。 “几位东家,若是商盟坚决如此,你们宁愿退出归化吗?”范永斗的声音不大,他开口后屋子里立刻寂静无声。 “范东家,话不能这么说,这几个月,宣府和大同的粮价从一石四两银子降到三两银子,八支商队出塞已经两个月,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督大人想必也看在眼里,商盟凭什么这么欺压我们,还真因为他们统领晋地商号了吗?”曾被卢象升往大牢里关了一次的田生兰怨气最大。 “那你说总督大人现在是站在商盟那一边还是我们这一边!”范永东转动手中瓷杯。 田生兰口中嚅嚅,说不出话来,屋中寂静无声。 “翟哲是我妹夫,是翟东家的兄弟,我们两家肯定不会退出归化,你们若觉得商盟太霸道,生意做不下去,自可退出!”手中一个不稳,范永东拿捏的瓷杯落在茶座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你们今天这样做了,以后不要后悔。晋地的商号大浪淘沙,旧的去了新的又来,百年前的王张两家那么辉煌,现在还能看见吗?”范永东伸手把白瓷杯捡起来,倒上有些余温的茶水,一口饮尽,沉声说:“王登库死了才几天,你们都忘了吗?现在就算这杯中茶变成马尿我也会把它饮下去。”说到最后一句话,他也没有藏住心中的情绪。 几个东家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这场风波来自宗茂对归化城八家商号的出的管理新举措。 归化城的晋商行会由商盟领头,宗茂是实际的管理者。行会的最大的作用在于规定每样商品的最低价格,以免相互压价,导致恶性竞争,彼此之间的利润下降;其次在于相互帮衬,一家有难多家支援,缺货断货时相互有个照应。 归化城集市八条街道,大火烧毁了四条,剩下集市商盟占了四成得到商铺,七家商号占了六成,商盟优势明显。七家商号掌柜和伙计相互熟识,彼此之间实际上抱团瞧不上商盟,但商盟的伙计在归化城经营多年,与很多蒙古人熟悉,在价格下限确定的局面下,走的货量更是远远胜过东口来的七家,向七家商号拆借货物便成了家常便饭。 七家商号本钱足,货量多,但都给商盟做了嫁衣,掌柜和伙计心里不平衡,暗自想出了几个应对之策。 首先是少拆借给商盟货物,有也说没有;再者就是暗地降价,反正就算价格降了一半也能有不少钱赚,如此一来商盟的生意很快就萧条下来。更有甚者,七家商号掌柜开始私自筹建商队走向附近的托克托草原、土默川和凉城,走出归化城谁也不知道他们拿几块砖茶换取了一匹战马,如此一来,归化城的生意就更差了,察哈尔人本就不喜欢来归化交易。 宗茂从六月底看到八月底,终于忍不住了,想出几条对策,召集几家掌柜立下三条规矩。 首先以安全为由,命八家商号运出塞的货物集中一处存放,这样便于拆借,再就是禁止短途商队,改为每七天在君子津渡口摆放一日大集。最后是惩戒私自降价行为,宗茂放出狠话,再有干这样事情,立刻查封商号,没收所有货物,掌柜和伙计驱离归化。为防止这几家商号明知无法与商盟对抗,消极经营,宗茂对茶、糖、盐、粮食和铁锅等草原急需的二十种货物做出规定,仓库中存货不得少于一定数量,缺货不得长于二十天,否则取消在归化城的经营权。 这就是霸道!让七家商号的本钱和货物为商盟所用,否则凭什么让你们进归化。商盟的出货量最大,备用货多很正常,让其他七家商号也必须如此,就是明摆着借鸡下蛋。 范永斗的话后,屋中气氛凝重。 翟堂的脸色最不好看,他被夹在其中最不好做人,但其实旺顺魁在生意上真没得到多少照顾。 “至少我们的商号还活着不是吗?”范永斗的表情会让人以为他喝下去的那个瓷杯里真的装了马尿,“我们几家都有十年的交情,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散心,王东家死了,还有人给他收尸。我们几个心要是散了,死了会不会有块地方埋都不知道!” “过了十年好日子,也要学会过苦日子,谁知道这会持续几年?不管怎么说,只要不亏钱就要做下去!”范永斗心里真是没底。卢象升的这个宣大总督看上去是坐稳了,东口往辽东的商道完全被掐死,张家口堡守军完全禁止商队出塞,只允许蒙古人来张家口集市买货。 “只怕这样的日子没个头!”田生兰说出所有人心中的担心。 “不会的!”范永斗冷笑,“再熬个三五年,看看商盟能如何?”若女真人能再次干翻了宣大,他可以重抄旧路。若漠南的形势就此易主,大盛魁依附卢象升和翟哲身上,不像当初卢氏那般覆灭也是幸事。 “如果我们闹别扭,总督大人虽然无法无法对我们所有人下手,但谁也不知道他会挑出哪一个,田东家,你说是不是?”范永斗的脸朝向田生兰,冷笑道:“要知道,我们可是有罪之人!” 这是几位东家藏在心底的恐惧。 “几位东家!”翟堂压低声音,很客气的说:“商盟的只不过能控制塞外,在大明境内经营远不如我们,别的不说,在山西各府县就没有几座分号,北京城的分号经营力量也很有限。眼下虽然经营难些,也没有到那么不堪的地步。”他的身份确实不好说话,直到范永斗定了基调才敢补充几句。 激烈的争论之后,一切归于平常,想活下去的人日子还要继续,范永斗亲自手书一封信送往塞外。在返回京城前,他从大同路过顺便看望了一下自己的妹妹和小外甥。 归化城南。 宗茂快马加鞭赶往凉城,从他立下那些行规后,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得到翟哲的大力赞赏后才放心实施下去。一路上偶尔还能碰见四处游荡的商队,离确定的期限还有七天,归化城眼下还真离不开这七家商号。 岱海的东北角草原帐篷连绵,这里成了翟哲部骑兵固定的驻扎地。 巡逻的斥候早就认识宗茂,将他引入翟哲大帐。 “拜见大人!”除了在军中,宗茂一直称呼翟哲为东家。 “几位东家给我传书了,答应的商盟的要求!”翟哲身前的案桌上摆放了两封信,一封来自范永斗,另一封来自翟堂。 “真的!”宗茂兴奋的挠头。 “当然,没听过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的吗?”翟哲说笑,“在归化城是我们说算!”这是他娶了乌兰的红利。如果现在还不抓紧机会敛财,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归化城的货物统筹管理,还有一个好处,他可以借此机会抽调货物藏往汉寨,商盟可随意找个买家糊弄。 “七日之后,我会命车风率蒙古骑兵沿归化城周边巡逻,再发现商队货物一律没收!”翟哲敲打桌子,接着说:“我听说最近边境走私慢慢猖獗,也该是我们为大明贡献一份力量了。” 说话的同时,与宗茂相对而笑,这就是强权的力量。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去办!”翟哲收敛笑容,“我要在归化城传播消息,车风的这支“马贼”需要扩张势力,蒙古各部众都可加入,一旦成为马贼酒肉不愁,每个月有三两银子的固定军饷,兼有抢掠所得。” “大人要招蒙古人?”宗茂意外。 “哪里都有为钱卖命的人,能为我所用者即是我友!” ☆、第297章 南下 从晚春到晚秋,隔了一个漫长的夏天。 萧之言麾下那些曾在陕西闯出名头的人陆续有人返回,带着曾经熟识的老乡和朋友。 陕西的流贼一直没有断绝过,高迎祥死后,李自成回到陕西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与孙传庭和洪承畴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战乱不息,山野中有的是人活不下去,还有些人发现混来混去身边的兄弟剩下来的越来越少,当流贼看上去也没什么前途,若不是翟哲严格限制每人只能拉一百人过来,怕又是一波从陕西逃向山西的难民潮。 为了避免引起宣大官府的注意,这些人渡过黄河后便和商盟在大同镇的绿林联系,由王义和耿竹等人安排线路从得胜堡出塞,进入翟哲的兵营。得胜堡的通道在姜镶的管辖下,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为难翟哲。再说这几个月,翟哲没给他送好处,五十匹战马折算起来也有近两千两银子。 出塞的陕人,精通骑术者两百多人留在萧之言军中,其余八百人送三百人往汉寨交归逢勤统领,孟康部和左若部各分两百人。 借此机会,翟哲重新划分各部人马,从左若部和孟康部中抽调老兵,把直属亲兵卫扩充为一千人。 左若部兵马一千五百人, 孟康部兵马一千两百人, 逢勤部骑兵一千五百人,水军五百人, 萧之言部骑兵九百人, 雷岩谦部重骑两百人, 车风部蒙古骑兵暂有两百六十人,共七千出头的兵马,军中突然新增了三成多的新兵,各部加紧训练,不敢一丝懈怠。 宣大镇担负四千人马的粮饷,翟哲自身负担三千人马的粮饷。商盟的利润尚未显现,但根据柳全估计,就算赶不上当年贩马给高迎祥的那最好的时候,也相差不远。毕竟曾经往辽宁商贸占据了晋地商号七成的利润,而眼下有一半的好处分流入七家商号的囊中,还有宣大总督府的日进斗金。 卢象升允许粮食出塞,但关卡口加价一倍,允许铁甲和兵器出塞,但加价两倍,这些利润源源不断滚入总督府衙门。因为他别无选择,兵部往宣大镇的军饷已经有克扣的迹象,从七月份开始就没有足额发放。为了安然度过今年宣府和大同粮食歉收的局面,卢象升劝两镇巡抚向山西民间借粮,确保不会出现流民,现在宣大总督府在晋地名声不好,他出面未必会见效。 翟哲部新招募的两千多人需要配备兵器和战马,卢象升的新兵是他的十倍多,兵部配备的兵甲只有半数堪用,还想配备骑兵,两人恨不得一个铜板扳成两半花。 秋风意味最残酷的日子就要到了,九月底,第一支往漠北的商队返回归化,带回来五百多匹战马和不计其数的皮毛。翟哲亲自写了两封信给范永斗和大哥翟堂,在归化城就把战马扣下,他必须尽快让骑兵配备战马,沉默的辽东让他如芒在背。 冬日将临,那是皮毛最好销售的时候,几位东家忘记不快,这些货物是他们的指望。其实有了宣大总督卢象升当挡箭牌,几家商号的经营要便捷很多,不像从前宣府和大同的牛鬼蛇神都要从他们身上揩点油下来。眼下只需一步到位,连镇守太监也交由宣大总督府去打理。卢象升吃了这么多好处,当然要喂饱两个让他恶心的太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九月的最后一天,翟哲几个月来首次返回大同。 商盟庞大的商队已整装待发,根据几家商号商议,这匹皮毛将由商盟全揽下带往江南。从大同往江南要走近一个多月,到了那里的时正是寒冬。 这家雅风茶楼坐落在离翟哲家参将府不远的地方,属商盟的产业,内外伙计都是自己人,是最适合谈论机密的地方。 两人对面而坐,杯中是淡绿的清茶。 “柳兄此去,是让我在宣大镇断了一条手臂,望早日在江南给我续上一条大腿!”翟哲说话风趣。 柳全此行商队掌柜伙计有八十多人,兼有三十多位武艺超群的护卫,是下定决心在江南创下一片基业。翟哲入塞后,柳全在商盟中话语权越来越小,再不想条出路,时间长了他在商盟中的地位会变得像他的股份一般大小了。宣府和大同太小也太穷,容不下这么多能人。 “东家放心,江南之富,非北境能比!”柳全怕翟哲怀疑他,毕竟只有他一人到过江南。 “我很放心!”翟哲很欣赏柳全。柳全虽然没有在塞外闯荡过,但具备晋商最大的优点——敢于闯荡。此行下江南,实际上是去开辟新的基业,这一行若是成了,他的触角可借此伸向大明内地。 “宣大太穷了!”柳全感慨。这这座小池塘里长不出大鱼,否则晋人也不会在朝堂中早就没有了话语权。 “的确,宣大太穷了!”翟哲应和。他和卢象升在这里刮地三尺,能养的兵马不过四五万人,朝廷分发的军饷多少也是块肉。宣大最大的缺陷在于非产粮之地,商贸之路终究非成事之本。他在宣大防御清虏,也把自己完全锁死在这里。依靠宣大镇和蒙古的实力,最多也就能做到自保,想兵进辽东,翻天覆地,一定可能性也没有。 “若是有机会,我劝翟参将能往京城和江南走一遭!”柳全回想自己几年前下江南的沿途的见闻,还是心生向往。 “必然!”翟哲点头。 “商盟此下江南,虽然有杭州的晋人接应,但毕竟是生疏之地。我给你引荐一个人,必然能让你事半功倍。”翟哲赶回来可不是专门给柳全送行。 “何人?”柳全眼中一亮。 “总督大人的从弟卢象同!”翟哲声音响亮,“卢象同跟随总督大人多年,统筹总督府粮饷。一个月前往塞外发饷时我向他提过此事,他向总督大人禀告后,卢公允许他在江南助你一臂之力,当然所获的利润也要与他分享。他三年未回江南,今年正好回家身亲,卢公多给他一个月的假期,就是让他去江南协助你。” 卢象升身为宣大总督,当然会为宣大镇着想。商盟给他贡献了战马和银两,他也愿意给翟哲一点回报,而且借此机会他可以直接介入商盟经营。柳全是翟哲周围人中最不可能对他忠心耿耿的人物,因为他是个商人。 “若得总督大人之助,何愁好事不成!”柳全惊喜交加。他的心思七巧玲珑,很快猜到其中的关键。 翟哲微笑点头,他不怕,商盟挣的钱越多,他获利最大。 “卢象同正在我府中等候!你随我去拜见!”说完这句话,翟哲起身挥洒衣袖。就算不让卢象同与柳全交往,有一日卢象升与自己矛盾不可调和时,柳全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这里是大明。 ☆、第298章 铳兵 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来之前,出发往漠北的八支商队全部返回塞内,翟哲终于把所有的新兵配备上战马。 听说商队携带漠北的良马入塞,卢象升亲自赶来大同查看。这些年漠南的战马不断往大明流入,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为了换取汉人的刀剑和箭头不惜血本,现在往外卖的好马已经不多。这批从漠北部落换来的战马匹匹神骏,卢象升一见之下,难以舍弃,当即以三十两银子一匹的价格留下了三千匹,这些银子他没有现钱,说好分半年付清。 范永斗和翟哲不敢忤逆卢象升的意思,忍痛割爱。卢象升虽然压榨几家商号,但不是涸泽而渔,不会让这几家商号面临亏本经营的局面。范永斗等人核算一下,几家商号到年底还能有点盈余,再想像从前那般财源滚滚是不可能了。 北风一日比一日剧烈,吹黄了枫叶,再吹秃了树枝。 在众人的等候和期待中,崇祯十年的第一场雪把长城内外覆盖上白色。 朔风飞舞,雪粒乱飞。 柳随风爬出帐篷时,面如土色,浑身颤抖。他在大明流落了四年也没见过这般冷酷的天地,灰茫茫的天空与白色的草原交织在一起,眼中看不见一点标记物,仿佛整个人都被裹在这片狂风中旋转。 塞北的风雪,滴水成冰。柳全艰难的呼出热气,听见不远处传来士卒们的呼喊声,这样的天气下还要训练吗?他蜷缩着身子,感觉自己从外到里一点点被冻住,再这样下去很快会便会和这冰凉的世界化为一体。 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柳随风转过身,还没等看清楚来者是何人,“啊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怎么样?还能忍受吗?”萧之言的脸上挂着慵懒的浅笑,似关切,又似嘲笑。 “萧将军!”柳随风拱手,挺直脊梁。 “塞北的寒冬,这才刚刚开始!”萧之言抱紧双臂,嘴角的嘲讽更浓,“出塞的汉人有一成多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是吗?这样看比流贼挟裹的难民活下来的还要多些,难怪有那么多人逃至塞外。”柳全努力让自己的身躯不抖动,他本能的感觉到这个翟哲很尊重的游击将军对自己有些敌意。吃过的苦不是倚老卖老的资本,即使是,他认为自己经历的不比这些人少。 萧之言缓和神情,张开胳膊像做了个伸懒腰般动作,仿佛视这漫天飞雪如无物,说:“你知道这些就好,你是读过书的人,比我懂的道理多,我只知道国泰方能安民!” 柳随风讪笑,没有答话,他不明白萧之言为何对自己说这些,也没有与他争辩的****。无论他心底怎么想,境况怎么落魄,其实骨子里从未摆脱对粗鄙武夫的不屑,除了翟哲,那是他的恩主。 “大人担心你的身子骨熬不过这个冬天,特意命我来送你入塞!”说了这么久,萧之言才提到正事。 “大人……”柳随风犹豫。 “大人今日一早往和林格尔去了,他放心不下汉寨的形势,给我留下话来!”萧之言有些好笑,军中还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话。 “我想我能坚持下去。”柳随风坚忍了这么久,牙齿开始不争气的“咯咯”作响。 “这是大人的命令,军令还有商量的余地吗?”萧之言稍稍板起脸。 没有了汉寨的房屋,没有老鸦山经营多年的营寨,其实士卒们这个冬天并不好过。他们像蒙古人一样躲在避风的山谷中,用贮备了一个夏天的木柴取暖。 这场大雪像一盆冰水浇在炭火上,让前几日还热闹的漠南草原归于冷寂。 归化城南。 灰白色的斗篷被北方刮起紧紧裹在身上,翟哲的目光穿过斗笠的前沿,虽然视野不好,他很清楚自己到了哪里。只有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才敢重回托克托草原。沿途见不到蒙古人的帐篷,穿过托克托草原沿着冰冻的黄河向南,再顺兔毛川水北上,便可以到达汉寨山路更近,但雪天走这里最便捷。 离兔毛川十几里处,前行的斥候发现前面雪花中有骑兵的身影闪动。一骑立在三百步外高喊:“来者何人?” 鲍广催马上前叫道:“速速通知逢守备,参将大人到了!” 那骑兵等鲍广到了三四十步外看清楚鲍广摸样,行礼后调转马头往雪中而去。 兔毛川与黄河的交汇处地势平坦,片刻之后一支三百多人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眼中。逢勤不在这里,副将在此领兵,拜见翟哲后带他参观河边造船厂。十一座战船被结结实实冻在靠岸的河水中,四周围建有矮小的土房。 “我等奉命在此看守船只,守备大人每日都会来此巡视。”副将摸不著翟哲怎会突然来访。 翟哲点头,问:“这些船试水了吗?” “试过了!”一个长得像铁塔般的汉子拱手回答,他是水军千总文铁柱。 “练过战法了吗?”翟哲的目光让那个魁梧的汉子心里有些发毛。 “封冻之前一直在操练,只要清虏敢来,定会让他们下黄河喂鱼。”文铁柱豪言壮语表决心。 “希望如此!” 翟哲吐了一口融化了眼前的雪花,催马往北,留下造船码头忐忑不安的守卒。 一百骑兵往北走了三十里地,雪渐渐停了下来,远处的汉寨遥遥在望。突然耳中听见远处山顶上传来炒豆般的爆裂声,翟哲远眺,见一列骑兵踏雪而来。 “拜见大人!”逢勤下马,掩饰不住眼中惊喜,翟哲的速度比送信的骑兵慢不了多少。 “起来吧!”两列骑兵合一走向汉寨。 因为担心被蒙古人认出自己的身份给察哈尔部落带来麻烦,把汉寨交给逢勤经营后翟哲从未回到过这里。他对逢勤很放心,但看一眼会更放心,这里储备的物资关系到他的未来。 一行人到了山脚下,山顶“砰,砰,砰”又是一阵杂乱的铳声。 不等翟哲开口问,逢勤先禀告:“正在训练鸟铳手!” “带我过去看看!”翟哲生出兴趣。 汉寨的羊肠小道上积雪只有薄薄的一层,有汉奴正在清除残雪。“积雪不及时清除,明日出太阳融化后便会结冰,道路滑溜,人马上下都不方便。”逢勤解释,果然是翟哲军中第一细致人。 众人牵马上山,翟哲见山寨顶部变了摸样。 主事府被拆的干干净净,留下四方形横纵有三四百步的空阔地,三列步卒背风而立,一手提着鸟铳,一手拿着一根齐胸高的铁叉,,一列有一百多人,对面是一座新建的土墙,上面坑坑洼洼上面不知有多少个小点。 逢勤快步上前,走到那些人的右侧,板着脸说了两个字:“操练!” 鸟铳手躬背向寒风,将鸟铳放在贴近胸口的地方装配铅子和火药。山顶的风很大,有些人很顺利,三分钟便装好弹药,不少人备好的火药被狂风吹了四散,慢的铳手要十分钟才准备好鸟铳。 翟哲面无表情只看,逢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这些人操练鸟铳不久。 三百鸟铳手都装好弹药后,举铳示意。 右侧号令兵,用力从上往下挥动令旗,喝叫:“施铳!” 第一排鸟铳手齐步上前,左手将铁叉伫立在地上,右手挂在脖子上的火绳点燃拿鸟铳杆,迅速压在铁叉口位置平放。 “砰,砰,砰!”弥漫的硝烟覆盖了众多士卒。 第一列鸟铳手施放完毕,迅速持铳、叉后退。 “施铳!”号令兵发出第二声吼叫。 “砰,砰,砰!”广场中硝烟还没散去,又加厚了一层。火药燃烧的香味传入翟哲的鼻子。 “施铳!”第三声铳声响起,突然伴随了一声凄惨的叫声。 翟哲吃了一惊,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 靠西侧位置一个士卒紧抱右手惨叫,鲜红的血顺着指缝留了出来。逢勤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快步走过去,那士卒放开手,见右手手掌被炸开有一寸长的血洞,深可见白骨。 “速速去找郎中包扎!” 演示时出了岔子,逢勤面色僵硬,走到翟哲面前禀告:“五百支火铳操练三个月炸了五十支,朝廷的火器太劣质了!”他难得对说了这么多话,还对朝廷进行了评价。 “运出塞的鸟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翟哲苦笑。除非有一日他有实力自己筑造鸟铳,否则这个毛病只能忍受。 “即便如此,火铳的威力还是显而易见!”逢勤稍稍振奋,说:“根据我的测算,若有五列熟练的鸟铳手依次施铳,前排施放,后排装铳,可确保铅子不绝,敌到百步外不可近身。敌若近身,前排可用铁叉或者长枪御敌,后列继续施铳,阵型不乱,敌必无可奈何!” “好战术!”翟哲出言鼓励,南塘将军的兵书上记录了类似的战法。 “唯一遗憾的是,鸟铳手太少,这种战法放在广袤的草原只能用来守城。”逢勤想法不像他的表情那般低调。 “一步一步来,能守住这座山寨我就满意了!”翟哲站在山顶眺望四野雪原。 雪停后,一目千里,可惜这大好的江山为何会沦落成为这般摸样! ☆、第299章 倾巢 冬天,雪一场接着一场。 对大明宣大镇来说,冬天是他们最安宁的季节。从崇祯三年起,这里替代辽东成了清虏最频繁的入寇地。这样的安宁持续不了多久,也许明年,也许是后年,至少大同和宣府的百姓都有这个准备,随时逃向山西方向。 翟哲很少回大同,少到两个月回不了一次。从他把乌兰娶回家后,了却了心愿,也淡然的念头。男人多数是这样,得不到的时候想得到,觉得歉疚的时候时刻挂念。一旦诸般心思已了,剩下的便是平平常常的日子。更何况,他现在在塞外看似春风得意,其实是龙困浅滩。 萧之言的斥候骑兵一直在监控朵颜草原清虏的营寨,与他同行还有察哈尔和土默特的斥候。 从五月多尔衮退兵,到这个寒冬到来,朵颜草原营寨中兵马进进出出,骡马大车来回往复,但从没有一支骑兵踏入张坝草原。空旷的张坝,除了来回的斥候,只有不时出现的黄教喇嘛。 不论是辽东的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把黄教大师奉为座上宾,虔诚为自己的祈福。这十年看多了,翟哲一直在克制自己皈依黄教的冲动,虽然他不信这个,但给自己披上一层黄教信徒的外裔,在与蒙古人相处中还是大有裨益。 大黑马穿过张家口外的草原,翟哲、萧之言和左若并列而行,柳随风回大明过冬后,萧之言的心情顺畅了很多。 “看见没有,这几年清虏一直在修筑这座营寨,看上去已是坚不可摧。”萧之言的辫梢指向东方,从这么远的地方看,那座山寨只有拳头大小。这里成了蒙古与清虏实际的边境线。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不会穿过这里进入朵颜草原,但如果女真人的骑兵往西进入张坝,也会面临蒙古人的阻击。 “你们猜明年会不会有战事?”翟哲神态轻松,口气戏谑。 萧之言和左若两人都没有回答。 “若能让宣大镇再喘息一年,总督大人新兵练成……”萧之言停住话语,撇撇嘴说:“我猜清虏不会这么好心!” “明年漠南无论胜败,卢公当能喘口气了!”翟哲竟然叹了口气。他突然想到,如果明年漠南没有战事,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是好事。 萧之言脸上不快一闪而过。若没有柳随风那个幕僚,翟哲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 冬雪隐藏了草原上的绝大多数消息,皇太极不知道汉人在君子津渡口打造战船,漠南的察哈尔和土默特也不知道辽东派往漠北的使者。 自从车臣汗死在归化城,阿鲁喀尔喀被察哈尔吞并后,漠北的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就断绝了与额哲的来往。无论车臣汗是谁所杀,无论车臣汗的小王子死在何人之手,察哈尔这等行径引起了两大部落的警觉,连起兵漠南为车臣汗报仇的念头也没有,但有人希望他们有。 盛京。 整个冬天,皇太极都在头痛,岳托死后,他的偏头痛愈发严重,严重到经常彻夜难眠。多尔衮的无功而返让他明白大明的宣大防线不再是弱不禁风。他攻明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蒙古找到大明这个靠山,相对于大明来说,蒙古人是皇太极的心腹之患。 “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让察哈尔人再呆在漠南了!卢象升这个人也是我大清的祸患!”皇太极翻看诸臣的奏折。岳托之死,让他明显感觉自己少了个帮手。 “传英额尔岱!” “喳!”小黄门走路时轻如狸猫。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英额尔岱奉命入宫。岳托死后,他接管了大清在大明的商人和奸细。 “参见陛下!”英额尔岱跪地行礼。 皇太极靠上椅背,举起手中一份奏折,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说:“大明境内的流贼还是很猖獗,是吧?” “卢象升调任宣大后,确实又成了燎原之势。高迎祥死后,流贼以李自成、张献忠和罗汝才部最势大。” “嗯,你往大明境内传出消息,就说我大清屡屡犯明,是因为国小力衰,粮食不够养活民众,更缺乏铁器,只要大明愿意开通互市,我大清愿意乞和。”说完这些话,皇太极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放下手中奏折,靠在椅背上喘气。 “喳!”英额尔岱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不敢多问。 “这些消息传出去之后,打探清楚大明朝堂的反应!” “喳!”英额尔岱见到皇太极摆动的手势,悄然退下。 漠南的局面到了必须要下大力气去解决了,就像当年对待林丹汗那样重视!皇太极揉揉发胀的眼睛,打起精神书写下一份奏折。如果可能,他希望宣大镇能不插手漠南草原。 冬天离去时比来的时候要慢得多。 ****寒风可让山河封冻,数日春风方能消融冰雪。 但无论有多慢,崇祯十一年的春天还是来了。 三月,皇太极诏令漠东蒙古各部汇集大军于朵颜草原。八旗兵马精锐齐出,两黄旗、两白旗、镶红旗,蒙八旗,汉八旗往沽源城进发,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漠北的扎萨克图汗竟然也率部到达漠东草原的边缘。 浅绿的草原上信使、斥候随处可见。 八大商号的掌柜和东家撤离归化城,土默特部众向西迁徙,俄木布汗率部落骑兵驻守归化城观形势发展。土默特部落艰难熬过寒冬的汉奴有些紧跟在主人身后西逃,有些汉奴被视做累赘则逃向和林格尔方向。 翟哲每天都能收到数封斥候的急报,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的消息都往他这里送上一份。该来的终于来了,清虏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翟哲不知想哭还是想笑,这明显是要雷霆一击。 总督府的命令传入凉城,卢象升命翟哲退回方山,协助防御大同边境。山西镇兵马分批北上,分守大同和宣府各堡。在局势不明朗之前,还是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最重要。 翟哲扩军后留逢勤部在汉寨,回塞时人马不少,没有引起宣大镇怀疑。 十几万大军!翟哲觉得自己在汉寨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好在逢勤还有一条水路可以逃脱。 ☆、第300章 易主 站在方山的最高处,天空中压抑的阴云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大人,下雨了!”左若立站在翟哲身后半步。 细微的雨点落在脸上有种冰凉的感觉,“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让逢勤退回来!”翟哲难以抉择。逢勤若是退回大明,他便从此失去了与卢象升讨价还价的筹码。 十几天前,最后一批粮草从杀胡口出塞,名义的买家是俄木布汗,只有翟哲才知道那些粮食究竟运到了哪里。逢勤命本部骑兵送回一千匹战马回归塞内方山兵营,在汉寨上只留了两百匹战马,这是破釜沉舟的决策,做好了汉寨被长期围困的准备。 “清虏势大!”左若说半句话,稍等了片刻,又说:“汉寨险峻!”这是一个转折,其中的蕴含的意思无需多说。他与萧之言、雷岩谦是兄弟,但选择截然不同。虽然他没有走上流贼之路,他一直坚信这是个乱世,大明的已垂垂老矣。 翟哲没有再说话,感觉落在身上雨点越来越密集,抬脚往山下走去。 左若跟在他身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赌对了。其实也谈不上赌,那本就是他心底的念头。 也许是不愿在雨季酣战,也许是粮草没有准备完毕,清虏来的比想象的要慢。漠东蒙古诸部共两万多骑兵陆陆续续到达沽源城外,札萨克汗也派来使者。 皇太极汇集各部头目,宣告蒙古察哈尔和土默特两大部落的罪过。 “……与汉人勾结残害阿鲁喀尔喀车臣汗及大清贝勒岳托,额哲以一己之私吞并阿鲁喀尔喀部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配为蒙古大汗……”出征前的檄文散布往蒙古各部,皇太极开始正视林丹汗的儿子。 当斥候快马飞奔回归化告知清虏的兵马西进时,俄木布汗甚至没机会与翟哲见一面,率部退出归化城,在君子津渡口渡过黄河。逃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皇太极让黄教大师传过来的口信不下十次,只要他答应归附大清,从前种种可以既往不咎。 先过河的是牲畜,随后才是人。文铁柱指挥五百水军驾驭大小船只三十多艘帮助土默特老弱病幼过河,他一仗没打过,倒是先当起了搬运工。土默特人也有羊皮筏子,但在黄河滚滚的浪涛中远比不上木船平稳。水军这五百士卒是从黄河岸边长大的渔民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在浑浊的浪花中像一条条飞鱼般游动,让蒙古人叹为观止。 逢勤与额哲站在君子津渡口对面看这些水军的表演,额哲心中的担心稍稍少了点。他不缺乏与皇太极一战的勇气,但眼下双方力量对比差距太大,而且皇太极打着给车臣汗报仇的旗号,让他心中没底。大半年来,黄教喇嘛在部落中走动不停,他不知道两军对阵时会不会出现倒戈的现象。做了亏心事,还是摆脱不了的心中的阴影。这就是势,眼下大势不利于察哈尔! “逢将军,你真的决定不过河吗?”额哲对眼前这个瘦小的汉人将军信心不足。他不是没见过翟哲麾下的将领,如孟康、雷岩谦的冲阵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但他没得选择,这些水军以都归眼前的瘦弱的年轻人指挥。 “我会守在这里等清虏过来!”逢勤对水军的信心不像额哲那么强。这些人虽然水性很好,在从未杀过人,没感受过战场的气息,他要在这里确定文铁柱能独当一面,才能放心退去。清虏人马虽众,但五月的黄河正是河水最汹涌的时候,有了二十多条战船和四十多条小船,他可以安全从河套草原返回汉寨。 “河套草原会留下三万骑兵,为了以防意外,我部和土默特部的老弱将先退往漠西,一旦局面右边,也好过措手不及。”额哲不愿重视这个年轻人,但这个人是大明在草原唯一的代表。这个消息他不是想告诉逢勤,而是要借此传入大明的宣大镇官员的耳朵,现在到了大明回报他的时候了。 如果察哈尔部落和土默特部落同时退向漠西,皇太极大军紧追不舍,将两部逼退向极西之地。骑兵追击迁徙的部落,两部一路上必然会损失无数部众和牲畜,就算皇太极最终没能征服两部,也会让两部元气大伤。眼下大明宣大镇能出塞作战的骑兵只有翟哲一支,漠北扎萨克图汗倒戈,土谢图汗对额哲有忌惮畏惧之心,很难像上次西征那样威胁清虏的粮道,所以黄河岸边的这场阻击战势在必行。 四月中旬,扎萨克图汗的骑兵率先到达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归化城。现在这座草原明珠属于他了,这是皇太极给他的承诺。只要他答应率部落骑兵南下,蒙清联军击败土默特后,归化城将交由他统管。归化城内很干净,土默特人有足够的时间撤退,带走了所以能带走的东西,才出生的小羊羔也有汉人的船只帮他们搬运。只有一样东西他们不在乎——汉奴。两万多汉奴,土默特人带走了一半,其他人均被抛弃在漠南草原。这些人有些翻越大明边境的群山想逃回大明,有些人躲入连绵的大青山,也有人逃入和林格尔。 札萨克图汗走入俄木布汗的府邸,里面摆放案桌整整齐齐,雕花木栏令他叹为观止。凡是蒙古人就没有不垂诞这里的,林丹汗西迁是为了这里,车臣汗南下是为了这里,他唯一不理解的是察哈尔兵强马壮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额哲怎么能忍得住? “现在这里属于我了!”扎萨克图汗笑的肆无忌惮。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欺骗的人,但认为这一次皇太极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因为女真人需要一个蒙古部落帮他们守住漠南,漠东的那些人胆子小,不敢留在这里直面察哈尔人,但他不怕。 即便如此,但车臣汗之死还是给他留下了警告,所以他不会亲自到沽源参加皇太极的会盟。 “大汗,大清的先锋进入了张坝草原!”门外的斥候统领大声禀告。 “知道了!”札萨克图汗阴沉着脸,“命各部兵马暂时退出归化城,但在城头插上我们的旗帜!”他想看看皇太极会不会兑现诺言。 ☆、第301章 开战 “大人就在前面!” 杨陆凯在前引路,翟哲身上盔甲披戴整齐。昨日他才收到清虏兵马到达张坝草原的消息,总督府的传令兵到达方山。 雨水洒过的土地很松软,皮靴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不远处的边关和山峦落在眼中好像涂上一层迷雾。道路两边是开坑过的良田,田间三三两两有人在其中忙碌。 “这里去年还是荒草地!”杨陆凯话语中隐有自得之意。他对卢公的尊崇不不仅仅在于战争。 此番清虏大军躁动,宣大镇不像去年那么紧张。也许是卢象升知道皇太极的目标不是大明的宣大镇,也许是去年的胜利给了宣大镇信心,也许是新招募的兵马给了百姓底气,大同和宣府的百姓都没有急于南逃。边镇卫所被划给辎重营的士卒老老实实在军屯劳作,他们错过去年的播种期,致使宣大镇粮食短缺,卢象升花了不少银子补贴军用,今年他绝不愿意再见到这样的局面。 穿过一座小山坡,对面的田间有十几人聚集在一起,身材高大的卢象升在其中尤为显眼。一个南直隶出生的人有这样的身高很少见。 杨陆凯加快脚步走到近处,禀告道:“大人,翟参将带到了!” “嗯!”卢象升点头,不知对身边的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后转身大踏步往翟哲的方向走来。 翟哲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参见大人!”他见卢象升一身灰青色破旧的棉袍,脚下的皮靴看磨损痕迹应该也穿了有些年头,皮靴边缘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心中先是惊讶,随后好像某个地方被触动。 “你随我来!”卢象升没有注意他神情。 杨陆凯等亲兵落在后面,见卢象升带翟哲往无人的田地深处行走。他不担心有人会对总督大人不利,卢公的身手不差于军中冲阵的勇士。 翟哲亦步亦趋,跟在卢象升身后。 “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退过黄河了?”卢象升声音低沉。 “前日收到的消息,都退往河套了,归化城被漠北来的扎萨克图汗占据了。” 卢象升背着双手,“逢勤还留在草原吗?” “他与蒙古两位大汗在一起,负责统御水军!”翟哲不敢提及汉寨的秘密。 “我宣大镇眼下能出塞的骑兵就你一支,去年清虏入寇宣大时,察哈尔大汗额哲曾经帮过我们,今年投桃报李理所当然!”卢象升面色严峻,其实翟哲也没见过几次卢公面色轻松的时候。 “对草原,你比我熟悉,对蒙古,你也比我熟悉,所以我命你出击,不会限制你出击的方式和时机。从现在开始你的骑兵自由了,无论你想从得胜堡出塞,还是想从宣府长城出塞,或者杀胡口,我对你的要求就是一定要协助蒙古两部守住河套草原!”卢象升转过头看向翟哲的目光满是期待,“就像你之前在草原做的那样!宣大镇步卒不便出塞作战,但大明的国土都是你的后盾!” “末将领命!”翟哲单膝跪地。 “这一仗你若胜了,我会向朝廷给你叙功!”卢象升抬手示意翟哲站起来,语气中有一股萧索之气,说:“我知道,也许你在乎,也许你不在乎!但你一定在乎大明的安危,这一关若是过了,宣大镇再无后顾之忧!” 翟哲的私下里的那些动作,他不是全都清楚,但也不是完全不知晓。眼前的这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参将,像一头才从丛林中钻出来的野兽,驯服了可成为守卫大明的利器,也可能会成为大明的祸患。他去年之所以容忍翟哲私下招兵买马,运粮出塞,全是为了等这一刻。为帅者当能统御能者,宣大镇能用的人不多,好不容易有个苗子,他不想自毁长城。 “末将必会为大明效力,死而后已!”翟哲分不清自己说的这句是真是假,或许此刻是真,等回到方山就变成假的了。 “去吧,凡是需要宣府、大同边镇配合的,给我总督府传书!”卢象升拍拍双手,仿佛了放下一桩心思。 “遵命!”翟哲躬身,回首向来时的道路上走去。 卢象升看着他背影,眉头皱起又舒展开,他看不透这个人,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大黑马一路疾驰回方山,翟哲立在马厩前轻轻拂动黝黑的鬃毛,沉默半晌后招呼亲兵:“把它送回大同参将府!” 大黑马仿佛能听懂他的话,撅起蹄子爆出一声嘶鸣。 “别叫了,老了就是老了,你跟我这么多年,我可不想让你血溅沙场!”翟哲俯身在大黑马的耳边轻语,他的马厩中还有乌兰留下的枣红马。卢公没有给他配备监军,完全任由他自行施为,这一战必定会惊险万分,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萧之言的斥候营慢慢退回方山,皇太极大军的旗帜覆盖了整个漠南草原。 宣大总督卢象升坚持前次的策略,调集大军驻守宣府长城,其余兵马分守各堡。驻守得胜堡的姜镶最紧张,清虏前两次入寇大明都是攻破了这里入塞,好在驻扎在不远处的翟哲部四千骑兵给了他一点信心。 两白旗精锐一向是大清的先锋,多尔衮一路对大明的边镇视而不见,不紧不慢到达归化城南。 漠北蒙古人的旗帜插满了归化城的城头,一列三十几人的骑兵往多尔衮大军方向前来。 “启禀王爷,我部骑兵已助大清拿下归化城!”扎萨克图汗没有露面,只让自己部落中的一个统领前来通报。 包括漠东蒙古诸部头领,很多人面对多尔滚时比面对皇太极还要恐惧,眼见大清睿亲王那张好似面瘫的脸,这个统领两条腿禁不住微微发抖。 “探明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的去向了吗?” “均在河套!” 多尔衮再没有多余的话,催马往前缓缓迈步,两白旗骑兵马不停蹄往托克托草原方向行军。归化城外眺望的扎萨克图汗暗自松了口气,他早就计划好,若皇太极想从他手中夺走归化,他立刻率部返回漠北。 紧跟在多尔衮之后的是漠东蒙古联军,随后是皇太极上三旗的御林军,最后是蒙古八旗和汉八旗的人马,七八万大军分营驻扎在归化城南和托克托草原。札萨克图汗也只是派部落中统领去觐见皇太极,自己坚决不露面。 皇太极好像完全不在乎札萨克图汗的无礼行径,视归化城如无物。大军驻扎后,斥候四探漠南的消息,自己亲自前往黄河渡口查看军情。 阴天,河面上有一层稀薄的雾。 君子津渡口是河套最宽阔的河面,站在河边能看清楚对岸的情形,再远些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 皇太极庞大身躯压在白马上,战马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他已不是十年前可以横穿整个草原追击林丹汗的年龄。对面的河岸边有三四十只小船随河浪摇晃,也有一列骑士在与他们对视。 “看来他们想守住河套!”多尔衮插言。 “所以这是个麻烦!”皇太极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弄出这么大动静,又拖延了半个月才发兵,本想让额哲跟他的父亲那样逃向漠西。到那时,两个部落惶惶然不可终日,他再督促大军追击,可事半功倍。 “幸好我们准备了足够的羊皮筏子!”济尔哈朗看上去很乐观。 “令汉八旗先行渡河攻击,试探对面的虚实!”皇太极下令。 “遵命!” 女真人不善水战,绝大多数人掉入这样的黄河八成像秤砣一般沉底,既然如此,汉八旗只能先当一次炮灰。传令兵奔赴汉八旗营地,耿仲明接到命令后立刻召集军中士卒,从中挑选出两千多会水的士卒。这些人虽然会水,但能在这样汹涌的河水中穿梭的也不多。 雾气挡不住视线,双方都能看清楚对面在干些什么。 逢勤亲自跳上最大的那艘战船,文林柱跟在他身后。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逢勤从一个旱鸭子学会了游泳,也能让自己的身躯在战船上保持平衡,但文林柱觉得自己的主官掉下这样的黄河中心八成会丢掉性命。 河对岸对面的羊皮筏子入水,步卒手持盾牌爬上去,有弓箭手坐在后列,两侧是持桨的步卒。文林柱挥手,看见逢勤的表情把手又放了下去。 “有把握击败他们吗?”逢勤声音很轻, “有!”文林柱吼了一嗓子。 “既然如此,就不要着急,等他们离岸远一点,落水后能逃回去的可能性就小一点。”逢勤在手把手教文林柱打仗。他比文林柱要小上近十岁,但已有了八年的战场经验。 “遵命!”文林柱恭敬回话。 君子津渡口的水面很平缓,羊皮筏子漂浮而来,在河道正中停止了往前划动。黄河两岸战马奔腾,数千骑兵分列岸边,观看河道正中的将要发生的水战。 “他们在邀战!”逢勤眉头微蹙。清虏想借此看看他们这支水军实力究竟如何,“出击!拿出你们最厉害的武器,争取一举击溃清虏!” “出击!”文林柱扬起手中木浆高呼。 十几条战船蛟龙般游向河心。 ☆、第302章 威慑 羊皮筏子前列士卒坐在贴近水面的地方举起盾牌,自诩水性很好的士卒口衔尖刀一头扎进浑浊的浪涛中,在二三十步外露出头来。 这只是一场试探性的水战,皇太极想看看蒙古人在对岸搞出来的水军究竟是不是银样镴枪头,他从未听说过蒙古人也能打造出战船。如果说女真人不擅长水战,那么蒙古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汉人!”多尔衮的目光锐利像辽东山林的里的鹰,相比之下立在他身前的皇太极已显苍老。 “是吗?”皇太极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楚河道中心对面那些人的脸。 “出击!”文林柱挥动战旗,十几艘战船一字排开,每艘战船相隔三四十步远。光看队列就知道双方不在一个等量级上,这半年功夫没白费。 逢勤扶住船舷稳住身躯,他才学会游泳,水军作战完全交由文林柱指挥。 船头两个士卒一手举着盾牌,另一手提起长枪杆在船头的水中搅动,以防水鬼靠近凿船。 战船一点点拉近与羊皮筏子的距离,两边的士卒都有些慌乱。文林柱领着这五百人训练了大半年,但还没有真正的杀过人。羊皮筏子上的清虏汉八旗士卒看见对面压迫过来的战船,像草原上的一排骑兵飞速辗压向手足无措的步卒。 一支长箭歪歪斜斜射向天空,羊皮筏子上的清虏弓箭手开始阻击靠近的战船,但在颠簸的水面上,他们很难瞄准对手。 “靠近他们!”文林柱嘶喊,挥舞号令旗,额头上汗水滚滚。天气阴沉,看不见太阳,河道正中的风呼呼在耳边刮过,他就是浑身燥热,恨不得脱下身上衣服跳入冰冷的河水。在宽阔的河道只有邻近的战船上士卒能听见他在喊什么,各船的把总根据他令旗在指挥战斗,这是逢勤对麾下兵马最基本的要求。逢勤立在文林柱身后,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他就这样站着,便能使文林柱记起平日训练的每一个步骤。 五十步外,船头的士卒竖起两面巨大的木盾,挡住正前方的所有空隙,偶尔有一支长箭射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长枪在水中吞吐,如恶毒的水蛇搅动水波。战船离羊皮筏子越来越近,两边的士卒都做好了短兵交接的准备。 相距二十步。 “投掷炸球!”文林柱的号令旗先高擎向天空,随后划出一道弯曲的轨迹落下。 战船上的士卒迅速从船舱里取出一个涂成黑色的圆形火药包,点燃后等引线烧的还有半指长的时投掷向对面的羊皮筏子。 “哄!”看不见火光,只听见声响。 火药包在身边爆炸,羊皮筏子上的士卒手忙脚乱,盾牌手和弓箭手控制不住平衡落入书中,皮筏子在黄河当中歪歪斜斜。 “投掷炸药!”文林柱眼光发亮。 黑色的炸药包像是地狱之雷,一颗接着一颗,三四轮之后,羊皮筏子上再没有稳如泰山的女真士卒。 “杀!”文林柱收起令旗。 战船上士卒收起盾牌,驾驭船只穿梭在平缓的水面,两弦上的弓箭手和长枪兵肆意杀戮落在水中的汉八旗士卒。战船在水面游动,黄河的水面看不见血花,只有偶尔能见到失去控制的尸首在浪花中一闪而过。 对岸的女真观战团一言不发,皇太极眉头微皱,多尔衮脸色铁青。 杀戮过一圈后,水中再见不到活动的人影,有些人游回对岸,从水波中钻出来。文林柱不再追击,开始指挥战船追逐水面上失去控制的羊皮筏子,十几艘战船每一个个都捕捉了三四个皮筏子返回河套。 战斗结束的出乎意料的快,逢勤命文林柱一出手就拿出了最有力的武器。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在黄河中击败清虏,而是为了阻止他们过河,见识到这支水军的威力后,相信皇太极再想渡河必定会三思而后行。 “娘的,这清虏这般不经捏!”文林柱偷看逢勤的脸色,大着胆子骂了一句娘,掩饰不住喜意。这是他首战,未损失一人,屠杀了三四百清虏,怎么沾沾自喜都不过分。 河套的蒙古人在空中挥舞弯刀叫嚣,嘈杂的声音传到黄河对岸。皇太极拍打胯下战马,调转马头,往大营方向离去。他以为车臣汗复仇的名义起兵,察哈尔吞并了阿鲁喀尔喀人正是人心不齐的时候,但想得到正面一战甚至追逐的机会就这么难吗? 两列威武轩昂的骑兵到达岸边,额哲催马到了水边下马祝贺:“逢守备,果然非同凡响!”这一战让他对逢勤刮目相看。 “牛刀小试,但黄河河道很长,水军兵力不足,两位大汗不可大意!”逢勤回话时没有忘记向跟在额哲身后的俄木布汗行礼。 “有了这支水军足矣封锁河道,皇太极不敢冒险,毕竟我们在河套还有三万骑兵!”见识到水军的威力后,额哲的战局的形势估计乐观了很多。没有万分的把握,皇太极没有胆量派奇兵渡河,一不好就成了瓮中之鳖。 “如此,请大汗切记保护好这支水军的安全,我要返回汉寨了!”逢勤弯腰擦拭皮靴上沾染的一块泥土,拱手告辞。 “大人!”文林柱见到这个体型只有自己一半的主官要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没底。 “你真的要回去?”俄木布汗上前一步开口,后面的话欲言又止。 “参将大人给我传来命令,令我尽力保住留在和林格尔的汉奴的性命!”说这句话的时逢勤没有多想。 但他的话让俄木布汗脸色难堪。去年他坚决不答应把汉奴无偿交给翟哲,今年无情的把一半的汉奴抛弃,无法耕种土默川的田地,太多的汉奴毫无用处,他留下一部分牧奴就够了。 留下二十名久经战场的亲兵协助文林柱,逢勤先往南渡过黄河,再纵马到达兔毛川对面,汉寨过来小舟接应,帮他渡过汹涌的川水。 山寨中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汉奴,在守军凶狠的目光下挤成一团,山下十几里外一列骑兵正在远眺这座山寨。 当斥候把汉寨的消息带回大清的兵营时,令皇太极意外。 ☆、第303章 野心 与归化城近在咫尺的得胜堡和杀胡口边镇最为紧张,但关口并没有完全封闭,有人手持总督府令牌进进出出。清虏大军齐集归化附近,让宣府的守军暂时松了口气。 清晨的晨霭中,宣府的长城们在“吱呀”声中打开,这是十天来首次打开城门,两列骑兵鱼贯而出。 “祝翟参将旗开得胜!”杨陆凯前来送行,其实他很想跟随翟哲出塞作战,但总督大人一直没有松口。卢象升怕给翟哲派出一个监军让他诸事缩手缩脚,不利战事。潜意识中卢象升知道翟哲在草原有对自己隐藏的秘密。 “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翟哲抚摸枣红马油光发亮的皮毛。枣红马短促的“嗷”了一嗓子,摇摇尾巴,他还需要时间和这批战马建立默契。 从宣府长城出塞,翟哲的目的在于威胁清虏的后方,分散清虏大军的实力。此次他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当然实施下来可能有无数个变数,一切视漠南战场的局势而定。 骑兵穿过张家口集市,这里空无一人,张家口堡的守军也已经退到塞内。走出张家口,张坝草原像从前一样安静。 “加速,朵颜草原方向!”翟哲右手臂抬起,指向前方。四千五百骑兵鬼魅般从稀疏的丛林中穿过,但这里是女真斥候重点关注的地方。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有一支运粮队会从前面经过!”萧之言的嗅觉不下于任何一头猎犬,这些天他一直在漠南草原活动。 往前走了半个时辰不到,正前方的草原上出现了一列车队,正在慌慌张张往朵颜草原方向撤退。 “包围他们!”黑色的腰刀出鞘,那是卢象升在岱海边的婚礼上送给翟哲的礼物。 萧之言的轻骑如离弦之箭出列,远处的车队中七八十骑兵飞也似的离去,留下十几辆骡马大车。一刻钟之后,翟哲到达近处,掀开骡马大车的帐篷,黄灿灿的小米露在口气中。 “跑的挺快!”萧之言看着远处细小如麻点的女真骑兵骂了一句。 “这是皇太极送给我们的礼物,只是有些太少了点!”翟哲抓了一把米粟扬在空气中。 皇太极为了试探大明的宣大镇究竟会不会参与到这场漠南战事中,故意将军中粮草分散运送,护卫骑兵也不多,这样一旦遭到偷袭不会损失太大。如果确定了大明会参战,他会采用新的策略。蒙古人虽然在去年帮了大明,但大明会不会帮助蒙古在很多人心中都没有定论,明军很多年没有出塞打过仗了,又缺少骑兵。 “大人,真的要实施那个计划?”萧之言不再是往日那般豁达的神情。其实他远没有自己平日表现的那么洒脱,他的洒脱仅限于对他自己。 “不错,从我走入漠南草原起,就在不停被清虏追打,我受够了,这一次,如果上天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要让皇太极再也无法染指漠南的土地。”翟哲催枣红马绕粮车一周,下令:“押回大明!” 皇太极劳师袭远,一定没想到会受阻黄河岸边,他此次召集了这么多蒙古部落,若不能取得战果,必然会大损大清的威望。女真人立国以来,从金到清,屡次战争中胜者多,败者少,决定国运的大战仅在宁锦会战中被袁崇焕击败一次,在西征时被蒙古诸部击败一次。漠南已成为决定大清国运之地,这一次卢象升的许诺让翟哲不仅仅是想让皇太极无功而返。 “大人此战若能如愿,大同总兵之位就不远了。”左若不知是在奉承,还是在说心里话。 “一切看逢勤的了!”翟哲怕打马背,“让我们到朵颜草原去溜达一圈。” 这里的消息很快会传到托克托草原,在张坝草原至少能牵制五千人的骑兵,而且是女真人最精锐的骑兵。 汉寨,兔毛川水在咆哮。 这座山寨足足装下六千多人,绝大多数是土默特人的汉奴。 关口的城墙比之前加固了很多,可能是逢勤见识了清虏大炮的威力,在城墙之后堆积了十几块巨大的石头,让城门口缝隙只可容一马通过。 站在山顶视野很好,逢勤摘下头盔,女真骑兵连绵不绝从山林中走来,在五六里外的草原上安营扎寨。 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士带着一帮大嗓门的士卒在汉奴中穿插。他是才奉翟哲之命出塞的王义,与他同时到达的还有最后一批粮食。 王义脸色涨红,拍打双手指向山下,“看见了没有,那些就是凶残的女真人,因为去年女真贝勒岳托死在归化,他们此次正是为了岳托报仇而来,凡是土默特部众,尽皆屠杀干净!”大嗓门士卒散在汉奴中各处呼应。 汉部士卒与这些汉奴很多人都熟悉,八年前他们几乎同一批出塞,但生活的轨迹截然不同。 “我们收留你们,因为大人知道你们是汉人!”士卒咆哮,将手中的兵器敲打的叮当响,“汉人!” “大人曾经让你们出塞,你们于土默特人为奴,但你们活下来了!这一次汉部的为了再让你们活下来,宁愿让我们陪着你们去死!” “守住汉寨,直到最后一人!” “守住汉寨!”汉奴双目泛红,紧随众人之后高喊。他们也许相信这些话,也许不相信,但至少曾经的汉部确实收留了他们。 听见身后的喊声,逢勤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头,但什么话也没说。他与王义各司其职,坚守汉寨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王义曾担任汉部暗营实际上的掌管人,在汉奴中有不少眼线,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重新入了翟哲的眼。这一次重新担当重任,虽然是最危险的地方,王义很珍惜,他是汉部的元老之一,因为耿光贪污的缘故被牵连,在翟哲入塞后蒸蒸日上时沦落成为边缘人,让他如何能甘心。 “守住汉寨!”王义站在汉奴中挥舞双手。他生出一种预感,此次他若成功了,眼前将是一条坦途。 五千汉奴按照体力和年龄均分成十队,分别由逢勤的亲兵统领,分发刀枪,开始熟悉军中号令。 清虏比想象中来的快,但也比想象中来的少。这一次,打前阵的任然是汉八旗的士卒。皇太极似乎对使用汉卒有些上瘾,损失了他也不心痛。 山下,杜度和耿仲明纵马绕山大半周,暗自心惊,这座山寨不像来的时候想象的那么简单。 杜度马鞭指向山顶,说:“这里曾是土默特汉部的老营,那些人在这里经营了七八年,把这里修的固若金汤。”他的消息来源比耿仲明要多的多,“自从汉部投入大明后,这里就成了土默特汉奴在战乱时的躲藏地!” “也许山上都是些汉奴!”杜度转脸向一直沉默的耿仲明,“陛下把头功交给你了!” “要都是汉奴才怪!”耿仲明心中暗骂。土默特都逃入河套了,这些汉奴留在这里哪里会有食物吃。 “攻山!”杜度板起脸下令。耿仲明也被封王,但在他们这些爱新觉罗家族人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攻山!”传令兵的战马驰骋,旗号挥舞。 两列汉卒抬着云梯走向通向汉寨的羊肠小道。 “弓箭手!”杜度拍手下令。 一百多镶白旗弓箭排成三列跟在汉卒之后,女真人的箭术远超过汉卒,虽然是让汉卒打头阵,但也不是让他们白白送死。 第一道城墙上的垛口,守军弓箭手猫着腰拉紧手中弓弦,汉寨中优秀的弓箭手不多,好在关口很狭窄,荣不下多人并列。 “射!”垛眼中长箭像长了眼睛一样穿过最前列汉卒的胸口。抬着云梯的步卒动作加快,在这个距离他们只会是守军的靶子。女真弓箭手快步到近前还击,但城墙头的垛口设计的非常巧妙,守军不用露出脑袋便可以向下射箭。 云梯的铁钩刮在城头的及青石上响起刺耳的尖叫,汉卒扶着木梯健步如飞网上攀登。他们被训练出来不久,又是汉卒,所以并没有女真人常备的重甲。 城头露出一群着装混乱的守军,有身穿盔甲的武士,也有衣衫褴褛的难民,刀枪齐下,朝快攀到城头的清虏一顿砍刺。 二流的攻击手碰上二流的守军,逢勤为了让这些汉奴尽早熟悉战场形势,命麾下精锐士卒压阵,又有亲兵参与其中指挥,在第一道城墙头战的煞是热闹。 汉寨山顶,逢勤目不转睛盯着山下的战局。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暂时无需使用火器,像鸟铳这样的火器一定要留给值得去对付的对手。 身为炮灰没有炮灰的觉悟,汉八旗步卒攻击了不到半个时辰,溃败而逃。他们还从未给主子打过一次像样的胜仗。耿仲明连杀了两个人才止住了溃势,否则他担心这些人借此机会一路逃到辽东去。 “废物!”杜度的口中嘀咕,他很反对皇太极组建汉八旗。 “山上有大明的官兵!”耿仲明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借口,隔得不是很远,他能看清楚城头的守卒,那些盔甲不是汉奴能拥有的。 “攻山!”杜度没有第二句话。 ☆、第304章 诱饵 天气转热,清虏军中斥候沿黄河岸查探水势,两支大军在黄河两岸遥相对峙。 “也许我该考虑派一支骑兵绕过河套,直往漠西。”皇太极站在帷帐下,看对面翻滚的河水。但要那样,他该怎么保证这支奇兵的粮草补给?如果不能顺利从蒙古部落中抢掠到牲畜,那就是一条死路。蒙古轻骑?蒙古人一个也靠不住! 军营南边的方向,四个骑士飞驰而来,请求觐见皇太极。 到了陛下的大帐前,杜度神色有些不好看。侍卫引他入内,杜度先跪拜行礼,强忍着不安禀告:“末将督汉八旗攻击和林格尔山中的汉寨不利,请调集炮营支援。” “哦!”皇太极这才想起来,他两日前曾让杜度督促汉八旗兵士去攻击和林格尔山区中的一座山寨。在他脑子里,那里不过是一些土默特部落汉贱民。 杜度的脑袋贴着地面,说:“那座山寨中不仅有土默特人的汉奴,还有曾经土默特汉部的人马在那里。” “土默特汉部!”皇太极的心头一跳。那个传闻中杀死岳托和车臣汗的对手。 杜度有苦说不出,汉寨的坚固不下于大明的任何一座边堡,四周的峭壁光滑如镜,其上有一些树藤也被守军清除干净。这几日,山上的守军像是在逗他玩一般,他督促守军攻击的紧些,山上的抵抗也随之增长。到最后首道关口下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守军的防御越来越熟练。 逢勤完全是在利用汉八旗的士卒给土默特的汉奴练军,十队汉奴,轮番上阵。他知道这才是这场攻防战的开始,他必须要这些汉奴尽快熟悉战场,等到女真主力来袭时不至于被击溃。 “那个杀死岳托的汉部?”皇太极提高声调,像是在求证似的询问。 “正是!” 半个时辰后,一列骑兵走出联军营地,兵甲在阳光下光彩夺目,这是大清正黄旗的御林军。装备比多尔衮两白旗的白甲兵还要精良。骑兵穿过草原进入丛林,行走的速度不快,一直到半下午光景,皇太极终于看见了杜度口中的那座山寨。 那山像一座石柱拔地而起! 汉八旗兵马举旗前来迎接,山下的草原像炸了锅一般热闹。 汉寨顶部,逢勤听到禀告前来查看,看新来的这支兵马的架势,就知道来了大人物,当然他没猜到会是皇太极亲自来到这里。 “竖起旗帜!”逢勤挥手下令。 王义督促两队士卒在汉寨顶部竖起两个三四人高的木杆,木杆上两面旗帜随风挣动哗啦啦作响。一面浅黄色的布底,上书写一个巨大的“汉”字,那是汉部曾经的标志,另一面是鲜红的布底,上书“岳托”两字,正中划了一个大红叉。 多尔衮的眼神最锐利,先看清楚旗帜,眼神变得像能杀人一般,嘴唇微微颤动。 “陛下您看!”济尔哈朗手指向山顶朝皇太极示意。再往前走了三四百步,皇太极才完全看清楚山顶的情形。 “欺人太甚!”身后的几位贝子七嘴八舌,小声议论。 皇太极捻须半晌,神情不变,语气不急不缓朝杜度下令:“三日内攻下此山,一个不留!”喜怒不形于色,但并不表示身边的人感受不到他情绪。 汉寨就是那个诱饵,既然难逃被清虏攻击的命运,翟哲决定把这个诱饵做的更大一点,大到皇太极即使知道这里是个诱饵也要把它吞下去,这是翟哲的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如果汉寨被攻破,他自认失败,但攻下这座坚固的山寨,想必皇太极付出的代价不会小。若逢勤守住了汉寨,这里会把清虏大军的锐气消磨的干干净净。水路的优势能让汉寨有一条撤退之路,即使失败也不会要了逢勤的性命。 大清这些年受多了若奉承和臣服,铁蹄践踏之下全是敌人的身躯,何曾受到过这般羞辱。皇太极以为岳托和车臣汗复仇的名义起兵,如今正儿八经的仇敌就在眼前,他若弃之不顾,如何面对蒙古诸部?再加上去年多尔衮寇明的无功而返。声望这个东西很奇妙,有的时候能给你带来敌人,有的时候能给你带来朋友。 “大戏就要开演了!”看着山下的那列骑兵头也不回的远去,逢勤小声嘀咕了一声。有人说宠辱不惊和临危不惧是要走过世间的起起落落才能达到的境界,但对于逢勤来说,这一点像是天生的,当然他付出的代价也不菲。他现在拥有一千两百成熟的士卒,三百新兵和五千土默特汉奴,和可以支撑三个多月的粮食以及数不清的火药兵器。 一夜无话。 次日大清早,拖着铁炮的马车出现在汉寨瞭望的士卒眼中,这些人连夜从大营赶路到此。此次西征蒙古,皇太极没想着要攻打坚城,只带出来的六门铁炮。 到达山下后,孔有德来不及休息,领军中炮手查看地形。汉寨的第一道关口正对面是平坦草原,火炮找准位置很容易攻击到。但第二道关口在一道蜿蜒的山道之后,从这个角度看好像悬在半空中的楼阁,火炮无能为力。 观察了一刻钟左右,孔有德将军情禀告给杜度。 杜度沉吟半天,下定决心:“先攻下第一道关口再说。”皇太极命令之下,他的压力骤增,军中弓箭手和火炮营任由其调配,三天后攻不下这座山寨麻烦可就大了。 炮手忙碌标定距离和位置,赤膊的力士抬起铁炮到达预定地点。 逢勤在山上看见山下的动静,迅速调兵遣将,命山口的守军退回一半,又调集老兵前去搭配,令三成老兵配备七成新兵躲在关口的巨石后。虽然他重点防御第二道关口,但山门不能随便丢失,这关系到士气。 “轰!”一颗铁球炮口飞出,在半空中化出一道弧形曲线击中半山脚的山崖。 逢勤感觉脚底有些细微的颤动。这是在试炮! 山寨中人皆色变,王义的山羊胡子好似都翘起来了。崇祯三年,察哈尔精骑攻初立的汉寨,他在这里,但从未没见过铁炮的威力。 “守备大人有令,军中士卒大声喧哗者斩,乱跑乱动者斩,临阵畏缩者斩!”号令兵举令箭在汉寨中穿梭呼喊,五支二十人一队的兵丁在各处巡逻,安汉奴之心。 “轰!”山下又是一阵硝烟弥漫。铁球落在关口前二十步左右的草地上,嵌入泥中。 关口的城头不见一人,一面孤零零的“汉”字旗帜垂落在旗杆上。 陆陆续续的铁球飞舞不停,孔有德花了半个时辰调准铁炮的角度和位置。山上早已人心惶惶,只有那个瘦小的身影才能给众人带来一份心安。 巳时光景,杜度督促攻山的兵马做好准备,抬着云梯的步卒和弓箭手整齐排列。 “开炮!”孔有德憋足气吼叫。 “轰……”六声巨响并为一声。 六颗铁球连珠炮一般击打在关口的敦实的土墙上,土渣和碎石乱飞,躲在城墙下是士卒一阵骚乱。“不准喧哗,不准乱动!”老兵抽出长刀,危险和粗暴的眼神瞄向身边的汉奴,让人毫不怀疑自己要是不遵守命令会被砍掉脑袋。 孔有德毫不吝啬弹药,铁球如雨,木制的大门被轰的稀巴烂,砸的堵在里面的巨石翻腾。 鬼使神差,一刻铁球飞行的轨迹恰巧与木门中原本留下的通道重叠,砸透里面堵上的土石,滚在关后的道路上。 “啊!”两边的汉奴疯狂的喊叫,驱散心中的恐惧。 “啪!”一个老兵抽了身边汉奴几个耳刮子,“叫什么叫,不想活了吗,把长枪端紧点!”其实他们心里也害怕。 半个时辰之后,炮击声停,城头一片狼藉,那面旗帜也只剩下了半个旗杆。 “出击!”杜度挥刀下令。 清虏步卒像蚂蚁般涌上,他们看见了城门口缝隙。 “迎敌!迎敌!”山顶上的号令兵呼喊,一列士卒顺着山道飞一般的跑下,冲向第一道关口。贴着墙壁浑身还在颤抖的汉奴被老兵揪起来,长枪口对准城门的缝隙。 这才是真正的开始,还是那批汉八旗的士卒,被皇太极和杜度在屁股后面踹了一脚立马变了摸样。拖着鼠尾辫子的汉人蜂拥向前,后面挤住前面,山道狭窄,转个身都不容易,想往后退也没有空间。城墙上的弓箭手根本不用瞄准,随手一箭都能中敌。 耿仲明一身铠甲鲜丽,冲在最后列。这一次用不着他再来督军,杜度领着一群恶煞般的女真人手持明晃晃的刀斧跟在后面。以前大家都是汉人,前军溃败后,督战营杀几个倒霉蛋,眼前战局确实无法逆转了,也就跟着大军一起撤。但女真人可不管这一套,汉卒在他们眼里和废物差不了多少,众人都知道再溃败和寻死也没什么区别。有人从云梯向城头攀爬,有人冲向铁炮在城门中砸出的空隙。 城头的守军好像还没从巨炮的轰鸣声中反应过来,被杀的措手不及,汉奴被吓懵一般,僵硬的手臂胡乱挥舞兵器。 等山顶的守军冲下来时,已经有人爬上城头。 战局清晰展现在山顶上的逢勤眼中,他确实没想到汉八旗士卒与前两天辨若两人。如此下去便成了消耗战,正主还没出现,他就要损失兵力,那可不是长久守城的节奏。 “调集战车!” “遵命!”亲兵拱手。 ☆、第305章 失守 二十名身着盔甲的士卒推着两辆双轮小车顺着山道飞一般的冲下,身后跟着数十名鸟铳手、弓箭手和三眼铳兵。这些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锐士,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被派上用场。 小车正前方密密麻麻固定了长枪,枪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等小车在山道中走到一半时,山顶传来两短一长的号角声。在关口酣战的士卒听见这个声音手上动作都慢了下来,且战且退。 “分站两边!”冲下来的千总大声呼喝。 两辆战车一前一后,飞速而下。八十步开外,战车后的弓箭手开始挽弓,铳手跟在战车后继续前进。 战车占据了过道四成的宽度,守军分列两边且战且退。见正前方一片坦途,推车十几个壮汉口中喊着号子,推动前列的战车旋风般冲向城头,枪尖像串血葫芦般把挡在正前方的清虏一直推到城墙边缘。 “杀!”才退后的士卒重新回头跟在战车后杀回,以战车为轴,将爬上墙头的守军切割成两段。后列的弓箭手手指不停拨动弓弦,但铳手一直没有动。前方敌我混杂,以火铳的精准度,打出去,究竟会击中对手还是自家人皆由天命。 “退后!”战车后的千总呼喊,号令兵吹角。 听清楚命令老兵推喝身边的正在一股脑追杀上瘾的汉奴,两百多守卒调转方向退向后方。待大多数士卒退后,前列的战车向后撤,后列的战车向前进,两车并排挡住了道路八成的空间,还有些没来得及退后的士卒从两列战场当中穿过。 山道中的局势演变成两军对峙,守军推着锐利的战车挡在清虏前进的路线,任由清虏爬上城头。战车后列的弓箭手和鸟铳手开始尽情的施放,才爬上城头的清虏是他们最好的靶子。汉八旗的士卒冲上山道像面对两只活动的刺猬,两辆战车或前进冲刺,或推后蓄势待发,两侧有甲士保护,真正的攻击全来自后方的远程打击。 “弓箭手,弓箭手,上墙!”在城头的露出脑袋的汉八旗士卒看清楚山道中的战局回头高呼。 杜度不明所以,不敢让女真弓箭手上城。 铅子和长箭乱飞,城头的堆积的死尸不断垒高,爬到云梯头的士卒努力扒开城头的尸首,道路越来越难通行。鲜血从城头滴落,染红了半面城墙。 守军手臂酸麻的弓箭手退后,后列的弓箭手前来补充。逢勤早知道汉人的弓箭手比不上女真人,所以设下放弃城头的策略,任由少量清虏登城,选择在山道中狙杀对手。云梯不是平地,清虏登上城头的速度没那么快,往前推进如同添兵战术,前者倒地,后者爬上,但永远无法威胁守军的弓箭手。 城门中被铁炮轰开的缝隙只能容一人通行,汉奴持长枪短刀守在两侧。清虏冲杀了几次眼看无法突破后,开始在外开扒城门,守军用超长枪和三眼铳在空隙中威胁,阻挠清虏的行为。 战斗从半上午一直持续到午后,耿仲明终于承受不住,向杜度请示退兵。山道太过狭窄,兵力的优势无法体现,让他有苦说不出。虽然他没能攻下山口,但让他看见了破敌之策。 “禀告旗主,对这道关口若这般死攻,士卒伤亡太大无法承受,怕只有八旗的勇士才能担此重任。”耿仲明先拍了女真人一记马屁,随后右手指向关口方向,“守军狡猾,垛口只建了一面,从里往外城墙无险可守,士卒爬上去就成了活靶子,唯一可行之策就是拆除这座城墙。” “待明日先用弓箭手压制城头守军,盾牌手上城头吸引守军攻击,再出动大军把这两座城墙挖塌,没有这座城墙阻碍,那些贱民弓箭手必然抵挡不住大清弓箭手的神射。”耿仲明满头大汗,面对杜度阴沉的脸,一段话说了半天才表述清楚。 杜度目视不断从城头落下的伤兵,点头道:“也好,先退兵休整!” “遵命!”耿仲明松了口气,他知道攻城的军心已散,有人故意在城头受伤退下以避战,再撑下去将是溃败的的局面。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攻山!”杜度的话像一盘冷水交在耿仲明的头上。 皇太极只给了杜度三天时间,若第一天过去首道关门没能攻下,看见山寨中守军的反应和弯弯曲曲的盘旋咋石柱山中弯道,杜度有一种完成不了任务的预感。 清虏退去,守军指挥汉奴清除战场,把尸体扔到城墙下的城门正前方,仿佛想用这些尸首阻挡清虏的攻击。 太阳渐渐西去,当逢勤都觉得今天的战斗就要结束时,山下又响起震天响的火炮声。 刚才的战斗试探出了守军的弱点,孔有德指挥炮营努力将铁球轰向城门缝隙所在的位置。火炮的精准度达不到这种程度,但密集的轰击下总有铁球能击中目标,才堵上的土石摇摇欲坠。 炮击只持续了一刻钟左右,清虏卷土重来。弓箭手压制住城头的守军后,大批汉卒手持各种铁钎、镐头冲向城墙。 逢勤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麻烦大了,无法守住城头意味着无法阻挡住清虏拆城墙。汉寨的城墙很厚,由碎石和土方堆积而成,想挖开并不难。 夏日的太阳落的晚,酉时左右,守军射杀了一百多士卒后退回山顶。 清虏攻山的第一天,汉寨首道山门失守。 夜深难眠,山下火把闪耀,嘈杂声一直没有停息。 逢勤坐在山顶,任由初夏凉爽的晚风拂过身躯,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隐藏在阴云之后。他没有把那里当做坚固的防线,但丢失的时间还是早了点。因为他想据守的时间不是七天、十天,而是一月、两月。 粗重的呼噜声传入他的耳朵,汉奴们多数已经酣睡,白日紧张了整整一天,无论是参战的还是旁观的都消耗了无数的精力。 “大人是不是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子,“那些汉奴,大人是不是早就把他们算计在这里了。” 他嘴角咧开一道细小的弧线,以大人的远见,当然会预见到这种局面,宣大镇和草原,又有谁能逃脱大人的算计。若是有人看见,会发现他笑起来脸上的温暖与平日的冷若冰霜辨若两人。 “如果我不能守在汉寨,那么军中无人能担此重任,左若也不行!”想到这里,逢勤瘦弱的身躯中散发出一种强大的自信。 崇祯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汉寨攻防战的第一天。 ☆、第306章 过河 骑兵停下脚步,三百步外是湛蓝若明镜般的湖面。 “现在我们是大明的骑兵了,不是吗?”翟哲朝身后的萧之言莞尔一笑。他这句话别有深意,从成祖皇帝之后,两百多年过去,再也没有大明的骑兵到达集宁海子,即坎儿海了。 “正是!”萧之言迫不及待的催马上前。 骑兵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声,战马扑腾着冲进河水。只有最后一排三四百匹马匹没有动,骑士费劲勒住跃跃欲试的伴侣。三四百匹战马促着前蹄,低声嘶鸣,表示心中的不满,好似在责备凭什么辛苦的是它们,享受却没有它们的份。 因为这些战马的屁股后都挂着几颗血淋淋的首级! 翟哲到了清澈的湖水边洗了一把脸,又牵着枣红马过来,给它身上泼了一点水,以消除初夏的暑气。为了得到这批千里马的认同,他真是舍得花心思,也许和这匹马曾经是乌兰的坐骑也不无关系。 “动作快一点,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大军开拔!”亲卫纵马在湖边驰骋,传达翟哲的命令。 这是他们进入草原的第八天,粮草将尽,要返回大明的边关补充补给。 “奔波了这么久,才杀了三四百个鞑子!”清凉的湖水对孟康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平躺在草地上,口中骂骂咧咧。亲兵早习以为常,若哪天从他口中听不见抱怨,那才奇怪了。 这支骑兵出塞后,在朵颜草原清虏的营寨前溜达了一圈,随后直插向归化城北,直到碰见第一个游牧的漠北部落。翟哲下令杀戮了所有成年的牧民,放走了三十几个儿童,战马后面挂的首级就是那些蒙古人的头领。毫无疑问这个部落属于归化城的新主人札萨克图汗。 土默特人和察哈尔都离去之后,再没有人比翟哲的骑兵还熟悉漠南这片土地。这次偷袭札萨克图汗,是给他一记警告,让他不要随意派兵加入黄河岸边的战斗。其实札萨克图汗也未必愿意趟这一池浑水,翟哲的偷袭正好给他提供一个不错的借口。 战马在安静的啃草,集宁海子边的水草在它们口中就像人类嘴边油汪汪的烤羊肉。 翟哲和萧之言蹲坐在岸边,亲兵忙于生火煮肉。这种享受只有参将大人最亲近的将领才能尝到,其他人这十天一直在啃坚硬的干粮。 香味飘入萧之言的鼻子,令他口舌生津。他强忍着饥肠辘辘,笑问正眯着眼睛想心思的翟哲,“下一次,我们的目标是不是漠东?” 跟聪明人在在一起呆久了,脑子自然会有一点长进。 “也许!”翟哲收敛心神,口中吐出两个字。这个秘密装在他的脑子里,谁也不会泄露。这倒不是他不信任萧之言,但像这样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是不会去漠东的,漠东的蒙古部落分散且遥远,折返又是十几天,而且当蒙古人接到警告做好准备时,他不认为自己的骑兵能追上他们。即使能追上,他也没这个功夫,因为那个时候汉寨还在不在都是个疑问。 没有人知道这支骑兵的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除了翟哲,当然还有卢象升。 骑兵没有从宣府长城入塞,而是径直穿过漠南草原到达阳和卫的关口外,卢象升命守军打开城门。 ****休整,补充粮草,翟哲与卢象升密议了半个夜晚。次日清晨,杨陆凯率总督府亲兵快马加鞭离开阳和卫。日上三竿时,翟哲率骑兵大军往大同方向进军。虽然在大明境内,翟哲并不确定能守住骑兵行动的秘密,因为那些商人实在不值得信任,即使是他的兄长和妻舅。 五千骑兵在大同城下驻扎了半天,翟哲甚至没有时间入城见一面家人。接收了大同城送出来的物资后,骑兵在深夜中一分为二,萧之言、左若和雷岩谦部往得胜堡附近进军,翟哲与孟康率两千多骑兵向西疾驰。 这是宣大镇唯一的机动骑兵,摸不着的敌人最可怕。漠南草原从朵颜到归化城,女真斥候不难找到大队骑兵穿过的踪迹。谁也猜不透汉骑会在那一道关口出塞,皇太极调集镶黄旗五千骑兵在草原巡梭,护卫运粮队的安全。 夜晚中行军,耳中传来铁蹄撞击地面的声音。木制的车轴吱呀吱呀作响,可以预见马车负担的重量,遇见有坡度的道路时需要士卒在后推才能顺利前进。 不远处的村落很安静,连声狗叫也没有,清虏大军就在一墙之外,大同镇内不会那么自在。 “小哥,为什么不偷袭漠东蒙古!”孟康对翟哲把自己带在身边很开心。他一点也没记住翟哲上次的警告,管好他的嘴。 “因为漠东蒙古是额哲的!” 欲要击溃女真,先要剪其羽翼,但未必要自己动手。 从夜晚走到天明,再到血色黄昏。 脚下的山道从崎岖到平缓,正前方一条河流拦住去路。山西与陕西相隔一条黄河,两地民风有相近之处,但又截然不同。同样是大明自贫瘠的土地,但山西连绵的群山让这里的人多了一份精明和小心,西北的风沙则让陕西更加粗犷和叛逆。 “对面就是陕西地界了!”翟哲指向黄河对岸。 “这是要去汉寨吗?”孟康恍然大悟。 “逢勤,你还能守的住吗?”翟哲闭口不语,心中暗念,恨不得插翅飞行。一直没有逢勤的消息,但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在焦急中等待了一个夜晚,次日辰时,翟哲终于见到了在浪涛中起伏的船只。宣大总督府的招牌还是好用!他暗自松了口气。 河道中有近百艘小渔船,大船有二三十艘,这些是杨陆凯几个昼夜没合眼的的成果。他拿了宣大总督的令牌先往山西镇黄河沿线的县城传达命令,再过河快马加鞭把卢象升的亲兵信送给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才征集到这些船只。 “过河,过河!”翟哲忙不迭下令。 士卒们先卸下全身装备,再把马车上封的严严实实的木箱抬下搬运到船上。 “翟参将,幸不辱命!”杨陆凯从船上跳下来,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指向对岸静候的官兵,说:“那是陕西镇总督府的王参将,奉洪总督之命,前来接应。”这是军中接待身份对等的规矩。 “多谢杨兄!”翟哲回礼。 “也就是八年洪总督在中原曾欠过总督大人一个人情,所以此次才这么顺利!”杨陆凯感慨。高迎祥的败在卢公之手,功劳却落在洪承畴的头上这支骑兵和物资过河后,由陕西镇兵马护送及监视出边塞进入河套。 ☆、第307章 驰援 第十二天,逢勤静静的用刀子在身前的岩石上刻下一道印记。 十二道刀痕并成一行,每一刀划下的长度、深度,甚至每两道刀痕之间的距离都完全一致。 山下兵营连绵,汉八旗、蒙古人和女真人的旗帜随风摇摆。一万多蒙古人和汉人,从手持刀箭的士卒化身为肩挑背扛的民夫,从不远处的山边搬运土石前来堆积土方。按照眼下的堆积速度,再过上四五日,这些土方就能达到汉寨六成的高度了。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吧!逢勤扶住身前的青石,烈日暴晒过的青石有些烫手。 除了逢勤自己,谁也没到他们能守住汉寨十二天。 山下,杜度仰着脑袋,他身边站着多尔衮。八天前他就被解除了攻寨统帅的位置,还被皇太极狠狠的训斥了一顿,如今见到以善战闻名的多尔衮也一筹莫展,心中暗生快意。 三四个身穿黄马褂的骑兵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陛下派人来询问战况了!”杜度压低声音提醒。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不敢表现出一点触及多尔衮的晦气。 多尔衮眉头抖动了一下,回头往大营走去。现在他不愿再往那条山道中填充尸体,唯寄希望于一日高过一日的土方。再过上几日,铁炮便能搬上去轰击那道关口了。 皇太极的亲兵每天都会来询问战况,像一颗钉子按时钉在多尔衮的脊背上。现在满草原的人都在盯着他,蒙古人和汉人,大营中的那些人不知是真心希望女真人战胜,还是在暗中诅咒他们战败。 “五日后,待铁炮能轰上山寨时,破寨就在眼前!”多尔衮言语含糊,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陛下命令尽早破寨!”黄马褂的骑兵离开的时候像来时一般准时。 “且慢!”多尔衮止住来使,从怀中掏出一张两个巴掌大的纸片折叠好,放入一个竹筒递过去,说:“请将这个带给陛下!” “这是?” “山顶上洒下来的檄文!”多尔衮脸色阴沉。他从未被这般侮辱过,就凭这张檄文,他也要发誓攻下此寨。 汉寨似乎完全吸引住了清虏大军的注意力,河套内外常见斥候骑兵巡梭,双方有些大着胆子的斥候甚至想尝试游泳过河查看对岸的军情。皇太极好像放弃了渡河的打算,让文林柱的水军准备好的一堆火器成了摆设。 大营内,皇太极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表现出急躁或者不安。 前往汉寨大营督战的亲兵返回,禀告军情后,呈上多尔衮的信桶。 “女真野人努尔哈赤,曾受大明之恩,不思回报,反行谋反之事。其子黄台吉厚颜无耻,不识祖宗,妄称蒙古猛哥帖木儿之后。大明与蒙古皆不能忍,大明参将翟哲与蒙古大汗额哲携手,斩岳托于归化以示警告。今清虏酋首黄台吉不思悔改,起兵犯境,和林格尔即是其丧命之地。尔等蒙古部落被其蒙蔽,从贼者众,若再不思悔改,待刀兵入漠东之日悔之晚矣。” 端正的小楷字体,其下有对应的蒙文。 任皇太极心境多年磨炼的古井无波,此刻也泛起一丝涟漪。 “汉奴真是不知死活!”怒气上顶,但片刻之后,又缓慢散去。 “这是汉寨上扔下来的?” “正是!”亲兵垂首回答:“睿亲王说一共洒下两百四十二张,其余均被收缴烧尽,只留下一张在此。” “果然是最毒不过读书人!”皇太极把手中纸片揉成一个纸团扔在案台上。这是个明显的陷阱,想让他坚决攻打这座山寨,偏偏他无可逃避。杀死岳托和车臣汗的凶手就在眼前,他若丢下汉寨攻入漠西必然不得军心。 这封檄文正是王义书写,让人誊抄后洒向山下。除了辱骂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外,他根据翟哲的吩咐把大明骑兵可能会偷袭漠东草原的消息给透露了出去,让漠东蒙古骑兵心系老巢,无心恋战。过了这些天,札萨克图汗的部落被偷袭的消息传遍了草原。 “你想让我攻下此寨,那就如你所愿!”皇太极好像被激怒,又好像看出了汉寨中人的图谋。在没有烧毁那些战船之前,他不会轻易率大军渡河进入河套。且不说战船封锁河面会让先过河的兵马断绝后援,河套草原的骑兵半渡而击他也未必能受得了。但想让他进退两难,那绝不是他的风格。 五天后。 河套草原。 骑兵把沟壑丛生的山沟沟甩在身后,榆林卫的守军用好奇的目光送翟哲等人出塞,那里有数万蒙古骑兵。 进入草原十几里不到,有蒙古斥候前来窥视,骑兵中有的是会说蒙古语的,把翟哲的来意告之巡逻兵。 通报后过了半个时辰,平坦的草原上飞驰来两列骑兵,大汗的旗帜在风中招摆。 这是翟哲与额哲三个月来首次见面,俄木布汗好似也有千言万语要问。 “我也有大事要和你们商议,但不是现在!”翟哲摆手止住两人要说话的意图,“我要去汉寨。” “汉寨稳固!”额哲给翟哲吃了颗定心丸。 “如此最好,我今天就要过河,待我回来再商议大事!”只有亲眼看见翟哲才能安心。他现在是宣大总督对蒙古的特使身份,说话气势和之前大有不同。 才走到兔毛川和黄河的交叉口出,听见远处山峦中回荡的炮声,翟哲的心没来由的揪了一下。 君子津渡口的水军调集了四艘大船,二十多艘小船到达岸边,翟哲命先骑兵先行过河,留在两百亲兵监守物资,自己率两千骑兵飞驰往汉寨对面的相隔兔毛川的草原。 “轰、轰、轰!”炮声密集,在汉寨下已经断断续续了一天。 多尔衮花了十天的时间,借助隆起的山坡,终于建立了可以让火炮攻击到山口要塞的炮台。铁球和火药用之不竭,这几日孔有德见到汉八旗士卒攻山不利时的伤亡惨状,心中戚戚然,暗自庆幸自己指挥的是炮营。 火炮的位置比汉寨的要低上二三十丈,不少铁球飞上山顶从空中落下。铁球肆掠,沾上之后轻则残肢断臂,重则脑浆迸裂。大多数铁球击中垛口的没有防护墙的侧面,激起碎石一片。山头汉奴惊慌的呼喊声只响起了一阵便被守卒压了下去,逢勤决不许山寨中出现慌乱的情绪。真是慌了也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种东西会传染。 平坦的山头没有东西能阻止来自空中的危险,守备府的兵丁指挥汉奴挤在几排房屋之后,不准露头。经过半个月的攻防战的磨炼,汉奴们不像当初那么慌乱,虽然还免不了脚步踉跄。 孔有德根据铁球击中的位置调节炮口的角度,唯一遗憾的是这次带来的铁炮太少了,轰击半个时辰便要停下来等炮管冷却,否则会有炸膛的危险。火炮的目标不仅仅是那座要塞,还有沿山崖边的垛口。一排排滚木雷石依着垛口摆放,山上的守卒只需推搡几下,便能砸中山下的过道。 炮击时垛口和城墙头没有一个守军,留在那里太过危险。 山下,女真甲士跃跃欲试,这一击多尔衮势在必得,所以从正白旗中调集了五百精锐打前阵。 火炮不停,“攻山!”多尔衮挥手下令,他宁愿接受误伤的危险,也不愿意再承受头顶的巨石。想起十几天前的强攻,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步卒才起步,南方草原有斥候打马飞驰而来。不用听报告,因为多尔衮抬头看见一川之隔的对面草原上出现的骑兵。 攻山的女真人沿着山崖内侧边缘向山顶移动,两个士卒之间拉开有近五尺的距离。多尔衮没有关注攻山的士卒,目光全被突然出现的骑兵吸引。 “汉人的骑兵!”多尔衮诧异、愤怒和不祥各种感觉同时涌上心头,因为那面巨大的“翟”字。 “大人来了!”逢勤几步走到山寨边缘,相隔几里路,他能感觉到一股暖流入怀,大人不仅仅是把他抛弃在这里。 巨大得到火炮声和铁球撞击地面引发的震动让大多数人敏锐度下降,山崖边没有士卒敢伸头守望。直到铁炮声戛然而止,士卒耳中的嗡嗡声结束,才能听见半山腰传来的脚步声。 “敌袭!”了望兵率先呼喊警告,这是他们的犯的错误… 一半的女真士卒刚刚穿过最危险的山崖,那里是个突出的拐角,很难逃避山顶的攻击。女真甲士飞一般加速,要塞的半面墙已经被轰塌,城头的垛口已化为石粉。 逢勤回过神来,连下两道命令:“渔船过川接应大人,火铳手随我迎敌。” “放石头,放石头!”山顶响起急促的号角声。 第一个女真甲士越过城墙,迎接他的是轰天雷般的三眼铳声。 对面五排鸟铳手排列整齐,第一列铳手铳头向前,手持钢叉,后四列铳手铳头朝天,训练了大半年的战术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放铳!”硝烟弥漫,铳手闭上双目,他们无需看战场的形势,号令兵的喊声是他们行动的唯一准则。 “放铳!”五排鸟铳手循环放铳,喘口气的功夫便有铅子从烟雾中飞出。五六轮之后,关头披上一层暗灰色的烟雾。 ☆、第308章 两难 “放铳!” 逢勤右手紧握腰刀柄站在号令兵的身后,神情专注,此刻他忘记兔毛川对面的翟哲。 “砰砰砰!”鸟铳的声音像永远炒不完的豆子。鸟铳手们放缓呼吸,不让硝烟刺激到嗓子咳嗽。装铅子,填火药,听见号令用火绳引燃引线,将鸟铳平放在钢叉上,每一个步骤都深深埋入他们的骨子里。这套战术他们磨炼了近一年,每日都要练习数十遍。 装好弹药的鸟铳手会举铳向天,向紧密注视战场形势的号令兵示意。号令兵会根据清虏甲士的出现和鸟铳手的装填情况来调节放铳的频率。 山道狭窄,攻山的甲士无法一窝蜂般的冲上去,关口的城墙被轰塌的一侧,但那一侧正临着万丈深渊。铅子从灰色的烟雾中飞出,撞击在城墙的砾土上“扑哧”作响。哪怕只有一个甲士的身影露出来,也会引发出几十颗铅子。女真人引以为傲的厚甲完全失去作用,逢勤瞪大双眼观察每一个细节,和他预想的没什么两样。 听见前面传来嘈杂的火器声,冲上去二三十个同伴没激起一点浪花,跟在后面的女真人躲在城墙背面不敢再胡乱冲上去。 鸟铳声停了,两队人马隔着一条土墙对峙,女真甲士手持厚刀恨的牙痒痒的,如果是面对面的厮杀,他们一个人能杀汉奴几十个,但眼下他们得不到这种机会。 山脚处的草原上,一个骑士飞驰到垒砌的土山,挥舞令旗喊叫:“开炮,王爷有令,开炮!” “什么?”孔有德扭头向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炮!”传令兵手中的令旗挥舞的哗啦啦直响。 “哦!”孔有德手忙脚乱看向对面的山崖。多尔衮还真够狠的,反正轰死的不是自己,何必想那么多。 “开炮!”令旗挥下。 “轰-轰-轰!”六颗铁球几乎同时撞向对面的山崖。铁炮的精度远没那么好,这颗铁球会击中汉奴还是攻山的女真甲士全听天由命。 一颗铁球撞在城墙上,翻滚着停在鸟铳手密集的队列两丈远处。逢勤眉头紧锁,鸟铳手队列密集,这要是被击中了,损失可不是一点半点。 几乎在瞬间,逢勤下令:“铳手退后五十步!”离关口远一点,不再炮弹飞行的路线上,被击中的几率会大大下降。若被从空中****的铁球或者是地面翻滚的铁球击中,那纯属倒霉,战场怎会不死人。 “山崖头,守住路口,绝不让山下再有援军上山!” “遵命!”副将扭头冲上山崖。 “不可浪砸!”逢勤不忘加了一句。滚木雷石储备不多,这场围困战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根据逢勤原来的设计,在山崖边最容易击中山道的三个地方修建了滑道,巨石和滚木只要推上滑道,过了最高点会自己划下山崖,但铁炮轰击了一天,把这些凹槽都砸的稀巴烂,现在必须要将滚木雷石推到山崖边才会砸下去。 铁炮轰击下,恐慌的不仅仅是山顶的汉人,女真甲士也被从自家营地的炮弹轰晕乎了,紧紧贴着墙壁,不敢动弹。 “冲上去!”悍不畏死的甲士催促同伴,但响应者寥寥无几,疯狂冲上去的士卒很快又没了动静。铁球撞在山崖上,头顶哗啦啦掉下一堆碎石,甲士中也不知谁先恐惧的尖叫了一声,随后一直让多尔衮引以为傲的正白旗精锐像疯了一样逃向山下。 铁炮还在轰击,山顶的汉奴被死死的压制住。但又有何用? “废物,废物!”多尔衮脸若寒霜,拔出腰刀。 “旗主息怒!”杜度紧绷着脸,不敢显出一点快意。 “真要束手无策吗?”多尔衮心中暗自叹息。就算攻下的这座荒野中的山寨又有何用,死那么多的精锐究竟值不值得?当然不值得,所以今日是他首次派出正白旗精锐,表现不比汉八旗的士卒好多少。 翟哲攀上山顶时,空气的硝烟已经散去大半。 “拜见大人!”众目睽睽之下,逢勤单膝下跪行礼。这是从全年冬天开始在军中推行的规矩,有人介意不敢言,有人无所谓,曾经的汉部士卒不算卫所军户,也没有军籍,都属翟哲的私兵。 “起来吧!”翟哲单手将他挽起,拍打他肩膀,嘿嘿一笑,说:“好样的,不愧我对你委以重任!”他的亲兵几乎全是孤儿,唯有对逢勤有种特别的感觉,就像对自家孩子一般,也许是当初亲眼见到他的全村寨人死在自己眼前。乱世中人命不如狗,草原的汉人都是被大明抛弃的,除了他自己。 孔有德的铁炮还在轰击,仿佛在发泄多尔衮的怒火。 “守住这座山寨,我们在塞外就有了根!”翟哲随逢勤退向几座土房遮挡的安全处,若是在这里不幸被铁炮击中,那才是倒了大霉。 沿途汉奴分队列聚集在一起,看向翟哲全是崇敬和感激的目光。“不管怎么样,我们救活了他们!”翟哲感慨,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欢乐。 逢勤抿抿嘴,小声说:“他们会记得大人的恩情!” “恩情?”翟哲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这天下谁也不欠谁的。 攻山的清虏已经退去,王义急匆匆从崖头赶过来拜见。一个月来把他前一年养尊处优长的那些肥肉消磨的干干净净,曾经鼓起了来的两腮憋了下去,双眼微嵌,但炯炯有神。 “拜见大人!” “这塞外的苦还能受得了吗?”翟哲微笑。 “瞧大人说的,我也在塞外呆过七八年!”王义讪笑,“能为逢守备守寨守汉寨出一份力,就当大人您当初没白养活我!”他言语中很低调,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曾是汉部的元老。 翟哲点头赞许,他正需要用人之际,这个经过军中磨砺的秀才其实很难得。 两人又领翟哲在汉寨中巡逻了一圈,逢勤介绍在各处设计的防御点、战车,以及各种防御措施。汉寨右侧有堆积如山的松枝,那是准备在危急的时刻点燃封锁上山的道路所用,到现在为止多尔衮已黔驴技穷,逢勤还游刃有余。若守城来说,逢勤确实是个天才。他性格沉稳细致,能想到每一个疏漏点,又能准备各种应对手段,军中士卒调配游刃有余,不行险道。 半个时辰之后,汉寨山顶又竖起一面大旗,飘扬的“翟”字在宣告这座山寨的主人。 天色将黑之时,兔毛川对面的草原出现了一列骡马大车,上面有堆积如山的木箱,压制的驮马要使劲往前弓背才能拉动。汉寨中的欢呼声传遍山下清虏的大营,逢勤连夜安排士卒搬运。 木箱中除了粮食、兵器外,还有无数火药和铅子。卢象升此次很慷慨,又赏赐给翟哲五百杆鸟铳,弥补了汉寨中损毁的空缺。翟哲亲临汉寨,对一直彷徨无助的汉奴和心无依靠的士卒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鼓舞,让他们知道大明是他们的后盾。 兔毛川水流湍急,但水宽只有三四百步,多尔衮把对岸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攻山之战应该结束了。迄今为止,大清所有的战争都在都在牵着对手走,他们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孟康和鲍广的骑兵没有过河,驻扎在兔毛川对面的草原。再远点的地方,春日播种的米粟长的已有半人高,战争只能毁灭,那些随风摇曳的庄稼才是希望。 在汉寨度过了两个夜晚,翟哲乘坐小船返回军中。兔毛川的两岸都是峭壁,需要借助绳子才能来回。若是逢勤守寨勉强,他准备留下一些兵马在这里,但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逢勤和王义站在山顶遥望对面草原骑兵从视线中消失,清虏的炮声又响了。 汉寨对翟哲来说意味着很多,只有在草原留下根才能让别人相信他没有离开这里,包括额哲和俄木布汗。无论卢象升和额哲密谋过什么,翟哲相信只要自己一直留在察哈尔人的眼皮底下,比卢象升说过的一万句话都管用。 宣大镇没有人扮演好他这个角色,忠于大明而且与蒙古关系密切。 但是,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半年翟哲翻遍了史书,心中的迷惑却越来越重。他从未发现过和自己的轨迹一样的人,与异族纠缠不清只有两个结果,功成名就或者身败名裂。 李渊曾向突厥人称臣,但最后大唐的旗帜飘扬在西域之地,大唐的威名在千年之后还回荡在时空。 石敬瑭曾向契丹称臣,致使宋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的屏障,被无数汉人唾弃。 说到底,世人皆以成败论英雄,就像那个被凌迟的蓟辽总督,他死的不冤,其实也冤。但谁又能说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会比他做的更好,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谋划一定能逆转天地,又能保证自己不做错事?袁崇焕磨不平林丹汗的野心,自己也无法让额哲言听计从,若是自己败在草原恐怕也会被当做赵全般的人物吧! 我在乎吗?我不在乎吗?枣红马欢快的奔驰,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后背上主人的心思。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螳臂当车逆者亡。 无论怎么样,路还是要走下去的,哪怕只是为了自己! ☆、第309章 驱狼 再次进入河套,额哲早在翘首以盼。 “拜见蒙古的大汗!”翟哲正式行了一个大礼,令额哲惊讶。 “清虏被阻截在黄河以东,宣告大汗已有了与皇太极分庭抗礼的能力,蒙古有了一个新王!” 若是别人说这句话,额哲可能会不高兴,因为他本就是蒙古的大汗,这话好似在质疑他的身份一般。但这话从翟哲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实在,因为他今天所得到的一切,离不开这个汉人的帮忙,直接的或者间接的。 “汉人,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额哲微笑。翟哲一开口,他就猜到了他别有用心。 翟哲没有着急说出自己的目的,先说:“皇太极本以为此战会一帆风顺,想借此昭显军威,召集漠东蒙古数万人马到此,没想到在黄河岸边进退两难。眼下漠东蒙古空虚,大汗不想惩罚那些背叛了黄金家族的部落吗?” 额哲心中一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翟哲。 “三千骑兵,三千骑兵足矣!”翟哲伸出三个手指头,“我在汉寨出现会让漠东的部落放松警惕。” “归化城的扎萨克图汗是送上口边的美食,土谢图汗未必不遵从大汗的征召,至于土默特部落,我会说服俄木布汗尊崇大汗。”翟哲的笑脸在额哲眼中无比可恶,又充满****。蒙古几大部落在他口中如同庖丁解牛般被分解开。 这是额哲无法拒绝的****。 “蒙古的大汗啊!”他心中一声叹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父亲毕生为之奋斗的东西,自己在等待中便已到了触手可及之处。 “你想要什么?”额哲的喉咙有些干涩,一颗心好像就要跳出来了。 “归化和土默川永远属于土默特部落,河套的一半属于我。”翟哲脸上的笑意更浓,解释道:“只有我能帮大汗守住黄河!”守住黄河,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在大清的实力没有得到根本削弱的时候,这是额哲的保障。 对于额哲来说,最直接的影响是他要放弃河套的一半,土默特出和归化本来就不属于他,虽然他窥测已久。若他能够重返朵颜和张坝,丢弃了河套又有什么可惜的。 “我愿与大汗结盟!”翟哲昂起头,“再没有人能像我这样能给大汗提供的助力。”草原两虎相争,大明才有喘息之机,事情要到错了那一步,才是真的错了。 “我答应你!”额哲喉咙鼓动,咽下一口吐沫。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等蒙古强盛了,留在草原的汉人都将是他的藩属。 “从河套绕道漠东很远,但再慢一个月也可以到了,我猜一定能比漠东蒙古的骑兵回去的快。请大汗派特使往漠北,土谢图汗没有随皇太极来攻打漠南,便说明他对大汗还有尊崇之心。他不会帮助大汗发兵,但大汗从漠东掳掠的部众可交给他看管押送往漠北。”翟哲侃侃而谈,说的都是蒙古的事,和他自己关系不大。 “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给皇太极可乘之机。至于归化城,我会与土默特部落一起帮助大汗解决!”明明是让察哈尔帮助土默特夺回归化,从翟哲口中说出来,好像额哲还欠了他们一个人情。 “好!”额哲雄心骤起。 走出额哲的汗帐,翟哲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他现在需要的是汉人的力量,而不是和这些蒙古人与虎谋皮。但他知道,即使是卢象升也不可能帮他。因为他若强大,就不再是大明的参将。 “大同总兵!”他心中默念,希望卢公能保荐他到这个位置。只要到了总兵的位置,他才能摆脱捆在在身上的镣铐。 俄木布汗的营寨在黄河北岸,守卫君子津渡口以北的几处河面宽阔的地方。黄河沿岸水草茂盛,但突然驻扎了三万骑兵,还有数不清的牲畜,翟哲行走一路才感觉草原也这么拥挤。 土默特部落是翟哲在草原的家。无论心里怎么想,杭高、托克搏对他很尊重,格日勒图见到他像是见到兄弟一般。乌兰嫁给了这个汉人,在土默特部落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翟哲与众将打过招呼,再去拜见俄木布汗。在河套他必须要先见额哲,才能见俄木布汗,这就是规矩。 听说翟哲来了,俄木布汗亲自出帐门迎接,当初对汉部的倨傲一点也看不见。 翟哲入帐,转首四顾。俄木布汗会意,连忙屏退左右。 “汉寨还好吗?”俄木布汗先问,表情关切,好似想尽力拉近与翟哲的关系,一点不像他几个月前的作风。 “托大汗的福,汉寨稳固!”翟哲也发现俄木布汗今日好像有些纠结。 “有五千汉奴在汉寨中帮助守卫。”翟哲想着该怎么开口。 “听说漠北的部落占据了归化!”俄木布汗的眉头攒成一团。 “只是暂时,女真人终有退去的一日!”翟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的轻松一些,“额哲大汗答应帮助土默特驱走归化城的漠北人。但是……” 俄木布汗的目光瞄到翟哲的脸上。 “但是,额哲要求土默特公认他为蒙古的大汗!”翟哲一口气把话说完。 承认额哲为蒙古大汗的地位,便要每年上供,战时要派兵听从征召。但眼下上供一定是象征性的,额哲也绝不会征召土默特骑兵。其实无所谓征召不征召,现在双方不已经是并肩拒敌了吗。 “土默特和察哈尔仇深似海!”俄木布汗脸上显出一丝厌恶之色。 “归化城和土默川永远属于土默特!”翟哲加重语气。土默特与强大的察哈尔人做了好几年邻居,俄木布汗一定有很多个夜晚没睡好。 “这是你的意思吗?”俄木布汗嘴角浮现出嘲弄的笑容。 “大明的意思!”翟哲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他有撒谎的底气,除非俄木布汗、额哲和卢象升坐到同一张桌子上。他知道俄木布汗一定会让步,这么多年了,他甚至觉得他比了解自己还了解俄木布汗。 “你是不是觉得,土默特现在要依靠你才能存在下去?”俄木布汗心中浮出熟悉的感觉,那种被逼迫到无法动弹的感觉。 “我与大汗相互依存!”翟哲语气诚恳,他说出的是心里话。 但是,俄木布不信。 ☆、第310 心寒 “我来画一个大饼,大家一起把它吃进嘴里!” 翟哲躲在察哈尔汗帐骑兵的护卫的角落里双手环抱,好像那个饼就在自己的怀中,眼睛瞄着前面,脑子里胡思乱想,心思完全不在眼前这个这场庄严的仪式上。坐在人群中的俄木布汗脸色苍白僵硬,威武雄壮的托克搏站在他身后。 大队骑兵在察哈尔骑兵的护送下从榆林卫返回大明,但翟哲在这里的事情还没结束,这是他在河套的第三天。 额哲不敢把翟哲的身份放在阳光下,即使很多部众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是蒙古的大汗,当然不能与杀死车臣汗的汉人坐在一张席子上吃饭。不过自小王子死后,阿鲁喀尔喀的部众越来越顺从,毕竟额哲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后代,失去了唯一的希望后,绝大多数人认为加入察哈尔是个不错的选择,在漠南可比在漠北过的滋润的多。 “土默特部落觐见蒙古大汗!”司仪扯着嗓子大喊,恨不得把这个声音传遍草原。这是他身为察哈尔人荣耀,多年之后,终于有一个蒙古大部落再次前来向察哈尔大汗进贡。 俄木布汗从坐席上站起来,像僵尸一样挪动身躯,迈步走向那座宏大的蒙古包,正前方额哲脸上的微笑像四月春风。他其实并不憎恨额哲,至少这几年察哈尔和土默特在漠南相处的还算融洽,也没有打归化城的主意。但这样的低头,在几年前是让他想也不敢想,土默特真是衰弱了,衰弱到需要借助汉人的力量才能独立生存下去土默特部落骑兵牵上来九头白羊、九头白牛和九匹白马,九为数之极,进贡的牲畜不多,但其中尊崇的意思已经表现出来了。 “拜见大汗!”俄木布汗说出来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但额哲不在乎。翟哲画的饼是如此诱人,让他好像闻到了饼到嘴边的香味。 “察哈尔为长兄,土默特为幼弟,我们同为成吉思汗的子孙!”额哲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上前,与俄木布汗并肩而立,振臂高呼。“父亲,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您想得到的!”额哲的眼角有些湿润。 躲在人群中的翟哲往角落里又缩了缩,总算不虚此行。眼下土默特与察哈尔和好已是必然,俄木布汗唯一可用来讨价还价的本钱就是他翟哲,车臣汗是死在归化城的。他只不过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草原全凭实力说话。 额哲的意气风发和俄木布汗的失落在眼前摇晃,翟哲突然掉转头,叫上身后的鲍广退向空无一人的偏帐。额哲心动了,但他知道这个饼子不是那么好吃,因为对手是皇太极。 觐见的礼仪完毕后,额哲与翟哲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商议计划的细节,翟哲告辞返回大明。 目送翟哲等四十多人进入榆林卫的边塞,额哲心满意足的返回,下一步要看长生天是否还在眷顾蒙古。草原辽阔,骑兵出发之后很难再联络上,其中变数太大,他必须要乞求先祖成吉思汗的保佑,虽然他心里从来就没相信过这个。 四十多骑的蹄下由绿草变成黄土,翟哲的眼前仿佛从一位丰腴的妇人变成一位苍老的汉子,黄河边最肥沃的土地不属于大明。 榆林卫的边关就在眼前,都在大明的北境,陕西镇的边堡与宣大镇的边堡修建风格大部一样。宣大镇的边关,如杀胡口和得胜堡都是依险山而建,而陕西镇的榆林卫边堡则多数是依沟而建。那些黄土地表上张开的裂缝想吞人而食的巨口,翟哲往下扔下一个石块,半天才能听见响声。 “翟参将,一切都还顺利吧!”榆林卫关口,一个膀粗腰圆、脸膛泛红的武官好不容易把翟哲盼回来,正是陕西总督洪承畴督抚营的王参将。对这支出塞的骑兵,陕西镇边军敬而远之,巴不得早点把他们送出境。在他们心里,大明的官军怎么能和蒙古人纠缠不清。 “顺利,多谢王参将!”翟哲下马拱手回礼。 “既然如此,翟参将还有何打算?”陕西镇就差把送客这两个字写在脸上。 “今日就回大同!” “渡河的船只都已经准备好了!”王参将暗自松了口气。这些天他听说了这个翟参将的来历,原来曾在塞外当多土默特蒙古汉部的千户,他心中既鄙夷,又有些畏惧。看那些骑兵的架势,不是一般大明边军可比。 两千两百骑兵分批渡过黄河,杨陆凯一直在对岸等待。翟哲把草原的军情写好的书信呈上去,让他带给卢象升。进入宣大地界后,骑兵走到不急不躁,过河后第二日走过偏关,突然见到官道大队官兵行走匆匆,骑兵飞驰,好似有什么紧急军情发生。 杨陆凯催马上前询问,原来这支兵马属山西镇,一直驻扎在大同北,昨夜收到北进的命令。 领军的游击将军见到杨陆凯出示的总督府的令牌透露道:“听说清虏昨日攻击得胜堡,我等奉命驰援。” “什么?”杨陆凯惊诧不已,清虏大营不是在托克托草原吗?归化城南只驻扎了少量兵马。 “清虏昨日侵犯明境,正在攻打得胜堡了!”他掉头把消息告知翟哲。 “清虏正在攻打得胜堡?”翟哲也很意外。皇太极怎么会突然攻击得胜堡,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塞外的举动进行报复?但此时清虏攻击得胜堡毫无用处,皇太极怎么会愚蠢到同时和两个对手进行开战。官道上山西镇兵马先行远去,翟哲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杨陆凯见翟哲脸色有些不好,宽慰道:“翟参将不要担心,总督大人此次在得胜堡安排有重兵把守,必然不会让清虏占到便宜。” 得胜堡守将正是与翟哲兄弟相称的姜镶,麾下兵马数量在大同镇数一数二。想到萧之言和左若等人还驻扎在离得胜堡不远处的方山,翟哲立刻归心似箭。 大同城下乱成一锅粥,各路人马调动频繁。大同巡抚叶廷桂反应迅速,连发数条命令,但一年多来军中将领多唯卢象升马首是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翟哲兵马一路不做停留,疾驰向方山方向,沿途的官道上被调集的步卒堵住,到最后他无可奈何,命鲍广先去方山传令,没有他的命令,各部骑兵不得轻举妄动。 直到傍晚时分,卢象升才姗姗来迟,号令之下各镇兵马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通往得胜堡道路疏通开。就算是对卢象升不怎么对付的山西总兵王朴也不再理会叶廷桂,军中将领最怕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文官乱指挥,追随卢象升至少不会被派出去白白送死。 翟哲拜见卢象升之后,把河套的战事简要相告,当然没有提及汉寨。卢象升神情严肃,好像遇见什么为难之事,命翟哲部在方山的守军退回大明境内,驻扎在大同城下,没有他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一连数日,得胜堡的战事持续胶着,不断有伤兵返回大同,听说卢象升率督抚营亲自在压阵。大同战事一起,边镇的百姓老老小小收拾细软包裹逃向山西方向,官府不能禁。去年朔州屠城影响极大,就算百姓对卢象升有信心,也不敢拿自家性命当赌注,得胜堡边关一旦被攻破了,再想逃就来不及了。 在大同城外驻扎了七八日,翟哲一直没有接到卢象升命他出击的命令。这种局势下,哪怕让他出塞威胁清虏后路也能贡献一份力量,他越想越不对劲。 六月将至,白日里火辣辣的太阳灼烧这灰白色的帐篷,只有到了夜晚才能感觉到一丝凉风。 柳随风带来两个随从快马加鞭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飞驰出城,翟哲部骑兵驻扎在东城三十里外。等到了兵营外,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通报后,亲兵出营将三人领入。 见到翟哲,柳随风一副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进入大帐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说:“大人,情况有些不妙!” “发生何事?” “大人可听说过清虏有与大明议和之意?” “清虏去年才入寇宣大,今年又来攻打得胜堡,议和?”翟哲扑哧一笑。他这半年多数时间都在塞外,暗营的经营近乎停滞,从未听说过这等传闻。 柳随风正色说:“大人,我不是来与你说笑,去年冬天,蓟辽镇便有传闻,说清虏愿与大明互市议和。” “你的意思是,朝廷当真了?”翟哲笑容收敛。 “当不当真我不知道,但是此次你从陕西镇借道入蒙古的消息算是传到朝廷了,听说兵部下书斥责了总督大人,说总督大人擅起边事。” “擅起边事?”翟哲面容越来越严肃,揣摩其中的意思。 柳随风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兵部尚书杨大人今年制定了个四正六隅之策应对流贼,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协剿,各地招募兵马,想把随清虏的战事先放一放。” 翟哲嗤之以鼻,“放一放?他想放就放?”言语中对兵部并没有多少尊重。 柳随风不想与他争论此事,说:“听说兵部要追究大人您擅自出塞招惹清虏之罪。” “放屁!”翟哲勃然大怒,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第311章 互爆 托克托草原。 烈日下,浑浊的河水的颜色像是才从火炉中掏出来的烙铁。河道正中漂流了十几艘小船,文林柱闲极无聊,竟然命令麾下士卒在黄河中捕些鱼虾。这是对河对岸大清兵马明摆的蔑视,但是没人在乎。 如果不是每日消耗粮草无数,多尔衮觉得带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汉寨还在大军的包围下,不过攻山的行动已处于半停滞阶段。连孔有德的炮营也调集四门火炮往凉城边缘大明的得胜堡方向。他偶尔还会有一队士卒趁夜色攀上山道偷袭,但山顶的守军从没有懈怠过,十几日前守军竟然半夜在半山腰的的山道中垒砌了一堵土墙,彻底封死了偷袭之路。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多尔衮想起三国演义中曹操在汉中之战说的这句话。眼下大军面临的困境和和当年的曹军很是相似,陛下一直没有下退兵的命令也是因为如此吧。 得胜堡之战持续了有些日子了,听说战事进展的不顺利。蒙古人在攻城战中表现拙劣,多尔衮很不解陛下为什么要让蒙古人打头阵。若真是想攻入大明,只要需给他一个命令,得胜堡那个地方曾经被攻破两次,相信这一次也能手到擒来。 究竟有何打算?这是军中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皇太极每日在黄河边散散步,与济尔哈朗等几人说说话,好像不知道军中的焦躁。此次,他要下定决心解决漠南蒙古,大军如此征伐一次,劳民伤财,追击蒙古不是入寇大明,能得到俘获极少。他有一种预感,若这一次无功而返,察哈尔人就彻底活了,蒙古将失去控制。 六月十日,两白旗骑兵从汉寨脚下退回托克托大营。 阿济格奉命进入皇太极的大帐。 “叩见陛下!”阿济格英气勃勃,他是多尔衮的兄弟,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军中征战已有些年头。 “听说攻打那座山寨很不顺利!”皇太极神情和善。 “那座山寨的地势太险峻了!”阿济格言语中很是实在,没有他兄长那么多心眼。 “攻山虽难,但眼下我有一件更难的事让你去做,你有胆量吗?”皇太极双手扶住椅栏,把自己庞大的身躯从座位上撑起来。 “为大清效力,万死不辞!”阿济格再叩头。 皇太极摇摇晃晃背手走到阿济格身前,用低沉的声音说:“察哈尔人与汉人勾结害死了岳托,是我大清不可饶恕的仇敌。如今竟然想借助汉人的水军拦住我大军过河的道路,纯属痴心妄想。河套虽好,但地方狭小,我猜察哈尔和土默特大军主力均在河套防御,其他部众一定去了漠西草原。” 他伸手把阿济格从地上拉起来,接着说:“沿黄河北岸往漠西的道路要穿过群山、戈壁和火炉般的腾格里沙漠,沿途空无人烟,无法获取补给。最关键是,一旦被蒙古人发现,漠西的蒙古部落远逃,一切将前功尽弃。” “但是朕还是想派一支奇兵去惩罚蒙古人!”皇太极声调提高,肥胖的身躯威严十足。 “末将愿往!”阿济格神情振奋。 “我只给你三千骑兵,只有轻甲,没有重甲,明夜出发,军中消息不可透漏给任何一人。要知道那些蒙古人未必可靠!”想起几年前追击林丹汗的那一战,皇太极对蒙古人的信任降低到极点,那还是正黄旗养马的蒙古人泄露的消息。 只有征服察哈尔,才算征服了蒙古! “遵命!” “我会向多尔衮说及此事,你先回去准备吧!” 阿济格掀开门帘退出帐外,外面的草地上的阳光灿烂,这样的天气想穿过腾格里沙漠一定不容易。如果他们没有偷袭到察哈尔或者土默特的牧民,这支骑兵的补给恐怕连回来的路也无法支撑。 皇太极在等,等候河套的察哈尔人慌乱退向漠西,他好趁机追击。额哲在等,等候漠东蒙古部落被偷袭后,蒙古骑兵无心再留在漠南。 只有得胜堡的战事一直在持续,而且愈演愈烈。自从孔有德把炮营从汉寨搬运到得胜堡后,姜镶的压力骤增,他身后有宣大总督卢象升在亲自压阵,这一次坚决不能让清虏顺利入关。 翟哲驻扎在大同城外,这一切好像突然和他没了关系。柳随风给他传递了消息后,他尝试着向卢象升上书请战试探,立刻被驳斥而回。至此他再无疑问,卢公一定承受了压力,从而推翻了之前对他的承诺。商盟在京城根基浅,八大家商号在京城经营多年,范永斗给翟哲传递消息,说兵部因为他擅自出击要撤去他参将的之职,不知道消息准不准确。 “大明真的要与清虏议和?”翟哲哭笑不得。现在大明拿什么与清虏议和?即便议和也要等到漠南蒙古兴起,皇太极无力支撑两条战线的时候,这一步已经很近了。 朝廷的事永远是谣言比公文传的快。半个月间,宣大镇军中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到后来越来越离谱,说宣大总督卢象升好似也要因此受到牵连,难怪大同巡抚叶廷桂那么早跳出来。翟哲部兵马在大明军中本有些格格不入,这几日去领取粮草的士卒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是这些塞外归来的野人把清虏招惹过来。军中将领都听到了消息,各人心中皆有不安,不知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 萧之言是第一个找上翟哲的,他对翟哲的关心胜过这件事本身。 “萧兄,休要揪心,我相信卢公不抛下我!”翟哲自己倒是很镇定。 “若是朝廷执意撤除你参将之位呢?”萧之言这些天显然想了很多。 翟哲心中一动,笑着说:“我不是大明的参将,你们还是大明的将军!” “小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相交这么多年,还需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我吗。若不是冲着你,谁稀罕这个游击将军。”萧之言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眸子闪亮,一眼就看出了翟哲的心思。 “我不知道怎么做!”翟哲坦言,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不是大明的参将,难道还要去当土默特的汉部?再出塞恐怕真要沦落成赵全一般的人物了。 “真到了那一步,我便解甲归田了!”萧之言叹口气,声音中有些倦意。 ☆、第312章 哀事 “朝廷真的要撤去你参将之位!”范永斗满头大汗,表情敦实,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是专门从京城赶回来告诉你的。” “大兄的消息准确吗?”翟哲玩弄手中黝黑的腰刀,那是卢象升送给他的礼物。 “绝对无误!兵部的文书都已经下了,我走了门路才得到的消息。” 翟哲脸上阴晴不定,他开始相信这个传言了,范永斗不会来骗他。看着眼前这张貌似忠厚的脸,他恨不得给他一个重重的耳刮子,他现在无比确定,如果此次被朝廷撤职,一定少不了这个商人的功劳。他与范永斗虽是亲戚,但算不上朋友,他因为范伊的缘故不愿见到范家家破人亡,但若是大盛魁破产,他还是会因此感到欣悦。 “你应该早作打算!”范永斗坐了这么一会,气喘吁吁的状态稍稍好转。 “我能有什么打算?”翟哲冷笑。 范永斗微微摇头,没有多说。翟哲是个聪明人,无需他在这里画蛇添足,手握五千精骑的人岂会束手就擒。他从未掌控过这么多兵马,但就他掌管的大盛魁来说,谁想夺走他的大盛魁,他就会和谁拼命。 “无论怎么说,还是感谢大兄特意来给我透漏这个消息!”翟哲嘿嘿一笑,“军中简陋,一杯茶水也没有,实在是抱歉。” “如此我便告辞了,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范永斗一副义不容辞的摸样,告辞而去。 “卢公会为我顶住吗?他能顶住吗?”翟哲缓缓拔出腰刀。若他再次出塞,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大明不会接受一个反复之人,他麾下将领也未必都会追随他,那将是一条披荆斩棘之路。 六月底,得胜堡的战事终于缓了下来,新修的城堡被铁炮轰的千疮百孔,但到底守住了。大同参将姜镶一直坚守在城堡中,他在这场守堡战中光芒闪耀,多次得到卢象升的赞许。 最热的酷暑就要来了,各部兵马暂时退去,翟哲奉命率骑兵进驻方山,在得胜堡前的兵营中拜见卢象升。再见到卢公时,翟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卢象升一声素服,面容憔悴,神情不振,双眼浮肿。 拜见行礼后,卢象升一直看着他不说话,翟哲心中突突如鼓,一句话不敢多问。 “你还要出塞吗?” 卢象升的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压下来,让翟哲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卢象升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怕一个答错了,就此丧命在卢公军中。从处置王登库的案件来看,卢公非迂腐之人,若他怀疑自己被朝廷免职会逃入草原,不知是否还能容自己活下去。 沉寂良久,翟哲艰难回答:“全凭总督大人安排!”他把皮球踢了回去,不露一点口风。 “蒙古人还需要你出塞吗?”卢象升声音沙哑。 “按照我与察哈尔人的计划,我会与他们合力围攻归化。”翟哲实话实说。 “你驻扎方山,不可再随意进出草原!”卢象升想了很久,补充道:“除了围攻归化!” “遵命!” “安心为大明效力!”卢象升摆手示意翟哲离去,这句话好像在提醒些什么。 走出营不远,正对面看见杨陆凯也穿了一身素服正朝这边走过来,翟哲连忙伸手招呼,“杨兄!” “翟参将!”杨陆凯转身走过来。 “这是?”翟哲指着他这一身孝服。 “卢公的父亲离世了!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一直到清虏退兵才透露出来。” “啊!”翟哲张开嘴合不拢,真乃多事之秋。 大队骑兵从得胜堡边返回方山兵营,翟哲给自己的右臂系上了一条白布,“卢公的父亲离世,卢公要丁忧吗?”他的脑子一团浆糊,若宣大镇没有了卢公,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那么多也没用,到时候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大同参将!”翟哲自嘲的笑了一声。靠人不如靠自己,这世上其实谁也靠不住,就像俄木布汗,每次想靠自己都会被卖一次。 相隔托克托和归化城南的清虏大营,他根本没办法与河套草原的额哲联系上,一切看清虏的反应决断。归化城被大军环绕,再去偷袭是自入险境,翟哲还不至于为了蒙古人至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草原安静中弥漫着杀机,大明亦是如此。 七月。 这是一年中酷热的顶点,过了这个月气温将逐渐降低,直到冰雪封冻。亘古以来,四季循环,如永不停息的时光河流。 草丛中斥候在暗中窥视远处游牧的部落,骑兵的弯刀在烈日下反射光芒。 “杀!”战马飞驰,骑士俯身在马背上,弓箭精准的射中对面的牧人,他们是部落中最精锐的骑兵。艰苦的长途跋涉后,他们来不及休整,眼前的草原有多么广阔,他们的战场就要多大。 抢夺对面的牲畜,杀戮对面的牧民,同样的情形,不同的地点。漠东和漠西,相隔了整个广袤的草原,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 唯一的不同在于,漠西离河套草原仅仅相距了一个腾格里沙漠,漠东与归化城之间相差近千里的草原。 当被击溃的部落留守骑兵冒死抱马泅水渡过黄河冲向察哈尔的汗帐时,额哲懵了。如一个正在憧憬美食的饥饿汉子突然被告知什么都没有了,下一顿饭都没了着落。 “女真骑兵什么时候越过了沙漠?”他死死揪住那个斥候的胳膊。 “十日前!” “部落中不是有留守骑兵吗?” “谁也没有想到,部众散乱在各地游牧,部落中多是老弱妇孺,请大汗速速回军去救!”斥候泣血相告。 “多少人马?” “我见到有三千多骑兵!不知是否还有后续人马。” 救是必须要救的,但大军撤离河套后,皇太极绝不会放过这个追击的机会,额哲咬牙。若他战败的消息传遍草原,发往漠东的奇兵就失去了作用,土谢图汗不会再收留他们。 俄木布汗匆匆赶来帐外请见,土默特部落和汉奴也已在漠西草原。 “调集两万骑兵先回漠西!”额哲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畏惧女真骑兵的战力,怕调集回去的人马少了又被击溃得不偿失,但调集的人马多了,他怕无法守住河套。 河套草原大队骑兵流动,双方对峙了这么久,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根本无法隐藏秘密,更何况土默特部落有些人与辽东的关系根深蒂固。 ☆、第312章 破军 “战争这才算是开始!”皇太极站立在黄河边。 大明的边关总算安静下来。 河套留守的两万骑兵要想封锁漫长的黄河岸实在是捉襟见肘,皇太极声东击西,让蒙古人疲于奔命。文林柱的水军血战连连,但人数上的劣势让他们只能封锁几处水流平缓的渡口。 坚守三日后,额哲不敢承受被清虏大军突破防线全歼在河套草原的风险,大军西渡黄河,命文林柱的水军退向河套西岸,让出河套草原。这样至少他们能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漠南草原兵马调动频繁,翟哲站在凉城山顶,他得不到河套草原的消息,唯有先当个旁观者。其实当个旁观者也不错,他麾下只有这么多兵马,何必为了蒙古人损失实力。得知朝廷可能会撤去自己参将的职位后,翟哲的心思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化。 清虏兵马分批渡过黄河,漠东的信使来到达黄河岸边恰恰了晚了三日。战争就是这么神奇,不是你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长生天只要眷顾你,抓上一把狗屎也能变成黄金。无论皇太极怎么威逼利诱,他也无法挽留住漠东蒙古的两万骑兵,自己家的老巢比什么都重要。 萧之言的斥候骑兵每日进出边关,他们熟悉凉城的地形,不敢深入草原,躲在蛮汉山中还是能见到蒙古大军退后的场面。 翟哲现在是自由的,没有人逼着他出击,卢象升不会给他直接下达命令,他可以立在这里守望,也可以再次投入战场。但他能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如果他损失兵力,最终被大明抛弃,在草原沦为蒙古人的附庸,又何必要去拼命?史书上那些割据边境的武将不都在这么做吗?与强大的异族交好,积蓄实力,等到中原乱局,其实他也可以这样选择。 从他入驻方山后,卢象升的再也没有前来传过命令,但翟哲总有一种预感,卢象升在背后看着他。 方山茂密的森林遮挡了暑气,翟哲摩挲着手中的那柄腰刀,“我想我还是要帮蒙古一把!”不关其他,只关曾经对卢公的承诺,他要把察哈尔和土默特留在漠南。 士为知己者死,卢象升就算不是他的知己,但至少给了他难得信任。 “各部集合!”亲兵卫往各处兵营传令。各部统领集中向大帐,萧之言、左若、孟康、鲍广、车风和雷岩谦分左右而列。 “各部兵马回营备战,带上三天的军粮。”翟哲全身甲胄,威严逼人。 “遵命!”帐下各将表情各异。 诸将退去,唯有左若脚步缓慢,欲言又止,屡屡回头。翟哲看见他的状态,叫住他说:“左若你且留下。” 待诸将都出门走远,问:“你有话要说吗?” 左若拱手道:“大人是要兵发草原吗?” “不错!” “我听说朝廷严禁宣大镇擅起边事,这些兵马都是追随大人多年的士卒,唯大人之命为重。”左若说话吞吞吐吐。这些兵马死光了,再招收的新士卒未必会对翟哲那般忠心,毕竟都是共同从草原最艰难的日子走出来的。 他扬起头,壮着胆子说:“大明若是不能留大人,海阔天空有大人的去处。我听说李自成在陕西让三边总督洪承畴头痛不已,若大人能从河套入塞,李自成一定愿意交大人这个朋友,席卷陕西指日可待。” 这不是左若第一次向他表示对大明的不信任。翟哲暗觉好笑,他在河套给额哲画了个大饼,现在左若在他面前巧舌如簧。有些话,左若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其中的意思,以他和蒙古的关系,可以向蒙古人借兵,里应外合,当然可能席卷陕西。 人坐到的位置越高,面临的诱惑会越大,若心中没有坚持,难免会走上歧路,眼睛若只盯住权势和利益,他成不了今日的翟哲。有些路适合他,有些路适合别人,他管不了这个世道,唯一能做的是坚持自己。 “等真到了那一天,也许我会这么做!”翟哲嘴角含笑,“但现在,请左将军为我攻下归化!” 左若嘴唇蠕动,拱手道:“遵命!” 大队骑兵从得胜堡边缘穿过,进入凉城草原。根据斥候骑兵之前的查探,凉城现在没有兵马驻扎。归化城南的清虏兵马往托克托草原方向去了,札萨克图汗只想保住自己的归化,他顺从皇太极,也不会招惹大明。 “你为什么要攻打漠北人?”萧之言百思不得其解。 “柿子要拣软的捏。因为这会告诉整个草原的蒙古人,跟在清虏的身后没什么好下场,皇太极护不了他们!”没有蒙古部落帮助皇太极驻守归化,他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女真人不可能在这里长久驻扎在这里,兵力多了会让辽东空虚,兵力少了又会变成偷袭的目标,而且女真人不习惯游牧生活。 凉城最大的特点是山多,漠北人和女真人短时间无法熟悉这里的道路。近五千骑兵进入岱海之侧的丛林,再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直至归化城下。 女真在漠南的巡逻骑兵一直跟着运粮队行走,按照斥候骑兵探寻的消息,他们此刻又往朵颜草原去了。 翟哲召集诸将军中议事。 “我猜札萨克图汗一定有所防备,但清虏的兵马近在君子津渡口,他想不到我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这一场是苦战,恶战,一出手即是雷霆一击,不留余地,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漠北的骑兵击溃。”翟哲的目光落在雷岩谦身上,重骑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他知道雷岩谦不服他,但在这种战事上,他还是会信任他。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 “斥候严密监控君子津渡口,清虏一有异动,立刻前来通报。” “遵命!”萧之言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 “不要手下留情,我们不是蒙古人,不要俘虏。”翟哲目光巡梭,“雷岩谦、孟康直冲城门,左若与我打中军,萧之言和车风分攻两翼。攻入归化后,雷岩谦全力攻打向王府方向,只要札萨克图汗逃出归化,萧之言和车风紧紧追上,最好一直把他追到漠北,不让他有停歇收集残部的机会。” “能斩扎萨克图汗首级者,首功!” “遵命!” 声响如雷,眼前的这些人才是他最大的依靠,翟哲扫过对面的一张张面孔,突然想到若算上逢勤在汉寨的士卒和水军,他拥有兵马已有七千多人,加上那些汉寨中的那些汉奴已经过万,与一个蒙古部落相比已然相差不大,想必宣大镇要动他也会掂量一番吧。 夜幕才降下了来,夏夜的月亮模糊昏暗,铁蹄踩在草地上比地毯还要轻。 牧民们正躺在草地上感受夜晚的凉风,突然南方斥候战马奔腾,“敌袭!”的呼声响彻归化。 无需打火把,翟哲部骑兵清楚知道归化城的方向。 两翼的轻骑骤然提速,车风麾下有五百多蒙古人,一半是拿钱杀人的主,萧之言的轻骑早不输于任何一支蒙古骑兵。有了贴身的鱼鳞甲,再配上锋利的戚刀,这就是身为翟哲麾下骑兵的优势,他一向优先给各军配上各种实用的装备,所以商盟运行了这多年,手中也没多少余钱。两翼的杀声在黑暗中逐渐远去,夜色中火把飘零。 正前方铁蹄声像重锤擂地,归化城前札萨克图汗的骑兵在迅速集中。他部落中的骑兵是翟哲的两倍多,常备兵马不到万人,其中还有三千人守在城中。 “这座城市是蒙古人的明珠,也是蒙古人的桎梏,漠北人果然不愿意舍弃它。”翟哲抽出黝黑的腰刀,“破军!” “破军!”大明的战旗挥舞。 雷岩谦和孟康像一只双头怪,一头插入漠北人的队列,空中密集的长箭落在重骑如同隔靴搔痒。挣脱,撕咬,拉扯,一头是厚刀,一头是战斧,雷岩谦和孟康指挥麾下重骑像是在摆脱围困的枷锁,在札萨克图汗才聚集的骑兵队列中拱动。 “砰!砰!砰!”掷弹兵把战马挂着的火药包一个个扔进对面密集的防线中。漠北的战马从未经历过类似的训练,嘶鸣着胡乱奔走。 没有试探,第一拳就是最后一拳,也是集中浑身所有力量的一拳。若对手是女真人,翟哲绝不敢如此,但对付缺衣少甲的漠北人,翟哲信心十足,因为他知道商队卖给札萨克图汗多少兵甲。 双头怪往前突击一里多路,各自转变方向,集中攻击向一处,在漠北人混乱的队列中汇合。孟康与雷岩谦平日里极不对付,但在战时合作的倒是很合拍,这也是翟哲一直能容忍他们的原因。 “杀!”中军人马紧随两队重骑之后,再次撕开他们在漠北人的军营中砸下的波纹,眼前火把最密集的地方一定是扎萨克图汗的所在。 “砰、砰、砰!”三眼铳的轰声如雷,骑兵恨不得一口气打出去所有的铅弹。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孟康的突击到札萨克图汗五十步之外。战斧砍断骨骼,大盾护住身前,鲜血顺着虎口滴落,翟哲军中再没有人打仗比孟康还要卖力。他军中纪律不是很好,他的队列不是最整齐,但他军中亲兵都当他为兄长。孟康从不存钱,平日里倚仗是翟哲的亲信没少给部下捞好处,军中都有传言,当他的亲兵日子过的最舒服,酒肉不愁,当然打仗时也最拼命。 “撤退!撤退!”扎萨克图汗惊慌下令,他想身后的那座城市应该能给予他帮助。他拥有漠北最弱的部落,偏偏想占有草原最富庶的土地。 这正是翟哲选择在夜晚袭击的原因。 夜晚中大战,一旦溃败造成的后果将是致命性的,失散的士卒无法找到主心骨,只能自顾自的奔逃退。 那座城市!归化城现在成了漠北人退却唯一的目标,当蒙古人离开了草原,躲入不怎么坚固的城市,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确定。 败退的蒙古人甚至连城门都来不及关上。 ☆、第313章 升官 蒙古人不是没有战败过,但从没被征服过。因为他们没有坚城,或者说那辽阔的草原无一处不是他们的坚城。 归化城是草原唯一的城市,之所以瞩目草原,不是它的坚固,而是它能带来的财富。如果被限制在一座城市,蒙古人就丢掉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孟康的骑兵率先攻入城内,那面巨大的盾牌替他挡住大多数羽箭,厚重的铁甲阻截了剩下的攻击。面对慌乱的漠北人,嗜血凶横的孟康部人马势如破竹,恐惧比战刀更可怕。 火器营在城内狭小的空间内大显神威,各式毒火球扔进漠北人驻守的据点。骑兵手持火把点燃房屋,炙热的热浪逼迫躲在房子里的漠北人逃出来,半个时辰不到,仅有的半边归化城陷入火海中。 这座城市至此是完全被毁了,或许从土默特人战败那一刻它的命运就已注定。 “攻下王府!”翟哲下令。他不想和漠北人陷入混战,如果能够就此击溃漠北蒙古当然最好,但他没有抱有这种奢望。 车风领着一帮蒙古人从东城门踩着蒙古人的尸体冲进归化城,一直到王府外混入溃败的漠北人队列。 “大汗战死了!”蒙古人的声音在归化城回荡,混乱中莫辨真假。 “出城!”札萨克图汗醒悟的还不算太晚。汗帐骑兵护送他北城出门,逃向月色下幽暗的草原。 战斗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以归化城的动静,君子津渡口的清虏大营早该得到消息,但一直没有斥候前来通报清虏救兵到来的消息,让翟哲意想不到。清虏不来救援,他可以尽情扩大战果,掳掠漠北人的牲畜,经此一战扎萨克图汗胆寒,想必再也不敢染指漠南。 归化城的大火越烧越旺,翟哲命萧之言的轻骑和鲍广的亲兵卫掩杀落荒而逃的漠北人,其余兵马迅速打扫战场准备退回凉城。 驻守君子津渡口的皇太极的长子豪格。漠东蒙古两万大军才撤走,正红旗骑兵在护送粮草,汉八旗和蒙八旗人马还在围困汉寨,正白旗兵马正在沿黄河北岸进军,其余大军进军河套,君子津大营只留下五千骑兵,他不敢冒险。 这就是战线拉的太长的后果,翟哲东一榔头西一棒,看似都没起什么作用,实际上让清虏大军紧密的阵型分散开露出破绽,然后进攻其最脆弱之处。归化城被偷袭,君子津渡口的豪格和诸贝勒并不当回事,札萨克图汗从未正式表示过归降,又没有觐见过皇太极,前几年还与大清兵马血战,少不了有人还暗生快意。 传令兵次日渡过黄河,归化城被偷袭的消息传到黄河岸边。 皇太极正在督促骑兵过河,察哈尔人退却了。他不知道该兴奋还是该愤怒,但木已成舟,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漠西草原。 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一路西逃,额哲在黄河岸边坚守三天后仓皇撤退。前几日回援的骑兵以及驱离了清虏偷袭的阿济格的人马,先率部落往青海大草滩方向撤退,他不会给皇太极击败自己的机会,因为他是蒙古的大汗。 时隔数年重返漠西,额哲不像上次那般沮丧。虽然一路如丧家之犬,但额哲现在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只要大明能支持他,漠南永远不可能归于女真人的统治下,但是他要保住自己的骑兵。沿途丢下的部众无数,阿鲁喀尔喀有些人不愿意再辛苦奔逃,察哈尔骑兵亮出弯刀一路逼迫。 “来追我吧!我会再回来的!”额哲遥看远处天边清虏骑兵的战旗。七年前他彷徨无助的时候还起过归降的念头,现在他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又兼并了阿鲁喀尔喀部落,和当初已不可同日而语。 崇祯十一年,七月中旬,草原形势巨变,变化到谁也看不见未来。 翟哲率在归化城的战果退回方山,他损失了近七百名士卒,掳获了三千多匹战马和数不清的牛羊,战争果然是获取财富最快的方式。漠北人的尸体布满了归化城的废墟,高过车轴的俘虏全部斩首。不知道俄木布汗还会不会回来清理这座城市。 挑选了一千匹战马进献给总督府,又杀牛宰羊犒劳了临近方山的得胜堡守军。 翟哲与姜镶把酒言欢。 “兄弟,说真的,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姜镶脸色微醺,听不出言语中真假,“我看宣大镇将军,没一个能比得上你的。” 酒桌上的兄弟都是逢场作戏,其实是算不上数的,翟哲心中的兄弟恐怕只有萧之言一人,笑嘻嘻答道:“姜兄,可不要这么说,你这是在给我树敌!” “也就是卢公到了宣大,你我这样的人才有出头之日!”姜镶举起酒杯,感触颇深。他此次坚守得胜堡,血战十几个昼夜,差点命丧清虏的铁炮下,显示与其他武将的不同。只要赏功罚罪,处事公正,大明的武将并非那么不堪一战。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不久了!”姜镶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话语中掩饰不住惆怅之意。 翟哲举起酒杯的右手抖动,杯中只余下半杯残酒。 “听说卢公已向朝廷上书,请辞总督之位,要回宜兴老家丁忧。”姜镶嘿嘿一笑,放下酒杯,“我看谁敢来宣大?” 清兵还在关外,谁敢来宣大当总督?翟哲的酒意醒了一半,“卢公真要走了吗?”他既有些惋惜,又有些期待,卢公舍得离开宣大吗? 草原的战事还在持续,萧之言的斥候活动在空旷的漠南草原探听消息,只有清虏的运粮队还在这里穿梭。札萨克图汗率部远遁,连归化城的尸体也不敢回头收集。翟哲没有河套草原的确切的战报,但清虏突破河套攻向漠西已经毫无疑问。 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的下场究竟会怎样?黄河中的水军命运如何?翟哲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但最大的疑问是卢公究竟会不会回家乡丁忧守制,这是宣大镇官场、军镇和商号都在关注的大事。 八月中旬。 宣大军屯大丰收。 清虏退兵。 盔甲鲜丽的骑兵押送了近万名俘虏在大明北境的长城边穿过返回辽东,边堡守军昼夜不得安息,严密监视清虏动向。耀武扬威的骑兵在张家口外汇合,炮击宣府长城,孔有德的炮营把携带的铁球火药全部打完后,这才退兵。毫无疑问,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损失惨重。但皇太极劳师远征,也没能实现最终的目的,他夺取了漠南,但没人能帮他守住。从河套到张坝,最肥沃的草原空了。 翟哲紧急运送了一批粮草出塞送往汉寨,以解燃眉之急,逢勤正在忙于调集汉奴收获兔毛川对面荒田中的米粟。 清虏大军退去十几日,卢象升在宣大总督府召集宣大三镇参将以上武将。卢公去留不定,宣大军心难安。无论是厌恶他,还是尊崇他,诸将都无法否认卢公这两年改变了宣大。 大同镇武官随总兵虎大威共同前往,一路上说笑不停。今年这一战,大同镇可是出了风头,先是得胜堡守住了清虏的炮击,再就是翟哲突入草原抢掠马匹牲畜而回。翟哲斩杀蒙古人,攻击得胜堡的也有蒙古人,至于是哪个部落的蒙古人,全靠报功的一张嘴。 翟哲故意落在后列,极少插话,见姜镶在诸将中左右逢源,当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进入宣府境地,沿途喜气洋洋。军屯丰收比一场大胜还能振作军心,那些被分划为辎重营的辅兵能得到不少好处,全家老小一年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了。 三镇将官进入阳和卫,天雄军督抚营奉命接待,好酒好肉伺候。王朴、虎大威和杨国柱三总兵,小心谨慎,约束诸将,卢公还在服丧期间,任何喧闹的场景都是对卢公的不敬。 “恭喜翟参将!”杨陆凯一脸神秘到了翟哲身边,他与翟哲是老交情了。 “何喜之有?”翟哲诧异。 杨陆凯却不回答,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翟哲琢磨了一夜,不敢找人乱问,想来杨陆凯不会无缘无故来取笑自己。 次日辰时,总督府击鼓召将,三镇将官分尊卑依次步入府衙站定,当中的是一张空落落的铺上虎皮的大椅子。过了一刻钟不到,府外号令兵高呼:“总督大人到!” 总督府内寂静无声,门外响起一阵整齐的步伐声,卢象升身着总督官服,领口处露出穿在里面的孝服的一角。 当中坐定后,八位亲兵分立两侧,杨陆凯身在其中。 卢象升先咳嗽了一声,声音沙哑未退,“得诸将齐心协力,今年宣大三镇军屯丰收,又拒清虏于塞外,总算渡过了难关。”说了这些话,仿佛消耗了他不少气力,停歇片刻,才接着说:“兵部已发文九边,命各镇以宣大为范,此乃诸位之功。” 台下众人皆面露欣喜之色。 “有罪则罚,有功则赏。”卢象升声音放缓,从衣袖中拿出一封文书,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才接到兵部调令,山西镇副将缺位一年,今调大同副将丁茂赴任;大同参将姜镶据清虏于得胜堡外,升任大同副将,调守大同镇城;大同参将翟哲,奔袭助纣为虐的蒙古部落于归化,升任大同副将,驻守得胜堡。” ☆、第314章 商货 “恭喜三位将军!”卢象升把文书回衣袖。 帐下先是死一般的沉寂,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站在丁茂、姜镶和翟哲周边的将领各自拱手道贺。卢象升脸颊稍稍抽动,好像也笑了一下。待场面都安静下来,三人出列,单膝跪在卢象升身前,齐声道:“为大明效力,为陛下效力,为总督大人效力。” 丁茂虽是平调,但从大同镇边陲之地调往山西富庶之地,而且山西镇兵马去年才分配的新兵众多,他往山西镇就是为分兵去的,也算是高升了。对翟哲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从前的种种担心全然消失不见。他不认为范永斗曾在骗自己,但这背后发生的事一定超乎他的想象。 “诸将当以奋勇杀敌,为大明守卫疆土,在我宣大镇,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卢象升声调舒缓,落在众将耳朵里自有一份威严。 这些话回荡在翟哲耳中,就像是卢公只对他一人所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塞外的那些功夫都没白费,他突袭归化城那一战的意义卢公清清楚楚,否则怎么会给他向朝廷请功。不知怎么的,他脑中突然闪现过当日在军屯中卢公穿的那双破旧的皮靴,“若大明官员都像卢公一般,这天下又怎么会大乱!” 可惜不是! 军议结束后,卢象升遣回诸将,他神情中掩饰不住疲倦,尚未摆脱父亲离世的悲伤。此次他调整宣大武将,突然升了两个副总兵,之前没有泄露一点口风,诸将一时摸不清宣大镇将来的头绪,彼此之间不敢胡乱议论。 兵部的公文在一周后到达大同镇,翟哲率本部兵马换防姜镶,把得胜堡归于自己的治下,他终于拥有了可以进出草原的通道。随后,大同巡抚叶廷桂宴请诸将,在宴席上把姜镶和翟哲大肆夸赞。 至此,翟哲已经猜到卢象升不会离任宣大总督了,这也可能关系为什么他能从传闻中的撤职变成升任大同副总兵。卢公不走,宣大镇的鬼魅宵小当然还是要老老实实过日子。 回到大同府,如今边关暂时无事,翟哲抽空回家过一段时间。这几年,战事一起就是半年,翟哲呆在府中的日子寥寥无几,眼下虽然有了得胜堡的驻地,他并不准备把家眷迁过去。 才走进参将府,一群人前来迎接。范伊牵着儿子矜持的站在对面,脸挂浅笑,乌兰跟在她身后,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让翟哲忍不住偷笑。乌兰虽仰慕汉人的文化,但到底骨子里溶的蒙古人的血液,不知道隐藏心思。 范伊依然是一句不该问的话也没有,小天健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参将府中一副温馨景象。只有乌兰好像比之前要消瘦了些,见到翟哲回府立刻缠上来,先是问草原战事,再问汗兄的下落,最后听说归化城又被焚烧成一堆废墟,闷闷不乐。 这半年乌兰努力适应大同的生活,好在府中从未有人把她当做平妻看,范伊和宗茂对她都很尊重,其他人察言观色待她比范伊没什么区别。大同城就那么大,热闹的街道去的多了,也会觉得没什么意思,看着范伊整日忙于围着儿子转,从牙牙学语到学会走路,每一点进步都充满了欢乐,让乌兰羡慕之余竟然有一点嫉妒。终于等到翟哲回到参将府,乌兰丝毫不知道掩饰,连续多个夜晚把翟哲揪往自己的房中,让他在自己娇小健美的身躯上耕耘,渴望早日能怀上麟儿。 府中人早听说了翟哲升官的消息,又免不了一阵庆祝,柳随风和宗茂忙着张罗,前来祝贺的人不在少数。 八大家消息灵通,听说翟哲回府后,立刻派人送来贺礼。范永斗亲自赶来大同,送上两千两银子的礼盒。翟哲却之不恭,范永斗之所以送这么重的礼,恐怕与他之前误传的那个消息不无关系两人当着范伊的面在府中吃了一顿和谐的午饭,随后退向翟哲的书房。 书房中很简陋,一套松木家具,四张樟木椅子,案台上的书整整齐齐。翟哲一向不喜欢奢侈,范伊主家也随着翟哲的性子,府中从里到外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均是简单实用的风格。 “我常年不在府中,家中可没有大兄那么精致的茶座!”翟哲命仆从上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他久在军中,因为长年肉食的缘故也一直喝茶,但对茶的好坏没那么讲究,更不用说像范永斗那样品功夫茶。 “碧螺春就该是这个泡法!”范永斗随口附和,坐在坚硬的木椅上。 “恭喜你升任大同副总兵!”范永斗神情讪讪,他曾经欣赏翟哲和他是同一类人,但现在翟哲把他丢下越来越远。对他来说,翟哲已经是可以依靠的大腿了。卢象升到宣大镇新提拔的两个新人姜镶和翟哲,按照这个势头下去,升任总兵也是指日可待。 “之前的消息,我不是骗你!”范永斗从前面对翟哲的镇定自如消失不见了,他的自信只对弱于他的人有效,对面这个人知道他所有的底细,况且他只是一介草民。 “我相信大兄!”翟哲现在体会正是当年范永斗的心境。 “朝廷的消息不是我们这等草民能打探明白的,幸好没酿成大祸。”范永斗小声感慨。他还是从宣大镇得到了这个消息,京城的朋友一点没透露,本来他还以为卢象升在宣大镇的日子不多了。 大祸?翟哲转动手中茶杯,心中暗悸,若自己的心思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坚定,这个副总兵的位子恐怕就不属于他了。卢公在试探他,试探他是否真的对大明忠心,尤其在那个传闻出来之后。他尽了力,卢公也实现了承诺。 “京城水深,非宣大镇可比。”翟哲微笑。 “你相信我的话就好!”范永斗叹了口气,又振作精神说:“只要生意好,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朝范家开口。” “眼下还真有一件事要麻烦大兄!”翟哲皱起眉头。 “有事请讲,无需客气!” “商盟去年南下江南,大兄是知道的。”翟哲抿了一口茶,“如今在杭州等地开了五六个店铺,但今年的货源有些不足。你知道,新开的铺子,若是不能持续经营下去,恐怕这一趟就算是白折腾了。” ☆、第315章 财富 草原的皮毛只是一块敲门砖,柳全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蒙古人可以没有盔甲和铁器,这么多年来也都熬过来了,但蒙古人绝对少不了茶叶。无论是漠东蒙古还是漠北蒙古,他们都缺不了来自大明的茶叶。东口和西口的茶叶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来自湖广,另一个就是来自闽浙,但湖广战乱不止,入晋的商道必经河南,这几年来逐渐式微。 柳全选择杭州作为商盟在江南的根本,不仅是看重几十年前从晋地迁徙往那里的没落的盐商,更是因为杭州紧靠浙东,浙东的群山本就是产茶之地,又紧临闽地,他想扩大茶叶生意没有比杭州更合适的地方了。杭州为京杭运河的起点,水路运输四通八达,江南奢华之风以扬州和南京最为盛行,杭州偏于一隅,倒是要好一些。 商盟南下杭州后在最繁华的河坊街树立江南总号,柳全先宴请杭州祖籍在晋地的商人,又借助卢象同关系与江南各商号交上朋友。晋人是老乡好帮忙,但江南是东林党人的天下。自崇祯二年,东林党被打压之后,宣大总督卢象升和山西巡抚吴甡是东林党人中被任用绝无仅有的人物。卢象升近年声名极盛,又在任宣大总督,商盟有这样的后台,几个月间便在南直隶创下了名声。 江南的货物北上,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寻租漕运总督府的船只,一路上不担心水寇,也不用顾及沿岸通关税口的刁难。卢象同作为卢象升的掌管财务的管家,为商盟多出一份力,总督府从中获益最多。官场上事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卢象同出面,在漕运的船队上找个空位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这就是为官的好处,权力可以寻到银子,但银子未必能寻到权力。 柳全与宗茂之间一直有信件往来,商讨商盟的经营,眼下实际是宗茂掌管了商盟在北境的事务,柳全新开了一个摊子。 “范兄,商盟在江南这一年,大致就是这样!”翟哲对范永斗一点也没隐瞒,言辞中甚至有些夸大之意。他要让范永斗知道,晋地商号的魁首已经换人了,而且他不会与范家争利。 “柳东家,能人矣!”范永斗嗟叹,他半辈子都在东口,从来没踏足过江南。 “商盟可以供应你们几家茶叶,比你们自己从江南贩运来宣大要廉价很多。”翟哲要尽力扩大商盟的生意。今年已经有一批茶叶运到大同了,也就是他这样垄断塞外贸易的人才敢进货,否则蒙古战事持续,哪个不怕破产的商人敢攒茶叶。 范永斗喝了几口变凉的茶水,突然缓缓开口:“这样的商盟还属于你吗?” 翟哲轻笑,答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商盟现在一大半的利润归宣大总督府所有,但现在他麾下兵马的军饷不正是总督府发放吗?还有朝廷提供的那些鸟铳、火药和盔甲。如果他想死死把住商盟,就不会放柳全下江南。翟哲不是没想过柳全是在尽力摆脱自己,卢象升是在借此控制他的财源,但这本就是他能力之外的事。若他叛出关外,他在商号中的股份毫无约束力。说透彻一些,他是依据自己与蒙古人的关系在获取利益,若漠南被清虏的势力占据,他就变成一头失去利爪的老虎。 范永斗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同出东口的两个人,随着地位的变化,如今的境界已不可同日而语。翟哲已经走上了权力之路,范永斗还在金钱堆中打滚。但权力之路收益虽大,风险也大,一旦失势就是死路一条,不像范永斗这样还有回旋的余地。 “商号上的事情,我会让宗茂和与大盛魁谈,生意就是生意,商盟不想沾大盛魁多大便宜,只需双方互相照料。”这是一句废话,以宗茂的脾性,绝不会在价格上放过给大盛魁。 范永斗沉默点头,翟哲变了,变得让他觉得陌生,更觉得可怕。从前的翟哲很容易愤怒,愤怒之余仍然像被他握在手中的蚂蚱,逃不了他设计的道路。但现在,他生出了相反的感觉。卢象升与翟哲联手,虽然没有杀了他,但迟早有一日会让他倾家荡产,他所犯过的罪行最终都将会受到惩罚。但如果他现在退出,倾家荡产就在眼前。 走出书房时,两人脸上笑容满面,像是寒暄什么皆大欢喜的事,让暗中留意的范伊松了口气。 她现在对眼下的生活极其满意,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范家与翟哲的关系。知夫莫若妻,她知道范家的发家史就像一根刺别在两者之间。二十九岁的副总兵,还有人比她嫁的更好吗?翟哲虽然娶了乌兰,但看看周边,有几个身居高位的人不是三妻四妾,虽然聚少离多,她很知足,如果再能生个孩子她就更满足了。 二十九岁的副总兵!翟哲心中若不是被那桩天大的秘密压着,他也会志满意得。他是卢象升在宣大官场树立的标杆,只要为大明效力,有功者必然会被提拔。若奋勇杀敌者得不到奖赏,如何整顿军中风气? 翟府的热闹一直持续了四五天,之后才没有客人,让翟哲得空享受空闲时间。 宗茂与宁盛在翟哲的授意下开始筹备往草原的货物,这就是商盟的优势,它的经营不会因为草原的战乱手足无措。如今宣大三成的茶叶来自商盟,宗茂来报账时喜上眉梢。北京城卖一百银子的上等狐皮,在扬州、苏州等地能卖上两百多两,成色越好的货物得到的利润越大,远超过翟哲的想象。核对商号和军中账务,除去额外养兵的军饷和供给土默特汉奴的粮食等各项开支,翟哲自己能净余下十万两银子,加上归化城突袭札萨克图汗部落的缴获的战马牲畜价值五万多两银子这么多年,地主家终于有余粮了! “江南,那是什么样的地方?”翟哲对于江南的记忆,存于几十年前的前世,现在只剩下几段模糊的记忆碎片。 那是大明最安稳的地方!如今大明北境已乱,流贼张献忠进军四川,湖广、陕西和河南流贼四起,唯有南直隶、浙江和福建没有民变的传闻。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第316章 战法 九月,漠南草原的绿草泛出了黄边。 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仍然没有下落,归化城的尸体化为一具具白骨,偶尔能见到秃鹫在废墟上空飞行。逃往山林中活下来的汉奴又钻了出来,遍寻不到曾经的部落。如果他们会狩猎,也许还能在草原生存下去。 逢勤奉命调集兵马返回得胜堡,骑兵半年不与战马为伴,骑术都该生疏了。军中特设庆功宴,迎接逢勤,坚守汉寨是逢勤奠定军中地位的一战,从此以后他无需生活在左若的阴影下,随着对火器的应用纯熟,他的在军中的前途一片光明。无论军中将领嘴上是否承认,火器营的地位越来越高。 得胜堡外的草地上,翟哲命他率在汉寨中操练的五排鸟铳兵给军中千总以上将领演示鸟铳战法。 这些铳兵一年多前还是土默特人的汉奴,只需十八个月训练便能让他们成为能与清虏一战的士卒。可能他们还无法适应短兵交接的战场,但关键要看将领把他们用在什么地方,用其长而避其短,才是为将之道。 “砰、砰、砰、砰、砰!”五排铳兵随号令兵的命令轮流释放,铳声不停,持续有一刻钟左右。灰色的硝烟完全笼罩这些铳手,他们身在烟雾中看不见前面的战场,号令兵的喊叫是他们行动的唯一准则。 “停!”逢勤纵马上前。 铳声戛然而止,烟雾中的士卒纹丝不动,直到烟雾散去才露出身影。 “草原风大,装填铅子火药极为不便,所以施放速度只能如此,要想阻截骑兵的冲击还是远远不足,但守城绰绰有余。”逢勤先说优缺点,既没有得意夸大,也没有妄自菲薄。 “鸟铳的精准度和射程赶不上步弓,射程优于骑弓,优势在于便于训练和破甲,当然鸟铳的价格也很贵。”翟哲让逢勤给众将演示的目的正是为了想在军中推行火器。他现在要驻守得胜堡需要训练步卒,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流动作战已是不可取。 军议之时,众将各抒己见。 孟康率先发言,“火器虽好,但操作太过复杂,也要因人而异,我军中多是粗鲁的汉子,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战场上闯过来的,用些三眼铳还勉强可以,但用鸟铳这般复杂的玩意恐怕够呛。” 左若沉默不语,直到碰到翟哲看他期待的眼光,避不开了才站出来,先问了一句:“大人听说过萨尔浒之战吗?” “知道!”翟哲点,他时常看书,对本朝的历史了如指掌。 “萨尔浒之战,官军之败与用火器不无关系。”左若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放低,“火器优势明显,劣势也很明显,尤其需要军阵配合。如用长枪兵或者车阵阻断骑兵冲击,用步卒甲士防御近处,操练非朝夕之功。像逢守备这样的铳兵,只能用于守城。” 逢勤嘴微张又闭上,他心中不悦,但也不想与左若争辩。 “军中将士若无血战之勇,迟早必会酿成大祸,此等鸟铳兵遇见大雾或者是雨天,皆不能用。萨尔浒之战也是吃了这个亏。两军对战时,却是一点侥幸的念头也不能起。”左若的声音虽小,但已经足够表达了他的意思。 “火器虽好,野战时只可为锦上添花,短兵血战才是根本!”孟康频频点头。 “鸟铳兵会是大明军队的根本!”听了这两人的说法不合自己的意思,萧之言忍不住插嘴,“像我这样练了几十年弓箭的人才知道其中的难处,汉人与蒙古人和清虏比弓箭,纯属以短击长。” “我并非否认火器的优势!”左若为自己辩白。 翟哲沉思片刻,说:“我觉得左将军言之有理!”无论何种战法,唯有勇气最为重要,左若的练兵之法,抓住的正是这一点。 兵无常势,水无定形,火器是未来军备的趋势,断然不可舍弃,但左若的说法也是立军之本。 “若练铳兵,先练白刃!”左若的性格与逢勤截然不同,两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翟哲沉吟不语,想了一会,说:“训练铳兵,势在必行,请逢守备与左将军商议,拟一个规程给我!” 左若和逢勤是他军中唯有可为帅才的两人,两人各有所长,均有可取之处。他让两人商议,也是本着让两人私下里有所交流的想法。大明军队装备的火器不少,用于守城尚可一战,但用于野战还没有成熟的战法,常处于一片混乱中。正如左若所说,一旦遇见雨天这种突发情况,多数军队从上到下都会乱了阵脚。 听说当年的戚家军,运用火器、车阵及虎蹲炮纯熟,但此等战法一直没有在大明军中推广,即使按图索骥,也需在战场磨炼才能形成逐渐成形。训练场是得不到一支强军的,在这一点上,翟哲很赞同左若的说法。 练军之法,在于未雨绸缪,眼下翟哲无兵可练。若让自己麾下成熟的骑兵变成铳兵,这才是舍本求末。 翟哲以军中士卒伤亡为由,向总督府申请募兵,得卢象升批复,允许招募七百士卒。现在是招兵易,招到翟哲满意的士卒很难,每多一个士卒,他便要多养活一人,光一年军饷就要二十四两银子,且要配备上兵器、伙食。经过仔细斟酌,又与宗茂等人讨论了未来商盟可能的收益后,翟哲暂时断绝了扩军的念头,只给各部兵马补上伤亡的空缺。 逢勤操练的五百鸟铳兵又重新带回汉寨,这些人留在塞外不属于大明的官军编制,只需给他们吃饱饭,一个个便会感恩戴德。在塞外,汉部兵马如同游牧的蒙古人,军饷有的时候皆大欢喜,战乱时断饷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成了大明的官兵后,养兵成本的急剧上升,让翟哲感觉到压力。 得胜堡修筑多年,是大同有名的要塞之一,这些年连续被清虏攻破,又多加修缮,倒是不用翟哲多花心思。堡中可驻军三千人,各式商铺皆有,堡外十里连绵的群山中有些贫瘠的山田,归军屯所有,有些卫所辅兵在那里耕种。 翟哲命车风和萧之言两支轻骑兵驻守在得胜堡往草原的路口,左若兵马驻扎堡外地面的矮山上,其余兵马驻守堡内。堡内原有的商铺多为本地卫所辅兵将官的亲戚所开,翟哲将其全部关闭,令商盟在此开设商铺,只许卖些日常用品。如酒水之类,只有逢每月三六九日才可供应。 有了驻地,士卒不会再像之前驻扎方山野外那般艰苦。为保证军中原有的风气,翟哲不得不从严治军。他对大明军中的各种恶习畏之如虎。卢象升命他驻守这般边陲之地,正合他意。他一直认为兵马不可驻扎离城市太近。 九月底,宣大镇向朝廷报功的公文得到兵部的批复。翟哲麾下升萧之言升为参将,逢勤升为游击将军,其余人等职位不变,孟康、雷岩谦和车风仍为协同守备。 萧之言的这个参将的是一半凭借军功,一半凭借资格得到了,逢勤升游击将军是水到渠成,得胜堡又免不了一顿庆祝,有人欢喜有人愁。 此次翟哲升任大同镇副总兵,没有人比萧之言更开心。若他说视自己这个参将如粪土,别人可能不信,但他真是如此认为。只要不让他在兄弟和大明之间抉择,他便心满意足。 秋日,天高野云飞,在蒙古人的草原上纵马狩猎,也是军中一大快事。可操练骑兵战术,可让新兵熟练马术,与还能获取一些野味。 每次狩猎,翟哲都会拉住萧之言一同前往,倒不是因为他的箭术,是因为他心中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与他相伴十年的朋友。 “我说你也快到不惑之年,怎么还不娶个妻子,难道真想孤苦伶仃过一辈子吗?”这是翟哲对萧之言最不解的地方。其他如左若和雷岩谦都有家人当年一同出塞,虽然不能常日相处,但到底有个期盼。 “找个娘子有什么好,怡红院的头牌又不会收我的钱!”萧之言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不想传宗接代了?”翟哲又好气又好笑。 “找个婆娘,我便要整天惦记着不能死在战场,有了儿子,就要想着攒下银子,哪有我现在这般自在。”萧之言挽弓,朝天空射了一箭,长箭斜飞上四五十尺的高度****而下,插入对面的草地,“我这辈子就像这支箭,落到哪里算哪里。” 他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一本正经的说:“不过话说回来,能与你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这辈子即便活到现在也值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没有想做的事吗?”翟哲突然很羡慕他。 萧之言想了想,摇头说:“曾经有,现在没有了,现在只有我不想做的事。” “我不像你,还要想着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只要跟着你,就是参将,何乐而不为?”说完这些话,萧之言放肆的大笑。 ☆、第17章 点醒 升为副将,其实与之前的参将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翟哲麾下还是这些兵马,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了得胜堡这个驻地。不过得胜堡这个鸟地方,按照孟康的话说就是兔子不拉屎,实在是没什么油水可捞。 天降白霜之时,王义和逢勤率留守汉寨的骑兵返回大明,把那座山寨彻底留给了汉奴,逢勤的副将统领五百鸟铳兵负责据守。翟哲往返于大同和得胜堡之间,不像从前那般辛苦。 商盟总号,一支庞大的商队正整装待发。 宗茂一身锦缎绸衣,打扮的光鲜亮丽,与一个皮肤黝黑的胖子并肩而行。 “宁掌柜,到了江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宗茂话语中盛气凌人,面对比自己大十岁的宁盛,毫不客气。 “总管,宁某明白。”宁盛低头垂目,微凸的肚子挡住投向地面的视线。他十年前与翟哲合作组建平魁,自从宗茂掌管商盟事务后,他的权力基本上都被压缩,成了宗茂的助手。 “柳东家是个厉害的角色,你只需弄清楚他的账目底细。商盟在江南商号的利润惊人,但依靠的大人在宣大给他出力。瞧这些皮毛,若不是大人帮忙,他在杭州也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盟是大人的,你我在这里就是要给大人看好商盟。柳东家的经营咱们不插手,但每一两银子花到什么地方,大人那里我们都要有个交代!”宗茂滔滔不绝。 “是,宗主管!”宁盛脸上堆满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有些畏惧身边的这个年轻人。这些年他在大同过的不错,讨了一妻两妾,生了一儿一女,实在不想远赴江南,但宗茂一开口,他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宗茂是个狠角色,他当初上任商盟管家时,各大商号的掌柜都没有把他当回事,报上来的账目难免有阴奉阳违。一个能在京城查清耿光底细的年轻人岂是那么好蒙骗的。头三个月下来,连续撤掉了三个商号的掌柜后,柳全前来求情也无济于事,之后各大商号的掌柜都老实了。柳全远避江南,与宗茂的霸道不无关系。 “这次我特地向大人请示,让王义与你同行。他读过几年书,有些见识,商盟在江南的护卫都交给他统管,你有什么事,多与他商量。”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但偏偏看了宗茂脸上的神情,又觉得理所当然。王义好歹有个秀才的功名,在宗茂口中就变成了读过几年书。 “知道!”宁盛唯唯诺诺。 见到宁盛这般摸样,宗茂面露不虞之色,说:“到了江南,你无需畏畏缩缩,大人给宣大总督府的总管卢象同打过招呼。” 只有在翟哲面前,才能见到宗茂谦卑、顺从的摸样。进入大明七八年,掌管商盟能让他与各色人物接触,他想一块海绵一般吸取各种见识。见得多了,在他眼里,宣大大到一镇巡抚,小至商号伙计,能让他正眼瞧上的人真没几个,均是碌碌无为之辈。 说话间,两人到了离商队三四十步的距离,王义穿了一身紧身的劲装,腰间配了一柄刀,带着三四十个健壮的汉子早在等待。他才从汉寨回来,立刻被委以重任。眼下他承担的职务,正是之前耿光担任的商盟护卫统领,不过仅限于江南商号的那部分。能重新掌握实权,对他来说,第一步走对了。 “王兄,商队就交给你了!”宗茂远远的拱手朝王义打招呼。从战场下来的人,能得到他一份尊重。 “宗主管放心,有我和宁掌柜在,商盟不会出岔子!”王义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心中透亮。 “走了!”在商队前引路的伙计一声招呼。 驮马迈动前蹄,走向往京城的官道,等他们到达杭州,这天该要下雪了。 派商盟两大重要人物下江南,这是宗茂的主意,翟哲也没有反对。若想插手江南的商号,今年冬天应该是最好的时候,等明年柳全把摊子铺开了,路子打通,再想争夺控制权就没那么容易了。到时候卢象同究竟是什么立场也不得而知。 北风在屋外呼啸,估计再过上几日,浅水处就该结冰了。 得胜堡内,翟哲正在与柳随风对弈,他是个围棋的初手,柳随风十年前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才子。 柳随风看着棋盘上奄奄一息的的大龙,一脸痛苦之色。若他痛下杀手,这盘棋半个时辰前就该结束了。他弄不明白翟哲怎么就突然迷上了围棋,每日都要找他来下几盘。翟哲棋技长的虽快,在他眼中还是班门弄斧。 两人一边摆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柳东家想摆脱我,又想借助我,就像我对总督大人一般!”翟哲伸了懒腰,指着棋盘说,“就像这条大龙,枉自挣脱,也逃不了你的杀手。” “总督大人也有逃不掉的网束缚着,就算是当今皇帝,也没那么自由。”柳随风眼看翟哲有结束之意,开始步步紧逼,几颗棋子便封死大龙的退路。 “这些日子我听人说,卢公请辞宣大总督,内阁本来是同意的,但镇守山西和大同的太监王贵给皇帝上书,把卢公给留了下来。”翟哲又细看了片刻,摇头投子认输。 “所以才能提拔大人!”柳随风拿起棋盒,收拾棋子。 “当今兵部主事的尚书大人有和清虏议和之意,弄出来那个“四正六隅”之法,要新募集兵马十二万,增饷二百八十万。卢公好像与其意见相左。”朝堂的塘报,京城的传闻,翟哲手中都会得到一份,身在边陲得胜堡,想的却是天下事。 “饮鸩止渴!”柳随风冷笑,“朝廷想要银子,只能从百姓头上搜刮,官逼民反,无可奈何。” “这大明真是没救了!?”翟哲口气像是在询问。 “没救了!”令他没想到的是,柳随风的回答异常干脆。 “大人,大明已是奄奄一息,朝堂之上皆是尸餐素位之辈,剿贼的总兵已有不受约束之举,流贼乱起后,即是唐末藩镇割据之势。内忧外患,纵使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柳随风把木盒放在棋盘上。 “大人当积蓄力量,等候时机!” “也许真该是这样!”翟哲心中古井无波。 ☆、第318章 调兵 寒风萧索。 黄河的边缘能见到碎冰。 一个骑士飞也似的在空旷的漠南草原奔走直冲入得胜堡方向,此时还出现的漠南草原的只会是翟哲部的斥候骑兵。 “报!”斥候贴身的衣服潮湿,粘在前胸后背处的地方冰凉一片。 “河套草原见到了蒙古人,蒙古人回来了!”斥候的声音振奋,他们也知道从河套归来的蒙古人是盟友。诺大空阔的漠南草原没有了蒙古人,汉部骑兵奔走在这里有种孤独感。 “察哈尔人回来了吗!”翟哲站起身来,“备马!” 一刻钟后,枣红马飞出得胜堡的城门,鲍广率一千亲兵卫骑兵鱼贯而出。 君子津渡口,土默特人正在渡河,再过上一个月,黄河的冰面就该能冻结实了,但俄木布汗等不了了,他恨不得插翅飞往归化。 等翟哲到托克托草原时,土默特人大半青壮牧民已经渡过黄河,老弱妇孺和幼小牲畜留在河套,要等到黄河彻底封冻后过河。见到远处飞驰而来的大明骑兵,俄木布汗与众统领迎上来,与翟哲见面百感交集。 “参见参将大人!”一个高大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跪在翟哲马前,正是曾经的黄河水军统领文林柱。他还不知道翟哲已升任副将。 “末将当日在黄河岸边把战船系数烧毁,归路被清虏阻住,不得不随额哲大汗退向漠西。”文林柱吞吞吐吐先汇报军情。他是败军之将,见到翟哲时难免紧张。 “能活着回来就好!”翟哲跳下马。 “末将统领的水军多数人不会骑马,沿途丢失了半数,只回来了两百二十三人!”文林柱跪在地上不敢动。 翟哲停了片刻,说:“此战非你之罪,起来吧!” “多谢参将大人!”文林柱松了口气。 两百多水军士卒在漠西流落半年,神情枯槁,衣衫褴褛,逃亡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蒙古人自顾不暇,当然不会再有多少精神再来照顾他们。翟哲当即分出两百亲兵卫护送他们回得胜堡休整。 俄木布汗率汗帐骑兵先回归化,翟哲留在君子津渡口等都落在后面的察哈尔人。土默特人渡河后三日,额哲率三千察哈尔骑兵渡河托克托草原,部落中大队人马还在东归的途中,他神情虽然疲惫,但精神很振奋。 两人在渡口相聚,翟哲把偷袭归化城札萨克图汗一事告知,额哲拍手称快。 “扎萨克图汗背叛蒙古,多谢你出手帮我惩戒,我已与土谢图汗联络,他愿意尊崇我为蒙古大汗,年年朝贡。”额哲的振奋另有隐情,他虽然战败,但获得的东西更多。 “恭喜大汗!” 可惜归化城被烧毁了!翟哲没告知额哲,这和额哲没有关系,察哈尔人不会关心那座城市。他对俄木布汗也没说,因为他无法开口。 踏上归途时,翟哲见到土默特人扎在归化城南的帐篷。他有些不想见到俄木布汗,因为他知道这座城市在土默特人心中的地位,现在再也没有那么多汉奴为他重修这座城市了。 骑兵经过土默特营地外时,翟哲还是决定下马,走向那个巨大的蒙古包。 汗帐卫士通报后,托克搏亲自出来迎接,把翟哲引向汗帐。 “大汗的情绪很低落!”托克搏小声提醒。 “我知道!”翟哲点头。 托克搏在帐外驻足,翟哲随亲兵掀开帘子走入阴暗的帐篷,俄木布汗就坐在对面。 “拜见大汗!” 俄木布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亲兵悄然退出。 “归化城被毁,我也很心疼,但总算把漠北人赶出去了!”翟哲想劝,但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那是你烧的,对吗?”俄木布汗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两军交战时,不得不如此。”翟哲提高声调,“没有归化城,我保证大明通往草原的商队还继续与土默特人合作。” “归化城是我的祖父阿勒坦汗修建的,那不仅仅关系到金钱。你保证?”俄木布汗冷笑,“那有什么用?就算我能得到再多的牲畜,女真人再来漠南时,土默特人还会把它们丢在漠西草原。” “女真人不会再来了!”翟哲信心十足。数万大军征伐不是儿戏,清虏没那么大的国力支撑年年远征蒙古。 “好了!你休要再与我巧舌如簧了,我土默特因你而兴,也将因你而亡!”俄木布汗摆手,示意翟哲出账。 在贫瘠的漠西草原流浪了半年,丢失了半数的汉奴,损失了三成的牲畜,回来时见到被烧毁的家园。翟哲觉得俄木布汗需要时间来整理情绪,眼下这个时候,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大汗,如此在下告退,请大汗节哀!”翟哲躬身退出汗帐。刚才入帐的那一刻,他真的觉得俄木布汗很可怜。无论是察哈尔兴起,还是女真人兴旺,土默特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两大部落回归后,寒冬也阻止不了漠南草原的热情。 天气很冷,一层薄雪宣告凛冬的到来。 额哲忙于派人联络漠北的土谢图汗部落,他还有三千骑兵随土谢图汗的部落同行。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开春时,三大蒙古部落将会盟在归化城的废墟之侧,宣告大蒙古的到来,紧接着是惩罚那些背叛长生天的漠东蒙古。 杀胡口和得胜堡出塞的道路热闹起来,寒风也阻断不了商队的脚步,得到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重回漠南的消息后,宗茂立刻安排清销商盟囤积的货物。一半卖出塞,一半卖给了其他几家商号。这半年两大部落在漠西流浪,茶盐等物早就消耗一空,但是实在拿不出多少牲畜来交换。 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重返漠南的消息很快传遍宣府大同,卢象升在阳和卫召见翟哲。 接到总督府命令时还是阳光明媚,****寒风,等到次日翟哲准备出发时,空中阴云密布,柳絮般的雪花飘舞。眼看一场大雪将要来临,翟哲点一百亲兵,快马加鞭奔向宣大总督的驻地。 碎雪飞了一天,大雪一直没有降下来,等翟哲进入阳和卫时,皮靴踩在地上显出一层两寸厚的脚印。 杨陆凯出城迎接,好歹也是个副总兵,不好太过怠慢。 “还好,这雪没下来!”翟哲暗自庆幸,“看我奔波一天,总算没白跑。”他可不想顶着雪花,踩着厚雪赶路。 “吉人自有天相!”杨陆凯说笑,提醒道:“大人找你是想问蒙古之事。” “多谢!”翟哲点头,随杨陆凯走向总督府。 阳和卫天雄军督抚营戒备森严,站在门口士卒顶着寒风,脊背挺直,像是被刻出来的雕塑。翟哲暗中比较天雄军与麾下的士卒,自觉还差了一筹。 在总督府门口跺脚抖落身上碎雪,跟在杨陆凯身后进入总督府的后院。翟哲先站在院子的长廊下等候,杨陆凯进去片刻,出来招手道:“大人召见!” 进了院子,拐过一道廊桥,杨陆凯指向一线暗红色的门,说:“大人在里面。” 翟哲看杨陆凯的架势,没有与自己一起进去的意思,独自走上前,推门而入。 屋内温暖,卢象升批了一件褐色的棉衣披风,正在批阅公文。 “参见总督大人!”翟哲弯腰。 “坐吧!”卢象升很随和。翟哲偷眼看,见卢象升里面还穿白色的孝服,但神情已然不像几个月前那般憔悴。 “蒙古的事情,你对我详细说一下!”卢象升放下手中毛笔,双目炯炯有神盯着翟哲,“我虽然没有在对清虏一战中没有约束你,但对蒙古之事,非你能自作主张,就是我也无权决断,需要朝廷批复。” 翟哲斟酌词句,不做一点隐瞒,说:“土默特和漠北蒙古的土谢图汗名义都会察哈尔的额哲臣服,……”他言简意赅,一刻钟不到把草原变局,及蒙古可能的发生的变化说的清楚。 “这是你的主张?”卢象升盯得翟哲头也不敢抬。 “我只是劝了土默特部落的俄木布汗一句,毕竟土默特已经衰落了。”翟哲不敢承认。 “你如今是我大明的副将了,前途不可限量,常与蒙古人纠缠在一起,终究不是善事。”卢象升似在劝告,又似在警告。 “从今往后,对蒙古的任何主张都需总督府决断。” “末将明白!” “你麾下有一支重骑,对吧?”卢象升皱眉。 “正是!”翟哲心中一跳。 “我想调集雷岩谦担任宣府游击将军,宣府乃是防御清虏首要之地,你看如何?” 翟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副总兵的蜜枣之后,闷棍来了。先是警告他对蒙古的擅自处置,再是调走雷岩谦的重骑。 “都是朝廷的兵马,全凭大人安排!”翟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卢象升一定听说过雷岩谦与自己不和的传闻,调走重骑相当于断了自己一臂。 “如此,你回去之后就让雷岩谦来宣府来报道吧!”卢象升捂嘴,爆出一阵咳嗽。 出总督府时,翟哲对杨陆凯一路所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归途大雪纷飞,到达得胜堡时,连人代马像是堆积的雪人。 雷岩谦走了,走的头也不回,带走了两百重骑。 送走雷岩谦后二十日,京城缇骑踏雪飞驰向宣大总督府。 ☆、第319章 震惊 得胜堡内的气氛很沉闷,沉闷的像冬天的荒野。 卢象升操纵着手中的那根线,翟哲是带着镣铐的舞者。在大明,除非领军在外的总兵,武将想专权没有半点可能,尤其在卢象升这般知兵事的总督的统领下。一镇总兵权力也很有限,如虎大威对姜镶和翟哲都没多大约束力,掌管粮饷的督抚控制了他们的命脉。重骑无一处不是银子,每个骑士都是精锐中精锐,这些年翟哲一直不到万不得舍不得用,被调走后让他心疼不已。 在送行宴上,雷岩谦嘴上很谦虚,说是感谢这么多年来翟哲对他的照顾,但熟悉的人都能从他眼中看见掩饰不了的快意。既升官,又摆脱了自己最讨厌的上官,可以预见两人的交情基本上到此结束了。萧之言喝的酩酊大醉,左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甚至没有表现的比别人更热忱。每个人都会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曾经的兄弟如今不是一条心。 雷岩谦走后,孟康的话少了很多,没了看不顺眼的人也是一种寂寞。翟哲多半时间与柳随风呆在一起,暗中不知在商量一些什么事情,让萧之言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对柳随风这个文人有种说不出的戒备。 “今日是雷岩谦,再过上几日不知道会是谁?”柳随风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清脆有声。 连翟哲也不明白,柳随风为什么对朝廷的反感如此激烈,他全家老小死于流贼之手,虽然家产被官绅勾结官府侵吞,但他好歹是大明官宦子弟出身。 “动了雷岩谦,卢公暂时不会再对我施加压力了,他只想我为大明效力。”翟哲看了半天,才放下手中黑子。他的棋技长进的很快,尤其是布局让柳随风赞叹不已,但细枝末节上还需精雕细琢。 “其实能去剿贼也是一条出路。”柳随风随口一说,“宣大贫瘠,蒙古势衰,异族终究不可靠。” “我自有主意!”翟哲打断他的话。 这样的事从柳随风嘴里说出来容易,要让他决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逼不得已,谁能舍弃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依附他的人越来越多,如柳随风、左若和萧之言都各有想法,宗茂、逢勤等人还很年轻,日后难免会有自己的主意,但他才是那个真正掌舵的人。要让其他人为自己效力,而不是被别人的思想左右。之所以喜欢与柳随风下棋,是因为与他交谈时,能够获取一些新思路,军中其他人达不到这种境界。 窝在家里过冬的日子过的很快,再过十几日就到春节了,今年商盟的收益很不错,宗茂在忙于给前期插股的几个商号分红,潞州的曹家能分到两万两银子。潞州的粗铁一直是商盟对草原商贸中利润最大的一部分,商盟让曹家插股,在经营铁甲兵器的生意上也是获益匪浅。 宣大北境一片安详,卢象升任宣大总督以来,宣府和大同两座边镇的局面大为改观,曾经常有贫困的百姓和卫所兵士逃入草原的现象再难见到。一是因为漠南草原连年战乱,不复曾经安定的局面,再则就是粮价下降,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些。 一连三天暴雪下下停停,天气放晴时地面积雪甚厚,从北京城往宣府的官道上出现了一对骑士,战马跑的热气腾腾,锦衣卫缇骑恨不得把马鞭子都抽断。 急促的铁蹄一路敲醒了宣大的宁静,骑士每到一驿站立刻换马,因为雪天路滑的缘故,缇骑从京城到达阳和卫花了近两天的时间。锦衣卫飞马冲入阳和卫的城门,裤腿上冻上一层冰雪。下马后,骑士来不及喘气,急匆匆冲入总督府。 “圣旨到!” 卢象升忙不迭摆香案接旨,他之前没得到一点传闻,不知来的是什么消息,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清虏兵马两白旗于十二月十三日破墙子岭长城入关,两红旗及镶黄旗十二月十五日破青岭关入塞,蓟辽总督吴阿衡战死,京师有难,命宣大总督卢象升即可调集兵马进京勤王。” 锦衣卫焦急的话语逐字传入卢象升的耳朵,让他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没有一点血色,如门外皑皑白雪。 “卢大人,事关紧急,请速速调兵吧!”锦衣卫把圣旨交到卢象升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卢象升口中喃喃,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清虏大军八月从漠南草原退兵,怎么会毫无征兆的在腊月攻入长城。 “前日雪大,蓟辽总督吴大人外出赏雪饮酒,喝的有点多了,夜晚清虏攻偷袭长城,无人可调集兵马支援,被清虏攻破边塞,吴总督醒转的时候,多尔衮率两白旗大军已经入塞,在密云县大败守军,吴总督死在沙场了。”这锦衣卫千户知道的甚多,详细告之卢象升。 “吴阿衡酒醉,清虏连夜突袭,无疑是蓄谋已久!”卢象升脊背发凉,连他也小看了辽东的皇太极。 近年来宣大防御稳固后,清虏对大明的办法不多。蓟辽镇边境险关不逊于宣大,山海关防线稳固,若不是找准了这个机会,清虏想入关也不容易,恐怕吴阿衡那一醉不会这么简单。想到这一节,卢象升的念头自然转到曾经与清虏有过勾勾搭搭的晋地商人身上,那些人虽然眼下看起来老实了,随时有可能蹦跶出来咬宣大一口,这么一想,那些人还是留不得。 锦衣卫骑士不知道眼前的卢象升转了这么多念头,接着说:“除夕将至,京师百姓在家中等着过春节,如今官道上全是逃难的百姓,天气寒冷,路边常有冻死者,请卢大人速速入京。” “我这就召集兵马!”卢象升醒悟过来,命杨陆凯先安置精疲力尽的锦衣卫前去歇息。 阳和卫瞬间从安静转向忙碌,一匹又一匹快马冲出城门,奔向宣大镇各地。这等天气和路况,宣大镇兵马能集合进入京师,最快也要半个月时间,不知道到时候北京城已成了何等摸样。 清虏多骑兵,善野战,卢象升知道自家情况,以步卒为主,这一战不可急躁,唯有徐徐等待战机,方可一胜。但京城的皇帝会理解他的苦衷吗?从接到勤王的诏令起,他陷入一种不可摆脱的焦躁,坐卧难安。他任宣大总督以来,最怕的就是清虏入寇京畿,在北京城周边野战,他像是头顶被悬挂着一柄利刃,战场的主动权全在清虏手中。 宣府的兵马先集合完毕,斥候入京师打探军情。清虏大军有六七万骑兵,全是八旗女真,卢象升若不等山西和大同的兵马集合完毕先入京畿,相当于杯水车薪。宣大镇以山西的兵马最多,偏偏山西镇驻军离京城最远。 接到圣旨后三日,北京城内又送来兵部的紧急文书,京师上下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全指着宣大镇兵马前来救命。 城外茫茫雪原上烽火连连,逃难的百姓只来得及背上一个包袱,沿官道蹒跚向南。天寒地冻,****难耐,身体稍弱者几天后便支持不住倒在路边。 清虏两支兵马分别由多尔衮和杜度统领,攻入长城后不急于往大明境内进军,而是兵分两路连破三座县城,一直向北京城郊通州方向烧杀抢掠,囤积物资,供大军所用。相比征伐蒙古的清苦,杀入大明的俘获要丰厚的多。 天气忽晴忽阴,白日积雪融化让道路化成泥泞,夜晚又冻的结实。骑兵沿着汉人逃难的行踪前行,一路无大明兵马前来御敌。入明后十五日,两支兵马在通州会师,抢掠了维持大军两个月的军粮。 明日就是汉人的春节,多尔衮和杜度在大帐中也温了一壶小酒浅酌,以示庆祝。这种天气汉人无法忍受,但对他们军中这些在偏远辽东山林中生活过来的人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 在大明京畿之地,多尔衮的消息很灵通,这一半要归于岳托的功劳。当年岳托奉命掌管漠南的大明的事务,在宣大、蓟辽和京畿埋下无数条暗线。在宣大眼线因为八大家被打击暂时收敛了,但蓟辽和京畿仍然畅通无阻,否则怎能入关如此顺利。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多尔衮偶尔也能想到岳托的好处,可惜他偏偏要身犯险境。 “大明的朝廷调集宣大总督卢象升前来勤王,这些年宣大镇连连坏我大清好事,该到回报他的时候了!”多尔衮小酌一口,脸上露出一种仿佛已报复成功的快意。 “宣大镇那些兵马守城或可一战,要说在这冰雪之地野战,岂是我大清勇士的敌手!”杜度应和。合兵后,他是副帅,大军行动要听多尔衮的安排。 攻入大明边关,再缴获了足够的军粮,多尔衮的心已安了大半。今年远征蒙古,大清损耗粮草无数,正儿八经没打上一仗,若不在大明这里找回来,辽东的日子也不好过。 “明军无野战之力,卢象升不过是第二个袁崇焕而已!”多尔衮冷笑,“且看我如何让卢象升疲于奔命。” ☆、第320章 皇陵 大同城街道中心的积雪被清扫的干净,两边商铺和住户点燃的灯火给寒夜中增添了一份温暖。 翟哲怀中抱着小天健,与范伊、乌兰正在共进晚餐。紧闭的大门隔断了凌冽的北方,沸腾的火锅上蒸汽腾腾。春节就在快到了,漠南草原平静,有萧之言的斥候骑兵和蒙古人在草原活动,再把守堡事务交给逢勤,翟哲不用担心得胜堡的安危,忙中偷闲回大同享受天伦之乐。 “大人,虎总兵让人来找你!”门外传来亲兵卫方进的声音。他是萧之言麾下从陕西召回来的孤儿,武技高超,为人忠厚老实,一直跟随在翟哲左右。 “哦!”翟哲放下筷子,这么晚还来家中找他,一定不是小事。他把儿子抱给范伊,打了个手势,拉开大门走出去。 方进腰挂戚刀,站在门口垂手而立。 “总兵府来人,召大人即刻面见虎总兵!” 翟哲披上裘衣,带着方进并十几个亲兵顶着寒风跟随总兵府来人走向空旷的街道,心中疑惑。 半个时辰不到,他脚步急匆匆回府,立刻披挂盔甲,召集跟随自己回城的亲兵,从马厩中牵出枣红马,给范伊和乌兰打了个招呼,连夜出城,踏厚雪奔向得胜堡驻地。 军情紧急,他没有空暇对范伊和乌兰细说。他敏锐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卢公可能面临重大危机。清虏已经入境,京畿地不像宣大,一路平原,无险可守,正适合骑兵奔袭,以宣大一镇之力,恐怕无法御敌。到底让皇太极抓住空了,把宣大镇逼迫到被动应敌的局面。 ****马不停蹄,次日午后到达得胜堡,翟哲立刻召集诸将。清虏已经入关,再找蒙古人已是无济于事,就算是当今皇帝也不敢让蒙古人入关。翟哲命逢勤召回驻守汉寨的汉奴鸟铳手驻守得胜堡,骑术尚未纯属的新募集士卒和文林柱的水军留守。 午后直至天黑,众军从各处驻地返回,萧之言、左若、逢勤、鲍广、孟康和车风各率本部骑兵汇集在得胜堡前,共五千六百骑兵。盔甲、戚刀、长枪、三眼铳和弓箭各自配备整齐。 到了这个时候,翟哲顾不上隐瞒实力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环绕。宣大镇只有他这一支成熟的骑兵,卢象升的骑兵训练年头不足,又没有经过战场磨砺,难与清虏匹敌。 “带上我吧!”柳随风从堡内走出来。他劝过翟哲不要带上所有的骑兵,但翟哲没有听从,甚至连车风的蒙古营也带着身边。 “这是打仗,你去干什么?”萧之言唏笑。 “我会骑马,不会拖累大军,战场有时候并不仅仅是直面的厮杀。”柳随风也感觉到此次出征与往次不同,坚持直勾勾盯向翟哲。 “好吧!”翟哲犹豫片刻,点头应允。朝中有战和之争,有个人在身边商议不是坏事。 当夜得胜堡前,寒风中帐篷林立,灯火通明,战马嘶鸣,堡内留守的辅兵****未眠,制备干粮。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大队骑兵流向宣府。此时宣大镇的官道上到处是兵马,卢象升限定了每镇兵马到达宣府的时间。军中将领都知道卢阎王军法无情,为不耽误军情,多半需要连夜赶路。 一日半夜,翟哲兵马到达阳和卫外时正是午夜。督抚营连夜安排驻地,卢象升紧急召见翟哲。 再见卢象升时,他两眼布满血丝,一定是度过了几个无眠的夜晚。 卢象升无空与翟哲寒暄,当即下令:“清虏大军在通州盘踞,去向不定,宣大镇兵马还在汇集中,唯有你这这支骑兵最为重要,且前往宣府城外驻扎,等候我的命令行事。” “遵命。” 翟哲连忙出阳和卫,把才准备歇息的骑兵又连夜带向宣府城外,直到日上三竿,疲惫的骑兵终于见到了宣府城。厚雪中走路极其消耗体力,翟哲连忙安排兵马休整,宣府城内送来粮草补给。大明兵马在境内行军作战,每到一地当地官府需要供应粮草补给。 从宣府城外往京城是一条笔直的官道,骑兵疾驰一日可至,有了这么一支骑兵放在这里,卢象升心思稍安。一旦发生变故,也来得及做出迅速反应。 一日后,宣镇总兵杨国柱各率本部兵马与翟哲汇集,卢象升率督抚营赶到宣府城外。往京城的官道上,散乱的骑兵穿梭不停,有朝廷来催促宣大镇援军的锦衣卫,有宣大镇的斥候,也有京营守军的信使。 大同总兵虎大威的兵马三天后能到宣府,山西镇总兵王朴能九日后放能到达。此次宣大镇勤王兵马,以山西总兵王朴的统率兵马最多,卢象升不得不在焦急中等待。就靠现在这点兵马,到了北京城外必然成为多尔衮的盘中餐。 “报,清虏兵马围攻广渠门!” “报,清虏兵马有往北行进的迹象!” 斥候的每一道命令都让卢象升提心吊胆,多尔衮的大军在京郊游动不停,让卢象升摸不清头绪,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报,清虏兵马正在围攻昌平!” “报,清虏兵马正在围攻昌平!” “报,清虏兵马围攻昌平已有一日!” 卢象升紧张起来,昌平是皇陵所在地,从成祖之后大明十二位皇帝都葬在那里,清虏围攻已经有一天了,当即下令:“大军北移,向昌平方向进军。” 当日夜晚,两列骑士先后到达卢象升的兵营,一列是从昌平来的求援兵马,另一列是来自京城的锦衣卫。 “昌平危在旦夕,请卢总督速去救援!” 两列骑士表达都是相同的意思,一是泣血相求,另一个是朝廷的旨意。 崇祯皇帝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皇陵被毁的风险。崇祯八年,凤阳太祖皇陵被流贼毁坏,他向天下发了罪己诏,要是昌平皇陵再被毁坏,他这个大明的皇帝干脆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算了,死后还有何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昌平城墙高大,清虏又没有炮营,为何一天也守不下来。”卢象升只敢对昌平来求援的士卒表示疑问。 “数万清虏围城,从清晨攻打到夜晚,一刻不停,城中守军死伤惨重,请总督大人速去救援。”那士卒神态焦急,不似做伪。 卢象升沉吟良久,屏退来使,召见翟哲下令:“翟副将率本部骑兵连夜救援昌平。”圣旨已下,他不信昌平会被攻陷,但不敢冒险,又必须要做做样子,否则无法向朝廷交代。 “你只需护住昌平不被攻破,宣告我大军已来救援,但切记小心中了清虏的埋伏!” “遵命!” ☆、第321章 埋伏 翟哲不喜欢打这样的仗,倒不是他畏惧多尔衮,因为他实在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谁都看出来,昌平是个陷阱,卢象升对他说过的这些话表示他也是顾虑重重,偏偏他们都没有办法。 骑兵大队排成紧密的队形走出营地,铁蹄踩在冻结实的冰疙瘩上咯吱作响。 “萧参将!” “在!” “率斥候往昌平方向,查看沿途道路、山林,打探清虏兵马动向!” “遵命!”萧之言勒住战马缰绳,拨转方向,昏暗的火把光线下战马爆出一声低鸣。 “路上小心!”翟哲加上一句,别的将领出征时,他从未表现过如此的关切。 萧之言举起手中长弓示意他放心,三百斥候走向幽暗冰冷的夜色中。需要萧之言亲自出马的,一定是布满荆棘的道路。 “出发!”翟哲催动枣红马。 中军响起三声低沉的牛角号,大队骑兵缓慢迈动前蹄。就像卢象升说的那样,翟哲不信昌平会失守。 “若是昌平失守,对卢公来说这一仗就不用打了!”跟在他身后的柳随风骑了一匹温顺的白马,套了一件棉甲,头上顶了一顶大一号的头盔,乍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昌平属京营的驻地,失守后凭什么要把罪名放到卢公头上。”翟哲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经过在大明几年的熏陶,他知道其中的原因,只不过心中有些不忿。他甚至在想,清虏此次入寇大明,真正的目的是不是针对宣大镇而来。蓟辽总督已经战死了,宣大总督要是再出岔子,大明北境两镇可谓是损失惨重。 “驾!驾!”蹄声阵阵,被呼啸的北方掩盖。 左若部走在前列,紧随其后的是鲍广部中军,逢勤部和孟康部兵马依次排列,车风的蒙古营和萧之言的轻骑营在分散在两翼茫茫雪原。 如此安排,翟哲煞费苦心。左若战场经验丰富,遇事反应迅速,麾下兵马训练有素,放在最前一旦遇袭能做出最合适的反应。鲍广统领精选出的精锐悍卒,逢勤人马部署严密,放在中军利于稳定军心。孟康部兵马善攻,但组织不严密,落在最后,可在形势危急时突围用。 大队骑兵不紧不慢,按照这个速度明天中午也到不了昌平,翟哲要等萧之言的消息才会加快行进速度。 往昌平的官道上布满了足迹,那是逃难的百姓在雪地上留下又被封冻住的痕迹。 萧之言伏在马背上,身后跟着四五十个骑兵,两侧如趴伏野兽般的群山飞一般向后退去。三百骑兵分成十队,每一队都带有能发出信号的火器,一旦发现清虏的行踪,会根据敌人数量的不同放出的烟花。 铁蹄急促,耳中只有呼呼的风声。近处、远处的村落死一般的沉寂,几日前这里的百姓几乎全都逃光了,即使有少数人留下也躲入深山中。斥候在途中很少会说话,即使在这样的夜晚,他们的声音传不远。 一路无人,萧之言的斥候营对这里的道路和地相完全陌生,不得不分一些精力去探寻一些支路。离昌平四五十里路,一直没发现清虏的踪迹。如果清虏在昌平城下,这里一定会有斥候活动,事情反常必为妖,萧之言传递信号,命斥候收缩搜寻范围,全力沿官道向南。 道路中到处的是马蹄脚印,这里有清虏大队骑兵行进过。萧之言的警惕性升高到极点,像在密林中蛰伏的豹子。 到了离昌平越二十里的地方,隐约中听见远处传来厮杀喊叫声。 “有人!”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喊,在前探路的斥候爆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战马在道路中盘旋嘶鸣。 “林子有人!”斥候骑兵立刻分散开,张弓搭箭向松林中射击。听见一阵乱石滚落的声音,很快又没了动静。萧之言上前阻止想继续追击的骑兵,看见有个斥候胸口中了一箭,同伴正在帮他包扎,看样子这里是清虏埋下的一个据点。再往前对斥候来说太危险了,喊杀声随风传入萧之言的耳朵分外清晰。 他斟酌片刻,催马飞奔向一里路外的山坡。但令他奇怪的是,再没碰见一个清虏。站在山坡上,正好能看见昌平城外的场景,昌平城南方十几里处平坦的雪原上清虏大营内灯火星星点点,东门和南门外火把通明,杀声鼎沸,站在这么远的地方看不清具体战况,但听上去很热闹,北门和西门外一片安静。 “清虏还真在连夜攻城?”萧之言有些拿不定主意。 斥候探路的消息一直在向后方传达,翟哲收到了卢象升催促的命令,不得不加快行进速度。京畿之地对他们来说像是在客地作战,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不知道清虏主力的动向,翟哲不得不小心翼翼。 “沿途没有清虏的形迹,清虏正在连夜攻城!”斥候前来通报消息,“萧参将往昌平城下去了。” “加快行军!”翟哲想起卢象升给他的命令,咬牙下令。 蹄声如雷,呼啸的北风也掩饰不了,一路无人阻挡。 昌平城下的接战很激烈,至少从远处看是如此。昌平城内的总兵和巡抚没有退路,皇陵要是被毁了,他们不但自己脑袋保不住,恐怕连家人也难逃干系。所以才急匆匆派人向京城和宣大镇勤王兵马求援。 白日里,杜度确实督促正红旗甲士疯狂的攻击了一阵,但天黑后,战局就演变成了雷声大雨点小了。城内的守军没有与女真人交手过,拿着鸟铳在城头垛口与弓箭手对射,鸟铳的铅子虽然能破甲,但进准度太差,只见城头硝烟起,极少见城下的弓箭手倒下。杜度吸取了在宣府城下与卢象升交手的经验,城下弓箭手分散开,从下往上拉弓,城头很快伤亡累累。 甲士从云梯登上城头冲杀,守军虽然不堪一击,但在总兵亲自督战下,没有出现溃散的现象。杜度持续施加压力,但并不急于求成,大清的兵马禁不起太大的损失,这座城能攻下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如愿,多尔衮他定下的是围城打援的计策。关宁镇的勤王的骑兵就快到了,这一仗是插在缝隙中进行。 “报!北门外二十里处见到明军斥候!”斥候骑兵急速奔入大营。 “来了就好!”杜度走出营帐,“命城下守军加紧攻城!” 城下的喊杀声突然变得激烈,城内举着火把的士兵从街道上快步奔过,昌平巡抚从打盹的状态中被惊醒,嘴中喋喋不休,“这援军怎么还不到,卢象升怎么慢的像只蜗牛。” “睿亲王给卢象升挖了个坑,就算知道是坑,他也得往下跳!”杜度看军中士卒抬着云梯冲向城墙。 “阿巴泰,骑兵准备好了吗!” “正在候命!”身后一个披甲的壮硕如熊的汉子回答。 “报,驰援骑兵有五千人左右现了行踪,沿昌平城北的官道正在赶过来。” “报,一直两三百人的斥候直奔昌平城下来了!” “骑兵!”杜度冷笑,“宣大镇最精锐的骑兵是那个从草原叛逃而归的汉人了,再等等,这可是个不可错过的机会。” 黑暗中,萧之言摸到北城门下,朝城墙上喊叫:“我是宣大镇来援军前军斥候,前来通报消息,援军很快就到。”城头一阵嗦嗦声,随后一声铳响,吓了萧之言一跳,连忙退后百步。 “砰!砰!砰!”又是几声铳响。 萧之言无奈掉头,连喊叫也不敢喊了,看见不远处清虏兵营有骑兵追过来,调转方向退向黑暗中。 杜度指向远方:“阿巴泰,出发吧,先拿那些斥候开开胃,然后迎击驰援的骑兵,只要能咬住他们一个时辰,阿济格的人马很快会赶到。” “遵命!” 重甲骑兵队列走出大营,向昌平北方向官道冲去。谁也想不到,通州城下清虏大营辎重只留下三万兵马据守,半数精锐都在这昌平城周围。在大明勤王兵马到达京城之前,多尔衮冒险分兵全为卢象升。清虏根本没有设伏兵,多尔衮最担心把援军吓走,他麾下全是骑兵,只要能咬住援军,不怕不能围歼。 五千骑兵从昌平城下绕过直奔对面的官道,萧之言听见迎面而来隆隆蹄声,立刻调转方向,飞一般的离去。阿巴泰督促骑兵紧追不舍,但他哪能跟上轻骑的脚步。 冰天雪地中,斥候飞一般的奔走通报消息,“清虏骑兵迎面来了!” 翟哲挥手下令:“停止前进,就地待命。”他本就对此次驰援忧心忡忡。 两刻钟左右,萧之言奔回,禀告道:“清虏五千骑兵在十里外。”阿巴泰不敢进军太快,因此落在后面较远。 翟哲目光扫向荒芜的雪原,下令:“准备战斗!”他有一种被装入笼子的感觉,清虏伏兵虽然没见到,但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迎击!”大队骑兵上马,火把快速冲向前方。 “左若,铳兵在前,给清虏迎头一击!” ☆、第322章 险境 官道很宽敞,两边是雪原,再往外是群山的轮廓。 左若一千五百骑兵排成二十列平行队列,紧密的队形加速向前。北风掩盖不了大队骑兵的铁蹄声,两队骑兵在雪原上上逐渐靠近。 “冲!”左若挥刀,他要让军中看到谁才是这支骑兵中唯一最能战的将军。战马的膝盖弯上再伸直,铁蹄击打地面,一千五百骑兵行动宛若一人。 枪骑兵夹紧腋下长枪,带上皮护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血液仿佛停止了循环。“杀!”先两列骑兵骤然加速。面对女真骑兵,左若不敢像对蒙古人那样随意,军士每个士卒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冲!” 枪骑兵的冲击如同一条不归路,战马加速到极致,若不能撞飞对手,自己会像一颗鸡蛋碰上石头。每一个枪骑兵在冲锋时都有必死的决心,正如女真人的死士。 “杀!” 伴随着疯狂的喊叫,跑动中紧密的骑兵队列撞上静止中松散的女真人。阿巴泰从未与汉骑交过手,若是多尔衮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忘记当年汉骑在归化城南对他的冲击。明军很多年没有敢如此主动进击女真人了,从蓟辽总督袁崇焕死后,大明再无敢与清虏野战的军队。 尖锐的枪头插入女真骑兵队列,或中甲士,或中战马。也有战马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倒地,骑兵惊慌的呼喊,身躯无法控制中从空中飞过,落入对面女真人的队列中。长枪刺入后,骑兵立刻放下枪杆,拔出腰间戚刀蓄势待发,“放铳!”排在第三列的铳兵伸出三眼铳的长杆,轰鸣声压过了北方的呼啸,黑暗中能见到火光闪耀。 经过十年磨砺,左若麾下的骑兵已可媲美当年曹文昭的关宁铁骑,虽然没有那么多重甲,但战法更加多变。 “杀!”握刀的骑兵乘势杀入,三眼铳骑兵挥舞碗口粗的铳头紧随其后。各列骑兵层层叠叠,铳声如暴雨春雷,震醒了寂静的夜晚。 左若控制马速,感受杀入的阻力。 阿巴泰完全没想到明军攻入的这么快,火铳下甲士根本抵挡不住,连连溃败。他与明军交战多年,知道三眼铳只能施放一次,以这样施放频率,根本无法持久。 “后撤!”阿巴泰吼叫,他同样是个战场老手,不想用甲士的血肉之躯抵挡无可阻拦的铅子,想等对手陷入阵中力竭后再反戈一击。 “后撤!”几乎在同时,左若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三眼铳声的掩盖中,一千五百骑兵掉头,朝后方的官道飞一般的退去,比来时慢不了多少。中军骑兵早不在原地,翟哲指挥中军人马退向通往宣府的官道。等阿巴泰反应过来,对面的蹄声都不见了。 “追!”阿巴泰收拾残兵恼羞成怒,他在战场从没被这么耍过。 “报,二十里处有清虏骑兵出现!”车风急匆匆冲到翟哲面前禀告。萧之言的斥候负责前方,他的蒙古骑兵负责监控后方。 清虏不会再让自己安然退回宣府了!翟哲仰头看天,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下令:“向北京城方向进军!”京畿之地这么大,想围追他也不那么容易。大队骑兵拐向一道岔路口,径直往前正是北京城广渠门。这是最后的黑暗,等天明后,他将要和十倍于己的清虏周旋在北京城郊,他没有奢望京城守军会让他入城。 从大队骑兵的火把在通往昌平的官道上出现后,阿济格就没想过还会让这支骑兵退回去。清虏斥候与翟哲部斥候在雪原和山林中混战,相互纠缠,尽力摆脱。 直到阿济格与阿巴泰的前锋碰面,才明白明军骑兵逃向哪里了。一万五千骑兵合二为一,紧追在翟哲身后,斥候飞奔,通知各部围追堵截。 不敢让战马全力驰骋把体力消耗尽,天色微明时,翟哲看见了不远处巍峨的北京城。 那就是大明的京师了,翟哲下令:“冲过去!” 广渠门才发生过小规模战斗,守军戒备森严,立在城墙上指点遥看,骑兵中“明”字大旗挥舞。 “大人,京营是不会让我们进城的。”柳随风的头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用一块布角裹住了脑袋,只露一双眼睛在外。 “这还是在大明打仗吗?”翟哲无可奈何,顺着城墙一路向南。约莫半个时辰后,追击的清虏骑兵出现在守军眼中,两支兵马相聚三四十里路。 “不能再往南了,清虏的大营在通州,要是被包围了没有人能来救我们!”翟哲挠头自言自语,脊背骨冒出一层稀薄的汗水。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得不到补给,支撑不了多久!”追上来的左若眼神中掩饰不住焦急之色。 “往哪里突围?”翟哲把周边各地都想了一遍,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后,多尔衮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追兵的旗帜越来越近,翟哲当机立断:“往东!蓟辽镇必有兵马前来勤王,关宁铁骑的就在路上,只不过因为蓟辽总督战死,来的慢了些。” “往辽东!”大军加速。 翟哲一点也没估计错,当多尔衮得知宣镇救援昌平的骑兵是翟哲时,当即调集数支骑兵前来截击。北京城郊战旗纵横,杜度率部从昌平撤军,加入到围追的行列中,卢象升率天雄军督抚营趁机进驻昌平。 斥候骑兵减少活动以维持战马的体力,四周都是清虏的兵马,幸亏翟哲部骑兵均骑术高超,把追兵远远甩在身后。午后,萧之言脸色凝重前来报告:“前方十五里处发现清虏兵马,是镶白旗的旗帜。” 这支兵马正是前日试探攻击广渠门的多铎,驻扎在北京城郊,居于昌平和通州大营之间,见到翟哲部骑兵动向,前来堵截。 “看来必须要打一仗了!”翟哲拔出腰间黝黑的腰刀。 “传令孟康,全力突围,此战必须要快,一旦突破,立刻全力奔走向东,多耽误一刻,我们的危险就更一分。” “遵命!”传令兵远去。 “我率中军紧随其后,左若和逢勤分列两翼,轻骑殿后,不可恋战。” 各部兵马就位,往东行走八九离地,看见正前方黑压压骑兵缓缓而来。 ☆、第323章 血战 清虏可不是那些缺衣少甲的蒙古人,数量几乎相同的骑兵相距两三里对峙。 多铎不着急,大明的京城脚下现在是大清兵马的牧场。从己巳年皇太极首次借道朵颜草原攻入大明后,这个庞大帝国虚弱就像敞开胸襟丰腴的妇人露在女真野人面前。但攻城易,攻心难,只要不能攻陷北京城,汉人永不会匍匐在女真人的脚下。 “这是汉人的屈辱!”翟哲手中黝黑的腰刀黯淡无光,远处的北京城在眼中如此巍峨,又如此陌生。第一次,他觉得只有他才能解救这个****的时代。 “两翼突击!” 萧之言与车风的轻骑纵马穿插向女真骑兵的两侧,蒙古人和汉人口中发出各式奇怪的声音,张弓搭箭奔向女真人的侧后方。两白旗是清虏的精锐,翟哲很清楚,若抱着投机取巧的念头,莫说突围,败在眼前这支兵马面前也未可知。 “命孟康骑兵突击!从右侧进攻。” “遵命!”战旗摇摆。 轻骑骚扰像驱逐不离的苍蝇,让多铎不甚其烦,调集军中骑兵出列追赶。萧之言和车风避实击虚,竟然企图绕向女真骑兵队列后方汇合。轻骑在雪原奔走出一个弓背形的轨迹,骑兵在奔逃中突然拐弯靠近,长箭射向追兵的战马。若论骑射,女真人实在连蒙古人的屁股也摸不着。 “儿郎们,看我们的了!”孟康看军中令旗,踢马前行。亲兵递上巨大的铁盾,他从马鞍上拔出巨斧。 “攻!”孟康高呼,一千两百匹战马几乎同时迈动前蹄,在短短四五百步之内提速到极致。队列越来越松散,士卒们举起兵器,口中怒骂声都快盖住了铁蹄。 “干翻鼠辫虏!”孟康带头开骂,仿佛吼叫能增加力量,骑兵奔袭的速度更胜过左若。这就是孟康的兵马,犹如程咬金的三板斧,锐气逼人。若是挡住了他攻击,僵持中他会慢慢显露出后劲不足,但能挡住他三板斧的兵马实在不多。 远处车风的轻骑向右翼移动,带走追逐的骑兵。右翼萧之言的骑兵竟然绕了一个半圆到达清虏的后方,牵制了一支七八百人的骑兵。 “令左若穿插到清虏的右侧,与孟康合力,务必击溃清虏侧翼兵马。” “等我兵马动后,令逢勤穿插到中路,稳住阵脚。” “明”字大纛下,翟哲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很久很有在正面战场与清虏一战了,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一直没有等到何时的时机。手持令旗的骑兵在骑兵队列中穿梭。 正前方,孟康直逼多铎的大旗,离对手一里多路左右时,骑兵突然偏转方向,杀向对面清虏的左翼。孟康的前锋团皆是重甲,这是翟哲军中除了雷岩谦部外唯一配备重甲的骑兵。在雷岩谦表现出异心后,翟哲一直没有扩张他麾下重骑的数量,这也是两人的关系到最后无法弥补的重要原因。 骑兵流撞上骑兵墙,孟康顶住铁盾,巨斧挥砍下血肉横飞。他麾下兵马冲锋没那么多絮叨的战法,只有一股气,一股难以阻挡的锐气。铁甲触碰铁甲,战斧格挡厚刀,两列骑兵如重锤相撞,火星四射。 “放铳,放铳!”孟康一边挥斧,一边语无伦次的下令。他虽然看似莽撞,其实一直在感受战场的局势,冲在第一线能最先感觉到战局微妙的变化,当发现对面清虏甲士有反扑的苗头时,立刻下令施放火器。 “开始了!”翟哲催动枣红马前进半步,吼叫:“左若出击!” 令旗挥舞,右翼左若部骑兵移动,拐过一个弧线绕过孟康部骑兵,穿插向清虏左翼后侧。鲍广催动兵马跟在翟哲后移动,到了左若部骑兵刚才驻马的地方,补上这个空缺,正好处于孟康的之后缓缓前行。 “枪骑兵右转,跟上!”逢勤的命令有条不紊。他麾下兵马最多,兵种也最繁杂,除了他还真没第二个人能协调好这么兵种。 短短一刻钟左右,战场形势大变,原本正面相对的两队骑兵队列发生偏转,变成翟哲部骑兵正面对多铎的左翼。这就是草原骑兵的优势!骑兵的骑术在阵型转换时快上一步。 多铎看着对面骑兵队列的转换,心中为难之极,如果他指挥兵马随之转变方向,骑兵的背后将完全露在先行穿插的萧之言和车风的轻骑面前。缺少能与蒙古人匹敌的轻骑让他一开始就处于劣势,而他更不应该分兵追逐轻骑。战场的形势可不容多铎多想,左若的骑兵越过孟康正在朝侧后方进军。一旦让他完成包抄,便成了夹击右翼之势。 “杀!”多铎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汉人主攻他的左翼,他就主攻汉骑的左翼。 骑兵奔走的冰冻的大地,清虏中军压向还在调整队形的逢勤部骑兵,右翼骑兵包抄向逢勤部的后侧。双方像是在正在格斗的拳手,翟哲一击右直拳轰向对手的左脸,多铎也想还上一击重拳。 “多铎上当了!”翟哲看着对面清虏骑兵旗号移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镶白旗骑兵是清虏中精锐,韧劲十足,重甲又多,若是正面对决,他觉得自己还有只有四成胜率。多铎此刻若是稳定中军不动,调集右翼骑兵来解救左翼,这场战斗不持续几个时辰都无法分出胜负,而他身后的追兵正在急速靠近。 清虏数量最多的中军人马直扑向逢勤。“拒马枪!”逢勤一点没有因为对面呼啸的而来的战马感到惊慌。 骑兵队列中奔走出五六十人,每两人抬着才组装完毕的拒马枪摆放在阵前。此次长途奔袭,没有带多少器械,但逢勤总能化腐朽为神奇,他把枪骑兵的长枪收集,插入早准备好的钻孔粗木条中。两排长枪叉地而立,正好形成最简易的拒马枪。 “鸟铳手成列!”拒马枪后,五百骑兵下马摘下背在身后的鸟铳,让战马侧身阻挡在前,铳口对天,擦火石点燃绕在身上的火绳。为了能让鸟铳能挡住清虏骑兵的冲击,逢勤绞尽脑汁,终于才想出了这个方法。 拒马枪不多,分层次散落在骑兵队列前,见清虏骑兵快冲刺临近,出阵的士卒飞一般的退回。加速清虏骑兵不得不在拒马四五十步外减慢速度,想挑开拒马再冲锋。 逢勤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对面凶神恶煞般的女真骑士,“放铳!”他右手挥下。 “砰!”一排整齐的枪响,硝烟弥漫,队列中战马不安的促动前蹄,它们习惯了这种环境,但还是不喜欢这种烟雾的味道。 “砰!砰!砰!”铳声响起便停不下来中。铅子像织成一面大网,对面的清虏骑兵人仰马翻。 “冲过去!”多铎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他知道鸟铳对甲士的伤害,但只要镶白旗勇士能冲入对面的队列,对那些拿铳的骑兵就是一场屠杀。他只见过明军步卒有鸟铳手,还从来没见过有骑兵鸟铳手。早知如此,他该先用步弓手杀杀对手的锐气,鸟铳对射可比不上女真弓箭手精准。 这正是翟哲与逢勤在军中的推行的改革。翟哲想在军中推行火器,逢勤部接受的最快,因为火器营本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在孟康排斥,左若还在犹豫的时候,逢勤坚决把三分之一骑兵准备的弓箭换成鸟铳。孟康曾经嘲笑:“装备上鸟铳,不能冲锋的骑兵还是骑兵吗?”但翟哲支持逢勤的改革,他麾下不缺能冲锋的骑兵。 铅子迸发,拒马阵之前很快尸体成堆,有马匹,也有甲士。急躁,后悔和愤怒的情绪弥漫在远处观战的多铎心头,他万万没想到万无一失的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扔烟球!”逢勤可顾不上多铎的情绪,紧接着下令。这支鸟铳兵训练时间不长,没有留守在得胜堡的那些汉奴操练纯属,逢勤担心一旦清虏不惜性命冲击,突破拒马阵后,这些人无力抵挡。 火器营掷弹兵纵马上前,扔出掺杂着桐油、火药和牛粪的烟球。拒马阵前很快被烟雾笼罩,两队骑兵对面相互看不见对方,只有铳声还在一如既往的轰鸣。翟哲部从西北方向逃过来,清虏骑兵处于东南方,烟雾正好被吹向对面。 翟哲领一千中军精锐一直没有动,正是在给逢勤掠阵,鸟铳兵的近战的缺陷太大,他不放心。 就这么会功夫清虏右翼骑兵已经包抄到逢勤的侧后方,直扑过来。逢勤部侧翼骑兵转变方向,人马相挤,骑兵相距不足半步,排成一队肉墙,结结实实挡住了对方,短兵相接。 翟哲一直在等,等清虏右翼骑兵完全撞上逢勤的骑兵后,猛然踢动枣红马。中军最精锐的士卒动了,鲍广挺枪一招呼,骑术精熟的骑兵掩杀向右翼骑兵的侧翼。 “吹号!”一阵古怪的牛角号节奏响起,远处萧之言和车风摆脱追击的骑兵,杀向清虏的左翼,加入孟康和左若的围攻队列中。翟哲定下的策略正是用自己的中军旗号和逢勤的火器吸引多铎注意力,阻断对手的攻击,集中其余兵力围攻其左翼。 雪原上烟雾缭绕,多铎看不清正面战场的局势,但他知道右翼骑兵已经和翟哲部中军接战了,而他还被阻拦在正前方。 “杀!”多铎挥刀。但铅子不会给他想要的答案,原来一直被他们嘲笑的鸟铳能发挥如此大的功效。 这一仗他犯的错误太多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对大明官军太过轻视所至。西征之败后,清虏在正面战场还没失败过,而那一仗,他们归功于蒙古人,从未想到大明除了关宁铁骑还能有如此能战的骑兵。 在车风赶到战场之前,清虏的左翼骑兵开始溃败,面对近两倍于己的骑兵夹击,尤其是来自后方的左若部骑兵,如尖刀剔骨穿插入队列中,让他们胆寒。 “集结,集结!”多铎下令吹号角,他竟然生出一种快要全线溃败的感觉。 ☆、第324章 吴三桂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翟哲趁清虏右翼骑兵回撤的功夫,掩杀一阵,退回下令:“向左翼突围!” 逢勤指挥掷弹兵又扔出去一披火药包,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催促鸟铳兵上马,杀向清虏的左翼。至此两支兵马围绕正中的烟雾转了个圈,从西北朝东南对峙,变成由北向南对峙,这样向东的官道就让了出来。 “突围!”翟哲命号令兵吹响号角,暴露出自己真正的目的,视线中能见到追兵的旗帜已在十几里里之外,此时不走就来不及了。 “向东!”传令兵飞奔。 孟康破口大骂:“鼠辫贼,爷爷饶你们不死。”他嘴上虽然嚣张,但动作一点不慢,领骑兵紧随左若之后逃向东方。 慌乱中的清虏突然感觉压力骤减,等多铎醒悟过来,看见汉骑的正在朝自己来的方向狼狈逃窜。 “上当了!”多铎脸上一直燥热,吼叫:“追击!” 清虏的追击相当凶猛,翟哲部骑兵奔走了****,而多铎以逸待劳,两队骑兵咬的很死。多铎真是气坏了,从轻视到惊慌再到羞辱,他似乎感觉多尔衮冷冷的目光在盯着他,充满了失望。 萧之言的双臂酸麻,箭壶中空空,今日丧命在他箭下的清虏有十几人。轻骑无力阻击,翟哲索性命两队轻骑先走,往辽东方向退,自己率体力稍好的中军断后,且战且退。受伤的士卒和战马慢慢支撑不住,落在后面被清虏的大军淹没。 翟哲亲自上阵阻击,黝黑的腰刀上看不见鲜血,青色的衣衫上也不显血色,但他的心在流血。 “这他妈打的是什么仗,在京城底下被清虏围攻!”每一个倒下士卒都是他的心血,说他把那些人当做兄弟有些虚伪,但他绝不愿意让这些人如此死去。 两队骑兵首尾相接,相距不过两三里路,压迫的让翟哲近乎窒息,唯有逃一字。若是不是在这种局面下,他甚至有希望击溃多铎的六千骑兵。 一直到天色将黑,快到蓟县地界,多铎接到多尔衮的命令才收兵退去。 翟哲借助雪地的余光收集残兵,首战就损失了五百多骑兵。 找了一个避风的山脚下驻扎,军中气氛压抑,士卒腹中空空,饥饿难耐。柳随风那么拙劣的马术竟然能坚持住没在途中被丢下,也算是一个奇迹。 翟哲在军中巡视了一圈后下令,“萧参将,往蓟县去征集粮草!” “遵命!”萧之言领着两百多骑兵远去。蓟县里这里只有三十里路,清虏攻打了几座县城,蓟县侥幸逃脱了魔爪。 冬天的夜晚很冷,经历过塞北寒冬的士卒在消耗了巨大的体力后也感觉有些不适。一个多时辰后,萧之言空手而回:“蓟县不开城门,任我怎么叫,守军也不答应供粮,说是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大明的官兵。” “除了大明的官兵,这里还会有汉人骑兵吗?”翟哲尽力压抑心中的怒气。 “等天明吧,深夜中不怪守军不敢开门!”柳随风劝导。 不等又能怎样,难道要攻下蓟县县城吗?翟哲扭头往军中安抚士卒,这些骑兵八成是他从塞外一直带着身边,在他面前温顺如绵羊,饿一天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士卒在树林中收拾枯枝,用火器营的烟球点着,生出篝火取暖。 ****忍耐寒冷,等天色大亮,翟哲正准备往蓟县求粮,斥候前来禀告:“东方官道上来了一支兵马。” 翟哲不敢大意,下令军中士卒上马待命,自己带萧之言纵马到高坡山远眺。只见蓟县东方一支骑兵,旗号鲜明,“明”字旗和“吴”字旗迎风招展。 “辽宁勤王的兵马来了!”翟哲精神稍振,命军中士卒打出旗号。 很快对面那支骑兵也发现了他们,一列三四十人的骑兵直冲过来,老远招呼:“来者是宣大镇的兵马吗?这里是宁远镇的吴总兵。” “宁远总兵吴三桂!”翟哲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还是有些印象。他招手命亲兵卫方进相随,催枣红马疾驰上前拜见,毕竟他的官阶要低上一级。 “我乃大同副将翟哲。”翟哲上前自报家门。 前来的那队骑兵头目稍有诧异,引着翟哲往军中去。等离大队骑兵约有三四百步时,从中飚出三四十骑,为首一人面色白皙,鹰钩鼻,刀削脸,虎背狼腰,拱手道:“翟副将吗?在下吴三桂!” “吴总兵!正是在下!”翟哲拱手回礼。他好奇这个后世遗臭万年的总兵究竟长成什么摸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吴三桂的出人意料的年轻,从外表看比他还要年轻一些。实际上吴三桂也确实比翟哲年轻,如果说翟哲二十九岁的副将在大明军中不多见,那么吴三桂在十九岁便被擢为宁远总兵,在军中更是独一份。 “久仰!”吴三桂的脸色张开,散去隐隐中自带的一股阴郁的气息。 “翟副将这是与清虏接战过吗?”吴三桂神色关切。 “正是,清虏围昌平皇陵,我奉命救援,被追击到此地。”翟哲苦笑。 “清虏大军在前面吗?”吴三桂上半身稍稍前倾。 “清虏昨日就退回去了,眼下正驻扎在通州!”翟哲实言相告,他想想又说:“我军中骑兵被追逐****,人困马乏,没有粮草,吴总兵能否接济。” 吴三桂稍稍一愣神,答应道:“当然可以,都是朝廷的兵马。” 宣大总督卢象升此次总督天下勤王兵马,吴三桂当然不会在此等小事上为难宣大兵马。 得到宁远镇援军粮草救济,翟哲部士卒立刻埋锅做饭。 听说前面可能有清虏兵马,吴三桂也就地驻扎,等候后列骑兵跟上。吴三桂好像并不愿意与翟哲太过亲近,送过粮草来之后,命关宁军驻扎离翟哲部约三四里的距离。关宁骑兵是大明有名的骄兵悍将,加上翟哲新败,吴三桂并不怎么瞧得上他。 军中士卒闲聊中听说此次关宁镇有三万骑兵前来勤王,翟哲心中稍稍安定。有了关宁镇这么多骑兵,再加上宣大镇近三万兵马,与清虏一战并不是没有机会获胜,毕竟战场在大明境内。 吃饱了肚子后,午后翟哲辞别吴三桂,率军往昌平方向试探前进,毕竟他是宣大镇的兵马,尚且有令在身。 ☆、第325章 死太监 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小心,再也没见到清虏的踪迹。 辽东镇勤王骑兵到达之后,多尔衮不敢再分兵,命各处兵马集中到通州大营,向北京城南移动。 翟哲回到昌平城下正是深夜,清虏大军已经退去,卢象升率天雄军督抚营进驻昌平。 宣大镇的勤王兵马也快到了,大同总兵虎大威和宣府总兵杨国柱合兵一处驻扎在京城通往宣府的必经路口,山西总兵王朴的一万五千兵马已经到达宣府。 见到翟哲时,卢象升夸了他一句,“我宣大镇也只有你能清虏的围截中全身而退了。” 这是卢象升首次夸他,这句话抚慰不了翟哲的情绪,但看见卢公殚精竭虑,孝服在身,翟哲的心也就慢慢软了,卢象升也是无奈的选择。 “早日回营休息,明日随我进京!” 翟哲稍稍有些惊诧,很快拱手道:“遵命!” 各处勤王兵马已然聚齐,卢象升作为天下兵马总督进京面圣,能带上他,实际是把他当做亲信看待了。跟在卢象升身边进京,是想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卢公一向对事不对人,对翟哲有防备,其实更多的是照顾。不认一个人犯错误,最好的方式是不给他犯错误的机会。 春节在糊里糊涂中过去,这个春节对大明来说真是一场灾难。 北京城内的街道上挤满的从周边逃入的难民。京营的士卒缩着脖子顶着寒风在巡逻,从街道清虏破关入塞的消息后,京城内便实行宵禁,从亥时到寅时,敢在街道上出现的百姓一律被抓进大狱。京营也只能干干这个,很多年了,多的到那些士卒自己都想不起来上一次京营上战场厮杀在什么时候。城外有各地调来的勤王大军,而他们只需站在城墙头做做样子,女真人也不会白费功夫攻打大明的京师。 兵临城下的清虏大军并没有让整个北京城陷入慌乱,夜深了,宽广的宅子深处还是会传出来压抑的丝竹声,当然在宵禁的命令下,他们会收敛一点。 太阳挂在半空中时,一列百人的骑兵到达广渠门外,正是卢象升的亲兵。清虏南下后,这里现在安全了。 除了贴身的八个亲兵外,翟哲还带上了柳随风和逢勤,一共十人,编在卢象升亲兵中走入大明的京师。兵部早有人前来接应,卢象升先去面见兵部尚书杨嗣昌。 卢象同一直留在卢象升在京城的府邸,让家丁前来接应,安置亲兵。翟哲则随卢象同进入卢府。卢象同对翟哲很客气,因为商盟的缘故,他们也算是老相识。 “翟副将,府中有很多客人,等会见到时,你要慎言!”卢象同提醒。 翟哲点头,答应道:“在下明白!”京城的水很深,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当做卢象升的想法。 卢象升的府邸陈旧,从外看占地面积也不大,才走到门口便能听见里面吵吵闹闹的声音。 “要是与清虏议和,那我等岂不是与秦桧那样的人共事?”不知谁的嗓门大,吵闹的声音清晰传入翟哲的耳朵。 随后响起一阵附和声。 卢象升解释:“这些都是老爷的朋友,听说老爷要进京面圣,这几日一直在这里聚会等候。” 翟哲点头,东林党势微,卢公如今在朝中怕也没什么得力的朋友吧。 两人才进门,一个大胡子迎上来,声如洪钟,拦住卢象同问:“卢公入城了吗?” “入城了,往兵部去了!”卢象同施礼回应,指向身后的翟哲说:“这是大同翟副将,与老爷同时入城的。”又指向对面的大胡子说:“此乃翰林院杨编修,现充任太子讲官。” “见过杨大人!”翟哲知道人多礼不怪,太子讲官是个多大的官在他脑子里也没什么概念。 杨廷麟可不是那么文绉绉的文人,还了一礼,用好奇的眼光上下大量翟哲,问:“你就是翟哲?” “正是!”翟哲含笑点头。 杨廷麟对他的兴趣却不大,又掉过头问卢象同,“卢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不过老爷明早要去面圣,今夜一定能赶回来。” 屋子里乱哄哄一阵,翟哲才知道这些文士疯起来比军中粗鲁的士卒差不了多少。卢象同安排他往旁边的厢房休息,翟哲侧着耳朵把这些人的吵闹声听到明白。原来朝廷确实有与清虏议和之意,北京城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这些人正是反对议和的朝官,到卢公这里讨主意来了。 “兵临城下时的议和?”翟哲心中冷笑。 大明曾在庆庚事变与土默特人干过一次,但很快不了了之。这些人还提到,兵部尚书杨嗣昌把当年与土默特部阿勒坦汗议和互市的事拉出来类比。 大明的这个兵部尚书还真有想法,先在谋划“四正六隅”征剿流贼,加饷征兵,再想与皇太极议和。手中一张底牌没有,怎么议和?当年与土默特议和也是因为阿勒坦汗的孙子投明,利用归化的汉奴赵全与蒙古贵族之间的矛盾才成功。 “还是想办法把清虏赶回去,再提议和之事吧!”翟哲心中嘀咕,当然他是不会加入到吵闹中。 直到太阳落山,卢象升才回到府中,脸色有些不好看。翟哲听见他与这些文官说了一通话,当面表态不赞成议和,身负皇恩必当誓死杀敌,这些人才放心告辞离去。等把这些人都送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卢象升还要熬夜准备明早给皇帝的奏折,翟哲倒是清闲,早早躺在床铺上。在这京城中,还没有谁在塞外安稳。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时,翟哲听见卢象升出门,自己也爬起来。他觉得这北京城内的气氛不大对劲,清虏大军就在城外,到现在朝中还未定战和之策,让他对这一仗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煎熬般的等待中,卢府又来了几个客人,有朝官,也有布衣。 午时过去卢象升才回来,从外表看不出他面圣的结果怎样,匆匆忙忙中送走几个客人后,他半下午率翟哲等人出城。 传令的骑兵在北京城外飞奔,宣大镇和蓟辽镇勤王大军往广渠门外汇合。关宁镇三万骑兵,宣大镇三万人马,共六万大军连夜聚集,朝廷派来太监高起潜作为监军。 清虏已经南下,往京畿南保定方向去了。 随后的几日,大军在北京城下盘桓,不进不退。翟哲一直没有参加军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先是清虏攻破高阳县城。告老还乡的大学士孙承宗一家老小皆战死,朝野哗然。崇祯皇帝下旨传入兵营,斥责卢象升畏敌避战。 翟哲脑子里闪过请战的念头,但瞬间被扑灭,这不是他的大明,他也不是统军主帅。 混沌过去五日后,杨陆凯偷偷溜入翟哲的兵营破口大骂:“这个死太监,狗太监!”头上青筋迸出,翟哲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杨兄这是为何?”翟哲命亲兵给他端来一本水。 “大人殚精竭虑谋划出数个应敌策略,那个死太监全都不同意。关宁镇兵马本就不愿意与清虏交战,仗着那个死太监的给他们撑腰,对大人阳奉阴违,大军进退不得。”杨陆凯怒拍腰刀,脸现忧色,“我看此战凶多吉少!” “那该如何是好!”翟哲心中暗叹一声,他开始同情卢象升。原来看似强大的卢公竟然如此脆弱。 “分兵!”杨陆凯仰头,“大人说与那个死太监分兵,关宁镇兵马归那个死太监,宣大镇兵马归大人。” “那个死太监同意了?”翟哲顺着杨陆凯的嘴骂了一句。 “同意了!”杨陆凯抽出戚刀,又缓缓归鞘。 现在这个局面,无论发生什么也无法让翟哲惊讶。六万大军一分为二,关宁镇兵马与宣大镇兵马一前一后,向京畿南移动,进驻保定城郊,解除保定之围。 此仗未打,军中锐气已失。骑兵走在冰冷的雪地,翟哲开始思虑自己的前途,卢公若败,宣大总督的位子就要换人了。不知道新上任的总督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他是卢公的亲信,想必不能得宠。 萧之言和左若的斥候骑兵奉命外出查探军情,得知清军主力退往庆都。卢象升率天雄军与宣府军未中军,大同总兵虎大威和山西总兵王朴分三路进逼庆都,翟哲部骑兵游动待命。步卒行军的速度极快,翟哲能感觉到卢象升急迫的心态,再不打一仗,他无法向北京城内的皇帝交代了。 行军一日后,下午光景,二三十里外传来铳声震天,斥候急报前营已与清虏接战。 翟哲连忙催骑兵救援,等他到战场时,见到不远处清虏骑兵正在逃窜,一个小山坡底下有近百具清虏的尸体。 “清虏根本不想与我决战!”卢象升指向远处的骑兵,朝翟哲摇头示意。他兵马少,步卒多,追击时不得不严加防御,小心谨慎,清虏又是骑兵,若不想接战,他的办法真是不多。 “清虏是骑兵,当然要伺机再战!”看着卢象升愤懑的面容,****里孝服未除,翟哲突然有些心酸。 ☆、第326章 枭雄(上) “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恨。国有若人,非封疆福!”柳随风拿着手中文书,轻声念叨,“好文采,当个言官,是绰绰有余!” “就是那个大胡子!”翟哲指向帐外。宣大兵马在京畿南一直难以捕捉清虏的大军主力,战事毫无进展,朝中倒是闹翻了天。刚才柳随风所念正是杨廷麟给皇帝上的书,已经传遍了京师。这是把卢象升比作李纲、宗泽,唾骂兵部尚书杨嗣昌了。也正因为如此,杨廷麟被授为兵部职方主事,被放到军中。 “倒是逞了口舌之快,为卢公找了不少仇恨!”翟哲苦笑。 “杨廷麟,太子的讲官,大好的前途都毁在这里!”柳随风摇头,“卢公的仇恨多一份少一份都不再重要了!”他转身拱手向翟哲,“大人,卢公的前程完了,朝中有人不想他胜这一仗。” 翟哲微闭双目。他当然能看出端倪,只是朝中党争怎敢拿社稷安危来做赌注。 “陛下想议和,杨嗣昌嫉妒贤能,首辅温阁老早就视卢公为眼中钉、肉中刺。大人,该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了!” “嗯?” “要保存实力!”柳随风句句话拨开翟哲心中都伪装。他确实不想再让麾下兵马白白死在这里了。 “卢公这个天下兵马总督只能指挥宣大镇的兵马了,此战已无胜算。” 连柳随风也低估了朝中人的无耻。因为多尔衮命轻骑进入山西骚扰,山西镇官绅向朝中求援。在杨廷麟到达兵营三日后,兵部调令到,令卢象升分山西镇总兵王朴兵马给新任兵部右侍郎陈新甲,驰援山西。当年杨嗣昌任宣大总督时,陈新甲正是宣府巡抚,两人私交很不错。 “卢公被抛弃了!”翟哲心中如明镜一般。究竟当日卢象升入京面圣与兵部尚书杨嗣昌之间发生过什么,面见皇帝时说过什么话。无论怎么样,卢公也不该面临这般命运。 宣大镇剩余的军马紧追清虏大军的足迹往大名府进军。 按照季节,这应该是晚冬了,但天气仍然很冷,如腊月凛冬。 宣大镇一万五千步卒,五千骑兵,孤独的行走在雪原。清虏大军走过的地方,百姓早就逃入深山中去了。骑兵拉下蒙古人常带的皮帽子,阻挡寒风刺脸。 “今日的送军粮怎么还没来!”孟康张开嘴吆喝。翟哲这才想起来,军中的粮食只能再支撑两日了。 “军中粮草怎么还不来?”左若也来追问。 “我这就让人请示总督大人!”翟哲其实有点怕面对卢公,哪怕只是派一个人前去请示。在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已经背叛了卢公。若现在卢象升命他进军袭击清虏主力,恐怕他也会阴奉阳违。 一个时辰不到,往前营请示的骑兵回来答复,“正在催促保定送粮草,明日就到。” 两日过去,大军行进至大名府边缘。军中粮尽,送粮的粮车还没有到达,翟哲心中有些发慌。 枣红马在雪原驰骋,卢象升步卒离翟哲骑兵相距十几里地。走进大营时,翟哲看见不止是他一张惶恐的面孔。 “大人,军中粮已尽了!”翟哲入帐叩首,抬头时看卢象升仿佛老了十岁,几缕杂乱的白发挂在鬓角,再也不是两个月前在宣大俾睨天下的卢公。 “大人!”翟哲下一句话竟然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卢象升抬手示意他站起来,招手让他走到自己身边,缓声说:“你与蒙古交好,但不忘自己是大明的子民,我很欣慰。宣大镇没有你,自保无忧,但漠南蒙古干系到大明的安危。只要东虏没有征服蒙古,草原的局势永远只能维持均势,两者相互牵制。你身为大明副将,当为朝廷效力。” 翟哲不知道卢象升为什么突然与自己说起这些。 “你去保定为我讨要军粮!”卢象升突然一摆手下令。 “遵命!”翟哲正要出门,听见大营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杨陆凯掀开门帘进来禀告:“大人,大名府的乡老听说您在驻军在此,都过来了!” “什么?”卢象升有些意外,“带我去看看。” 翟哲与杨陆凯跟在卢象升身后出营,见大营前有三五百百姓聚集,为首一人红脸膛,约莫五十多岁,腰上扎了一条粗布袋,背后背了一柄朴刀。 “大人!”那人间卢象升出营,扑倒跪在雪地,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 “姚东照,你怎么来这里了?”卢象升上前亲手把他扶起来。 “大人离开三府十年,天下汹汹,大人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先。如今奸臣在内,孤忠见嫉。听说大人军中粮草已尽,将士不畏死,也不能空着肚子大仗,请大人移师广顺,召集义兵,三府百姓受卢公之恩,只需大人招手,供粮不愁,愿为大人死者不下十万。”那老者在卢象升面前涕泪交流。 卢象升长叹一声,他这些日子一直备受煎熬,见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百感交集,“难得三府乡老还能如此惦记我,这十年来,我不敢有一丝懈怠,身经大小百战,未有一败,没想到是今日这个局面。” “清虏在前,我大军虽疲,但也有一战之力,如果不幸战败,马革裹尸也算归宿,不用再拖累百姓!” 翟哲心中咯啶一下,卢公说出此话,心中已有死志。再想到卢象升之前对自己嘱咐的那些话,就更明显了。 “你们回去吧!”卢象升摆手。 “大人!”百姓跪地不起。 卢象升转身走入兵营,不再回头。 军情紧急,再不讨回粮草,情况真是危险了,翟哲不敢久留,当即催马回营。 五千骑兵掉头往北,想保定城奔走。 途中翟哲与柳随风说起在大营前的见闻,当然他没有透露卢象升的原话。“卢公麾下天雄军多半是三府子弟,若是能移师广顺,当能解此困境。”翟哲唏嘘。 “只怕朝中人不给他这个机会!”柳随风嗟叹。 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到现在一场胜仗未打,深宫里的皇帝怕早就憋不住了,若是被缇骑拿到京师,那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臣。 “这就是当年蓟辽总督的命运的警示!”翟哲默然无语。若是袁崇焕死在沙场,怕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恶名,难怪说沙场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加速,要回军粮,就算决一死战,也要吃饱肚子。”翟哲踢马,骑兵纵横。 到达保定城下时,已是深夜,军中人困马乏。五千骑兵点燃火把,在保定城门外盘旋,半个多时辰后,保定巡抚张其平出现在城头。 “奉卢总督之命,前来催粮!”翟哲在城下施礼。 “城中无粮!”城墙上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应。 翟哲抬头,看见一张微胖的脸,火把照耀下,右侧脸颊有一颗大痣,分为显眼。 “不如给将军些银两,请将军自行购粮!” 那张胖脸绽放开,像是嘲笑,也像是在幸灾乐祸。 城头吊下来一个大竹筐,其中堆积了些碎银子。 ☆、第327章 枭雄(下) 竹筐哐当落地,银锭从中滚落下来。 如此天寒地冻,周边百姓为躲避兵灾,要么藏入深山老林,要么逃向山西、河南,去哪里买粮? 翟哲心中出奇的平静,他招手让萧之言过来,指着城头问:“一箭,能中吗?” 萧之言愕然,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能中吗?”翟哲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萧之言摘下弓,右手微微颤动,这一箭射出去就是不归路。 “大人不可!”身后的柳随风催马上前半步,“现在还不是时候!”萧之言的手自然停下来,他第一次觉得柳随风也不那么可恶。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城头的张其平看出来有些不对劲,把脑袋缩回去,再也不肯露出来。 “我知道畿南三府的不少山中有百姓躲藏,以总督大人的名义向他们征缴些粮草,应该没有问题。”萧之言抓住机会进言,他麾下斥候这些天踏遍京畿南的土地。知道不少百姓躲入山中结寨自守,应该储备了不少口粮。 翟哲平复心情,吐了一口恶气,答应道:“把这些银子带走,给百姓征缴粮食时,给他们些报酬。” “遵命!”萧之言生怕翟哲再改变主意。 说话的这么会功夫,东方的天边已经发白,五千骑兵缓缓退去,张其平这才敢在城头露出脑袋,往城下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骂道:“快死的人了,也敢这么嚣张!”他敢在卢象升身后捅刀子,当然是有所依仗。朝中大佬没有一个不希望卢象升倒霉的,要怪就怪他不幸趟了这池浑水。 翟哲一边派轻骑给卢象升送信,一边连夜率军向西南转进。 保定城西五十里不到是横贯在山西和京畿南三府之间的太行山脉,往南一直延伸至河南境内。翻过这座山,对面就是大同,若是到了大同,还怕没有粮草吗?但翟哲现在可没那个功夫。 畿南三府一直延续到山东地界,全是平原,无险可守。步卒在这种地形下想与清虏接战只能依靠河流渡口的地形,他暗自为卢象升担心。 骑兵沿太行山脉往南缓慢行进,拉近与卢象升本营的距离。翟哲命萧之言与逢勤率军进山,找百姓搜集粮草。 天雄军的大旗打出去后还真好用,躲在山林中的百姓见到官兵后不再逃避,竟然有人上前询问。卢象升在京畿南主政十年,崇祯七年率天雄军远征郧阳,到现在正好五年。五年之后,卢公的威名仍响在畿南三府。 逃难的百姓带的粮食不多,听说是卢公的部将,要着急去解救卢公,多多少少都能挤点出来。太行山中躲藏的百姓不少,有热心肠的人往各处村寨传消息。过了一天,送来的粮食让兵马填饱了肚子,附近的百姓闻讯不断有人赶过来。 “要是卢公率军退到这里,大事尚且可为!”翟哲心中暗自感慨。但他知道,卢象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他无可逃避,居高位者也会身不由己。 太行山广袤,百姓藏的很分散,想从逃难的百姓手里收集足够一万多大军补给的粮食要耽误太长的时间。翟哲等了两天,得到些有名望的乡老帮助,零零散散收集了三四千石的米粟。 第三日清晨,斥候来报,清虏大军分兵进入山西地界的骑兵撤回,进驻巨鹿地界,正好阻断在他通往大名府的道路。 “不行了,不能再等了!”翟哲知道还有百姓正在赶来,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宣大军饿了三四天肚子,怕是连军中牲畜战马都该被宰杀了。 骑兵连夜出发,赶着骡马大车行走在冰冻的雪地。 萧之言和车风的斥候如幽灵般活动在畿南三府的平原查探军情。次日午后,斥候来报:“禀大人,卢总督率军退向巨鹿,监军率关宁铁骑昨日进驻鸡泽。” “总督大人知道清虏在巨鹿吗?”翟哲恨不得插翅把粮食送到卢公的军中。 “应该知道!”斥候回答的不那么肯定。 “加快行军,明日清晨务必赶到巨鹿!”翟哲咬紧牙关。 要只是骑兵行军今夜就能赶到巨鹿,但要赶着这些装满粮食的大车,速度降下不止一半。雪天路滑,士卒要经常下马推车前行,还好吃饱了肚子有力气干活。 “有了这些粮食,省着点吃能撑过七八天,再见到卢公时,无论如何我也要劝他往太行山,依靠那些百姓,说不定能撑过难关!” 翟哲眼前是迷雾般的雪原,好似他当年孤身出塞时面对和林格尔的群山。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像做梦一般,他依稀还记得自己正在家中与范伊和乌兰吃火锅,不知怎么的就身处这般境地。 夜深,风冷。 艰难行走在雪原的士卒动作僵硬麻木,全凭习惯前行。不到半夜,在前探路的车风纵马返回禀告:“大人,抓住了两个宣大镇逃卒!” “带过来!” 片刻之后,两个畏缩的汉子被推搡到翟哲马前。 “你们是哪一镇的人?” 那两个逃卒对视一眼,大着胆子说:“启禀大人,我们是宣镇杨总兵麾下。” “为何私自逃离军中!不知道这是死罪吗?”翟哲挥手,身后押送的兵丁抽出长刀。 “军中无粮,再不逃就是饿死,大人绕我们一命吧!”那两个士卒磕头如捣蒜。 “都像你们这样,这仗还用打吗?”翟哲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逃卒犯斩首之罪,他若不下狠手,此风一旦在军中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不止我们逃了,宣府和大同的兵士逃了大半,军中无粮,总督大人都默认了!” 那两个士卒还在苦苦求情,翟哲猛一点头,押送的兵丁长刀挥下,两颗血淋淋的脑袋坠落地面。 枣红马低鸣一声,退后半步,好似怕鲜血弄脏了它的毛发。或许换着平时,翟哲能绕他们一命,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戾气,被一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无力感缠绕。 “临阵脱逃者斩!”翟哲声色俱厉,纵马越过两具尸体十步左右,他又回头压低声音说:“找个向阳地,把他们埋了吧!” 行进的骑兵更加沉默。 深夜中,一匹战马疯狂奔走在雪原,萧之言很久没有这般焦急过。他胯下黑马是翟哲专门从漠北良马中精挑细选出来,全身黑毛,只有四个蹄子上生出白毛,有一个名号叫乌云盖雪,也是千里良驹,不比翟哲的枣红马差。 从他听见那些爆炸声起,这匹千里马连停下来喘口气的空隙也没有,想不明白平日里对自己爱护有加的主人今日是遇见什么急事。 “报!”看见眼前不远处行进的骑兵大队,萧之言扯着嗓子招呼。 “报!”萧之言喘着粗气沿大队骑兵逆向驰骋。 “报!”萧之言摇晃身躯立在翟哲身前。 能让他这样骑术精良的人奔走到这种程度,一定不是小事。翟哲驻马,伸手示意他平静下来。 “往南百里,清虏正在围攻宣大镇兵马。”萧之言抱紧马脖子。 “你见到了?”翟哲比萧之言想象的要镇定。 “深夜见不到,但听见炮声,大明军中火器的声音响的像连珠炮。” “往南百里!”翟哲侧耳细听,好像确实有什么声音传过来,又好像只有呼呼的风声,他相信萧之言的消息,下令:“全军休整,准备接战!” “整军备战!”号令兵手持令旗奔向各部。 士卒们丢掉粮车,翻身上马,整顿衣甲、弓箭、鸟铳等各式装备。 “传令轻骑集中,往南急行。” 两刻钟不到,五千骑兵像要刺穿黑夜一般跟在萧之言身后冲向巨鹿方向。因为马上要接战,翟哲不敢让骑兵全力驰骋,以免消耗太多体力。往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翟哲耳中终于传来轻微的轰鸣声。 “加快速度!斥候探明清虏动向!”他有些着急了,从萧之言回来报信,到他们赶到战场,至少过了两三个时辰,不知道清虏有多少人马在围攻卢公。 骑兵流提速。 天色微微放明时,前军依稀看见对面有一列近百人的骑兵迎面走过来。左若率军包抄上去,对面来人高声呼喊:“来的是翟副将吗?” 等走到近处细看,正是大同总兵虎大威,头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甲衣上血迹斑斑,身后跟的那些人一个个狼狈不堪。 闻讯赶来的翟哲看见虎大威这般摸样,心中暗叫不好,问:“虎总兵,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大军在贾庄被清虏夜袭!”虎大威叹了一口气,“军中断粮三日,除了卢公天雄军督抚营,宣府和大同镇士卒逃走了一半,军心已乱,抵敌不住,我突围出来了!” “大人呢?”翟哲右手握上刀柄。 “大人还在贾庄!” “你!”翟哲怒瞪双目。 虎大威感受到翟哲异样的眼光,愤懑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与杨总兵要护大人突围,但大人死活不走,我与杨总兵无可奈何,只能分道突围。” “清虏有多少人马?” “黑夜中看不清楚,应该有一万多骑,把贾庄围得水泄不通。” “关宁骑兵就在鸡泽,若能来救,当然驱散清虏!”翟哲生出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念头。 “大人昨夜便派人护送兵部杨主事前往鸡泽求援,一直没有消息。”虎大威苦笑,“大人换了一身士卒的衣服,只怕有求死之心。” “我要救大人出来!”翟哲心中出奇的平静,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思考。 柳随风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翟哲没有回头。 “军中断粮近四日,士卒无力拼杀,天雄军只靠一口气撑着,翟副将也只有五千骑兵!”虎大威才从卢象升军中逃出来,知道贾庄的局势,好心出言劝告。他是大同总兵,翟哲是大同副将,但他对翟哲没有半点约束力。 “大人!”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左若突然插言:“士卒奔波一夜疲乏,即使要救总督大人,也需休整后再战,鸡泽的关宁军能来救援也未可知。” 爆炸声在远处时断时续。 “总兵大人能否等我片刻!”翟哲朝虎大威拱手,扭头下令,“召集诸将过来!”他等不了关宁军。 片刻之后,萧之言、逢勤、车风、孟康等人陆续赶过来,虎大威等人在四五百步外等候。 “我要救总督大人!”翟哲抽出黝黑的腰刀在雪地划动。 “萧之言、车风,你们率本部骑兵不用进庄,环绕周边骚扰,吸引清虏来追击,待我突围后向真定府方向撤退汇集!” “我会向虎总兵要个向导,等你们吸引清虏注意后,还是由孟康你打头阵!”翟哲狠狠把腰刀插入厚冰,说:“不用管身后如何,只要一口气冲入贾庄中。”这柄腰刀才入手时有些重,用久了他也慢慢习惯了。 “我率中军在孟康后侧左翼,左若部在孟康后侧右翼,逢勤负责断后,争取一鼓作气救出天雄军。” “冲出贾庄后,向真定方向突围,那边山多,能逃脱清虏的围追!” 一直等到翟哲说完,柳随风喊了一声:“大人!” 翟哲扭头,柳随风眼睛直盯着他,微微摇头。 “大人救出卢公又能如何,就算陛下看重他曾经的功劳,也免不了罢官回乡。大人若是救他,便把自己摆在众矢之的的位置上,下任宣大总督十有八九是那个陈新甲。大人不为自己考虑吗?”柳随风总是能揭开翟哲刻意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答案。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想。 翟哲环视诸将,萧之言目光期待,逢勤沉静如水,车风、左若和孟康的眼光均在闪避。 “你们?”翟哲把腰刀从面前的冰地上拔起来,几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凝固。 “小哥说救就救,我们都听小哥的!”见翟哲发怒,孟康伸出脑袋,吼了一句,车风忙跟在后面点头。 左若突然走到翟哲面前单膝跪地,拱手道:“大人,我追随您已经八年了。八年了,大人在塞外能护住汉人,在大明能抵御清虏,在危难之境披荆斩棘,又不失仁者之心,在我心中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大人。” “我知道卢公对大人有恩,但这大明真的没救了,它只在拉着更多的人为它殉葬。”左若的声音越说越大,“这五千骑兵是大人的家底!” “不为大明,只为卢公!”翟哲俯视左若,能当他的面,在他的刀下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卢公已经死了,他的心已经死了!”左若跪地不起。 “我若不救卢公,和保定城内的张其平有什么区别!”翟哲冷笑,他放松神经呼了口气,缓声说:“你们不明白,我救卢公,不为大明,不为卢公,其实是为了自己。今日我若任由卢公在我眼前死去不伸手,就算有一天我坐上金銮殿也会不快乐。” 这句话大逆不道,但周边站着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感到惊奇,包括萧之言。 “你想让我成为枭雄般的人物!”翟哲伸手拉住左若的肩膀,说:“也许我会,也许我不会,但我就是翟哲。” 左若咬牙,额头触地,“愿誓死追随大人!”若一个眼中只有利害没有情分的翟哲,怕也不会值得他去效忠,否则他当初早跟着张献忠杀入中原了。八年了,他偶尔会想,为什么翟哲的每一个选择在他心中都不算那么完美,他对眼前这个人的越来越认同。 “救出卢公,我便不欠这个时代的了!”翟哲心中默念,腰刀归鞘,右手用力把左若从地上拉起来。 “众军休整,两刻钟之后出发!” “遵命!”诸将异口同声,各自离去,站在一边柳随风紧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虎大威远观翟哲与几个部将之间好像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见他一脸严峻朝自己走过来。 “虎总兵,我决定去救总督大人,能否找你借几个熟悉地形的亲兵!” “你真的要去?”虎大威犹豫好一会,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拱手道:“我在保定等你回来,无论结果如何,翟兄弟,你是我值得虎大威尊重的人!” 他招出身后亲兵,说:“赵晋,你带几个人给翟副将带路!”才从贾庄费劲辛苦杀回来,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头。 “遵命!”一个身形剽悍的士卒从虎大威身后走出来,背了一柄厚背长刀,盔甲整齐。 “若有机会,大同再见!”翟哲拱手告辞,带赵晋等七人离去。保定那个地方他怕是不会去了。 虎大威率残兵一路北去,短暂休整过的翟哲部骑兵像才擦拭去灰尘的宝刀,让才入军的赵晋等人暗中咂舌。 “轻骑出击!”战旗挥舞,萧之言和车风的轻骑在雪原逐渐化作一团黑点。 大队骑兵先缓步而行,等视野中看见远处虏骑追逐,萧之言和车风两军如在挑逗愤怒的公牛。赵晋指着隔着一条河流厮杀的两军,说:“那是蒿水桥,总督大人正被包围在那里。” “卢公,等我!”翟哲拔刀呼喝,奔腾的战马上“翟”字旗迎风猎猎作响。他不知道对面正是多铎部镶白旗骑兵。 “杀!”孟康举盾提斧,一马当先。 ☆、第328章 蒿水桥 “若你想拯救这个时代,必须要让自己进入这个时代!” 翟哲的腰刀挥砍,刀锋从对面清虏的头顶入,破开颅骨,一直劈砍至上颚才止住刀势。鲜血和脑浆迸出,顺着黝黑的刀面往护手上流动,混杂在一起,如肮脏的污泥。 这柄腰刀正应了大巧若拙这句话,看似朴实无华,其实锋利无比,想必也是卢象升的心爱之物吧。 “这世道是不是因为人人都为了自己,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身在乱军中,翟哲脑中荒诞的念头像闪电一般晃过,但手底下一点没有怠慢。他后世不是的哲学家,没有心思探明这些道理,有些念头一闪而过,但不会往深里追究,这世间想不明白的道理太多了,眼下但最重要的是救出卢公。 这支清军的统领正是多铎,由镶白旗和镶红旗骑兵组成,他一个月前才与翟哲交手过。 当看到两支轻骑来骚扰时,多铎咬牙切齿,那个旗号他太熟悉了,来的人正是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的残害了岳托的凶手。 远处楔形骑兵冲锋队列如利剑出鞘般直刺过来,他思忖片刻,下令:“放开道路,让他们进入贾庄!”他现在有一万六千骑兵,只要把这些人包围住,一个也不会漏网。因为他想抓住翟哲,那个让大清伤透脑筋的汉人。 多铎袭击卢象升完全是一场意外,当他从山西境内退入京畿时,斥候抓住了脱逃的宣大镇士卒。 几经审问后,才知道宣大镇的这支勤王兵马早已色厉内荏,一万五千大军逃的只剩下八九千人,军中粮草已经断了四日。这个送上门的便宜,多铎当然不会错过,再想禀告多尔衮已经来不及了。他怕宣大镇兵马从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决定先袭击。若是战事不利,他再率大军撤回,反正明军全是步卒,无法在平原追上他的骑兵。 没想到才一接战,明军不堪一击,多数兵马分路而逃,只有打着天雄军旗号的督抚营才有抵抗。 四天只能喝见不到米粒的稀粥的士卒那里还有力气打仗? 天气阴沉,雪原上一目数十里地。 天雄军步卒被紧紧压缩在方圆三四里的空间里,依靠蒿水河防御。头顶上长箭飞舞,清虏甲士冲击不停,为阻挡清虏骑兵冲击,军中火铳弹药几乎都放光了,三眼铳全成了铁锤,只有鸟铳还有些铅子。 杨陆凯的长刀刀尖刺入对面那清虏的咽喉,轻轻一转,一个血洞应刀而出,再闪身避过另一个清虏的攻击,见到一直围攻的清虏势头稍缓,得空抬头远眺,不禁振臂高呼道:“救兵来了!” 紧贴着他的卢象升收刀抬头看,北方雪原一支骑兵如离弦之箭,迎面而来,清虏当着皆退。 “翟副将!是翟副将!”杨陆凯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大人,翟副将的救兵来了!” 卢象升没显出轻松的神情,把手中的长刀又举了起来,吼叫道:“杀敌!” “杀敌!”天雄军士卒围在他左右,对稍显败退之势的清虏紧追不舍。 突然感觉到对面空中好似有一朵乌云压过来,杨陆凯心中暗叫不好,大吼一声:“小心弓箭!” 话音未落,密集的箭雨当头罩下,杨陆凯手中长刀如舞动如车轱辘一般,击落数支长箭,再在地面一个翻滚,避开箭雨的笼罩范围。卢象升换了一身士卒的衣服,清虏认不出他是总督,只知道那个拿长刀的将官很厉害,每刀必中要害,死在他刀下的勇士已有二十多人,所以特地调来步弓手狙击。 杨陆凯虽然避过了,但军中有他这样身手的人再无第二个人,身边的天雄军的士卒倒下一片。卢象升与他几乎贴身而战,连连挥刀击落迎面而来的长箭,但最终没能全部挡住,被一箭从锁骨穿入,透肩而出。 “大人!”杨陆凯惊呼,一个箭步跳到卢象升身边,护住他右前侧,说:“速退!” 几个天雄军亲兵赶过来,连拉带拽把卢象升拉到后方军阵中护起来。 四周的盾牌竖起来,又是一阵箭雨下,撞在盾牌上叮叮当当作响。 卢象升坐在地面,脸色惨白,一缕鲜血顺着箭杆汩汩而出,在铁甲上如蚯蚓般游动。 “大人!”杨陆凯跪在卢象升面前,声音哽咽,后悔不已。他随卢象升征战八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卢公受伤。 “哭什么,我还没死了!”卢象升皱眉不满。 军中郎中赶过来,查看伤情后,先断去箭头,说:“大人且忍耐住。”随后咬牙抓住箭杆用力一拽,长箭随手而出。 卢象升闷哼一声,肩头血流如注。 郎中撕开伤口周边的衣服,上好止血药,说:“大人左肩不可再用力了。” 卢象升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孟康部骑兵势如破竹,蒿水桥前清虏让开道路,让他一路杀入敌阵,战斧上竟然没沾几个人的血,让他很是不过瘾。桥上堆满了尸体,骑兵践踏而过,铁蹄下是血池肉泥。 骑兵在天雄军防御阵型前绕开,在侧翼驻马停步,严阵以待。翟哲率中军骑兵紧随其后,左若协助逢勤抵御追击的清军,缓缓过桥。 翟哲下马,天雄军士卒精神抖擞,分三列而立,背对蒿水河列阵,阵前摆放了拒马长枪。 四周清虏见明军两军汇合,攻势稍缓。 翟哲不管四周厮杀,走入天雄军营内。卢象升正坐在雪地,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由远而近走来。 “大人!”翟哲甲胄在身,行礼不便,见卢象升这便摸样,不禁心痛,拱手道,“末将来晚了!” “你还回来干什么?”卢象升的声音像在空中飘浮的云。 “末将回来护送大人突围!” “既然我让你走了,你就不该回来!”卢象升又恢复了严厉的颜色,眼中隐藏了一丝感动。翟哲的骑兵是私兵,武将都会存拥兵自重的念头,他以为翟哲不会再为他这个落魄的总督而战,没想到翟哲竟然去而复返。 四周清虏呼战的声音高涨,桥头传来逢勤部密集的鸟铳声。 翟哲心中焦急,乞求道:“大人,请上马,我护送您杀出去!” “杀向哪里?”卢象升自言自语。 “杀回真定!” ☆、第329章 卢公 “大人,走吧!”杨陆凯单膝跪地,“三府百姓正在翘首以盼!” 卢象升眼神闪过一丝迷惘,站起身来远眺,看清虏铁骑三面环绕,蒿水河对面还有骑兵在严阵以待。四周天雄军士卒精神疲惫,全用乞求和期待的眼神在看着他。 “走吧!”卢象升两唇轻动。 “牵马,牵马!”杨陆凯欣喜过望,对百步外的亲兵招手。因为没有粮草,军中牛马已被宰杀了九成,眼下天雄军中只剩下一百多匹战马,杨陆凯专门嘱咐留下来为卢象升突围时用。 白龙驹被牵到卢象升面前,卢象升伸出右手轻轻摩挲了几下油光发亮的鬃毛,左脚上镫,翻身上马。 “请大人随我中军突围,其余骑兵断后与天雄军将士且战且退。”翟哲站在白龙驹前,拱手说出自己的突围计划,然后朝杨陆凯打了个手势。 杨陆凯会意,命人找来天雄军尚存的军中将领。 不一会功夫走来两个人人,走在前面的是三十多岁面目敦厚的中年人,长相并不像军中剽悍之士,反而带有儒雅气息,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读书人。另一个正是天雄军督战营的统领元启洲,盔甲上血迹斑斑,腰上别了一柄短斧,头发杂乱披散,脸颊及下巴全是浓密的黑色胡须,看上去像是个山中猎户。 卢象升像是在发呆,不开口说话,杨陆凯只能亲自给翟哲开口介绍:“这是天雄军参将李志安,大名府人,这是督战营守备元启洲,南直隶苏州人!” “见过翟副将!”李志安和元启洲见翟哲能不顾安危突入重围来解救卢象升,对他的印象很好。 翟哲拱手回礼,看这个李志安长相儒雅没想到是个北方人,元启洲长的倒像个粗犷的北方汉子,没想到是个南方人。 卢象升这才回过神来,垂首下令:“李志安,元启洲!你二人与翟副将骑兵配合,领天雄军士卒突围,我营中士卒七成是三府人,家乡父老就在左右,要想办法把他们带出去。”他语速很慢,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思虑什么事情。 “遵命!”李志安和元启洲拱手听令。 杨陆凯朝亲兵卫招手,五十个亲兵上马跟过来。其中一人牵了一匹空马,把缰绳交道杨陆凯手中。翟哲转身领路,卢象升率五十骑兵跟在他身后往营外走去。 待卢象升走到十步开外,杨陆凯侧身走到李志安和元启洲的身边,用只能由三人听见的声音说:“剩下的五十匹马交给你们了,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随后自己翻身上马。天雄军失去马匹后全成了步卒,翟哲护送走卢象升后会全力突围,骑兵没有多少功夫保护天雄军士卒,杨陆凯这些话说的很实际。 “保护好大人,都交给你了!”李志安和元启洲同时拱手,面无惧色。 杨陆凯微微点头,催马紧赶几步跟上卢象升,守在他左手侧。 出了天雄军的大营,翟哲飞身上马,亲自奔到孟康面前下令:“孟康,先向西突击,等我的命令再向北突围!等突出重围后再回头接应左若和逢勤。” “遵命!”孟康永远是那么精神抖擞。 为了不让卢象升太过招人注意,翟哲从亲卫中扒下来几套皮衣递到杨陆凯的手上,杨陆凯取一件送给卢象升。曾经威武霸道的卢象升此刻好像完全没了主意,随手接过来套在上身。 桥头的厮杀很激烈,逢勤的鸟铳手面对清虏的弓箭手没有什么优势。步弓手射程要要优于鸟铳,精准度又好。左若不得不经常率小股骑兵冲过岸去驱赶步弓手队列,与清虏骑兵接战后又伺机撤回。不过有了这些鸟铳,至少让清虏的白甲兵不敢放肆冲杀。 多铎不急于给包围圈中明军致命一击,此次入塞全是女真最精锐的部落勇士,就算他在这里全歼了大明的宣大镇兵马,若是损失惨重也是得不偿失。汉人的人口是大清的百倍,大明损失的起,大清损失不起。他知道明军缺粮,拖得时间越长越对他有利,此外他已经派人给正准备从大名府攻入山东的多尔衮送信。他相信,只有说翟哲被他包围了,王兄一定会率军来援。 “上次是我操之过急,才让你得机会溜走了,这次我看你插翅南飞。”多铎紧密注视战场局势。 传令兵奔走。 翟哲勒住焦躁不安的枣红马,看左若部骑兵从桥头撤回。“清虏知道鸡泽有大明的关宁骑兵,但他们未必知道关宁军不来会来救我们!” “向西突击!” 左若催马,一千多骑兵依旧是平行队列,战马慢速向西方行军。等离清虏三四步外时,枪骑兵骤然提速,箭雨中有骑兵落马,但更多的长枪如同串糖葫芦一般穿透正对面的敌人。左若对战场的把握无人能及,每到遇到阻塞时,三眼铳手必会及时出现,把对面的甲士轰成碎肉。 几乎同,一直固守如龟甲的天雄军动了,李志安挥动天雄军黑色战旗,士卒组成密集的队列,外列的长枪兵竖起长枪,方形阵如同刺猬向西方移动。孟康纵骑兵跟在长枪队列之后,伺机冲杀清虏弓箭手。 “旗主,明军要突围了!”身边的甲喇额真给多铎提醒。 “不要着急!”多铎的目光死死盯在那面“翟”字战旗上,翟哲不动,他不会动。 翟哲麾下诸将,若说孟康是一柄斧头,逢勤是带刺的盾牌,萧之言是飘逸之箭,那么左若就是一柄剔骨尖刀。他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尖刀如庖丁解牛游动在清虏队列中,避实就虚,每每以最小的代价来突破敌阵。 迎面地虏骑不断后退,也越来越密集。翟哲看左若骑兵已现疲态,猛一催马,大喝一声,“突击!” 孟康部和中军骑兵一左一右跟在左若之后,向西边突围而去。在草原训练出来的骑兵的号角声落在杨陆凯耳中有些不习惯,他从未见过能见过能这样战斗的骑兵。三支骑兵犹如同三个整体,排成“品”字形在清虏松散的骑兵队列中相互呼应,西侧防线瞬间崩塌。 战争的精髓是什么?小至一场厮杀,大到两国博弈,就是集中自己所有的力量轰击到对手最薄弱的地方。翟哲在具体战斗上无法像左若把握的那么好,但在战局整体的把握上无人能及。 多铎看了一刻钟不到,脸色变幻不停,最终下令:“调集两个镶白旗甲喇前去堵截。”翟哲的攻势让他无法稳如泰山。 翟哲的中军最为能战,鲍广率亲兵卫瞬间杀至于左若齐头并进,翟哲一直护在卢象升身后,留意清虏骑兵调动的旗号。迎面的清虏骑越来越密集,三支骑兵的攻势好似被阻断,战局陷入僵持。 翟哲暗中留力,正待要令掉头向北突破蒿水桥。突然见身前的卢象升大呼一声:“杀敌!”催动白龙驹离开阵脚,单骑冲向迎面密集的虏骑。 白龙驹去势如闪电,翟哲口中刚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见卢象升冲入敌阵,状若疯狂,长刀挥砍,连杀两名甲士。杨陆凯的反应比他要快得多,催马紧跟上去,呼喊声撕心裂肺:“大人!” 清虏瞬间的慌乱后,四周骑兵立刻团团围上来,卢象升不退反进,白龙驹直杀入清虏阵中深处。五十名天雄军骑兵紧跟杨陆凯想护在大人左右。乱军中,翟哲见一个清虏骑兵挥刀削去卢象升的头盔,满头长发披散而下,让翟哲心神俱裂。 “向右!”翟哲指挥骑兵转变艰难转变方向,话音未落时,但见卢象升高大的背影在白龙驹上晃了晃,右手长刀嘭然落地。 翟哲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在他眼前两百步外,他亲眼所见,一个清虏甲士长刀刺入卢象升的胸膛。 “卢公!”翟哲口中喃喃,伸出右手,却什么也挽留不住。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乱军中翟哲好像有片刻的失聪。他看着卢公落马,看着五十名亲兵在清虏的重围中落地,看见杨陆凯飞身扑向地面,用血肉之躯挡住清虏骑兵铁蹄的践踏。 “杀过去!”翟哲张嘴,他听不见自己喊出来的声音。 中军骑兵奋力杀入,驱走清虏。 雪地鲜红,尸首横竖,翟哲看见杨陆凯的背影,后背被践踏的像肉泥一般,铁甲陷入体内。 翟哲下马,扶住杨陆凯的身子轻轻的把他扳过来,生怕一用力这具身体就散了架。在他身下,卢象升仰面而立,双目怒瞪,面目如生,胸口两个血洞,其中一刀在左胸正中,已然西去。 杨陆凯猛然吐了一口鲜血,正中翟哲的胸甲,他手指颤抖指向身后。 “杨兄,放心去吧,我会把大人的尸体带出去。”翟哲跪在地面,感觉到怀中的躯体瞬间失去活力。 他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但他没有,他以为自己会很悲伤,但他也没有。 片刻之后,翟哲拔刀仰天长啸。 “卢公,卢公,我心痛哉!卢公,卢公,我心哀哉!” 两个骑兵取出衣袍把卢象升的尸体包裹住绑缚在战马上。 “突围!”大队骑兵调转方向,杀向清虏防守薄弱的蒿水桥,天雄军步卒竖起的长枪如永远冲不跨的岩石挡住汹涌的清虏骑兵。 ☆、第330章 前程 顺德府城东门前人群拥挤,三府百姓哭声震天。 东城外三里路的三岔口搭了一个平台,上面摆放了两口红漆棺材。棺材盖是打开的,其上盖上一层白布。左右两侧各有四位身披孝服,扶刀而立,表情肃穆。前面一口棺材中装的是卢象升,后面一口棺材里装的是杨陆凯。 这几日前来吊唁的百姓络绎不绝,在如流水般在两口棺材前磕上几个响头,流泪离去。 翟哲身披一身棉甲,站在不远处看,口中突然喃喃自语:“人先自贱,而人贱之;人先自轻,而人轻之。”这样的大明难怪被满清得了天下。他从前只知道憎恨清虏,原来是汉人自己丢了天下,自己把脑袋放到别人的脚底下。 离他几步远的柳随风侧过耳朵,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清虏大军离开京畿南已有十日,杀入山东方向去了。宣大镇兵马近乎全军覆灭,关宁军只在观望,多尔衮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掳掠人口财物了。 “顺德知府已经上书朝廷,很快会派人来验证卢公的死讯。”柳随风看翟哲的情绪低落,不好多说。 “人都死了,做的再多也是徒劳!”翟哲突然笑了一声,说:“张其平、高起潜和杨嗣昌。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去痛恨一个人,原来是没到痛心处。” “卢公是大人的恩主,当然不一样。”柳随风应和。 翟哲抿抿嘴,他去救卢公,可不是仅仅因为卢象升是他的恩主。 “若我说有一天满清会取了大明的天下,你信吗?”翟哲目光落在卢象升灵柩前不远处一堆衣衫褴褛的士卒上。那是天雄军剩下最后的士卒。蒿水河一战,他麾下骑兵损失了三成,而四千五百天雄军,只有七百多人逃得性命。他尽力去营救,卢公却是求死之局。回过头来想想,他觉得即使自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也会去蒿水桥。不为其他,只为心安。 “我信!”柳随风目光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我被流贼挟裹六年,让我知道这大明已然腐烂透顶。” 翟哲沉默片刻,突然大踏步往天雄军余卒那边走过去。 李志安和元启洲的胡子都快挡住半年脸,眼睛里全是血丝。 “翟副将!”两人见翟哲走过来,同时出营相迎。 “莫要这样叫我,两位都比我年长,称呼我一声翟兄弟就可以了。” 李志安和元启洲对视一眼,还是说:“翟副将,多谢您把大人的尸体从乱军中带出来,督抚营的将士感激不尽。” “两位见外了,我也是大人带入塞的。”翟哲伸手示意两人随自己入营。 “两位下一步有何打算?”等了十天,悲伤的心情过去了,翟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一句话。 “朝廷如此做法,将士们的心都凉了,再说天雄军督抚营属大人的募兵,怕没人愿意接受我们,只能归乡种田了。”李志安心灰意冷,元启洲连连跟在后面点头。 说话的功夫,三人进了帐篷,翟哲坐下说:“有件事我说出来两位不要见怪!” “翟副将请讲。” “若两位不嫌弃,我军中可为天雄士卒敞开大门。” 李志安和元启洲都没有说话。 “我视卢公为师,世人皆知我是卢公亲信。朝中皆是奸佞小人,明摆着就是要卢公死,蒿水河一战后,朝廷也未必能容我。若我还是宣大镇的副将,我麾下骑兵即是天雄军的延续。若我被定罪,太行山中就是我的藏身之所。”翟哲话说的透亮,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这番话对李志安和元启洲的冲击太大,尤其是翟哲说自己会藏入太行山中,那就是当流贼了。他们对朝廷忿恨,但还没到要去造反的程度,两人都默不作声。 “要么还是等朝廷的处置下来再做决定,两位兄长在这,我把一句话说在前头,同在卢公麾下奋战过,只要有我翟哲一口饭吃,天雄军只要愿意,绝不会饿着肚子!”翟哲知道现在让这人投奔自己很难,他先放下一句话,种下一颗种子。 李志安和元启洲默默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要改卢公报仇!”翟哲目光逼的两人抬不起头来。 卢象升殒命蒿水河,翟哲的名字名扬畿南三府。三府心念卢象升的百姓都知道是翟哲拼死去救卢公,把卢象升的尸体从清虏手中夺回来。顺德府前卢象升的灵堂边树立的不是天雄军的旗帜,而是他的“翟”字旗。他军中的粮草也很快解决了,但这只是一时。 清虏还在肆掠山东,翟哲不得不开始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失去了卢象升的庇护,他必然会失势宣大镇。据说下任宣大总督是那个带走山西总兵王朴的陈新甲,算是卢公的死对头,怕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前日他已命逢勤连夜偷回大同,把得胜堡内的五百鸟铳手带出来。新募的七百新卒未必能对他归心,但那五百鸟铳手是塞外的汉奴,对大明朝廷可没什么认同感。曾经麾下的七千多骑兵,如今只剩下半数,加上五百鸟铳手,也只有四千人。天雄军七百残兵,个个身经百战,若能拉拢过来,胜过数千兵马,但要让这些人当流贼怕是不可能。 其实在大明,最不缺是人,只要有足够的钱粮。 翟哲在等,等朝廷的处置,此番清虏入侵大明,以当今皇帝的秉性,会有一大批官员要倒霉,他要看朝廷会如何安置他。 太行山横亘在山西和畿南三府之间,直入河南,山深林密,自古以来是流贼喜欢藏身的地方。若朝廷想治他的罪,他决定就此率部进入太行山中,西边的山西他可以利用,东边的畿南三府他的名声也不错,是蛰伏待机的好地方。 大明是根基之地,没有宣大镇的支持,再出塞只会沦为蒙古人的附庸。 “河南四战之地;陕西早就不是曾经富庶的关中,又是流贼的老巢;湖广一直有流贼与大明官兵交错;宣大与山东都在京城的之侧,一旦出乱子就是众矢之的。大明尚有关宁铁骑,陕西秦军,就是宣大镇在卢象升几年经营下,也不像从前那般孱弱。” 翟哲走出天雄军兵营,眼前的天色灰蒙蒙一片。 像卢公这般洁身自好,一心为国的人最终是这么个结局,他又何必再做那等出力不讨好的事。 ☆、第331章 启航 顺德府南三十里外的方亭山半坡,翟哲点燃手中黄表纸,一缕青黄的火苗轻轻抖动逐渐蔓延开,些许温暖环绕过他的手指。 这里埋藏了四千名天雄军士卒和一千多名追随翟哲的骑兵,马革裹尸是兵士的宿命。 山下一条小河蜿蜒绕山流过,冰面已经解冻,河水潺潺而流,清澈见底。登高望远,视野广阔,就连翟哲这般不懂风水的人也知道这里是好地方。 四周的士卒点燃环绕半山的纸钱,四野安寂。 翟哲躬身行了大礼,他身后萧之言、左若、逢勤、孟康、柳随风、车风、李志高和元启洲,依次行礼。 “走吧!”翟哲转身,皮靴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冰雪已然消融,春天就快要来了,清虏攻破了山东的济南,也快要退回塞外。听说陕西巡抚孙传庭率勤王的秦兵快要到京师了。 朝廷派来的御史来确认卢象升的死讯,兵部职方司也有人过来,但听说兵部尚书杨嗣昌不相信卢公已经战死,导致卢公至今不能入殓。为了保证尸体不腐烂,翟哲不得不派人到太行山中的阴冷处采集冰块。就这样,怕也撑不过十几天。 翟哲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了,因为对有些人那毫无必要,有句话叫愤怒是无能的孪生兄弟。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在这个时代生存,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是谁也不可能强大到能掌控这个世界,就像崇祯皇帝。 虎大威和杨国柱收集残兵驻扎在百里之外的真定府,雷岩谦也在那里。宣大诸将心中均惴惴不安,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他们。 几人纵骑缓慢返回顺德府,东城门外行人稀少,卢象升和杨陆凯的灵柩孤独在拜访在那里。过了这些日子,前来拜祭的百姓逐渐稀少,现在只有偶尔才会来一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翟哲想起陶渊明的这几句诗。 一直沉默的李志安听翟哲念完这几句话,小声插言道:“翟副将,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告给军中士卒,有四百八十二人愿意加入您的麾下!” 翟哲颇为意外,侧首问:“你呢?” “我从十年前追随大人,一直在军中效力。如今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想回家侍奉双亲,若翟副将日后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捎句话过来,在下必然会来追随。” 李志安的话中别有深意,看朝廷对卢象升态度,天雄军已然成为历史,翟哲的命运未定,他不想做决断。一个月前还是参将的人无法接受立刻变成流贼,何况几年前还在卢象升麾下与流贼血战过。 “好!”翟哲欣喜,不再勉强。天雄军有四百八十二人愿意为他效力,很多是看他营救卢象升的份上。这些人不多,但对他的计划极为重要,若大军最终也太行山为据点,那么这些与畿南三府联系紧密的士卒能让骑兵在这里纵横自如。 “翟副将但请安心,朝廷知道你麾下兵强马壮,怕不会太过为难你!”李志安宽慰他。 “呵呵!”翟哲摇头。那些人连卢象升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副将,他的做法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 这些日子左若一直在沿太行山查看地形,顺德府离保定太近,不是安稳的驻地,彰德府南侧处于山西、河南三镇交接地,是最好的隐身之所。在清虏退兵之前,朝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东地界,眼下的空隙是翟哲最宝贵的时间,他要在朝廷断绝他的退路之前做好所有的准备。 三月初,卢象升的尸体已有异味,翟哲下令封死棺盖。杨嗣昌不会亲自来看,兵部若就是刻意刁难,他也没有办法。 汉人自古以来,有说盖棺定论,入土为安的说法。杨嗣昌这般行径,让翟哲连恨他的心都没有了,只剩下不屑。朝中政见不同,在清虏入寇的时候背后捅刀子,在卢公死后还如此刁难。即使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该如此吧。 说到底,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三月五日,四个骑士从北方官道飞驰向顺德府。 清虏未退,北京城戒严未消,卢象同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觅得机会出城。 翟哲亲自前往保定城郊迎接。 “翟副将,老爷在哪里?”刚一见面,卢象同恨不得揪住翟哲的衣领。 翟哲指向西南方向,回头催马疾驰,领着卢象升的几个家人到达顺德府城下。 卢象同下马,几个大步奔走到卢象升的棺木前,只呼了一句:“老爷!”便晕了过去。几个家人连拍带打才把他弄醒过来。 痛苦流涕近两个时辰后,卢象同来到翟哲身前,扑通跪下,说:“多谢翟副将尽心维护!”翟哲连忙把他扶起来,答道:“卢公是我的恩人,我只做了该做的事。” 李志安和元启洲等人前来劝解,卢象同这才止住悲声,准备回宜兴向家人送信。一个月过去,卢象升战死的传闻怕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但还没一个正式的通告发向宜兴老家,因为兵部并未确认他的死亡。 五月上旬,清虏退兵。 兵部终于确认了卢象升的死讯,但连一句嘉奖的塘报也没有。北京城戒严解除后,山西各商号迅速派人前往打听消息,因为这直接关系他们的财路。 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入朝觐见崇祯皇帝,被任命为蓟辽总督,陈新甲为宣大总督。 陕西巡抚孙传庭因为主战,与兵部尚书杨嗣昌和高起潜大吵了一场,被阻住入京觐见。杨嗣昌决定把勤王的秦兵留下驻守蓟辽,孙传庭大惊,上疏劝阻,以为秦兵留在边关无益,反而让流贼猖獗。杨嗣昌不许,致使孙传庭气至耳聋。 顺德府里北京城极近,消息一点点传到翟哲耳中。 “大同总兵虎大威、宣府总兵杨国柱血战致败,不做追究,大同副将翟哲,畏敌避战,免职戍边。” 范永斗把兵部拟好的条文透漏给专门赶到京城的宗茂。范家终于又要回来了,宣大易主,没有翟哲,蒙古人在草原撑不了多久。他之所以透露消息给宗茂,因为翟家与范家是姻亲,无论局势怎么变,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何况他对翟哲还有那么一点点畏惧。 宗茂快马加鞭飞驰向顺德城外通报消息。 翟哲召集诸将,把朝廷的处置告知众人。 “比我想象的要好一点,兵部没有追究我战败之罪!”翟哲没有丝毫惊奇。从他决定去救卢象升,从他大张旗鼓为卢象升办灵堂,就预料到了这点。 “兵部竟然饶恕了大同和宣镇两镇总兵,当然不好追究你的罪过。”柳随风熟悉大明官场,开口解释。 “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若想离开我绝不阻拦。”翟哲摊手。 “为统领效力!”诸将异口同声。萧之言领头,宗茂、左若、逢勤、孟康、鲍广、车风连柳随风在内,均单膝跪在翟哲身前。 “跟着我,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和流贼没什么两样。朝廷不追究我的罪,但只要杨嗣昌还在朝中,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绝对没有哪个督抚还敢用我。” “当年在塞外,我们都这么走过来了!”萧之言露出懒懒的笑容,他不再提解甲归田的之事。 “我们这些人能活到今天,都是小哥赐予的,招安给朝廷效力这种事,我从来没多大兴趣!”孟康第二个表态。 “大明那些庸碌的官吏,在我眼里连我骑的那匹马也不如!”宗茂难得在翟哲面前显出自己的傲气。 “在大明,还有第二个人会相信我吗?”车风脸上故意做出的为难的表情让大帐中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为统领效力!”鲍广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语。 “我只相信寨主!”逢勤竟然用了一个很久之前的称呼。 “大明再没有第二个人值得我去追随!”左若仰首,与翟哲对视。翟哲救卢象升的举措,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我不会留在这里!”柳随风板起脸,说出来的话让大帐中瞬间安静下来,他很快莞尔一笑,说:“我要去江南,大人不是大同副将了,我担心我那个本家兄弟有什么想法。” 翟哲心中暖暖的,伸手示意众人起身,至少还有这些人与他为伴。 “卢象同已经来接卢公的灵柩,我和随风随行护送卢公棺木往宜兴。宣大非久留之地,我怕有人会找麻烦,宗茂拿我的亲笔信回去,让两位夫人搬出大同府,迁徙往江南,在那里避避风头,大明再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还安定了,我会在商盟等着她们。”江南之行,是寻求财源之旅,商盟突然变得如此重要,翟哲必须要亲自走一趟协调关系。 “二夫人有身孕了!”宗茂才想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这阵都忙糊涂了。 翟哲惊喜之后,忧心忡忡,嘱咐:“二夫人的身份是个忌讳,让季弘和文莹护送她立刻出发,应该还来得及。”春节之前怀孕,到现在五六个月,往江南两个月足矣。 “是!” “左若已经找好地方,各位率军躲入太行山中。萧之言在外轻骑打劫各地富户,筹集钱粮。车风负责山寨戒严。我不在的时候,山寨中事由左若和逢勤共同商议而定。不到万不得已,孟康不准出山!” 翟哲安排军中诸事,说到最后一句话是,言语严厉。孟康嗜杀,他不再无人能管束,出山后极其惹出大祸。 “鲍广从亲兵卫中挑选出两百个精明能干的士卒,逢勤让文林柱带三十个水军与我同行。” “遵命!”帐中诸将各自领命。 “走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翟哲扶住腰间的佩刀。 ☆、第332章 复仇 五月份的天气,草长莺飞。 四周百姓忙在田间忙碌,对卢象升的哀悼不能填饱肚子。翟哲部兵马在夜晚分批离开,逢勤部和孟康部已经入山,其他军士也在收收拾行囊,整装待发。 有萧之言这个精通斥候的马贼活动在太行山侧,怕今后几年三镇的富户夜晚中会经常被噩梦惊醒。翟哲现在还不想太招摇,去干招惹朝廷的事,名声太响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但仅仅靠打劫,不是长久之计。陕西流贼各头目流窜中原多年,彼此关系紧密又复杂,他现在想加进去,怕不能得到认同,转身就被人卖了。 卢象升之死,让翟哲再难相信外人。 北方平原,一列骑兵由远而近,在外警戒的斥候飞马回营禀告:“雷将军来了!” “雷岩谦?”翟哲诧异,“他来干什么?” 一盏茶的功夫,二三十骑到达兵营外,雷岩谦飞身下马,朝门口值守的士卒喝叫:“请向翟副将传达,说雷岩谦求见。”他是军中老人,士卒都熟悉他。 没等士卒传呼,翟哲已经从中走出来,见雷岩谦衣甲鲜明,手中颠着马鞭,状态轻佻,心中不喜。 “翟副将!”雷岩谦上前一步,把马鞭递给身后的亲兵,没有行礼。 翟哲看他姿态高傲,别过脸去没有搭理他。 “翟副将,您消息灵通,当知道这个称呼很快你就当不起了吧!” 无论怎么说,雷岩谦曾是在翟哲麾下走出去的,现在这个态度,让他生出一股怒气。 “雷将军,专门来这里不是为了来取笑我的吧!”翟哲堆起满面笑容。 “我现在是参将了,宣府参将!”雷岩谦得意洋洋,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张狂。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但想到当初在翟哲麾下受的那些委屈,忍不住想得瑟一下。 “恭喜雷参将!”翟哲拱手,冷笑道:“宣府参将管不了我大同的副将吧!”兵部的命令还没传到,他还是副将。 “翟副将,花无百日红,当初我们在塞外跟着你活下来,应该感激你。如今你马上要被解职,我那两位兄弟再跟着你没有前途,不让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雷岩谦态度稍稍好转。 原来是挖墙脚来的,翟哲暗自好笑,摊开双手说:“你们若愿意,我当然不会阻拦。”吩咐身后的亲兵:“去,把萧、左两位头领叫过来!” 亲兵快步离去,两人就这样隔着兵营的大门对立。 雷岩谦仔细打量对面的兵营,发现士卒有拔营离开的迹象,脸色微变。 萧之言和左若被糊里糊涂叫到营前,看见对面雷岩谦。还没等问话,翟哲指着雷岩谦说:“他过来找你们有话说!”说完这句话,翟哲转身走了。 “大哥,三弟!”雷岩谦对萧之言和左若很热情。 “你怎么来了?”萧之言先走出去,他看翟哲的态度不敢叫雷岩谦入营。 “翟哲被解职了,你们知道吗?”雷岩谦压低声音。 “知道!”听见雷岩谦直呼翟哲之名,萧之言和左若都不高兴,三人边说边走,在离营两三百步的地方站住。 “大明不是塞外,翟哲被解职后失去前程。我被提拔为宣府参将了,和杨总兵说过你们的事,杨总兵答应让你们先归在我的营下,等日后再向朝廷奏请提拔。”雷岩谦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俩人。他知道萧之言一直对大明有眷念之心,对左若的心思还真摸不透。 “二哥,朝廷无道,陷害卢公,你那个参将也别当了,还是回到我们这里来吧!”左若打断他的话。 “到你们这里来?你们想干什么?”雷岩谦气势汹汹。 “别吓唬我!”左若皱眉往后退一步,“我们不想干什么。” “大哥!”雷岩谦看向萧之言,说:“咱们在塞外的苦还没吃够吗?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官职……” “你过来就是为了劝我们投向宣镇?”萧之言恍然大悟,难堪翟哲语气不善。 “我们三人在榆林卫就是兄弟,我有前程当然不会忘记你们!”雷岩谦语气倒是很诚恳。 “一个靠朝廷军饷的参将有什么了不起!”左若冷哼一声,“二哥,你还没看清楚这世道吗?” “你休要胡说!”雷岩谦厉声斥责。 萧之言想了片刻,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说:“你今日来劝我们,也是看着兄弟的份上,我不留你,你这些话无需再说。三弟不会跟你走的,我对当官无所谓,跟在翟小哥后面活的自在。” “你们?”雷岩谦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瞥见左若看他凶狠的目光,让他感觉再多说一句,这个兄弟都做不成了。 “好!”雷岩谦苦笑,“若他日你们无路可走,随时可来宣府找我。”他对翟哲不满,但对萧之言和左若这两个几十年的兄弟真心一片。 左若听见雷岩谦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改变了态度,半开玩笑的说:“二哥保重,我猜日后必是二哥来投奔我们,到时候我会替二哥向小哥求情!” “我绝不会再为翟哲效力!”雷岩谦脸色骤变,朝萧之言拱手,看也不看左若转身离去。百步之外,亲兵递过战马,三十骑飞也似的远去。 萧之言和左若看了一会,直到视线中骑兵化作一个黑点,才并肩回营。翟哲没有再问他们,他们也没想翟哲多说什么。这是一种默契,若这么点信任都没有了,翟哲也不放心离开太行山。 在兵部命令下达之前,趁朝中争斗,没人顾得上他这个小人物的时候,翟哲向顺德知府领了最后一批粮草。 兵部的命令先传到大同总兵虎大威手中,翟哲向顺德知府上缴官印,四千多人消失在太行山群山中,他们本就是流贼,重归流贼的队伍没有一点犹豫。 五月十日,卢象同起身护送卢象升灵柩回乡安葬,同行护送的有元启洲及八十多个来自南直隶的天雄军士卒,翟哲部两百三十名亲兵。 五月十二日,缇骑飞驰向保定城前,保定巡抚张其平被皇帝追罪押送京城。清虏每次入侵,沿途的大明的文官就要换一遭,早成了大明朝廷不成文的规矩,此次卢象升战死与张其平有关联,所以被格外追罪。 缇骑清晨出城,往北五十里,午后到达南山岭,两侧有密林。这里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平日里一直有人走动,不知为何今日路上空空荡荡。 囚车的轮轴有些干涩,走在路上颠簸的厉害,张其平耷拉着脑袋,下巴在坚硬的木头上摩擦出血来。密林中扑啦啦飞出一群飞鸟,把押送的锦衣卫吓了一跳,才发现今日这南山岭格外的诡异。 突然间林中响起一声唿哨,从林中冲出两三百骑兵拦住去路,均头戴斗笠挡住脸孔。 押送的锦衣卫五十名骑兵一阵慌乱,各自抽刀护在囚车周围,明晃晃的刀面倒映了慌乱的面孔。锦衣卫千户催马掉头,还没等他踢马逃跑,迎面又涌出两百多骑兵。 京畿之地人口密集,也就是清虏才肆掠过现在行人少些,为了截住囚车,这些马贼昨天夜里就在此埋伏。 “大人不要慌张,我们只要囚车中这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队列中挤出来,听口音应该是三府人。 “大胆,这是朝廷要犯,岂能容你随意劫走。”锦衣卫千户手中长剑耍了个剑花,色厉内荏的回应。 他话音未落,从骑兵中飞出一根长箭擦着头皮把带走他的帽子钉在对面的松树上。那锦衣卫千户伸手摸了摸脑袋,口中惊呼一声,面色惨白。 “我们不想伤害大人,大人也休要让我们为难!”带黑色斗篷的头目声音低沉。 “动手!”他一挥手。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领着三四十骑兵上前,护送囚车的锦衣卫骑兵自然后退。那汉子抽出腰间的斧头,只一斧就劈开了碗口粗的木头,连拉带拽把吓的直哆嗦的张其平从囚车里提出来。 锦衣卫五十人在十倍骑兵的环绕下不敢乱动。 “请各位大人把马匹交给我们,我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那带黑色斗篷的头目的话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锦衣卫千户神情犹豫。 “嗖”又是一根长箭飞出,直射入那锦衣卫千户胯下战马的左眼。 那战马负痛疯狂颠簸,把锦衣卫千户甩下马来,不一会功夫倒在地面抽搐。 “下马,下马!”那千户蜷缩在地面,忙不迭的下令。 埋伏的马贼牵了五十匹战马,依次消失在密林中。 几十个锦衣卫面面相觑,那千户脸色变了又变,恨恨的说:“回去就说张其平勾结强人逃跑了。”这样能减轻他不少罪责。 那些强人很熟悉附近的道路,下了南山岭后,一路向西,再转向北,夜幕将近时进入太行山支脉。 等确认安全了,四百骑兵停下脚步围成一团,把张其平扔到中间。那带黑色斗篷的人摘下斗笠,正是李志高,把张其平从囚车中揪出来的是元启洲。翟哲和萧之言也从人群中挤出来,翟哲站在张其平身前,俯身问:“巡抚大人,还认识我吗?” “你是?”张其平瘫软在地面,裤裆中湿了一片。 “多谢你那两千两银子!”翟哲指尖划过他肥嘟嘟的脸庞。 “大人怎会被你这样的小人陷害至死。”元启洲一口吐沫喷在他脸上。连翟哲也觉得很无趣,这样的人他动手杀怕污了卢公送给他的宝刀。 “你们是……”张其平声音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不是我,是杨嗣昌,尚书大人。” “动手吧!我们还要赶路。”翟哲催促。 四周马贼恸声一片,都是天雄军残部,元启洲高呼:“大人且慢走,仇人的首级送过来了!”巨斧劈下,首级滚地。 李志高吩咐随从拿准备好的石灰硝上。 翟哲丝毫没有复仇后的快感,这种人不足以给他快感。不过天雄军余卒做下这么一档子事,再想回家做良民,心中都该要掂量一番。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第333章 周延儒 “多谢翟副将,帮大人报了此仇!” 李志高面部肌肉扭动,忍住了悲痛,没有像其他士卒那般激动。他是天雄军中职位最高的武将,与卢象升感情深厚,但见识不是那些普通士卒可比。 翟哲单手拍上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多说。 “这些兄弟,都交给翟副将了!”李志高知道翟哲已被解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仍然叫他翟副将。杀了张其平,他还会回到大名府当他的李庄主,只有那些家境贫寒的士卒才选择加入了翟哲麾下,职位稍高、家中有些积蓄的将官多数选择回家务农。 “李兄,但请放心。我部人马暂时隐匿在太行山中,还请李兄多多关照。”翟哲很想把李志高拉进来,有了他这些天雄军残部才能有主心骨。但这种事强迫不得,他后来也想通了,有李志高这样藕断丝连的内应在大名府是件好事。 “尽力!”李志高的回答不那么畅快,至少在翟哲耳中听起来如此。 两人因为卢象升之死成为朋友,但远没到交心的地步。 卢象升死后,没了军饷来源,天雄军督抚营属卢象升募集的私兵,只能解散。 但翟哲不一样,翟哲当过独领一军的副将,虽然不到一年,但在兵部留下过备案,理论上只要有一个信任他的督抚,随时可能被重新启用。当年大同总兵曹文昭与多尔衮战败后被解职,半年不到,被山西巡抚吴甡举荐为重新任剿匪总兵。只要有名气,受赏识,解职的武将随时有复职的机会。这也是李志高选择与翟哲合作的原因之一,因为翟哲现在名声响亮。若翟哲重新被启用,他也许还有重新出山的那天,但绝不是现在。 说话的功夫,士卒把张其平的人头硝制好,断绝了血水,装在一个皮囊中交给元启洲。元启洲又检查了一遍,放入后背的包裹中。 当夜,一行人在黑暗中就此各奔东西。萧之言将率这些天雄军残部隐入太行山,李志高带几个家丁返回大名府,翟哲与元启洲将连夜跨马加鞭,追赶卢象升的灵车。 两人把斗笠和外衣丢在山林中,换了一身装束,一路上只拣偏僻的小路,三日后在徐州地界追上的卢象同等人。柳随风和卢象同见两人安然回来,才松了口气。 由徐州过淮河,再往前是凤阳府,曾经都是天雄军与流贼酣战过的地方,元启洲就是个止不住的话匣子,把沿途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一一给翟哲和柳随风介绍。每每想起在卢象升旗下那一场场畅快淋漓的血战,这个粗犷的汉子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灵车行走缓慢,翟哲索性放松心境,见识大明的南方风光。他这次决定要亲自护送卢象升的灵车南下,带有的目的非常多。凤阳府不算富庶之地,几年前被流贼攻破****过,路上常常能见到揣着竹仗乞讨的百姓。 过了凤阳是滁州,正是当年高迎祥的折戟之地。尚未进入滁州地界,便见到官道有两侧头扎白布的百姓挥洒纸钱,口呼卢公垂泪不已。等进入滁州,前来送行的人更多,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去的,有人连夜赶几十里的山路,就是为了卢象升的棺木前磕上一个响头。百姓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像畿南三府的百姓五年不忘卢公的恩德,滁州的百姓三年后犹记当年是谁把他们从流贼刀下解救出来。 这一路上翟哲见得多了,也有空暇细细思考这个自己从未理解过的世道。 六月天气炎热,野外飞虫众多,两人点着一盏灯火藏在屋子里,与柳随风讨论,彻夜不眠。柳随风其实比翟哲更熟悉大明。他官宦出身,又在中原颠沛流离几年,洗净铅华,对眼下大明的局势看的尤为透彻。若不是遇见翟哲,他只想找个小地方安安稳稳渡过余生。 “从前,我反对东家救卢公,是我错了!”在翟哲面前,柳随风很坦诚,“东家不救卢公,杨嗣昌也未必会放过东家,救了卢公,倒是让将军名扬天下了。” “我救卢公出自本心,一个武将,有多大的名声,又有何用,只要杨嗣昌还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我的名声越响,只怕不是好事!”翟哲拨弄黄豆般大小的灯火。 “除非杨嗣昌事败!”微弱的灯火在翟哲眼中这灯火幻化成金戈铁马。杨嗣昌当然会失败,否则怎会有李自成这个名字流传后世,又怎会有大清的天下。 “杨嗣昌必败!”柳随风不知道后世的演变,语气竟然也如此干脆。 “大明在征缴流民军的几个总兵,贺人龙、左良玉等,现在无一不存拥兵自重的念头,生怕把流贼剿杀光了,他们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这几年征伐流贼的几个总督,以卢公声望最盛。无他,只因卢公心中无私,又能与武将并肩血战,当年高迎祥新败,朝廷若不把卢公调走,中原流贼无藏身之所。洪承畴次之,洪总督权谋过人,虽不能像卢公那般折服诸将,但手段十足,在他麾下的武将不敢逆他的心思。孙传庭这几年声名鹊起,他的性子与卢公倒是有些相似,但这般耿直的人在大明的官场一向没有好结果。” 说道这里,柳随风突然停了下来,好一会都没开口,眼神发呆,像回忆其什么事情,翟哲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思绪。 良久,柳随风叹了口气,接着说:“关键一点,这两人剿杀流贼态度坚决。卢公得了个卢阎王的名声,洪承畴在陕西曾经斩杀了归降的流贼。我在流贼营中呆过,如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之辈,狡诈如狐,不把大明的天下翻过来,绝不会罢休。杨嗣昌竟然指使熊文灿招降张献忠,这是个大祸根。” “流贼能得天下吗?”翟哲问这句话心存考究之意。 “难!”柳随风摇头,“流贼中派系繁多,官军强盛时能齐心御敌,但一旦势大,必然会纷争不息。正如唐末流贼之乱。黄巢攻陷了长安,天下还是要四分五裂,五代十国,血流不息。” 这是柳随风眼中的未来的大明,虽然没有应对上后世局势的演变,但能推演到这一步,已是很难得。 这个看法一半印证了翟哲的看法,他继续追问:“我该如何?” “东家以为,大明何处是成事之地?”柳随风已在为翟哲谋划藩镇割据之地。 翟哲摇头。 柳随风张口又抿上,最后说:“且看这次下江南,到底会有什么收获。东林党人被打压数年,张溥组建复社,其心不死。既然世人都以为东家是卢公的人,东家想洗也洗不清,不如就往前跨上一步,成为杨嗣昌的死对头,等待杨嗣昌事败的那一日。”显然他也主意未定。 “要等到什么时候?”卢象升死后,翟哲的情绪明显比之前要急躁。因为他感到了压力,生出无法抗拒这个时代的压力。他麾下只有四千人马,放在流贼中也只能算得上中等。 “东家急不得!就算要当流贼,也要等张献忠先叛了朝廷再说。” 翟哲吸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乱了。 当年在塞外,一心想对抗女真人,借助蒙古人势力,目标明确,每一步惊险无比,倒是走出一条光明大道出来。掉入大明这个坑中,分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找不到要走的道路,只能在这个乱世中随波逐流。在这个时代想必还有与他一样的人,在痛苦的煎熬中眼睁睁看大明划下深渊,或选择像卢公那般悲壮凋亡,或看破红尘归隐深山。 “我要变得强大!”这是他唯一的信念。 过了滁州地界,不久便到了长江边,对面就是应天府,当年高迎祥离过江只差了一步。 在长江边好不容易雇了几条大船,花了不少银子,连灵车并战马一同运过江。卢象同囊中羞涩,还是翟哲解囊相助。 “老爷这些年在通过商号收了不少银子,都花在宣大的军中了。”卢象同尴尬解释。 翟哲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卢公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亲眼见到的。 一直随灵车前行,翟哲无空暇体味江南的风土人情,只能从元启洲口中听见只言片语。 七月上旬,卢象升灵车到达宜兴老家,卢家设立三日灵堂,供人拜祭。卢象同把翟哲介绍给卢象升的两个弟弟卢象观和卢象晋,将巨鹿之战的细节详细告之。 “卢公待我如师,若两位公子不嫌弃,末将愿以执弟子礼为卢公守灵。”翟哲垂泪相求,这是柳随风给他出的主意,他也不排斥。即使没有预想的效果,他能以弟子礼为卢象升守灵也是应该。 卢象观和卢象晋找卢象升夫人商量一番后,最终答应了翟哲的请求。若卢象升在世,不会收翟哲这样的武将做学生,但看翟哲为卢象升舍生忘死,千里送灵,卢家人不好推辞。 翟哲站在卢府门前系上孝带,接待来往的过客。每一个拜祭者,翟哲努力记住那些人的名字和容貌。名声是一柄双刃剑,他已经尝到了其中的苦果,现在要收取其中的红利。 第一天午后,来了个面色白皙如玉的中年人,卢象观和卢象晋同时前来接待。 “你是翟哲?”那人见到侍立一边的翟哲好奇的问了一句。 “这是前任周阁老!”卢象同在身后小声提醒。 周延儒!翟哲想起前几日收集到与卢公关系密切的几人的资料,躬身行礼:“正在在下,见过挹斋先生!” ☆、第334 虎皮 十几天后,卢象升的丧事办理完毕。 柳随风先行告辞前往杭州,面见柳全。这些日子,柳全竟然没有来宜兴拜见翟哲,让他嗅出一种不寻常的气息。 翟哲一直在吞下了商盟的七成的利润,那是因为他掌控了商盟的命脉。此次宗茂返回宣大后,逐渐把商盟在宣府和大同的商铺转让,收缩经营,柳全得到消息不久,心中大为恼火。 商盟是翟哲的,还是柳全的?在不同时期,不同人的心中有不同答案,在翟哲失势后,至少宗茂和柳全两人心中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宗茂做这些事无需向柳全请示,因为在他心里,这些商号就是翟哲的,而他奉翟哲之命理财。在商盟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时,收缩经营是最好的策略。 柳全正在纠结,纠结如何处置与翟哲的关系。一个不能给他带来的财富的东家,一个只会从商盟身上吸取血肉的东家,一个有可能给商盟带来滔天大祸的东家,他还有必要与他站在一起吗? 商人很实际,柳全在考虑先进京,还是先见翟哲。这两年,商盟在江南发展迅猛,在扬州、南京、苏州、杭州和松江五地都开设了分号,与浙闽的茶商建立的联系。但卢象升死了,让他立刻收敛了扩张,因为商盟的根基在宣大。 “加入八大家,还有机会吗?”这是柳全生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他和范永斗是同一种人。但让他忌惮都是范永斗和翟哲的姻亲关系,只有亲自面见范永斗,他才敢做决断。 江南夏日的天气不比宣大凉爽多少,柳全穿了一件绸缎布衫,才送走宁盛和王义,心中很烦躁。 这两个人就像跗骨之蛆,从去年冬天到了杭州后,一直死死盯着商盟的账目。好在时间还短,他从三月听见卢象升的死讯后开始找各种借口推脱,不愿把底子全露出来。他带下江南的都是柳家的亲信,宁盛跟他相比还是嫩了点,只有那个王义有点麻烦,把住了商盟的护卫。但那些不重要,护卫在安定的江南作用不大。 “东家,一个叫柳随风的客人求见!”柳锐前来禀告,他跟随柳全多年,但并不知道柳随风这个人物。 “随风来了,快快请进来!”柳全如获至宝。 “随风兄!”柳全出书房门迎接。看柳随风摸样又黑又瘦,精神还不错,看来这半年在军中没少吃苦头。 “东家!” 两个家族兄弟见面,倒是没那么多客套。进了屋子,柳锐上茶的时候偷偷打量柳随风,不知他是何许人等。 “东家已到江南,你为何不去拜见?”柳随风一开口就来质问,他口中的东家当然是指翟哲。 柳全口中嚅嚅,无法找出合适的理由。 “你是想背叛东家吗?”柳随风口气严厉,比他当日在柳全的商号中当账房先生不可同日而语。 柳全没有生气,语气诚恳求教:“你是我的兄长,也是我举荐到东家身边,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你且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处置?” 柳随风转了个脸,突然嘿嘿一笑,说:“你问我,那我也要问你,你的心要有多大?” 柳全吸了口气,说:“富甲晋地!” “太小,太小!”柳随风摇头,“眼下有个机会摆在你眼前,不出十年,莫说富甲晋地,就是富甲江南也逃不出你的掌心。” “随风兄说笑了!”柳全有些不高兴了。 “我祖辈从未做过商人,在我眼里商人是没有前途的,即使是范永斗那样的人物!”柳随风口气不屑,“你想加入东口八家吗?” 他一语说破了柳全的心思,让柳全的脸白了一阵。 “东口八家依靠满清而活,商盟一直依靠蒙古。范永斗看中你的茶叶,也许会给你一个机会,但那要看翟东家会不会开口。你拿不到八大家的皮毛,茶叶转不出去,只需一年,商盟就不复存在了。”柳随风的话中有恐吓之意,但这恰恰是柳全的心病。 “卢公虽然不在了,但你知道翟东家前几日在卢公灵堂前以弟子的身份执礼了吗?知道翟东家结识了前任周阁老了吗,知道翟东家与钱阁老对面喝茶了吗?知道翟东家与张溥先生共哀卢公了吗?”柳随风完全不给柳全思考的空间,说话如同连珠炮似的。 这三人,是真正跺一脚江南都要晃三晃的人物。钱谦益是东林党魁,周延儒是前任首辅,张溥是复社魁首,翟哲借着治丧的机会结识了这些人,只有一面之缘。钱谦益、张溥和卢象升同出东林党,周延儒是卢象升的表兄,三人虽然都在野,但与大明朝政关系密切,门生故吏满天下。 这就是官场的门道,求人也先要找门路,卢家就是翟哲现在扯起的虎皮! 这些文人看不上翟哲这个被解职的副将,但有了这层关系,只要再有银子,找他们办点事还是有门路的。在大明有钱可以买官,但要看谁花钱,花给谁。一个普通商人,如柳全花再多的钱怕也买不上一个像样的官。但翟哲是个解职的副将,借助卢象升的声望,只要杨嗣昌下台,谋求一个像样的官职还是有机会的。 “我怕商盟供不起翟东家的兵马?”柳全也不做隐瞒。 “我若是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跟住翟东家!”柳随风用炙热的眼神看着族弟,“这样的机会,你一生只会有这么一次,别人想求也求不到。” 柳全的脸色随着心思一般变幻,他不是不敢赌的人,只是不会盲目的赌。 “至于钱,只要撑过这几年,你会得到回报的。”柳随风长袖善舞,口若悬河,翟哲的困境是他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这是柳全的机会,也是他的机会。他当说客,第一个对象是自己的族弟。 “断绝了蒙古的边贸,商号哪里还有钱挣?”柳全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大明境内的贸易免不了要被各地官吏盘剥,想挣钱可不容易。 “北有草原,南有大海!” “你?”柳全膛目结舌。 “双屿港被毁了这么多年了,我听说闽地郑氏把持海贸富可敌国,两浙的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那是死罪!”柳全忍不住站起来。 “东口通清虏不是死罪吗?”柳随风冷笑,“我知道这是浙江官场的忌讳,也知道郑氏一直控制着海路,但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也可以不为!他说的天花乱坠,胡乱画饼,只要柳全心动了,这个说客就成功了。 就像翟哲在草原给额哲画的饼,时过境迁,谁还把那些话当回事。 ☆、第335章 下赌注 见惯了漠南的长河落日、绿草连天,初次见识江南水乡风光,也别有一番风味。 百步之外,清澈的溪水流淌无声,清晨的雾气把头顶上竹叶粘在一起,一滴水珠从头顶落下。“扑”的一声响,打湿了眼前的书页,把翟哲从书中跌宕起伏的故事中拉出来。 合上书本,封页赫然写了“水浒传”三个大字。从流贼四起后,朝廷下令禁毁这本流传甚广的小说。如翟哲的身份,想看这本书当然还是有办法拿到。 书真是个好东西!翟哲轻抚暗灰色的书皮,放下刀拿起书,能让他获得平静。 他人在宜兴的竹林,心早已飘向江北。乌兰有身孕在身,从大同长途跋涉到江南,一路舟车劳顿,让他日夜牵挂。每当孤独迷茫时,他便会想起当年在和林格尔山中察哈尔铁骑环伺下最艰苦的岁月,那个少女与他朝夕相伴。 “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翟哲嘴角浮出微笑。他已经有了个儿子,若按照他的意愿,生个女儿最好,像她妈妈那般漂亮,他没有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念头。 “有季弘和文莹护送,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翟哲暗自宽慰自己,这两人是值得他信任的人,那个断臂后一直跟在文莹后读书的年轻人,不知这几年是否有所长进。 不远亲兵卫头目方进跨刀站立的像个树桩似的,看见翟哲有动静,朝这边看了几眼。 卢象升丧事已然过去,此次治丧,把翟哲携带的银子花了一半。按照卢家的意思,本来是要丧事简办,不是因为卢家不愿意给卢象升风光下葬,实在是卢家确实没钱。当了八年总督,卢家也只有几排青砖瓦房。宜兴地界满眼都是黄橙橙的稻田,按照卢象同的说法,卢家的田产只有两百多亩。 卢象观和卢象晋都是一介书生,卢象同常年在卢象升身边走南闯北,又理在军中理过财,是卢家名副其实的大管家。翟哲解囊相助,共花费了六千多两银子,说是这个当弟子的理应为师长做的。他态度十分谦卑,刻意逢迎,十几天间与卢象观和卢象晋人交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翟哲为卢象升做的一切,让卢家人心中只有感激。 认认真真看完一遍《水浒传》,让翟哲感觉大有裨益。这个世道不是靠刀子就能逆转的,权谋和人心,两者皆不可缺,卢公之死给他留下的教训。汉人太聪明了,聪明到他必须要步步小心。 “名声有什么用?恰如书中宋江。”翟哲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江南水乡确实要比塞北寒霜养人。 他大张旗鼓为卢象升治丧,花钱不仅是手段,更是目的。他要江南人知道,自己不但有钱,还舍得花钱。一个解职的副将,引不起那些自诩****的官绅文士的兴趣,远比不上一个富可敌国的富商。 这天下,没有人不缺钱花,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嫌银子烫手。一个忠于卢象升,手中有兵权的副将,而且还是个富可敌国、挥金如土的商人,相信不少人会愿意与他成为朋友。 方进蹑手蹑脚走过来,脚步落在枯黄的竹叶上像一只狸猫,压低声音说:“东家,柳东家求见。” 柳全到宜兴已经三日了,前两次求见,均被翟哲拒绝,让他心中惶恐不安,后悔不已。 “让他进来吧!”翟哲靠在竹椅上没有动,这就是驭下之术。他很需要柳全的银子,交朋友就是撒银子,在他的名单上已有好几个人需要去拜访的人,但他不能暴露出自己的空虚。 柳全的脚步走在竹林里“沙沙”作响,落在翟哲的耳中,感举到他有些慌乱的心思。 翟哲没有动,就靠在竹椅上。 “拜见东家!”柳全行礼,方进悄然退去。 “嗯!”翟哲的目光透过头顶竹叶间的空隙看见蔚蓝的天空。 “拜见东家!”柳全“扑通”跪地,这是他要表明的姿态,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商盟的东家,只是商盟的掌柜。 “这是为何?快快起来!”翟哲起身走到面前把他扶起来。 “从今往后,我不是柳东家,只是柳掌柜!”柳全被自己的族兄说服了。他不仅仅要成为一个商人,况且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现在只是个商人。该下注的时候就下注,就像当年范永斗独行辽东,等到大势已成,便是锦上添花的角色,其他六家再怎么折腾也只是范永斗附庸。 “你我结识近十年,说这些话见外了!”翟哲扶着柳全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柳全这样做没有让他意外,聪明人能很快看清形势。 “东家!”柳全欠身坐下。 “宣大总督是陈新甲,我惹了别人的忌讳,商盟在宣府、大同前途莫测,我这次来江南,准备长留此地,暂时不再离开。”翟哲靠上椅子。 如今大明天高皇帝远,又还安定富庶的地方,唯有四川和江南之地。在四川他毫无根基,此次来宜兴给卢公治丧让他收获颇丰,脑子的脉络逐渐清晰,他要留在这里。 “商盟在江南,与东家七家的生意还是有的做,这是互利互惠好事,想必范东家不会拒绝。” 翟哲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范伊,按照计划她在冬天到来之前带儿子来到杭州。商盟在江南经营,与晋商合作有得到北境货物的便利,又能给东口提供更加廉价的茶、米。他曾经放过八大家一马,相信范永斗和兄长翟堂也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这就是血脉相连,联姻带来的好处。 “东家英明!”柳全恭维。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商盟骨子里流的就是翟哲的血液,他想摆脱纯属徒劳。 “你召集几个生意来往较多的东家,若有机会,我会见他们一面。”翟哲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他要让江南人知道商盟的东家是自己,这对他对商盟都是好事。 “是,我回去就安排。”柳全连声答应。 两人正说话的功夫,竹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柳随风急匆匆跑进来,手中拿着一份书信,压抑不住兴奋之色,说:“东家,张献忠反叛了!” 翟哲“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柳全手中接过手抄的塘报。 “张献忠五月在谷城复叛,大败剿匪总督熊文灿,朝廷下旨免去了熊文灿总督职务,左良玉连降三级,兵部尚书杨嗣昌往襄阳亲自督师追剿流贼。”柳随风不等翟哲看完,在一旁细说。 “好了!”翟哲把塘报折叠起来,恨的牙痒痒的,“这该是杨贼最后一战,他必然是失败了!” 柳全也站起来,在一边不敢插话。 柳随风眉飞色舞,接着抛下一个重磅消息,“这几日,我听说了一个传闻。温体仁去年被罢免了内阁首辅之位,现任首辅薛国观是温党一脉,又不似温阁老圆滑,眼看不能长久。从前温阁老和周阁老就是死对头,眼下温体仁倒台,江南复社魁首张溥意欲与周阁老联合,上京中走动,推周阁老为首辅。”柳随风曾经也是风流倜傥的官宦子弟,棋琴书画无一不通,在江南这几日与复社名士交往如鱼得水,打探消息极为方便。 “是吗?”翟哲大喜过望,他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若周延儒能当上首辅,他傍上这棵大树,莫说官复原职,就是升任总兵也是手到擒来。 柳全还站在一旁静听,他冰雪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这些话背后隐藏的价值。翟哲竟然借助卢象升之死,有机会踏入朝堂之争。 “京中走动,必然要钱。”翟哲与柳随风对视一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银子的事,这些年我家中还有些积蓄!”柳全终于插上一句话。 七月下旬,季弘与文莹护送乌兰顺运河到达杭州。乌兰的肚子已鼓的像个圆球,好在她自幼在草原骑马射箭,体格强健,初坐船的时候吐了几天,后来一直见识运河两岸的景色,心情转为舒畅,到达杭州时竟然精神焕发。 蒙古女人的性子爱憎分明,熟悉了其实很好相处。这一路在船上枯燥,她与文莹倒是相处甚欢,无聊时文莹教她各式女红。她的手指挽惯了弓箭拿起细小的针线来,笨拙的像个擀面杖,常常让船舱中笑声哄哄。 到了江南,乌兰才知道大同于杭州恰似归化于大同,繁荣拥挤的街道,南北商旅汇集在水门的船只让她目不暇接。西湖边的曲苑风荷、柳浪闻莺让她这个自幼在草原长大的女子心旷神怡。但再美的景色也挡不住她对爱人的思念,这一次她与翟哲分开太长时间了,期间发生的变故更是让她日夜揪心。 柳全早在杭州城外买了一座宅子,又请来丫鬟和稳婆伺候,小心待产。 翟哲一直到七月下旬才推掉堆积如山应酬,抽空赶回杭州。一路上行色匆匆,想着快要能见到乌兰,这些日子谋划的家国大事,全然抛在脑后。走近安静的院落,看乌兰顶着个大肚子坐在那里悠闲的怕打着蒲扇,两人只需对视一眼,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 ☆、第336章 讨官 从杭州往宜兴的官道上,两辆黑色马车不紧不慢的转动轮轴。 在江南水乡,很少能见到马车这种交通工具。那是达官贵人、富商子弟闲极无聊时的消遣物,携妓郊游时用来充脸面,摆排场时用的。这两辆马车一看便是新制,黑色的斗篷隐隐闪亮光泽,驾车的马匹均是四肢健壮,双目有神,一看便知不是普通拉货的驮马。 过往的行人忍不住多看一眼,有人眼神中掩饰不住羡慕,有人恨恨的土里吐上一口吐沫翟哲盘膝坐在第一辆马车里,拉车的马匹是他带过江的战马。 几个月间,他在江南的已经小有名声,但仅仅限于和卢象升有关联的人物,对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物,他不会没事找事的露脸。人靠衣装,他不喜欢这种奢侈的装扮,但不这样,他根本无法挤进那个圈子。 周延儒很欣赏他,至少从表面上是如此,但当过大明首辅的人物,心思岂会被他一眼看透。 为了这次的密会,他放弃陪伴乌兰生产的计划,希望回去的时候还来的及。 从杭州到湖州府,马车顺着太湖边的堤岸行走,左侧窗外的水面笼罩在一层白雾中。一路行来,从湖州府到苏州府地界,两侧的水田中不像宜兴那般全是金黄色的稻田,竟然一大半全是桑树。太湖两侧是大明有名的鱼米之乡,湖州的丝绸天下闻名,种桑养蚕想必比种水稻收益要高上不少,但现在大明最需要的不是丝绸,而是粮食。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眼下连个落脚的地方还没有,像这些关系国运的大事不是翟哲能左右的。 马车进入宜兴地界,在宜兴县城东门拐了个弯,停在竹海中隐匿的周家庄园。宜兴地界竹海连绵,这一带翟哲很熟悉,卢象升家与周延儒家只隔了十几里地。 柳随风从第二辆马车中走出来,一套青色的文士服,手中拿了一柄折扇,看上去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江南的文士都讲究这个调调,柳随风不得不入乡随俗。 周府的家人打开庄门,有小厮引车夫去安歇,翟哲与柳随风前后走入偏厅,仆从上茶,让他们在这里等候。在周府门下,两人什么都算不上,不敢有一点不满的念头。 等了约有半个多时辰,翟哲喝完了五六盏茶水,茅房都跑了两趟了,一个仆从走进来:“翟东家,老爷有请。” 翟哲与柳随风换了个眼色,跟在那仆从身后出门,在宅子中七绕八绕,到了一个小圆门前,那仆从低着脑袋禀告:“翟东家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快快有请!”翟哲听的真切,正是周延儒的话语。 他三步当做五步走,故作文雅之态,悠哉走进圆门,里面有一个凉亭,坐了四个人。脸色白胖的周延儒,下巴一缕黑髯两腮无肉脸色严峻的张溥,还有两个人翟哲不认识。 坐在南首的中年文士,双目滴溜溜乱转,老远就在打量翟哲,笑起来样子让翟哲觉得很不舒服。 坐在北首一个穿着长袍的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文士,额头皱纹堆积,颧骨突出,只有一双眼睛极其灵动,与他整个人的老态很不协调。 “见过挹斋先生,天如先生!”翟哲躬身行礼。 “这是礼部主事吴来之,那是集之先生。”周延儒指点介绍。吴来之是复社成员,礼部主事吴昌时,被称为集之先生的是他多年老友阮大铖。 “这便是九老的学生翟彦直。”周延儒再指向翟哲,彦直是翟哲的字。 那两人坐在座位上稍稍一抬手,并没有表现的太热情,翟哲的功名只是个秀才,解职的副将在他们眼里只算是不解****的粗人。 翟哲一一见礼后坐在周延儒侧下首,细细辨察这几人的神态。 张溥在他出现的时候,眉头微皱,显示出烦躁和不屑。吴昌时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一双眼睛在翟哲身上转,让他举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扒光似。阮大铖看他一眼后就直接表现出对他的无视。 在座的四人无一不是江南名流,全是进士出身,只有翟哲是个微不足道的秀才。张溥对周延儒执意要把这个粗人拉进来,掺和到这么重要的大事中甚为不满。 “挹斋先生,有来之在京城通消息,我复社门生泣血上书,这件事至少有五成的希望,圣上不会视若无睹。”张溥的声音很干脆,像两片金属摩擦,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味道。 翟哲到江南两个多月了,知道这个复社魁首在这里的势力。张溥虽然没有任官,但无论到那个衙门,就连一镇巡抚也不敢对他无礼。 复社由云间几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历亭席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等十几个社团联合而成,唯有张溥能把这些人联合起来。江南文武将吏、士大夫自称为张溥门下人不计其数。 “嗯!”周延儒点头,却不表态。他是当过首辅的人物,当然不会被张溥的手段蒙骗。若是复社的呼声有用,当年东林党就该能让李三才坐上首辅的位置。 “圣上对温党不满,只有薛国观还不知死活,挹斋先生复任首辅众望所归。”吴昌时把目光从翟哲身上收回来,插了一句话。他声音尖利,语气听上去极其恶毒。 “温体仁嫉妒贤良,杨嗣昌害死九老,圣上迟早会识出他们的真面目。”周延儒摇动手中的蒲扇,不急不躁。 “京中走动,花费巨大,司礼监、锦衣卫那些人最了解圣上的心思,一个个都要喂饱才能吐出象牙。”吴昌时说的周延儒连连点头,张溥脸色变的有些难看。 温体仁被解职后,温党一脉都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吴昌时暗中揣测崇祯的心思,当年温体仁把周延儒斗回老家,这么多年来,大明在温体仁的掌控下,像一艘破船窟窿越来越大,难免会对周延儒有起一点眷恋之心。现在就是要把皇帝的这个心给拔起来。 “二十万两银子!”吴昌时伸出两个指头,“至少!”他才从京中回来,这不是无的放矢,是打探不少人的口风得知的。 翟哲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念一想,大明首辅!能坐上这个位置花这么多银子不算亏。现在的问题是,崇祯皇帝的心思琢磨不透,若是事不成,这些银子怕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翟哲知道自己被叫到这里的目的,这种事情不可宣扬,一旦事泄,立刻声望扫地,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在复社筹集了十四万两银子!”张溥声若洪钟。复社人多嘴杂,不是一条心,如东林党元老钱谦益与周延儒是死对头,不但不能去筹款,连口风都要把紧。复社门生中,值得他信任的多是谦谦君子,不可与其商议这等阴暗的事情,但有些污垢之徒的银子又不是那么好拿的。他声望虽高,家境却不是很富裕,很多时候声望和银子不可兼得。 “我出四万两!”一直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的阮大铖一语惊人。 “集之兄!”周延儒言语中也有些动容。两人相交多年,阮大铖是官宦世家,家中良田几千亩,但四万两银子也是近半数家产,如此慷慨解囊,若是事不成,他无以回报。 阮大铖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神态中倒是很豪爽。 “若挹斋先生不嫌弃,小生也愿奉上四万两银子。”翟哲知道这等机会是别人想求都求不到的。他这些天对周延儒的心思没白花,也许是对卢象升的忠义之心,让周延儒侧目相看。 周延儒点头表示认可,拿一个武将的银子,比拿那些复社门生的银子要让他安心的多。 张溥力推他上首辅,其心不言而喻,此事若成这个把柄便会死死把握在他手中,但这杯带毒药的****他无法拒绝。在宜兴蛰伏六年了,被温体仁斗倒六年了,他从未忘记过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滋味。 “挹斋君若坐上首辅,当以东林子弟为重,革除积弊,让大明天下重归太平!”张溥的语气让一旁的翟哲听起来都觉得不舒服。 听说张溥还是周延儒门生。但自从崇祯二年,周延儒联手温体仁与东林党反目后,他回到江南只能仰曾经的弟子鼻息度日。 大明朝廷的党争,柳随风曾经给翟哲详细讲述过。崇祯皇帝先利用东林党斗败阉党,再在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后把东林党人贬回老家。周延儒是江南人,但察言观色的快,不但不与东林为伍,反而与温体仁联手斗倒了东林魁首钱谦益。自此大明的首辅的位置几乎就在温体仁和周延儒手中交替。 崇祯不喜朋党,东林党人再想入阁难比登天,因此才有复社和周延儒的联手。 “挹斋君坐上首辅,我只要个吏部给事中的位置!”吴昌时干笑,他突然饶有兴趣的看向翟哲,问:“彦直君想要什么位置?” 张溥和周延儒的目光扫向翟哲。 朝堂大事与菜市场的讨价还价没什么区别,翟哲心里嘀咕了一阵,略作沉吟,张嘴说出了自己思虑已久的位置。 ☆、第337章 许都 这是个翟哲无法拒绝的****。 卢象升是翟哲的恩主,他又在卢公灵前自认做学生,毫无疑问被打上了东林门生的标签,这是他能参与这场密会的基础。对江南几位元老来说,他是个外人,没有牵扯进入那些家族恩仇的纠葛,一个富有的副将,在朝中没有根基,在周延儒眼里就是待宰的肥猪。 有时候不要怕被人利用,那说明你至少有被利用的价值。朝廷之争,就是相互利用,卢象升死后,翟哲心中再没有约束。 黑色的马车哒哒走在来时的道路,方进小心驾车,以免触碰到官道中渐多的行人。 车内翟哲静心看两边的风光,柳全果然没对自己夸张江南的富庶,太湖两侧的良田若都种上水稻,养十万兵也够了。但这些财富不归他所有,他现在缺钱,很缺钱。 柳全已经让柳锐回右玉,把藏在地窖中藏了多年的银子都取出来,换成北境的货物,在冬天到来之前运来江南。 冬天就快到了,皮毛的出货的旺季就在眼前,只有最精致的货物才能赚取最大的利润。尤其是完整的白狐皮裘衣,在草原用几块砖茶就能换到手,在扬州、南京等地能卖上近千两银子。 但如果要养四千骑兵,这些远远不够,翟哲还想在大明谋一个位置,留在太行山的骑兵就不能太过放肆。四千骑兵不是一两百人,只要被哪镇知府往朝廷上奏一本,说他麾下骑兵变成流贼,或者不小心和剿贼的官兵交上了手,被兵部确定为流寇,到时候周延儒即使上任首辅也没办法帮他。大明的言官有时候连皇帝也束手无策。 四万两银子,翟哲现在也拿不出来,去年攒了些积蓄都留在宣大了。每天银子像流水般花出去,若这次张溥和周延儒的策划失败,他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沿着太湖岸边回到杭州,翟哲没有立刻往杭州郊区,命方进驾车从东门进城,直奔商盟在江南的总号。街道上小商贩的呼叫声此起彼伏,马车进了城,还赶不上步行的速度。翟哲把车窗门关闭的死,不让外面人看见自己的摸样。该高调的时候高调,该低调的时候低调。 马车径直驶入商盟的后院,有亲兵卸下马匹。翟哲下车立刻走进书房,取文房四宝,略一沉吟,笔下龙飞凤舞手书一封书信,招呼道:“方进,你进来!” 守在门外的亲兵推门走进来,“东家有何吩咐?” “你带上两个兄弟,快马加鞭,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送往太行山,找打大名府外李家庄的李志安,把这封信转交给左若和逢勤。” “遵命!”方进接过书信。 “你马上出发,去找王义领五十两银子当盘缠。” 方进前脚刚走,门外响起柳全的声音,“东家在吗?” “柳掌柜,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找你。”翟哲叫他进来正准备说起密会中需要银两之事。 柳全迈过门槛,走到书房门外,说:“昨日有客人来找你,就住在商号外的悦月客栈,说东家您回来后立刻告知他。” 翟哲惊诧,问:“何人?”他在江南可没有朋友。 “他自称东阳人,姓许,穿了文士服,腰上又配了一柄刀。” “东阳人?” “浙东东阳,在金华府,我收购茶叶时候曾经到过那里,那里民风剽悍。”柳全对东阳的印象显然不怎么好。 翟哲想了想,说:“你找个小厮带路,我去看看。”这些天想见他的人不少,但若不是有些名望的读书人,他多数推给柳全,生意上的事,他轻易不插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擅长,柳全经营商号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 一盏茶功夫,翟哲换了一身旧袍子,叫上两个亲兵,摇摇晃晃出了商盟大门。任谁也认不出来,这个人就是近日来在商盟名声大噪的神秘的东家。商盟总号由十几家连在一起的铺子构成,所在的清河坊是杭州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柳全去年买下这些旺铺花了三万多两银子。 翟哲很少在商号中露脸,柳全雇佣的又多是本地的伙计,每天到后院与掌柜谈生意的人天南地北都有,没人在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三人跟着小厮,拐过两条街道,到了悦月客栈门口。悦月客栈在杭州城内名气不小,旁边有悦月酒楼经营杭州各式有名的菜肴小吃,外地来的客商常会专门来这里大快朵颐一次。 那小厮先找到客栈的掌柜,问有没有个姓许的客人。 “许公子,有的!”掌柜忙不迭的点头。 翟哲往前走了一步,说:“就说一个姓翟的人在来找他。” “好的!”掌柜匆忙招呼伙计去客房找人。 一会功夫,翟哲见跑堂的伙计从后院一溜小跑回来,后面跟着一个圆脸的年轻人,鼻子很大,像是在脸上突起的山峰,让整个人多了一份英武之气,虽然穿了一身文士服装,但坦露的小臂粗壮结实,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许公子!”翟哲上前拱手。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翟哲,脸上从迷惑不解转向犹豫不决,伸出右手指点,问:“你是翟总兵?” “解职的副将,当不起这般称呼,叫我翟东家就好。”翟哲答礼。 “当真是你!”那人抱拳,“在下东阳许都。” “幸会!”翟哲细细观察此人,从他的着装打扮来看像个读书人,但难掩一股江湖气息。这个人不简单!俗语说的好,****不可怕,就怕****有文化。凡是读过书,又有江湖味道的人,往往不可小觑。这叫理论联系实际,《水浒传》中宋江就是这等人物,其实翟哲自己也是这种人。 “在下在东阳闻卢督师殒命巨鹿,心中悲痛不已,得闻翟东家不以一己之私,保全督师身体,又护送督师灵车南下,暗自钦佩,心驰神往。”许都言谈举止难掩豪侠之风,和翟哲这几日见识的文士大有不同。 “不如去隔壁酒楼说话!”翟哲有心结识,伸手示意。 “好,能识的翟东家这般人物,不痛饮几杯难以尽兴。”许都示意翟哲先行。 翟哲摆手命引路的小厮带两个亲随先回去,与许都先后出了客栈的大门,走入悦月酒楼。楼下大厅内人生鼎沸,许都问掌柜要了一个楼上的雅间,与翟哲顺楼梯上了二楼。 虽然在商盟总号离此地不远,许都执意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翟哲。 “你远来是客,我是浙人,能结识你这等人物是我的荣幸。”许都很热情。他平日里就喜欢结交豪侠之士,这次当然不会让翟哲占先。 翟哲才从北境来到江南,不懂这酒楼的食谱,索性任许都招呼小二,只是一顿饭的事,和这等人物无需太过计较。 如西湖醋鱼、叫化童鸡、东坡肉、龙井虾仁等杭州名菜,许都点了一桌子,这里的每一道菜都可以讲个典故,但给翟哲这种一直以蒙古烤羊肉为美餐的人吃,实在有牛嚼牡丹之嫌。 许都不是那种文绉绉的人,也不和翟哲说那些虚文缛节的话语,只是一个劲的催酒。 翟哲这十年在草原练过来,酒量和当年比不是同日而语,但半个时辰下来,面对许都有些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想若是萧之言或者季弘在,一定能放倒他。 酒过半巡,许都突然站起端起一杯酒,举在半空中往地面挥洒,叹息道:“卢督师,可惜了!” 木制地板上出现一道浸湿的酒渍,翟哲摸不清许都的底细,不做声,静观其变。 许都像是有些半醉,接着说:“朝廷无道,像卢督师这般为国为民的好官被陷害,奸佞小人倒是一个个活的滋润。都道中原流民四起,江浙之地也就差陈胜吴广了。” 许都的话让翟哲立刻提高警觉性,这个人要么是性情中人,要么是来试探他。 “翟东家,你不要这样看我!”许都摇头给自己又倒上半樽酒,说:“你初到江南,必然觉得江南富庶。今年上天垂怜,风调雨顺,百姓勉强能填饱肚子,一旦遇见洪涝旱灾,卖儿卖女乞讨度日者不计其数。稻米鱼盐、绫罗绸缎都入了那些官绅的库中,富有者占田万亩,贫贱者无立锥之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说这世道还算公平吗?” “许公子醉了!”翟哲举起酒樽。 “嘿嘿!”许都举杯与他碰了一下,说:“我敬佩你为人英雄,所以多说了几句。我浙东也是英雄辈起的地方,当年南塘将军的戚家军就多有浙东子弟,你若看得起我,就交我这个朋友。” “我与许公子一见如故,大明待卢公,正如当年南宋对岳飞,凉了军中武将的心。”翟哲出言试探。 “正是如此!”许都拍腿,似有寻到知音的感觉,“我结交的几个朋友,几社的陈卧子,徐闇公还在愚忠,两眼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卧在家中死读书。” 徐闇公翟哲没听说过,但陈卧子正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陈子龙,翟哲多有耳闻。 “许公子的这几个朋友都是大才,非我这等粗人可比!”翟哲说笑。 “非也,国逢乱世,恰是将军建功立业的时机,若翟东家得空,今年一定要望东阳与我一晤。”许都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很有心机的人。 ☆、第338章 财源 送走许都,翟哲微醺回到商号。 凭直觉,他感觉许都这个人不简单,但他对江南之地太陌生了,很多人的关系他不清楚,很多人的背景他也不熟悉,如同瞪眼瞎子一样。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装扮的那么神秘,少露面便会少说错话,少做错事。只往外撒银子总不会惹人嫌。 其实借助卢象升的名气,他一开始结识都是复社魁首张溥和前任阁老周延儒这般人物,也没人敢随意来寻他的晦气。 回到书房坐定,翟哲命亲兵往厨房要了一碗醒酒汤,喝完等了一刻钟左右才慢慢恢复清醒。 “把王义和季弘叫过来。” 亲兵离去功夫不大,王义与季弘同时来到书房门外。 乌兰一行到了杭州,翟哲才知道永莹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这两个孕妇在城郊安静的宅子中好生养胎,季弘来到商盟帮忙。季弘断臂过去三年了,整个人的气质大变,走路步伐沉稳有力,曾经如他惯用的戚刀那般凌冽的气息不见了,双目神气内敛,一截衣袖随风飘飘。 “拜见东家!” “拜见寨主!” 不同的称呼显示了两人不同的地位。亲兵出身的人特别的称呼表现他们和翟哲与众不同的关系,就如同萧之言和孟康有时候会称呼翟哲小哥。 “我初到江南,人生地不熟,行事太过不便。朝廷有东厂、西厂和锦衣卫,我在北境主事多年,王义曾经掌管暗营。但自从交到耿竹手上,这件事就停滞了,现在我要重启此事。” 翟哲的目光在这两人的身上转了一圈,说:“此事由季弘负责,王义当他的帮手,负责打探消息,探明需要了解人的底细,我会尽量提供银子。” “遵命!”季弘心中泛出一丝激动,三年了,他终于重入寨主的眼睛。 “从商号着手,先在江南各地留下探子,首先交给你们的任务是查清东阳许都这个人,就当是给你们的考验。” “是!”季弘和王义领命退去。从现在开始建立探子网络,他们悠闲的日子结束了,这份差事伸缩性极大,做好了如同朝廷的东厂、西厂,权势倾天,做不好就像之前的暗营,变成只能通报消息的信使。 两人一个想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一个想借此抓住更多的权力,都憋着一股劲。 才交代清楚,翟哲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院子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亲兵飞一般奔进门,喊叫:“东家,东家,夫人生了!” “什么!”翟哲像是触电了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外,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你说什么?”根据稳婆所说,乌兰还有十几日才会分娩,所以他才放心来到杭州。 “昨夜二夫人腹痛,子时产出一子,母子俱安。”那亲兵一口说完。 翟哲松了口气,匆忙招呼车夫,“速速套车。” 等他回到城郊的宅子时,天色将晚,西边天空的红云像两军对垒一般,色如鲜血。翟哲看了一眼,感觉有些不舒服,刻意垂头避过目光,冲入院子。永莹正挺着个大肚子指挥仆妇忙前忙后,宅内一片欣喜景象。 “老爷,恭喜!”见到翟哲像一头蛮牛一般冲进来,文莹捂嘴偷笑,屈膝行了个半礼。 翟哲几步走到南厢房门口,看见乌兰正咧着嘴对自己笑,笑容灿烂的如春日的桃花,心中才最终安定下来。 “我这两个儿子出生,我都不在身边!”翟哲自嘲一句,走到床边坐下。一个皮肤皱皱巴巴的婴儿躺在乌兰身边,双眼紧闭。 “这就是我们的儿子!”乌兰说了一句话,微微喘气。 “你好生休息,不要说话。”翟哲伸手轻轻抚弄乌兰的头发,偏头的时候恰巧又看见窗外血色残阳。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叫他天行吧,翟天行!”几乎是脱口而出,翟哲给儿子取好了名字,快的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乌兰微微点头,闭上双眼,靠在松软的枕头中。 翟哲看看儿子,再看看因虚弱又入睡的乌兰。他终于发现,他已经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了,他有了两个妻子,两个儿子,有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又见证了卢公的无奈身殒。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大明末年,而他只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若想拯救这个时代,必须要融入这个时代。你想领先一步投机取巧,只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窗外形状各异的火烧云落在翟哲眼中有些狰狞。仿佛倒映了他在草原的十年征战,最后沦为镜花水月。 “在这大明朝,没人会在意一个武将。我只知道一个秘密,是这大明朝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秘密。” 十月金秋,宗茂携带大批银两并货物到达杭州,这里是翟哲所有的家当。十几万两银子,只有交给宗茂这样的人手中翟哲才会放心,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忠心,更因为他的傲气。一个傲气的年轻人是不屑贪墨不属于自己的银子。 范伊和天健留在北京城帮忙协调商盟与大盛魁之间的关系。对于范伊,翟哲深觉自己亏欠她许多,从一开始这桩婚姻就是一场交换。先是范永斗想借此与翟家联合,再是范永斗想利用他在蒙古的势力,没想到最后演变成他要借助范家的商号。谁又能从一开始就能看见结局,若范永斗知道自己的心思,不知当初还会不会如此选择。但范伊作为他的夫人,却是让他最安心。 宗茂只在杭州呆了半个月,立刻返回江北,在京畿南大名府设立商盟分号,联系南北。今年畿南三府大旱,朝廷在那里赈灾,最直接的结果是藏在太行山的中四千兵马不外出掳掠难以生存。 中原战事胶着,杨嗣昌调集九镇兵马对张献忠和李自成围追堵截,官兵气势汹汹,流贼暂避锋芒。左若和逢勤严禁兵马外出,以免惹祸上身。商盟不得不从江南购置大米,运送到大名府,暗中输送往太行山中。 翟哲需要银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过银子。 十月底,浙东。 东阳县。 翟哲与许都对面而坐。 许都住的地方叫做许宅,意思就是许家的宅子。这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姓许,但所有人都听许都的号令。 “翟东家,我没想到,你真会来东阳来看我。”许都摸了摸脑袋,露出一丝憨态。 “自从上次与许公子一别,在下一直不忘公子风采。”翟哲端起手边的茶盏尝了一口,慢悠悠的说:“这东阳茶与碧螺春和龙井相比,味道太浓,苦涩味太重,因此一直卖不上价格。” “因人而异,碧螺春和龙井太过柔和,是盛世里文人墨客最爱的东西,我还是喜欢东阳茶的滋味。”许都不以为忤。 “许公子上次对我说的话,一直响在耳边。”翟哲轻咳一声,“我当时只当是许公子对朝政不满,随意发几句牢骚,没想到许公子竟然效仿那水浒传中宋江之事。” 许都右手一抖,竟然把眼前的茶碗打翻,他身后站立的一个汉子“仓”把佩刀拔出一半。 翟哲又喝了一口茶,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 “你暗中查探我!”许都脸色微变。 “我这个人交朋友一向很小心,许公子说出来的那番话,我是当真知灼见,为交许公子这个朋友,不得不如此,请公子莫要见怪。” 许都后面的汉子面现焦急之色,说:“大哥,休要听他花言巧语,他知晓了那个秘密,绝不能放他离开这里。” “莫要大惊小怪,若你们知道我的过去,就该明白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我十年前在草原就做过了。”翟哲稳如泰山。 许都弯腰把茶盏捡起来,摆手示意身后随从莫要多言,答道:“实话实说,我确实了解过翟东家的在草原的经历,所以才专门去拜访了东家。” “这就对了!”翟哲又喝了一口茶,一不小心被茶水呛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半天才止住,说:“这样对你我才公平。” “翟东家此来,是想入伙吗?”许都现出兴奋之色,“若是翟东家愿意,头把交椅愿交给翟东家来坐。” 翟哲摇头微笑,说:“你是宋江,我不是卢俊义。” “那翟东家是什么意思?”许都脸色阴沉下来。 “现在还没到举事的时候。许公子操之过急,只怕会惹祸上身。”翟哲哈哈一笑。 “以翟东家之见,该如何?”许都定下心神。 “广制军备,联络义士,等待时机。” “翟东家此行不是光给我献计来的吧!”许都戒备心起。 “当然不是,我此来是要有一笔大财富要与许公子分享。” 无论想干什么,银子总是缺不了的。 ☆、第339章 海贸 “许都,东阳人,祖父曾官至副使,年幼时在嘉兴求读,与几社陈子龙、徐孚远、何刚以及浙江余姚富户郑遵谦等交好,有豪侠之风,爱散钱财交勇士,常有不满朝政的言论,有传闻曾遣部属加入括苍山白头军义军,东阳豪强多以他为尊。” 这是季弘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查探,交给翟哲有关许都的消息,字数虽然不多,但言简意赅,把许都的背景来历,平日交往交代的清清楚楚,尤其是与白头军有联系的秘密传闻,让翟哲摸清许都的底细。 东阳、义乌之地处浙东山区,民夫彪悍,传闻当年戚继光正是见识了义乌两派矿工打架的勇猛,最终以浙东子弟为基础操练出名闻天下的戚家军。朝廷在这种地方往往控制力薄弱,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许都能搞出点名堂出来也不稀奇。括苍山的白头军是一群暴动的山民,活动在浙东之域,常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但名声不算响亮。 但有了这些已经足够了,足矣让翟哲亲自来东阳面见许都。 “朝廷无道,但还没到许公子起事的时候。”翟哲品着许都给他奉上的东阳茶,这茶虽然有些苦涩之味,与他在草原常饮的砖茶相比,已算上是轻口味了。许都干的这些事,在江南之地可能算的是离经叛道,骇人听闻,但放在陕西、中原不值一提,更何况在他这种曾与蒙古诸汗之间周旋过的人面前。 “翟东家也这么认为!”许都示意背后的头目把刀收起来。 “我在北境时曾对大明有眷顾之心,事事以汉人的利益为重,卢公之死,让我的心冷了。”翟哲这句倒是实话。有时候也要说几句实话才能让人相信。 “十几年来,我走遍南直隶和浙江各地,满眼中全是世间不平之事。李自成和张献忠能纵横中原十年,朝廷屡剿不绝,想来那里的情形更胜江南。翟东家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若能加入,何愁大事不成?” 当然远胜过江南!翟哲暗自感慨,若不是断绝生计的人十中有九,谁会走上造反之路。 许都的神态、言语落在翟哲眼中,完全就是一位初涉世事的富家公子。心中有不平,但论心计、本事差的太远,否则不会让季弘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了底细。 还以为你是宋江,没想到很可能只是王伦。翟哲心中反而犹豫了,他想找个人合作,许都是最合适不过,虽然有本事的人难以掌控,但与没本事的人合作风险更大。一旦事泄,全是赔本买卖。 浙东处于江南偏东,与浙中、南京、松江、扬州之地相比,山林众多,地方偏僻。但浙东往北毗邻江南五大富庶中心的杭州,也是商盟的立脚之地。翟哲端起茶连喝了好几口,最终还是下决心赌一把,虽然有风险,但眼下这种局势,再想四平八稳的行事,机会渺茫,“许公子麾下有精兵几许?兵甲几许?铳炮几许?钱粮几许?”翟哲的几句话把许都问的目瞪口呆。他虽然有部众加入白头军义军,但还没下决心加入反叛朝廷的行列,这些东西更是从未细细筹划过。 翟哲心中叹了一口气,说:“许公子麾下就算有数万部众,但兵甲钱粮等物怕还是大大不足吧。” 他只是个外来人,与许都只是第二次见面,几句话把许都的底细打探的清清楚楚,眼前这个人确实不是可以成事之人。如果注定要踩着无数人的肩膀才能爬到高处,那就让你成为我的垫脚石吧。 许都站起身来,弯腰拱手去,求教:“请翟东家教我。” 翟哲也起身,还了一礼,伸手示意两人坐下,说:“在下不敢当。”眼睛却扫向站在许都身后的随从。 许都会意,摆手道:“朱大彪,你们且回避。” 朱大彪在用戒备的眼神在翟哲脸上转了一圈,无奈带上两个随从退出大厅。 待几人出门,偌大的会客厅内只剩下两个人,翟哲问:“请问许公子,江南之地何人最富?” 许都想了想,说:“杭州沈氏、松江顾氏,均为大富望族,但要论何人最富,难以断定。” 翟哲微微一笑,说:“江南诸公虽富,均不及福建郑氏一族。” 许都听闻连连点头,答道:“正是如此。” 翟哲所说的福建郑氏,指的正是福建总兵郑芝龙一族。郑芝龙本是海盗出身,朝廷屡剿不利,崇祯初年被福建巡抚熊文灿招安,借助朝廷的势力火并了其他几家有实力的海盗,后被升职为福建总兵,又在澎湖海战中打败荷兰舰队,完全垄断了日本、大明和南洋三地的海贸。若把宣大镇与蒙古的贸易比作一盘水,这三地的海贸利润相当于一座池塘。 熊文灿正是尝到了当年招安郑芝龙的甜头,被调到中原追剿流贼时也想着招安张献忠。没想到此流贼非彼海盗。郑芝龙需要借助大明的各种货物与日本和以及荷兰人贸易,所以心甘情愿当大明的顺民,从中捞足了好处。张献忠的野心早在十几年的流窜中膨胀到无法抑制,中原之地无法安抚的流民是无法消除的****,最终因张献忠复叛被逮捕入狱。 “海贸之富,本不是闽人专有,几十年前还是浙人的天下。”翟哲似心有感慨。 “当年的事,不提也罢,当年若不是海商惹祸上身,导致东南沿海皆遭倭人****,又怎会有今日闽人专享其利。”许都不知道到翟哲为何要说到此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嘉靖东南倭寇之乱,本就是因为江浙的海商勾结倭寇而起。后戚继光和俞大猷平定海难,大明禁绝海贸,片船不得下海,宁波府的双屿岛从繁荣变得萧条。隆庆年间,因闽人走私不绝,福建巡抚许孚远奏请开放漳州月港海贸,变堵为疏,从此闽人在海贸中一枝独秀。浙江与大明税赋重地太近,朝廷担心放开海贸后诱发祸患,封禁之命一直不松。 此消彼长,到崇祯年间,朝廷控制不力,闽人走私愈演愈烈,早就不限于月港一地,郑氏借此富可敌国。浙江边境也有些穷困之徒下海为盗,但终究起不了大气候。闽人家乡族老情节很重,下海后多抱团,浙人被排斥在外。浙人往闽地走船,要给郑氏缴纳税金,还要随时面对海盗侵扰的危险,常常有赔本买卖,甚至葬身鱼腹,出海远行的人也就渐渐少了。 翟哲近年来虽然在北境边陲之地,但商盟经常会抄送朝廷的塘报送往塞外,柳随风又给他说了大明朝政的各种隐秘迭事。让他对大明数十年的朝政变端,以及对各地的影响慢慢熟悉。可以说,朝堂之上,一言可富一地,一言也可穷一地,牵涉的激烈斗争远非表象看起来那么简单。 “闽人郑氏气候已成,浙人自食苦果。”翟哲嘿嘿一笑,喝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但郑氏海贸的货物,如丝绸、棉布、瓷器等物,多数来自江浙,你我要想办法从中分一小杯羹,就足够成大事了。” “虎口拔牙!”许都脑子还没混乱到翟哲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程度。 “许公子,休要急躁,我自有办法。”翟哲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摸样。 “翟东家若是有办法从中获利,在下当然愿意与东家合作。”许都听翟哲说的动听,他当然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处,但也不会傻乎乎的为翟哲冲锋陷阵。 “入闽只有一条道!”翟哲伸出右手食指在桌子上划了一道曲线,“我听说浙江巡抚准备追剿浙赣闽之地活动的山贼,而那些山贼都是由闽人组成,许公子难道不明白其中的机会吗?” “邱凌霄!”许都脱口而出。福建汀州人邱凌霄父子领山民暴动一直活动在浙赣闽三省交界之地,他在括苍山的白头军义军与其也有联系。 “这条道路在群山环绕之中,关系了太多人的利益,不知道许公子是否有这个胆量。”翟哲手指轻弹,等待许都的答复。 许都踌躇良久,他被翟哲这一番话说的心潮澎拜,又有些畏惧之意。他在浙东住了几十年,还不如这个来到江南几个月的商号东家几句话把这里给他分析的透彻。站得越高,看的越远,与蒙古诸汗打过交道的翟哲,当然比许都这个有野心无实践的人看的明白。这些年与他交手的无一不是北境最狡猾和高明的人才,如范永斗、皇太极、卢象升和额哲。 “容我再好生思虑一番。”许都的手微微颤抖。他雄心万丈,义愤填膺,当机会真摆在眼前时,竟然有些叶公好龙的感觉。 翟哲微露失望之意,但很快掩饰过去,笑嘻嘻的说:“此事事关重大,不急一时。” “也是,也是!”许都连连点头。 “我有一事,还想请许公子帮忙!” “翟东家请讲,只要在下能做到!”听见这句话,许都露出豪气。 “我有一批下属还在江北,想带入江南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知许公子是否能帮忙。” ☆、第340章 海商 “无论是东林党,还是阉党,都是一丘之貉。朋党之后,无论好官坏官,均以一党之私为重。若这大明的官吏都想卢公那般人物,党争之祸就该不存在了。也正是如此,卢公自诩为东林党,但在东林党中门生故吏没有几个,反而和东林党的对头周阁老走的亲近。” 书房内,柳随风与翟哲正在讨论最近的世局。 翟哲从东阳回来已有一个月,天气逐渐转冷,庭院外的一片枫树页面由青转灰,再变成暗黄,最后变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烈火,随风飘洒在地面。这里的枫林虽美,但比不上陈家庄那般绚丽。 陈家庄现在由耿竹掌管,翟哲失势后,耿光和耿竹父子拒绝与随宗茂南下,听说攀上大同巡抚叶廷桂,让宗茂火冒三丈。翟哲听说后,一笑置之,他会继续前行,跟得上的人会留在他身边,跟不上的人自有去处。 冬月已至,杭州府的寒冷与漠南草原相比不值一提,翟哲穿了一件夹衫,柳随风也只穿了一件薄棉衣。 “当然如此,所以当今皇帝坚决不用东林党,张溥不是傻子,只有拥戴周阁老才有机会。”柳随风在江南混了几个月,曾经枯黄的脸色慢慢变得滋润。 “依你之见,此次周阁老有机会吗?”翟哲很喜欢听柳随风对大明政局的分析,他得了这个幕僚,不差于一支强兵。 “天下没有绝对之事,但这一次我敢说,周阁老是被张溥占了个便宜。”柳随风笑容挤出眼角的鱼尾纹。他养的再滋润,也无法消除曾经在流贼营中留下的痕迹。 “温阁老遭贬后,薛国观不知进退,内阁中那几人老的老、弱的弱,杨嗣昌若是剿杀了流贼还有些机会,否则周阁老入阁乃是大势所趋,这大明的天下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翟哲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光秃秃的山坡,半晌后突然说:“左若已经与流贼的罗汝才和李自成联系上了。张献忠被左良玉击败后处境很不好,若不是我知道杨嗣昌必败,一定会在后面推一把。” 卢象升之死,一大半的责任要归到杨嗣昌头上,这是翟哲最不能原谅的人。 “大明的北境是个烂泥坑,谁跳进去都爬不出来。”柳随风冷笑,“大明朝上上下下都已经疯了,不狠狠被打一个巴掌,这些人不会醒过来的。” 大明就是个烂泥坑,翟哲初始在草原成事,对大明的处境认识远没有柳随风深刻,这几年才慢慢明白过来。大明之祸,即是士子之祸,士子把控了朝政,掌控了财富,任谁想从他们手中夺一点好处过来,都会被漫天的口水淹死。如北境的晋商,东南的海商,也只能在境外挣点刀头舔血的活。各处的土地均掌握在不用纳税的官绅手中。 “长江之北是四战之地,东家若落在那里,陕西的流贼与大人不熟悉,朝廷的官兵与大人更是没有交情。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和老回回都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那个圈子挤不进外人。左良玉占了楚地不想挪窝,其他的地方无一日不是征战。大人选择留在江南正是明智之举。” 柳随风初始不理解翟哲的决定,现在看来这个决策是最好的选择,接着说:“东林党可以用,但不可与之为伍。” “当然!”复社的张溥从没把翟哲当回事,拿了他的银子还有白眼看他,反而是周延儒让翟哲感觉更亲些。 腊月中旬,范伊带儿子顺运河到达杭州,翟哲亲往水门码头前去迎接。商盟今年的生意尚可,离不开范伊在家族的斡旋。前几年商盟从草原拿毛皮近乎不需要成本,今年再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范永斗和翟堂看着翟哲和范伊的面子,以大同府的价格卖给了商盟三千张皮毛,让商盟勉强维持生计。 翟天健一见到父亲便扑过来,翟哲伸手把他抱入怀中。范伊面色苍白在绿莹的搀扶下下船,北人初次乘船总免不了这一遭,有人适应的快,有人适应的慢,冬天风大,范伊这一路差点没把胆汁给吐干净。 翟哲心疼不已,命轿夫上前,亲自扶范伊入轿,绿莹跟上后面一座轿子,在寒风中悠哉往杭州郊区的宅子行走。乌兰和文莹早做好迎接的准备,范伊挣扎的疲倦的身躯见了乌兰生下的儿子,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一家人表面上至少是其乐融融。 凌冽的寒风中,官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商盟的商队络绎不绝。 立邀卢象同加入商盟后,商队通过各处关口比别家要顺利的多。卢象同被卢象升理财七八年,在江南人脉广泛,虽然卢象升死后难免有人走茶凉之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般行事。 从腊月以来,商盟商队的护卫明显增多,左若与孟康奉翟哲之命,挑出六百忠心精干的士卒分批到达杭州,分批藏入商盟在各地购置的产业,其中一半人隐入金华府东阳县商盟才购置的茶山。翟哲在江南需要一个帮手,把左若调到身边比放在千里之外更让他放心。至于孟康,翟哲担心左若离开后逢勤管不住他,完全是附带给稍过来的。 元启洲来左若麾下听令,同时带的还有几十个原籍在江南的天雄军士卒。 金华府往东是台州府,浙东最穷困的地方。境内七成是山,一面临海,唯有靠海才能谋的生计。许都麾下最得力的助手朱大彪冒着寒风带着几个陌生的汉人在台州海门卫附近转悠。 这里的人多数以出海捕鱼为生,当然也有人出海经商,或者干些不要本钱的买卖。 朱大彪对这一带显然很熟悉,他本就是绿林中有些名望的人,只是不做海里的生意。 “杨志高!有人找你!”一个鱼贩子撤着嗓子在寒风中呼喊。 一个皮肤粗糙,头发乱成一团的汉人扭过头来,他右耳被削去一半,但双目有神。左若只看了一眼,就认准他了。 “这个人曾经是台州有名的海商,常常走货往东番,听说南洋也去过,四年前在海上碰见风浪被打翻了船,变得穷困潦倒,不得不以捕鱼为生。浙江边境的好几处海盗与他都有交情,请他入伙他不愿意,因此被人削去了半个耳朵。” ☆、第341章 防倭总兵 “杨志高,有人找你!”那个渔夫指向身后紧跟着的左若等人。 那汉子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朱大彪一行人,转过头继续跳着鱼担子往前走,抛下一句话:“我不认识!” 左若紧赶慢赶几步,跟在那人的身后,抱拳说:“杨兄弟留步,你这里的鱼我都要了。” 杨志高放下担子,侧着脑袋,伸出五个手指,说:“五十个铜钱,你全拿走。” “这些钱都是小事,杨兄弟不知能否赏脸,往松门卫喝一杯茶。”左若看着竹筐里冻成冰坨的一堆鱼,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他吃过的只有黄河里的鲤鱼。 “可不是小事,我指着这些钱养家糊口呢!”杨志高翘起嘴唇,好像有些不高兴。 “兄台赏个脸,养家糊口不再是难事。”左若环臂,浙江的气温没有北境低,但海边风很大,比塞北的风有过之而无不及,像刀子割在他脸边。 “我没空!”杨志高脸色一收,挑起鱼担子就想走。 左若伸手拉住鱼筐上的绳子,着急道:“杨兄弟,不过是一杯茶,错过的工钱我会补给你。” “你以为我没见过钱吗?”杨志高猛一拉鱼筐上的绳子,恰巧把鱼筐掀起来碰在左若的裤子上,沾染上一片淤泥。 左若脸色变了变,说:“杨兄弟,不要太过分。” 杨志高“哐当”一声把挑子仍在地上,撸起袖子道:“你若要鱼我就卖给你,若说其他的请找别人!” 左若是个练过千军万马的主,翟哲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多少年没被这样的呛过,不怒反笑,说:“好,有性格。” 朱大彪见前面一言不合闹翻了,几个大步走上来,拱手道:“杨兄弟,莫要误会,我们不是海寇,有个大富商要找个熟悉海路的人合作,有人向我推荐了你,所以才来请你大驾。” 左若身后的两个亲兵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站在杨志高两侧,眼前却瞄向左若。 “不管是什么来头,我不愿意。”杨志高弯腰捡起扁担。 左若往后退了一步,放缓声音说:“我没有恶意,你不要误会。” “你不买我的鱼就不要碍我的事。”杨志高不给左若一点好脸色。 左若无奈朝朱三彪摊摊手,就在他转身的功夫,下颚微微一点,那两个亲兵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冲上,一个一脚揣在杨志高的后背上,另一个臣他踉踉跄跄的功夫右手一个手刀砸在杨志高脖颈处,杨志高双眼一翻像一根石柱般翻到在地面。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朱大彪反应过来,杨志高已然晕死过去。 “你!”朱大彪瞠目结舌。 “请个人还这么费事!”左若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背上走人。” 一个亲兵把杨志高一百多斤的身躯扛在肩膀上,一点也不费劲往海边的山林中退去。冬天的海边没什么人,只有刚才带路的那个渔民见到几人凶狠的目光不敢说话。 “带路!”左若怒喝一声,统御过大军的威严让朱大彪默默抬腿在前走路。 片刻之后,海边只剩下一个装了二三十条鱼的竹子筐。 从山林中找到括苍山白头军的接应头目,几人把晕死过去的杨志高用绳子绑死。左若在他人中处狠命一掐,在杨志高张嘴来没来及呼喊的份上用一块碎步堵住他的嘴巴。看着周围几人凶神恶煞般的眼光,杨志高知趣的迈动双腿跟在众人身后往金华府方向行走。 每到了饭点的时候,左若会让人取下他嘴中的堵布,喂上干粮清水。 杨志高摸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不敢再随意说话。 在山里走了四天,到了一片庄子,左若解开杨志高的绳子,说:“我奉东家之命来请你合作,如今我已经表达了诚意,你若觉得真可以打一辈子鱼,现在我放你离开。” “你!”杨志高和朱大彪都傻了眼。 “你若走,我会给你干粮和清水,到了海边你那担鱼可能还在那。”左若面色沉静,看不出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停了片刻又说,“哦,我忘了,那些鱼值五十个铜钱,,算上挑子,我给你一百个。”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在手中掂量一番扔在草地上。 杨志高站立没有动,沉默了片刻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若有兴趣,见了我家东家自见分晓。”左若似笑非笑。 沉默,犹豫,等待,好奇。 杨志高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答道:“好,我就见他一面。”说完这些话后,弯腰把地上的银子捡起来放在怀中,说:“那筐鱼和竹筐值这个价。” 朱大彪见看了这件事的全过程,心中暗自担心,与自家统领合作的都是些什么人,看架势远不是白头军能够控制。 能让左若这样的人折服的是何等人,杨志高也暗自好奇。 茶山连绵,冬天的只剩下光秃秃的茶桩。 二三十间土房隐藏在两山的山坳处,海风把满山野的碎枝枯叶都刮光了,看不见一脸杂乱物。这是商盟才收购的茶山,若没有许都帮忙,他们这些外地人在这里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有钱也不行! 杨志高等了六日,见到翟哲时有些失望。 要见自己的东家看上去平淡无奇,一张脸看上去还算得上英俊,但那时窑子里的姐儿才喜欢的摸样,腰上挂着一柄褐色不起眼的佩刀,更像是是个装饰物,比不上他那个属下气势逼人。 当翟哲伸出右手,杨志高看见他指尖上布满的老茧时,才稍稍正视他几眼。 “杨兄弟,听说左统领请你时稍有得罪,在下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翟哲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慢条斯理的说:“我请你来,是听说你曾经是浙东有名的海商,我想做些海上买卖,想找个人合作。” “东家也是做买卖的吗?” “不错,杭州府的商盟就是我的买卖,主要把闽浙的茶叶贩向北方。” 杨志高微哼了一声,说:“我看东家锦衣玉食,样样不缺,何必要冒海贸这个大险,海贸不比路上,靠自己也靠老天,不是想挣钱就能挣上的。” “我要挣这份钱。”翟哲的口气很狂妄,但听在杨志高耳中像是个嚣张的纨绔子弟。 杨志高苦笑一声,说:“我曾经有三条船,三百多个下属,一场风暴下来就剩下了我自己孤家寡人。” “天有不测风云!”翟哲丝毫没露出惊讶的神情。比出塞行商的晋人风险确实要大些,但往境外的道路哪一条不是如此? 杨志高叹了口气说,解释道:“看在东家费劲心思请我的份上,看得起我杨某,我就对你直说了吧。” “这条路太险,东家既然有条安稳的道路,就不要再硬要往风暴里闯。神鬼莫测的风暴,暗中窥视的海盗,无孔不入的朝廷暗探,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前功尽弃,家毁船亡。” “两浙的海盗多吗?”浙海对翟哲来说像一张白纸。 “多,大大小小有二三十家,以顾三麻子和陈虎威最有名,常常侵犯内江,官府通缉也无可奈何。我这只耳朵就是被陈虎威割下去的。”杨志高偏头指向半只右耳。 “我若想独揽浙海贸易,欲从闽海郑氏口中中分一杯羹,依你看该如何经营?” 翟哲没想到自己的问话导致这样的后果。杨志高像看个白痴那样瞅着他,突然很后悔前面说了那些废话,翟哲在他眼里完全变成了狂妄自大的纨绔子弟。 “像郑芝龙那样成为浙江总兵?”翟哲自言自语。 “不是浙江总兵,是浙江防倭总兵。”杨志高拖长声调,若他的声音像条鞭子,那这一鞭子就像结结实实打在翟哲脸上。 “哦!”翟哲像是恍然大悟。 “不但要当上浙江防倭总兵,还要当上舟山参将,如此浙江海境才全在大人的掌控下。”杨志高声音尖利,他不是刻薄之人,但一向看不起凭借家族势力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翟哲在他眼中瞬间变成了这样的人。 翟哲没注意杨志高的口气,两浙、闽海、南直隶和赣山的地形在他脑中盘转。浙江防倭总兵驻地在宁波府定海卫,正好处于浙东之地,这一带山地众多,比起吴淞总兵和浙江总兵不算是肥差,麾下有水军也有步卒,原本不算他的首选。 想了好一阵,翟哲缓过神来,说:“眼下还不行,还需再等等。我想先请杨兄弟为我组建船队,短则一年,长则两年,我便要在浙海大展宏图。” “你是何人?”杨志高这才惊醒,问出了自己本该一开始就问出来的话。 “在下翟哲!” “卢督师下翟副将!”一声惊呼,台州偏海也听过卢督师的名字,这就是东林党在江南的声望。 离开茶山的时候,杨志高敞开棉衣,冬日里呼啸的海风不再那么寒冷。以他在海里的名声,如果有银子做本钱,只需一两月功夫便能组建一支船队。除了当海盗,他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翟哲能否当上浙江防倭总兵,他管不着,让他难以相信的是,翟哲竟然毫无保证的答应给他一万两银子做本钱。 ☆、第342章 久等的时刻 春天过去,括苍山上白头军扩展至近万人。左若率先期入浙东的步卒躲入金华府和台州府毗邻的天台山山脉。 翟哲在宁波府购买贫瘠的山田地产,逐步把太行山的部属迁入江南,只留下车风和萧之言的轻骑在江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是当年学士朱升献给明太祖朱元璋的平定天下的良策,也是翟哲选择的战略。 在大明,武将若想摆脱朝廷的控制,保证有稳定的财政来源,唯有借助对外的贸易。北有蒙古,南有海贸。其他如田产、关税几乎全部掌握在官绅的手里。当在宣大镇失势丢掉大同副将之位后,翟哲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江南。 即使要造反,在江南也比在中原要有前途的多,因为这里有足够的财力,否则当年高迎祥也不会那么期盼南下。 “浙东之地,民风彪悍,毗邻天下税赋重地,将是我蛰伏的地方,我会在这里等待天下大变。”走在春风和煦的西湖边,翟哲定下策略。他现在唯一能信的就是自己。 东林党和复社都将是他的垫脚石,乱世兵权才是根本,而他是打上东林党印记的总兵。那些文人现在如何瞧不起他,以后就会怎样反过来求他。 蛰伏的日子很寂寞,好在他还有两个夫人和儿子为伴。 崇祯十三年六月,大明首辅薛国观遭吴昌时弹劾罢职,再因收受贿赂被锦衣卫逮捕入狱,被皇帝赐死,继任首辅的是年过六十的范复粹。从上任首月起,范复粹便以年事已高为由请辞,京中已有启用周延儒的呼声。 衢州府处于浙江、江西和福建三省交界地,江南入闽唯一的一条道路正经过这里。因为衢州府的位置,这里孕育了大明鼎鼎有名的龙游商帮,与徽商、晋商比名声稍逊,但获取的财富一点也不少。 只要有商帮的地方一定少不了山贼,闽人邱凌霄领着一般流贼一直活动在这一带。括苍山白头军势力壮大后没有侵扰附近的府县,开始向衢州府附近的山脉进军。 八月中旬,白头军与邱凌霄在江郎山会盟。朱大彪带左若及翟哲麾下五百士卒同往,借助会盟的时机斩杀邱凌霄父子,占据了离仙霞关不足百里的江郎山,监控入闽的唯一的道路。 “一切都在路上。” 翟哲逗留在杭州城郊,极少外出,收取各地来的情报。一个实力强大的白头军才能成为他的帮手,他现在无法从官绅口中夺食,唯有与郑芝龙争利,浙人将因此与他成为朋友。 日子像溪水一般静静的流走,手中无权时,每一刻都是煎熬。果然如范永斗所说,权势一旦尝过,再难舍弃。 寒冬腊月,杨嗣昌兵败襄阳,李自成兵进河南,中原局势糜烂。 一份份急报送到翟哲手里,让他鲜血沸腾,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等待的时机就快到了。 信使踩着稀薄的积雪走入杭州府郊区的宅子,周延儒召见。 翟哲没有再坐马车,枣红马驰骋在封冻的官道,他已经预感到大事将成,煎熬等待了一年半后,终于要再次踏上征途。他不喜欢逗留在家里,中原的每一场战报都让他兴奋的彻夜难眠,在他骨子里全是战斗的鲜血。这个时代怎能少了他的身影。 竹林薄雪,斗笠行人。 宜兴城外的周家庄园门口有几只喜鹊在欢乐的叽叽喳喳。 五人的聚会,翟哲永远是最后一个赶到,他不知道几人在之前商量了些什么。 张溥仍然是一张寒冬腊月的脸,周延儒手中拿了一份折子,脸上虽然堆笑,但右手有轻微的抖动。吴昌时的笑容让人响起沙漠里的响尾蛇,阮大铖则吊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像在唱歌。 除了周延儒,没人看他。 “朝廷的圣旨已经出了,翟东家,春节之后,我将赴京城赴任,你想好了吗?”周延儒对翟哲说话很柔和,他可能是这几人中对翟哲对和善的一个。 缇骑才出京城,江南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翟哲回答的声音很干脆:“想好了,浙江防倭总兵。” “这个位置不算肥缺,翟东家可不要后悔!”周延儒好似在说笑。 “阁老若能成就末将,在下必不敢忘恩。”翟哲行礼。 “好!”周延儒微微点头。 “恭喜周阁老!”几人哈哈大笑,连张溥也咧开了嘴。 聚会时间极短,翟哲看那几人好像还有话说,自己很快成了个多余之人,用完午饭后先行起身告辞。那些文人不屑与他为伍,他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等他出来书院,正要往马厩中牵自己的枣红马,一个家人低着头从后面赶过来,压低生意说:“翟东家且留,老爷还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翟哲扭头问。 那家人低着头不出声,看样子他也不清楚。 翟哲先给跟自己同来的亲兵大好招呼,跟着那家人绕过好几个回廊,那家人把他安置在一座厢房里休息。 从午后一直到天黑,翟哲等的坐卧不安,掌灯时分,一个仆从提着灯笼敲门,“老爷要见翟东家。” 翟哲正和衣躺在床上,听见召唤,立刻起身。 屋外已经上冻,翟哲并不觉得寒冷,跟着那家人走向后院。雪色倒映了灯笼昏暗的火光,让安静的院子有些诡异。如迷宫般的院落让翟哲有些迷糊,警觉心让他努力记住穿过的每一条回廊。 “老爷在里面!”那家人停下脚步。 翟哲推快黑暗中的大门走进去,一阵风差点吹灭了屋内的烛火。周延儒正安静的坐在对面,在幽暗的光线中像幽冥来的使者,把他下了一跳。 “关上门!”周延儒的声音有些僵硬。 翟哲转身把门关上,烛火稳定下来,屋内立刻温暖了很多。 “翟东家,我想求你办一件事。”周延儒的声音又变得柔和。 “阁老有吩咐尽管说。”翟哲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 “你是武将,又掌控商号,手中必然有些亡命之徒。”周延儒长吸了一口气,说:“我要你帮我杀了张溥。” “什么?”翟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杀了张溥。”周延儒的声音无比确定。 翟哲沉默没有回答,复社在江南的势力他很清楚,张溥不是随便能杀的人。 “你若不杀张溥,我不会让你上任浙江防倭总兵。”周延儒语气狠毒,不像他平日的说话的口气。 “我能知道原因吗?”翟哲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入柱子下的阴影中。 周延儒把手边的折子扔在地上,“这就是张溥向我索要的复社门生的官位,一共八十三人。” “这么多?”翟哲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延儒苦笑,“我若从了他,不知这大明的首辅究竟是何人。” “你帮我杀了他,我连浙江防倭副总兵和参将的位置都给你,浙东就是你的天下。”周延儒多少能看出来点翟哲的意图。 宁波、绍兴的兵备道,加上台州沿海卫所,一共有八千水军,一万两千步卒的定额。如果他再能从海贸中赚取足够的银子,他将能拥有从未有过的力量。 翟哲脑子中的犹豫只坚持了片刻,这个机会他已经等待了一年了,再也不能错过。也许朝政注定离不开阴暗,如果一定要开始,那么就从此刻吧。 “末将会为阁老做到。” “好!”周延儒松了口气,“你能帮我,我会记得。” 与周延儒一番话后,翟哲连夜离开宜兴。他必须要尽快安排此事,刺杀张溥必须要安排的滴水不漏,只要泄露一点口风,他在江南将无立锥之地。 江南的雪像给这片秀丽的山河涂上一层淡雅的妆,枣红马的铁蹄急促的敲打地面,好像在****这个秀美的女人。 倾巢之下无完卵,中原北境都乱了这么多年了,江南又怎么可能逃出这一劫? 无论是谁想接替大明朱家的权杖,江南都是必不可少的拼图,因为这里是大明最大的两大产粮地之一。“苏州熟,天下足!”这里拥有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最手巧的工匠,最富有的官绅。 翟哲常常思考自己在蒙古征战近十年的失败,不是他不够精明,也不是他麾下的士卒不善战,实在是他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无钱、无粮、无人,背靠的宣大镇是大明最穷困的边镇之一,其实从开始就注定了他的失败。即使卢象升不死,宣大镇对清虏也只能保持守势,而蒙古人根本无法在草原与女真人匹敌。 这么多年,他已经看透了,大明之败势如奔腾的黄河水,非他能够左右。 朝廷无钱粮,没法养兵民,朝廷征饷,民变沸腾。 钱粮在哪里?复社和东林的那些官绅家,哪一个不是盘满钵满?但不仅翟哲动不了,皇帝也动不了。 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且看这天下的民心如何转换?李自成能入京,但他也无法养活北境之民。 翟哲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一个机会翻盘,只有一个机会! ☆、第343章 水到渠成 要杀一个人很简单,但要毫无痕迹的杀一个人很难。 这是季弘接到的第一个有难度的任务。这半年随着暗营在南直隶和浙江等地铺展开,他比翟哲还了解江南。比如秦淮八艳与哪几位文人交好,吴淞顾氏兄弟几人之间的矛盾等等,他在杭州余杭的书房里堆满的各种资料,分各府各县排列。 他知道张溥的名声,也清楚复社的势力。但这些他都不在乎,只知道要让画像中那个人死的毫无痕迹。 张溥经常会拜访哪几位朋友?常经过的道路有哪些?季弘命王义专门负责查探此事。杀人很快,戚刀挥下,人头落地,这是季弘曾经的杀人方式,但他已经很久没去擦拭那几柄戚刀了,虽然一直留着它们。 季弘不着急,他现在很有耐心。 翟哲也不着急,周延儒更不着急。寒冬腊月里曾经的盟友悄然变成了对手。 这就是朝堂之争,当你想拥有自己能力之外的权力时,一定会有危险降临。 复社完全是张溥凭借名望一手建立,翟哲能预感到,张溥一死,复社将沦为一盘散沙。一个松散的复社符合所有人的利益,除了复社自己。翟哲也不喜欢张溥,总用盛气凌人的目光在看他,他虽然不在乎,但并不表示没想法。卢象升也没对他如此态度,一个什么实事都没干过的进士凭什么这般眼高于顶。 除夕过去,也不是道路堵塞还是缇骑懒散,圣旨到达宜兴比周延儒想象的要晚一些。 这些日子,宜兴的周家庄园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有的是消息灵通的人士,东林门生前来讨价还价求官者不计其数。 在江南的冬雪融化殆尽的时候,周延儒踏上北上的船只。与此同时,一个重磅消息传到江南,李自成攻破洛阳,杨嗣昌的剿贼计划完全失败,且遭左良玉侮辱,自杀身亡。 翟哲准备好猪牛羊三牲,提着一瓶老酒,随卢象同前往卢象升墓前拜祭。直到如今,朝廷对卢象升的谥号还没有封下来,卢公夫人已经向朝廷请过两次了,一直无下文。都说宰相肚中能撑船,大明用只有这么大气量的兵部尚书,结果已不言而喻。 卢象同在墓前又痛哭了一阵,引得卢象观和卢象晋两兄弟也垂泪不已。 “此番周阁老赴京,卢公的封谥也该有结果了!”翟哲把一壶酒洒在卢象升的墓碑上。他能率部立足江南,卢家功不可没。他对得住卢公,也从中得到了回报。 雪消融后,草得滋润。一个月不到,江南各地浅草抽绿,京城缇骑飞驰江南,安庆巡抚史可法升任运河漕运总督,这是周延儒给东林党喂下的第一颗蜜枣。 江南士子振奋,各处均有庆贺。 几社陈子龙、徐孚远、夏允彝几人同来西湖踏春,恰逢许都在杭州与翟哲议事。许都曾在嘉兴求学,与松江几社的陈子龙、徐孚远和何刚等人交好,因此邀请翟哲同往。 翟哲本不想去,无奈许都说了不少陈子龙等人的好话,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无奈从之。 气候温暖,翟哲习武体健,又在塞北之地久居,只穿上一件薄布衫前行,引得几人咂舌赞叹。有了翟哲这个武官陪着,许都才不觉得尴尬。其他几人都是有名的才子,精通诗文,每每要吟诗作对,以助游兴。从前只有许都一人干瞪眼,现在有翟哲在陪他。 陈子龙三十余岁,一张圆脸,几缕稀疏的胡须,穿一身青色布衫,气息内敛,与翟哲平日见过的几个富家公子有所不同。徐孚远听了许都对翟哲的介绍后,一直跟在他身侧问军中之事,说个不停,让翟哲不甚其烦。 “清虏凶恶吗?为何大明官兵对清虏难得一胜?” “流贼只是些吃不饱饭的百姓,朝廷当以赈代剿,再以奇兵袭之,怎会不胜。” 徐孚远说的翟哲一惊一乍,很少有江南的文士对兵事感兴趣。 “闇公,你就少说几句吧,翟将军是战场上下来的,你可是班门弄斧了。”陈子龙说笑。 徐孚远感慨:“大帐点兵,奔袭千里,如卢公那般才是我毕生的梦想!” 翟哲先是一愣神,再看看徐孚远那细胳膊细腿,再不愿接话。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文人而已! 几人一路走一路闲聊,西湖边柳树上泛出星星点点鹅黄色的嫩芽,现在踏春还有点早,没到花草最旺盛的时候。翟哲很少说话,但偶尔开口必然能让其他几人侧耳细听,他在塞北征战十年,大江南北都闯荡过,见多识广,半天功夫让几社几人初始的轻慢之心褪去。 陈子龙感慨:“如今天下大乱,如翟将军这般勇将,只能在此地蹉跎度日,实乃朝廷不幸。” 翟哲笑着回应,“如今天下大乱,如陈兄这般大才,只能隐居家中,也是大明的不幸。” 陈子龙和夏允彝早在崇祯十年就中了进士,陈子龙本被选为广东惠州府司理,因继母丧不赴任,之后一直留在家中治学,拒绝为官。 “如今天下,空谈者多,实事者少,俗儒厚古而非今,撷华而舍实,我在家中静心辑成几本有用的书,却比外出为官要实在的多。如徐阁老的《农政全书》,学究天人,以实用为主,富国化民为本,若能广而传之,岂不是比为官一任要有益许多。” 陈子龙的这番话令翟哲大为侧目。江南诸生,虚华者多,务实者少,他极少见到心甘情愿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而且还是经世致用之学。 “卧子君大才,若书有成,能否借我一观。”翟哲弯腰行了一礼。 “当然可以,我编的那些书,能多一人知道,功夫才不算白费!”陈子龙还了一礼,脸挂浅笑。 翟哲并不待见东林党,但这个世界终究是读书人的,东林党内不是铁板一块,也有像卢象升那样的能官。翟哲现在还没声望招揽有名望的士子,能交几个这样的朋友大有裨益。几社的几个士子,在江南的名声还算不错,像陈子龙这样不愿当官,只愿治学的士子,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 这一趟西湖之行倒是不虚。 与此同时,江南各地都有士子庆祝。从崇祯即位以来,坐在首辅位子上的温体仁和周延儒一直不待见东林党。此次周延儒借助复社的力量重登上首辅之位,花大笔银子贿赂朝中阉人,被张溥抓住了把柄,一上台便有新气象。 从周延儒离开江南后,张溥连夜在家撰写各种治国之策,准备呈上朝廷,让周延儒实施。他却忘了,究竟何人才是坐在首辅位子上的人,他怀揣这么大的秘密,竟然记不起来怀璧自罪这句话。 史可法上任漕运总督,竟然先来太仓感谢张溥,这把张溥的声望推到顶点。 一时间张家门庭若市,让他想清静也难。虽然不能亲自坐在那个位置上,但成为江南士子的中心,相当于成为隐居在民间的大明首辅,张溥心中的畅快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在东林党最低潮的时候组建复社,不正是为了此刻吗? 三月初,吴昌时回家乡省亲。因为前任首辅温体仁的压制,复社在朝为官的人不多,吴昌时又是参与大事的当事人之一。张溥离开太仓老家前往南京与吴昌时会晤。一个漕运总督远不能满足他的****,复社士子众多,就怕大明的官位不够分配。 商盟的商号中季弘已经等了很久了。 张溥每日访客不断,一直留在太仓老家,极少出门,让他无可奈何。 太仓往南京,原本一路马车很方便,偏偏春雨连绵,河水泛滥,道路泥泞。张溥三月十日到了南京,与吴昌时密议两日后踏上回乡的道路。 江南的梅雨季节,没有一个月是停不下来。滴滴答答的雨点像半夜耳边喃喃的怪兽,让人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潮湿的气息让张溥的头发上浸出一层稀薄的水珠。 张溥打着一把油纸伞,穿着粗布衣衫,想到此事此境,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很有意境的称呼——“布衣宰相”,顷刻间连脚下的泥泞的道路好像也不那么难行了。 吴昌时回京后会把他的建议带给周延儒,还有几镇巡抚需要安排,江北那些歉收的省份田税该免了。他相信只要他那些策略能实施下去,大明的颓败的势头会慢慢反转。 走到无锡地界时,他隐隐感觉胸口有些疼痛,但没有想太多。太湖水泛滥,运河的水流很汹涌,渡口处摆渡的客船不多。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河水,张溥有些头晕,一个船夫冒雨老过来招呼:“过河吗?” “过河!”张溥答应一声,领两个仆从快步上船,就想先找个地方坐下来。 客船很大,那船夫多要了二十个铜钱,张溥很爽快。片刻之后客船摇摇晃晃到了河中,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船头的艄公大喊:“漏水了!” 两个仆从跑出船舱,见船头位置一个巨大的窟窿,水如泉涌。 “漏水了!”艄公带着哭音,雾气蒙蒙的河面见不到一只船。 张溥摇摇晃晃走到船头,船只猛一摇晃,他心口剧痛,脚下一个打滑,落入水中。两个仆从奋不顾身扑向河面,只见翻滚的浪花,不见张溥的人影。 汹涌的运河水直通太湖。 ☆、第344章 经营宁绍 从周延儒入阁成为首辅后,往大江南北的缇骑就没停过。 香案上檀香冒着几缕烟丝。 中宫太监的声音尖锐:“宁绍总兵王之仁调任吴淞总兵,宁绍副将吴志葵调任吴淞副将。原大同副将翟哲升任宁绍总兵,大同参将萧之言升任宁绍副将。”宁绍总兵即是浙江防倭总兵,称呼不同而已,驻地包括宁波和绍兴。 如左若任台州参将,逢勤授军中协同参将,孟康、车风任军中游击将军,这些小调动有兵部公文下达,皆由才上任的浙江巡抚董象桓告之。 这一跪,虽然对着没卵子的阉人,翟哲心里很乐意。 双手恭谨收起圣旨,翟哲努力堆起笑脸。那太监却瞥过脸去,对一旁候立的王之仁一脸奉承的笑容,说:“恭喜王总兵!” “公公一路辛苦了!”王之仁满脸喜色回礼。吴淞之地远富庶过宁绍,他调任那里当然更有开心。至于原来的吴淞总兵,则被调任至九江总兵,临近与流贼交战之地,有人走运当然要有人倒霉。 “不辛苦!”那太监对王之仁的态度近似屈膝卑躬。 翟哲尴尬站立在一侧,王之仁的堂兄王之心是东厂提督,不怪传旨的太监这个态度。 王之仁不理那个太监,转身拱手对翟哲说:“恭喜翟总兵!自翟总兵力救卢督师那一刻,我便期盼着翟总兵复职的这一日。” “圣上英明!”翟哲回礼。不管是真是假,王之仁这番话说的他心里很舒服。 此次朝廷把原宁绍总兵高升调走,必然会带走他不少亲信,为翟哲掌控宁绍减少了不少麻烦。 先送走缇骑,再办了一场热闹的送别宴,王之仁带走了三千多亲信家丁。 “宁绍是我的天下了!”翟哲已经迫不及待。在大明奋战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坐上了总兵的职位,但不是凭借军功,却是借助银子和关系。嗯,还有那一场暗杀!季弘禀告那场暗杀中有不少蹊跷,张溥被捞起来的尸体表面之前他可能已经中过毒,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 宁绍总兵的变化其实在大明的官场毫不起眼。 半个月前,待罪的落魄马士英升任凤阳总督才是震惊江南官场的消息。阮大铖尽抛半数家产为周延儒复职助力,到最后却无法从中得到一点好处。阮大铖曾是东林党左光斗的学生,当年阴错阳差投到魏忠贤的门下,成为与东林党死对头的阉党中人。 阮大铖原本希望周延儒能启用自己,但周延儒与复社中人有密议,不得启用当年依附魏忠贤的阉党。张溥已死,周延儒不愿再激怒复社中人,不得不食言,请阮大铖推荐一人替代。阮大铖无奈,推荐了与自己交好的马士英,马士英一跃从解职待罪的巡抚升任凤阳总督。 得到总兵之位后,翟哲再无心顾及外事,有太多的事情摆在眼前,首要是完全控制宁绍镇的兵马。 宁绍总兵驻地在定海。 步卒在定海,水军在宁波府的定海后所。新总兵上任,副将离职,军中大笑将领心中忐忑不安。 上任后第三天,翟哲在定海后所设宴,请军中千总以上将领聚会。以他的眼光看宁绍镇士卒的习气,与要求相差甚远,好在他麾下有左若和逢勤的两个会练军的将领。 这一顿宴席,好酒好菜伺候着,军中将官吃在嘴里,心中可没那么痛快。新官上任,换新人除旧人是惯有的规矩,看新总兵麾下近四千人的家丁,各位头上官衔较高的将领心中愈发不稳当。 酒过三巡,翟哲端起酒杯站起来说话。 “我是新任的总兵,之前一直在江北与清虏激战,还从未在江南任职过。不过从今日开始,宁绍的士卒就归我统御了。各位都是宁绍的老人,熟悉这里,因此日后会多有倚重。” 说完这句话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这番话可谓是警告性十足,与清虏交战过的总兵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军中各将领把杯中酒饮下,眼光都落在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总兵身上。 “各位回去传达几个消息。” “一、从今日起士卒军饷上涨三成,按月发放,不会再有拖欠。” 在座将领爆发出一阵喧哗,当总兵不克扣军饷如何发财?尤其在宁绍这个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地方。这些年从这里出海的海商越来越少,行贿的的银子还不够养家丁的。 “二、从诸位回去三日后,军中诸将士不得擅自离开卫所军营,违令者斩。” “三、各位回去立刻清除各卫所的商铺、集市,无论是哪位的亲戚。” 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在几个卫所守备、游击的脸上转来转去。 翟哲可谓是有恃无恐,浙江巡抚董象桓也是才上任的,必然是拜周延儒所赐,不抓住这个时机整顿军备,他岂不是傻子。 “先动步卒,再动水师!”这是翟哲定下的策略。 他麾下亲信除了文林柱一百多人外,几乎全是旱鸭子,又不通水军战法。对自己不熟悉的事务乱插手,反而坏事。临近海边的浙人多数善水,若步卒整顿完毕,可从中挑选精干士卒分往水军,且整顿步卒又可以杀鸡骇猴,让水师不敢造次。 先提升军饷以振士气,减少整军的阻力,再以严治军,若一味苛刻,只会让士卒怨声载道,这是治军的王道。 宗茂掌管总兵府财物和后勤,元启洲率曾经的天雄军督战营掌管军纪。 翟哲在等着人撞倒刀口上,没想到军中将官一个个老老实实,拆去卫所的商铺,约束士卒不敢外出。对他们来说,小心侍奉新任总兵才是最正确的事。 七日之后,军中不足九千的步卒打乱拆分,与跟随翟哲多年的老兵混编,开始了他们痛苦的煎熬。宁绍总兵定员不足,空缺的军饷当然是被王之仁吃掉了。 翟哲麾下虽然都是骑兵,但在左若的鞭子下锻炼过,用脚奔跑起来一点也不慢。 “想吃当兵这碗饭,那就得卖力气,再想像从前那般躺在海边晒太阳,还不如回去打渔。”元启洲给逢勤当恶人。天雄军的士气、军纪一点不差于翟哲部兵马,他干这个活正是人尽其才。 “第一步,听号令,号令之下,对面刀山火海也要冲!” “第二步,练行伍,队列整齐不得乱。” …… 练兵的方法由左若结合戚继光的《练兵纪要》编成步骤。无论是翟哲的骑兵,还是天雄军残卒,都是百战余生,这样的士卒带出来的兵当然不是从前那般摸样。 把兵交给逢勤和左若,翟哲很放心,这些士卒都需在这两人的手中磨些日子才会重新分配,支撑不下来的只能断了军饷下海捕鱼。无论家中是否有八十岁老母或者襁褓中的婴儿,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七八日中有四五日,翟哲也会亲自参将军中训练,他的出现只是个态度。 步卒练的如火如荼,定海后所的水军安静的不敢出一点乱子。 上任过去十天,翟哲找来杨志高,率逢勤、文林柱乘水师大船驶向舟山岛。舟山岛与宁波府海岸边相距二十里不到,只要天气不是太差,一眼便能看见。 战船在水面上晃动,文林柱好奇抚摸船头的铁炮,与这艘战船相比,他在黄河中的那些船只像是玩具。 “这就是大海!”翟哲扶住船侧舷,眼前湛蓝的波涛轻轻摇晃,他特意挑了个好天气,视野极佳,往远处海水与蓝天交接,远处的岛屿由小变大。驾船的水师士卒知道总兵大人从来没下过海,不敢驾船太快,四平八稳的向对面摇晃。 “对面即是倭人的地方。从双屿岛往倭国,比从闽地要近上很多,但朝廷严禁两浙海贸,一旦事泄便是大祸临头。”杨志高指向东方,这一年跑了两趟船,也挣了些钱,但翟哲的胃口显然不仅仅如此。 “舟山岛守住了宁波府往外的道路,舟山参将黄斌卿是闽人,与福建总兵郑芝龙交好,有他在这里,浙东海商不敢造次。”杨志高说出眼前最大的困境。 舟山岛方圆二十多里,设有水寨,有水军两千多人,步卒一千多人。听说黄斌卿任舟山参将是得东林党人黄道周推荐,周延儒没有动他,别有隐情。翟哲拿了宁绍总兵,不会再提过分的要求,莫要变得像张溥一般。 “我是宁绍总兵,但管不了舟山岛,就像一根刺别在嘴里。”翟哲说笑,“但不要紧,我有办法,台州府有出海口,往倭国绕不开舟山,但往闽海没人会阻拦。” 杨志高不以为然,说:“往闽海贸易利润太低,又有风险,实在是得不偿失。” “很快就要不同往昔了,因为江南往闽地的道路就要封闭了。”翟哲哈哈大笑,他布局了一年,该到摘果子的时候了。 郑芝龙在福建权势熏天,在江南也有不少交好,他没想着要往死里得罪这个人,只不过是想分点好处。 ☆、第345章 巧遇 战船绕舟山岛一周返回定海后所,翟哲是新上任的浙江防倭总兵,黄斌卿作为舟山参将竟然没有前来拜见,显然没把他当回事。官阶高一级的翟哲若自行上岛就太掉价了。 战船最近离舟山岛只有五六里,翟哲能看见岛上如蚂蚁般大小的人在活动,“黄”字旗帜在岛上高处飘扬。 “这个黄斌卿,呵呵!”翟哲哼哼了一声。 身后的几个水师游击、杨志高和逢勤等人都在等着他的评价,但翟哲却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不言中,若翟哲是像前任王之仁那般安稳中庸的总兵,他和黄斌卿还有安然共处下去的可能。 “大人,听说此次王总兵调离别任,黄参将一直瞄着宁绍总兵的位置,暗地里也下了不少功夫。”一个水师游击察言观色,插上一嘴。宁绍水师与舟山驻军毗邻,双方平日来往不少。舟山的补给都需要从宁波港运出去,黄斌卿平日里没少给卫所的守备好处。 “他怕是有些不甘心吧!”另一个守备添油加醋。 步卒的那边的动静在水师中传的沸沸扬扬,听说原有的几个守备都被调任至总兵直属营,成了只有官职没有实权的光杆,他们几个私底下没少打小算盘。 “回去吧!”翟哲转身进了船舱。 无论是水战还是海商的途径,他都不熟悉,但若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那岂不是要把他累死。市井之中自有英才,他现在要做的是招揽干将,如步卒的操练他现在也慢慢放下了。 舟山岛上,黄斌卿看着浙江防倭总兵的旗舰绕岛一周,悄然离去,心中隐隐生出一份不安,暗觉自己有些过分了。一个北境来的解职副将,突然宁绍地来当总兵,他这些年缉捕海商捞的那些银子都白花了出去,心中不平才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无论是浙海还是闽海,现在都是闽人郑氏的天下,黄斌卿到也没太过在意,三日后上备下一份重礼上岸,前往拜见翟哲,没想到翟哲竟然不在。不但宁绍总兵不在,副将萧之言也不在,一个粗愣愣的游击将军在总兵府对他爱理不理。 这人便是孟康,左若和逢勤练军忙碌,他倒是得了一份空闲,又听说黄斌卿的传闻,以他的脾气能给他好脸色才怪。 杭州府往太仓的道路上,一群看上去很奇怪的行人脚步匆匆,有劲装的汉子,有身穿布衫的文士,有踩着皮靴的军中将官,还有一个隐藏在众人中独臂的随从。 翟哲匆匆放下军中之事前往太仓正是为了参加张溥的葬礼。 张溥一个多月前落水,尸体在十几日后才从太湖中捞出来,早有一股腐臭之味。仆从通过衣服辨别出张溥的身份,无锡知府亲自往太湖边吊唁。众人初始皆以为是淹死,后来仵作检查尸体,在其肠胃中发现有慢性毒药。而在张溥离开南京之前与吴昌时曾经密会过,这个消息很快被压了下来,张溥的弟弟张采草草把兄长收尸运回太仓老家。 此后的近一个月中,张采为兄长鸣冤。无锡知府把那日雨中渡张溥过河的艄公抓捕归案,把他两条腿都打折了,也没问出什么结果出来。初始江南诸生还闹得沸沸扬扬,当张溥有可能是中毒而死的消息传出来后,闹的人少了一大半,再往后七八日,张家门可罗雀,只偶尔有些士子前来拜祭。 一行人两日赶到太仓。 张家在是太仓的望族,但张溥家不算有钱。张溥本是太仓张家的侍妾所生,没能分出多少家产。他中进士后,没有任过官,家中没有积蓄。后来集聚众社组建复社后,因名望所累,更加洁身自好,银子往外撒的多,往里收的少。 翟哲一路问到张溥的家门,丧幡摇摆,哀乐声声。 有张家管事前来接待,翟哲带萧之言、宗茂、季弘等人到棺木前吊唁张溥。张家并没有几个客人,有些兵丁在那里帮忙。 红漆棺木堵在堂屋大门往里三四步内,张溥的弟弟张采披麻戴孝,带着张溥的两个幼子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这是翟哲第二次参加正式的葬礼,前一次他和张采现在的身份近似。 无论张溥是被毒死还是淹死,翟哲都没有为自己解脱的理由,他也没想过这样做。战场或者朝堂之争,胜利者前行的靴底不可避免会沾染上鲜血。卢象升死后,翟哲自己没发现,他对这个世界冷酷了许多。 鞠躬时,翟哲心中默念,“人总要做自己能力之内的事,天如先生,你好生安息吧!” 人总要做自能力之内的事!这也是他对自己所说。妄想得到不切合实际的助力,他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卢公之死把他敲醒,还好他还有机会,没有这么快像张溥这样躺在这里。这是他的幸事! 宗茂拿出扎满白花的一千两银子的礼盒交给管事,对张家来说已经算重礼了。张溥在世的时候,无数人争着把银子网站里松,张溥一两也没收下,如今想要也没有了。 礼毕后,管事引翟哲往偏厅歇息,张家没想到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武将会来拜祭。 那管事出门,客厅中只剩下同来的几个人。 “这便是江南复社魁首的葬礼。”翟哲暗自摇头,远比不上卢公的丧事风光。虽说人走茶凉,但也太冷清了点。 正在暗自感慨的功夫,张采引着一个中年人走进门来,那人一深褐色绸缎面的布衫,双眼微微往下陷,像山林中饿急了野狼一般有光泽,下巴留了一小撮浓密的胡须,一看便知是专门打理过,从内往外透着一股精明、狠毒的气息。 张采伸手引荐:“翟总兵,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 马士英!翟哲颇为惊诧,匆忙站起身来行礼,说:“拜见总督大人!” “翟总兵无需多礼,坐下说话。”马士英伸手扶住他,说话的功夫移步坐了上首,萧之言等人自觉退下。 张采坐在两人对面,摇头苦笑,脸现悲色,“平日里自诩为家兄门生者不计其数,如今来拜祭送葬者寥寥无几,马总督二十天前便遣亲随前来帮忙,翟总兵更是素昧平生,江南诸生让人心寒。” 马士英和翟哲对视一眼,不好接话。 从张溥之死后的案件疑点查探,到办理丧事,江南士子的态度让张采心寒。自众人知道张溥有可能是被吴昌时毒杀后,张家的门槛便清净了。张溥一死,吴昌时成了复社与内阁首辅周延儒唯一的联系人,对于还想为官的士子来说,当然要撇清与张溥的关系。 看张采还在那里絮叨,马士英摆手道:“我能从待罪之身,到坐上凤阳总督的位置,天如先生是出过力的,为丧事尽点心应该。” 翟哲点头,“正是如此。” 他和马士英确实都借过张溥的光,但马士英身为凤阳总督,能尽这份心,让他刮目相看。看一个人怎么样,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马士英当上凤阳总督九成的恩情要归阮大铖身上,阮大铖还是复社的对头,马士英能做的这份上,比那些所谓的复社士子要强上百倍。 午后出殡,随棺木送葬的士子有四五十人,张溥的丧事全由马士英帮忙打理,一场丧事草草收场。 棺木入土,翟哲和季弘才算放下心来,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实情到底怎样,恐怕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是吴昌时毒死的张溥还是季弘淹死的张溥?一切秘密都归于土下。 几人在太仓住了一宿,次日清晨,翟哲辞别张采及马士英踏上归途。 归途不急,一行人边走边欣赏太湖的绚丽****,谈起张溥葬礼上重重,翟哲说了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子,负心多是读书人!”张溥之死让他对大明的现状认识的又深了一层。 宗茂说笑道:“大人,我们现在可也是东林一党!” “我想当东林党,别人也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不过在江南当被当做东林一党,还是有些好处的。” 宗茂冷笑一声,说:“凭什么军中将士血洒沙场,见到文官要屈膝卑躬,官绅不但不用缴纳田税,还占尽了各种好处,朝廷就是太过优待士子,才会有今日的颓局。” “你说的很好!”翟哲用赞许的眼神看着宗茂。他知道宗茂聪明好学,但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见识,“我在想你一直跟着我理财,实在有屈才了,不如去考个功名,日后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要那劳什子功名有什么用,”宗茂不屑,“与那些素位尸餐之徒为伍吗?” 翟哲笑着说:“嗯,在你没有打破这大明朝的规矩之前,还是要去适应它。”他喜欢宗茂的锐气,像他十年前义无反顾杀向土默特部落。这些年随着他年纪增长,位置变化,行事逐渐沉稳,但骨子里还是留着喜欢冒险的血。 季弘一路上话语不多,萧之言好像对这江南水乡的风光也不怎么感兴趣。 “萧兄,这江南的女子如何?若是见到一个中意的就娶了吧!”翟哲逗乐。 “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军营里,还没机会去尝试。”萧之言哈哈大笑。 季弘憋出来一句话,“萧将军听说过秦淮八艳的名声吗?那可是江南一等一的名妓。”他管暗营,这几人没有比他还熟悉江南了。 “很有名吗?”萧之言起了好奇之心。 “季弘,你胆子不小,不怕我回去告你的状!”宗茂嘿嘿偷笑。他与季弘是连襟,知道季弘在家对文莹很尊重。 “不在秦淮河畔走走,枉来这江南一遭了!”翟哲也听过那里的名声。 ☆、第346章 扩军与银子 宁绍军备百废待兴,翟哲现在可没有去秦淮河寻花觅柳的心情。 十几天的操练后,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卫所的士卒老弱病残者多,能战者少,底子太差,不可能训练出强兵。宁绍镇真正能战的兵马是王之仁的家丁,都随他赴吴淞镇上任了。 五月初翟哲向浙江巡抚董象桓请示,因宁绍卫所兵士老弱,且兵员不足,请望义乌、东阳两地募集步卒三千人,往台州募集水师两千人。 大明朝的各省各地,若论招募士卒悍勇善战,与各地民风相关。如广西的狼兵、陕西的秦兵、辽东铁骑都是一等一的强军,其中浙东之地也是其一。浙东与绚丽江南毗邻,但民风好狠斗勇,首推义乌、东阳和台州三地。当年名震天下的戚家军正是以义乌的矿工为基础练出来的。 一直以来举步维艰,现在翟哲终于也终于体会了一把朝中有人好做官的好处。 只要不找他要钱粮,董象桓对翟哲扩军并不在意,当即给金华知府和台州知府发去公文。 宗茂和卢象同作为宁绍总兵府的管家,上下打点,五月底终于在三地散发了招兵布告。每月两两五钱银子的军饷,穿衣、口粮全由朝廷提供,对浙东山区那些只能以挖矿、打猎为生的老百姓来说,是无可抗拒的****。 左若是台州参将,负责在台州招兵。 逢勤在义乌和东阳招兵。 元启洲和鲍广监督募兵过程。 招募新兵以年过十七岁,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山民为主,若不是体格健壮的习武之人,不招收年龄大的百姓。 所有报名的百姓先由总兵府的亲兵筛选,再进行耐力、力量等各项考核,最后由招兵的主管亲自过目,才算正式宁绍军镇的士卒。一旦确定招募,立刻发放头两个月五两银子的军饷,让这些人回家处理杂事,前往定海卫所兵营报道。 宁绍总兵府忙碌整整一个半月,整整招募了七千六百名步卒,三千名水师,远超过之前的预计。若翟哲愿意,他还可以招募更多的士卒,这种事情只要给各地县令打点好,没人会没事找事。打上东林党印记的总兵,在很多文官眼里还算是自己人。 宁绍镇卫所的老弱病残的四千多士卒被剔除军营,除了保证口粮外,每月只发放五钱银子维持生计,翟哲还在想办法让他们谋生路。 整顿军备后,浙江防倭总兵府有步卒一万两千人,加上翟哲部原有的骑兵和天雄军残卒四千多人,共有一万六千多步卒,近万名水师官兵。翟哲暂时无力给这些人全部配上兵甲装备,只能先进行熟悉号令和行伍训练。 兵员足,钱粮缺。 眼下这种情况,翟哲再招募四五千兵丁也没人管他,但他若想动别人嘴里的钱,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宁绍卫所原本有些田地,但都几家有名望的乡绅占据多年。有退下来的礼部侍郎,也有被罢免的太仆寺卿,这些人虽然没有实权,但朋党众多。翟哲干的这些活,说好听点是整顿兵备,说难听点是私自募兵,全看文官一张嘴。为了避免麻烦,他还是要先忍一忍。大明朝沉疴积弊,总兵想插手民事是朝廷大忌。 定海总兵府。 宗茂、柳全、卢象同、杨志高四人分两次落座,翟哲坐在正中。 宗茂把总兵府的财力做简要概述,“朝廷每月军饷五万两银子,近三月克扣共发放十一万两,欠四万两银子。商盟今年春日生意好转,与晋商几家扩大了茶叶和米粟生意,预计今年能盈利二十万两银子,明年的生意还会好转。” 卢象同起身禀告:“宁绍总兵卫所在各地的商铺产业之前每年能盈余两万多两银子,我正在进行整顿,预计能增加五成盈利。” 杨志高看柳全没有起身的意思,站起来说:“小人去年往倭国走了一趟海,交给前防倭总兵府三千银子通行费,又交给舟山黄参将三千两银子通行费,托老天爷的福,来回顺畅,两边货物售完后,共盈利两万三千两银子。” 杨志高只有三艘海船,其中两艘是从其他海商手里购买,一艘是同伙入股,这就是海贸的利润。 从前翟哲垄断杀胡口商道时,以与高迎祥的战马贸易为主,每年利润可达四十多万两银子,商盟如今完全归于大明的内贸,规模比以前更大,但利润大大缩水。大明内贸插手的人众多,需上下打点,想挣点钱不容易。若不是靠晋商之间的连理,商盟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利润。 财政的压力让翟哲心中不轻松。 两万六千名兵士,一年军饷需要六十二万两银子,朝廷三月发了十一万两银子,按照这个进度计算,一年等发放四十四万两白银,缺口近二十万两银子,加上商盟的利润堪堪收支平衡。但他还想打制兵甲,购买火器,这些花费甚至超过军饷,没有钱寸步难行。他把全部的家当都投入到这支兵马,一定要把这支兵马练成自己的无敌之师。 “得大人今年上任的好处,预计商盟明年利润能扩大五成。”柳全终于开口。商盟近乎完全在他的独立运作下发展,他有很多想法,但眼下和东口七家的生意仍然是商盟的主导。 翟哲摆手示意众位先做下,缓声说:“由于最近的扩军,宁绍军镇的难处各位都知道,请各位齐心协力,共渡这道难关。” “今年往倭国的海贸先不要扩大,以免引起郑氏的警觉。杨志高,我前次让你打探的事情怎么样了?” 杨志高再站起来,拱手道:“台州海盗陈虎威最近日子很不好过,听说黄斌卿准备招安他,正在洽谈中。顾三麻子已经迁徙到长江口富庶地带,与吴淞水师在周旋。” 翟哲心中一动,问:“你熟悉陈虎威是吧?” 杨志高苦笑,“小人这支耳朵正是被陈虎威割下去的。” “陈虎威部众有多少?” “部众一千多人,船只近百艘,大船约有二十多艘。” “黄斌卿是闽人,竟然在招募台州海盗,若让他事成,我还如何控制浙海。你去面见陈虎威,就说浙江防倭总兵府也愿意招募他,黄斌卿提的条件,我同样能答应他。” 杨志高只为难片刻,昂首到:“愿为大人一行。” 翟哲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上万两银子毫无保留的交给他,早让他心悦诚服。他若是个唯利是图的海商,不会在家捕鱼几年。他若不自家捕鱼几年,当然也拿不到翟哲的银子。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只是陈虎威为人贪婪凶残,非好相处之人。” “无妨!”翟哲声音干脆,若连一个海盗也控制不了,他在塞外十年也就白闯荡了。 杨志高再拱手道:“顾三麻子和陈虎威都是海盗中的人杰,顾三麻子为人仗义,不乱杀无辜,比陈虎威名声好很多。”他当初被陈虎威割掉耳朵,一点忿恨没有是不可能的。 “陈虎威决不能被黄斌卿招安。”翟哲断然开口。 这关系到浙海大计,黄斌卿若是成功招募了陈虎威必然名声大噪,而他新任防倭总兵寸功未立,马上会被比下去。从他上任防倭总兵,与闽海郑氏之间的较量就已经开始了,作为一个弱者,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他要从郑氏手中拿点好处,但也不能过分激怒郑氏,这是个很难做到的平衡。 从五月份宁绍军镇在浙东招兵起,括苍山的白头军活动明显加剧。 衢州府的商人从松江、苏州购买棉布、丝绸,在景德镇购买瓷器,走过险峻的山道,通过仙霞关到达福州、厦门,由郑芝龙的海船发送往台湾、南洋和日本。这就是大明的海贸线路。 入闽只有一条路,仙霞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仙霞关四周群山连绵,山高沟深,只有久居山中的山民才熟悉这里的道路。 自从随朱大彪斩杀了福建流贼邱凌霄父子后,白头军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控制仙霞关前后的群山。 许都一直小心谨慎,也许他真没想好是否要走上造反的道路。一会在江南游历,一会又在括苍山山寨中意气风发。翟哲上任宁绍总兵让他心中更加矛盾,摸不清翟哲的真实的想法。 但身穿黑衣的信使一批接着一批在催促他,让他难以拒绝。 神秘的信使会给他送来商队的每一条具体信息,白头军要做的只是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打劫指定的商队。商盟商号遍江南,今年特地在衢州和景德镇开设了分号,这些信使全出自季弘之手。 翟哲千叮咛万嘱咐,对衢州府的商队只截取货物,尽量不要杀人;对来自闽地的商队,若敢反抗则杀护卫及商队掌柜,也不可杀人太多。 许都明白其中的原因,衢州府属浙江,若闹的动静太大,杀人越货,引起浙江巡抚衙门的注意,会招惹来官兵剿杀。闽地商人客死他乡,只要死的人不是太多,浙江衙门未必会当回事。为几个闽人的死想动浙江官兵剿杀,除非是闹的朝野皆知。 ☆、第347章 宁绍镇的秘密 七月,南方雨水众多,绍兴地界河道纵横,连日暴雨后洪水泛滥。 “轰隆隆”一声雷响,翟哲紧赶慢赶催枣红马,方进等十几个亲兵马腿山全是泥浆,等回到总兵府,一行人像是才从油缸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黏糊糊。 这就是南方的夏天。 他们才从定海水师港赶回来,一路上战马打的飞一般快,终于在暴雨的间隙中赶回家。水师的船只都躲在宁海港内,这种天气下无人敢出海,新任的总兵两个多月没对水师有大动作,让这里紧张的气氛慢慢消散。 翟哲把枣红马的缰绳交给方进,自己踩着青石地板走向总兵府内院。 “老爷!”范伊轻移莲步迎出来。在江南过了半年,她的皮肤变得圆润白皙,体态丰腴,丝绸摆裙随着脚步袅袅。不得不说,从行为举止、处事仪态来开,范伊比乌兰更适合当这个总兵夫人。 蒙古女人就算再仰慕汉人文化,骨子里也摆脱不了一种狂野的气息。 这两人的区别,翟哲最清楚,范伊像温润的湖水,乌兰像燃烧的烈火,都能让他沉醉。 “准备热水,我要洗个澡!”翟哲转身进了内院,脱下粘在身上湿衣。 “好的。”范伊转身给候立在不远处的仆从传话,伸手接过全是汗臭的衣衫,取了一块干巾给翟哲浑身上下虬张的肌肉上擦干净。白皙柔软的指尖触碰在翟哲坚若磐石的肌肉上。一直以来,只要她在翟哲身边,从不用丫鬟来服侍翟哲。 她动作舒缓,举止轻柔,十年前的活泼,已经很难在她身上找到了。 “老爷!”范伊声如蚊呐,“大兄给我来信了。”范永斗和她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每一次她都会在毫不经意间把这个消息告知翟哲。她知道该怎么做翟哲的夫人。十年同床共枕,没有人比她还了解翟哲。她是聪明的女人,掌控的东西只在这个院子范围之内,但她知道该如何捕住翟哲的心。 “嗯!”翟哲伸直双臂,浑身肌肉松弛。 “大兄说,俄木布汗投降清虏了!受了皇太极的封号。” “嗯!”翟哲背上的肌肉紧了一阵,但很快又松了下来。 “要告诉乌兰吗?”范伊收起干毛巾,取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件宽松的布衫罩在翟哲身上。 沉默很久,翟哲启唇,“先不要告诉她。”俄木布汗这一辈子都在摇摆,在被人逼迫中选择,终于还是走上了他的宿命之路。他身在江南,无法插手北境之事。杨嗣昌死后,宣大总督陈新甲被调任兵部尚书,听说朝廷一直在准备与清虏议和。毫无疑问,那是皇帝的选择,无人能改变的国策。这几年间,已经足够皇太极对蒙古人下狠手了。 翟哲现在很清醒,至少比才埋入土的张溥清醒,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先要问自己是否有承担这样东西的能力。所以他选择在江南任职,而不是再回到大同。所以他不会向朝廷上书,再提及蒙古之事。再回宣大,他十有八九会成为第二个卢公。而且再过不了多久,宣大镇就该面如汹涌大江般的流民军了。 “大兄说,你很敬重你,东口七家和商盟会一直合作下去。”范伊把声音压的更低。她只是在转述范永斗信中内容,不会添加一点点自己的意思。 “嗯!”翟哲扭头,皱眉问:“热水准备好了吗?” 这是卢象升教会他的生存法则,汲取所有有利自己成长的东西。虽然他听在耳中,心中还是会生出一丝抗拒,但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商盟离不开八大家,就像范永斗离不开东口。当堆积如山的银子摆在眼前时,有几人能受得了这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翟哲不高兴了! “马上好了!”范伊扬起脸庞,嫣然一笑,露出一点曾经在张家口那般少女的影子。 安稳的内宅是翟哲精心的港湾。 在木桶中泡了个热水澡,翟哲换了一声干衣服,外面的雷阵雨哗哗的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胜过和林格尔山间的冷雾。 “随我去卫所巡视!” “遵命!”方进取了一把油纸伞走过来。 定海卫所,骑兵都留在兵营内休憩,从北方草原来到南方海滨,有不少人还不适应。卫所内,一半的兵营空置,一半的兵营满员,留下来的人暗自庆幸。 离卫所十几里外的滨海山道,浑浊的泥水哗哗在脚下流过,新招募的山民脚下踩着草鞋,眼中只能看清楚几步之外。 “快点!”左若的鞭子往下滴答水,挥舞起来的声音被雨声遮掩。 无需他呼喊,这些山民都知道那个魔鬼般的主官正跟在自己身后。他们唯一该后悔的是,当初没有被分配到另一个主官麾下。 空中一声响雷轰下,闪电露出狰狞的光芒,山民们心中一哆嗦。 “没卵子的东西!”左若咆哮,“今日不跑到宁云山,别想吃晚饭。” 士卒们哆嗦的更大,脚下频率明显加快。 从草原练兵时起,恶劣的天气一直是左若的最爱,他喜欢折腾士卒,就好像能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冒雨奔跑,烈日暴晒,汉骑中老士卒偶尔看见左若多半会选择退避三舍,当年留下的心理阴影终身难忘。 这批浙东新募的士卒很对左若的胃口,训练中个个争先,他现在要做的是他们学会畏惧,只有畏惧才会把他的命令当回事。让一个人畏惧的方式有很多,左若采用的策略是折磨,消磨他们有些过分的狠气。 “火器?”那不是左若的最爱,但那是逢勤的喜好。 总兵卫队在兵营中转了一圈,翟哲没有多说什么,重返总兵府。 一路无话,快到总兵府门口时,柳随风跟在他身后半步,随口说了一句话:“左参将,如此练军,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不急不行啊!”翟哲摆手示意柳随风无需多说。 柳随风话外有因,但翟哲现在不想听。若他现在就对下属几个将领防范,一定会冷了军心。他麾下的兵马众多,局面大了,不能事事躬亲,几位性格迥异的部下,也带来新的麻烦。 军中诸将,唯有左若和逢勤有大将之才,其中左若对战局的把握,战场的随机应变更胜过逢勤,这和阅历无关,完全一个人的性格所至。翟哲很赏识左若的才能,每到关键时刻,若自己分身乏术,必然让左若掌故大局,但左若对士卒的狠劲让他难消除防范之心。 翟哲在北境过了这么多年,左若给他的感觉像狼,一头心无约束的狼,只会奔向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翟哲很和善。 柳随风踏着木屐转身离去,他只是在尽一个幕僚的责任。 进入书房,翟哲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外面的雨又哗啦啦的下开了,柳随风的话又响在他耳边,让他心不在焉。这个幕僚有时候真的很讨厌,总能抓住翟哲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恰恰又是他心中的顾忌。 “方进!”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年轻的亲兵推门轻步走进来。 “召季弘过来一趟。” “遵命!” 夏日的雨很大,来得快走的也快。快到掌灯时,季弘才匆匆赶到总兵府。自他担任暗营头领以来,商号中人和军中人士都很难在见到他一面,甚至翟哲都不会清楚他在哪里。 雨已经停了,季弘的皮靴上满是淤泥,方进亲自往外把他引进总兵府。 光线阴暗,脚下无声。季弘问:“你是陕西人?” “正是!” “你是萧副将从陕西招过来的?” “嗯!”方进有些畏惧这个少了一只胳膊的统领。 “你是大人的亲兵,当年我也当过大人的亲兵,”季弘从未对亲兵说这么多话,“逢参将也曾是大人的亲兵。” 方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不知道,其实我很羡慕你。”方进身后传来季弘自嘲的笑声,“我们都是可以为大人死!” “我也可以!”方进扬起脖子,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是吗?那我告诉你,不要和军中任何一个将军来往。” 方进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无论是陕西人,还是山西人,畿南的天雄军,还是浙东的新兵,都是大人下属。你是大人的亲兵卫,不要因为是老乡而感到亲近。”季弘的话真多,说话的功夫到了翟哲的门外。 方进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他从未像的这么多。 “你还年轻,但大人的亲兵一点错误都不能犯。”季弘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伸手轻敲书房的木门。 他不会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翟哲,有些东西他知道了,但到此为止。知道太多的秘密,会让大人觉得困扰,他会是大人最忠诚的守卫。 “进来吧!”翟哲正在看书。 两人在翟哲书房内谈了半个多时辰,亥时过半,季弘悄然出门。依旧是方进送季弘出总兵府,这一次季弘一句话也没有说,天上阴云挡住了月光,季弘踏着皮靴消失在卫所门外的泥泞的道路中。 ☆、第348章 萧之言的诱惑 如果说浙江防倭军镇中谁最忙,没人能说的明白。 但若问谁最悠闲,军中所有的将领几乎都会脱口而出:“萧副将。” 这里不是草原,斥候营的那些骑射手可不愿意爬了一天的山路,跑的满身臭汗,脚上起水泡,才射几只野兔。这里不是对战前线,真要打探消息也是那些出海渔民的活。 萧之言很无聊,他不是愿意管事的人,但要是看着周围所有人都在忙的头也抬不起来,他想找个喝酒的人都没有,那就更无聊了。 “翟总兵,我想去南京城逛逛!”萧之言站在翟哲对面,一脸坏坏的笑容。 “你!”翟哲会意一笑,“不是被季弘那小子几句话勾起那种心思了吧?” “总兵大人,有兴趣与我同行吗?”与翟哲单独相处,萧之言的胆子不小。他这个副将的职位,一大半是因为自己的资历得到的,当然他自己也不在乎。当一个副将,还是游击将军,对他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领的饷银会多上不少,但那些银子供他喝酒绰绰有余。 翟哲麾下那些统领,也只有他最合适坐上这个副将的位置,因为他心中无欲。 “我?暂时没那心情,你先去探探路吧!”翟哲顺着萧之言的话说笑,“宗茂明日会往应天府办事,你随他一起去吧,顺便往南京兵仗局和军器局走一趟。” “遵命!”说到正事,萧之言正色行礼。 商盟在南京新开了几家店铺,经营浙东山区的干货和浙海的水产。翟哲身为宁绍总兵,经营这些东西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柳全见缝插针的本事可不小。只要能挣钱,苍蝇再小也是块肉,翟哲府下再没人比他还善于理财了。 同行的有一支三十多人的货队,萧之言领了四五十几个军士同行。 与萧之言同行,宗茂也骑马行走。 “萧叔,听说你此行专门往秦淮河!”宗茂吃吃的偷笑。 “你一个毛孩子,也敢打听大人的事!”萧之言翘起嘴角,神态高傲,“江南对我,就这么点****了。” 商队一路有宁绍军镇士卒同行,一路没有被盘查,连路上的关税也免了。两日后到达南京城外,宗茂已经是第四次来这里,一路上给萧之言讲解各处典故。牵马走进南京城门,眼中的景象与萧之言想象的完全不同。 街道两边的树荫底下,三三两两散布衣衫褴褛的难民。 宗茂解释:“从李自成攻下洛阳后,从江北往江南的难民猛然增多,应天府就在长江边,多数人都逃往这里来了。” 几个瘦骨嶙峋的汉子跪在路边,朝商队乞求:“这位爷,行行好,给点钱卖吃的吧,家中老小都快饿死了!”他们本来准备冲上来,但见到商队后萧之言领的军士,又止住了脚步。 萧之言瞥了一眼,右手伸入怀中,正准备掏些碎银子出来。宗茂拉住他的胳膊,说:“萧叔,不可。” “为何?”萧之言诧异。 宗茂往前努努嘴,只见树影底下本在半卧的几十个难民都爬起来,用一双贪婪的眼神顶住萧之言的胳膊。 “你只要撒了一块铜钱,今天我们想脱身都难。” 宗茂话音未落,只听前面拐角响起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公子爷,行行好吧,我们全家都快饿死了。” 萧之言往那边看过去,只见四五十人难民一窝蜂的围住一个身穿灰色布衫的文士,脏兮兮的小孩揪住那人的衣服不放,七嘴八舌在那嘶喊。那个年轻人满脸涨红,嘴里乌七八糟,不知在说些什么,睁不开那些难民包围圈。 “看见了吧,那便是一个好心肠的。”宗茂下巴往那个方向抵了抵。 萧之言把手从怀中缩了出来,往那边摆摆手。 十几个士卒耀武扬威大踏步冲过去,喝骂:“闪开,闪开,人家一片好心,你们怎么这般不知死活。” 看有军士前来驱逐,难民四散而逃。那文士摆弄整齐一身衣服,行方步到萧之言面前行礼,道:“多谢将军解围。” “举手之劳。”萧之言并没有兴致搭理他。他这个人就是兴致所在,先看难民可怜,所以想给些银子救济,再看有人一番好心反而被难民挟持,又看不下去了。 那年轻文士没有让出道路,摆正衣襟说:“在下余姚黄宗羲,请问将军尊号。” 宗茂笑着插言,“你是绍兴人?那算是我们帮对人了!这位是宁绍萧副将。” “多谢萧将军!”黄宗羲方方正正行了个礼。 “又是一个腐儒。”萧之言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平日行事喜欢率性潇洒,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那文士突然在身上布衫中摸来摸去,脸色从白转红,有从红转白,最后喃喃说不出话来。 宗茂人精似的人物,问:“是不是钱丢了!” 黄宗羲又摸了好一阵,一脸焦急之色,微微点头。他被几十个难民拉住一顿扯,身上还能存住钱就奇怪了。 萧之言看他的脸色都快要哭出来了,随手掏出十两银子递过去,说:“这些银子给你,当回了余姚再还给我。” 黄宗羲呐呐看了片刻,正在萧之言不耐烦的劲上,把银子接过来,说:“等在下回绍兴一定往定海拜见萧将军。” 商队在这里耽误了好一阵功夫前行,穿过外城,宗茂押送商队往商盟店铺,这些日子,柳全在南京扩张了十几家店铺,这里是大明仅次于北京的大城,又没有京城中那些惹不起的厂卫、侯门,做生意更简单。 萧之言则送宁绍军镇的文书给南京的兵仗局和军器局,等待领取兵甲和火器。 翟哲借助东林党的关系运作了半年,才能得到这么点好处,当然起关键左右的还是银子。按照兵仗局和军器局的惯例,交上文书后,短则半月,长需数月才能领齐盔甲和鸟铳。这些日子,萧之言只能带在这里随时候命。 在兵仗局对面的客栈包下一个院子,让随行的兵士住上,萧之言住了一夜。次日午后,他闲极无聊,往秦淮河畔溜达过去。 ☆、第349章 秦淮河畔的争执 “萧叔,您想独自去尝鲜吗?”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萧之言头也不回,懒洋洋的问:“怎么,你也有这个贼胆吗?” 宗茂换了一身灰白色的布衫,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一副江南文士夏日的标配,晃晃悠悠走过来。 “大人的意思,让我平日与那些江南士子多交往,还有比秦淮河畔更好的去处吗?” “那就一起走吧,今年你萧叔请客。”萧之言摆动衣袖。 在翟哲军中,无论是几位军中统领,还是像季弘、宗茂和柳全掌管军外事务的人,与萧之言都能相处很好。如宗茂这般骨子里高傲的人,面对萧之言也会叫声萧叔。 无欲则刚。对所有人来说,萧之言都是个毫无威胁的人,和这样的人做朋友,谁都会安心。 “萧叔这几年一定攒够了银子。”宗茂说笑。 “哪像你,一点油水便被家里那位管了起来。”与宗茂走在一起,萧之言的装扮像个保镖,但只要细细观察神态,便能看清楚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蜿蜒贯穿于东水关和西水关之间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绮靡浮华、酒色征逐的销金窟。这里有繁华奢费的****,最舒适优雅的住宅,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和最出色的戏班子。 紧靠着秦淮河北岸,是庄严肃穆的应天府学宫和科举的考唱—贡院,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气氛。正是那一班饱读诗书而又自命****的圣人之徒的参与,才使得这醉牛梦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许多特殊魅力和奇异的色彩。 萧之言和宗茂行走的极慢。 右手边是一弯碧滢滢的、闪烁着柔腻波光的流水,沿河两岸是一幢挨着一幢的精致河房。每一所河房都有一个带栏扦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 宗茂手中折扇指点,“这里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有艳名远播的当红****。萧叔这些年攒的那些银子在这里怕方寸之地也买不起。” “哼哼!”萧之言不愿搭理他,他知道自己的斤两。 “其实这里河房多数却是用来出租的。商人、太监、官吏都可以在这里有产业,租金十分昂贵,但过往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仍然趋之若鹜。”宗茂像是专门给萧之言介绍而来。 “你只需告诉我,哪家的姐儿最俏。”萧之言语气轻佻。 “最俏的姐儿,萧叔只能看,怕憋出一声火气出来。”宗茂的笑容贼兮兮的。 说话的功夫,见前面街道上一群团在正中,四周相聚三四十步,有不少人远远的看热闹,萧之言与宗茂走近了看清楚。 只见离文德桥还有一箭之遥的市肆当中,停着两乘轿子,旁边围了一小堆人,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叫:“你得赔我,赔我!听见没有?” “赔?叫你让道你不让,这怨谁?”一个冷冷的声音反驳说。 接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谁叫你挡道?”“是呀!”“不摔你个跟头,够客气了!”“赔?别想了!” “放屁!本相公为何得给你们让道?本相公走本相公的,你们走你们的,你们为何往本相公身上撞?你们为何不给本相公让道?”先前那个人怒气冲冲地说,听口气是一位儒生。 萧之言和宗茂再靠近几步,宗茂一脸惊讶,说:“是前日那个黄宗羲。”“怎么回事!”萧之言皱眉往前赶了几步。 轿旁那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已经哇哇地乱叫起来:“啊,瞧他说的!要我们给他让道?” “笑话,没听说过!” “咦,咦!可别小看这位相公,兴许人家还真不简单——没听说‘猪圈里的黄牛’嘛!” 周围聚拢的看客,听了这句促狭的调侃话,都哄笑起来。那个儒生却不理会哄笑。他很着急地弯下腰,在一小堆东西里翻来拣去。 但那伙人看来是财势之家的仆役,趾高气扬惯了,又仗着人多势众,他们不再理会儒生。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闪亮绸子衣服的瘦高汉子,像是个管事头儿,他挥了挥手,四个轿夫分别抬起两乘轿子,打算继续走路。 黄宗羲急了,只见他猛地跳起来,一下子蹿到轿子跟前,大声吼叫:“站住!” “堂堂留都之地,岂容尔等横行!不赔书,你休想走,有本事,从本相公身上踏过去!”黄宗羲又大叫起来。由于狂怒,他的眉毛现在倒竖着,瘦小的、讨人喜欢的脸扭歪了,常常微笑的嘴角现出两道凶狠的皱纹,一向温文沉静的眼睛里,放射出吓人的光芒,看样子,他当真打算拼命了。 已经起动的轿子,被迫重新停下来。那群仆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给这个不顾死活的书呆子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哎,怎么回事啊?”坐在前头一乘轿子里的那个人,终于生出怒气。接着窗帘子掀起,露出来一个中年贵公子的脸,又大又白的脸。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清秀,只是每一样都过于小巧玲,同整张脸有点不大相配。下巴上挂着疏疏的几根黄胡子。 只见那管事到轿子边与那个公子说了几句话,回过头来,答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给你,且让开。”说完就从衣袖中套银子。 “谁要你的银子,我要你赔书!”黄宗羲带有哭音,“这套宋版古籍,我等了好几年才拿到手,如今变成这副摸样。”说话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一团被污泥包裹的物件。 那管事回到轿子边,小说嘀咕了几句。 轿子中的公子哥喝骂了一句,“混账,走。” 几个仆役巴不得有这句话,连忙指挥轿夫抬起轿子。 黄宗羲被带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萧之言刚想上前,见对面桥上冲过来几个人,喝骂道:“我当是谁,徐青君,竟然欺负我复社的头上来。” 宗茂拉住萧之言,压低声音说:“这位,咱惹不起,徐青君,是大明开国勋臣徐达的后裔,他哥哥是世袭魏国公,兼任南京城的守备。” “这般儒生好大胆子!”萧之言咂舌,把伸出去的半步又缩了回来。 这一声喊真有功效。轿子又停了下来,那管事讪笑的拱手,道:“原来是复社相公,小人失敬了。” “徐青君,出来!”那几个文士很嚣张。 “相公们如有吩咐,对小人说也一样。” “你这小老儿有多少斤两,能代替徐二爷,复社顾杲、黄宗羲、张自烈、梅朗中,还有区区——侯方域在此,恭请徐二公子出来,有话要说!”一个长相俊朗的公子哥嘻嘻哈哈的帮腔。 那管事慌张回到轿子前说话,四周看热闹的越来越多。 宗茂冷笑一声,说:“狗咬狗一嘴毛,这几个都是复社有名的公子,今日倒是有好戏看了。” 徐青君不说话,那管事回来,又行礼道:“我家公子说了,今日不慎毁了黄先生的古籍,愿加倍赔偿,请黄先生开口。” 黄宗羲涨红的脸慢慢转回去,脑袋转动,目光见到旁观的萧之言和宗茂,又红了起来,拱手道:“这本古籍得之不矣,所以心急,适才冒犯车驾,不胜抱歉,这本书买的时候花了十两银子……” 侯方域打断他的话说:“这套《潜虚衍义》,据我们所知,极可能是嘉靖四十一年从严东楼府中查抄出来的那一套,只怕已是海内孤本,当值百金。” 那管事争辩:“黄先生刚才说,买来只有十两银子。” “买下时是买下时,现在是现在。要是徐二公子以为不值百金之价,也可以,就请再寻一套同样的来赔与黄先生。”侯方域牛皮哄哄。 那管事一副为难的神情又回到轿子边。 黄宗羲突然暴怒道:“不行,不行!书是我的,你们不能这样做!” 这真是意外的一幕,萧之言憋不住笑容,“扑哧”笑了出来。 几个文士愣住了,侯方域摇着折扇,脸色转为轻松,说:“太冲兄……” “算了!”黄宗羲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你们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侯方域那张英竣白皙的脸刷地红了。他的眉毛倒竖起来,眼睛也瞪圆了。嘴巴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终于,他冷笑一声,转过脸去。 宗茂凑在萧之言耳边,压低声音说:“这位是前户部尚书侯恂的儿子,他爹从崇祯九年入狱,还被关在北京城的大牢里。” “操!”萧之言憋了一句粗口。 “不过他爹当年对左良玉有恩,听说左良玉跋扈,朝廷准备让他爹出狱去当监军。” 宗茂说话的功夫,那管事回头,说:“我家公子答应了,以百两银子为数,另加五十两配给黄先生。”说话的功夫把银票取出来。 此言一出,周围一阵喝彩声。复社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呆住了,他们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答允得如此爽快。 “打脸了!”萧之言捂着肚子,今天这场戏看的足。这银子要拿了,复社这几人脸就别要了。 宗茂从人群中挤进去,在黄宗羲耳边说了几句话。 黄宗羲连连点头,涨红着的脸高声说:“这些银子,徐公子是个快人,如今南京城难民众多,我只取自己的那十两银子,其余的明日都交托施粥厂赈灾,请各位做个见证。” 周围又是一阵喝彩。复社几人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宗茂身上,黄宗羲狠狠的瞪了侯方域一眼。 “这臭小子!”萧之言暗骂了一句。 这场风波很快解开,周围人群散去,黄宗羲拉住宗茂的手说:“多谢宗公子解围。”又看见萧之言,请过来给各位复社相公介绍。 侯方域一副爱采不采的摸样,其他几人听说萧之言是宁绍镇的副将,一个个都很吃惊,各自来见礼。 ☆、第350章 河坊会 若不是与复社这帮相公同行,萧之言不能一个铜板也不花,就能入了秦淮河畔的河房。 三三两两的文士走入里满河画舫几十步远的文塔园,一个露天的院子里,已经坐了两个文士,其中一个正专心注注的摆弄桌子上的一堆零碎部件,另一个捧着一本书,在摇头晃脑。 “定生兄,我等来晚了!”侯方域摇着折扇走进院子。 那摇头晃脑的文士放下书,正是复社宜兴的文士的陈贞慧,与冒襄、侯方域、方以智共作复社四公子。 “啊,定生兄,你不知道,我们干了一件何等痛快的事!”跟着走进来的黄宗羲急匆匆地说。 萧之言和宗茂跟在后面走进来,看黄宗羲把之前的事又说了一遍。 这么会功夫,文塔园的头牌李十娘带着四个丫鬟走进来,给各位公子哥上茶,当中已经拼起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有青花细瓷食具。 “以我看!”侯方域摇着折扇,“这一百三十四两足色纹银,小弟之意,是交给眉楼主人,再邀上十娘、赛赛几个与诸公共谋一夕之欢,岂不比拿去放什么劳什子的赈,痛快得多。” 陈贞慧皱起了眉头,连黄宗羲也变了脸色。 “说好了要放赈的。”黄宗羲的脸又红了起来。 “放赈,放赈。”顾杲附和。 陈贞慧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非是小弟胆小怕事,有道是树大招风,近数年来,我社声誉日隆,拥护者固然甚多,侧目者亦复不少。天如先生死后,更有无耻小人,从中播弄是非,图谋倾覆社局。故此我等总要检点行止,勿要授人以柄才好。” 这些人进来这么久,旁边趴在桌子上摆弄物件的文士神情专注,头也不抬。 “密之兄,你在忙些什么?”黄宗羲凑过脑袋去,伸手要拿桌上的东西。原来那人正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 “住手!”那人抬起头来,声音严厉,引得众人都看过去。那人两眉浓密,皮肤有些黑,鼻子高挺,脸皮紧绷绷往里收,和一般文弱的文士大不一样。 黄宗羲脸色尴尬,把手收了回来。 陈贞慧解释,“密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西洋千里镜,说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将远处的物象移置眼前,早上拆开后,到现在也装不拢。” “密之这人就是好奇太过!”有人插了一句。 宗茂掺和在这几人中说话,李十娘在与陈贞慧聊天,萧之言独坐院子边,看着方以智聚精会神在茶庄拆装手中的镜筒,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喧闹。 几人正说话时,外面传来老鸹的尖叫:“眉楼的主人来了。” 院子的门帘拉开,一个穿着淡红色丝裙的女人领头走进来,后面跟着四个丫鬟,进门后便说:“我来晚了。” 那女子个头高挑,胜过一般的江南女子,鼻若悬胆,远山般的凤眉,桃腮含嗔,往下是高耸的胸脯,露出的半截的小臂脸颊肌肤白皙如凝脂。萧之言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呆住了,他只见到了一双眼睛。那女子身上所有的美好似乎都在为了衬托那一双眼睛,那双目像春日里花丛中灵动的蝴蝶,又像冬日里晶莹透亮的冰雪,深黑的眸子如两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把萧之言裹入其中。 萧之言侧过头去,心中一阵乱跳,从他练箭术以来,几十年都没有想这般不镇定过。 “横波,来坐下!”侯方域指着身边的座椅。 萧之言没来由的心中一阵不舒服。这就是季弘对自己所说的秦淮八艳之一的顾眉了。 花园里很热闹,众人七嘴八舌,宗茂有些后悔受了黄宗羲的邀请,他在这些自诩为才子的人中格格不入。 “小娘子,我不喝茶,能否给你换壶酒来。”萧之言召来一个丫鬟。 那丫鬟看见萧之言的笑容很快低下头去,答应道:“马上送来。” 不一会功夫,丫鬟取了一壶酒过来,萧之言端起酒樽,只喝了一口。只见顾眉与黄宗羲说了几句话,摆动衣裙走到萧之言对面,笑道:“萧将军,何必独饮。” “你会饮酒!”萧之言稍露惊讶之色,他性子不羁,这么会功夫,稍前的紧张已经不见。 顾眉托腮在萧之言对面,说:“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陪我喝的尽兴的。” 宗茂在与黄宗羲说话,看见这一幕,暗自偷笑。侯方域脸上闪过一丝嫉妒,倒不是他对顾眉有什么心思,但这满院的才子,顾眉偏找一个武夫,让他心中不快。 “我从未与女子喝过酒。”萧之言微笑,翻过一个杯子,拿起酒壶,手扬起时,一溜酒花如瀑布般飞下,收起时堪堪杯满。 顾眉轻移动皓腕,举杯一饮而尽。秦淮八艳中,她和柳如是个性豪爽不羁,时人呼她为“眉兄”,柳如是自称为“弟”,见到萧之言这般举止,倍觉对胃口。 “好酒量!”萧之言却不给她加,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女子拼酒。 没想到就这么个举止,竟然让顾眉心中一动。她名为秦淮八艳,平日里也不过是倚门卖笑,眼前这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若能让她失态,想必没人会放过。 “你瞧不起我!”顾眉咯咯笑,对面这个副将的笑容很温暖,和传闻中的军中人士大不一样。 “你若想与我喝酒,这里的人太多了!”萧之言靠在椅子上。 他说着挑逗的话,眼神却很真诚,一点猥琐亵渎的意思也没有。这里都是一群舞文弄墨的才子,大庭广众下从没人会说出这番话来。侯方域冷哼了一声,差点就要跳出来。 顾眉的眼睛瞪了一下,似嗔似喜。 萧之言却扬起酒壶,给顾眉身前的酒杯满上,端起自己的酒杯说:“与眉娘一饮,是我来江南最畅快之事,改日会到眉楼单独拜见眉娘。”他想什么就说什么,这几个复社公子在江南名声虽响,他可没放在眼里。他来秦淮河就是****来的,遇见了心仪之人当然不会错过。 顾眉犹豫片刻,用葱玉般的手指捻起酒杯,慢慢把杯中酒饮了下去。 “无礼,粗鲁!”侯方域的声音很小,但恰巧让这个屋中的人都听入耳。 顾眉用担心神情看萧之言,萧之言却像没听见一般。侯方域这样的人在他眼里什么也不算,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而已。 宗茂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眼神一变,正待还击,听见角落里的方以智突然大呼一声:“好了!” 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手中拿着一个金属筒。 黄宗羲离他最近,伸手接过来,往院外看,惊讶嚷嚷:“啊,这些东西搭配起来,十里外之景物像是被移到眼前一般,真是巧夺天工。天下竟然有心思灵通,能发明如此灵巧之物的人,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其实没什么大奥妙。”方以智解释,“我把此镜的构造绘成了图,只须找良工数人,便可制作。”说着,他把黄宗羲引向角落,拿出桌上一张纸来,铺在桌面上。纸上用毛笔描着一架千里镜,以及它的几个截面图形,还有各个零件的式样,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 黄宗羲反复瞧了一阵,叹道:“密之兄真可谓聪明过人!我虽也一样的读书,对此道却一窍不通!” 这两人一唱一和,把花园里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宗茂到嘴边的话也不好再吐出来。 千里镜在众人手中传动,到萧之言手中,举起顶住眼睛往外看,数十里外的景象就像在眼前一般,清清楚楚。 “此物要是用在军中,对斥候营岂不是如虎添翼。”萧之言简直是心花怒放。 “啊,小弟不才,“聪明”两字是当之无愧了!”方以智在那里洋洋得意,“不过,西洋的学问只是精通‘质测’,在‘通几’上还是略有欠缺。即使‘质测’,也未完备。小弟只是好奇而起。” 这两人旁若无人,完全不顾及周围人的阳光,在那里高谈阔论。 方以智兴奋未去,接着说:“你说我们生在当今,幸或不幸?” “生在乱世中,怕只能说是不幸吧。”黄宗羲淡淡地说。 方以智兴奋的眼神暗淡下去,说:“小弟知太冲兄必定这般答我。”他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常常忧患当今昏昧乱世之中!”声音低沉。 他从自吹自擂,瞬间变得低沉,众人都怔住了。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尽然!”方以智转身,看向秦淮河水方向,“今世衰乱到了极致,如病入膏肓,无药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言,却昌盛繁荣,不逊于任何一代!” “说起原因来,正是因为当今已经承接了数百代智慧,又有西洋之学传入中国,可与大明之学相映。我等生于今世,可映照内外,成就一番的大见识,雄视一世。如此说来,又是一大幸事。” 洪亮的声音在院内回响,萧之言把手中酒杯放下,众人都听的呆了。 “以我看来,当今所谓的儒者都有两个毛病。穷理而不博学,闻道而不力行。好名尊礼者,特立独行者,都无非是为了求名利。至于科举取士,只知弄八股,此外一无所知,也是为了利禄二字,又哪有心思穷究学问?” “天下诸生,皆为名利!学问二字岂可无人管问?故我此生有一大愿望:若得资财,当建草堂,集天下贤才,收集古今中外之书。分经解、物理、文章、经济、医药等诸门学问,审订真伪,发扬精粹,清其条理。不奢求其能用在当世,可为千秋万代存下学问的真脉。这才不负此生七尺之躯,一身学识!” 方以智不再看众人,高昂着头走到院子中,睥睨四周,摸样威严,像一位统领千军的将帅,又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 ☆、第351章 浙海是我的 宗茂先行返回定海卫,萧之言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至于他会不会往眉楼寻花问柳,这就是不是宗茂能去过问的了。 宁绍总兵府门前进进出出的信使和各部统领川流不息。从京城返回的信使传来大明各地的消息。 皇太极兵围锦州,命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大军筑长围以作持久围困之计。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与蓟辽总督洪承畴筹划松山会战,以解锦州之围。兵部共调集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密云总兵唐通、蓟镇总兵白广恩、东协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宁远总兵吴三桂,八总兵及副将以下武将两百余名,十三万大军,有骑兵四万,火速驰援,解围锦州。 宁锦防线稳固,皇太极咬了几次,被磕掉了几颗门牙,此次围困锦州,仍然没想要攻打坚城,真正的意图在于围城打援。 中原的局势在李自成攻下洛阳后,已经和前几年不可同日而语。 “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在浙东的饥民口中也有传闻。李自成麾下兵马迅速集聚至几十万人,与罗汝才等人合兵一处,正在围攻开封,其势已成。陈新甲把关在大牢里三年的陕西巡抚孙传庭放出来主剿流贼,大同总兵虎大威被调集到河南协同守卫开封。 “最大的那波浪潮就要来了!”翟哲常常半夜醒来,掌灯看大明各地的地图与信件中的局势对应。不仅仅是他,敏锐的人在偏安的江南也能感觉到滔天大浪正在当头扑过来。 从杭州府往定海的道路上,一行一百多人的汉子一边行走,一边好奇的四处观望。 元启洲带了十几个军士纵马一路飞奔,沿途行人纷纷让开道路,终于在萧山地界接应上南下的李志安等人。卢象同拿了一封翟哲的亲笔信前去大名府相请,李志安二话没说,立刻联络天雄军残部,分三批顺运河南下杭州,再奔赴宁波。 战马滴溜溜嘶鸣,在李志安一行人身前停下,元启洲飞身下马,跳跃在李志安身前三四步外,说:“本来该到杭州水门去接你们,实在是最近军中事务太过繁忙,脱不开身,差点误了大事。” “无妨,我们这一百多个汉子还能连定海卫所都找不到吗?” 元启洲摆摆手,咧嘴说:“你们这一行人太过显眼,怕一到绍兴地界便会惹来麻烦。” “为何?” 元启洲脸现不耐烦的神色,说:“今年绍兴洪水,有饥民聚众闹事,绍兴司理陈子龙把带头闹事的几个人抓捕起来斩首了,又在各地设立保甲,申连坐之法,你们这伙外乡人到了绍兴,怕进不了宁波府,便会被官府抓起来。” 李志安面现不解之色,“这是好事,为何你这般烦躁。” 元启洲哼了一声,答道:“没说不是好事,只是那陈子龙与翟总兵交好,他绍兴饥灾,不向那些粮仓爆满的官绅借粮,偏偏要找宁绍总兵府借粮,惹来一身麻烦。” 李志安脸现关切之色,问:“借了没有?” “借了,要不怎么说麻烦。”元启洲眉头往下曲,五官纠结在一起,一份痛苦的表情,“我在浙江巡抚衙门前,求爷爷拜奶奶,连士卒缺粮暴动的话都说出来了,被巡抚大人打了一等板子,才要到了三千石粮食。” “哈哈哈!”李志安爆笑,“原来如此,让你去要粮真是难为你了。” “你来的正好!”元启洲拍拍手,“从今往后,这种事就由你来替我分担了。” 一行人打着宁绍军镇的旗号,在绍兴地界元启洲向巡逻的衙役出示了盖有总兵府印信的公文,才顺利到达定海卫所。到了总兵府门前,这群人几乎与宗茂前脚接后脚到达,柳随风告知翟哲去台州了,元启洲只能把李志安等人安置在卫所。 夏日暴雨多,海浪大,出海行商的船只极少,正是海盗日子最难过的时候。 这几个月来杨志高代表宁绍总兵府与海盗陈虎威联系,表示愿意招安他,让这个活跃在浙东海域的海盗头子成了个香饽饽。几个月的讨价还价,官职从守备升到游击将军,陈虎威依然不满足,竟然想要参将的职位,又说要台州对面的鱼山群岛当驻地。 翟哲坐不住了,他可没有时间和陈虎威继续玩下去。 借助绍兴府水灾的机会,他下令浙江防倭军镇水师封锁宁波府、绍兴府、杭州府和嘉兴府四地出海的海港,以防倭通商的名义严查粮食出海。无论是哪里的船只,一律要接受宁绍水师的盘查。又命车风率轻骑进驻台州海门卫所,孟康率骑兵进驻宁海与石浦游击将军张名振配合严防海道。 只过了半个月,陈虎威请在台州连盘约见翟哲。杨志高引路,翟哲在水师中点了二十个精干的士卒,率方进等一百亲兵,往台州府桃渚所,离连盘的小渔村只有几十里路。 桃渚卫所守卫千总小心接待,找了几个本地的士卒领路。台州沿海山林众多,这里的小渔村好多都与海盗有联系,也常有在海边无法谋生的年轻人投入到海盗的怀抱。翟哲很容易理解这种法则,和北境出塞为马贼的汉人没什么区别。如果有本钱,他们也愿意转变为海商,这可能也是当初陈虎威为什么想邀请杨志高入伙。 海盗的警惕性很高,杨志高出发前提心吊胆,左右为难,说:“大人,陈虎威狡诈,只带几十个军士别不小心中了他的埋伏,但带的兵马多了又怕他跑了。” 翟哲穿了一身便服,连盔甲也没穿,只佩了一柄腰刀,笑着说:“借给陈虎威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杀朝廷的总兵。” 他当年在塞外混到那种程度,独霸杀胡口商道,仍然想投入朝廷,一个只有一千多部属的海盗算什么。如郑芝龙也是当上福建总兵才慢慢独霸闽海和南洋的贸易。陈虎威想要的不过是个独立的经营的身份而已,否则漂在大海上始终是无根之木。 在桃渚所住了一夜,次日清晨,翟哲要了十个熟悉道路的卫所士卒领路,只带了杨志高等三十人前往连盘的小渔村。 走到巳时左右,众人爬上一座石头山,山道两侧草木丛生,翻过郁郁葱葱的山林对面是一望无边的大海,蓝色的浪涛悠闲的怕打着岸边的礁石。小渔村落在离山边道路四五里路的山崖下,岸边泊了七八只小渔船。 “像这种地方,水下暗礁丛生,大船无法通行,只能乘小船进出,海盗多喜欢选这里作为据点,以防官军剿杀。”杨志高指向前面讲解。他穿了一身劲装,外套了一幅链子甲,腰上挂了一柄弯刀,心中早做好打算,若陈虎威犯浑,他拼了一死也要保住总兵大人离开。 翟哲站在山顶往下面看了一阵,命两个卫所士卒先去报信。 杨志高靠在光溜溜的大石头上,苦笑说:“陈虎威对台州人还是不错的,当年我当面逆着他的意思,他也没杀我!”这句话也不知是夸还是贬。总兵大人亲自来这里,看来招安陈虎威的心思很迫切,他那点芝麻大小的仇怨自然要揭过去了。 “陈虎威战力强悍?” “嗯!”杨志高闪过一丝惧色,点头道:“浙海海盗顾三麻子与陈虎威起名,但台州人凶狠,陈虎威的部众能战,顾三麻子要聪明点,朋友更多。” 两人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眼见下山的卫所士卒被村里出来的两个汉子拦住去路,不一会功夫,从村里出来一列赤露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朝山顶方向张望招手。 翟哲看来一眼,转身又躲到树荫下。 又过了两刻钟左右,那两个卫所士卒带了一个约有四五十岁的消瘦汉子上山,下巴一缕山羊胡子,眼神闪烁不定。 “拜见总兵大人!”那人一见面就下跪行礼。 “陈虎威为何不亲自来接?” “头领听说总兵大人来访,正在村中准备些海物,让我前来接待。” “起来吧!”翟哲双手背在身后。 “请大人随我来!”那人起身在前引路,引翟哲等人往山下走去,途中不时回头看翟哲带了多少士卒。 下山后,道路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尖石,翟哲步伐沉稳,神态云淡风轻,方进等亲兵警惕观察四周,腰间的戚刀早磨的雪亮。 离村口三百多步时,便听见村内“匡”的一声响,从里冲出来两排精壮的汉子,分列两侧。上半身都没穿衣服,露出光溜溜黝黑的皮肤,腰上别着长刀。 翟哲停步不动,最后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粗布衫的汉子,脸上靠耳处有一道刀疤,胸口的衣襟半敞,露出一半黑呼呼的胸毛。 “在下陈虎威,拜见总兵大人!”说话的时候,陈虎威略一躬身,但并不下跪。 “为何不下跪!”翟哲的声音很轻,像拂在脸面的海风。 陈虎威犹豫了一会,单膝跪地,拱手道:“拜见总兵大人。” “你危害浙海多年,我看你部众可怜的份上,给你一条生路,你为何如此不识好歹。”翟哲几个步子走到陈虎威身前,身后的方进等人迅速跟上,逼的陈虎威不敢站起来。 “吾等下海为盗也是逼不得已,大人要是答应我的条件,在下自然会给朝廷卖命。”陈虎威粗声粗气,话语直接,完全是草莽中路子。 “呵,答应你的条件?”翟哲轻哼一声,“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大人若是不答应,自有别人能受我!”陈虎威竟然自行直起腰来。 翟哲额头轻点,方进从身后闪出来,手中提着一柄手铳,喝叫:“跪下!” 黑洞洞的铳口顶着陈虎威的脑袋,他的脸色变了,常在海中混,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闽海郑氏中的大头目有人使用,这种从西洋传入的火器不用点火便能发射,但价格极其昂贵。 陈虎威脑门上汗珠直冒,牙齿咬的咯吱响,后面列队的下属慌乱一片,但不敢动。 翟哲站在那里不动,看陈虎威再次跪在自己的脚下。 “黄斌卿吗?”翟哲环臂在胸,“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十五天后,率部在石浦上岸,我给你个守备的职务,若能奋勇杀敌,当然有升迁的机会,否则,等着埋身浙海吧。” “记住,浙海是我的!”说完这句话,翟哲转身往回去道路上走去。 直到翟哲走到两百步外,方进才收起手铳,快步跟上。 陈虎威从地上爬起来,身后的小喽啰一拥而上,环绕在他左右,目送翟哲等人离去的身影。 ☆、第352章 势压 翟哲回到定海卫所,连接见李志安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召集诸将下达了数条命令。 “逢勤听令,立刻查封宁波府从观海卫、龙山所等几处出海的港口,查禁运往舟山岛的物资,若发现禁品立刻没收。” “元启洲!” 元启洲噌的站出来,见翟哲手中拿着一份封口的文书,立刻愁眉苦脸,他现在成了宁绍镇专门与浙江巡抚衙门打交道的信使。翟哲看他是江南人,又曾在朝廷军中效力过,才让他担此重任。 “这是一份战报,海寇陈虎威进犯台州海门卫所,被台州参将左若率部击败,你送往巡抚衙门。” “遵命!”元启洲伸手接过来,这件事不麻烦,他前几日在巡抚衙门纠缠了半个月,与那边的衙役都很熟悉。但是最近好像没听说有海寇侵扰的消息。 “文林柱,督促宁绍水师出港,在浙东海域巡逻,一旦发现形迹不明的船只,立刻俘获,若敢反抗,立刻击毁。” “遵命!” 这几人都是翟哲从北地带来的亲信,眼下重要的任务还是要交给老下属才放心。 众将领命退去,从见到陈虎威时起,翟哲就下了这个决定。陈虎威像极了在中原流窜的那些流贼头目,对这样的人只能用狠,不能绥靖,否则必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这半年来,黄斌卿想经营舟山之心已经很明显,但浙海只能存一个主人,时不待我,他这个总兵必须要以势压人。 安静的等待了两天,黄斌卿从舟山岛前来定海卫所觐见翟哲,因为出海往舟山的船只被扣住了。 宁波府每隔两三日会有几艘船只往舟山岛运送补给,其中有不少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黄斌卿是闽人,与郑芝龙等人有交情,免不了能从海贸中捞点好处。翟哲有船从宁波府往厦门港运送棉布和丝绸,黄斌卿当然也有。本来双方心照不宣,翟哲这一次突然下手查禁,让黄斌卿既愤怒,又不安。 随行的亲兵提着一份礼盒,里面装有一千两纹银。黄斌卿上岸后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一直黑着的脸乌云转晴,直奔向定海总兵府。从几个月来出海货船的数量,以及宁绍镇闹的沸沸扬扬的募兵,他明白这个新上任的总兵非好相如之人。闽海的郑氏与他交好,但这里是浙海。 左若率兵在台州地界操练,李志安尚无官职,暂任总兵府管事,熟悉宁绍镇各部将领。 黄斌卿进了总兵府,先与李志安打招呼,“麻烦帮我传达下,就说舟山参将黄斌卿前来拜见翟总兵。” 黄斌卿个头不高,黝黑的皮肤有着铁打铜铸的光泽,说话的口气很婉转,倒不是他脾气好,闽人说话就是这种风格。 李志安转进去没多久,出来招呼到:“总兵大人有请!” 宁绍总兵府的亲卫都是翟哲从北地带过来,有些从天雄军残卒中遴选出来,个个身材高大,精神头十足,站立的像的木桩似的,让黄斌卿暗自心凛,能带出这般士卒的总兵不可小觑。 进了总兵府,亲兵领他到练武场,翟哲一身练功服,后背半湿,手中握着一柄黝黑的腰刀。 “总兵大人!”黄斌卿拱手。 翟哲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干巾,擦去脸上的汗水,指着不远处的木凳,说:“黄参将来了?坐下说话。” 黄斌卿命站在不远的亲兵把礼盒呈上来,说:“大人忙碌,许久没能拜见,今日终于等到大人在府,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嗯!”翟哲不置可否,自行先坐下来。 “大人,近日舟山物紧缺,我昨日有两艘船从观海卫出海,被逢参将误扣下了,万望大人查明后放行!”黄斌卿挤出笑脸。 “是吗?有这回事吗?”翟哲脸上浮出惊讶的神情。 “逢参将怎么做出这等事!”翟哲站起来,踱了几步,转为笑脸,说:“我等是北人,蒙圣上信任,被任命在此地担任总兵,守卫浙海,但对海事还不甚熟悉,可能是出了点偏差,我马上派人查明。” “多谢大人!”黄斌卿没想到这么顺利。 翟哲当着黄斌卿的面命方进给逢勤传话,随后招呼黄斌卿在自己身边坐下,闲聊道:“浙海一线,由我与黄参将共同守卫,我对海事不精,黄参将倒是要多费些功夫了。” 黄斌卿欠身坐下,答道:“浙海虽然有些小蟊贼海盗,但多年来边镇卫所和水师查禁严密,不会有什么大乱子。” “怕不是如此吧!”翟哲语气一变,神情严肃说:“前日海寇陈虎威进犯台州海门卫,被左参将击退,我已经上报巡抚衙门。” “是吗?”黄斌卿脑子嗡的一声,瞬间露出些茫然之色。 “陈虎威侵扰浙海多年,黄参将难道没听过此人的消息?” “听—过!”黄斌卿憋了半天说了两个字,他猜到了翟哲的目的。在王之仁离任前他就与陈虎威联系招安,一直讨价还价没有谈拢,没想新任宁绍总兵到任后形势大变。 “有人向我提议,要招安此人,黄参将有何看法?” “这个……”黄斌卿嗓子眼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上。 翟哲向巡抚衙门上奏陈虎威侵扰台州,这就相当于把招安海盗的主动权立刻拿过去了。他再要想招安陈虎威,浙江巡抚董象桓必然会征求浙江防倭总兵的意见。但是,他确实没听说陈虎威进犯过台州海门卫,近年来,海盗多数以抢劫海商为生,很少进犯明境,更不用说是攻击卫所了。 “真是陈虎威进犯海门卫所了?”黄斌卿嗓子有些干。 “来,给黄参将上茶!”翟哲招呼亲兵,接着转过头来,说:“黄参将以为我在浙江沿海干的什么事都会出错吗?” 声音虽然轻柔,但不满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黄斌卿立刻起身,拱手行礼:“末将不敢。” 翟哲脸黑下来,答道:“这两件事我都会再仔细盘查,以免被巡抚大人责怪办错了事,请黄参将回去在舟山沿线搜寻海盗陈虎威的下落,若是发现海盗踪迹,立刻追捕,还浙海清明。” “遵命!”就算黄斌卿是傻子,也明白翟哲的意思。若他还想插手陈虎威之事,日后舟山走私之事就没这么顺利了。 “宁绍水师会在浙东海域盘查,若黄参将协助。”翟哲声音严厉。 “遵命!”黄斌卿无奈,隐藏起恨意。他麾下多是闽人,只有招降了熟悉浙地的海盗才方便扩张势力,如今来了一个霸道的浙江防倭总兵,相当于给他头上戴了个紧箍咒。但他要是在与陈虎威来往,授人以柄,免不了落一个勾结海寇的名声。 目送黄斌卿脚步匆匆离去,柳随风从偏房内走出来。 “一海难容两主。此人桀骜不顺,又熟悉海事,大人不可大意。”柳随风摇着折扇,这身装扮倒有点像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军师。 “陈虎威对我也尤为重要,宁绍水师承平已久,士卒摆摆花架子还行,但若说水战怕远不及海盗凶横,我要用陈虎威,正是用他那股狠劲。”翟哲转动手中黝黑的腰刀。他用陈虎威要担上风险,不知当年卢象升选择招安他时,是否也会有这样的顾忌。 日出日落。 无论在朝阳初起,还是落日余晖,站在海边,看金黄色的浪花如此迷人,在翟哲眼中甚至胜过漠南的风雪。 十三日后,石浦游击张名振快马加鞭送来消息,陈虎威求降。 这十几日间,浙江防倭军镇的水师在浙东台州府和温州府海域巡逻不停,但舟山海域宁静。陈虎威给黄斌卿送了几次信,吃了闭门羹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黄斌卿很聪明,没有把这场官司打到浙江巡抚衙门,从翟哲把那份战报送给董象桓,他就失去了先手。 翟哲赶到石浦时,张名振亲自出卫所二十里迎接。这是翟哲第二次到达石浦,他上任半年不到,忙于募军训练,对防区内几个独立领军的卫所不甚熟悉,如舟山岛还没有登足过。 “海寇陈虎威昨日早率部来石浦海外,声明与大人有约,前来乞降。”张名振相貌威武,说话语速缓慢,给人一种很稳重的感觉。他与东林党人渊源已久,年少时曾游历京师,与太监曹化淳交好。正因如此,翟哲上任后,从未对石浦驻军做过文章。 “正是如此!”翟哲点头。 张名振跟在翟哲身后走了半截路,进言道:“陈虎威恶名已久,狡诈贪婪,大人若想引为己用,还需慎重。” “至少为浙海除去一难!”翟哲笑道。 听清翟哲的口气,张名振缄口不言。翟哲与他同属东林一派,才上任时,他也欣然。但随后翟哲募兵、出海等各种手段让他觉察到一种不寻常的味道。如果一定要说出心中的感觉,那只有两个字——“野心”。 两人一路行走,进入石浦卫所。石浦诸将守卫严密,兵士进退井井有条,与其他地卫所大有不同。诸军环绕下,一百多个汉子坐在地上,脸上全是惶恐和紧张。 翟哲才走进来。 陈虎威飞速爬起,匍匐在翟哲面前,乞求道:“罪人陈虎威,望总兵大人不弃,收归帐下,愿为一士卒。”说话的时候抬起脸来偷看翟哲神色。 他比之前要温顺多了,但在海里浪迹久了,怎么也隐藏不了一脸的戾色。 上了岸,在石浦守军的环伺下,他也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本钱,生死完全交由朝廷定。不是没有招安的海盗死在狱中,如当年鼎鼎大名的五峰船主汪直被诱骗上岸后斩首。但招安仍然是海盗唯一道路,尤其在郑芝龙招安修成正果后,稍有名气的海盗都想效仿。 ☆、第353章 借力 杭州西南的大慈山。 山林幽静,泉水潺潺,虎跑梦泉为大明四大名泉之一,再配上西湖的龙井茶,在再合适不过的休闲之地。 满山的树叶,大多数叶边微黄,叶中尚青,一阵风吹过,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 虎跑寺角落偏僻的禅房内,两个文士打扮的人盘膝对坐。从背影看,这两人生的都很壮实,与一般的踏秋的文人雅士大不一样。时隔半年再相见,翟哲与许都的身份变化,让这个安静的禅房的气氛有些尴尬。 中间的茶座上,沸水往上散发着蒸汽,翟哲双手放在膝盖上,透过水汽,看对面许都在忙碌。 许都的手指很粗,关节处突起,看样子平日在练功上没少下功夫。但是——,翟哲还记得当初自己随萧之言第一次伏杀察哈尔斥候的情景,就算你功夫练的再好,没经历战场的锤炼,仍然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粗糙的手指触碰在透亮的白瓷杯的外侧,发出的声音像两块砾石摩擦。许都的动作很娴熟,但落在翟哲眼里总有些不协调。 “翟总兵,我若举事,你会协助我吗?”许都把一个瓷杯推到翟哲面前,眼睛却看着茶盘,不敢抬头。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翟哲心中叹了口气,问:“若许公子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做?” 许都半天没有回答,禅房中安静的令人心悸,风轻轻扑打在木上。 “若翟总兵愿主事,在下愿奉总兵大人为主,闯王已占中原,改朝换代的时候来了!”许都的声音激动,“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翟哲注视对面的这位白头军头领,心中既好笑又悲哀。许都是官宦出生,竟然想走上造反的道路,沉浸在李自成的那些口号中出不来。不纳粮,大军吃什么?军饷怎么发?总得有人要倒霉的。 “无需你举事,就你最近干的那些事,官军不会放过你的。”翟哲露出怒气。 近两个月来,潜伏在衢州山道的白头军越来越嚣张,不再根据季弘的消息打劫对来往的商旅,杀人越货之事频繁出现。翟哲已命季弘暂时断绝了与白头军的连续,这才有许都在虎跑寺约见他这一幕。 “巡抚衙门有消息了吗?”许都的声音颤抖,“杀了那些商旅,非我所愿矣,劫掠中难免有失手的时候。” “上个月杀了二十二人,这个月增加了一倍,快到五十人了,不但杀闽人,浙人也杀,你真当这江南之地事糜烂中原了!”翟哲厉声斥责。 “那又如何,要做事岂能不杀人!”许都顶了一句,但说到后来声音慢慢软了下去。这件事确实是他不对,违背了与翟哲的协议。但义军流贼就是这样,有几人都严控军纪?都是活不下的山民,若不能得到好处,有谁会跟在他走上造反的道路。 翟哲冷笑,“那就好,你回去准备应对官军的围剿吧。” “你不能来!”许都轻拍茶座,“你不能来围剿我!”他听说过左若麾下五百士卒斩杀邱凌霄的事迹,知道白头军的那些部众绝不是翟哲麾下那些虎狼之师的对手。 “为何?”翟哲似笑非笑。 “你若来,我会把这几年你我之间的事全公布于众。”许都面色狰狞。 翟哲饮了一口茶,陷入沉思。浙江有两个总兵,一是浙江总兵方国安,另一个就是他浙江防倭总兵翟哲。因李自成偏师犯凤阳镇,方国安军被调北上守备南京。翟哲在浙东之地,担任守卫浙海的职责,又是才上任,所以才能稳在宁绍没动。 “我不来,白头军那些人也抵不住官军。眼下你干的那些事,还不会招惹来大军围剿,最多是督抚营标兵。但你若想举事,只怕不能像这般草率,一旦出动,当如九雷。” 翟哲的话让许都惊喜,“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也不知道!”翟哲叹了口气,“我身负皇恩,不可做这种不忠之事,但当今天下,确实也已民不聊生。” 为难的神情堆在脸上,心里一阵阵作呕,他已经走上武将无可避免的道路,跟在左良玉的身后。朝政眼下还没到失控的时候,但离失控已经不远,左良玉已经跋扈到不听调遣,下一个会是谁? 有些话两人心照不宣,翟哲徘徊的态度,令许都稍稍心安了些。 “你见我没什么用,我听说此次督巡抚标营去衢州府剿杀白头军的是你的好友陈子龙。”翟哲透漏了一点消息。 “是他!”许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是喜是忧。十年老友,竟然要兵戎相见。 “若有什么需要,你知道怎么告知我,你我之间,日后若不是逼不得已,就不要再见面了。”翟哲站起身来。 许都紧跟起身,目送送翟哲拉开禅房的木门悠着步子走出去。 方进守在虎跑寺门外,山下客商打扮的宗茂带着几个亲兵套着一辆马车等候多时。 从白头军势力扩大的那时起,许都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不想走,膨胀的下属也会推着他走。但衢州府混乱对翟哲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如此从宁波府往厦门港海路的生意会繁荣一阵子。 下了大慈山,翟哲一头钻进马车,往宁波府赶路。 从许都的表现看,他还在犹豫中,陈子龙督巡抚标营去征缴的官兵不到千人,双方应该有一段时间的拉锯战。衢州往仙霞关的那些山林够官兵受一阵的,如果能撑到冬天,至少明年还要折腾。翟哲对白头军究竟能掀起多大风浪心里也没底,但他绝不希望许都不堪一击。 马车奔走的极快,坐在车内有些颠簸。一路不停,赶到绍兴宁波地界时,已是深夜。 方进往马厩置马,宗茂跟在翟哲到总兵府门前正要告辞,翟哲伸手招呼,“宗茂,你随我过来。” 亲兵掌灯,书房内覆盖上一层桔黄色的亮色。 “大人!”宗茂站在翟哲面前,他下巴蓄了一层胡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些。 翟哲抬头时,见宗茂的摸样,猛然才发觉曾经自己身边的一个个亲兵慢慢都长大成人了,季弘去年生了女儿,宗茂也有了儿子。离开草原后,他再没有寻到像宗茂和逢勤这等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也不能为他所用。 “你寻机会卖给白头军一些火器和兵甲,他们最近打劫了不少客商,手中应该有些余钱。” “是!” “不要走商盟的路子,不要留下痕迹,即使别人知道是我们干的,也绝不能留下证据。” “嗯!”宗茂点头。 又等了片刻,宗茂见翟哲再没有什么事,看夜色已深,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翟哲把脸往灯火亮出凑近了些,突然问:“你来江南大半年,与士子交往频繁,对这里有何感受。” 宗茂想了很久,出言尖锐:“士子和****可真没什么差别!”这可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翟哲饶有趣味得到看着眼前的亲兵。他几年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说的是东口的晋商,现在他看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和****都没什么区别。 “江南士子,也复社为最,数千人中,能通世事,主大局者不过数十人而已,其余皆是追逐名利之辈。”宗茂沉思了片刻,把当日河坊会中方以智的一番话说出来。 “复社四公子,为其中佼佼者,可以为例。陈贞慧只通诗文,不明世事。冒襄的父亲被朝廷任为左良玉的监军,因畏惧左良玉跋扈,竟然花费数万两银子谋求不上任,平日里的忠君爱国都抛到脑后去了。侯方域的父亲在北京城天牢中关了四五年,他在秦淮河边寻花问柳,一点也没耽误。也只有这个方以智,还算是有点才干和骨头。” “方以智真是这么说的!”翟哲的眼睛亮起来。 “正是如此。方以智和黄宗羲结伴往京城参加会试去了,有点能干的士子,还在奔走朝廷去呢!”宗茂虽然表示了对方以智的认可,但语气中还是不屑。 翟哲从书桌中抽出两本书,道:“士子中沽名钓誉者多,但也还是有不少英才。这两本书,是绍兴司理陈子龙编纂,一本是《皇明经世文编》,一本是前任徐阁老的《农政全书》,你拿回去好生看看。” 宗茂躬身伸手接过去。 “陈子龙,人杰矣,原不愿为官,因朝政糜烂,在家坐不住了才复出。今年绍兴洪灾,便能见到他的才干。如方以智这般年轻人经磨炼后必能成就大气候。”翟哲似有感慨,“正是这样的人,不是用权势和金钱能****到身边的。” 宗茂默然不语,他语气虽傲,其实对方以智等人心里还是佩服的。 屋中沉寂了片刻,翟哲摆手道:“你回去休息吧!” 宗茂小心退出屋子,把木门掩上,留下翟哲一人。在江南这两年,翟哲的把自己仅有锋芒隐藏起来,只有留下卢公赠给他的腰刀来提醒自己休要忘了本心。 “在朝政中,黑和白并无界限,只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要想扭转乾坤,刀剑必不可少,但士子、百姓之心,一样也缺不了,一切需从长计较,既不可操之过急,又不能守株待兔。只能借力打力,先扩充实力。” ☆、第354章 军改 金秋十月,宁绍军镇兵马在观海卫平原集结。 旌旗招摆,鼓声震天,水师与步卒同集一处尚是首次。 除了萧之言、左若、逢勤、孟康、鲍广、车风、李志安和元启洲等人,还有水师游击张诚、文林柱和陈虎威,以及原石浦游击张名振。 高地上点将台气势巍峨,“明”字旗和“翟”字旗插在两边,士卒排列整齐威武,骑兵的架势杀气腾腾。 翟哲盔甲鲜明,脚下的新皮靴锃亮,诸将分立两侧,他拿起折叠成长条形的文书,宣布:“经巡抚大人向兵部承文,宁绍军镇又逢喜讯。” “石浦游击张名振升宁绍镇副将,驻守石浦。” “原宣大参将李志安任宁绍镇协同参将,文林柱任宁绍镇水师协同守备,陈虎威任宁绍镇水师协同守备。” “恭喜诸将!”翟哲把手中文书收起来,拱手贺喜。 张名振升任宁绍副将早在巡抚衙门就已经公布了,这一次是为了在众将面前展示。张名振才得到升任副将的消息时,连他自己都很意外。他的名气在东林党中很响亮,但一直囊中羞涩,无钱找门路。此次升任副将,当然离不开翟哲的功劳。 翟哲及麾下部将都是北地来人,唯一熟悉江南的元启洲都被他使的要断腿了。他拉拢张名振看重他两点,一是张名振安分守己,这半年没有绞尽脑汁在石浦扩充实力,另一点是张名振统军有力,石浦驻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若得到张名振相助,方便他在江南行事。 “恭喜张副将,恭喜李参将,恭喜文守备、陈守备,望诸将奋勇杀敌,不负皇恩。” 翟哲走下点将台,分别到各人面前恭贺。 “多谢翟总兵!”张名振矜持微笑,如从前一样行礼,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就此会为翟哲卖命。之前的石浦游击也是有独立领兵权的游击将军,不用依附翟哲。 翟哲在李志安和文林柱面前走过,站在陈虎威面前。 “陈守备,上了岸要把从前当海寇的那些恶习都给忘了,我宁绍镇军纪严明,你莫要才当上朝廷的官兵,就被斩了脑袋。” “小人知道!”陈虎威咧开嘴,“小人自上岸者几个月,吃饭香,睡觉稳,再想起从前在海里过的那些日子,真是猪狗不如,在翟总兵麾下,小人必定卖命打仗。” 他的穿戴了朝廷的盔甲,看上去倒也相貌堂堂。 “你率部下往台州府海门卫驻扎,听台州参将左若号令,若台州海出了乱子,唯你是问。” “遵命!”陈虎威挺起胸膛,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隐去凶光。 把陈虎威放在左若麾下,这是翟哲权衡了很久的之后的决定。恶人还需恶人磨,只有左若这样苛刻的将领才能让磨去陈虎威一身匪气。 公布完这些事,翟哲重回点将台,众将自然安静下来,海风吹起两侧的旗帜招摆又落下,千军万马寂静无声。 “今日是我宁绍军镇首次会练,有追随我十年的骑将,也有才募集的新兵。半年来,诸位不惜汗水,练行伍,习兵器,只待有一日在战场报效朝廷,请诸军把平日操练的结果都展示出来。” 翟哲按刀而立,“请萧副将和张副将上台观览。” 萧之言和张名振对视一眼,迈步上台分站翟哲两侧。 先出现在眼中的是斥候轻骑,车风领一千三百轻骑如飞鸟般从观礼台下的平地掠过,到对面山脚下分左右两列回头,队列拉开,战马奔跑的四个蹄子都快悬空似的。莫说江南,就是整个大明也难见到如此善骑的精骑。 轻骑之后是枪骑兵,动作整齐划一,战马几乎同时迈动前蹄。 骑兵之后是鸟铳手,随着号令兵的吼叫,整排的铳手同时施放,声震如雷。 排在最后的是操练了大半年的新兵,曾经松散的乡野气息已然不见,一股精锐凛然的气息藏在其中。 观礼台上张名振目不暇接,其他去天雄军和李志安、海盗陈虎威暗自心悸。一支强军的会练是不是花花架子,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最清楚,当枪骑兵杵枪在观礼台下冲刺时,迎面的陈虎威差点连气都呼不出来。 那黑黝黝的枪尖上,曾经串过清虏最精锐甲士的鲜血。 会练持续了一阵天,众将抖擞精神,次日还有水军操练。 此次秋后会练,一是检验逢勤、左若操练新军的成果,暗中让两人存较劲的念头,再者就是立威,震慑张名振、陈虎威和水师官兵。 会练之后三天,送走观礼的张名振,只剩下宁绍镇本部将领,翟哲才拿出筹划已久的军镇改革计划。 “宁绍军镇兵马从今日起将划分为四部: 萧之言、车风统领轻骑一千三百人,驻观海卫;左若、元启洲领步卒三千,骑兵八百人,水师两千人,水师统领陈虎威,驻守台州;逢勤、孟康领步卒三千人,骑兵八百人,水师两千人,水师统领文林柱,驻临山卫;中军步卒六千人,由李志安、鲍广协助我统领,骑兵一千人,水师两千五百人,水师统领张诚,驻定海卫;另设总兵府总管一职,由宗茂担任,马贵副之,主管各部钱粮分发。” 宁绍军镇共一万六千步骑,水师七千五百人,共两万三千五百军就此划分完毕,其余六千多老弱被编入辎重营,预计明年往临海涌泉镇的兰田屯田。” 诸将各怀心思,接受翟哲的命令。 与往次不同,此次各将不再是独立领军,而是有一个地位相当的副将。如元启洲和孟康都是能战之人,也都属翟哲的亲信。李志安能在卢象升麾下担任天雄军主将,掌军的本事当然不差,但毕竟是外人,翟哲把他留在身边更放心。 “军中步卒,鸟铳兵半之,其余长枪兵半之,配虎蹲炮手及重甲斧士。三部步卒每月会练一次,互补经验。” 翟哲决定强行在军中推行火器。以军备发展来看,火器已是大势所趋,但眼下火器还有各种缺陷。如不能应对雨雪天气,近战能力不足等问题,必须要用相应的训练来解决。 “逢勤和李志安向左若部学习,步卒鸟铳手要配链甲、长斧或铁叉等近战装备,平日也需进行近战训练。” 总兵府内鸦雀无声,翟哲改革前没有透漏一点口风,也没有找军中将领商量,所有将领都在思忖这些措施对自己的影响。 “军中士卒当视彼此为兄弟,主帅为父母,百姓为家中老小,吾等当以戚家军为师、以天雄军为榜样。在军中推行两首军歌,各军当早晚吟诵,培养士卒忠义之气,互助之心。”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鞑奴兮,觅个封侯!” 前一首是东汉军歌,养士卒互助之心,后一首是戚家军的《凯歌》,将倭奴改成鞑奴,为了应景而做。 总兵府内众将都有些懵了,翟哲这次的动作确实有些大了,大到远出乎他们的意料。 一支强军不仅要纪律严明,英勇善战,还需具备精气神,知道为何而战。大明文官瞧不起武将,长久以来,军中士卒自己的心气都低了,每在出战时多以取军功夺财物为目的,难免有杀戮百姓的行径,翟哲正想慢慢培养起士卒的抱团自强之心。 人要是没了心气,永远只能趴伏在地上。大明文官压制武将多年,弄到最后武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公布完之后,宗茂把拟好的文书分发给各部主将统领。萧之言、左若、逢勤、李志安接过来,一边细阅,一边与身边几人窃窃私语。 翟哲端坐当中默不作声。 他在军中推行的这些改革,其实并不算剧烈,几乎照顾了所有将领的利益。可能只有萧之言从中得到的利益最少,但他相信萧之言是懂他的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要未雨绸缪,不仅把这支兵马掌握在手中,还要让这支兵马有灵魂。如戚家军和岳家军之所以能名留千古,不仅仅是训练有素,更是因为军中有魂。一支傀儡兵马无法承担他需要的重任。 在草原,他麾下骑兵之所以善战不畏死,是因为那些人半数是蒙古人牧奴,半数是流落到塞外的难民,他于那些人有救命解救之恩,再用军纪训练磨炼,才让众将士归心。 在大明,他不可能重复曾经的经历,唯有采用每日熏陶之法。 “诸将回归后,按文书操练,不得擅自更改,不得拒不执行,我会择日查访,若被我发现有阴奉阳违者,休怪我不顾及曾经的情面。”翟哲声音冷冽,说话时的神情威势像一座大山压向众人。 “遵命!”四声合一。 看着帐下诸将人才济济,左若、逢勤和李志安均可独当一面,各部骑兵和天雄军残卒都是百战余生,翟哲从胸口生出一股无可畏惧豪气。 但一万六千步骑还是少了点。 ☆、第355章 告密 整个冬天,浙东防倭军镇近乎在沸腾中。 喷勃的水汽快要把四周的盖子掀开了,让近在咫尺的石浦副将张名振胆战心惊。 寒风索索的傍晚,杨志高站在观海卫的海岸边的高处远眺,直到看见起伏的海波模糊的帆桅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下,这是今年最后一批返回的海船。冬日海风大,不宜远航,再出海时要到明年开春了。 海船靠岸,搭上舢板,远航了近半年的船夫伙计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每一次出海都是赌博,脚踩上陆地才会心安。 一个头发蓬松的汉子步伐敏捷从海船上跳下,几个步子挑到杨志高面前,呵呵笑道:“杨老大,这一趟还算顺利呢!” 杨志高两边脸肌肉因笑堆在一起,山前几步答道:“顺利回来就好,你们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这几日浙海风大,让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那汉子是他从前行商麾下的头目,今年翟哲把他留在宁绍,他只能让自己曾经的下属独当一面。好在今年的出航这十几艘海船都是向厦门、台湾,无需远航。陈虎威归顺后,沿途的小毛贼不敢捋他的胡须。 “糖、香料和鹿皮都有,闽地的丝绸今年价格涨了点,六千两银子是没得跑的。”那汉子伸右手打了个手势,大拇指和小拇指岔开。 “见到你们我也就放心了,把货物清单给我,今夜连夜卸下货物,明早会有人来接货。海船就放在这里,自有人来取,你带船夫明日回台州,不得在宁绍停留。”杨志高摆正脸色,不再与他说笑。 “是!”那汉子拱手,转身跳回海船拿清单,一边喝骂船夫小心搬运货物。 浙江沿海查禁海贸严厉,各府衙门常有人在沿海察访。就是宁绍水师和舟山镇也是遮遮掩掩干这些事。不过有了商盟的商号来回销货,再有总兵府总管宗茂照顾,走私已是极其便利,与杨志高之前在台州海天壤之别。 军镇走私,各管一摊。 接到海船后,寒风中纵马的杨志高心中好似被热水毛巾熨帖过,说不出的安稳,今年总算顺利过去了,没毁一条船。 连夜赶到定海卫所,见了宗茂禀告详情,两人约好次日再去向翟哲汇报。回到住处,宗茂和杨志高都没有心思睡觉,在微弱的灯火下整理一年的账目。 等到次日天明,几乎一夜未睡的杨志高被卫所步卒嘹亮的口号声惊醒,爬起床来,草草洗了把脸,找了一件崭新的暗青色棉袄穿上,辰时过去,到了总兵府外,宗茂早在那里对忙碌。 对这个总兵府的总管,杨志高一开始不熟悉,到现在已经打心眼里佩服和谨慎。 宗茂的眼睛比马蜂屁股后面的刺还毒辣,一点小问题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而且这个总管可不像总兵大人那般宽厚,如商盟的柳东家在前面前说说话也是提着一口气。 “总管!”杨志高走到近处,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 宗茂早看见他过来,抬头说:“你稍等片刻。”右手不停笔走龙蛇写好一封公文,交给站立在前等候的兵士,吩咐道:“把这个交给马管事,后面的事他会安排。” 处理完手中事,宗茂从案桌后面走出来,问:“都准备好了?” “好了!” 宗茂点头,先往外迈步,一边说:“随我去见大人。” 穿过卫所的外围的城墙,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总兵府,宗茂向亲兵打了个招呼,片刻之后,方进亲自出来迎接。 翟哲正在与柳随风说话,见宗茂两人过来,柳随风先行告退。 两人进了屋子,杨志高先出列禀告:“大人,昨夜最后一批海船靠岸,今年的海贸就算停了。” “还好,今年一切顺利!”翟哲的神情很温和。 “今年共出海十一次,往日本一趟,往厦门八趟,往台湾三趟,预计能盈利七万两银子。”杨志高忐忑不安,不知翟哲心中是否会满意。 翟哲眉头蹙了一下,比他预想的要差一点。 稍等了片刻,宗茂扬起眉毛进言:“大人,海贸之利不仅在自身,商盟来回走货也获益匪浅,根据柳东家的月报,今年商盟预计能盈利三十万两白银,其中海贸的货物助力不小。” 杨志高想宗茂瞥去感激的眼神,他没想到宗茂会替他说话。 “即便如此,仍然不能让我满意。”翟哲用指尖轻轻敲打桦木桌面。 杨志高脸色涨红,神情尴尬,大人这般说法是在当面斥责他了。这大半年,他已尽心尽力,心中有些委屈。 看见杨志高的神情,翟哲知道他多心了,笑着摆手道:“我这不是在怨你,浙海走私沉寂多年,才刚开始起步。” 杨志高脸上由红转白,心里嘀咕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大人,舟山岛挡住宁波港往外的去路。浙海海贸最鼎盛时期也是也双屿港为中心才兴旺起来。大人若是能与舟山黄参将交好,以双屿或者是舟山为基地,不畏巡抚衙门查访的衙役,海贸方可大兴。” 舟山岛就像挡在嗓子眼的石头堵住了宁波府往外的海道。黄斌卿的北境注定了他与翟哲两人很难有缓和的机会。 宗茂欲言又止,他想说的杨志高都已经说了,他暂时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 翟哲想了片刻,笑着说:“我自有主意,你且回去给才出海归来的伙计发点银两,别让他们觉得我是苛刻的东家。”他最近一直在考虑此事,只有拿下舟山岛,浙东沿海才算完全是他的天下。但黄斌卿不犯错,朝廷暂时也没有动他的打算。 宗茂和杨志高两人才离去,柳随风抹过身又转了进来。 “恭喜大人财源广进!”柳随风嬉笑。 “我想要白头军反,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翟哲没心情与他说笑。听完杨志高的禀告,他想驱走黄斌卿之心更重,眼下只有一个方法。安稳的局面没有他筹谋的机会。 今年秋日,陈子龙督巡抚标营围剿白头军,福建省也有兵马出仙霞关协助。只花了一个月时间,衢州府的白头军逃的干干净净,让通闽道路重归顺畅,许都还没做好与朝廷对抗的准备。 “这还不简单,大人只要遣人告密即可。”柳随风一脸轻松。 “怕没有证据,一旦事泄,会被许都反咬一口。”翟哲心有顾忌,他与许都之间有秘密。 “无妨,许家是有名的富户,大人只要告了,就会被人盯上,除非许都能忍气吞声。” 柳随风继续解释:“白头军祸害衢州,东阳知县并不清楚背后的主使是许都,若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一定想狠狠宰许都一刀,绿林中莽撞之士多,受了欺压多半会咽不下这口气。” “好!”翟哲决心已定,“我要看看许都到底有几分本事!” ☆、第356章 举事 白头军虽然没有举事,但许都从翟哲手里购买军器兵甲的速度一点也没少。翟哲甚至怀疑许都是不是把这些年攒的银子都花完了。 春日,有两个地方不好的消息传到江南。 辽宁的松锦大战,明军大败,丢失了经营多年的宁锦防线,让清虏的骑兵可直驰山海关下,蓟辽总督洪承畴战死。崇祯皇帝亲自祭拜,比当年卢象升死可谓隆重百倍。至此,翟哲的两个老熟人,宣府总兵杨国柱死在松山脚下,大同总兵虎大威战死在开封城外,不知雷岩谦的消息。 李自成偏师克荆襄,左良玉退武昌,张献忠进犯四川。其时孙传庭在江北督陕西秦兵、保定兵和湖广左良玉兵,三路围剿李自成,陕西总兵贺人龙以畏敌避战罪被斩首,副将高杰替之。浙江总兵方国安奉命率部往江北,以解开封之围。江南各地饥民群情汹汹,从江北传来的闯王的口号让这些看不见希望的饥民生出轮转命运的念头。 这些消息让当初选择偏安在江南的翟哲既庆幸又悲哀。 三月,东阳县令姚孙棐以有人密告许都参与谋反为由,索贿万金,许都未许。 四月,再有人向金华府都司王雄告密许都谋反,王雄命官兵抓捕,被许都部属击毙二十人。 “许都反了!”快马飞一般从金华府冲向浙江各地。 翟哲绝对是首批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他远在海边,但季弘的密探眼睛一直在盯着浙东之地。那些告密的人背后都有这个独臂人的影子。 “许都反了!”金华府的信使飞一般奔向杭州。 十几日间,义军头扎白巾,号白头军,以许都为帅,克东阳、义乌两县,从者数十万人。在浙江巡抚董象桓还没来及反应的时候,连续攻下诸暨、浦江、永康、武义、汤溪、兰溪等县,全浙大震。 浙江总兵方国安才被调走,杭州空虚,绍兴司理陈子龙受董象桓之命直奔定海卫所。 才接到消息时,陈子龙心中既震惊又纠结,他万想不到自己十几年的朋友走上造反这条道路。许都常常有不满朝政的言论,就是他自己对当今朝堂政局也有诸多不满,否则也不会在家多年不愿为官。 但不满是一回事,造反是另外一回事。就像自家的孩子,就算再淘气、再浪荡也舍不得一巴掌打死。 想起一年前,许都、翟哲和几社一干朋友还在为贺周延儒赴任首辅同游西湖,陈子龙的心里像吃了黄连一般苦。 清晨从绍兴府发,直到夜黑时才到达定海卫所。陈子龙不会骑马,只能靠两条腿跑的一路气喘吁吁。 总兵卫所的亲兵谨小慎微把陈子龙迎入卫所,说:“禀告陈大人,总兵大人往台州巡视海防去了。” “速速报信,把翟总兵请回来。”陈子龙气一边喘气,一边跺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遵命!” 陈子龙亲眼目送信使飞马离去,才放心到宗茂给他安排的住处安歇下来。 也不知翟哲在台州什么地方,直到次日傍晚,一溜骑兵身后拖着翻腾的烟尘赶回定海卫所。 “陈大人!”翟哲来不及擦净汗水,赶到陈子龙的住处。 “许都反了!”陈子龙跌足。 翟哲一点也没惊讶,叹息了一声,道:“我已经听说了。” “你说他怎么这么糊涂!”陈子龙犹在痛惜。 还是翟哲先提到正事,说:“台州府有山民和海盗响应,天台山和黄岩均有白头军活动,我才在那边巡视回来,命台州参将左若做好防备。” 陈子龙这才缓过神来,拱手道:“巡抚大人命我来调集你的宁绍军镇兵马前去围剿。”随后从衣袖中取出公文,递给翟哲。 翟哲接过公文,认真看完,沉寂片刻,眉心弯成几曲,脸上显出担心的神情,犹豫着说:“卧子兄,我今夜点兵,明早就能出发,只是有几个不实之处,我想说出来,以免耽误了大事。” “翟总兵,尽管说。” “我麾下半数步卒是去年五月才募集,操练行伍尚不熟练,又从未踏足过战场。”翟哲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线,两支粗糙的手紧握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关键一点,这些人全从东阳和义乌募集,怕与白头军那些人关系不清不楚,别酿成大祸。” 陈子龙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翟哲总兵这是在推诿吗?”他这个白面书生发起怒来也还是有点气势。 翟哲好似被惊吓到,连连摆手,道:“绝不敢如此,我等拿了朝廷的俸禄,自当在战场回报,只是仅有我一军怕耽误了大事,若能还有一军协助弹压,也能收我宁绍镇新兵之心。” 陈子龙的神色缓和下来,为自己刚才莽撞的失礼感到歉意。实在是近期江北不断有领军总兵不听调遣的消息传来,让他瞬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何人能担此重任?” “舟山参将黄斌卿麾下水陆两师均是精悍士卒,又多是闽人,与白头军没有瓜葛,若能得他相助合力,必能阻住白头军的势头。” 陈子龙想了片刻,答道:“我会向巡抚大人提议。” 翟哲说的这些话虽然瞬间听起来有些不快,但仔细想想还是有些道理。再说,多一支兵马能多一份助力,眼下全力镇压下白头军最重要,莫让江南变成如江北一般混乱。 话已说到,再多提及便会让人感到怀疑了。当日夜晚,翟哲连夜传令。 因左若需驻守有异动的台州府,他点了萧之言、逢勤、孟康三将,共四千步卒,一千骑兵,整装待发。又命张名振从石浦移师绍兴,协助守卫绍兴府。 次日清晨,陈子龙亲自督促,宁绍镇五千兵马浩浩荡荡,经绍兴府往杭州府富阳方向进军,阻止白头军向杭州进军的路线。 行军两日,大军到达富阳,杭州府稍稍安定,陈子龙亲自乘船往巡抚衙门复命,翟哲命斥候像金华府方向探寻消息。 许都的白头军仿佛知道宁绍镇兵马的举动一般,竟然有近万人从诸暨往绍兴府方向进军。浙江巡抚董象桓听陈子龙之命,调集舟山参将黄斌卿率本部步卒上岸协助围剿。李自成在中原的胜利让浙江上下视白头军为洪水猛兽,恨不得一口气把他们剿灭了。 整个浙东的局势乱成一锅粥,许都举事后声东击西,先佯装围攻金华府,突然调转方向动,兵临绍兴府山阴县,与才上岸的黄斌卿的兵马接战。 陈子龙督翟哲与黄斌卿两部兵马合一,向诸暨县城进军,迎击白头军主力。 翟哲命萧之言率轻骑为先锋探路。沿途均是山路,萧之言率骑兵顺官道进军,不深入山林。有小股白头军阻击,但一触及退。轻骑一部突击,沿官道连续系击溃拦截的白头军,骑兵不管沿途山林中的藏的兵马,直扑诸暨县城。 大队人马被远远抛在后面,萧之言的轻骑很久没奔走的这么欢畅了。离诸暨县城二十里地,远远看见白头军一部约有四五千人正在行军。 “像这等乌合之众,成千上万又能如何?”萧之言取弓在手,遥指前方,“攻击。” 五百轻骑在大道上排成四列,直扑向退向诸暨县城的白头军。 官兵来的太快了,快的让松散的义军没来得及反应。来报信的斥候还在山林中奔跑,官军的轻骑已到诸暨县城脚下。轻骑疾驰至离白头军两百多步的距离,萧之言清楚的看见对面的流贼有些人举起鸟铳,有些人举起刀剑,做好抵御准备,更多的人惊慌失措往后缩。 翟哲卖给许都的鸟铳有近两千支,但像这样外围的义军无法大量装配这种火器,也没那么多机会训练。 “加速!” “停!” 轻骑像是萧之言口中遥控的玩物,密集的羽箭射向没有穿戴盔甲的义军。对面有些零星的还击,轻骑中一匹战马不幸被鸟铳射中,在队列中疯狂颠簸,把马上的骑士扔下来。 萧之言视若无睹,又是两轮箭雨之后,他勒住马匹缰绳,在鸟铳的轰击声中,抽出腰间弯刀:“冲!” 几十步的距离对冲刺的战马来说只是瞬间,当长刀劈杀了几十个义军后,鲜血和头颅在空中飞舞,剩下是几匹野狼追逐羊群的游戏。 对有些骑兵来说,这是一场不尽兴的游戏,但萧之言没这么想。骑兵草草追击十几里地,抓了五六百名俘虏后,等看到诸暨县城时,他下令收兵。在北境草原,屠杀束手就擒的马贼他尚且有些手软,莫说对这些已毫无反抗之力的流民。 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上战场了,其实也只有一年多。也许是在温柔乡中呆的太久了,但从前他也常流连于烟花之所。 嗯,也许是年纪变大了,他手中的弓箭仍然精准,但杀人的场景却让他不喜。 好在这一仗,翟哲只是想给许都一个教训,让他不要膨胀的太厉害,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等陈子龙督大队官军到达诸暨时,白头军已然退去。 县城中百姓安居如故,虽然钱粮等物均被洗劫一空,但许都并没有在这里大肆杀戮,这是他与陕西那些流贼的不同。 陈子龙的心稍有慰藉,翟哲在诸暨县城下对孟康说了一句话:“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第357章 突围 由诸暨往浦江,翟哲率宁绍镇兵马只经过几次小规模战斗,连克两座县城,再往里便是白头军的老巢东阳和义乌了。 进了浙东山区,萧之言的轻骑不敢再贸然出动,以免中了山民的埋伏。军旅之事,不能有一丝大意。 大军进入浦江县城,浙江巡抚董象桓送来银两犒军,士卒每人赏一两银子。 翟哲在浦江县衙升帐军议,陈子龙代表巡抚衙门抬出两个扎着红花的银盒。 众将看见这场景,便知道会发生什么,黄斌卿的脸有些不自然。 陈子龙拍手命健卒把银子抬上来,高声宣布:“宁绍军镇萧之言获首战之功,孟康攻下浦江县城,受巡抚大人之命,各奖赏一千两纹银。” 台下,萧之言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孟康在那里乐的摸着下巴的粗黑的胡子茬。 “萧之言、孟康,还不上来感谢陈大人!” “多谢巡抚大人,多谢陈大人!”两人出列行礼。 萧之言上前伸出一只手提着银盒退下去,孟康倒是用两只手,但那神态也看不出几分恭敬。 “这帮山民不堪一击,请陈大人放心,后面的事交给末将便成了。”孟康朝陈子龙嘿嘿的笑。他真是个话唠,但偏偏配上粗鲁的摸样,让人无法与他计较。 陈子龙心中不乐,见翟哲温和如故,没什么反应,脸上的喜气慢慢收了起来。 翟哲初入江南,护送卢象升灵柩归来,那时候他求名,进出极尽奢华。但担任浙江防倭总兵后,他很少再在大众场合露面,对绍兴、宁波两地的官绅都很尊重,一副温润如玉的摸样,看上去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官。 萧之言目中无人,孟康桀骜不驯。这就是这两个受奖赏的部将留给陈子龙的印象,甚至让他怀疑翟哲对宁绍军镇的控制能力。 “前日从金华府传来消息,贼寇连日攻金华府不下,撤围退兵,均往义乌山区去了,往前才是硬仗,诸将不可懈怠。”陈子龙的目光往台下转了一圈,“宁绍军连胜两阵,后面请舟山的黄参将为先锋,翟总兵以为如何?” 翟哲顺水推舟,“全凭陈大人做主。” 浦江县城初定,陈子龙协助知县张榜安民,又让招募壮丁协助守城,大军驻扎城外。宁绍兵马在东城,舟山兵马在南城。 从诸暨往浦江的道路挤满了驱赶骡马运送粮草的民夫。白头军退走了,把所有能搜刮的东西全都搬走了,陈子龙不得不从杭州和绍兴两地调集粮草。 翟哲从县城返回大营,中军大帐内多了个人,方进正在倒水。 季弘头上发髻偏斜,一身灰色的衣衫,上边有几个窟窿,脚下穿了一双陈旧的草鞋,开口便是一腔东阳口音。 “大人!” 翟哲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我在大路上碰见你,只怕认不出来。” “许都想与大人见一面,据他左右眼线透露,许都近日坐卧不安。” “现在见他?”翟哲摇头,“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此次白头军举事,筹谋已久,但也是事发仓促,许都可能担心无法对抗朝廷官兵,提到过想利用陈子龙的关系请降。” “所以造反,得有一股光棍劲。”翟哲盘膝坐在方进铺在地面的竹席上,进入六月后天气炎热,竹席似乎也带有一股热气。 季弘恭谨侍立一侧,接话道:“他是心中不平造反,不是吃不饱饭造反,自然不一样。” “想当宋江招安,也得要打败官军几次。”翟哲端起方进放在身侧清水碗,清凉的泉水入口,从内往外驱赶走暑气,“你告诉许都,我现在不想见他。凭着之间的交情,我答应他,他若不主动来招惹我,关键的时候我会袖手旁观。” “遵命!”季弘空落落的衣袖抖动。 官军进入义乌地界,白头军的抵抗明显增强。连续强攻下两个山头,黄斌卿也直呼吃不消,倒不是白头军变得多勇猛,就这种天气,爬上山顶全身衣衫都会湿透,更别说还与义军血战。连杀戮的尸体都要迅速埋葬,否则一日后便会发臭。 收复义乌县城后,翟哲与黄斌卿联名向陈子龙进言,要求驻扎在义乌地界,等秋后凉爽后再出击。从官军围剿起,白头军大小连败十几阵,往外扩张的势头被堵住了。金华府守军趁机连续收复了几座县城,浙江人心初定。 陈子龙不许,命两军继续追击入山的白头军,他受巡抚董象桓督军,一直跟在两个武将屁股后面催。 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时候,黄斌卿兵驻扎义乌与东阳交界的鲫鱼岭,翟哲兵驻扎甘溪村,面对树木葱郁,山势连绵。 翟哲逗留在村中,让熟悉附近地形的村民取来山间泉水,为大军消除暑气。他此次带来的兵马八成是浙东的新募集的士卒,对这里其实没那么多不适应。 夜晚是士卒们最欢乐的时候,如萧之言部下那些北地来的骑兵一个个脱光了上衣享受凉风。 鲫鱼岭离甘溪村相聚二十几里地,翟哲与黄斌卿两人约定,不受陈子龙的催促,等天凉后再追剿。白头军看起来气势吓人,其实两军对阵远不是官军之敌。 亥时左右,晚风初起,吹的山间松涛起伏,如海中波浪。 众军安歇,村外布防均由逢勤安排,翟哲乐得清闲。 “砰”的一声响,把正在惬意中的士卒吓了一跳。 “偷袭!”外围的斥候飞一般举火把的跑回来。 士卒们慌乱中穿好衣甲,取刀枪鸟铳往村口几处关隘涌过来。逢勤领兵井井有条,一刻钟不到,各部就位,鸟铳口对准幽暗的山林。在一种压抑的躁动中,步卒们看见四周山林中燃起无数火把,白头军呼啸而至,火雷爆裂声、铳声不绝。 翟哲阴沉着脸在各处巡梭,下令:“守好营寨!” 白头军摆出来的架势惊人,但一直没有真正攻击,落入村中的羽箭和铅子也没几个。 逢勤跟在翟哲身后提醒,“大人,怕是有诈!” “只要守住村子,有诈又有何妨。”火把通明的光线下,翟哲的左边嘴角弯成一个小漩涡。 三十里外。 鲫鱼岭。 这里树荫茂密,可遮挡白日暴烈的阳光。但茂密的树林也能遮掩偷袭的身影。 黄斌卿看着蜂拥而上的白头军,目眦俱裂。扎着白头巾的汉子像山魈般从深不可测的密林里涌出来,各持短刃,呼喝杀入。 火把簇拥下,一个国字脸的汉子手中提着山民打猎常使用的铁叉走到离营寨五六百步外,喝叫:“放火,放火!”正是许都的得力助手朱大彪。 前排乱糟糟的山民中让出几条道路,后面冲出几排汉子,手中各提一大捆柴火,平放在胸前挡住要害,撒开腿往前一路小跑。等到离木栅栏二三十步外,奋力扔向前方。 山顶,黄斌卿按刀而立,看四周的火把分布,估计来偷袭的白头军有一万人。这么大的动静,宁绍军那边肯定会发现。不知为何,他觉得的心像眼前火把上跳跃的火苗,无处着落。 “砰、砰、砰!”鸟铳声此起彼伏。 白头军中也有些弓箭手还击。 “点火,点火!”朱大彪的面孔因兴奋显得扭曲。这一个月来,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鲫鱼岭的这一千官军。白头军连战连败,山寨中气氛压抑,有树倒猢狲散的先兆,打一个胜仗已是当务之急。 即使没有许都的指示,他也会建议偷袭黄斌卿,不仅是因为黄斌卿的人少,他很清楚宁绍军镇的那些人是多么可怕。当年正是他陪左若在江郎山近万山民中斩杀了邱凌霄父子。 密集的火把在空中划过一条条抛物线,落在堆积如山的柴火上,后续还有士卒在往上堆。在数万人注视下,零星的后苗一点点成长,最后照亮了整个鲫鱼岭。 眼前亮如白昼,风助火势呼呼。 黄斌卿如身置火炉,他感觉浑身的脉搏不断加速,直到最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拔刀吼出了两个字:“突围!”他相信自己能守到宁绍军来救他那一刻,但白头军如此大张旗鼓,难道没有准备? 若宁绍军镇不来……,他与翟哲没有过节,但也没什么交情。 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 鲫鱼岭背上,一千官兵鸟铳装好弹药,长刀出鞘,蓄势待发,待火势稍小就准备冲下去。 半山腰,朱大彪的笑容像极了狡猾的狐狸。像他这样的猎户,常年与野兽打交道,从来不缺少狡猾,所以才能成为许都倚重的心腹。 “突围!”黄斌卿的皮靴踩在灰色和红色混杂的炭火上,一股热量从脚底传上来。 零零散散的官兵才冲出烟雾,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迎面数百鸟铳齐射像空中敲响了一颗响雷,雷势连绵不绝。 密集的铅子在空中交织,穿透一具具血肉之躯。 官军举铳还击,但对面的铳声只停顿了片刻,在突围的步卒冲到他们眼前二三十步时,又是一阵弹雨。官军扑到在地面,冲在最前面的士卒离白头军鸟铳手不到十步。 翟哲卖给许都的两千鸟铳都在这里! “放铳!”朱大彪额头青筋突起。 他随左若在江郎山中那一战,亲眼见到五百鸟铳手如何利用山势击退十倍于己山民的冲击。那一天他躲在大殿的门角落里,但眼睛一直在盯着逢勤训练了一年半的鸟铳手。 ☆、第358章 舟山参将 鲫鱼岭的铳声在群山中回荡。 萧之言和逢勤默默注视着翟哲的背影,只有孟康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摸样。此次翟哲出征,他带着这三人均是他最信任的将领,其他如李志高、张名振都留在宁绍镇。 “他变了!”萧之言突然觉得很没劲,做的这些事都很没意思。他不在乎官职、不在乎金钱,他之所以追随翟哲十年,除了两人如兄弟般的情谊,还有他看见的是一个有道义翟哲。 是因为卢督师的死吗?还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萧之言突然有些怀念眉楼主人那温柔的怀抱了。这么多年他在****渡过了无数个夜晚,眉楼主人那一汪清水眸子,那娇柔的喘息,那滑腻的肌肤,第一次让他****难以清醒。 翟哲没有留意萧之言,他侧着耳朵听远处铳声的变化。 远处天边的火光越来越亮。 甘溪村周边,白头军和宁绍军似乎达成了默契。山林里的白头军在声嘶力竭的呼喊,敲打的锣鼓“哐当”乱响。 翟哲皱着眉头,没人敢来打扰他,熟悉的人知道不像表现的那么温润如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萧之言的心都快麻木了。 翟哲猛然站起来。 “孟康、逢勤!” “在!” “率本部兵马往鲫鱼岭方向救援黄斌卿。” 翟哲的手指在空气的划动,仿佛在标明一条条的线路图。 “孟康为先锋,从鲫鱼岭南侧进击,黄参将若是突围一定会朝义乌县城方向去。” “逢勤率部往鲫鱼岭北侧进击,你麾下多是义乌山民,熟悉附近的道路,击溃偷袭的白头军后紧追不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后退。” 两人并肩站在翟哲面前,像一头巨熊和一匹小马,齐声应命:“遵命!” “萧之言!” “末将在!”站在侧后方的萧之言的眼睛亮了些,几个大步走到眼前。 “你快马加鞭往台州传达命令,命左若从台州方向往东阳进军,夹击山中的白头军。” “遵命!” “你带一百骑兵离开,其余骑兵留给我。” 萧之言拱手退到一侧。 翟哲招手命方进牵马过来,喝叫:“出发!” 甘溪村村寨大门大开,队列整齐的步卒高擎火把迈开大步冲向鲫鱼岭方向。黑暗的山林中,白头军的喧闹声突然间不见了,逃跑时慌乱的脚步踩的山间碎石乱滚。 “给老子快一点!”众军簇拥中,孟康在马上把鞭子甩的啪啪响。 孟康只管往前突击,逢勤在后面给他擦屁股。山道中阻击的白头军被成列的鸟铳手击打的四散而逃,无论是装弹的速度,还是射击的精准度,逢勤训练出来的士卒都不是朱大彪那些乌合之众能比的。 四周的白头军叫嚣的很勇猛,鸟铳手安然装填弹药,手里的动作不受外界影响,跟在逢勤麾下久了,他们也沾染上主将身上那种沉稳和细致的气质。长枪兵和少数重甲武士守在鸟铳兵身后,严密防守有白头军冲到近处。 勇往直前是孟康的特点,他麾下步卒是从左若手中分过来,行军速度极快。行走快到一个时辰,士卒的双腿接近麻木,鲫鱼岭上喊杀声渐渐变小,混乱的火把迎面而来。 翻上一个山岭,见山下白头军正在围追一列官兵,离这里自己不足两里路。 孟康来不及让步卒休整,下令:“给我杀过去!” 近千人抽刀的声音令人窒息,亲兵督促步卒顺着山坡杀下去。山下的官军很快发现了这边动静,迎着孟康方向逃过来。 黄斌卿歪盔斜甲,像是见到救星一般,离孟康军尚有几十步的时候便开始呼喊,“这里是舟山参将黄斌卿,来的是宁波镇的救兵吗?” “杀!”孟康好像没看见他似的。 汹涌的千人流顺势而下,夹杂着黄斌卿站立不住,又被卷向对面的追击的白头军。 两军在山道和山坡中鏖战,头盔的掩护下,孟康的眼神密切注意黄斌卿残卒的动向。 “撤退!” 宁绍军后侧响起悠扬的号角声。冲杀正兴奋的步卒像是触电一般,各种虚晃几招,调转屁股往山顶退去,去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般快。黄斌卿的残卒立刻陷入白头军的包围。 “扔火雷!”孟康的眼神冰冷。 士卒的动作有些犹豫。 “干什么,看不见对面的反贼吗?”孟康大怒,甩手一个耳光把身边手拿火雷发抖的士卒打翻在地。 几十颗火雷带着绚丽的火光落在白头军包围的舟山残军当中。黑烟弥漫,顷刻间战阵中伸手不见五指。黄斌卿闭上眼睛,喉咙一阵阵发干,正在剧烈的咳嗽时,胸口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四周的喊杀声时大时小,耳中轰鸣,又是几声铳响,黄斌卿右腿剧痛,像根木桩般倒在地上。亲兵在烟雾中胡乱摸索,聪明人趴伏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伏在地面。 孟康一直看着,就那样看着。 宁绍镇士卒就那样看着,就那样看着。 烟雾逐渐散去。 “杀过去,救出黄参将!” 孟康眼光闪烁,步卒重新杀入。 几个士卒把黄斌卿抬上担架。孟康走近,贴在黄斌卿耳边呼喊:“黄参将,黄参将!”眼睛却在仔细看他的伤势,直到看见他大腿上被鸟铳轰开的一个血洞,眼中光芒才退去。 白头军的战线从鲫鱼岭拉到甘溪村,正在畅快追击的时候。鲫鱼岭北方,铳声像雷阵雨,响响停停,逢勤指挥兵马不疾不徐,一路进击,沿途所过,奔逃的白头军像被惊吓的山鸡。 “朱头领,宁绍兵马来援了!”信使飞一般冲上鲫鱼岭北面的山林。 朱大彪脸色先是变得铁青,随后冷笑道:“来了吗?晚了!” “传令诸将,退向括苍山方向。” 战斗持续了整个夜晚,从天黑到天明,逢勤杀入深山不回头。 孟康收拾舟山镇残兵,把负伤的黄斌卿抬向义乌县城。 翟哲率骑兵早在义乌县城下等候。昨夜铳声如雷,火光冲天,陈子龙在义乌城内忧心忡忡。义乌城内守军多是新募的壮丁,不敢出城,只能等到天明才来了解战局。 黄斌卿被抬到城下时,眼神微闭,征袍上全是血迹,脸如烟熏,漆黑一片。 翟哲没有看黄斌卿,或许他也在刻意回避什么。乱军中,诸般事情不可能像安排的那般顺利,见到黄斌卿还活着他的心思能稍微轻松些。 “陈大人,昨夜白头军偷袭,舟山镇守军损失惨重,孟康血战救出黄参将。逢参将追击白头军去了。” 陈子龙的眉心藏着一股黑气,先把黄斌卿送往县城找郎中医治,看翟哲无颜面对。 此次官军被偷袭,说起来他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半个多月前,翟哲和黄斌卿多次提过整军休整,待秋高气爽后再战。但他一直以为两人心存养寇自重的念头,催促不止,终于酿成大祸。 “请逢参将退回来把!莫再折一阵,损了大军的锐气。”陈子龙有些丧气。也许白头军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孱弱,许都一直在示弱,难道就在为这一刻。 “陈大人放心,我已命台州参将左若从台州向东阳进军,入山追剿反贼。逢参将为人稳重,必然是见有机可乘才追击下去,只需保证粮草不断即可。”翟哲还是那般客气,但话语中已有坚硬之意。 “好吧,行军打仗非我所长,征剿白头军的事情就交给翟总兵了,我只管保证粮草就是了!”陈子龙颓然。 若翟哲向浙江巡抚董象桓告发他,他罪责难逃。虽然他不怕丢官,但因罪免职对他的名声可不好,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对宁绍军镇来说,围剿白头军的战斗才算开始。翟哲留下从鲫鱼岭逃出来的舟山镇三百残卒,编入逢勤的队伍,在茫茫大山中攻克一座座山寨。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舟山参将黄斌卿留下了一条性命,但右腿骨折的伤势一年之内绝对好不了,很可能留下终生残疾。 翟哲去黄斌卿的床榻前看望,黄斌卿对他很冷淡,说不了几句话便把脸侧向一边。有些事只要有怀疑就足够了,会在心中埋下一根无法磨灭的刺。 “我总是要做几件不对良心的事,只是不知开始了还能不能结束。” 翟哲有些愧疚,有些惘然,也有些兴奋。 若他注定只能相信自己,那一定会继续自私下去。若他再这样走下去,和他当初鄙视的杨嗣昌有什么区别? 他相信自己才是那个唯一正确的人,想必杨嗣昌当初也坚信他的“四正六隅”一定能成功。当年袁崇焕联盟察哈尔林丹汗时会不会想到那也会成为他的罪证。 成王败寇而已。 “不忘初心,方能始终!”他又想起卢象升初次见面与他说的那句话。 他腰上配着卢公赠给他的腰刀,但正是卢公对待东口八家的方式教会他如何处理朝政,如死在卢公阎王名下的流民。 崇祯十五年,夏秋,宁绍军镇围剿白头军,连克六县,收复失地。 舟山参将黄斌卿因伤告假回家休养,逢勤因功授舟山参将。 深山中的战斗还在继续,那已成了翟哲磨炼新兵的手段。 ☆、第359章 覆灭 秋天,李自成掘开黄河水淹开封,三围开封终于攻下,先后斩陕西总督傅宗龙、汪乔年,又败孙传庭于河南。 中原,流贼不再是流贼,官军不再是官军。 但对浙东的白头军来说,李自成的胜利没给他们的局势带来一点好转。陈子龙协调各县府关系,调集金华府、绍兴府和衢州府守军分兵守住各处关隘,把白头军锁死在深山中。 宁绍军镇逢勤部征战已久,回舟山岛休整,返回的时候从俘获的白头军中挑选三千精壮之士。翟哲调李志安步卒替代围剿白头军。 宁绍往西是浙东的群山,往东是大海,往北的钱塘江和杭州是通往富庶江南陆上通道。拿到舟山岛,阻碍在宁绍军镇东边的盖子被掀开了,浙东沿海岛屿全在翟哲的控制下。 翟哲留在绍兴府,遥控李志安和左若两路兵马的动向,并不急于进攻。冬天临近,白头军被困死在山中,翟哲命左若和李志安宣告,从山中逃出来投降的普通山民,一律免罪,并让军中浙东子弟四处转告。许都看大势已去,迁密使与陈子龙接洽求降。 信使飞马,铁蹄踏冰,陈子龙急书召翟哲,相会于杭州府富阳。富阳为杭州往浙东大军输送粮草的集结地,他在这里专设了粮草营。 翟哲赶到富阳,江南才下了一场小雪,陈子龙穿了一件灰色的狐皮。从商盟在江南铺展开后,皮毛在江南愈发盛行,陈家也算是名门望族,陈子龙不能免俗。 见翟哲并一干亲兵都不畏惧冬日的寒冷,只穿了件夹袄,陈子龙暗自咂舌。 翟哲全权掌管此次对白头军的围剿,陈子龙在定策前必须要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心中早有了主意。 见面几句简单寒暄后,陈子龙说出召翟哲来此的目的。 “翟总兵,许都请降,您怎么看?” 翟哲答的很干脆,“好事!兵士征战辛苦,白头军藏在深山中围剿不易,能让浙东少流点血,我当然也愿意。” “得翟总兵这番话,我就放心了!”陈子龙喜笑颜开。军镇养寇自重已是常态,翟哲这般好说话,让他有些小小的惊喜。 “民从贼,多因饥寒!若浙东那些大户能拿两三成的粮食出来,白头军也无法举事。” 翟哲在重复卢象升当年说过的话,不过不再是鹦鹉学舌,而是他在江南两年的感触。只在蒙古,他不会对大明之苦有切肤之痛。就像许都这样的人举事,绝不可能做到像陕西流贼那样绝。 只看宁绍之地,七成的田地集中在官绅手中,还有不少百姓自愿把田地挂在官绅名下,以向官绅缴纳地租逃避朝廷的征税。如此官绅勾结,逃避地税,朝廷税金日益枯竭。否则以大明如此大的帝国,怎么连百万兵也养不起?朝廷征兵加饷,都落在那些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身上。横征暴敛,再遇天灾,难怪中原流民日益势大。 陈子龙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从你那里拿的那两本书,我认真看了。若大明多几个像陈大人这般的官,也许还有些希望。”翟哲两排牙齿露在外面,像在说笑话。他向陈子龙示好。陈子龙现在不会归附他,但世局会变化的,大厦将倾,仅仅靠几个武夫撑不起来。 陈子龙没有发怒,幽幽的说:“这样的话,翟总兵还是少说为妙。” 开封被攻破,孙传庭失去河南,大明实在没多少能战的兵马。李自成部如初升的太阳,已然露出了朝气。左良玉躲在楚地,明摆着不奉朝令。现在各部总兵的眼睛都盯在退守潼关的孙传庭身上,若孙传庭能打败李自成,大明还能吊上最后一口气。 招安之事,属陈子龙和浙江巡按左光斗掌管,没翟哲这样的总兵武将什么事。从富阳县离开,他没着急回绍兴,而是直奔括苍山下李志安的兵营。 白头军举事不到半年,浙东六县已然恢复了从前的秩序。宁绍镇兵马军纪严明,从不扰民,百姓见到官道上驰骋的骑兵,让在道边但并不慌乱。 括苍山四周沟壑丛生,道路不熟的走在这里一不小心就绕进了深山绝谷,或者走到悬崖峭壁。李志安的大军驻扎在里括苍山二十几里外的一片山坡上,周边几十里岗哨林立,堵住白头军出山的道路,不让米盐等物资进山。 翟哲到了兵营,让季弘传信,与许都会面在括苍山口。 两人是几年的老朋友,许都性格豪爽,留给翟哲的印象很不错。在许都眼里,翟哲也不是坏人,至少当年勇救卢象升不是假的,复任总兵后从不专横欺民,麾下兵马军纪严明。 到了这个时候,再说那些威胁的话,纯粹是自找没趣。到所有的幻想都破灭的时候,许都找回了些许曾经的豪气与洒脱,脸色萧然。 翟哲在棉袄里套上了软甲,他不再像在草原那样洒脱。那样年少轻狂,拔刀一怒为美人的年纪已经过去了。 “你向卧子求降,我没有反对。” “我想,我可能是错了!”许都好像有很多想不明白的烦恼。 “你没错,但我也没错。”翟哲指着不远处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示意与许都并肩坐过去。 “以前我幻想你不来攻打我,想着你我能暗中想通。但你是官兵,我是贼。我手里什么也没有,能拿什么与你交换?”许都苦笑。 “是我对不住你!”翟哲另有所指。若不是他,许都没这么快举事。 “你我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许都长啸一声,从林中惊出几只飞鸟。 翟哲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出言提醒:“你归降,朝廷未必能容你。” “卧子既然答应了我,自然会有把握。” 许都绞的一起的双手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话已经说到,路要自己走。翟哲不会死逼着许都,他想逼也逼不动。这样的官宦出身的子弟,实在是没有陕西绿林流贼那样百折不回的势头,恰如《水浒传》中的宋江,也一心想着招安。 大雪覆盖括苍山上松林时,三万多饥肠辘辘的白头军汉子从山顶退下来。还有少数人不相信朝廷,决定留在深山中煎熬。 许都等两百多名小头目被浙江巡按左光斗拘捕金华府大牢。翟哲命季弘把许都一家老小暗中接到宁波府藏起来,有六十多岁的老母,还有一个七岁的幼儿许义阳。 浙东诸县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庆贺中渡过了春节。 正月十五,左光斗不顾陈子龙泣血反对,斩许都并诸多头目于金华府外,震慑群贼。 ☆、第360章 布局 “许都死了!” 萧之言悄然拐进门口,发出的声音把翟哲从堆积的案牍中惊醒。 他抬起头来,没有留意萧之言的异状,随口答道:“我知道!” “你费这么大功夫,只为了夺取舟山岛,值得吗?”萧之言的眼睛很亮,他的脸上没有从前那般的微笑。 “值得!”翟哲伸手示意萧之言坐下说话。 萧之言站着没动。 翟哲这才发现萧之言的神情,推开身前的文书,认真的说:“再过上几年,你会发现,我为了控制舟山岛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也只有面对萧之言他才会开口解释吧,独断专行久了,想找个聊天的朋友都难,他很珍惜和萧之言的患难之交。现在,以他的身份,再难找到可以交心的朋友。 舟山岛归宁绍军镇,翟哲的战船可以畅通无阻往松江、吴淞等地,甚至可以驶入长江口。现在体现不出来,但若江南失守,那将是宁绍的咽喉重地,卧榻之侧怎可能容他人酣睡。驱走黄斌卿让他日后在于郑芝龙的对话中至少有了守势的本钱。 “黄斌卿是孟康下的手吗?” “不是!”翟哲的耐性出奇的好,没人有资格这样来质问他,但他不愿失去唯一的朋友。 “我可以让他死,但我没有!”翟哲仰起脸。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也不知过来多少时候,萧之言坐上翟哲对面的椅子,说:“我一直没有娶妻,所以没有儿子,许都的儿子许义阳,我想收他当义子。”他纵使心中有众多不满,但翟哲还是他的兄弟。 萧之言从未因为翟哲当上总兵改变对翟哲态度,因正因为如此格外受翟哲珍惜。 “那是最好不过的了!”翟哲拍掌站起来。 萧之言也陪着笑了笑。 “还有那个眉楼的主人,难道你还想让人家一直这么着?”翟哲笑的贼兮兮的,“萧副将,该把人家娶回来了。” 萧之言嘴边的笑容稍稍温暖些,但没有回话。 若是一年前,以许都的家族地位,萧之言想收他的儿子当义子,那是个天大的笑话。但现在不一样了,左光斗斩杀许都后,还命浙东诸县追捕许都的家人,萧之言愿意收许义阳当义子,那是天大的恩情了。许都之死,萧之言不觉得冤枉,但他就是从心底想为许都做点什么。 萧之言离去不久,两个带着斗笠的汉子步入总兵府。 前面一人,虽然用斗笠挡住脸,但总兵府的亲兵都知道那是谁,除了季弘,哪里还会有个独臂的汉子在这里出现。季弘一袭白衣,看上去像个白衣飘飘的侠客,担任暗营的首领后,他几个月也不再这里出现一次。 季弘带着斗笠不是为了遮掩自己身份,而是不让他身后的那个人太过显眼。两个人悄然进入翟哲的书房,方进把两人领进门,看到翟哲的手势便退了出去。 “翟总兵!”后面的那人掀开头上斗笠,竟然是许都的亲信朱大彪。 “你比许都聪明!”翟哲靠在椅子上。 “我劝过大元帅,可惜他对陈子龙一心信任。但我知道不是陈子龙,是左光先!”朱大彪现出一股悲愤之色。 “你想好了?” “白头军树倒猢狲散,还有些人躲在括苍山上,元帅死后,再没有希望了。”朱大彪哀叹。在他绝望中的时候,曾经的老朋友给他带来了希望。现在不是与虎谋皮了,而是别人赏他一口饭吃。许都归降后,宁绍镇兵马知道山上还有白头军残部,但并没有穷追到底。 朱大彪是个务实的人,所以坚决没有跟随许都下山。也正因为他是个务实的人,所以才敢跟随季弘来到定海卫。 “我与许都朋友一场,他的家人都在我这里。”翟哲做这件事是因为许都曾经帮过他,当然还有些附带的福利。 “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且回去整顿残部,只留下一千人,其余的人都送到左若的兵营,我会给你粮草补给。” “遵命!”朱大彪躬身,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靠山,而且是一个很靠谱的靠山。有人愿意继续留在山里,但他不愿意做这种没前途的事,他曾是许都的智囊之一,所以想的要多一点。 天气寒冷,许都的首级在金华府的城墙上挂了十天。 正月二十五日,翟哲穿一身布衣,与陈子龙相约到达金华府,向金华府知府讨得许都的首级,与尸首一起放入棺木,草草收葬在东阳县城外。 翟哲是武将,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犯忌,但可以不在乎。许都的白头军是他的宁绍镇一手剿杀的。他先为朝廷尽忠,再为朋友尽义。但陈子龙身为文官,不顾朝野风评,敢与他同行,让翟哲暗自佩服。 曾经东阳的豪强,现在家毁人亡。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陈子龙在许都简陋的墓前,呛然落泪。 这句话完全说出了翟哲的心声。 “几社那几个人,还以为我用子口的鲜血铺了升官的道路。”陈子龙哀叹,子口是许都的字。他因督宁绍兵马围剿白头军立功,由浙江巡抚向朝廷报功,听说要被提拔为兵部给事中,就等朝廷的公文到,即将往京城赴任。 翟哲全程少语,他确实无话可说。路是别人逼的,也都自己选的,自然会承担相应的后果。 “子口的家人在我那里,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在许都的墓前,翟哲只说了这一句话,也是在说给许都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长,春天姗姗来迟,整个江南像没睡醒过来,还处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当然要除了宁绍军镇。商盟收购棉布和丝绸贩运到宁波府,再用小船运上舟山岛,杨志高在那里组建往日本的船队。 浙海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一百多艘船只迎着春风从吴淞口南下到达舟山岛。浙东海寇顾三麻子听说陈虎威被招抚的消息,主动与杨志高联络,要求归附宁绍镇。舟山水师守备文林柱和杨志高亲自陪顾三麻子前来定海卫拜见翟哲。 先攻破白头军,再给许都收尸入土,翟哲的名声在浙东草莽中想压也不住了。绿林中人讲究的的是义气和仗义,翟哲攻破白头军是尽自己的职责。但以一镇总兵的身份,不顾朝廷猜忌给一个斩首的反贼头目吊唁,这就是仗义。 顾三麻子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若不是一脸的麻子碍了风景,算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在总兵府衙门见到翟哲后,他恭敬磕了个头。 翟哲仔细打量这个曾在曾在浙海与陈虎威齐名的海盗,想判断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现在投我,只能从千总做起!” 那就是比陈虎威的官职小一级了,顾三麻子有些不甘心,但最终还是匍匐在地,答道:“愿为总兵大人效力。” “你常在东海吴淞口,听说曾深入长江劫掠?” 听翟哲说起这些事,顾三麻子有些害怕,硬着头皮答道:“那是小人曾经不懂事,往后再不会了。” “最远到过哪里?” “江阴,但被江阴典吏阎应元击退了,并没有上岸。” “是吗?”翟哲脑子过了一阵,一个典吏能击退常在海中闯荡的海盗,想必也是个勇猛之士。但他没有细想,而是接着追问:“那你必然熟悉吴淞口的海道了!” “还算明白。”顾三麻子的回答的很小心。 翟哲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样的人物至少会比陈虎威要好掌控些。 “崇明岛你熟悉吗?” “崇明岛原有江北饥民集聚,是个海盗窝,后来被朝廷围剿招抚,守备顾荣也是海盗出身,与我有些交情。”顾三麻子的特点就是朋友多,当然以他的身份交不上什么能上台面的朋友。 翟哲寻思了片刻,抬笔写下一道文书,吩咐道:“你且在逢守备麾下效力,归舟山水师守备文林柱统领,暂时协助他守备舟山岛,所有的部下要上岸接受整顿,近半年内不准出海。” “多谢总兵大人!”顾三麻子大喜。 这就是同时掌握了宁绍镇和舟山岛的好处,他可以不通过巡抚衙门的批准,私自招降海盗,只要他能养得起那些人。 翟哲不熟悉大海,所以他把那里交给熟悉它的人。有些人只能用军饷来收买部下,但翟哲绝不愿成为这种人。银子必不可少,但财力终会有限时。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仗义都是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要想让草莽中人归心,他必须要用江湖中的规矩。 四月,江北传来消息,清兵再破墙子岭长城,进犯山东。翟哲怀疑,若皇太极愿意,他甚至能攻下北京城,但皇太极没有。 好像众望所归的周延儒上任首辅后,大明政局再没发生过好事。 翟哲没有对周延儒产生过一点期望,他只能利用唯一的点本钱在大肆扩张实力。当上宁绍总兵后,他不敢再去招惹周延儒。张溥是怎么死的,那还是个迷。他与周延儒的交换只限于要一个总兵的位置,掌管宁绍后,他甚至希望周延儒能把他忘掉。 新招募的兵马在紧张的训练中,翟哲新增加了一项训练内容,要求宁绍步卒分批上水师战船熟悉在大海中航行,从观海卫行驶到台州府再返回,台州守军反之。 ☆、第361章 金山战鼓 四月中旬,宁绍镇大犒军。 凡是参加征许都之役的士卒没人赏银三两,错过这场战役的,每人赏银一两五钱。诸军放假三天,杀猪宰羊,庆贺征剿白头军之役的胜利。翟哲手头上不算宽裕,但银子对他来说不过是左手进右手出的物件。 水陆两师千总以上八十二将领齐集定海卫所,翟哲摆下二十桌宴席,同时赴宴的还有一百名立功的士卒。 宗茂专门在杭州找来个一个有名的戏班子,以越剧《金山战鼓》开头。请这个戏班子花了五百两银子,宗茂心中本有些不舍。但翟哲定下了基调,要请就请最好的。 唱曲子的那个是杭州娼门世家寇家的歌女,初见时妖娆寥寥,举手投足见无一处不是风情,把总兵府的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的浑身燥热。仅从外表看,宗茂那女子虽然比不上秦淮八艳中的顾眉,但也差不了多少。 那女子试嗓子的时候,时而像山林中的云雀,时而像九天鹤鸣。那女子一上台,完全换了摸样,娇媚之气消失不见,一身戏装,倒像个女中将军。《金山战鼓》唱的是韩世忠在金山寺大破金兀术的段子,那女子扮的是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 “我红玉一路而来 但只见妇北夫南哭震地 家破人亡怨冲天叹 将士却无鸿鹄志 怒马不发整日闲 一声胡笳城便破 逃之夭夭挥马鞭 这才是雄关未失雄心失 江山哪得不破陷……” 一张嗓子,声如裂帛,直穿云霄,一股悲呛愤怒之意让席中的热闹顿时消失。倒酒的停下手中动作,夹菜的扭过头去,直到一节完毕,歌声如游龙般渐行渐稀,好似有余韵环绕在众人头顶绵绵不绝。 “好!”军汉门这才缓过神来,各自拼命的拍打着巴掌。 其他守备以上的将领都自持身份,只有孟康随着士卒在那里起哄:“再来一个!” 翟哲隐在总兵府中,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唱腔,心中热浪滚滚。韩世忠大战金山寺,以八千水军逼退金兀术十万大军。如今他手中的兵马比韩世忠要强多了,但如今的江南可没有了当年南宋时候的心气。 他亲自选的这首曲子,煞费苦心,在激励士卒也在勉励自己。若清兵南下,他当像当年的韩世忠在黄天荡那样力挽狂澜。 席间酒水,只是浅尝辄止,翟哲治军严厉,严禁在军营中赌博、饮酒,这一次已算是破例了。 酒过三巡,翟哲亲自到席间抚慰,高声说:“在我宁绍军镇,无论是随我从北境南下的,还是在浙东新加入我部,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不分亲疏。各位会军后平日当催促士卒加紧操练,中原流贼肆掠,辽东清虏荼毒,诸位有的是立功讨赏的机会。” “为总兵大人效力!”孟康领头呼喊。有人瞧不上他,有人视他如兄弟,他不在乎。 戏班子分上下午唱了两断,让那般粗鲁的军汉听的如痴如醉。等到太阳西挂,曲终人散,驻地在宁绍本地将领如萧之言、车风和李志高等人各回营地,其余人就宿在定海卫所,只待次日离开。 天气极好,空中有几多稀薄如纱的云彩在月下流动,定海卫所后的海面上海浪在月光下像泛动的鱼鳞。 亥时左右,白日欢乐了一天,营内的士卒多数都早早的准备睡了。 方进领几个亲兵前往卫所兵营找到逢勤和左若两位参将,传令翟哲召见。 深夜召见,必然有要事相商。左若和逢勤跟方进了总兵府,方进将两人领入总兵府议事厅,宗茂和柳随风早在里面等候,几人分左右坐下,方进扭头出去了。 议事厅中诸人都没有说话,当他们各自看见其他几个人时,就知道了这场密议的性质。很久没进行这种军议了,没有李志安,萧之言首次被排斥在外。他们都在为自己能参与这中军议暗中兴奋。 等了一刻钟左右,厅中诸人都很有耐性,竟然一直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门口的花园中闪过一点光亮,方进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翟哲批了一件布衣落在在众人眼中,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藏着一个灰色衣衫的独臂人。 诸人很久没见过季弘了。宗茂和逢勤从前与季弘熟悉,尤其是宗茂,他与季弘在大同时还常有来往。绿莹和文莹两姐妹现在也还经常串门,但现在想见他一面可真不容易。 翟哲走上主座,方进转身退了出去,熄灭了灯笼守在门外。月色皎洁,其实无需灯笼也能看清楚道路。 季弘落座在议事厅内末尾,紧挨着柳随风。 翟哲环扫一圈,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曾经锐意进取的青年如今眼角已有皱纹,曾经年少青涩的如今已等独当一面。崇祯二年,他十九岁出塞,征战沙场了十五载,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即将要面对的是最后的决战。 江南之战,是生死一搏,若被迫流落到海外,他宁愿死在这里。他比别人先知道的那个秘密,但未必能帮得了他。 “在坐的各位从草原跟着我到了浙东偏僻之地,经过几年的齐心协力,如今勉强算的上兵强马壮,但恰逢大厦将倾之时。季弘,你把江北的形势说一下。” 季弘站起身来,先轻咳一声,说:“一个月前,清军下山东,连克十几座县城,抢劫财物人口无数。” “荆楚传来消息,左良玉拥军八十万,缺少粮饷,想顺长江东下,就食南京。留都兵部尚书史可法想遣侯旬前去劝阻,不知结果如何。” “山东总兵刘良佐、剿匪总兵高杰、许定国等人对朝令阳奉阴违,不愿再与流贼并清虏交战。” 季弘的声音很轻,中间有几处声音模糊,若不注意力集中竖起耳朵,怕有些地方听不清楚。他说完后,朝翟哲扬起单臂,以示完毕。 “各位都听明白!” 没有一个好消息,帐中诸人都默不作声,在揣测翟哲的意思。逢勤眯起来的眼睛像在打瞌睡,左若和柳随风明显神情振奋。宗茂还是首次参加这样的军议,这标志他在翟哲身边的地位有了明显的变化,但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柳随风直起腰板,说:“北境已然崩溃了!现在整个大明朝的眼睛都盯在固守潼关的孙传庭身上。但孙传庭必败,就看皇帝会不会南迁了。” 左若冷哼一声,开口:“军镇已经失控了,皇帝在北京尚且无人听,到了南京会有什么用?” “江北尚有不少兵马。如左良玉、高杰、黄得功和刘良佐等人手中兵马都远胜过宁绍镇。若皇帝南下,请大人迅速迎接,以求得拥戴之功,若皇帝不愿南下,那便拥戴太子。若太子也不来,那便拥戴藩王。”柳随风语气急促,咽喉里的振动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刀片刮起石板,眼神中藏着着燃烧的火焰。 “挟天子以令诸侯!”翟哲暗自点头,只有柳随风才能给他出这般主意。 “大人想承拥戴之功,最好与东林党合作,他们会以为大人是自己人。如今最有实权、名声最响的东林党是漕运总督史可法。”柳随风说道一般,突然把话语停下来,皱起眉头,“眼下有个难题,便是凤阳总督马士英是阮大铖推荐起来的。阮大铖是阉党,东林和阉党势不两立。一旦这个问题解决不好,极易惹得江南大乱。” 翟哲见柳随风说话滔滔不绝,其他几人都没了开口的机会,摆手示意他暂且停下来。这些他已有主意,但今天他军议的目的不在此。 “时局危急,东林也好,阉党也罢,军中实力才是依靠。前些日子,我从白头军俘虏中招募了三千青壮后。逢勤担任舟山参将后,统御了水师两千和步卒五百,其余闽人多半退回福建去了。我宁绍镇现有步卒两万,水军一万,但远远不足。我计划一年内再招募五千步卒,将把舟山军和台州军的步卒扩充一辈,至六千人。” “诸位都是久经沙场宿将,知道士卒不经血战无法成军,这些新兵当加紧操练,熟悉行伍后,将多进行对战训练!” “遵命!”左若和逢勤异口同声。 “从今日起,宁绍军镇将恢复当年在汉寨的主事府制度,宗茂和马贵将担任主事府的管事,主事府将掌管粮草钱粮、军中刑罚。宁绍中军和舟山军步卒从五月起将开拔向台州偏僻地界会练,请左参将和逢参将同在主事府中规划训练。” “遵命!” 朦朦胧胧的月色中,诸将退去。 随后的一个月,宁绍军镇大调动,宁波府只留下萧之言的骑兵和一千步卒驻守。加入宁绍军镇的白头军俘虏分批迁回浙东,联络旧部归来。兼有朱大彪等人挟众来降,宁绍镇在台州的兵营逐渐扩大。 翟哲半数时间在台州营,半数时间在定海卫所。掌控舟山后,他无需再担心宁绍的安危。 实这些年来浙海并无大麻烦,最大的两个海盗头子都在翟哲麾下了。陈虎威在台州海域大显神威,把曾经海里的兄弟剿杀的干干净净,势力已扩张至两千多人。翟哲知道陈虎威的私底下的动作,但他并没有阻止,陆上是他主战场,浙东之海,他只需要一个屏障。 ☆、第362章 金陵会 一辆黑漆色的小马车“哒哒”停在西湖前的一座小酒肆前。驾马的车夫剑眉亮眼,身材健硕,停下马车后,手按马背,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翻身落地,快步走到车厢后侧,掀开门帘。 “大人,到了!” 翟哲挣开双眼,整理衣襟,从马车上跳下来。他适才在马车上打了个小盹,这些日子太疲倦了,半个月来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酒肆门口没什么人,翟哲走过去东张西望,见到临窗的酒馆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文士在自斟自饮,脸颊已有些微红。 “陈大人!” “彦直,如此叫我就见外了!”陈子龙推了一个酒杯到翟哲面前。 “卧子兄!”翟哲安然坐下去。 “孙总督战败了!周阁老死了!”陈子龙似带有哭音。 孙传庭兵败潼关,生死不明,翟哲三日前就得到了消息。清兵进犯山东,崇祯皇帝命首辅周延儒督军迎战。周延儒知道清兵掳掠后必然会退到关外,索性督军避开,在京师郊外饮酒作乐,没想到在清兵退兵后,被锦衣卫告发,被罢免了首辅之位,先被流放戍边,一个月前被勒令自杀。 “事怕不好了!”陈子龙说的很隐晦,就这几个字他也是费去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才说了出来。 他在家编纂书籍多年,为人严禁端正,很久没像年少年时那般浪荡饮酒了。因为清兵进犯山东,往京城的道路不通,他没能去上任。现在道路通了,他心烦意乱,加上家中祖母病重,也不想去了,已向朝廷推辞。 翟哲看他颓唐,宽慰他说:“凤阳尚有江北四镇,左良玉兵强马壮,事尚可为。” “我想结识留都兵部尚书史可法,卧子兄能帮我引荐否?” “你要见史大人!”陈子龙有些吃惊。 翟哲虽然是打着东林党印记的总兵,但其实与东林党中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情,唯一熟悉的陈子龙还是拜许都所赐。初入江南结识的几人,张溥、周延儒和吴昌时先后死于非命,阮大铖是阉党。卢象升的幼弟卢象观今年才中进士,官场之路尚未开始。 “尚书大人是东林前辈,我仰慕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拜见。” 翟哲这些话,陈子龙是不相信的,他想了想,说:“我多年在家闭门谢客,与史大人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但从前见过几面,你若想见,我倒是可以帮你引荐。” “如此请卧子兄上车,你我就此往南京一行。” “如此着急?”陈子龙微皱眉头。 翟哲笑道:“倒不是我着急,是因为南京有一桩大事在等着我。” 陈子龙好奇的追问:“何等大事。” “宁绍镇萧副将要在南京迎娶佳人,我必须要到场。” 陈子龙一肚子心思,听见他说起这番话,心中不喜,连喝到嘴中酒也好似多了一股苦味。他见翟哲谈吐不凡,自许都被斩首后,几社的几个好友视他如仇敌,让他既孤独又委屈,希望翟哲能帮他给徐孚远几人解释一番,但又不好开口相求。 “请卧子兄帮我!”翟哲相求。 陈子龙饮下杯中残酒,无奈答道:“好吧,我就陪你走一遭,见了史大人我就回去。” 翟哲的马车宽敞,坐两个人绰绰有余,车厢内铺着软绵绵碎花羊毛毯子,厢壁上挂着一柄黝黑的腰刀,一张长弓,车厢的后侧有个木盒子。 陈子龙与翟哲坐进去,方进小心催动马车往南京方向而去。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翟哲掀开车窗中的一条小缝,道路两边的水田里全是收割后剩下的水稻梗。凉爽的秋风吹进来。车内两人,各怀心思,沿途话语不多。 “你那位萧副将是要与那位贵人家结亲?”陈子龙没话找话说。他与翟哲结识几年,发现这个总兵与大明其他镇的截然不同,倒有些儒将的气息。围剿白头军时,宁绍镇兵马军纪严明,让他愿意结交这个朋友。 翟哲也想活跃尴尬气氛,笑着说:“萧副将是个性情中人,对那些官宦家的女儿没什么兴趣,这此要娶的人可是大大有名。” “是哪位?”陈子龙听出翟哲的话外音。 “眉楼的主人!”翟哲嘿嘿一笑,马上有补充道:“都说新娘子如花似玉,我尚未见过。” “是她!”陈子龙眉头往上一扬,后背靠在车厢上,随后眼睛瞄向车窗外不断往后退的风景发呆。 “你认识她!” 陈子龙微弱的点点头,眼神中像多出一团迷雾,随后无论翟哲再怎么找话题,他也不愿意再开口。 萧之言迎娶顾眉是不仅是他自己的事,也是宁绍军镇的大事。翟哲命柳全包下秦淮河边最大的醉月楼,广邀客人,婚宴所有的费用由商盟承担。 若没有翟哲推动,萧之言不会这么快娶顾眉。若不是翟哲执意坚持,甚至以军令的相逼,萧之言也绝不会同意如此大张旗鼓办婚宴。 迎娶一个****如此大办,与大明的风气极其不合,但他在大明的江南已经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了。前有东林魁首钱谦益迎娶柳如是,再有保国公朱国弼迎娶寇白门,这两场婚宴都在江南引起大轰动。骂也好,羡慕也好,让两个出身****的女子叫响了名声。 马车进了南京,直接驶入商盟开的客栈,主管商盟在南京商号的是宁盛,早就给翟哲留下了一个幽静的院子。客栈中住的满满当当,都是从宁绍镇来这里的士卒,专门挑选了仪表堂堂、长相威武的兵士。 陈子龙住进这里,没有再说要离开,也不急于去陪翟哲去史可法。 顾眉性格豪爽,流落秦淮河边多年,认识的复社士子有好几十人,熟悉交好的士子也有不少,如侯方域、陈贞慧等人都来相贺。以顾眉的性子和见识,竟然选择嫁给一个武夫,颇让他们意外。 在这些人心里,可能最合理的解释是,萧之言尚未娶妻,嫁给他可以当正室夫人,而跟着他们这样的望族之家的子弟只能做侍妾。 婚讯传开后,眉楼访客不断,萧之言陪着顾眉在那里接待来客。两个性格不羁的人在一起,倒是少了很多庸人自扰的烦恼。萧之言的脸上挂着自己习惯性的笑容,无论对顾眉在秦淮河畔的姐妹,还是那些来贺的士子,他都是一团和善。 屋内,顾眉与一干姐妹们的交谈中时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双妙目如迎春花般绽放。 萧之言喜欢顾眉,无法掩饰的喜欢。一个人不想找妻子,不愿要孩子,那是因为一直没遇见对的那个人。 如王图霸业,功名利禄在萧之言眼中皆如粪土,从前他只想着有一日能在陈家庄那种地方耕田隐居,现在再有一个顾眉这样的女子为伴,再没有一点遗憾。 屋内两个人相谈甚欢。 “眉兄,你也算是跳出来了。萧副将为人和善,是个从三品武将,又没有娶妻,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人了。” “他是个武人,但很和我的脾气,性格直率,不用我小心翼翼、说每句话都小心的的伺候他,这也许是没有嫁入官宦家族的好处吧。” “你说的真对!”另外一人轻叹了口气。 萧之言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盯着秦淮河中一片火红枫叶随着流速缓慢的河水如蜗牛般挪动。 “萧兄!” “小哥!” 萧之言用了一个许久没用过的称呼。 “陈大人!”他看见翟哲身后的那个人的身影。 “谁来了?”屋内传来顾眉的声音。 翟哲看见屋内款步走出一个女子,云髻高挽,如孔雀头顶的花冠,新月般美丽的秀眉,瑶鼻挺秀,香腮嫣红,点绛般的樱唇,脖颈处露出的肌肤晶莹剔,如酥似雪,身形婀娜。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那一双眼睛。 那是能让月色阳光黯然失色的眼睛!一汪能让千万人****的湖水! “这就是顾眉了!”翟哲避开她的双目,目光落到后面。 紧跟着顾眉走出来一个女人,翟哲只看了一眼,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压住,整个人像是窒息了。 “是你!”那女子娇呼一声,目光投向翟哲的方向。 ☆、第363章 如是 顾眉美且媚,明艳不可方物,顾盼生辉。 跟在后面那女子雪白的玉颈扶正了点缀了几朵珠花的云髻,挺直着胸脯,配上走路时端正的姿态,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凛然不可侵犯。偏偏眉眼看人时有种将睡似醒的惺忪,笑的时候眼角微弯,把一丝妩媚藏在端庄骄傲之后,让人看似能触摸到,伸手时又在千里之外。 娇柔与骄傲并举,妩媚和端庄同生。 她惊呼一声之后,很快恢复原本的端然。 可能只有秀美江南才能孕育出这般的女子,翟哲忍不住上下打量,那女子好似很乐意见到翟哲的的表现,嘴角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屑。翟哲的眼神只迷离片刻,便恢复了明朗,他本就是不是好色之徒,又是千军万马中磨炼出来的心智,那会这么容易被美色所惑。只不过在心中暗自感叹,都道温柔乡乃是英雄冢,秦淮河畔多有这样的名妓,难怪让复社子弟流连忘返。 “河东君!”身后传来陈子龙声音像是从嗓子深处窜出来,说不出的纠结,“许久不见!” 翟哲扭头,见陈子龙的神情好似才不小心吞下一只臭虫苍蝇,脸色尴尬又有些苦涩。 河东君,柳如是!秦淮八艳之首,听说她已经嫁给钱谦益为侍妾,这次重返秦淮河当是为顾眉送行。 “卧子兄,别来无恙!”柳如是拱手作揖,举止不同于女子。她高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公鸡,说话时居高临下,只是嘴角凝脂般的肌肤在轻微的颤动。 在那瞬间,两人眼中不见别人。 萧之言转头看两人表现,他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把这几人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不满柳如是对翟哲的态度,重重的咳嗽一声,拱手端正行礼道:“大人怎么亲来此地!” 前一刻还是“小哥”,转过脸在顾眉和柳如是面前,便变成了在“大人”。人前和人后萧之言很能分的清楚。若没有翟哲照顾,他想娶顾眉也没这么容易。翟哲军中的几个领军统领,如左若、孟康都购买了写田地产业,有家人帮忙打理,只有萧之言一直是了然一人,又不懂理财,其实并没多少积蓄。 顾眉冰雪聪明,立刻弯腰福了一福,柔声说:“见过大人。”同时伸手扯了柳如是的衣角。 没想到柳如是却岿然不动,眼波只在陈子龙身上打转。 五六年前,她曾与陈子龙有过一段交往,也曾谈婚论嫁。当时陈子龙已有夫人,不反对他纳妾,但绝不同意他娶娼门女入门,兼有陈子龙祖母撑腰,这段情缘无疾而终。 烟花柳巷的女子年龄耽误不起。嫁不了自己爱的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嫁给在乎自己的人。 三年前她嫁给了东林魁首钱谦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钱谦益老年得****,把她捧在手里还怕化了,对她常身穿儒服出闺参与士子聚会也听之任之。在这里突然见到陈子龙,勾起从前的心思,她脸色平静,心中像有一匹小马驹在乱撞。 “我陪翟总兵来贺眉娘大喜,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陈子龙神色讪讪。他听说顾眉出嫁,知道柳如是必然会来,鬼使神差跟着翟哲到了这里。 一见之下,佳人还是往昔风采,他心痛之后,反而释然。佳人已为人妇,钱谦益与他也还有来往,他谦谦君子的性子,当然不会另作他想。 柳如是这才侧目,朝翟哲略一作揖。 顾眉正对着翟哲说话,“我听萧郎说过大人对我两人婚事费心,心里很感激。” 翟哲在听顾眉,却没留意柳如是那个动作细微的揖,微笑答道:“萧兄虽然是我的副将,但其实与我和兄弟一般。” 柳如是尴尬在那里,嘴角又翘了起来,脸上瞬间像挂了一层霜。她到哪里都是中心,在家里钱谦益宠着,出了门一帮年轻的士子绕着,再加上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信,时而久之,本就骄傲的心态更加突出。翟哲第一眼见她时似乎被迷倒,但随后的反应甚至可以用极为冷淡来形容。 翟哲还是没看她,从衣袖中掏出一份黄皮包裹的书册,笑对顾眉说:“萧兄大礼,无以为贺,这幅东坡居士的真迹是我无意中得到的,以为贺礼。” 苏轼的书法笔力率性洒脱,深得江南士子喜爱,但真迹流传下来的极少。这幅字帖至少要值两千两银子。萧之言不知道,顾眉心里清楚,柳如是也明白。 翟哲送出这份大礼,正在给萧之言和顾眉涨脸面。两千两银子的礼物已是极重了,但礼物的选择更重要。他力举让萧之言和顾眉之间的婚礼造成的轰动不差于柳如是嫁钱谦益,寇白门嫁朱国弼,其实另有目的。 “多谢大人厚礼。”顾眉喜上眉梢,伸出葱玉般的手指弯腰双手接过来。从良的女人有几个不在乎面子,不管幸不幸福,至少要让别人知道自己幸福。 翟哲点头回礼,转身拉着萧之言说:“我那边有些准备,还要再与你商量。” 萧之言给顾眉使了个眼色,两人竟然竟然不顾三人转身出了院子。留下陈子龙和柳如是尴尬站在那里。 翟哲听说过陈子龙和柳如是的那段经历,联想陈子龙昨日的反应,更是不愿意插在两人之间。两人就旧情复燃也好,暗自****也好与他毫无关些。晚明士子****浪荡,不嫖妓的几人都被当做异类,如黄宗羲就是其中之一。像顾炎武等浪荡不羁的士子甚至以患有杨梅花柳为荣。 翟哲对秦楼女子没看法,但柳如是是钱谦益的侍妾,就算有倾国倾城之貌,他对有夫之妇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趣。 柳如是脸色从红润转白,冷哼一声,扭头进了屋子。 陈子龙被翟哲拉过来,在这之前一门心思都在着柳如是,也没准备贺礼,臊的脸色通红,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若顾眉之前还有疑虑,现在接到这份重礼,心中只剩下踏实。萧之言有翟哲这样的如兄弟般的上司,还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吗。翟家商号商盟她在****中常有耳闻,常谈论的话题就要那里裘衣的品色和价格。 顾眉捧着那本字帖在那里偷乐,两人在一起,柳如是一直比她的风头胜一些,今日也尝到了被人无视的滋味。 在她还在回味的劲,呆立的陈子龙语速急促说:“眉娘,贺礼明日我再送过来!”说完这句话,转头逃一般离去。 顾眉进了屋子,见柳如是侧身靠在软榻上,胸口高耸的曲线显露无余,嘴巴还在鼓着。 “卢督师的学生,你以为是好色之徒吗?”顾眉捧着字帖。 “男人还有不****的!”柳如是“哼”了一声,喘息时胸口起伏不定,高耸的弧线像是在招手,连顾眉这样的女子看了也忍不住想伸手握上去。 “至少我知道有一个!”顾眉咯咯娇笑,“闽地大儒黄道周。” 这是她亲自试过的。几年前,几个复社的士子听说黄道周是正人君子,不为女色所迷惑,便趁黄道周酒醉,出钱让顾眉去陪侍,没想到黄道周酒醒后穿上衣服便走了,对同处一帐的顾眉不屑一顾。 柳如是想了想翟哲,自觉无趣,叹口气说:“你也算有个不错的归宿,我很开心。这河边的女子,在旁人眼里再风光的,也只有这么几年。有几个能有机会从良?一般人家的养不起,往有名望的人家只能为妾,年老色衰后任大妇欺辱,你让我嫉妒啊!” 她两人关系融洽,有什么说什么。 一个****女子能嫁给从二品武将为妻,确实是打着灯笼捡到的宝贝。 顾眉看柳如是的反应,知道她藏了些不开心的心思。三十几岁,恰如盛夏的树木,枝繁叶茂,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者,虽然是东林魁首,名门望族,骄傲的柳如是也不能样样都能胜过她。 十月十八日,宁绍镇出一百匹白马骑兵开道、一百匹黑马骑兵殿后,五彩旗帜飘扬,沿途乐队一路吹拉,两千士卒护送花轿,为副将萧之言迎娶顾眉。 复社子弟来贺者无数。醉月楼用最昂贵的食材,最拿手的菜肴招待这场婚宴的来客。商盟出资,以顾眉的名义在南京城外花了五千两银子赈救江北来的难民。 萧之言胸口扎红花,胯下雄峻的白马,一身雄伟的风流倜傥让那些士子看了既羡慕又极度。 若是一年前,翟哲绝不敢如此高调,但现在真正管事的人还敢没事找事在这样的事情上得罪军镇? 翟哲在绍兴府为萧之言购下些田地,又让商盟出五千两银子为他安家。 他手里留不住银子,今年的海贸好转,挣得银子稍微多点,又是募兵,又要打造兵备,剩下一点全花在萧之言的的婚礼上。 不留银子是他的优点,至少不会像洛阳的福王那样,被李自成放在油锅里煮的时候,府中还有金银财宝无数,但也给理财的宗茂和柳全制造了巨大的压力。 宁绍军镇扩军后,有一半的兵马要自筹军饷,今年朝廷的拖欠的军饷尤其严重,幸亏在台州府屯田解决了些口粮。 柳全长袖善舞,办商号,开客栈,贩卖茶叶、丝绸、棉布、瓷器,稻米……,什么赚钱干什么,也被宗茂逼的叫苦不堪,只感觉钱越赚越多,日子变得比四年前刚到江南时还要困难。 除了郑芝龙,大明经商没有第二个人挣钱比翟哲还多了。但在大明只靠商号撑不起一支军队,除了郑芝龙。 翟哲宽慰他们:“再忍忍,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撑过这两年。” ☆、第364章 抢粮 对萧之言很慷慨,翟哲自家的府中只能算布置的普通。 担任浙江防倭总兵后,翟哲把家安置在宁波府外的白沙,与定海卫所相聚五六十里,方便他常常回家照看。范伊和乌兰偶尔会来总兵府住些日子,但时间极短。 迎着黯淡的夕阳,翟哲的枣红马出现在远处的山坡时,身后的影子拉的很长。 乌兰远远的眺望见,雀跃般奔到走廊,欢呼道:“老爷回来了!”她已是个妇人,还是当年在草原少女那般的性格。 范伊矜持的从内宅走出来,虽然她也很开心,但需在家中仆从面前保持形象。乌兰这般性子,翟府上下都习惯了,其实平日里她与大家相处的很好,又有从蒙古带回来的侍女为伴。翟哲常在军中,她得空便往西湖、天台山和钱塘江等地游玩,逛杭州这样的繁华的城市,在江南这几年比在大同要欢乐的多。 “老爷!”乌兰的步伐敏捷。她仰慕汉人的文化,但对江南那种小脚款步的风气却很不屑。 “回来了!”范伊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其实她和翟哲很像,他们是类似的人,那些温和的笑容有些是装出来的,有些是真实的,但装到自己都习惯的时候,那便融入了自己的血液,成为真实的一部分。 绿莹常来翟府走动,在背后给范伊嘀咕,说她妖媚惑主,范伊总是一笑置之。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多东西都看透了,所有年少时的憧憬都化作现实。她现在是正室总兵夫人,翟哲又不是其他行伍出身的粗鲁军汉,从不在****厮混,只有乌兰这一个平妻与她分享,无论如何她都该知足了。 看看左若已经纳了四个小妾,孟康就更多了,只有萧之言才娶了一个妻子,但翟哲若是像他一样,范伊只怕要疯了。 翟哲把枣红马的缰绳交给乌兰,那曾经是她的坐骑,得空她还想去溜溜。 “这匹马也快老了!”乌兰抚摸着棕红色的鬃毛细察片刻,神情从兴奋转为黯然。这匹马身上蕴含着她在草原所有的回忆,她从来不提,但不能不想。 “去外面畅快一番吧,别忘了马是怎么骑的!”翟哲的脸上挂着爱怜的笑容。 “当然不会!”乌兰飞身上马,往庄外走去,方进等人匆忙跟在身后。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落的太远。 范伊只在看着,默不作声。 她能感觉到翟哲对乌兰喜欢的要多一些,但她不那么在意,因为她是正室。翟府上下,管家、仆从都归她打理,当然她从不亏了乌兰。 “夫人,辛苦了!” 翟哲走到范伊身边,伸手轻触碰她的腰肢,并肩向府内走去。范伊心中生出一股暖流,有了这句话,她多少委屈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刻钟左右,乌兰气喘吁吁的回来,脸色潮红,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累了!” 很久没骑马,她的体力大不如以前。 一家人共聚一桌共进晚餐,小天健六岁了,范伊亲自照顾,让他坐在翟哲身边,三岁的天行还要仆妇照顾。也许是受他母亲的影响,也许是翟哲在家中太严肃,翟天健有些畏惧父亲,吃饭时像在数米粒一般。 一顿饭吃的很慢,几人随便说些各地的传闻。连范伊也听说江北的官兵被流贼击败,忧心翟哲不知何时会被调往中原战场。这个时代,男人就是女人的一切,若没有了翟哲,这个家很快就不是这个样子。 翟哲只是笑笑,既不随意宽慰她,也不说自己的打算,他镇定自若的神态最能让家人放心。转头时看见把碗中吃的一粒米饭都不剩下的儿子,翟哲心中一动,说:“天健六岁了,该让他念私塾了!” “嗯!我也在教他。” “你教他不行,慈母多败儿,改天我让宗茂给他物色个严师。” 翟哲这样说,就是定下来了。 “不仅要读书写字,武艺也要练,就算日后不会冲锋陷阵,强身健体也是好事。” 这边谈的是家中正事,乌兰那边像是毫无心思,说起她见到的钱塘江潮是如何汹涌澎湃,天台山的山峰是如何秀美险峻。像她这般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对翟府家产钱财毫无****的人,其实也让范伊少了许多烦劳。 崇祯十六年。 萧之言迎娶顾眉可能是宁绍军镇办的唯一的一件大事,其余的时候整个大明都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自春日步卒军营迁徙至台州府偏僻的山区后,宁波府和绍兴府的百姓耳中听不到清晨和傍晚在军营卫所中响起的歌声,也见不到常常出现在官道中的信使。 初冬来临之际,翟哲首次拜访了宁绍的几家有名望的官绅,如前任礼部侍郎钱素乐和卸任太仆寺卿谢三宾等人,有一件事让他很是头疼。 从九月之后,巡抚衙门的饷银一直没有发下来。宁绍副将张名振被翟哲派往杭州催饷,跑了七八趟,一直没得到准信。张名振夹在翟哲和巡抚衙门之间,里外不是人,才知道他这个副将不是那么好当的。能要回来点也行,关键是巡抚衙门好像铁了心,一个铜钱也不给。到最后,他实在没办法,索性留在杭州,不好意思再回来面见翟哲。 河水开始生冰,海浪依旧汹涌。 腊月中旬,绍兴府杭甬运河码头忙的热火朝天,赤膊的伙夫在吆五喝六的衙役的催促下把一袋袋粮食装上乌篷船。杭甬运河不能使大船,这些粮食运到杭州后重新换船,经京杭运河进入长江,发送往南京。朝廷敢克扣宁绍军镇的粮饷,但对江北左良玉、高杰和刘良佐等骄兵悍将可不敢怠慢。 绍兴水田多,若不遇见水灾,每年产的粮食不少。民夫们扛运着沉甸甸的米袋,眼中有藏不住的贪婪。 “你们是什么人?”守在码头外的府兵喝叫。码头外很快变得乱哄哄的,民夫们停下手中动作往外看,衙役也忘记了催促。 一个满脸胡子茬的汉子抱着双拳,大喇喇站在色厉内荏的府兵面前,“爷是定海卫所的人!” “军镇士卒为何敢擅闯码头,不知道府衙正在办事吗?” “爷好几个月没拿到军饷了,家里好几口人快要饿死了。” 身后一帮汉子涌上来,把几个持长枪的府兵挤在中间。 “大胆,想造反不成!” 领头的那大汉伸手一个嘴巴子,把呼喝的那个府兵千户半边脸打的肿的老高,黏黏糊糊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老子在京城杀鞑子的时候,你们这些鸟人在哪?老子在剿白头军的时候,你们这些鸟人又在哪?敢对老子大呼小叫。” 发泄完脾气,他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三四百健卒下令:“打进去,把那些粮食运到宁波府去。” 身后一干军士抽出早准备好的木棍对反应慢的府兵一顿乱揍,里面的衙役见机的快,早就一哄而散。半个时辰后,一列打着宁绍军镇旗号的士卒到达现场,封锁了绍兴府码头,让民夫继续搬运粮食,最后驾船一路往东,往宁波府方向而去。 绍兴知府听说消息,先是大怒,镇定心神想明白之后是颓然,不敢找宁绍军镇理论,连夜乘轿往杭州方向去了。 ☆、第365章 处置 若周延儒还在首辅位置上,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翟哲不用开口,这叫打狗还有看主人,户部和浙江巡抚衙门按照惯例也会克扣一些宁绍军镇的饷银,但绝对不敢这么过分。 定海卫所的宁绍总兵府岗哨林立,戒备森严,见不到随意闲逛总动的士卒。白沙镇翟府外二三十里处的路口边的丛林里暗中多了不少巡逻的士卒,但翟府没有被惊动。 总兵府内的练武场,萧之言靠在一张木椅上,脚瞧的老高,对面二十步外许义阳穿着一套练功服,一拳一式有板有眼。穷文富武,武术一道,需拜名师指点,需名贵药物提升,也许是萧之言没有儿子,收了这个义子后,格外上心。 顾眉进门后,掌管了家中的账务银子,他也不去****厮混了,这时间突然多了一大把。从前他就是个率手掌柜,这突然闲下来才发现,周边的每个人都在忙。军中的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若是强伸手,还容易引发矛盾,所以一门心思教义子。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萧之言坐着没动,翟哲不在定海卫所,还没有人能让他起身迎接。 宗茂步子很快,像是有人拿鞭子在后面追赶,一路走到萧之言背后,拱手道:“萧大人,都准备好了。” 萧之言侧首,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说:“这种事情,你无需再来向我请示,需要协助再来找我吧。” 宗茂甩手呵呵一笑,转身大大咧咧坐在萧之言侧身,道:“总兵大人在信中可是吩咐过,要事事向你禀告。您是宁绍的副将,我只是个白身,那边要是来人了,把我推出去那就死定了。” 他们这些草原出来的人不分官职大小相处起来很随便,要不然宗茂也不可能与萧之言同逛秦淮河。 萧之言笑骂:“总兵大人打着好主意,宁绍的两个副将最可怜了,我在这里给他挡箭,张名振只怕在巡抚衙门打屁股了。” 宗茂指着十几步外一套拳舞的虎虎生威的许义阳,打岔子说:“嗯,嗯,您看,这小子练的这几手还像样。” 萧之言不采他这一套,正色说:“别的我不管,总兵的宅子那边可不能出一点纰漏,论起无耻了,我们这些人只怕都赶不上那些读过书出来的知府、巡抚。” “这是自然!”宗茂点头。 “粮食今日连夜运一半进舟山岛,十五万石稻米,顶上半年军饷了。” 萧之言叹了口气,沉默不再说话。翟哲现在做的这些事,他想伸手也伸不上,没了战事,斥候和轻骑失去用武之地,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筹谋划策不行,理财管账不通,在江南水乡,浪费他的轻骑指挥天赋。 “总兵大人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说!” 宗茂又把之后的打算说了一便,萧之言左耳进右耳出,手中无意识的拨弄长弓的弓弦。 翟哲正在天台山下的兵营,像没事人一般。眼前战旗纵横,士卒呼喊着冲锋,逢勤和李志安两军对垒操练。 一个信使飞骑由远而近,一路畅通进入兵营,把蜡封的密信拿给亲兵统领方进,送上观阅台。 翟哲打开封口,取出信纸一眼扫过,随后把信件收入衣袖中,继续看台下操练的士卒。 夺粮这件事,天台山大营中知道的一共不超过十个人。翟哲一直在忍,尤其是在变局将至的时候,他并不愿意惹是生非。但眼看年关将至,张名振像土遁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了解张名振的难处,但这件事他要是就这么过去了,明年的军饷还有没有?他必须要展示自己的底线,虽然他不想留下个骄奢跋扈的名声。十月初,浙江巡抚董象桓离职,继任者是福建人黄鸣俊,与他可没什么交情,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再去那跑关系。 最艰难的几年已经过去,军镇不像以前,尤其是孙传庭战败后,朝廷没有能力再罢免各镇总兵了。这件事上报北京兵部,再返回浙江,没有半年不会有结果。现在的局势,半年能发生什么?半年之后有可能就天翻地覆了。 杭州府。 绍兴知府在水门下了船,连轿子都不叫,撒腿就往巡抚衙门跑。等他到了巡抚衙门已是未时,慌慌张张拜见黄鸣俊后,添油加醋把宁绍军镇的霸道的行径说了一遍。 “军汉凶横,好几个衙役腿都被打断了。我若不是走得快,只怕会被那些人揪入兵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黄鸣俊的脸都青了,气的七窍生烟。他上任三个月便碰见了这等事。 “粮食哪里去了?” “应该是运往宁波府定海卫所了。” 黄鸣俊张嘴往外吩咐亲兵:“立刻统治宁波府衙,把粮食给我堵住。” 绍兴知府傻了,委婉小心的说:“只怕宁波府衙拿军镇没有办法。” “我马上下书召见宁绍军镇的翟哲,问他这个总兵是不是不想当了。”黄鸣俊气焰嚣张,大明以文驭武,总兵不过是巡抚门下的牛马而已。 绍兴知府不敢再多说,他把事情送到巡抚衙门,这事对他来说就算翻过去了。 来回走了几圈,黄鸣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宁绍副将张名振前几日还来过巡抚衙门!回去了吗?” “下官不知。” 黄鸣俊恼怒的看着眼前的绍兴知府,这个废物,一问三不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来人,查查宁绍副将张名振还在不在杭州,若在把他抓捕过来。” 片刻之后,如狼似虎的衙役冲出了巡抚衙门,游荡在杭州府的大街小巷。杭州府内鱼龙混杂,这些官府的衙役眼线众多,想找个人有的是办法。小半天功夫,张名振被堵在一座酒馆里。 到底是从二品的副将,宁绍军镇从前也没少往这里使钱。巡抚虽然换了,但下面办事的还是这些人。 “张副将,实在没有办法,上面交代下来了!”衙役的头目冲上酒楼,站在张名振的桌子前皮笑肉不笑。 张名振糊里糊涂把巡抚营官兵抓到衙门,一路上旁敲侧击。他手中没有闲钱,那些衙役不知道这件事的会怎么处置,一点口风也没透漏。 等进了巡抚衙门,黄鸣俊严阵以待,黑着一张脸坐在中间,两侧衙役立着水火棍,看上去架势很吓人。总兵以下,他这个巡抚均有临机处置权,所以对张名振气势汹汹。 “张名振,你可知罪?” 张名振一头雾水,答道:“属下不知,大人为何要把我捕到这里?” “宁绍军镇暴动,抢夺漕运钱粮,你身为宁绍副将,还敢来我巡抚衙门催饷。” “啊!”张名振呆住了,反应了好一阵,想明白发生了何事,自己一个多月不露面,翟哲怒了。他麾下有士卒两千,有之前的底子撑着,虽然有怨言,但没到无饭吃的局面,但翟哲不一样。 “末将确实不知。这一个多月,末将一直在杭州,请大人详查。” “我已着人去召翟哲,若宁绍军镇不把粮食送回来,我当上奏兵部,首先拿你祭旗。”黄鸣俊恐吓。 信使一来一去,七八天过去了,这边的交涉还没有结果。 巡抚衙门的信使先到定海,再到台州,拿着翟哲的回信返回杭州。 “……士卒断饷数月,年关将至,家中老小翘首以盼,……事发突然,末将当严查军镇卫所,尽快向大人禀告详情。” 翟哲死活不去杭州,但也不与黄鸣俊呛,官场上规矩还是照样守。一封信答的不亢不卑,有理有据,说尽快查,但把发生这件事的原因也说了一遍。 黄鸣俊把手中书信撕的粉碎,“反了,反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毫无办法。调浙江总兵方国安进宁绍抓人?他还没这个胆子,一旦逼反翟哲,他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着宁绍镇尽快查明,十天内给我一个结果,否则我要上报兵部。”他只能色厉内荏的对信使发火。只可怜张名振被关在杭州过了这个春节。不过翟哲想的很周到,命宗茂在巡抚衙门里使了银子,没让他吃苦头。 春节过去十天,元宵节还未至,江南各府衙还处在半放假的阶段。 宁绍军镇副将萧之言带总兵府管家宗茂急急忙忙赶往杭州,来到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翟哲与黄鸣俊书信不断,把案件查询的进度详细禀告。两人都知道这是在瞎扯,可苦了宗茂,绞尽脑汁像编故事一样写各种查案的详情。 萧之言是做招牌用的,真正禀告的人是宗茂。宁绍军镇总兵不来,不能说副将也不露面。 见了黄鸣俊,萧之言按照宗茂告之的那些口供禀告。 “启禀总兵大人,案情已经明了,粮食也已经追寻到。带头闹事的是个从海寇中招揽的士卒,为首的两人已关入大牢。” 黄鸣俊早看出翟哲的推诿之心,上奏的公文已经往北京兵部送去了,这里的案子有个结果让他也有个交代。 “还真是辛苦翟总兵了!”黄鸣冷笑。 萧之言硬着头皮,继续说:“宁绍军镇追回来的粮食,翟总兵的意思是一半折算为军饷,另一把即日便可以送回杭州。另两个带头闹事的士卒,总兵大人审讯完毕后将在兵营中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一半!”黄鸣俊本要发怒,转念一想,能追回来一半也不错,算是给朝廷有个交代。至于翟哲,一镇总兵需内阁下文才能罢免,他还需等待朝廷的处置。但翟哲身为总兵也有上疏权,这件事短时间内还不可能有定论,说白了,全靠皇帝的心情。 ☆、第366章 乱局(一) 翟哲送了十颗血淋淋的人头往杭州,送回七万五千石粮食,终于把夺粮这件事平息下去。这些人都是他从宁绍牢狱中买的死囚,只凭一颗脑袋,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宁绍军镇和浙江巡抚衙门都需要一个台阶下。 各大军镇虽然都桀骜不驯,但除了左良玉和辽东军镇,其他人也只是对朝令阳奉阴违,公然截断朝廷粮饷的还没干过。名声建起来容易,毁掉只在旦夕之间,翟哲并不想就此与朝廷决裂,只不过是用了个小小的手段让这个新上任的浙江巡抚知道,宁绍军镇不是可以随意欺负的。 元宵节过去三日,萧山地界,一列骑士纵马缓行。 一行人很沉默,没有人说话。萧之言就是那副爱理不理人的样子,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好。张名振则是黑着脸,他这次可以说是完全被翟哲摆了一道。虽然在巡抚大牢中没吃苦头,但任谁被关上一个月心情都不会好。 正行走间,前面的士卒突然直至对面招呼:“总兵大人来了!” 张名振抬起头来,看见“翟”字旗飘扬,正对面来了有一百多位骑兵。 “张副将!”翟哲老远的地方就在马上拱手。 “总兵大人!”张名振有些意外,忙催马上前,翻身下马行礼。 翟哲下马扶住张名振的肩膀说:“你为我宁绍军镇受苦了!” “末将不敢!” “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份上,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翟哲一声叹息。 明人之前不说暗话,张名振久在军中,再胡编乱造就是矫情。翟哲来这么远的地方迎接,正是想平息张名振心中的芥蒂。对他来说,一个团结的宁绍尤为重要,他在江南四年,先是利用对周延儒的关系扩军,再借征剿白头军建立起稀薄的名声并且拿下舟山参将。 但在宁绍士子和官绅中,他实在是连张名振的名气还不如。他这几年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整军上,哪有那些功夫成为与那些官绅交往,也就是最近才开始熟悉。所以才不惜重金利用萧之言的婚事大做文章,把宁绍军镇复社的色彩越抹越浓。 “大人!”张名振抿嘴,哑巴吃黄莲。翟哲话的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敢训斥上官不成? “我只取了够宁绍军镇本份的钱粮,其余都退回去了!” “大人……”张名振想劝,又不敢开口。 “中原闯贼猖狂,你我可能很快就要上战场,此时断了士卒的军饷,是在毁坏大明的根基啊!”翟哲痛心疾首。 对张名振这样豪爽磊落的人,他只需使出小小的手段。让张名振去催粮,再被扣押在巡抚大牢,最后因还粮被放出来,现在这件事张名振怎么也撇不干净,只能吞下与翟哲合穿一条裤子的名声。翟哲不奢求张名振成为亲信,只需张名振为他而战。 有了翟哲,几人话也多了起来,路上热闹了很多,一行人直奔定海卫所,翟哲又在宁波府定下压惊宴,为张名振迎风洗尘。 一顿酒化解冤仇,张名振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前脚送走张名振,还没等翟哲安心两三天,后脚商盟的信使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令他既兴奋又忧心。 “李自成兵进北京城!” 大明南北相聚千里,翟哲拿到的已是一个多月前的消息了。兴奋是因为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准备,忧心在于自己的局面还没打开,局势变化的太快,快到令人目不暇接。 李自成击败孙传庭后攻入陕西,在西安称帝,由大同宣府向北京城进军,势不可挡。大同总兵虎大威死在开封城下后,继任者是曾经与翟哲兄弟相称的姜镶。雷岩谦在前面几个总兵副将不断阵亡的情形下,也升任了宣府副将,看上去离开翟哲后,升官的速度是要快上一些。 大同城高墙厚,若姜镶决意抵抗,李自成没那么快能攻到北京。但就连翟哲自己也存了保存实力之心,在外无救兵的局势下,姜镶会为朝廷殉葬吗?经历了这多,他年轻时的幻想早在随卢公尸体埋入了深土。 但若是谁都不相信,那人生岂不是很无趣! 翟哲突然想起一件事,难怪皇帝会自称孤或者寡人。当身居高位时,四周都被想从自己这里捞点好处的人环绕,脑子里整日全是这个算计那个,那个算计这个,就连身边的女人也是各怀心思,那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所以他很珍惜萧之言这个朋友。 “方进,把柳随风叫过来!” 门外的亲兵答应一声,脚步渐渐远去,不一会功夫,柳随风敲门走进来。 书房中只有翟哲和柳随风两个人,有些筹划注定见不得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翟哲把密信递过去,想听听柳随风的建议。 “眼下只能等,除了等没有任何办法!”柳随风看完手中的密信,恭恭敬敬呈上去,“陛下会不会南下?太子会不会南下?清虏会不会入关?这些都不清楚,一动便会出错,便会授人以柄。” “清军会入关!”翟哲回答的很肯定。 “那就很麻烦了!”柳随风眉头紧锁,他以为翟哲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如此顺贼、大明和清虏三者皆互为仇敌,局势堪比乱麻。” 翟哲沉思良久,点头肯定:“不错,我只能等,等到局势完全溃烂的时候才能站出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心坚如磐石,都说慈不掌兵,一直以来,他的心其实没有自己期望的那么坚硬。 “左良玉拥兵八十万,还被以为是大明的柱石!”柳随风干笑一声,叹息道:“若是卢公还在,必然会在宣大为朝廷阻断流贼!” 可惜能为朝廷尽忠的几个能干的督抚死的死,降的降,卢象升和孙传庭两个耿直能战的督师都死在战场了,一个被停尸三个月不得收殓,一个被崇祯怀疑投贼迟迟不下悼令。倒是误国误民的杨嗣昌和投靠清虏的洪承畴让皇帝亲自致祭,还御制“悼洪经略文”明昭天下。都说崇祯勤政俭朴,这样的亡国之君也是独一份。 翟哲的头脑逐渐清晰,说:“大明从太祖皇帝驱走蒙人成立,至今已有二百多年,虽失民心,不是现在还弱小的宁绍军镇能承受的,唯一可倚仗的是我身边诸将齐心协力,三万人胜过左良玉八十万矣!” 宁绍东为大海,西为浙东群山,唯一的出口在杭州,直通往富庶的杭嘉湖平原,所以杭州是宁绍的出气口。没有杭州,宁绍是死局,有了杭州,宁绍才完全盘活下来。 柳随风擅长在官场士林长袖善舞,分析利弊,在战局谋划上是远不及翟哲。他所做的只是在帮翟哲在这等局势下找出最优的策略。 等待就是眼下最优的策略,当做什么都可能出错时,耐心是捕食者必备的素质。 二月初,商盟奉翟哲之命连出重手笔,出售在南京、苏州、扬州和松江的几处产业,在杭州收购了三座客栈和五座酒楼还有不少宅子。 翟哲把天台山脚下军营中的事情完全交给左若和逢勤,自己领着投靠的水寇顾三麻子往杭州、松江和南京周边的地方转动,像是在游玩,其实是在勘察各处地形。 东海与长江入海口环绕杭嘉湖平原,中心有太湖,水道纵横,但入太湖的水道狭窄,海船不能入。松江外有崇明岛可以驻足。长江奔流入海,江阴地界有靖江江心洲、扬州地界有扬中江心洲,可以驻军,再往里便是镇江和南京,直入芜湖地界。 江南的优势在于水军,无论是李自成的大顺还是辽东的清虏,水军均不可与明军匹敌。但大明最强大的水军不是浙江防倭水师,而是福建总兵郑芝龙的水师。 顾三麻子对各处水道了如指掌,领着翟哲从杭州出发,沿着海岸到吴淞,在沿长江水逆行,一路口若悬河,把半吊子的翟哲说的明明白白。 河边的柳树开始发嫩叶,暖风熏的游人醉,一路上常见到携妓游玩的公子哥。只有翟哲这一行人不伦不类,都是大老爷们,长相凶悍的多,路上行人避之不及。 “崇明岛上约有七八万百姓,岛上的把总顾荣曾也是海盗,与我兄弟相称过!”顾三麻子很珍惜这次在翟哲面前表现的机会,把自己的见识和本钱都抖了出来。 翟哲看的很仔细,三月初进入江阴地界,一行人沿着江边行走。顾三麻子指着长江中的一块岛屿说:“靖江洲只有几百渔民耕种,但上面驻扎四五千人马是绰绰有余。” 这里都是他流窜过的地方,再往里他就不怎么熟悉了,所以多说了几句。 “江阴的典吏阎应元是个人物,这里曾经盗贼众多,自他上任后,连番有几波水寇和盐盗在这里吃了亏,让江阴地界安宁了下来。” “草莽之中有能人!”翟哲感慨。如左若曾经也就是榆林军镇的千总,很多人至死也没有得到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 江边行人不多,他们这一行清一色壮汉穿过热闹的黄田港,指指点点,路上对面遇见的行人多数垂头避开,怕惹了凶人。 过了黄田港二三十路,两个身穿皂服的衙役拦住去路,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顾三麻子!”其中一个看清楚走在前列的顾三麻子的容貌,惊呼一声。也只怪顾三这一脸的麻子太显眼,闯出名气后想低调也不行。 两人不等翟哲等人回话,拔腿就跑。 “惹来麻烦了!”顾三麻子讪笑。他投入宁绍军镇,被禁足半年没出舟山岛,江湖上便没了他的消息。翟哲从未张扬过这件事,所以有不少人不知道顾三麻子现在在宁绍军镇效力。 ☆、第367章 乱局(二) 预想中的麻烦没那么快到来,等一行人过了江阴县城地界,往前走了一两里地,路边有个茶馆,供踏春的行人休憩。 翟哲等人途径茶馆门口,还没等走进去时,从里面出来了两个人,为首一人红面方脸,两腮圆润,眉头像是用漆黑的黑笔瞄过,下巴一缕三寸长的黑髯,和戏文里的关公有七八成像,后面跟着的那人明显是小厮打扮。 那人直奔翟哲而来,顾三麻子看清楚来人还没等他回头介绍,那人步子很大,已到离翟哲七八步外。 “拜见翟总兵!”那人弯腰拱手,“在下江阴典吏阎应元!” 这会功夫,顾三麻子指着来人,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听见阎应元的自我介绍,把嘴巴又闭上。 “阎典吏,久仰大名!”翟哲上前回了一礼。这人迎面而来就带有一股煞气,就像是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过出来的人物,那是翟哲熟悉这种气息。没想到在江阴这个小地方能碰见这等人物,他听顾三麻子说过几次,其实没往心里去,此刻一见之下立刻起了招揽之心。 “儿郎们禀报海寇顾三来江阴踩点,我过来看看,才知道原来他已在翟总兵麾下效力,当是弃暗投明!”阎应元笑着解释,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完全没有一个小典吏面对总兵的惶恐。 翟哲确认自己没见过阎应元,他来江南几年多半时间窝在浙东,阎应元能猜出他的身份,而不是急于抓捕顾三麻子,可谓是谋定而后动。 “他确实是去年投入我宁绍水师!”翟哲指向旁边的茶馆,示意阎应元随自己坐下说话。 一群人各找桌子坐定,茶博士依次来倒水,阎应元再拱手道:“在下是通州人,五年前清虏入寇京师时正在保定府避难,听说卢督师命陨巨鹿时痛哭了一场,对翟总兵的忠义钦佩不已,一直心向往知,今日方得拜见。” 有些事情只能让有些人记住。 这几句话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阎应元倒是个有心之人。 说到北方的事,阎应元到过的地方不少,对张家口的晋商也略知一二,两人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翟哲也不摆总兵的架子,两人倒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一直到了太阳挂西,翟哲看时间差不多了,出言告辞:“如今时局晦暗,丽亨兄若有一日想从军,可往宁绍军镇找我。” “若有那日,必去总兵大人麾下效力。” 两人就此别过,阎应元返回江阴城,翟哲继续往南京方向。 过了常州府、镇江府直入南京,对岸是大明最富庶的扬州,长江中舟帆点点。到达南京时,已是三月下旬,翟哲先往军器局和兵仗局交接公文,催取兵甲火器,又去拜见留都的兵部尚书史可法。他的驻地在宁绍,若没有正当理由不便于进入留都。 翟哲有心想结识守备南京的几位将领,但如赵之龙、刘孔昭等人都是勋臣之后,有爵位在身,家中又是巨富,没多少功夫与翟哲谈论军中之事。 一直在留都住到第十天,南京紧靠江边,北方的各种消息接踵而来,不辨真伪。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夜间整个南京城像是被开锅的水,所有的百姓、士子、官兵和勋臣不分男女老少,都像是在这个锅里翻腾的饺子,慌乱的不辨东西南北。 “北京城被攻顺贼攻破了,圣上在景山悬梁归天了。” 流言想捂也捂不住,何况现在也没人来捂,江南各地有名望的官绅拼了命的往南京跑。翟哲住在离秦淮河不远处的一个客栈,紧急通过商盟联系季弘,命他和柳随风迅速来南京。 初始只是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带出来的消息,之后的三四日,从江北逃向江南的官员、太监越来越多,不乏崇祯身边亲近的人。浙江总兵方国安也渡江退向杭州。原本还心怀侥幸的史可法终于确认了这个消息。一夜之间,虎踞龙蟠的南京城被白幡环绕。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紧急召集江南诸臣,国不可一日无君,议立新君。 南京从成祖皇帝留下来这六部尚书几百年间都是个养老的职务,从未有过实权,现在突然间都抖擞精神。按照惯例,北京城的六部尚书以吏部尚书为尊,南京城的六部尚书,兵部尚书为首。 史可法突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翟哲前几日还拜见过,现在递了名帖也见不上了,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柳随风与季弘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南京。从北边来的大臣、藩王一窝蜂逃向南京。 大船将覆是什么感觉? 无论你是英雄盖世,还是懦弱小人,高尚与卑鄙,残忍与仁慈,奋进与避世,皆是随波逐流。 翟哲发现他现在掌控的浙东强军,到了此刻竟然一点用都没有。兵进杭州吗?然后被当做朝廷的叛逆,调集浙江总兵和凤阳四镇的兵马来围剿。只怕不用清虏入关,江南就乱了,富庶之地变成白骨千里。而且福建总兵郑芝龙一定不会错过围剿浙东的机会。 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秩序,秩序即使法统,在你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新法统的时候,只能遵循老的法统,否则便会变成陪伴老法统殉葬中的一部分。大明的文人地位太高,极少有名望的文人会依附武将,致使武将永远只是为朝廷所用的一柄刀,一个不能有主意的刀。 刀磨的锋利便可以斩断一切吗?翟哲该感谢林丹汗。 那个蒙古的大汗用一生的悲剧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到最后反而是额哲比他的老子更接近那个目标。 没有时势,哪来的英雄? 柳随风和季弘整日出去打探消息,翟哲再向史可法递送了名帖,仍然被避而不见。 在这里呆的越久,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明人,他为这个时代流过血,也为这个时代伤过心。 “这便是大明朝太祖皇帝与成祖皇帝制定的体制!”翟哲时而狂笑,时而悲戚。这是一座滑向深渊的马车,任谁也无法挽留。他们掌握了最强大的资源,却在一步步迈向死亡。文人拥有一切,看不起武将、看不上流贼,到最后只能陪着他们拥有的这个最好的时代被埋葬。 秦淮河畔的士子****,皆是北境流民的粥女卖儿。 但是,这能怪他们吗?谁会愿意把自己兜里的钱掏出来?又有几人见了便宜不想占? 翟哲好像明白了许多道理。 柳随风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大人,打听清楚了,礼部尚书凤阳总督马士英拥福王,史可法拥桂王,钱谦益等东林党想拥潞王。” 他怕翟哲不明白其中的究理,解释道:“太子不见踪迹,按照“兄终弟及”的祖制,当以福王或桂王即位。但东林士子以“福王”荒淫,书“七不可”,曰立贤不立长,推荐潞王即位。史阁部可能也觉得不妥,所以推桂王。” 翟哲很快明白过来:“桂王远在广西,福王前些日子逃难,正好在凤阳,舍近求远,怕是胡闹!” 柳随风冷笑一声,说:“史阁部不过在纠结罢了。这可追溯至前朝,神宗时,太子为宫女所生,圣上一直不喜,后来他宠幸万贵妃,想立老福王为太子,东林党人以“伦序”和“祖制”为由坚决反对,争国本十五年,终于还是逼迫神宗外放老福王至洛阳,因此与福王一脉结下仇怨。现在让东林党拥福王为皇帝,那些人当然不愿意。” “按照“伦序”和“祖制”该是福王啊!”翟哲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命门,“若立贤,何人为贤?何人能界定?” “信口雌黄而已!” “拥福王有理有据,东林党人这么干,不是挖坑埋自己吗?”翟哲哀叹,“史阁部迂腐了!” “东林党人若能成气候,岂能到今天这个地步!”柳随风不屑。 “我已经和东林党人绑在一起了!”翟哲不喜欢听柳随风吐槽。 “大人在张溥的葬礼上,曾与马总督有一面之缘。” 翟哲陷入沉思,良久后摇头说:“朝秦暮楚,不为世人所容。”两边都讨好,到最后就是谁也不认同,从他救卢象升那一刻起,他身上的东林党的印记就抹不去了。 柳随风能抓住最敏感的地方,但往往太过急功近利。他在尽幕僚的责任,但真正的决策者是翟哲自己。 “左良玉!左良玉是东林党!”柳随风退而求其次。 “拥潞王吗?”这些藩王在翟哲的脑子里不过是个名号,“以军镇成拥戴之功,光宁绍军镇太单薄了,唯有拉住左良玉为伴方可。” 柳随风点头,说:“大人不易出面,以免计泄惹祸,朝臣对武将干政尤为忌惮。” “左良玉若动,宁绍军镇可见机使舵,摇旗呐喊,遥相呼应!” 柳随风又兴奋起来,“我认识一个说书人,和我同姓,叫柳敬亭,与东林党及左良玉均有来往,我马上请他出面联络。” 翟哲先点头,再说:“此事可与钱谦益谋,不可与史阁部谋,史阁部法绝对不会同意军镇干政。”有的时候无耻的人更容易合作。站在翟哲的立场,他很能理解史可法的难处。 太阳出来了又落下,一日一日由于白驹过隙。 江南新君未立,又害怕李自成挥兵南下,翟哲心中不祥的预兆愈来愈浓烈,急书一封送往浙东。 ☆、第368章 乱局(三) 晚春的阳光明亮,从翠绿色的柳树条缝中穿过来洒在地面。 翟哲跟在兵部的两个小吏身后,步子迈的很慢,让前面那两个小吏不得不刻意留下脚步来等他。走的慢的脚步当然会走到很稳,若是三天前听说史可法召见他,翟哲一定会脚步生风。 但经过几天的彻夜难眠的思考,他想明白了,人要活在现实中。他只不过是个总兵,麾下有三万步卒和一万水军,但由于他刻意隐瞒,外界对宁绍军镇的印象只有两万人,另外两万人是他花自己的钱养的。 两万人和左良玉的拥兵百万,当然不能比了,所以没人想起来他。 今年春天,晋商没有像从前那样到江南来预定茶叶,李自成攻下宣大让山西的局势也扑朔迷离。这个时候,聪明人都该躲在家里,等局势明朗,兵荒马乱的年代结束。 那么,他今年养这些兵就该有压力了。 这一次见史可法,将决定他的立场。恰巧他在南京,赶上了这场拥立之局,若是他还在天台山下,这一来一往,恐怕皇位都确定了,他还没弄明白其中的隐情。既然赶上了,当然不能白白错过。 兵部大门外突然多了很多兵丁把守,前几日翟哲到这里时还很幽静,门可罗雀。 小吏把翟哲引入偏房便离去了,连杯茶水也没给倒。等了约有半个时辰,从门外进来一个穿青衣的侍从,说:“翟总兵,阁部大人召见你。” 翟哲跟着那侍从进了兵部右厅门口,那侍从里面拱手大声禀告:“翟总兵带到。” 里面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中气很足,“让他进来!” 翟哲迈过门槛,见史可法正襟对着自己坐在太师椅上。 “拜见阁部大人!” 史可法摆手示意翟哲站在一侧,眉头往中间一弓,满脸不悦之色,问:“你送来两张帖子,想见我有什么事吗?” “圣上蒙难,臣子心哀,末将想请命北上,讨伐顺贼。” 史可法脸色稍霁,说:“国尚无主,北伐之事暂且后论,况且你麾下半数是水军,如何北伐?” “为国为民,惟一死而。” 这几句话倒是对了史可法的胃口,语重心长的说:“如今南京混乱,主上未定,我今日给你批文,你且往军器局和兵仗局把鸟铳和盔甲取走,立刻回宁绍去,别在这里掺和,等主上定了,会召你北上的。”他确实还是把翟哲当做东林党自己人看,批给他的兵甲和火器很慷慨,但若让他就此让武人干政,那是万万不可的,这是原则问题。 “我听说马总督拥福王,钱阁老拥潞王,只怕这事要早点定下来,以安国心。”翟哲像是随口的说了这句话。 就这么两句话,让史可法才缓和的脸猛然黑下来,“朝廷之事,不是你可擅加议论的,明日取了兵器,立刻返回宁绍,若再留在南京干涉朝政,我便把你捕入大牢。” 翟哲心中先是被他唬了一跳,随后暗自叹了口气。 他来之前虽然猜到了八成是这个结果,但心里到底还是留了一丁点希望。现在,史可法一盆水把他心底的一点小火苗给扑灭了。 “史阁部,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怨我了。” 出了兵部的大门,翟哲命季弘想办法往马士英的府邸送一封信。 马士英现在也是大忙人,留都两个主事的人,他的名声虽然稍逊史可法,但定策之事是怎么也不可能绕开他的。这事已经争论了七八日,总有一方需要让步的,否则这大明朝没了皇帝,什么事都没法干。顺贼不知什么时候就南下了。 回到客栈,翟哲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缓缓心情,随后命方进拿着史可法的批文,往军器局和兵仗局去领兵甲火器。等方进走了,他又找柳随风过来,把黑白棋摆上,准备杀上一局。 他心思镇定,倒是对面的柳随风一直心神不宁,半个时辰之后被他屠了一条大龙,投子认输。 “大人……” 翟哲举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笑着说:“明日我就要回宁绍了。” “那……” “你继续做你的事,既然开始了,就要做个全套,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柳随风不敢再问。几年相处,他把翟哲的脾气摸的很透。决策未定时,翟哲会向各种人询问,征求意见,但一旦主意拿定,只会勇往直前。 两人又下了一盘棋,还是翟哲胜了,他打了个哈欠,显出倦意,柳随风知趣告辞而去。 过了今晚,翟哲最迟明天午后便要离开南京,史可法的话可不是在开玩笑。武人干政,得不到朝臣的支持,那不是找死吗? 一直到亥时左右,不知何时刮来一阵阴风,白日天气晴朗,晚上天上来了一层云挡住了月亮。外面漆黑一片,季弘像幽灵一般回到客栈,在翟哲的门上轻敲了几声,片刻之后,两人出门消失在黑呼呼的街道中。 翟哲连方进也没带。 街道上行人稀少,两人步伐敏捷,七绕八绕,到了一座广阔宅子的后门,季弘摇动门环。 “笃笃笃!”铜环撞击在木头上。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出来一个带着方帽的管家,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来了吗?” “来了!”季弘的声音沙哑,领着翟哲走进去。 那管家把门闩好,也不问话,领着两人在后花园中转了半天,到了一座灯光明亮的宅子前,“老爷在里面等候。” 季弘与翟哲对视了一眼,随那个管家退到远处。 翟哲走上台阶,在雕花木门上轻敲了几声。 “翟总兵,进来吧!” 翟哲推门进去,马士英正提着一笔狼毫,对面案桌上的宣纸上墨迹未干,一个方正圆润的“明”字。 “大明正是生死存亡之际……”马士英停下口气,偏头仔细端详才写完的字,脸上的肌肉向上耸起来,看上去好像很满意,然后才把狼毫放在笔架上,接着说:“平日喊叫再响的忠君爱国都是闲扯,这个时候才能看出来谁是真正的忠臣,谁是奸佞小人。” “翟总兵请坐!” 翟哲欠身坐下。 “翟总兵是张家口人,我也曾在宣府当过巡抚,后来被阉人王坤陷害,免职戍边,直到阮兄向周阁老大力举荐才重新得以任用。不知怎么的就糊里糊涂成了阉党。”马士英坐在翟哲对面翘二郎腿,打开话题:“近日南京城中的传闻想必翟总兵也听说过。” 翟哲轻微点头。 “那请翟总兵说,拥福王为君,错还是没错?”翟哲身为东林党,半夜来到他的府中,马士英问这番话有股理直气壮的气势。 “福王为圣上之弟,理当如此!”翟哲点头。 马士英哈哈一笑,“果然是危难之际见人心。” “总督大人,我虽被看做是东林党,但不忍见国祚危难之际南都再遭荼毒,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大人速拥福王,迟则生变。”翟哲这番话说的极快,如疾风骤雨一般,好像有一件大危险的事情正在临近。 马士英脸色微变,问:“何出此言?” 翟哲先苦笑一声,说:“钱阁老等糊涂,想以贤名拥潞王为君,若潞王贤,其他如鲁王、桂王、唐王等等,何人不贤?如此各藩王均生登顶之心,难免被心怀叵测的人利用,所以非福王不能为君。” “翟总兵此言深合我意。”马士英滴溜溜一双眼睛看着翟哲,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史阁部今日命我明日返回宁绍,下午有人给我传过信,说潞王如今在杭州……”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马士英打了个寒战,晃悠的二郎腿停下来,有些话无需说出来。 “我是卢督师的学生,但也是大明的臣子,我与宁南伯皆被看做东林党人……”翟哲两句话都只说了一半。宁南伯便是左良玉的爵位。 马士英从座位上站起来,死死盯住翟哲。 “我老师忠烈为国,命陨巨鹿,我时刻不忘以他为的榜样。”翟哲拍打挂在身侧黝黑的腰刀,“这柄刀是老师生前送给我的。” “翟总兵,忠义之臣也!”马士英拍掌赞叹。 “我身为大明的臣子,只为朝廷效力。今夜来访,甚是唐突。”翟哲起身拱手,指向一旁桌面上的“明”字,“请总督大人为大明计,主持大局。” “多谢翟总兵!”马士英竟然拱手向翟哲还了个礼,“今夜来告,日后必有重谢。” 翟哲微微一笑,转身告辞而出。 他不怀疑马士英的话,一个为阮大铖背了阉党骂名的人,一个与张溥素不相识,在他死后奔几百里为他治丧的人,无论忠奸,做个朋友还是靠得住的。就算马士英忘记了这一夜,他也没丢失什么。 留在南京再无用处,次日翟哲从军器监领了三千鸟铳和三千铠甲,带着一行亲兵往宁绍方向而去。 柳随风和季弘仍然留在南京,事情若不做全套,怎么可能让马士英相信,任谁也想不到他这个武将才是幕后真正的主使。 一出南京城,翟哲丢下运火器的队列,领两个亲兵快马加鞭,急速驰骋。 ☆、第369章 乱局(四) 从南京逆流往上到武昌找到左良玉,往返没有一个月是不可能了,兼途中还有驻守在芜湖的靖南伯黄得功。 联络左良玉之事不是几日能成功的,真正让马士英忌惮的正是翟哲自己。 前脚探知翟哲快马加鞭往南而去,后脚马士英便联系还在淮安的福王朱由菘。若真是宁绍军镇把潞王从杭州送到南京,东林党一拥而上,共呼万岁,这事还真是没法弄了。 淮安在江北,这里可赶不上南京繁华。 一片连绵的青砖庭院对面是绿茵茵的一片稻田,有些农夫赤脚在中弯腰拔除野草。 福王朱由菘靠在堂屋门口的竹椅上,望着院子里的柳树发呆。 一年前,洛阳的福王府被李自成攻破,老福王被流贼扔进锅里煮吃了,他逃到淮安地界,穷困潦倒,惶惶然不可终日,那时候他可住不上这么好的宅子。只能借宿在破庙里,门前荒草丛生,连个救济的人也没有。继任福王之位后,形势稍稍好转,至少吃喝不愁,但他失去了封地,没有了财源,除了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从太监,一直无人前来问津。 没人想到一年之后,他竟然成了继任大统的热门人选。 “怎么还不来!”朱由菘口中嘀咕,身子却难得动。 他庞大的身躯在逃难时曾经瘦下去一点,但现在又恢复原状。崇祯死在北京城,太子下落不明,在朱由菘看来,没人比他更有资格继任大统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从南京城传来的消息扑朔迷离,先是说马上有人来迎接他入南都,但坐等不来,右等不来,让朱由菘有些心发慌了。江南复社士子众多,潞王的呼声越来越大,让朱由菘愤怒又惶恐。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是可能继任皇位的三个人选之一,淮安知府不敢怠慢,他的处境倒是立刻好了很多。但此刻再好的美食入嘴也没滋味,再奢华的房子住进去也睡不好觉。 这天下还有比皇位更****人的东西吗! 寝食难安了十几天,鲜衣怒马的锦衣卫簇拥着一个黑须白发,干瘪的像个竹竿似的老人赶到淮安。 “王爷!”那老人一见福王便扑倒在地,痛苦流涕。 见朱由菘瞪着一双鱼鳔眼,认不出来是谁,那老人匍匐在地面,恸声说:“奴婢是凤阳镇镇守太监卢九德。” “卢公公,请起!”朱由菘立刻上前搀扶,像是见到了大救星。 “圣上蒙难,每思皇恩,奴婢恨不得追随而去。”卢九德还在叙述哀思。 朱由菘只能陪着流了几滴眼泪,卢九德既然来了,必然有重大消息,他心里急,但不好直接问出口。 “国不可一日无君,留都那帮文臣还在为立贤立长争论,难道王爷您不是贤王吗?”卢九德收起哀思,愤慨激辩,说到愤怒处消瘦的身躯抖动个不停,让朱由菘担心别一阵风就把他吹倒了。 “我大明历来以“伦序”为尊,否则何以服天下,东林党人如今被猪油蒙了脑子,我就来为他们做一次把这个主。”卢九德声音尖锐,干瘪的身躯看上去比宽胖的朱由菘更有威势。 “请公公教我!”朱由菘真是恨不得把卢九德拥在怀中。 “我已经联系了凤阳四位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和高杰,四人皆愿拥王爷为君。” 凤阳镇守太监负责替皇帝监控马士英和驻地的四镇总兵,卢九德做这件事不过是信手拈来。有军镇相助,此事就算已有了八成的把握,剩下的就是如何体面的进入南京了。 “卢公公果然是我大明的忠臣!”朱由菘心花怒放,心中的大石头一半落了地,还有一半要等到坐上那个位置才能落下。 军镇是柄双刃剑,武人跋扈,朱由菘和卢九德都清楚的很。若是让江北大军拥福王入南京,那是最差的局面。不但让文官看不起福王,那些武将也未必受福王控制。 两人细细筹划,商议对策。 卢九德胸有成竹,干笑着说:“王爷不想让江北大军拥您入留都,那些文官更不想。只需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必然有人来迎接王爷入留都。” “凤阳总督马士英还是脑子清楚的人,在大事上不糊涂,只不过被人多口杂的江南东林复社士子包围住,没有办法而已。杂家在后面推一把,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朱由菘只在一个劲的点头。先坐上皇位,其余的需等之后再从长计较。 这边才过了两天,马士英的使者紧跟着来到了淮安,卢九德把四镇总兵签署效忠的文书让来使带回南京。 白幡在晚春的暖风中飘荡,南京城被一片悲伤的气息笼罩。但若是细看,才能发现留都中大街小巷,深宫庭院中,众人都像好斗的公鸡般,伸长着脖子,一有意见不合,便会破口大骂,争辩的死去活来。 从听说北京城陷落,崇祯吊死在煤山,到现在二十多天已经过去了。南京城内还在争论不休,潞王的呼声越来越高,史可法也改了原来的主意,走入钱谦益同一阵线,主张推潞王为君。 收到江北来的密信后,马士英躲在宅子中闭门谢客,好像已经默认自己失败了,让那些关注他的复社士子欣喜不已。 如果说翟哲深夜来访说的那些话让他心焦,那么江北四镇给福王的效忠书是把他逼入死角。史可法拿到了这个也不得不让步,好在现在他占据了主动。 “福王!该在等着我了!”马士英想笑,可是咧了几下嘴,愣是没笑出来。 “来人,备轿!”他向门外的管家吩咐,“先往诚意伯和忻城伯府中递名帖。”赵之龙和刘孔昭这两个勋臣掌管了南京的守备兵营。 在复社士子踌躇满志,暗地里商讨想要担任何处官职的时候,马士英拿着江北四镇和南京守备勋臣的效忠文书放在史可法面前。 面对无可逆转的形势,文臣、太监和皇帝围在一起,用一个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这场争论。 四月底,天气时而阴雨,时而晴朗,官道上有些淤泥,路很不好走。 一列旗帜鲜明的队伍往江北而去,马士英和史可法往淮安迎接福王朱由菘入南京。五月三日福王任监国,百官朝服,福王行告天礼,魏国公徐宏基进“监国之宝”。 五月十五日福王朱由菘登皇位,改次年为弘光,分功行赏。 卢九德是个太监,拿不到台面上来,被朱由菘封为京营提督监军,马士英成为拥策首功之臣,升兵部尚书并领内阁首辅,高宏图为户部尚书,钱谦益为礼部尚书。史可法之前辱骂福王多次,又争不过马士英,自请往江北扬州督师四镇,布置江北防御。 三日后,又进封黄得功、左良玉原伯爵位为侯,高杰、刘泽清、刘良佐为伯。史可法正好准备往江北,请命给四镇发铜甲、铜锅、团牌、红衣炮并等军需物资。 绍兴府和杭州府的交界处。 对面钱塘江水如万马奔腾,但掩不住宁绍士卒的歌声。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歌声朝气蓬勃,让人闻声一振。 从翟哲回来已有一个月来,宁绍军镇陈兵钱塘江侧,操练不息,声势唬人。 翟哲一直在等,等到他听说马士英举荐阮大铖为兵部侍郎时,上书请往江北守御,并求加募兵两万,并求今年的军饷。 这段时间南京登基大典,事情太忙了,翟哲没有急于去打扰马士英。东林党在江南根基深厚,如高宏图和钱谦益都入阁办事,当马士英任用阮大铖时,就标明他对朝政已经基本完成了控制。 柳随风一直留在南京活动,还在与东林党人以及左良玉等人联系。皇位之争虽然已经尘埃落定,但从马士英启用阮大铖开始,阉党与东林党之间的争斗将不可避免。 翟哲是亲东林党的军镇,在马士英的眼中又是可以收买的人。对他既有招揽之心,又心生防范。左良玉在武昌,翟哲在浙东腹地,若两路防御,难免会力不从心,但翟哲前日的表现表明他与东林党并不是铁板一块。 翟哲暗自惋惜,若马士英不用阮大铖,与东林党之间的裂痕不是不可以弥补,毕竟他妹夫杨文聪与东林党人交好,他自己也不是阉党中人。但当年他能为张溥奔丧,如今掌权了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恩人。马士英就是这样的人,否则他还能记得翟哲的那一点好吗? 天气变的炎热,江北战局翻天覆地。皇太极已死,吴三桂引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入关,于四月底在一片石击败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吴三桂继续追击大顺兵马。 六月中旬,弘光帝拟旨,封原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为蓟国公,宁绍总兵翟哲为东海伯。 没赶上第一波封爵,马士英终于在第二波上想起了翟哲。此时的爵位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声名显赫,但有了爵位便有资格与巡抚等文官平起平坐了。 重新得以任用为兵科给事中的陈子龙奉命来宁波府前来传旨,同时带来的还有犒劳的军饷。 ☆、第370章 乱局(五) “国难之时见忠臣,陛下对大人恩宠如山,请翟总兵募集士卒,旦夕操练,等候北伐之时。” 陈子龙把敕书、印信交给翟哲手中。除吴三桂外,翟哲是继江北四镇和左良玉后第一个封爵的总兵。江北四镇有拥策之功,左良玉声名已久,马士英这种手段只能理解为在拉拢翟哲。 “必当如此!”翟哲转手把这些东西交给侍立在身后的方进。 “兵部已批复宁绍军镇再募集一万士卒,军饷增加万人,你可找浙江巡抚黄鸣俊协助办理此事。” “卧子兄,辛苦了!” 翟哲穿了米色的长袍,下巴有一寸长的短须修剪的整整齐齐,完全一副儒将摸样。如陈子龙等文官也正是看翟哲没有半点粗鲁摸样,才会与他称兄道弟。 他摆手命身后的亲兵端上银盘,这是大明的惯例,为传旨的御史送点喜钱。 陈子龙并没多少喜色,收了银子,再寒暄几句,巡察了翟哲的兵营后,告辞而去。 此时宁绍军镇,逢勤与左若领两万步卒在台州天台山操练,翟哲领中军一万人驻守宁绍,张名振两千步卒守石浦。文林柱和张诚的八千水军驻守宁波海沿岸港口和舟山群岛,陈虎威的两千海盗守在台州海。 陈子龙前脚刚走,翟哲命宗茂往杭州巡抚衙门追饷,并呈上募兵的计划。 大明军政分离,户部的饷银会先发送至巡抚衙门,再转给军镇。如募兵事宜,也需由巡抚衙门给各地县令发批文,再有各地县令与军镇合作完成募兵。 一直等了三四天,宗茂命人回来禀告,黄鸣俊对他避而不见。 去年冬天夺取漕运粮食的事情,因为北京城被流贼攻陷,当然不会再有结果。如今翟哲不但没有被处置,反而被进爵,让黄鸣俊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他也属于东林党序列,但东林党并不是都待见翟哲,如今朝中东林与阉党争斗激烈,翟哲无缘无故被加上爵位,让有心人不得不怀疑。 “我就是不配合你,你有什么办法啊!”官场推诿之事,黄鸣俊烂熟于胸。他以上官的身份想为难翟哲,那还不是轻而易举,除非翟哲想起兵造反。 江北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紧迫,翟哲火急火燎,偏偏碰上个刁难他的巡抚。 大帐中,翟哲脸色阴沉,如六月天乌云密布的天空,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中军的几个统领,萧之言、李志安、鲍广和车风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萧副将!” “末将在!” “你率一百健卒往南京,向兵部侍郎阮大铖禀告此事,没有我的命令暂且不要回来。” “遵命!” 萧之言前脚离去,翟哲急令召见季弘。 天气炎热,宁绍大军从钱塘江岸边返回宁波府海边避暑。沿海港口中正在打造战船,不是那种可以装上二三十门火炮的大海船,而是只有七八丈长的战船,顾三麻子亲自在监工。 大军回到宁波府不到十日,一个惊人消息传来,东阳的白头军残部复叛,攻下东阳、义乌两座县城,浙东震动。许都经营多年,白头军在浙东影响很大,虽然大部被平息,但还是有少数人藏在山林中。自从翟哲给许都收尸,保护许都一家老小,又招揽了朱大彪后,白头军与翟哲就有了断绝不了的联系。 宁绍军镇反应迅速,翟哲率军重返钱塘江边,遥对杭州。 翟哲陈兵钱塘江边,不进不退,恰巧挡住了浙江总兵方国安进军的道路。朝中阮大铖上位,东林党几人正在与首辅马士英斗的如火如荼时,黄鸣俊身为东林党竟然要来捅军镇这个马蜂窝,就怨不得他不客气了。 金华知府上奏浙江巡抚,黄鸣俊不敢隐瞒,向兵部请奏调浙江兵马剿抚白头军。 七月初,朝廷的批文下来,“左光先诱杀许都,不行善政,以致煽动;前次白头军叛乱由宁绍总兵翟哲剿杀,着黄鸣俊督宁绍镇相机剿抚。”这一段批复很有玄机,直接把左光先斩杀许都的行为给否定了,左光先正是东林党元老左光斗的弟弟,与阮大铖有宿怨。 黄鸣俊无可奈何进了翟哲的兵营,督促大军往东阳进发。 翟哲也没给黄鸣俊脸色看,还是毕恭毕敬的把他请入大帐,大军向东阳进军,一天行走十几里地。 沿途都是熟悉的山水,三天还没出富阳县。黄鸣俊都快疯了,召见翟哲,质问:“浙东两县,山贼肆掠,你为何还不迅速发兵!” “军中无饷,士卒怠战!”翟哲的神情冷漠,“兵部核实我宁绍镇有三万两千兵士,饷银已欠三个月。” “你,你……”黄鸣俊气急,指着翟哲骂道:“你就等着与我一起倒霉吧!” 翟哲行礼退出。 时隔半年,天下大局已变,大明各军镇虽然不敢公开抗命,但没有银子想调动大军是不可能了。翟哲现在就是要钱、要粮、要兵,谁也不相信,其他军镇莫不如此。 朝中争翻了天,阮大铖上任后,总算抓住了机会,与东林党斗的死去活来。明眼人一眼便能看透,这江南半壁江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浙东的信使飞马向南京每日不断,有禀告军情,有联络私党。 秦淮河岸。 歌舞依旧。 萧之言漫无目的的走在河道边,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来些香味,不知是来自女人身上的脂粉,还是河坊花园中那些盛开的夏花。 他实在不喜欢呆在这个地方,像他这样视义气为性命的人,四周全被相互算计、陷害为乐的人环绕,实在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好似一个有洁癖的人掉进污秽不堪的淤泥池塘中。 几日前,兵科给事中陈子龙上奏:“东阳再乱,全因县官诛求激变!” 围剿白头军残部不急,正在为白头军叛乱的原因争论不休。能有个给好友平反的机会,陈子龙当然不想错过,许都一家人如今还活在暗处。 萧之言明白这其中的勾当,他又不是傻子,翟哲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东林党不是铁板一块,这是在合着伙算计浙江巡抚黄鸣俊呢,陈子龙只不过被推出来当枪使。 河水静静流淌,有些浑浊。 顾眉一直留在绍兴,萧之言也没有了寻花问柳的心情。 突然前面路上一阵喧闹,一群士子追着两个人围打。 “打死他,打死他,事贼的人还敢回到南京。” “我没有!”一个身材敦实的年轻人挺直胸脯,强犟这脑袋,“我没有事贼。”他头发散乱集结在一起,满脸污垢,裤子上一个大洞能看见半边屁股,上衣像是大半年也没洗过,手中拿着一根竹棍。 他话语未落,一堆石头木棍砸过来,一块石头正好砸中他的脑袋,鲜血从额头浸出。 “密之兄,别再争辩了,快跑吧!”身边另一个书生跳到他身前挡住。这个人萧之言看的清楚,正是他一年前在南京认识的黄宗羲,后来还往卫所还过银子。 围追的儒生七嘴八舌:“朝廷正在追究从贼的人,有人看见你在北京城给顺贼磕过头。” 萧之言走近几步,看见那人正是当日在河坊中摆弄千里镜的方以智。前年往京师赶考,中了进士后就一直就留在北京城了,估计是碰见李自成攻破京城,一直到现在才逃出来。 方以智站在那里,脸色涨红,眼中泪珠泛出,坚忍着没有掉下来。他一路乞讨,沿途兵荒马乱,两个多月靠一双脚从北京走到南京,到了这里就是这般结局。 “黄宗羲,你不要护住他,我们复社没有这般不要脸的社友。”有人在叫嚣。 方以智倔强的站在那里,眼神再不想从前那般锐利。 “方以智,你自己说,有没有给顺贼下跪过。” “有!”方以智嘶吼,眼神扫过不远处的秦淮河,突然产生了冲过去跳入河中的念头。不跪就是死,他不怕死,当时只想留着自己的身躯还有点作用。每一个投靠顺贼的朝臣都这么说,但没有几个能从北京城一路乞讨返回南京的。 “你看看,你看看,他承认了。”围观的儒生讥笑,“去报官吧!大牢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密之兄,走吧!”黄宗羲张开双手。 方以智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空中的香味很浓,让他很想打个喷嚏。秦淮河的滋味他已经不再那么熟悉了。逃亡这三个月,他在路上的见闻,胜过他此生之前的所有。 萧之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喝叫:“黄宗羲,带着方以智往绍兴,找翟总兵能护着他。” 北京城被攻破后,京城的八成大臣都投靠了李自成。这些日子,朝中正在追究此事,凡是曾经事贼过的家族,会被抄没家产,抓入大牢。在这一点上,马士英和东林党倒是达成了共识。因为一旦反对,便会授人以柄。 方以智被人指证过,只能先逃了,要是被补入大牢,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钱上下打点,怕是很难再出来了。 “往哪里跑!”众儒生喝叫,远处有衙役正在赶过来。 萧之言往前一站,抽出腰间佩刀,喝叫:“谁敢阻拦。”倒是还有七八成当年当马贼的气势。 方以智垂下脑袋,跟在黄宗羲身后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这一帮儒生指着萧之言吐沫喷上天,但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口,不敢靠近。 ☆、第371章 国崩(一) “东阳县令姚孙矩贪横激变许都,尚敢搜卖贼产,日事诛求,激成大祸,罪不容诛,左光先力庇贪令,毒流东越,着革职拿!浙江巡抚黄鸣俊,失察酿祸。” 尖锐的声音响在黄鸣俊耳中,在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中,许都的白头军起义竟然被平反了。 很神奇吧!翟哲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黄鸣俊。 黄鸣俊是东林党,是他是闽人。陈子龙急于消除几社的几个社友对自己的误解,又念起与许都的旧情,以及对许都的歉疚,心甘情愿给翟哲当了一回枪。他在兵科好办事,上奏的条文正合阮大铖的心意。 阮大铖想报复老仇家左光先,黄鸣俊只不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一省巡抚,无法安抚下属军镇,尽在给内阁找麻烦,马士英罢免他没有一点犹豫。 现在不比从前了,首先要把各大军镇哄好,听说以史可法的名声,在江边扬州费劲心机周旋,还是避免不了四大军镇之间的摩擦。 翟哲摆明了在隔岸观火,朝廷不解决他与黄鸣俊之间的矛盾,他是不会发兵去解白头军之乱的。 “翟总兵,让你这种奸人得遂心愿了!” 文人骂起人来,真是一点也不嘴软。黄鸣俊看着翟哲温和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在嘲讽自己,恨不得一脚踩下去。 “奸人就奸人吧!”与文人对骂是自找苦吃,翟哲可不会犯这个气。 黄鸣俊前脚离开兵营,新任巡抚任天成带着二十万两银子前来犒劳,把欠下的军饷全部补上。 不用他催促,李志安和孟康督促两路兵马进军东阳,有朱大彪联络旧部,一路兵不血刃,七日克东阳,十日克义乌。一路往南,驱逐白头军从兰溪入衢州。金华府除了府城外,全在宁绍镇兵马的控制之下。 金华府没有多大价值,翟哲的目标是衢州府。衢州府处于赣皖浙闽四省交接的要冲,江南入闽的唯一一座险关仙霞关正在此地。 李志安率大军压阵,朱大彪领先锋军进入衢州的龙游。 有了浙江巡抚的公文,各处县令配合宁绍军镇在温州府、金华府、衢州府和处州府共募集一万士卒,紧急送往台州。翟哲分新兵三千给宁绍副将张名振,命令各军加紧操练。 宁绍军镇至此拥有步卒四万二千,水师一万,兵力一跃能与江北那四镇相提并论。但这些新兵只在追剿白头军时上过战场,要想成为精兵,至少需要在血里火里闯三闯。好在有天雄军残卒和四千草原精骑作为骨架。 朝廷供三万人的军饷,翟哲自己养活两万人。现在朝廷不敢克扣军饷,翟哲把每月的军饷降至按八成按时发放,终于可以达到收支平衡。商盟今年往北的贸易断了八成,只靠杨志高往日本和厦门、台湾跑船挣钱。翟哲命柳全分批变卖商盟在江南除了杭州之外各地的产业。 绍兴府和宁波府都有钱,但军镇不能随意支取,需上缴朝廷统一分配。 募兵、钱粮,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翟哲躲入定海卫所,只要每月的军饷按时到,江南各处的纷争与他无关。 最后一点盛夏的尾巴,绍兴府各处水田里的稻子长势旺盛,前一季已经收了,这是第二季,还要等两个月才能收割。 绍兴和宁波两地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只有舟山岛和台州偏僻的天台山脚下,才能看见宁绍军镇的热情,左若和逢勤被授以重任。 定海卫所,戒备森严。 这里八成追随翟哲多年的悍卒老兵,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声惧意。 “大人,外面有一个儒生和一个乞丐求见您!” “儒生和乞丐?”真是有趣的搭配。 “那个儒生自称是绍兴的黄宗羲,说是在南京城听萧副将的话来找您。” “萧之言?”翟哲不明就里,“带他们两个进来。” 黄宗羲带着方以智当日被萧之言救下后,一路逃回绍兴,刑部的海捕文书已经张贴了,从贼的方以智榜上有名。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只能离开江南逃向广西。 一路上,方以智像个行尸走肉跟着黄宗羲,只在听说救自己那个武将是顾眉的夫婿时,才稍露出诧异的眼光。 “拜见总兵大人!”黄宗羲见礼,方以智呆看了翟哲片刻,也弯了一下腰。 “这是我复社好友方以智,与萧副将和宗总管都很熟识,因朝廷误以为从贼被追捕,萧副将让告知可往大人此处来避难。” “方以智!”翟哲隐约好像听谁给自己提到过这个名字。 “你说他是从北京回来的?”翟哲指着方以智。 方以智在那里倔强的挺着脑袋。 “正是!”黄宗羲替他回答。 翟哲猛然想了起来,这个人正是宗茂对自己说过的那个能拆卸千里镜的复社四公子。 “你从贼了吗?”翟哲盯着方以智。 “没有。”方以智开了嗓子,声音嘶哑。 “若没有,别人怎能亲眼所见。” “就算我从贼又如何?”方以智突然大笑,“谁有资格让我殉节?” “无人值得你去殉节!”翟哲猛拍桌面,大声喝斥,把方以智惊吓的止住笑声。北京被李自成攻陷后,九成的朝臣都投靠了大顺,但满清入关后,有不少不愿仕满清,逃回江南,没想到南京正在兴“顺案”。方以智有没有投靠大顺,翟哲根本不在乎。 “你竟然逃出来,就还是不想死。但我军中不留无用之人。” 黄宗羲和方以智对视了一眼。 “总兵府宗主管事务繁忙,你若留在我军中可为他誊写账目。” 黄宗羲脸色微变,拱手道:“大人,密之兄是进士。” 翟哲冷着脸没有说话。 方以智轻笑一声,说:“我去,要过饭,从过贼,难道一个书记还当不得吗?” “两位莫要见怪,近日我军中粮草紧张,实在是养不起白吃饭的人。你从贼几个月,算不了什么,我军中有个幕僚在高迎祥军中呆过四年。”说完这句话,翟哲拍手,命方进过来领方以智去换洗衣衫。 这番话把黄宗羲听的愣神发呆。 翟哲当然想留下方以智为自己效力,但他不需要一个狂生。复社诸士子中,陈子龙最对他胃口,这个黄宗羲看起来也还不错。好高谈阔论,只会写几篇文章,唱几首曲子的士子,他一个也不想留在身边。 黄宗羲告辞离去。 一盏茶的功夫。 换了一身衣衫,方以智再站在翟哲面前,恢复一点往昔的风采,只是两眉之间一直微弓着。他自幼习过拳棒,皮肤有些黑,比那些自诩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多了一分朴实。 “复社四公子……”翟哲轻笑。 “那些名声,大人说出来让我无地自容了!”方以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你先往宗主管那里去,这些日子他很忙,终于给他找了个帮手。” “是!”方以智告辞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问:“大人说您军中有个从贼五年的幕僚。” 翟哲还没等开口,方进在门外看方以智出门以为他要离开了,入门禀告:“柳先生回来了。” 真是禁不住念叨!柳随风十几天前就说过要回来,没想到恰巧赶到此刻。 翟哲摆手令方以智离去,笑着说:“都在我军中,日后有你们认识的机会。”这是他个招揽的第一个进士,还是因为被朝廷追捕躲过来的。 方以智出去的时候与正进门的柳随风打了个照面,不免多看了几眼。他在顺贼中一个多月,逃难两个多月,每日都像在油锅中煎熬,这个人竟然在流贼中呆过五年。 柳随风进门先喝了一碗方进递过来的清泉水,缓了口气,骂道:“我留在南京再无用处,免得看着那帮鸟人生气。” 他这个吐槽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有向孟康发展的趋势。 “朝廷之事,你不是一向很熟悉吗?”翟哲说笑。 “太无耻了,太无耻了!”柳随风义愤填膺,说着说着自己突然笑了起来,叹息一声说:“其实他们也没办法。” “朝议定策为“联虏灭寇”,不是群臣都看不出来清虏的威胁,但总不能连先皇的仇都不报吧,清虏还在打着为先皇报仇的旗号!只兵科陈子龙说了一句,差点被骂死。左懋第已经领着使团往北京去了,朝臣皆有南北分治之心。” “首辅开始卖官了,望之一百两,主薄五百两,职方三千两,县令八千两,连都督也有价。”柳随风面现悲伤之色,叹息道:“首辅虽然贪婪,但也是被军镇逼的,大人你还算收敛的。江北四镇,每镇五万人饷银,已经发到十一月份了,还在催。左良玉军分十万人饷银,犹言不足。谁当家谁知道其中的难处,不卖官,只能加征民饷。” “再者首辅偏袒阮大铖,阮与东林党人水火不容,双方斗的死去活来,现在不用我忙活,有人找上门来探口风,说联络左良玉与大人联盟,清君侧,讨伐马士英和阮大铖。内阁已下令,召福建郑氏的郑彩和郑鸿魁分别为镇江总兵和九江总兵,召郑氏水师北上守御长江,为阻止左良玉顺江南下,也为了阻挡清军南下。” “的确很无耻!”翟哲伸了个懒腰。这就是亡国之相了?这三件事每一件都是错的,但偏偏看起来每一件都无可奈何。 ☆、第372章 国崩(二) 翟哲还记得多尔衮,但多尔衮已经记不起翟哲了。 土默特归顺后,察哈尔人在被清蒙联军在托克托草原击败后,选择了臣服。不敢心里服不服,至少表面上是臣服了。没有汉人的支持,势单力薄的漠南蒙古人无法与大清抗衡。 被人惦记着是有时候一种危险,有时候是一种荣耀。 北京城广渠门外,多尔衮伸手挡住有些晃眼的阳光,往远处眺望。 “王爷,来了,看见了銮驾的旗帜了!”济尔哈朗垂着头插言,面对皇太极他也没这么拘谨过。 车驾缓缓驶来,正中的銮车上,坐在一个翘眉凤眼的女子,发髻上插着凤冠,脸色严肃,气态庄严,在她身边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小孩。 “恭迎陛下进入北京。” “迎接陛下!”身后群臣附和。 多尔衮走到銮驾前,伸出扶住车缘,抬头柔声说:“辛苦了!” 那小孩眼睛看着地面,那女子脸色微红,依旧仰着头,连一点眼角的余光也没看过来。多尔衮腹下升起一股热浪,恨不得现在就撕开那件光鲜亮丽的凤袍,把她拖到床上,压在那雪白又活泼的胴体上。 她愈庄严,他愈兴奋。 “皇兄,你走好吧,你的儿子和皇后就交给我吧!” 现在是他这个皇父摄政王最荣耀的时刻。 “取燕京如伐大树,须先从两旁斫削,则大树自仆!”十五年来,或从宣大,或入山东,一斧头接着一斧头,皇太极把该做的都做了,然后一命呜呼,把成熟的果子放到他手里。 崇祯十七年。 顺治二年。 九月。 多尔衮力主满清六岁的皇帝顺治迁都北京,当然还有让他梦魂牵绕的皇后,那个女真大军环绕近十五年不得入的大明的京师成了满清的都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汉臣仆地,半年中,他们朝拜的对象换了三个人。 “起驾!” 多尔衮在众目睽睽下陪在銮驾边,与车驾共进北京城。 其实早在李自成入京城前,满清十万兵马便已集结完毕,原想从西协和中协入关,行军至翁后时接到吴三桂的“乞和”书信,随后便是一片通途。打着为崇祯皇帝复仇的旗号,兼有吴三桂为先锋,洪承畴等人联络故吏,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李自成在北京的大军。 山西、山东之地半年之前还属于大明,归顺李自成不久,人心不定,望风而降。有了洪承畴和范文程等汉人帮忙,各处的形势很快稳定下来。 原本多尔衮准备多铎督军攻江南,阿济格督军攻大顺,但没想到一个月前,清军在怀庆被李自成在河南集结的军队击败,让他改变了策略。命阿济格从山西进陕西,多铎部从河南攻潼关,两路夹击西安,追击李自成。而正在此时,江南新明的使团到达北京,与他商议共击流寇之事,这不是想睡觉的时候别人送来了枕头吗? 北方的消息,翟哲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关注了。 何况现在各处兵荒马乱,想打听点消息太难。困死浅滩或者是蛰伏待翔?一切依最终的结果而定。 秋天的海边能见度很好,台州海岸边一座高山顶部,一圈人登高远望,中间一人峨冠博带,长襟宽袖。 数百里之外,模糊可见收尾连贯近百支庞大的战船从南往北而过。 “郑氏水师!”翟哲伸出右臂遥指,“好一支庞大的舰队!” 众人都在仔细看,目测战船很大,胜过宁绍军镇所有的战船,翟哲现在还没有银子花在海上。在余钱不足的局势下,每一个铜钱都需花在刀刃上。 “这足有两万多人吧?” 陈虎威答道:“有了,郑氏有水师十万,火器犀利,南洋海贸皆归他的统管。” 郑氏水师与宁绍军镇相似,都是带有私兵的军镇,但郑氏更彻底,因为他不需要朝廷的军饷,日本-福建-南洋三角的贸易让他有足够的财力负担的起那么多军队。 “自古守江必守淮,郑氏水师虽然厉害,但想守卫长江难。” 没有江淮之间作为缓冲,近千里的长江岸,根本不可能守的住,突破口太多了。 “又不是真想守长江。”柳随风瞥着嘴,“大人要再不回去,在宁波府等着那几个士子该骂娘了。” 战船在眼中渐行渐远,直到看不清楚,翟哲才想起来接上柳随风那句话:“有方以智在接待,先晾他们几天!” “也不知是哪个有心人把这个消息泄露了出去!”柳随风有些愤怒,看架势没听到别人骂娘,他自己倒是先想骂上了。 翟哲呸了一口,说:“高人到处都有,可惜没用到正点子上!” 他收留方以智其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一开始也只有黄宗羲知道,但两个月过去,竟然被东林党人大肆宣扬,闹的江南士林皆知。后来与方以智交好的顾杲等人来到宁波,借着机会找上门来。 目的当然为那件大事——“清君侧”。 外敌当前,不思抵御,内部竟然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江北四镇支持马士英,若他与左良玉联手,这新朝怕很快就分崩离析。而且闽地的郑氏也还支持朝廷,东林党这是要闹哪出。 翟哲很生气,东林党斗不过马士英,那是他们自己之前不开眼。他好不容易与马士英搭上线,这一闹腾,马首辅对他又该不放心了。没办法,谁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存侥幸心理。 这叫算计别人的时候都在偷着乐,被别人算计的时候都很不爽。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十几日前陈子龙竟然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外地当前,不可轻举妄动,云云。”,让他啼笑皆非。陈子龙在兵科,能给他写这封信不是空穴来风。新朝的兵力并不强盛,顺贼和清虏都在江北,若再要防御浙东的自家人,这满是窟窿的破船不沉才怪。 “走,下山!” 一行人下山回到天台山脚下的兵营,翟哲又呆了三天,返回宁波府定海卫所。 顾杲等人还在,方以智每天被宗茂使的像个拉磨的驴子,实在是没多少功夫来陪他们几个吟诗作赋。 再见面又是老调重提,翟哲又不好把这些人大棒轰走,实在是不甚其烦。 最后留下一句话,“左侯若动,我当相随。” 顾杲等几人满心欢喜离去,又说起与卢象升弟卢象观的交情,把翟哲的忠义狠命夸了一顿。 前脚送走顾杲,翟哲命方进磨墨,挥毫落在雪白的宣纸,他写的极慢,写完之后,又仔细看了一遍。 “……因新募士卒不通军事,请往台州天台山下设立兵营练兵,朝廷有用,令至即出,待圣上召唤挥师北伐……” 待笔墨干涸,翟哲小心折叠好,装入信封,交给方进:“快马加鞭送往南京兵部。” “遵命!” 天台山下的兵营早就有了,翟哲写这封信真正的目的是要告诉马士英,他要往浙东偏僻的山区练兵去了,朝廷的召唤令不到,他是不会出来惹麻烦的。 仅仅靠一封信怕是无法让马士英安心,翟哲绝不想让自己成为朝廷的麻烦。 在定海卫所呆了一天,他回到白沙镇上家中。 白沙镇只有三四百户人家,翟哲当时在这里立府时,把这里的人都吓的够呛。这里离定海卫所近,但浙江防倭总兵的府邸一直都在宁波府,还从未有人放在这等偏僻的地方。 封为东海伯时,宁绍各地的大小官员起来贺礼,费了半天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今天的翟哲表情很严肃,乌兰也没敢嘻嘻哈哈。 翟天健每天要往私塾里念书,翟天行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一把抱住翟哲的腿就不放,乌兰看翟哲满腹心思摸样,识趣的把儿子抱走。 一次沉默的晚饭,翟哲在家里时,从没像今天这样沉闷过。 一直等仆从收拾外餐桌,翟哲才舒展开没有,朝范伊说:“你到我书房中来一下。” 翟哲的书房一直是用来商量大事的地方,就像范永斗的书房,在这里翟哲和随意,其他人很拘谨,范伊也不例外。虽然她明天每天都到这里来擦拭灰尘。 “坐!” 范伊宁愿翟哲不要对他那么客气,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 “我想让你去南京!” “啊!” “带上天健。” “啊!” 两声“啊!”,一身比一身惊讶。 “你只需呆在那里,有萧之言在那里。也许会有些官家的夫人来邀请你,你可以陪着他们闲聊些裘衣、珠宝,有人来送礼全部收下,但说到朝政之事时,你便一问三不知。” 范伊紧张起来,翟哲还从未让她抛头露面过,着急问:“发生了什么。” 翟哲微笑,握住她的手,缓声说:“没有什么,只是让朝廷对我放心点。” 范伊坚定的点头。 “你放心,夫人和儿子,我还是能护得住的。” 翟哲的声音不大,但能让范伊相信必然会如此。 他不需要这么做,也没人敢让他这么做,但这么做对所有人都有好处。马士英不用调动手头上不多的兵力来防范他,他们虽不是盟友,但也不会是敌人。他相信以马首辅的为人,一定不会忘记给他回报。 如果,仅仅是如果,能让左良玉停止那个愚蠢的主意,那就是更是意外之喜了。 在南朝初定,人心思安的时候妄动兵戈,不得人心,掌握了士林舆论的东林党也不例外。 ☆、第373章 抉择 在翟哲呈上奏折十日后,宁绍军镇一百骑兵护送范伊及总兵七岁的儿子翟天健前往南京。 冬月,陈子龙携首辅马士英手谕并十万两白银来宁绍犒军。 而此时宁绍镇大营已移居至偏僻的天台山。 巡察完冬季里热气腾腾的兵营,看着镇定自若的翟哲,陈子龙生出一种遗憾。虽然是新募的兵,但看训练中的气势和劲头,听见钱塘江潮般汹涌的歌声,如此强军竟然只能放在浙东偏僻之地闲置。 “翟总兵,会有你北伐的那日的。” “当然!”翟哲拍掌大笑,“若卧子兄当了首辅,也许会有那一日。” 陈子龙心中一慌,“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稳定心神,他再想想,还是说出惋惜之意,“让你埋在浙东之地,实在是屈才了。” “不屈,浙东是个好地方,卧子兄不知道我浙东现在有几位王爷吗?”翟哲曲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周王、崇王在绍兴,鲁王在台州,难道不是好地方吗?” 弘光帝登基后,这几位王爷原本想请命留在南京避难,但弘光不许,把这几人都发配到浙东各地。 皇家的事请,怎么能擅加评论,陈子龙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送走陈子龙,这边的银子手里还没捂热,很快被放入宁绍总兵府的总账中,购买粗铁,打制铁甲、鸟铳。借助围剿白头军的机会,宁绍军镇把金华府和衢州等地的工匠全部征集入卫所,日夜不停制造军备。 士卒的口号,操练鸟铳的响声让天台山下不得安宁。 天台山地方虽偏,但名声可不小。南朝梁佛教高僧智顗在此建寺,创立著名的天台宗,至隋朝时又受敕令建国清寺,山上有清修僧人若干,常常脚踩草鞋上下,从兵营之侧经过,两者互不来往。 这个春节宁绍军镇没有假期,海风肆掠下,士卒仍然要在主官的催促下熟悉练习各种兵器和战阵。 范伊留在南京渡过了除夕,她与翟哲之间有书信来往,但翟哲不敢让她回来。因为几乎可以确定,左良玉在开春之后很可能要顺江而下,进犯南京。 朝廷的军饷按时到达,往南京军器局和兵仗局领取兵甲也还很顺畅,只是那些兵甲和火器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宁绍军镇工匠有限,今年才募集的这一万兵暂时没办法配上盔甲。 翟哲知道马士英一定在盯着自己,所以很少回宁波府,多数时间呆在天台山兵营。很久没和军中士卒一起操练了,既然在兵营中,他也再次感受了左若的疯狂训练,左若也没对他客气。 山中不知岁月。 元宵节过去没多久,江南的气氛更加紧张。 马士英再命陈子龙携五万两银子前来犒军。 宁绍军镇大军老老实实呆着天台山下,翟哲每三天一份奏折,禀告近日练兵详情,真正的目的在安朝廷之心。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山上的青草抽出嫩芽的时候,从宁波府往台州的兵营的官道上,十几匹战马飞一般奔走。 骑士拍打的急,战马奔腾的欢。 一行人到了兵营外,出示令牌,守卫放入往中军大帐禀告。 宗茂一路小跑,方以智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中军大帐门口,方进引入,宗茂急匆匆冲进去,见到翟哲,高呼道:“高杰死了!” “什么?”翟哲吃了一惊。 “高杰领军往河南归德做北伐之势,往河南总兵许定国营中被杀,许定国投向满清去了。” 江北四镇,高杰的兵马最盛,一直有北伐之意,但其他几人都不支持,因此独自领兵北上,没想到首级变成了许定国的投名状。 翟哲心中冰冷一片,不是为了高杰之死,而是因为谁也不能相信了。军镇互不信任,互相提防,这仗还怎么打。 宗茂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布告,说:“大人,还有一件事,左良玉起兵了!这是檄文。” 翟哲接过来,细细看完,扔到一边,前怒未消,骂道:““奉太子传国密诏”,“清君侧”,弄来弄去还是这般花样。” 宗茂也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东林党那些撺掇,左良玉未必会行如此行径。”他对大明没什么认同,但在强敌环伺下,自家还在窝里斗,谁也看不下去了。 翟哲看见跟在身后神色尴尬的方以智,问:“方以智,你如何看?” 方以智挣扎了片刻,叹息道:“左侯犯大错了!”他仍然绝口不提东林党错,让翟哲又生气又警惕。 党争之祸,即使是方以智这般受过磨难的人仍然抹不过去。反过来想,若他不是与东林党有溯源,方以智也不可能逃入他的兵营。 “方以智,依你看,我该不该起兵!”翟哲从座位上站起来,脸有愠色。 方以智两腮的肌肉紧绷,脸色稍有扭曲,半天后,像崩石般吐出两个字,“不该。” “你错了!”翟哲怒斥,“若不是朝廷因为我与东林的关系,若不是首辅不信任我,我该起兵去击溃左良玉。” 宗茂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方以智。 这半年,他与方以智同管宁绍军镇的军需,账目到了方以智手中清清楚楚。哪日发出稻米多少,卫所产出兵甲、鸟铳多少,皆烂熟于胸。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人也暗自佩服。 “大明之祸,江南之难,东林复社有罪否?” 方以智瞪大眼睛,嘶吼道:“有,但这天下何人没有罪?军镇无罪吗?陛下无罪吗?” “既然都有罪,东林与阉党有区别否?” 方以智默然,“一丘之貉!” 翟哲挤出一丝笑容,“希望你莫要忘了今日说的话。” 翟哲又交代了些事情后,宗茂很快离去。不久后,荒僻的宁绍军镇突然成了江南的焦点,朝廷的使者,东林党人都在往这里跑,翟哲命孟康封锁往天台山的道路,只有持节的使者才能进入。方以智回到宁波府后自请望舟山岛,逃避昔日的好友。 春意渐浓。 天台山平日只有和尚才会出现的小道上,一行人在悠闲的行走。翟哲、左若、逢勤和李志安四人一路上指点各处景色,交口称赞。 天台山悬岩、峭壁、瀑布众多,一路鸟语花香,众人目不暇接,急迫的军务带来的紧张一扫而空。 “此处堪比世外桃源,难怪古时曾有隐士躲在终南山中自抬身价。”翟哲兴致不错,话外有意。左良玉起兵以来,朝廷对宁绍军镇格外照顾,赏赐不断。 左若、逢勤等人没有翟哲那么放松,他们几人都知道时局的变化。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清虏在中原追击的顺贼望风而逃,他们还要等到何时?但他们都猜不透翟哲的想法。 几人各怀心思,一路爬到了山顶的国清寺,见三四十个清瘦的僧人低头垂目,有诵经,有打扫僧房,有劈柴挑水,各司其职。 四人到了寺院门口,一个知客僧人合掌走出来。 “阿弥陀佛!” 翟哲上前合掌还礼,“在下是山下军营中的翟哲,请问行云禅师在寺中吗?” “方丈五日前外出云游,将军来的实在不巧。” 行云禅师是天台宗有名的高僧,翟哲本想一见,听说不在,稍有遗憾。 四人在知客僧的引导下礼拜国清寺各殿中的诸佛菩萨,各上了几柱香才辞别下山而去。 都是杀人如麻的人,到了佛祖面前上香怕也没什么大用。 南京城的消息不断发向浙东,萧之言急的像热锅里的蚂蚁,但也只能无可奈何。没有翟哲在身边,面对山崩地裂的的局势,他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良玉大军号称八十万,声势浩大,马士英慌乱中一边调集江北四镇兵马前去抵御,一边安抚浙东的翟哲。 江淮空虚。 四月十日,黄得功破左良玉于池州,四月十四日清军多铎部六万破徐州,攻入淮河,包围扬州。 消息传到南京是两日后,信使快马加鞭五日奔向浙东天台山下兵营。 翟哲擂鼓升帐,等众人都来齐了,命柳随风把江北的消息告知诸将。 帐中诸将,脸色没有一个不变的。 左若的右手在轻轻颤动,平日最嘈杂的孟康也没了声音。 太快了,快的令人窒息。 江北四镇足有二十万兵马,江淮之间有十五万大军,竟然连点像样的守城战也没有。 翟哲脸上覆盖一层阴霾,手握刀柄站立半天,终于下令:“大军起营,连夜开拔往杭州,车风率一千两百轻骑速往南京接应萧副将。” 帐篷收上拖车,战马套上嚼子。 士卒各持刀枪铳炮,成队列连夜往杭州府方向行军。 车风率轻骑像风一般离去,翟哲给他的命令从桐庐山路往北,绕开钱塘江,从广德府往南京,这条道路水道少山路多,虽然绕了个大弯,但免除了过河的麻烦。 翟哲率大军行进四日到达钱塘江边,对岸浙江总兵方国安陈兵以待。 浙江巡抚任天成得知宁绍军镇动静,命人过河送来书信一封,“奉朝廷之命守卫钱塘江岸,无兵部召令,翟总兵不可率军离开宁绍。” 无论翟哲表现的如何乖巧,马士英从未对他失去防范之心。坐到他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凭借翟哲几封奏折,夫人和儿子,便把身家性命和国本交给对别人的信任里。 这是几个月前翟哲给朝廷奏折的承诺,但现在局势大不一样。翟哲手书一封信再送过河,但任天成和方国安态度坚决,没有朝廷的命令,宁绍镇兵马绝对不能过钱塘江。 帐中诸将传阅浙江巡抚的信件。 “方国安麾下有两万兵马,各位以为如何?” 李志安和逢勤均不说话。 左若单膝下跪求令:“愿为大人攻下杭州。” “几日可破?” “三日可破。” 书信在帐中转了一圈又传回手中,翟哲用两根手指夹住,稍一用力,“兹”的一声,断成两截,他手中动作越来越快,那封信最后化作片片纸屑飞洒飘落在地面。 “大事尚可为否?” 帐中诸将哑口无声,左若跪在地上,垂头看着胸口。 宁绍镇有四万步卒,兵力虽众,但新兵不少,方国安在对岸以逸待劳,这场仗即使打了也未必能如左若说的那么顺利。长江防线尚未失,朝廷若是听说宁绍军镇进军,会做出什么反应? 况且,况且还有留在南京的夫人和儿子,翟哲后背的衣衫已湿。 ☆、第374章 轻骑(上) 扬州乃是江北防御重镇,集结有重兵,城高池深,火炮钱粮等物资储备充足,又有督师史可法亲自守御。 任谁想不到,这样的坚城坚守不到十天。 二十五日,翟哲才到钱塘江边时,扬州城破,督师史可法殉国。 轻骑踩在蜿蜒的山道,车风不喜欢这种道路,他身后的骑兵也不喜欢。浙东甚至江南不是骑兵的喜欢的战场,远没有在草原纵情驰骋那样的畅快。道路很不好走,幸好他麾下军士骑术最精良的骑兵,其中有三百多陪嫁给乌兰的土默特武士。 有熟悉道路的商盟护卫引路,轻骑从绍兴府入桐庐,在临安和昌化之间穿过进入湖州府。道路狭窄起伏,尤其是天目山那一截,堪比当年在杀胡口走私的小道。 车风不知道翟哲为什么命令他走这条道路,等舟山岛的战船到钱塘江渡战马过河也比走这里快。 花了四天才进入广德地界,轻骑携带的粮草补给所剩无几,车风命领路的护卫商盟中密使联系,打探南京的消息。自己拿着宁绍军镇的令牌找广德知府要补给,广德府有商盟的商号,只是个很不起眼的酒楼,护卫往里表明身份后,很快有人往南京城报信,联络萧之言和范伊。 一千两百骑兵在广德城外十里处驻扎,车风命亲兵往广德府衙送信。 亲兵见了广德知府,把盖有宁绍军镇印信的文书的令牌出示,说:“奉兵部之命,往南京守御江防。”偏偏没有兵部的文书,广德知府也没接到朝廷的命令,将信将疑。 车风听说交涉不顺畅,亲带五十名士卒入城,强横的往广德府衙前一站,骂道:“你不知道清虏正在围攻扬州吗?宁绍总兵东海伯奉命往江北守御江防,若是耽误了大事,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他可不懂大明尊抑武的习惯,草原一向谁的拳头大,谁说话的声音响。 广德知府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还在犹豫不决。 车风焦躁,喝道:“两个时辰内,把粮草补给给我送过来,否则我自己在城外取了。”他头发焦黄蓬松,一张大饼子脸,放在蒙古草原可能不那么显眼,但在大明境内只能用长相凶悍来形容。 撂下这句话,车风转身领着亲兵出城。 弘光登基以来,军镇愈来愈跋扈,浙江巡抚因浙东军镇而罢,朝廷和督师史可法对江北四镇更是有求必应。广德知府担心这帮人在城外烧杀抢掠,事情闹大了他也逃不了干系,两个时辰不到,乖乖把粮草和大豆送往城外的兵营。 轻骑在广德府外休整,等待商盟与南京城内联系。 车风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把夫人和公子从南京城内接出来。过了广德就到应天府地界了,他若是像胡乱闯进去,很可能与大明的官兵发生冲突,也无法进南京城。 商盟的使者还没回来,车风先接到了扬州城破的消息。 南京城内。 不但是萧之言是无头苍蝇,上至弘光帝和首辅马士英,下旨贩夫走卒都成了无头苍蝇。 西线左军兵败后不退,进击瓜州与黄得功血战正酣。东线长江防线已是风雨飘摇,沿江防线只剩下郑氏水师防御。扬州失守后,马士英命自家妹夫杨文聪杨文骢为佥都御史,巡抚常、镇二府兼辖扬州沿海等处军务,又调集刘泽清兵马驻守南京对岸的浦口。 望江酒楼的后院中。 萧之言把长刀擦了一遍有一遍,长弓挽起又放下。 范伊正在楼上督促翟天健抄写《三字经》,外面街道上急促的马蹄声让她的心有些慌乱。这十日来,再没有人来烦她,清静背后藏着近在眼前的滔天大浪。她白皙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的揪住衣角,随后又慢慢松开。虽然心慌,但她相信翟哲,女人在这个时候唯有相信自己的男人。 翟天健聚精会神,手中毛笔树立,笔尖挪动,一个个方正的字慢慢生出来。八岁孩童感觉不到整城的不安。 宁绍军镇的一百士卒守卫在这座酒楼左右,兼有商盟的护卫。但没有翟哲的命令,萧之言不敢走,范伊也不会走。 一阵急促的脚步打乱了这里的宁静。 一个黑衣的信使撞入酒楼大门,在护卫的引导下见到萧之言,“大人有命,令护送夫人回宁绍。”把藏在贴身处的密信交给萧之言。 萧之言如获至宝,拆开看后确认无误,立刻手书一封,下令:“把此信交给车风,命他即刻来句容来接应夫人!” 这个时候正应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为了不引起南京守备司的注意,萧之言先召来几个商盟的掌柜乘马车进了酒楼后院,在让范伊与翟天健坐进去,选了四十个机智敏捷的亲兵和护卫先出门在沿途经过的街道暗中护送。 一辆马车悠哉哉的出了望月楼的大门,不紧不慢的往东城区商盟的商号中而去,萧之言故意站在门口喝斥亲兵。 车厢中,范伊一只手紧紧把儿子搂在怀中,另一只手拉住车厢边的扶手。她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萧之言一直在等,直到确认范伊在分号中换了一辆马车,已经安然出城,他才长吁了一口气。 安然度过一晚,夜里落雨。 雨滴敲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像一首不和谐的催眠曲,萧之言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 清晨起来,阴天,窗外的树叶上沾满了晶莹透亮的水珠。走出门,空气清新,他定下心神,收拾长刀弓箭,擦亮皮靴,召集亲兵下令:“众军准备,一刻钟后随我出城!” 只带上银两和干粮,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一帮人精壮的汉子不再遮遮掩掩了,往马厩中牵了战马,沿街道大摇大摆往东城门方向而去。 萧之言小心的没错,翟哲把夫人和儿子的安全都交给他,好似让他担了千斤重担,若是这两个人有什么闪失,他怕只能以死谢罪了。但其实现在南京城中,已经没有再关注他们了。 五月四日,在范伊出城的同一日,黄得功再破左良玉军于瓜州,逼退左军,向南京城报捷。 可惜现在这个消息无法再让马士英摆脱烦恼,当然朝廷的赏赐少不了,圣旨出南京,加封黄得功为靖国公。 朝堂中百官议事,弘光皇帝一副似睡未醒的样子,朝中大事均交给马士英处置,他的主意不多,能让他施政的机会也不多。每次上朝都似吵架,今日倒是安静了。 马士英、钱谦益、刘孔昭、张孙振、钱增、赵之龙等人前列在窃窃私语,其余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一次朝议,像是看了一场哑剧戏,在太监直入耳膜“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的喊叫声中结束。 南京城外。 句容县。 路边一座简陋的客栈里,掌柜和伙计蜷缩着身子在厨房中烧开水。四五十个佩刀的亲随护卫守卫在四周,前后二三十里有斥候小心监控。 客店内院,范伊牵着儿子躲在里面。到了此刻,翟天健终于有些不安。 亲兵卫千总钱登任在外敲门,禀告:“夫人!” 范伊理了理微乱的头发,端正仪装。 “进来?” 那亲兵进门躬身行礼:“夫人,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一日,萧副将今日出城,车将军率大军今日可到,有了大军护卫,南京城内再有追兵出来也不怕了。” 他是方进和宗茂从几千人中挑选出来,行事精细,武艺高强。这些人对范伊很尊敬,但范伊并不熟悉他们,翟哲从不让家人干系军务。 范伊轻轻点头,说:“凭将军安排。” 这些亲兵应该是翟哲最信任的人了。 道路有点泥泞,萧之言清晨才擦亮的皮靴很快沾上一层泥巴,直到午后他才到达客栈,拜见范伊后立刻命人往南联系车风。 直到夜幕时分,才接到车风的消息。他一千两百轻骑在高淳县被守备兵马拦住,车风交涉多次未果,一怒之下率军击溃官兵,正朝句容而来。 句容离南京城还有四五十里路,车风一行打着火把奔走,肆无忌惮,再没有兵马前来拦截。 次日清晨,范伊带着翟天健再次钻进马车,八岁的男孩一副好奇的表情眼睛瞪圆看着四周骑兵。一行人绕道长荡湖往金坛方向而去,以免惊扰了江防兵马。 马车行走不快,次日中午轻骑在长荡湖边缘驻军,车风与萧之言商议军情。 这几日从江北逃过来的难民随处可见,车风路上抓捕了几人审问,得知清虏在扬州屠城,鲜血染红了半边江水。 扬州、南京、苏州、松江和杭州为江南五大中心,人口均超百万左右。扬州因是两淮盐运司衙门所在地,尤其富庶。十日屠城,遇难者超过半数。 得到这个消息的刺激,军中士卒杀心俱起。 “怎么打,要先见了大人再做决定,救我们这一千多人,给人添牙缝都不够。我们此行唯一的目的是把夫人和公子安全护送回宁波。”萧之言的脑子很清楚。 “按照时间算,大人也该过来,怎么一直没有宁绍大军的消息。”车风一头雾水。 ☆、第375章 轻骑(下) 一千两百轻骑处在江南腹地,竟然无人问津。 萧之言与车风商量了半天,决定让商盟护卫暗中护送范伊经杭州富阳县往浙东,以免惹人注意,引杭州守军阻击,混战中别伤了夫人和公子。 萧之言不放心,陪着范伊先走。 车风率军留在太湖周边,与商盟的信使联络,请示下一步的计划,他一直以为宁绍和杭州的兵马该北上了,再回去还要折返。 范伊离去三日,小雨不断,空气湿润,长荡湖被一层烟雾笼罩。 车风故技重施,往金坛县要粮草补给。县令在被用他刀架在脖子上,乖乖的提供了七日的军粮。 商盟的消息还没有传来,往江边探寻消息的斥候飞马而回。 “禀告将军,出大事了。” 这些斥候都是从草原南下的,经历的战局多了去了,今天竟然有点结结巴巴。 “怎么了?” 车风脸现愠色,他手刃过漠北大汗,射杀过女真贝勒,最见不得部下慌乱。 “清虏过江了!”那斥候镇定心神,先把这个惊爆的消息说出来,再细细解释,“昨夜我在临近江边的官道上见到有散乱的骑兵出现,今天清晨溃兵漫山遍野,我抽了个空抓了一个人拷问了,才知道昨日清晨清虏大军乘大雾过江,诸军逃窜。” 车风飞起一脚蹬在身边的柳树上,拔刀斜劈入木,骂道:“他妈的,什么一群废物。几十万人,没听说打过一仗。” 骂了一通,发泄完了,把长刀从树心拔出来,下令:“召集兵马,往江边去看看!” 汉部轻骑从萧之言训练而成,中间由季弘短暂执掌过一段时间,南下江南后虽然还由萧之言挂名统领,实际的兵权掌握在车风手里。这支骑兵从开始就有马贼那种桀骜不驯的气息,又有土默特人混编而成,是宁绍驻军中军纪最差的,也是胆子最大的。 一千两百骑兵从金坛往常州府进军,车风扯出宁绍镇的大旗。 往外三十里地,官道中全是逃难的官兵堵住去路,车风大怒,喝叫:“让开道路。” 这个时候哪里会有人听他的。 车风的心情很不好,所以有人要倒霉了。 “射!” 好久没有杀过人,稀疏的箭雨落下,每箭必中一人。 官道上的溃兵才发现迎面来的这些人比清虏还凶恶,调转方向四散奔逃,让开官道。 轻骑行走的极快,过常州府往无锡地界,路上行人逐渐稀少。逃难的百姓并不多,溃兵这么会也跑的差不多。无锡城门紧闭,车风驻马往城上看了片刻,催兵马离去。 眼看局势不济,势如山崩,北上的宁绍大军一直没见到踪迹,无奈之下,车风只能决定南下返回宁波府。 骑兵沿太湖而行到达苏州地界,斥候禀告前面有一列四五百人的骑兵正行军。 轻骑像狼群般围上去,湖边雾气重,奔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前面兵马的身影。 那些人反应迟钝,哪里是这伙狼骑的对手,等两翼快完成包抄了,那几百骑兵才反应过来。 几轮弓箭后,对面人仰马翻,有人呼喊:“都是大明的兵马,不要误会。” 车风举手命部下停止攻击,催马上前。 对面一个骑兵催马过来,喝叫:“这里是巡江督师杨大人的兵马,你们怎敢胡乱攻击。” “不是逃兵吗?”车风装傻。 一个身材消瘦,脸色有些苍白的将军催马上来,问:“你是宁绍镇的骑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奉命北上守御江防!”车风摊摊手,“但现在不用了。” “我是巡江督师杨文聪!”那将军长叹一声,“江防已失,你随我去苏州守御,我会向朝廷上奏你的功劳。”他见车风麾下骑兵精锐,突然像找到了依靠。 车风本想嘲讽他几句,听他说完后,心中一动,拱手答道:“大明尚有浙江兵马,请大人退向苏杭。” 前面死的那些人是白死了,两军合一,一千六百骑兵午后到达苏州城外。 杨文聪的旗号还是很管用的,城门打开,众军入城。 苏州城城防兵马只有五百人,浙江兵马全奉命集中在杭州防御翟哲北上。 苏州知府找不着,杨文聪命都司给士卒兵马准备粮草补给。车风一面派人往浙东禀告,一面打听南京方向的消息。 南直隶及浙江各地,都督找不到将军,将军找不到士卒,知府不见踪影,县令挂印离去。老百姓在家里把门关得死死的,全凭老天爷裁决命运,反正大明的皇帝不怎么样,换一个也许能好点。 清虏过江后六日,车风在苏州城内呆的第三天。 三天里,杨文聪在召集府衙衙役,贴出布告,分发军饷募集壮丁守城,只有三百来人起来****,其他人看完布告后立刻躲的远远的。 “这就是江南的民心!”杨文聪欲哭无泪。 第四日,南京城失守的消息传来,新朝的都城只守了三日。 若说扬州只守了十日让人惊掉了大牙,那么现在看来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大势已去!”车风与杨文聪对视苦笑。 傍晚时分,两个骑兵奔入苏州城,与守城的士卒交涉后,找到车风的兵营。等见到车风,那人从怀中掏出令牌:“奉大人将令,命你退回宁波府。” “大人为何不北上!”车风急了。他入苏州正是为宁绍占据此城,没想到翟哲命他退兵。 那人是翟哲的亲兵,摇头说:“我只管传达命令!别的事我一概不知!” “大人现在在哪?” “驻兵钱塘江侧。” 车风看今日天色已晚,找来杨文聪,把宁绍军镇的命令告诉他。 “浙江总兵方国安不北上,你我在这里守不住苏州城,还是撤吧。” 杨文聪已经麻木了,南京失守,各地官绅都在暗地里与清虏联系,准备献城投降,没有车风这一千两百骑兵,他呆在这苏州只怕不太安全,极可能被人绑缚送往南京。 “库房的银子,我要带走。”车风直言,也算是有点收获。 “带走吧,不带走就留给清虏了!”杨文聪心如死灰。 “还有朱都司和那几个官绅这几日一直往南京那边派人联络,那几家留不得,也给后来人一个警告。” 苏州城这么大,车风没办法看住,只让人守住往北的道路,反正这个时候往南京去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抓了几个信使一审问,苏州城内准备纳降的那几人都浮出水面。 “该杀!”杨文聪咬牙切齿。 “请大人下令召朱都司议事。”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黑。 苏州城内的街道上黑呼呼一片,不见行人。自杨文聪进入苏州城后,宣布实行宵禁。亥时过去,再在大街上闲溜达的人抓住了一律斩首。 朱都司带着两个随从像是从地洞里爬出来的老鼠一般,走一步看两步,往府衙而来。他不想来,但不敢不来,往南京派出的家丁一直没有消息,现在杨文聪是苏州城最大的官,那些宁绍镇的骑兵看起来很吓人。 三人才往门外请示,守卫领着三人进了后花园,在黑漆漆的道路中走了几步,从厢房中冲出来一列手持火把的兵士。 “拿下!”杨文聪一声令下。 明晃晃的刀子立刻架在三人的脖子上。 “大人为何要抓我?”朱都司面如土色,还想争辩。 车风上前一巴掌打掉了他半边嘴的牙齿,“没问你话的时候别说话。”把杨文聪都看呆住了。 “这里面有一份名单,请朱都司带路,把这几家都辨认出来。” 车风狞笑,打开手中的纸条。 士卒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往里使了使劲,脖子上鲜血滴在朱都司的手上,这些马匪出身带出来的人很直接。 一刻钟中,高举这火把的士兵走出府衙,苏州城中有四五处地方乱哄哄的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杨文聪在四牌楼前监斩,把三个暗通清虏的官绅并朱都司一柄斩首。车风装了整整八辆马车的银子和物资,又打开库房,把粮食全部分发给围观的百姓,午后一列骑兵往杭州方向退去。 苏州库房中存有白银十万两,抄家得到白银十三万两。事关紧急,众人根本没时间仔细搜寻那几家的银窖藏在何处,就凭那几个官绅,哪一家也不少于十万两银子的家产。 到嘉兴府地界,车风存了个心眼。 “杨大人,在下奉命要回宁绍,您准备去哪里?” “不如先去杭州?” 车风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不去。”他带着这么多金银财帛,入了杭州岂不是羊入狼口。 “这些银子有大人一份功劳,我分两万两给大人,其余的我要带回宁绍。” “此乃国库之银!”杨文聪心有不甘。 车风摇头,笑道:“若非我,这些都是清虏国库的银子了。” 看车风的架势,杨文聪知道强说无益。他还是想去杭州,找机会与首辅马士英和皇帝联系上。 当即两队人马分道扬镳,车风分了两万两白银给杨文聪,护送马车经钱塘江上游富阳县折返浙东山区返回宁绍。 ☆、第376章 独断(上) 几万双眼睛在看着他,对岸的钱塘江边“明”字旗飘扬。 扬州失守,南京失守。各种传言纷杂而来,不便真伪。 翟哲没有封锁军中的消息,这种消息是封锁不了的,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心理冲击要尽早消除。 这大半个月,宁绍大军陈兵钱塘江边寸步未进。军中几个将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有翟哲看上去镇定自若。请战的几个将领被斥责后,乖乖了退了回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嘭——嘭——嘭!” 每逢月中,钱塘江潮气势磅礴,翻起的浪花飞腾到半空中,溅起的水花落下砸在礁石上腾起一层层烟雾。一列战船从观海卫出发,到达沥海所位置不得不停下来,水师游击张诚是绍兴人,对钱塘江及浙海水道了如指掌。战船想进入钱塘江,只怕还要等上五六日,等潮水退去方才能行。 三日前,宁盛总兵府传达命令,台州水师陈虎威到达舟山岛,宁绍水师游击张诚到前来萧山水域候命。 “早几日来就好了,大人上月底就到钱塘江边,但被浙江总兵方国安挡住了去路。” “大人怕也是没想好该怎么办,攻了杭州便成了朝廷的叛逆,不攻下杭州又不能北上。” 张诚与几个熟悉的水师将领在七嘴八舌议论,军中私底下有各种说法。张诚的水师是老宁绍水师精简下来的熟卒,平日与翟哲相处不多,议论起来尤为大胆。 这就是宁绍军中各部的状态。翟哲不下命令,其他人只能胡乱猜测。 战船在沥海所靠岸,张诚上岸亲自往萧山兵营面见翟哲陈述军情。 任谁也想不到,中军大帐中,翟哲正在与柳随风休闲的对弈。近一年多来,翟哲的围棋水准上升极快,柳随风与他对战时已是败多胜少。 眼看棋盘中黑棋被白子分割成一块一块,柳随风不得不退守一角苟延残喘。 “这盘棋输了!”柳随风一脸无奈,准备投子。 “且慢!”翟哲伸手拦住他。 “此棋尚未到尾盘,不到最后,怎可轻易放弃。” 柳随风稍有些尴尬,说:“大人的棋力,我是清楚的,开局极佳,中盘缠斗我若是翻转不过来,后面的棋局支持再久也难免会输。” 翟哲眼睛盯着棋盘半天,突然说:“若你我换棋,如何?” 柳随风面现不悦之色,翟哲这种说法,是在侮辱他的棋技了。 翟哲说时无心,看见柳随风的脸色知道自己过分了,把手中白子丢下,笑着说:“你开局不如我,我缠斗和计较不如你,本是旗鼓相当的棋技。但有一点,我胜过你,我更有耐心。从前我不知道,中盘与你寸土必争,到最后把开盘一点优势丢的干干净净,所以输多赢少。现在我中盘只采用守势,等你急于逆转形势,贸然进攻中出现的错误,所以战绩比从前要稍微好些。” “大人聪明过人,在下远不如矣!” 柳随风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奉承。 围棋这东西,必须要在少年时打底子,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的说法。翟哲七年前才开始学围棋,初始棋风咄咄逼人,近年来慢慢学会圆润,攻守收发自如,虽然成不了大家,就休闲消遣来说,已是一流的好手。他常与江南士子对弈,棋力胜过翟哲的人也不多。 翟哲慨然一叹,指着棋局,说:“眼下我便处于你这种局面,怎能轻言放弃!” 柳随风这才知道,他人虽然在对弈,心早飞向南京、扬州等地的战场。 “诸将都要攻下杭州?那是最愚蠢的行为!”翟哲起身从后面的桌子上拿出江防地图铺展开,细说:“扬州失守后,江防形同虚设,想守住江南唯一的希望在南京,但不是靠我。当年澶渊之盟是因为有李纲那样的丞相,大明在瓦剌之乱后能守住京城,也是因为有于谦那样的太子太保。” “战场不过是朝堂的延续!”翟哲把手掌按在南京的城防图上。 柳随风脑中如同雷鸣,翟哲这句话振聋发聩,竟然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几年来,翟哲对朝政愈发熟悉,让他发觉自己渐有鸡肋之嫌。 “皇帝和马士英若能守南京,我自然能说服方国安,效仿当年的宗泽起兵勤王。当年清虏十万大军到北京城下,勤王兵马赶到也要一两个月。但现在……”翟哲把双手摊开,“皇帝先跑了,留下的朝臣早就想要了投降,我去那里干什么?像卢公那样再被卖一次吗?” 说到这里翟哲情绪稍显激动,嘿嘿哼笑,话音中有些酸楚,“当年的陷害卢公的高起潜从北京逃回后正在京营当监军,马士英当下与东林党势不两立,我去那里干什么?他们会让我进城吗?” “大人英明!” 柳随风目光穿过翟哲的手指缝,朱笔书写的“南京”两个字鲜艳如血。因为是京师,所以才采用朱笔标记。 “谁能成为宁绍军镇的盟友?”翟哲俯身用手指地图挪动,自言自语道:“江北三镇已降,所以只剩下芜湖黄得功,浙江方国安,福建郑芝龙,湖广还有大明的巡抚何腾蛟。” “大人若攻杭州,便一个盟友都没有了!”柳随风应和。 所以他从未劝过翟哲攻杭州,这就是政治,若是走的是流贼的路子,就不必有如此多的顾忌,所以他当初劝翟哲杀入陕西。 “南京请降,南京城中如钱谦益等人都是东林党中极有名望的人,他们降了,各地的士绅都找到了榜样,我四万兵马放在苏州、松江等地岂不是孤军深入,自寻死路。” 眼见皆是城池,手指环绕战场,翟哲摒除急躁,像鱼儿遨游在水中,他喜欢战场,就像他当年初入草原。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取下杭州城不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七八成把握还是有点,但不是现在。 “除非皇帝在大人手里。”柳随风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这个皇帝怕不行了。”翟哲眼睛盯着浙江海岸线边的群岛,随口回答他。 “另立新君!?”柳随风心中一跳,他没想翟哲想的这么远。 帐外传来方进的声音,“大人,萧副将带着夫人和公子回来了。” 翟哲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为难之事,过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隔着帐门下令:“命萧副将入营候命,夫人和公子直接回宁波。” 这边的命令才传达完,方进又来禀告:“水师游击张诚求见。” 翟哲把地图折叠起来,“命他进来。” 张诚入帐时看见摆开的棋盘,微露诧色,没想到自家大人如此悠闲。 “启禀大人,江潮汹涌,水师船只到达沥海所无法前行,只能等再过上四五天,潮水退去方才进入钱塘江。” “嗯!” “福建水师两万人前日退出长江口到达海宁卫所,也被江潮所挡。” “福建水师竟然来了,你就不用过来,率部返回观海卫,拱卫舟山。” 张诚更惊讶了,但不敢多问,答道:“遵命!”难道宁绍大军不过钱塘江了,或者是绕道三天聪富阳进军? 随后的几日,翟哲连下数道命令,命左若率本部九千步卒大张旗鼓乘坐海船往舟山岛而去,张名振率本部五千兵马返回石浦,逢勤率步骑一万二千往钱塘江上游的浙东桐君山下驻扎,钱塘江前只留下中军一万五千人。 逢勤在行军的路上,遇见车风的骑兵驱赶着八大马车财帛驰骋而回,命他往萧山中军大营复命。 现在没有人知道翟哲想干什么,除了他自己。 面见翟哲后,车风把自己一路上的见闻详细说了一遍,然后把银子和财帛的详细数量上报。 翟哲取出两千两银子奖赏轻骑,其余的财帛交由宗茂入帐。 二十二日,马士英领残兵一千护送邹太后即黄道周等一干大臣到达杭州,柳随风奉命往杭州拜见,马士英传令让宁绍军镇驻守钱塘江侧,等候命令。直到此刻,江南各地的消息才算明朗传到翟哲这里。 清兵到南京城下时,弘光帝逃向芜湖黄得功的兵营,马士英经广德府来到杭州,把京城丢给了准备早与清兵暗通的守备赵之龙等人。 江北四镇三镇已降,高杰死后,以黄得功兵力最盛,又才击败左良玉,马士英万中存一的希望,期盼黄得功能击败清兵扭转战局。对翟哲,他总免不了还有一丝防范之心。 翟哲一点也看不出着急,若不是萧之言、左若和逢勤曾随他在草原与清虏斗的死去活来,若不是李志安见过他拼死救援卢象升,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在暗中怀疑他在准备投靠清军。 宁绍军镇四万两千步卒被阻在钱塘江前足足一个月。而这一个月,江南近乎全部归于清军的统治下,各府城郡县的官绅献出降表无数。 柳随风留在杭州与作为宁绍镇的代表与马士英、方国安以及张秉贞等人交往。 作为唯一了解翟哲意图的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377章 专行 炎热。 骄阳似火。 柳随风渡江而归。 见到翟哲第一句话便是,“潞王监国非合适的人选。” 前日朱大典和阮大铖从芜湖逃过来,告知噩梦般的消息,弘光帝芜湖被俘,黄得功被暗中投降清虏的部将偷袭,受伤后自杀。马士英与杭州诸官僚商议,由邹太后下懿旨,推潞王朱由芳为监国,张秉贞为兵部尚书,黄道周为东阁大学士。 “愿闻其详!” “潞王初始怕登基后成为清虏的目标,死活不愿担任监国,后来马辅与其商议,诱骗他上任监国后可与清兵议和,割让江南四郡,潞王才勉为其难上任。” “这就是东林党说的贤王了?”翟哲抚掌一笑。 柳随风郁闷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以为清虏很强大吗?”翟哲看他脸色不善,笑着掐着手指算道:“多铎渡江的满蒙八旗人马有六万人,投降的江北三镇有十五六万人,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五万人,其中大多数是降卒,二十五万人便征服了江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笑的胸有成竹,仿佛视百万兵于无物。 看见他这般神情,柳随风莫名有一种心安,答道:“朝廷失了军民之心,百姓对天下易主无视。” “不错!所以根本不是战场。卢公死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人先自贱,而人贱之。”大明疆域万里,人口千千万,被辽东十万清虏击败,岂是因为兵不善战?” 这十九年来,翟哲走遍大江南北,当过商人,收过流民,与姜镶等武将称兄道弟,和陈子龙等士子惺惺相惜,报过卢象升的忠义,借过许都的人头,他渐渐读懂了大明。 我来自未来,我的优势是什么?不,首先你要知道的是自己的劣势,不融入这个时代,如何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问的是优势?嗯……,那么在消除那些劣势后,你还记得的那些事,就是你的优势。 “潞王既然想降,那就降吧!”翟哲嘿嘿一笑,“我浙东最不缺的就是王爷。” 六月中旬,多铎命贝勒博洛率满蒙八旗三万并降军三万共六万人攻杭州,方国安率浙军两万人在涌金门血战抵抗。潞王监国求降,唯恐得罪了清虏,从城头扔下酒食犒赏清军。方国安愤怒之余,率军退向钱塘江上游严州府山区,马士英与其同行,杭州不费吹灰之力归于满清。郑氏水师从浙海退向福建,同行的有黄道周等闽地的元老还有唐王朱聿键。 宁绍总兵翟哲率大军渡海逃向舟山岛,副将萧之言率一部人马驻守定海卫所,上表投降。 宁波府和绍兴府,浙东各县官绅往杭州上表求降。 “我在等那一刻,但是真的不会错吗?”翟哲站在船头。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为何他流下了泪水? 他知道萧之言和左若等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他知道连孟康也有怨言,但他的心已坚若磐石。每一个成就大事的人,都该要如此吧! 天气真的很热。 但还没到最热的时候。 从苏州往杭州的一座乌篷船里,一个中年男子脸上全是污垢,藏在船舱中,看着微黄的河水发呆,脸上表情时而悲苦,时而愤怒。 江南虽然归于满清统治,但管事的几乎还是从前的那些人。除了扬州城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外,其他各地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老百姓还在如从前般过日子。 有些县令上了降表后,仍然在担任原职,也有些有骨气的挂印离去。上降表上的快的,很快得到官位,让有些人羡慕,也让有些人不齿。 陈子龙很愤怒,他知道宁绍镇有四五万人马,竟然都渡海逃跑了。方国安尚且在杭州城门前血战过。 “这不是我认识的翟哲。”陈子龙伸手划过水面,烈日暴晒下,河水不像想象中那么清凉。 “除非他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若是伪君子,为何不直接投靠满清,而是渡海逃走!”陈子龙有些癫狂,在那里自言自语。 驾船的船夫偷眼看他,心中暗自嘀咕,“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吧!”要不是为了二十两银子,他才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不过听说浙东诸县也都上表投降了,到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我必须要见他一面!” 求见翟哲,是陈子龙最后的一点希望,尚归大明能战的军镇只剩下宁绍和福建郑氏了。但福建郑氏以水师见长,对江南无染指之心,也无染指之力。 从苏州到杭州城外,陈子龙不敢入城,付了剩下的一半钱,像个乞丐般上岸垂头疾走,一路躲躲藏藏,一见风吹草动便躲入路边从林中,花了三四日的时间到了富阳县。在江北转了一天,终于见到一艘冒险出来的破船,陈子龙大声招呼,把那艘船叫过来。 “你个乞丐,乱叫什么,把兵马引过来,你我就死定了!”那船夫唾骂。浙江总兵方国安的两万兵马退到严州府一带,这里常有溃兵出现。 “我要过江,求你载我一趟。” “过江?”那渔夫上下打量。 “我有钱!”陈子龙从兜里掏出二十个铜钱,碰在一起啪啪响。 “就这些钱,太少了!”那船夫在陈子龙身上上下打量。 “只有这些了,求您了,我是绍兴人,往苏州走亲戚遇上兵灾,您就行行好吧。”陈子龙苦苦哀求。他还有银子藏在贴身处,但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露出来。 那船夫等了半天,看着榨不出油水了,哀叹一声道:“瞧你那样,看你可怜就帮你一程吧,遇见这种事只能算倒霉,外面兵荒马乱,不在家呆着乱跑什么。” 陈子龙点头如捣蒜。 在万分警惕中渡过钱塘江,走了两日到绍兴地界,到了这里就安全了,集镇里比从前冷清些,他曾在这里当过司理,所以很熟悉。找店家买了些干粮,他又着急往宁波府赶路。他这辈子走过所有的路估计也赶不上这一趟,两只脚都磨上了水泡,但浑然不觉疼痛。 等他到了绍兴府前,见城门处拥挤了一堆人看布告,不少人在那里骂骂咧咧。 初始只是骂,到后来说的愤怒了,不知是谁起头,扔出一个鸡蛋砸在布告上,片刻之后鸡蛋如雨,整个一面墙上蛋黄和蛋清粘稠在一起,那布告很快看不见了。 “好大的胆子!” 城里响起一阵喝骂声,一列兵士冲出来,头上戴着花翎帽,前脑袋上竟然光秃秃,后面留了一撮短毛,像老鼠尾巴似的。 “怎么绍兴有这么多满人!”陈子龙大吃一惊,再细看又不像。 兵士之后,一个穿着官袍的人走出来,也是与兵士一种装扮,恶狠狠的骂道:“你们这些刁民,怎敢如此对新朝的诏令,这布告都看清楚了?一个月内,回去把头发都给我剪光了,后面留一撮只能穿过铜钱眼,剃光了也不行。再过一个月,若是不剃,那就等死吧,朝廷有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都听清楚了!” 一个身材壮实的生员跳出来,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张素,你早早递上降书,换了这个知府,如今连老子都不要了吗?” “郑谦裕,你不想活了吗?”张素大怒,回击道:“你回去看看你老子,你老子不也是剃发了吗?” 郑谦裕涨红着脸,吼道:“他是他,我是我!像你们这般不要脸,我还做不到。” “抓起来,抓起来!”张素气急败坏,指着郑谦裕。 兵丁往那边郑谦裕那边赶过去,四周围观的百姓一阵乱哄哄叫,把两列士卒夹在中间,有嘲笑,有喝骂,更有胆子大的伸手想摸那后面的鼠尾辫。 等那兵士头目把刀子抽出来,百姓一哄而散,郑谦裕早不见了人影。 “反了,反了!”张素捶胸跺地,“到了日子再不剃,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帮刁民。” 陈子龙认识郑谦裕,他与许都等一帮人也曾是朋友,许都举事时,郑谦裕曾想投入,被他老子关在家里半个多月,所以未能成行。 “这是怎么回事?”陈子龙一时消化不了这个消息,拘着腰夹在百姓中乱逃。他本想找郑谦裕问清楚,但人群冲散后,郑谦裕不知所踪。局势越来越诡异,陈子龙不敢进绍兴府,思前想后还是找到翟哲才是正途,手中无兵,什么也干不了。 一路往东,到了观海卫地界,老远见到有骑兵行走,打着“萧”字旗号。 陈子龙先躲入路边树丛,矛盾想了好一会,决定迎上去。 他听说了萧之言降清的消息,他督宁绍军镇围剿白头军时,曾经与萧之言相处过。舟山与宁波隔海相望,这里可不是钱塘江,宁绍水师封锁海面,渔夫怕是不敢过去的。 “我是陈子龙,与萧副将和翟总兵熟识,特地从松江求见萧副将。” 陈子龙跳出灌木丛,挥舞着手乱叫。 巡逻的骑兵催马过来,看他一个书生,不像有什么意外摸样,将他拉上马,往定海卫所方向退去。 ☆、第378章 风云 就是这个时刻了! 翟哲心中出奇的平静,心中像摆脱了千斤巨石。 大海很辽阔,胜过漠南的草原,但他还是向往大漠孤烟的风光,他想有一日他还会回到漠南草原。 战船离岸边越来越近,山草树木渐渐清晰。 剃发令下了!下的这么快! 他当然希望多尔衮下的越快越好,这些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还好多尔衮没让自己失望。 柳随风跟在翟哲身后半步,他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但是……,但是大人好像预知了这个事件,从翟哲的如释重负,从翟哲的按捺不住,他似乎能猜测到什么。 当然这么愚蠢的问题他不会问出来。今日的翟哲让他熟悉又陌生,就像那一盘盘的棋局……,柳随风脑子一闪,想起当日钱塘江侧军帐中的残局。原来大人一直在等待,等待清虏犯错误。 船头劈开海浪哗哗作响,船上没有人说话,海风拂面,有一个潮湿的猩气。 翟哲扶住船头的木栏,脑子里把浙东各处的局势又过了一边,一切都烂熟于心,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天不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只要能看到希望,稍有骨气的人也不会把巍巍峨冠变成鼠尾辫,他首要的目的要为那些人树起希望,那需要一个有轰动效应的胜利。他不要再让马士英或者是钱谦益掣肘自己,所以这场胜利只能属于他自己,而不是哪一个督师。 阉党不可靠,东林不可靠,文官不可靠,军镇不可靠,唯有匹夫之志最可靠。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浪潮之后,方可见真心。 当然这些匹夫之志,要为合适的人所用,否则便是一盘散沙。 “在江南这几年,是我一直在等待此刻收拾残局,还是局势将我逼到这一步?”翟哲自问了一句,但他回避了答案。 观海卫岸边有几个在晃动,等战船靠岸,翟哲一跃而上,萧之言抖动肩膀从礁石上跳下来,“你总算回来了!” “我早说过,我会回来的!” 他们之间虽然观点不同,但从未失去对彼此的信任。 “有个人在等你!” “谁!” 萧之言一脸神秘,“见了你就知道了!” 从观海卫到定海卫所,一路快马加鞭,才进总兵府,一个人影迎面冲过来。 “你在这里!?”陈子龙恨不得揪住翟哲的衣领,话音打颤。 他在军中时曾经对翟哲和萧之言的关系略有耳闻,所以听说萧之言降清,翟哲潜逃时,他一直将信将疑。 “你为何不与清虏血战,掉头逃入海里去了。”陈子龙眼里的活要是能喷出来,翟哲该成了焦炭了。 “我一直在想,弘光帝被俘了,潞王投降了,我该拥戴哪个皇帝?”翟哲懒洋洋的回答。 陈子龙历经千辛万苦,又委屈又气愤,没注意到翟哲似笑非笑的表情,骂道:“这算是理由吗?你为卢公的学生,怎么卢公一点骨头也没学到。” “当然,大明没了皇帝,其实已经不存在了!”翟哲一本正经。 “浙东有四位王爷,广西有桂王,靖王,怎么可能没有皇帝!”陈子龙喘着气。 翟哲看陈子龙一副比乞丐还可怜的摸样,决定不再逗他,“浙东的四个王爷,萧山的周王,会稽的惠王,钱塘的崇王,都被清虏的文书召走了,如今只剩下个鲁王还有点骨气,托病往台州临海,所以如今我不用选择了。” “你要反清?”陈子龙疲倦顿消。 “我又没投降过清虏,何谓反清?” 此时方进端上一杯水来,陈子龙接过咕咕而下,长舒了一口气。 “来的路上,你听说了什么消息吗?” 陈子龙想起绍兴城下那一幕,“剃发?” “正是,前日剃发令传到宁波,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所以你……” “鲁王就快到了,你就在这里等好消息吧!” 安顿好陈子龙,翟哲转身进了总兵府书房。 浙东还是翟哲的天下,逢勤一万两千兵马在桐庐山区,朱大彪联络白头军分布在金华府和衢州府各县。绍兴府和宁波府各种消息一日内便传到他手中。 “我麾下多是新兵,与清虏及三镇降卒在野战时,胜负难料,所以首先要出其不意攻下杭州,然后示弱守之。” “柳随风!” “在!” “你与马士英、方国安等人熟识,拿着三万两银子前去犒军,就说我在浙东拥鲁王为君,命他进攻富阳县,随后向临安进军。银子给方国安,给马士英带句话,鲁王的朝廷里,我会给他留个位子。方国安和马士英的关系一向不错。” “遵命!” “这两人如惊弓之鸟,未必敢进军。逢勤的兵马不日将出桐庐,等他们到富阳县,富阳县城应该已经被拿下了!这样有集结有三万兵马在富阳县城下,只需做出向临安进军的架势即可。” 翟哲细细给他解释。 “清军大部驻扎在杭州,有三万多人,富阳县只有三百守兵。季弘在里面已经布置了内应,剃发令下,群情汹汹,只要大军到来,富阳、临安一鼓可下,杭州驻军必然来救,你命逢勤一定要守住,不可冒进,只需相持。” “遵命。” “路上小心,带上一百轻骑。” 夏日的夜晚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定海卫所的信使悄然出发,往桐庐和严州府行进。各地乡民正在为剃发之事议论纷纷,一股怒气在浙东弥漫。 严州府在桐庐往北,方国安是因为逢勤挡住往浙东的道路才不得不往那里。 逢勤接到命令的时候正是拂晓,柳随风一身被露水打湿,一点倦意也没有,把翟哲的书信交给他。 不用口述,看书信就明白了。 柳随风连喝口茶也没喝,找逢勤换了几匹马,找了个向导引路,往严州府分水一带赶过去。 不用点火把,接着拂晓的露出的一点明亮,逢勤飞快看完书信。 “众军集合。” 在左若和孟康等人背后议论纷纷的时,他们这几个亲兵从来没对翟哲表露出一点怀疑,这就是忠诚。 辰时过去,众军集结完毕。 “进军,富阳!” 逢勤只说了四个字。 一千骑兵像欢悦的野鹿跳出山林。宁绍大军退向舟山岛,但八成的骑兵留在岸上,萧之言那里有一千五百人,还有两千人正在逢勤麾下。出桐庐山的道路行走了整整一天,骑兵先行,大队步卒紧跟其后。一万多步卒分鸟铳兵、长枪兵、虎蹲炮兵和重甲斧手,浩浩荡荡。 逢勤不急不躁,命大军休整一夜。 斥候四周警戒,遇见闲杂人等立刻捕捉回来。 次日清晨,两千轻骑风驰电掣往富阳县而去。 “明”字旗迎着朝阳招展,官道两侧的百姓都看呆了,先是沉默,随后低着头爆发出一顿压抑的欢呼,四散离去。 富阳县令得到消息,城门才关闭上,骑兵便出现在地平线中。 骑兵绕城两周,稀疏的箭雨飞上城头,随后是各种大嗓门的喊叫。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子民,为何要学那清虏吊着鼠尾辫丑陋的模样?富阳县里没有一个男儿吗?尔等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看看你们县令那个模样,不觉得恶心吗?” “大明王师归来,驱逐鞑虏出塞!” 城头鼓噪一片。 富阳县令眼看弹压不住,在城头喝叫下令:“放铳!” “砰-砰-砰!”一阵鸟铳响声。 骑兵射箭之后迅速退后,铅子到了六十步外不能穿过衣衫。 “鲁王大军将至,有好志气的男人打开城门。”有掷弹兵的骑兵往四边城门处各扔了两个火药包,战场的气氛立刻被点燃。 “北边城门开了,王屠户带人开了城门。”城头乱作一团。 骑兵不顾城头鸟铳兵攻击,飞一般冲入打开一条裂缝的城门,挥舞长刀劈开二十几个正在与百姓缠斗清兵。 长刀如收割稻子般断去一颗颗头颅,二十几颗头光秃秃脑门,带着鼠尾辫的脑袋掉下地面。 城门一开,原本胆子稍小,还在观望的老百姓也沸腾起来。这边北城门才攻下来,城头的县令已经被百姓揪住送到进城的骑兵前。富阳县城那种压抑突然被掀开,到处是尚未剪发的百姓在追打已经剃发的百姓士绅。 剃发令下了有七日,限期一月。有少数人提前剃了发,但大多数人尚在观望。 入城的骑兵当即把县令和兵士关押起来,封锁四门,维持秩序,但群情激愤的老百姓挡不住,哪怕是曾经的友邻,若是剃了头发也免不了往上踩几脚。 先剃发的以官绅为多,平日里有身份的人如今被打的死去活来。 入城的骑兵千总一看形势不对,立刻下令把剃了头发的人押送到城门口集中,又命骑兵巡逻维持秩序,再有胡乱打人抢劫者,立刻关押,一顿折腾终于把富阳城内的控制住。 夕阳西落时,逢勤率大军入城,把担任清廷官员的几人在街心四牌楼斩首示众,首级挂在四面城门楼上示众,又抄没家产。 其余剃发的百姓命绞去鼠尾鞭,释放回家。 ☆、第379章 初战 富阳处于钱塘江上游,往北是临安,往东是杭州一马平川。 这里的战事过去整整一天,方国安派来打探军情的斥候到了富阳县城外,见到城墙上竖起的“明”大旗,急忙往严州府回报。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此战乃是剃发令下吹响对清虏反击的号角,翟哲谋划多年,集中宁绍军镇所有的兵力,再联合浙江总兵方国安的人马,视杭州为必得之地。但杭州城防在江南与苏州并列,仅次于南京,若要强攻只怕难度甚大,唯有利用清虏骄兵,将其大部主力诱出杭州城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逢勤正在城墙上安置防御,加固有缺陷的地方,令委派曾经担任主薄的官员募集壮丁编排为队。 “启禀大人,斥候轻骑车风前来候命。” 车风比方国安到的还快,翟哲此次把麾下精锐骑兵几乎全派到逢勤麾下,可见对这场战事的重视。 车风“噔噔噔”上了城墙。 “车将军,你来的正好!” “有什么安排尽管说。” “你安排三百骑兵往临安和余杭方向进军,在城外巡梭,但不要靠近城池。” “为何?末将愿请命攻下临安!” 逢勤笑笑,没有解释。他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格,军中将领都熟悉了。 车风等了片刻,看他没有改口,悻悻退去。 翟哲给逢勤的命令是让他把清虏杭州守军诱出来,所以必须在把握好兵力强盛的度。 富阳离杭州不过一天的路程,清廷杭州守将博洛两天后才得到富阳县被攻下的消息,余杭和临安等地均报有明军小股轻骑在县城周边出现。博洛是阿巴泰的儿子,但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只会打仗。当即找来已投降的浙江巡抚张秉贞前来问话。 “来军自称为拥鲁王麾下,又有骑兵,很可能是宁绍军的残部。” “宁绍军副将求降,总兵听说逃向闽海,还有残部留在浙东吗?” 张秉贞把许都起义,宁绍军镇围剿的过程简要叙述。 “这伙人是想趁颁发剃发令的机会闹事,若不弹压下去,只怕会惹出更大的事端。”博洛看出了翟哲的意图。 张秉贞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尽数相告,这是他最大的价值,“听说宁绍军镇曾有两万多步卒,一万水军,方国安也有两万兵马!” 对于大明各军镇人马号称的人数,博洛并不在意,虚报者多,能奋勇一战者少,如左良玉号称八十万大军,和一群猪羊差不多。但对宁绍军镇,他还是多了一份戒心,大清的各贝勒、贝子都经历过漠南草原的那几场征战。翟哲的名字被藏在几位蒙古大汗和卢象升之后,但也被经常提起。 次日清晨,一万大军出了杭州往富阳而来,其中半数三千女真人,两千蒙古人和五千汉降卒。博洛已是格外重视。 离富阳有三十里地,双方斥候接战,车风命斥候且战且退,往富阳县城下报告。 方国安的大军前夜才到富阳县城下。富阳城内容不下这么多兵马。逢勤与他商议,让方国安领两万兵马驻守富阳城北二十里的山坡,他自己留五千大军驻扎在县城北门外与方国安军遥相呼应。 博洛大军直逼城下,遥看战局后,决定先攻城北侧外的方国安军,清除完城外的麻烦好攻城。 清兵自南下以来,势如破竹,逢勤在城头拿千里镜看清虏的军势,这可是方以智的功劳。 远看清军分为两部,蒙古旗人马对富阳县城北门而立,女真人和汉降卒直奔向方国安的大营方向而去。 逢勤传令,命车风率骑兵待命。他麾下一半是新募集的兵马,对方国安的浙兵的战力持观望态度,所以先让骑兵预备待命,以备战场不测及时救援。 “清兵来了!” 方国安的兵营内一阵喧嚣,鸟铳手持铳而立,在营前简单堆积成的拒马后整整齐齐成排而立。 博洛命汉降卒为先锋,女真人在后压阵。这些降卒原是刘泽清的兵马,但刘泽清投靠多铎后,以其反复无常被斩杀,麾下兵马被编至汉八旗各部。 脑袋上头发被挂掉了,这些人的胆怯和羞耻之心好像也被刮掉了。 浙兵火器众多,释放如山崩地裂,阵前硝烟弥漫,逢勤的千里镜很快被一层烟雾挡住。从初始施放的几铳来看,放铳太过着急,不过听铳声连绵,铳手布局的层次敢还可以,逢勤的心思稍定。 逢勤看了半个时辰,听见铳声稍稀疏,喊杀声变的密集。转身下城,飞马率亲兵出北门,下令:“出兵!” 北门外一声炮响,惊天动地,吸引了博洛的目光,让他准备下令让女真人出击的命令稍稍缓了缓。 五千长枪手出列在前,五百人为一列,一排长枪手夹两排鸟铳手,方方正正的队列,向十里外对峙的蒙古人压迫过去,方阵正中有两百穿黑色盔甲的甲士,拖着沉重的斧头行走。 蒙古人的轻骑先动了,浙东多山地,供他们迂回包抄的空间不多,骑兵到了三百步外,方阵内响起一声威严的喝叫,“举枪!” 三丈长的长枪后端杵着地面,前段顶在半空中,只有首列长枪兵才会使用如此长的长枪,正是为了应对清虏的骑兵。 队列的行进速度变慢,鸟铳手身上的火绳散发淡淡的焦味。 蒙古人轻骑在离阵型六十步外挽弓,稀疏的长箭从空中落下来。 “放铳!” 一排整齐的铳响,夹杂着战马的嘶鸣。 方阵出现片刻的慌乱,有人中箭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衣衫,长枪失去控制,枪杆砸在前列人的脑袋上。 “握紧长枪!眼睛看着前面!”身为老兵的千总大声喝叫。他曾在天雄军中征战七八年。 迎面而来的蒙古人倒下了六七匹战马,有些人摔在地面爬起来飞一般的逃去,还有些可能谁摔伤了,躺在地面哀鸣,看着迎面缓缓靠近的明军。 在逢勤理想中的队列根本不需要长枪兵,但初次使用鸟铳兵与清虏野战,他还是谨慎为上。这些长枪存在最大的意义只是为了给鸟铳兵增强信心,让他们在装填弹药时不至于因为慌乱造成手脚不利索。 蒙古骑兵被逼迫后退,让开通向方国安兵营的道路。 三千五百骑兵出现在方阵之后,战马的铁蹄击打地面。蓄势待发的骑兵是最可怕的骑兵。博洛打消了让女真人出击的念头。 战局陷入僵持,谁也不敢把最后的预备队打出去。 博洛发现守卫富阳县城的这支军队好像才是整个战场的主导,至少这个将领对战场的掌控让他有些不安。 五千人的鸟铳方阵与蒙古射手对峙在富阳城东北角,弓箭鸟铳声不停,铳手装好铅子弹药,听从各部千总的命令看有虏骑靠近时即释放。 双方都无破釜沉舟的勇气,战局从半上午一直持续到午后,清兵进攻的汉卒锐气已失。 方国安与儿子方元科倚仗兵力的优势开始调集兵马从两翼反击,方才稀疏铳炮声又密集起来。方国安对一直虎视眈眈的女真人有很重的戒心,担心整体军阵移动若遭到突袭会抵挡不住,命中军不动,两翼兵马进击,整个军阵形成月牙形,完成包抄口两边的月牙像螃蟹的大钳子夹向中间。 方国安不敢放手一搏,也不愿意太过损耗自家的实力,以固守为主,与逢勤的思路不谋而合,两人初次配合作战,竟然让整个战场变得无懈可击。 “撤!”博洛看局势转为不利,立刻下令。 汉卒仓皇退后,女真人摆开弓箭手阻击追击的浙兵。 “出击!”逢勤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车风的三千五百骑兵饿虎一般扑向尚在与方阵兵缠斗的蒙古骑兵。 战局如对弈,双方的棋子兵力一目了然,博洛先动了女真人,车风的轻骑立刻加入战场。 蒙旗人马分兵缠斗了一个多时辰,哪里经的住车风的轻骑以逸待劳。 骑术高超的斥候轻骑兵在前死死咬住,轻甲骑兵在后,宽阔的官道中立刻显得无比狭窄,不断有战马被挤入旁边的稻田。 车风箭无虚发,每箭必中战马的头部,轻骑发出各种呼喝在道路中对战。 等枪骑兵近前,车风命轻骑催马跳入稻田让开道路,如林般的长枪冲刺着压制过去,这些人原是左若的部下,冲杀勇不可挡,蒙古人抵挡不住,向博洛的方向且战且退。 车风还想追击,背后却传来退兵的号角。 战斗从巳时开始,一直到快到申时才结束,清兵略败退向杭州方向三十里安营扎寨。 当夜轻骑举火把骚扰临安和余杭等地,四处散发驱走鞑虏,死不剃发的檄文,博洛连夜紧急从杭州调集兵马前来汇合。 虽然是一场小胜,也让方国安异常兴奋。逢勤也很满意,眼下以守为主,以战练兵最符合他的心意,何况他本就不是喜欢冒进的人。 有人忙碌,有人闲。有人在流血,有人干着急。 杭州城内。 季弘藏在这里有两个月了。这些宅子名义是浙东商会的产业,外面的店铺平日经营些海物和药材,这些商号名义上不属于商盟,其中的伙计多数是他暗营中人。 这半年来,刺探消息等事务都交给了王义,季弘只干了这一件事。北人不通水性,杭州水门还是由原来那些的降卒把守,其中几个把总都曾与他推杯换盏过。 在阴暗中呆久了,若能再上一次战场,一定格外值得回味。 ☆、第380章 扛鼎(上) 富阳的战事传播的极快,浙东各地风起云涌。 翟哲静候在定海卫所,洞若观火。他要让这锅水沸腾起来,自己把盖子顶开时,再把这锅沸水引导向其他的地方。他其实很擅长干这个,只要把这些人都看做蒙古各部、宣大军镇就可以了。 钱塘江边的渔船每天在观察岸边的大队兵马行军,密探来通报有多少兵马出了杭州城,再与逢勤的密信对照。 这些天,翟哲一直独处,把费尽艰辛逃到这里的陈子龙丢到一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才能保持冷静。他麾下有左若、逢勤和李志安这样的良将,如今往后需要亲自上战场的机会不多了,更多是知人善用,谋胜于千里之外。 海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过来,这里是难得的避暑胜地。家人和孩子都在舟山岛,范伊和乌兰在那里怕也是心中惶惶。 “将萧副将叫过来。” 门外方进的脚步声远去。 萧之言上降表后被清廷任命仍然驻守海道。清廷立足未稳便下了剃发令,出乎翟哲的意料。他的对手是多尔衮,那个杀气凛然的多尔衮,若是皇太极,还会这么做吗?一年不到,拿下了大半个大明,忍不住膨胀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之后,萧之言推门走进来。 “萧之言,今日浙东反抗剃发令者渐众,余姚、慈溪等地均有人斩杀了县令,起义反清。你明日命人联系宁波知府和绍兴知府,合写一封信送往杭州禀告,说浙东有人想谋反。顺便……”翟哲从书桌上拿了一片字条,“把这封密信交给逢勤!” “遵命!”萧之言眼中放出亮光,“要动手了吗?” “江潮就快来了!” 翟哲看向窗外的海面,他在宁波四年,也慢慢熟悉了这片水土。 这边信使还没等出兵营的大民,有密使急匆匆来禀告:“宁波城反了,知府朱之葵运粮往杭州,路上被百姓堵住,回来便被城内起兵的义军给抓了。大批百姓集聚,城头挂上了大明的旗帜。” “这些人还真有胆子!”翟哲忍不住感慨。 “我喜欢这里!”萧之言拍掌。 怕剃了发的信使被义兵抓住,萧之言让这几人乘船从水路直接往杭州报信,约定攻城的日期。 定海卫所离宁波城只有五六十里地。翟哲任由宁波城闹腾,就是不主动出面。 信使离开后一日,傍晚,西边天空煞白。三个文士慌慌张张到了卫所门口叫喊:“萧总兵在吗?” 兵士把这几人带进来,萧之言出面接见。 那生员见了萧之言挺直胸口,好像在赶赴刑场。 “萧总兵,在下宁波生员倪懋熹,奉前礼部钱侍郎来此地商议大事。” 萧之言一副爱理不理的摸样。 “大人既然尚未剃发,这就还是我大明的忠臣!宁波父老翘首以盼,期待大人主持大局……” 倪懋熹把宁波城的发生的事情完全说了一遍。 “你敢来,胆子不小。” “前翟总兵为卢公学生,萧总兵也是深受国恩,不是那等奸邪人物。今日我家老爷已派渔舟出海联络舟山的翟总兵、石浦的张副将,相约与萧总兵后日午时相聚宁波府,共商大事。” 萧之言停了片刻,点头答道:“知道了,我一定会到。” 他刚想让这些人离开,亲兵进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听完后,萧之言皱眉小声说:“带到后营等待。” 倪懋熹等三个文士不知发生有何事发生。 等亲兵出门,萧之言对这三人摆手打发道:“你们且回去吧,后日会有人来的。” 等倪懋熹等人出了兵营,萧之言坐在那椅子上没动,亲兵把一个剃了鼠尾辫的文士带进来。那人看兵营中人还是从前的着装打扮,他未免有些心慌,点头哈腰。 “总兵大人,大事不好了!” 萧之言还是那副表情。 “宁波六个狂妄的生员领头,抓了朱知府,不顾死活要造反,恳请大人率军前去抓捕,这是我家老爷给您些写的书信。” 那文士腰快要完成九十度,呈书信上来。 萧之言接过书信放在桌面。 “大人,那帮生员密谋后日会盟,大人若能去抓捕,必然瓮中捉鳖,我家老爷愿以千金相送。” “若有千金,我必然会到。” 那生员大喜,“有书信为证,只要杀了领头的那六个人,其余人等必然散去,大人救出朱知府,朝廷定有赏赐。” 萧之言忍住厌恶之色,“你且回去吧。” 一日之间两拨使者,萧之言把见闻转告给翟哲,书信呈上。 翟哲用两根手指夹住书信,放在空中转动,“危难时刻能见人心,后日宗茂和张名振该把鲁王接过来了,正是时候。” 浙东阴了五六天的天气该到了下雨的时候了。 阴天,白日见不到太阳。 深夜看不见星光。 一只小战船从钱塘江挣扎向东航行,驾船的船夫在这海里翻腾了几十年,凭借风向和岸边灯塔上亮光判断水道。午夜时分到达观海卫,信使飞跃上岸,奔跑进入卫所,找兵士要了几匹战马疾驰奔向定海卫所。 一个时辰后,不顾深夜海中风大浪高,定海卫所三艘小船连夜划向舟山岛。 富阳城下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四天,清虏已经攻到富阳城下,听说正准备拆除杭州城城防的火炮前去攻城。再过两天江潮快来了,江潮以八月最盛,但每月的月中都会有小潮,会给战船行驶带来麻烦。 昏暗灯光下,翟哲把季弘的密信放在眼前的书桌上,没想到这小子左手也能写出如此端正的字,每一笔如刀雕斧刻。 这份密信来的正是时候。 “方进!” 翟哲没睡觉,当亲兵也没有歇息的时候,也就是方进年纪轻轻,精力充沛,一直能陪翟哲熬下来,“在!” “找萧副将传令,让士卒连夜出发,封锁绍兴往萧山的官道,另调集人马把运河也封死。” “遵命!” 陆地上,大海中,都是黑暗的。 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送信的小船到达舟山岛时天还没亮。 顷刻间,呼喊声四起,岛上火把通明,战船在海风中摇晃,熟练的水手努力控制住有些不听话的伙伴,一列列士卒穿戴好衣甲从营房中走出来,往摇晃的船只而去。 等到黎明天色放明过后一个时辰,一万五千士卒登船完毕。辰时过后,海风稍缓,一百四十多艘大小战船经过观海卫往离钱塘江口的临山卫行驶。战船离岸边不远,到达临山卫靠岸。左若、李志安、元启洲、文林柱和陈虎威各自跳下战船,汇集后往岸边走去。 翟哲批了一件灰色的披风站在高处的一块礁石上,萧之言和孟康立在他身后。 战船顺着海浪的拍子像在顺着摇篮曲跳舞,船舱中密密麻麻坐满了士卒。 “拜见大人!”六将躬身行礼。 “你们知道,胜败在此一举,若不成,清虏必会退回坚守杭州。各位都是我麾下勇士,为我战,为大明战,也是为全天下的汉人战。” 排在末尾的陈虎威竟然抢先站出来,摇晃着手臂答道:“大人,杭州的水门我见识过,铁栅栏的柱子约有手臂粗,巨斧可破,今日我拼了性命也要破开此城。”他没穿盔甲,黝黑的手臂露在外面,其上有大小四五道刀疤,说话时眼中冒着凶光,让翟哲想起草原的恶狼。 左若是此战领军大将,见陈虎威不守规格,眼中闪过不悦之色,缓声答道:“必为大人取此城!” 军中骑兵精锐集中在逢勤那里,步卒和水军都在不远处的战船上。 “清虏女真人和蒙人几乎全部出城迎战逢勤了,杭州城中有一万左右的降卒,水门只要一开战,城中会有人放火接应。” “大人把诸般事宜都安排好了,再取不下此城,我们真和蠢猪差不多了!” 左若说笑中带有一股狠劲,他不是把所有的希望交在内应的身上。 不远处的战船上水鬼、巨斧、火炮一应俱全,自从知道有这个任务后,他便让陈虎威带着一帮海盗中的亡命之徒在舟山岛岸边的潮水里砍了近一个月的铁栅栏。 “众军士好生休整,等天黑后出发。” 士卒不下岸,躲在船舱中啃干粮。这几年连来自蒙古的骑兵也要上船训练,只要不是遇见大风大浪,他们呆在摇晃的船舱中并无大碍。 嘱咐完众将后,翟哲领萧之言和孟康返回定海卫所。 “这一仗,为什么不让我老孟上!”孟康颇为不满。富阳一战,翟哲没让他去,攻杭州这等盛宴,他也没沾上边。 “你若学会游泳,我便让你去!”翟哲没好气的回答。 “那些士卒也不是都会游泳,左若也只会刨几下。” “你先刨几下给我看看!” 孟康舔了舔嘴唇,没话说了。 回到定海卫所,一连两天没见到翟哲的陈子龙堵住了一行人。 “浙东各地均有人反抗剃发令,捕杀清廷委任的县令、知府,为何你还按兵不动?” “鲁王明天就到!”翟哲只用这一句话就堵住了陈子龙的嘴巴。 明天一切都很完美,若能攻下杭州,那么今夜一定很难熬。 ☆、第381章 扛鼎(中)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阴天,窗外的海面阴沉沉的,天和海之间好像只有一个人的距离。 翟哲立在床边,等视线中的小岛变得模糊不可见,才关上窗户。 “大人,该吃晚饭了!” 方进进门,小声请示,生怕打扰了翟哲的思绪。作为翟哲的亲兵,他不仅承担保护大人的责任,而且熟悉翟哲每一个生活习惯。 “嗯!”翟哲答应了一声,“给我准备一壶酒。” “是!” 方进离开时的脚步像一只轻盈的狐狸。 今日没有客人,这些日子翟哲一直是一个人用餐,但个人的时候他从不喝酒。 方进转入储藏室,从酒柜中取出一个青花瓷酒瓶,一股淡淡的酒香从中溢出来,这是大人最爱喝的竹叶青,离开宣大后大人一直喝这个。 餐厅门口笔直站立了两个亲卫,目不斜视。 翟哲端坐在那里,吃的很慢,每一口都在细嚼慢咽。竹叶青顺着咽喉流近胸口,一股暖流由身体正中扩散,直至指尖。这酒很醇,不会刺激身体的感受,所以若是控制力不强的人很容易喝醉。 直到掌灯时分,翟哲这一顿饭才算吃饭,又回到书房,打开已经看了千百遍的地图。 这是他第一次未能亲临战场,逢勤、左若和李志安不会比他在的时候做的差。 但是今夜他注定无眠。 江南的夏天很热,但不包括宁波的海边。 与翟哲书房相距三个院子的东厢房里,陈子龙也在竹席上辗转反侧。这里比苏州凉快的多,松江也比这里热,但他来宁波不是为了避暑。翟哲有事情在瞒着他,好在鲁王明天就要到了,到时候一切都将揭开。 陈子龙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也不是只知道吟诗作赋、秦淮****的公子哥。 他虽然冒死来找翟哲,但从江南的局势来看,再想逆转难比登天。他之所以要做这件事,不是因为能看见成功的希望,而是因为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未想过投靠满清。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何不让自己的死显得更壮烈些。 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中,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木门上突然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很轻。 但陈子龙立刻醒过来,睡意全消。在逃亡的途中,露宿在荒郊野岭,一点微小的动静也会使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 “卧子兄,睡着了吗?” “彦直,嗯,没有!”陈子龙摸索着下床打火石点燃灯火,抓住袍子披在身上。打开门,翟哲笑盈盈的提着灯笼站在门外,灯笼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 “这么晚了,叨扰卧子兄,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夜我睡不着,听说卧子兄的棋术在复社中鼎鼎有名,所以找卧子兄请教一盘,顺便陪我聊聊天。” 陈子龙愣了愣,他抬头看看天,估计已经到了午夜时分,翟哲这个时候来找他,绝不是仅仅下棋那么简单。 “稍等片刻。” 陈子龙掩门回到屋子,穿上鞋袜,整理衣冠,系好腰带,从头到脚端正一番,才转身出门。作为一个儒者,礼不可乱。 翟哲提着灯笼在前走,陈子龙落后一步,一直到翟哲的书房前,方进立在门口。 翟哲把灯笼交给方进,与陈子龙进了房门。屋内点燃了四五盏油灯,整个屋子洋溢着温暖的光芒。 方进关上门,屋内只剩下这两个人。 棋盘摆在中间,棋子黑白分明。 翟哲摆手,示意陈子龙坐在自己对面。 “卧子兄,尽管施为,不要留手。”翟哲说笑。陈子龙棋艺高绝,在复社中鼎鼎有名,他自知不是对手。 “当然不会!”陈子龙拂袖坐下,等看翟哲的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黑白子放在棋盘上清脆有声,翟哲一改往日稳健的棋风,从布局开始,攻势凌厉,虽然缠斗但不失大家气度,十几颗棋子后,陈子龙露出讶然之色,散去怠慢之心,正心迎战。 翟哲俯身专注,黑白子好似在眼中幻化为富阳城下,钱塘江中的战场。 棋盘如战场,战场如棋盘。 杭州城下,钱塘江水翻腾。 一百多艘战船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宽阔的大海驶入狭窄的江流。远处的城头有微弱的灯火闪亮,那就是目标。 战船和江水同处在黑暗中,水手们小心控制船只,战舰在离杭州水门十急里外的河道中停下来。 “陈虎威,看你的了!”左若立在船头,脸皮紧绷。 “请大人等着,末将自归宁绍来,寸功未立,心里一直留了个疙瘩。”陈虎威咧开嘴,取出一柄三寸长的尖刀咬在口中,黑夜遮挡了他黑呼呼的牙齿。 重斧被从战船上扔下,砸在摇晃的小船上。陈虎威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去,十几艘小船离开船队往水门方向而去。 那里几乎全是陈虎威麾下的海盗,偷袭水门之事首选善水之人。 “若能顺利,无需强攻最好。”左若目送小船离去。 十二艘小船,每艘船上有三十人。 陈虎威爬在船头,杭州的城墙在眼前越来越高大,直到最后挡住了所有的视野。 “甲、乙两队,随我走!” 两艘小船像大海中的金枪鱼冲向黑暗中的水门。 江水拍打着礁石,水门两侧的青砖上长满了青苔,陈虎威飞跃下水,一个猛子扎进去,在三十四步外露出头来,伸手恰巧摸到闸门的铁条。近年来,浙海安稳,杭州水门的防御松懈了很多。 他摸索周边的环境,水门处水流平缓,闸门从头顶上落下来,入水约有两丈深。对他们这帮在大海的浪涛中闯荡过的人,泅水从水下过门完全没有难度。 但过了水门后尚有水网拦路,两侧挂有警铃,一旦触碰必然会惊醒防御士卒,那时的形势恰如瓮中捉鳖。 砍门劈网是最坏的结果。 陈虎威向后做了个手势,又往下猛一扎,深入水中,过了好一会从水闸里面冒出来。 片刻之后,他身边冒出三四十颗脑袋,另一船人留在门外。 头顶上火把的光亮在河水中留下光影,几个人士卒正在聊天,抱怨炎热的天气。 “剪网!”陈虎威含着尖刀的嘴巴在水下嘟嚷了一句,估计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见。 亲随从后背解下紧紧绑缚的铁剪刀,钻身下水,像触摸婴儿柔嫩的肌肤一般,把剪刀的尖插入网孔中。 “嘎嘣!”一声,落在耳中如同仙乐。 几人虽是水中老手,这般下来也是极其消耗体力。 剪了约有一刻钟左右,远处光亮闪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下水!”三十多人从水面消失,只有些细小的空心芦苇口露在浑浊的水面。 巡逻的士卒的脚步逐渐远去,几人继续开剪。约莫过了两刻钟,经历了两拨巡逻的士卒,铁丝网中间被剪开了一条缝。 一切顺利,陈虎掉头对身边的人打手势,下令:“发信号!”该让船队跟上了。 又等了一拨巡逻的士卒远去,估计时间差不多了,陈虎威伸手扒开网中的裂缝,像条鱼儿钻了进去,身后水鬼紧跟着他钻过。 “后面的快点,通知铁闸外的人跟上。” 下一波巡逻的士卒到达还有一刻钟,城内接应的同伴还没见到身影。现在他们需要攻上城头,升起水闸,船队就要到了。 陈虎威趴伏在岸边,喘息恢复在水中消耗的体力。他脑子上又紧张又兴奋,干海盗的日子多了,还从未敢打杭州这样的大城的主意。 “来了,来了。”光亮从远处靠近,一点点照亮水面。几十人紧紧靠在岸边,躲在水下吸气。 太近了,芦苇口逃不了巡逻兵的眼光,陈虎威的心砰砰直跳,在冰冷的水中的身体变得滚烫。 “动手!” 水下的三十多个人相互触碰传递消息。 干海盗少不了一股光棍劲,这点陈虎威最不缺,水闸外的同伴正在泅过来支援,他还在等什么? 水面上的光亮在眼中变得黄彤彤的。 “杀!”陈虎威像飞鱼般跳出水面,赤脚轻盈落在岸边,一个翻滚杀向如同见到水怪一般的巡逻士卒。 三十五个海盗杀向二十个巡逻兵,海盗清一色的短刀。 迎面长枪穿刺而来,陈虎威闪身欺近,不顾侧翼来的朴刀,手中短刀狠狠的扎在那长枪兵的咽喉,在对面那人惨叫的同时,他光溜溜的后背往里收缩,虽然避开的直砍,但被刀尖划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片刻之后后背像是被人倒了一盘红漆。 很多年没有亲自上阵了,但这种战斗方式深入骨髓,因为海盗头目的位置都是这么砍到手的。 他身后亲随莫不如此。几乎在瞬间,二十多个巡逻兵倒下了十二个,剩下八个掉头逃窜。河水中一颗有一颗脑袋冒出来,有使倭刀,有用戚刀,把陈虎威包围在当中。 “敌袭!有海盗!”警铃声响起。 落在最后的水鬼奋力劈开铁网,这个时候无需掩饰了。 水门外铁闸“哐、哐、哐!”声响,巨斧劈砍在铁条上,铁闸顺势撞上青砖城墙,这是在做不备之需。 陈虎威从亲随手中接过长刀,刀尖指向正前方怒吼:“杀上城墙。” 几乎同时,五六百步外,左边街口几座宅子的大门打开,三四百人手持手弩长铳杀过来,落在最后的一人只有臂膀。 杭州城中十几处烈焰冲天,四门附近皆有火起,城内喊声震天:“大明的军队攻入城了!” ☆、第382章 扛鼎(下) “海盗来了!” 水门城头有两百多名守军,一边呼喊,一边拉响警铃。 铳声很快掩盖了铃声,沉寂的杭州城被惊醒,老百姓畏缩着躲在家里,胆小者甚至爬到床底下。 水门城楼两侧有台阶,陈虎威指挥三百多名海盗蜂拥从右侧青石砖台阶杀上去,亡命之徒虽然杂乱,但气势如虹。城楼顶部铳声四起,海盗奋不顾身贴近硝烟弥漫中的守军,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季弘指挥暗营的死士从左侧台阶杀上,这些人明显比陈虎威的海盗要有素质。最前面的五六十个黑衣汉子个头都不高,但脚步迅捷,腾跃间像草原的黄羊一般灵活,手中都拿着一个木盒。 脚步快的先冲到了台阶下,城墙上一阵铳响,有三四个人倒在血泊中,后面的黑衣人看也不看,跳过同伴的尸体冲上台阶,等离守军二十几步外,单膝跪地抬臂举起手弩。 松开机簧的瞬间,一尺长的铁箭头刺破空气,带着“嗖嗖”的风声射中城墙上清兵的胸口。一支手弩能装六支短箭,无需像鸟铳那样需装填弹药,机簧连动,寒光乍现,短弩在空中织成一个大网,将台阶上的守军尽皆射死。 有人释放的快,当盒中短弩已尽,立刻把弩盒扔到一边,拔出腰间的短刀冲杀而上。 偷袭者仰攻,但都是精选出来的勇士,守军节节败退。 “守住水门!”守门的千总转首间看见了钱塘江中亮起的火光。 话音未落,他的喊声变成了惨叫,身后一个把总恶狠狠的盯着他,骂道:“去死吧!”手中的短刀插在他的腰肋。 为朋友两肋插刀! 城头守军后侧二十几人口中呼喊“驱走清虏,还我大明!”的口号突然反水,腰刀毫不留情的通向身边的同伴。 三路夹击下,守军瞬间崩溃,慌不择路,想逃也无路可走。 从警铃响起,到清除城头的守军花了两刻钟不到,季弘冷静的估计时间,他虽然佩了刀,但没有动手。 “乌龟王八蛋!” 陈虎威拔刀四顾,眼见周边没有了清虏,意犹未足,瞅见还有几个剃了头的守军在不远处,提着刀就冲过去。那几个是季弘策反的守军把总,见对面来的一人凶猛,知道是自己人,不敢还击只敢躲避,一个不小心被长刀刺中肩膀。 “住手!” 季弘一招手,两个手持短弩的黑衣人冲去,黑呼呼的弩盒口对准异常兴奋的陈虎威。 “打开水门!” 海盗像无头苍蝇在在找敌人,几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找到铰链的位置,转动轮轴把铁闸吊上来。 “清虏来了!”兴奋的陈虎威终于找到了对象。 对面的街道上大队守军举着火把正朝这边冲过来,看架势足有千人。 清廷浙江巡抚张秉贞倒是个人才,听说城内出了乱子后,很快想到四面城门和水门的安全。只要守住了城门,城内乱党插翅难飞,因此立刻调集兵马接管五门。 季弘站在城头往外看,钱塘江中的战船如游动的火龙,连绵七八里地,前锋离水门还有十里。 十里的距离很近,城头的呼喊传入耳中,燃起的火焰清晰可见。船头左若的腰刀已然出鞘,“再快,再快!” 水闸开,铁网破,再无什么能阻拦兵船入城的脚步。 城墙头,陈虎威用刀背不停的撞击青砖,清脆的响声像一曲焦躁的曲子。 “陈虎威!” 他转头,看见一个布衫的独臂男子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半个头。他不认识季弘,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不简单,单臂竟然能统御城内的埋伏。 “守住右侧路口,不得冒进,不得追击,不听军令我会立刻杀了你!”季弘的声音不大不小去,恰巧在这种噪杂的环境中让陈虎威听清楚。 “鸟铳兵守住左侧台阶,听我的命令放铳,弩手支援右侧守军。” 季弘站在左右台阶的交界处,左手握住刀柄。挂着墙上七年的五柄戚刀,不知今日是否会饮血。 水门的战斗激烈,很快让杭州城内其他地方的火光显得微不足道,大队兵马都在往这边敢。 张秉贞老远的地方就看见黑洞般打开的水门,“攻上去!”他撸起衣袖,恨不得亲自上阵。 一盏茶的功夫,台阶下尸体堆积如山,挡住了后来者的道路。季弘冷着脸,直到清兵上到台阶一半的位置才喝叫:“放铳!” “冲进去!”文林柱呼喊。 第一艘战船驶入水门撞开还有些残留的铁网,船头一声炮响,铁球在岸边翻滚,一路辗压到的肉体皆化为血泥。大海船无法驶入水门,这是前期顾三麻子监制打造而成的中型水船,只能安装四门小炮。 “用火攻!用火攻!”张秉贞反应极快,但紧急中哪里有火箭? “大明义军杀清虏,汉人投降不杀!”船上的士卒一边呼喊,一般蜂拥跳下,杀入左侧清兵的队列中。 “用火攻!”张秉贞跺脚,无人听他的命令 又一所小船驶入,重甲步卒在船头战列整整齐齐。 战船靠上岸边,水手搭好木板,重甲步卒小心登上岸,踩上陆地后便像老虎入了丛林。元启洲领头,挥舞厚刀喝骂,“你们这群王八蛋,竟然给清虏当奴才。” “嘭嘭嘭!” 战船随着火炮声在水中摇晃。四门小炮的杀伤力不大,但声势甚为唬人。 “大人,逃吧!”身后的幕僚面如土色。 张秉贞脸色连变,“逃了还能活命吗?给我守住!” 可惜那些清兵并不畏惧他这个巡抚,当第五艘船驶入水门,李志安指挥鸟铳手排出队列,虎蹲炮吐出飞溅的碎石轰翻一片清兵时,战场的局势终于明朗。刘泽清的降兵率先脱逃,杭州水道营兵起义,张秉贞被乱军挟裹向北门逃去。 元启洲和李志安一路追赶。 左若入城时,只看见溃败的清兵屁股。 “传令,命元启洲往东门,李志安往北门,文林柱往南门,陈虎威往西门,夺下城门及炮台。季弘领军灭去各处火势,传令闲杂人等不许出门,街上遇见行踪不明的人立刻抓捕。” “遵命!” “杭州城归大明了!”左若长舒一口气,一切都很顺利,“来人!” “在!” “立刻往定海卫所给大人报捷!” 水门外海船上的士卒换上中舟不断入城,往各处布置城防。 左若爬上城墙,这城墙真高!远处看见富阳方向依稀有火把奔来。 富阳城下,逢勤与方国安并肩而立。 “知道我为何要今夜夜袭了吗?” “逢参将,神机妙算!”方国安哈哈大笑。 与清虏决战五日,前几日还算有股气,当清虏的援军到达后,他一直存着耍奸打滑的念头,若不是马士英一直在劝他,他昨日就想逃入严州府的深山中去了。 “不是我!”逢勤挥手,提醒道:“总兵大人不追击吗?这是可是献给鲁王的大功劳。” “啊,哈!”方国安恍然大悟,“追击,追击!” “方元科,立刻追击清虏,一定要割几百个建虏的首级回来。” 逢勤迷上眼睛,不看方国安兴奋的劲头,这是翟哲给他的命令。他曾是大人的亲兵,一向听到多说的少,不喜欢说话的人,时间多半会花在思考上。大人的每一个决策,每一道命令都是他美食,很值得细细品味。 方国安得了这份功劳,再拜鲁王时也会觉得有脸面。浙东就这两支兵马,大人示好目的正是让军中人马抱成一团。 宁绍大军缓缓跟在方元科的后面,以免清虏反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汉人的降卒在逃跑时要比女真人快的多,博洛破口大骂,也改变不了女真人在断后的事实。大家都在跑,但汉降卒显然更有经验。 “跑到快点也好,能早点进杭州城!”他自我心理安慰。 今夜子时,连日被大军打的将有溃败之势的明军竟然来袭营,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也不着急,准备等天明再决战。半个时辰后,驻扎在兵营后矮山上的甲喇额真飞快奔下来禀告,“大人!杭州火光冲天,隐约有铳炮声传来!” 博洛一点便透,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当即下令:“命后军立刻回援杭州。”清兵一动,偷袭的明军竟然变成不要命的猛攻,让他彻底明白自己掉入了陷阱,现在唯盼张秉贞能守住杭州城了。 深夜中大军阵脚后撤,兼有数万兵马攻击,很快便演变成一场溃败。 追兵和溃兵都很混乱,方元科追杀的很起劲。 博洛应该庆幸与他对峙的是逢勤,而不是左若。 逢勤用兵稳健,因担心清军狗急跳墙,全力反扑,不敢全力追击。这几日他依据富阳城挡住一万多女真人攻击,但若论野战,浙东兵和方国安兵都不是女真人的对手。在战略任务已经完成的情形下,他不想让一场兵败给杭州城的胜利蒙上阴影。 富阳城头。 柳随风落后马士英半步站立,眼前的沃野中火光像天上的繁星。 “马阁部,杭州收复后,就要拥戴鲁王了。” “我明日便去宁波!”马士英双手按住城墙,紧紧攥住砖石,他是前朝首辅,鲁王定会信任他。 背后的阴影中,柳随风肆无忌惮的露出嘲讽的神情,因为他知道马士英不会回头。 ☆、第383章 偏师 张嘴打了个哈欠,陈子龙有些倦了。 一夜没睡,连赢了翟哲三盘棋,但对面这位宁绍总兵仍然没有放他离开的念头。 翟哲把白子拣入棋盒,垂头看着横贯纵横的棋盘,神情专注。 “啪”的一声清脆响,白子落在棋盘上,陈子龙心里无奈叹口气,腰身微躬,黑子跟上。 翟哲的棋艺相比他还是差了一大截,除了第一盘翟哲锐气正胜,他摸不清楚底细,战局拉的较长外,其余两盘均在半个多时辰解决战斗。 鸡鸣三遍,东边的天空泛出鱼肚白。 远处的兵营内传来留守士卒嘹亮的歌声,日日如此,风雨不缀。 临山卫往定海卫所的官道上,战马踩着朝露,骑术高超信使趴在马背上,迎面是朝阳的血红。 第四盘棋,翟哲下的很慢,但在陈子龙眼里和前几盘没什么区别,依然有破绽可循。 突然,沉默了一个晚上的翟哲语气悠悠,“卧子兄,你说我大明为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陈子龙手中一滞,放棋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完的。 翟哲看过他编纂的《农政全书》和《皇明经世文编》,知道陈子龙心中有山川沟壑,他问这个问题不是想从陈子龙口中得到答案。 “一言难尽。” “我麾下有四万兵马,能挡清虏,卧子兄能为大明重拾人心吗?” 陈子龙心中想的更多,手中棋子迟迟没有放下,最后鬼使神差竟然还放错了位置。 “马士英当首辅时,江南天怒人怨,在我看来朝中诸位除了卧子兄,再难有人能担此重任。” 一心二用,陈子龙把眼前的棋局忘的差不多了,犹豫很久,说:“首辅由皇帝定,东阳有前兵部尚书张国维,金华有前凤阳总督朱大典,绍兴有前首辅方逢元,我的声望怕有所不及。” 陈子龙的劣势在于为官太晚,前十几年在家编书,现在当首辅威望和名声尚且不足,况且他不是浙东本地人。 “我只相信你!”翟哲重重的把棋子拍在棋盘上。 他在下一盘大棋。 大明一直以来以文制武,从没有武将能入内阁。他虽有拥立之功,但若直接伸手进入朝堂,干涉朝政,必然会引起诸多文官的不满和警惕,推陈子龙入阁是最合适的人选。 无论浙东或南直隶,江南或者江北,在对清虏的战局逆转之前,残明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在一处。武人专政,他很快会变成孤家寡人,翟哲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走上前台的时机。 说的透彻点,就是钱粮,崇祯养不起军镇,弘光也养不起军镇,所以马士英靠卖官维持,谁当这个家,谁就是众矢之的。 这是个****,陈子龙心如明镜,他若答应了,其实也就是武人干涉朝政的开始。 与翟哲合作? 翟哲的落子越来越快,陈子龙接连昏招不断,原本明朗的棋局变得扑朔迷离。 “大人!” 门外传来方进的声音,若没有大事,他是不会来打扰翟哲的。 “进来!” 方进推门进来,躬身递过来一封密信。 翟哲手指颤抖撕开封口,一叶纸片飘落,“杭州已克!” 他很想像当年谢安接到淝水战报时那般装作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做不到。 “卧子兄,这盘棋先放在这里,我说的话你先好好想想!” 顾不上失礼,翟哲挪开椅子,几步冲到门外。 在陈子龙莫名的惊诧中,院子里传来翟哲“哈哈哈”放肆的大笑声。 “传令命逢勤率军入杭州城,掌管杭州城守备,把富阳和临安等地交给方国安。左若、元启洲和陈虎威率本部兵马休整一天,明日清晨乘船返回观海卫,另有重任。” “遵命!” 偷袭取下杭州城后,该准备面对清虏的反扑了。在兵力薄弱,新卒野战无法与江北降卒和清虏对抗时,他要用杭州的坚城消磨清虏的锐气。 杭州为桥头堡,浙东为腹地,各项物资可由水门运入杭州城支援。 取下杭州,意义太重大了,一盘死棋有了活的希望,难怪翟哲如此兴奋。杭州是京杭运河的起点,水军可由此进入太湖,辐射常州、苏州等地。江南的腹地以太湖为中心,江南的外围被长江和海岸线环绕,都是可以发挥水军的优势的地方。 仅靠浙东一镇太过势单力薄,往福建的使者也该回来了。若得郑氏水师深入长江,威慑南京甚至九江,可让清虏顾此失彼,处处留兵,处处兵力不足。 当然想请郑氏出兵没那么容易,一切等鲁王任监国后再做筹划,先把浙东这片地方经营好。 整个上午,定海卫所上下忙碌,但不是准备战事。 午时左右,二十多艘大船从南方的海面驶来,“明”字旗和“鲁”字旗在海风中招摆。 岸边早有准备,十六面红漆边的大鼓在道路两侧摆列,将士们披红挂彩。 “迎鲁王上岸!” “嘭-嘭-嘭!”鼓声震天。 前面的三艘船让开道路,第四艘最大的那艘海船向岸边靠过来,船头立着一个青年人,双手背立,他身后右手站在一个盔甲鲜丽的武将,正是宁绍副将张名振,再往后一步,宗茂挺着胸脯高扬着脑袋,仿佛他才是岸边众将士迎接的人。 海船靠上码头,士卒整整齐齐铺上三丈宽的舢板。 张名振躬身伸手,“请鲁王上岸!” 翟哲一身甲胄,领着萧之言上前,单膝跪地:“恭迎鲁王!” 他没带陈子龙过来,陈子龙也没有坚持。几个时辰前的那段话,让陈子龙改变了注意。在鲁王才露面的时候就显露两人亲密的关系并非明智之举。 鲁王几步上岸,弯腰拉住他肩膀,动作还算敏捷。 “翟总兵!” 翟哲顺势站起来,“王爷一直在台州,末将却一直没能前去拜见,死罪!”在近处看,鲁王年纪青青,身膀很壮实,两只眼睛外突出,眼袋向下挂,形如鱼鳔,笑容满面,走起路来像只大螃蟹。 鲁王抚着他肩膀感慨,“翟总兵,国之将覆,才见忠臣。” “请鲁王往定海卫所中稍歇,宁波府和绍兴府各路官员,过几日会来迎接。” 张名振和宗茂也下了海船,紧跟其后的是鲁王的家眷和仆从,足有两百多人。 甲士开路,一路吹吹打打,等到了定海卫所,入住专门腾出来的总兵府。宁绍军镇的副管家马贵忙前忙后,与鲁王的小舅子张国俊商议,负责接待各项事宜。 翟哲一时脱不了声,抽个空躲进书房,传令:“把张副将叫过来。” 片刻之后,张名振喜气洋洋走进来。 屋子里很乱,昨夜最后的那盘残局还摆在屋子当中。 “昨夜左参将攻陷杭州!” “什么?”张名振差点蹦起来。 翟哲没给他继续惊喜的时间,严肃而急促的说:“拥戴鲁王上监国虽然重要,但军情紧急,容不得朝政中那些文人的推诿耽误,满清剃发令下,江南各地群情激愤,我要开辟新的战场。” 张名振紧搓双手,兴奋的像过年拿到压岁钱的孩子,但又不敢在翟哲面前太过放肆。 “鲁王监国的事情交给那些文臣,身为武将要从战场上拿到功勋。张副将,眼下我有一项重任要交给你。” 张名振被攻克杭州的消息冲昏了头脑,最遗憾的没能亲自参与这一战,想一想还是心潮澎湃。莫说是他,翟哲接到这个消息时也克制不住,手舞足蹈了半天。 “大人有命,尽管吩咐。” “你即刻率部往舟山岛联系水军往崇明岛,顾三麻子一直与那里的守军有联系,吴淞水师王之仁近两万人也在崇明。你以奉鲁王命为招牌,从松江登陆,与义军联合骚扰松江城,最好能取下一两座县城,以牵制清虏后方。” 张名振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在细细咀嚼翟哲这道命令。 “张副将,清虏新任苏淞总兵是远江北高杰的部下李成栋,原是我大明难得的悍将,麾下约有三四万降兵。让你兵进险地,实在是难为你了。” 翟哲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张名振不是他嫡系,所以请将不如激将。以张名振的脾气,即便是不想去,听到这番话怕也不好推诿。 “翟总兵能取下杭州,松江我怎么就去不得了!”张名振豪气冲天。 “如此最好,你立刻出营召集兵马!” “这么快!”张名振一点准备也没有。 “军情紧急!”翟哲加重语气嘱咐,“此去松江,我只有一个要求。” 张名振瞪着大圆眼睛看着他。 “地可得可丢,人决不能被困住,你若让清虏大军围住,我就当你死了。”他说的很直接,但话语中全是关切之意。 “末将知道!” “攻下县城,可留下亲兵组织乡兵防御,但大军决不能陷入死地,除非你能拿下松江那样的大城。但丢失杭州后,清虏必然十分警惕,没有十分的把握,你最好不要冒险。” “大人只是让我在松江做偏师牵制!”张名振是军中宿将,一点便透。 “正是如此!” 目送张名振迈开大步离去,翟哲的食指无意识的敲打书桌发出轻微的响声。 张名振是石浦副将,麾下兵马自成一系。他平日在扩军和银子上没少帮他,是看重张名振确实是个人才,而且他对大明的忠诚无须怀疑。 张名振在宁绍呆了近十年,与本地士绅和豪强关系不错,现在宁绍的兵马都布置在外围,张名振当然也不能留在腹地。 ☆、第384章 花开(一) 定海卫所条件简陋,无鲁王的舅爷张国俊要求的广宅,也无他列出来的各种美食,马贵忙的满头大汗,没让张国俊满意,反倒是给他添了一肚子火。 “鲁王此来是上任监国之位,我们在台州也不吃这等粗鄙的食物!” 张国俊声音尖利,和宫中的太监差不多,叫嚣的声音刺破几间院子。总兵府不大,宅子里的鲁王也听见了,但并没有出来阻止。 马贵不敢还嘴,脸涨红的像个猪肝,想去找翟哲请示。 他低头疾走,恰巧被从翟哲的书房里兴冲冲出来的宗茂截住。迎面宗茂走在前面,孟康跟在身后三四步远,脚步迅捷,神色匆匆,好像是奉命出去办什么事情。 “宗主管!”马贵忍住怒气,鼓着嘴拱手请示。他为人敦厚老实,账目物资管理的清清楚楚,但总兵府军需的大权实际上完全掌握在宗茂手里。平日里,多是宗茂下命令,他去操办。近日来宁绍军镇事务繁忙,宗茂脱不开身,他一直是依据旧例处置各项事务。 “老马,怎么受委屈了?” 宗茂与马贵在汉寨就是搭档,看一眼立刻猜到的他的心思。他这样强势的管事,搭档马贵这般无争权之心,踏踏实实做事的副手,再合适不过,因此十几年来,他与马贵是配合完美,关系也不错。 马贵把张国俊的叫骂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孟康走在宗茂身后,也听的明明白白。 “什么鲁王,要是按老子的脾气,就拥大人当这个监国、皇帝,朝廷这几个王爷,能干什么好事。”孟康没等马贵说完,便开始张口骂,但他的声音不像从前那般大,只让身边的两人听见。 宗茂满脸喜气逐渐变得冷峻,恨铁不成钢的嘱咐:“老马,你真是糊涂啊,这种事情你也去找大人。若大家都这样办事,大人平日怕连吃饭的空也没有,他骂由他骂,你充耳不闻便是。鲁王若是不愿意住,自己搬出来,不愿意吃,就自己饿着肚子。” 马贵膛目结舌。 孟康朝宗茂竖起大拇指。 “新亏遇见我,大人正忙着,现在哪有功夫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宗茂连连摇头,“我和孟将军马上要率军前往宁波,若有人怪罪下来,你就说是我的命令。” 马贵点头,他平日习惯了宗茂拿大主意,突然自己独当一面,确实还有诸多不适应。 孟康前去兵营点兵,宗茂送走马贵后还在暗自感慨,“马贵这个人实在是太老实了!”若不老实,怎能当好他的副手。 定海卫所的热闹很快结束了。 迎入鲁王之后,翟哲就像消失了,张名振在一个时辰后率本部兵马上战船,乘风破浪往对面的舟山岛驶去,只留下马贵与张国俊纠缠不清。 午时,七八百穿链子甲的铳兵队列整齐出了定海卫所,一路小跑往宁波府方向,铳兵之后是一百骑兵,举着两面旗帜“定海”和“萧”。 萧之言没有去,翟哲只让宗茂和孟康出面,代表宁绍军镇与宁波府举事的乡绅接洽。 六月的太阳很热烈,非要汗水出来迎接,士卒们跑十里地便要歇息片刻。 此时不怕晒的人很多。 宁波府城内的府衙前,聚集有近千人。 清廷知府朱之葵等几人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躲在府衙的角落。钱素乐等十几个乡绅以及一干生员在府衙前的大榕树下,一伙人吵闹不休,有人不时抬头看天。 “怎么还不来!” 焦躁的生员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返回东边。 “翟总兵和张副将都没见着,但舟山翟总兵的亲兵转告他今日一定会到,萧副将倒是答应的很干脆。”钱素乐半头白发,两团眉毛挤向鼻子。答应好的军镇不到,只靠这些百姓,他心里开始犯突突。 几个乡绅看上去都心思重重,多半不说话,六七个生员精力充沛,不时往府衙前鼓动聚集的百姓。 “宁死不剃头!” 有人领头,有人呼应,朱之葵面如土色,张开嘶哑的嗓子苦苦哀求:“钱老,你我两家十几年的交情,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知道自己错了!” 钱素乐面现不忍之色,平日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从前在官场上也都多有照应。若像那几个生员所说,把朱之葵斩首抄家,他确实于心不忍。 “来了,来了!”几个乡兵一路小跑挤入人堆,“定海卫所方向来了骑兵。” “真的吗?” 府衙前的呼喊声更大了,钱素乐摸了摸额头的汗水。左右的乡绅们反应不一,有的神情振奋,有的脸色阴霾。宁波府稍有名望的乡绅都在这里,但有几人是心甘情愿就不知道了。董志宁等一干闹事的生员聚集了一帮暴民,三日前把他们从家中的拖到这里,容不得他们的自由。 宁波首富谢三宾躲在右侧的后方,时而看地,时而抬头,脚下一直在践踏乱跑的蚂蚁。这帮暴民闹事,强行让他捐一万两银子当兵饷。他家大业大,不像那帮生员。当年做监军时没下这些银子也不容易,惹得清军东进,他前半辈子就白混了。 “闪开,闪开!” 孟康催马率一百骑兵冲入宁波府的城门,铳兵丢在二十多里外。 街道两侧欢呼声此起彼伏。 乡兵引路,一百骑兵耀武扬威冲开府衙前聚集的百姓。 凶悍的气势,冷漠的眼光,骑兵下马时踩在地面“噔噔”作响,两侧士卒拔出冰冷的长刀开路,让沸腾的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这些人是翟哲的亲卫,草原十年战场中磨炼出来的悍卒。 两侧骑兵让开一条道路,宗茂与孟康并肩走上前来。 “奉宁绍萧总兵之命,接管宁波府。”孟康气势汹汹,扯了一嗓子。 “将军!”钱素乐讪讪上前搭话。 “钱老!”宗茂拱手行礼,“请稍候!” 他转身面朝众人,扬眉声厉:“清虏掠我大明国土,杀我汉人子民,又想毁我大明衣冠,各位都是我铁铮铮的汉子,才敢提着脑袋干这样名垂千古的事情。” “我奉宁绍翟总兵之命,接纳众位的义举!”宗茂扬起右手,“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昨夜翟总兵率军夜袭杭州,已然收复了杭州城,正准备兵进南京,收复江南。” “哦!”,连绵不绝的惊叹,原本被凶横的骑兵惊吓到的生员和百姓像爆开的烟花。 等了一刻钟左右,宗茂往下压双手,止住众人欢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你们多是英雄义士,但也有奸佞藏身。” 他把书信交给钱素乐手中,“这是谢三宾向萧总兵告密你们举事的密信!哪个是谢三宾?”他长相文质彬彬,远没有孟康慑人,这一身厉喝下谢三宾竟然瘫倒在地上。 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冲上去,像老鹰抓小鸡般把谢三宾枯瘦的身躯提在半空中,拉到场子中间。 “各位说,如何处置?” 全场先是沉寂,站在最前面的生员董志宁脸色狰狞,突然怒喝一声:“杀了他!”谢三宾暗中报信,是要至众人于死地,难怪他如此愤怒。 宗茂很想就此下令斩下谢三宾的头颅,引爆全场的气氛,但翟哲事先有交代。 “此事交由钱老和各位共同商议处置。” 宗茂拱手把皮球踢给了钱素乐。 他走到钱素乐身边,低声说:“宁波有钱老举事,绍兴郑遵裕驱走清虏知府张素,宁绍之地皆是热血男儿。请钱老通知绍兴、慈溪、奉化等地的义师到宁波城外聚集,由宁绍军镇统一部署,以免各自为战,一盘散沙。另翟总兵已将鲁王请至定海卫所,请钱老出面,联络东阳的前兵部尚书张国维、金华的前凤阳总督朱大典等人,共商大事。” “鲁王已在宁波?”钱素乐惊喜交加,这一个时辰传来的消息太劲爆了。宁绍总兵翟哲好像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只需顺水推舟即可。 “正是!” “好,我这就给浙东各位朝臣送信。”钱素乐忙不迭的点头。 这边处置各项事务,宁绍军镇八百鸟铳兵进城控制四面城门。 宗茂支开钱素乐,召集董志宁等六个有威望的生员,委托其劝散围观的百姓。当日连夜张贴布告,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在宁波府募集新兵。 钱素乐曾担任过礼部侍郎,在宁波威望很高,由他出面召集各县府义兵,联络各地朝臣再合适不过、谢三宾和朱之葵等几人被关入宁波府的大牢,众人事务繁忙,暂时没功夫来管他们。 下半夜,夜露在黑暗中滋润着青草,忙了一阵天的宗茂仍然两眼发亮,隔壁孟康的房间已经传来呼呼的鼾声。他精力充沛,熬夜处理军需事务如家常便饭,再过一个时辰即将天明了,他没有一点倦意。 “来人,带我去大牢!” 四个亲兵点着灯笼,引宗茂往牢房中走去。 大牢中原本的囚犯都释放了,只有谢三宾、朱之葵等四人。 一股霉味扑鼻,老鼠被惊吓的四处乱窜。光亮照耀下,谢三宾的目光像惊恐的兔子,看宗茂一步步走近。 “放了我,我给你一万两银子!”他的声音抖动的厉害。 宗茂弯腰站在他眼前,“一万两?嘿嘿,” 谢三宾跪在地上抬头。 宗茂右手像变魔法一般掏出一只烧鸡和半瓶酒,从栅栏缝隙中递过去,“一天没吃东西,肚子一定饿了吧!” “多谢大人,放我出去后,一定有重谢。”谢三宾抱住烧鸡啃了一口。 “好好吃吧!”宗茂长叹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谢三宾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这是……”他立刻把烧鸡扔在地上,狠命磕头,惊恐尖叫:“不要杀我!你要什么都行!” “五万两银子,五万两!” 宗茂回头,火光下的笑容很温暖,“听说你是宁波首富,家有良田千亩。” ☆、第385章 花开(二) 杭州西门打开,一万一千士卒鱼贯而入,左若在门口相迎。 军中虽然也有明争暗斗,但作为翟哲最器重的两个将领,左若和逢勤之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 他们两人都是参将,翟哲很好的把握了平衡。 “奉大人命,杭州城交给你了!”左若与逢勤并马而行。 两天之后,杭州城内已经恢复了安宁,除了五门有士卒看守外,街道上偶尔有起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巡逻。 昨日东城区有些泼皮乘乱惹事,抢劫了几家东家了剃了发的商铺。得季弘相助,左若雷厉风行,半天便抓捕了二十多人,在四牌楼斩首示众,几摊鲜血让整个城区恢复了宁静。究竟那些人是不是都是参与抢劫的泼皮,季弘并不能完全确定。但左若根本没想着一个个甄别,他需要这些人头,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无法让杭州人顺从。 三天里,衙役们被逼来巡抚衙门报道。 士兵们四处张贴布告:“鲁王有令,各家店铺不得闭门歇业,否则按通虏论处。” “两日之内,杭州城内剃发的百姓官吏剪去鼠尾辫之后,不再追究罪过。不从者,斩首;私自报复者,斩首!” 这些都是翟哲之前的交代,不能把先剃发的百姓官绅逼成自己的敌人。在浙东实力还弱小的局势下,翟哲不拒绝任何一个朋友。 这是一座有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左若从没有过管理这样一座大城市的经验,但三天时间,他交给逢勤的是一个恢复正常的杭州,当然其中暗流涌动。 “左参将辛苦了!”逢勤的表情像平静的西湖水面。喜怒不形于色,他比翟哲做的更好。 “辛苦的是你!”左若耸耸肩膀。 谁都知道杭州城将是江南乃至整个大明的瞩目之地,逢勤部加上李志安部有两万六千兵马,其中有四千骑兵,他们将担任守御杭州城的重任。但仅仅靠他们是不够的。靠他们这些武将无法让整个杭州城屈服,清虏也在利用张秉贞这些大明投靠的文官。 “嗯!”逢勤在巡抚衙门前下马。 “库银和粮仓交给中军的李参将了里,明日我就要离开。” 左若不知道翟哲让他去哪里,在草原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战局后,他从不质疑翟哲的命令,。 车风的斥候和张诚的水师往北方查探清虏的动静,逢勤至少还有四五天时间来布置杭州城的防御。博洛连夜退兵到湖州府地界,快马加鞭往南京禀告多铎,他很愤怒,也很害怕。这是清军入关以来暨怀庆之战后吃的第二次败仗,他丢掉了杭州城。 暴风雨降临前的宁静,双方都在积蓄实力。 定海卫所前,锣鼓喧天。 钱素乐率宁绍等地四十多位有名望的士绅把鲁王从简陋的兵营迎入宁波府。 翟哲来兵营门口送行。 “启禀王爷,前日宁绍军镇偷袭拿下杭州后,清虏召集大军围城,我必须要赶往杭州去。浙东百姓都期盼王爷登监国位后励志图强,我在杭州等着王爷的好消息。” “卿真乃大明之福!”鲁王意气勃发,收复杭州太振奋人心了。 送走鲁王,翟哲像甩掉了一个包袱。身为武将,他离鲁王越远,能让那些文臣越安心。 “来人,大军收拾行囊,迁徙往萧山地界。” 定海总兵府的大门缓缓关闭,这里只留下三十个兵丁驻守。 “驾!”翟哲催马,无意识的回头一瞥,远处的海浪像在编织一张充满****的蓝色绒毯。 他在浙海之滨蛰伏了五年,若顺利他也许再不会回到这里。 杭州和富阳成为对抗清虏的主战场,翟哲再留在定海离战场太远,无法掌控战局。但他若进入杭州,离浙东又太远,无法影响朝政。现在他有两个战场,两个都不能出现一点失误。 所以在萧山设立行营最合适,与绍兴毗邻,与杭州相隔一条江,而且他在这里可以封死方国安退入宁绍的道路。现在宁绍是他的后花园,他把这个后花园交给宗茂了。 骑兵疾驰如风,半天到达萧山。 亲兵搭建兵营,修筑毁坏的道路,翟哲正在看宗茂送来的密信,大帐门口传来方进的声音。 “大人,陈子龙求见!” 翟哲把密信收好,“让他进来!” 陈子龙不会骑马,先行乘船从宁波府出发到达萧山。 一进门,陈子龙便急切的询问:“彦直,你为何让我来这里?”他本想往绍兴找郑谦裕一共前去拥鲁王监国,但翟哲执意请他随军而行。他不明白原因,但鬼使神差还是答应的翟哲的要求。 “卧子兄,我有一件大功劳要送给你,但也极其危险!” “彦直请直言!”陈子龙对翟哲得到危言耸听并不买账。 “我想请卧子兄入杭州!” “嗯!”陈子龙并没有太多惊讶。翟哲请他来萧山,他就猜到了是这个目的“正如卧子兄所说,那几位朝中老臣一到,您留在宁绍如龙困浅滩,松江和杭州才是能让你大力施展的地方。我请你往杭州任督师,协助我麾下参将逢勤守城,我将向鲁王举荐你为浙江巡抚,在杭州立下功勋后,再入阁便是顺理成章了。” “彦直,我……”陈子龙吞吞吐吐。 朝臣勾结武将是朝政大忌,这些日子他一直很矛盾,但突然看见曙光的局面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没有随鲁王往宁波府,而是私自随翟哲到萧山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 “得不到卧子兄的帮助,我怕逢勤守不住杭州城!”翟哲把脸色变得凝重。 他这句话半是实情,陈子龙在松江名声响亮,在杭州诸位士绅都曾剃发降清的情形下,有这样一个人与他们熟悉的人去与逢勤合作,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能最大程度上利用杭州城本身的实力。陈子龙当年在绍兴府强化保甲,控制灾民暴动,可以看出这个人绝对是个干吏。逢勤名声不足,管理地方政务既没有经验,又会授人以柄。 “为守住杭州出一份力,难道卧子兄还有顾忌?”翟哲微露失望之色。他现在是个出色的演员。 “当然不是!” 有些话双方心知肚明,但不能说出来。 若陈子龙是马士英那般重权势和利益的人物,翟哲无需使这等手段。但一个宁愿著书,不愿为官的儒者,翟哲必须要用更多的东西来****他,当然也值得他去花心思。 安静。 帐外的树林中的知了在欢快的鸣叫。 翟哲耐心的等待。 “我何时入杭州?” “现在!”翟哲先是微微一笑,再拱手行礼,“杭州城就拜托卧子兄了!” 陈子龙怀着踌躇满志,又患得患失的心情离开了翟哲的大帐,方进很快拿着翟哲的亲笔信跟出来,领他往钱塘江边的水师驻地。 鲁王上任监国后,手里只有巴掌大的宁绍,若朱大典和张国维到任,能带来金华府、严州府和衢州府三地,但同时也带来了各种矛盾,留在中枢吵架不如往四周做点实事。而且有了鲁监国,按照大明的惯例必然会给大军派来督师监军,若来一个贪得无厌惹麻烦没本事的人,不如事先就做好准备,把陈子龙推到这个位置上。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目标还是一致的。 有的地方该急,有的地方该缓。 闰六月中旬,很热。 虽然只是相聚百里,但钱塘江边比临海的定海卫所要热得多。 翟哲光着膀子躲在大帐里,军中士卒也多是如此,忍耐酷暑的折磨。 “这么热的天气,多铎想大动干戈也不容易吧!”他从水桶中捞毛巾擦净身上的汗水。从攻克杭州开始,每一天都很重要,翟哲能想到江南各地一定有无数人被这个消息鼓舞,被反剃发令的檄文激起心中的热血。 多铎,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 松江府。 昆山县城,原郧阳抚院士王永柞、知县杨永言等人集合义民,杀清廷委派的县令闫茂才,推王佐义为帅,起兵反清。 嘉定县城,乡绅候峒相约城内所有士绅,将城中百姓分上中下三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城上树立“嘉定恢剿义师”大旗,筹集银两往四处募集义兵。 苏州府。 原史可法幕僚吴易在太湖举义师,集合水舟百艘,攻下吴江县城。 江阴城外,青望山。 三百名光秃脑袋留着鼠尾辫的士卒小跑着前进,他们是奉常州知府之命前去围剿抗剃发反清的江阴县城。 秦望山树林茂密,道路阴阴,穿走在这里格外凉爽,兵丁们的脚步自然慢了下来,再往前就到了江阴县城了。剿杀了暴民,他们还可趁机大肆烧杀抢掠,想想怎么看都是个美差。 为首的统领举起手:“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后往江阴杀了这帮不知死活的贱民!” 士卒们分成几堆坐在道边,扯着湿透贴身的衣衫。 “砰!”丛林中一身爆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众士卒被惊醒,站起来东张西望。 “杀!” 山林里的喊杀如八月的钱塘江潮水,持刀的暴民从中腾跃而出,四面八方,足有万人。 齐天大浪拍翻惊慌失措的小船,两个时辰后,三百颗留着鼠尾辫的首级挂上江阴城头。 …… ☆、第386章 花开(三) 杭州城头。 逢勤在在仔细检查城防,脚下是滚烫的青砖岩石。 “大人,这几门炮都是三年前筑造的!” 逢勤俯身顺着炮口往下看,护城河水流汹涌,过了护城河是延伸数百里的平原,大小河流平缓流淌。 “打一炮!” “啊!”那炮兵张嘴合不拢。 逢勤摸上炮管,铁炮比砖石更烫,在宁绍的水师战船和城防上他见识了铁炮的威力,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铁炮。 “轰!”猪头大小的铁球砸在远处的河道中,激起一片水花。 东城头一声巨响,把城池中本就惶惶然的百姓吓的往屋子里一缩。 “每隔一个时辰开一炮,把城头所有的铁炮都试一遍。”逢勤继续前行。 他见过最坚固的城池是大同城,其次便是杭州。四门皆有三道铁闸,设有瓮城,城墙垛口有棱角,铳矢可攻击到任何一处。现在他最大的问题是,守军太少了,都守在城头,便无法控制城内。 从清晨巡视到午后,挑出城防的各种毛病,身后的亲兵在他不满意的地方都做了标记。 远处一个士卒飞奔上城墙,拱手禀告:“大人!” “嗯!” “奉大人令,把杭州城内曾在朝廷担任过五品以上官职的士绅都请到衙门了。” 逢勤轻轻点头,继续前行。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踱着小步回到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后的院子里足有七八十人,持刀的兵丁挺胸的守在门口,这些人清一色都光着脑袋。原本不想剪辫子的,接到逢勤的召令后,也不得不剃了个光头,以之前颁布的命令再留辫子出门就该斩首了。 茶水都续了好几杯了,茅房前排起长队。 这些士绅来这里干等了一个时辰,尚未见到正主的身影,彼此打招呼,看着光亮亮的大脑袋,尴尬不安。 “这新上任的守备究竟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鲁王这样下去,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啊!” 几个人聚在一团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如同蚊鸣。 对博洛等清虏时,他们一个个垂头顺目,生怕惹了满人的不痛快。明军攻下杭州,尚没有下达召集他们的朝令,这些人的嘴巴便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大明,士绅议论朝政再正常不过了,剃了头发没让他们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逢勤回府换了衣服,领着四位亲兵走入后花园。 见到他进门,院子立刻变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先前开口骂人的现在都老实了。 逢勤径直走到凉亭里,一路眼皮低垂,谁也不看,士绅自觉让开道路。等走在凉亭前站定,他招手示意众人围拢过来。 “各位都曾在大明朝中为官,末将今日冒昧把诸位请过来。” 逢勤的声音不大,满院子的士绅都在竖着耳朵细听。 “哦,各位的头发都剃的很干净!”逢勤环视一周,用很平淡的口气问:“都曾在清虏为伍吗?” “吾等日夜期盼王师,清虏凶残,我等如此也是逼不得已啊!”后花园中像飞进来千万只苍蝇。 “嗡嗡”声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逢勤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接着说。 “平民百姓见识短,剃了头发留了辫子也就罢了,各位都曾受过皇恩,学过圣人之书,也做这般行径,只怕是说不过去吧。”他平日话语极小,今日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舌头有些发直。 话音刚落,两列士卒气势汹汹冲入后花园,长刀拔出一半,目光看着逢勤的手势。 火球般的太阳不再那么炙人了,几十人脊背发凉。原来不是征召他们入府,而是秋后算账的。 “你们中不但有人剃了头发,还有人给清虏为官。”逢勤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名单,“王进,沈甫永……等二十三人曾任清廷的官吏,罪无可恕,立即捕入大牢。” 四周的兵丁恶狼般冲杀来,把惊吓的瘫倒在地面的士绅拖到后花园外。 逢勤拱手向惊恐不安的人群,说:“各位都曾是大明的柱石,比我这一介武夫见识强多了。明日新任巡抚将来了,像这些曾深受皇恩,又投靠鞑虏的人实在是留不得。到时候请各位会审时做个对阵,莫让这等厚颜无耻之辈蒙混过关。” 院子里哪里还有人敢答话。 陈子龙就快到了,逢勤是根据翟哲的命令先把这个恶人当了,好让陈子龙尽情施为。 攻下杭州后,如何对待已经剃发的百姓和士绅是浙东兵马直接面对的问题。翟哲不会追究那些人,这世上有勇士,但更多的是只看见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老百姓。长江以北只怕九成以上的人都剃了发,他不可能把这些人都逼到自己对面。 但方国安后督促浙兵攻下临安后大肆诛杀剃发的百姓士绅抢劫财物,翟哲听说了,也没有阻止。 浙兵两个月没见到军饷了,再不弄点财物稳定军心,只怕很不久就散了。这也是当初为什么他掏出三万两银子给方国安,他立刻率兵来援。 莫说浙兵,宁绍军的军饷也是捉襟见肘。浙东贫瘠,绍兴符和宁波府养不活这些兵,所以必须要从投靠清虏的士绅身上追缴些财物。但翟哲很谨慎,到现在为止,未杀一人,即使要杀,他也不会自己亲自动手。 杭州城内风波起,市井间各种消息沸沸扬扬。 望海楼是杭州有名的酒楼,几个月前想到这里吃顿饭要提前三四天预约,但现在整个酒楼上下没几桌酒席。 四个护卫紧随,柳随风晃晃悠悠进了天字号包厢。 “柳掌柜!” 里面正坐着发呆的一个年轻人匆忙起身行礼。若在两个月前,他对柳随风这样的商人不屑一顾。今天他是得人指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柳随风请过来。 “王公子,能敢当得起您亲自招待。” 那年轻人几步走上前,拉住柳随风的衣袖,“家父被巡抚衙门的人抓了,你与他们有交情,求您能去通融通融!” “啊!”柳随风摆开衣袖,冷漠的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柳掌柜,求你了,能救出家父,花多少钱都可以。” “王公子,可别这么说,从前你也没少照顾我的生意。”柳随风皮笑肉不笑,“但有句话你一定听过,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银子的事,都好说!”那年青人咬紧牙关。 闰六月十五日,陈子龙到达杭州,接管巡抚衙门各项事宜,召集城内有名望的士绅共审大牢中的投靠了清廷官吏。 三天后,逢勤收缴了二十万两银子,释放了二十个士绅,余下三人被斩首抄家,又抄的十五万两银子,至少这大半年的军饷有着落了。 陈子龙与不少士绅都曾有过交情,没有交情的也能拐着弯找到交情,二十个被释放的士绅对他感激涕零。 连续见了两次血,先杀泼皮,再杀士绅,杭州城内多半人都老实了。 巡抚衙门紧接着张贴布告,除自愿投军的义士外,每户十七岁与五十之间三丁抽一,编为督抚营,由官府提供食宿,但是没有军饷。三日间,择优挑选出一万六千人,由军中老兵加以训练,在四门分列军营。 又聚集各卫所工匠,不分日夜打制兵甲军械。 再每十户编为一甲,十甲为一保,每一户犯禁令,同甲的九户同罪。每保精选十名青壮负责维护各条街道安全,这些人在局势危急之际,也可被拉上城头。这些举措把杭州城编制成一个大网,网的线头操纵在陈子龙和逢勤手里。 每到月中,钱塘江潮汹涌。 离杭州百里之外。 陈虎威的水师小心沿海岸线行走,左若奉命突袭海盐,控制了浙江最大的盐场。 有钱才能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 宁绍总兵府大管家宗茂的眼睛一直盯在稻子泛黄的水田里,翟哲也同样如此。但是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那么盐场便是最可靠的利润来源了。 左若驻军海盐,恰巧处在松江和杭州正中。一面可以威慑松江守军,当杭州战事不利时可在两日之内赶到支援,往崇明岛也只要五六日。有陈虎威水师为伴,若清虏调集大军来围攻,战事不利时可退到海上。 如此浙东大军布局沿钱塘江和东海海岸线形成一条长链,方国安和左若分别在左右拱卫杭州,翟哲在萧山行营剧中调度,张名振偏师远征威胁长江口。 军事一刻不得耽误,三四天功夫,浙东战局布定,静候清虏大军到来。 也正因如此,翟哲才急匆匆送走鲁王,赶来萧山。 宁波府的信使往东阳和金华各地迎接朝臣,往返至少要七八天时间。等诸位朝臣到了,商议拥护鲁监国又要两三天。等奉鲁王监国后再发兵,各地举事的义军怕是被清虏大军屠杀了干净了。 钱素乐和郑遵裕协助宗茂组织宁绍各地义师分拨往萧山行营进发,余姚壮士孙嘉绩部众、慈溪、定海、奉化和上虞等地义军八千多人归在翟哲名下。其余百姓散去回家耕种,收割即将成熟的早稻。 眼下浙东一片混沌,包括鲁王在内,全把翟哲当做主心骨,支走张名振外,翟哲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了除方国安外部外所有的军队。 ☆、第387章 战事(一) 四月底用兵江南,六月中旬攻克杭州。 南直隶及浙江各府县的降表在案头堆积如山,各地知府、守备、通判、知县……等等求降的文书让多铎看花了眼。去年四月入关,今年六月就取下了大半个大明,无论是南京城内的多铎还是北京城里的多尔衮,都像做了一场梦。 几百年后,南京被称作“四大火炉”之一,眼下也没好到哪里去。 多铎靠在竹椅上微闭双目,山风习习,到了临近身体的那一刻才知道这风也带着热浪。 他可以躲在紫金山中的连绵的树荫中躲避暑气,但诸多来自辽东和蒙古的士卒可没这么好的运气。江南各府已定,剃发令下,剪去头发的士民多半会失去反抗的勇气,整个大明只剩下福建的郑氏和湖广的李自成余部。再多一段时间,等剃发令完成了,大军便可返回北方休整。这一年征战大半个大明,十万女真士卒损失不小,因此摄政王命他每逢战事,让汉降卒临阵在先。 “咚咚咚” 一阵急促脚步把多铎从假寐状态惊醒过来。 “王爷!” 亲兵看多铎微睁双眼,躬身递上一封密信:“这是驻守杭州的博洛贝勒送来的。苏淞和浙江都有上书,剃发令下达后,松江、常州以及宁绍等地均有前明士民叛乱。” “不过是疥癣之痛!”多铎接过书信,不耐烦的说,“对敢叛乱、拒不剃发的贱民,不得姑息。凡是敢立旗叛乱的县府,一律屠城。只要多杀几个人,那些不知好歹的士民就老实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拆开博洛的密信。 草草看完,多铎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黑,与死去没多久的尸体颜色差不多。 “博洛这个废物!”他破口大骂,奋力把手中的信件揉成一个纸团。 浙东叛乱,拥鲁王为监国,偷袭取下杭州城,明军的主力是前期据说逃向海外的宁绍镇兵马。 “翟哲!”多铎咬牙切齿。他与他交过手,不止一次。 当初听说宁绍军镇分裂,副将萧之言求降,总兵翟哲远逃海外,多铎确实心中怀疑。但攻下杭州城后不久,朝廷就下达了剃发令,让他无暇再去查明究竟。 各省府投靠的大清的官吏太多了,很多大明的官吏摇身一变便直接成了大清的主官,朝廷现在还没工夫一个个追究。也正因为如此,多尔衮下达剃发令才很有必要,剃了头发后,这些人才会与过去彻底割裂开,老老实实为大清效力。 但是,是不是太急了点?多铎心中有怀疑,但不敢说出来。 幕僚在耳边小说念苏淞总督李成栋上书的表章,都是不好的消息。 多铎把手中的纸团又重新打开,胸口起伏不定,额头又冒出一层汗水。 “立即调集大军,围攻杭州!”擒贼先擒王!杭州是江南平原南部中心,又有浙东为后盾,拥戴鲁王为监国,这才是心腹大患。 攻下江南后,清兵大部驻扎在南京、苏州和杭州三地。因担心投靠的三镇兵马和南京守军作乱,以半数兵马驻扎南京,威慑各地。 多铎号令下无人敢耽误,清虏大军行动迅速,在金华朱大典、东阳张国维等人到达绍兴府的同时,清虏十二万大军到达杭州城外四十里。翟哲不敢离开萧山,把拥鲁王之事完全交由宗茂代理,又命逢勤和陈子龙每日汇报军情,又让信使往富阳方国安的大营一日一行,了解战况。 大军封死运河的水道,杭州往外的道路被堵住,车风率轻骑入城候命。 陈子龙与逢勤同上城头查看军情。千里镜中,清虏军营连绵数十里,在水道纵横的平原中星星点点,征集的民夫正在清除稻田,铺平道路。北门外的高地上,清虏炮营正在勘探地形,准备安置炮台。 “你与清虏交手过?” 逢勤身材矮小,陈子龙没能免俗,对他很不放心。他对翟哲不来亲自守杭州城耿耿于怀。 逢勤轻轻点头。 “是在草原吗?” 逢勤还是点头。 陈子龙弄的没了脾气。 他再不放心,战事还是交给逢勤,他只管维持杭州城秩序,城内一直实行宵禁,各保长分管区域巡逻。 两日后,在绍兴府内吵翻天的时候,杭州城头巨炮轰鸣,城头的铁球飞向北城外孔有德正在布置的炮营。打了十几炮后,终于命中了一次目标,砸坏了一门铁炮,压死了二十多的民夫。 孔有德领士卒抽刀而来,督促民夫顶着炮火布置炮营阵地,敢胆怯后退者,立斩在高地下。江南有用不尽的民夫,清虏从屠了扬州城后,一直兵不血刃,多铎正嫌杀人太少,没能成功立威。 “轰!” “轰-轰-轰!” 铁炮布置好,立刻校准角度,开炮还击,铁球击打在城墙上发出巨响。杭州城内鸡飞狗跳,百姓关门躲入家中,街道上空无一人。 逢勤看了一会,城头碎石乱飞,不知下一炮会砸中什么地方,他命士卒下城,只留炮手还击。 炮声从午后一直响到天黑,孔有德拆除了不少苏州和南京的城防炮过来,一下午便把北门的城墙砸的千疮百孔。 次日清晨,炮战持续,北门城楼上八门铁炮被击毁了五门。 逢勤见还击效果不佳,索性命炮手也下城墙,只留少数兵丁用千里镜查看清虏动向。 午后,孔有德的炮营停止轰击,城头只剩下一门铁炮。 过了约半个时辰,城头一声呼喊:“清虏攻城来了!” “离城十里!” “离城五里!” “离城一里!” “已到城下!” 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促。 在这个位置,清虏炮营再攻击有可能会误伤自己人。逢勤率亲兵上城,只看了一眼,脸上泛出一波红潮,但很快退去。 “众军上城!” 早就憋住一股劲的守军分队列小跑上城,上了城头一看,都惊呆了。 城下密密麻麻的足有数万百姓连滚带爬的靠近城墙,在那些百姓之后,清兵扛着云梯畏缩靠近。这些百姓是多铎连夜从嘉兴府和湖州府驱赶来的,哭爹喊娘的声音与杭州城内的口音相近。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铳!” 城头的守军鸟铳上好弹药,孔眼朝下。 清兵等候了片刻,见城头没有反应,举刀喝骂百姓让开道路,扛着云梯到了墙边。 “一-二-三,放铳!”号令兵挥旗。 “砰!”的一阵整齐的铳响,铅子斜线射下。鸟铳射击的准确度不高,守军想尽力避开百姓,攻击的效果很差,多数铅子击中到一处。 “放铳!平行放铳!”逢勤喝叫。 号令兵大声呼喊,“平行放铳,违令者斩!” 又是一声整齐的铳响,铅子均匀洒落在城下,有七八十人立刻倒下,有人趴在地上惨叫,有人紧捂胸口双目无神看着头顶的天空。 “放铳!” 铳声像有节奏的鼓声,四五轮铳声后,城下的百姓和守军都能估计出来等多久会迎来一阵收割生命的铅子。 “逃啊!”不知是谁先开口喊。 数千百姓不顾背后持刀督战的清兵,四散而逃,清军攻城的队列竟然阻挡不住。 逢勤看了片刻,确认无误,下令:“车风,出击!” 力士奋力推动转轮打开北门,五百骑兵如离弦之箭杀向扛着各种攻城器械的清兵。 城门前是一片宽地,战马腾起四个蹄子撒欢,不用弓箭,不用鸟铳,戚刀砍向最近的头颅。后列的掷弹兵扔出火药包开路,三轮冲杀下,攻城的守军被杀的狼狈逃窜。 车风割下三颗头颅,听见远处清虏的炮营又响起轰鸣,才掉头飞一般的撤回。 清虏的铁炮一响,城头的守军立刻退下。 最后一匹战马进入城门,铁门缓缓关闭,城下恢复了空旷。 “够狠!”多铎全程看完整个战事。 虽然是试探性攻击,但从一点反应便能看出守军及守将的素质,杭州城不可能再像当初攻下来那般容易拿回来了。想到这一节,他对博洛更加痛恨。 逢勤监战了一阵天,见士卒们慢慢熟练,才放心离去回军营中休息。 杭州府战事正酣,绍兴府炒的热闹。 引起这个导火索的正是马士英。 在朱大典和张国维等人到达绍兴之前,马士英已经在鲁王朱以海的王府。翟哲布置好战局后,他与柳随风到达萧山,柳随风回萧山行营,他则直奔绍兴,没来见翟哲。 毕竟是弘光朝的首辅,朱以海与他深聊了一番后,大加赞赏,把他留在身边。 但等朱大胆、张国维和宋之普到达绍兴后,一场剧烈的冲突就此爆发。 三人以“亲贤臣,驱小人”为由,要求鲁王驱走马士英。这三人或多或少与东林党都有些联系,马士英当权时,三人都在家赋闲,不得重用。最关键的一点,马士英因为与阮大铖交好被看作阉党之列,此刻在江南士子中名声极差,近乎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一个人炒不过一群人,鲁王本来很无所谓,但连续炒了几天,他上任监国的时间竟然耽误下来。 他见众怒难犯,无奈之下,请马士英离开绍兴。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马士英万般无奈,这才想起了翟哲。 ☆、第388章 战事(二) 两排铁盔铁甲的兵士蹬的沉重的步伐出营,每一脚跺在地上犹如重锤敲地,铁甲叶碰撞哗哗啦作响。 马士英右手轻抚短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到底是当做凤阳总督,在首辅的位子上坐过人。 重甲武士一直冲到离马士英十步开外,骤然止步,分左右两列,中间让出两丈宽的道路,仰头挺胸而立,像一杆杆插在地上的长枪。 “马阁部!”翟哲从甲士后闪现出来,笑容满面,紧赶慢赶加快脚步,“末将迎接来迟了!” “翟总兵!” 马士英矜持的拱手。 “请马阁部营内说话,早就听说马阁部富阳,因军情紧急,一直无暇前去拜见!” 翟哲落后马士英半步,陪他走入大营。 他从未丢失武将对文臣的恭谨,当然只是表面。宗茂半天一封信,把绍兴府鲁王府的争吵说的清清楚楚,甚至连谁骂了几句脏话也惟妙惟肖的写上去。翟哲看的很欢乐,想不到那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官在内阁吵架竟然如村野泼妇差不多。 “马阁部,近日来清虏攻打杭州渐紧,在营中能听见江对岸的铁炮轰鸣,我真是坐卧不安,只期盼鲁王尽快上任监国,联络广东及湖广各地夹击清虏,以缓解杭州的压力!” 两人边走边说话,翟哲引马士英巡视军营。 拐过辕门,远处传来喊叫声。 “挺胸,双手握着枪杆,握手处用力,胳膊放柔和。听我号令!” “一二,刺!一二,收!” 迎面是空旷的草地,浙东各地才入兵营的义军正在烈日下操练。军中士卒多配长枪,只有极少数被抽调入重甲步卒营才有戚刀,更不用说鸟铳和弓箭了。 宁绍卫所这些年招募了不少工匠,但仅靠他们无法给几万大军装备鸟铳等火器。南京军械所领取的那些鸟铳,多数不能用,还需回炉再加工,所以这几年装备火器的口号汗喊的响亮,实际上只有一万多杆鸟铳,多大半在杭州城内。这些新募集的士卒操练时只能一切从简,翟哲慢慢再想办法。 “东海伯麾下果然是兵精将勇,大明只怕要依靠将军才能重整河山。” 马士英的的马屁拍的并不高明,太露痕迹,因为他确实憋不住了。一年前他凭借江北四镇的拥立之功当上弘光朝首辅的位子上,现在他还有这个机会。 “马阁部,谬赞了,我军中人虽多,但多半是才募集的新兵,粮饷不足,兵甲不足,也只是凭着一股气在这里死撑着!” 说者有意,听着也有意。 走了几步,马士英急不可耐,说:“清虏兵临杭州城下,当务之急正是要守住杭州。杭州若失,只靠浙东山区和宁绍偏隅无法支撑残局。浙东各府和宁绍等地当全力支持总兵,而不是至今还在那里磨磨唧唧。” 不管是存着什么心,这句话倒是说道了点子上,他在江南诸生心中名声极差,但其实并非无能之人,当凤阳总督时,也曾抵御住李自成的偏师。 翟哲摊开双手,“等着鲁王上任监国,好给我发军饷啊!” “当前乃危急之刻,浙东几地的钱粮都该归翟总兵统一调配,以方便行事,鼓舞士卒,抵御清虏。若前方士卒拼死血战,吃不饱断头饭,拿不到卖命钱,如何安军心。”马士英义愤填膺。 “得马阁部这几句话,军中士卒的心都暖了。请马阁部在内阁中给我多行方便,末将不胜感谢!” 马士英长叹一声,正待说自己的苦处。 翟哲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方总兵曾为浙东总兵,也在富阳与清虏对峙,鲁王可不要只记得我,把他给忘了。” 这句话很突兀,马士英看着翟哲若有所思。 翟哲一句话接着一句。 “按理说我一介武夫不该议论朝政!”简单的铺垫之后,他随后话音铿锵有力,如戚刀出鞘时的锐利。 “大明之乱,正是党争之乱。国家存亡之际,朝臣当摒除私心,无论何人当以共击清虏为重,若再因一己之私,党同伐异,我这些儿郎可不会为那些人而战。” 这些话,是在说给马士英,也是翟哲心里真实的想法。他在给马士英暗示,也在给马士英警告。虽然他至今没有对鲁王进言过,但只要他现在说出来,浙东只怕没人敢不当回事。 短暂的沉寂。 马士英稍一深思,眼睛发亮,忙不迭的点头。他很快想明白,翟哲这是他抨击东林党排斥他。 “正该如此。” 马士英在萧山行营中只呆了一天,翟哲派三十名骑兵护送他前往富阳。 要拥马士英入阁,但翟哲不会自己出面,所以让他找方国安上书。没有身为阉党的马士英,他拿什么来斗内阁里的东林党。他要钱,这些钱必须要从那些东林党的口袋里掏出来。 在辕门口送走马士英,返回大帐,远处又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又开始攻城了吗?”翟哲呸了一口。从炮声响起的那天,他的心就没踏实过。清虏十二万大军,几乎全是久经沙场的老卒,兼有炮火优势,他很想亲自去一趟杭州。 “轰-轰-轰!”炮身连绵,营中操练的士卒也变得三心二意。 “刺!”余姚的孙嘉绩高吼,眼中全是炽热,恨不得亲临战场。 “收!”绍兴的郑遵裕怒叫,强健的肌肉顶起胸甲。 他们都是富家子弟,自幼习武强身,见不得天下不平之事,当然不会把头发剃掉与清虏为奴。 翟哲挑对了地方,浙东多是这般好男儿! 杭州。 “轰-轰-轰!” 铁球带着肉眼可以捕捉到的一道白光轰击在北门的铁门上。 “啪啦!”一声巨响,五寸厚的铁门正中被轰开一个脸盘大的洞铁球依旧在空中翻腾,带着呼呼风声,击打在瓮城的城墙上,刺耳的碰撞声后反弹缓缓停在瓮城当中,成了一块大铁饼。 “啪啦!”声如连珠炮,一开始便止不住,城头了望的士卒捂住胸口,心脏好似随每一声响裂开一次。 半个时辰的功夫,北门被轰的稀巴烂。 逢勤脸色铁青,现在来看前天的那场战斗只是进餐前散发出来香气。 “清-虏-攻-城-了!”城头的了望兵挥舞旗帜,呼喊的腔调悠长而悲呛。 “五百步!” “三百步!” “上城!”元启洲拔出厚刀。 刀盾兵先行,弓箭手和鸟铳兵紧跟,长枪兵跟在身后依次上城。 “已到城下!”了望兵的嗓最响亮,其实只需让逢勤一人听见。 最后是一队光着膀子的士卒拿着各式各样的守城器械,有人抬着一口大铁锅,有人搬运砖石和木柴,动作麻利在城头搭建好铁锅,点燃堆积好的木柴。 火炉般烧烤的烈日下,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放肆的舔着黝黑的铁锅,不一会功夫,锅中的黑油开始流动。 逢勤最后走上城头,城下迎面而来前列还是披头散发的老百姓。 这些人多铎在周边抓捕尚未剃发的乡民。江南有的是人口,不管情不情愿,眼下都成了清虏帮凶。连接钱塘江的护城河架不住这数万老百姓的填埋。这些人才干完活,立刻就成了攻城的肉渣。翟哲竖起了拒剃发的大旗,因此而丧命的人将以百万记。逢勤的目光沉静,但右手微微的颤抖,到此时还没剃发的都是大明的好男人,他要亲手杀死这些人。 百姓之后是队形松散的弓箭手,弓箭手的缝隙中夹杂着扛着云梯的甲士。 攻城的士卒步伐不快,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城头几乎全是翟哲在东阳和义乌招募的第一批士卒,他们无所畏惧,但他们初临如此激烈的战场。 昨日的那股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来的很及时,多铎用几百名老百姓让守卒明白了此战的残酷。 元启洲瞪着皮靴,巡梭在守卒身后,拍打着胸口喝叫:“不要着急,听号令放铳。” 这些人只和许都的白头军交过锋,白头军与清虏甚至与江北四镇相比也有云泥之别。为应付攻城这头几天,逢勤把军中的老骨干调集了一半上城指挥。 “砰!”一声铳响。 各处零散的铳声三三两两,紧跟着响起。 有一个铳手从垛口看着城下的泛光的头盔逐渐靠近,实在是憋不住,放了一铳。这一声铳响像是导火索,有几个憋不住的紧跟着他施铳。 清虏尚未出手,沉默的军阵像是压在守军胸口的巨石。 元启洲几个大步走过去,揪住第一个放铳的铳手,张开胡子拉碴的大嘴,“没听见我的话吗,没有命令,不准放铳!” 吐沫横飞喷在那铳手的脸上,那铳手本来就紧张,两只腿像筛糠一般站不住。 “站直了!真丢我宁绍军镇的脸!”元启洲松开胳膊。“装好弹药,看着城下,让你看看你长没长卵子。” 他话语未落,耳边“扑!”的一声响,铁箭头穿过垛口撞在身边的木盾上,持盾的士卒胳膊一紧。随后长箭像六月天的暴雨的雨点,从疏远到密集,撞击向的青石砖、木盾以及士卒的肉体。 元启洲看向逢勤,逢勤毫无反应。 鸟铳不像弓箭那般精准,在城头与弓箭手对射没什么优势。所以必须要等清虏到达射程范围内,密集性同时施放,才能到达最好的攻击效果。 守军很紧张,殊不知攻城的清虏也是如此。 沉默的城头在攻城的清虏眼中就像蓄势待发的巨斧,让人窒息。 ☆、第389章 战事(三) 逢勤眯着眼睛,一份没睡醒的摸样,右手轻轻抬起来,那两个字就要喊出口了。 突然间。 城下云梯旁,一个光着膀子汉子大吼一声:“干翻鞑子!”一个虎扑趴上身边甲士的后背,双手像铁钳般扣住那甲士的咽喉。 他的后背全是血痕。 像蜘蛛网一般的血痕。 被驱赶的百姓相互对视,瞬间醒悟过来,如同暴起的马蜂蜇向最近的清虏士卒,有的冲向弓箭手,有的冲向厚甲步卒。一蜇之下,无论毒囊是否刺中敌人,这一生就此结束。 逢勤抬起来的手被定格在半空中,从他被翟哲从深井中捞出来带出塞,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震撼过。 飞蛾扑火般的殉道。大明有这些的百姓,可惜没有配得上他们的官吏和皇帝。 清虏经历片刻的慌乱后,挥刀向这些倒戈一击的汉人,尸体堆积在地上,没有惨叫,只有疯狂。 “打呀!”垂死的汉人仰头向城上。 右手从半空中落下,逢勤微闭上双眼。 “施铳!”元启洲怒吼。 “砰……”漫天的铅子撒下去。 长箭飞舞还击,城头响起闷哼,看见城下的那些汉人,士卒们叫喊的声音大一点也会觉得丢脸。 “退后,装铳!” 鸟铳手退后一步,躲在刀盾兵身后,娴熟的装填火药铅子。 “施铳!” 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两千多杆鸟铳把北城门两侧轰成蜂巢。 一里外,攻城盾车缓缓而来,之后是密密麻麻的士卒像迁徙的蚂蚁。 逢勤长吸一口气,“火箭手准备!火器营上城!” 一个个木箱子被抬上城头,里面装油毒火球、烧夷弹等物。北城门正上方的藏兵洞里,沸腾的黑油冒着青烟,身穿布衫的士卒拿着一个长柄铁瓢,朝脚下的缝隙虎视眈眈。 “攻城!”远处多铎挥刀。 到了近处的盾车骤然加速,城头火箭腾空而起,烈日下平添了一股热浪。 带着尖锐叫声的火鸟从城头滑翔而下,落在木盾车正前方爆裂,火花与油污沾染上木盾车上,这正是杭州城军械营制备的神火飞鸦。 陈子龙接管杭州城后,军械局和兵器局的工匠成了最忙碌的人群。事实证明,他们可以制备出无法使用的鸟铳,也能造成巧夺天工的各式火器,这取决与上官怎么对待这件事。陈子龙给每个工匠定量安排任务,制造出来的鸟铳要自己亲手施放三次才算通过验收,验收一杆鸟铳有五钱银子的赏钱。其余如毒火球、万人敌、神火飞鸦等等,各有奖赏不等。 给的钱虽然不多,但身为军械局和兵仗局的工匠有个好处,官府养活他们。从围城那一刻起,杭州城内的米价便开始上涨,穷苦人家的老弱妇女只能每日等在街头接受官府粥棚接济,供给的食物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火鸦在空中飞舞,划着各式诡异的曲线,划过空气的声音比真实的乌鸦叫更要恐惧百倍。 施放者努力想控制它们的轨迹,虽然很难,但多半还是奔着盾车去的。不少盾车被点燃后,躲在后面攻城士卒加快脚步飞奔。 前一批甲士已经把云梯架上城头,步卒们冲到城墙近处贴墙站立,在这个位置可以躲避城头的铳击,弓箭手正在与鸟铳手对射。抬头顺着墙壁往上看,能见到头顶长杆鸟铳在垛口进进出出。 突然间城头一盘浑浊的沸水贴着墙壁浇下来,这种天气被烫伤可不少受。铠甲太沉重,不利于攻城时攀援云梯,多数清虏穿戴的是链子甲,铁甲里只有一层薄衫,根本无法挡住烧沸的臭水和桐油。 正在清虏步卒们乱成一团时,城头飞下一堆堆燃烧的柴火,云梯周边立刻陷入一片火海。爬到一半的甲士被烧烤在半空中,看着脚下的烈焰不敢往下跳。随着头顶一排铳响,被击中的身体像木桩般栽下去。 逢勤仔细观察战局,他准备的很充分。 城墙下尚有手持三眼铳的甲士在巡逻,只待何处紧急前去支援。 只要杭州水门畅通,浙东各地的物资可以入城,多铎想攻下这座城只怕没那么容易。 两个时辰过去,女真箭手拉弓的臂膀不再想初始那般顺畅,清虏大营中响起退兵的号角。 逢勤下城墙,调换守城的士卒后返回巡抚衙门。 这里是战场的中心,也只是战场的一角。 崇明岛。 战船靠岸, 顾三麻子脚步轻盈跳下去,朝岸边来迎接的汉子拱手。 “老螃蟹,你这里可真是热闹啊!” 老螃蟹是崇明岛把总顾标当海盗时的绰号,他当年的横行霸道得了这个名号。顾标曾在这里领着一帮饥民干海盗,官府派兵剿杀,双方互有胜负。后来官府觉得不划算,便把他招安了,又给岛上派来一个知县,把崇明岛收归朝廷管辖。 “老麻子,你投到宁绍军镇,也不记得回来看看兄弟。” 顾标给他胸口一拳,他两人都姓顾,又都是海盗,所以关系格外融洽。 扭头见张名振正在催战船靠岸,顾三麻子压低声音道:“这是宁绍张副将,奉命来此袭击吴淞口,想在崇明岛落落脚。” 顾标哼笑,“来吧,都来吧,吴淞总兵王之仁的水师五天前也到了这里,只怕没一个敢上岸的。” 顾三麻子撇撇嘴,没有反驳他,问:“有岸上的消息吗?” “当然有,不上岸搞粮食,这帮人不得饿死。”顾标显的很烦躁。崇明岛本是他的大本营,现在大家都来了,他只能缩到东北角的水寨中藏起来。王之仁有近两万人,张名振这至少也有五千人,他一个小小的把总拿敢得罪这些大神。 “有人抗剃发令吗?” “到处都是!”顾标来了精神,“前些日子听说江阴反了,伏击全灭了三百前去围剿的清虏兵丁,昨日上岸探听消息的小喽啰回报,嘉定县城的候峒也反了,听说松江总兵李成栋正准备来围剿。” 张名振上岸跟在顾三麻子身后,正好听见顾标的话,皱起眉头问:“你的消息准确吗?” 顾标上下打量他,也不行礼拜见,说:“爱信不信!” 张名振也不生气,问:“顾把总能否派两个兄弟给我引路!”强龙不压地头蛇,顾标在这里对松江府很熟悉,弄得好可成为他的大助力。 顾标很惊讶,问:“你要上岸?” 张名振点点头。 “何时出发?” 张名振抬头看看水天,答道:“若是李成栋想去围剿嘉定,那就宜早不宜迟。上了崇明岛也会休整,上了吴淞口也是休整。” 顾标收起之前轻视的眼光,竖起大拇指,说:“张副将这样做,我才心服。” 几人说话的功夫,几艘大海船劈浪而来,船头立着“王”字大旗。 吴淞总兵王之仁听说宁绍镇兵马从南边过来了,分外感到亲切。当年他从宁绍总兵改任吴淞总兵,翟哲接替的是他的位置。 顾标先告辞回水寨中召集向导,张名振迎着战船走过去。 王之仁当宁绍总兵时,他还是石浦游击,见到老上官,他理所当然前去拜见。 王之仁急匆匆下船,在海滩上差点滑了一跤,见到张名振,也不打招呼,着急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奉鲁王命,前来攻打苏淞!” “翟总兵攻取了杭州,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张名振神情振奋。这是宁绍军镇的功劳,他也觉得脸上倍有光彩。 “鲁王在浙东继任监国位,命我来收复松江府!”张名振说来说去,提鲁王最多,并没有多说翟哲。说奉翟哲命令,弄的他像翟哲的部将家丁一般,提及鲁王,他是以大明臣子的身份。 之前翟哲命张名振前去迎接鲁王,鲁王对他恩宠有加,让他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鲁王任监国了?”王之仁惊喜。鲁王任监国,翟哲攻下杭州,表明大明的天下还有希望。 张名振犹豫片刻,答道:“正是!”他离开宁绍时,鲁王尚未任监国,但估计现在的时间差不多了。 王之仁转头看向张名振的战船,摇头道:“清虏苏淞总兵李成栋麾下有三万多悍卒,你带来的兵马太少了!” “请大人助我!”张名振单膝跪地。 王之仁伸手把他拉起来,叹息道:“翟总兵做得,我当然也做的,只是我麾下多是水军,上岸只怕不是李成栋的对手。” “无妨,我正要他顾此失彼。” 这是翟哲给他的命令,当然张名振也有自己的想法。 六月中旬,王之仁水师攻下吴淞江所,张名振率三千步卒等岸,直奔嘉定县城。几社徐孚远、夏允彝闻讯前来投军,与王之仁兵汇合。这些人在松江根深蒂固,又联络顾炎武等人,打探李成栋军的消息。 嘉兴城下,四千兵马分左右两翼行军,对面是蜂拥的乡兵,乱哄哄挤成一团叫骂。 李成栋摸了摸光脑袋,才剃发的汉人多半都有这个习惯。 “这样的人也敢造反!”李成栋浮出一副残忍的笑容,早听说嘉定城内富户多,杀一儆百后还能大捞一笔,何乐而不为? ☆、第390章 战事(四) 乡兵拥挤成一团。 像大海中漫无目的的鱼群,他们想冲上去撕开这些凶恶的清虏,他们也害怕雪亮的长刀。因此他们抱成一团,好像能从依靠的同伴身上吸取勇气,也能从同伴那里取得力量。 但是,他们实在靠的太近了。 胳膊连接胳膊,大腿触碰着大腿,手中的各式兵器堆在前人的身上,从未经历过战阵的人,你能要求他们怎么样? “兵分两翼,驱赶杀尽!” 李成栋拔刀下令。 步卒队列从中分开,像一支挪动的螃蟹,避开正前方堆积的密密麻麻的乡兵,从左右两侧虚弱处夹击。 这些人原本是大明的悍卒,此刻成了杀戮大明百姓的凶手。高杰的麾下原本是贺人龙的部众,现在落在李成栋的手里,他们曾经走在北伐的道路上,却因高杰死在许定国之手,现在沦落成留了鼠尾辫的汉奴。 拖着鼠辫的步卒举刀过头顶,像在山林间跳跃的恶狼,先以弓箭射击,随后扑上来撕咬被鲜血吓的晕乎乎的乡兵。外围的百姓有的手里只拿了锄头和扁担,慌慌张张架住砍过来的长刀,有些胆子稍大的怒吼着扬起铁叉刺向迎面而来的敌人。 两队清虏从最松散的两翼像剥桔子一样,撕开外层柔软的皮,里面是更柔软的瓤。 前一刻还在身边活生生的邻居,很快变成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和躺在地面被践踏的尸体。乡兵有愤怒,也有恐惧,他们有勇气,但也有胆怯。夹击不到半个时辰,数万乡民像草原被群狼追逐的黄羊群,往嘉定县城落荒而逃。 “杀!” 李成栋耻高气扬,真是个畅快淋漓的胜仗。 投靠清虏的江北三镇,唯有他被任命为苏淞总督,苏州府和松江府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清廷对他的厚待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清兵发出各种怪异的叫声,驱杀百姓,这个胜仗来的很容易。 “大人,您看后面!”身边亲兵突然脸色惊恐指向后方。 “嗯!”李成栋转头,十几里外,相距一片黄橙橙的水稻田,十几列士兵踩着田埂飞奔而来。 黑色的“张”字旗在眼前摇晃。 李成栋暗自吃惊,刚才与嘉定的乡兵交战,忘记关注身后了,不过这些人马出现的也太突然了。 “张?这是哪来的队伍?” “不知道!”亲兵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王之仁的水军攻破了吴淞江所,难道他们还敢来救援嘉定县城不成?”李成栋的脸上浮出一层黑气,“召集兵马,收兵!” 因为这群新出现的军队,他不得不中止追杀乡兵,这让他很不爽。他瞧不起江南的兵,对张名振这三千人并没有太过重视。 一队兵马集中,另一队兵马止住前景的步伐。 听见清兵吹响收兵的号角,张名振测算了下双方的距离,放弃了突袭的打算。若不是见到李成栋在与嘉定的乡兵交战,他本准备直奔向嘉定县城。 双方人马遥相对峙,看了片刻,张名振决定让大军暂且后退。被李成栋发现后,他准备暗自支援嘉定县城的计划破产。 但这并不全是坏处,让清虏知道崇明岛的明军敢上岸作战,会给李成栋巨大的压力,让他不敢不闻不顾,太仓、上海、宝山等地离江岸都不远。 宁绍三千步卒一路退向吴淞会所,李成栋紧紧相随,傍晚时分他终于确定这伙人正是与王之仁在一起。 掰开手指算了算,他很快猜到姓张将军可能是宁绍的副将张名振。宁绍军竟然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防御杭州城下的十几万大军仍然有余力派出偏师,李成栋对浙东鲁王另眼相看。 “立刻调集兵马,围攻吴淞会所!” 松江府的战局才刚刚开始。 李成栋并没有因此就放过了举旗的嘉定县。 清虏大军出松江府,一路万人往东北吴淞会所前聚集,另一路三千人往北围攻嘉定县城。 张名振在吴淞会所与清虏对峙了一日,背靠大海布置防御工事。 王之仁分一部水师从细柳湖往昆山进军,与太湖义军遥相呼应。 嘉定县城很危急,但张名振束手无策。 “传出消息吧,鲁王在浙东竖起了抗清的大旗,有心从军的壮士可来海边,我会把他们送到宁绍,莫让有骨气的汉子都死绝了。” 张名振无奈叹息。 他只要一走,嘉定县更没希望了。他守吴淞会所能牵制李成栋一万人马,再让太湖的义军牵制苏州的守军,嘉定城能守多少日子,全靠候峒的造化。 松江府毗邻嘉兴府。 左若的一万步卒和陈虎威的两千多海盗正藏在这里的海盐卫所。 鲁王攻下杭州的消息一传开,络绎不绝有拒绝剃发的百姓前来投军,同时带来江南各地的消息。左若比翟哲更快知道江南各地义军蓬勃而起。 每一处义军爆发的消息都在撩拨左若的躁动的心。 他和陈虎威都是狠角色,狠角色碰见狠角色想出来的主意当然会狠。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是不是?” 陈虎威光着上半身,从胸口到腹部全是黑毛,“当然!”他很喜欢在别人面前展示他的伤疤,那好像是他的功勋章。 左若虽然看不惯陈虎威的桀骜不驯,但对他的光棍劲还是很欣赏的。 “清虏攻击杭州很急,但我估计没半个月,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们半个月都留在这海盐打这些无聊的守城战是不是有些无聊?” 陈虎威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向大人请战,海盐卫所先还给清虏,没有水军,这些毗邻海岸的盐场我们想什么时候夺回来都行以。你对松江府熟悉吗?” 陈虎威摇头,说:“但我知道那里很富庶。” 左若皱眉寻思了一会,开颜道:“最近投军的人中有松江人!” 信使往萧山往返两日。 两日后,左若收到翟哲的回信,“水师不可过南汇,松江是陈子龙的家乡,勿杀戮过重!” 水军是浙东最大优势,只要能守住杭州,翟哲可以选择从漫长的海岸线任何一点突袭松江甚至长江防线,前提是他有足够的兵力。 清虏大军逐步南下,杭州城下战事起。 海盐卫所前也有兵马出现。多铎命博洛率两万兵马攻击海盐卫所,夺回浙江盐场。博洛憋足了劲想打一场胜仗,洗刷前败的耻辱。没想到左若很大方,抵抗了一日后,把卫所的城墙拆干净乘船离去。 战船头,左若又看了一遍翟哲的来信。 “水师不可过南汇!” 那就是不许到崇明岛。他明白翟哲的意思,左右两翼兵马要随时做好救援杭州城的准备,在方国安不那么可靠的情形下,大人答应让自己冒险,是担着很大的风险。 但这世界上风险和收益一直是最好的伙伴。 若不能迅速挑起江南各地对剃发令的反抗,等各地百姓的心里都顺从了,那希望就更渺茫了。 “这个策略会让很多人死去!而且死去的都是大明的大好男人!” 翟哲知道,左若也清楚。 但仁慈者打不赢这场战争。在翟哲心里,这是最后的希望,若丢失了江南,从他来看再难恢复汉家衣冠。 战船一路往北,早上出发的时候晴空万里,到了午后竟然阴云密布。 陈虎威的脸色罩上一层阴霾,挑选出一千海盗先行出发,左若率大军海船浩浩荡荡跟在后面。 金山卫所是离松江最近的卫所,有可以登岸码头。 海风越来越大,战船在行驶的途中被吹得歪歪斜斜,船舱中有憋不住的士卒大口呕吐。 左若扶住船头的桅杆,从天明到天黑一直站在外面。 天上没有星星,看架势可能会有场暴风雨。 在海边过了四五年,左若从陈虎威口中多多少少了解大海的脾气。脚下的这片水,时而顺从,时而暴戾,当它要发脾气的时候,谁也挡不住。 强悍如左若,此刻胸口也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他在为自己担心,也在为杭州城担心。杭州城内明军使用火器众多,若是下雨很可能会带来大麻烦。至于他自己,如果能安全上岸,他决定回去时在普陀山多上几柱香。 天上无云,海上很黑。 海船像是在一个黑暗的盒子里行驶,熟悉这条海道的水卒根据风向辨别方向。大船不敢离岸边太近,若是触礁谁也救不船舱中的士卒。 这么黑的夜晚,陈虎威一直摸到金门卫所的墙角也没被发现。 大海中,船头了望的士卒一直没有着点的视线中突然闪现过一道光芒,左侧不知有多远的地方,燃起烛火般大小的光芒。 “在那里!”士卒在海风中呼唤。 左若瞪大眼睛看过去,火光看上去很微弱,但他似乎能听见其中的惨呼声。 “驶过去!” 海船艰难的向左转动,熟练的水手奋力拉扯桅帆。 风力还在加强,天明时战船终于入港靠岸,士卒们晕头转向上岸躲入卫所,陈虎威身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 黄豆大的雨点从灰云和黑云交集的天空中落了下来,左若长抒了一口气,新亏他的麾下并不那么看重火器。 ☆、第391章 唐鲁(上) 前线的战事如火如荼。 绍兴府喜气洋洋。 马士英离开后,众朝臣拥鲁王为监国的大事很快尘埃落定。 张国维、朱大典、宋之普入阁为内阁大学士,浙东有名望的官绅都谋取了个一官半职,如余煌为兵部尚书、李向春为户部尚书等等。加封翟哲为越国公,授平虏将军印,加封方国安为镇东侯,张名振、萧之言两人皆加封伯爵。 张国维为督师,统御各部兵马。 这边事情封赏尚未结束,宗茂往才上任的内阁递交了厚厚一沓的清单。这些是陈子龙才从杭州城送出来,翟哲看过后命人送给宗茂,让他呈交给内阁的几个学士。 除需求粮草外,包括各类硝石、木柴、油盐等物,数目庞大。以浙东偏隅之地想支持如此庞大的战事,满足这些要求,只怕刮地三尺也做不到。 “除了这些物资外,军中粮饷也欠了好几个月了,请各位阁老莫让将士们寒了心。” 几位东阁大学士面面相觑,清单像烫手山芋般在几人的手中传来传去,才知道这个位子不是那么好做的。 “浙东以绍兴府最富庶,宁波府次之,可提供粮饷,义乌;东阳多山林,可供柴木硝石,台州临海有少许盐场,请内阁加紧催促各地,输送物资往萧山行营,否则一旦出现兵变,悔之晚矣。” 宗茂早就有了主意,等了片刻见几位内阁学士无所适从,他就不客气了。 “越国公的意思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当前一切以军务为主,各地县令府官应多选熟悉当地的本地人,便于集聚物资。越国公举荐钱素乐为宁波知府、熊汝霖为绍兴知府,朱阁老统管金华府钱粮,各处物资钱粮收集后立刻交由萧山行营处理,如此越国公也能给士卒们一个交代。” “另外前兵科给事中松江的陈子龙在收复杭州时立了大功,正在杭州城内协助守城,不封官位只怕名不正言不顺。” 几个内阁学士翻看清单,哗哗的纸页翻动中夹杂着宗茂的声音。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清单又回到张国维的手中,他随手放在桌面上,那厚厚的一沓纸和宗茂的一番话让他有生出坐在火炉上的感觉。 翟哲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按惯例钱粮等物需各地上缴朝廷,再有朝廷统一调配。翟哲的意思是各处钱粮上缴后,全部要送往萧山行营,那朝政的阁臣只会剩下个空架子。 其实这些田赋还远远不足军饷的要求。 “这是越国公命我提交上来的奏折,请鲁王和督师亲临杭州,鼓舞士卒士气。” 宗茂最后才上翟哲的奏折。他在这里俨然以翟哲的代理人自居,与几位内阁大学士说话时并不见几分恭敬。 “正该往杭州城一走!”张国维捋须。他并不怕死,能到浙东鲁监国这里赴任的,就没有怕死的朝臣,没骨气的早被清廷召走了。但骨气不能变成粮饷。 “请阁老上奏鲁王,将士正在翘首以盼。” 宗茂心中冷笑,他没亲自上战场杀人,但在草原没少在战场周边转悠过。张国维不怕,鲁王难道不怕?这两人若真是愿往杭州城,他在宁绍行事岂不是更加方便。 等了一天,鲁王果然拒绝了张国维的请求。 早听人说杭州城下炮声隆隆,呆在绍兴****美酒陪着,每日歌舞不绝,他何必要去找那个不痛快。 鲁王不去杭州,对翟哲所奏全部批准。 钱素乐和熊汝霖本就有拥戴之功,按照翟哲的意思分为宁波府和绍兴府知府不过分。陈子龙为浙江巡抚,督守杭州,宁绍六狂生中的董志宁和林时对分别任义乌、东阳县令,浙东起事的生员分别放任金华、台州等地担任各县主官。当然曾经的首领,名声最响亮的孙嘉绩和郑遵裕都被翟哲留在军中。 各地官位拟定,浙东各地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筹集杭州城需要的物资。 张国维尚在考虑自己是否要亲往杭州,一列三百人的兵丁气势汹汹从萧山赶来绍兴。 兵丁扛着“方”字大旗,簇拥着一个骑马的文官,正是马士英。 兵丁在绍兴府外二十里被孟康率军拦住去路,马士英单骑随孟康入稍显城面见张国维和鲁王,递交方国安的奏折。 一见鲁王,马士英得意洋洋,一扫之前被驱赶离开的晦气。 “镇东侯的兵断饷闹事,有人在鼓噪投靠清虏,他弹压不住,因此求我来找鲁王监国想办法!” 有军镇支持,他不怕鲁王和内阁不与他妥协。 又是一份让几位东阁大学士说不出话来的奏折。 都是伸手要钱的兵,张国维终于体会到坐到首辅位子山的难处,莫说他手中无银子,就是有银子,这边还有个越国公在虎视眈眈,他也不敢把银子交给方国安。 内阁并一干朝臣商议了半天,最终想了个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命越国公平虏将军翟哲平息方国安军乱。”这几人不是笨蛋,见马士英能带着方国安的兵从萧山行营过来,说明翟哲早就默许了他行为。 只是这样诏令,等于朝廷默许翟哲对方国安部的统御权和以及他直接掌控各地的田赋。 翟哲本身就可以做到,但从鲁王朝廷中发出的命令更加名正言顺。 诏令还没到钱塘江边。 从金华往往萧山行营的道路上,四五个商人打扮的汉子正在打马狂奔。 到了行营门口,那些人翻身下马,落地时脚步有些虚浮,马匹不停的喘着粗气。 命守门的兵士往里通报后,不一会功夫方进亲自快步出营,把这几人引入中军大帐。 大帐们敞开,夏风来回窜过。 那几人一进营,见到翟哲跪地禀告:“奉大人命令去福建联络郑氏,见到郑芝龙上交书信,但他迟迟不见答复。唐王将在福州登基,往湖广、云南和江西的信使不断,往浙东的信使跟在我们后面来了,也有给大人的封赏,所以我们着急回来了。” 翟哲一下懵了,“唐王何日在福州登基?” “闰六月六日由南安伯郑芝龙接入永安就任监国,我等在福州呆了八日,听说在黄道周等人南下途中在衢州便拥唐王,唐王奠基大典将在月底举行,我担心大人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日夜兼程,跑累死了好几匹马才到了这里。” 信使满面尘土,眼圈发黑,这一路都是山,不少地方只能用两条腿。 “好!”翟哲拍手,“做到好!” 他嘴里说着好,眉头却攒成一团。 “你且下去休息!” 方进引这两人出帐。 唐王登基,鲁王任监国,如此大明就有了两个皇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翟哲靠在椅子上,发觉这天气怎么突然变的这么热。 从时间上算,鲁王才上任监国,唐王往各地的诏令已经发出去了。那么湖广、广西和云南等地是否已经奉唐王为君?唐王究竟对浙东究竟是什么态度?若鲁王现在也往外发诏令,各地会怎么反应? 翟哲摇摇头,唐王提前十几天发出诏令,各地只怕都已经有了反馈。鲁王再发诏令,各地要么不奉召,要么会以此为借口割据,对抗清大计不利。 当前首要的问题抗击清虏,至少要把清虏赶出江南,只有集聚大明所有的力量才可能实现这个目的。 “来人!” “在!” “把柳随风叫过来!” “遵命!” 一盏茶的功夫,柳随风入帐,看翟哲正趴在桌子上揉脑袋。 “大人!” “唐王将在福州登基!” “啊!”柳随风一声惊呼,他立刻看到了其中的危机。 “我本想在鲁王上任监国后,挟收复杭州之威,往各地发送诏书,但没想到郑芝龙捷足先等。”翟哲深深懊悔。 他再快也快不过郑芝龙,唐王在他偷袭杭州前就已经上任监国了,且有黄道周等有名望的老臣鞍前马后推举。清虏尚未踏足福建全境,不像宁绍曾递交降表,又处在前线这么麻烦。 “那该如何是好?”柳随风也没了主意。 “你看唐王和鲁王相比如何?” “在下与唐王并不熟悉。” 翟哲使劲揉了揉脑袋,苦恼说:“眼下我首要目标是要福建郑氏兵马北上,替我分担压力。郑氏有兵马十万,就算多半是水师,三万步卒也是有的。江南撑不下去,无论哪个王当皇帝都是空中楼阁。” “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去福建走一趟,看看唐王和郑芝龙究竟作何主张?” “让郑氏北上?” “不错,只要郑氏愿意北上,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清虏占的地方那么大,随便夺些地方回来,也够我们分了。”翟哲的话说的很露骨。 “据我所知郑氏只看重海贸!”柳随风并不乐观。 翟哲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屋顶,“你替我拜见唐王,把我的态度说的模糊点。” “我无所谓大明是谁当皇帝,也无所谓我是否能把持朝政。长远的可以从长远计较,眼下若不能击败清虏,拥有的不过是镜花水月。” “大人英明!”柳随风折服。 “我有五万大军,杭州在我手中,就看唐王有没有那份眼光了!”翟哲不得不承认,他在拥戴鲁王时已经落后一步了。 眼下他只有一个目标,作为大明最有实力的两大军镇,郑氏和宁绍必须要齐心协力。 ☆、第391章 唐鲁 下 “大人,郑氏眼中只有海贸,以水师闻名,对江南只怕无染指之心。”   柳随风对此行很不乐观。   “无妨,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郑氏身上。”翟哲今日很有些颓唐。当唐王的诏令到了浙东,只怕会让这里掀起轩然大波。   他面临着选择,绍兴府的那几个东阁大学士也会面临着选择,会让这里的局面更加混乱。   天很热!   翟哲抖动衣衫,只需片刻,汗水便会把肌肤和衣衫连在一起,全然黏黏糊糊,像掉进了粘稠的桐油缸中。   见柳随风也随着自己神情沉重,他舒缓心情开导说:“你也无需太过揪心。清虏只有十万人,分布长江南北,还需在北京驻军震慑蒙古诸部,多尔衮进军太快,不过是个空架子,现在多半靠降军打前阵,他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今年闰六月,七月和八月才是最热的时候,我早听说清虏不堪江南炎热,水土不服。阿济格部已经返回北京,多铎部本也准备剃发令推行后退回去。先把这两个月撑过去,那些降军打顺风帐容易,但要让他们一直折损实力,时间长了谁也会不老实。”   “听大人这么一说,我怎么觉的清虏如纸糊的老虎。”柳随风说笑。   “虽不是也相差不远,逢勤只要能撑过十日以上,降军各存心眼了,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那点老底丢在杭州城下。”   翟哲的笑声甚是爽朗,让旁人听的安心。他现在是最粗的那根大腿,就是心里真有什么想法,也不能表现出来。   帐外一阵狂风刮过来,掀开大帐的门帘,竟然带来些许凉意。   “你去吧,从闽入浙路途遥远,来回通报太费事,有些事你可当机立断。记住,我就是那条最美味的鱼,鲁王的出价已经很高了,看唐王能掏出什么样的买价!”   翟哲轻捋下须,振作精神,现在是取下杭州后最艰难的时候。他痛苦,多铎也不见得有多舒坦。   当年谢安的六万北府军能击败苻坚八十万大军护住东晋的江山,他以五万对二十万,且清军也是各怀心机,这一仗并不见得就没有希望,况且他还有水军的优势,只等杭州局势稳定后,立刻往沿海江岸边进军。   柳随风显然想的更多,说:“大人若能封王,才能真正成为抗清的旗帜。”   翟哲摇头轻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出大帐的时候,又是一阵阴风刮过来。柳随风抬头,南边的天空阴沉沉的,一层乌云在天边出现。“要下雨了吗?”他抬头远眺,眉眼中的忧愁又重了一层。   但战场上的事非他能操纵。   风越来越大。   “要下雨了吗?”翟哲眉头紧皱。   这该是逢勤遇见的第一个危机。   下雨时清虏的弓箭也不能用,但相比较下还是火器众多的明军更加吃亏,不过夏日的暴雨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一夜凉风。   黎明前天空中一声响雷,东海沿线的倾盆大雨。   萧山行营前,二十多艘大船在风雨中渡江,像挺着乌黑色脊背的大鲸鱼朝杭州城水门游过去。   松江府,金山卫所。   雨点敲打着士卒的脸庞,海面水汽翻腾,稀薄的云雾漂浮在厚重的阴云上面,仿佛有披着薄纱的仙女在其中扭动腰肢。   陈虎威身上布衫不系扣子,拍打着腰间短刀,哈哈大笑,“海龙王发怒了!还好我们上岸了!”   左若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清虏一定不知道这里有一万兵马在上岸,那么他要把目标选在哪里?   “松江府?还是周边的几座县城?”   这个选择对左若来说并不难,他的胃口一向很大。   “陈将军,金山卫所交给你了!这里是我的退路。”   “你要去哪?”陈虎威讶然。   “松江!”左若张嘴露出有些暗黄的牙齿,似噬人的野兽。   “现在吗?”   “现在!”左若点头,他的部下练习过在雨水中急行军。   “我与你同去!”陈虎威的心快跳出来了。海盗从不怕冒险,这半个月干的全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把他兴致撩拨的越来越高。   左若摇头,说:“不!我必须要留条退路!”   “但你要渡过吴淞江才能到松江府。”   左若沉默,这也正是他心中的担忧,江南水道纵横,没有水军简直寸步难行。   “带我去吧,金山卫偏僻,附近没有清虏大军驻扎,留下一半水军据守即可。”   “好,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左若咬牙,把翟哲的嘱咐抛开到一边。张名振军在崇明岛,实在不行只能朝那里去了。   雨水看架势一时半会小不了。   传令兵朝才躺下的士卒身边喝叫:“丢掉你们的鸟铳,扔掉你们的厚甲,只带两天的干粮,即即刻聚集队列,准备出发!”   两刻钟后,卫所前的空地上,刷刷的雨水中,排列整齐的队列蓄势待发。   左若下令:“行军!”大军迈动步伐。   浙东的山民走惯了山路,宁愿迈开腿在陆上走一天也不愿在大风浪的海上漂流一个时辰。士卒努力在大雨中挣开双目,脚步踩在泥浆中哗哗响,伴随着雨水冲刷稻田的声音,奔向松江府方向   金山卫所离松江六十几里路,根据左若的预计,若途中不出现变故,天黑前能到达吴淞江边。   约过了两个时辰,宣泄过的老天爷稍稍阴沉的脸稍稍放松了点,太阳仍然被厚厚的云层遮挡。   “快点!”   两个时辰后,士卒们木偶般挪动脚步,有些人因为才晕船过体力不支渐渐落在后面。   “操练了这么久,该到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   左若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士卒脚步自然会加快些。   新投军的松江本地人在前引路,沿途道边的乡野百姓用畏惧又兴奋的眼神看着这支只顾着埋头赶路的军队。   午后,老天爷又发了会脾气,空中渐渐明朗。   士卒们没功夫看天,只见脚下的这一片土地,每过一个时辰会停下来吃点干粮,用粗糙的双手在道边的水沟里捧起浑浊的泥水放到嘴边。   天色从光明到昏暗。   向导很疲惫,他们赶不上那些浙东的山民能跑路。   “大人!前面就是吴淞江,只要过了过了江明天必能到松江城下。”   左若抬头看看天色,下令:“大军暂歇,往四周的村落搜寻些油脂木柴弄些火把。”   松江本地人引路,分出十队士卒往周边几个村落搜寻大小船只,顺便打听松江城守军的消息。   松江民风保守,不似南京有秦淮河那样的璇旎风光,因此也少了那么多见风使舵的朝臣和公子。如几社的几人就能看出这里的民风,陈子龙、徐孚远、夏允彝等人均分投各军,以抗击清虏为己任。嘉定和昆山县城竖起义旗后,这里像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火药桶。   李成栋大军驻扎在松江府城,因此周边的县城村落不敢又太过放肆的举动,但听说来者是鲁王的义军时,各村落踊跃提供所需的物资。   亥时时分,在几个熟悉道路的乡民的指引下,左若军先锋攻下了华亭县沿江的两处卫所,收集并夺取了四十多艘大小船只。大船每艘可装百人,小船每艘能装三四十人,预计要往返三次才能把一万步卒运过河。   这样就要到黎明时分了,左若心急如焚。   陈虎威亲自率水军士卒操舟,渡士卒过江。   左若得空审讯俘虏的卫所士卒。   一番严刑拷打后,卫所的千总磕头如捣蒜,把松江府驻军详细告之。   “将军饶命,华亭县只有一千守军,大军都驻扎在松江城内,但前日李总督调集三千兵马去围攻嘉定,一万大军去攻打被明军攻下的吴淞会所,城中只剩下一万五千士卒。”   “你是陕西人?”左若听那人的口音。   “是,将军也是?”那千总眼中燃起一线希望。   “拖下去,给他留个全尸!”左若摆手,“所有俘虏全杀了!尸体埋入土。”   雨后的土地很松软,刨坑埋几十具尸体只需片刻功夫。   因为是陕西人,所以更留不得。今日在放了这些人,他日在战场上可能要多花些功夫。   火把照耀下,向导在松软的土地上用木棍给左若划松江各地的地形。嘉定在松江府北约有百里,吴淞会所离松江府一百二十里,嘉定和吴淞会所距离四十里,三者处于一个三角形。   “清虏大军云集杭州城下,刘良佐正在率部围攻反正的江阴县城。太湖义军吴易前日攻下吴江县,苏州提督吴胜兆正在调集大军去围剿。松江府李成栋能动的只有这两万八千人马,且分兵三处。”   左若突然发现,阴差阳错间,他面临了一个极好的局面。   清虏没想到浙东兵马守御杭州竟然还有余力进攻松江府,李成栋也没想到张名振在吴淞会所登陆后,吴淞江北还有一支兵马来偷袭松江府。   “一万人对一万五千守军!”左若没有把握。   但此刻若能击败李成栋后能振臂一呼,在吴淞聚集十万乡兵也不是难事。   他不行,但是……,大人可以。 第393章 战场 一 从风起天阴开始,逢勤的心就提了提来。不能使用火器,不能在城头煮油守城,相当于废掉了守军的七成功力。   “各位父老乡亲们,为了不剃发,死后有面目见祖。汉人和清虏只能有一方能存在这片土地上。守军都是来自浙东的义士,杭州人也不是孬种。”   陈子龙挥舞着拳头,散乱的头发在狂风下飘扬。   “死有何惧?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汉家衣冠战,为老祖宗的祠堂战!”   四周环绕着北城区的百姓,有人神情激动,脸上和嘴边的肌肉颤抖,恨不得立刻把心中情绪从嘴中喊出来。也有人垂着头,嘴角隐藏着令人不易觉察的嘲讽,像是在看戏子在表演。   “为了应对清虏攻城,朝廷要征缴这北城区这一片的房屋,我会在其他城区把各位安置下来,保证不会让一位露宿街头,保证不会让一人挨饿饿。”   陈子龙的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为了应对即将到来大雨,逢勤来巡抚衙门找他,要从北门外征缴民房储备火器等各种物资。这是个不好干的活,若强行征缴只怕会激起杭州城内民众的反抗。   “等清虏大军退走,这些房子还会还给你们!”   “我的客栈生意怎么办?”一个挂着两撇山羊胡子的掌柜语带哭音。   “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自己,少挣几个钱会饿死啊!”四周响起一片斥责声。   原本想出头说话的几个乡绅也闭上了嘴。   “清虏攻城甚急,扬言攻下杭州后鸡犬不留。请各位盯紧四周,若是有人与清虏暗通消息,请速来巡抚衙门通报,官府会重重有赏!”   陈子龙的声音变得阴沉,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   从午后到夜晚,官府的衙役驱散北城区的百姓,征收了近千间房屋,堆放各种火器物资。   街道中巡逻的保甲更加频繁,酒楼和客栈几乎都处于半歇业的状态,杭州城反正的兵丁以千总为单位分散到各营。车风的骑兵营暂时排不上用场,不定时在各处巡逻,震慑宵小。   有了陈子龙当帮手,让逢勤可以专心城防。   清晨出现第一抹光明。   风过,飞沙走石。   逢勤睡的很安稳,他很少会那么紧张,紧张到睡不着觉。   帐外响起亲兵急促的声音:“大人,清虏来攻城了!”   逢勤挣开看见,束紧头发,穿上短袍,把链甲披挂在外,他身躯瘦弱,从不穿沉重的厚甲。穿衣着装的每一个动作都像设定好的,不急不慢。   “去城头看看!”   见到逢勤,亲兵把刚才没说完的消息全说出来:“东城和西城外也有清虏人马出现!”   逢勤的眉头动了动,“速去禀告陈大人,让督抚营的壮丁做好准备。”   天还没完全亮开,站在城头可见城下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靠近,伴随着人喊马嘶。   “啪……”一声炸雷,把整个杭州城惊醒。“轰隆隆!”紧接其后的雷声连绵不绝。   一滴雨点落在逢勤脸上,亲兵连忙撑起伞。   逢勤伸手挡住他,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透过他的链甲。   城下的火把瞬间消失不见了,数万大军奔跑的脚步声在雷声中时隐时现。   城头守军提着长枪短刀,全是上下很快像个落汤鸡,元启洲一身重甲站在北城门头。   城下十几里开外的大帐中。   多铎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场大雨,嘴里迸出两个字:“攻城!”   他要速速攻下杭州,再耽误不起了。莫说王兄的责罚,军中士卒的怨言让他如坐针毡。   借助这一个月来南下江南势如破竹的雄风,大军初始攻城时还有些锐气。三四天过去,城头守军各式火器层出不穷,让以为大军一到,城头便会竖起降旗的士卒很失望。尤其是攻城的重甲步卒怨气最重,这种天气躺在帐篷里也会热的受不了,谁能忍受穿上重甲在烈日下攀援城头。守军还常用木柴、火油、火药等物增加温度。   一鼓作气,再而衰。多铎用兵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所以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多铎听见雨水哗哗的落在头顶的帐篷顶上。他极目远眺,天虽然亮了,但这种天气只能看清楚三四里外奔跑的士卒。   “只要登上城头,一切就顺利了,那帮投降的明朝官不是说吴中民风孱弱吗?”他自己安慰自己。   传令兵纵马在大雨中奔走,传达战况。   雨点越来越快,像断了线的玉珠。   城头,逢勤喃喃自语:“倾巢出动!”   大雨中云梯架上青砖,死士们一只手扶住滑溜溜的木梯,另一支手扬起长刀。云梯上堆积甲士像是在叠罗汉,后面的人推着后前人往上攀援。多铎这次真是下了血本,竟然有女真死士夹在其中督战。   北门、东门和西门同时爆出喊杀声。   “砸!”   滚木雷石在士卒手中传递,因为雨水的缘故变得滑不留手,朝云梯中窜动的铁盔上砸过去。有人翻滚摔下去,后面的人紧接着填上来。   雨水冲刷着墙头,让这里留不住一点血迹。浙东的山民口中胡乱呼喊,探出上半身,手中的长枪狠狠的顺着云梯刺下去。眼疾手快的清虏抓住枪头,像想顺势把城头的守军拉下来。   三边城门都能见到这般厮杀,黎明前的黑暗和磅礴大雨让千里镜失去了用武之地,逢勤不清楚多铎究竟会主攻那面城门,只能把守军均匀分布,自己在各处巡视。   北门的城门早被铁炮轰成烂,清虏士卒径直奔过来,用铁锨敲开填埋的土石。   杭州城内没有那么多滚木雷石,半个时辰过去,清虏甲士渐渐靠近城头,甚至能支起上半身与城头的守军交手。   北门仍然是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一个清虏把长刀收入鞘中,双手按照云梯顶部,一个腾跃飞身而起,竟然登上城头。城上城下同时响起一阵惊呼。几杆长枪刺过来,那甲士闪身避过,用腋下夹住长枪,右手握住刀柄,长刀才拔出一半,一个守军飞身扑上,抱住他的胸口。   两个拥抱的身躯在墙头摇晃,清虏甲士身躯高大,扑上去的守军比他要矮一个头,两只腿在空中一顿乱蹬。那甲士放开刀柄,双臂张开想奋力摆脱,没想到脚下一滑,在几百人的目光中,两个连接在一起的身躯轰然倒向城下的淤泥中。   山民的凶性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有人扛起长粗木上城,奋力插入云梯的下侧,二十多人同时用力,把云梯翘起树立在半空中,轰然倒在泥水中,压住紧紧爬在上面的甲士。   元启洲领着一帮甲士在藏兵洞中心像猫抓,没有逢勤的命令,他们不能出击。   逢勤巡视一圈后,又回到本门。   城墙下士卒们排列整齐站在楼梯口,有蓬头乱发才退下来的守军,也有跃跃欲试还没上战场的新卒,曾经天雄军的残卒都成了这支军队的骨干。   “两刻钟换百人,城头不可太过拥挤!”   副将拱手行礼,答道:“正是如此!”   雨中酣战极其消耗体力,尤其是用重兵器和粗木桩锤击登城清虏的力士。在逢勤的安排下,城头守军分成四部分,每两刻钟换一队人下城休整,生力军的赶上去每每像一波浪潮扑向云梯头,打消攻城的清虏嚣张的气焰。   逢勤很冷静,这种冷静是天生的。   甲士、长枪兵,刀盾手,嗯……还有早就准备好迎击攀上城头的战车,什么时候该让谁上阵,在他脑子里像翟哲棋盘上的黑白子。   这雨终有停的时候!他的火器营在民房里早就蓄势待发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杭州街道中已经水流成河,雨滴从大珍珠变成芝麻粒,但是还是没有停。   “清虏上城了!”亲兵急速奔来,单膝跪在在逢勤面前。   逢勤早看见了,七八个清虏甲士杀跳上城头与守军纠缠成一团。   “命元启洲出兵!”   黑色的旗帜绕了三个圈。   左右两侧藏兵洞中躲了两个时辰的甲士像野牛般冲出去,人数不多,一边只有五十人。里面还有不少甲士,但城头铺展不开太多的人,上去人多只会碍事。   一百人的厚刀重斧砸向在人群堆中的清虏,有人取出遮挡在衣衫下的火绳,尝试着点燃三眼铳。   “砰!”   城头终于响起久违的火器声。   雨水稍稍小些,火门枪的火药多半藏在枪杆里,受到影响很小。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是铳无虚发。   这些只是辅助作用,重要的是以逸待劳的甲士,不一会功夫,爬上城头的十几个庞大的身躯便被扔到城下,有扔到内侧,有扔到外侧。   城头清理干净后,后续跟上来的守军重新占据城头,元启洲领着甲士重新退回藏兵洞。   这就是逢勤的战术,最精锐的队伍不到万不得已的那一刻不拿出来。浙东的士卒的悍勇让他放心。   远处一个传令兵飞奔而来,“大人,越国公到了水门外!”   “啊!”逢勤惊诧。   “陈大人已去迎接了。”   杭州水门前,二十多艘大船冒雨靠港,方进撑起一柄油纸伞更在翟哲身侧入城。   “越国公!”陈子龙拱手。   “卧子兄,你我无需这般生分!”翟哲几大大步走进,身后的郑遵裕和孙全敬两人领士卒下船。   “战事如何?”   “甚是激烈,三门均有清虏,逢参将在北门!”陈子龙拱手。   “带我过去看看!” 第394章 战场 二 “鲁王已经下诏令了,命卧子兄为浙江巡抚,督师杭州!因水路通行不便,诏书传到我萧山行营!”   翟哲与陈子龙在雨水中并肩行走,油纸伞四周往下滴落水珠,很有江南水乡的味道。   陈子龙早听说了这些消息,内心有些纠结,但还是道谢,“多谢彦直!”   “共为击败清虏集聚力量,休要说谢这个字!”   两人且行且说话,陈子龙把在杭州城实行的各项措施简要相告,信心满满的承诺:“只要有稻米运进来,这座城市不会出乱子。”   两刻钟功夫,几人到了北门,城头酣战未休,逢勤上前几步,在泥水中单膝跪地:“拜见大人!”   “战况如何?”翟哲抬手示意他站起来。   “清虏从天明下雨时开始攻城,此次声势甚大,但末将能确保杭州城万无一失。”   “杭州城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翟哲神态很轻松,他是因为不放心杭州才赶过来,但不能表现出对逢勤的不信任。   这句话让逢勤心中产生一股暖意。   杭州是江南战场的局点,翟哲把这里的防御完全交给逢勤,连李志安、车风、元启洲等一干老将也放在他部下,不仅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在提高他的地位。若江南战局能逆转,逢勤凭借守城的功劳,封爵已是必然。   在翟哲眼里,左若和逢勤同为左膀右臂,但到底还是有所偏爱。对从自己亲兵中出身的将领,他自然会多一点信任。   “孙全敬、郑遵谦!”   “末将在!”从翟哲身后站出两个汉子。   这两个都是官宦子弟,自幼不爱习文,只好武艺,师傅拜了不少,到底没亲手杀过人。见五六百步外的城头厮杀声激烈,不断头破血流、开膛破肚士卒从身边抬过,脚底下都有些发虚。   “你们穿好盔甲,往城头走一遭,若能取一个鞑子的首级出来,也不枉在萧山行营我教导你们这么久!”   “大人!”逢勤的口气是在阻拦。   他顾忌城头各队兵马平日多有配合,进退有度,要随便上去些人,只怕会打乱了战斗节奏。   翟哲瞬间醒悟过来,笑着说,“这两个人我交给你了,你视战场情形再安排!”   逢勤看了看孙全敬和郑遵谦,揣测翟哲的意图只是让这两人见识见识战场的气氛,没有立刻做安排,岔开话题说:“大人,清虏进了瓮城,骑兵就快出击了,请大人上城观战!”   “好”!。   两刻钟前,清虏清理北城门外临时堆积的阻碍。瓮城中随处可见浑浊的泥水流淌在方正的石砖表面,像一条条水蛇在游动。   瓮城成长方形,宽二十丈,长三十丈,往里还有一道内城门,攻破内城门便是杭州城的主街道。   隔着一道铁门,清虏甲士看不见大队骑兵整整齐齐排列在对面宽阔的街道上,前列骑士手持各种重兵器。   外侧城楼的顶棚早被清虏的铁炮被轰没了,但内城门的城楼还算完整。内城门的城楼上设有四门小铁炮,可随拆卸抬下去,依次逃过孔有德炮火的攻击。这些小炮的攻击距离不远,炮口正对北城门的位置。   大队清虏甲士在城门外聚集。   翟哲等人才上城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吼叫,三五十人先抬着云梯冲入瓮城。   陈子龙、逢勤、孙全敬和郑遵谦跟在翟哲身后,看扛着云梯的清虏甲士之后是一台盾车,之后跟着百十个甲士,这些人都进了瓮城,最后跟着的竟然是一辆冲车。   内城门上的守军严阵以待,有的在藏兵洞中煮油锅,有的躲在垛口用长弓射击。   内城门上的小炮都被标注过,炮手无需再调整位置。   清虏进了瓮城中立刻散布开,盾车后迅速前行,甲士大踏步奔向城门而来。   炮兵千总不看翟哲等人,一声令下。   “点火!”   炮兵把手中火把慢慢靠近铁柱外侧引线,那架势好似捧着一件无比珍贵而又极易损坏的宝物。   火炮的目标可不是战场中甲士。   “轰!”一声巨响,天地间好像再不存在其他的声音。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炮声!”城外的清虏慌乱向背后远眺,“不可能啊!炮营绝不敢在大军攻城是袭击。”   才出北城门一半的冲车被当头一炮击中,铁球翻滚而过,所过之处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木屑,冲车正前方的尖桩断为两截,一截反弹撞城门顶上的青砖,藏在上面的甲士惊呼避开,另一截从城门飞出刺中侧面的清虏甲士,将一个八尺高的人刺穿带着飞起来撞在城墙上。   木桩从那甲士胸腹部穿过,把整个身躯压在城墙脚下。   凄惨叫声,鲜艳的血迹和徒劳的挣扎。   那甲士疯狂的叫了半天,手脚在雨水下、血浆中挣扎,但半截沉重的木桩压的他动弹不得。   “杀了我!”他朝几丈外的同伴呼喊。   “杀了我!”   “轰!”又是一声炮响,铁球从北城门中穿过,不知触碰了外面什么东西,又是爆发出一阵惊呼。   铁炮的威力强大如斯,让准备好的油汤完全排不上用场。   那几个甲士本来朝嘶喊的同伴跑过来,不知是想给他个痛快,还是要拯救他逃离战场。当听见第二声炮响后,这些人立刻调转方向,像受惊的兔子向北城门拥挤过去。   郑遵谦和孙全敬面如土色,汗水和雨水混杂顺着脸颊往下流。倒是陈子龙面色如常,跟在翟哲身后,但若仔细看才发现他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如果说三眼铳的响声让攻城的清兵心慌,那么这几声炮响,让不少清虏暗生退意,北城门在他们眼里立刻变得坚不可摧。   “轰!”第三声炮响,内城门缓缓拉开。   “轰!”第四声炮响,北城门内血肉四溅。   骑兵促动马蹄,骑士举起刀斧。   “冲!”   四列骑兵像巨大的攻城锥,追杀清虏甲士而出。   有守无攻非守城之道!翟哲之所以把最精锐的骑兵留在杭州城,正是为了让逢勤手中不仅有盾,还要有刀。这支随时可以出城突袭的骑兵一旦发挥威力,必然让多铎排兵布阵时有更多的顾忌。   逢勤仰头向翟哲,开口解释:“清虏攻城已过了近四个时辰,久攻不下,必然心生惧意。旧兵精疲力尽,新兵正在攻城,现在是很好的时机!”   翟哲微微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刚才逢勤的反应让他明白,他既然把这里交给了他,就不要该随意插手。   精心准备的攻城甲士从北城门溃败而出,而令清虏更加崩溃的是,紧跟着溃兵竟然是大明的骑兵。   当你把后背留给敌人时,你便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骑兵顺势驱赶城墙外侧云梯下堆积的清兵,长刀和三眼铳一路收割性命。翟哲等人从内城走到的北城门城楼的废墟上,逢勤取出一个千里镜递过来。   雨水稍微小些,水雾仍然很厚重。   正前方,三千骑兵突击在上万的清虏兵马中,所到之处,清兵落荒而逃。车风指挥骑兵穿插在其中,当遇见清虏抱团抵抗时,立刻回避,只顾驱赶失去勇气的溃卒。   翟哲的千里镜往四周转动,突然发现一堆黑影正疾驰而来。   逢勤显然也看见这些,放下千里镜,立刻下令:“放信号炮,收兵!”   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炮响。   千里镜中追击的正畅快的骑兵立刻调转方向,往北城门退回来,沿途不忘收割几个生命。   清虏的压阵骑兵还在三四里外,逢勤不让车风与他们接战,他不会让一个精锐的骑兵在这里白白死去。   看完逢勤的表现,翟哲彻底放心了。   留下逢勤在这里,兼有陈子龙协管民务,多铎想夺下这座城难比登天。   车风等人冲杀不到半个时辰,入城后连连呼唤不痛快,骑兵们炫耀般在战马油光发亮的鬃毛上擦拭戚刀上的血迹。   北城门外的溃败压倒了多铎的心理,虽然城内的骑兵很快退了回去,但杭州城的反应表明明军还有不少余力,他想乘大雨破城的希望已然落空。   翟哲领着一行人下城楼,说:“郑遵谦、孙全敬,我把你们留在这里七天,七天后你们再回萧山行营。”   “遵命!”   “这些为大明浴血奋战的士卒,除了养家的军饷,是不是该得到些更多的东西!”翟哲像是在自言自语,陈子龙和逢勤均心中一动。   “他们中有不少人可不是为这点军饷才来与清虏拼命!就像郑遵谦和孙全敬,是吗?”翟哲扭头。   “正是,大好的男儿岂是为几两银子,而是为汉家衣冠而战!”郑遵谦豪气万丈。他确实不是为几两银子。   “我准备向内阁奏请,免除杭州三年的赋税!”翟哲的目光看向陈子龙。   “大人此举乃是仁者之心!”陈子龙表示赞同,这样更利于他收拾杭州的民心。   “在杭州城内所有征战的士卒,是否也能免除家中赋税?”   陈子龙沉默片刻,答道:“应该!”   “我毕竟是个武将,卧子兄现在是浙江巡抚,能否与我共同上书?”   这只是开始,步子要一点点迈。   杭州城内兵丁家中的赋税免了,宁绍军镇其他的兵丁当然理所当然该免。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关系到日后军镇改革的大计,翟哲拉上陈子龙,是不想把自己摆在这个风口浪尖上。 第395章 战场 三 这一天的大雨终于结束了。   夜晚的风很清凉。   左若随最后一批士卒登上小船,陈虎威亲自来给他摇船。   “大人坐稳了!”   陈虎威立在船头,橹桨在水中一划,小船如箭般破开浮荡的江水。雨后风不止,吴淞江上的波浪上下抖动,左若盘膝坐在船头,看陈虎威肌肉虬张的胳膊来回往复。坐在这里让他想起婴儿的摇床,只是手边幽暗中的水面藏着令人敬畏的恐惧。   狂暴的大海都经历过,陈虎威当然无惧这样的江水。   小船在黑漆漆的江中行驶半个时辰不到,左若的视线中,对面隆起的黑色堤岸逐渐拉近距离。   “靠岸喽!”陈虎威竖起手中的木桨朝天。   木船轻轻靠上岸边,只有些许震荡,陈虎威躬身:“大人,请上岸!”果然不愧为驾船的老手。   一万一千士卒在岸边分各队等待,无人说话,只听见江水“啪啪”拍打江岸。   左若前脚才踩上陆地,立刻朝身边的传令兵下令:“进军,松江!”   “大人,这里不用留守吗?”陈虎威摸不清头绪。金山卫所要固守,吴淞江边的这些船难道就这样丢弃吗?这里也是退路。   “丢下这些船只!”左若举臂,“我们现在不需要退路了!”   这次连陈虎威也暗自心悸,他虽然是个狠角色,但从不把自己放在绝地。敢拼命的海盗很多,所以死去的海盗也很多,而他一直活了下来。   步卒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驱离黎明前的黑暗,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灭掉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因为已经能看清楚模糊的地面。   左若走在大队的前列,紧跟在斥候和向导之后。   东方的天边亮出几丝微黄时,向导指着一个弧线的山坡,说:“大人,华亭县就在前面!”   左若暗自估计时间,如果毫不停歇行军,预计亥时可到松江城,那正是城中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候。   “不用管华亭县,大军直逼松江城!”   士卒们沉默的行走,他们都知道吴淞江边没有退路了,但他们不知道崇明岛有大明的水师。他们只知道无法再回到海边的大船,若败,便会陷入清虏大军的重重包围。   松江周边大小村落密集,大军沿着官道飞奔。   官道边不远处有行人,老百姓看见这支军队先是好奇。他们发现所有的士卒都没有剃发,发出的压抑的欢呼声,但过了没多久一个个醒悟过来,躲入家中虚掩上大门,从门缝中往外偷看。   “攻向松江城!”传令兵高呼,鼓舞战前的情绪。   沉默了一夜的士卒的情绪慢慢被点燃,脚步的频率加快,有人小声应和传令兵的呼喊。   华亭县城的大门沉重的闭死,报信的骑兵飞驰向松江城方向,左若用千里镜甚至能看见疾驰的骑兵的背影。   松江城内很快能得到消息,无论守军敢不敢来迎击,这在左若的计划中,并不重要。   大队步卒开始有意控制行军速度,同时进食少量食物恢复体力,少数腿脚灵活的斥候先行,前行登上不远处的高地了望清虏敌军的动静。   前日暴雨的淫威尚未完全退去,太阳只露了片刻的脸便躲了起来,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从吴淞江边越过华亭县城,一直到松江城下,几乎没什么险要的地形。   辰时过去没多久,三四里外的几个斥候一路狂奔,一路呼喊道:“大人,清虏出城了!”   “来了!”   左若取出腰间的戚刀握在手中,“准备迎敌!”   一万步卒缓慢分成四个部分,前三队并列前行,中军跟在前中列步卒之后,陈虎威的海盗一千人跟在中军后的左侧,整个阵型形成一个扁平的“丁”字形。   官道在两侧是整齐的稻田,士卒们勒紧腿脚的布条,做好从淤泥中穿插的准备。   左若抬起千里镜,几十里外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清虏的行军的队列散乱,前后有些脱节。多数人均手持刀枪,极少数士卒拿着鸟铳。   “迎敌!”他把千里镜收入腰中。   大军步卒的脚步越来越慢,四个队列的距离慢慢拉开。至于陈虎威,左若没准备让他打前阵。   “传令,中列士卒接敌后,两翼立刻向后包抄,拉开清虏的队列,做出包围的架势!等我中军一动,从侧后方全力扑杀清虏,让开正后方的通道。”   “遵命!”   传令兵现在只能用两条腿跑路。   沃野中两队兵马越来越近。   相聚六七里地时,前中列两千五百人骤然提速,手持长枪压向蜂拥而至的清虏,中军缓慢跟着身后掠阵。迎面清虏口中喝骂各种污言秽语,都是左若能听懂的话,这些人都是他陕西的老乡。   浙东的山民沉默应对,脚步飞奔像越来越急促的鼓点。   “咚…咚咚…咚咚咚!”   黝黑的枪尖随着步卒奔跑的身体起起伏伏。   相距五百步时,第一列步卒千总突然爆喝一声,“停步,举枪!”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奔跑的士卒缓慢降下速度,与此同时,因为加速而松散的队列慢慢靠近,最后形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一个壮年的刺猬。   “喔!”   吼叫声中,迎面的清虏止不住步伐冲上来。   枪尖攒动,透体而过。   李成栋麾下的果然是久经沙场的悍卒,短暂的慌乱后,后队士卒长刀拨过刺过来的枪尖,欺身靠近,顺着枪杆钻进来。   “保持阵型,内侧长枪出击!”千总拔刀呼叫。   “斧手分两翼!预备!”   左若的眼睛没有关注眼前的战场,视线随着两翼包抄的队列移动。正前方的防御队列,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清虏甲士一时半会也无法攻破。   也许是明军之前的溃败留下的印象,也许是松江城内守军只把这里当成暴动的乱民,此次清虏出城的兵马只有六七千人。   “自作孽,不可活!”纵观战场的局势,左若冷哼。   多铎率大军南下杭州时曾传下命令,若有人敢抗拒剃发令,立刻杀无赦,各地兵马对敢反抗的地方可屠杀抢掠。所以刚开始听说有万人大军攻向松江城来时,守军不是震惊而是兴奋。刚一接上战,他们立刻感觉不一样。眼前的这些兵马看上去还有些不适应战场,但绝不是普通的乡兵。   “丁”字形正前方中列方阵像被钉在地上,任由清虏大军扑过来纹丝不动,因为左若就站在他们身后。   两翼的方阵在田野中飞奔,山民们抽刀出鞘,踩在稻田埂上水花四溅。眼见侧翼和后方受到威胁,清虏大军中也各分出两队兵马前去堵截,左若率中军大队慢慢挪动步伐,移向正前方方阵的右侧。   李成栋的步卒勇则勇矣,但后劲不足,攻击不到两刻钟,渐现颓态。松江城内精锐的家丁一半被李成栋带在身边,剩下的一半还有一部分留守城内,这边多是各自为战的散兵,连攻不下,留下近百具尸体后,上冲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两翼的兵马也在一里多外接战,但没有左若的命令,只以守势为主,各牵制住一千多人。   左若指挥中军缓慢偏移,陈虎威部的一千海盗向前移动,与正在与清虏接战的中列方阵形成品字形。   不知不觉中,左若的大军在方圆七八里的地方全部铺展开,形成一个划了七成的圆圈,罩住尚在集中兵力的清虏。   中军黑色的旗帜狂舞。   前列长枪兵方阵的千总见势喝叫:“进击!”   密密麻麻的长枪缓慢压向迎面的清虏,枪尖上串起一个个血肉之躯,像刺猬翻滚沾取落在地上的水果。   在清虏阵势稍显混乱的瞬间,左若暴喝:“出—击!”   中军亲兵各抽戚刀,如群狼围猎般杀向方阵正对着清虏的侧翼。陈虎威的兵马也动了,他们攻向的是同一目标。圆形的队列的后半段突然收缩,像蟒蛇紧紧缠住正在接战的清虏先锋。两翼的兵马猛攻不止,不给阻击的兵马脱身的机会。   左若与中军齐行,这些人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家丁。每五人为一团队,原本是两个长枪兵,两个铳手和一个重甲步卒,现在没有铳手,多了两个刀手。长枪兵先抗住迎面的清虏,三个长刀兵往往围攻向一个方向。   接战的清虏先锋被三路夹击,战斗持续不到一刻钟左右,这些人抵挡不住调转屁股往回奔跑。   紧密的长枪方阵见势立刻舒展开,千总挥刀,“追!”   蟒蛇缠绕的身躯慢慢舒展开,又形成一个弧形的包围圈。左若居中指挥,大军驱赶溃散的清虏先锋压向后面才聚集整齐的大队兵马。   “砰!”“砰!”战场中响起零星的铳声。   清虏的鸟铳兵不多,在中军排成一列,茫然失措看着溃败的同伴,不知该如何处置。   只有那片刻的犹豫,溃兵冲入中军,左若长啸一声,知道自己胜局已定。   中军的抵抗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化为漫野的溃兵。左右两翼的阻击的兵马见中军已经溃败,失去抵抗的勇气。   剩下的畅快的追击了,若比跑得快,这帮清虏比不上经过左若锤炼的山民。   两翼兵马放走了一半人马,封锁住溃兵的退路。   “降者不杀!”   漫山遍野的喊声。   陈虎威一边喊,手里可一点也不含糊,凡是他碰见的,不管是否投弃兵器归降,均一刀取下性命。他半裸的上半身像是被一盘鲜血冲刷过一般。 第396章 战场 四 中军一路驱赶,直到离松江南门外一里路才止住脚步。   左若军中没有火炮弓箭,当然无法攻城,见四门紧闭,城楼上守军严阵以待,终于下令收兵。   各军清点战场,收缴了三百多杆鸟铳,还有其他的兵器无数。俘虏们都丢下了兵器,抱头跪在道路两边,四周有持刀的士卒看守。   陈虎威耀武扬威走在俘虏当中,手里提着一柄长刀,嘴里衔着一柄尖刀。那尖刀极细,是他在水中交战使用的利器。他的步子一走两晃,血迹斑斑的皮鞋在降卒眼前摇晃,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靴底猛然踩着一个汉子的手上。   那汉子惨叫一声,把手从靴底抽出来,手背上刮掉了一层皮。   陈虎威取下嘴中的尖刀,弯腰阴森森的问:“叫什么叫?老祖宗都不要的人,也知道痛吗?”   那汉子抬起头,眼光闪过一丝凶横。   只这么一瞥,陈虎威从无数次海盗的货品中坐到浙海大当家的位子上,对这种眼光何等熟悉。   他左手腕一抖,尖刺般的短刀迎着那个汉人的脸面便刺下去。那汉子大惧,闪过脸想躲避,为时已晚,尖刺径直从左眼下脸颊穿入,直入三寸。   “啊!”那汉子捂住脸,疯狂喊叫。   周围的七八个降卒都站了起来,那汉子是他们的同族头目,从陕西一直杀到江南,早已成了生死兄弟。   陈虎威退后半步,冷笑一声:“果然,对鞑虏像个孙子,对老子还有种起来!”   “来人!”   七八个海盗跟上来。   “杀!”陈虎威左手中尖刀指向前方。   海盗们干这种事是轻车熟路了,各自抽出才擦干血迹的弯刀扑上去。那几个汉子有几人围在受伤的头领身边,有几个与陈虎威对面对峙,见到此情景大喊:“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这帮人说话不算数,和他们拼了。”竟然真有两三百个降卒跟着他们站起来。   陈虎威冷笑,尖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只说了一个字:“杀!”   四周的兵丁包抄上来,像切瓜砍柴般,杀向手无寸铁的降卒。胳膊和躯体乱飞,片刻功夫,地面堆积了一层尸体,剩下的一百多人见势不妙,立刻乖乖又跪倒在地,大声求饶。   “妈的,真是不知好歹!”陈虎威提着尖刺走过去,突然停下脚步,左手一抖狠狠刺入身边的一个俘虏的脖颈后。   又是一具惨叫的尸体倒在眼前。   他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缓慢绕场一周,尖刺在手中转了个花,悍然下令:“这些人一个不留!”   士卒们提刀正准备屠杀,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陈虎威扭头,见左若大踏步赶过来,立刻把长刀归鞘,笑着说:“这边俘虏竟然敢反抗,不杀不足以震慑人心。”   左若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的陈虎威心理发毛,脸上挂着悻悻的笑容退到一边。   这些俘虏捡回一条命,有些人竟然尿了裤子,原来再狠的人,也有畏惧的时候。   “把俘虏驱赶到一边!所有人立刻剪去鞭子,严加看守!”   左若一到,战场立刻恢复了秩序。海盗们退到一角,不敢在夺取收缴的盔甲和兵器。陈虎威的脾气左若很清楚,但眼下深入敌境,他不想再追究这件事。   半个时辰,打扫完战场,左若召集来投军的几十个松江本地人,下令:“你们在四周村镇通报消息,就说鲁王大军即将在吴淞登陆,松江陈子龙为督师,我们这支兵马正是先锋,松江城旦夕可下。拒绝剃发的,或者是剪去辫子的都是我大明的好男儿!誓与清虏拼到死的,可来我营中投军。”   大军在松江城四门征缴民房设下兵营,驱赶剪去辫子的俘虏砍伐树木,做出一副打制云梯的模样。   城上守军四门紧闭,不敢外出。   第二日午后,向导引着兵丁往附近的城镇乡土缙绅家中,把松江城周边有名望的人都请到兵营来。   左若向翟哲学习,假装和善,但他再怎么假装,都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狼。   “鲁王在浙东起兵抗清,剃发留辫者不知廉耻,无脸见祖宗,嘉定有候峒起兵,松江府难道一个男儿也没有吗?”   几十个乡绅挤在狭小的大帐内,小心打量这个没有听过的明军将领,不敢随意许偌。在松江城下击败清虏,对于有心反清,又畏惧清虏的汉人是个巨大的鼓舞。   “松江陈卧子现为浙江巡抚,正在守御杭州城,各位难道要袖手旁观吗?”   说话的功夫,门外一个士卒飞奔进入大帐,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   “启禀大人,华亭县城已经攻下,这是清虏县令的首级。”   原来昨夜左若撤去松江城外兵马,奔袭到华亭县城。从清晨天明开始攻城,午后城内乡兵暴动,打开城门,攻下了华亭县城。   “各位都看见了!”左若用脚尖拨动眼前的首级。   “头可断,发不可剃!”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垂泪高呼,“我这把老骨头不能追随将军去杀敌了,但这些年积攒的几万两银子,愿捐献一半以为军资。”   当即有七八人紧随响应,也有人垂头口中喃喃,鹦鹉学舌。   “多谢,鲁王必然不会忘了老先生的高义。”左若拱手向四周,“我大军此来正是为鲁王大军做先锋,请各位回家转告族中青壮,想留发的都到我这里来,共逐清虏。从军者每月有一两五钱银子的军饷,取一个清虏的首级,有五两银子的赏赐。”   先败松江守军,再攻下华亭县城,消息在有心人中传播的极快。布告尚未贴出去,当日夜晚,连夜赶来投军的义士络绎不绝。有不少轻年人背着家中父母赶过来,当然也有人是听说这里的丰厚军饷,抱着填饱肚子的念头到了这里。   深夜,今夜有些许月来,也有些许薄云。所以地面忽明忽暗。   连日辛苦奔波数日的士卒还在赶路。他们昨夜从松江奔到华亭县城,攻下县城后立刻奔回松江,连夜走向不知目的的北方。现在,华亭县城内只有一百兵丁。   松江城下一夜间四门竖起无数面“鲁”和“明”字大旗,华亭县令的首级被扔到城门下,无人敢出门来取。四门均有几十个步卒在门前破口骂阵,才投军的松江百姓成群列队在城外呼喊城内的义士与清虏不共戴天。但其实兵营中只有三千步卒。   精选出来的七千步卒和陈虎威的水军都在赶路,从天黑走到天亮,过了好几条河流。   只有左若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攻下松江城?左若很想,但他不会做如此愚蠢的决定,挫败松江守军过去两天了,李成栋该收到消息了,归来的路上他一定很着急。   从吴淞会所返回松江的道路上,虽然没有大江,但水流湍急的大河还是有几条的,虽然有桥梁,但桥梁不可有官道那般宽阔。   张名振军会不会紧追上来?左若已经派人前去联络,但只怕赶不及了。 第397章 半渡击 上 半上午的时候,阴云密布的天空有飘落了小雨,但很快停了下来。   厚实的的云层压在头顶,老天爷仿佛在警告世间蝼蚁般的众生,不要以为这就结束了,只要它愿意,随时可以重复前日的大雨。   “贼老天!”脾气暴躁的山民肆无忌惮的唾骂,一边把身上潮乎乎的衣服脱下来使劲扭动,想把其中吸收的雨水和汗水给挤出来,但一切皆是徒劳。   士卒们其实希望这雨能下来,这样压抑的天气,虽然没有大雨,但汗水怎么也挡不住。   留守在松江城下的士卒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去哪了,但能猜到一定是去干一件了不得的勾当。就像……,就像昨天夜里突袭行军攻下华亭县城。   “又来人了!”   几个兵丁指向兵营外的人影,语气中有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感。   这几天,不断有扛着包袱、挑着担子的老百姓到兵营门口徘徊观望,有些人送来了稻米,有些人送来了酒浆。这些人神色匆匆把东西丢下,立刻逃一般的消失在阴霾的天空下。无论是剪了辫子的,还是依旧挺着高昂的峨冠,他们仍然是大明的子民。   这些不是全部,大营门口更加热闹,那里有四个登记处,投军的百姓排成了长龙,有兵丁在那里检查身体。   “跳一跳,抬起腿走几步!”拿到鞭子的士卒的像是在溜牲口。   只要没有明显的残疾缺陷,能搬起一定重量的磨盘,都被留了下来。有些头发白了一半的老者插在队列中,被拒绝后在那里老泪纵横,苦苦哀求:“军爷,就留下我吧,没办法上阵杀敌,还能煮个饭什么的。”   士卒们提着鞭子不耐烦的喝叫:“年纪大的,回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去吧,别给我们添麻烦了!”   左若交代的很好,但军中士卒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若是有功名在身,便可以免除这道程序,新兵被直接引入城门北侧村落中新设的兵营。一个个的进兵营,一堆堆的出兵营。兵丁从这些才投军的松江人中挑选出胆子大的到城下去喝骂,号召城内汉人与清虏拼命。   大军离开后,松江城外看起来热热闹闹,实际上是个空营。左若把松江城下的这些新投军的百姓交给老天爷了。若守军敢出城突袭,在这一片战场他认栽,但只要能击败李成栋,这些算得了什么?   左若很尊重翟哲,但并不是唯命是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左若相信翟哲不会怪罪自己,若翟哲是那样的人,也不值得他追随至今。当然,前提是他能够获胜,若他在松江府一败涂地,再多的理由也是苍白。   道路两边黄橙橙的、沉甸甸的稻穗弯腰垂头,早稻快要成熟了。收获完早稻,再过一个月,按照往年的规矩,该是北方的漕粮经运河北上的时节。   士卒们沉默着行走。   左若经常与熟悉道路的向导讨论,大军驻扎休整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用细树枝在潮湿的泥土上划上乱七八糟的痕迹。   “大人,这几条河都有桥,前日暴雨后,河水不能小了!”这个山羊胡子的向导一路上跟的气喘吁吁。他体力不好,途中差点被大军落在后面,初始时左若还看不上他,但讨论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离不开这个人。   这个向导叫做赵玉成,脸瘪、胳膊细,前几日下雨脱下衣服时,露出胸口两排骷髅般的肋骨。   就这个摸样,若没有秀才的功名,左若连看也不屑的看一眼,更不用说会把他留在身边。但是,他对松江乃是江南各地的人物了若指掌。按他自己的话说,平日在茶馆的时间坐久了,乱了心思,所以才考不中举人。   “李成栋久经沙场,若断了桥梁,必然会让他生出疑虑,只怕无法顺利伏击。”   赵玉成喋喋不休,把自己肚子里的货全倒了出来。   像左若主意这么定的人,不喜欢唠叨的幕僚,他眼睛往外一横,手中的树枝“啪嗒”一声断为两截。   赵玉成尖瘦的脑袋往后一缩,两片震荡不休的嘴皮子合上,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我当然知道。”左若伸出皮靴把才划出的地形图踩成一团。   他已经选好的地方。   大军抢占了一个村落休整,斥候和松江本地人四处打探消息,这里离最近的苏州河有两个时辰的距离,陈虎威率五百水寇先行潜伏往河边。   李成栋的一万人想过苏州河,全从桥梁走至少要一个多时辰,但也许他们会乘船过河。   大军不敢离苏州河太近,左若不确定李成栋究竟有没有得到自己率军前来拦截的消息,若大军陈兵河边,李成栋一定不敢渡河。这个时候,斥候的速度显得极其重要,好在他攻下华亭县城时俘获了五十匹战马。   他把这五十匹战马全交给了陈虎威带走,同行的还有骑术高超的信使和珍贵的千里镜。   千里镜本身值不了几十两银子,在郑氏海盗中也不稀奇,但是在大明军中和清虏军中尚未普及开。只有方以智根据拆卸的千里镜的结构,找精细工匠打磨镜片,原模原样制造了一批在浙东的军中推广开,每个千里镜都有标识,绝不可往外泄露。   阴沉沉的天,很难分辨清楚时辰,只能感觉到天色先变亮再变暗。   苏州河两侧原是人口密集的繁华地带,自剃发令推广后,这里冷清了很多。没剃发的不敢出门,才剃了头发的不好意思出门。几十里外的嘉定县城和吴淞口前些日子又在遭兵灾,让这里死气沉沉。   傍晚时分,斥候纵马狂奔而回,见到左若后跪地禀告:“大人,清虏在苏州河城外三十里。”   “现在才来!”左若双拳抱在胸口,心中难定。   “李成栋会不会连夜过河?还是明早过河!”他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若李成栋在对岸安营扎寨,大军提起出动极易暴露目标。但若是李成栋连夜过河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安静的时候,左若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五六分钟后,他挥动右臂,像一柄无坚不摧的手刀,“进军!”   这世上无万无一失的计策,所有的谋划都在追求一种概率。左若不敢让李成栋顺利过河,哪怕可能性极小,否则这一万兵马和那些新招收的百姓将陷入死地。   阴天,黑的很快。   大军穿插在死寂的村落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土狗没叫几声,立刻被主人关进屋子,兵荒马乱的年代,一点疏忽都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若不是剃发令,老百姓并不怎么待见大明的官兵,江北四镇当年在扬州没少祸害老百姓。   通报的斥候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频繁。   左若没有传达命令,将士们自然感受到一种大战来临前的紧张。   大军行走了一个时辰,停下脚步休整,视线愈发模糊,千里镜也排不上用场了。   等了不知多少时候,黑暗中不见边界的天边突然出现了几堆移动的幽灵鬼火,士卒们的目光自然看过去。只在转首闭眼的瞬间,那些如烛光般鬼火像急速传染的瘟疫,大批火光突然出现,让黑暗中多了一种温暖的橘黄色。   “来了!”   无需多说,士卒们知道那些人就是他们等待的敌人。   中军的亲兵飘落在大军各处,压低声音嘱咐,“口中衔住木棒,不许发出声音!”   黑暗中那些人看起来很近,实际相距还有四五十里。   苏州河边,陈虎威召几个头领聚集。几句话命令后,他自己率三十几个好手躲入茂盛的水草中,其余四百七十人向石桥的两侧隐退躲藏,远离瞩目的桥梁。   夏日,晚上多半会比白日要舒服点,即使在阴天。   李成栋军行进的速度很快,过了没多久,躲在水里的陈虎威甚至听见了战马的嘶鸣。   一万士卒行军的声音顺着大地和河水传播,陈虎威等人用水草挡住头顶,一双眼睛偷瞄渐行渐近的行军队列。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还有些距离,对岸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这是清虏的行军斥候!”陈虎威放缓呼吸,不再用眼睛看,只露出耳朵在外听动静。   有人过河了,但陈虎威分辨不出来有多少人,他没有萧之言的斥候本事。   过河的斥候渐行渐远,跟过来的兵马越来越多,沉重的脚步震荡陈虎威的鼓膜,只需微微的挣开眼睛,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光亮。   耳边越来越吵闹,李成栋的士卒没有在苏州河北岸停下脚步,士卒们一批批登上石桥,陈虎威连大气也不敢出。过河的兵马没有急于离去,竟然在岸边搭建帐篷,准备埋锅做饭,原来他们准备驻扎在南岸。   停歇下来的士卒小声对话,有人到河边来取水做饭,最近时离陈虎威只有三四步的距离。   石桥上脚步声不停,来河边取水的士卒渐多,陈虎威潜藏的位置恰巧是个合适的取水口,木瓢击打水面声音响在耳边。   “这些下去迟早被发现!”陈虎威暗中摸出藏在身上的尖刺,暗自咒骂:“大军怎么还不突击!” ☆、第398章 半渡击(下) 近处、远方全是大队人马活动的声音,陈虎威像是置身于一个嘈杂的集市。 一个木桶拍打在水面,荡起的波涛掀翻他头顶的水草,陈虎威自然的往下缩了缩,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水里有人!” 不知是哪个兄弟被发现了,陈虎威暴跃而起,左手拉住正在打水的士卒的胳膊,往里轻轻一拉,那人大叫“啊……”倾倒向河中。身体刚刚接触水面,叫喊声戛然而止,因为陈虎威的尖刺已经刺穿他的咽喉。 水边其他几个地方响起“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有些人被直接拉入河底,张嘴在水底咕咕喝水。 可是苏州河的水是怎么也喝不干的。 “撤!”陈虎威毫不恋战,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往远离石桥的方向游去。 “水里有人!” 岸边的士卒惊呼奔走,有人取弓箭跟过来,可是水面的能见度极低,浪花悄无声息的翻滚而下。 陈虎威等三十人都是能在大海中翻腾的好手,一个猛子扎到三十步开外,露出脑袋换两口气,又潜入河水中。李成栋的部下多是中原和陕西各地的旱鸭子,即使有少数几个回水的也不敢在黑暗中下苏州河。 河道两边士卒们高擎火把奔跑,弓箭手跟上来,张弓对准被照亮的水流。 无论水性多好的人也必须要露出水面透气。 因为他们是人,不是鱼。 李成栋军中有箭术高超的射手,一双眼睛像夜枭般锐利,张弓紧盯着河道。 南岸,黑暗中。 七千双脚丫子怕打在地面,刀已出鞘,火绳已点燃。 这边河边的喧闹声还没停息,李成栋没把几个水寇当回事,正准备催马渡过石桥。 突然,他的耳中传来凄厉的呼叫:“有埋伏!” 远处先行的斥候的火把像丢了魂一样往回跑,紧跟着的身后的黑暗中全是粗重的喘息和嘈杂的脚步。 “杀!”终于有人忍不住先喊出来。 左边、右边和正南方,提刀的山民呼啸而至。 这一次,左若没有再用长枪兵打头阵消磨李成栋军的锐气,最精锐的中军冲在最前面,像尖刀径直插向石桥的方向。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憋足了一天的力气全在此刻释放出来。 “偷袭!” 李成栋扭头看身后还有四处兵马没过河,身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石桥狭窄,再退回来已是来不及了,他催马紧敢几步过河,下令:“各营集合,迎敌!” 南岸边的营地中,铁锅中的水才冒热气,有人还在忙着搭建帐篷。士卒们慌慌张张中穿上才脱下的盔甲,找到架在一起的长枪。 黑暗中山民们像突然出现的恶鬼,他们喜欢这样奔跑的战斗,终于摆脱了紧密的军镇约束,可以攻向自己愿意去的地方。他们无所畏惧,因为两天的血战已让他们慢慢熟悉了战场的味道,那其实就是流鲜血的气息。 杂乱狂野的偷袭者形成弓背形状的队列死死圈着桥头,山民们把抢夺到手的火把扔进支开一半的帐篷。 熊熊的烈焰燃烧起,照亮了方圆几丈的战场。 歇息的清虏营地中,兵丁在找将官,将官在找兵丁。最外围的士卒慌慌张张的拿起兵器抵挡,当看见身边的同伴完全不顾自己的命运,消失在后方拥挤的人群中时,原本坚定的心也变得动摇。 左若指挥中军冲入敌阵后从正中间分开,如同一柄尖锐的长矛突然从中劈开叉,像长出两个头的毒蛇,然后,然后露出藏在后面的鸟铳手。 “停!”鸟铳队列的千总举手停住快步行走的队列。 鸟铳兵左手钢叉驻地,右手把鸟铳放在叉口。迎面的清虏见势不妙,疯狂的扑上来,最近的敌人离铳手只有十几步距离。 火绳燃烧散发出的香味像火盘上的油脂。 “放铳!” 火绳触及引线,在清虏绝望的吼叫声中,一排整齐的铳声响起。 硝烟弥漫之后,正前方成了修罗场的所在。铅子纷飞,当者皆靡。平胸射出的铅子不会快速夺取人的性命,所有铳手对面都是躺在地面惨叫连连的伤卒。 第一排鸟铳手才后退,第二排铳手更上。 “放铳!” 千总喊声在召唤恶魔降临。 这些鸟铳是松江城下和华亭县中的战利品。李成栋军中的鸟铳还算精良,但配备的实在少了些,打了两场胜仗,也只缴获两百多杆。不仅仅是鸟铳,山民们除了手中的利刃,身上的布衫,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清虏手中缴获的。他们有三眼铳,还有简单的盔甲,有些是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还有些是从俘虏那里夺取来。 两轮铅子过去,铳手原地装铅子弹药,原本杀向两翼的士卒在紧着号令向中间靠拢,双头蛇吐杏聚合,又汇集成一杆无可抵挡的攻城锥。紧跟在中军之后的步卒押上,把鸟铳手保护在后列。 好铁要用在刀刃上,左若把所有缴获的鸟铳和三眼铳击中在一起,作为突袭的奇兵。 不到半个时辰,李成栋军的阵型越压越扁,石桥上堆满了士卒,对岸的士卒像过河来支援,南岸的士卒被压制向河边。前面的士卒抵挡不住,后面的士卒已经退到了苏州河边。 “闪开!”石桥边的亲兵举刀呼叫,把李成栋的战马护在中间。 黑暗的河流中,一千水鬼顺流而下,各持短刀利刃。 “那个人,应该是南岸最大的官了!”陈虎威在水中如履平地,尖刺指向李成栋的方向。 水鬼们悄然潜伏向桥头。 离石桥头两百余步,陈虎威在水面露出脑袋,把火光下李成栋的面孔看的清清楚楚。 “杀上去!” 海盗们在水中无法携带重兵器,多使用短刃、尖刺等利器,还有些他们平日舍不得使用的倭刀。倭刀刃薄,锋利无比,价格高昂,唯一的缺陷是在与重兵器的碰撞中极易被损坏。 水鬼离岸边越来越近,终于有人发现了河道中的异常。 “水里有人!” 几个海盗飞跃上岸,细长的倭刀劈砍而下。倭刀重势,需双手紧握,积全身的力量用在薄如蝉翼般的刀刃上。 刀刃行走在夜空中没有带起一点风声,迎面格挡的长枪杆应声而断,薄刃切在对面敌人的肩膀上,一条断臂飞上半空。 “围攻李成栋!” 水鬼各自从河流中跳出来,紧跟在一群武技高超的同伴身后。 海盗上岸的地方离李成栋只有两百步的距离,亲兵拼死抵抗,李成栋被拥挤的人群向后推动,无暇再指挥大军作战。他的亲兵多是久经沙场的悍卒,经历片刻的换乱后,倚仗重兵器和厚甲的优势挡住了陈虎威等人的锐气。 但整个战场的局势已经乱了。 前后左右均被袭击,把南岸本就混乱的李成栋军彻底击成一盘散沙。 左若处在战阵中,细看混乱中的战场形势。李成栋军的阵型已经被压的很紧,再压迫反而会适得其反,莫要把这些人逼成背水一战无路可退的死士。 “长枪兵!长枪兵!” 中军停下突击的脚步,等待长枪兵上前压住阵脚。中军即是整个战场的风向标,山民们嚣张的气焰有所收敛,恢复稳健的战斗风格。 鸟铳兵跟在长枪兵身后,铳手们听从千总的号令射击,往往集中力量打击一处,以击溃战场的一角。这种挡不住的轰击,一点点消除清虏的抵抗意志。 李成栋军中也有些鸟铳手,但骤然遇见袭击,无法集中,被挤在战场各处。 “大人,撤过河吧!”亲兵们感受到溃卒带来的压力,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很难得了。 李成栋咬紧牙关,他知道退兵的结果。 “守住!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许过河!” 原本都是大明的精锐之师,在这苏州河畔生死相搏。 战局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谁先支撑不住,谁就要承担一场无法接受的败仗。 一刻钟。 两刻钟。 每一瞬间都有人死去,山民们慢慢生出一丝畏惧,李成栋的悍卒心头的绝望越来越浓。 火光中,左若和李成栋遥向对望。 左若站在战阵中指挥若定,稳如泰山,李成栋则像挤动的像被大浪拍打松散的石头,随时有崩溃的可能。两个主帅的状况反映了整个战局的形势。 左若抽出腰间的戚刀,神色凝重。 他很久没有亲自上战场杀人了,他麾下是没打过几次仗的新兵,但李成栋的表现值得他尊重。 以偷袭之利,兼半渡而击,才占据了眼前这么一点点优势,眼前这些人才是李成栋麾下真正的精锐。若他在松江城下碰见的是这支兵马,只怕会把自己坑在那里。 左若亲自持刀催动战阵。 戚刀得倭刀之利,绝倭刀之脆弱,这才是真正适合两军对战的武器。 “干翻清虏!” 不知是谁先喊出来,山民们的爆发出剩余不多的搏命之勇。 左若在亲兵的簇拥下杀入敌阵,他的戚刀刺入对面敌人的腹部。在那瞬间,他想起来这个人可能是他陕西的老乡。虽然如此,他的长刀还真毫不留情在那人的下腹转了个圈。 溃败无可挽回,李成栋的战马在止不住的后退,倒着屁股被拥到桥梁中间。 “李成栋逃跑了!”左若高喊。 “抓住李成栋,莫让他跑了!”山民们胡乱呼啸。 有些还真抵抗的清虏士卒抽空回头,见主帅的战马已经快到河对岸了,立刻丢失了所有的抵抗勇气。 清虏没有胡乱喊叫,他们在感受能承受的极限,就在左若砍翻第三个敌人时,南岸的李成栋军士卒几乎突然调换方向,像被猎豹驱赶的羚羊群,挤向只能并行四马的石头桥。 ☆、第399章 崇明起(上) “弓箭手!” 李成栋振臂高呼,他不是第一次打仗,也不是第一次身陷危境。在中原先当流寇与官兵打,再随高杰投靠官兵与李自成打,好像每次都选错了方向,一直处于弱势。投靠清虏后,原本以为是咸鱼翻身了,没想到还是这般不如意。 他在战马上手舞足蹈,喝叫:“弓箭手上前!”显示出极大的不耐烦和不满。 虽然他怎么表现,只要他在这里,北岸混乱的军阵就有了主心骨。军阵随他命令而动,放开石桥正对的道路,士卒分立两侧,枪尖指向石桥方向,严阵以待。三四百弓箭排在枪兵之后,张弓搭箭斜指向天空,准备阻击过河的明军。 南岸。 溃兵完美的诠释了兵败如山倒这句话的意思。 没有人再敢回头迎敌,溃卒任由长刀劈砍在后背,心头只有一个念头,“逃到对岸去。” 石桥上的士卒堆在一起,像包裹住的粽子,两侧的石栏杆摇摇晃晃,桥下是奔腾的苏州河。这正是李成栋最害怕的局面,他舍不得这些士卒死,他继承了高杰的四万大军,一大半的精锐都在这里。 石桥太狭窄,距离稍远点的溃卒近追兵已到了眼前,再没有希望从石桥逃走了,惶急中跳入苏州河。 “水里,水里,一个也别让他们跑了!”陈虎威指向身后。 一半水鬼翻身下河,灵巧的身躯在翻滚的浪花中时隐时现,没有人看见他们在杀人,但没有一个溃兵能成功游到对岸,战局到了现在,已经不用再精细指挥了,剩下的只是让山民自由自在的收割生命。 有人在呼喊:“投降不杀!” 左若的亲兵有不少来自陕西,喊出来的口音让不少溃卒很熟悉。 追兵杀入敌阵,想切割开拥挤的溃兵。当刀刃离后背只有两三尺的距离,终于有人选择趴伏在地上,但绝大多数人还在涌向石桥。 到处是溃卒暴躁又惶恐的呼喊:“走啊!” 桥当中像是被堵死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跳入水中,毕竟苏州河看起来不像黄浦江那般宽阔汹涌。 见河水中人越来越过,陈虎威率海盗从岸边退下水,进入他们熟悉的战场。 石桥上,白玉石的栏杆发出“咯吱咯吱”破碎的声音,只听见“咔”的一声响,石桥两侧栏杆几乎同时断裂。滞涩的道路终于通了。后面人推搡前面人,但直行的速度没那么快,石桥两侧的河面“扑通、扑通”响个不停,有些掉杀水还能冒个头,有些人像石块一般,掉下去便没了声息。 李成栋紧咬牙根,今夜他认栽了。 胯下战马随着他夸张的姿势前后促动铁蹄,“快点过河!”他挥舞右臂,喊声只有身边的亲兵才能听见。 河流中的陈虎威快忙不过来了,初始河流中溃兵不多,海盗们瞄着一个个目标游过去追杀。现在,四周全是溃兵,石桥上的清虏成群成堆的往下掉,海盗们一边抽冷子捅上一刀,还要小心不被垂死挣扎的士卒抱住。 石栏杆被挤裂后,南岸溃兵逃跑的速度快了很多,因为一半人被挤进了河里。 战场的每一刻都很难熬。 午夜过去,南岸沸腾的场面慢慢冷却,溃兵都消失了,有几个脚步快的山民追杀的性起,持刀冲上石桥,被对岸早已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射中,扑倒在成堆的尸体中。 左若走上前来细看,见对岸用强弓硬弩压住的阵脚,放弃了渡河追击的计划。 今夜李成栋军的表现让他重新估计清虏的实力和自己的实力。他原来的计划是召来崇明岛的张名振,两军合击,把李成栋军消灭在苏州河以北,但现在他决定放弃这个计划。 从今夜的战局来开,他们合军即使能击溃李成栋,也不是一两天时间能做到的,这个险他不敢冒。 传令兵兴奋的呼叫:“清扫战场!” 一队步卒押送三百多趴在地上的俘虏离去,长枪兵和鸟铳手距离桥头三四百步严阵以待,其余人忙着收拾战场,缴获兵甲粮草。 陈虎威率海盗在河中又忙活了两刻钟,见南岸边的战场打扫的差不多了,率一帮水鬼上岸。 李成栋忙于收拾败兵,在北岸救援好不容易游过河的溃卒。对岸光线昏暗,左若的山民没有带多少火把,只见人影窜动,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无论有多少人,他现在也没了过河继续追击的勇气。 今夜的战斗将他惊醒,从张名振军突然出现在嘉定,到眼前的左若部突袭到松江城下,原本以为是安稳的后方的松江府突然变成千疮百孔的战场。除了这支兵马,是否还有其他人,李成栋不知道,也不敢猜。当务之急不是击溃眼前的兵马,而是立刻向杭州大营的多铎禀告,引大军回松江府围剿。 下半夜光景,左若的大军退向黑暗的南岸,苏州河边只留下彷徨的李成栋。这一战,最重要的不是让他损失了三千多精锐士兵,而是让他暂时失去了与明军对战的勇气。 左若没在苏州河畔多做停留,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嘉定。 黑暗中,他召来传令骑兵,“立刻往松江府城外兵营传我命令,让剩下的人马立刻向嘉定县城方向进军,放弃华亭县城,让那些本地招收的壮丁自己赶路,到嘉定县与我大军汇集。” “遵命!” 三匹战马踩着朝露打湿的青草远去。 “眼下必须要快,每一步都要快。”左若喃喃自语。 这里的消息传到杭州,博洛的大军三四天就能赶过来。李成栋也只是暂时被迷惑住了,只要他率部返回与守军汇集,自己的处境就很危险,即使拉来张名振也只能将将平衡。 从苏州河畔的伏击地点到嘉定有五十多里路,这大半夜的血战瞒不过那里,嘉定城下的三千守军要么会向松江方向撤退,要么会来河畔查看动静。 斥候四处打听消息,有了本地人做向导,左若对这里像自家的后花园一般熟悉。 天色慢慢放明,南岸的尸体显露在李成栋眼中。对岸已经没了动静,他还是很小心,派斥候往远处打探,直到确定方圆几十里外军没有明军的踪迹后,才率大军过河。 不到七千人的败军一过河,来不及收拾河畔同伴的尸骨,急速向松江城行军。 午后到达松江城下,离去时还算热闹的城镇空空如也,有些人跟着左若部跑了,也有些人逃向别处的亲戚家躲避。几十杆“明”字旗和“鲁”字旗还插在四边门外飘荡。 李成栋脸上黑气冲天,下令:“砍掉这些旗帜,立刻探寻明军的动静,把方圆十里的老百姓都给我全抓过来!” 他有满腔怒火需要发泄。欺负不了硬茬子,只能找软柿子捏。 夜幕时分,围攻嘉定县城的三千士卒歪盔斜甲,像过街老鼠一样仓皇逃回来。 这些人见机的快,听见了苏州河畔的动静,又听说松江府被明军包围,立刻撤出嘉定县的包围圈。当探清明军两路兵马围追过来,立刻逃向苏州府方向,直到过了中午确定追兵已经远去了才慢慢返回松江府。 信使四处奔走。 左若联系张名振,请他率军从吴淞会所来嘉定县城汇合。 李成栋急书三封给多铎,声称浙东有五万大军渡海北上。不把这里的军情夸大点,他无法推卸到此次战败的责任。 左若在松江城下只收了三四千投军的兵丁,到了嘉定县城下只能叹为观止。 候峒等一干乡绅散尽家财,竟然在这里聚集了四五万乡兵。但有兵器和盔甲的不足两千人,其余的老百姓多拿着耕作用的锄头、扁担等物。这些人中一小半还要领军饷。 面对李成栋的大军,左若能应对自如,这种局面直让他脑子发胀,朝候峒劝阻道:“这些人毫无用处,留在这里只能碍事,请老先生把他们全部遣散,以免遭了清虏的毒手。” 若是七八天前,候峒一定吹胡子瞪眼睛。这几天和清虏连接战过几次,几万人被一两千人追着满山野乱跑的场面多次发生,才让他明白这打仗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 候峒沉默了片刻,犹豫发问:“你说陈卧子在杭州督师,能否请鲁王大军北上?”他不熟悉左若,更没见到有名望的督师和将领,心里没底。 左若点头,说:“我已经给浙东送出文书,带来回往复没有十天半个月消息回不来。” 候峒躬身相求:“请将军帮我守住嘉定城!” 左若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我不能留在嘉定城内!” “你不是鲁王的义师吗?怎可弃百姓于不顾!”候峒生出怒气。他也是没有办法,李成栋的三千兵马不分日夜攻城,他在城内聚集了三四万人仍然是漏洞百出,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战的将军,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左若身上。 “请老先生召集亲信家丁,随我大军去崇明岛避难,越国公正在忙于据守杭州城,无暇抽兵北上。” 左若耐着性子解释,他今日脾气真是极好,也就是候峒提着脑袋举义旗的行动让他暗自敬佩。 ☆、第400章 崇明起(中) 翟哲前脚回到萧山行营,左若的急报后脚送到。 如果他没有走这一趟杭州,一定会怪罪左若太急了。在杭州城呆了三天,巡视了城防布置,了解完逢勤预备的各项应急措施,他放下了十二个心,即使他自己留在那里也无法比逢勤做的更好。 这一行的预期说是巡视城防,不如说是送温暖。 朝堂决定战场。 眼下正是需要三军用命的时候,提高从军兵士的地位是他准备在朝堂开的第一刀。这几天,他与陈子龙仔细磋商,决定联名向朝廷上书,浙东的正军士卒每人可免除家中二十亩田赋三年。 所谓正军,就是归属萧山行营名册的士卒,各地募集的义军不在此数。 这条策略不仅仅可以能使士卒归心,更重要的是把正军的决定权交到了翟哲手上。眼下浙东兵马八成是翟哲的麾下,由萧山行营统计正军,可行便利之事,眼下这条策略显示不出什么威力。但日后若浙东战局逆转,收复更多的疆土,这条策略将展现出巨大的威力,或者说是危害。 这实际上是在兵部和户部中开了个口子,让萧山行营可绕开内阁干涉朝政。 “先行三年”只是个幌子,翟哲真正的目的是把这条措施永久的推行下去,这会让兵丁拥有与文人同等的权益和地位,就像文人中了秀才可见官不跪,中了举人乃至中了进士会拥有更多的特权。 这条策略的进一步措施是降低军饷。老百姓卖粮食交给得到的银子交给官府,经过地方官员上缴朝廷,再由户部到兵部,然后到军镇,最后才发放到士卒手里,这就是大明军饷发放的全过程。这里的每一道工序都要承受至少一成的损失,既然好处最终是发放到士卒手里,不如用直接免除他们的一部分田赋来充当部分军饷,以减轻眼下军饷的压力。 这份由陈子龙执笔,翟哲和他共同签名的奏折送到绍兴府不久,内阁和鲁王便完成了批复,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所谓的免田赋现在不过是一纸空文,宁绍和浙东的田赋本就全掌握在宗茂手里。 鲁王没考虑那么多,现在只怕翟哲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也能答应。因为唐王的使者已经到了金华府。 守御住杭州后,浙东声望渐高,鲁王虽然任监国晚,但俨然有了与唐王对抗的声望,若能收复南京,只怕唐王自己也没了诏令鲁王的勇气,而这一切都要依靠翟哲。 闰六月的倒数第五天,一队看上去像商队的行人到达萧山行营。 兵丁往中军大帐通报,“大人,唐王的信使兵科给事中刘忠藻求见!” 翟哲不知道唐王在福州登基,唐王也不知道宁绍军镇在这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刘忠藻在金华府逗留一日,把浙东局势摸透了才敢来到宁绍。 “取杭州皆宁绍军镇的功劳,浙东局势全决于翟哲一人。”这是朱大典的原话,其中有尊崇、有不满、有羡慕,也有无奈。 “请他进来!”翟哲坐在大帐中没动。按照鲁王的封的爵位,他是越国公,当然不用去迎接一个七品的给事中。 刘忠藻进了萧山行营,并没有见到多少兵马。大营中全是堆积如山的物资,每日经水门发往杭州。 方进请他入帐。 见了翟哲,刘忠藻嘴唇抖动了半天,躬身道:“拜见越国公!” 他身担唐王交给他的重任,有些事情必须要当机立断。唐王封郑芝龙为镇海候,比翟哲这个越国公的爵位要低一等,但若郑芝龙能挥师北上,收复杭州这样的重镇,封公也是理所当然。 翟哲示意他落座,说:“先生北上不易!” “山路虽然艰险,若知道将军行的大事,我早就来萧山追随了!” 刘忠藻真是个会说话的人,唐王这次是挑对了使者,没有一句话让翟哲听的不舒服。 “按日子算,唐王两日后在福州登基为帝了,广东、广西、江西和湖广均已上表。唐王不知将军在浙东如此大展神威,大挫清虏于杭州城下,否则封赏早送到军中了。” 刘忠藻先把福州的形势说明白,唐王登基已是板上钉钉,试探翟哲的态度。 “嘿嘿!”翟哲把玩手中的茶杯。 “浙东义师起,唐王原是不知情,在下愿回福州为将军请功。” 翟哲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让刘忠藻摸不清他的态度。 左右试探,见翟哲不上钩,刘忠藻索性把事情挑明,说:“国不可有二君,眼下抵御清虏为国之大计,鲁王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当值世人敬仰,只是……” 翟哲摆摆手,说:“在下只是一介武夫,麾下有些有血气的汉子不愿剃发,在杭州城苦苦支撑,鲁王在浙东监国,于我助力甚大。” 刘忠藻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喃喃道:“正是,正是。” 翟哲话锋一转,接着说:“眼下江南战局紧张,我只知道为大明战,至于朝堂上的事,绍兴有内阁大学士,原本就没有我说话的地方。” “将军过谦了!”刘忠藻愈发摸不清翟哲的真实想法。 到了这个地步,翟哲决定说出自己的底线,说:“前日我收到急报,松江府嘉定、昆山等地均有义民举事,我正准备往崇明岛一行,察看那边的局势,只希望浙东不要出乱子。” 唐王和鲁王之争,他现在决不能随意表态。 唐王虽然有先继位的优势,但浙东才拥戴鲁王。如钱素乐、孙嘉绩、张国维和朱大典等人态度不明,张名振和方国安也各有想法,他的处置一旦出错,极易引发乱子。宁绍和浙东几县苦苦支持杭州大军,甚至有士绅捐出半数家产,这些人才是他的根基。 再说,刘忠藻让他弃鲁王迎唐王,不能只靠一张嘴。他现在需要人分担压力,提供粮饷,唐王得了那些地方的支持,总该有点表示才好。 刘忠藻能得到这个答案已经很满意了,答道:“在下明白了!” 来之前,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翟哲可能不见他,可能驱逐他出宁绍,可能表态坚定支持鲁王。 但是现在,翟哲的态度很****。 刘忠藻在萧山行营住了一天,动身前往绍兴。他还没到绍兴府,翟哲的奏折先送到鲁王的案头。 刘忠藻一行才进入浙东时,就被无数双眼睛盯上,绍兴府的人知道这些人在萧山行营呆了一天,立刻紧张的不得了。鲁王酒肉不香,歌舞也看不下去了,恨不得立刻下诏请翟哲到绍兴面谈。 所以破天荒的好好研究了一番翟哲的奏折,召来张国维、宋之普、朱大典和方逢元四人。 他把奏折交由四人传阅,问:“越国公请命往崇明岛开辟松江府的战场,这是什么意思?” 问完话,他在椅子上不安的转动身躯,继续说:“杭州战事未了,他转战崇明,是否不妥?” 张国维名为督师,先进言道:“翟将军竟然做出这般安排,自然有道理,松江府若有人起兵,也可起着牵制清虏的作用。” 他其实并不以军务见长,曾以治理好太湖、长江各地的水患闻名,并著有《吴中水利全书》。当年陈新甲获罪被处置后,崇祯乱点鸳鸯谱,把他放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松江战败后,神仙对大明的局势也没办法,他当然没能力挽狂澜。 “以阁老的意思是,孤该同意他的提议。” 不同意还能怎么办?几个阁臣垂头看着脚前的地面。 “越国公请封原吴松总兵王之仁自然是应该的!”鲁王扬起头,“越国公此去崇明岛,要派督师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所有人,杭州有浙江巡抚陈子龙,若翟哲进军松江按理该派督师,只是翟哲在奏折中没提及此事,贸然派出一个督师不知是否会触怒他。 除非张国维亲行,因为他得到了翟哲认可。 几人的目光落在张国维身上,张国维差点就要挺身而出了,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出列进言道:“越国公未必会在崇明岛久呆,以微臣看无需派出督师。” 刘忠藻没到绍兴,他不放心离去。翟哲在这个时候请兵往崇明岛,虽然理由很充分,但是态度很诡异。张国维不信翟哲能置身于唐鲁相争之外。 一日后,鲁监国快马加鞭把诏书送到萧山行营。 翟哲召宗茂坐镇萧山行营,命孟康掌管宁绍兵马,萧之言掌管萧山行营,皆按宗茂号令行事,至此宗茂实际上总览了宁绍军政。像宗茂这样的人迟早要走上前台的,逢勤封爵在望,他还藏身幕后。 替鲁王往崇明岛传旨的是个年轻的举人,脸很瘦,但身材健硕,竟然骑马而来,和一般文人大不同。翟哲只看他上下马的几个动作,知道这个人的骑术不差。 江南非草原,百姓多善驾舟,不善骑马,翟哲看他在马上的姿态气宇轩昂,打趣问:“你叫什么名字,会骑马,也会射箭吗?” 那人躬身谦虚回答:“在下张煌言,也曾摸过弓箭。” “张煌言!”翟哲默默点头,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次日,文林柱督舟山水师八条大船到临山卫,鲍广领一千兵马护送,翟哲领张煌言等人上船,乘风破浪往崇明岛而去。 远离这里,翟哲才能看出各人真实的态度,只有真正摸清那些人的底细,他才能让浙东不会因为这件事出乱子。 浙东不是鲁王的,也不是唐王的。 ☆、第401章 崇明起(下) 雨过天晴。 平静下来的大海很迷人,浪花围着大船欢乐的嬉笑,战船像被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前后簇拥。天和海在遥远在地平线连接在一起,仿佛那就是世界的尽头。 翟哲与张煌言站在船头。 经过这几年的锻炼,翟哲不晕船了,但对大海,还是有一种本能畏惧。何况是他,浙闽各地,无论出海捕鱼的渔夫还是远航经商的海商,与大海愈熟悉,心中的畏惧和恭敬愈重。 水师战船一直离岸边不远,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山脉丛林。 张煌言悄然打量他,他听过很多这个人传闻,还是首次与他这么近。翟哲在宁绍四年多,深居简出,多半时间在兵营中。 民间传言说他是卢象升的学生,以乃师为榜样,忠心为国,但朝堂中有人说他专行霸道,把宁绍和浙东几县的田赋全控制在手中,架空了鲁王的内阁。 张煌言没接触过翟哲,但对一直在宁绍主事的宗茂很熟悉。宗茂行事精细霸道,虽然无官职在身,但倚仗宁波军镇的背景在宁波和绍兴各地说一不二,各地的银子和粮食晚一天送到,他说话很不客气,甚至闹到钱素乐和熊汝霖甚至几个阁臣面前。各县县令、主薄对他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解送物资都要仔仔细细核实,不敢出一点差错。 他原本以为有这样的下属,翟哲这个主官必然也跋扈严厉,从弘光朝起,大明文臣对武人的映象多半如此。 这几天在船上相处,至少没见到翟哲骂出什么粗俗的话来,即使对驾船的船夫也是和颜悦色。 “越国公很知道收拢人心!”这是张煌言的初评价。 他脑子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翟哲回头,半带着玩笑的口气问:“玄著,你会骑射,可愿在军中效力?” 张煌言来不及思考,迅速答道:“愿上阵杀鞑虏。” 他比翟哲年轻十岁,身份地位也差别巨大。这种差别不仅仅是官职爵位,声望和影响力也是天壤地别。无论朝堂中对翟哲的看法如何,是他一手撑起浙东的这片天。 看着翟哲的背影他有各种猜测,当翟哲面朝他说话时,再和颜悦色也有种压力。 翟哲缓声说:“江南是赋税重地,清虏不会轻易放弃,只靠浙东苦苦支撑,不是长久之计。我在崇明岛设立行营,可威慑松江、和常州的东线,牵制清虏的兵力。但西线的皖南山区义军四起,仍然在各自为战。” 他伸手在空中划了弧形,说:“皖南若起,我们就形成对江南完成了一个大包战略包围,从四周牵制清虏的兵力,同时可以确保杭州府西线安全。” 也许是卢象升留下来的初印象,翟哲对练过的武艺的读书人格外看重,所以才把眼光放在相识不久的张煌言身上。 朝廷上的文臣离兵营太远了,要么只知道限制武将的权力,要么只知道讨好手握重兵的军镇。义军中多是屠狗辈,只有能放下身段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人才能得到他们的尊重。就像他自己,其实对绍兴的那个内阁不屑一顾,但每做一件事还是煞有介事的请示、上奏折。 张煌言眼神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问:“越国公还要兵进皖南吗?” 翟哲摇头摊手,“我手中无兵,皖南的兵就在那里。泾县、宁国等地均起义军,但不是清虏大军的对手,若不能统筹,必会被清兵各个击破。” 没有兵,如何兵进皖南,张煌言一头雾水。 翟哲指向大海,说:“你生在宁波,当知道海潮来的时候不能行船,暴风雨里不能出海。” “在下知道!” “剃发令下,各地虽然群情汹汹,但多是自发而起,各自为战,不是久经战阵的清虏对手。江南如此,江北也如此。眼下清虏气势正盛,就像八月的钱塘江潮,气势正是鼎盛。易经有云: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当务之急不是与清虏决战沙场,而是让清虏陷入一个大泥潭,在各处无法自拔,所以活下来最重要。” 张煌言点头,眼神中却还有迷惑,好像听明白了点,又好像没太清楚。 翟哲一笑,没有多解释,等他跟在自己在崇明岛走一圈,就该都明白了。 战争的精髓在于分散与集中,小到一场对阵,大至整盘战略,皆是如此。 战船在海上航行两天到达崇明岛,比路上行军要快的多。这是水师优势的体现,当然也是老天爷作美,才能如此顺利。 离崇明岛二十多里,有水师巡逻,先往岛上通报。 崇明岛上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在岸边等待迎接,不管平日里怎么明争暗斗,互相瞧的不顺眼,翟哲亲自来到这里,都只能乖乖的顺从。 战船靠岸,翟哲先行,张煌言跟在身后。 王之仁、左若和张名振等人都在,跟在后面的是一干从松江府接过来的乡绅。 包括王之仁在内,众人的尊重都是打心底发出来的,除非鲁王亲自到此,否则现在谁也压不住翟哲的风头。 一行人到了崇明县衙,摆上香案,张煌言宣旨,封王之仁为武宁候,承担收复松江府的重任。礼毕,翟哲上前道贺,说起宁绍的旧事,备觉亲切。几社的几个士子夏允彝、徐孚远等人与翟哲是旧相识,听说陈子龙在杭州督师,一个个兴奋的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兵发松江,收复失地。 左若有带了两万多人上岛,加上王之仁的两万水师,崇明四个岛上现有人口十几万。各派势力五六支,虽然在抵抗清虏时能相互协助,但麾下兵马各自为战,事权不清。 崇明岛原有县令荆本彻,掌管这里的十万百姓和一千多兵丁;把总顾标,麾下有一千多海盗,依附他的难民也有近万人。这两人原本在这里处于分庭抗礼之势,现在突然涌进来这么多兵马,他们连说话的地方也没有了。 除了王之仁的近两万吴淞水师外,还有有原掌管漕运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率漕运船只一百多艘,以及部众两千多人。 再就是张名振和左若两只兵马,左若这次又从松江和嘉定带来三万多青壮百姓出海。 翟哲先找左若了解此次突袭松江府的战况,心中又赞叹、又担忧。 左若略有遗憾,说:“按照大人的吩咐,嘉定和昆山的义士都疏散了,现在只有江阴县城被围住了。末将兵力不足,不敢冒险,李成栋不那么好对付。清虏在杭州的大军离松江太近了。博洛的兵马昨日到达松江,松江的百姓免不了要受些苦头。” 翟哲脸上阴云密布,道:“留发不留头,期限已经过了,多尔衮不会心慈手软的。”他和那个大清摄政王打过交道。 “不过松江的战局活了!” 这是他原本的计划,现在提前进行了,有好处,也有坏处,权衡之下,还是坏处更大些。战略意图提前暴露,让清廷高估浙东的实力,只会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左若兴奋道:“有了我带回来的这三万松江的百姓,松江府兵马调配虚实再逃不了我们的掌握。我看黄浦江水汹涌,战船可顺流进入松江府腹地,若能与太湖义军联合,可威胁苏州、无锡等地。” 这里本是张名振的战场,看左若的话中的意思,很想留在这里。 翟哲捻须沉思。 左若作战常愿兵行险招,遇见险境时也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最合适这种突袭战,但是他在松江闹腾的越大,其实在战略上越危险。何况他要是把张名振调走,难免会在两人心中留下隔阂,让别人以为他只亲近自家人。而且张名振与王之仁有旧交,便于合作。 “左若!” “末将在!” 左若翘起头看着翟哲,眼中闪烁狂野的光芒,很期盼翟哲的命令。他要击败李成栋,就在松江。 翟哲看见他神情,命令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细细的解释道:“松江战乱一起,你知道将发生结果吗?” “多铎必然会从杭州调集大军支援,可减轻杭州的威胁。” “这些都是无用的!”翟哲摇头,“我不担心清虏会攻下杭州,但若不能野战击溃清虏,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攻下松江城也会被围困住,甚至攻下了南京城,若阿济格率大军南下,我们也要退走。” “那该如何?”左若不解。 “浙东偏隅之地无法与清虏集全国之力对抗!我现在只想让清虏陷入江南的泥潭,决战的日子还远。” 翟哲叹息,他看比他大六岁的左若仍然充满了锐气和干劲,突然感觉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老了。曾经何时,他绝不会任由松江府拒绝剃发的百姓被清虏屠杀,若是十年前他一定会按照左若的说法把松江府搅得天翻地覆。 但结果呢?结果就是他吸引了清廷所有的注意力,各地兵马会源源不断开进江南。而且只要清虏攻占了赣南,浙东的侧翼将将面临威胁,那比海上更直接。 浙东要是把兵马全放在东线,那才是最愚蠢的战略。 左若低下头。 “崇明岛只是偏师,不是主力战场,崇明岛的战略意义在于让牵制李成栋,最关键的是……” 翟哲干咳一声,“最关键的是我要截断江南的漕运!” 收复杭州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人不能被兴奋冲昏头脑。 ☆、第402章 收服 一日欢乐,天色渐晚。 崇明岛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左若和翟哲一直谈到掌灯才告辞而去。虽然他有些不开心,但是还是被翟哲说服了,至少从他结识翟哲起,这个人就一直在创造奇迹。现在他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奇迹。 拐出县衙外守备的的岗哨时,他见到了两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 左若看的不是很清楚,尝试性的大声喝叫:“顾三!顾标!” 那两人一哆嗦,几个步子到了眼前,顾三麻子走在前面,讪笑道:“左参将,大人在里面啊?” “在。” 顾三挺起胸,说:“我想求见大人有些事要禀告。” 左若会意一笑,指指里面的灯光,转身离去。 翟哲来到这里后,崇明岛的各派势力要重新洗牌,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各自为战,他刚才的谈话只是预演。 两人躬身目送左若离去:“多谢左参将!” 左若在松江府那一战虽然不能彻底改变战局,但打出了浙东兵马的名气,让清虏闻风丧胆,这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县衙里的灯火一直到午夜才熄去,崇明岛的夜晚很好睡。 次日清晨,县衙前,兵丁叮叮当当敲个不停,把县衙原来的招牌换上平虏将军的府衙的招牌,正是宣布翟哲接管了崇明岛。 亥时,将军府召集诸将议事,包括崇明岛县令荆本彻等文官也接到了命令,张煌言旁听记录。 看诸人匆匆忙忙到场,翟哲脸色威严,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直接下达命令。 “奉鲁王命令节制江南各路抗清兵马,命顾三和顾标整顿崇明岛水师,负责崇明岛守备,本地战船皆归其节制。” “沈廷扬和陈虎威明日兵进长江口,在靖江岛设立水寨,截断江阴地段的长江航线,并与被围困的江阴城联络,并联系沿江的水寇共击清虏。” 翟哲在向坐在右侧的王之仁拱手,说:“截断长江水路之事,还需请王总兵帮忙。” “应该!”王之仁大声回礼。 翟哲柔声嘱咐道:“扬中岛和靖江岛都处在长江当中,虽然在江心,但长期驻守很危险,清虏很可能会乘舟偷袭。但是今年的漕运我们一定要截下来,先不要着急进军扬中岛,先打探漕运船只行走的时间,再有的放矢。” 长江水路本是请郑氏水师来办,但眼下局势催人,郑氏水师还遥遥无期。没了张屠夫,也不能吃带毛猪。吴淞水师战力比不上郑氏,与清虏为战绰绰有余。 王之仁与翟哲并没有隶属关系,他这个平虏将军虽然名义上有节制总兵的权力,但实际上现在各路兵马各自为战。王之仁之所以在崇明岛,是因为还存着驱走清虏的良心。也正因为如此,翟哲才要把左若调走,留下善于处理关系的张名振。这种局势下统兵将领若不能通力合作,一定会让清虏钻空子。 眼下,翟哲是唯一能让江南诸众看见抗击清虏希望的人,散往各地反剃发令的檄文上都有翟哲的名字。 这就是声望! 夏允彝和徐孚远等文人再见到翟哲时,一个个也毕恭毕敬。张煌言安分守己站在一旁做军议记录。 “武宁候要有在崇明岛上常驻的打算,张副将对松江的战事也要倚仗你的水师。夏粮就要上市了,你们可骚扰沿海及黄浦江两岸的村庄县城收集粮草,但不能进太湖,更不能深入江南腹地。” 对王之仁说话,翟哲客气,也很随意,就像多年的老朋友。 王之仁投桃报李,拱手道:“遵命!” “王总兵、张副将,崇明岛就交给你们了,记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张名振也起身答应,他起兵进松江,被左若夺了首功,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翟哲转向忐忑不安的荆本彻,说:“鲁王在绍兴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崇明岛人丁太多,将逐步迁徙青壮往浙东,请荆县令也随行往监国府中效力。” 按道理,翟哲没这个权力,但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场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荆本彻的两千兵丁将交到顾三麻子手里,这个人在崇明岛经营多年,此次被剥夺了权力,只有把他调走才能让翟哲放心。 张煌言一一记录,写成布告,盖上平虏将军的打印,往县衙门口张贴。 荆本彻收拾细软,次日清晨上了战船,跟着第一批往浙东的百姓离去。夏允彝和徐孚远不愿远去,决定留在崇明联络松江各地乡绅。 翟哲乘舟在崇明四岛巡视百姓,安定民心。 陈虎威与沈廷扬率水师出发往靖江岛。 沈廷扬是个文官,让陈虎威与他合兵进兵靖州岛,实际上就是让陈虎威慢慢吞并了他那两千漕运的兵丁,还有一百多艘漕运战船。顾三麻子和顾标掌管了原崇明岛的兵丁后有接近四千兵丁,驻守崇明岛。 这两支水师都将完全归属平虏将军府下,唯翟哲之命是从。 人在崇明,心在浙东。 翟哲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看浙东诸臣对唐鲁之争的真实看法,另外还要看看唐王究竟能拿出什么样的****。只有解决了唐鲁之争,大明才能有力往一块使。 实际上,他已是在待价而沽了,就看唐王上不上路。 鲁王能拿出来的东西就这么多,大明多地都已拥戴了唐王,江西总督受了唐王的诏令,皖南的义军也向唐王上了表,他现在甚至不敢擅自往那里进兵。再继续拥戴拥鲁王只会造成大局混乱。 但是逼鲁王退监国位这件事不能由他出面,绍兴有内阁,文臣若能一条心,大明也不至于是眼下这般摸样。他人在崇明岛,恰巧可以避开这件事。再说,有了鲁王,他才好向唐王讨价还价。 这就是朝政,彼此相互算计,把自己光鲜亮丽的形象展现给世人。 翟哲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虚伪,从他利用卢象升的名望起,他就走上了这条路。 但若不是如此,怎能逆转天下大局?多半的英雄都死在战场上了,只有卢公的赠予他的腰刀每刻在提醒他,莫忘初心,才能始终! 崇明岛上并非风平浪静。 才过了三天,太阳才起山的时候,府衙门前吵吵闹闹。 “我们要见将军,我们要见将军!” 十几个人嚷嚷想冲进来,被门口的兵丁拦住道路。 方进急匆匆进府禀告:“嘉定县的候峒领着一帮士绅在门口求见!” 不用见他们,翟哲就知道这些人是为了何事,脑袋一阵发胀,一定是催他进军松江府。这些人不怕死,但正因为不怕死,现在反而很不好处置。 “你去请各位先生往偏厅坐下,我等会就到。” 方进出去没多久,外面安静下来。 翟哲整点行装,深吸一口气,平缓心神,才往偏厅而去,跟上战场没什么区别。 他才一进门,候峒几个大步走到他面前,“请将军进军松江府。” “诸位不要着急!” 翟哲这句话没说完,候峒扑通跪下,叩头道:“李成栋在嘉定大肆捕杀百姓,那些人虽然不是我杀,却是因为我遭受灾难,请将军救救他们。”后面跟着十几人都跪了下来。 早知道是这个局面,真碰见了翟哲也没什么好办法。 “各位老先生,当我不想去救大明的百姓吗?”翟哲甩袖长叹。 候峒双眼通红,愤怒责怪,“崇明岛上有四五万兵马,难道无与清虏一战的实力吗?将军难道畏贼如虎吗?”他又犯了文人瞧不起武将的老毛病,何况又在气头上。 翟哲摇头无语,崇明岛上能野战的也只有左若和张名振合兵的一万五千人,且多半是新兵。王之仁的兵马在水里还能一战,放到岸上只能摇旗呐喊了,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出来。 他正在问难的时候,士绅后面站出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轻咳一声,叹息道:“候老先生休要再为难将军了,诸位知道松江现在有多少清虏吗?” 那瘦子掰开手指头,算到:“博洛才率三万人马驰援松江,李成栋有两万多人,刘良佐率三万人正在围攻江阴城,苏州提督吴胜兆离松江也只有行军两天的距离,这个时候上岸岂不是飞蛾扑火吗?” 候峒回头斥责:“赵玉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只看着那些同乡死在清虏刀下吗?” 那瘦子垂泪到:“我也是松江人,我的妻子都还在松江生死未卜,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翟将军必然能领着我们驱走清虏,收复江南。” 偏厅中鸦雀无声,乡绅们没想到自己的队伍中竟然出了个反对者。他们只是因为同乡受难,内心受到谴责,赵玉成以受害者的身份说话,更容易得到他们的认同。 “候老先生,翟哲在这里承诺,三年之内必然驱走清虏,恢复江南!”翟哲慷慨激昂,与那瘦子呼应。 那瘦子俯身跪倒在地,磕头道:“愿在大人帐下效力。” 十几个乡绅相互打量,都占了起,又寒暄了一会,不好意思的离去。 那瘦子随乡绅们离去不久,返回府衙求见,方进把他引入。 那人见到翟哲,躬身行礼,道:“小生赵玉成,松江人,刚才说的那几部人马都是实话,不是诳言。” “你的消息很灵通!” 赵玉成讪笑道:“小生前几日随岛上的兵丁上岸,打听的消息,松江府的三教九流,我多半都熟悉。”他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甚至甘愿冒险上岸,正是为了在翟哲面前表现。左若不懂的欣赏他,他只能投靠更大的主人。 翟哲微微点头,问:“李成栋在嘉定杀了多少人?” “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六千人。” 翟哲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秀才,眼睛中闪烁着眼镜蛇般的光芒。 “你想为我效力?” ☆、第403章 隆武 福州。 街道上人声鼎沸,两侧店铺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南洋的檀香、台湾的鹿皮、日本的倭刀、湖州的丝绸,甚至辽东的人参在这里也能见到。 山西的商人把塞北和辽东的货物搬入大明,当人参、貂皮等物在江南士绅中流行开后,闽地的乡绅子弟也不惜重金购置。 临街两排随便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座茶楼,闽人一日不可无茶。 柳随风靠在二楼临窗的往下看,口中嘲讽般的嘀咕:“真热闹啊!”没有浙东在前抵御清兵,福建怎能如此安宁。 他到这里两天了,没有赶上唐王的登基大典,他也没有急于去拜见唐王,先打听朝廷中内阁是那些人,郑氏究竟有做什么主张。 独自坐在这里饮茶等了半个多时辰,外面的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白丝上衫,黑绸缎裤子的中年矮胖子走上来。 那人左顾右盼,目光从敞开的房门中穿过,落在柳随风身上,几个大步迈过门槛,反手把木门掩上,拱手道:“柳先生,让您久等了。” 柳随风起身见礼:“张东家,久仰久仰!”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那矮胖子一脸讨好的笑容,说:“前日收到柳东家的信件,我就在等先生来福州。”他是商盟生意上的伙伴,家中的富贵都掌握在柳全手里,听说来的这人是柳全的兄弟,当然要尽情讨好。 “我才到福州,可惜没赶上唐王登基!”柳随风微露惋惜之色。 “那是可惜了!” 张东家隐然有自豪之意,连市井小民也知道,唐王是闽人一手拥戴起来的。 “听说陛下招揽诸多闽地的名士入阁!” “当然!”张东家愈发兴高采烈,“有黄道周、蒋德璟、苏观生、黄鸣俊……”他扳着手指头数,一直数了两只手,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一个是二十四个,怎么我只记得二十个。” 招揽这么多人入阁,是大明从未有过的事情,唐王为了得到闽人的支持,真是煞费心机。 “还真是多啊!”柳随风讥笑,“这么多人,怎么没有郑芝龙?” 他这句话本是嘲笑唐王,没想到张东家没听出来,垂头压低声音说:“你没听说吗?前几日班朝时镇海候要排在众官之前,但被首席大学士黄道周斥责,大明自古无勋臣排列排列文官之前的惯例,当即在朝堂就炒了起来。” 柳随风心中一动,问:“我听说陛下要北伐吗?” 张东家连连点头,说话的声音更小了,“陛下要北伐,但镇海侯不愿发兵,听说大学士黄道周气的饭都吃不下,要自己率兵北伐。” 听张东家的介绍,再结合这几日的传闻,柳随风心里有了数。 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柳随风事无巨细,把唐王登基前后福州发生的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 送走张东家,他悠哉悠哉从热闹的街道穿过,走向商盟的商号。福州现在不仅是福州,也叫天兴府,这是唐王登基后该的名字。 就像南京叫应天府,北京叫顺天府。 “天兴府?”柳随风一路小声念叨,嘴角弯出一道弧线。任谁看见他这个神态,都能立刻明白他对唐王的态度。 柳随风是翟哲的密使,但不是前来朝觐唐王的,不可能大张旗鼓,以免消息惹得浙东,惹得人心惶惶。听了最近的传闻后,他放弃先接触郑芝龙的计划。 浙东现在拿不出任何利益来与郑芝龙交换,兵发江南前景不明,以郑氏对唐王的态度,像让他发兵,难! 每年进入七月,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但这几日,福州街道上人格外的多,常能见到操外地口音的锦衣汉子。广东、云南、山西和湖广都派来了朝觐的使者,除了浙东,尚属于大明的地方都认同了唐王登基。 半下午光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刚刚过去。 福州新征的皇宫的后花园里,躬身候命的小太监站在树荫底下候命,瞄着不远处凉亭里的新任皇帝,眼皮也不敢乱眨。 这个时候,安静坐在凉亭中养心,应该不会再那么燥热了,但朱聿键安静不小来。 他右手中拿着一份奏折,无意识的在膝盖上敲打几下,目光投向凉亭旁的水池,但很快又把视线收回来,再次展开奏折,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生怕错过一点信息。 这是刘忠藻在金华找朱大典了解浙东的形势后,给他上的奏折。 “收复了杭州!这是对清虏从未有过的大胜啊!” 朱聿键赞叹,忽而神情振奋,忽而面现隐忧。偏过脸时,看见荷花池中花团锦簇的锦鲤自由自在的游荡,让他想起几年前在凤阳皇陵的高墙中囚禁的日子。 崇祯九年,就是卢象升调任宣大总督那一年,听说清虏入寇京师,他在南阳散家财,招揽义军,准备上北京勤王。却因违反了藩王不可招兵买马、不可离开封地的禁令,被朝臣弹劾,被降罪囚禁在凤阳皇陵内七年。 等他重见天日的那天,大明的天已经变了。 随后是福王在南京登基,一年不到清虏攻占了江南。他的随黄道周等人逃入福建,因为他的封地曾在南阳,同行的朝臣联想到中兴汉室的光武帝,一个月前推举他任监国,四天前登基为帝。 “翟哲!” 朱聿键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时,是伴随着卢象升命陨巨鹿,他舍命相救的故事,可惜他与卢象升没什么交情。 “能舍命就卢象升的人,又能站出来反剃发令的人,当然忠君为国的血性男人,可他偏偏就保了鲁王。” 这几天不断有皖南各地抗剃发令的义军上表,求福建兵马北伐,支援皖南战局,他找郑芝龙说了好几次,那个镇海侯偏偏装傻,不愿意发兵。 “若郑芝龙能像翟哲一样,何愁清虏不灭。”朱聿键收起奏折,心中懊悔,若当时就任监国时立刻向浙东发出诏令,也就不会出现鲁王也就任监国的变故了,但当时浙东各府都已沦陷。 虽说国不可有二主,但眼下抗击清虏才最为重要。 朱聿键理清头绪,“等刘忠藻回来,看看怎么处置吧,最好的结果当然是鲁王退监国位。” 他想得很美,在他看来,这不是白日梦,属大明的各省府几乎都上表了,鲁王只要不是太过贪婪和愚蠢,就该知道怎么做。 鲁王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无论是谁坐上这个位置都知道怎么做……那就是永远坐下去。 有些事情急也急不来,福州的天气还是那么热,翟哲躲入崇明岛,柳随风每日到福州的的茶楼去喝茶。 刘忠藻正奔走在从浙入闽的山路上,每到府县,立刻换马,从绍兴返回福州花了六天。到了福州后,他顾不上歇息,回家洗干净浑身的臭汗,换了身衣服,直奔皇宫。 听说刘忠藻回来了,朱聿键饭也顾不上吃,立刻下令召见。锦衣卫出宫门时,正好见到刘忠藻赶过来,这两人还真是君臣一心。 小太监引着刘忠藻入宫,朱聿键才用完午饭。 福州所谓的皇宫,实际上是本地官绅联手捐助的深院,很简陋。登基大典前,有朝臣上奏要兴建皇宫,但朱聿键没有批准。现在再华丽的宅子他也住不下去,北伐才是他心中的第一要务。 刘忠藻俯身拜见:“叩见陛下!”离开时还是唐王,归来时已是皇帝。 朱聿键往前倾身,语气急促的说:“爱卿平身!”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焦急。 刘忠藻站起来,轻咳一声,整理思绪,禀告道:“微臣此番前往宁绍,见浙东战局欣欣向荣,阻清虏于杭州,又从海路进军松江府,说功劳全是宁绍总兵翟哲一人的,也不过分。” 朱聿键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问:“浙东兵势如此旺盛?” 刘忠藻点头,答道:“到宁绍前,我原本以为浙东靠偷袭取下杭州后,必然也在苦苦支持,毕竟清虏攻取江南气势如虹。但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形势远不是如此。” “宁绍镇不仅守住了杭州,尚有****的余力,石浦游击张名振早就从水路进击崇明岛了。宁绍总兵翟哲,即鲁王封越国公,用兵如神,兼有浙江总兵方国安、吴淞总兵王之仁相助,竟然小成气候。” 刘忠藻说的兴奋,完全没注意到朱聿键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竟然进军崇明岛!果然有锐气!”朱聿键心中痛惜不已,这样的有朝气的名将,偏偏归到鲁王帐下。浙东的局面越好,对他越不利,鲁王气厚若成,他躲在福建地位未必能稳固,可惜郑芝龙不能为他所用。 “微臣曾在萧山行营见过翟哲。” 刘忠藻终于说道了正题,朱聿键吞咽了一口吐沫,两眼瞪圆。 说到关键的地方,刘忠藻反而慢了下来,“他见了我第三日,就出兵往崇明岛了,说朝政的事交自有内阁处置。” 朱聿键眼中像燃起一团火焰,这就是留下活口了! 就像丢失的宝贝被人捡到送了回来,他心情大好,抑扬顿挫说:“翟哲能收复杭州,封公也是可以的!”又仔细回味片刻,问:“浙东诸文臣怎么说?” 刘忠藻回想自己在绍兴的两日见闻,答道:“内阁大学士金华朱大典愿归陛下,首辅张国维不愿鲁王退位,还有马士英也在绍兴,话里话外表示,他能说动翟哲和方国安弃鲁王归陛下。” ☆、第404章 柳随风拆开书信。 黑色的字体随性圆润,只有撇捺收尾处偶尔会出现刀刻般的锐利,这是他最熟悉的字体。 信上的字不多,目光横扫两遍,所有的内容全进入他的脑子。这是翟哲离开萧山行营前留给他最后一封信了,把福州事宜大权全交交给柳随风。 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压力。柳随风心中激荡,生出一种彼以国士待我,当以性命想报的感觉。 他看完书信收入衣袖中,转身到了书桌前,取出笔墨疾书一封,写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等笔墨干了,折叠好放入信封封好口,朝门外吩咐:“来人啊!” 一个精干的伙计进门,躬身道:“柳先生有何吩咐!” “把这封信送到兵部给事中刘忠藻的府上。” “遵命!” 那伙计出门的时候脚步轻盈,一看便是练过武艺。 翟哲在信中表述的底限是维持浙东现状,让唐王承认鲁王对浙东武将的所有封号。这是最差的情况,事情若只能做到这一步,柳随风只怕也不大好意思回去面见翟哲。 刘忠藻与唐王一直谈到夜暮,才得空回到家。 换下朝服,用完晚饭,正准备回房好生睡个觉,洗除一路的奔波之苦,管家拿上来一份书信。 “老爷,这是半下午有个伙计送过来的,说是有大事要与老爷商议!” 刘忠藻接过来,随口埋汰了几句,“大事!大事!那件事不是大事!”他走了趟浙东,俨然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拆开书信看完,刘忠藻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问家人,“你知道商盟的商号在哪吗?” “知道,出门向右拐过两条街,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点上灯笼,带我去看看。” 夏日月明,福州的街道两侧的店铺门面漏出一点余光,街道上不黑,还有些店铺关的晚,伙计正在忙着收拾。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座五间房宽的商号前。 管家伸手指点,“这就是商盟了!” 商盟大门敞开,墙壁上挂着两盏油灯,只有一个伙计站在柜台里面。 家人抬起灯笼引刘忠藻入门,刘忠藻拱手,很客气的询问:“请问柳随风先生在这里吗!” 那伙计抬头很警惕的看了两人几眼,问:“您是何人?” 刘忠藻露出笑容,说:“是随风先生书信召我来此!”笑的再灿烂也掩饰不了他脸色的疲倦。 “您稍等片刻!” 伙计说完这句话转身向后院飞奔而去。 不一会功夫,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随风宽长的衣袖随着走路的步伐一抖一抖。 “刘大人!” “柳先生!” “我比大人早两日到福州,越国公临行前,让我来福州等大人回来。” 柳随风说谎的时候神色如常,他知道刘忠藻不会追究这种细节,即使追究了也没有意义。 两人边说边走,进了商盟的后院,护卫守好院门。 落座后,柳随风歉意的说:“听说刘大人上午回的福州,陛下午后接见,我这里晚上还要叨扰,实在是抱歉!” 他嘴里说的抱歉,行为举止看上去很倨傲,从现在起,他代表的是翟哲,不是他自己。翟哲对刘忠藻和善,可看做礼贤下士,他在这里低着头,会让隆武朝的人以为翟哲没底气。 “不敢,不敢!” “刘大人已经见过陛下了,当把越国公的看法转告给陛下了!” “啊……啊!”刘忠藻一阵迷糊。翟哲是什么态度?嗯,没有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柳随风没有为难他,接着说:“浙东原不知唐王在福州登基,剃发令下起兵后拥了鲁王监国,但眼下大明有了皇帝,又有了监国,不是长久之计,在外敌虎视眈眈的局面下,再内耗消磨实力是取死之道。所以……,所以越国公愿意说服鲁监国在绍兴的阁臣。” 刘忠藻困意全消,差点每跳了起来,说:“真是太好了!越国公深明大义,真乃国之栋梁。” 柳随风冷笑一声,接着说:“越国公现被鲁王封为平虏将军,节制江南各路兵马抵御清虏,麾下有宁绍兵马六万,原浙江总兵方国安兵马两万,杭州城新募守城兵丁一万。只希望归顺朝廷后,陛下能解决九万人马的兵饷和粮草。” “这个……”刘忠藻顿觉头大如斗。九万大军的兵饷,一年要超过百万两银子。 福建虽然有些田赋,还需养活大大小小新封的官员,海贸的利益全被郑芝龙掌控在手里,他虽然不知道户部的底细,但翟哲狮子大开口,其中巨大的鸿沟他还是知晓的。 柳随风无视刘忠藻的神情,单刀直入,说:“我来福州专门为越国公商量此事,请大人转奏陛下,越国公虽然打了些胜仗,眼下也是凭借浙东义士的血性在苦苦支撑。陛下登基的消息才传到宁绍,内阁朝臣尚在纠结当中,错过了眼下这个机会,过了这段日子,越国公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最后一句话很重,刘忠藻眼见气势被压住,刚想开口反驳几句。 柳随风朝他摆摆手,语气轻佻,说:“陛下想要鲁王退监国位,越国公其实也很纠结。鲁王免除了萧山行营七万正兵的每人二十亩的田赋,宁绍两地钱粮全交给将军府处置,可谓恩重如山。” 眼下之意,鲁王已是言听计从,甩手掌柜做到极致。唐王怎么也样有所表示吧。 刘忠藻明白了柳随风的意思,他现在的狮子大开口,只为后面好讨价还价。要钱要粮是假,现在隆武朝实力有限,翟哲真正想要的东西,无非是隆武帝朝廷给出来的权力和声望。 他沉思片刻,道:“我会明日觐见陛下,会转告越国公的意思。” 柳随风点头,冷冷的说:“越国公预计在收取夏粮之后,进军宁国府和徽州府,请到时候这件事还每个结果,只能望那里插上鲁王的大旗了。” 他主动来福州,看上去像是示弱,其实是因为翟哲等不起。剃发令下,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正是好趁热打铁的好时候,要是等到唐王和鲁王慢慢腾腾争出个结果出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为了整个战局尽快有突破,翟哲不得不让步,否则拥戴鲁王比唐王要强多了,毕竟朝政几乎都有他一人做主。其实在绍兴府内阁的诸位文官也是会这样的感觉,浙东虽小,到底是自己说了算。 刘忠藻满腹心思的离去,到他回家的时候,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随后的几日是拉锯般的谈判,刘忠藻白天在朝堂,晚上来到商盟的商号,往返在柳随风和唐王之间。 柳随风坚持事情没有确定下来前,不往拜见唐王。他这样虽然显得很跋扈,但一直给朱聿键制造了巨大的压力。 一连过了三天,刘忠藻兴冲冲来见柳随风,见面后连口水也来不及喝,答应道:“陛下答应了,鲁王在浙东封的爵位,行的策略,他都答应。” 柳随风摇头冷笑,说:“我怎么听说,陛下封杨文聪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南京;杨鼎卿为左都督、太子太保,对越国公就是这般薄情寡义吗?” 杨文聪在衢州府仙霞关附近招兵买马,因为他的儿子杨鼎卿曾在南阳唐王府当过伴读,朱聿键封起官来一点也不手软。就像湖广总督何腾蛟曾担任南阳知府,与他有旧,也被委以重任。 这件事其实不怪唐王,翟哲在浙东只手遮天,官职大小其实无所谓,所以只封陈子龙为浙江巡抚,其他如逢勤和左若等人官职一直都没变。但要加入唐王的朝廷就不一样,唐王舍得封官,内阁大学士都有二十多人,再封官小了就要吃亏了。 刘忠藻这几天是跑烦了,索性推开窗户说亮话,问:“那依柳先生的说法,该如何册封越国公?” 翟哲想想翟哲的嘱托,说:“平虏将军,左都督,设将军府,统管浙江及南直隶各路兵马,总兵以下皆归节制。将军府行营正兵免二十亩田赋由三年延长到十年。” 这个官职并不过分,和鲁王现在给翟哲的相同,但他要是后面几句话。首先是开府,大明至此只有督抚才能开府,翟哲统管了宁绍粮饷后,实际上有开府之实,但无开府之名。现在浙东的兵马和粮饷都归翟哲掌管,但柳随风把这个要求扩大到南直隶及浙江,那里多数地方还掌握在清虏手里,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希望。 刘忠藻继续洗耳恭听,柳随风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也不觉得奇怪。 柳随风干笑了几声,说:“这些都是鲁王答应过越国公的,只等他从崇明岛回来,就下诏令。当然若陛下能提供浙东兵马粮饷,可以不开府。”这是拿鲁王来比唐王,柳随风相信,这些要求只要翟哲提出来,鲁王一定会批复。 开府事关重大,以内阁大学士黄道周对郑芝龙的态度,这件事只怕没那么容易通过,但这才是他必须要争取的东西。 在鲁监国下时,翟哲捞到了实权,所以在各种职位上没有摆到台面上,以免引起文臣的不满。但归于唐王后,等于进了一个大朝廷,原本可以往后推一推的事情变成了当务之急,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另外,陈子龙为浙江巡抚等等,鲁监国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如张国维、马士英、宋之普和朱大典,请陛下能同等视之。” 刘忠藻舔了舔嘴唇,“我会转奏陛下。” ☆、第405章 僵局 刘忠藻一连好几天没露面,柳随风躲在商盟的后院暗自着急。 翟哲之所以答应弃鲁王接受归唐王,是因为他要要尽快统一兵权和事权。皖南的义军都已奉唐王为尊,他擅自进军那里,只怕会惹起冲突。唐王和鲁王其实没什么区别,无论是贤是昏,他不需要有个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过了三天,掌灯时分,商盟的伙计准备关店门了,门口的街道上来了两个人。 刘忠藻这次没让管家打灯笼,自己一个人走过来了。 伙计向里禀告:“柳先生,刘大人来了。” 柳随风匆忙迎出来,两人这一来一往都成了老朋友了,也无需再客套。从一进门柳随风看刘忠藻的神情很严肃,就知道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顺利。 果然不假,刘忠藻坐定后,有些无奈的说:“封公、封平虏将军,节制各路兵马之事,都可行,唯有开府之事要从长计较。大明从立国以来,从未有过武将开府掌管民政,知道的人明白越国公忠心为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越国公飞扬跋扈,要行藩镇割据之乱。越国公可开府,那如镇海侯是否也可以开府?如此下去,各地武将岂不是自截粮赋,朝廷还有什么用处?” “镇海侯也可以和越国公比?”柳随风心里虽然着急,说出来的话就像刀尖般锐利,“若镇海侯愿意率军北伐,我可以劝越国公放弃开府的念头。” 刘忠藻沉默片刻,说:“陛下本有心动之意,但大学士黄道周等人坚决反对,说此例一开,又是开启了唐末节度使藩镇之乱。”站在他这个位置,若是促成鲁藩归朝,那是一桩惊动朝野的大功劳。 柳随风冷笑一声,讥笑着说:“唐王不过如此,连这点气魄也没有,大明亡于文臣,果然不假,到现在还拘泥于此。那你们就在福建龟缩着吧,浙东兵败,看你们到哪里再去找个龟壳?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 刘忠藻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陛下要北伐的。” “谁去北伐?”柳随风一拍桌子,两个白瓷杯里的热水和茶叶搅和在一起飞溅出来,“我知道皖南起兵的义军每隔几天就往福州送来一份急报,求唐王北伐,我还知道清廷正在调集兵马准备围攻。唐王先得监国的便利,就这样对大明的义士吗?皖南若是兵败了,天下人怎么看唐王。” 他横眉竖眼,气势汹汹,逼的刘忠藻嚅嚅说不出话来。 “鲁王不退监国,我不能见唐王,但这句话请刘大人替我带给唐王和黄阁老。莫要等天下人的心都冷了,到时候悔之晚矣!” 刘忠藻离去后一连数日也没回来,柳随风四处打听消息。 又过了几天,福州城内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兵部尚书何楷在回家的路上鼻子被人割掉了,凶手逃之夭夭。这件事在福州城闹得沸沸扬扬,官兵搜捕了好几天没有结果。 很快有传言出来了,是前几日天气炎热,郑芝龙兄弟在朝堂上摇蒲扇取风,唐王上朝时,这两人不当回事,被兵部尚书何楷当庭臭骂了一顿,惹来祸事。 在福州这个地方,敢造郑芝龙谣言的人还不多。 柳随风心中暗自叹息,“说跋扈,这才叫真正的跋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内阁大学士遇见军镇也只能乖乖的听话。郑芝龙嚣张,他若不愿意北伐,唐王能有什么办法?” 这件事还没平息下去,柳随风正在考虑准备和郑芝龙搭上线时,刘忠藻再次来访。再见面时,他神情有些落寞,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朝堂中不少人都有些心灰意冷。 刘忠藻一见面就笑,但他的笑比哭还难看,说:“柳先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黄阁老要亲自率军北伐!” “什么?”柳随风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日陛下借着何大人的案子逼迫镇海侯北伐,镇海侯躲不开,只答应出三千兵马,黄阁老一怒之下拼了命求亲自督师。” “陛下答应了?” “陛下不答应,能有什么办法?” 柳随风张开嘴又合上,觉得有些苦涩。以他的性子,本该嘲讽几句,黄道周是本朝大儒,书画诗文无一不绝,但论起行军打仗,那就是赶鸭子上架。唐王在凤阳皇陵中被关了五六年,仓皇中被拥上帝位,身边连个能用的亲臣也没有,打仗也要首辅亲自上阵。 他又想起鲁王,若翟哲不听朝堂的号令,鲁王其实也没什么办法。 “大人本就不听朝堂的命令,是朝廷听大人的指使!” 柳随风转过念头,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福州的这个朝廷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黄道周和清虏接上战了,就知道浙东的胜利不是拣来的。要不这些文臣还以为,打个胜仗没什么了不起。 商盟的信使会把福州的消息送到萧山行营,再由宗茂派小舟送往崇明,到了翟哲手里,看见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消息了。 虽然很慢,但柳随风还是每隔上三天往萧山送一封信。他孤身在福州,接了翟哲的重担,所以很着急。他不知道现在即使唐王的诏令到了浙东,翟哲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酷暑的季节,江南各处的战事进入停滞的阶段。 抗剃发令的热潮似乎在慢慢退却,湖州府、嘉兴府、苏州府各地的百姓和士绅都在期限前剪掉头发。 杭州城下。 每日炮声不停,初始只是白天轰击,到后来偶尔晚上也会炮击。东门和西门的铁门都被轰烂了,清虏每攻到瓮城都被被内城楼上小炮挡在门口。城内的百姓慢慢已经习惯听着炮声入睡。 多铎每日还会督促兵马前来攻城,但越来越像在磨洋工。八旗的女真人在兵营里每日骂声不绝,兵士们多半****着上半身,躲在阴凉处,怨声载道。 投降的汉卒攻城时,都是叫嚣的响亮,脚底下磨磨蹭蹭。 守城的士卒越来越熟练,每日警告声一起,半刻钟不到,墙头上的守卒立刻站的整整齐齐。 为了解决城内的粮食危机,陈子龙与宗茂商议,正在逐步把城内的老弱妇孺从水门,转到绍兴府。但城内有功名的士绅,谁也不许离开。这些人留在城内没什么用,但都要走了,会极大的损害城内守军的士气。 多铎很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杭州。 嘉定府李成栋的急报送到杭州大营时,他差点没跳起来,甚至动了撤兵的念头。博洛率三万大军回援,其中有一万是女真甲士,到后来打听清楚偷袭的明军只有一万多人,他大发雷霆。 嘉定府还没恢复平静,围攻江阴城的刘良佐又送来急报,江阴对面的靖江岛出现了大明的水师。 多铎靠在大帐的座椅上,额头的汗水一层层往外冒。 这意味着明军可以进入长江航道了,往北的扬州和南京都没有多少兵马驻守。 他痛苦的叫嚷:“靖江岛!靖江岛!难道我要在每个府城都驻扎上大军吗?” 靖江岛,离崇明岛约有一百五十里,乘舟一日可到。 它就像一块立在长江流水中的巨大礁石,离南岸和北岸都只有十几里的距离,北岸属于扬州府地界,南岸正对面的就是江阴城。陈虎威和沈廷扬的战船从崇明岛逆流而上,沿途遇见的船只,无论是捕鱼船还是运货的商船一律俘虏。 靖江岛斜对面有江阴的黄田港,是长江口有名的水港。 陈虎威到的时候,里面只有里几只货船在游动,靠港内停泊了近百支小船。 站在船头能看见江阴城外十几里地兵营连绵,只有临江这一面与江阴城只有七八里的距离,能见到清虏兵丁在岸边巡逻。 海盗不着急上靖江岛,先奉命冲入黄田港,把一百多艘小船全回来,带回拴在靖江岛周边。 这突如其来的水军把岸上的清虏兵马吓了一跳,攻城的士卒各自返回兵营,骑兵到了岸边远眺,看陈虎威和沈廷扬指挥士卒在靖江岛上安营扎寨。 江心洲上多是沙地,有各种各样矮小的树木,树的下半段长了蓬松的长须树根。每当洪水泛滥时,靖江岛九成的地面会落到水面以下,所以才形成了这样奇特的环境。 海盗们上岛第二天清晨,陈虎威向江北岸扬州地界派出了两百人。傍晚时分,这些人回来,带回来了一堆茶米油盐,去干了什么不言而喻。扬州的百姓被清虏杀怕了,多数人都剃了辫子,海盗们下起手来没那么顾忌。 陈虎威把江阴城被围的情形送到崇明岛,让翟哲陷入纠结。他曾经和顾三麻子查探过那里的水路,现在还能记起江阴那个相貌不凡的阎应元。 “江阴城被围上几日了?” 瘦骨嶙峋的赵玉成站在身侧,躬身随口回答:“从闰六月二十一日围城,左参将突袭松江府时,刘良佐已在攻打江阴城,至今已有半个月。” 他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翟哲有问,他有答。 翟哲回想一年前查探的地形,问:“江阴不算大城?” “不算!” “江阴城内没有重兵?” “没有!” “那能守住半个月已经不容易了!”翟哲踌躇良久,狠下心,“我救不了他们!” 他救不了嘉定被李成栋屠杀了七八千百姓,他也救不了江阴城。 ☆、第406章 开始 又是一场暴雨后,崇明岛上各处都是湿漉漉的。 眼前是放晴的天气和才从狂暴中恢复平静的大海,士卒们排成队列走上大海船的船舱,张名振和王之仁前来送行。有了陈虎威在长江航道中俘获的那些船只,翟哲放心的把这些大海船带走。 翟哲一脸轻松,嘱咐二人:“崇明岛就交给你们了,有赵玉成打探消息,兼有这么多松江府的士绅联络岸上义士,相信你们必然能让李成栋后悔投靠了清虏!” “必不负越国公所托!” “只需骚扰沿海和黄浦江沿岸的村落,没有我的命令,决不许攻入松江府内地。” 张名振拱手,答道:“遵命!” 这道命令是对他说的。 左若率九千士卒上船离去,一同往绍兴的还有六千多松江府的青壮,这些新丁将进入萧山行营进行训练。对翟哲来说,收取这些义士的好处是对军饷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只能一天三顿饭填饱肚子,他们憋着一股劲想要杀回松江府。 翟哲没想着这么快回去,前日收到柳随风的信件,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暗自算着日子,拿到这封信时,黄道周应该已经进入衢州府了! 暴雨放晴后的海面很安详,战船在行驶三天,在钱塘江口的萧山上岸。 这里比翟哲离开时扩大了不少,左若从松江府带出来的三万壮丁有两万人在萧山行营,郑遵谦和孙全敬在杭州城内守了七天城后,也返回了萧山。 萧之言和宗茂领诸将前来迎接,翟哲兴致颇高,把左若突袭松江府的战局给帐中诸将说了一遍,让郑遵谦和孙全敬眼中冒光,恨不得亲身经历战场。 翟哲接着这股劲给众人鼓气。 “萧山行营中有两万八千名新兵,只要按照左参将和逢参将制定的训练进度,一年后这些人都是可以上战场的悍卒,而清虏不敢在江南招募新兵,只要我们能撑几年,何愁清虏不破?” “正是如此!” 帐中一片附和。 各将禀告军务,约听了半个时辰,才各自汇报完毕,众将退去,宗茂独自留了下了。 翟哲招手领他到偏帐,方进在外守卫。 宗茂先恭敬的行了个礼,神色不展,说:“大人,宁绍军镇原有五万兵马。自上月十日起兵以来,宁绍军镇增兵三万,陈大人在杭州城募集守城壮丁两万。虽然从谢三宾和杭州城内投降的士绅那收得以及车风从苏州府抢掠回来的那些银子,但商盟和海贸掉了九成,近日又不停的购置粗铁打制鸟铳兵器,按照现在这样的支出,只能支撑到明年年初。” “嗯!”翟哲皱着眉头。 “现在杭州城内有数十万百姓的口粮半数指望从宁绍来,也只有绍兴府是产粮的地方,绍兴多数水田属于乡绅所有,田赋所得实在是有限。”宗茂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说:“这些人多数隐报田亩,家中粮仓堆积如山,还不承担上缴田赋,实在是天理难容。” “嗯!”翟哲陷入沉思。 宗茂声音激烈,劝道:“大人,官绅必须要纳粮!否则这个家谁也当不了。库存的那些银子花一两少一两,只有田地每年都有产出,循环不绝。” “我知道!”翟哲先点头,随后很快摇头,“眼下不能推行官绅纳粮,否则我们立刻成了孤家寡人。”要这么干,江南的士绅半数只怕宁愿剃发了,隆武朝更不敢接纳自己。 宗茂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翟哲仔细考虑片刻,说:“银子还能缓缓,粮食才是当务之急。现在正在收夏粮,立刻让兵丁封锁各处的水陆道口,一粒稻米也不能出宁绍,另外……” 翟哲用右手食指的关节轻轻敲打桌案,发出轻微的“得得”声,“另外我会上一份奏折,今年的田赋改为直接征收稻米,不再收银子,你派人往宁绍两府各县监收,发现有玩猫腻的,杀一儆百。” “遵命!” 都是形势逼着人走,就是这条举措也断了不少人的财路。 翟哲想等自己准备充足点,形势再好转些,再对那些人下手,但局势不给他那样的机会。 回到萧山休整三日,杭州城逢勤和陈子龙都送来书信,详细禀告守城的战事。 张煌言被翟哲留了下来。季弘也回到萧山,杭州城安稳已有一月,陈子龙把城内管的有条有理,他终于能从那里脱身。 黑色的夜晚,方进出答应领着两个黑衣人进了兵营。 天气很热,这两人身上捂得严严实实。 方进一句话也不敢多问,走在前面那个人,他是认得的,因为他只有一条胳膊。从四年前在宁波府,季弘对他说过那番话后,方进一直很怕见到这个人,虽然他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走在后面的那个人从脸色看,年纪稍大,但有季弘在,方进不敢多看。 两人进了帐篷,方进自觉退到二十步外守卫,里面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来。 两个黑衣人在大帐内显出面目。 “季弘、王义!” 两人跪拜行礼:“叩见大人!” “能顺利攻取杭州,你二人功不可没。唐王登基之事,没有打探清楚,也是情有可原。” 翟哲这句话是在夸赞,但也带有责备之意。 季弘和王义两人不知该如何作答。 “起来吧!” 两人并肩站了起来。 “你二人都是随我从塞北到了江南,熟悉山西及塞北。”翟哲背着手站起来,问:“还记得塞北的风景吗?” 两人异口同声,“记得!” 翟哲从案桌后面走出来,站在两人面前,说:“我需要有个人替我往山西和塞北走一趟!” 两人对视一眼,都拱手道:“末将愿往。” 翟哲打量两人片刻,说:“季弘只有单臂,山西人有熟人能记得你的摸样,行走不利,这件事还是要王义前去。” 王义立刻答应道:“遵命!” 这趟路危机四伏,他其实并不想去,但语气不敢有一点犹豫。 “我这里有四封信,一封给大同总兵姜镶,一封给大盛魁的东家范永斗,还有两封分别送往塞外,给察哈尔人大汗和土默特的大汗。这些信都是密制,需在火下烘烤才会显示字迹。眼下各处兵荒马乱,从杭州走到山西路途遥远,你可带三四个心腹随从,乘舟从海路到江北,扮作客商由河南入山西。” “遵命!” 翟哲踱了几步,又说:“见了这几人,他们要问起来,你就把浙东的实情相告,不要夸大,也不要自贬。” “是!” 翟哲又看了他几眼,“你往江北,这个头不剃怕是不行了!” 王义瞥瞥嘴,做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 两人出营的时候,像入营一样神秘。有巡逻的兵士见到他们,但除了方进没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送走两人,大帐内,翟哲摩挲着卢象升送他的腰刀,“一切才刚刚开始!” 次日,左若从萧山行营中挑选了一千新兵,凑齐了一万人马,再次攻占了海盐,兵锋直指嘉兴府,牵制清虏聚集在杭州城下的大军。 战局持续一个月似乎又回到起点。 清虏大军到来杭州后,方国安自动放弃临安,驻守在钱塘江上游的富阳城,背靠浙东连绵群山。多铎不攻下杭州,担心被截断粮道,不敢派兵马深入浙东山峦腹地,倒是让他得了几分清闲。 富阳往西处州府,处州府再往西就是徽州府和宁国府。剃发令后,这两府的义士起兵,夺取了徽州六县,宁国府也重归大明,义军向福州唐王报捷,黄道周的率军正是朝这里进军而来。 ☆、第407章 紧逼 群山叠嶂的皖南和波澜广阔的大海从两侧包裹这江南这片沃土。 皖南的义民起事稍晚,但势头迅猛。徽州府全境,宁国府南境全归了大明,义军甚至向宁国府的府城宣城进军。 头顶上的白花花的太阳辐照的大地,道边树木的翠绿的叶子被晒的好像快要滴下油来。 一千步卒经富阳北上,在徽州府附近拦住黄道周北伐的大军。黄道周出发时有三千人,一路收集义士,到了徽州地界,竟然有了九千多人。 浙东前营军士一直走到黄道周驻营地三里开外才被发现,信使拿着翟哲的名帖往里通报。 小半个时辰后,里面传来消息,命翟哲前去拜见。 翟哲穿了一件便服,与张煌言和方进同行。 黄道周的近万人马分左中右三部驻扎一片山脚下,翟哲三人进营,一路往中军大帐,没有人出来迎接。 门口的兵丁先拦住去路,又往里通报一遍,让翟哲入内,张煌言和方进留在了门外。 大帐两侧立着两排威武的士卒,翟哲见黄道周一脸严肃的神情,脸色肌肉像是被刀刻的石雕,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一直走到黄道周十五步开外才停住脚步,躬身拱手,道:“拜见阁老。” “为何不跪!” 如同从冰山中蹦出来的声音。 翟哲愣住了,他此来是本是从抗清大局出发,不是来吵架的。皖南的义士拥了唐王无可厚非,皖南山多,易守难攻,经营好了可以威胁芜湖和南京等重镇,能够让浙东减轻些压力。在这种危于累卵的形势下,大明各派当求同存异,而不是要像这样相互敌视。 他用很平和的语气说:“末将是受鲁监国封绶的越国公。” 他努力让消除自己语气中的情绪,没有不高兴,他是怕黄道周不高兴。 黄道周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翟哲的鼻子痛斥:“唐王已经登基,鲁王为何不退监国位?你收复了杭州,为何不向唐王报捷,而是拥鲁王割据浙东。” 翟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浙东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鲁王见了他也客客气气。 黄道周这一腔愤怒是从福州积攒到现在的。郑芝龙拒不北伐,只给了他三千弱兵,连粮草补给也是沿途的府县提供的。这个翟哲也不是好东西,收复了杭州,竟然就要开府的权力。在他看来,武将粗鄙,一个个都是心存私利,没有一个忠心为大明。 翟哲唏笑一声,说:“末将此来是为了与阁老商讨宁国府战局,不是为了争执。” 就是这一声笑,更让黄道周怒不可遏,说:“徽州府和宁国府都是大明的疆土,不劳你费心。” 道理是说不通了,翟哲压制心中的不快,还是决定多说几句,道:“徽州和宁国群起兵的义士一腔热血,但毕竟没有经历过战事,不懂战阵,不可与清虏正面为敌。这些地方山势连绵,义军可据山而守,据城而守,逐步消磨清虏的锐气,最好不要野战,不可冒险攻打清虏的大城。” 黄道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他眼里唐王是正统,鲁王是割据,他能容他翟哲站在面前说话已是难得。 他冷笑一声,说:“侥幸打了一次胜仗,也该在我面前指点!” 翟哲才发现,眼前这个隆武朝的首辅真是不可理喻。 他暗叹一声,说:“阁老如此说,我只能告辞了!” “不送!” 黄道周看翟哲离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自以为挫败了翟哲的图谋。 他之所以这么快率军北伐,正是受柳随风向唐王商讨的那些条件刺激。徽州府和宁国府就在浙东附近,福州的朝廷不北伐,难保不会投入鲁王的怀抱。看着翟哲灰溜溜的出帐,他暗自庆幸自己行动的快,一路上行军没有耽误,才没让鲁王占得先机。 翟哲带张煌言和方进出营,走到一里外,他回头指着藏在树荫下的兵营,忍不住说:“立的这样的兵营,如何能不败?” 张煌言劝道:“请越国公为大明计!徽州毕竟关系到浙东侧翼。” 翟哲摇头,“我倒是想啊!可惜黄道周看不上我。” 黄道周痛斥他,毫不掩饰对浙东胜利的轻视,他到了这里,再去经营徽州,弄不好要兵戎相见了。 一千兵马原路返回,十几天前道路两边黄灿灿的稻子变成了翠绿的嫩苗。 这几日夏粮全收完了,晚稻也插上秧了,但原本计划的皖南会战胎死腹中。战局的变化波谲诡异,哪能事事都在预料之中。 皖南的战局很微妙,微妙到唐王着急派出首席内阁大学士黄道周北伐。 如果没有翟哲在杭州的胜利以及兵进崇明岛的刺激,唐王可能不会感受到鲁王的威胁。 在福州的柳随风把唐王和黄道周的心思摸的透彻。就像他之前所说,鲁王打了胜仗,唐王当然不能等缩头乌龟。黄道周要是稳住了皖南的局势,翟哲也就没那么多讨价还价的本钱了。 …… 杭州城下。 几匹快马从北边飞驰而来,近日来长江中水寇猖獗,这些人在南京地界渡江,马不停蹄直奔杭州。 多铎在中军大帐内跪拜接旨。 这封诏书名义上是大清的皇帝所发,实际上谁都知道是出自大清摄政王摄政王,他的哥哥多尔衮之手。虽然预想到诏书的内容可能不好,但听完后,多铎也没想到兄长会这么严厉的斥责自己。 多铎手里拿着诏书,立刻在大帐中召集诸将。 近来战事不利,军中各将都知道今天圣旨来没什么好事,看多铎的脸色小心翼翼分立两侧。 看帐中将领都到齐了,多铎把诏书放在眼前,阴涔涔的说:“我知道最近有些人攻城很小心,小心到舍不得死一个兵卒,但是…” 他突然狠狠用双拳砸在案桌上,铁制令箭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但是到此为止,限期一月,攻下杭州城!否则我就要借几颗人头来平息摄政王的怒气了。” 无论是八旗女真的甲喇额真还是新降的汉人总兵,都被他的动作吓的大气也不敢出。 “博洛!” “在!” “杭州城是你丢的,明日由你主攻北门!” 博洛才从松江回来,在酷暑中急行军的兵士还没得到休整,丝毫不敢忤逆,答应道:“喳!” “张存仁!” “在!” “立刻回南京城,把那三十门城防巨炮给我拆下来运来杭州!” “喳!” 多铎一摆衣袖,厉声说:“各部兵马今日回去休整,明日攻城!不要让我动手了才知道后悔。” 江南的战局的局点就在杭州,不能攻取杭州,清虏大军无法进入浙东。要想在漫长的海岸线和长江岸严防死守,那是不可能的。江南百姓的头上的辫子都剪了,但只要杭州城还在那里,这些人看见清虏的眼里都暗藏着火焰。 只有攻下杭州,彻底断绝这些人的希望,才能让他们心里也默认了这个辫子。 这天晚上,清虏没有炮击。 杭州城难得享受了一夜的安静。 次日辰时,北门外数十门铁炮齐鸣。逢勤才用完早饭,听着动静就觉得今日不太寻常,传令让各部兵马早作警惕。 东、西、北三面城门早就不见了,城门内侧堆积一些土房,以阻挡清虏快速冲入瓮城内。 炮声轰击不停,了望的士卒指向远处缓缓而来的庞然大物,大声呼喊:“攻城车,攻城车!” 传令兵飞驰向总兵府禀告。 逢勤冒险钻入被轰击成千疮百孔的藏兵洞往外看,比城墙还要高的攻城车像蜗牛一般从炮营的侧翼爬过来,后面跟着盾车、弓箭手和扛着云梯的甲士。 逢勤抬起千里镜,看见北门外推搡盾车的竟然有不少头皮黝黑的兵丁。那些是女真人,不是才剃了头发的汉人。 杭州城内立刻像是被一块巨石砸入的水缸,各部士卒和壮丁迅速集中在三门内侧,骑兵出营在城内街道上巡逻。 清虏的盾车和弓箭手走的快,慢慢超过攻城车到了前面。清虏这几日吸取了前日的教训,盾车上蒙了一层潮湿的被褥,可阻挡飞火神鸦烧毁。 城头的鸟铳手躲在城墙垛口后,半数的甲士飞奔进入藏兵洞,有扛着虎蹲炮的力士站在藏兵洞下的入口处。元启洲掐着腰,看天上的太阳喘着粗气,这仗还没打,他就已经热的受不了。 弓箭手越来越近。 城墙头的飞火神鸦带着尖锐的叫声冲下去,虽然不能烧毁盾车,但若射中跟在后面弓箭手,也能直接取其性命。 火炮声一直到盾车离城墙一里路才停止轰击。 战事一开始便异常激烈。 弓箭手在盾车后压制城头,云梯架上后,甲士们像逆流的潮水向上涌动。 落在后面的攻城车像蜗牛一般爬动,兵丁一路垫铺木板和稻草,以让巨大的轮轴能穿过坑洼地,攻城车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和甲士。 离城墙一里地,攻城车后的弓箭手先钻入车内,顺着木梯爬动顶部。 多铎这十几日没白下功夫,每一座攻城车的高度都胜过城墙近三四丈,外面蒙着润湿的牛皮,车里面还有人在不停的浇水,以免烈日下水分蒸发。 十几支飞火神鸦带着绚丽的火焰撞上攻城车,就像碰见坚硬的城墙,化作飞溅的火花落在地上。 跟在后列的甲士看清楚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力士推着攻城车快速行进,攻城车顶部的弓箭手张弓搭箭,站在他们的位置,可鸟瞰城头的守军。 ☆、第408章 两座城 扬州地界泰兴县城外。 数千老百姓仓皇逃窜,县城周边各村的乡绅不要命往县城里逃。 陈虎威一手拿着沾血的分水刺,一手提着锋利的长刀,海盗们从他身边向前冲,饿虎扑食般驱赶前面那些人。 陈虎威喝叫:“抓有钱的,不要管那些穷鬼,咱们现在是官兵!” 喊完这些话,他转念想想,哈哈大笑,恍然大悟一般,又重复了叫了一遍,“咱们现在是官兵!” 泰兴城门缓缓关闭,无视扑在城门上哭爹喊娘的百姓。 泰兴县令前几日听说了最近靖江岛来了一帮水寇,但没想到竟然敢犯泰兴县城境内。 “抓住穿绸子衣服的!”陈虎威走一步,一巴掌怕打在一个海盗的脑袋上,“这人裤子上都好几个洞,你抓他干什么?” 那海盗被打得晕头转向,怯生生看着陈虎威,说:“我刚才听几个乡兵喊他少爷!” “少爷?” 陈虎威左手的尖刺拨开那个年轻人散乱的头发,嘿嘿笑道:“果然不假,细皮嫩肉的,差点被他蒙骗了,给带回岛上去。” 才被骂的海盗喜出望外,一手揪住那年轻人的头发,狠狠的踢了一脚,骂道:“我让你跑!” 海盗们没有攻打泰兴城,陈虎威对攻城掠地没有兴趣,城外的这几个村落的粮食和财富已够他搬运一阵了。两个时辰后,海盗驱赶壮丁扛着一袋袋新收的稻米,走在往江边的道路上。 陈虎威走到一帮看上去像是有些身份的俘虏身边,叫嚣道:“只要乖乖的听话,老子不随便杀人!到了岛上往家里送几封信,粮食送到了,自然放人。” 只是他的神情,让人对这话的真实性有些怀疑。 陈虎威到靖江岛一周不到,泰兴县江北地界连个行人也见不着了,海盗们每天往岛上搬运粮食和各种物资。从前这里属于大明腹地,有水师把守,现在这里彻底成了海盗的乐园。 夏粮收成结束这几天,海盗们最繁忙。 陈虎威一个性起,竟然在长江南岸常州地界登陆,到小河寨等几处卫所前溜达了一圈,完全不顾百里之外就是刘良佐的大军。 海盗们就是这么嚣张,想着之前不敢来的地方,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溜达一圈,甚至可以抓几个乡绅回去拷打一阵,陈虎威那个提神,兴奋劲十来天才下去。 抢的粮食多了就送到崇明岛,陈虎威和顾三麻子以前都在浙海混,又是浙人,顾三麻子喜欢交朋友,两人的关系还算和睦。 当然,银子是要自己留下来。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十几里外的江阴城终于引起了陈虎威的注意。 他乘船到了离岸一里左右的地方,清虏攻城,江阴义军守城,双方像是在表演给陈虎威看。 看了两三日,陈虎威就像上了瘾,每天清晨听见喊杀声就到乘船到岸边,有时候不想动弹,就坐在靖江岛上听。 听到振奋处,他忍不住站起来在沙滩上转一圈,抽出尖刺在粗糙的手掌上擦拭,自言自语道:“妈的,江阴人,够爷们!” 但当他看见岸上连绵的兵营,很快放弃了去支援的念头。 多铎大军兵临杭州城下三十日。 刘良佐兵围江阴城第二十五日。 杭州城和江阴城,一南一北,标志着江南尚未沦陷。 杭州城头。 缓慢靠近的攻城车像张牙舞爪的怪物,顶部的弓箭手箭无虚发,北城门东侧城墙上死伤一片。 逢勤站在城墙内侧的空地上仰望,透过千里镜一切都很清晰,视线越过城墙头能看见高耸的攻城车上弓箭手的每一个动作。 陈子龙站在他身边,呼吸粗重,他亲眼见一个个士卒从城头坠下,砸在四百步外的地上。马上有两个壮丁冲过去,把那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扶上担架,送往南城区的伤兵营,地面上留下一滩血迹。 “逢将军!” 陈子龙知道自己不敢打扰逢勤,但他实在忍不住了。 逢勤放心千里镜,挤出一丝笑容,说:“陈大人放心!”他没再在陈子龙身上耽误时间,迅速转头下令:“命北城墙士卒退入藏兵洞,元启洲准备出击!” “遵命!” 片刻之后,冲车迎面的城墙上的守军退向两侧城楼,静静等着攻城车靠近。 城楼两侧垛口里的飞火神鸦和火箭如密集的暴雨飞向正在靠近的攻城车。 离城墙五六十步外,一座攻城车外的牛皮被点燃,桐油火箭从缝隙中穿入,车内黑烟环绕,车顶的弓箭手很快被笼罩在黑烟中。飞火神鸦扑上去,装满火药的陶罐在车里爆炸,烟雾更盛。跟在车后的甲士恋恋不舍的抬头看,直到有几个弓箭手从车顶掉下来,像断了翅膀的大鸟,重重的摔在硬地上,口鼻流血,他们才放弃了这座攻城车。 其他几座攻城车后的甲士怒喝催促:“快点!”只穿着布衫的推车力士挥汗如雨。 炙热的火浪烧烤着牛皮,躲在蒙皮里面的士卒疯狂往牛皮和木板上浇水。 最后的两百步是最危险的两百步,只要靠上了城墙,由于无法从平行角度射击,至少九成的火箭无法再射向攻城车。 一座有一座庞然大物冒上浓烟,六座攻城车,被烧毁了三座。 “快点,快点!” 离城墙三十步外,两侧藏兵洞各冲出一队鸟铳手,不顾夺命的羽箭,抬铳射向高台上弓箭手。 双方完全不顾自身伤亡,敞开胸怀对射,这是城头白刃战的序曲。 掷弹兵提着点燃引线的火药陶罐扔上去,陶罐脱手那一刻,一根羽箭插入他的胸膛。 攻城车下方,甲士顺着木梯“噔噔噔”爬上去,他们爬的越快,离城头就越近。 “快!快!” 推车的力士的胳膊上肌肉虬张。 “嘭!” 轮轴撞上城墙,力士们停下步伐,张开大嘴吐着热气。 城头还活着的几个鸟铳手迅速掉头离去,刚才还在激对射的城头和攻城车的顶部竟然恢复了平静。 攻城车里,甲士们抽出厚刀。 藏兵洞中,甲士们手里提着巨斧。 “啪!”一声巨响,攻城车临墙的木板倒下,撞在墙头,女真甲士蜂拥而出。 四百步外陈子龙紧紧攥着千里镜,其实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千里镜看的更清晰。 藏兵洞口,两个甲士冲出来,他们没有提兵刃,而是两人合力抬着一门虎蹲炮,后门紧跟的一个汉子手里举着一个火把。 距离扑上来的清虏武士二十步,前面那两个汉子在把虎蹲炮放在墙头的青石板上,炮口像饿虎张嘴斜向天空而立。 后面的汉子大喝一声,“闪开!”伸火把靠近虎蹲炮屁股后面的引线。 十五步,十步! 城头一声惊天巨响,“砰!”。虎蹲炮口喷出火光、浓烟和无数纷飞的铁钉和石块,迎面冲上来的五六个清虏甲士只感到胸口的骨骼往下陷落,在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中,他们看见自己的胸口变的千疮百孔,手中兵刃落在地上。 随后,随后他们发现天上的太阳好亮,好晃眼! 藏兵洞中甲士杀出来,三眼铳的长杆对准前方,后面紧接着又是抬着虎蹲炮的壮汉。 广场中,逢勤嘴角落处嘲弄般的笑容,清虏千方百计想登上城头,殊不知他正想在城头消灭清虏的精锐。有了近距离爆裂的虎蹲炮和三眼铳,在无法铺展兵力的城头,甲士能有什么优势?不过为杭州城送来几幅铁甲而已。 虎蹲炮像张嘴的小怪兽喷射铁钉锐石,有些直接轰在攻城车上,把蒙着牛皮的木板轰的千疮百孔。 有一座攻城车头还有几个幸存的弓箭手,不顾臂膀酸麻,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但是他面对的是身负重甲的步卒,除非射中面部,否则那一箭无法造成致命的伤害。 两侧藏兵洞中甲士突击队,一步步向城墙中进逼。 才从攻城车中爬出来的清虏感觉先出去的同伴不停的后退,把他们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第409章 一场戏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萧山行营的新募士卒分批进入杭州城,有时只是站在城头感受血与火带来的震撼。 老兵死了,新兵变成老兵。 杭州城内士卒们扯着嗓子歌唱,那声音算不上好听,但与结合连日来的城头的残酷的厮杀的景象,让听者无不潸然泪下。 一连十日激烈攻城,城墙外壁布满了上褐色的血斑。 多铎终于支撑不住了,城内传来飘渺的歌声让他生出一种感觉——这座城是无法攻破的。 江阴城下的刘良佐也在这么想。 现在承受压力最大的不是逢勤,而是宗茂。运河水道不通,商盟与掌管海商的陈志高合作,从福建购置了大量的粗铁和硝石,银子像流水从指缝中溜出去。他不可能等到最后一刻才告诉翟哲,银子没有了,收入和支出必须要保证一定的比例。 宗茂每天翻着账本,心中祈祷:“只希望这场战事不要持续那么久!”这才一个多月而已。 杭州城里有银子,宁绍也有银子,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厚着脸皮伸手去取了。 十日之后,战事稍缓,翟哲携酒肉入城犒军,陈子龙、逢勤、李志安在水门相迎,才走入城门几句寒暄,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陈子龙稍显尴尬,说:“我看士卒连日征战辛苦,请寇氏歌女搭建了戏台,正在唱《金山战鼓》和《双烈记》。” “好啊!”翟哲没有半点不高兴,笑着说:“我也曾请她们到宁绍唱过。” 李志安在前引路,几人往那边走过去。 到了近处,兵士盘膝而坐,远处还有些士兵站在远处,向前伸着脑袋,好像近这么一寸便能听的更清楚。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曲子过去,戏台上武生唱:“……欲求风雨顺,才把干戈兴,胡骑若不灭,鸡犬亦不宁,……”嗓音嘹亮,吊起的声音激起胸中血气澎湃。 士卒们又是一声欢呼。 翟哲等人走近,逢勤刚想让那些人停下来,翟哲摆摆手,领几人进了近处的一座营帐,询问近日的战局。 一段戏结束,士卒们按次序回营,管事领着四个歌女前来拜见。 几个歌女满头汗水,外面批了一件长纱,一进营便跪拜在地:“拜见将军!” 为首的歌女翟哲曾经在宁波府见过,他先抬手,说:“起来说话!”,这才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答道:“奴家寇青丝。”她站起来仰脸,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眉毛修长,也许是才唱过梁红玉的曲子,让翟哲感觉一股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他抚掌赞许:“你再为我将士歌唱,可我并无金帛赏赐你。” 寇青丝低头,说:“将士流血,奴家身为女身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尽点绵薄之力,何谈赏赐!” 翟哲连连摇头,说:“非也,此时能出一份力气的人,朝廷岂能寡恩无视?有功便赏,有罪便罚,这是我治军之道。” 他想了片刻,说:“我听说寇家因犯前朝禁忌,世代女子只可在****谋生,我会上奏朝廷,求陛下赦免寇家。” 寇青丝身体像触电般抖动了一下,有片刻的呆滞,随后迅速跪拜,以头触地,颤声说:“若能如此,奴家愿世代为牛为马相报。” 寇家女子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是娼妓,就算再有德才,若不能从良,免不了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命运,到年老色衰时沦为乞丐也是常见。即使从良,因为不是良家女子,也只能是侍妾身份,任大妇欺辱。她的妹妹寇白门,风姿绰约,容貌冶艳,声名远扬,十七岁梳弄前被声势显赫保国公朱国弼迎入府为妾,但不久便失宠,这已是极好的命运。 这些都是大明开国时朱元璋和朱棣留下的陋习。朱元璋把与他为敌的张士诚以及前元等死敌的后代贬为世代为乞丐、为娼妓,朱棣在靖难之役后效仿,把忠于建文帝的一干臣子又炮制了一批。 翟哲既然说出口来,自然有十成的把握,这等小事到了鲁王那里,不过是举手之劳。 寇青丝前额都叩出血来了。 翟哲摆手,笑说:“休要磕了,破了面相,明日唱不了曲了!” 寇青丝这才起身,眼眶中有泪花闪动。 对翟哲这是小事,对寇家来说,那是改变家族命运的大喜。 翟哲做这件事,包括为士卒求免除田赋,并不是心血来潮。无论是浙东的投军的义士,还是自愿捐钱出来的乡绅,哪怕眼前这个歌女,只要在这等危难之际敢站出来的,必以十倍的利益还之。 一句话,这是他们应得的。再者,他要让追随自己的人知道,平虏将军能记得他们的好处。 七月底,杭州战事平稳,翟哲上书为诸将请功。 鲁王降旨,翟哲不再担任总兵,为平虏将军,左都督,统管对清虏战事,各路总兵皆归其节制,许开府募集幕僚管事,命张国维为督师监军,进驻萧山行营。 陈子龙升官为浙闽总督,兵部右侍郎。 萧之言升绍兴总兵,封平北候。 逢勤升杭州总兵,封永宁侯。 左若升宁波总兵,封破军候。 张名振为崇明总兵,封定西候。 原浙江总兵方国安和吴淞总兵王之仁各升侯爵为公爵。 诏书发往各地,黄道周在徽州府听说后破口大骂。 这是结结实实照着唐王脸上打了一巴掌,也是对唐王封杨文聪和杨鼎卿统管江南战事的还击,从表面上看,唐鲁之争达到白热化。 柳随风在福州紧急约见刘忠藻,直言翟哲的耐心有限,若唐王再不做决定,翟哲将在浙东拥鲁王为帝。当然这些都是做给人看的,决定各人命运不是大把封爵名号,皖南的战局实际上成了唐王和鲁王角逐的焦点。 季弘出了杭州城后不久,派遣一批精干下属辗转进入宁国府境内,将那里的消息飞速传入浙东。 宁国府义军数万围攻府城宣城,二十多日徒劳无功,清廷调投降的原明瓜州总兵张天禄率军万人前来支援。 翟哲紧急命左若率军一万,郑遵谦和孙全敬率新兵八千,沿富阳北上占据昌化县城,处于宁国府和徽州府交界处。黄道周命徽州义军把守昱岭关,严防浙东兵马进入徽州府。 从六月初起兵,到八月初。两个月间,浙东兵马辗转南北,各部将领紧张的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逢勤每日都需应对清虏攻城,左若更是率部折返在江南南北,战事不断。 到了这一刻,剃发令的引发的浪潮真正趋于平缓。 虽然期限还没到,多铎知道他一个月内攻不下杭州城了,再逼迫过紧,他怕麾下的那些降卒掉过头去投入大明。多尔衮也没有真的来处罚他,只是派大学士洪承畴南下协助,统筹江南战局。重要的人心,洪承畴此来,正是要收拾剃发令下江南躁动的人心。 萧山行营,难得清闲下来的翟哲才想起来舟山岛上军中将领的家眷,命人把他们都接上岸,在宁波和绍兴两地安顿。 皖南的战局不出大变故,宁绍应该是安全了。 黄道周要是能稳住皖南的战局,当然是好事。至少在清虏退出江南之前,鲁王和唐王还不会兵戎相见,翟哲手中可保证左若这一支机动兵力做预备。要是黄道周守不住皖南,他只能自己下手了。 接到鲁王诏令后,平虏将军府在宁绍和杭州张贴布告召集幕僚的公告,报酬丰厚。有秀才功名即可报名,经考核后择优录取,有举人和进士功名免试录用。 翟哲召见一直呆在宁波府的方以智。 时至今日,再也无人提及方以智涉及的“顺案”,当年那些在北京城唾骂他的士子多半已经剃了辫子,跪在女真人的脚下。 方以智自幼练过一些拳棒,身体不管孱弱,要不然当年也不能独自从北京逃到南京。在宁波总兵府当了一年的幕僚,吹过浙东的海风,看上去比之前还要结实。 他一路上与熟识的将官打招呼,这两年的变故让他仿佛变了个人,从前虚浮之气见不着了。只是那偶尔显露出的倔强眼光,透露着这个人内心的傲气。 方进领他入中军大帐,方以智恭恭敬敬朝翟哲行了个礼,“拜见大将军!” “密之,你到我军中效力已过一年了,”翟哲略一沉吟,很快问:“你是愿意长期在我将军府效力,还是愿意离去为官?” 方以智想了想,说:“全凭大将军安排。” 他有进士的功名,但也有“顺案”的案底,外出为官只怕也没什么大前途,还很容易被人揪住小辫子。至少在宁绍总兵府,他很受尊重,大将军的长子翟天健拜他为老师,何必要离去?在浙东,外出为官的权力,只怕还不如在将军府。 听见方以智这么说,后面的话翟哲说的很顺溜了,“那就好,将军府事务渐多,鲁王准我开府募集些幕僚帮忙,我想由你当主考官!” “我?”方以智惊讶。 他本以为那是宗茂的权力,当主考官意味着那些幕僚日后都要给自己几分薄面。 翟哲点头,“不错,考核的内容也由你出,我要能做事的人!” “遵命!”方以智不再推脱,大大方方应命。 八月五日,浙东再加上左若从松江带出来的两百多生员汇集宁波府,参加将军府的考核。 卷子发下来,众人才发现考核的内容各种各样,有策论,有算术,甚至还有物理,全是经世致用之学,让只懂八股文的生员目瞪口呆。 方以智一身儒服,一副少年老成的摸样,看着一个个手提毛笔,抓耳挠腮的生员,淡然说:“各位不要觉得惊奇。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是将军府募集干吏,不是朝廷开科取士。” ☆、第410章 江上来 季弘快马加鞭奔入萧山行营,只有一支胳膊的人也能如此骑马,让不少军中士卒自惭形秽。 进入中军大帐后,季弘见礼后说的第一句话:“宣城兵败了!” 翟哲立刻摊开地图。 季弘在一旁详细讲述:“四天前,围攻宣城的义军被张天禄袭营,邱祖德、吴天球等几个头目都被俘了,宁国府的义军都在宣城下,泾县只有三四千守军,宁国义军大首领尹民兴在那里,只怕守不住!” “徽州府有动静吗?” 季弘摇头,说:“据我所知,还没有!” 翟哲指尖在地图上点了几下,向帐外招呼:“来人!” “在!” “传令,命左若率军退回富阳!” “遵命!” 翟哲把地图合上,心头有些焦躁,自言自语道:“黄道周怎么还不出兵,不出兵也罢了,还挡住去路。” 季弘等几人不敢插话。 翟哲发现几人的局促,轻笑一声,缓解气氛,问:“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吧?”他地位越高,对身边人的压力越大。现在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身边的将士乃至军中士气有极大的影响。何况他刚才也只是发发牢骚,黄道周的用兵难道还不在他预料之中吗。 季弘压低声音回答:“三天!” 翟哲想了想,又问:“洪承畴什么时候能到南京?” 季弘再躬身:“根据北边来的消息,应该就是这几日。” “这个人还是个麻烦!”翟哲又掀开地图,说:“我听柳随风说,郑芝龙把他在泉州老家的族人都保护起来,不准朝廷动。他这边南下后,郑氏水军就更指望不上了,而且这个人对大明各地的乡绅很熟悉。因为熟悉,所以可怕。” 他隐隐觉得后背被一双阴险的眼睛盯上,若各地的乡绅都顺从了,清虏的日子要好过的多。他目光顺着地图上的海岸线和长江航道往里巡梭,一直看到离南京城的位置,最后返回落在江阴城上。他离开崇明岛时,原本以为江阴城破就在眼前,没想到竟然支撑了两个月,让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还能支持多久?谁也不能给他准确的答案。但江阴城存在下去对整个江南战局很有帮助,至少牵制了三万大军。三万人马意味着什么?他放在杭州城一共也只有三万人。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阎应元很不错,既然洪大总督来,我们该给他送上一份见面礼了。” “来人!” 方进走近,朗声答道:“在!” 翟哲手掌按在江阴城上,犹豫了好一会,最后决然下令:“传令让张名振统筹指挥,集合崇明岛和靖江岛所有人马,暗中支援江阴,能让江阴多撑一日是一日,万事小心为上。” 原本丢弃的东西,现在要重新捡回来,那是因为发现了它的好。 崇明岛上有王之仁有两万水师,顾三麻子有四千人,张名振又五千人,靖江岛上有四千多人,看上去足有三万三千人马,但真正堪战只有张名振的五千步卒和陈虎威的两千多海盗,而且海盗在正面战场只怕未必能顶用。但刘良佐的攻城两月不下,心浮气躁。这些人无法击败刘良佐,给江阴城内送些补给还是可以的,就算不胜,有水师的优势,能保证顺利脱身。 江阴多撑一日,对缓解江南乃至皖南清虏的压力尤为重要,就算多死些人,也是值得的! 八月十五,天上月圆,地上团圆。 萧山行营和杭州城兵营的晚餐比平日多了一个月饼,虽然很简陋,也没有五仁的香味,但士卒们都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舍不得吃下去。 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思,有时候会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靖江岛。 陈虎威靠在沙滩上,抬头看天上圆盘般的月亮,那张圆脸看上去就像在对自己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妈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陈虎威起身吐了一口吐沫,“来人,驾船与老子到江阴城下去看看。” 他不是有怜悯心的人,抢掠时无论遇见老弱妇孺,挡在前面都是一刀下去,干干净净。但看了一个多月江阴城攻防战,他竟然越来越不踏实。 江水平静,皓月当空,水面泛动鱼鳞般的光线。 小船摇摇晃晃离岛,慢慢悄然向岸边靠去。等离岸边还有三四里路时,陈虎威向后一招手,跳下水像一条大鱼般游向对岸,身后十几个亲信跟上。 这一个月来,陈虎威只在河道中猖狂,联络江北的水寇,抢了三支漕运粮队。刘良佐一直在监视岛上水军动向,日子久了也知道这帮人没有上岸的勇气。 陈虎威小心靠岸,最后一段动作很舒展,即使有人坐在岸边听也发觉不了水中有人。他伏在地上,听了一会没什么动静,让两个下属先上岸边高地,确认附近没有巡逻兵,这才爬上去。上岸后,一行人顺着江岸边的草从直往里走,江阴城越来越近。 隐隐约约中有些丝竹声入耳,陈虎威竖着耳朵听了会,又往前潜行了一里。 这次不但能听清楚,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城头有人影晃动,不但有歌声,还伴随着鼓声、胡琴声。 “妈的,这江阴人,真是有调调!”陈虎威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总觉的有股气压在胸口,不吐不快。 坐在那里听了会,他叹了口气,朝江阴城头摆摆手,按原路返回。 江阴城头,守军看不见草丛中陈虎威。 阎应元举杯邀明月,身边站着的是他一干好兄弟陈明遇、冯厚敦、王公略等人。 守城近两个月,外无援军,众人早存必死之心,反而多了一份豁达。 一曲完毕,众人饮尽。 阎应元哈哈大笑:“死则死而,留发见鬼!” 他知道浙东兵马攻下杭州,竖起了反剃发令的大旗,但他也知道浙东的兵马救不了他。但江阴举义旗不是因为浙东而存在,也不也是因为他阎应元而存在,是因为江阴人而存在。 城头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十几里外,月光下清虏的兵营连绵数里,四门皆有兵马驻扎。 陈虎威回到靖江岛时,已是午夜。 他前脚上岸,一个人在月色下迎上来,虽然光线很不好,他还是能觉得自己能看见那一脸麻子。 “顾三,你怎么来了!” 顾三麻子骂道:“老陈,你胆子也真够大的,怎么敢上岸去。”他口气不善,但全是关心。 陈虎威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说话,右手拍在他肩膀,继续问:“你怎么来了!” 顾三麻子拉他到了僻静处,说:“大将军下令,命崇明岛和靖江岛救援江阴!” “是吗!”陈虎威一晚上的颓唐一扫而空,急忙问道:“何时发兵!” 顾三麻子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说:“张总兵让我来探路,明日会有大船运稻米、火药和石灰来靖江岛,让你这几日把兄弟们往回收一收。” “知道!”陈虎威乐呵呵,拉住顾三麻子,说:“我近日得了一批好酒,放在岛上还没来得及享用,你来的正好!” 一夜过去。 次日午后,四艘大海船到达靖江岛,也不卸货,四周有兵丁严密守备。 张名振接到翟哲的命令后,一直在寻思,这是他承担的第一个目的明确的任务。 翟哲并不是要江阴城突围,只是想江阴城继续坚持下去,能多坚持一日是一日,那么首选是要向城内输送物资。江阴城是在夏粮收割前被围,粮食储备不多,守城要消耗不少的火药、石灰等物,这些东西崇明岛上都是现成的。要从靖江岛把这些东西送到江阴城下,有十几里的道路,一个夜晚足够了。 左思右想,张名振决定不派人杀入重围给江阴城报信,这些能得里应外合之利,但也会让清虏提高警惕。 物资一点点运到靖江岛,靖江和崇明岛之间一直有战船来往,刘良佐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这几日月色一直很好,不是适合偷袭的天气。 崇明岛水师十艘大船顺黄浦江往松江方向而去,李成栋在沿岸调集兵马严防死守。崇明岛对岸的吴淞会所也驻扎了三千兵丁,自从上次被多铎斥责后,他简直是惊弓之鸟。多铎一直没能攻下杭州,所以抽不出空来处置他。 崇明岛的士卒一批批运到靖江岛,陈虎威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岛。靖江岛的海盗和兵丁都能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 江阴城下每日激战不止,陈虎威甚至担心就这几天别城被攻破。 终于等到了一个阴天。 王之仁率一万水师半上午从崇明岛出发,沿途控制船速,亥时过江阴城北的沙洲,静候北方的动静。 正如翟哲所料,张名振倚仗的就是他麾下的五千士卒和陈虎威的海盗,其他人都是做摇旗呐喊用的。王之仁号称两万人,实际能战的只有三千家丁。 天色暗了有一会,靖江岛的士卒依次上船,张名振排在最后,心中暗中祈祷:“希望阎应元不那么谨慎。” 陈虎威率两千海盗先出发,江面上伸手不见五指,两百人游上岸,确定没有巡逻兵。海盗们清一色小船,靠岸后急匆匆跳上岸,这些人也就能干干偷袭的活,若是正儿八经对战,只怕白丢了性命也冲不开敌阵。 ☆、第411章 相遇 海盗们不穿盔甲,他们嫌那玩意碍事。 陈虎威知道这次不是闹着玩,他们偷袭的刘良佐军曾是江北重镇兵马,而且不是他们擅长的水战。 两千多人脚步轻盈,其中有几百人是陈虎威才在江北招揽的水寇,深草中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江北的兵营夹在江阴城和长江之间,兵营不大,只有三千人驻扎,因为两边都是敌人,所以警惕性很高。漆黑的夜里,离兵营尚有三四里地,陈虎威听见前面有人呼喝:“什么人!” 随后是“扑哧、扑哧!”几声,那是突击队使用的弩箭入体的声音。 一对巡逻的士卒有十二人,海盗无法在瞬间杀死所有的人,陈虎威耳中传来几声呼喊:“有人偷袭。” “怎么搞的!”陈虎威很恼火,他扬起倭刀,下令:“突击!” 海盗们一窝蜂的杀向火把明亮的北营。这个时辰,多半的士卒还没有歇息。 靖江岛上燃起火堆,冲天的大火吸引江阴城头的守军的注意力。过了没一会功夫,沙洲方向火把冲天,王之仁留下一千兵丁看守战船,率一万兵马杀向江阴城下。 今夜,崇明岛只留下了五千守军。 张名振指挥五千士卒跟在海盗身后,这才是他最值得信任的军队。 这场大战发动的太过突然,在此之前,崇明岛的明军从未在常州府地界搞出什么动静。刘良佐甚至暗自嘲笑李成栋,怎会在苏州河被明军击败,大明还有比江北四镇还要厉害的兵马吗? 警锣声“哐哐”响,斥候凄厉的呼喊:“敌袭!” 刘良佐慌慌张张跑出大帐,他首先看见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离大营不足十里,布置在杨舍镇的守军那里铳声整天。 他大呼一声:“不好!” 传令兵慌慌张张前来禀告:“北门外有水寇偷袭!” 刘良佐走上瞭望塔看,见黑暗的北营中传来胡乱的呼喊,隐约有兵器碰撞的声响。突然爆出一声震天雷般的巨响,他看见一个火球拖着闪亮的光线落在北城的大营中爆炸。 他细看片刻,稳定心头慌乱的情绪,当即下令:“东营兵马立刻援助杨舍镇阻击明军,南营密切关注城内的动静,西营三千人救援北营。” 今夜明军来势浩大,从杨舍镇那边燃起的火把和铳炮声响估计,至少有一万多人。 若只有援军,他倒不至于这么紧张,关键是他背靠着一个火药包,江阴城的守军随时可能杀出来。两个月来,江阴城像杭州城一样打出了威名,刘良佐在这座城下已经损失了四千多士卒,因为有清将监战,才强自忍耐继续攻城,军中早失了锐气。 在刘良佐看来,靖江岛上的水寇不足为虑,他看见东北方向的火光,想起李成栋兵败一事,心头像压着一块石头。虽然他嘴上不服,但心里很清楚,高杰留下来的这支兵马在江北四镇中最强大。 “北营有三千人,西营再加上三千人,六千人足够应对水寇了!”刘良佐暗自估计。击退水寇后,两路兵马再去支援东北方向,从东营已有一万两千人支援杨舍镇去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手头上要留下五千预备队监视城内义军。 海盗与清虏北营最先接战。 陈虎威看偷袭入营不成,下令强攻。 海盗们一手提着木盾,一手拿着斧头,冲向北营的栅栏。 张名振催促士卒跑步跟进,海盗们闹出来的动静隐藏了他们的形迹,五千人隐入江阴城西往城门道路边的山坡上。 海盗们很狡黠,不是一股脑的冲上去,而是小股突击队一点点扑向北营营寨。有人在营寨百步外架起五门从战船拆卸下来的斑鸠脚铳,铳长超过半丈,每开一铳,黑暗中火光伴随着巨响,像一门门小火炮。这种武器看起来很吓人,但数量太少,多半的作用还是在黑暗中吓唬人。 陈虎威在北营外转了一圈,心头有些发毛。他打仗悍勇,那是在他心里估计过有胜算的仗,就算是身处险境,也是表面上的险境。眼前这座营寨,要是真强攻下来,他麾下的这些亲信怕要死伤惨重。 一刻钟过去,北门外打的虽然热闹,但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海盗们始终没有突入兵营,守军慌乱一阵,沉着应付。 黑暗中,张名振的眼睛紧盯从西门兵营燃起的火把,他没把希望寄托在陈虎威身上。 江阴城头。 阎应元和陈明遇被慌慌张张的士卒叫上城头,从东门转到北门,遥看四周的喧闹,一时拿不定主意。 东北方向战事异常激烈,今夜无星,遮野的火把就像天上的繁星,耳中传来巨大的响声只有火炮才能发出来。 陈明遇神情振奋,问:“是鲁王的援军?”虽然是询问,但他的口气已然确认无疑。 阎应元阴沉着脸,又看了一阵,说:“听架势,不是义军,义军没这么多火器。但这么会功夫,火光和铳声都没能前行,很可能被刘良佐挡住了。” 两人在东门看了一阵,转到北门。 城内的义军迅速集中,在四门城下候命。 北门的兵营扎的离城门很近,城下的战斗一目了然,能看见水寇被阻在营寨外铳击,西城外的清虏正驰援而来。 陈明遇憋不住了,问:“要出城接应吗?” 阎应元沉默半晌,摇头道:“雷声大,雨点小,两路援军都被阻挡住了。你我出城也没什么用处!”他看见陈明遇有些失望,挤出笑容道:“多铎率军十几万围攻杭州,鲁王哪有多少兵马来支援江阴。若没有杭州,江阴城也不会只面对刘良佐,所以我很知足。鲁王还能想到援助江阴,我等也没白竖这杆义旗。” 两人站在城头,相视无语。 “砰-砰-砰!” 四五里外,传来一阵整齐的铳响,让两人迅速转过头去。 从西城往北城的小道边的山坡上,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杀出来。鸟铳的声音在举着火把奔跑的援军后队的置响起来。天很黑,只在铳口闪烁火光那一瞬间,阎应元看见那一排射出铅子的利器。偷袭者堵死了援军撤回西营的道路。 三千援军成一字长蛇队列,正在急速行军,前营还没有和海盗接战,后列的士卒根本毫无戒备。 张名振提着一柄大砍刀,指挥士卒压向茫然失措的清虏。 火把散落的各处都是,除了截断退路的火铳外,从山顶冲下来的明军清一色使用长刀利刃,追杀仓皇逃窜的援军。 只看了片刻,阎应元的眼睛红了,喝叫:“杀出去,杀出去!” 机会稍纵即逝,他几乎在瞬间明白了明军的意图,东北杨舍镇那边的大张旗鼓不过是虚军,北门外这里才是致命的一刀。 他大步流星冲下城头,身后的陈明遇跟不上他脚步。 阎应元猛然回头,拦住陈明遇,说:“你不要去,为防清虏乘乱攻城,你留在城内戒备!” 陈明遇停下脚步,缓了缓神,点头应允:“你要小心!” 江阴北门打开,吊桥放下,近万名义军秩序井然扑向清虏北营。阎应元走在当中,指挥各路兵马。武举人王公略一马当先,提盾牌挡在胸口,领精选出来的先锋队杀向营寨大门。 义军用锅盖、竹筐挡在身前抵御箭塔上的弓箭手,人虽然多,但架势不乱。等逼近箭塔下,躲在后面身高魁梧的壮士扛起斧头冲上来,黝黑的斧头举过头顶,狠狠劈砍在木栅栏上。 围成一圈的斧头此起彼伏,几斧头下去,箭塔摇摇欲坠。 黑暗是最好的隐蔽所,所有受到惊吓的士卒逃向不可知之地。躲在那里,藏入丛林,他们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们。 张名振只扑杀了一阵,被伏击的清虏四散而逃,没有人叫他们投降,他们也没想过要投降,毕竟大军就在附近。 北门的营寨被三面包围,守军惶恐不安。 陈虎威看见这动静,终于下令:“杀进去!”海盗们不再遮遮掩掩,弩箭手冲向逼近寨门。 当张名振率军击散援军扑向北营后,守军彻底崩溃,打开一直安静的东门,像是被驱赶的猪猡逃向中军方向,迎面正好碰见了驰援过来的刘良佐。 江阴北城外的黑暗中,零散的火把在各处飘荡,能听见仓皇的脚步声但看不见人影,偶尔爆发出一声恐惧的呼喊。 刘良佐收集残兵,惶惶然不知进退。 保住实力最重要!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毫不犹豫的占了上风。 看架势偷袭的明军足有两万多人,再加上城内的义军,不是那么好对付。他决定等天明后再做定夺,在这样的黑灯瞎火里,敌在暗处,他在明处,这仗怎么打都吃亏。 “退向杨舍镇!立刻派人向李成栋求援!” 清虏在黑暗中退去,杨舍镇那边的响声也在慢慢变小。 张名振、阎应元和陈虎威在北营当中相遇。 张名振上前拱手:“我是鲁监国崇明总兵张名振,奉平虏将军命救援江阴。” 阎应元疑惑,问:“平虏将军?”旋及明白过来,“翟将军?” 这个名字已随抗剃发令的檄文传遍了江南。平头百姓可能不知道浙东有鲁王,但江南极少人不知道浙东有翟哲。 长江边,二十几条大海船靠岸,民夫正奋力把各种物资抬下来。 ☆、第412章 兵行险 张名振把翟哲的亲笔信放在阎应元缠着绷带的手上。 “平虏将军的意思,是让江阴城继续支撑下去!”张名振很艰难的把这句话说出来,“靖江岛边有三十多船的物资,还有兵器和盔甲。” 火焰在风中摇晃,阎应元的脸像血一样红。他草草把信看完,自嘲的笑笑,问:“我若是守不住呢?” 在一旁偷听的陈虎威也举得不好意思,这是陷江阴城于死地。气氛很尴尬,这就像一盆冷水浇在满心期待的江阴义军头上。 沉寂,喘息,过了好半晌,阎应元突然哈哈一笑,说:“翟将军能记得我江阴的义士,我便为翟将军守住这座城!你帮我带句话给回去,等到浙东的兵马进入江南的时,江阴城要是不在了,请将军莫忘了来给江阴人烧些纸钱。” 张名振低下头,陈虎威别过脸去。 “江北四镇,江南诸公,都像没了膝盖一样跪倒了清虏脚下,我要让翟将军知道,并不是只有宁绍有好男儿!” 阎应元不做扭捏之态,催促道:“请张总兵带路,等天色一明,刘良佐发现这里的虚实就来不及了!” 张名振点头,答道:“好!我率军在东城守御,陈虎威领江阴义军去取货物。” 阎应元立刻命人回城传令。不一会功夫江阴的乡兵有推着独轮车,有扛着扁担筐萝,甩开两个大脚板奔向江岸边。 江边水流平缓,船夫正在大汗淋漓的往下卸货。 张名振把陈虎威截取了两个漕运船队的粮食全搬运过来,还五十多木箱的有铅子、火药,堆积了半只大船的石灰,以及五百柄锋利的长刀。 天很黑,沿途有稀散的火把照亮道路。 杨舍镇那边的铳炮声已经平息下来了,阎应元担心刘良佐发现这里的动静,不敢大张旗鼓。陈虎威领着一帮海盗打扫战场,把缴获的盔甲、刀枪和鸟铳收集在一起,搬运到北城门边。 刘良佐的援军到了杨舍镇,王之仁率军冲杀了一阵,自觉抵敌不住,命两侧士卒只管放铳炮,他率三千亲信家丁压阵。半个时辰不到,了望兵禀告江阴城又有兵马退过来,他指挥后军熄灭火把,且战且退。 漆黑的夜里,密集的火把像兵营中下达了熄灯令,在短短一刻钟左右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铳炮巨响时才能看见喷射的火焰。 刘良佐退到杨舍镇后很快发现了形势不对。这里兵马虽多,但战斗远没有江阴城下激烈。 他在马上掉转头,看见江阴城北一溜微弱的火光。 “难道是浙东兵马来接应江阴人逃走!”他脑子中闪过一道亮光,随后暗自叹息一声,“罢了,由他们去吧!” 他与阎应元曾经相识,攻城两月,各为其主,他已经上了这条清虏的贼船,再没有回头路了。阎应元走了,他攻下江阴城,向多铎报捷,皆大欢喜,又何必逼人于绝地。再说,夜袭的明军虽然撤走了,这些人的实力不俗,看动静没有两万人也相差不多,强攻之下,胜负难料。 为给监视的清将一个交代,他指挥兵马声势浩大杀向王之仁军,没想到这个动静把王之仁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率军加速退向江岸。 下半夜,江阴城外安静下来,铳炮声远去,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王之仁率军上了战船逆江而上,驶向靖江岛方向。刘良佐收拾残军,在杨舍镇驻扎。形势不明,清将不敢胡乱催促进军,一旦战败,他那颗脑袋就成了多铎的出气物。 阴天,天亮的也晚。 稀薄的光线洒在江阴城周边无人收割的稻田里,刘良佐挣大眼睛看向十几里外的江阴城。清晨有些许雾霭,但还是能看清楚,大明的旗帜确认无疑立在那里。他再看向江边,靖江岛周围停有大小船只数百艘,尤其是他从未见过的大海船,每一艘船至少能装一千士卒,两侧有火炮。岸边还有明军在收拾战场。 “真有两万人!”刘良佐有些恼怒,又暗自庆幸昨夜没有轻举妄动。他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难道这支兵马要和江阴城协助作战,那可就麻烦了!” 张名振没让他纠结多久。 半上午光景,几十条大船顺长江而下,驶向崇明岛方向。大军离开崇明岛后,那里守备空虚。张名振不相信李成栋敢冒险率军偷袭,但万事小心为上,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江阴城内一夜无眠,陈明遇、冯厚敦等人压抑不住兴奋。新搬进来来这些物资让至少能让城内再支撑两个月。更为重要的是,援军让江阴城的人知道,他们不是在独自奋战。 阎应元没那么开心,归来后反而一直脸色沉重。 翟哲没有虚伪,在信中把战局说的明明白白,江阴城是一根刺,也是一盘诱饵。有了江阴城,他才能放手在皖南发动战事。 “等皖南战事了,我会率军北上,救援江阴。”这是翟哲的承诺。没有期限,没有保证,若皖南战事不顺利怎么办? 但终究还是有一线希望。人要是下来必死的决心,反而每天都会睡的很安稳,但突然又有了一线希望,脑子里考虑的就多了。 江南是一盘死棋。 多铎不敢从杭州城下撤军,刘良佐不敢从江阴城下撤军,李成栋要监视崇明岛,还有吴易的义军在太湖活动。 所以,多尔衮派洪承畴南下,翟哲准备在皖南突破。 在洪承畴到达江南之际发动声援江阴城的战役有诸多的意义。 每一场胜利,每一次突入江南腹地的偷袭,都可能让路边毫不相识的两个人交换振奋的眼神。 清虏急需一场胜利压制暗流涌动的民心,翟哲也急需一场胜利来破开僵持的局面,当别人依靠不上时,只能自己奋起。 …… 萧山行营。 大营外二十里处的道口,路边的一排棚子边树立了一个巨大的木牌,上书三个字“投军处”。有背着包袱一路寻过来的汉子看见这三个字,眼睛一亮,上前问话。 鲁王准许翟哲开府后,平虏将军府专门设立了一个募兵处,用以招揽各地投军的义士。 平虏将军邀各地义士共抗清虏的檄文早随商盟的商队传播向各地。 眼下来投军的人并不多,翟哲现在的名气还仅限于江南和浙东,其他地方都奉了福州的唐王。清虏大军封死了江南往浙东的道路,浙东的义士多半已在军中,但这只是开始。 有宗茂和方以智管理后勤,萧之言坐镇管军务,翟哲放心率鲍广等一千亲兵卫北上。 自攻下富阳县城后,方国安留在这里一直没动过屁股,平虏将军府两个月给他送来五万两银子,再加上前段攻下临安所得,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中秋之后,江南的天气不那么热了。 浙东在钱塘江上游山区集聚了近四万兵马,方国安的一万八千人,宁绍镇一万九千人,对徽州府虎视眈眈。 自攻下富阳县城后,方国安留在这里一直没动过屁股,平虏将军府两个月给他送来五万两银子,再加上前段攻下临安所得,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斥候每天一报,禀告宁国和徽州府的战事。 宁国的义军战败后,有人逃入深山,更多的人逃向徽州府。黄道周忙于收集残兵,竟然一下聚集了五万多人,分守绩溪、旌德各地,筹划****宁国,不顾麾下败军魂不附体,犹如惊弓之鸟。他是大明大儒,又是唐王的内阁首席大学士,虽然没打胜仗,那声望还真不是翟哲现在能比的。 黄道周专为北伐而来,没想到才到徽州不久,就接到宁国府战败的消息,哪能咽下这口气。 八月底,命徽州义军首领金生为主帅,与逃入徽州的宁国府义军首领尹民兴汇合攻入宁国。北伐大军在旌德城外与清廷池宁徽提督张天禄追击大军相遇。宁国义军先溃败,三万大军像满山野的兔子逃向徽州府方向。 消息传到富阳时,已经过了两日。 翟哲当即命方国安军只留下三千人马守富阳城,疏散钱塘江上游桐庐、诸暨等地百姓入浙东山区,调孟康率宁绍留守兵马进入诸暨县城,封死从钱塘江进入绍兴的道路,督三万四千大军急速向徽州府进军。 调走钱塘江上游兵马有风险,相当于让开杭州城下清虏大军进入金华府的道路。 翟哲在赌,赌多铎不敢孤军深入。 战局如此,不得不赌。 况且他也留下孟康守诸暨,金华府有朱大典据守,未必会不堪一击。 至此,他手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 因为徽州府他丢不起,不仅关系到浙东的侧翼,也是因为他现在急需扩张势力,也急需得到唐王朱聿键的承认。 浙东几个地方,金华府的田赋归朱大典,平虏将军府以宁波和绍兴两地撑起近十万大军,全靠啃老底,若能夺下徽州和宁国,他又能多出两个府的田赋。 况且,翟哲真正的目的在于着徽州的富商,黄道周瞧不起那些人,他翟哲能放下这个脸面。 ☆、第413章 徽州乱 左若率先锋昼夜行军,一日到昌化,已有徽州的溃军逃到那里。 斥候接连不断收到暗营的情报。 清虏张天禄率军猛攻旌德,徽州府义军首领金声不敢应敌,从南门逃出,旌德县城不战陷落。 义军应敌全凭一股气,如阎应元在江阴城内守住了这股气,可在三万大军围攻下坚守两月,歼灭刘良佐四千兵马。 张天禄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让义军在徽州府重整兵马,再想这么顺利就难了。但他对驻守在富阳县的浙东兵马也有忌惮,命人给杭州大营的多铎送信,求多铎能出兵能牵制富阳守军。 清将先锋杨守壮率三千人紧追金声,直逼绩溪城下,张天禄率两万大军守在旌德城等多铎的答复。 过了绩溪就是徽州府,金声在绩溪收集残军,没等两天杨守壮竟然紧跟到绩溪城下。 每隔几个时辰都有信使快马奔向昌化,战局的变化让翟哲目不暇接,当绩溪陷落的消息传来时,他忍不住在大帐中咆哮:“黄道周到底在干什么!” 黄道周立营于绩溪县翠玲山下,就像瞎子一样看着局势崩坏,徽州府俨然是清兵下江南的重演。 他立刻召集诸将,方国安、左若、鲍广、郑遵谦、孙全敬和张煌言进了县衙,看翟哲的面色就知道局势不妙。 翟哲把这几日收到的消息几句话讲完,说:“简而言之,徽州府很危险,城内守军只有几千守军。黄道周准备率大军北伐,数万兵马都在向北进军,不知是不知道,还是反应不过来,对几十里外的清虏先锋毫无反应。” “左若听命!” “在!” “你麾下兵马行进速度快,立刻日夜兼程往徽州府进军,一定要在清虏之前占据徽州府。” 左若拱手,答道:“遵命!”他想想,在转身前又问了一句,“若黄道周退回徽州府呢?” “黄道周退回徽州府也守不住!”翟哲闭上双眼,犹豫了好一会,说:“他若退回去了,你驻扎在徽州附近,等我大军前来。季弘已在徽州府内,会给你传达消息。” “遵命!” 左若快步离去。 翟哲目光在诸将身上巡梭,再叫:“张煌言!” 张煌言没想到翟哲会叫他,但反应极快,立刻出列拱手,“在!”隐隐有些兴奋,练了这么多年武艺,终于有了上阵的机会。 “给你一千兵马,你打着平虏将军的旗号往各处收集溃兵,一路往昱岭关方向行军,同时散布消息,说平虏将军率十万大军来救援徽州。” “啊,啊!”张煌言长大嘴巴,“遵命!” 十万大军!翟哲也敢说。但张煌言很快明白了翟哲的意图,这是给丢掉胆子的溃兵灌上一碗烈酒壮胆。 “其余兵马立刻拔营,往昱岭关方向行军!” 军议只进行了片刻的时间。 左若率军先走了。 翟哲很着急,绩溪离徽州府只有半天的路程,从昌化到徽州府急行军要一日一夜,大军行走要两天才能到。黄道周的北伐现在成了引狼入室。 中军到午后再出动,方国安军行走在前,翟哲率一千亲兵卫在中军,郑遵谦和孙全敬领八千人新兵在最后。 一路都是山沟沟,道路两边群山叠嶂,草木微黄。 浙兵不怕走山路,一座座山岭被甩在后面。 左若一路强行军,绕是他麾下士卒经过千锤百炼,在他的喝骂声中也累的直喘粗气。兵贵神速,巳时出发,酉时到达昱岭关。过了昱岭关,就是通往绩溪和徽州的大道了。 到了昱岭关下,左若见关头还树立着大明的旗帜,暗自松了口气。 大军在昱岭关下聚集,左若命大嗓门的士卒到关下呼喊:“我们是平虏将军前来救援徽州府的大军,速速打开关门!” 守军慌慌张张跑上关头,对官道上不断涌过来的大军架起鸟铳。 “开门,开门!清虏攻下绩溪,已向徽州府方向去了。” 一个武将在关头垛口处露出头来,色厉内荏的喝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奉大学士命守御昱岭关,鲁王是叛逆,平虏将军也是叛逆。” 左若听的清楚,面无表情走上前,亲口答复:“都是大明的军队,徽州府危在旦夕,不要耽误的正事。” 那武将口气不屑,回应道:“徽州府有大学士三万大军,很快能驱逐清虏,不老平虏将军操心。” 左若的脸冷下来,警告道:“我放三铳,三铳之后,再不开门,休要怪我不客气!” 城墙上的守将把脑袋缩了回去。 左若挥手示意,身边的亲兵举起鸟铳朝天放了一铳,迅速装填弹药,点火再放一铳。 三铳之后,城门已然紧闭。 左若掉头离去,悍然下令:“攻城!” 步卒在昱岭关前列阵,前列两排甲士斜向上举起铁盾逼近关门,鸟铳手在后列举枪。 城墙上守军看架势逼近,胡乱举铳往下施放,一阵杂乱的铳声后,城墙头冒出一推黑烟,有人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只有几颗铅子击中行进中的甲士,砸在铁盾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墙头铳声才过去,鸟铳千总举起三角形的令旗,声音有节奏的下达命令:“前进,瞄准,施铳!” 鸟铳爆发的声音极其短促,但声响胜过城头比守军放出的鸟铳声十倍。虽然鸟铳射击无法像弓箭那么精准,但有八成的铅子击中了城墙垛口的位置。 城头守军正在装弹药,有些人没留意把身体藏在石墙后面,伴随铅子撞击砖石的“叮当”响,有人倒在血泊中。 左若表情冷漠,好像那城头就是清虏。 甲士加快脚步到城墙下,有人架起铁盾护住头顶,有人举起巨斧猛劈城门。 昱岭关前五列鸟铳手分段放铳,把城头守军压制的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哐-哐-哐!” 巨斧的刃尖劈入铁皮包裹的厚木,前人力竭,后人跟上,昱岭关的守军在城头胡乱喊叫,也只剩下胡乱喊叫。左若足足等了两刻钟,城门终于被劈开了一道口子。甲士点燃一颗毒火球放进去,门内守军一哄而散。 半个时辰后攻入昱岭关,关内守军早已溃散。左若也不追击,留下五百兵马驻守,命斥候往绩溪和徽州府方向查探,自己率大军向徽州府急行军。 天已经黑了,有熟悉道路的向导引路,士卒走半一个时辰歇息一刻钟,派斥候往前路的山林里查探,以防清虏埋伏袭击。 午夜时分,前行的斥候带来了一个行人,自称是暗营的信使。那人到了左若的中军,与那里的同伴交换暗号确认无误,说了一个重磅消息:“徽州府失守了!” 左若简直不敢相信,一座府城怎么这样轻易的就失守了。 信使说话极有条理,禀告道:“今日酉时,清虏先锋杨守壮率三千步卒到徽州城外,徽州城的乡绅见城内守军不足,溃兵人心惶惶,黄阁老的大军又不见踪迹,所以集体议降了。大统领命我来报信。”他说的大统领是指季弘,暗营的二统领是王义,已经往北边去了。 酉时,那正是左若在攻打昱岭关的时辰。 左若听的很仔细,立刻追问:“你说清虏在徽州城内只有三千人?” “我离开的时候只有三千人!” 左若没有二话,立即下令:“加速行军,天明以前务必要赶到徽州城下!” 士卒们开始跑步前进,也不再顾忌前路是否有埋伏,重甲士卒被丢在后面,沿途不断有人掉队。左若让向导找便捷的小路急行军,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清虏大军进入徽州城。 信使经昱岭关把消息通报给中军翟哲,徽州府内形势一片混乱,黄道周的大军不知道在哪里,张天禄的大军也不知道再哪里。如果消息无误,徽州府几乎完全陷落了。 天明之前,左若终于看见了徽州府的轮廓,他不知道清虏大军是否已经进入徽州,命兵马埋伏在徽州北门前不远的官道边的山林中,同时命斥候监视四门。 小股兵马在徽州府附近抓来一些百姓询问,知道昨夜没有大队人马进入徽州城,左若这才放下心。 天色刚亮,北方的官道上乱哄哄来了一群人,看架势不像是清虏的兵马,因为都没有剃辫子。 左若命大军不要轻举妄动,等落在后面的兵马跟上来。只要张天禄的大军不出现,他就不着急出手。 溃兵越来越多,挤满了官道,都在向徽州府方向跑。左若亲眼看见自己的斥候在乱军中挤过来爬上山,溃兵无人理睬。 他命亲兵去抓了一个人上山,仔细一询问才知道,黄道周的兵营昨夜被张天禄偷袭,溃兵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黄道周去哪了!”左若揪住那溃卒的胸口,若是在几天前,他可能还会尊称一声黄阁老。 那溃兵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不知道,清虏凶狠,半夜杀入营帐,我们见不到阁老,只能先逃回徽州府了。” 左若气极反笑,“你不知道徽州府已经失守了吗?” 那溃兵两眼一翻,瘫软在地。 ☆、第414章 浙东兵 徽州城门紧闭,北门外的溃兵像没头苍蝇,朝城头骂出各种污言秽语,有些人的家人还在城内,心急如焚,跺脚唾骂。 杨守壮站在城头,身边跟着两个武官,雪白头皮上泛着黑茬子,一看便是昨夜新剃的。 “守好四门,不可让乱民入城!” 两个武官弓腰点头,从上颚小心翼翼发出几个轻微的音节:“是是是!” 兵出绩溪之前,杨守壮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在绩溪城下还摆了摆攻城阵势,到了徽州府,真是完完全全的兵不血刃。早知如此,不知这些人当初为何要起兵? 他在绩溪禁不住攻下徽州府的****,没有接到张天禄的命令擅自出兵,但攻下徽州后连夜派人向大营报信。原本以为张天禄还在旌德等消息,看见城下这些溃兵他知道总督大人也没闲着。前些日子,探子禀告浙东兵马有北上的迹象,但大军的进展超乎想象,只要占据了徽州府,浙东兵马来了又能怎么样?如果驻扎在杭州城的大军跟上,说不定就是这里会成为浙东战局的突破点。 “那我岂不是立下大功?” 杨守壮背着手,脸微微向上抬起来,像是在检阅整齐列队将军,他很想笑,但这个时候矜持很重要,“咳咳,朝城下放铳,再有敢靠近城墙的格杀勿论。” “遵命!”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是留守义军的头目,城内官绅商定了大事,他们也没有反抗的勇气,乖乖的献出城池。 城头的守军架起鸟铳对准几天前的兄弟。 “放铳!” 噼里啪啦的铳炮声让杨守壮听的直皱眉头,这些人缺乏训练,鸟铳能打响就不错了,更不用说去瞄准。 就是这一阵铳炮声让城外流连的义军醒悟过来。 想起身后还有清虏追兵,众人不敢再留在城下,各自想着各自的老家,还有些不甘心的人想到浙东平虏将军在招募义士,也有人想逃入衢州府,从仙霞关入福建,隆武皇帝在那里。 有些溃兵四处乱窜,发现了山林里有兵马驻扎,左若命外围的士卒持刀把他们驱走,他现在没工夫收拾这些人。 城头的铳炮声传入左若的耳朵,他没有理睬,命斥候严密监视北方的动静。只要看住徽州府,等翟哲率大军到了,清虏在徽州的兵马实力处于劣势。 午后,溃兵消散的差不多了,官道上行人渐少。 左若正在安排才赶到的甲士驻守的位置,在高处了望的士卒飞奔下来禀告:“清虏来了!” 左若登高远望,见十里外山林的通道中,清虏招展的旗帜缓缓移动,看上去追兵人不多,行军也不着急。 来人是清虏先锋张天禄的部将李遇春,奉命率五千士卒驰援徽州府。 拖着辫子的士卒兴致不错,他们原都是大明的兵马,张天禄也曾在扬州城下为史可法守城。但为明军时,想打个胜仗难比登天,剃了辫子,给清虏跪下后,就像逆天改命了一般,再上战场势如破竹。 张天禄一开始没想着这么快进军徽州,他攻下宁国是旗开得胜,但趁势进入徽州府,那就算孤军深入了,但大军行进的势头根本止不住。宁国府义军初与清虏交战还各有胜负,尤其是围攻宣城的头几天气势吓人,但从宣城外兵败起,便一颓到底。 多铎的答复还没送过来,不是张天禄不谨慎,但列阵的明军听见几声铳响,便一哄而散,攻取各地跟白捡没什么区别。徽州府都到手了,难道还要白送出去? 清虏的旗帜且行且近,左若在高处又看了一会,见后面没有大队人马跟着。 这支人马人数不多,伏击他们后会暴露自己,很可能会勾出徽州城内守军夹击,但放他们入城更不可能。 一盏茶的功夫,清虏的兵马走到两侧斜坡相夹的官道中,前后是步卒,中间夹着两百骑兵,李遇春与亲兵随便聊天,说起昨夜的战事,个个兴高采烈。 脚步声和说话声很快到了耳边。 山林中铳兵点燃火绳,阴森森的鸟铳口对准官道方向,刀盾兵抽出利刃。 左若抽刀喝叫:“出击!” 对付这些人,不用他亲自出手。 鸟铳兵从起身冲下,在守军还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点燃引线。山林中突如其来的铳声像是在一个安静了许久的人耳边敲了一声响锣。被射中的清虏士卒晕头转向,有人抽刀扑向铳手。 鸟铳五连击,突遭袭击的清虏前军一面混乱。 李遇春反应极快,听见第一声铳声,立刻屁股抹油般下马,躲在战马内侧,这个时候再骑在高头大马上纯粹找死。 铳击之后,藏身在后的长枪兵和刀盾兵奋勇杀出,鸟铳手整理队形,在官道上列队。 李遇春转首一圈,见两侧山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杀出来,只听铳击的架势,就知道不是那帮义军。 铳声在山林中回荡长久不绝,方圆十几里都能听见。 左若镇定自若,先布置两千兵马防御徽州城北门,再催促鸟铳手快速进击。 李遇春初始还想抵御一阵,等见到才聚集的防线被对面娴熟的铳手敲击的粉碎,他知道这支兵马不是自己能应付的。 在左若军中,鸟铳手并不多,也不是一直释放不停,火器只是用来敲碎防线的重锤,手持白刃的士卒才是收割生命的战士。每当一处敌军防线出现松动的迹象时,这群凶横的山民像是见了血的鲨鱼,一直撕咬到让摇摇欲坠的防线轰然崩溃,才舔着嘴唇收取自己的战利品——一颗颗血肉模糊的脑袋。 前一刻遇见的义军是绵羊,现在遇见的对手是猛虎。 清虏士卒有些懵,从懵到溃散坚持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李遇春终于挤出了拥挤的包围圈,见明军铳手离自己尚有五六百步,才大着胆子上马,挥舞手中的马鞭喊叫:“撤!” 不用他喊叫,他的马再慢一点,很快会被溃兵甩在后面。 山顶上响起节奏缓慢的五声鼓响,“嘭嘭……”这是纳降的命令。 来自浙东的山民各自不情愿的喝叫:“跪地受降!降者免死!” 落在后面的士卒看逃跑无望,陆陆续续有些人扔掉手中的兵器,跪在道边。 追杀了约七八里地,左若下令收兵,各部士卒打扫战场,当即剪掉四百多个俘虏的辫子,又扒去上衣,押送到山林中看管起来。 左若蹬着皮靴走在山道中巡察,四周士卒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在左若的指挥下,浙东山民的凶狠发挥到淋漓尽致,从松江府的偷袭,到苏州河中的半渡击,他在军中的威望毫不逊色坚守杭州的逢勤。 接下来该迎接清虏大军的狂风暴雨了,或者是张天禄明智的放弃徽州府,退回宁国府,翟哲的大军再慢,明天清晨也该能到了。 即使来的是两万清虏八旗军,左若也有自信守住一夜,这是胜利累积的自信。 …… 李遇春兵退二十里,来不及清点败军人数,命信使快马加鞭向张天禄通报。 毫无疑问,这是浙东的兵马,浙东的兵马出现的预料中快得多。浙东的平虏将军翟哲,两个月来慢慢成为一个传奇,如果说乡野百姓和朝堂文官不知道他坚守杭州,突袭松江,救援江阴的意义,军中人士对他的战绩再清楚不过。 李遇春有些畏惧了,一个时辰前的兴致荡然无存。 绩溪城下。 一队兵马押送了七八百人的俘虏。普通的义军是引不起张天禄的兴趣的,这些人中包括唐王的首席大学士黄道周、兵部主事赵士超等更一干文臣武将,都是黄道周从福建带出来亲信。 黄道周穿了一件青色的布衫,头发散乱,走路的时候脖子一直挺着,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张天禄满面****在城下相迎:“黄阁老,得罪了!” 黄道周当他是空气一般,目光从他身边穿过,挺直脊梁往前走,等过了张天禄一步,才两眼朝天,恨恨的骂了一句:“乱臣贼子!” 张天禄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把这些俘虏押送往旌德,只等徽州府战事一了,送往南京请功。 攻下徽州府城后,该应对浙东鲁王来援的大军了。张天禄并没有太在意,多铎已经给他回信了,浙东兵马前来,必会带来大队清兵。取下徽州府后,若浙东兵马不退走,将面临内外夹击。战事的顺利出人意料,当然这要拜眼前这个大明首辅相助。 “报!” 两里路外,一个骑兵气喘吁吁的奔过来,一路奔走一路呼喊。 “报!” 张天禄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那骑士在张天禄身前五十步下马,噔噔噔跑过来,单膝跪地,拱手禀告:“李参将率军前往徽州,途中遇见埋伏,奋力拼杀才得以脱身,来者是浙东的兵马!” “浙东的兵马!”张天禄手中一紧,“这么快?” 他抹了抹额头,连珠炮般的问:“徽州府怎么样?杨守壮还在那里吗?” “属下不知,没见徽州府退出来的兵马!” “一定被困在徽州了!” 张天禄咬牙切齿,昨日探子禀告浙东大军尚在昱岭关后,出现在徽州府的一定是浙东大军的先锋。 “突入徽州府?还是固守待援?” ☆、第415章 取徽州 如果丢了徽州府会怎么样? 翟哲和张天禄都在这么想。 大军进入昱岭关后,翟哲命方国安留下三千士卒与左若军五百人共守此关,率军直扑向绩溪。从昱岭关到旌德与到徽州府的距离一样远,这里就像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而绩溪处在旌德和徽州府中间,所以那里是最近的目标。 翟哲不确定张天禄的大军在哪里,但攻打绩溪县城总是没错,即使张天禄不再这里,那也是张天禄的必救之地,除非他自愿退出徽州。翟哲的目标不仅仅是徽州府,若是不能击溃张天禄,徽州府仍将处于拉锯战,他不可能把这四万大军长期放在徽州。 徽州城的战局已经混乱了,那就让它再乱一点。 兵士从白天走到夜晚,再从夜晚走到半夜,正前方的绩溪县城非常安静,安静的像一座鬼城。 翟哲向导确认的方向,随后下令:“攻击!” 火龙从幽暗的山林中游出来,龙头在绩溪城东北位置遇见了阻力,方国安的儿子方元科为先锋,与绩溪城外东北角的清虏驻守兵马相遇。 火把点燃了城外的房屋和帐篷,这不是偷袭,深夜中,两万点燃火把的大军无法影藏形迹。 张天禄就在绩溪,那儿也没敢去,浙东兵马出人意料的出现后,他默认已经失去了徽州府,那里本就不该得到的这么容易。他斟酌良久,与其冒险失去一切,不如维持已有的战果。等多铎的大军到了,他拥有绩溪和旌德,可从宁国府调集粮草过来,合攻徽州。 这是最稳妥的策略。 张天禄曾经在曹变蛟麾下当参将,一直升到瓜州总兵,并不是庸将。当日在扬州城下,见局势崩坏,再没有挽回的机会,才甘心率三千家丁投靠清虏。 黑暗中,两队兵马互放鸟铳,在试探攻击中接近。 从东边官道中涌过来的火把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密集,郑遵谦和孙全敬领着八千从未上过战场的义军跑起来的架势甚是吓人。 张天禄站在城头,胸口跳动如擂鼓。 “这么多人?足有三万人,浙东到底有多少人马?”他实在是糊涂了。杭州城能抗住多铎十几万大军的强攻,不会少于四万守军;崇明岛明军能突入松江府,击败李成栋,至少有三万人;这里再有三四万人,鲁王竟然有十几万大军。 火龙头撕咬绩溪城东北角的营地,火龙的身躯和尾巴从北方席卷过来,看架势想把整个绩溪县城包围住。 翟哲亲自在中军督战,催促方国安军想包抄绩溪县城。 张天禄调集北门和西门兵马前来堵截,他不想被压入城中。大军完全退入绩溪城意味着他将失去主动,那是最无奈的选择。可惜绩溪只是个小县城,城头没有火炮,否则倒是可以背靠城墙立营。 黑夜中铳声如雷,绩溪城外两军相距不下,守军谨慎,攻城的明军也很谨慎。翟哲小心指挥郑遵谦和孙全敬的新兵,鲍广带一千亲兵卫压阵,每当新兵有些支持不住时,立刻上前把有反扑迹象的清虏击退。 鏖战一个多时辰,绩溪南方通向徽州城的官道中,又有一条火蛇游动过来,与守在绩溪南岭的李遇春相遇。 左若接到翟哲的命令后才率军北上,所以来的晚了一会,但来的正是时候。 夜晚攻山,左若把铳兵放在最后,命刀盾兵在前冲锋,掷弹兵和甲士紧随其后。 最前列的刀盾兵举的全是的厚铁盾,这是左若在军中专备,用作挡鸟铳铅子,只有军中力士才能挥洒自如的舞动这些铁盾。 “攻城勿躁!”山岭上的铳声每响过一阵,刀盾兵会趁机前进,离山岭顶部更近一点。 等到离山岭顶部只有百步的距离时,再一身铳响之后,刀盾兵扔下盾牌,在山石中跳跃而上。夹杂在其中的掷弹兵点燃一个个火药罐,奋力扔向山顶。奔跑的山民结结实实承受了两轮铳击,终于扑入转身想逃走的清虏铳手的队列中。 被压抑了约有一刻钟的山民终于有机会释放出自己的野性,想起才倒在鸟铳中的同乡,这些人刀刀见血,枪枪直奔胸口要害。 甲士挥舞重兵器砸向尚在反抗的小团队,李遇春可没有重甲兵士相抗。 左若喜欢这种白刃战,他训练士卒最终的目的,也是唯一的目标——这些人要悍不畏死。 令之所至,无坚不摧。兵士们这两个月的表现他很满意,而且他们正在变的更强。 李遇春是新败之兵,对左若部兵马本就有心理阴影,尤其见后方绩溪城边火光冲天,俨然是将要被围城的态势。当被明军突入阵中时,南岭守军全线溃败,他们想赶上最后退入城内的机会。 “追击!” 后方的号角声如急促的暴雨,明军充分利用自己善于在山岭中前行的优势。 李遇春看追兵越来越近,心中慌张,狠狠一鞭子抽着马屁股上。战马疼痛中迈开前蹄,恰巧踩在一堆活动的石头上,一个踉跄横贯摔倒在地。战马反应极快,在地面一蹬腿立起来,垂头站在李遇春的身边。就是这一蹬腿,战马沉重的身躯压在李遇春的左腿上,他再也无法站起来。 看山民和溃兵从自己身边穿过,亲兵一哄而散,李遇春叫了一会,没人搭理他。他看追兵越来越多,情急无奈,不顾荆棘伸头想爬进道边的灌木丛,正往里钻的功夫,后面有人拉住他的双腿往外一拽,他就像一只大青蛙扑倒在地面。 左若率军击溃李遇春兵马后,立刻督军攻向绩溪县西城,准备与翟哲的新兵合击清虏才聚集的兵马。 这是一场给郑遵谦和孙全敬麾下新兵的示范战。 左若的先锋还在一里路外时,翟哲亲自率鲍广的亲兵卫突入兵营,郑遵谦和孙全敬率新兵紧随其。 方进很久没有杀人了,他像是在给诸军展示,为何他会成为大将军的贴身亲兵。他双手各执一刀,一路如切菜砍瓜,每突入敌阵十步,等后列亲兵卫跟上。 张天禄来不及调集兵马来阻击了,在左若部兵马出现时,他就知道被围困绩溪城不可避免。 清虏大军逐步从三面城门退入,左若只扑杀了一个尾巴。 城头的弓箭手和鸟铳手早做好了准备,性子急的士卒和最后一批落在后面清虏同被轰的千疮百孔。 翟哲命各部兵马收拾俘虏,大军分守在北门和西门,留下东门和南门只留少数兵马巡逻。 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放明。 荒草叶片上的露珠倒映朝阳的光芒,绩溪城外旌旗招摆,平虏将军的大旗威武雄壮。 张天禄立在城头心头沉重,四城都在收拾残军,现在他唯有等待多铎大军前来救援。 翟哲命士卒把一千多俘虏押到城下,李遇春身在其中,有两个士卒架着他。 俘虏们朝东方跪下,翟哲喝叫:“尔等均是汉人,为何要舍弃祖宗,做这般腥膻摸样,剪掉辫子,还是汉人的大好男儿!” 后面的刀手揪住小辫子,一刀割下,干干净净。 这一刀下去,他们再回到清虏的地盘,就有些说不明白了。 半上午光景,明军在四周山林中砍伐树木,作出准备打制攻城兵器的摸样。 翟哲率亲兵卫和郑遵谦、孙全敬的义军直奔徽州府下。 这一天一夜,杨守壮在徽州府心惊胆战,之前的矜持想装也装不出来了。李遇春就在他眼皮底下被击败,他没敢出城接应,紧接一天多时间没见到支援的大军。绩溪县城方向铳炮声响了一夜,他在城头竖起耳朵听了一夜,但没敢随意出动。 午时左右,一支兵马从北而来,有近万人,前列一队威武的骑兵举着“平虏将军”和“翟”字旗号。 “翟哲!”他当然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翟哲率大军在徽州城北门外驻扎,命士卒朝城头呼喊:“清虏张天禄昨夜在绩溪县城被击溃,已经逃回宁国了,城内的守军速速投降,否则大军入城后一个不留。” 杨守壮立在城头,心头说不出的慌张,绩溪血战一夜,只有明军前来徽州府,说明张天禄八成是败了。 他看见两个士卒架着一个死狗般的俘虏到了城下,他认识那人,正是军中好友李遇春。 李遇春身嘶力竭的喊叫:“杨参将,大军败了,只剩下三千人逃回去了。” 这一喊,城头立刻响起一阵躁动。 大嗓门的兵士继续呼喊:“平虏将军有令,城内无论是士卒还是百姓,只要剪去辫子,既往不咎,先开城门者赏银千两,再有敢负隅顽抗者,诛杀九族。”这是喊给城内的士绅听的。 徽州城才失守一日,多数人还没来得及剪辫子,城内本就民心惶惶。城外消息很快在城内传播开,剪了辫子的躲入家中,没剪辫子的走上街头。 杨守壮在城头彷徨无助,翟哲指挥明军在城墙下摆开阵势,郑遵谦驱赶一帮才剪了辫子的俘虏在北城门外劝降。 突然城内几处火起,黑烟冲天,街道上行人换乱奔跑。 杨守壮转身,看见昨日还像两条狗一般跟在身后的武官眼中冒出凶光,吓得一哆嗦,招呼亲兵下令:“来人,开门求降!” 他怕动作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416章 剪羽翼 不用杨守壮开门,北城门已经打开。 季弘躲在离北城门不远的一座茶楼二楼,仅有的左手稳稳的端着一个茶杯,茶杯放在嘴边,他眼睛却瞄向窗外喧闹的街道。两百多个青壮汉子手持长短兵器鼓动足有上千人奔向北城门方向。街道上鸡飞狗跳,不断有年轻人加入队列中,义军在黄道周兵败后压抑的激情又迸发出来。 城门前,一列清虏士卒持刀抢拦住道路。乱哄哄的人群中飞出几只弩箭,射中为首千总的手臂,再有几个壮士持刀压上去威逼。这些清虏都是剃了辫子的汉人,听说张天禄兵败,一个个心里都没了底气,见徽州城内群情激奋,杨守壮没有下命令,各自识时务让开道路,青壮汉子指挥百姓打开城门。 三千士卒守不住徽州府这样的大城,原有的义军中不断有人反正,四门皆有火起,杨守壮颓然靠在城墙上。 北城门吊桥放下,城门大开。 翟哲命鲍广率一千亲兵卫进城维持秩序,禁止义愤填膺的百姓肆意欺辱打骂清虏士卒,并请杨守壮率兵马出城说话。 骑兵飞马入城张榜安民,联系徽州府衙役,组织百姓灭火。 杨守壮召集士卒,在城内义军的监视下依次出城,鲍广率一千亲兵卫紧随其后监视,翟哲率郑遵谦和孙全敬共八千新兵,持铳炮严阵以待。 翟哲催马上前,方进紧紧的跟在后面。 翟哲披着一件青色披风,一身黝黑透着光泽的盔甲,严峻的神情,左手提着战马的缰绳向下俯视,一股从上往下压制的气息逼迫杨守壮自然后退一步。 “杨参将,剪辫子吧!剪掉鞭子,我以平虏将军的名号担保,大明没有人会为难你们!” 翟哲说话中气十足,声音中蕴含让人无法怀疑的力量。 杨守壮环视一周,他们被一万明军包围在当中。 鲍广率亲兵卫走在清虏队列边缘,那些人中有不少从漠北杀到江南,有些人脸上疤痕累累,让人望而生畏。 杨守壮暗自惊叹,“难怪平虏将军能在江南与清虏对抗,原来有如此彪悍的士卒!” 鲍广走到杨守壮身前两步,粗鲁的喝斥:“剪辫子!” “剪辫子!” 后列士卒抓住前面兵士的鼠尾辫,一刀下去,一缕缕头发飘散在地上。 等辫子都剪完了,翟哲扬手宣告:“好,从今往后,你们还是汉家的好男儿,大丈夫行的稳,做得正,何必要给东虏为奴。” 为稳住这些兵士的情绪,他没有收缴降卒的兵器,只让杨守壮带八个千总随自己入营,又让三千士卒一分为二,分在大营两侧驻扎。 浙东兵马没有进徽州城,翟哲在城外兵营以平虏将军的名义下令召见城内剃发的士绅,同时让在昱岭关收集残兵的张煌言率部速来徽州城外。骑兵往周边各县城宣告平虏将军收复徽州城,并命各地县令速解粮草到徽州城。 两刻钟不到,三十个光着脑袋的官绅慌慌张张从北城门走出来,脚步匆匆,杨守壮降了,他们彻底没了依靠。 兵营外的士卒没给这些士绅好脸色,翟哲也没出来迎接他们。这些人现在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无论他们曾当过侍郎还是知府,剃了头发后,自己都觉得比别人低了一等。 兵丁押送这些人进入大帐,他们惊奇的发现平虏将军竟然给他们准备好了座椅,各自欠身坐下。 翟哲换了一件长袍,不像刚才那般威势逼人,他缓声说:“因黄阁老战败,才让徽州城遭此大祸,各位也为我大军取下徽州立下功劳,如此功过相抵,我不再追究你们献城的罪过。” 一群人唯唯诺诺,若不是剃了头发,留下了把柄,他们不会在翟哲面前如此乖巧。 翟哲继续和颜悦色:“各位都曾是大明的柱石,人生在世,孰能无错,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为首的几个乡老强作欢颜,答道:“多谢大将军!” 翟哲起身,一拂衣袖,说:“请各位回去安安分分,不可再做祸乱之事,要多想为朝廷尽一份力。” 这是逐客令,乡绅们屁股还没坐稳,各自尴尬起身告辞离去。翟哲之所以要折腾这些人一番,正是践踏这些乡绅对武将的骄傲,让他们日后面对平虏将军府自觉低人一等。 傍晚时分,张煌言率三千义军先锋到达徽州城下,这两天他收拾了七八千人,义军相互传播消息,人数正在像滚雪球一般扩大。 翟哲命张煌言暂时提督徽州府,入徽州统管城防,安抚百姓,同时往各县征集银两、粮草,收拾散乱在各处残兵败将,征附近村镇乡兵在徽州城外安营。一日取下徽州,他领兵马并降卒返回几十里外的绩溪县城。 到了绩溪城外天色已黑,左若和方国安前来汇报军务。 张天禄白日曾组织兵马向北突围,但被左若率军击退。绩溪南边是徽州府,东边是昱岭关,翟哲放出这两个方向,张天禄不敢去,担心出城后被前后夹击。 夜晚,信使从浙东送来消息。 多铎命张存仁率三万兵马从临安进军富阳县城,守军按照之前的命令,没有抵御,放弃富阳退向诸暨。 翟哲从左若军中抽调三千士卒并入中军,连夜率三千降卒,带上大军白天在绩溪城外打造的攻城云梯和冲车北上,天明时包围旌德县城。 杨守壮和李遇春联袂在城下劝降,城内只有三千守军,没接到张天禄的命令坚决不开城门。 翟哲先让中军压阵,命杨守壮率三千降卒攻城。 杨守壮等人到了绩溪城下,已经知道先前被蒙骗了,张天禄只是被困住,还没有溃败。这一旦动手了,再也没有回头路,但现在已经上了贼船,哪里还有脱身的机会。他偷眼看中军督战队举着一排排黑洞洞的铳口跟在后面,心一横,咬牙下令:“攻城!” 降卒士气低落,城头守军几天前还是携手共行的同伴,现在怎么也拼命不起来,完全是被身后的恐惧所迫,不得不前行。每当城头铳声响起时,这些人立刻掉头逃窜。 翟哲也没真想要利用这些人攻城,只是让杨守壮献上一份投名状。 半个时辰后,他命把三千降卒打乱,混杂在八千新兵,四千中军中,共一万五千兵马同时上阵,从四门攻城。 城外铳炮齐放,旌德城内百姓各自躲在家中不敢落面,守军甚至不敢找壮丁搬运火器和羽箭。每看见街道有青壮聚集,他们心生恐惧,立刻拔刀驱散。 又要看内,又要守外,三千人哪里忙得过来。 从清晨攻打到午后,鲍广率亲兵卫发力,从东门攻上墙头,城内守军看大势已去,见杨守壮等人早已归降,又知道张天禄大军被围困在绩溪城中突围无望,各自放下兵器求降。 翟哲命把先前拒绝投降的守将抽打了三十皮鞭,其余人等既往不咎,剪去辫子后押送往绩溪外的大营。 至此,短短两天,浙东大军快刀斩乱麻,把张天禄的一万五千人困在绩溪城后,分别取下徽州城和旌德城。 郑遵谦率军安顿城内秩序。 翟哲正在召见旌德城内义军首领,方进快步走进县衙,在他耳边小声支吾几声。 翟哲立刻命孙全敬接替自己招待诸人,自己大步流星直奔北城。 街道上行人稀少,无论占据旌德城的是清虏还是的明军,多数百姓都只存着安安稳稳在家过日子的念头。北城有一片矮小的民房,郑遵谦率军把那里团团围住,里面正在吵闹。 士卒们见到翟哲过来,让开一条道路,翟哲走进去,见一个披着一头白发的老人正指着郑遵谦斥责。 “你拦住我干什么?就是翟哲在这里,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郑遵谦脸涨的通红,气的胸口直喘,要不时黄道周的身份,他恨不得让兵士找块破布把他的嘴堵上。 翟哲快步走过去,拱手行礼道:“黄阁老,末将不知你在这里,救援来迟。” 黄道周脸色铁青,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又准备往外走。 翟哲拦住路,问:“黄阁老要去哪里?” 黄道周两眼看天,说:“我自有我的去处,难道你还想软禁我不成?”他是没脸在这呆了,被翟哲从清虏手里救出来,比让他死还难受。被押送南京斩首还能成就他的名声,兵败丢了徽州府,十万大军三天崩溃,他实在无颜回福州见唐王,翟哲一副好脾气,任黄道周怎么说,就是不生气,拱手邀请:“如今外面还不太平,清虏兵马被围困在绩溪,阁老单独行走,只怕路上不安全,我已从清虏手中夺回徽州,请阁老前去主持大局!” 黄道周犹豫了一会,问:“你奉唐王,还是奉鲁王?” “在下奉鲁王命救援徽州,无论唐王,还是鲁王,都是太祖的子孙!” 黄道周脸色一变,骂道:“叛逆!”随后大踏步离开,他身后有两百多同被清虏俘虏的文臣武将尴尬的看看翟哲,紧跟他的脚步。 翟哲不敢与他相撞,忙不迭让开道路,再伸手挽留,道:“阁老,请三思。” 黄道周像没听见,逃一般离去。 ☆、第417章 消失 翟哲在旌德县城睡了一夜。 他睡的很安稳,这半年来难得的安稳。他没有因绩溪的张天禄和正在往徽州进军的清虏大军表现出不安。 黄道周走了,无论他留下还离开,这个人对他都没有威胁,甚至某种意义上说,黄阁老也是他的助力。若不是黄道周在徽州兵败,这里不会落在他手里。 对黄道周,翟哲谈不上讨厌,当然更谈不上崇敬。他的眼里是大片疆土,还真没空地方放下这个阁老。其实翟哲一直以为,像黄道周这样的人应该躲在家中的草庐里做学问,而不是出来为官。 次日清晨,斥候来报,黄道周在绩溪城南召集了三五百义士往江西方向去了。 翟哲一边吃早饭,一边听斥候报告,没有做任何特殊安排。 自三月起,清廷江西提督金声桓领军南下,攻下江西的府城南昌,正在与大明江西总督万元吉争夺吉安等地。黄道周有胆量闯龙潭虎穴,却没有脸面回福州。 如今大明与清虏的战局像一条蜿蜒的长蛇,横贯大明南北。明以浙东为头,皖南、江西和湖广为腰,两广和云贵为尾,唐王所在的福建为腹地。 江南的僵局牵制了清虏布置在南方的七成兵马。江北三镇降军都在江南,可见清廷对这片土地的重视。刘泽清被多铎找个借口杀了,兵马在杭州城下,刘良佐在围攻江阴,李成栋继承了高杰的兵马驻守松江。 其实除江南以外,清虏在南方几乎全是原大明的降军。 清虏江西提督金声桓原为左良玉部下。今年年初,左良玉被黄得功击败后,气的一命呜呼,他儿子左梦庚率大军投降阿济格。一部兵马被阿济格携左梦庚带回京师,金声桓领三万人留在九江,被任命为江西提督。对清廷来说,江西是最可能的突破口,只要攻下赣南,可切段福建浙江与湖广、云贵等地的联系。 对大明来说,湖广局势最好。李自成死后,三十多万残兵败将投靠湖广总督何腾蛟和湖广巡抚堵胤锡,清廷在湖广腹地也只是明军和顺兵的降卒。大明占据了湖南,清廷统治了湖北,但剃发令下,民心所向,明军的优势更大。 翟哲慢条斯理的吃完早饭,听方进说各地的军报。 早饭之后,他下令留郑遵谦和孙全敬率本部兵马留守旌德县城,自己率中军督杨守壮的降卒返回绩溪。 柳随风在福州消息灵通,翟哲无需再自己费工夫一点点打听各地的局势,整个战局在他脑子里就像棋盘上的黑白子。唯一不确定的是,不知他的对手的实力像柳随风还是如陈子龙,是前者他还有翻盘的希望,若是后者,再怎么折腾也难逃一败。 兵马行走缓慢,走在中间的杨守壮垂着脑袋,不知自己的命运将滑向何处。 翟哲也耷拉着脑袋,他想起黄道周,马上想到唐王。 替代黄道周收取徽州后,该是向唐王摊牌的时候了。鲁王待他不薄,但奉唐王为君已是必然之选,这对浙东甚至对他自己,都是个潜在的危机。 “我只能选择一个敌人,不可能同时与所有人为敌!”翟哲的目光拂过路边稻田中翠绿色的晚稻,再过一个月晚稻该熟了。 在草原,皇太极和林丹汗联手给他上了一堂课,如果能逆转这个时代,他该感谢这两个人,也会自豪自己曾经的年少豪情。 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是财富,无论苦甜。 午时,大军到达绩溪城外,左若和方国安前来复命,张天禄今日又出城突击了一次,毫无疑问被迎头痛击回去。 清虏大军已到了昌化,明后日可能会到昱岭关前,左若和方国安都在等翟哲定夺。绩溪城内全是张天禄的家丁亲信,战力最强,以城下这些兵马可以困住他,但想两日攻破绩溪城,只怕很难。 翟哲一直没有下令攻城,因为他本就没想过攻城。诸将退去后,他命方进请来杨守壮。 不一会功夫,杨守壮弓腰走进中军大帐,里面只有翟哲一人,正坐在案桌前喝茶。 杨守壮的膝盖自然弯了下去,“拜见大将军!” “起来说话!”翟哲把茶杯放下,抬头仔细打量杨守壮,问:“听你口音像是陕西人!” “是!”杨守壮不敢抬头看翟哲。 “我军中也有几个陕西的总兵,张天禄也是陕西人?” 杨守壮点头,“张总督原在大明曹文昭麾下从军。”他下意识还是称呼张天禄为总督。 翟哲不介意这等小事,继续问:“张天禄让你当先锋,必然是很信任你了!” 杨守壮低头不敢说话。 “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翟哲两个胳膊肘撑在案桌上,像是朋友间商量一件事情,“你既然投入大明剪去辫子,当知道自己曾经错了,但张天禄还不知道。所以,我明日想请你入城劝张天禄归降,你看如何?” 杨守壮张大嘴巴,他哪有这个本事,扭捏了半天,说:“只怕张天禄不听我的话。” “无妨,大家都是汉人,何必要为清虏战个你死我活。你把话带到,张天禄要是冥顽不化,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杨守壮心里叫苦,这那是张天禄自寻死路,这是把他往死里送啊。 “你看如何!”翟哲加重声语气,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杨守壮单膝跪地,“末将遵命!” 亥时左右,张煌言命人前来禀告,徽州府城外已经聚集了三万义军,还陆陆续续有失散的义军赶来。翟哲命他在附近县镇收集粮草火药,做好被围困的准备。 次日辰时刚过,绩溪县城外鼓声震天,明军在四门外列阵。 近五千降卒集中在北门,夹在明军当中,翟哲树平虏将军大旗,命杨守壮领麾下八名千总往绩溪城下说话。 大军立阵离城门五里之外,杨守壮等九人,只有他一人有马,往绩溪城门而去。 老远的地方,杨守壮就张开嗓子喊:“平虏将军让我带话给总督大人!”他现在是一个也不敢得罪,生怕城头一阵铳炮把他给灭了。 张天禄一大早就听见城外的动静,担心明军攻城,早站在城头看。等来人走近,他看清楚是杨守壮,心里估计是降了。 杨守壮一直催马到城门下,拱手乞求道:“请大人让我上城,我有话要说!” 张天禄僵着脸,回应:“你竟然已降明,还有什么话说。”是他先放弃了徽州城,所以怨不得杨守壮。 杨守壮按照翟哲的吩咐,扯着嗓子喊:“请大人让我入城说话。” 张天禄摆手,说:“你既已降,你我便是对手,再没有什么话说了,战场上见吧!” 杨守壮等九人在城下苦苦哀求,偷眼看翟哲在大旗上没有反应,不敢回阵。 城上城下五六万人看着这九人的表演,张天禄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劲,骂道:“尔等再不回去,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翟哲偷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张天禄在城头举手,一阵清脆的声响,城头放了一排铳。 杨守壮等人吓了一跳,掉头往回跑几步,想起翟哲昨夜的话,又转身返回来,求道:“大人,我追随你十几年,只有几句贴心窝子的话想对你说。” 张天禄脸色气的铁青,刚才那一阵铳只是警告,现在他已经动了杀心。但当他扫过城外那几排整齐的降军队列时,心中猛然惊醒,这不是翟哲借刀杀人,乱他军心吗? 他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杨守壮等人杀了,那五千降卒必然会死心塌地为翟哲卖命,日后再有人降了也不敢再回来。 杨守壮等人见城头半天没反应,预计张天禄是不会把他吊入城,又换了一套说法。 “大人,你我都曾是大明的官兵。当初脑子一糊涂投靠了清虏,竟然剃了头发,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心甘情愿给鞑子当了奴才。到前日我遇见大将军才被点醒,命可以不要,但是这祖宗不能丢。如今鲁王和唐王起兵,大将军顺应民心抗剃发令,大人你若还是条汉子,就领兄弟们把辫子剪了,投入大明。” 张天禄气的鼻孔冒烟,没想到杨守壮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教训他,还教训的如此理所当然。 “放铳!” 城头又是一阵铳响,有一个千总被射中大腿,倒在地上不敢再说话。 杨守壮扭头看看后面,见翟哲还没有反应,继续苦口婆心的唠叨。 张天禄怒气冲天,心中确定翟哲在借刀杀人。他若击杀杨守壮,那些降卒知道毫无退路,平白无故给浙东增添了五千兵力。 杭州城的大军就快到了,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耳不听心不烦,张天禄索性命亲兵守好城头,自己转身下城躲入县衙去了。 杨守壮喊了近一个时辰,到后来嗓子都哑了,终于听见身后传来的号角声,他像捡回一条命,几个千总抬着那个被射伤的同伴仓皇退入队列中。 城外大军各回营寨。 午后,城头的了望兵禀告张天禄,说城外的包围的兵马正在分批撤走。 张天禄不信,等他自己来看时,见守住西门道路的兵马正在往北门去,北门的兵马正在朝昱岭关方向去。等到天黑时,绩溪城外的大军竟然撤得干干净净。 张天禄不敢擅动,连夜命斥候往外查探,确认往西的道路没有兵马驻守,北方的旌德城已经被明军攻下了。 “多铎的大军攻来了?”张天禄心中一动。 但他处于明军三面包围中,又是新败之兵,不敢轻举妄动。 ☆、第418章 有钱人 这一仗,打到现在充满着诡异,张天禄不知道翟哲的目的是什么。 浙东兵马在江南的战绩声名远扬,但不在战场碰一次,不能亲身体会他们的厉害。 张天禄有些怕,也有些后悔。他知道浙东的兵马可能北上,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早知如此,攻下宁国府后,缓缓图之,也不至于陷入现在这种尴尬的境地。 都怪黄道周,兵败太快,快到让所以有人都没想到。徽州府的仗打到现在,对张天禄来说,已属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想退回宁国府,但是现在他做不了这个主了。多铎已派偏师驰援,他这边退兵,对谁也无法交代。 张存仁率三万兵马轻而易举攻下富阳,立刻派人请示多铎。浙东大军完全放弃沿途的防御,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经昱岭关往徽州,另一条穿过钱塘江上游的山区进入浙东。 信使快马加鞭。 多铎权衡之下,还是决定以稳为主,命他先与张天禄配合攻下徽州府。江南的仗从闰六月中旬打到八月底,他的信心越来越不足,对翟哲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一来一往又耽误一天。 杭州城距离徽州府四百多里路,过了富阳后沿途都是山区。听说清虏大军北上了,多数百姓要么躲入深山,要么举家迁徙往浙东。从富阳起,沿途的新城、于潜和昌化都没有浙东兵马驻守,但张存仁每攻一处都要派兵驻守,因为这关系到他的粮道。 清虏大军初始没有带多少粮草,张存仁计划与张天禄合兵一处后,再图谋大局。 翟哲从绩溪城下撤兵时,张存仁正在昌化城下,近几天没有收到张天禄的消息。他抓了些山民拷问,有人说张天禄攻下了徽州府,黄道周已经兵败了,也有人说徽州府被浙东平虏将军又夺回去了,让他摸不清头绪。 昌化往昱岭关多是狭小的山道,他一路小心行军,看见昱岭关上明军的旗帜,张存仁心里有些打鼓。西上的山路崎岖,他此次北上没有携带大炮。 清虏在昱岭关前二十里处安营扎寨,张存仁来查看地形。昱岭关不算非常险峻,但明显有明军重兵把守,他要么攻下这里,要么再绕一百里的山道往徽州城下。这么长的补给线,同时要应对浙东和徽州两路威胁,张存仁不敢这么做。 昱岭关上,方国安率一万八千兵马驻守此地。 翟哲与方国安也正在用千里镜在观察张存仁。 翟哲有些无奈,说:“又是一个汉人!” “没有这些狗,光凭清虏那十万人,怎能取下大明的江山。”方国安愤愤不平,又说:“大明对武将虽然苛刻,但也不至于到甘愿当东虏的奴才的地步。 方国安没有投靠清虏,并不表示他对大明多年来文臣压制武将的体制没有怨言。 “从今以后不会了!”翟哲转过头,意味深长的说:“督师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 这是他与方国安首次亲密接触,两人虽然共处一条战线,但关系更像是联盟。他若不把富阳县城送给方国安,又不停的给他封侯送银子,方国安未必会把平虏将军府的命令当回事。 这是武将之间的对话,说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翟将军放心,昱岭关交给我了!”方国安拍着胸口表态。 翟哲浅笑,他不是方国安肚子里的蛔虫,但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 方国安积极北上,配合翟哲的攻取徽州府的战局,这几仗打得极其卖力,并不只是看着翟哲那几万两银子的份上,更不是心甘情愿受他翟哲驱使。 两个月前,方国安藏在钱塘江上游山林中,差点就要树倒猢狲散了,遇见翟哲递来橄榄枝。 但浙东的地盘就这么大,宁波府和绍兴府是翟哲的地盘,杭州城又是翟哲攻下来的,所以的田赋理所当然在平虏将军手里,金华府的田赋又归了朱大典。如果这次攻下徽州府,应该是能让方国安分一杯羹了。 就算是共击清虏,没有人会白出力。乱世有兵即有权,方国安手握一万八千士卒,战力不俗,当然不想像乞丐一样,靠翟哲施舍银子过日子。 “方总兵既然这么说,我就当这些人是多铎给你送来的功劳!”翟哲许诺,“兵士征战辛苦,两个月没拿到军饷了,若能取下徽州,今年的田赋全归方总兵所有。” “多谢翟将军!”方国安拱手,并没有表现的有多兴奋,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今年的田赋。 翟哲没有多解释。 事情是在变化的,眼睛若只看已有的这几块地盘,未免太狭隘。 把昱岭关交给方国安,命左若率军留在绩溪东的山岭边监视张天禄,翟哲率亲兵卫前往徽州。 原本宁国府和徽州府的义军共有八九万人,黄道周兵败后,这些人各奔东西。徽州府失守一日就告收复,平虏将军的率军突袭清虏,接连收复徽州和旌德县城,在绩溪击败并围困气焰嚣张的张天禄。张煌言有心散布消息,命收留的义军联络失散的同伴。老百姓口口相传,谈起平虏将军翟哲,很快他收复宁绍和杭州,兵进松江的战绩四处传播。 徽州城外,四门均有兵营背靠城墙而立,一长列民夫正在往城内抬巨木和石头。 高举平虏将军旗号的兵马由远而近,张煌言出城迎接。 翟哲看张煌言被一帮穿的五花八门的汉子簇拥在当中,比从前多了一份匪气。 那些膀大腰圆的汉子见到翟哲像看见一件稀罕物,不敢正眼看,更不敢说话。 张煌言催马上前,下马作揖,“拜见将军。” 翟哲看眼前这群人很好笑,说:“玄著,你这个义军首领怎么像山大王。” 张煌言低头看看自身打扮,诧异道:“像吗?”再转身看身边这些人,会意哈哈大笑。周围簇拥的十几个义军头目也陪着笑,初见翟哲时的紧张消散了很多。 也就是张煌言这样的人才能把各路派系林立的义军聚成团,如黄道周那样自恃清高,众人虽然慕名而来,最后难免会失望而归。翟哲从见到张煌言就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不仅因为他是个精通文武的全才,也有他在张煌言身上看见一些萧之言的影子。 皖南山区延续到江北的大别山,有不少义军活动,但各地义军往往各自为战,甚至彼此之间还有矛盾,不能拧成一股绳。 江湖中人相处,自有江湖中人的规矩。翟哲自诩自己也没办法整顿这些散兵,但他麾下有两各人可担此重任,一个是萧之言,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张煌言。 一行人欢乐进城,翟哲与张煌言到府衙坐定说话。 “玄著,徽州城防布置的怎么样了,要做好被清虏围困的准备。” “各地来投的义军有五万多人,末将征集了附近的壮丁民夫帮忙,正在筹备粮食、火药和滚木雷石。” 翟哲点头,说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你把在徽州城内富商的名单给我拟一份,再转告他们,我今晚要请他们吃饭。” 张煌言聪明绝顶的人物,马上猜到翟哲要干什么,拱手道:“遵命!” “把徽州府最好的酒楼给我留下来,请这些人有钱人吃饭,咱们不能小气,不是吗?” 翟哲说的很轻松,张煌言以为一场腥风血雨将要到来。 他在军中呆了好几个月,知道平虏将军府粮饷不足,当下之际,唯有富商是待宰的肥羊。清兵北下之际,江南各地的不少徽商仓皇逃回老家,张天禄南下时,义军四起,有人逼迫这些富商献出银子供饷。他们从绩溪、祁门等地逃入徽州城,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杨守壮率军一到徽州城下,城内的迅速共议献城。 有钱人总是比没钱人要怕死一点。 张煌言迅速安排。 城内衙役挨个上门递上平虏将军的名帖,富商们接到手后,心里像有十五只桶打水。 城内亥时要宵禁,赴宴的时间安排在酉时,翟哲入城后半天不到。 平虏将军的名号现在没人敢得罪。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刻钟,二十多个富商早早赶到。 酒楼是最好的酒楼,人数到齐后,伙计上菜,给他们每人面前摆放几盘野菜,一盘糙米饭,一碟清水。 众人坐定,熟悉的人相互窃窃私语。 酉时,众人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随后木制的楼梯“噔噔”直响,二十多人马上正襟危坐,眼睛盯着身前。 从楼下走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看摸样不像是平虏将军。众人正在猜时,那人扶着刀柄,轻咳一声,说:“在下是平虏将军府亲兵卫千总方进,桌子上摆的是大将军请诸位吃的晚餐。大将军事务繁忙,暂时脱不开身,命我来陪各位,诸位用完餐后,大将军再来看诸位。” 他嘴里说是来陪客,却站在台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富商们半天不敢乱动。 方进看众人面面相觑,坐在那里不动,冷着脸问:“难道这菜不合诸位的口味吗?” ☆、第419章 生意 富商们先把清水喝光,磨磨蹭蹭的端起装满糙米饭的碗,举筷子夹上野菜,一点点把眼前摆着的碗碟吃得底朝天。 方进的目光像是正在觅食的野狼,偶尔有富商与他的眼光相触,立刻回避开,像是碰见火红的烙铁。 有人慢条斯理,有人狼吞虎咽,有人皱着眉头,也有人神色如常。 方进把这些人的面孔一一记在脑子里,等众人都吃干净了,掉头下楼而去。 收到请客帖子时,这些富商就知道这顿饭不简单,吃完糙米饭和野菜,富商们愈发觉得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平虏将军这一顿下马威无非是为了他们藏在地窖中的银子。 方进回到府衙,把诸位富商的表现给翟哲一一讲述。 翟哲认真听完,起身出门。 酒楼中。 二十多个富商打量眼前摆放的几只空碗,有人发现碗壁上还沾有几粒米饭,连忙用筷子粘上,送入嘴中。平虏将军请吃的饭,谁敢不给面子。 木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很轻,也很稳,光听动静就知道正主到了。 所有的富商好奇的偏过头去,想看看传闻中的平虏将军究竟长得何许摸样。 翟哲一身青色的战袍,腰上挂了一柄黝黑腰刀,走上楼梯,气态平和拱手道:“各位,幸会!” 二十多个富商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各自拱手回礼,“拜见大将军!” 方进脚步迅捷,端起一张椅子放在翟哲身边。 翟哲安然坐下,指着桌子上的空碗,笑着问:“这顿饭,难以下咽吧!” 富商们不知该怎么回答,酒楼中很安静,有一只苍蝇震着翅膀嗡嗡响。 “这些就是我军中士卒的晚餐。”翟哲右手放到膝盖上,“不瞒诸位,我今日请各位来,是有事相求。” 二十多个富商,有人低头看桌子底下,有人盯着眼前的空碟,都做好了大放血的准备。看着阵势,平虏将军不满意,他们无法再出这座酒楼了。 “各位都在商场闯荡多年,我的来历,不知各位清不清楚?”翟哲颇有耐心,说话慢条斯理,自问自答,“我出身于山西旺顺阁翟家,商盟的柳掌柜曾是杀胡口德翔魁的东家。” “我出身商家,所以知道各位常年在外经商的难处。请各位放心,我请诸位吃饭不是为了助饷。”翟哲抬手示意,让伙计上前给各家商人碗中倒上清水。 富商们相互使眼色,胆子大的敢正眼看向翟哲。 “我有两笔生意要找人做!”翟哲伸出两个手指,再指向众人眼前的空碗,“我军中暂不缺粮草,但城外聚集的那些义军很快连这个也吃不上了。这个生意,我要找个人合作,银子我先以半价结算,另一半我以宁波府和绍兴府的田赋做抵押,五年内付清。” 说起生意,这些富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还有一笔生意,我要找个胆子大的人合作!”翟哲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说话的声音不带一点起伏,“平虏将军府在宁波府有兵仗局和军械局,为大军提供盔甲、兵器、鸟铳和火器。各位有人做丝绸,有人做瓷器,有人做茶叶,有人做盐业,那么有人愿意做兵器的生意吗?” 酒楼中嗡嗡乱响,再不是只有一支苍蝇在飞舞了。 “各位自行聘请工匠,打制的兵甲、火器,平虏将军府会用现银来购买,也许今年你们赚不到钱,但迟早能赚到钱。”翟哲张开双臂,接着说:“各位打制兵器的作坊可放在平虏将军府名下,无需担心违反朝廷禁令。” 富商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竟然发生小声的争执。 翟哲起身,说:“我请诸位在这里商议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不想和我做生意的自行离开,想与我合作的随方进到知府衙门后院来找我。” 翟哲起身刚想走,一个坐在众人中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年纪不大,脸色有些苍白的商人站起来,拱手道:“在下绩溪胡广厚,愿为大将军效力。” 这么快,看来徽商中还是有人才。翟哲摆手,“你再好好想想。” 胡广厚生怕翟哲离开,几个步子跟上前,语速急促,说:“无需多想,大将军所做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关系到我汉人的衣冠礼仪,能为大将军牵马执蹬,是在下的荣耀。” 翟哲仔细打量他,见胡广厚身躯瘦弱,脸色血气不旺,像是长期在阴暗中生长发育不良的幼苗。 “你随我我来!” 在众人目光聚集中,胡广厚随着翟哲下楼而去。 两人边走边说话,沿途大街上有亲兵卫把守,见不到一个百姓。 “你想做哪一笔生意?” 翟哲身材高步伐大,胡广厚瘦弱矮小,必须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翟哲的脚步。他犹豫了好一会,语气有些急促,说:“两笔生意我都想做!” “不行,只能选其一。” 胡广厚半天没说话,最后压着嘴唇,说:“那我做兵器!” 翟哲扭头看他,问:“你懂兵器吗?你知道打制戚刀要几道工艺吗,你知道铸造一杆鸟铳要多少粗铁吗?” 胡广厚摇头,“在下不知!” “那你就敢做这笔生意,要知道,做兵器可不是小数目,没有十几万两银子打底,连个门径也摸不着。” 胡广厚咬住嘴唇,问:“兵仗局和火器局不是属平虏将军府下吗?” “不错!”翟哲露出赞许的表情。 “在大明从来没有人敢做兵器的生意,你即使想依附我,给我供应粮草不是更安全吗?”他收起笑容,言辞犀利。 胡广厚脸色尴尬,但很快恢复平常,慷慨陈词,说:“为商者,当敢为天下人先。我说出来大将军可能不信,我愿为大将军铸造兵器,并不仅仅是为了赚取利益,大将军以宁绍一地的兵力,独自抵挡江南清虏十几万大军,又兵进徽州,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纵使为大将军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他摘下头上的发髻,散乱的头发洒在肩膀上,“我头上发冠可为证,大将军见不到满席中,还留有发的只有三四人吗?” ☆、第420章 徽州城 生意就是生意。 平虏将军府敞开了大门,这是翟哲在杀胡口和柳全合作以来,再次招揽合作伙伴。 翟哲提到了柳全,也提到了自己出身翟家,可谓是苦口婆心。 柳全就是个示范,能让部分徽商不会担心翟哲会把他们生吞活剥了。柳全这些年确实没赚到什么钱,辛辛苦苦贩卖毛皮、茶叶、粮食和丝绸,在各地购买酒楼和客栈,但所有的收入都流进了平虏将军府。但商盟本就有翟哲的股份,在外人看来,柳全在某些地方代表了翟哲,风光无限。 在宁绍甚至江南,从没有官府敢找商盟的麻烦。杭州的牙行曾经为难商盟发货,结果商盟的护卫拿着木棍把牙行的砸的稀巴烂,事情闹到浙江巡抚那里,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酒楼中,各家富商的家主和东家有人争论不休,有人沉默不语。 这是个机会,一个与虎谋皮的机会。 徽商富家后,往往让自家子弟谋求科举,走上仕途,所以当初能推进盐政改制,击败晋商,夺得了天下最大的一块肥差。他们一直在与官府和朝廷合作,但还从未有人尝试过与武将合作。 有些人已经安稳久了,没有雄心再像祖辈那般穿着一双草鞋闯天下,孤身敢走东洋。天下大势不明,押错了宝就是身死族灭的命运。有些人视武将如饿虎,这些人现在说的好听,等到真没钱的时候,一个商人能怎么样?白白把家产垫进去,弄不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所有人都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如果平虏将军真的把清虏从江南驱走了,他们现在错过的是一个什么样机会? 问题其实很简单,赌还是不赌? 半个时辰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穿着黑色衣服的老人先站起来,从衣袖中掏出两张银票,颠着脚步走到方进面前。 “千户大人,小人年老体衰,怕耽误了大将军的大事,不敢自不量力为大将军效劳。大将军为抗清虏殚精竭虑,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略表我的心意。” 方进面无表情,让开道路,说:“大将军不收银子。” 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这些人今日赴宴,全都带了银票,就怕翟哲强行索取,不放他们离开。听方进这么说,他们原本放进衣袖里的手又缩了出来。 众人紧张站在那里,反而不敢走了,平虏将军请的这顿饭岂是能白吃的。 方进要是收了他们的银子,这些人热免不了暗地里唾骂翟哲几句,但平虏将军看着摆放在眼前的银票不取,他们怎么敢动。 又有个胖子挤上来,两边的脸颊肥嘟嘟的,双手递来银票,说:“这些是我们对军中士卒的一点心意,请千总大人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收下吧!” 方进的脸瞬间变黑,语气冰冷,“各位当大将军是什么人了?” 酒楼中瞬间安静,拿着银票的手尴尬举在半空中,这是他们首次遇见白给的银子没人要,但偏偏他们必须要把这些银票送出去,买个安心。 方进摆手,说:“时间已到,各位想明白了,就请离开吧。” 走上来的二十几个人又回到座位上,相互之间嘀嘀咕咕。最后把银票集中交到三个坐在原地没动的商人手里,再推一个老者为先,到方进面前,说:“徽州的汪家、祁门的程家和休宁的朱家愿为大将军效力,我等把这些银子交给这三人,为守城的士卒买些粮草,略尽绵力。” 方进冷着脸不说话,只要银子不交到他手里,他何必要管这么多。 众人依次陆续离去。 等人都走空了,剩下的三人起身到了方进面前,为首一个中年人,脸色圆润,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拱手道:“在下徽州汪元在!”又转身指着身后的两人,说:“这两位是祁门的程进和休宁的朱沾云,愿为大将军效力。” 方进转身,说:“请随我来!” 三人下楼,往知府衙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街道上冷冷清清,有一队巡逻兵士迎面而来。 三人各怀心思,汪元在右手紧紧攥住富商们积攒的银票,共有二十万两银子。 徽州汪家是盐商,汪元在曾在杭州结识柳全,对商盟和翟哲有所了解。他坐在酒楼中权衡良久,最终决定与翟哲合作。适逢乱世,他有万贯家财,要是不找个靠山,难保有一日不会被人盯上。无论翟哲还是张天禄,谁占据了徽州府都不会放过汪家,他花些钱为平虏将军府筹集粮草,也算是给汪家找个靠山。 祁门的程进也曾是柳全的朋友,在江南各地经营茶叶和瓷器,一直对商盟有官府当后盾羡慕不已,所以也想借机攀上平虏将军府这个高枝。休宁的朱沾元在福建和江西两地山中经营矿业,对翟哲说的兵甲和火器的生意兴趣浓厚。 方进领三人到了徽州府衙门,翟哲与胡才厚已经谈了半个时辰。 只是一瞬间的决定,在翟哲心中立刻有了亲疏之别。翟哲事务繁忙,胡才厚能与他谈论半个时辰,算是逮住了机会。 没有座位,没有茶水。 明眼人都知道,平虏将军虽然在找人合作,其实也是送给几人一条明路。对有些人,翟哲很随和,但对商人,他要利用这些人的钱和关系,也要让这些人明白,谁在主宰他们的命运。 三人站在翟哲面前,各对陈述自己的想法。汪元在和程进愿意经营粮草,朱沾云想经营兵甲。 翟哲命方进收下汪元在送来的银票,命张煌言记下捐献银两的富商名单,让明日张榜公布以示感谢。 徽州府的战事尚没结束,有了这些银子,再有商号相助,张煌言可派人往各地购买粮草兵备,手头上立刻宽松了许多。五六万义军聚集在徽州府,吃喝拉撒都落在他的头上,更不用说配备兵甲火器了,没银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左若、方国安和驻守旌德县城的郑遵谦每日会给中军送来最新的军情。 张存仁正在进攻昱岭关,翟哲相信方国安能守住那里,唯一不确定张存仁会不会绕道攻入徽州府。多铎调集兵马来驰援徽州府,让他松了口气,其实他最担心的是清虏大军径直攻入宁绍。多铎要是兵进浙东,他必然要调集兵马回援,这样就无法在徽州府压制住张天禄。 现在,翟哲很满意,多铎的决定说明清虏已经失去了锐气。 不敢冒险就是最大的冒险。 张天禄还守在绩溪县城,夹在旌德和徽州城之间,进退维谷。旌德和徽州得而复失,损失六七千兵马,杨守壮等心腹将领公开投降,让军中士气低落。斥候已经探明道路,从绩溪西面翠玲退入宁国的道路畅通无阻,现在除了退兵,他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攻旌德,他不敢,攻徽州,他更不敢。明军的旗帜插在绩溪城东三四十里外,他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兵马,但他能感觉到深山密林中有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 徽州府群山环绕,晚上的温度很凉爽。 炎夏已经过去,这个夏天似乎消耗尽了江南清虏的精力。 夜深。 翟哲在听张煌言禀告徽州的城防,城北的几处关卡都留有义军守御,张天禄一旦出现在那里,徽州城立刻能得到消息。翟哲连日辛苦,听到午夜时已有些犯困,心不在焉。模糊中,他已经看见了一线曙光,江南已现僵持之局,现在唯等待湖广和江西的战局变化,那里才能引导天下大局逆转。 人心即是大势,只要清虏现出颓势,各路降军很快会三心二意,原本观望中人也会忍不住伸手进来分一杯羹。 张煌言比翟哲年轻十岁,又是初掌大权,精力旺盛。 一夜过去,次日辰时,他召集各路义军首领,传平虏将军将令。 “各路义军可各派遣一百人猎杀队进入山林,取绩溪城外清虏一个首级,可领取奖赏十两银子,若是勇武之士,可凭此加入平虏将军亲兵卫。” 张天禄不退兵,徽州的局面解不开,翟哲要给他施加点压力。 徽州山高林密,有不少义军是本地的猎户,在山林中伏杀斥候和捕捉野兽没什么区别。只要张天禄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他绝不敢在绩溪久留。 一个多时辰处理完义军中事,张煌言又立刻返回徽州城,下令召集城内官绅。 这些人自己或者祖辈曾经在朝为官,与那些商人可不一样,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一次,翟哲没有出面。但平虏将军到徽州府撑腰,让张煌言底气十足。 张煌言虽然自领徽州提督,但并没有朝廷的诏书,他年纪轻轻,之前又没什么名声,那些官绅对他并不大热情。无论是浙东的首辅张国维还是唐王的首辅黄道周,这些人都能拉上关系,无论来的是谁,他们还想过从前的好日子。 翟哲受封国公,左都督,这些官位可不是白封的。他坐在这城里,徽州城的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再拗着干,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面对这些人时,张煌言与在军中大不相同。 他是举人出身,穿了一身文士服,给各位前辈执弟子礼,表现极其谦逊。 “各位先辈都深受皇恩,如今大明局势危急,身为臣子的当尽心献力。如今守城军士粮草不足,连商贾都知道捐献一份银两,在下在这里求各位打开家中粮仓。” 田地多在乡绅手里,所以粮食也多藏在他们的库中。 ☆、第421章 逃走了 接连损失了七八十位斥候后,张天禄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绩溪城内粮草还够支撑下去,但他心头危险的感觉越来越重。大军在绩溪城内变成了聋子和瞎子,不是所有百姓都在支持明军,但几乎没有百姓在支持他们。 从前天起,兵马出城极不安全,即使是上百人的队列。当山民猎杀队碰见他们无法解决的清虏人马时,他们会向一直在保护粮道的左若军汇报。 张天禄决定退兵。他先命三百轻骑兵从翠岭退入宁国府,在绕道东天目山进入昌化,向来自杭州的援军禀告徽州府的战局。又等了一天,率一万多兵马从绩溪城撤出,逃回宁国府。 至少他收复了宁国府,只是在杭州大军牵制浙东兵马不力,所以丢失了徽州府,张天禄这么想。 昱岭关下,张存仁攻关四日。 这几日他抓捕不少山民拷问,打听徽州府的消息,渐渐了解了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对张天禄攻下徽州又丢失了徽州懊恼不已,张天禄丢失了徽州和旌德,只有夹在中间的绩溪一地,他也认为这场战事该结束了。 清虏连日攻关不止,张存仁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张天禄安全脱身。 徽州府。 信使飞奔向浙东。 休整了五日的左若部兵马在山林中疾走。 张煌言率义军收复绩溪县城,在旌德和绩溪两地布置重兵。翟哲匆匆离开徽州,赶往昱岭关,只有他在那里,方国安才会不惜代价咬住张存仁。他没打算围攻张天禄,张天禄已经中了他的蛊毒,迟早会发作。 浙东的兵马全动了起来,两日后朱大典兵出金华,三日后孟康兵出诸暨。 沿途好多山,全是崎岖难行的山路,好在平虏将军麾下士卒多是浙东的山民。 连续两日,昱岭关上的守军明显兴奋的多,把攻城的清虏打的落花流水,这是因为翟哲到了这里引发的变化。张存仁本能感觉有些不对,让大军放缓攻势,命斥候紧盯徽州府方向,他在着深山中也担惊受怕。张存仁比翟哲想象的要警觉的多。他随祖大寿降清,联系为清虏攻破锦州和松江。 “难道是张天禄兵败了?还是张天禄已经撤军了?” 摸得着的明军不可怕,看不见的明军才吓人。 第四日清晨,张天禄的信使绕道东天目山经昌化到达昱岭关下。张存仁惊吓的一身冷汗,匆忙下令退兵。 了望兵迅速禀告翟哲,翟哲与方国安同上关头,用千里镜遥看,十多里外清虏兵马正在收拾行装。 翟哲放下千里镜,转首说,“方总兵,看你的了!若是能击溃张存仁兵马,我会想朝廷请示报功,从今往后徽州府的田赋将归你所有。” 徽州不是产粮之地,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常年外出经商,每年的田赋能有几个钱?但翟哲之所以到现在才放口风,正是在吊着方国安的胃口。鱼鹰吃饱了就不会再去捕鱼了,他不能一次把好处都给足了,否则如何能让方国安卖命。 方国安果然大喜,说:“清虏想来就来,想走就在,哪有这等好事。”他转头找来亲兵,下令:“命方元科率五千士卒出关,追击清虏!” 攻下徽州府,方国安出了大力气,但左若的功劳更大。翟哲答应把这里的田赋全给了方国安,可谓是给足了人情。方国安军中亲信家丁全由儿子统领,翟哲听他说让方元科出兵,心中很满意。 五千明军出关,张存仁看的清清楚楚,犹如惊弓之鸟,留下三千兵丁断后,自己率大军急退。 山林狭窄,本就铺展不开太多人马,方元科亲自上阵,领鸟铳兵和刀盾兵猛攻。方元科拔刀嘶吼:“攻破敌营,每人赏银一两!”得了翟哲的许诺,他底气也足了。 铳声惊飞山林中鸟雀,明军前仆后继,留守的清虏士卒很久没见过能如此英勇敢战的明军了,一时脱身不得。午时,确定清虏大军确实全走了,翟哲亲自督方国安大军倾巢而出,分奇兵从山中小路包抄断后的兵马后路。 张存仁如丧家之犬,留下三千断后的兵丁与追兵僵持。 夜幕时分,大军退到昌化县城后,张存仁底气稍足,一面命人向多铎禀告军情,一面调集兵马据守昌化县城。他还想着断后的兵马能退回来,那些都是军中精锐,里面有两百多女真人,否则不足以挡住追兵。 在昌化县城休整一夜,又等了一上午,两百多残兵败将仓皇逃回昌化,只剩下二十几个女真人。逃入城的的女真士卒狼狈不堪,甲衣和兵器都不知丢到哪里了。一见张存仁,这些人立刻破口大骂,“汉狗卑鄙无耻,被围后很快便投降了,坑了我们女真勇士。” 张存仁名义上是这支兵马的统帅,但女真人见从不把汉人当回事。 张存仁好言劝慰,他投入女真有些年头了,说了半天好话慢慢把这些人愤怒解开。投降的明军遇见险境不愿拼命,这是无解之局。杭州城下的汉卒一大半是原山东总兵刘泽清的部下。刘泽清被多铎杀了,这些人又被逼着在杭州城下当炮灰,军中早有怨言,只是一直被清虏大军弹压着,不敢发作。也就是明军现在还不成气候,否则张存仁甚至担心这些人割掉辫子,掉头就投入浙东去了。 损失了一百多个女真人,让他心里像被押上一块石头,这次难逃多铎的责罚了。 下午,斥候禀告二十里外见到了明军的旗帜。明军在昌化城外十几里地外安营扎寨,“平虏将军”、“翟”和“方”字三面大旗立在兵营门口。 “明军何曾有个这样的底气?”张存仁心中直突突。多少年来,明军从来不敢和清兵野战,他在城内有两万多兵马,竟然被明军堵在家门口不敢出击。江南的战局持续到三个月,浙东兵马的心气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夜晚,双方都没敢轻举妄动。 次日天色黎明,两个信使在昌化县城东门大叫。 守军验证身份后放入。 “报!”来人直奔县衙,单膝跪在张存仁面前,“经于潜县的运粮队被明军伏击,昨夜突然有过万大军包围了于潜县城。” “什么?”张存仁一阵头晕,于潜只有三千守军,富阳也只有三千守军。 “立刻向杭州豫亲王求援!” 这仗打到现在,简直是烂透了,也就是浙东兵马野战实力不济,又不愿攻城折损实力,否则清兵早就被打得找不到北了。左若率军奔袭四日,包围了于潜县城,他并不攻城,又分兵往富阳等地,追杀散布在各地的清兵。 翟哲在方国安营中暗自可惜,张存仁退兵早了一日,否则左若攻下昌化县城,能把这些人完完全全堵在山中。 其实真堵在山中,他也未必能如意,张存仁守住三天,杭州的兵马就能来救他。 ☆、第422章 阻击战 两个半月了。 杭州城依然还是那么坚不可摧。那就像一座坚硬的石塔,碰上去只会头破血流。 城北的阵地上排列了两百多门的巨炮,近些日子已经不像十天前那么猖狂。杭州北门两侧的城墙上千疮百孔,有几段已经塌陷了,明显有石灰和巨石新砌过的痕迹,靠近城墙的房屋都被拆卸一空。 十几天前,多铎调集巨炮轰塌的北门的城墙。 陈子龙亲自上门,求城内的石匠顶着炮火修葺损坏的城墙,只需一个时辰立刻能补完毕。 无论是城头对战,还是清虏妄想从破裂的城墙处突袭,简陋的虎蹲炮是甲士的噩梦,那张斜向天空的炮口大片大片的吞噬作为突袭先锋女真甲士的性命。 多铎心疼且惶恐,他不知道当摄政王兄长知道自己在杭州城下损失了四千了女真人会如何大发雷霆。 自入关以来,女真人征战了大半个大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女真精锐损失不小。因此摄政王多尔衮命各地战事多驱使汉人降卒为先锋,务必要保住女真兵力的威慑作用。为了快些攻下杭州城,平息江南反剃发令引发的风波,多铎调配女真人亲自上阵,最终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降兵不愿再拼命,女真人从正月离家,大半年没见家人,又在杭州城下死伤惨重,愈来愈厌恶这场攻防战。 浙东的情况则大不一样。 宁绍的物资源源不断的从水门进入杭州,萧山行营的新兵分批到城墙上去感受战场。有些人第一次站在城墙头尿了裤子,也有些幸运儿甚至能捅杀一个清虏。但守兵越来越游刃有余,再不需车风率骑兵出击协助守城。 秋高气爽。 逢勤立在城头,手握千里镜,杭州城外清虏的兵马调动悉数落入他的眼中。 前日大将军的命令传到杭州,他连夜派几十个斥候出城查探军情,北营防守严密,东西两营相对松弛。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不仅仅表现在战场。 大将军给他的命令是守住杭州城,这两个月无论城外的清虏表现的有多么孱弱,退兵时的队列有多么混乱,他从未下达过冒险出击的命令。只有一次,翟哲到杭州城内查看军务时,他让车风率骑兵突袭,但也是浅尝辄止。 不仅仅战场是战场,人生无处不是战场。 十几年前,父亲把他吊入井底,他咬住嘴唇忍住哭泣,听见满村寨最亲近的人的惨叫声,从那时起他知道了人生的残酷,也因此养成了慎言的习惯。大将军把他从井底捞出来带到塞外,他成了大将军的亲兵,现在他封侯,当上杭州总兵,成为大将军亲兵中最风光的一人。 他在翟哲军中没有亲密的朋友,与同出身亲兵,眼下掌管将军府财政大权的宗茂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他为将的秘诀就是坚定的执行大将军的命令,从不自作主张,凡是大将军交代的任务,一定不折不扣完成。所以纵使左若善于练兵,战功卓越,但他这几年隐隐已有超越之势,从大将军给他配备的下属就能看出来。 传令兵每天都来通报军情,左若和孟康合兵取下于潜县城后,战事异常激烈,朱大典率金华五千兵马亲自进驻于潜县城,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亲自统筹于潜县城的防御。 千里镜中看的很清晰,清虏正在调集铁炮西上,沿途有骑兵护送,这是第二批人马。 眼前的机会很好,逢勤在忍耐,因为翟哲尚没给他出击的命令。 浙东最精锐的兵马在哪? 不是左若的步卒,也不是翟哲的亲兵卫,而是在杭州城内闲置了两个月的骑兵。这四千骑兵中有给乌兰陪嫁的土默特蒙古人,有曾在漠西干刀头舔血买卖的刀客马匪,有从崇祯四年就加入汉部的青壮,每个人都身经百战,养精蓄锐两个月。 这是一支能在草原与清虏正面为敌的骑兵。 翟哲之所以把他们放在杭州城,一是因为杭州城至关重要的地位,再者,浙东除了杭州城下,再没有适合骑兵作战的战场。 …… 徽州之战刚刚结束,江南的战局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左若包围于潜县城的第二日,孟康率诸暨的援军赶到县城下。诸暨离于潜县城比徽州府进的多,孟康之所以到晚了,是因为他带来了好东西——十二门铁炮。这些铁炮没有多铎放在杭州城外的铁炮口径大,但于潜县城也没有杭州城那么坚固,而且城内只有三千守军。 萧山行营的兵丁近乎倾巢出动,其中八成是左若从松江府带回来的壮丁,眼下让他们上阵杀敌勉为其难,但抬起铁炮来浑身都是劲。 十二门铁炮架在于潜县城北门的山地上,铁球像冰雹一样砸向城头。 于潜县城的三千守军,有两千人原是山东总兵刘泽清的下属。坐镇萧山的内阁大学士张国维亲自到于潜县城前,劝降守军。 崇祯十四年,山东大饥,张国维当时任运河漕运总督,从苏州调集无数粮食往山东赈灾,活人无数,山东济南各地都还有张国维的活祠,张国维对山东人有大恩。 山东人重感情,讲义气,刘泽清别多铎斩杀后,这些人多半心里有些不平衡,再加上女真人把汉人的降兵当做奴才看,动辄打骂,战事不利时,甚至毫不留情的斩杀,这些人本就是一肚子怨气,又见浙东兵马强势,炮火能直接轰入城墙头。 张国维在城下喊了不到半个时辰,守军打开城门求降,让左若准备好的各种工程器械落成一场空。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翟哲从开始就没把降军当做重点攻击对象,而是一直在想办法把这些人争取过来。当初清虏势如破竹时,他派人劝降纵使说的天花乱坠也没有用。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清虏锐气已失,降兵人心思动。如张天禄的亲随杨守壮,刘泽清留下的兵马,只要有人开始投向浙东,胜过打一场大胜仗。 当原本投降清虏的降军再次投入浙东的怀抱时,女真人对降卒会越来越不信任,这道裂缝开了,清虏的势头就被破坏了。只有十万女真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上几颗钉。 攻下于潜县城后第二日,朱大典率五千守军到达于潜,统领孟康的兵马和萧山行营的新。 左若率军退出于潜,驻守在昌化与于潜之间的山路上。 浙东义军起集浙西,于潜往昌化的山林中布满了战旗。 翟哲对方国安千叮咛,万嘱咐后,率亲兵卫离开昌化县,前往于潜城外统筹战事,做出围困张存仁的兵马的态势。 昌化县八成是山地,前期翟哲放弃浙西的山区富阳、于潜和昌化三地时,几乎带走了这里所有的粮食,八成的山民也都逃走了。以两万八千的兵力攻击张存仁两万兵马坚守的昌化县城,并没有优势。多铎十几万大军花了两个月也没办法攻下杭州,刘良佐三千多兵马围困江阴两个月,损兵折将,这就是守城一方的优势。 翟哲不愿耗费兵力攻击昌化城,想张存仁在昌化县城耗尽粮食自行突围。放左若的一万悍卒坚守从昌化通往于潜的山路,再放方国安一万八千大军堵截张存仁的退路,他对昌化的战场没什么好担心的。 唯一弱点在于潜,多铎一定会调集大批兵马打通于潜往昌化的道路,以求救出张存仁。 捕猎者必须要有耐心,对自己狠才能对别人狠。 翟哲到于潜城外时,杭州城的大军还没有到。 张国维和朱大典两位内阁大学士都在那里,这一次浙东兵马真正是倾巢出动。 三人见面后相互推辞,最后还是翟哲坐了兵马统帅的位置,张国维和朱大典作为督师议战。 翟哲推开窗户说亮话,“我所求不多,只要于潜县城能守住半个月,把张存仁的两万兵马围困到弹尽粮绝的地步,杭州城之围自动解开,天下大势将以此战为起点,只需一两年的时间,必会收复江南。” “平虏将军真是国之栋梁,我服了!”朱大典曾在任过凤阳总督,熟悉军务,明白翟哲的设想,激情高涨。 张国维上任兵部尚书时,对清虏交战从来没有获胜过,心中有疑问,但看翟哲和朱大典都意见相同,他也只能把一肚子的话憋回去,犹豫着提醒道:“于潜县城看似士卒不少,只有朱阁部的五千兵丁曾在上过战场,萧山行营的四万士卒才刚刚学会如何使用兵器,平虏将军设计的这一战,太过惊险,此战若是败了,浙东兵马会大伤元气。” 剩下的话他就不说了,他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别让浙东稍有转机的形势变得一败涂地。 朱大典不以为然,说:“无险不成兵,像张存仁孤军深入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他怕着胸脯,说:“我愿意守于潜县城。” 翟哲微笑,“我还有八千降军可用。” 浙西的战况不打的坚决,无法让杭州城的守军大展拳脚。 ☆、第423章 于潜弱 张国维长大嘴巴:“你怎么敢把降军在城里? “为何不敢?”翟哲嘴里虽然这么说,眼睛却盯在地面。 他在徽州俘虏了张天禄麾下的四千八百人,在昌化和和于潜一共俘虏了两千七百人,这些降卒是一柄双刃剑。这些人投靠浙东的原因多种多样,如杨守壮是因为身陷入绝地,再不投降就没命了;于潜县城的守军则是因为这几个月来被清虏欺凌,不愿再为清虏卖命。 这些降军都具有战场经验,用的好可为守城提供巨大的助力,但若是用的不好,降而复叛也不是不可能。 朱大典也皱起了眉头,不再言语。 这一次三人的意见转向了另一方。 翟哲眉头微弓,炯炯有神的双目看向门外,两位大学士都在盯着他。 屋中安静片刻,朱大典说:“降军要是全部放在城内,有主不压客之势。”他将守御于潜县城,说出来的话翟哲不得不考虑。 翟哲点头表示赞许,决定采取折中之策,说:“于潜县城门面有高地,架上铁炮后可直接轰击城内,我率三千降兵守在那里,与城内守军护卫犄角,其余降军放在城内。” 张国维看向朱大典,朱大典轻轻的点了点头。 浙东的战事一直由翟哲一手掌控,朱大典一直没有机会插手,这是他首次执掌军务。他想为大明上阵厮杀,但从刘忠藻到达金华后,朱大典对鲁王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 唐王先登基,又得到各地的承认,命为正统,鲁王这个监国的位置其实非常尴尬。 浙东的这个池子太小,养不出大鱼,朱大典倾向让鲁王退监国位,浙东共奉唐王,但这些首先要得到眼前这个平虏将军的认可。他和刘忠藻关系不错,听说了平虏将军府的柳随风在福州活动。刘忠藻虽然没说的那么明白,但朱大典在官海沉浮多年,一眼便能看出翟哲的意图。 翟哲要是弃鲁王拥唐王,他和翟哲就同属浙东一系。在唐王的朝廷中搞好关系非常重要,所以翟哲的书信一到,他立刻率五千士卒兵出金华。 主意已定,斥候前来通报,清虏大军已到富阳,正在北上。 张国维当即告辞,返回绍兴府,往浙东各地征召壮丁,运送粮草。 朱大典送张国维和翟哲两人出城,张国维先走,翟哲与朱大典绕于潜县城一周,查看地形,商议守城的策略。 翟哲每到一处,兵丁和民夫齐声欢呼,群情激昂,高呼:“大将军!”翟哲挥手致意,鼓舞士气。 朱大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见翟哲丝毫不知道避讳,暗自担心。为将者,最忌讳声望太高,以免被朝廷和皇帝猜忌。别人躲还来不及,翟哲好像很享受这种感觉。 平虏将军就是平虏将军,不是大将军,大明从太祖后再没立过大将军。翟哲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两人各怀心思,翟哲没留意朱大典的异样,侧过头指着正在搬运滚木雷石的兵士,说:“朱阁部,军心和民心皆可用。” 朱大典没有回话。 就在刚才的瞬间,他脑中思绪九曲十八弯。黄道周才在徽州府兵败,唐王在福建招揽的那些内阁大学士个个手无寸动。浙东若是投向唐王,若能得到翟哲这样的领军大将支持,他甚至可以窥测一下首辅之位。 翟哲没想这么复杂,因为于潜县城处境最艰难,所以他要亲自留在这里。平虏将军的旗帜能让那些初上战场不的士卒保持信心,他方才的举动也正在为那些新兵鼓气。 两人绕城一周,翟哲返回北山。 杨守住与鲍广正在指挥步卒加固北山的炮阵,孟康带来了十二门铁炮,拆卸了六门铁炮架设在于潜县城的城墙上,山顶留了六门。 杨守壮四处巡视指点,眼睛瞪得贼亮,“这里,这里,把石墙砌高点。”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无退路,所以亲自安抚部下,稳定军心,见到浙东兵马的阵势,心中暗自期盼老天爷开眼。 见翟哲走上来,杨守壮快步迎上来。 翟哲招手召他到身边,低声说:“杨参将,我已向鲁王上书为你请功,你就在我平虏将军府下,仍然为参将。”他边走边说,杨守壮在后面紧跟着,忙不迭点头,说:“多谢大将军!” “你跟着我,只要能立功,不要担心不能升官赏赐。眼前这一战,只有守住了于潜,我保你升为副将,损失的士卒我全给你补上。” 翟哲像是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鲁王的朝政全在他的把握之中。杨守壮是他招降的首批降军,当然样要升官重用,但也不能平白无故升官,否则会让跟随他多年的老部属心寒。 城墙的加固永无止境。 次日天色蒙蒙亮时,清虏斥候出现于潜县城外十里,原本还留在这里少数百姓早已逃之夭夭。 太阳起山时,翟哲站在山头远眺,看清虏大军旗帜在蜿蜒的山道中延伸,一眼不见边际。 博洛亲自领军两万,其有一万八旗女真人,奉命接应张存仁。 大军在于潜县城南门的十里外的山脚下驻扎,博洛看见狭小的于潜县城头,心情烦躁,骂道:“又是攻城,明贼到底敢不敢在战场与我堂堂正正大战一场。” 于潜县城头,朱大典也看见了清军的架势,双手叉腰站在城墙头,喝叫:“放一炮,震慑清虏!” 城墙头一声巨响,铁球砸在六七里开外,这么大口径的铁炮只能轰击六七里的距离。翟哲用千里镜见朱大典在城头气焰嚣张,笑骂道:“没想到朱阁部还有点意思。” 朱大典的名声很不好,任凤阳总督时为人霸道,极尽贪婪,克扣兵饷,欺凌百姓都是寻常事。凡有人劝谏他,往往被一顿乱棍打下去,但面的清虏时,倒是显出了难得的勇气。 城墙头炮声传入博洛的耳朵,他抿嘴,没有说话。 近日来,他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江南的乱局正是从他丢失杭州城开始。 午后,博洛急于救出张存仁,命降军打先锋,试探攻击。他命两队汉降卒夹杂一队女真人攻城,以维持兵丁的战斗力。 十里外,清虏成分散队列,抬着云梯缓步逼近,像搬家的蚂蚁。 朱大典命壮丁先观战,自己率家丁和降军先在城头防御。于潜县城夹在山中,没有护城河,城墙只有五丈高,这两天匆忙在内用巨石加固。 清虏行进速度极慢,他在城头看得眼睛发花,终于等到清虏进入炮击距离,一声令下:“开炮!” 城头的六门铁炮几乎同时开火,附近山林里的野兽全被从巢穴中震出来。清虏兵丁经验很丰富,耳中听见炮声,立刻加快步伐,到了离城头两三里地,火炮就无法再攻击到他们。 这两个月没有攻下杭州城,但让清虏练就了熟悉的攻城技巧。弓箭手到城下成分散队列,长箭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向城头。孟康伸手把露着脑袋的朱大典拉到身后,粗声粗气说:“朱阁部,此处危险,还是先退下城头。” 朱大典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转身一个巴掌打过去,“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什么好怕的,都像你这样,还能守住于潜县城吗?” 孟康带着头盔,这一巴掌没把他怎么地,但他心头火气腾的一下就升了起来,右手自然握住腰间的斧柄。 朱大典指向城下,喝骂道:“你这个总兵是怎么当上去的,还不快组织防御,难怪平虏将军一直没把你放在战场。” 孟康身后的亲兵担心的看着俩人,自家老大脾气他们清清楚楚。 孟康脸上铁青,站在那里半晌没动,最后狠狠喷了一口吐沫到城墙上,转身举起他标志性的铁盾挡在墙头的垛口,拔出腰间的斧头,喝叫:“铳兵射击。”他心中大火熊熊燃烧,从没人这样羞辱过他,这个仇他记住了,但不敢在这个时候闹矛盾。 朱大典转身往旁边的几处城墙督战,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在大明,督师斩杀副将都是稀松平常,他有阁部的身份,伸手打总兵一巴掌还算是个事吗? 城头守军手忙脚乱,取早已准备好的锅盖和木板接箭。 朱大典麾下的鸟铳手明显不如翟哲军中的铳手操练纯属,对射一刻钟不到,有五六十人中箭负伤。 孟康身边不一会就爆发出一声惨叫,不断有明军倒在墙头,胸口插着长箭。这座城里只有孟康曾经与清虏交过手,他见守军动作越来越僵硬,忍不住朝朱大典怒喝:“这样下去,不等清虏攀上城墙,城头的守军就崩溃了!” 朱大典也发现了形势不对,下令:“铳兵先撤回,快煮桐油。” 北山顶,翟哲看的眼睛酸胀,但手中的千里镜一直没敢放下。他没留意孟康和朱大典之间的冲突,但于潜县城的战事让他越看心头越沉重。 “只是试探性攻击,就让清虏攻上了城墙头,朱大典到底行不行!” 城头的战局越来越激烈,孟康率亲兵正在与登上城头的甲士殊死力搏。 “于潜县城不会第一天就陷落了吧!”翟哲猛然站起来,丢掉千里镜,下令:“诸军集合,随我出击!” ☆、第424章 膨胀的心 从没于清虏交战过的士卒实在是靠不住,于潜城头的战事让翟哲多了一份清醒,重新思考这场战役。 “我是不是太着急了点?”翟哲健步如飞,心头焦急。 鲍广率一千亲兵卫团团环绕在他左右。杨守壮率三千降卒跟在亲兵卫的侧后方,他麾下兵马能担任张天禄先锋的队伍,比一般的明军还是要强点。 树林和野草遮挡了身影,翟哲率军一直突袭到山下才被了望的清虏斥候发现。 博洛见试探性攻击就攻上了城墙,欣喜若狂,正在调集后续兵马跟上,斥候飞速奔来中军禀告:“北城山顶冲下了一队明军,有四千多人,离东城门还有四五里路。” 站在博洛的位置,于潜的城墙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策马跟那斥候奔上左边的小山坡,见一对明军正杀向东城的战场。 “平虏将军?平虏将军!”博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当然知道平虏将军是谁,但没想到翟哲会出现在这里。 几乎在瞬间,他的脊梁骨有些发凉,“浙东一定想吃掉张存仁的兵马。”来的时候他还将信将疑,此刻他已坚信确定。 博洛飞马奔回兵营,匆忙下令:“命镶白旗甲士出击!” 如果能在此地击败翟哲,幸运的话能杀死他或者俘虏他,通过他掌握的消息,浙东兵马将不战自乱。 两三里的路,奔跑的士卒花了一刻钟,鲍广抽出长刀。 “轰击!”近百门三眼铳齐放的声音盖过了炮声。 因为有清虏甲士登上城头争夺,炮手早已逃到城下去了,全凭孟康和朱大典亲自上阵,率亲兵家丁拼死抵抗。朱大典两只脚像是生了根一般,站在城墙头,死活不退,等城的清虏最近时离他只有二十步。 “大将军来了!”孟康举巨斧呼叫。一个瓢头的女真甲士见他勇猛,知道他可能是个头目,举厚刀朝他冲来。 孟康把斧头挂在腰上,双手紧握住巨盾后面的把手,双脚用力朝他迎面冲刺而去。两人的步伐都很大,就像两头莽撞的犀牛在城头相撞,在接触那一瞬间,那甲士厚刀击打在巨盾表面,刺耳的响声伴随着隐现的火花。 孟康去世不减,盾牌受重击的上半段往后倾,下半截往前击,铁盾的边缘撞在那甲士的双腿上,那甲士止不住步伐,就像在急速奔跑中被人伸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快要趴在盾牌上。 孟康大喝一声:“去死吧!”大铁盾斜向上掀起,一个巨熊般的身躯像是被倾倒的垃圾一般,从城墙的垛口处飞出去。 孟康狠狠的把大铁盾撞击在城墙头,再取出腰间的斧头,再喝叫:“大将军来了!” 这一系列的战斗发生在电光火石见,城内的翘首观望的士卒都看在眼里。这样硬碰硬的战斗最鼓舞士气,有按捺不住的士卒再次登上城墙。 东城门下。 城墙上的明军看的清楚,平虏将军的黑色大旗飞舞招展,迎面的清虏向落潮的海水消散而去。 翟哲抽出黝黑的腰刀,这柄腰刀很锋利,胜过军中的戚刀,但它的锋芒好像都被表象遮掩住了,从它归了翟哲后,好像一直没有尽情的畅饮鲜血。 方进左右手各持一柄长刀,站在翟哲侧前方。 战事紧急,翟哲没有让杨守壮冲在最前线,而是亲自率亲兵卫在前突击。他要让降卒看清楚,平虏将军待他们并不像清虏那般只会驱赶使用。 铳击,刀斧手冲乱溃兵;再铳击,刀斧手再杀入茫然失措的清兵…… 一切循环不止。 亲兵卫就像是永不停息的钱塘江潮,东城门外前来阻击的一千清虏甲士在一刻钟之内被击溃,杨守壮只需督促麾下兵马诛杀溃不成军的清虏。原来在平虏将军麾下打仗这么畅快,杨守壮心头燃起一丝久违激动,若不是看不见希望,他何必要剃去头发跪在东虏人的脚下。 翟哲拔刀怒吼:“突击!” 掌旗官像是被一尊石雕,手臂上的肌肉如同缠绕石雕的藤蔓,那是一面传说已久,终于显身战场的旗帜。 “平虏将军威武!” 城上城下齐声呼喊。 鲍广的重刀击打在云梯边缘,就像清风拂过千年朽木,云梯瞬间塌陷。城墙上还没来得及退下的清虏发出绝望的吼叫,头颅带着张开自的嘴巴顺着孟康的斧刃飞出去。 翟哲的举腰刀在空中,有方进在他身边,他到底没有捞到斩杀清虏的机会。虽然脚边有些受伤倒地的清虏,但以他的身份当然不屑做这样的事。 “我只需站在这里!” 翟哲突然感到很愉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种被万人朝拜的感觉。 “平虏将军威武!”孟康砍翻城头最后一个清虏,鲜血在斧面流出一幅狰狞的画面。 “轰!”城头的铁炮终于响了,铁球砸在飞速驰援而来的镶白旗甲士队列中。 翟哲清醒过来,数千镶白旗甲士离他只有六七里路,被溃败的兵马挡住去路,杨守壮杀的性起,还在追击。 “撤!” “哐哐哐”的锣声夹在火炮声中,杨守壮投入浙东不久,麾下士卒还不熟悉平虏将军府复杂的号角声,因此约定以锣声为退兵令。杨守壮止住脚步,抬头才看见不远处可怕的女真人。 翟哲站在城墙下,率亲兵卫留在最后,看杨守壮率军从身前穿过,奔向北山方向。 炮声不止,镶白旗后列甲士低头狂奔,不时见到身边的同伴被砸入坚硬的泥土中。 清虏已在五百步外,城头的守军举起鸟铳。 翟哲不急不慢,下令:“撤兵!” 平虏将军要有平虏将军的气度,亲兵卫顺着城墙从容撤退。这是击溃清虏攻城兵马的自然撤退,不是被清虏进击的镶白旗甲士吓走了。翟哲当然不会在乎这等虚名,但对城内的守军来说,这点很重要。 首尾相随的两队兵马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五百步左右,因为翟哲率军从城墙边缘走,镶白旗甲士畏惧城头的铳兵,不敢靠近城墙,慢慢被率在后面。 从东城门绕到北城门,翟哲并没有入城,而是率亲兵卫返回北山的防御阵地。 北山山脚下是一面杉树林,山腰一直到山顶覆盖了齐腿根深正在枯黄的茅草。 镶白旗甲士追到山脚下,见明军消失在丛林中,为首的甲喇额真举手下令停止追击。甲士正在观望的之际,山顶上竖起一面平虏将军的大旗,炮声从半空中突然轰下的闷雷,抬头看时,铁球已在眼前。才聚集成堆的甲士被砸的像破裂的西瓜。 甲喇额真慌张掉头,“撤!”甲士们小心戒备身后,缓缓退去。 半山腰的位置,翟哲摘下头盔,身边的鲍广正在吐粗气。他们从北山山腰突袭至于潜县城下,如暴风骤雨般杀散攻城的兵马,体力早已透支,否则怎会让镶白旗甲士如此从容退去。 于潜城头,朱大典老脸通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他今日有幸亲眼目的平虏将军翟哲亲自上战场,所有的不屑、疑虑和狂妄全然不见了。今日要不是翟哲救援,于潜县城在首次攻击中就差点陷落了,准备好的火器差点没有施展的机会。 清虏才下江南时势如破竹,他明白女真人的强大。近两个月来,听说浙东兵马在翟哲的指挥下未尝败绩,他心中狂妄的毛病又犯了,以为杭州城能在十几万大军的围攻下坚守两个半月,他在于潜守住十天岂不是轻而易举。 “把毒火球、震天雷都搬到城头来!”朱大典下令。他转首看见像才从血缸中跳出来的孟康,眼神与一个时辰前有所不同。 翟哲扒开身上的衣甲,看清虏兵马退去,暗自松了口气,“今日终于安然渡过去了!要不要调集部分方国安兵进入于潜?”他右手无意识的揪住一把野草,枯黄的草茎在他掌心化作一团碎。 浙东兵马不足,又以新兵居多,这一战实际上超过平虏将军府能力的承受范围。在江南战局已经趋于稳定时,冒这么大的险究竟值不值得? 士卒们只许听上官的命令冲杀,但身为平虏将军,翟哲甚至觉得每一个决断都会让自己少活一年。那是无数个无眠夜晚的战局推演,那是在泰山压顶之际的瞬间决定。从前他以为这是因为那关系无数芸芸众生的命运,到此刻他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无关系别人,只为自己。 就像他舍生救卢象升,是为自己,就像他起兵反剃发令,也是为自己。 翟哲松开手,把卢象升赠予他的腰刀恭恭敬敬平放在膝盖上。 正是这柄冰冷的腰刀在提醒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战局的变化在哪里?江西还是湖广?他不会幻想金声桓战败,也不会寄希望于何腾蛟雄起。 “所以我必须要打这一仗,在江南击败多铎后,再没有人能阻拦我的脚步!”翟哲喃喃自语,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急剧的膨胀,慢慢超越束缚的身体,最后竟然充满了无尽的虚空。 ☆、第425章 交换 福州。 天气已经不热了,街道拐角的路边,随处可见聚集成堆的难民。 这里生意一直很繁荣,其中最热闹的市场让人想象不到,不是稻米、不是丝绸、不是瓷器,也不是从南洋贩运回来的奇珍异物。最热闹的市场兴起才一个月,居然是贩卖人口的大集。 宁国府战乱,徽州府战乱,严州府战乱,虽然翟哲在各地安置的救济粥棚,但他现在所有的财力和粮食必须要确保军队不会出现短缺。 理想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越来越多的百姓翻越闽北的群山到达福州,因为唐王在这里,那是大明的皇帝。但无论到在哪里,天上不会掉馅饼。翟哲手中粮食不多,到底还愿意拿点出来,赈灾的稀粥见不到几颗米粒,勉强可让难民不饿死。福州的皇帝手中没有多少银子,郑芝龙对他的诏令置若罔闻。 柳随风安安静静带着商盟的商号里,偶尔回到临街的茶馆中去喝一杯茶,他在这里的生活一直都是这么惬意。黄道周兵败的消息传到福州后,这里没有想象中沮丧,也许痛苦的只有深宫中的唐王一人。 午后。 柳随风从简短的午觉中清醒。 商号的掌柜在外张望,见他爬起来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拱手道:“柳先生,有您一封信。”柳随风接过书信,打开封口抽出信纸,目光草草扫过,脸上不动神色,心中如释重负。他等了这么久,终于能有个结果了。 徽州的战事结束,这场僵局也该终结了。唐王赌输了,这是从开始就注定的结局。刘忠藻一个月没来商盟了,他像是忘了柳随风,柳随风也像是忘了他。 他开开心心往茶馆中喝了一个时辰的茶。事情比想象的还顺利,天色模糊时,刘忠藻独自一人来到商盟,他没有打灯笼,也没有带管家。 两人是老朋友了,无事时泡上一杯茶,足矣聊上几个时辰。但这一次,刘忠藻连茶杯都没端起来,郑重其事说:“陛下要见你。” 柳随风优雅的端起小瓷杯,说:“我忘了告诉你,今日大将军传书,让我过几日返回绍兴。” 刘忠藻脸色剧变,问:“翟将军想干什么?” 柳随风冷笑,说:“我之前听说送上门的好东西别人不会珍惜,自己不信,唐王这两个月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陛下要见你!”刘忠藻加重语气。 朋友是朋友,立场是立场。他熟悉此事的来龙去脉,自觉的很尴尬,但他不能给唐王朱聿键做主。黄道周在内阁时,他这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说不上几句话,连唐王也不好太驳斥黄道周的面子。 这两个月来,朝堂稍微明眼的臣子对郑芝龙是完全失望了。从他保护洪承畴的家人可看出来这个镇海侯早已三心二意。 柳随风很镇定的摇头,说:“我早已说过,我是代表大将军来福州,不可能觐见唐王。” “陛下要私下里见你。”刘忠藻低下头去,用央求的口气,这句话让他和唐王都很丢面子。 私下里会晤,就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见,因为翟哲从未表态拥戴过唐王。 柳随风细细品了好几口茶,皱眉陷入沉思中,良久终于说:“我原本这两日就回浙东,大将军以为我再留在福州毫无用处,绍兴那边有一堆事情要忙。”他缓慢倾斜身体,靠近刘忠藻,用只能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听说大将军这么着急让我回去,是有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刘忠藻的警惕性提高到极点。 柳随风摇头,莞尔一笑,说:“具体我也不清楚。” 就算最好的朋友在朝堂之争中也屁都不是,何况只是两个月的朋友。这里没有所谓的惺惺相惜,也没有道义人情,只有自己想达到的目的,柳随风深得其中三味。 这些话已能让刘忠藻产生无限遐想,刘忠藻长叹一口气,颇为伤感的感慨道:“临走之前,您真不想见陛下一面吗?其实陛下很赏识翟将军。您在福州几个月应该清楚,陛下是难得的圣主,胜过鲁王多矣。” 他真心不希望大明分裂成两块,汉人还要同室操戈。 柳随风缓慢摇头,突然转为点头,咬牙切齿应允道:“好,为了大明,我今日就违抗大将军一次命令。” “真的?”刘忠藻欣喜若狂,生怕柳随风改变主意,抢先说:“好,我明日禀告陛下,就安排在后日。” 唐王沉不住气,翟哲也等不急,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很显然,徽州府的战事成了压垮唐王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随风明白翟哲的意图,浙西的战事结束后,无论胜负,唐鲁之争都必须要解决,否则翟哲无法顺利插手湖广和江西得到战事。若真有一日收复南京,唐王不可能再留在福州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翟哲拥戴唐王便拥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利。 商号的伙计忙忙碌碌给柳随风打点行装,其实他一个人回浙东,哪里会有什么行李,不过是做给有心人看。 悠哉过了一日,第三日傍晚,刘忠藻来乘坐一顶小轿进了商盟商号。小轿子进入商号,两人在后院交换位置,柳随风上了轿子,刘忠藻留在柳随风的书房中等待。 轿子四周遮挡的严严实实,一个人坐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柳随风索性闭目养神。轿子随轿夫的脚步的节奏起起伏伏,约走了半个时辰,轿子落地,有人轻手轻脚上来掀开轿帘。柳随风挣开双目,款步走下去。 天已经黑了,这是个幽静的小院子,不知在福州城那处角落。 幽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掀帘子的人长的什么摸样,那人伸手在前引路:“陛下正在候着柳先生。”他的声音很尖锐,一听便知道是内宫的阉人。 柳随风没有说话,摆动袍角,跟在那垫着脚尖走路的太监身后。 为何要如此神秘,难道郑芝龙不喜欢唐王与翟哲来往吗?他心里暗自嘀咕。只要懂得思考,一点小事也能看出朝局的变化。 两人缓步走进宅子,里面光线通明,正堂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穿了一身暗青色的衣衫,下巴有浓密的黑髯,两鬓有些斑白,一双眼睛很明亮。 那小太监跪地禀告:“启奏陛下,柳先生带到。” 柳随风看着朱聿键,朱聿键也在看柳随风,两人径直对视片刻,柳随风低下头去,藏在长袍中膝盖轻微颤动。 世事变化,难以预料。他在流贼兵营中烧火煮饭时,绝对想不到此生竟然还能见到大明的皇帝,而且还挺直身躯在皇帝面前不下跪。 “拜见唐王!”柳随风躬身,强作镇定。 “朕早不是唐王!”朱聿键的声音中有怒气。 柳随风不敢顶撞,若谈的顺利,这个人确实将是他的皇帝,而且这件事一定会谈的顺利。 朱聿键上下打量柳随风了很久,用怀疑的口气问:“你能代表翟将军?” 柳随风点头,仰首用很自信的口气说:“不错,翟将军特命我来福州,正是为了那件事。” “翟将军是我大明的栋梁!”朱聿键先赞了一句,沉默了很久,“请柳先生回去转告翟将军,鲁王答应给翟将军的,朕都会同等视之,只要鲁王能退监国位,浙东上下的官职朕都承认。” 柳随风口气惋惜,“翟将军早想让浙东归入大明,一个月前或许很容易,但现在难办了。方国安率军取下徽州府后,绍兴府的几位内阁大学生有些变化,有人以为鲁王该趁翟将军大胜的机会登基皇位。” 朱聿键勃然大怒,喝骂:“大胆!”脸色先赤红,最后变得苍白。他从在福州登基后,兵事毫无进展,倒是浙东鲁王节节胜利,让他憋着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 “陛下息怒!”柳随风悄然改变称呼,“翟将军对大明一片忠心可鉴,但军中将领,绍兴府的内阁朝臣有不少人都想着拥策之功。” “你要回绍兴吗?”朱聿键显然听过刘忠藻的禀告,有些坐不住了。 “正是,翟将军见我在福州游手好闲了两个月,来信把我狠狠的斥责了一顿,责怪微臣没有把他的意思向陛下表达明白。” 这是在当面指责!朱聿键侧身,身体所有的重量压在木椅右侧的把手上,问:“若让鲁王退位,浙东归明。朕怎么坐才能让翟将军满意?”他语气萧索,这个皇帝当的很憋屈。无论郑芝龙还真翟哲,都没把他当做皇帝看待。浙东归明后,他唯一的威胁将不复存在,再不用日夜为江南的胜利揪心。从驱逐清虏的大计看,他只能再一次忍气吞声。 柳随风先躬身,斟酌良久,说:“依微臣看来,翟将军其实只想收复江南,并不愿卷入朝堂之争。若陛下能封翟将军为王,提督江南战事,我回去把陛下求贤似渴的意思转达到,翟将军想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封王?”朱聿键愕然,很快咬紧牙关,答应道:“好,封王就封王。” 柳随风紧追不舍,再禀告道:“有一件小事,还要请陛下为翟将军做主。” “你说!”唐王今天完全豁出去了。 ☆、第426章 怒涛拍(一) “翟将军为卢公象升的学生,深受卢公大恩。当年朝中奸佞横行,卢公被陷害,战死在巨鹿。翟将军拼死相救,未能如愿,因此对国事失望才来到江南。” 柳随风歇了一口气,详细讲述当年那一场惨烈的经过。 “保定巡抚张其平已被斩杀了,杨嗣昌也已自杀声望,唯有当年的京营提督高起潜南渡后,在弘光朝中竟然又当了京营监军。南京陷落后,听说他逃入福州,请陛下怜卢公一片忠心为大明,斩杀此人为卢公报仇,并且为卢公重赐谥号,翟将军必然会感激陛下。” “是吗?”朱聿键并不是很清楚这件轶闻,听柳随风说完后大喜过望,答应道:“卢象升为我大明马革裹尸,理当如此!” 他连封王都应允了,这种能向翟哲示好的机会,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的馅饼。 一切顺利,柳随风终于弯腰屈膝朝唐王跪拜,“陛下真能如此,微臣便舍去性命也要劝翟将军归明。” “好,我在福州等你的好消息,只要翟将军答应了,我立刻传诏!” 朱聿键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沮丧,无论怎么憋屈,他终于将把浙东这一片强大的势力归在自己的统治下。至于郑芝龙和翟哲的飞扬跋扈,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翟哲能投向福州,对郑芝龙也是一种威慑。 “我是大明的皇帝,难道还解决不了骄横的武将吗?”朱聿键对自己信心十足。这天下有翟哲,也有郑芝龙,还有何腾蛟和万元吉,并不是一家独大。先把清虏驱出江南,挪开架子脖子上的利刃,他必然能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些人。 柳随风终于踏上归途。 他在福州经营,但眼下翟哲没有半点空暇关注千里之外的唐王。 与正在进行的战事相比,徽州府的胜利微不足道,唐王封王也微不足道。 浙东上下倾尽全力。上至首辅国公,下至黎民百姓,无论这些人各自怀了怎样的心思,但在面的清虏时,他们都能相同倾尽全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鲁王虽然只知道享乐,但浙东鲁监国的朝廷比福州的朝廷要团结的多。 张国维回到绍兴,利用自己的名望在台州、东阳等地征集民夫,配合平虏将军府的总管宗茂运送各种物资。左若长途突袭,只带了三天的粮食,于潜县城不知要坚持多久。除了大米,他们还要搬运火药和兵器。 于潜县城下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两天,每天铁炮声从清晨响到天黑,朱大典两眼赤红站在城头,每日非要等清虏偃旗息鼓,他才会下城休息。 千里镜中,城头的战事清晰展现在翟哲眼前,除了听不见凄惨的叫声,他和身临其境没什么区别。 城头的守军伤亡很严重,朱大典和孟康都不是精细的将军,无法把城防布置的像杭州城那样坚固,两人只凭一股血气坚守。翟哲只是看着,看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义士死在墙头。这些人不属于平虏将军府的正兵,没有军饷,在萧山行营时只能明天三顿饭填饱肚子,但他们的表现让不少拿军饷的士卒汗颜。 看了整整两天,翟哲心中戚戚然。 “这场战役发动的太早了!”他已经坚定心智,但无法完全驱散心头的悔意,“这些人不该这么早就上战场!” 但一切已经发生,只能勇往直前。 炮声在连绵的群山中飘荡,像在寻找归宿的幽灵。 浓密的山林里能藏住很多人,有从小生长在这里的猎户,也有探听消息的斥候。 消息传到昌化,张存仁在城头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炮声,于潜县城正在进行的战事让他对自己的命运蒙上了一层阴影。眼下还没有人来骚扰他们,昌化像是在一条繁华街道角落的乞丐,左右行人都不屑于触碰。 方国安的明军驻守在昌化县城东面的高地上,每日加固工事。斥候禀告,通往于潜县城的山道中有明军兵马出现,那根本无需猜测。 “我才是目标!”张存仁很有自知之明。 清兵搜遍昌化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从新收稻米到晒干的腊肉,全都抢入兵营。刨除城内的汉民,他们共有九天的军粮。这些在明军离开后,恋恋不舍回到县城的百姓和乡绅,现在没人再能救他们。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张存仁下令把城内的老弱妇孺驱赶出去,他不会浪费一粒粮食,明军会不会救这些人与他无关。 “五天!五天后,若救兵无法突破于潜县城,我要率军突围!”他给自己设下期限。 五天太长了。 尤其是对于潜城头的守军。 翟哲在于潜县城北山上掰着指头过日子。 这场战役发动的太急,他犯了很多错误,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比如他应该从杭州城调集部分守城熟练的士卒来于潜,比如他应该调集李志安来担任守城的主将,而不是想借助朱大典的那五千士卒。 于潜城头的守城战毫无章法,至少在翟哲看来是如此,与逢勤的守城法相比简直不忍心看。朱大典宁死不退,孟康悍勇无敌。若非如此,这座小县城早就陷落了。 城头的守军吸取了教训,不再与清虏弓箭对射。每当清虏攀援云梯时,不等那些人爬到一半,各式各样的火器像突然降临的暴风雨,不计数量往下砸。按照这个消耗速度,城内的火器也就能支撑个五六天。 连续三天,北山的明军没有再出击。他们只要在那里,至少会牵制清虏三四千精锐。博洛初始想派人攻下北山,但深思熟虑后,还是放弃了。他首要是攻下于潜县城,而不是为一座小山坡耗费精力,平虏将军很诱人,但他知道自己无可能抓住他。 第三天过去,傍晚,在朱大典的期盼中,火红的太阳落入深山,他撑住疲倦的身躯,长长舒了口气。 “该到退兵的时候!” 但清兵这次没有让朱大典如意,天色昏暗下来,他们仍然没有退兵。 博洛命士卒们点燃火把,数千清虏像密布在山林中萤火虫,正在朝城墙方向行来,让朱大典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夜攻城!”博洛的脸色比夜空还阴沉。他已经向杭州城下调集铁炮,城头六门小铁炮对攻城兵马的后队威胁太大,每次让士卒在攻城到道路上就丢掉了锐气… 城北的高地上有明军,堪称精锐,夜晚攻城会面临潜在的危险,因为深夜中斥候看不清楚明军会在何时下山。这是他首次尝试连夜攻城,真正的目的不是城头,特地在城南埋伏了三千镶白旗甲士,只要翟哲敢露面,他一定不会再错过那个人。 千里镜真是个好东西,在黑暗中看光明处更倾向。 一直等到亥时,见清虏不像是在坚决攻城,翟哲把监视的任务交给方进,自己窝在枯草堆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427章 怒涛拍(二) 战争不会等你一切都准备好才到来。 否则那就不叫战争了。 翟哲安安稳稳睡了一夜,在东方天空鱼肚白时挣开眼睛。山上的草地很松软,虽然比不过家里的绒被,但在屋子里呼吸不到如此清冽的空气。 忙活了半夜,清虏清晨没有再攻城。 二十门铁炮将在今天夜里运到于潜城外,每一门的射程都胜过明军的守城炮。至此博洛仍然坚信,只要他不惜代价,两三日内必能攻下于潜县城。但攻下于潜只是开始,他不知道在这些连绵的群山中还会遇见什么,所以不能在这里损失太大。大军疲倦的心理很难再承受两场艰苦战斗。 平虏将军翟哲在于潜,这个消息几日间引起所有清虏将领的重视。 被围困的张存仁是诱饵,翟哲本人也是诱饵。所有人都以为平虏将军的现身后,张存仁处于极大的危险中。 对杭州城的炮击停歇了。 萧之言与逢勤在城头并肩而站,目送又一批清虏西上。萧之言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动,因为他最清楚萧山行营的士卒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但现在这里归逢勤指挥。 浙东最好的士卒都在杭州城,这里有配合娴熟的步卒,最精锐的骑兵,以及最善于使用骑兵的将领。 他们远离战场,他们蓄势待发。张存仁不是目标,杭州城下的大营才是真正的目标。 于潜县城能多守几日,多铎必然还会从这里调兵西上。 于潜县城北山顶。 翟哲如往常一样用盐水漱口。得到充足的休息后,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能量。早餐是一碗稀粥、半碗米饭和一块金华火腿肉。翟哲吃的很慢,比军中所有的士卒都慢,无论在兵营,还是在家里,早餐一直是他最放松的时间。 简单的动作从内往外散发着一种沉稳,与安宁的清晨完美融合,让他整个人像极了那柄不起眼的佩刀,没有锋芒毕露的刺眼,只有不动声色的锐利。 年轻的方进一夜没睡,看上去竟然还是精神焕发,给翟哲当亲兵不容易,但能学到很多东西,当然,你要学会思考。 战役中的平静很珍贵。 于潜城内,民夫正在拆卸房屋,一个年纪轻的儒生正在分派各项物资的堆积地。他是平虏将军府新收的幕僚姚启圣,绍兴人,精明能干。他考卷的策论让宗茂看中,在将军府管了一阵事后,颇受宗茂赏识,因此被派到于潜来。 这里是最危险的战场,但对有心人,这里也有最好的表现的机会,因为平虏将军就在身边。 姚启圣卷着衣袖,头发表面覆盖了一层淡黄色的灰尘,身上衣衫有十几处斑斑污垢,除了那一身长袍,他和正在搬运货物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火器库房搬到这里,把那些房子都清除干净!”他站在一堆废墟前手舞足蹈,太阳才露脸,已是汗流浃背。 拆除房子是为了让火器更快搬运到城头,碎石土方被搬运到城头当守城的工具。于潜县城不大,放进来五万多人略显拥挤,但在姚启圣的安排下,各营新兵秩序井然。这几日伤兵很多,被安置在城西区,以免那些残酷的场面影响守军的士气。 辰时过去,城头了望兵呼喊,炮声再响。 距离城墙七里到两里之间的崎岖道路上三三两两散布着铁疙瘩,清虏在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冲过铁炮轰击区间。到了城墙底下,他们反而更安全。这几天,正是这六门铁炮阻扰了清虏后续部队的跟进速度,减小了城头守军的压力。 博洛在观战,虽然大炮今晚就到了,但他不想让守军在这个白天里得到轻松。 因为城外北山有明军驻扎,攻城的布局十分繁琐,镶白旗的甲士必须要冒险穿过铁炮的轰击,坚守在城墙外侧,护住攻城兵马的侧翼。途中免不掉有人被砸成肉泥,那些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士。 今日清虏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强攻,弓箭手不断的找机会杀伤城头守军,打击守军的士气。 战斗波澜不惊,经过三天血与火的磨炼,再有孟康等悍卒压阵,守军的应对稍见条理。朱大典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像随手丢垃圾般扔轰天雷。姚启圣把火器的储备量和这三天的消耗清单交到他手中时,他嘴里不说,心里有数。 翟哲在山顶上看了片刻,把千里镜丢到一边,召来杨守壮。 杨守壮躬身行礼,“拜见大将军!”翟哲是平虏将军,但军中称呼他为大将军已是共识。 “明天是第五天,于潜县城将面临最困难的局面,我今夜入城,留你守御北山。”翟哲把千里镜交给杨守壮,“你拿着这个可以看清楚城头的战事,当我在城头竖起“杨”字大旗时,你立刻率军杀下来。 “遵命!”杨守壮小心翼翼接过千里镜。 “打胜了这一仗,你我将为大明立下不世的功勋,吃掉张存仁的兵马后,清虏对大明将优势不在。” 为了坚定杨守壮的信心,翟哲多说了几句,他的声音和神态让杨守壮受宠若惊。 浙东乃至江南和江西的消息都在向于潜山区汇集,因为翟哲在这里。铁炮何时离开杭州城,何时到达富阳,一切都在掌握中。 如果城内守军表现的稍微成熟点,翟哲不会进入于潜。他几乎能想象,明早清虏巨炮开轰,于潜县城会出现何等慌乱的场面。他走了后,北山的守军要失去七成威力。北山要是被夺走了,于潜县城也就不用守了,放多少人都没用。 “朱大典和孟康都不是帅才,比不上江阴的阎应元!”他想到遥远的江阴城,也想到在书信中对阎应元承诺。浙东战事一了,大军立刻去驰援江阴。 北山的守军忙碌了一天,在加固工事。太阳走上半空再西落。今天的战事终于结束了,朱大典拖着疲倦的身躯从城头走下。 歇息不到半个时辰,城头守军前来禀告:“翟将军来北城门外,请求入城。” “翟将军来了!”朱大典挣扎着站起来,“快随我去迎接。”他知道自己这几天的表现都落在翟哲眼里,隐隐有些汗颜。 北门打开,翟哲率两百亲兵卫进城,他临行的最后一刻命鲍广领其余人留下。 城门口火把通明,孟康等人也都赶来迎接,姚启圣特意赶来露脸,出列禀告道:“末将姚启圣,奉宗主管之命协助阁部大人守城。”他斟酌了半天,觉得自称末将更合适。他是秀才,翟哲军中不少管事的都是秀才。在招收幕僚前,只有张煌言是举人,方以智是进士。 但眼下这里注定没有他说话的地方,翟哲向众将士挥手致意后,与朱大典回到县衙。他没有把清虏调集铁炮的消息提前告诉朱大典,明天一切可见分晓。 守城一日,将士们都很辛苦,于潜县城内随处可听见沉重的鼾声。 下半夜光景,前往城头巡视的方进来回来禀告:“清虏的铁炮到了。” 翟哲登上城头,十几里外清虏大营火把通明,兵丁说话吵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的老远。 他命方进去请朱大典。两刻钟左右,朱大典赶过来。他睡的很沉,家丁实在是被方进逼的没有办法,才壮着胆子把他叫醒。 翟哲下城迎接,请朱大典先行,两人登上城头,翟哲指向光明处,说:“实不相瞒,我今夜进城是因为清虏调集来了那个东西!” “什么?” “大炮,可以直接轰到城头,轰开城门!” 朱大典脸色微变,最后怒气冲冲道:“这么说翟将军是不相信我了!”他首先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翟哲轻笑拱手,说:“阁部想多了,末将在山顶看了三日,见到阁部大人英勇,心中振奋,想与大人并肩作战。” 朱大典是被他拖入战役的,他当初向朱大典求援,并没指望他一定会出兵。无论为将的能力怎么样,朱大典的表现是值得尊重的。翟哲请朱大典并不是完全为了金华的五千兵丁,而是刻意为了修复与朱大典的关系。他已在布局,布局在唐王朝廷中朝堂之争,首先要保证浙东的团结。绍兴府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很可能在唐王的朝廷必然得不到重用,但朱大典不一样,这个人与唐王早就有联系了。 听翟哲这么说,朱大典怒气稍消,为官以来,对武将,也只有翟哲一人能让他平眼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清虏有了大炮,难道这城就不守了?” 翟哲无视朱大典口气中还有的不悦,缓慢说:“我在杭州城见过清虏炮击攻城,城头守军皆化为肉酱,三道铁门悉数被贯穿。” 城头陷入沉默,朱大典一言不发。 还是翟哲先打破这种沉寂,再请示道:“能否先请守军先下城,等清虏炮击之后,再上城迎敌,我愿为阁部大人守城门。”他观察朱大典几天,知道这个人行事霸道,不那么好相处,又听过他一些传闻,所以说话处事给他足够的尊重,以武将对阁臣的礼节行事。 朱大典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怒气消散,拍着胸脯说:“翟将军请放心,有我在,就有于潜城在。” ☆、第428章 怒涛拍(三) “轰-轰-轰!” 巨炮轰击传来的响声像是在头顶炸开的春雷,但飞溅在脸上的碎石屑在宣告,那比春雷可怕的多。 朱大典长大嘴巴,足以放进去一个鸡蛋。留在城头的三门铁炮被轰跳起来,沉重的炮管蹦蹦跳跳顺着城墙落下,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炮管已经弯曲,不能再使用了。 一颗铁球砸中城头树立的“明”字大旗的旗杆,杉木咔嚓一声响,断为两截,铁球改变方向,斜向飞行正好落在守在城墙下待命的士卒中。立刻响起几声惨叫,有两个兵丁躺在血泊中,一人右腿血肉模糊,另一个胸口坍陷,嘴巴中血浆咕咕外流。 “还好昨夜搬下来三门铁炮!”孟康在暗自庆幸。他躲在在东城区偏后的一个角落,没有再去展示自己的悍勇。因为他知道,即使他穿上五重厚甲,在这些铁球面前也无济于事。 翟哲站在靠近东城城门的一处宅子里,从他这个角度,偶尔能看清楚一颗铁球在空中划过弓背般的弧线落在西城区。 除了击中旗杆的那个意外,其实越靠近东城门越安全。铁球要么被城墙挡住,要么从头顶飞过去。 这其实是翟哲首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感受巨炮轰城。杭州城被轰击的最剧烈的时候,他不在那里。 朱大典半天才缓过神来,暗自庆幸:“还好翟哲昨夜进城警告,早有准备!” 翟哲在巨响的空隙中嘱咐方进,“等炮声一停,立刻派人上城。” “遵命!” 城内守军和民夫都被巨炮的威力震慑,鸦雀无声。姚启圣往各处安顿义军,因为城内的房子被拆掉了不少,有半数义军一直住在帐篷里,眼下都处在险境中。 “贴着城墙驻扎,炮击时各位挤一挤,不许乱跑。”他在挥舞喊叫,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听清楚他的声音。 翟哲在远处看见了那个年轻人,记住了这个年轻人。 平虏将军府急缺人才,翟哲一眼能看出来,姚启圣动机并非那么纯粹。但从进城起,他见城内的粮草、弹药安排的井井有条,义军和民夫各就各位,表明这个姚启圣有几分本事。他想在自己面前展现,想引起自己的注意,这些都不重要,他有本事才最重要,有所求才能为将军府用。 炮击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于潜县城北城头多年失修,竟然被轰塌了一块,暗青色的城墙中出现一道裂缝。 翟哲背靠城墙看不清楚,朱大典和姚启圣都看见了,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姚启圣几个大步冲到民夫中,喝叫:“石匠,出来,速去修补城墙。”正喊的功夫,一个铁球从他头等一丈高的位置飞过,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尘土飞扬。 姚启圣扭头看了一眼,面无惧色,冲到人群堆中,揪住一个汉子拉出来,说:“我知道你是石匠!” 那汉子神色畏惧看着碎石乱飞的城墙。 “你去补城墙,我与你同去!大将军在看着你呢。”他架势十足,让那石匠无法推脱。 石匠去了,姚启圣当然不用去,他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添乱子。 城外的清虏炮手见城头轰击的差不多了,悄然调整角度。 只听见耳边一声巨响,翟哲顿时感觉就好像有人正在把无数的棉花往自己耳朵里塞。三个铁球从于潜的铁门中轰进来,砸中昨日连夜砌成的防御墙上。翟哲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炮声再传入自己的耳朵,就像是蚊子在震动翅膀。他知道自己的被震出耳鸣了,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 伸手捂了片刻,他从袍子上撕下两个小布条,揉成小团放在耳朵里。 于潜县城内的三四万义军虽然畏惧,但不慌乱,因为他在这里。因为他是平虏将军,从起兵来对清虏无一败绩。因为他是平虏将军,领着江南的百姓起抗剃发令。 这是一股豪气,但这股气终有消散的一日。 人总是要吃喝拉撒,人总是要银子养家糊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翟哲在利用他们,否则以浙东的财力无法支撑这么多的军队,但这也是这些人自己的选择。 “啪”一声巨响。 翟哲感觉头顶一阵震动,一个石匠被从城头轰下来,躯体落在门外十步,血肉模糊,他起身出门走过去。 方进紧跟在身后,炮击下,他保护不了翟哲,但这是作为亲兵的职责。 翟哲到了近前,见铁球击飞了石匠半边胸口,能看见半边猩红的内脏,眼前是活不成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抚在那个石匠沾满血浆的脸上,那不是他的士卒,因为他从未给他发过军饷。 “大将军!”那石匠看清楚翟哲,眼神中放出光芒,嘴中蠕动,努力想发出声音,在落在翟哲耳中只是喘息声。 “大将军!”石匠还在努力说话,翟哲微闭双目。他见过无数人的生死,以及比这血腥十倍的场面,但此刻他的心竟然如此柔软。这个石匠,那不是争强好勇的眼神,那也不是感激崇拜的眼神,那是一双平淡淳朴,带有些许期待的眼光。 经历过这么多坎坷,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翟哲可谓是阅人无数。他不敢说一眼看穿每个人,但这个石匠,他一定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若没有清虏下江南,他会辛苦养家糊口,可能一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半可以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他甚至也可以像千万人一样剃发,但现在他死在于潜城中。 那石匠不用发出声音,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必会驱走清虏,留下大明的衣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如果此战顺利,他也许再不用这句话来给别人增强信心。 “大将军!”远处传来喊声,炮声遮挡不住。 姚启圣正拦住五六十人,那些人都是石匠,眼神中闪烁狂热的光芒。他抓住机会,从中挑选了五个,让那些人继续去修补城墙。 翟哲感觉手下的身躯一阵抽搐,石匠像在杭州北门中铁炮轰中的攻城车,在瞬间消散了所有的力量。他松开手,解下上衣,覆盖在那石匠的脸上。 “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乞丐家,你们和我们都是自由的,因为你们和我们都需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翟哲转身离开,他看见了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 午后,炮声停息,清虏的甲士逼近攻城。 翟哲命姚启圣把因爬上城头修补城墙牺牲的三个石匠的尸体抬到于潜城中,用白布覆盖,放在半丈高的木台上。他不用去观战,知道清虏今日必然无法攻下于潜城,因为他在这里。 还是朱大典和孟康守城头,方进率亲兵卫守城门。 姚启圣组织民夫把木柴浸入桐油,取出后堆积在城门入口处点燃,两百鸟铳手隔着熊熊火焰朝外射击,方进持双刀严阵以待。 清虏像马蜂堆积过来,努力攀上破败的城墙。守军用煮沸的粪水,滚烫的桐油,冒着呛人烟雾的毒火球还击。当然最有力的武器是鸟铳和三眼铳。因为在铳面前,甲士毫无用处,被射中后,不死也要失去战斗力。 义军每千人为队列,前面抵抗不住了,后面人紧跟上。他们尚不能熟练使用鸟铳等兵器,多半使用长枪。 准备从城门突击的甲士乘兴而来,到了城门口看见正前方燃烧的大火,急的哇哇大叫,被躲藏在火焰后的鸟铳手射中了十几个人后才发现不对劲,各自避开。 战事和前几天没什么两样,只是衬托战场的背景变得更血腥。 翟哲没有去城头,也没有去城门,他行走在从萧山行营过来的义军当中。朱大典不知道如何去运用他们,姚启圣知道,但他没那个能力来激发这些人。 “我会与你们一起守在于潜,只要守住这里,我们就可以收复江南,驱走清虏!” “大将军威武!” 因为城头不再有铁炮的威胁,博洛到城墙底下亲自指挥战斗,城内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 厮杀持续了三个时辰,双方都在不停的轮换士卒。这三个时辰,朱大典一直留在城头,让翟哲暗自钦佩。他听说朱大典有家财万贯,都是在担任凤阳总督时贪墨而来,在此刻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天黑之前,博洛下令退兵,城墙下已经覆盖了好几层尸体。 这么一座小县城竟然也这么难攻,博洛生出一丝惧意,想起来之前给多铎下的军令状,心中竟然泛出了一股恶毒的念头,“若是张存仁战败了,我就不用再这么麻烦了。”张存仁麾下八成是汉人,有降军,也有汉八旗士卒,但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在女真人眼里都是汉人。 现在为将者也开始畏战了。 巨炮在夜晚不停息,博洛在炮声的掩护下躲在大帐中大发雷霆。 “愚蠢的攻城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耗费这多的兵马来攻打明军的城池?” 这是个好问题,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了,但为时已晚。譬如方国安和左若绝不会在昌化城下冒着损失攻打张存仁。 ☆、第429章 怒涛拍(四) 两边的山林中树叶渐黄,张存仁站在昌化城头,这几日似乎看清楚了季节在变迁。 秋风萧索,让人 斥候统领飞速奔上城头,单膝跪地禀告:“报,城东三十里外的山林中明军据守,昨夜去查探的两个士卒都没能回来。” “知道了!” 张存仁摆手命他退下,他还有四天时间,最长不超过五天,必须要突破包围。两个月前,他绝想不到江南还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愚蠢的剃发令!”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也只可能出现在脑子里,万万不敢说出来。 在大清,现在无人有胆量触碰摄政王多尔衮的胡须,何况他只是个汉人。昌化城内有两万两千汉人和两千女真人,多铎派这些女真人来是为了督战。张存仁投靠满清有些年头了,一直尽心尽力,多铎对他还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为一军统帅。 但信任有程度,汉人永远是汉人,只能为女真人的奴才。 他摸了摸脑袋,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辫子,初始剃发的时的耻辱已经淡忘了。 “也许过不了几年,江南人会忘记留头发的日子。” 今日的炮声剧烈,站在城头他能感觉到远处的震动。这是因为博洛从杭州城调集来巨炮,威力和声响都超过了原本于潜城头的小炮。 “该到了突围的时候了!”张存仁仔细观察南城外明军的大营,如果能击溃方国安的军队再突围,清兵的处境会好上很多,避免腹背受敌的麻烦,但这不可能。只要他动手,腹背受敌的便是他自己。 天慢慢黑下来,炮声停歇了几个时辰,现在又响了。 巨炮的轰鸣不是人的呼喊,声音冰冷而机械,张存仁似乎能从中听出救兵的无奈和焦急。 城内的士卒听命令分队列集中,张存仁召集千总以上将官在县衙前聚集。 他一身明亮的盔甲,握刀柄站在县衙门口,高声宣告:“各位都清楚我们的处境,明贼设下毒计,妄想把我大军困死在山中。如今豫亲王已派大军来救援,正在攻打于潜县。只要于潜的道路通了,我们就可以安然返回杭州。” “军中粮草只剩下四日,不是敌死就是我死!”张存仁抽出雪亮的腰刀,有左手两指夹住刀尖,平放在胸前,“就拜托各位了!只要我等杀出重围,再调集大军荡平浙江。“月色中,刀刃闪寒光。 “突围!” 昌化县城西门打开,士卒们不打火把,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西边的山道。张存仁命女真人督汉卒先行,自己率五千士卒留在昌化县城断后,以防方国安追击。 从城外看不到这里动静,城楼的灯火还在散发昏黄的光芒,城头旗帜依旧。 方国安营的斥候每到夜晚都格外小心,但他们眼睛都一直在盯着自家的兵营前,以防清虏袭营。方国安不是没想到清虏会突围,但清虏突围也不会向南,东面山道不属于他管。 进军徽州府这一战,方国安很积极,也打出了威风,但对翟哲后续的追击,他没有太大的兴趣。取下徽州府,他有了栖身之所,对这场战事热衷程度大大降低。他从未想过这么快在江南击败清虏。 清兵从亥时出城,一直到下半夜,终于有埋伏在山中的斥候发现了清兵大军行军的动静,向方国安军营中禀告。 还没等斥候进入兵营,西边的山道中传来清晰的鸟铳声,但并不密集。清虏的突击先锋和左若巡视山道的兵马接战了。 铳声就在十几里外,方国安营的灯火逐渐点燃,斥候飞奔向中军大帐,喘着粗气禀告:“昌化城有大批清虏连夜出城,正在向南进军,已经与左总兵接战。” 年轻方元科很焦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请命出击。 方国安脸色很平静,问:“有多少清虏出城?” “黑暗中看不清楚。” “爹!”方元科到底是没忍住,抢先进言道:“清虏一定是憋不住了,我现在领兵出击,与左总兵在山道中夹击,恰似瓮中捉鳖!” 方国安皱着眉头,半天说话。 方元科还想请命。方国安伸手止住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陷阱?” “啊!”方元科张大嘴巴。 “左总兵悍勇,必能守住下狭窄的山道。清虏狡诈,等天明看清楚形势再追击不迟。” 方元科不以为然,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拱手听命。 营中兵马在各处集中候命。 诸将退去,方国安独自一人留在大帐中,他的心情很矛盾。 清虏颓势已现,平虏将军如日中天,他也该要考虑自己的后路了。翟哲虽然答应把徽州府交给他,但义军都被平虏将军府接着这个空隙收编了,在平虏将军布局过的徽州,他只怕不能事事如意。在徽州府的几仗,包括围杀张存仁断后的兵马,兵士损失不小,与翟哲的回报比,他能得到的实在是太少。 “我已得到了徽州府,何必再拼命,兵丁都死完了,平虏将军还会把我当回事吗?”方国安想说服自己,但总觉的有点不安。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的心思反而简单。半年前,翟哲是宁绍总兵,他是浙江总兵,半年后,两人的声望地位天差地别。 “清虏势大,想击败他们非朝夕之功。翟将军太着急了!再说,他也没让我攻打昌化县城。” 一个人不想做一件事时,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 铳声响了没多久,昌化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慢慢显现出来。太阳还没露脸,方元科率军到昌化县南门列阵,见城头守军密集,不知道究竟出去了多少人马。 张存仁立在城头大喊:“方国安,残明大势已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能投入大清,我保你封侯拜王,何必自寻死路。” 方元科大笑,骂道:“你自己也就是个奴才,还保人家封侯拜王。”他想率军饶向城西追击突围的清虏,又担心腹背受敌。 正在犹豫时,传令兵飞驰赶到:“总兵大人有令,命你不可绕城追击。” 辰时,方国安亲自率大军到城下,树云梯攻城,昌化城下的炮声响。 这是一场很默契的战斗,方国安树立了十架云梯,但一直没有派士卒等城。他不想再消耗实力,又要给翟哲一个交代。张存仁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他在这里只要留下两三千人足矣。 方元科看了半个时辰,自觉得没意思,请命道:“爹,您在这里攻城,我去追击逃走的清虏!” “放肆!”方国安大怒,“不知道分兵是兵家大忌吗?攻下昌化,再追击不迟。” 方元科脸色涨红,用惊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敢进言。 …… 浙西山区铳炮响。 翟哲守在于潜县城,这几天两耳中一直有巨炮声回荡,觉察不到几十里外的动静。他从未担心过背后,因为驻守在那里的是左若。 于潜往昌化的山道在山间环绕,两侧有高山,也有矮丘。 左若没有堵住官道,而是选择了两个对立的山丘驻军,分南北夹住官道。秋日草枯,为了防止清虏烧山,这几天兵丁们把营地落脚的山坡的杂草清除的干干净净,砍伐树木打制栅栏。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不会像逢勤那样修筑复杂的防御营寨。因为他左若,骨子里就留着冒险和悍勇的血液,即使是一场阻击战,也要打出进攻的气势。 半夜,巡逻兵遇见突围的清虏后,且战且退撤回军营。 清虏没有打火把,又担心明军在山中有的埋伏,行进的很慢,想等到天明再突围。 领军的女真甲喇额真是镶白旗的扎伦比,虽然身处险境,但骨子里并没把明军当回事。女真人对明军积攒多年心里优势不会因为一场战斗消失。其实有不少女真人有博洛一样的念头,明军只会据城而守,野战完全不是大清勇士的对手。当然,到目前为止,也确实如此。 两万多人的队列在山林中像一条缓慢游动的长蟒,一路没有遇见像样的抵抗,扎伦比反而更加谨慎。 太阳露脸时,不远处的山顶,明军的旗帜如云彩,扎伦比命大军停下脚步。 斥候回来禀告:“正前方道路畅通,明军驻扎在两边的山顶上,放开了中间的官道。” 扎伦比稍感意外,说:“带我去看看!”有五百士卒同行陪同护卫,前去查看地形。 一直走到离明军驻守的山岭一里多路外,他才停下脚步,还在左顾右盼时,只见两侧山门大开,各杀出一路兵马。 山民们像是被驱赶的豪猪,竖起背上尖刺冲过来。一里多路,这些人只需片刻,冲在前列的山民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顶住几轮弓箭后,挥刀与扎伦比的护卫接战。盾牌兵后跟着三眼铳手,专对甲士轰击。 两队兵马堵住了官道,扎伦比有些慌乱,但到底相信女真人在野战时不会被明军击败。山民们没有那么多盔甲,行动便利,善于攀援的山民从两侧山林中穿过,队列转变成弯月形,把清虏包裹在当中。他们自幼生长在这里,山地对他们像是大海对渔民。 鸟铳手在躲在密林中轰击,越勇猛的甲士,死的越快。 明军的背后像是在被鞭子抽打驱赶,完全不知道畏惧是何物,扎伦比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明军。 “杀散他们!”他无法接受女真甲士被面对面击败的结果。这对他,以及对身后的准备突围的兵马都是一种心理打击。 ☆、第430章 卷残云(一) 左若甚至没有亲临战场,即使他知道到山下查看地形的是女真人。 女真人或是汉人,那没什么区别,都将是被他击败的对手。他不觉得女真人会比汉人的战斗力强多少,在草原,女真的甲士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在江南,女真人除了督战,并没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表现。 “我的士卒才是最强的!无论在大明还是在清。“这就是为将者的自信,甚至有点自负,他的精神会深深扎入每个士卒的骨子里。 如果张存仁亲自过来,也许还能屈尊他挪动脚步,但五百个女真人,只配让他的副将出马。 豪猪们竖起刺,穿插在山林中,扎伦比眼睁睁看这些人就快完成包抄了。 正面是长枪兵与甲士混合组编的队列,两翼全是轻装上阵的鸟铳手。扎伦比发现,在这里鸟铳比弓箭可怕的多。没有号令,左若给铳手们充分的自由,他们可选择在山林间任何一个地方,对任何一个对手放铳。 杂乱的铳声响在一百步,甚至几十步外,山民们灵活的跳跃在树林间和灌木丛里,只需看那些身影就知道,在这里别想追上他们。扎伦比很担心,担心自己下一刻会被击中,他穿了两重盔甲,但他亲眼看见穿了三重盔甲的亲兵被一颗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铅子击中左胸,倒下后再也没站起来。 鸟铳确实不是那么精准,但对被挤在山道中像个面团似的清虏,山民们甚至无需瞄准。击中脑袋和击中胸口没什么区别,哪怕铅子飞行的曲线再诡异,射中膝盖也能让铳手们满意。 铳手们首次不成队列出现在战场,这里的地形让他们无法集中火力,但从持续了两刻钟的激战来看,效果并不差。 “咚咚咚!”山顶传来鼓声。 不像巨炮声那么爆裂刺耳,鼓声很有节奏,听在耳朵里就像是一首曲子,一首威武雄壮的曲子,一首荡气回肠的曲子。 左若站在巨鼓边,背着双手。 山民们像是突然被注入了鸡血,“嗷嗷”叫的碾压。三个月前,他们只与白头军那样孱弱的对手交战过。三个月后,他们以为,传闻中青面獠牙的女真人不过如此。 “撤,撤!”扎伦比撑不住了。 纷飞的铅子像一根根铁钉凿在的坚硬的磐石,他组织的防线被两侧密林里的鸟铳手一点点敲散。派去驱赶铳手的士卒被荆棘挂住双腿,眼睁睁看明军在三四十步外掉头,用黑洞洞的鸟铳对准自己。 左若目送清虏逃窜,神情如古井无波。没有比这里还适合的战场了,他麾下的士卒从小就生长在这里。 明军紧追不舍,直到溃兵与清虏接应的兵马汇集,双方又僵持了片刻,他们听见山顶的鼓声变换了节奏,才大摇大摆的撤去。山道中留下了两百多具女真人的尸首,他们甚至不屑剥取那些闪亮着黑色光泽的甲衣。 因为大人告诉过他们,那些终将都是他们的。 这是一场下马威般的战斗,一直到午后,清虏才再次出现在山道中。 扎伦比命汉人打先锋,自己率女真人在后压阵,这里地形狭窄,汉卒没有逃窜和后撤的道路,除了拼死一战,他们别无选择。兵丁畏畏缩缩,走到两山之间时自然停下脚步,等候了半天也没见到山上的明军攻下来。 左若还是站在那面大鼓前,他也在等待,等待三千清虏过山道。 女真人和汉人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但攻击女真人和汉人很有区别。因为汉人可以归降,但女真人绝无可能向明军投降。 汉卒在犹豫中穿过山道,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片山区。 两边的丛林幽暗,风拂过草丛沙沙作响,不知是受惊的野兽,还是埋伏的敌军。 原本在后压阵的女真人出现在山道中。 “轰!” 一声巨响,声音很熟悉。 瞬间,扎伦比的心脏像是被针刺般的疼痛。 “铁炮,明军在这里布置了铁炮!”他发出绝望的嘶吼。两侧山顶的铁炮不多,轰出的铁球也不大,但足矣封锁住狭窄的山道。这些原是宁波府和绍兴府的城防炮,都被拆卸下来搬运到这里。翟哲没有多铎那样的气势,在杭州城下布置了两百多门大炮,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山民们呼啸而下,俯攻清军,截断道路后,团团包围住先过山道的三千清兵。 明军的呼喊让女真人脚底发软,“汉人,投降不杀!” 就在扎伦比的眼前,他看见自己最信任的包衣奴才拔刀捅进一个监军女真人的肚子,然后抽出血淋淋的尖刀,跪倒在明军的将军面前。有些人总能即使找准正确的方向,这些人虽然无耻,但多半会活的不错。 “汉狗,尔敢?”他一句话没骂完,被溃兵席卷向来时的山道中退去。 左若冷声下令:“擂鼓追击!”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摧毁对手信心的机会,成为他的对手,要么把他击败,否则会被他折磨的夜夜梦魇。 又到天黑时。 昌化城头,张存仁目送方国安退兵。他正准备回县衙,转首时看见东边的山道中出现一列歪歪斜斜的旗帜。 二十几里的山路不远,昨夜出城的大军又退了回来。 “我们被困住了!”扎伦比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恐惧,冲入府衙单刀指向张存仁,“是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是你把我们带入了绝地。” 张存仁冷冷的看着他,说:“我们还有三天的粮食。” 他还是这支大军的统帅,但扎伦比已经不再信任汉人。 “无论如何,我们要突破那道防线!”张存仁摆手示意扎伦比把尖刀收起来,“否则我们只能死在这里。” 刀入鞘,扎伦比冷笑道:“你是汉人,你不用死!”他说的是气话,但见到了今天那场面后,他很恐惧。这里四周都是汉人,明军是汉人,清兵也是汉人,只有他率领三千女真人。 山里的夜晚很安静,张存仁彻夜难眠。 …… 同样难眠的还有翟哲。 连续炮击两日,于潜城内找不到一座完整的屋子。今日清虏开始攻击北山,让他心中不安。他对杨守壮终究没那么放心。白日清虏攻城时的表现,表明这已是最后的疯狂。大批女真人不惜代价杀上城头,而不再是像之前那样督汉人上阵。 姚启圣前来禀告物资储备战况:“城内的粮食还能维持六天,火器已消耗了七成。” 他首次出现在战场,能如此沉稳,让翟哲很满意。 “你是绍兴人?” 姚启圣心中一喜,翟哲既然问到他的身份了,说明自己的表现已被他看中。 “正是!” 他偷眼看翟哲,见后面再没有话了,请命告退。大将军只要记住他了,终有能被重用的一天。 此次平虏将军开府,宁绍等地有些举人还不屑于****,他听说了这个消息简直欣喜若狂。大将军召集幕僚,名义上不是开科取士,在他看来实际上比开科取士更难得。翟哲虽然低调,但他在身在绍兴,何曾看不出来朝政如何运行。所谓的内阁不过是个空架子,一个县令乃至一个守备的的任命都离不开平虏将军府的首肯。 更关键的是,他从固若金汤的杭州城看出,清虏在江南已是轻弩之末不能穿鲁篙。这是平虏将军首次开府,若能被征召,日后能当上开国功臣也未必。 姚启圣看的很远,远到翟哲无法想象。 真正的聪明人谁还把大明当回事,福建的田赋全落在郑芝龙的手里,宁绍的田赋归翟哲。朝廷收不到银子,只不过是这些军镇还需要的招牌。 姚启圣很看好翟哲。都是独揽大权,福建的官绅与郑芝龙水火不容,逼走黄道周,割掉何楷的鼻子。宁绍的官绅都把平虏将军当做救星,百姓老老实实上缴了粮食,个个还在赞不绝口。 就是姚启圣自己,面对翟哲时也觉得如沐春风,那是一种出自心底的平视。 他能想象,若是明军收复了江南,翟哲的声望将达到何种程度。鲁王还如何能驾驭这个臣子? 一个没有野心的青年不是好青年,一个只有野心没有眼光的青年也不是好青年,姚启圣想当个好青年。 人这一辈子,面临着很多选择,每次选择都是赌博,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亥时过去,炮声又起。 姚启圣冒炮火调遣民夫加固城门前的防御墙,把堆积如山的柴木和桐油搬运到防御墙后。 这一夜有很多人睡不着觉。 博洛初始向多铎承诺一日攻下于潜,眼下已经过了五日,仍然寸步未近。 他感觉锋利铡刀正在逼近自己的脖子,江南的战局若是被逆转了,他自知难逃一死。摄政王多尔衮不会把自己的兄弟多铎怎么样,这个罪名唯有他承担。 围攻杭州数月不下,尚有情可原,但要是张存仁的两万多兵折损在浙西,江南将人心躁动,事情会更加不可收拾。 多铎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所以他在得到确定的消息前,决定再搏一把。 杭州城下两万女真甲士携带五十门最大的铁炮连夜西进。 ☆、第431章 卷残云(二) 亥时。 杭州城像往常一样安静,宵禁后的街道上空落落的。无论是何人,无论有什么样的身份,在宵禁时被巡逻的士卒的抓住,必要到苦役营中劳作半个月。 浙江巡抚陈子龙和总兵逢勤有的时候很和善,有的时候很绝情。 偶尔有一队举着火把巡逻的士卒在街道上穿过,这是夜黑后这座城市唯一的生气。两个半月的攻城战近乎消耗了杭州城所有的精力,从前的繁荣热闹的街道和于潜城边的山林一样冷清。 北城的大帐中。 “今夜,是你们证明自己的机会!” “今夜,是你们回报大将军的时刻!” 逢勤的声音短促而冷峻,像铁锤敲击在坚石。 他不是容易激动的人,让他激励诸将勉为其难,他擅长做事,把每一个步骤安排的精准到极致。战争充满意外,在逢勤的世界里,不允许出现意外。步卒何时出城,到达清虏兵营外需要多久,如何攻开清虏的营寨,一切就像棋盘上的推演,但他需要这些将领来实现他的目标。 萧之言、车风、李志安和元启洲,平虏将军府半数干将均在此列。 “元启洲攻北城外左翼兵营,李志安攻右翼兵营,我督中军攻中路。但是真正决定战局胜负的不是我们,而是骑兵!” 逢勤侧首向萧之言和车风拱手。他虽然被任命为杭州城兵马的总指挥,但萧之言在大将军心中的地位,乃至在军中的身份,让他不敢失礼。 “萧总兵,只要骑兵攻下清虏炮兵阵地,杭州城外将成为清虏的葬身之所。” 逢勤语气虽轻,其意有万钧。 萧之言不说豪言壮语,只是淡然的点点头。他已很久没上战场了,再挽弓时不知箭法是否已经生疏。看着满屋的年轻人,再想起翟哲这两年渐渐把他放在行营中,他生出一个念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得到上战场的机会了。” 他今年四十七岁,十五年前风华正茂时随翟哲出塞,这十五年一直被血腥的世界笼罩,所以越来越向往那种平静的田园生活,就像……就像右玉县陈家庄的枫叶,时常会出现在梦中。 但现在,那一切越来越遥远。 “子时出发!” “遵命!” 杭州城内静悄悄,即使有人觉察到兵营内有异动,也不敢探出脑袋出来探个究竟。 各部士卒穿戴好盔甲,再次擦拭一遍戚刀。 民夫正在加紧清除阻拦在北门外的土房,疏通道路。 陈子龙前来送行,他到了这个下午才知道翟哲的计划。他看着整齐的骑兵队列缓步行走在宽阔的街道,走到逢勤和萧之言身边。 “各位将军,陈某不懂军务,但也知道此战关系到江南的命运,大明的命运,一切都拜托了!”他高拱双手。此刻突然有些遗憾自己不能亲自上阵杀敌。 萧之言在马上还礼,“陈大人就在城头观战,看我大明将士如何击败清虏!” 大队骑兵像踩着棉花团上,悄无声息的出城,每匹战马的铁蹄都有棉布包裹。四千骑兵在城墙的阴影下列阵,步卒不断涌出,冲向远处的清虏闪烁着灯光的兵营。精选出来的弓箭手和弩手走在走在最前面。 骑兵没有动,他们在等候。 杭州城就像开闸放水的大坝,士卒分八列不断从中涌出,好像永无止境。 元启洲和李志安率先出发,逢勤留在最后。 他没有骑马,不急不躁,在杭州城下绕着一个圆圈不停的踱步,一圈二十四不步,每一步的距离好像完全一致,丝毫不乱。他不是在度量距离,而是在测算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停了下来,朝一直紧张看着的他传令兵下令:“骑兵出击!” 轻骑如风,萧之言的手指顺着战马的长鬃毛往下滑动。 起起伏伏的马背就像是自家的床铺。 道路很平,前些日子多铎为了方便攻城器械滚动,恨不得把杭州城外磨成青石板般光滑。 萧之言知道清虏的炮兵阵地在哪里,杭州城的所有人都知道清虏的炮兵阵地在哪个方向。炮兵阵地前有镶蓝旗的兵营,多铎调走了不少女真人,但未曾动这里的兵马。 战马纵蹄,亮着星星点点的光线的兵营越来越近,兵营后是一个阴暗的小山坡。 “什么人!”不远处传来一声喝叫。 萧之言指尖轻拨动,只在瞬间,喊叫变成惨呼。那是深浸入骨的熟练,他担心自己生疏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得到出手的机会。 “突击!”轻骑骤然加速杀向亮着灯火的营寨大门。 箭法高超的土默特蒙古人为先锋,骑射手盘旋在营门外射杀守门的士卒。 “敌袭!” “敌袭!” 几乎在同时,清虏左侧的大营和右侧大营外铳声如除夕夜的鞭炮此起彼伏,永无止境。 呼喊声被掩盖在其中,骑兵的挥刀劈砍开。 木制的大门缓缓打开,骑兵顶住塔楼上飞下的夺命羽箭,杀入营寨。轻骑撞飞帐篷,骑兵挥舞戚刀诛杀彷徨失措的女真人,他们的刀磨了很久,已足够锋利。 “突击,突击!”萧之言大声呼喊。他的手指如熟练的乐师在弹奏琵琶,飞出的羽箭就是他的曲子。 前列两千轻骑穿过营帐,杀向不远处笼罩在阴暗中的小山。 车风率两千轻甲骑兵紧随而至。密集的枪骑兵队列纵横践踏,只两个来回,镶蓝旗的兵营变成鬼哭狼嚎的修罗地狱。有三四个甲士下马,攀上营寨门口的箭塔,等他们提着几个弓箭手的首级下来的时,眼前的兵营已成为一片废墟。 骑士们没有喊叫,没有纳降,他们只在收割生命,发泄憋屈了两个月的怒火。 突然。 “嘭!” 一声山崩地陷的声响。 大地在震颤,有几匹战马受惊嘶鸣,骑士死死勒住缰绳,不然战马胡乱奔跑。 车风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后山。闪耀的光亮中,一团黑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山顶上有数百匹战马嘶鸣,正在胡乱奔走。 那里正是清虏炮兵阵地。 萧之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战马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看见一个蒙古人随意扔出一个火把,紧接着就是刚才那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爆炸。 “突击!突击!” 他找不到自己的长弓,只能拔出腰刀呼喝。战场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只有一个目标。 骑兵的队列完全乱了,骑士们下马杀向烟雾缭绕处。驻守在山顶的炮兵几乎全是汉人,他们从来只在遥远的地方轰击城池,哪里经历过面对面的厮杀。 “汉人,投降不杀!”萧之言用刀背狠狠的劈砍在个胡乱奔跑的清虏身后,骂道:“跪在地上。” 火把照亮阵地,射手们把四处狙杀尚在殊死抵抗的清兵,一刻钟之后,山顶平静下来。无数人蜂拥而下,逃向黑暗中追兵看不见的地方。 萧之言走到平坦处,他看见这辈子再难忘记的场面。一百五十多门铁炮齐刷刷排列,炮口指向杭州城方向。就是这些利器折磨了城内的守军两个月,他右手搭在乌黑的炮管上,夜晚的炮管有些潮湿,一个清凉透肤而入。 他转身下令:“把俘虏给我押过来。” 两千骑兵挥戚刀押着三千多俘虏在炮阵中集中。 萧之言指向混乱的清虏兵营,“掉过炮头,向那里轰击!” 清虏的炮手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动弹。 山脚下厮杀声传过来,铁蹄撞击地面的声音传入萧之言的耳朵。汉骑发出粗重的呼喊声,车风正在率部与清虏激战,那是多铎派来想夺回炮阵的救兵。刚才那一声爆炸,让炮兵征地成为战场的关注点。 站在山顶,四周都是火光,萧之言好像置身于修罗地狱。左右两翼元启洲和李志安突袭最快,已经杀破了三四冲营寨,两路中军尚在僵持中。 他咬住嘴唇,挥手下令:“杀!” 亲兵快步上前,挥刀一顿乱砍,首列一百多个首级滚在地面。 “半刻钟,半刻钟之内,这些炮要是不能打响,你们都不要活了。” 俘虏们在犹豫中动起来,搬运一些轻便的铁炮,调转方向对准自家兵营。最大的十几门炮都被多铎调走了,这座山就在兵营的东侧,居高临下,轰击近在咫尺的兵营用这些轻炮足矣。 多铎像是呆了一般,站在大帐门口,长刀杵地,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六月时,他在杭州城下有十三万大军,攻城两个月,伤亡近两万人。张存仁率三万人马西上,博洛带走两万救兵,两日前又调集两万兵马向于潜,杭州城外只剩下四万人。 他以一万女真人和一万汉八旗士卒为中军,左右两翼均是少量女真人监督一万多降兵。 杭州兵马夜袭时,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杭州城竟然藏有如此强大的兵力,可笑我还想攻下此城。”他飞身上马,双目怒瞪喝叫:“翟哲,我知道你在这里,把我精锐士卒诱骗到于潜。即便如此,你也无法击败我。” 他向上天祈祷,明军的野战像从前一张孱弱。 “正白旗,正蓝旗,夺回炮兵阵地。” ☆、第432章 卷残云(三) 再沸腾的战场也无法浇热逢勤的心,如果说左若是激情的天火,他就是冰冷的海水。 无论这场战役多么重要,他都会采用最省力的办法夺取胜利。 他骑在一片高头大马上,健壮的战马与他瘦小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没人敢笑他。杭州守城两个半月,铸就了他在军中的威名,就连陈子龙见到他也要客气三分。 逢勤之所以选择这样一匹战马,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更高的马上,他能看得更远,千里镜是他的最爱,几十里的战场一览无余。 “中军左倾,支援李志安部,命其阻断清虏向炮兵阵地的救兵!” “右军三千率民夫及炮手上炮兵阵地,招纳降兵!” 他毫不怀疑强攻也能击溃清虏,但何必在这里无谓的折损士卒。 所以他策划用精锐的骑兵突袭,夺取清虏的炮兵阵地,再用清虏的利器轰翻坚固营寨。 中军之所以在僵持不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全力出击。 这场战事到目前为止进展的顺利超乎他的想象。也许是清虏没有防备,也许是清虏早已倦怠了,至少在逢勤看来,这些女真人已不是当年在草原遇见的女真人。骑兵顺利突袭过保护炮营前的防御营地,女真人溃不成军,这些人在战场的表现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 “轰!” 第一声炮响了,拳头大的铁球轰入清虏的中军,砸翻了两座帐篷,这里可没有坚固的城墙抵御。 萧之言的目光随着铁球移动,直到那被夜色掩盖,最后再次显现在火把通明的营寨中。“打得好!”他舔着嘴唇回味了片刻,立刻转身喝叫:“再快一点!”这些还远远不够。 山脚下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从战场火把的走势能看出,这座土坡已成为战场的焦点。 “轰!”又是一声炮响。 铁球落在距离多铎三十步外,两个掌旗的甲士被砸中,四周的兵丁目睹同伴筋骨俱裂的场景,各自露出惧色。他们离家已有一年了,从初攻下江南的欣喜,随后一个炎热的夏天磨灭了他们所有的****。但是他们还是不能回去,在杭州城下拿脆弱的头颅去触碰坚硬的石墙。 在汉人眼里江南是天堂,但女真人的天堂在白山黑水。 炮响声越来越频繁,其中夹杂着漫山遍野的呼叫:“汉人,投降不杀!” 是的,只有汉人才投降不杀,这里的每个女真人在江南都犯下了滔天大罪。为了那些死在剃发令下的江南百姓,翟哲也无法宽恕他们。 李志安率军突入右侧兵营后向后偏转,与车风的骑兵前后夹击首批想夺回炮兵阵地的女真援军。随后按照预先的布置,守御在山坡脚,以长枪兵夹杂铳手做出坚守的姿态。 萧之言正在急的团团转时,三千步卒从中军驰援到山顶,后面紧跟着大批壮丁。 数百人抬起最大的那门大炮,炮手健步如飞,指挥民夫布置位置。 萧之言匆匆交接俘虏的炮手,率骑兵奔向山下,与车风的骑兵聚集。战马垂首喷着热气,骑兵下马轻轻抚弄最亲密的伙伴,他们在抓紧战斗的空隙时间休息,静候清虏大军在炮击中崩溃。 头顶上,越来越多的铁球像绚丽的烟花,拖着些许火光划过夜空。 多铎挥刀催马,歇斯底里的吼叫:“翟哲,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他被心中的畏惧激发出凶气。 亲兵簇拥着他,劝告:“王爷,撤吧!” 撤与不撤已不由多铎来决定,百门大炮齐轰,中军率先溃散。 再汹涌的海潮也有退的时候。 逢勤看着逐渐向远处扩散的火把,心中默念:“一切该结束了。” 炮声嘎然而止,夜空宁静,刚才重重犹如幻影。 铁蹄再次迈动,骑士们随心所欲的收割生命,他们径直追击,把溃兵远远的甩在在后面。萧之言和车风紧紧盯住多铎的帅旗,轻骑席卷,沿途没有人值得他们停留片刻。 这是一场奔跑的比赛,女真人丢下沉重的盔甲,奔走在他们不熟悉的道路。 逢勤在有条不紊的下命令,这场大胜也没能让他心中起波澜。这是大将军铺好的道路,只不过让他来摘果子。 “从杭州城一直到松江府,清虏在沿途的城池都没有多少驻军,因此,此战我们最差要拿下湖州和嘉兴。后续看李成栋和刘良佐的态度行事。” “李志安取湖州府,元启洲攻嘉兴府,命水师联络崇明岛的张名振和王之仁共击松江。” 为了保证此战的秘密,直到今天午后杭州城的诸将才知道了这个计划,更不用说崇明岛的张名振。 降兵成群成堆,汉人们在仓促中割掉辫子,跪在路边。往往是一百明军押送一千降卒在杭州北门外集中。陈子龙站在杭州城头远眺,眼中有泪光闪烁,他终于见到了这一刻,而且并没有等多久。他看了整场战事,杭州城头欢声震天,把熟睡的市民吵醒。但宵禁令没解除,没人敢出来打听消息杭州到嘉兴一路平坦,多铎首先想到驻守在松江府的李成栋。 李成栋有两万多兵马,战力不俗,若能在松江府稳固战线,江南的局势未必会溃烂到无法收拾。博洛在于潜城下有四万兵马,其中有两万五千女真人,就算张存仁也溃败了,清廷在江南的兵力还占优势。 “无论如何,我不能丢了江南,否则无法向北京城内的兄长交代。” 战马的蹄声慌乱,多铎的内心更加慌乱。 黑暗中不知奔走了多久,他发现身边只剩下三四十骑。 “这里是哪里?” 他身边都是女真人,谁也不认识江南的道路。 “抓几个汉人过来问问,去松江府的道路怎么走?” 杭嘉湖平原是江南最富庶的地带,想找个小村庄不难。几十个如狼似虎的骑兵冲进一个村落,几个亲兵揪出两个年轻人。 “这里是哪里?” 那两个年轻人在睡梦中被这些野蛮的女真人揪出来,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的答道:“这里是嘉兴府地界。” “离松江府还有多远?” “还有六十几里地!” 多铎松了口气,原来昨日半个夜晚跑了近百里地。 亲兵正在拷问时,多铎看见南方的官道上出现一列骑兵,只有三四十人。 天就快亮了,这些人还举着火把。 “一定是溃兵!”多铎摆手朝一个亲兵下令:“去把他们召集过来。” 要是追兵不可能这么少,只有三五十骑往松江府奔走岂不是自寻死路。 ☆、第433章 卷残云(四) “我们在追击什么?” 骑兵满脑子疑虑,但不会怀疑统领的命令,因为领着他们的是萧之言,他们中至少有一半曾在草原受过萧之言的指点。 他们已经超越了所有人,追兵被甩在身后,溃兵也被甩在身后,一个时辰前他们从嘉兴府的城下通过。 萧之言像是在草原觅食的饿狼,一双眼睛专注在马蹄前的地面。火把的光线闪过,在别人眼里弱不可辨的马蹄印记落在他的眼中格外清晰。 这是一种本能,他的嗅觉如当年在草原一样敏锐。 亲兵抬头发现了不远处的动静,压低声音提醒:“前面有火光!” 萧之言抬起头,见五六里外一个村落处有微弱的火把的闪耀。火把不是固定在某处,好像在移动,那只能是溃兵。他们在路上已经错过了很多溃兵,甚至一个清虏的甲喇额真也没能延缓他们的脚步。 “如果不是他们,只怕今夜要错过了!”萧之言深吸一口气,“灭掉一半的火把,从现在起禁止说话。” 天色模糊,隐约中可见一缕曙光,清晨有些许雾气,远来的骑兵像是长了毛的火团,能听见蹄声,看不见人影。 一个女真骑兵迎上来,萧之言握紧长弓,悄然从背后摘下一根长箭。 “你们是什么人!” 七八年没听过女真话,萧之言脑子有些迟钝,反应的片刻,没等他想起一个合适的话语回复,已经见到对面骑兵的身影。 来不及了!长弓平放端起,羽箭从他的指缝中溜出去,像一条灵活的小蛇在雾气中溜过。 没有喊叫,只有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的声音。萧之言缓慢降下马速,拉住那匹有些慌乱的战马,那个女真人蜷缩在地面,双手紧紧握住插在咽喉的羽箭,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吞咽声。 亲兵拔刀断去他的头颅,无需用语言,这是斥候营自有的默契。 骑兵继续前行,他们的目标在正前方。萧之言心里有了些底气,从刚才那个女真骑兵的衣甲来看,前方即使不是正主,也是一条大鱼。 马蹄声稍稍缓下来,斥候们在为将要来临的战斗做准备,他们奔波了一夜,也是人困马乏。只要清虏不走,他们不介意等到天色完全放明再接战,那样才能锁定目标。 骑兵离庄口越来越近,多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先去的亲兵没有回来报信,看这伙人奔走的架势完全看不出对大清亲王的尊重。 他拉过战马,下令:“上马,备战!”女真人各自上马,摆出迎战的姿态。 豫亲王的亲兵不是一般的女真士卒,都是从各个部落中精选出来的勇士。 两列骑兵在村口的官道逐渐接近。 火把落在地上翻滚,轻骑取出弓箭,蹄声突然变的急促。多铎还没看清楚来人的衣着,但形势已无需再怀疑,惊恐呼叫:“迎敌!” 女真人拔刀催马迎面冲上来。 萧之言举弓下令:“降速!”轻骑在他的令下就像手中的弓箭,永不会与用来与对手的长刀硬斧相碰。 “一百步,八十步!” 只通过迎面而来的马蹄声,萧之言就能测算出清虏骑兵的距离。 “射!” 二十几支羽箭刺穿晨曦的薄雾,东方天色大白。 迎的乱哄哄的人仰马翻,轻骑撤退到两百步之外成扇形面散开,萧之言惊喜交加,因为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他追寻了整晚的人。 追兵只有三十几骑,而且全是轻骑兵。多铎慌乱的情绪稍稍缓解,但这个地方不能呆了,要尽快退到松江,谁也不知道还有追兵跟在后面。 他举刀指天下令:“突围!” 女真人像犀牛冲向松散的轻骑队列。 萧之言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三十几个骑兵一分为三,气势汹汹的女真人就像一拳砸向纷飞的苍蝇。 女真人原想突破包围,十几个亲兵护送多铎先行,留下二十多人拦截。但萧之言就像识破他们的心思,竟然领八个骑兵在前引路,不时挽弓回击,让多铎不能纵骑逃窜。 两支骑兵在官道中分成三段,明军的轻骑一分为二,把多铎等人夹在当中。 脚下的官道一路延伸到松江城,翟哲知道多铎要去哪里。 阳光驱散薄雾,有少数赶早集的行人被突然出现气势汹汹的骑兵吓得魂不附身。 狂奔了二三十里路,马匹大汗淋漓。女真人多是身材魁梧之士,骑术也比不上这些轻骑,渐渐落在后面。 多铎躲在三四个亲兵身后,不敢露出身形,前方那个骑兵统领让他想起蒙古人,只有蒙古人中的勇士才会有这么好的骑射技巧。翟哲麾下骑兵当年能突破女真铁骑的封锁,他才想起来,那些人如今都在江南。 沿途的县城和卫所均有降兵防御,但没人出来拦截。没有人来帮多铎,也没人来帮明军。 辰时,正前方一条白色的长带横贯南北,亲兵提醒道:“前面有一条河!” “我知道!那是横潦泾。” 从太湖流出来的几条支流在松江府汇集成汹涌的黄浦江,横潦泾是最大的一支。萧之言常往南京的军械局去领兵甲和火器,对这里的道路算不上了如指掌,但对熟悉几条大路。 骑兵飞驰到岸边,有几条船只孤零零停在那里,船夫惊恐的趴在船头,他们常年在这里做摆渡生意。 斥候奔过去喝叫:“我们是浙东平虏将军麾下骑兵,奉命抓捕清虏,各位速速驾船离去,刀剑无眼,休要被伤着。” 几年前这里船只如麻,如今剃发令才过去不久,江南兵荒马乱,各地死气沉沉,也只有这些胆子大的船夫才敢招揽些生意。见这些骑兵杀气腾腾,船夫各自驾船往对岸去。 江边土地平坦空旷,正是适合的战场,萧之言身边只剩下五骑,右手食指隐隐有血迹渗出。 片刻之后,多铎等人到达江岸边,身边也只剩下了六骑,双方倒是旗鼓相当。 两队骑兵相距百步对峙,萧之言在笑,“多铎,既然到江南,就不要再想回去了。” 他很少会恨一个人,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生死各归天命。但眼前这个人,是他从昨夜追寻到现在唯一的目标,“扬州城的八十万人!我想,他们一定都在期盼有个人下去陪他们。” 江水滔滔,无路可走。 多铎的脸色就像才凝结成的宣纸,身边的亲兵无不惶恐。 正在此时,横潦泾中,一艘小船摇摇晃晃的从对岸划过来,亲兵眼尖,看见了那里的动静,说:“王爷,我们拦住明军,您速速过河!” 萧之言也发现河中的船只,恼火有人去而复返,催马想去警告,几个女真人踢马抽刀扑上来,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轻骑正面对抗不是女真人的对手,各自散开,拨弓还击。 萧之言心急如焚,抬手箭射中冲过来那骑士的马眼,那战马餐呼一声,腾空跃起把马背上的骑士扔下去,一头冲入横潦泾的江水中,顺着河流往黄浦江中流去。 不是每个人都有萧之言那么好的箭法,在被驱赶中回头射箭很难射中致命处。十人绕成一团,双方都要集中注意力应付对手。 多铎催马到岸边,伸手向江中的船夫招呼,“我是大清豫亲王,你速速渡我过河,我封你为候,赏赐白银万两。” 那船夫犹豫了片刻,划舟到岸边。 多铎紧赶几步,下马跳上船只,回头看岸边只剩下三个亲兵与三个明军斥候在缠斗。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亲兵了,毫不犹豫的下令:“过河!” 岸上传来厮杀声,惨呼声,长箭撩空,短刃相接。那船夫显然没见过这等场面,面如土色,竟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多铎抽刀而出,拿起船桨塞到船夫手中,眼睛瞪得像铜铃,喝叫:“快划船!” 船夫坐上船头,双臂一悠,小船离岸。 萧之言又射中一个清虏,得空偷眼看见多铎逃离,手指猛然一用力,竟然把弓弦拉断。 眼见多铎已走,两个清虏了无牵挂,死命杀向剩下的三个轻骑。萧之言催马从两人的空隙中穿过,捡起才死在清虏刀下的亲兵的短弓,连发两箭,射伤清虏,不再管亲兵于其缠斗,催马冲向江边。 江水东流,此岸到彼岸有半里路,船只已到江心,他长叹一声,心中失望之极,抛下短弓。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多铎转身遥看岸边,远处阻击的清兵和明军的追兵正在赶过来。 那船夫扭头看多铎用后背对着他,突然站起来,引发小船左右摇晃。多铎一个踉跄,立刻掉头,见那船夫“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就像快石头沉入水底,再见不到身影。 “你去哪了,快给你回来!”多铎后大惊,脊背掠过一阵寒意。他喊了半天,水面上见不到一点动静他把腰刀归鞘,坐上那船夫的位子,想自己摇桨前行,划了半天,小船一直在江水中打转。 萧之言看的真真切切,心中大喜,又捡起短弓,飞身上马。 两队骑兵都到了岸边,双方都没了厮杀的****,都是盯着江心满头大汗的多铎。 江面上突然露出一个脑袋,随后一人双手趴上船舷,来回震荡了几下,小船如同荡秋千般两三个摇晃,“哗啦”一声翻过来。 多铎被倒扣在船中,悠长的惨叫声在最高峰的时候戛然而止。 岸边的清兵像掉了魂,眼睁睁看明军的羽箭射中胸膛,连握刀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434章 复江南(一) 于潜城外的清虏正在布置炮兵阵地,朱大典用千里镜就能分辨出这些新来的铁炮与之前的铁炮的区别。 之前的铁炮如大腿般粗细,新运来的铁炮就犹如腰粗。 翟哲也在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镇定。 朱大典吞吞吐吐的说:“翟将军,于潜县城内死伤惨重,只怕很难再应付那些巨炮了!”他不是畏惧,只是觉得希望渺茫,希望翟哲能下令让方国安和左若尽快夹击张存仁。 “朱阁部无需担心!清虏就该要退兵了!”翟哲现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清兵携巨炮从杭州城下到于潜县城需要两天,这是为什么他命逢勤在杭州城等清虏援军北上两日后动手。他也在担心,清虏援军到达后,兵力充裕,北山将面临致命的危险。若让清虏把铁炮抬上北山,这一仗也就不用打了。 朱大典不喜欢翟哲对自己有所隐瞒,语中带刺说:“希望翟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他就是这个脾气,有心结交翟哲也不会太过于掉架子。 整个夜晚,城外的炮兵阵地乱哄哄的,翟哲命熄灭城头所有的灯火,不让清虏找准试炮的目标。于潜的城墙是使用石块夹杂土方修筑而成,他也不知那是否能撑住巨炮的轰击。 夜晚再长,黎明终有到来的时候。 辰时,女真甲士威风凛凛列阵,博洛立在炮兵阵地后。今日若是再攻不下于潜,他宁愿自刎在这座城下。 “轰!” 第一个铁球撞在城墙,巨大的冲击力似乎让整个墙面摇晃了一下,尘土飞扬。城内的房屋已被拆卸了八成,姚启圣昨日连夜指挥民夫从地底下刨出土来加固城墙。 碗口大的铁球像空中坠落的冰雹,于潜小县城内没有多大的回避空间,无论兵士还是民夫都面如土色,躲藏在才修建的土墙背后。 半个时辰后。 博洛很满意,他看见城东南角落的城墙塌陷了一角,指向那里下令:“向那轰击。” 炮击持续一个多时辰,又有五个石匠死在城头。虽然有杭州城下的预谋,翟哲不敢让守军有一点放松。一句话,莫要死在天亮前。 博洛准备等到午时令两路兵马同时出击,攻向北山和城头,现在他有足够多的兵力铺展在战场。 炮声轰鸣,遮掩了远处的信使精疲力尽的喊叫。 “报!”信使跪在近前,嗓子嘶哑,“昨夜杭州城下大营被明军偷袭,大军溃散,豫亲王不知下落。” “什么?”博洛站起来,举手下令,“停止炮击!”他伸手死死揪住那个信使的领口,“你再说一遍。” 天地间瞬间安静下来,于潜县城内的了望兵飞奔上城头,看是否是清虏准备攻城了。 信使垂着脑袋重复一遍,“杭州城下的大营昨夜被偷袭,豫亲王下落不明。” 博洛就像走在平坦的大路上突然一脚踩空,先是惊出一身冷汗,随后瞬间脑子有些恍惚。 远处又有几匹战马疾驰而来,看骑士死命抽打战马的动作,博洛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报!杭州城下大军溃败!” 消息越来越确定,博洛站在炮阵转了一圈,看见于潜县城头重新树立的“明”字大旗,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如果多铎败了,那么现在他掌控的是大清在江南最强大的一支军队。不过还好,于潜的降兵背叛后,清廷对降军的信任降低到极点,他身后的几处路口都是由女真人或是汉八旗的士卒据守。 于潜城头的旗帜孤零零的树立,他站在那里发呆片刻,决然下令:“撤兵!” 军中将领并不知道杭州城下发生的变故,接到博洛的命令后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前一刻还在踌躇满志,此刻竟然要无功而返。 “丢下这些铁炮,传令富阳县城的守军,撤向临安!”博洛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也是很明智的决定。多铎败军后,他这支兵马已是大清在江南的定海神针,决不能在出现一点纰漏。 于潜城头的了望兵大呼小叫,让守军以为清虏又开始攻城了。翟哲和朱大典登上城头,看清虏大军渐渐消失在山道中。 朱大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真的撤走了!” “我想昨夜逢勤在杭州城下的战斗还算顺利。” 翟哲举起双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过于矜持是一种虚伪,也是一种无趣。他真的很开心,心里就像被镇压在五指山五百年的齐天大圣重获自由那般舒畅。因为他看见了希望,触手可及的希望。 “大将军威武!”孟康带头呼喊,他总是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拍上翟哲的马屁,还拍的不漏痕迹。 当朱大典看见自己从金华府带出来的那些兵丁也随着满城的义军共呼时,兴奋的神色慢慢被严峻的脸色所掩盖。 翟哲心无旁鹫,举着千里镜静静的看清虏离去,没有下令追击。 于潜城前有四万兵马,其中有两万五千女真人,江南没有一支军队在有把握在野战中战胜他们。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战果,无需再冒险打一场结果难测的战役。他绝不会在一场锦上添花的战斗中消耗自己最精锐的兵马,若他手中无兵,无数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江南这片沃土。 一个时辰后,斥候探明清虏确实远走。 翟哲率亲兵卫和余下的五千降兵出城尾随博洛,向杭州方向行军。虽然可能性极小,他还是担心博洛重返杭州城下。 临安城关系往浙西的粮道,因此有清虏兵马据守。 博洛半夜到达临安城下,城内有不少溃兵,博洛对昨夜的战事了解的越来越多,心中拔凉。余杭、德清、湖州一夜之间系数失守。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多铎下落不明,军心惶恐。他无心恋战,也不敢再逼近杭州,连夜率大军北上从广德府退向南京。 杭州城下,逢勤严阵以待,他留了一半兵马在杭州城下,正是为了应对博洛。他很谨慎,所以不会让意外在自己手里发生。 翟哲率三十轻骑率先赶到杭州城下,面见陈子龙时,两人弹冠相庆。 “平虏将军威武!”陈子龙喜极而泣。 “卧子兄!”翟哲只是称呼了一声,一切都在不言中。他以为,江南没有人比他还兴奋,因为他为此刻准备了十六年,从塞北到江南,如今终于看见了希望。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境,他也无需别人共鸣,因为他现在是大明的平虏将军,不再是当年年轻的汉部首领。 “启禀大将军!”逢勤单膝跪地,“今日晌午,萧总兵在横潦泾俘虏了多铎,正在押送来杭州的途中。” “其实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第435章 复江南(二) 人心惶惶的江南。 时隔两个月,只不过换了方向。 车风率斥候进入广德府尾随博洛大军之后,查探清虏大军的东向。博洛一心想回南京,因为那里没有多少兵马据守。若是南京出了差错,不但丢了江南,他们这些人还要葬身江南于潜不再重要的了。 平虏将军麾下传令兵飞马狂奔,孟康率本部兵进驻临安,朱大典率军到达杭州。姚启圣领来自萧山行营惊魂未定的新兵处理完于潜的战场,一日后进军湖州府。 这些新兵在于潜县城内经历了十几天的折磨,虽抱有必死的决心,心中也难免有恐惧。等到清虏败退的这一刻,人人心中有狂喜,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四万新兵在十天的守城战中伤亡六千多人,这里不少人是从松江府渡海而来的老乡,各自收拾同乡的尸体,集中葬在于潜县城的北山上。 翟哲在杭州见到了柳随风,两人密议了一刻钟左右,柳随风屁股还没坐热,又重新走回浙闽山道。 所有投降的士卒在杭州府下割掉辫子,他们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换,随明军进军嘉兴府,准备攻打军松江府,王之仁率水师在黄浦江中接应。 翟哲亲自督大军北进,平虏将军府下统领下有正兵三万,义军两万,降军两万,共七万大军乘海船渡过黄浦江。张名振在吴淞会所登陆,从侧翼夹击。 这两天,溃兵满江南,五花八门的消息四处传播。李成栋知道多铎退向松江府,但一直没有接到他,犹如惊弓之鸟。 黄浦江中船帆遮挡住江面流水,对岸明军的旗帜遮挡住黄灿灿的稻田。 又到了稻熟蟹肥的季节,大军分批渡江,翟哲手书一封命信使先送往李成栋劝降。 他在黄浦江畔见到了萧之言,也见到了那个他不愿见的人。 前日萧之言等人在横潦泾岸边射杀多铎的亲兵后,见那个船夫在江心把小船翻正,又过了好一会才把喝了一肚子水,如死猪般的多铎拖上船,划到岸边。 当时萧之言身边只剩下八位骑兵,怕在路上遇见清虏大股溃兵,不敢大张旗鼓的押送他回去。把多铎剥去衣服,捆的像个粽子从小道押送向元启洲才收复的嘉兴府。 他命人向逢勤报喜后,自己一直留在嘉兴。大军正在向松江府进军,他无需再折返个来回。 翟哲率大军到嘉兴城外,萧之言前来拜见。 见到萧之言时,翟哲老远就伸出右手与其击掌相庆。 “萧兄,姜还是老的辣!”他拉着萧之言的胳膊走回大帐。他在军中将士面前毫不掩饰自己与萧之言的亲近。近年来他变了许多,但对朋友无需虚伪,更何况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萧之言如往常一样笑容满面,笑的很惬意,笑的很温暖,他多多少少能懂些翟哲的心思,“这不是我的功劳!” 一件名扬天下的大功,就这样被他推到一边。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他不会强自请功。从草原马贼到封侯拜总兵,他要再多的功劳也无用。翟哲想要名声,但那东西萧之言弃之若敝。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方进入门禀告:“多铎带到!” 翟哲命亲兵给萧之言在右侧看座,严肃神情。 帐门掀开,两个高大的士押送了多铎走进来。多铎浑身上下绑的结结实实,只有一双腿可以迈动,一条粗绳从他嘴中勒过,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翟哲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抽出腰刀断去他勒住他嘴巴的绳子。不知是刀法不精,还是他故意如此,刀尖在他脸庞划过一条口子,鲜血像蠕动的蚯蚓动皮肤底下拱出来。 “我们在战场交过三次手,终于见面了。” 多铎怒瞪双目,说:“要杀就杀,休要废话。” “能把你留在江南,我很高兴!”翟哲收刀归鞘,“你只该死在一个地方。” 他心中微微收缩,想起五月扬州屠城。他没有亲眼见识到扬州屠城,但见过多尔衮在朔州屠城,扬州城中百姓过百万人,这是多铎该承担的罪过。 “带下去。” 卫兵重新用绳子把多铎的嘴巴捆上,押送出帐门。 多铎出帐后,方进领一个畏缩的百姓走进来。 萧之言站起来,摆手示意,“他就是俘获清虏的义士。” “你叫什么名字。” 那船夫扑通跪地,连头也不敢抬,眼睛盯着地面,说:“小人叫王二。” 翟哲看见此人的表现有些诧异,看向萧之言,见他点头确认无误,才说:“你擒下多铎,立下天大的功劳,可愿意留在我军中?”他留王二在军中,正是想为他铺路。 王二垂着脑袋,抬起头看了翟哲一眼,又很快低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小人只是个船夫,平日从未杀过人,不敢为大将军效力!” “竟然如此,你怎敢擒拿下多铎?” 王二神情有些惶恐,答道:“那人小人不知怎么就被冲昏了脑子。”真是个老实人,一句豪言壮语也说不出来。 “小人知道女真人在江南杀了无数汉人,小人是松江府人,两个月前没有胆子跟侯员外到崇明岛。但女真大将到了眼前,小人知道自己这条命贱,不值钱,若是能拼掉一个女真大将,那一定是值得的。” 帐中安静。 卫兵威武,气势逼人。王二在江中敢把多铎的船弄翻,但在这军帐中不敢抬头说话。 翟哲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能以弱胜强,击败多铎,正是有无数这样的百姓相助。无论在杭州、于潜还是在宁绍,他真正倚仗的是数十万的义兵。 “你就留在我军中,我会给你安排个合适的位置,不用上阵厮杀。”翟哲的语气很温柔,生怕再惊吓到王二,但大将军的命令不容违抗。擒拿多铎的人一定是平虏将军府的统领的将士,他不像萧之言那般崇义,否则也无法走到今天。 因为变化,才能生存至今,他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清虏。 大军一日渡过黄浦江。 李成栋在松江杀了近万百姓,心里害怕,没有被翟哲的书信挽留住,率两万士卒如丧家之犬撤向应天府。 多铎迟迟不出现,女真溃兵和汉人降军都像失去了主心骨。明军借大胜余威,一日进军五十里。太湖义军乘势而起,攻下吴县,进逼苏州。苏州、常州各县并没有多少清虏驻军,百姓割去辫子,驱逐各地官吏。 越是接近胜利,翟哲越冷静,他为逆转这一刻等了十六年,所以哪怕慢一点,可能会错过一些机会,但绝不容许再出现变故。 在方国安和左若解决张存仁赶来之前,加上崇明岛的援军后,他有八万兵马,但守城战和野战是不是一回事。降军是变数、义军也是变数,在眼下这种局势下,打一场变数太大的战争是愚蠢的选择。 大军经昆山、常熟绕太湖外围行军。翟哲没有分兵攻取少数负隅顽抗的城市,多铎的失败就是前车之鉴,在双方实力均衡的局势下分兵,是自掘坟墓。 譬如吴胜兆还在躲在苏州城里不出来,但翟哲没有去攻打。眼下各种流言都有,清虏四五日前还是如日中天,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多铎被俘,那就让时间来证明这些人的失误。 明军的做出的进逼南京的态势,沿途不断收集降军,与十月六日到达江阴城下。 刘良佐早已撤兵离去,阎应元率陈明遇等人出江阴城十里迎接翟哲。翟哲没有走进沿途任何一座求降的城池,但江阴城不一样。 平虏将军的大旗由远而近,威武的骑兵如来自修罗场的幽灵,江阴城四位主将同跪在翟哲马前,行军中礼,“拜见平虏将军!” 即使跪在地面阎应元也是威风凛凛。 “我来的还算及时!”翟哲下马,亲自把阎应元扶起来,笑道:“幸亏多铎配合,没让我食言。” 同类人之间总有种惺惺相惜,阎应元在江阴起兵,局势比杭州险百倍,以孤城牵制了刘良佐三万兵马,杀伤五六千人,江阴义士之名早已传遍江南。翟哲很佩服他,他以为自己处在阎应元此地位置也无法比他做得更好。 阎应元拱手请命,“愿为大将军先锋,收复南京!” “江阴义军损失不小,不急于一时。”翟哲让亲兵让出一匹马给阎应元,两人并肩同行,往江阴城中而去。 翟哲突然问:“你与刘良佐有旧?” 阎应元沉默片刻,答道:“末将到江阴前曾在京中认识刘良佐,他曾在江阴城下劝降,被我骂回去。” 翟哲指向远处千疮百孔的江阴城,意味深长的问:“江阴义军视刘良佐为死仇吗?” 两匹马缓缓前行,阎应元明白翟哲的意思。这是一道门槛,他迈过去了从此就是平虏将军的人了。从道理上他知道翟哲是对的,但从情感上他一时无法接受。 翟哲轻叹一声,说:“江南势弱,清虏强大。若汉人齐心,又何惧清虏?” 阎应元咬牙:“末将愿去劝降刘良佐。” 翟哲微笑摇头,说:“无需如此,何必要让你身犯险境,只需你修书几封,送往镇江即可。” ☆、第436章 复江南(三) 明军进逼镇江,击败小股降军后在常州府边境安营扎寨,与清兵在镇江对峙,竟然停下了脚步。 无论诸将怎么请命,翟哲稳如泰山,只让小股兵马出击,大军岿然不动。 收复南京已是水到渠成,但时机还没到。朝堂决定战场,战场也反噬朝堂。若只是个纯粹的将军,翟哲拿不到今日的胜利。收复南京后,鲁王一定会迫不及待的从绍兴府赶来留都,那么很多事就不好处置。 才收复各县府无人管辖,平虏将军府从萧山迁徙至杭州,宗茂以清扫各地溃兵的名义调集兵马接管各县令。 外面已经换了天地,浙西山中的张存仁还蒙在鼓里。 连续两次击败清虏突围的兵马后,左若兵进昌化城下。 大嗓门的士卒在城下喊了整整一天,“多铎已在杭州城下被击败,博洛率军逃走了,大明已收复了江南。汉人若杀死城内的女真人投出城外,可保住性命。” 张存仁站在城楼山听的耳朵都起了茧,这些话鬼话他才不信。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城中没有粮食了,从昨日起,士卒们只能喝稀粥度日。 张煌言在徽州府给方国安供应粮草,张国维从浙东送粮给左若。 城外的炊香飘到城内,清虏的兵士们闻到后眼睛都开始发光。 张存仁曾经组织过突围,但士卒每突击到一半,见到前些日子投降的士卒好好的站在对面,很快有不少人丢下兵器跪在道边。左若对降卒的要求很简单,也很明确。杀死或者俘虏一个曾经的同伴,能免除责罚,接受其加入明军队列。 张存仁从昨日起听不见于潜方向传来的炮声,他虽然不至于相信明军的话,但心中已有怀疑。这是一场结局早已确定的战争。 又过了一天,东边的山道闹哄哄,当张存仁看见明军从那里搬运来水桶粗的铁炮时,他信了。 那种大炮只曾出现在杭州城下,原是南京城的守城炮。 浙东的民夫帮忙左若军布置好炮兵阵地。 “开炮!” 左若下令,也感受了一次用巨炮攻城的的畅快。 昌化县城的西城门轰然倒塌,张存仁无法在城楼立足,除了投降似乎再没有路可走了。 他曾经为大明效力,再为大清效忠,今日还要再回到大明吗?张存仁不相信大明会饶恕自己的罪行,即使平虏将军翟哲答应放过他,但他从明廷走出来,知道武将在那里说法的分量。 “罢了,罢了!”张存仁心中凄凉。 大明对武将刻薄寡恩,大清可谓以国士待他,让他除一死无以为报。 军心惶恐,他气势汹汹在众军中巡视:“守住昌化,王爷很快会调集兵马来救我们!” 炮声停止,城外又传入劝降声,那些都是前几日投降明军的汉人,也有不少人出自汉八旗。 “多铎战败被俘虏了,博洛逃走了,你们已是孤家寡人,何必在此寻死路。你们听不见吗?于潜的炮声已经停了。” 张存仁命士卒敲锣打鼓,压住城外的喊声。 他决心已下,但很可惜,城内缺少粮食了。 一连两天,左若只是用炮击,坚决不攻城。他从俘虏口中早已得知城内的虚实,翟哲给他命令是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张存仁。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不可能再强攻。 过了两天,午后,炮击停歇。左若正在营中休憩时,亲兵快步奔跑过来禀告,“大人,城内清兵自相残杀了。” 左若飞马到昌化城西门外,听见里面传出来汉人的愤怒的喊叫,女真人的绝望的惨呼。城内像一锅沸腾的杂米粥,隐约有火光和烟雾闪现。 “不像作伪!”左若仔细听了片刻,下令:“大军立刻攻城。” 无需用云梯,西面和南面的大门均被轰开。方国安和左若各督促兵马杀入城内,见城内早已血流成河,女真人正在与汉人火并。 两人督促兵马先杀女真人,再杀不愿丢下兵器跪地投降的汉人,两个时辰内,让昌化县城恢复平静。 张存仁被几个亲兵押出来送到左若面前。 原来这几日城内的汉人一直在以稀可见底的米粥维持生计,女真人竟然暗藏了一批粮食,今日被汉人发现。扎伦比不但不愿把粮食分给汉人,反命女真人抽打汉卒中闹事的首领,因此酿成兵变。 张存仁很硬气,见到左若是直挺挺的站着,坚决不跪。 可惜左若不是翟哲,无需表现出虚伪;他也不是萧之言,不会让道义束缚住自己的举止。 “打!”只有一个字。 士卒用长刀背狠狠的敲打在张存仁的膝盖上,只两三下,张存仁再也无法站立,而且只怕好几个月都无法站立。 张存仁疼痛的额头汗珠直冒,愣是忍住没发出一声惨呼。 左若冷笑一声,下令:“把城内所有的女真人斩首示众,向大将军禀告,就说是张存仁率部反正,屠尽昌化的女真人,投入大明。” 张存仁一口血从嘴边涌出,喝骂道:“无耻!” 左若冷笑一声,回应:“没有你甘为女真人为奴,叛国卖祖无耻!” 他可没工夫与张存仁继续斗嘴,督促兵马与方国安军打扫完战场,率军到达湖州府向广德府进军,到达溧阳,与翟哲在常州府会师。 至此,江南只有南京和镇江还在归清兵占领,张天禄从宁国府退兵至池州,做出随时可能渡江北逃的准备。 明军十二万与与清兵八万在镇江对峙。 清虏新败,女真人和汉人互不信任,军心涣散。左若和方国安到达常州后,明军的优势已经很明显了,但翟哲迟迟没有进军。 江南的战局传向大江南北,柳随风也该快到福州了。 南京对于江南的意义不仅仅是一座军事重镇,更是太祖当年设立的都城,收复南京的影响力甚至远胜过俘获多铎。 这是个美味无比的果实,翟哲只要张嘴顺势就可以吞进咽喉中,攻下这座城不难,忍住这个****才更难。 鲁王在等着进这座城,多尔衮一定也在调兵遣将。 所以翟哲需要盟友,他宁愿让人与他共同分享这份荣耀。 ☆、第437章 盟友 “浙江往福建为什么这么多山?” 柳随风叫苦连天,这七八日他脚底磨出了一堆水泡。早如此,他何必要从福州回到浙江。原本是想给翟哲报个好消息,没想到大将军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此刻,唐王再封翟哲为王已是顺理成章,甚至该担心的翟哲是否还会接受他的封号。 江南战局的逆转让他之前的心思全都白费了,但他很开心,腿脚虽然疲倦,嘴中恨不得哼歌。 弃鲁王,拥唐王,利弊各半。归唐王隆武朝廷,能让翟哲有更灵便的行事空间,大明至少在名义上统一了,暂时避免了内耗,但远没有在鲁王朝中自由。 翟哲既然做出了选择,柳随风作为幕僚,唯有为平虏将军做好这件事。 他从杭州府快马加鞭往南,消息传播的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朱大典在翟哲离开于潜后立刻命人往福州通捷,以让唐王有所准备。 从衢州府过仙霞关即进入闽地,唐王封的南京提督杨文聪一直在这里募集义军。因为唐王朝堂的中的内阁大学士不喜欢马士英,拒绝马士英入闽,让杨文聪的位置非常尴尬。 作为马士英的妹夫,杨文聪无法与马士英撇清关系。他的儿子杨鼎卿曾在南阳当过唐王的伴读,所以唐王给了一个名号极大的实职——提督南京。平虏将军翟哲收复了大半个江南,让他进退两难,命信使往绍兴询问马士英该如何处置。 唐王和鲁王两个朝廷其实密不可分。原先鲁王被清虏压制在浙东一隅,唐王势大,可以忽略浙东。翟哲收复江南后,这个问题容不得再回避。就像空中出现了两个太阳,但大明只能有一个皇帝。 柳随风四天赶到福州,这里和去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南的战事已传到这里,但唐王命官府压制消息,老百姓尚不知晓。 柳随风没急着找刘忠藻,而是先走进镇海侯的府邸,拜见郑芝龙。 在福州两个月,耳中每天都能听见郑芝龙的名字。他曾在街道上见过郑芝龙起高头大马经过,但从未与他对面交谈过。郑芝龙在闽人中算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那是常年在海上飘荡留下的印记。从外表看,他不像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反而很和气。 柳随风风尘仆仆,没来得及准备礼品,他来的目的本身就是一份大礼。 镇海侯府门口兵丁把守严密,柳随风先送上名帖,过了没多久,一个身着米色锦衣的年轻人出来迎接。 那年轻人头发一丝不乱挽成一个发髻在脑后,穿了一双木屐,手白如玉,全是上下若被月华笼罩,极其洁净,到近前恭敬行礼,“柳先生,在下郑森!” 柳随风旋即反应过来,原来是郑芝龙的儿子。他以同样的角度鞠躬,还了一个大礼。 郑森从说话的语气到行为举止动作都很缓慢,像是在一场悠闲的会客,“家父命我来迎柳先生入府,请!” “请!” 郑森走在前面,木屐随步伐轻轻的撞击地面,发出“哒哒”声响。他的腰很直,胸脯微挺,近乎是儒者标准的走路姿势,唯有腰上挂着的一柄倭刀让柳随风暗中留意。 入郑府一直顺中间大道走,沿途没见到闲杂人等,往里走了走了两三百步,正对面是气势巍峨的会客厅,郑芝龙站在门口笑盈盈的迎接。 如果没有江南的那场大胜,柳随风当不起他这个大礼。 郑森与他父亲站在一起,两人就像是地府的黑白无常,对比鲜明。 郑芝龙虽然脸含笑意,但站在那里没动,等柳随风行完礼后,意味深长的问:“柳先生,才到福州?” “正是!” “屋里请!” 三人走进会客厅,分宾主坐下,郑森亲自端上茶具,伸出白皙的双手冲茶。柳随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见郑森的手虽然白皙,但骨骼粗大,指尖的老茧才被修剪过。 郑森专注的冲茶,郑芝龙似笑非笑的瞅着柳随风,说:“柳先生在福州两个月,我一直繁忙,也没能找个机会见一面!” 柳随风愣了楞,答道:“这是我的罪过了,早该来拜见侯爷。” “平虏将军好吗?”郑芝龙主动打开话题。 他这几个月耳中塞满了那个人的名字。朝堂中有很多人拿他与翟哲作比较,他掌管福建的兵权,翟哲是鲁王朝中平虏将军。两人的地位相当,但做出的事情完全截然相反。他不会理会那些腐儒的非议,但翟哲如今的成功,让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郑森冲茶的动作稍稍停滞了片刻,但很快继续自己连贯的手法。今日他只是个旁听者。 柳随风欠腰,说:“翟将军很好,我此来正是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拜见侯爷。” 郑芝龙摆手向柳随风示意郑森才冲出的茶水,说:“先请用茶!” 柳随风端起青花小瓷杯,一饮而尽,口有余香,眼神瞥过郑森,话语掷地有声:“大将军愿与侯爷结盟!” 郑芝龙手袖往外一拂。郑森自动起身,认真向父亲和柳随风二人行礼,踢踏着木屐退去。 柳随风的目光一直跟住郑森的背影,直到他出门拐弯,消失不见。他嘿嘿笑了两声,赞叹道:“侯爷有个好儿子。”他刚才说那句话时特意留意郑森,见他高抬冲水的茶壶竟然纹丝未动。 郑芝龙脸上显出自得之色,说:“大木在日本长大,曾拜钱谦益为师。”他对这个儿子确实很满意。郑森文武双全,假以时日一定可以继承他的衣钵。 这几句闲聊岔开刚才的话题,让会客厅中出现短暂的安静。 郑芝龙挪动一下屁股,等柳随风把茶杯放下,话锋一转,追问:“翟将军奉鲁王,我奉唐王,如何结盟?” 江南战局的变化让郑芝龙始料未及。三四天前,他还曾在私底下嘲笑过翟哲不识时务,妄想螳臂当车,但几日之间,竟然天变,让他原有的计划完全泡汤。 柳随风在福州两个多月,与刘忠藻及唐王之间勾勾搭搭,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把这些当回事。但现在局势变了,不仅他着急,朝堂中无人不急。鲁王和唐王现在只怕是茶饭不思,两对眼睛都在滴溜溜盯着南京。 柳随风胸有成竹,笑着说:“这个不是问题!” “侯爷与翟将军有一点相同,翟将军是武将,侯爷也是武臣。唐王拜侯爷支持在福州登基为君,鲁王也是因为翟将军等监国位。但无论在福州还是在绍兴,翟将军和侯爷都没能入阁。大明朝廷视武将如牛马,用的时候就牵出来,不用的时候就放在后院圈养,所以大将军愿与侯爷结盟。” 柳随风一点点的抛出****,要让郑芝龙这条蛇出洞不容易,诱饵当然要摆足。 “翟将军的意思是?” “我在福州两个月,想必侯爷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大将军兵围南京,迟迟没有进军,正是愿与侯爷共享此刻的荣耀。” 这是第二份诱饵,同时也有逼迫之意。 言下之意,翟哲和唐王早已达成协议,只要攻下南京后,唐王必然要北上。唐王在福州时,郑芝龙不把他当回事,但此刻明军收复江南后,浙东要是再归附朝廷,唐王立刻成了宝贝疙瘩。 柳随风此来最主要的目的是邀郑氏水军北上,协助守御长江防线。此刻江南众志成城,若能再得郑氏水军北上,必能保住江南的安全。但这句话不能直接说出口,否则便成了乞求之意。 郑芝龙很快想明白过来,垂头沉思。 柳随风继续试探郑芝龙的底线,说:“大明除开国的功臣,再无武将封王,一直也无武将入阁。” “我要闽粤总督!”郑芝龙抬起头。福建已归郑氏,他以海贸起家,知道广东海贸的潜力远胜过福建,所以朝思暮想再得到广东总督。 有需求就好办,柳随风心中石头落了地,来之前他最担心郑芝龙油盐不进,依旧畏清虏如虎。 “那自然是水到渠成,我家将军想要提督江南,到时候也需侯爷提供一份助力。只要我家将军和侯爷都入了阁,还怕办不了这些事吗?” 翟哲事先没想到没想到郑芝龙想当闽粤总督,柳随风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他相信即使翟哲在这里,郑芝龙提出更大的胃口,双发也会很快达成协议。所有的承诺都只是一句话,眼下只有郑芝龙能给江南提供助力。 军镇天下已成,不过要唐王坐在那个位置上再过渡几年,因为现在谁不愿意当第一个撕破脸的人。 柳随风在镇海侯府呆了两个时辰,在天黑时辞别,返回商盟商号过夜,刘忠藻早在那里等着他。 两人刚一见面,刘忠藻迫不及待的站起来,说:“陛下想见你。” “今日天色已晚……” 柳随风话音未落,刘忠藻连连摆手,说:“陛下一直在等着你,我只是没想到你到福州不去拜见陛下,竟然先去了镇海侯府。” “因为我与陛下该谈的都已经谈过了,大将军不会一场战事改变主意。” 刘忠藻暗自松了口气。 ☆、第438章 逼宫 江南各地义军蓬勃而起,无数人剪去辫子投向常州府。 翟哲传令,命各县精选出一千义军来军营服役,其余人等各自回家收割晚稻。这场大胜恰逢其时,成熟晚稻将为平虏将军府提供第一批粮饷。 军中战意高昂,包括左若、李志安等将领都在请战,大军在丹阳击败李成栋军,逼近镇江府。 这么多天过去,多铎一直没有消息。博洛明白,多铎要么被明军俘虏,要么命丧战场。清虏兵马还有不少,但都失去了再战之勇。博洛率女真人和汉八旗士卒坚守南京城,同时命李成栋和刘良佐在镇江布置第一道防线。 南京城内人心思动,每日可见一队队女真甲士在街道上巡逻,严禁行人说话。 洪承畴才到南京二十几天,尚未得到施展的空间,又要面对如山崩般的局面。 镇江府连续两天兵败,他急匆匆找到多铎,劝道:“贝勒爷,请调刘良佐和李成栋到南京城下,或者入城。再放在镇江,只怕那两人都将投入明军,白白增添了明军的实力。” “我听说明军在宣扬汉人只要投降都不杀,这两人值得信任吗?” 博洛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这两支降军。从刘泽清麾下的那些士卒在于潜投降起,汉人降军像是突然找到了方向一般,成群结队的再投向明军,有些人甚至会杀死身边的女真人为投名状。汉八旗的士卒随女真人生活多年,无需太过担心,但那些降军实在是不值得信任。 洪承畴最明白这两个降将的心理,说:“李成栋在松江府屠杀了一万多百姓,刘良佐在江阴也没少杀人,只要把这两人召入南京,他们绝不敢投靠大明。但要是一直把他们留在镇江府,只怕他二人都支撑不住。” 博洛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听从洪承畴的建议,下令放弃镇江,命这两人率军退入南京。 八万兵马驻守南京这样的大城一点也不嫌多,南京多半的城防炮被多铎拆卸运到杭州城下,让博洛痛悔不已。信使已奔向北京城,摄政王调集兵马南下至少需要二三十天,他要像翟哲坚守杭州那样,等候到救兵的到来。 浙东大军兵围南京,翟哲命宗茂征集民夫推巨炮北上。 杭州府比南京城下更热闹,各地的缙绅见不到军营中的翟哲,不少人只能跑到这里找陈子龙或者去浙东,以求谋得一官半职。 平虏将军府,一道道命令被签发出去,翟哲把平虏将军的官印交给宗茂,任由他便宜行事。宗茂下达首个重大命令,让兵丁封锁各地盐场,让商盟独揽盐贸,原先的盐商仍然可以经营盐业,但必须要从商盟手中取盐。 这几年来,商盟的经营一直由柳全掌管,按照协议,柳家可以从商盟的利润中抽取一成作为回报,但因为平虏将军府缺钱,柳全一直在干赔本买卖。不但没赚到钱,还把柳家多年的积蓄全填进去了。坚守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回报的时候,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但表明商盟正式进入盐业这个富的流油的行当。 南京城被攻克之前,江南各地名义还属于战区,归平虏将军府统一管理,宗茂在抓紧时间布局。 听说鲁王已在绍兴试穿龙袍,张国维、宋之普等人都在做准备,等翟哲攻克南京后,请鲁王往南京登基。 十月十五日,绍兴府来了一帮客人。 也许是太高兴了,以至于放松了警惕,鲁王不知道唐王的使者何时来到浙东,但此刻他已经不再担心唐王。 陪同刘忠藻同来的还有朱大典及一千兵丁。萧山行营的兵马全部北上,原来据守宁绍的兵丁被孟康带走。平虏将军在江南大胜清虏之际,腹地宁绍竟然不设防。 朱大典带来的一千兵丁,众人也没太留意。 刘忠藻先拜见鲁王,随后拿出圣旨,说:“陛下得知鲁王收复江南,特来降旨以示祝贺。” 内阁的三位大学士张国维、朱大典和宋之普都在,钱素乐和孙嘉绩等宁绍本地的乡绅也都在,气氛立刻凝固起来。鲁王若是接了唐王的圣旨,那就相当于承认了唐王的为大明的皇帝。 朱大典率先打破僵局,说:“唐王在福州登基,王爷收复江南有大功,必然有赏赐。” 众人才发现形势有些不对劲,朱大典这句话明显在偏倚唐王。他是鲁王监国的内阁大学士,此番表态后立刻让现场的文臣处于混乱中。 张国维立刻争锋相对,挑刺道:“收复江南是鲁王监国的功劳,与唐王有什么关系,我听说唐王的首辅黄道周在徽州兵败,还需平虏将军前去收拾残局。” 刘忠藻进言:“陛下登基已有一月,两广、江西、湖南和四川等地都奉了唐王为君。眼下清虏虽在杭州城下兵败,但势力仍然强大。大明再经不起内讧,唐王恳请鲁王退监国位,陛下无子嗣,答应立鲁王为储君,在百年后再把皇位传给鲁王。” 这几个人吵吵闹闹,争论不休。 这么大的事,竟然来的如此突然,众人很快想到南京城下的平虏将军。 钱素乐与平虏将军府关系密切,率先问出来:“翟将军知道这件事吗?”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正在此时,马士英突然跳出来,喝斥道:“此是国之大事,为何要向一个武将询问,难道还想重复当年四镇之乱吗?”众人虽然不待见他,但他在浙东入内阁是同时得到方国安和翟哲两人的支持,又曾是弘光朝的首辅,说话很有纷量。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等今天要是不接唐王的旨意,难道还想陷大明与内乱吗?”马士英站在道德高点上,痛心疾首。 在场的十几个文臣,没有人在出来说话。 鲁王像看戏一样,眼睁睁看着局势演变到这种地步,大怒道:“你们几人,枉自我召你们入内阁为大学士,才驱走江南的清虏,立刻忘恩负义。” 朱大典挺身而出,跪在地面,说:“微臣对不住王爷,但微臣一心为大明计!” 马士英紧跟着他跪下去。 “今日这件事不了,请诸位先不要离开宁绍。” 鲁王骂道:“孤就要离开,你能把我如何。”说完这句话,“噔噔噔”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骂,“大不了,孤再去台州过日子。” 在场诸位,没有人比马士英心里还清楚,若没有翟哲的默许,朱大典怎敢带兵进入宁绍。 ☆、第439章 难不降 一个要脸的人很难在朝堂之争中获胜。 鲁王怒气冲冲走出厅堂,马士英等人翘着屁股恭送。 朱大典也没想到鲁王这么好应付。识不足则易怒,在争夺那个最高的位置的路途中,怎能因为臣子的背叛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这半年来,鲁王对文臣武将近乎言听计从,今日各位阁臣的变化让他始料未及。但浙东由平虏将军翟哲主宰,在平虏将军没有明确表态前,他本该直奔南京城下,当面向翟哲的求证,或者以浙东监国的身份统领大军,做殊死一搏。 但鲁王走了,奔向台州。 朱大典当然不会去拦截他,鲁王走到越远,他的麻烦越少。翟哲和唐王对他都有承诺,但逼君退位风险极大,名声不好,能这样平稳的解决,不动干戈,几乎是完美的结果。 没有人再来阻拦。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忠藻身上,各位文臣也都想听听唐王的圣旨中究竟有何内容。 刘忠藻打开圣旨,声音朗朗,抑扬顿挫的读了一遍。 众人仔细在听,不错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等刘忠藻听完后,所有人都是一个表情,似怅然,似解脱,似欣喜,似迷茫。 刘忠藻收起圣旨,朝周围一圈拱手道:“陛下认同鲁王封绶过的官位和爵位,所遇朱阁部、张阁部、马阁部和宋阁部仍然是内阁大学士。宁绍的各位大人暂时仍居原位,等大军收复南京后,再另作封赏。” 他这句话已在透露翟哲与唐王早有协议,表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朱大典帮腔作势,说;“从此大明只有一个皇帝,做臣子的当以国事为重,早日恢复大明江山。” 他以唐王的阁臣身份说话,掩饰不住得势。唐鲁归一,他将成为获取利益最大的那个人。无论对唐王,还是翟哲,他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内阁首辅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 张国维、宋之普和钱素乐等人都默不作声,他们昨日还在为鲁王登基做准备,今日竟然就变了天。 朱大典率军到此,不敢动鲁王,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为鲁王尽忠,未必会有多大危险,但日后再想在朝中谋求一个像样的位置恐怕就难了。 朱大典拱手向张国维:“请张阁部为鲁王起草一份退监国位的诏书。” “呸!”张国维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说:“我最近手臂有恙,执不了笔,另请高明吧。” 他在鲁王朝中为首辅,辛辛苦苦奔波半年,到头来被朱大典压了一头,没有当面与朱大典撕破脸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做这等事情。 “你!”朱大典就要发作,转首看众人都以敌视的眼光在看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忍住自己暴躁的脾气,看向马士英,说:“马阁部,那由你来起草。” 马士英晃了晃脑袋,说:“鲁王在浙东威望甚高,我虽然在阁,但从未在浙东行事过,由我起草只怕不能让士子百姓信服。”他精明之极,知道谁干了这件事,就等同于站在了忠于鲁王文臣的对立面。翟哲都躲在几百里的南京城下,他又怎敢出头。以他的判断,平虏将军现在就是风向标,只需盯住翟哲的意图,朝堂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朱大典环视一周,见众人都低下头去,冷笑道:“连这等小事你们都在推诿,又怎能为朝廷尽忠。”他转首吩咐身后的亲兵,“拿笔墨纸砚来。” 战事尚未结束,众多文臣开始盯着将要收获的战果。 鲁王内阁的几个大学士本已憋足了劲,没想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有失落在所难免。但在尘埃未落之前,所有人都还心怀希望十月底,郑氏水师四万人从东海北上,战船阻塞住长江的流水。 清廷苏州提督吴胜兆迟迟没有退走,等他回过味来,已是来不及了,被围困十日后,率麾下兵马割掉辫子,向明军求降,归平虏将军麾下。这几日各县遴选的新兵也陆续赶到到达常州府,翟哲督十五万大军兵进南京城下,与郑芝龙分水陆两路进军。 于此同时,多尔衮紧急调动京师卫戍十万兵马,以阿济格为帅,到达扬州府地界。 数十万大军隔江对峙,唯有南京城内的守军人心惶惶。 但无论是清廷还是明军都不愿意再打一场决战。 江南得而复失,经过剃发令的激化,民心与半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在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前,多尔衮不敢把压箱底的精兵再陷入这座泥潭。 翟哲也不想与清虏决战。他麾下十五万大军,半数为新募的义军,可以打顺风仗,但真要与清廷十几万精锐面对面对决一场,只怕力有未逮。 郑氏水师后日将要到达镇江地界。 南京城外二十里地。 翟哲升帐点将。 左侧为萧之言、左若、逢勤、李志安、方国安、张名振、孟康、元启洲、陈虎威、顾三等一干旧将,右侧站立阎应元、陈明遇和吴易等义军统领,以及杨守壮和吴胜兆两位降将。这些人是他收复江南的功臣,也是他将要倚仗的力量。 除了方国安和王之仁外,其他人都将属于平虏将军统管。 帐议只进行了片刻,翟哲下令:“大军明日攻城,左若攻南门,逢勤攻东门,方国安攻西门。” 杭州城下的巨炮已运至南京城下,是该给守军一些压力了。在郑芝龙到来时,至少要弄出点动静让福建人看看。 虎踞龙盘的南京城在炮声中战栗。 翟哲把一百多门大炮都放在南门外,形成对城头炮火压倒性的优势。铁球轰开外围城门,城头守军像当初杭州城的明军一样,躲在城墙底下。不同的是,当时杭州城众志成城,眼下他们还需对城内严加防范。 炮击整整一天,博洛亲自的在南城门督战。 半下午光景,一个亲兵急匆匆冲上城头,凑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博洛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又过了一个时辰,明军收兵,他迅速返回总督府,传令召见刘良佐。 今日刘良佐奉命守西门,战事不甚激烈,与方国安对峙舞了一场花拳绣腿。接到博洛的命令后,不敢怠慢,立刻动身前来拜见。 等他到了总督府,有兵丁把他安置在偏厢房等候,端上茶水,并没说博洛会什么时候接见。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召唤,院子里、长廊下,空无一人,刘良佐心里渐渐有些发毛。 等了约半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昏暗,两个盔甲鲜丽的甲士走进来,横眉竖目,也不见礼,粗声粗气的说:“刘良佐,贝勒爷要见你。” 女真人对汉人一向趾高气扬,刘良佐早已习惯,急忙起身。 两个甲士一前一后,如同在押送犯人,把刘良佐带入府内。 总督府正堂点了火烛,两侧各站立一排威武的士卒,这架势像在三堂会审。 刘良佐心里直打鼓,进了正堂,膝盖不由自主的弯下去,跪地磕头,道:“拜见贝勒爷。” “刘良佐,你可治罪?” 博洛的话就像晴天霹雳轰在刘良佐的头顶。 “末将有何罪?” “江阴城只有百姓,并没有明贼的正兵,我说难怪你在那里两个月没有进展,原来与明贼早有勾结。” 博洛咬着牙根说出这番话来,刘良佐听完后仿佛置身冰窖,好像断头的铡刀已然架在脖子上。他咽了一口吐沫,语无伦次的申诉:“末将冤枉啊,江阴城内有义军十几万人,末将攻城两月,损失五六千士卒,实在是因为能力有限。” “闭嘴!”博洛怒喝,把案桌上堆积成有两寸高的书信扔下去。 书信像秋天枫树林中的片片落叶,随风飘荡,落在刘良佐的眼前。 “只十几日,江阴城的明贼阎应元就给你写过十封信,还在感谢你对江阴城手下留情,让浙东援军把粮草输送入江阴城。” 博洛的话语就像刀子刺入刘良佐的心脏,他双手在空中飞舞,像是在抓救命稻草,想接一封信在手,但他的双手实在是颤抖的厉害,竟然一封信也没接住。这些信他明明藏在军营中最紧密处,只有最亲信的家丁才知道,为何会落到博洛手里。 “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良佐以头触地,殷红一片,说:“我曾与阎应元相识,所以他写信前来劝降,但末将对大清忠心耿耿,从未给他一封回信。” 博洛拍手,说:“带进来!” 两个清虏甲士押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士卒从总督府外面走进来,刘良佐扭头,从号服来看,这两个人是自己营中士卒。 “他们两个已经招了,你在镇江府驻军时,阎应元曾经亲自来军营中拜会过你。你们两个人倒是打出交情出来了!”博洛嘲讽。 刘良佐这才看出来,这两人是营中亲兵。 “贝勒爷,冤枉啊,我确实见过阎应元,但绝没有对大清生出过背叛的念头,否则我也不会进南京城。”他在战场闯荡十几年,不知为何,自降了清虏后,胆子越变越小。 “我知道你进南京城的目的!”博洛脸色沉重,下令:“来人,把他押入大牢。” ☆、第440章 私分地 江南战役至此,清廷满人和明降军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顶尖。 刘良佐竟然敢让阎应元入营,再放他走,已是自寻死路。 翟哲特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满人,他不知道博洛会如何处置这件事,但至少有一线希望能让刘良佐走投无路。 南京城下的明军加紧攻城,郑芝龙就要到了,一面是做做样子,但翟哲真正想要的是让博洛尽快退出南京。今日是最后的机会,这对清廷和他自己都是一个解脱。他需要好生整顿兵马,安顿江南,准备练就一支能与满人野战的军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靠守城和偷袭侥幸获胜。 南京城城防坚固,城内粮草储备充足,若只靠这些兵马围困半年也未必能如愿攻下。新募的义军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旦在南京城下死伤惨重,这股劲头没有了,江南的得失胜负难料。 而且,翟哲对郑芝龙没有信心,从他想要闽粤总督的官职,就知道此人对内陆并无兴趣。一旦局势转变为僵持,或者是恶化,郑氏水师极可能会再次返回福建。 在战场上可以幸运一次,但若在战争中一直指望幸运之神的加持,终有一次会品尝苦果。 夜深,翟哲批了一件丝袍,站在十几里外远眺南京城。 他没有带将领,只有亲兵方进跟随。 “南京城!”他看向几十里外坚固的坚城。在他的记忆里,除明太祖朱元璋,再没有人能从南往北北伐成功,而他正想成为第二人。江南的富庶让人满足,秦淮河畔消磨了众多文人士子的锐气,他该怎么做,才能激起汉人的雄心。 他独自漫步,努力思索。 夜深。 他没有回兵营,还在等待。 郑氏水师今日在吴淞口接受补给,比预想中到达南京要晚一天。郑芝龙在磨磨唧唧,翟哲知道他和洪承畴一直暗中有联系。他不确定郑氏有没有把情报送入南京城,但只要郑芝龙想,一定能找到办法,就像他能让人在城内举报刘良佐。王之仁的水师在靖江岛和扬中岛严防清兵渡江。 如果博洛今夜不出城,江南的战火不知要持续多少日。 夜更深,秋露渐渐平息了翟哲的所有焦躁。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只能承受,因为他的实力还没强大到可以主导战场的程度。现在他得到一片能茁壮成长的沃土,只要给他时间,一定能培育处茁壮成长的参天大树。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骑士被被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方进吓了一跳,下马说:“方千户!” “何事? “有紧急军情!” 翟哲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但一直站着没动,他知道是什么消息,但他没有兴奋也没有着急,只是在抬头看夜空中繁杂的星象。 “报,清虏大军出北城门,往长江边去了。 “命左若、逢勤和车风三支兵马追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澜,说出熟背已久的答案。 南京北门外,数万兵丁举着零星的火把出城。 刘良佐随女真营同行,他的兵马被留在最后。博洛今日处置他后,再不敢在城内多呆一天。张天禄率芜湖和池州的水师顺江而下,正停靠在对岸的江浦港。南京城内的清虏早于江北的阿济格联系上,长江对岸已经准备了大小数千只船只,只待江岸火光起时,立刻过江渡人。 稀薄的星光下传来厮杀声,清虏以李成栋和刘良佐降军断后,退向江岸。 翟哲侧耳听了片刻,回到大营。 整个大营一片嘈杂,义军的反应没有正兵那么快,各部兵马还在列队中,这样的兵马也只能吓唬吓唬清兵,只在守城时尚可一战。 江边的血战持续到清晨,女真人登船离去,刘良佐的兵马被留在了最后。 天色放明时,阻击的降军见女真人扯帆而去,这才慌了神,各自跪地求降。 巳时,南京城门大开,城内缙绅割去辫子,前往翟哲兵营求降。有些人被洪承畴带走了,这些人没有被带走的资格,反而免除了背井离乡之苦义军前往江北岸边打扫战场,翟哲没有急于进城。 一直等到申时,郑氏水师出现在江道中,郑芝龙和王之仁同时上岸,前往城外大营中拜见翟哲。 两人都是相互闻名已久,但才是首次见面。翟哲比郑芝龙要高上一个头,看上去比郑芝龙要年轻很多。一个是精光四射的老者,一个是威武雄壮的年轻将军,实际上都是两只老狐狸。 郑芝龙此番精锐尽出,身后跟着自己的心腹将领施福、胞弟郑彩和儿子郑森。翟哲军中将领也悉数在列。 “翟将军!” “郑侯爷!” 两人间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热的程度就差来个拥抱。 “侯爷此来,吓走了南京城内的清兵!” “说来惭愧,我率军来晚了,没能赶上与东虏打一仗。” “无妨,待北伐之日,侯爷必能让清虏望风而逃。” 翟哲笑得很灿烂,灿烂的像毫无心机的少女,让郑芝龙一时间摸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请侯爷入城!” “我寸功未立,怎敢当次荣耀,翟将军先请!” 两人都在推辞,最终决定由左若和郑彩各率一对兵马并列入城,收复南京。 这是翟哲卖给郑芝龙的一个人情,至少在这一年内,他需要郑氏水师合作守住长江沿岸,并能就此朔江而上,收复芜湖、池州一直到安庆地界。郑芝龙对这些地方不感兴趣,但翟哲需要这些地方。 南京城内破败冷清,并没有百姓上街来迎接明军归来。这座大明留都城内的乡绅几个月前只顾着自己,几个月后也没什么变化。 清虏离开时搜刮走了城内所有的金银财宝,有不少人正躲在家中暗自伤悲。 翟哲和郑芝龙各派五千兵马入城,张榜安民,这是一种默契的平衡。 江南各地都可以归翟哲所有,但南京不一样,这是在为唐王回归做准备。郑氏和翟哲从一开始就开始很尊重对方,因为他们都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东西,而且他们有着共同的阻力。 翟哲与郑芝龙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同确认了半个多月前,柳随风在福州府达成的协议。 “闽粤归郑氏。” “南直隶和浙江归翟氏。” 当然除了南京。 ☆、第441章 军镇南京 南直隶辖安庆府、庐州府、扬州府、凤阳府、扬州府和淮安府都在江北,现在还在清廷的统治下。 广东也自有势力。 翟哲和郑芝龙的协议都只是两人的长远规划。但至少两人之间没有直接冲突,郑芝龙没想在富庶的江南分一杯羹,翟哲也默认了郑氏对福建的统治。 徽宁池提督张天禄率军往在上游护送博洛安然都铎渡过长江,张煌言趁机率义军收复宁国府。清廷在南直隶北方五府汇集了十六万大军,长江南岸则有明军二十多万人。 唐王驾临南京还有时日。 翟哲命阎应元统领江阴义军驻守常州府,李志安率本部兵马驻守苏州府,王之仁守松江府,郑氏水师守镇江府,萧之言驻守南京,其余大军在丹阳立营。 丹阳大营。 义军士气高涨,正在学唱宁绍军镇的军歌。除常州府义军全归阎应元统领,逢勤和左若这几日正在忙碌把其余十二万义军编列成队,编入宁绍军镇的老兵为百总和千总,从最基本的队列开始训练。 翟哲这几日一直在与郑芝龙对交易的细节讨价还价,今日一大早从镇江返回丹阳。 孟康贼兮兮的溜到中军大帐。 方进出门引路,悄声说:“大人在等你。” 翟哲才换了一身宽松的战袍,见孟康进来,招呼他到近前,说:“你过来!” 方进闪身出门,守卫在门外。 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孟康现在不敢叫翟哲小哥了,单膝跪地请命:“大将军有何吩咐?” 翟哲说话的声音很小,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你马上率本部兵马回宁绍。” 孟康没有多问,拱手道:“遵命!” “知道我让你回去干什么吗?”翟哲回过神来,两眼微微眯起盯着孟康。 回宁绍,当然是保护宁绍的安全,但翟哲既然这么问,说明没这么简单。孟康抿抿嘴,没乱说话。 翟哲目光扫过帐顶,缓声说:“我听说鲁王去了台州,他能为大明退监国位,是深明大义,但我担心有些心底阴暗的人不能容他,你此去宁绍之后只有一个任务。” 此时鲁王退监国位的诏书还没发布,军中将领没这么快得到消息,孟康闪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常态,说:“末将明白了!” 朝廷的争斗与他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没有左若和逢勤那样的军事天赋,但他从草原开始就下定决心一门心思跟着翟哲。大明换一个皇帝,他还在平虏将军府下当武将。 翟哲看孟康拍打胸脯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加重语气叮嘱道:“切记,切记,此事关天,决不可出一点岔子。” “末将愿立军令状,若鲁王有事,愿提头来见。” 孟康本就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翟哲起身踱步,垂头走了好几个来回,下定了决心,摆手道:“你去吧!” 半年时间,江南来回换了两个主人,也许只有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江南各地百姓踊跃支持明军。 宗茂和陈子龙正在各地收取今年的田赋。平虏将军府号令,今年的田赋只收五成,按照宁绍的旧例,百姓可自由选择缴纳银两或者是稻谷。 第一个赶到南京的重要人物是朱大典。 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唐王已答应任命他为首辅。黄道周在徽州兵败后声名扫地,眼下形势一片大好,也没人再来提追究他的战败之罪,但再无法坐在首辅的位子上。 郑芝龙和翟哲都在镇江府兵营,朱大典率一千兵丁从广德府进入南京,大摇大摆想进入南京城内,竟然被守城的兵丁拦住。 翟哲与朱大典有旧,萧之言不好出面,拦住朱大典的正是郑芝龙的胞弟郑彩。 信使飞马往朱大典军前,禀告:“我家将军奉镇海侯及平虏将军之命守卫南京,没有将令不许进入。” 朱大典乘兴而来,被当头打了一棍子,当即暴跳如雷,竟然把信使绑缚住,要斩首示众。郑彩大怒,点本部兵马出城,把朱大典的一千人团团围住。朱大典这才想起来眼下鲁王没有正式退位,他这个首辅还留在唐王的嘴边,郑氏兵马在把他当外人。 南京城下这闹腾了半天,近在咫尺的镇江府竟然毫无反应,翟哲和郑芝龙都没有出面。 朱大典不敢当真斩了郑氏信使,无奈亲自往镇江府,他先往丹阳兵营,去见翟哲。 大明的文臣和武将的地位不再像从前了,无论翟哲还是郑芝龙都不是好相如的主,朱大典突然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争到这个首辅之位未必是好事。但该做的都做了,到了眼前也没有退缩的余地。 十几天前两人才在于潜县城并肩战斗过,翟哲得到消息,出大营三里路迎接。 那个时候,朱大典做好在于潜城头战死的准备。但他既然没死,大明又收复了江南,两人的关系再无法回到那一日。 “翟将军!” “朱阁部!” 两人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无法明白的说出来。该发生都已经发生了,但谁先说出口,谁就更被动。鲁王退监国的诏书就放在朱大典的衣袖里,但翟哲还有反悔的机会,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 朱大典单刀直入,问:“翟将军收复南京,恢复留都,是重振大明的首要功臣,准备何日迎圣上归京?” 翟哲犹豫片刻,说:“眼下清虏大军还在江北,战事随时可能再起,我与镇海侯商议,眼下还不是陛下回到南京最合适的时候。” 两人都没有明说是哪个陛下。 朱大典有些不高兴,冷笑一声,说:“圣上不畏清虏,愿与百姓士卒共御南京。”唐王已经给他传过话,越早到南京越好,这件事早日定下来,让他了却一桩心病。一日不把鲁王彻底击倒,他一日不能安心。 翟哲摊开双手,表情似笑非笑,说:“做臣子的难道还能阻拦圣上回京吗?将士们浴血奋战,收复江南,早在期盼圣上的赏赐了。” 他从衣袖中摸出一份名单,放在朱大典手中,接着说:“我军中将领你都熟悉,可鉴别这上面的功劳是否属实。” 朱大典瞬间明白了翟哲的意思,封赏不到,别说是他这个未来的首辅,就连唐王也别想进入南京城。鲁王还在浙东,翟哲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 “翟将军,这是挟功自重了!”朱大典鼓着嘴,胸口起伏。他自以为已经足够给翟哲面子,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与武将商议行事,但翟哲也是有越国公爵位的勋臣。 “我只是想陛下别让将士们寒了心。”翟哲的口气仍然很和善,不急不慢的又加了一句:“镇海侯的意思与我相同。” “啊!”朱大典的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在轻微抖动。翟哲与郑芝龙竟然联手,让他觉得衣袖中费劲心机的得到的诏书变成了一张废纸。难道这二人还敢奉鲁王为君吗? “朱阁部,您回去面见圣上,我与镇海侯同在南京恭候陛下回京。” 后面翟哲还说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朱大典听了一半,再也坐不住了,当即告辞快马加鞭离开南京。 唐王正在北上的道路中,随行有福建的十位内阁大学士。这十人都是他精挑细出来的,如黄鸣俊在担任浙江巡抚时与翟哲水火不容,当然不能再在随他北上。还有些人在福建有些名声,但放在江南明显声望不足,自动退出内阁。即便如此,这十个大学士,加上浙东那四五个人,大明从未有过这么多阁臣,到了南京后只怕还要精简。 但每个人都觉得被踢出去的人不是自己。 朱大典回到金华府正是时候,唐王刚刚才到衢州府。他匆匆赶前去迎驾。 唐王一行有近千人,与留在衢州府的杨文聪的义军汇集,扩充至四千多人。 朱大典在金华府边缘接到唐王,把在南京的经过简单说一遍,一脸不悦,说:“翟哲无礼,郑芝龙跋扈,军镇倚仗收复江南之功,已成为大明的隐患。” “何止是隐患?”朱聿键暗自苦笑。他在福建就是郑氏的笼中鸟,现在看来,到了南京不过是从一只笼子跳入另一只笼子。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里不能这么说,他不知道自己随意一句话会不会传入那两个人的耳朵里。再说,来日方长,他慢慢想法子总能解决这个难题。 朱大典提醒,说:“浙东的几位内阁大学士还在绍兴,沿路富阳、杭州等地兵马没有接到平虏将军的命令,要想入江南只怕还有些难处。” “传张国维、宋之普和马士英到金华,浙东有功之臣,朕当不吝赏赐。”朱聿键想了半天,说:“翟哲和郑芝龙收复江南,理当封赏,恢复半壁江山,这是该封王的大功!” 朱大典心中咯噔一下,叩头道:“陛下不可,若封王,此二人岂不是更加得意。” 朱聿键叹息一声,说:“若不不如此,翟哲为何要舍鲁王,让江南艰难免于战乱之苦。” “翟将军击溃清廷二十万大军,有收复江南的大功,但郑氏只是锦上添花,如何能封王?” 朱聿键沉默不语,他不会只封翟哲为王,同时封赏郑芝龙,正是存在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念头。 ☆、第442章 两个王 福建来的几个阁臣还在为是否封翟哲和郑芝龙为王一事争论不休。 宋之普和马士英到达金华,张国维怒气未消,托病留在东阳老家,不愿奉唐王诏书。 几个月前,马士英想入福建投靠唐王,被黄道周做主挡在仙霞关外,在绍兴府初始也吃了个闭门羹,直到得到翟哲和方国安的支持才有了个容身之所。再见到杨文聪时,两人暗中使了个眼色,并没有说话。都是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无论唐王还是鲁王。曾经马士英提携了杨文聪,现在杨文聪攀上唐王,当然不会惦记照顾他这个大舅。 黄道周不在,江南又是浙东的人马收复,福建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再见到马士英时,也没了之前驳斥的底气。 马士英到金华两天,听这些人还在为是否给翟哲和郑芝龙封王没完没了的争辩,实在忍不住了,向唐王进言:“陛下,一年前,弘光帝为争取吴三桂反清,赠封其为蓟辽王。如今以平虏将军收复江南的大功,封王实在是众望所归。” 唐王早已火急火燎,实在是被这些阁臣劝谏的无可奈何,终于得到一个人与他的意见一致,就此命朱大典起诏书。 朱大典衣袖中还藏有鲁王退监国位的诏书,犹如被架在火炉上,权衡片刻终于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起草了第一封诏书。 十月底,刘忠藻至南京传旨。 封翟哲为大同王,郑芝龙为延平王。 萧之言和郑森同为京营总兵,逢勤为浙江总兵,左若为苏州总兵,李志安为常州总兵,王之仁仍为吴淞总兵,方国安为芜池总兵,孟康为宁绍总兵,张名振为崇明总兵,郑彩为镇江总兵,陈虎威为舟山参将。 同时追谥卢象升忠肃,追阉人高起潜之罪,在钱塘江侧斩首,命人暗中把首级硝好,送给翟哲。 得到翟哲的认可后,朱大典把鲁王的退监国位诏书布告天下。唐王一行进入江南,同时命人往江西召黄道周回南京,又亲自手书一封招降清廷江西提督金声桓。 张天禄和博洛同时退出江南后,金声桓成了清廷在江西的唯一一支兵马。他当初之所以兵进赣州,是因为担心多尔衮趁机剥夺他的兵权,见江南剧变后,他一面回信给隆武帝回信,同时退兵南昌,静观其变。 重新踏入江南的土地,虽然知道前途可能有各种各样的障碍,朱聿键免不了生出一种志得意满。 他的封地在南阳,当年光武帝正是在南阳重新振兴了大汉。在即位之初,这仅仅是朝臣的一种满怀善意的愿望,没想到真成了现实。 翟哲与郑芝龙同到广德府地界迎接,把唐王朱聿键迎入南京,正式昭告天下,定都南京。 十几日间,封赏请功者不断,翟哲却抽身而出,督促沿江兵马严防死守,不敢因此懈怠。同时在丹阳大营召见平虏将军府下诸将,除孟康在宁波府没有赶来,其他将领都来军中集合。 鲁王退位极其突然,诸将一直在军中集中精神防御清虏,没想到宁绍暗流涌动,竟然在悄然巨变。一直追随翟哲的将领不会有什么想法,但有些人难以接受。 张名振来不及等翟哲召见,这几天一直在中军大营前转悠,就等翟哲回来。 诸将未到,他先来求见。 方进把他领入大帐,张名振一见翟哲,立刻双膝跪地,磕头道:“大将军,请您为鲁王做主!” “如何做主?” “鲁王对浙东文臣武将恩重如山,树义旗于危难之际,竟然在大功告成之际被唐王摘了果子,这让如何能让浙东人安心?” 翟哲摘刀扔在地上,“啪”的一声响,黝黑的腰刀在张名振面前弹跳而起,闪现出一截锋利的光芒,问:“你要我怎么做?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朱大典率军往绍兴府逼鲁王写了退监国的诏书,江北岸有清虏,江南岸有郑氏,你要我再起兵乱江南吗?” 张名振趴伏在地面上,半天一言不发。 “我对不住鲁王,浙东也对不住鲁王,但我们是为头上的发冠而战。”翟哲伸手把他拉起来,“清虏未灭,不是内讧的时候,总要有人吃亏。” “为何要是鲁王?” 张名振一腔怒火无处发放,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所有的矛盾都要在军议之前解决,军议之后一切将尘埃落定,张名振之后是方国安。 一个月前,方国安只想要徽州府的田赋为军饷就心满意足了,但万万没想到大军竟然攻下了江南。翟哲给他请功为芜池总兵,统辖太平府和池州府,辖区的芜湖和池州比徽州府要富庶的多,但现在已经不能让方国安满意。 浙江总兵的位置肯定无法要回来了,按照方国安原本的构想,能在苏州、松江或者常州府能有一个地方安身。毕竟他在收复江南的过程中战功不小,怎么看也比吴淞总兵王之仁功劳大。但环太湖几个富庶的州府都是翟哲的腹地,怎会让他再在此地横插一杠。 张名振离去一个时辰,方国安和儿子方元科被召入中军大帐。 翟哲单刀直入,问:“方总兵,让你去芜湖、池州,你还满意吗?” 这句话当面说出来,方国安反而不好显出怨气。 “池州府和太平府镇守南京上游,地势险要,非方总兵无法担此重任。”翟哲表情严肃,不像是在恭维,其实就在恭维。 方国安哼了一声,说:“翟将军麾下有逢勤、左若这等良将,我方国安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他话中有怨气。 “逢勤、左若虽然是良将,但劣势在对江南不熟悉。清虏从池州府和太平府两地退兵不久,张天禄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方总兵此去,不但要肩负镇守的重任,还要安抚民心。” 翟哲索性把话说明白,“此两地的田赋胜过徽州府三倍,当足矣为方总兵养兵,都是为大明尽心尽力,当以收复江北失地为己任。” 方元科在背后偷看父亲,见方国安一直闷闷不乐,心中着急,但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 贪心不足蛇吞象,现在不跟着大将军,日后再难找这么好的去处。 ☆、第443章 北方来人 几艘客船沿宁杭运河摇摇晃晃的行驶,运河两边是才收割完庄稼的稻田。 自平虏将军收复江南后,这条河中的船只陡然增多。 过来的商船运送粗铁、丝绸和瓷器等货物,回去的船只搬运各式各样的兵甲火器以及才收获的军粮。江南收复一个月不到,各地百废待兴,有些县城还没确定县令,比不上宁绍地界的安定。 几年前,宁波府和绍兴府无法与杭州和松江等地相提并论。但这几年,以舟山岛为中心的海贸逐渐兴盛,每年都会有十几批大海船事项日本,运过去丝绸和棉布,带回来粮食和银子。 除了日益繁荣的海贸,这里还有大明最大的兵仗和军械生产基地。一个月前,平虏将军下令,解除流落在宁绍所有工匠的匠籍,把打造兵甲的火器的工匠分成三份,划分给三个商号。 徽州府的商人胡才厚带筹集来的三十万两银子,在宁波府挂牌鼎锐号;绩溪商人朱沾云在绍兴府挂牌定云号, 商盟柳全新成立破虏号, 平虏将军府总管宗茂公布,从今往后军队需要的兵甲和火器全交由这三间商号生产,由平虏将军府用银子在这三家商号购买兵备。工匠还像从前一样干活,只是监工从平虏将军府的侍卫变成了三家商号自己的护卫。 这在大明,乃至往前追朔历朝历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大明从前严格控制工匠,莫说允许商号经营兵甲,就是有人私自聚集工匠也要被当做谋反罪论处。 有人觉得新奇,有人不以为然,有人以为平虏将军翟哲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这是翟哲的命令,即使宗茂当初提出反对意见也没能改变他的主意。 三家商号初始其实也没想着能借此机会赚钱,胡才厚和朱沾云是想借此机会攀上平虏将军的关系,而柳全本就是翟哲自家人,当然不敢对翟哲的命令说出半个不字。 三艘客船不像在运送货物,倒像是在游山玩水。 船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只有像白杨树站立在船头侍卫表明这几艘船里并不是普通人。 过往的货船乖乖的让开道路,常跑这条线路的人认识这里的每一条船,这几艘船原是宁绍水军的战船。三艘船的船舱都是半掩,从旁边过,能听见里面传出来女眷的说话声,都不是本地人口音。 范伊和乌兰对着一张桌子坐定,从窗户的门缝中能看见运河外的风光。 船舱的一角,一个少年正捧着一本书,目不斜视,正襟而坐,无视两岸的风光,另一个小男孩围在那少年的座位四周转动,做出各式各样的鬼脸,就想引起他兄长的注意力。 乌兰显出愁苦的神色,说:“天健这般好学,日后必定成大器,天行没得到他兄长半点乖巧。” “天行还小!”范伊嫣然一笑,“等长大了就懂事了。” 她嘴里这样说话,心里还是很得意。同床共枕十几年,范伊能摸透翟哲的心思,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怎么也比不上身边的乌兰。 但那又如何?她是受诰命的一品夫人,她的儿子六岁时已经会书写千字文和百家姓。而乌兰永远只能生活在她的阴影下,生出来的儿子只会玩耍,到到学堂的头一个月就把几个同伴揍的哇哇叫。让方以智大发雷霆,揍了他七八顿板子。 “托姐姐的吉言,他这个性子倒和我小时候在草原差不多!” 乌兰说完这些话,脸上阴云转晴,就像夏日暴风雨后从空中照射下的第一缕阳光,似乎让整个船舱都亮堂起来。她只是随便说说,其实心里并不在乎。她不会像范伊对翟天健那样整天逼着翟天行读书写字,她在草原成长大,在那里,即使的大汗的儿子在孩提时也是自由自在。 客船清晨从宁波府出发,直到半下午才到杭州城下。 船夫担心惊扰了大将军的家眷,一路行走的平缓,把翟天行憋的够呛,好几次好窜上船头看看外面动静,都被侍卫挡了回来。这要是不小心让小公子落水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可怜兮兮的求母亲,求范伊,都没能得到允许。 杭州码头早就清除一空。 宗茂亲自在迎接,他现在是平虏将军最繁忙的人,仍然抽出两个时辰的空安顿大将军的家眷。 翟宅在西湖东侧,出门便是秀丽风光。这是原是杭州富商沈氏的家产,听说平虏将军看上后,他眼巴巴把地契奉上。翟哲吩咐柳全给他银子,他惶恐不敢接受,最后被逼无奈,象征性收了一千两银子。 宗茂紧随几人进了翟宅,等乌兰和仆从都在忙碌安顿屋子,悄然拜见范伊。 “夫人,北边范家来人了,要见您!” “啊!”范伊脸上闪过激动之色,问:“范家来人了吗?我哥哥怎么样?” 这两年一直再没有得到过山西的消息,她没有问翟哲,并不表示心里不关心。兵荒马乱的年代,发生什么都很正常。 宗茂的夫人绿莹曾是范伊的陪嫁丫鬟,范家来人先找到绿莹,绿莹不敢做主,才让他通报给范伊。听见范伊发问,宗茂显出有些为难的神色,说:“范家人就在杭州,我明日让他来拜见夫人,一切就可知晓了。” 范伊冷静下来,问:“老爷知道吗?” “范家人前日才到杭州,尚未禀告老爷。” 眼下江南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宗茂不会特意向翟哲禀告这等小事。再说,这是大将军的家事,若不是绿莹的关系,他并不愿意参入其中。 范伊想了片刻,对家人的思念终于胜过了多年的小心谨慎,说:“你明日把他带过来见我。” 宗茂匆匆告辞离去。 他真的很忙。 各地江南各府正在奉命统计前几个月投靠清虏,剃发在清廷为官的乡绅的名单。眼下还在暗中策划阶段,不出一个月,这些乡绅将在他的笔下倾家荡产。 牵涉的人物太多,有赵之龙和朱国弼这样的勋臣,有钱谦益这样的东林泰斗,还有各地的富商。平虏将军今年免除了百姓五成的田赋,若再不想办法找点钱回来,大军就要断饷了。收复江南后,再没有义军和正兵之分,只要是朝廷的军队都要领取军饷。他仔细计算各地的田赋收入,才悲哀的发现富庶的江南养不了十五万大军。 多数田地都在乡绅手里,那些人无需缴纳田赋。江南又蓄奴成风,更有许多百姓宁愿把田地献给有声望的乡绅,甘愿为奴,以避免向朝廷缴税。 ☆、第444章 清算 宜兴城。 翟哲一身便装,带李志安和元启洲等一干将领沿着山道行走,卢象升的坟墓就在前面。 这是从未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听说翟哲要祭拜卢象升,不但唐王派来太监作为使者,内阁大学士马士英、浙江巡抚陈子龙,前鲁王首辅张国维都到了这里,郑芝龙也让儿子郑森前来。 卢象同、卢象晋等人忙前忙后,接待诸位朝臣,卢家从门可罗雀,忽然变的门庭若市。 周延儒的墓离卢象升幕不远,这里是汉白玉的墓陵,四周有松柏环绕,那里杂草丛生。周延儒被抄家赐死,周家彻底败落。 翟哲把高起潜的人头摆放在卢象升的墓前,又摘下卢象升赠送给自己的腰刀摆好,叩头低语:“卢师,时隔五年,我终于为你复仇。不仅如此,我还驱走了清虏,收复江南,不枉您对我的一番教诲。” 陈子龙专门写了一篇祭文,洋洋洒洒读了一遍。 这场祭祀之礼,其实也是平虏将军集团的聚会。坐在翟哲的位子上,想办一件单纯的事情也难,即使他没多想,别人也会揣测,让翟哲的叩拜更显的像一场作秀。 年轻的郑森一声白衣,从他出现后,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翟哲身影。他随父亲到达南京,虽然走对了一步棋,但无法阻止父亲被眼前这个人玩弄在鼓掌之上。父亲只要福建和广东,实在是眼光短浅。若不能控制朝政,终将成为别人刀俎下的肉块。 朝政在哪里?当然在南京。 “乱世奸雄!”看翟哲的表演,郑森的心底发寒。 没有经历过那一场血战的人,不明白翟哲对卢象升的感情。不是常年跟随翟哲的人,不会明白他的为人。 翟哲当然不会知道背后有人在腹诽自己,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在乎。这天下有人爱戴他,也有人憎恨他,现在看来,还是爱戴他的人更多一点。 在长江两岸大军严阵以待中,南京城的朝廷慢慢走上轨道。 十月底,隆武帝朱聿键拜见明孝陵,并再次举行一次登基大典。与这一次相比,在福州的登基只能算是寒酸,江南、两广和湖广等地都派来了使者。 封朱大典为兵部尚书,内阁首辅,黄道周为礼部尚书,张肯堂为吏部尚书,周应期为刑部尚书,马士英为户部尚书,郑宣为工部尚书。原本工部尚书是给张国维留着的,但张国维一直不奉诏,让唐王乐得给从福建带出来的内阁大学士多一个位置。内阁缩编,除了这几个尚书外,其他人不再是内阁大学士。 黄道周到达南京,带来了金声桓的求降书。 金声桓愿意剪去辫子重归大明,但求唐王封他的江西提督。 清廷已经放弃江南,他要么投靠大明,要么退回江北,否则将面对四周的围攻。一个月前,他收到了朱聿键的亲笔信,等了这些天后,见江南的局势逐渐平缓,他终于下定决心背清投明。 隆武帝很照顾黄道周,把他夸赞了一遍。毕竟黄道周是当年拥戴他为君的首功之臣,值得他信任的人不多了。 黄道周却没给朱聿键面子,他拿着金声桓的求降书奔走了近千里路,但并不知道其中的内容,在朝堂上听小太监念完,当即义正言辞的禀奏:“陛下,这万万不可,大明从未有过封武将为提督的先例,若封金声桓为江西提督,天下武将必将效仿,天下必然大乱。” 朱聿键并没想到有人会当堂反对,他之所以让小太监读出来,正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眼下清虏大军在长江北岸集合,朝廷无法从江南调集兵马去征剿金声桓。” 朱聿键语意委婉,黄道周此番的态度让他没来由一阵厌烦。 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当然无法再遵循先例。他先要把清虏击败,保证清廷对江南再无威胁,才能腾出手来解决军镇之乱。翟哲和郑芝龙已这个样子了,他不介意多树立几个军镇。只有这些人相互制衡,他这个皇帝才能稳稳的坐下去。 黄道周一副犟脾气,坚持道:“江西总督万元吉正在赣州驻军,两广也可调集兵马北上。” 满朝堂的人都在听黄道周说话,朱大典忍不住了,语气尖酸的说:“黄阁部如此坚持,敢督大军攻金声桓吗?” 这是当面揭人伤疤了,黄道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嚅嚅半晌,说:“有何不敢?” 朱大典转向隆武帝启奏:“黄阁部德高望重,若能去江西督战,必然能击败金声桓,请陛下恩准。” 隆武帝哪敢还让黄道周督战,连连摇头。他见自己最亲信的两个文臣也无法和睦,心中烦劳丛生,说:“此事容后再议。” 翟哲和郑芝龙以巡视江防为由,并不参加朝议,但南京城的一点点风声也逃不了两人的耳目。 朱大典此刻气焰嚣张,黄道周这样与他争斗没什么好下场,马士英在内阁一言不发,每日向两位新封的王爷通报消息。他经历过江北四镇拥立的风波,知道这个朝廷究竟是谁在做主。 天气渐渐转凉,江南战事无变化,湖广却又掀起大风浪。 湖广总督何腾蛟和湖广巡抚堵胤锡受江南战局鼓舞,调集收编的李自成部大顺残兵从湖南攻向清廷占领的湖北。堵胤锡围攻荆州,何腾蛟率军兵进武汉。 果不其然,十日后,黄道周奉命离开南京,往湖南巡抚何腾蛟处督战。朱聿键在黄道周和朱大典之间必须要做出选择,何况他现在也觉得黄道周有些不可理喻,他要借助黄道周的声望,但并不希望朝堂中有这么个不知变通的人。 黄道周前脚离开,朱大典立刻启奏,要追究前几个月投降江南投降清虏乡绅的罪过。 隆武帝朱聿键初始不许,不愿再江南引发风浪,让难得安定的局势再变化。 翟哲听说消息后,以平虏将军的名义也上了一道奏折,说投靠清虏的乡绅残害江南义军百姓,不追究不足以平民愤。但为大局考虑,死罪可免,活罪难绕,可将所有在清廷为官的乡绅抄家。 户部尚书马士英紧接着上书表示支持,隆武帝最终批复了朱大典的提议。 对旧臣清算的同时,即是新臣巨富的时刻,银子对朱大典有无穷的****,他这么做并非在为了翟哲。 除了应天府翟哲没有插手,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和广德府,七府之内,兵丁横行。宗茂的动作之快,让内阁都没反应过来。朱大典才得到隆武帝的批复,七天之内,平虏将军抄了三百四十八户人家。 所有家产、田契全被宗茂收入囊中,共三四千人被追捕集中在杭州府。 真正的首恶早已随清虏退到江北去了。他们人走了,家中的银子和财物带走了,房子和田地带不走。房子当即拍卖成银子,田地则收归平虏将军所有。 翟哲没有杀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何必一定要见血。 各地趁机清查所有侵占军屯卫所土地的官吏,把那些土地重新收回,以平虏将军府的名义租借给佃户。 ☆、第445章 人情 “卧子兄!” 一个面白如玉的中年书生走进巡抚衙门的后院,她皮肤细腻光滑,虽然穿着儒生的衣服,但并不难看出是个女人。 柳如是的脖子依旧高扬,但眼神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 “河东君!” 陈子龙亲自把她迎进来,他知道柳如是为何而来。虽然事情很为难,但他对她无法避而不见。江南这半年剧变,像一场海潮呼啸而过,如今潮水退了,露出了很多人的屁股,钱谦益就最悲催的人之一。 “卧子兄!”柳如是有些尴尬,那些话想说出口竟然这么难,“牧斋虽然剃发降清,但并没有做大恶之事,望卧子兄能给钱家人留一条生路。”她是钱谦益的侍妾,那曾经是荣耀,但现在是耻辱,因为曾经的东林魁首现在在北京。从钱谦益剃发投靠清廷后,她再没见过他一面,但她终究是钱家人。即使那些人憎恨她,她还是钱家人。几个月前她为联络义军通报消息奔波,现在要为挽救钱家人的性命奔走。 “这件事太突然,我之前并不知情,而且,我只是浙江巡抚。”陈子龙避过柳如是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神态表现的自然些,他知道这个女人就算再疲倦,处境再艰难,也不喜欢看见别人同情的目光,尤其是他。 “是吗?”柳如是两根葱玉般的手指勾在一起,无意识的露出点小女人的形态。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让陈子龙听上去有些不舒服。 “河东君不相信我?” “我相信!但卧子兄能否保全钱家人?” “据我所知,翟将军不会为难这些人。这件事一直由平虏将军府的宗主管处置。” 陈子龙说的是实情,平虏将军府和浙江巡抚的职权有重叠之处,但现在谁敢对平虏将军麾下的那帮强兵悍将下命令。 柳如是再拱手,用半哀求的语气说:“拜托了!”她性子好强,能做的这一步委实不易。钱家人不待见她,在钱谦益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钱家人没少与她闹龌龊,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钱家人死在劳役营里。 翟哲安排的很和善,但宗茂一直很冷酷。坐在他那个位置上,就是要给平虏将军府当恶人。 陈子龙仔细想了想,说:“钱家在常熟,不属于浙江地界。我与宗主管并没有太深的交情,那个人行事凌厉,并不好相处。我这边与他说,你再去南京找顾横波,京营萧总兵在平虏将军府地位超然,只要他开口,这不算什么大事。” 这事关系一家人的命运,但不到最后一刻,陈子龙不好直接找翟哲。兴“降清案”是内阁的决定,他身为浙江巡抚,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犯错误。更何况,此事要是从翟哲口中压下来,他与宗茂的关系会变得很微妙。 有这句话指点足矣。 柳如是恍然大悟,说:“我怎么没想到他!顾眉现在是侯爷夫人了”。找门路通关系也要找对人,没有陈子龙的指点,她不会知道萧之言在平虏将军府的影响力。 她在江南交际广阔,但认识的多是文人雅士,如今是武人掌权,当她想救钱家人时,只能想起一个陈子龙。 事关紧急,没多拖一天都可能增添无数变数。 柳如是当即告辞,离开杭州巡抚衙门,在运河边雇了一条小船往镇江而去。她将在那里上岸,再走陆路往南京。 岸边常能见到巡逻的兵士,这是江南与往日最大的不同。局势稳定已有一个月,各地义军愿意投军的在常州府聚集,平虏将军再不许各地私自立寨,以义军的名义为非作歹。 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与年初相比,大明并不是仅仅换了个皇帝。 柳如是心思重重,“不知秦淮河畔是否还是旧日的风光!” 钱谦益降清,她生不如死,钱谦益被抄家,她如水面浮萍。她当自己是男儿身,但确实不是男儿身三天后到达南京,这里比往日萧索了许多,不但见不到商旅,连难民也没有。清廷大军就在对岸,南京城每日要实行宵禁。朱大典担心清虏的奸细混入,不许难民进城。 南京城内驻扎了两支兵马,郑森是京师左营总兵,萧之言为京师右营总兵,各有一万五千人。 萧之言每日并没什么事,多半时间呆在兵营中,倒是家中一直热热闹闹。 从十几天前,顾眉从绍兴府来到南京后,总兵府门房一天能收到十几个名帖。不只是陈子龙知道萧之言在平虏将军府地位超然,想借助他的关系结识翟哲的人不计其数。 顾眉性子豪爽,对前来拜见的老朋友不摆侯爷夫人的架子,但对这些人明里暗里提出的要求一概拒绝。 原因很简单,她知道自己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从此萧府将不得安宁。 翟哲是什么人的人,顾眉看不清楚,但她知道萧之言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她开口了,萧之言一定会帮她去办,因为她的朋友,就是萧之言的朋友。但她的朋友太多,能帮一个帮不了一群,索性一个也不帮。 当然总有例外,当柳如是来登门时,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也无法推脱。她与她,虽然不是姐妹,但胜似姐妹,彼此之间有同病相怜,也有相互欣赏。 柳如是进总兵府转了一圈,这里曾经是保国公朱国弼的宅子,里面的装饰和格局都没有变动过。院子很大,仆从很少,门口有士卒把守。总兵府内只有五个女人,顾眉和她的四个丫鬟。 “眉兄,如今终能扬眉吐气了!” 若是别人对顾眉说出这样的话,那一定是酸溜溜的语气。但顾眉知道柳如是不是,她不是那样的人,这是一种由衷的赞叹。她们这样的人在赞叹别人的同时,一定都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惋惜。 “才到南京十几日,还没来及收拾布置。” 顾眉知道柳如是突然登门,一定有事。 在顾眉面前,柳如是要比在陈子龙面前自在的多,把钱家人被平虏将军府拘捕一事详细讲述了一遍。她因为与钱家人闹翻,没有住在钱家,所以才逃过一劫。 顾眉很谨慎,说:“这是朝廷的旨意,牧斋名声太响亮,他本人又不在南京,钱家只怕难逃这一劫。”她们这样出身秦淮河畔的的女人对时局有一种比普通人更敏锐的嗅觉。若是普通小事,柳如是来开口,她当然义不容辞。 柳如是知道她会错了意思,说:“我知道钱家是保不住了,只是想把那些人救出来。” 顾眉仔细想了想,答应道:“我会向夫君提及此事,你最近就留在南京,有好消息我再来转告你。” “可怜牧斋,可恨牧斋!”柳如是贝齿轻咬,感慨道:“办完这件事,我就不欠他的了。”她不想与萧之言打照面,说完这些事后就要告辞。 顾眉起身说:“你且稍等。”她转身入后堂,取了一张银票出来,说:“这里是五百两银子,钱家遭劫,你且拿去应急。” 柳如是嫣然一笑,说:“你看我像是缺钱花的人吗?” 她可以欠顾眉的人情,不能欠顾眉的银子。 日落时分,萧之言带着四个亲兵回家,一个十几岁的英武少年帮他拿着弓箭,那是萧之言的义子,许都的儿子许义阳。 每次看见许义阳,都会勾起顾眉无尽的心思,她与萧之言成亲两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个孩子,但一直未能如愿。 许义阳先上来朝顾眉见礼,随后扛着弓箭到侧院洗澡。他每天都会随义父在军中闹腾的浑身大汗,身子骨越来越结实,生的像一头初生的小牛犊。 “夫人!”萧之言脱下外面袍子挂在墙壁上,“今日又来客人了?” “嗯,柳如是来了!” “柳如是?”萧之言稍显诧意,他听顾眉说过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走了吗?” 顾眉接着这个机会,把朝廷的兴“降清案”的详情给他说了一遍,“钱牧斋往北京去了,钱家遭殃是罪有应得,河东君可是一直没有与钱谦益为伍。” 萧之言静静听顾眉说完,皱眉道:“钱谦益虽然是东林泰斗,但没有骨气,比不上一个女人!” “钱牧斋就是官迷心窍,他一个文臣,没有在江南犯下滔天大罪。大将军既然连吴胜兆都能招降宽恕,你去说说情,能否把钱家母子放出来,给人家留条生路,也了却柳如是一桩心愿。” 萧之言答应的很干脆:“好!”这是顾眉求他办的第一件事,并不违背他的道义。 “降清案”这是江南的只是翟哲与朱大典合作在江南做出来的首件大事,收获了众多财物和田契后,平虏将军府并没把这件事看的很重要。眼下将军府正在全力准备一件事关全局的大事——开科召幕僚,这一次,翟哲要走在朝廷的前面。 翟哲之所以把那些降清文臣的家眷都收捕,是惩罚他们,实际上也是在保护他们。江南各地均有抗剃发令的百姓家人死在清虏之手,江南收复后,发生过多起百姓打死降清官吏家眷的案件。 眼下首要恢复秩序,即使是正义,也不能纵容私自寻仇。 ☆、第446章 商人的投注 翟哲需要一个安定期,他需要为大军配备上足够的鸟铳和兵甲,他需要为士卒筹备足够的军饷。 他需要时间,还需要银子。 清廷在扬州府的驻军给江南制造了压力,但其实也正是他需要的。朱大典和隆武帝都不敢得罪张掌控军队的翟家和郑氏。 清理降清官吏的家产收获不小,但翟哲真正的对手是大明的文人,所有的文人。当然不是现在,至少要等到清虏无法威胁到江南腹地时,他才能腾出手来。 像一头猎手向凶猛的野兽投掷一根长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三百多户乡绅,这只是在对懵懵懂懂进行试探性攻击。那些人只是他的祭品,同时也是他壮大实力的补给。 郑芝龙对南京城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他在等待翻过这一年,翟哲兑现承诺的时候。 上弦月,月光皎洁。 长江水道中每隔几里水路有一艘巡逻船在游动。 丹阳大营。 独臂季弘就像一个幽灵般出现在大营外,方进出营迎接。 军中多数将领都知道季弘这个人人的存在,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出现在最关键的的地方。他是个传奇,总会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季统领!” 季弘微微点头,背手走在方进身后。 除了萧之言、左若和逢勤等老人,连方国安这般人物见到方进时都客客气气,季弘对方进就像对自己的亲兵一样,但方进不敢有一点不敬的念头。走在季弘身前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方进自问心中无愧,但仍然觉得脊背骨发凉。 若是小事,季弘无需亲自来大营面见翟哲。 大帐四周点缀着火炬,其实里面并不比外面明亮多少。 昏暗的光线下适合谈论阴暗的事情。 季弘叩拜行礼,禀告道:“大将军,王义回信了!” “怎么说?”翟哲瞬间来了精神。 “清虏在山西和陕西胡作非为,民怨载道,姜镶愿意起兵反清,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嗯,好事!” “姜镶把王义留下了,请求起兵时,大人能出兵北伐接应。”季弘只是在陈述消息,究竟会怎么做,一切由翟哲决策。 “蒙古呢?” 季弘摇头,“王义来信说,蒙古人被汉人一溃千里的形势吓坏了,若不能把清虏驱离中原,察哈尔不相信汉人还有与其结盟的实力。” “没想到我离开草原后,额哲的胆子也变小了!”翟哲说笑。说起草原上的事,当年的艰难困苦,现在都成了很值得怀念的回忆。 “你且让王义回复姜镶,让他暗中准备,眼下还不是起兵的时候,至少要等到明年。”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山西大同处于北京城右侧,若能举事,会直接威胁到北京城的安全,是清廷必救之地。姜镶是他曾经结拜的兄长,但那个人的话并不一定值得信任。 “遵命!”季弘拱手,临走时很随意的透露了一句话,“范家也派人来杭州了!” “在哪里?” “先去杭州找了宗主管,好像见了夫人。” 季弘回答得很小心,不但关系大将军的内室,而且与宗茂干系。 “这个范永斗,难道不能直接找我吗?” 季弘离去时,仍然是方进送他出营,远处传来巡逻士卒的口令。其实他更喜欢在这里,在阴暗中生活久了,特别怀念活在阳光底下的日子。暗营是个辛苦活,也是个技术活,了解的越多,心中的畏惧也就越多,远不如在战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痛快。 季弘离去后两日,翟哲把军务分派被逢勤和左若,自己回到杭州府。 江南各地,军镇卫士四处张贴平虏将军府将举行招收幕僚考试的布告,陈子龙和方以智将担任主考官,宗茂参与其中,翟哲选择这个时候回到杭州别有心意。 初到杭州,翟哲甚至没有进入杭州城,而是悄然隐入西湖边的宅子。 四个月没见到家人。 离开时,是宁绍总兵,归来时封王拜将。 一家人在庄园外迎接,范伊站在最前面,仪容端庄。乌兰在后面贼兮兮的向翟哲偷笑,一点不像三十多岁的妇人,倒像个没玩够的女孩。 翟哲很愿意见到这样的乌兰,他当年冒死娶回乌兰,正是想给予她想今天这样的欢乐。 “老爷!” 有范伊在这里,乌兰是没机会说出话的。她在大明这么多年,对正室与侍妾身份的差别更加清楚。 她很想上前给翟哲一个大大的祝贺,但汉人已含蓄为美,从草原起,她见识翟哲与清虏交战,这次的大胜是前所未有。当听说了清虏推行剃发令后,她甚至明白了当初翟哲在草原为何一定要与清虏死战到底。 六岁的翟天行可完全管不了那么多,张开双臂欢呼:“爹爹回来了!” 家中并无什么不同,翟天健的个子又长高了,翟天行还是那么调皮好动。 翟宅的位置极好,无论春秋冬夏,西湖像个身材秀美的女人,穿上什么样的衣服都会美艳动人。 用完晚膳后不久,范伊找机会把翟哲请入房中。 她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之翟哲,“大兄派人来找我了!” 翟哲的神态表明他已经知情,“大兄还好吗?” “大兄说,自从你击败多铎,收复江南后,晋商的日子很不好过。听说清廷可能对范家和翟家动手,翟家已经在准备逃入江南。” “我哥哥?”翟哲想起那张僵硬的脸孔,“那也是翟家人。” 事情不像范伊说的那么简单,翟哲在江南大展宏图后,按照多尔衮脾气,东口八大家的翟家和范家很可能要受到辗压牵连。范永斗和翟堂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派人来江南。 为外人做的再多永远是奴才,为自家人做事才有可能成为主人。翟家和范家还能分开吗?若翟哲有希望夺得天下,只有傻子才会跟在女真人后面。 翟哲现在是名闻天下的平虏将军,范永斗不知道四分五裂的大明会朝那个方向转变,但翟哲一定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再说,从短期看,中原战乱不休,蒙古人还是要喝茶的,湖广和四川都在战乱中,唯有江南和福建安定。 ☆、第447章 太保墓 科举的意义在于希望,给读书人进入官场的希望。 平虏将军府开考取士在江南掀起轩然大波,将军府虽然有召集幕僚的权力,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养士子之心,已经超过朱聿键的忍耐力。 这是他的失误,原本定都南京后,就该开科取士,收江南士子之心,但被翟哲走在了前头。 南京城内,朱聿键紧急召见几个内阁大学士。 朱大典最近才捞了一笔横财,心情不错。他的动作没有翟哲那么快,一下抄了几百户人家。但翟哲很知趣,没有动应天府的那些降清的文臣。一个吃独食免不了让人嫉恨,朱大典愿意在前面冲锋陷阵,翟哲当然乐得其成,当然要给当朝首辅留点好处。 最近只有一件大事,几位朝臣知道朱聿键召见他们是为了什么,拜见皇帝后,恭谨站立。 朱聿键单刀直入,问:“各位都听说了平虏将军近日要开考取士吗?”翟哲已经封王,朱聿键只称呼他为将军,已经透露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吏部尚书张肯堂听出皇帝的口风,启奏到:“平虏将军开府能收幕僚,但公然开考取士,不合规矩。” 朱聿键露出满意的神态,接着话茬说:“平虏将军此举也是为了安抚江南的民心,说起来这倒是朕的失误了。重归南京后,各地百废待兴,朝廷本就该破格取士,重开科举。” “但此事该由朝廷主导,要比一个将军府擅自进行更能安民心。”他伸手捋了捋浓密的胡须,“朕也是看了平虏将军的告示深受启发,愿借翟将军的这个机会开科。” 他在等着有人主动请缨。 但没人说话。 朱聿键渐渐有些不耐烦,突然有些想念黄道周。黄道周有的时候确实不可理喻,但在维护朝廷正统上从来没有走过歪路。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各怀心思,不愿开罪如日中天的翟哲。 他语气变得严肃,接着说:“开科之事,决不能让平虏将军府先行,翟将军即使想召幕僚,也要放在朝廷的科考之之后。” 这件事不像表面看的那么简单,在普天下的士子看来,没有比开科取士还重要的事情。若朝廷在这件事情上被平虏将军府抢在前头,只怕会有更多的士子靠向平虏将军府。 出人意料,马士英挺身而出,参拜道:“微臣愿意前去与翟将军协商,让平虏将军府先让半步。” “如此最好!”朱聿键也颇感意外。 他在浙东选马士英和朱大典入阁,是因为这两人对鲁王都算不上忠心。马士英在弘光朝让江南士子怨声载道,重新入阁后,极其低调。朱聿键知道他与翟哲和方国安的关系都不错,但他也知道马士英与翟哲并没有深层次的交情。 左良玉清君侧时,弘光朝廷对盘踞在宁绍的翟哲防范严密。翟哲的老师是东林党的卢象升,与复社陈子龙等人的关系密切,而马士英是公认的阉党。 马士英恭维道:“翟将军深明大义,必然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此事没有商议的余地,你去见到翟将军时,一定要把朕的意思带到。” 只有阁臣在此,朱聿键冷着脸表示了自己强硬的态度,有些事情可以让步,有些事情一旦退缩将成弥天大祸。如果翟哲不答应,他宁愿两败俱伤,也要强行下旨终止此事。 因为开科取士是国家的根本。 翟哲躲在杭州西湖,静静等朝廷的反应。西湖畔是江南最好的修心养性之所,他躲在这里,甚至生出一种不愿意再走出去的懒散。 秋意渐浓。 从年初征战到年底,清廷和南明都需要时间来休整。多尔衮没有做好南渡的准备,又不敢把所有的兵马集中在扬州府,命博洛率败军回京师休整。北面的蒙古和西面的山西都不安稳,必须要在北京城驻军威慑。 湖广替代了江南,成为第二处战场。 信使两日一报,把湖广的战报送到江南。何腾蛟和堵胤锡督近三十万大军发动了湖广会战,与江南不同的是,清廷变成了守城。何腾蛟顺流而下攻武昌,堵胤锡围攻荆州。 翟哲关注那里,但并不怎么上心。何腾蛟是朱聿键的亲信,就算他想,朝廷也不会给他兵进湖广的机会,何况他现在根本没那么大的胃口。一张弓弦拉的太紧会有断裂的风险,唯有松弛有度才能长久。义军在江南作战时,有守土抗剃发的激情,要想在江南之外作战,还需细细打磨。 十月底,马士英赶到杭州。 各地前来缴粮的船只堵塞了运河水路,他在离杭州十几里路的地方上岸,走陆路前行。 一路看运河里的场景,马士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身为户部尚书,却收不到一两银子。朱聿键让他担任这个户部尚书另有居心,但他岂是被别人当做枪使的傻子。若论玩弄朝政,那几个阁臣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浙江巡抚陈子龙在水路接了个空,直到马士英到了杭州城外三里才知晓,前来迎接。 两人一路进城,马士英说明来意,暗中向陈子龙打听消息。他以为翟哲现在绝不会冒着与朱聿键闹翻的危险,所以才主动请了这个命令。有些事情看得很复杂,只有看透形势的人才知道,那就是送上手的功劳。 陈子龙很谨慎的回答:“此事实际上是平虏将军府的方以智主管,我只是挂了个名。王爷不在杭州,从他回来后一直住在西湖家中,马阁部明日可亲自去拜见询问。” “卧子,你怎么看?” 陈子龙弓着眉头走了十几步,才说:“朝廷开科取士是大事,与平虏将军府找幕僚不是水火不容。” “翟将军愿意把此事放在科考之后吗?” 陈子龙摇头,不再多说。 他与翟哲的关系太过亲密,有些话不好直说,无论对翟哲支持还是反对,都会对才安稳的江南产生的巨大的影响。至少,在解除清虏的威胁之前,平虏将军府的地位不可动摇。但翟哲近日的作为,让他越来越无法安心。 武将太强,已有喧宾夺主之势,难怪皇帝不安心,他们这些文臣也多在观望中。 马士英在杭州城中住了一宿,次日前去西湖边的王府拜见翟哲。 他特意挑准了时间,亥时出发,半上午到了西湖。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翟哲不在家,柳随风出来接待,说:“王爷去西湖边散步去了。” 马士英很乖巧,答道:“无妨,我在这里等王爷回来。” 宰相门前三品官,他与柳随风是老相识,翟哲初始与方国安联系,就是这个人出面。 柳随风指向水波荡漾的湖面,说:“王爷最近常到西湖边游赏,有时候中午也不回来,马阁部要是有急事,不如随我去那边看看。” 马士英仔细观察柳随风的表情,几乎在瞬间,点头大笑应允道:“王爷好有雅致,清虏在江北驻扎大军,王爷视之如粪土,在我大明再找不到第二人了,那就有劳柳先生了。” 秋天的西湖,像一个才渡过人生最灿烂时候的妇人,虽然有些萧索,仍然可以看出徐娘半老的丰腴。 柳随风走的很慢,马士英没有一点心思在沿途的风光上。 两人且走且说话,柳随风絮絮叨叨的诉说翟哲近日的操劳,江南各地缴纳的粮饷不足以供应军饷,兵士兵甲和火器不足。 马士英只能频频点头。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见到前面有两个士卒站在一座小拱桥头。 柳随风快步走过去,问:“王爷在哪里?” “柳先生!”两个士卒先见礼,再看马士英的衣装,知道是个大人物,指着前面说:“王爷一刻钟前才从这里过去。” 柳随风显然知道翟哲在这里,两人继续前行没多久,又见到十几个骑兵守在路边。 “王爷就在前面!”柳随风脚步加快,到近前命亲兵卫前去通报。 那亲兵卫统领年纪轻轻,站在那里不似其他人那般冷峻,开玩笑说:“难得柳先生能找到这里。” 不一会功夫,方进出来迎接。 “王爷在里面!” 马士英随柳随风往里,他是朝廷的钦差大臣,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拜见翟哲,其用意已不言而喻。 往里走了半里路,翟哲正背身站立。 方进停下脚步指向那里,说:“王爷在那!”柳随风也随之停下来。 马士英独自前行,脚步踩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声音。见翟哲正对的是一座坟墓在发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翟哲扭过头来说:“马阁部,让你辛苦了。” 马士英松了口气,答道:“哪里哪里!王爷好生惬意,让在下心生羡慕!” “西湖是个好地方!”翟哲走到马士英身边,指向身后的那座坟墓,“岳、于两位太保安息在此,更让这里令人神往。” 马士英目光掠过,才知道这是于谦的墓碑。 岳飞和于谦,都葬在西湖之侧。 “王爷忠君为国之心,可比岳、于二位太保!”马士英此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不已,岳飞和于谦的下场可是很不好。 ☆、第448章 说情 “我岂能与两位太保相比!”翟哲冷笑。 他的笑容让马士英心底发寒,好像两位太保的命运已经在昭示翟哲的未来。 去年,他是当朝首辅,眼前这个人深夜到到他的住处拜访,表示对大明的忠心,那时的他对大明也是一片忠心。今年江南剧变让很多人显露出原型,他挺过来了。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爬到离最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王爷收复江南的功勋,与两位太保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怕我死后无法葬在这么好的地方!”翟哲语气不善,让马士英满肚子的话无法开口。 “岳太保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死,于太保……”翟哲停下来,牵涉到本朝的密事,他没有继续评论。 他说出来正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心,这条路走下去,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不是他想如何,或是不想如何,这就像一片丛林,只有一个王者在食物链的最高端。 “王爷,江南百姓会记住您的大恩。”马士英干笑一声,说:“我此来是奉陛下之命。” “陛下有何吩咐?” “王爷准备开考取士,陛下也准备开科取士。陛下的意思,希望平虏将军府把开考的事往后推一推,等朝廷科考之后在进行。” “朝廷何时开科,我怎么不知情?” 朝廷中有什么事能瞒过眼前这个人的耳目?马士英索性闭口,他只需等翟哲的决策。翟哲一年前能顾全大局,不同左良玉联手清君侧,今日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朝廷公然对抗。 翟哲在揣测朱聿键的心思,也有很多人在猜测他的心思。这是身居高位者的必须要承受的结果。 两人并肩在布满软草的路上缓步行走。 过了许久。 “两个月!”翟哲伸出两个手指头,“等到明年开春,我必须要开考取士,将军府急缺人手。” “好!”马士英松了口气,他赌对了。 这是一次试探,翟哲在测试朱聿键的底线。 开科是好事,但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 朝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准备开科取士难度极大。如果其间再出现什么叉子,会让朝堂的威望荡然无存,希望那不要有把柄留下来。 马士英得到准确的答复后,当日匆匆从杭州返回南京。几天后,消息传遍江南,平虏将军府开考取士变成朝廷开科取士。不得不说,眼下朝廷的号召力要比平虏将军府大得多,各地士子纷纷赶往南京。 平虏将军府仍然在有条不紊的运转。 翟哲前往杭州,召见宗茂、柳全、方以智等幕僚,以及胡才厚等一干商人。 几个月间,商盟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依据平虏将军府的便利,柳全近乎垄断了盐贸,同时兼营粮食、棉布和丝绸,柳全之前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让胡才厚和朱沾云等人眼红。 “鸟铳二十两银子一杆,链子甲三十二两银子一副,……”翟哲仔细看宗茂在几家商号收购武器清单的价格。 从短期来看,把兵甲和火器外包给商人做会增加平虏将军府的财政压力,但这条路才是他最长远的布局。 金钱的****无人可以抵挡,那才是世间万恶之源。从现在开始,兵仗局和军械局将只作为监工和验收。他需要一个蒸蒸日上充满活力的平虏将军府,而不是被紧紧束缚,被鞭子抽打前行的平虏将军府。 “这个价格你们有钱赚吗?” 胡才厚和朱沾云交换了个眼色,说:“有!” “生意就是生意!”翟哲把清单放下,“你们的目光要放长远些,我可不希望过半年听说了你们破产的消息。” “不会!” “不要只盯着眼前这几种兵器,我听说广东有更新的火器,只要你们能制备出来,甚至城防大炮,平虏将军府均可以从你们那里采购。” 翟哲在军火制备上首先放手,是形势所逼,也是在释放一种信号。在平虏将军的治下,没有生意不能做。他无法用自己的力量来打破这个牢笼,所以释放出一个更可怕的魔鬼。 贪婪是人性最大的弱点,但也是推动人类进步的源泉。 眼下的火器制备不算复杂,几位东家正在推动熟练的工匠招收更多的徒弟,只要干这个能赚到能养家糊口的银子,会有更多的人从事这个行当。 一年听取了两天的汇报,翟哲心里有了底。 宗茂作为总兵府主管,他的脑子就是一本账册。一次抄了三百多大户,这一两年的花费渐渐有了着落。他并不是完全认同翟哲的主张,但他有他的权限。 诸般事了,几位东家返回宁绍,胡才厚为了方便运输粗铁,正在准备把火器制作工坊搬运到杭州来。 宗茂见翟哲心情不错,独自一人请见。 他开口时很为难,但这件事情让他办起来奉为难。钱谦益的名声太响,他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必须要请示:“五日前,萧总兵给我传来书信,为常熟钱谦益的家人说情。” “什么?”翟哲颇感意外,“萧总兵怎么掺和进来了?” 若是陈子龙说情,他一点也不奇怪,萧之言和那些文人毫无交集。 难道是顾眉? 宗茂默不作声,他知道这是大忌讳。也就是萧之言与翟哲的关系特别,若是别的军中将领敢为此事出头,一定要倒霉。 “谁说的情?”翟哲看向宗茂,他知道宗茂既然敢向自己禀告,一定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半个月前,柳如是曾经来杭州拜见过陈子龙,后来陈大人隐晦的向我提及过此事。我近日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反应,萧总兵给我来了书信。” “柳如是?”翟哲想起那个女子。那是极少数他一见之下,能在脑海中留下些印象的女人。 宗茂有些不安,说:“柳如是是钱谦益的侍妾,兵丁去常熟抄家时,她不在钱家。坊间有传闻,她与钱家人相处的并不和睦。钱谦益剃发北上后,她就与钱家人断绝了关系。” 翟哲沉吟良久,说:“竟然萧总兵开口了,你就把钱家人放了,你回信给他,让柳如是亲自来领人。” 他这么做正是要告诉萧之言,此事他已知情,并且下不为例。 ☆、第449章 士子心 这是对钱家的羞辱,至少在柳如是看来是如此。 她是钱家的侍妾,但曾是烟花女子,平虏将军府让她亲自去领人,免不了又会惹来一阵流言蜚语。 但人要看清楚形势,曾经的东林党魁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钱家人就在那里,那和她有关系吗?当然有。 柳如是仍然穿了一件宽松的儒生衣袍,把诱人的身材遮掩的严严实实。 她先来到巡抚衙门,再见到陈子龙时,找不到曾经的亲切。江南还是那个江南,人已经变了。一年前是马士英掌权,现在是平虏将军府管事,东林党人一直没有真正掌控这片土地。 前些日子,平虏将军府开考取士的在江南引起的议论和风波,让江南的士子开始分化。虽然最后以朝廷开科取士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结束,但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大同王平虏将军翟哲是一头不受朝廷控制的猛兽。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翟哲需要真正能为平虏将军府做事的人,如果道不同,注定要走到对立面,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走在一起。 “河东君!”陈子龙很高兴,他以为这件事终于解决了,对钱家也是有个交代。即使不算柳如是这层关系,他与钱谦益也是朋友。 “卧子兄!”柳如是很冷淡。她有自己的理由去讨厌一个人,就像江南复社有不少士子把松江的几社看做是朝廷的叛徒,也许是陈子龙、徐孚远和夏允彝等人得到了那些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陈子龙见她兴致不高,没有多想,说:“你先歇息下来,我这就联系宗主管,明日去领人。” 劳役营在杭州城北的余杭地界,男人在搬运各种物资,女人则被集中起来纺纱织布。 劳作的工坊属于商盟的产业,宗茂与柳全是多年的老朋友。 陈子龙亲自陪着柳如是到劳役营外,守卒拦住去路。不一会功夫,宗茂亲自从里面走出来,与陈子龙见礼。 柳如是第一次见宗茂,这个闻名已久的平虏将军府总管站在那里,浑身像在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让人难以挣开眼睛。 那是一种不屑于掩饰的骄傲,也是对周边庸庸碌碌凡夫的毫不留情的碾压。 “难怪陈子龙不愿意与这个人打交道。”柳如是站在那里,知道宗茂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自己,“这样的人怎能主管平虏将军府?” 至少,大明的官场容不下这样的人,但在平虏将军府也容不下大明官场那些得过且过的官吏,其中八成的原因要归到眼前的这个总管身上。十几年前,宗茂独自一人在北京就能摸清楚耿光贪墨的银子,又有谁能在他的手底下混日子。 宗茂行为举止,说话语气,无一处不在显示出干练,“陈大人,请稍候,人马上带到!” 陈子龙点头回礼。 不一会功夫,劳役营的木门打开,三十多男女老少相互搀扶往外走,兵丁提着鞭子在后面驱赶。 女人还能好点,男人身上无一不是伤痕累累,监工们下起手来可认不出他们是谁的家人,他只知道事情要是不能按时干完,麻烦就大了。 宗茂让开正中的道路,朝柳如是说:“一个一个认人,是钱家的人带走,不要认错了。” 柳如是躲避不开,只得站出来,挨个辨认。 钱家人垂着脑袋从如狼似虎的士卒中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垂着脑袋一直往后缩,最后才从柳如是面前走过。 “这是钱家的大公子。”柳如是巴不得立刻结束这场闹剧,她与钱家人就像被扒光了衣服袒露在这些人面前。如果说,在来之前,她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么现在她觉得这是一场羞辱。 “娼妇!”那年轻人在柳如是面前突然停下来,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柳如是愕然,脸上迅速变的涨红,娇柔的身躯晃了晃。 “娼妇!”钱谦益的儿子钱孙爱又骂了第二句,这次声音很大,宗茂和陈子龙都听清楚了。 柳如是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钱孙爱为什么骂她,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 在钱谦益到北京的这些日子,她因为国亡家乱的现状,生出放纵不羁的念头,在外找了****。而在明军收复江南那些混乱的日子里,钱孙爱把她的****杀死了。 “我本就是****,骂我娼妇也没什么不对!”柳如是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宗茂看着僵持的两个人,突然朝后面努努嘴。 两个兵丁冲上来,分别把钱孙爱的肩膀夹住,一个人甩着大巴掌对钱孙爱的嘴巴狠狠的抽起来。只两三下,给钱孙爱的嘴里留下了满嘴的碎牙。 就近的几个人发出惊呼声,柳如是捂着嘴巴,见钱孙爱翻白眼,嘴角满是鲜血。 一个老妇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叫扑上来。 陈子龙大惊,出声阻止:“宗主管,不可!” 宗茂抬手命士卒住手,问:“他是钱家人吗?” 陈子龙连忙解释,“是,没错,我认得他。” “我还以为是假冒的。”宗茂说的很轻松。钱孙爱这会已经瘫倒在地面,爬不起来。 柳如是想上前搀扶,但又不敢靠近,她一向被喜欢风花雪月的文人环绕,哪里见过这般粗暴的兵士。 都是那一句骂语引发的风波,陈子龙怕出乱子,连忙向宗茂告辞,与柳如是带着钱家人离开劳役营。 宗茂目送这些人离去,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他那几个巴掌是打给陈子龙看的,江南这场戏才开演。 “降清案”只干系半成不到的乡绅,宗茂初步盘查了江南的土地后,认为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将是必行之路,否则富庶的江南也养不起二十万大军。只做好人,干不了这件事。 只做好人,也无法为平虏将军府理财。收缴的每一两银子上都沾染了一家人的血泪。 冬天快到了。 清晨,江南的河也能见到稀薄的冰面。 清廷从扬州撤走一大半的兵马,南京城又变得热闹起来。柳如是回到南京,越来越多她曾经熟识的人来到这里,有些人是为了参加科考,还有些人是为了谋取一官半职。 她憎恨清虏,但对收复江南的平虏将军翟哲也没什么好感,尤其是经历了前几天的那一幕之后。 这里士子成群,有人找上了她,她的声望是一种粘合剂。 继开科取士之后,明年朝廷该收归各地田赋的的说法又在朝野蔓延开。 首先提出这个说法的是吏部尚书张肯堂,但户部尚书马士英这一次没敢像前次那般抢风头。朱大典又亲自站出来,喜欢赤膊上阵的作风不改。借助朝廷开科考,各地士子集中在南京的机会,各种说法沸沸扬扬,内阁大学士带头哭穷。 有人公然弹劾平虏将军翟哲私自侵占各地的粮饷,被很快被压了下去。 翟哲身在杭州,才送走范家的信使,对南京城的动静隐约有些不安,他没想到争斗来的这么快。 这一切背后都藏着皇帝的影子。 难怪朱聿键会选择朱大典为这个内阁首辅,他与他并肩战斗过,但眼下已经成了对手。朱大典行事毫无顾忌,再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坐下去,会是个大麻烦。 这是一杆枪,他和唐王都想使这杆枪,但朱大典到底站在朝廷的那一边。 何腾蛟兵围困武昌,堵胤锡连日攻打荆州,明军在湖广的战事进展很顺利,这也许是朱聿键敢再搞出点动静的底气。 如果再收复荆襄,南明与清廷将处于僵持之势,双方的内部都不安稳,也许这场战事会暂歇下来,但那可不是翟哲的愿望。 科考如期举行,翟哲的目光一直盯着湖广,潜往江北的斥候把清军的动向送往江南。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如此密切关注湖广的战事,堵胤锡在荆州城下打的很辛苦。这场战事不仅仅干系到湖广,更牵涉到他后续的策略。 柳随风常陪在他左右闲逛西湖,他们相识十年,又常常对弈,彼此都想猜到些对方心里的想法。 “也许我该派军支援湖广!”翟哲好像很难做决定。 你若是真想派军支援,谁能拦得住你?柳随风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湖广战局的失败更符合平虏将军府的要求,何腾蛟是唐王朱聿键的最大的期望,那是他想用来对抗翟哲的人选。如果明军在湖广胜利了,对平虏将军绝对是个坏消息,对大明也未必是好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有时候一场胜仗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他献出一条计策:“王爷该向朝廷请命,大张旗鼓的请命!” “湖广胜负在两可之数!”翟哲很矛盾。 柳随风继续说自己的话:“朝廷必然会驳斥王爷的请求!然后……” 然后,如果湖广失败了,隆武帝和朱大典必会威望扫地,再无人敢质疑平虏将军府的命令。明军在湖广胜利,平虏将军府也不会失去什么。但江南清廷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湖广失守? 柳随风继续请命:“金声桓在江西还在江西首鼠两端!朝廷办事拖拖拉拉,我愿意为王爷说服此人归降。” 翟哲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招降金声桓的时候,那个人我留着还有用。” ☆、第450章 舞弊案 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风景当然不同。 柳随风一心为翟哲筹划,翟哲眼里却是整个大明。 如果任由清虏在湖广守住了明军的反扑,甚至击败湖广的明军,江南将会直面两个方向的压力。 集权更优先,还是稳定战局更优先?翟哲的矛盾在此。 湖广在江南上游,何腾蛟若是战败了,清廷可顺江而下,也可在扬州渡江,江南将面临两面夹击的局面。他已成为多尔衮的头号大敌,江南将会直面清廷最大的压力。 他必须要尽快做出决定。 西湖很美,他还远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 没有人能给他分担什么,这就是身居高位者的孤独。翟哲现在明白了,难怪皇帝会自称“孤”或者“寡人”。 在西湖休整了近一个月时间,他抽空往胡广厚设立在余杭兵器作坊里走了一圈。 杭州境内有运河和新安江水运的便利,胡广厚的兵器作坊已有两千多人,比几个月前扩张了一番,不少人是新招收的学徒。宗茂下的订单一直排到明年中旬,火器出厂立刻付一半的定金,另一半会在交货两个月后支付。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走了一圈,翟哲很满意。江南的火器和兵甲的产能比半年前扩充了一倍,而且再没有从前质量不过关的毛病。宗茂之所以要压两个月的款,正是等候兵营士卒操练的反馈。他预料的没错,只要有钱挣,也许过不了几年,他该担心生产出来的火器和兵甲没有地方可去。 杭州平静,南京嘈杂。 一个多月后,南京城内的科考结束了,此次科考与往次不同,一切从快从简,很多士子留在南京等候放榜结果。 翟哲返回镇江。 他隐在杭州时,南京城有各种说法,等他到达镇江,那一切都像是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没有朝臣再敢随意议论。 朱聿键也只是先放出点风声,当然不会就此幻想翟哲真的就把田赋上缴朝廷。这不仅仅干系到江南一地,湖广、福建、广东、广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把希望寄托在何腾蛟身上。只要湖广稳住脚跟,能坚定支持朝廷,他才好一步步施为。 翟哲没有进南京,那里发生的一切现在与他没有关系。 腊月中旬,湖广传来很不好的消息,何腾蛟率东路大军从岳州攻武昌,被清虏贝勒勒克德浑率军击败,五六万败军退向长沙。 翟哲与郑芝龙商议后,上书请命,愿率军西进援助湖广。 朱聿键失望又惊恐,没想到他寄予厚望的何腾蛟如此不堪。湖广军虽败,湖北战役还进行中,堵胤锡正在围攻荆州,何腾蛟麾下还有近十万众。他以江南防线更为重要为由,断然拒绝了翟哲的要求。 若再让平虏将军的势力扩充到湖广,他再也没有了与军镇讨价还价的本钱,说湖广是他的救命稻草也不为过。 翟哲再上书,朱聿键再驳回。 朝廷的特使匆匆往南昌招降金声桓,朱聿键在密信中许诺,若金声桓剃发反正后驰援湖广,击败清兵可封王。既然已经封了两个王,他不怕再封一个,王爷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南京城沉浸在一种期待的气氛中,这里只有极少数人在关注湖广的战事。 烟花柳巷谈论的多半是科考的话题,秦淮河畔又重新热闹起来。 朝廷本次开科是被平虏将军府赶鸭子上架,朱聿键多半心思在湖广上,一直由首辅朱大典亲自负责。 正月初八,朝廷张榜。 一堆士子没有回家过春节,都在等着这一刻。 榜单从头到尾看下来,到底是没有考中的人多,现场一片唉声叹气。半上午时刻,正是看榜的士子最多的时候,不少人垂头丧气往外挤。突然有个年轻的士子站出来高喊:“那探花胡进才我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的人,怎么成了探花。” 他挥舞手臂,抓住身边人,喊叫:“诸位都停下来,诸位都不要走,朝廷不公,这场科考有猫腻。” 四周流动的人群停下脚步,都将信将疑看着这个人。 “我是徽州府的周迪,那个胡进才是我的同乡,胡家有钱是真,但胡家的公子不学无术也很有名,今日尽然高中探花,实在是朝廷在寒士子的心啊。” 他这么一说,有鼻子有眼,原本要离去的人又转回来。 兵丁不敢对这些士子怎么样,眼睁睁看乱糟糟的场面束手无策,有机灵的立刻去禀告上官。 周迪站在场子当中,看周围渐渐聚集的人群,说:“胡进才昨日在秦淮河畔过夜,有不信的随我走一趟,看看我所说是真是假。” 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没考中的士子正一肚子的憋屈,当即有三百多人跟在周迪后往秦淮河方向而去。 等应天府的兵丁赶到秦淮河,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被一群愤怒的士子包围起来,正是新科探花胡进才。 “就是这个人!” 这一次兵丁不再客气,各持棍棒一顿抽打,就要把士子驱赶开,从拐角的街道上冲过来两排城防兵丁。 这些人手里拿的可不是棍棒,而是明晃晃的长刀。 为首的是一个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说话一副老成的摸样:“堂堂留都,哪里来的兵丁竟然敢当街鞭打士子,还不给我住手。” 来人正是许都的儿子,萧之言的义子许义阳,他清晨就带着这两百兵丁来秦淮河畔埋伏,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提督府的兵丁归朱大典管,与城防的兵丁一向进水不犯河水,他们见对面人多势众,想起上官传达的命令一时进退两难。 许义阳站在外围,指着里面揪在一起的周迪和胡进才,下令:“把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 两个盔甲鲜丽的士卒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那两人抓出来。 应天府的兵丁千总不认识许义阳,但这些人的架势知道不好惹,打着笑脸上前,拱手道:“这位小兄弟……” 许义阳轻咳一声,他身后一个杀气腾腾的汉子拔刀站出来,刀尖直指那千总的咽喉,喝叫:“侯爷的公子,你也敢称兄弟?” 那汉子是追随萧之言十年的亲兵,动作极快,锋利的刃口紧紧逼住那千总,一个凉意透肤而入。 那千总立刻张开双手,眼睛斜向下看,颤栗着说:“小人知道错了!” 许义阳摆手,转身背手吩咐,“萧石,走!” 萧石收刀,城防兵丁押送周迪和胡进才离开跟在许义阳身后离开。应天府的千总被许义阳和萧石的凶狠吓到,不敢与城防兵丁争夺,一面派人回去向禀告,一边让人跟住许义阳等人。 秦淮河畔的这场争斗持续的时间很短,从周迪带着一帮落榜的士子过来揪出胡进才,到许义阳出现带走这些人,一共只有两刻钟时间。附近河坊中有人探出脑袋出来看热闹,也有人躲在窗帘后面偷窥究竟。 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河坊里,四个文士和两个女子正在那里闲聊,一个脸庞消瘦的文士等这些人走远了,扭头坐进来,冷笑道:“没什么好看的,狗咬狗,朱大典有麻烦了。” 他转首见一个女子还站在窗口若有所思在朝城防兵丁远去还在发呆,不耐烦的说:“河东君,你还在看什么?” 柳如是从窗边退回来,眉头仍然紧锁,说:“那个年轻人,我见过!” “哪个?” “那个年轻人是京营萧总兵的义子!”她转头见侯方域满脸不解,解释道:“也就是顾眉的义子。” “顾眉?她现在是攀上高枝了!”侯方域的语气酸溜溜的。当初像顾眉那样的女子贴过来给他当妾他都不会要,现在成了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侯爷的正妻。 “朱大典真是要有麻烦了!”柳如是叹息一声。现在是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最好还是躲的远远的。江南士子不过是平虏将军和朝廷博弈的工具。 侯方域愤愤不平,说:“朱大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差伸手向别人要钱了!” 他们之前议论的是平虏将军武人干政,现在又转向攻击朱大典。坐在朝堂上的人,总免不了被人骂,这是大明的习俗。 放榜日的这场闹剧迅速扩散,一群士子不愿散去,挤在应天府衙要讨个说法。以浙东的士子为主,其他各郡县都有。明眼人都知道,这种事情要是没有人在后面撑腰那就怪了。 朱大典心急如焚。 只要把胡进才抓在手里,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见应天府兵丁空手而归,他知道麻烦大了。 他以内阁首辅的身份紧急召见萧之言要人。 但萧之言只是推诿,说此事事关重大,关系江南安定,已经向郑芝龙和萧之言两位王爷禀告,等两位王爷到了再做商议。 寒冬,南京城处于莫名其妙的兴奋中。 落榜的士子没有一个离开的,当日应天府兵丁在秦淮河畔棒打士子,引起众多人不满,朝野中骂声不绝。朱大典做事霸道,又着急把胡进才给救出来,所以才犯下错误。 翟哲与郑芝龙两日后进入南京城,朱大典紧急往王府拜见。 ☆、第451章 再出征 每个人都有弱点,有些人的弱点很明显,有些人的弱点隐藏的很深。 朝堂上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如马士英这样见风使舵者往往能活得更久。 五年前,朱大典在凤阳总督任上时,以贪婪闻名江南,今日他坐上首辅之位,仍然摆脱不了这个毛病。他知道自己被算计了,但他不知道翟哲为何会算计自己,他们不是同出浙东吗? 走进王府的大门,朱大典的步伐迈的很大,看不出一点怯意。 至少,现在他还是当朝首辅。 翟哲站在院子门口迎接,脸庞微红,在西湖畔休养了一个月,他的气色很不错。 两人径直走进诺大的会客厅。隆武帝赐给翟哲这座王府后,这是他首次入住,商盟在南京城有很多产业,若不是必须如此,翟哲绝不会选择住进这座宅子。 “大同王”算什么东西,大同还是在清廷的治下,唐王朱聿键没能让他在心里满意。 仆从上茶后匆匆退下,这座王府里没有女眷,更像是一座兵营,朱大典有些不喜欢。 “王爷!” “朱阁部!” 朱大典一脸正气,说话理直气壮,先告状说:“京营萧总兵擅自插手朝政之事,把新科探花抓入牢中,引起士子不满闹事,还请王爷管理好下属。” “是吗?”翟哲轻笑,“我听到的怎么和朱阁部说的不一样啊?” 朱大典放缓语气,说:“王爷还记得你我共守于潜县城的场景吗?”他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想起了城头的累累死尸。 “当然记得,朱阁部的勇猛让我汗颜!” “我有什么对不起王爷的吗?” “没有!” 真是虎倒犹有三分威,从朱大典脸上看不见半点认输或者是谄媚的表情,“那请王爷命萧总兵把胡进才交给我!” 翟哲的脸冷下来,问:“朱阁部知道此次开科取士的意义吗?大明收复江南,正是收拾民心之时,朱阁部难道不知道科考舞弊的恶果吗?” “王爷此言重了!”朱大典努力掩饰心中那一丝慌张,“开科取士这么大的事,怎会有人敢舞弊?” 他知道翟哲不会放过自己了。翟哲为什么要把自己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下来,朱大典怎么也想不通。 翟哲毫不客气,冷声说:“我会上奏圣上,要彻查此事!等圣上确定主查人选后,我会把胡进才交出来。” 既然翟哲不给面子,朱大典也不用再假惺惺了,喝斥道:“平虏将军,你不要太嚣张!”他从来就没畏惧过翟哲。 “明日朝堂见吧!” 两位王爷从镇江来到南京后,士子们不再闹事,等待朝廷的处置结果。 翟哲与郑芝龙联名上奏本,要求朝廷彻查科考舞弊案。内阁首辅朱大典上奏,弹劾京营总兵萧之言擅自捕捉新科探花胡进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朱聿键恨不得抽朱大典几记耳光,首辅的位置都给他了,就管不了自己的手,贪墨那几两银子。以朱大典的名声,这件事十有八九错不了,而且很可能是被人下了套。 朝堂中连续议论数日,在这件案子没有结果之前,朱聿键不敢处置萧之言,以免引起士子更大的失望。 翟哲再上奏本,“朝廷开科取士,关系国家基石。黄道周德高望重,张国维声名远扬,马士英为精通政事,请以此三人为主审官,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他选的三个人很微妙,黄道周算是朱聿键的心腹,马士英是现任内阁大学士,看起来谁也不得罪。张国维曾经是浙东鲁王的首辅,在江南声望很高,自唐王即位后一直闲置在家中,此时复出,恰逢其时。 正月十一日,朱聿键下旨,召黄道周从湖广回南京,同时命马士英为主官,张国维为辅彻查此案。 这个案子没想象中复杂,胡进才到大堂上,棍子都没打,立刻招的明明白白。他给朱大典送了五万两银子,当初是想买个状元,没想到变成了探花。何时送的银子,找何人换的卷子,一路供的明明白白。以他的水平是写不出那样的卷子。 黄道周还不知在哪里,马士英只审了两天,再查阅试卷底根,立刻清清楚楚。 朝野一片哗然,朱大典内阁首辅的位置岌岌可危。 内阁吏部尚书张肯堂等人联名弹劾朱大典,墙倒众人推。 朱大典这个首辅的位置得来的容易。当初朱聿键迫切希望翟哲放弃鲁王,黄道周又受战败所累,因此从浙东内阁大学士中选出他作为首辅,但从福建同来的内阁大学士并不认同他,现在浙东的平虏将军翟哲带头反对他。 唯有朱聿键不愿意放弃他。 因为他再难找到一个比朱大典还合适的首辅。纵观朝堂,有声望担任首辅也只有翟哲推荐当主审官的那三人。 黄道周冥顽不化,马士英在弘光朝时在江南留下重重恶名,张国维?那绝对不可以,听说他最反对鲁王退位。 局面就这样僵持着,皇帝迟迟不下旨,想等黄道周回南京再做计较。 浙江、南直隶各地骂声四起,朱大典就像当初的马士英,坐在千夫所指的位子上。但他还怀有一丝侥幸,每日照常上朝。 这个人有着强大的内心!让翟哲十分佩服。但他只想换一个听话的首辅。一山不容二虎。 黄道周迟迟没能回来,正月二十日,从湖广传来噩梦般的消息。何腾蛟重兵把守的岳州不战失守,堵胤锡在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清兵偷袭了后路,溃败退回长沙。 金声桓迟迟没有动静,南昌城墙上仍然挂着清廷的旗帜,翟哲上奏,请命率军驰援湖广,并清剿盘踞在江西的金声桓部。江南各地兵马纷纷北上,南京城内风雨欲来。 士子汹汹,军镇汹汹。 朱大典还站在朝堂上,马士英和张肯堂等人几乎与其撕破了脸皮,朝议也无法进行。 朝廷的威望跌落到极点。朱聿键不得不下令,贬朱大典回金华老家,升马士英为兵部尚书并内阁首辅,张国维为户部尚书。 翟哲与郑芝龙联袂上朝,表示对新任内阁的支持。他二人联手,朝堂上再没有敢开口得罪。郑芝龙在福州连兵部尚书何楷的鼻子都敢割掉,相对而言,翟哲的行径要缓和的多。 时隔一年,马士英又坐上了首辅的位置,仍然是依靠军镇的支持。江南各地不满意的人很多,复社子弟又开始唾骂阉党。马士英的心的强大不逊于朱大典。 湖广的战败和金声桓的默然让江南重新归于生存危机中。 马士英任首辅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启战事。 传旨从广东、广西和福建调集兵马进入赣南,由延平王郑芝龙为提督,集合江西总督万元吉的兵马攻江西的金声桓。 命平虏将军大同王翟哲提督南直隶及浙江,率师北伐荆襄,统管江南战事。 这些命令均不是朱聿键真实的想法,但何腾蛟战败后,他已经失去了与翟哲和郑芝龙博弈的本钱,现在的内阁也只是那二人的提线木偶。 郑芝龙来与翟哲辞别,他将带走一万兵马,留两万士卒给郑森守卫南京,一万水军监视镇江和南京对面的江面。 两人从去年十月见面,相处了三个月,算不上是好朋友,但对彼此都有了一些了解。 一直以来,两人见面一直以茶会友,今日临别之际,终于以酒饯行。 郑森执壶为父亲倒酒,他好像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身上一尘不染。 翟哲很久没喝酒了,他甚至想不起来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此去延平王若能击败金声桓,广东总兵的位置唾手可得,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多谢平虏将军,清虏不好对付,若需要我水师出力,尽管开口。” 两人都很满意,他们都得到了联盟前彼此想要的东西。 赣南夹在福建和广东当中,郑芝龙统领征讨对金声桓的大军,是给他进入广东开了一条门径,他若能击败金声桓,再封赏担任广东总兵或者广东提督,将是顺理成章。 至于翟哲自己,他想要南直隶江北几府,也只能亲手去夺取。 郑森为两人斟酒,每一个动作都很稳,神情专注,不会有一滴酒洒落在桌面上,但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翟哲。 翟哲的手与他一样粗糙,翟哲挂的腰刀黯淡无光,翟哲的酒量似乎很不错,那个人未来也许会成为郑氏最大的对手。 他原本很反对父亲去取广东,他少年时曾经跟在钱谦益后面学习,知道江南的富庶和南京的重要。但这几个月他重新认识了这里,他不得不承认,江南已经归翟哲所有,他们只能再去取广东。 晚冬,江水不封冻。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再过一个月,柳树就要发芽了。 江南的义军战阵比去年要熟练一点了,但拿出来与清虏野战仍然很冒险。清廷在扬州驻扎了四万大军,翟哲想分兵往荆襄还是有些早。 于是,几队商人渡江后往北方而去,战乱阻断不了商旅,他们与其他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第452章 北使 应天府是个奇特的地方,因为只有这里才归于朝廷的治下。 这里的田赋和商税以及诸多田产和宅子归于皇室。这是一种默契,翟哲不会让朱聿键过的那么惨。 朱大典带着从“降清案”中搜刮的银子离开了这里,其他的东西必须要留下来,包括他从金华带出来的两千兵丁。 这半年,江南的变化太大,各地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权力交接。 金华府现在是浙江巡抚的治下,等朱大典回到老家,再没机会回到从前。权力斗争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翟哲没有去送他,有些人注定要被这个时代淘汰。朱大典不需要怜悯,至少他曾经挺身而出,就凭这一点,他已比千万人胜过千万倍。所以翟哲没有进一步为难他,若能安稳在家渡过余年,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件幸事。 现在,南直隶及浙江名义归于平虏将军府统治了。马士英留下了一个活口,写诏书时表示这是战时临时的举措。 天气仍然寒冷,翟哲并没有急于立刻出兵。 有两件事,必须要办在前头。 首先是平虏将军府开考取士,从朝廷被淘汰的士子中遴选人才,方以智担任主考官。不分秀才还是举人,一旦被录用,立刻分配到宗茂麾下,先在杭州熟悉平虏将军府的运行方式。 另一件事,翟哲在杭州郊区设立讲武堂,专门录用愿意从军的识字的年轻人,那其实是他扩大的亲兵营。占据江南后,他明显感觉到人才不足,军中只会舞动弄枪的粗汉一抓一大把,有多半千总以上都不认识字。 这不是他理想中的军队,也不是一直有前途的军队。 今年讲武堂初建,只有一百二十三个学生,规模不大,但比他亲兵营已经大的多。翟哲希望过几年,这里能出几个想逢勤和左若那样的将才,何愁不能平定天下。 翟哲从不在外人面前公开展现自己的书法,那是因为他的字实在是很一般。 但这一次,他胆子很大,脸皮很厚,亲笔书写了八个大字“开疆拓土,封狼居胥。”八个大字。从书法角度来看,这副字不值一提,但字里行间蕴含着他这些年在沙场亲身血战体会的气息。 宗茂找工匠把这几个字制作成一个鎏金匾牌,挂在讲武堂的内堂,真迹则保存起来。 平虏将军府从逢勤的亲兵卫中抽调人选教习这些人操练行伍,每日熟悉行军布阵,讲习兵法。 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现在只是播下种子,翟哲希望讲武堂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即使没有他,也不会再让汉人再处于这种境地。 他看似不急不忙,平虏将军府实则外松内紧。 江南兵马集中在长江一线,左若和李志安部兵马移驻在镇江,文林柱率水师率宁绍水师一部,顺江而上在南京地界驻扎。 双方都有无数眼线在暗中活动,江南的消息瞒不了清廷,清廷的消息也瞒不了江南。多铎还关在南京城的大牢里,迟迟没有宣判,朱聿键和翟哲都想留下这个活结。 一连十几日,明军安安稳稳在长江边操练阵法。 清廷稳住湖北战线后,江西的金声桓成为其插入江南的尖刀。明军从江南进军顺江而上,在九江和武昌地界要同时应对两面夹击,所以翟哲要等郑芝龙督江西和两广的援军在先展开江西战役。 天下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只靠江南的力量不足以对抗清虏,但收复江南后,南明羽翼已成。 失去江南这片赋税重地后,清廷的处境其实比翟哲好不了哪里去,。八旗精锐悉数入关,多尔衮只靠死心塌地投靠大清的蒙古部落在草原维持平衡。察哈尔部落的额哲虽然归降了,但那个人一直无法令人安心,所以北京城必须要有重兵把守。 正如翟哲所料,多尔衮正在考虑从湖广打开局面,然后顺江而下,两路夹击江南。他手中能用也只有十三四万兵马,短期内再无进军江南的实力。 而翟哲的计划是…… 草原,那是他起家的地方,其实他喜欢归化胜过西湖。 山西,那里是他的老家,无论他的灵魂来自哪里,他身上流淌着翟家的血液。 一支商队经历千辛万苦在河南地界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地界。最危险的道路已经过去了,他们到了这里其实已经安全。 山右商人的势力从未像今天这样庞大过。 范永斗在山西经多年,他可不仅仅是个商人。 这支商队很特别,携带的货物不多,一进入山西地界立刻被严密的保护。商盟在北方有生意,翟哲重取江南后,这个曾经在北境名噪一时的商号重新被晋商挂在嘴边。 翟哲的身份不是秘密,对满清的朝廷也是如此。 翟堂这半年锦衣玉食,但从年前开始一直睡不好觉,做梦时常常梦见被人砍了脑袋。也不知是多尔衮没想起来,还是没来得及,反正翟堂估计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这个小子真是翟家的克星!”他常在没人的时候唉声叹气的唾骂。要早知道如此,他为何不去江南享受那荣华富贵? 南方来的商队到达山西,由范永斗亲自派人接待,翟堂没敢出面,但他相信范家不会坑自己。有翟哲在那里,现在谁也不敢坑他。 商队的伙计和掌柜都是货真价实的生意人,除了商队的护卫。 护卫的头目交金小鼎,土生土长的山西人,长的很瘦,只从一双眼睛就能看出他的机灵劲。今年是他跟在翟哲身边的第十个年头,十年前他十七岁。 金小鼎极少抛头露面,但承担过的重任不少。如当初范伊和翟天健入南京城给马士英当质子时,他就是护卫统领。 现在他是翟哲的特使。 一路上,金小鼎就像个毫不起眼的护卫,名义上的护卫统领是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汉子,也许只有那样的人才符合护卫身份。 进入山西地界,商队一路顺顺当当,往太原城而去。 在江南过了六年,听见满大街的江西话,金小鼎格外感动亲切,唯一让他不习惯的是,满城都是鼠尾辫。在南京,现在满城都是光头,不过他觉得光头也比鼠尾辫好看。 商队的掌柜老老实实的谈生意,金小鼎老老实实的等待,一直到第三天傍晚,终于有人找上门来。 范永斗很小心,金小鼎任由他安排,又抹了好几个弯,终于见到了大盛魁的东家。 没有多少女真人在山西,宣大总督耿淳是汉人,驻守在各地的兵马也都是汉人。但这个时候汉人比满人更可怕。 范永斗不认识金小鼎,见翟哲派这么一个人到北方来不以为然。原以为即使不是柳全亲至,也应该让柳随风跑一趟。他不知道那些人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几年前已经有天壤地别。 柳全家的财产比他范家只会多,不会少,而且还在像滚雪球一样膨胀。柳随风是翟哲最亲近的谋士,岂会孤身到北方来冒险。 金小鼎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个能主事的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匆忙面相看出内在。 “范东家!”金小鼎先没有说那么多话,拿出翟哲的亲笔信呈上去。 等范永斗看完了,他恭恭敬敬的说:“我此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把大将军的家人接到江南,请范东家能施以援手。” “接翟家人?”范永斗收起书信,陷入很为难的境地,“翟家人愿意去江南吗?” 金小鼎笑嘻嘻的回答:“我想……,那一定是愿意的!”这只是他此行最主要的任务之一。 “你如何把翟家人送到江南?” 金小鼎毫不客气:“这需要范东家的协助!” 翟哲的身份和江南的势头是他此行来最大的本钱,从前范永斗愿意为满清效力,现在一定不会拒绝与江南的平虏将军合作。何况,那还是他的妹夫。 “我此来只为了这一件事,商贸之事,自有柳东家与你商议。” 金小鼎的语气很轻松,但范永斗不轻松。 他收起书信,意识到自己遇见了一个大麻烦。东家七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翟家逃到江南,满清岂会还相信其他人。 “你且等我的信,我会把这个消息转告给翟东家。” “我等三天,三天后若没有消息,我会去拜见翟家!” 范家和翟家紧紧的捆绑在一起,大盛魁和商盟这些年的关系一直没有断过。很多年来,范永斗帮过翟哲渡过多次难关,翟哲也曾对他施以援手。但范永斗从没像今天这么为难。 实际上,他面临一个选择,满清还是南明。 多尔衮不是曾经的大明朝,绝不会容许三心二意的人存在,女真人杀起汉人来不会手软。 金小鼎轻轻松松的离开,留下范永斗一个人纠结。 大盛魁的眼线紧紧盯着这支商队中的每个人,但金小鼎还是暗中联系上了熟人,王义在这里已有数月。 北方仍然很冷,地面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 ☆、第453章 南归 “无论那些人曾经做过什么,只要不是让人神共愤的事情,平虏将军府朝所有人敞开怀抱!” 这是翟哲的原话。 翟哲说这句话是,金小鼎只是站在门口的亲兵卫,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很想把这句话告诉范永斗,但仔细想想,这句话不用他说出来,范东家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平虏将军的亲兵卫,而对面那个人是平虏将军的大舅。 他从江南到达太原,中原各地一路萧条,往往几十里见不到人烟。如果说大明治下的中原盗贼丛生,那么清廷治下的北方就像一片荒漠。今年清虏失去江南,又要维持四川和湖广的战事,听说又要加税。 金小鼎默默记住沿途所见,回一趟山西后,他现在最迫切大将军能率师北伐,收复山西。 在山西,他遇见了一场大雪。雪刚停时,街道上的积雪有膝盖那么高,他在江南从未见过如此过瘾的大雪。 大雪封道,商队名正言顺的留在太原。 二月初,范永斗命人来接他,领他出太原城,往介休县去了。 翟家和范家相距几十里山路,翟堂昨夜顶着寒风到达范家,正是为了见自己的兄弟派来的特使。 金小鼎见到大将军的哥哥,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大将军威武雄壮,他的兄长的像个干瘪的老头,看上去更像他的父亲。 “翟老爷!”金小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与对待范永斗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这些人在翟哲心目中的地位,只是以血脉亲疏来衡量。 翟堂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若不是范永斗也陪坐在一侧,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冒充的。 翟哲怎么会派这样的人来山西接他?至少应该是最精锐的士卒沿途保护。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还是决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问:“你从江南来?大将军怎么说的?”他宁愿舍弃家业也要逃到江南,因为他实在不愿意过这种日夜担心受怕的日子。 “大将军命我接老爷及家人到江南!” “只有你一个人?” 金小鼎指向坐在一边的范永斗,“只要范东家愿意帮忙,路上会很安全。”范家的大盛魁正在为清兵筹集粮草,范家的商队不惧兵荒马乱,正行走在通往江南和湖广的道路上。 翟堂看向范永斗,他不敢着急表态。这是关系到一家一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范永斗面无表情,说:“翟东家自行拿主意!” “我愿把翟家所有的产业转给范家!”翟堂拿得起放得下。他以为自己到了江南,也自己是平虏将军兄长的身份,多少钱挣不回来。如果翟哲没能收复江南,如果翟哲没有俘虏大清的豫亲王多铎,他也许不会背离自己走了十几年的道路。 但现在恐惧压倒了一切。 “你果然要走!”范永斗摊开手,说:“但我帮不了你!” 他的意思是,他可以袖手旁观,但绝不敢插手。 金小鼎插话了:“大将军说了,他是晋人,迟早会回到山西来的,而且,大同姜总兵大将军的义兄,正在准备反清投明。”一件天大的秘密,随口被他抛出来。 “什么?”范永斗站起来。 “范东家是识时务的人,当知道眼下的清虏不过只是个空架子,各地汉人无不视女真人为仇敌。大将军的家事摆在眼前,若不插手,只怕日后无法向大将军及夫人交代。” 金小鼎在翟哲的亲兵中武艺不算最好,力气不算最大,若论口才,没人能比得上他。 不通过范永斗,他也有办法把翟家人运到江南,但临行前翟哲交代,此事必须要落在范永斗头上。翟哲了解范永斗,所以知道他最终一定无法推辞。 范家当初把范伊嫁给自己,一定想不到随后发生的重重。如果晋商能投向平虏将军,他将尽知北方的虚实,更断绝了满清的一支强援。晋商比不上徽商那样富裕,但对满清很重要,那些人曾经是满清在大明的耳目,现在仍然还是。 当然一切都有意外,所以多铎还活在南京城的天牢中。 “你为何要透露给我这个消息!”范永斗的脸上蒙上一层阴云。 金小鼎笑嘻嘻的回答:“因为大将军从未把范东家当外人!大将军是晋人,我也是晋人,所以绝不会亏待了晋人。”他说的是正经事,但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总像是在开玩笑。 “姜镶不知死活了吗?”范永斗迈步走向门口,半途中又退了回来。 金小鼎端正颜色,脸上毫不见惊慌,完全不担心他会去告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范永斗为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又回到座位坐下。若是他自己打探出来的消息,他可能会去向清廷告密。但这个消息是翟哲告诉他的,一切就不一样了。 首先,他没有证据。 再者,他如果去告密,相当于翟哲撕破脸。 他不敢。 商人很精明,当付出和收益不成比例时,他们往往不会去冒险。翟哲了解范永斗,他们来来回回打了十年的交道,对付精明人,他有精明的方法。更何况,他正是要清廷知道,姜镶要反清。 这一场没有结果的会面。 三天后,金小鼎收到了回复,范永斗愿意送翟堂一家直系出山西。 随行的只有正室夫人和儿子,翟堂离开时,家里的管家和侍妾甚至不知道他去哪里。 商队南归,没有人留意他们在半路上多了五六个人。 金小鼎在河南地界把商队交给接应的同伴,独自一人重返山西。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大同。 大同总兵姜镶和大同参将雷岩谦这一个月接待了同一批客人。王义正在姜镶的帮助下,把山西和草原的消息传播向江南。 归化城仍然归土默特人管辖,不过俄木布汗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被清廷扣留在盛京,土默特部落一分为三,分别归杭高、托克搏和格日勒图统领,清廷在归化城驻军三千,震慑各部。 翟哲收复江南后,东口八大家一下被拜摆放在风口浪尖上。翟哲的老家在山西,翟哲与范永斗是亲家。 多尔衮不是没起过念头,但眼下南明正在不惜一切代价挑起满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东口八大家是最初投靠满清的汉人,他了解东口七家和翟哲的关系内幕,一时还没拿定主意。 自满清入关后,他不仅要面对汉人,同时也要面对满人内部的勾心斗角,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从四川归来后被打入大狱,北京城内有人不安分。 ☆、第454章 陷大同 翟堂走了,这在范永斗的意料之中,同时让他进退维谷。 他选择了一条商人之路,他当年欣赏的翟哲已经逼近了权力的巅峰。 清廷有很多汉臣,也有不少人的家眷在南方,如洪承畴的家人就在泉州老家。多尔衮从来没因为这一点来清算汉臣。他如果那样做,只怕很快成了孤家寡人。 但翟堂不一样,他的弟弟现在是南明的平虏将军,抗清的旗帜。翟堂只是个小人物,藏在东家七家中不显山不露水。东口七家,最有名的人是他范永斗。 “我该怎么办?”要说一点不害怕,那是不可能,但范永斗相信多尔衮不会因此动自己。 姻亲和家族的差别巨大。 二月中旬,范永斗把翟堂消失的消息上奏宣大总督耿淳。东口七家在与满清的关系很紧密,又牵涉到南明的平虏将军,耿淳上奏朝廷。 二月底,满清摄政王多尔衮下旨,命各地降清的汉臣、武将,甚至像范永斗这样的商人,各自送质子入京。 这条命令充分显示了他的心虚。 大同府。 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随着清晨入城的货队走进大同府,像金小鼎这样的人很好乔装打扮。 金小鼎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他曾经在这里过了两年。 曾经这里四成的店铺都属于商盟的,现在那些都归东口七家。金小鼎在街道中左转右转,一直磨蹭到末时来到在一个宅子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退后躲在一边不远处的老槐树下监视。 天黑的很快,申时左右,一个中年武官从大街上走过来。 等那人走到近前,金小鼎快步跟上去,压低声音说:“弓守备。” 那人扭头,脸上胡子拉碴,快要挡住半边脸。 “你是?” “在下金小鼎,奉翟将军之命,前来拜见您。” 那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激动,伸出双手抓住金小鼎的手腕,问:“翟哲,他还能记得我?” 金小鼎环视光线模糊的街道,提醒道:“入屋说话?” “好!好!”弓辰这才缓过神来,警惕的看看左右,引着金小鼎入屋。 两人径直进入内屋,金小鼎轻咳一声,说:“我替大将军带话,大将军从未忘记年轻时与弓守备在东口的时光。” 弓辰呆呆的坐在那里,像是在回忆过去,半晌才缓过神来,说:“很久以前了!我该与翟将军一起到江南的。”他与翟哲是在张家口交的朋友,当初从张家口堡调入大同府也是翟哲的功劳。 汉部曾在山西经营多年,在这里的根基深厚。如右玉县的朱家寨、陈家庄都曾是翟哲的下属,没有南下的耿光和耿竹父子在山西的绿林也小有名气。但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有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有人死心塌地的投靠了清虏。 翟哲最终选中了弓辰,一个他最熟悉的朋友。 “大将军身在江南,心系山西。”金小鼎弓着腰,像一只大虾米弯在椅子中间。 “你看了我这一脸胡须了吗?”弓辰指着自己的脸,苦笑道:“自从剃发后,我就没有剪过胡子,没脸见先人了。” 金小鼎姿势稍微端正些,说:“大将军准备北伐,希望山西义士能起兵呼应!” “有什么让我做的只管开口!” 金小鼎犹豫片刻,说:“大同总兵姜镶是大将军的义兄,正在犹豫不决时,大将军希望弓守备能助他一臂之力。” “啊!”弓辰先是讶然,随后表态:“若能驱走清虏,弓辰愿舍命相随。” “好!”金小鼎点头,“弓守备等我的消息。” 两人一直谈论到深夜,弓辰详细询问江南的战事。当听金小鼎说道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压抑声音呼叫痛快。 次日清晨,金小鼎离去。 大同比江南要寒冷的多,街道上行人稀少,汉人一个个垂着脑袋表情僵硬,见面只敢用眼神打招呼这里是山西北镇的中心,清廷占据山西后,为了监控投降的诸武将,让宣大总督耿淳移驻大同,目的正是监视姜镶等人。但姜镶在大同经营七八年,清廷的监视只见皮毛,不触内在。 金小鼎联络上暗营,找到王义。 两人见面后,金小鼎传达翟哲的最新指示:“督促姜镶在今年春天在大同起兵。” 去年翟哲让姜镶不要不要急于轻举妄动,翻过年来,形势已经大不同。 王义很为难,说:“姜镶虽有反正之心,但清虏对他控制的甚严。他的处境很不好,才把大儿子送往北京城。他向我透露的意思是,等大将军北伐时,他才会在大同起兵响应。” “等不了那么久了!”金小鼎很干脆。 “你有什么办法?” 金小鼎踱步走了几圈,神情变得很冷酷,说:“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用饵钓鱼!” 王义先是迷惑不解,见金小鼎用刀子般的眼神看着自己,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恐怕不妥,一旦事败,再没有退路。”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亲兵卫都有为大将军死的决心。” 一句话终止了争议。金小鼎是这样,方进也是如此。翟哲这些年做的事,足矣让很多人愿成为他的死士。 王义在大同已有两个月,得姜镶的庇护,中途还去了一趟归化。他熟悉这里的形势,把大同的局势告知金小鼎。 大同城三股兵马,以姜镶的部众最多,宣大总督耿淳督抚营有四千人,雷岩谦率三千部众驻守在城外镇城卫,督抚营中有几百女真人监视各部。 王义引荐,金小鼎拜见姜镶。 姜镶今年四十九岁,肩膀像山里的巨熊那么宽。 金小鼎行了军中礼节,从棉袄的夹层中掏出一封书信,说:“这是大将军让我交给总兵大人,大将军让我托话,他很想念大人。” 姜镶接过来,放在衣袖中,并没着急看,“我也很想念翟将军。” “大将军今年准备进军江北,希望总兵大人能在山西起兵响应。” “翟将军只要起兵,我必会在大同响应!”姜镶早就打定了主意。他不费清廷一兵一卒,献出山西,又率军随阿济格西征陕西,没得到封赏,反被斥责,又被迫让显出质子,早生出反意。但清廷对汉降防备紧,耿淳就是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柄尖刀。 金小鼎拱手道:“大同雷副将,曾经在大将军麾下效力,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好说!”姜镶呵呵一笑,并不急于表态。会面结束后,他命人给金小鼎安排住处,又让亲兵陪同他。 金小鼎在大同城逗留数日,充分发挥他善谈的特点,与姜镶的亲兵打成一片。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像是忘记返回江南,在大同城神神秘秘,深居浅出。 三月来的很快,积雪融化,街道上的行人渐多。 清兵与明军在湖广地界剑拔弩张,还有阿济格在扬州府地界陈兵严阵以待江岸。江南已失,湖广还在战中,两大田赋来源现在都没了指望。多尔衮下令,在各地征收粮饷,以备大军使用,耿淳忙活在山西各地搜刮。 姜镶密切关注各地的形势,只盼江南沿线能打起来。 这一日,阳光明媚,正是外出踏青的好时候。午时过去,然两个亲兵慌慌张张冲入总兵府,禀告:“禀告大人,大事不好了,金大人被抓走了。” “怎么回事?哪个衙役干的?”姜镶大吃一惊。大同府的衙役与他都熟悉,他让两个亲兵陪着金小鼎,正是要确保他的安全。 “不是衙役,今日我们随金大人出城往镇城卫,在城门口的位置,被督抚营的兵丁撞上,那些人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金大人抓走了。” 麻烦大了!难道被人告密了? 姜镶斟酌半天,下令:“来人,随我到督抚营去要人。” 他知道宣大总督耿淳往山西督运粮草去了,只要在耿淳回来之前把金小鼎要回来,不给他审问的机会,事情还有挽回的机会。 领几百个兵士气势汹汹走出兵营两三百步远,姜镶停下脚步。他仔细想想,这件事从内到外透着诡异,督抚营怎么当街抓人?要是衙役抓人,必会有人向他透露消息,督抚营出手抓人,说明这问题很严重。 在大同城,除了他自己和雷岩谦,应该没人知道王义和金小鼎是江南来人。 督抚营在大同的北营。 弓辰正与督抚营的守备丁悦并肩而坐,金小鼎五花大绑放在两人面前。 “这个人,我见过他,他曾在南明平虏将军翟哲麾下当过亲兵,我与翟哲曾经相识,所以对他有些印象。” 丁悦哈哈大笑,抬头问金小鼎:“是也不是?” 金小鼎嘻嘻笑,说:“汉人,怎么心甘情愿给女人当狗?” 丁悦大怒,下令:“打!” 两个兵丁上前,甩开巴掌对着金小鼎一顿猛抽。片刻之后,金小鼎的两边脸颊肿的像个馒头,鲜血直流。 弓辰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他提醒道:“丁守备,此事非同小可,请速速禀告总督大人!” “正是,正是!”丁悦醒悟过来。 “你到大同来是为了什么?” 金小鼎掉了几颗牙齿,说话漏风,嘿嘿笑道:“当然是为了杀鞑子。” 他来山西后,见过范永斗,送走了翟堂,有拜见了姜镶,他被捕后,会让很多人睡不好觉。 ☆、第455章 大同起 占据北方的满清和才收复江南的大明都做好了长期对抗的准备,双方都意识到,自己没有一口吞下对方的实力。 时间在有些人眼里过的很慢,在有些人眼里过的很快。 种种迹象表明,湖广将成为隆武二年南北争夺的焦点。 这里有一半属于南明,另一半被满清占领。相比江南反剃发令的众志成城,这里的反清浪潮因为何腾蛟在湖北的战败慢慢平息下去。 湖广虽然比不上江南富庶,但两湖周边肥沃的平原能给江北提供最紧缺的粮食。勒克德浑的在湖广挫败明军,是清廷在江南战败后唯一的好消息,也让北京城内的多尔衮松了口气。 湖广西连四川,南接山西。 盘踞在江西的金声桓和占领四川的吴三桂都是汉人,以现在南明实行的策略,只要清廷稍显不支之势,这两人反正投明毫不奇怪。若不是隆武帝没有给金声桓江西提督的职务,金声桓只怕已经投靠南明。 湖广实际已经成为满清的生命线,翟哲看出来这一点,多尔衮也看出来这一点。 柳随风之前自愿去说降金声桓,但被翟哲拒绝。其实在南明朝廷中,除了黄道周外,他和郑芝龙明确反对朝廷任命金声桓为江西提督,才让隆武帝的招降的诏书没有发出去。 战争不过是朝堂争斗的延续,翟哲和郑氏联盟后,他们不再需要一个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更何况,如果金声桓反正了,郑芝龙还有什么借口进入广东?以郑氏的行事方式,他们绝不会参与北伐之战。郑芝龙连富庶的江南都不屑一顾,更何况大明穷苦的北方。他只要广东,因为他的根基在海上。 江南大营车水马龙。 江南各地的粮食,杭州和宁绍新铸造的兵甲和火器,走水路从运河运送到镇江地界。义军分批领取装备,战前的气氛的烘托到极致。 平虏将军府的兵马一分为二,一部在镇江,一部在苏州。 从正月到二月,再从二月到三月。 这两个月中,翟哲整顿军制,把江南兵马划分为十五个万人队正军,再命每县另外招收三千到五千人的府兵不等。正兵为募兵,闲时操练,战时出征。府兵则只在农闲进行操练,维护地方安全。正军除领取军饷外,每人可免除家中二十亩田地的田赋。府兵的饷金只有正兵的三成,不享受免除田赋的优待。 这些举措渐渐实施下去,他可以不依靠文人控制江南。府兵既可以成为正兵的补充,也可以为他控制各县提供便利。 柳树发芽了,迎春花开了。 大军还在长江边,朱聿键不敢寂寞,下旨前来询问,也有些军中将领按捺不住前来请战。 江南能应用与北伐的兵马不多,如王之仁的两万水军是指望不上的。张名振在鲁王退位后意志消沉,对北伐的兴趣不大。真正对北伐热情高涨的多是来自北方的将领,如来自天雄军李志安和元启洲,最早追随翟哲的左若、逢勤等人,还有阎应元。 翟哲也很着急,江南的大军就想一张拉满的弓,这一箭已到了必须要射出的时候了。 半个月前,郑芝龙亲自督施福和郑鸿逵率四万兵马出福建从衢州府进入赣南,汇合桂军和粤军,在江西汇集了十万大军,正在朝吉安行进。 清廷的兵马正在向湖广集结,清廷张天禄率军扼守安庆,阻止方国安军逆流而上的道路。 为了确保江南的安全,翟哲此次抽调往湖广的兵马不能超过六万人,方国安还要驻守芜湖和池州在,也只能再出一万兵。七万大军攻湖广,还是有些单薄。要知道何腾蛟在湖南还有近二十万的大军,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翟哲的眼睛在盯着山西。 他在期待着那里发生些什么,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只有真的发生了才算是发生了,姜镶先降大顺,再降满清,那个人对大明没什么感情。卢象升被杨嗣昌和高起潜陷害至死,翟哲要尽量避免重蹈覆辙。他认姜镶为义兄,但那不过是大明官场生存的手段,那个兄长在他心中的地位远比不萧之言的,姜镶也没真把他当做兄弟看。 如果,他此刻率军进入湖广,以这场战役的重要性,到危急时吴三桂必然会暂时舍弃四川,率军顺江东下。他没有把握在湖广获胜,甚至可以说失败的可能性更大,何腾蛟是指望不上的。 所以他派金小鼎北上,那是他最看好的亲兵,他不知道金小鼎已经身陷囹圄。 金小鼎正在督抚营的大牢里,姜镶没能把他救出来。清廷宣大总督耿淳接到汇报后,丢下收集粮草的事务,快马加鞭回到大同,亲自升堂审问。 一连审问了两天,上了几遍夹棍,打昏过去再被冷水浇醒,金小鼎翻来覆去就是拿几句话。 “你是翟哲的亲兵吗?” “不错!” “你为何来山西?” “救大将军的家人南下!” “为何来大同?” “只是来逛逛!” 他承认自己的翟哲的亲兵,他承认自己护送翟堂及家人南下,但他就是不提范永斗和姜镶的名字。 姜镶听衙役给自己叙述耿淳一遍遍的给金小鼎上刑,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的骨头这么硬。 金小鼎的被捕对山西所有的人都是一种折磨,包括宣大总督耿淳。他宁愿就这样把金小鼎处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无法装睡不醒。 有些事不用说的那么明白,更何况金小鼎有意无意在给耿淳暗示。姜镶和范永斗,他不敢不信,因为这两人都是平虏将军翟哲的旧交。 山西是个火药桶!耿淳意识到了,所以他的密奏已经送往京城。 王义被姜镶软禁在兵营中,每天在为金小鼎祈祷。他是暗营的副统领,但大将军亲兵卫的表现让他汗颜。金小鼎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姜镶反不反,清廷绝不敢对山西掉以轻心,而姜镶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这一切本该顺理成章,只是金小鼎的被捕让整个事件加速运转。 大同镇处于一种剑拔弩张中,姜镶不敢再孤身面见耿淳,耿淳也坐卧不安。 过了三四日,督抚营中传出留言,金小鼎已经承认与大同总兵姜镶勾结,正在密谋反清。消息是弓辰散布出来的,他只盼望姜镶尽快起兵,把金小鼎从大牢中救出来。 军中流言不绝,有不少将士本就对清廷不满。有好几个亲信将领信以为真,找到姜镶,询问何时起兵。 清廷正在准备湖广会战,八旗兵马调动频繁,斥候把四周的消息送到大同城。心里有鬼时,看见什么都觉得是在针对自己,姜镶被架在火炉上烤了三日,自觉得逃不过这一劫,心一横,去见王义。他担心清廷兵马布置好了,他就像铁锅中王八,再没有逃生的机会。 王义被关押了七八天,一见到姜镶就乞求他起兵把金小鼎救出来。 姜镶示意让他住口,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决定起兵,你回去告之翟将军,莫要食言。” 王义惊喜交加,“如此太好了!” 金小鼎的计划成功了。 三月十七日,大同城夜半火起,姜镶起兵反清。 耿淳睡觉都半睁着眼睛,姜镶的兵营一有动静,他立刻如惊弓之鸟率督抚营逃出大同城。弓辰出卖了金小鼎,怕姜镶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他,也跟随耿淳逃出大同。 雷岩谦在镇城卫起兵呼应。 明军杀入牢狱,把奄奄一息的金小鼎救出来,姜镶找来大同城最有名的中医治疗。瘦弱的青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大夫连夜熬药,喝了点汤药后,精神稍微好点。 王义着急返回江南传递消息。次日天明,临行前他来看望金小鼎。 两人相视而笑,王义笑了一阵,眼中掉出几滴泪来。 “我暂时是走不了了,回去告知大将军,我不辱使命!”金小鼎身体虚弱,说话的声音细微。他很辛苦,也很高兴。 王义点头告辞离去。 大同城的街道上比昨日要热闹点,兵丁正在张榜安民,维持秩序。 昨夜城内并没发生激烈的战斗,得知耿淳逃走后,姜镶亲自率兵追赶。明军在阳高卫击溃耿淳的督抚营,耿淳只带百骑逃向京师。弓辰被逼无奈,只能陪同耿淳同行。现在除了金小鼎开口,否则他是百口莫辩,而且偏偏这件事又不能让姜镶知道。 姜镶在大同起兵点燃了山西这座火药桶。各地士卒百姓以割辫为信号,四天内,明军收复大同府几县,山西多个县城起兵响应。 大同城头重新树立大明的旗帜,姜镶把耿淳前些日子筹备的军粮收入大同府,全力准备防守清虏的进攻。 王义没到江南,消息先传播到江南。 翟哲督左若、李志安、元启洲、陈虎威、文林柱和杨守壮,共六万兵马乘舟逆水而上,方国安率军在池州接应。 ☆、第456章 弃子 山西乱了。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也是被压制在地底蓬勃而出的岩浆。 一座座县城,像暗夜中被点燃的油灯,照亮了暗无天日的北方大地。 姜镶并没有兵发山西,他没有这个实力。 大同直接威胁北京城的西侧,而且截断了京师和陕西之间最直接的道路。如此重要的位置,他知道多尔衮不会放过他。明军四处搜集粮草,四县的粮仓被搬运一空,大同在全力准备防守。 东有山海关,西有大同城,双双拱卫京师。十年前,多尔衮在大同城下望城兴叹,但今日他必须要攻打这座城。 三天后,金小鼎的身体稍微好点,能走上城头看四野的动静。 北方的春天的来的晚,再过一个月该是春耕的季节了。征战代替了耕田,今年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从崇祯二年开始的乱世终于在十七年后达到巅峰。 清廷的大军正在北京集结,不出两三天就该到大同城下了。姜镶放弃了外围的县城,全力防守大同,他最大的本钱是大同坚固的城防,……,还有江南的平虏将军。 金小鼎的身体很虚弱,可以走平地,爬楼梯还是有些吃力。 站在城头远眺片刻,他在亲兵的搀扶下回到宣大总督府,现在这里的主事者是姜镶。 姜镶和雷岩谦都在那里,他还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那是来自右玉县的义军。姜镶很繁忙,偶尔下达命令,有时在看外围新送来的急报。 “大将军!”金小鼎用力喊出声音。这里很吵,他不用力,姜镶未必能听见。 姜镶转过头,站立在右侧雷岩谦也转过头。 金小鼎挪动脚步走到近前,拱手道:“姜总兵请派人送我到介休,我要去见范永斗。” “去见那个奸贼干什么?”雷岩谦瓮声瓮气,“他早就认清虏为爹了!” 金小鼎有些不高兴,身为翟哲亲兵卫,他们最看不上背叛翟哲的人,而雷岩谦恰恰干过这样的事。当年卢象升战死后,雷岩谦在巨鹿县拉人离开,被萧之言和左若拒绝,也因此被亲兵卫不齿。 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笑嘻嘻的说:“那是大将军的舅兄!” 大将军!雷岩谦很不喜欢听到这个称呼,那像是照着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事实证明他当初的选择错了,但他绝不愿意在那个人面前低头。他语中带刺,说:“皇帝的舅兄也在给女真人为奴。” 这句反驳太过明显。 姜镶诧异了,他不清楚翟哲与雷岩谦的关系为何变得不和睦。 金小鼎忍住心中怒气,淡淡的说:“大将军在江南与萧总兵和左总兵聚会时,曾经提过雷大人的名字。” 雷岩谦沉默,不再说话。他想到了那两位兄弟,如今在江南风生水起,想必头上的发冠依旧完整。 金小鼎也没有再紧逼他,继续对姜镶说:“请姜总兵送我去见范东家!” “你的身体……” 金小鼎摆手,说:“这点小伤,我还能坚持下去。事情紧急,耽误不得。” 姜镶深思片刻,说:“你此去山西,很可能再回不来大同城,如果一路顺利,请转告翟将军,大同明军日夜期盼江南的援军。” 金小鼎抱拳,答道:“遵命!”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大同南门使出。金小鼎从右玉县义军中挑选了十个人,姜镶再派出十个士卒护送,一行共二十一人经朔州奔向介休。 山西的官道在山岭中起伏,金小鼎靠在松软的马车中,脑袋随坚硬的轮轴的上下颠簸。他右手边放了一柄狭长的利剑,进入山西后风险难料,他现在其实没有力气使用它。 一路很顺利。他们遇见了一群义军正在集结,筹划攻打县城,听说他们来自大同后立刻放行。 清廷在山西驻军不多,几乎全部集中在太原附近。大同暴乱的消息传播后,清兵全部退到坚城内。三五日间,山西的北境山野间已变成了义军的天下。割掉的辫子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过了太原,乡野间不像北境那么混乱。这里也有义军,但行事不敢那么猖獗。为了避免麻烦,金小鼎命一行人带上皮帽,遮挡住光秃秃的大脑袋。 割掉辫子能带来方便,也能带来麻烦。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到达介休。 士卒找了几个当地人带路,他们到范家时,那里只有一些仆从家人守护。范永斗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能会惹来麻烦,听说大同事变后,早早逃进介休县城。金小鼎被耿淳抓捕后,他终于感受到当初翟堂那般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恐惧。 一行人在附近打听,范家在介休的名声不错,周围的百姓说到范家,见不到多少厌恶的情绪。 金小鼎从身上撕下一块白布,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金小鼎”三个字。随行的士卒找来范家的仆从,金小鼎把布团包好交给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子,说:“你入介休把这封信送给范东家,我有急事要找他。” 仆从把银子接过来,揣在怀里,将信将疑的看着金小鼎。 “去吧,若范东家问起你,你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 仆从离去。 义军潮正在向南蔓延。看这个架势,如果清廷不调集大批兵马来镇压,任由山西义军与大同呼应,将成燎原之势。 金小鼎等了一天。 次日午后,一队五十人的骑兵从东边的山道缓慢走来,正中树了一面旗帜,上书“大盛魁!”三个大字。 金小鼎领着众人迎上去,快步行走时他的双脚仍然疼痛,但想到将要完成的大事,兴奋的情绪让他恨不得立刻站在范永斗面前。 范永斗也带着一顶皮帽子,他没有剪辫子,他的那顶帽子是为了挡住辫子。 两队人马在范家门口汇集,范永斗指向自家大门,“金特使,请进吧!” “请!” 走入自家的范永斗像是客人,跟在金小鼎身后走入厅堂。仆从见自家老爷回来,忙不迭烧水泡茶。金小鼎与一个多月前的气场完全不同。 范永斗察觉到金小鼎行动有些不便利,但忍住没有发问。 “范东家!”金小鼎靠在椅子上,浑身的骨架像是被拆开般懒散,“我对不住你!” “何处此言?” “我的骨头很软,把你和姜镶都供给耿淳了,幸好姜总兵及时起兵,否则我会给范家带来大祸患。” “你!”范永斗伸出手指向他,又缓慢停下来,说:“你是故意的!” 金小鼎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什么?” “你骗得了姜镶,却骗不了我,你是故意被耿淳抓住的。” 金小鼎露出狡黠的笑容,“范东家果然精明。” “清廷视范东家为奴才,大将军视范东家为兄长,这条路很难选择吗?” 范永斗冷笑,问:“你怎么知道南明必胜?” “难道范东家以为清廷必胜?”金小鼎一脸惊讶,“大将军时常夸范东家是晋商魁首,不会只有这等眼光。” 范永斗叹息一声,说:“十几日前,我以为南明不过是昙花一现,直到姜镶真的反了,我不得不对大将军佩服的五体投地。”姜镶的在大同反正,相当于给江北当中插入一根钉子,恰似金声桓盘踞在江南的山西,现在大清和南明彻底均衡了。 “那是自然!”金小鼎隐然有自得之色。范永斗夸赞翟哲,比直接夸赞他还让他高兴。 “有你这样的下属,何愁大将军大事不成!” 范永斗注视年轻的金小鼎。从他身上,他看见了十几年前翟哲的影子。真是什么样的头领,带出来什么样的亲兵。 “请范东家起身往江南,晚了就来不及了!” 范永斗很冷静,“山西混乱,清廷一时半晌顾及不到我,我已经准备好了,即使你今日不出现,我也要动身南下。” 金小鼎拱手:“恭喜范东家在江南团圆,范东家此去江南,必然有诸多财物带不走,请范东家交给我,我会给大将军上书表功。” “你要干什么?” “我是大将军的特使,要在山西整顿义军!” 这个虚弱的年轻人脸上流动着光彩,看上去比一个正常人的精力还要旺盛。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 “不是!”金小鼎摇头,“但我是大将军派来山西的特使!” 姜镶被困在大同,山西义军群龙无首。他准备打出平虏将军特使的旗号,汇集义军。如果能得到范永斗的帮助,以范家在山西的势力,他能迅速汇集千军万马,而不是任由清虏把各地义军各个击破。 范永斗思虑片刻,答应:“好,这就算我送给大将军的见面礼!” 经历了这么多风波,范家和翟家终究难以分开。再留在北境会面临不可预测的风险,翟哲在江南的前景让范永斗生出一种狂妄的念头,他也许有机会爬到自己想象不到的位置上。一切需要他们这些人共同努力。 山西人对翟哲满怀期待,连金小鼎也是如此。 他们没想到,在整个棋局中,山西不过是那个平虏将军的弃子。 ☆、第457章 安庆 暖风从南往北吹。 大同的丛林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江南早已鸟语花香。 春耕季节,各地百姓在田间忙碌。 战争对百姓的生活影响显而易见。江南经历战乱较短,清虏大半年的荼毒很快过去,但平虏将军西征征集了大批民夫。 战船逆江而上,江水时而平缓,时而湍急。 翟哲立在船头,柳随风和姚启圣等幕僚站在他身后。此次出征,他带了十个文官幕僚,其中五人来自浙东。 夺取下江南后,平虏将军府渐渐形成了三大块势力,最早随他南下的北人,浙东集团和松江集团。眼下还是北人占据压倒性优势,但军中新提拔的士卒多来自浙东,投靠他有名望的文人则以陈子龙为首。 姚启圣出言提醒:“前面就到池州地界了!”他是监运粮草的总管,凭借在于潜一战中优异的表现,他终进了翟哲的法眼。平虏将军府现在人才匮乏,有能力的人不怕没有出头的机会。 他很年轻,也很喜欢在翟哲面前表现存在感。如柳随风那样经历过家破人亡,又被流民挟裹过的人,当然不会与他争风头。 收复江南后,平虏将军麾下各位将领占田的占田,娶妾的娶妾。 只有柳随风依旧了然一身,他的理想远不像那些粗鲁的武夫一样狭小。翟哲就像他手中的精致的工艺品,他的愿望是把他推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上。这就是文人的可怕,从书中见识的多了,****会膨胀的让人难以想象。 池州地界水面平缓,江北是安庆府,江南是池州府。 江岸边旌旗招摆,大队士卒队列整齐,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鼓声。 “方国安怎会有心思弄这些仪式!”翟哲很不高兴。七日前,他快马加鞭命方国安攻安庆,但直到他到这里,一直没听说这里发生过战事。他与郑芝龙军几乎同时向江西进发。 郑芝龙攻吉安,他向九江进逼。九江关系金声桓退向江北的道路,也是进入湖广的东大门。但若要取九江,先要取安庆,这是他首次打攻城战… 战船靠岸,方国安与儿子方元科同在岸边迎接。 “大将军!” 方国安从前称呼翟哲为平虏将军,此刻终于改口。 “军情如何?” “张天禄坚守安庆不出!” “你人在江南,怎知张天禄坚守安庆不出?”翟哲心中嘀咕,但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冷着脸敲打道:“军情紧急,明日渡江,兵进安庆府!” 方国安心中咯噔一下,拱手答复:“遵命!” 六万大军分批下船,在临江的南岸驻扎,翟哲用千里镜发现江北有人在暗中窥视。 安庆府有张天禄一万三千人据守,如果在十几天前,这里固若金汤。因为清廷在湖广和扬州府的兵马都可能来救援,但现在,翟哲在给清廷出一道难题。究竟是先攻山西,还是先救援安庆? 如果清廷调走扬州府的兵马,他会毫不犹豫命逢勤从镇江攻扬州。 没有军议,翟哲直接命方国安和李志安各派一万兵马在安庆地界渡江。 方国安满心不情愿回到府中,他从浙江总兵被发配到池州和芜湖地界,远离江南,心中一直别着一根刺。他脸色不好,府中上下都很小心,以免触上他的霉头。 “西征!西征!何腾蛟二十万大军也败在湖广,就凭这六万人?不是去自寻死路吗?” 他正发着牢骚,儿子方元科兴冲冲跑回家。 “爹,清点兵马吗?明日率哪个营渡江?” 方国安怒气未消,骂道:“渡江,渡江,你怎么不长点心!我方家这些兵马积攒不易,不要都毁在你手里。”他因为无法违抗翟哲命令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马士英才上任首辅之位,也没给他带来点好处。 方元科一脸不解,问:“爹,你怎么了?” “大将军想借此消耗我方家兵马,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方家是世代是杭州人,如今我为朝廷立了大功,反而落得有家不能回。” 方国安从未对儿子说过这样得到话,今天他没憋住。 “爹!”方元科不知该如何劝解。 “去吧,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能如何?” 翟哲知道方国安开始惜兵自重,但他不知道方国安的情绪已经变的如此焦躁。 去年没有收复江南时,方国安只要一个徽州府作为落脚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占据了池州和芜湖两府之地,又都是相对富庶的地方,反而不知足。 这就是人之常情,不患寡而患不均。江南的富庶让人眼红。 次日清晨,水师先到安庆府对面清理江面,张天禄的水师不成军,早已躲入叶子湖。有郑氏水师协助留守镇江,此次翟哲把最精锐的战船带过来。船舷有小口径铁炮,可轰击至两里路开外。 张天禄没有冒险出来阻击,任由明军登陆。 明军上岸后,立刻布置防御队列,李志安用兵老成持重,翟哲让他进入江北,正是以稳为主。方国安与李志安兵马在安庆城南门外列阵,互成犄角。 翟哲不着急下达攻城的命令,等两路兵马成功把张天禄堵在城中。他命元启洲再攻下安庆城北的怀宁县城,封断张天禄的退路。 三天时间,安庆城下的明军在砍伐树木,打制攻城器械。元启洲率明军陆续攻下枞阳、潜山等县,清廷毫无反应。 运送铁炮的战船到达江南边,元启洲押才征集的民夫挖掘炮兵阵地。江南的铁炮在杭州城下被明军俘获,有一半没有再安置回墙上,正好在西征时派上用场。 等诸般事情都准备好了,翟哲率杨守壮到达安庆城下。 杨守壮曾经是张天禄的部将,与城中不少守军都很熟悉。 士卒高喊:“大明平虏将军请张天禄答话!” 张天禄在城头露出头来。 “你本是大明的总兵,因时势不利投靠清虏,今日大明给你一个反正的机会,若率军投降,可继续为朝廷效力。你的部下杨守壮,已为大明副将。凡是反正的汉人,大明会敞开怀抱。” 张天禄立在城头不说话。 杨守壮威风凛凛站在城下。 南昌府。 这里是江西的中心,各地的急报如雪片般传过来。 一个国字脸的中年武将一会站起来走两步,一会又重新坐下。 ☆、第458章 虑一人 北京城处于一种很压抑的气氛中。 不仅仅是因为江南的战败和山西的突然爆发。 皇太极的长子豪格突然在狱中暴毙,让满清各部首领众说纷纭,当然这些议论仅仅只在暗地里。多尔衮这个摄政王的威望遭到前所未有的怀疑。 胜利会掩盖一切问题,当局势不断恶化,质疑的声音愈来愈多,多尔衮被一种莫名的焦躁笼罩。 他偶尔会去皇宫,这几个月来,只有在太后白嫩的胴体上,他才能找打征服的快感。一个人要有永无止境的****,才有可能征服一座又一座险峰。多尔衮不缺乏这种****。 他爱那个女人?鬼才相信。他的确爱那个女人,但和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相比,那就像鸿毛比重泰山。 内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 女真人入关后把北京内城的汉人全部驱赶到城外,这里全是满人。 举着旗帜的亲卫脚步匆匆。 即使是满人,见到那面旗帜也远远的躲开,尤其是在豪格暴毙之后。 入皇宫前,多尔衮把自己精心的装扮了一番,他不会让外人看见自己的憔悴,尤其是在那个女人面前。 “参见王爷!” 皇宫护卫都是正白旗的精锐,那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勇士。 多尔衮摆手,眼神有些飘忽,径直走进金碧辉煌紫禁城,就像走进自家的后院。 小太监往里通报,多尔衮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直接往内宫深院走进去。往次,他不会这么失礼,会等到太后的懿旨下来,才会入内,今天他很没有耐心。 “王爷,王爷!”小太监跟在后面,一路低声呼喊。他不敢阻拦,只是在是用这种方式通知里面的人,多尔衮来了。 孝庄才换好衣服,见多尔衮径直走进院子。太监和宫女自觉退出去。 “参见太后!” “你失礼了!” “太后急着召见我?”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孝庄既羞且怒,斥责道:“豪格死了!” “不错!” “你想干什么?” 多尔衮摊开双手,“我什么也不想做,他死的正是时候,陛下不需要一个强势的哥哥。” 孝庄咯咯的发笑,说:“多铎陷在江南,你在北京城杀死豪格,那个英明神武的睿亲王去哪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与多尔衮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嗯,永远隔着一堵墙的爱人。但是,也许,爱人这个词,对王室来说太过于奢侈。 “你错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汉人驱逐到关外!” 整个朝廷,只有孝庄才敢这样与多尔衮说话。她在劝解,她也在忠告。 “解除剃发令吧!” “住口!”多尔衮一个大步走到孝庄面前,俯视她如花似玉容颜,“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孝庄触及了他的忌讳,她不该提到多铎的名字。他有两个兄弟,阿济格和多铎才是他最信任的人,多铎陷在江南,等于断他一臂。 孝庄并没有被他吓到,仰起脸,坚定的说:“我们都在为了大清,不是吗?” 多尔衮莫名其妙生出一丝惧意,自然退后一步。这个女人没有被自己征服,她不会再被某个男人征服。 “是的!” 若不是为了大清,他早就登上皇位了。 若不是为了大清,这个人女人又怎么会投入自己的怀抱。 那个小皇帝有两黄旗的支持,这个女人的身后是以科尔沁为首的漠东蒙古。如果他统一天下,以汉人势力来制衡,也许有登上宝座的那一天。但现在,他就算跨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也要尊称他为太后。 “太后稍安勿躁,我会平定山西之乱。”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在着太监惶恐的乞求:“陛下,陛下不可!” 院子门“啪”的一声被一脚踢开,一个少年气势汹汹的冲进来。 多尔衮与孝庄同时转过头去,那少年初始势头很猛,几个步子就到了多尔衮面前。 孝庄大吃一惊,厉声喝叫:“陛下!” 那少年浑身一颤,脚步自然慢了下来,再见多尔衮像一座山似的站在自己眼前,又生出些畏惧之心,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陛下!” 多尔衮身躯纹丝不动,再朝孝庄行礼,“微臣告退。”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直到多尔衮走远了,福临才抬起头来,眼中藏不住恨意,双手紧攥,说:“他,他杀死了兄长!” “他……,他是你的皇父摄政王!” “他不是!”九岁少年的喊叫声嘶力竭。 北京城郊随处可见神色匆匆到达兵马。 勿怪孝庄急于召见多尔衮,山西的叛乱在北京城内引起一些惊慌。大同离北京太近了,这是对京畿的直接威胁。 江南之败后,各地的汉人不再顺从。多尔衮下达剃发令正是压制汉人的反抗心,但现在来看,适得其反。正是那些孱弱的汉民努力摆脱身上的枷锁才造成江南战局的逆转。 军令传向各地,八旗兵马向大同集结。 多尔衮亲自挂帅,令驻守京师的两黄旗和正白旗先行向大同出发,再从江淮抽调五万兵马,以平息山西之乱。 宣大总督耿淳逃入北京城,把山西的和大同的虚实尽数告之清廷。他不敢讲述整个事情的经过,只推说南明的平虏将军翟哲在山西根基深厚,与姜镶和范永斗等人早有勾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女真人重用汉人,就要承受汉人背叛的结果。 多尔衮命把姜镶的长子姜至升带上,从宣府大道扑入山西。 沿途卫所没有抵抗,清廷大军在三月下旬到达大同城下。 大同周围的百姓都逃光了,有些人辗转进入山西向南逃,也有人割掉辫子加入义军。姜镶把周边几个县的粮食都搜刮到大同城,百姓不逃也没有活路。 清廷在河北、河南押送民夫运送粮草和火器。原本为湖广战事准备的物资和兵马现在都用在了山西。 八万大军在大同城四门安营扎寨,封锁住大同往外的道路。 次日清晨,两黄旗、正白旗甲士在大同南门列阵,多尔衮亲自押姜至升到达大同城下。 姜镶站在城头。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从起兵那刻起,他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了,但此刻突然见到,仍然免不了有些心酸。 多尔衮没有给他多长的时间思考,单骑出列,嘶吼到:“姜镶,我知道你被奸人欺骗,才起兵谋反!我今日在此当着大同城内外几十万人的面承诺,只要你开城投降,朝廷可以既往不咎,继续让你任大同总兵。” 他说的是心里话,可是谁敢相信他? 姜镶呵呵一声,回应道:“摄政王,我不费清廷一兵一卒,献出山西,又随阿济格西征陕西顺贼,可摄政王是怎么对我的?非但没有赏赐,反而多次无端训斥指责,又让我送长子入京为人质。满人强令汉人剃发,在山西随意杀戮百姓,非我要反,实在是满人逼我反。” 多尔衮脸堆阴云,问:“你连儿子也不要了吗?” 姜镶退后一步,挥手下令:“开炮!” 城头一声巨响,铁球冒着青烟在空中飞过,落在离多尔衮五十步开外。 战马爆出一声嘶鸣,多尔衮不敢再留在城下,拨马而回。铁炮虽然不精准,但谁知道城头的炮手会不会人品爆发一次。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就是在宁远城下被炮击伤,回去后丧命的。 清兵的大炮还没运到。民夫砍伐树木,征集的工匠日夜打制各式器械,在做攻城准备。 铁筑的大同城将面临真正的考验。 多尔衮人在大同城下,各地军情急报如雪片般飞到他手里。 短短半个月时间,山西有十四个县城反正陷落,义军正在向南进军,太原府守军紧闭城门不敢外出。 福建郑芝龙汇集两广兵马攻江西的金声桓。江南翟哲亲自率军逆江而上,正在攻打安庆府的张天禄。 明军在大江南北相处呼应,清廷江山变得风雨飘摇。 多尔衮在大帐内一筹莫展,他手头兵力捉襟见肘,连平定山西的兵力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哪里还有人马去支援湖广。 “湖广兵力本就不多,如果何腾蛟再从长沙****,勒克德浑无法同时应付两路夹击。”他对着地图看了良久,才发现福建的郑芝龙、大同的姜镶这些原本一盘散沙的明军各地军镇竟然在此刻同时爆发了。 “汉人要是能齐心协力,还有女真人什么事?来人!” “在!” “传洪承畴!” 亲兵匆匆离去。 去年,洪承畴到南京二十几天遭遇了江南的败局。虽然有朝臣弹劾他的罪过,但多尔衮知道,这件事不怨他。洪承畴是投靠满清的汉臣中难得的人才,熟悉大明的官场的弱点,就这一个人,能抵数万兵。 不一会功夫,洪承畴弓着腰走进大帐。 “亨九!” “奴才在!” “我想让你去湖广,你有胆量吗?” 洪承畴跪拜在地,“为摄政王效忠,万死不辞!” 多尔衮把加急军情递过去,等洪承畴看完,问:“湖广如何守?” 洪承畴把信件放好,道:“湖广看似危险,真正所虑者不过翟哲一人。” ☆、第459章 湖广的人 这是真正的乱世。 柳随风走进长沙城,他见到城外的义军的兵营,回想到自己曾经在高迎祥营中渡过的那几年不堪回首的岁月。 高迎祥死了,李自成当了几个月的皇帝,也死了。连张献忠也在去年不明不白的死在四川。 左良玉死了,老回回死了,惠登相死了,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些人像是被老天爷派下来祸害大明的江山,当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 长沙城的气氛很不好。 八省总督何腾蛟和湖广巡抚堵胤锡之间矛盾重重,其根源就在几个月前的湖广之战。二人约定两路兵马攻湖广,没想到何腾蛟一败再败,不敢没能收复武昌,竟然连岳州也丢了,造成堵胤锡在荆州城下的兵败。 大顺军残部在湖南一分为二。 李自成的嫡系包括高夫人和一只虎李过等人被改编城忠贞营,归堵胤锡节制。 原郝摇旗则改名郝进忠,率部归何腾蛟节制。 街道上很吵闹,难民和杂兵交杂在一起,没有人来迎接他。 柳随风找了个行人问路,往总督衙门而去。他从池州来这里很不容易,途中路过的武昌和江西都是清占区。虽然有熟悉熟悉道路的义军引路,但他没这一行人都没有剃发,所以风险很大。 这不是年前了,那个时候金声桓对明廷的使者睁一眼闭一眼,眼下吉安已经开战,双方已经撕破脸,行事不再有顾忌。 有二十几个护卫相随,走在街道上其实很显眼,众人一直走到总督衙门门口才被拦住道路。 卫兵喝叫:“什么人,敢到总督衙门口滋事,速速离去。” “我是从南京来的使者,要见总督大人。” 卫兵上下打量,一脸不信的神色,问:“当真!” “速速通告何总督,我有内阁公文在此。” 亲兵一溜烟的离去,不一会功夫,从里面出来一个山羊胡子的文人,下巴很尖,颧骨很高,脑袋有有些歪,右脸颊上有一颗巨大的黑痣。 那人上下打量柳随风,问:“你是朝廷的使者?” “不错!” “可有证据?” 柳随风从怀中掏出内阁的公文,在那人面前晃了晃,说:“何总督在衙门吗?” 那人见柳随风胸有成竹的模样,料到无假,转身在前引路,说:“在下章旷,为总督府监军。” 柳随风猛然想起来此人的背景,笑着说:“我在江南,陈卧子曾经给我提过章兄的大名。”章旷是松江人,名气当然比不上陈子龙,这句话纯粹是套近乎。 走在前面的章旷冷着脸,没吃他这一套。 一路走进总督府的内院,一个宽脸的身穿绯色官服的人迎面走过来,那就是何腾蛟。 柳随风躬身行礼,“拜见总督大人,在下是平虏将军大同王府长史柳随风。” “平虏将军,大同王!哼哼!”何腾蛟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 “在下奉内阁马阁部之命前来送信!”柳随风仔细观察何腾蛟的神色,把内阁公文从怀中掏出来递过去。隆武帝没有下圣旨,他只能拿兵部的公文来探探路。 “延平王和大同王正在夹击山西的金声桓,望何总督能在长沙起兵,三路夹击。击败金声桓后,可乘势恢复湖广。” 柳随风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的很重,眼睛滴溜溜不错过何腾蛟脸上一点变化。 何腾蛟很冷淡,答道:“长沙兵新败,只怕不能让平虏将军如愿了!” “大同总兵姜镶反正,清廷无力再来支援湖广,所以朝廷才准备发动湖广战事。” “湖广的事,我自有主意。” 柳随风一愣神,没在再说话。 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啊!湖广不是何腾蛟的湖广,是大明的湖广。再说眼下湖北全被清虏占领,何腾蛟有什么资格能说自有主意。 明白了何腾蛟的态度后,柳随风告辞离去。何腾蛟把湖广当做自家领地,只怕翟哲收复了武昌,他也不会高兴、以柳随风对大明官场的了解,原本就没想能一帆风顺。湖广除了总督何腾蛟,还有巡抚堵胤锡。 堵胤锡才回长沙不久,荆州城下的十几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了两万兵马。在荆州城下兵败后,他被迫退向川东,忠贞营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被偷袭,损失惨重。李过极其愤怒,不愿再率部返回长沙,他只能带马进忠部先回来。 先找了个客栈住下,柳随风不急于去见堵胤锡。他才见过何腾蛟,现在肯定被盯上,如果再被堵胤锡拒绝,事情就不好办了。大明的总督和巡抚就没有一个能相处融洽的,双方职权交叉太多,意见不统一时,必然会出现矛盾。 他先要搞清楚,堵胤锡想要什么,才好拿着合适的筹码上门。湖广在名义上属于何腾蛟统管,隆武帝有很信任此人,他预计平虏将军府与此人搞好关系的可能性不大。 三四天功夫,暗营把一份详细的情报送到他手里。商盟的势力已经散布在大江南北,暗营与商盟结合,已成为无孔不入的利器。 湖南一地有二十万兵马,除了大顺军残部外,如紧随的堵胤锡的马进忠之前是左良玉的部下,何腾蛟新募集的督抚营有四万多人。 在江南听不到如此的怪诞的消息,只有亲身来到湖广才知道何腾蛟为何会失败。 柳随风明白忠贞营为何拒绝东下了。 堵胤锡在荆州城下战败后,何腾蛟不急反喜。这位总督大人和他的幕僚章旷从未放弃过对大顺流贼的仇视,甚至在军议时,直呼其为贼兵。倒是堵胤锡在大顺军初次请降时,亲自往其营中拜见李自成的从前皇后高夫人,这才成功把李过的残部整编为忠贞营。 弘光朝的联清灭虏在清廷攻占江南后,已经由隆武帝亲自下令,变为联虏抗清,这才有了忠贞营的改编。但大明的文官一时半会消除不了对大顺军的歧视,竟然想借清虏的手消灭大顺残部。 大顺军残部有十几万人,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兵,只要稍作整顿,将是一支战力不俗的强军。 柳随风动了念头,如果能把这些人招揽到平虏将军府下,湖广唾手可得。 他先给翟哲写信禀告湖广的形势,决定先不去见堵胤锡,而是西上去夔东。湖广的战事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郝摇旗死心塌地跟在何腾蛟,大顺军中最有号召力的还是李自成的遗孀高夫人。 平虏将军的使者出城后,消失不见。 何腾蛟接到衙役送来的消息,心中有种酸溜溜的味道。 翟哲一年前不过是宁绍总兵,今日竟然封王。江南和湖广两场战事的对比更让他在大明丢尽了脸面。 “清廷在湖北有七八万人马,还有八旗女真人据守,我倒是要看你平虏将军到底有几分能耐!” ☆、第460章 鸟归巢 长江很长。 清廷和明军同在两岸集结重兵,阻断不了两岸的商船。 就像当年从杀胡口和张家口走向草原和辽东的商队,你们打你们的,而我们贩运我们的货物。 当然,现在的商队要面临更多的危险,所以贩运货物的价格更高。 比如,稻米在江南两两五钱银子一石,在北京要四两银子。平虏将军府严禁私运粮食过江,但现在将军府的控制力还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至少应天府还在朝廷的控制下。 只要有足够利润,走私打击不绝。商队们除了走私货物,还组织北民南渡。 其实平虏将军府本身就是最大的走私者,为了筹备银子,宗茂无所不为其极。 现在的商盟太庞大了,庞大到柳全无法再精准的把握各处的生意,庞大到翟哲和宗茂都已觉得有些不妥。柳全该得到他应有的回报,但一切都要有度,所以翟哲找了三家徽商来中和商盟的影响力。 常州地界,五艘小船在江水中摇摇晃晃的靠南,船头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 “到了,到了!”看见脚下的木船像是被一根线牵拉着走向南岸,船头的一阵躁动。 明军收复江南后,从江北南逃的难民从未断绝过。山东、河北大批良田被满人圈夺,汉人在北境被欺凌搜刮。传说中,江南是鱼米之乡,他们只期盼在这里能有一条活路。 第二艘船上的人要少一些,几个健壮的汉子围成圈子护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在圈子外面有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女人。 护卫指向对岸:“翟老爷,就快到了!” 翟堂望眼欲穿,江南的土地就在眼前。 他舍弃了诺大的家业,只带着这么几口人来到江南。翟家上下几十口人全交给范家安顿。范永斗要是能救几个人出来,他当然很感激,范家要是袖手旁观,他也无法责怪。 翟堂是大将军的兄长,一路虽然被照顾,但也不敢太惹人注意。暗营的护卫打扮成逃难的百姓相随,一行人夹杂在逃难的难民中才到了江南。 众人都在兴高采烈,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被隔在翟堂的外侧,一直朝他看。 “老爷,翟老爷!”他突然高声喊叫。 把几个卫士吓了一跳,立刻小心戒备。 “翟老爷,我叫王富贵,会种田,也会打猎,还做过几年小生意,您在江南需要人手吗?” 一路上,他早看出来同船的这个人虽然打扮像个难民,但绝不是普通人物。此去江南,生计无着落,他心思灵活,想来碰碰运气。 翟堂一脸厌恶之色,别过脸去。他经商多年,阅历丰富,知道像这样心思狡黠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王富贵舔舔嘴唇,见几个卫士凶狠的盯着自己,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但他还是没死心。 木船靠边,难民上岸,一对威武的守卫兵士围过来。江南不是天堂,他们要么被逢勤挑中入伍为兵士,要么被送到几家商号的工坊中劳役。江南不是天堂,当然,他们不用再忍受饥饿。 翟堂当然不会有此遭遇。 两个穿灰白色的布袍的人迎上来,为首一人身材壮实,但只有单臂。后面的那人瘦的连狼见了都要掉眼泪,宽大的袍子像个帐篷搭在他身上,尖嘴猴腮的摸样让人见而生厌。 这两人正是暗营的大统领季弘和南直隶的统领赵玉成。赵玉成初始攀附的是左若,后来见左若不把他当回事,找准机会投靠上翟哲,凭借他对江南各式人物的熟悉,已经成为季弘麾下得力干将。 季弘挪动脚步,像一片树叶飘落在翟堂面前,“翟老爷!” 翟堂见过季弘,知道翟哲对此人的极为看重,不敢怠慢,回礼道:“季大人。”他不知道季弘的官职,但猜到这个人在翟哲麾下一定权力不小。 “翟老爷一路辛苦,大将军三天前率大军西征,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来。” 这边正在说话,那边兵丁挥舞辫子押送那些难民离开。难民们什么也没有,不担心会被押送到哪里,当然,即使担心也是多余。 “翟老爷,翟老爷!我什么都能做。”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船上那个想与翟堂搭讪的王富贵,挥舞双臂朝这边呼喊。 季弘还没开口询问,翟堂冷着脸说:“我不认识他,一个刁民,无需在意。” 季弘转过脸来,赵玉成则一直留意那个还在大声喊叫的年轻人。 季弘陪着翟堂前行,准备先把他送到杭州府,等翟哲回来再做安排。落在后面的赵玉成压低声音招呼暗营护卫过来,吩咐道:“把那个叫喊的人一会给我带到松江。” 翟哲没有留下任何命令,也没人敢给翟堂安顿官职和事务,翟家几人在杭州很清闲。如五脊六兽般过了十几天,姜镶反正的消息在江南流传开。平虏将军府反应不一。 翟堂很兴奋。 范伊很紧张。年前范家人到江南,让她知道翟哲的身份让范家在清廷很难做。 平虏将军的夫人从来没有插手过军务,但范伊有她的方式来获取消息。永莹和绿莹都曾是她的丫鬟,成亲以后仍然常有走动。 这件事,只能问季弘。 收复江南后,军中多数将领把家迁徙到杭州,唯有季弘的家还在宁波府。永莹极少来杭州,范伊很知道低调,亲自前去季弘家中询问。 一艘商船经杭甬运河到达宁波。 海贸同行后,宁波府很繁荣,但季弘的宅子很小。 熟悉的将领都知道季弘在干什么,所以除了亲兵出身又有亲戚关系的宗茂,很少再有人来与季家来往。孟康曾经把季弘当做小兄弟,现在他在宁绍总兵任上,也从未踏足过季弘家的门槛。 这是个忌讳,喜欢打听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的人不会讨人喜欢,更何况季弘就像个幽灵,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回家。 季家在宁波府的槐树街道,顾名思义,这条街头有一座大槐树。 范伊没先通知任何人,等她出现在季家门口时,让永莹吃了一惊。 “夫人来了!”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底下绣一幅鸳鸯戏水的绸缎面,慌慌张张的把手中针线放下。 一个男孩一个小女孩正在院子里嬉闹,那是季弘的一对儿女。 “夫人来了!”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 范伊很赶巧,今日季弘是这一个月来首次回家。 季家只有两个丫鬟和一对年老的夫妇当门房。那两个人是在逃荒的路中被季弘带回来,不是宁绍本地人。 丫鬟上茶,季家没有今年才上市的龙井,文莹亲手奉茶时,有些不好意思。 范伊坐在主座,季弘一边侍立。 “季弘,山西姜镶反正,有我兄长的消息吗?” 范伊从未与季弘说过外事,她的语气有些着急。 季弘想了想,很缓慢的说:“范东家正在往江南的途中。”这是他首次向翟哲之外的人说起暗营的消息。这条消息无关紧要,又关系到夫人最亲近的人,他没有往心里去。 “你务必要保护我兄长的安全。” 范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坦露自己的情感,也许,因为永莹的缘故,她把季弘当做了自家人。 季弘微微有些愕然,沉默片刻,说:“大盛魁有自己的渠道,我只是知道范东家的消息,并不知道范东家究竟身在何处。” 范伊定定神,合起双手祈祷说:“希望他一切顺利。” 她从小失去了父母,长兄如父,虽然相隔千里,距离从未冲淡她兄妹之间的情感,就像商盟与大盛魁之间的生意往来。 季弘出言安慰:“范东家行事缜密,夫人无需担忧!” 范伊只在宁波呆了半天,离开的时候,她很兴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兄长终于要来江南。当范家与翟哲走在同一边,她不用为范家日后的命运提心吊胆,兄长来到江南,也会让她不再那么孤独。 季弘与永莹送范伊到码头,回来的路上,两人并肩行走,季弘一直不说话。 文莹比季弘要大两岁,她陪季弘从一个毛糙的小伙子成长为今日冷静稳重的丈夫,这里也少不了她一份功劳。当初大将军坚持把她嫁给这个独臂亲兵时她很不情愿,现在她只有庆幸。如宗茂也纳了两个妾,季弘仍然只有她一人。 “你在担心!”十几年的夫妻,文莹对季弘的心思了如指掌。 季弘轻笑,词不达意,说:“江南会越来越热闹!” “翟家和范家南下不是好事吗?” 季弘点头,道:“是好事!” 他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没有一样可以向身边的妻子透露。 江南会越来越热闹,平虏将军府的势力会越来越壮大,终有一日会盖过南京城内的朝廷。 晋商南下后,必会团绕在大将军的身边,这是好事。他只是担心宗茂,范永斗很强大,尤其是在与夫人联合之后。这些人会迫不及待的想把大将军推到无人企及的位置上,偏偏宗茂也在这么想。 最近的那桩事,宗茂暗中的筹划可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第461章 朝中乱 安庆府的战事没有预想中进展那么快。 张天禄没有投降,翟哲也没急于强攻,几万大军把安庆城团团包围住。平虏将军的信使往英霍山区召集义军,在那里有原左良玉的麾下在活动。左良玉死后,他麾下的几十万大军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在各地。有人投靠清虏,有人逃离散去,也有不少人竖起反清的义旗。 柳随风送来湖广的消息后,翟哲对何腾蛟的态度有了大致的了解。 四月初,平虏将军翟哲上书朝廷,请隆武帝下旨命湖广总督何腾蛟率军东进,与江南兵马合击湖广。 出征之前,翟哲不想对何腾蛟逼迫过甚,毕竟湖广新败,他也能体谅何腾蛟的难处。但现在他不得不如此,圣旨这东西,在有些地方不好用,在有些地方还是很管用。 何腾蛟还不能在湖广一手遮天。 内阁讨论了半天,达成一致意见,由马士英亲自草拟奏折,请隆武帝朱聿键下旨。马士英猜到隆武帝的心思,只是说请何腾蛟东进,与平虏将军翟哲配合攻湖广,并没制定谁为统帅。 奏折递上去,如石沉大海。 朱聿键没有批复,也没有驳斥,这件事就这样拖着。 若在年前,朱聿键会毫不犹豫下这个旨意。但朱大典因科考舞弊案弄回家,翟哲的内阁授权提督南直隶和浙江后,有一种比清虏更大的威胁摆在他眼前。 他很矛盾。 湖广决不能再落在翟哲手里,否则,一切都会失去控制。 内阁几人像一潭死水,扔进去个石头不会冒泡。 马士英的奏折提上去,算是对翟哲有个交代了,事情卡在皇帝那里,他没那个必要往死里逼隆武帝。更何况,他因翟哲的支持上台,但并不愿意见到翟哲的势力膨胀的太厉害。他坐上首辅的位置,已经到了人臣的极点,眼下一门心思想着扩大首辅的权限,而不是仅限于应天府一地。 平虏将军府,这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宗茂把手头上的活全放下来。 他与陈子龙首次平等的为一件事合作,那就是让皇帝下旨命何腾蛟东进。翟哲在安庆城下无法脱身,事情就交到这两人的手里。 四月三日,兵科给事中徐孚远上奏,弹劾何腾蛟兵败之罪,请罢免湖广总督何腾蛟,请巡抚堵胤锡统管湖广战事。徐孚远是几社士子,只有陈子龙才能说动他。 翟哲在警告朱聿键,要么下旨让何腾蛟东进,要么不让他安稳的坐在那个位置上。何腾蛟督军无能的事迹开始在江南流传开,内阁大学士张国维请议何腾蛟之罪。 四月六日,浙江巡抚兵部左侍郎陈子龙,请议湖广战败之罪。 宗茂到达南京,请见内阁首辅马士英。他还是七年前在大同考中的秀才,在朝廷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官职,但走在内阁首辅的府中毫不怯场。 倒是马士英很客气,命仆从在一旁看座。 宗茂单刀直入,说:“今日我来,只为了一件事!大将军的意思,必须要请下这道圣旨下来!” 他的口气很狂妄,马士英很不喜欢,他到底是内阁首辅,翟哲在他面前也会做些表面功夫。 “大将军的信我看了,只是陛下一直没有下旨,我也没有办法!” 宗茂摇头,“陛下在推脱,军情却耽误不得。” 马士英的脸沉下来,说:“我也没有办法。” “马阁部!”宗茂不怒反笑,“你当真看不出来,今日的江南是何人的江南吗?今日的天下是何人的天下吗?” 他这番话差点把马士英的眼珠子都惊掉下来。这些话只能在背后议论,谁敢在大庭广众说出来,竟然还当着内阁首辅的面。 他的脸色沉下来,说:“宗主管,休要胡言乱语,传出去对大将军的名声可不好!” 宗茂哈哈一笑,“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怎么会传出去。马阁部,我知道你是文人中难得的豪杰英雄。张溥死的时候,只有你为他办丧事;周延儒的后人,也只有大将军与你还能伸手帮忙。那么你当知道,在江南士子和东林党人都与你对立时,你如何坐上了这个首辅的位置。” 马士英的语气变得严厉,说:“翟将军对我有大恩,无需多说,但这是朝廷!” “大将军难道不是为了朝廷?”宗茂的语气变得缓和,“这道圣旨关系湖广战局的成败,若湖广进展不顺利,只怕您在首辅的位置上也坐不安稳。” 马士英心中一跳,看着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年轻人,他突然想到,“这难道是翟哲的意思?” 在宗茂眼里,南京城内的内阁,甚至皇帝都不过是傀儡,大将军称帝已是必然的结局。军中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宗茂利用自己将军府主管的身份,在周边团聚了一些这样的人。 “以宗主管的意思,我该怎么做。”马士英的语气软下来。 “请内阁再上奏,对陛下施压!” “可是陛下仍然可以不理睬。” “我自有办法!” 宗茂告辞离去,马士英心里不安。 朝野间因为何腾蛟之事议论纷纷,朱聿键索性不上朝,躲在皇宫中不出来。他很生气,偏偏这件事是何腾蛟理亏,但要让翟哲知道,他不是平虏将军的傀儡。 四五天过去,一个爆炸般的消息从浙东传到南京城,鲁王朱以海从台州到达杭州。 去年翟哲在江南穿反剃发令的檄文时,到处传颂的都是鲁王的名字。他一到杭州,立刻有不少乡绅前来拜见。 几天后,从杭州传来消息,朱以海要到南京城拜祭明孝陵。 马士英慌了神,陈子龙慌了神。朱以海顺运河北上,在松江地界接受张名振的拜见。一行人竟然浩浩荡荡直奔南京城去了。 有朝臣立刻上奏弹劾,朱以海违背祖制,擅自离开封地。 隆武帝终于出面,下旨令京营总兵萧之言和郑森出兵把朱以海捉拿归案。萧之言与郑森商议后,两人各派五百士卒在途中拦截。萧之言不知道这是不是翟哲的意思,紧急命信使向安庆请示。 朱以海到达松江地界,就不再动了,他想进南京,但身不由己。 ☆、第462章 失控的鲁王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结束,也没什么。 翟哲准许宗茂把鲁王抬出来,只是想借此警告隆武帝,他与郑芝龙之间没有废帝的协议,眼下也绝不是掀起内讧的时候。 但宗茂的目的显然不只是如此,否则鲁王也不会落到张名振手里。 一直以来,翟哲对宗茂和逢勤二人格外偏爱。与逢勤的小心谨慎相比,宗茂一直很激进,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一直会坚持到底。 正是因为他的激进,才能跟上翟哲的脚步。 如把兵仗和火器拆分给商号生产,杭州和宁绍已建成大明最大的兵器生产工坊。 如坚定执行由平虏将军府直接发放军饷的策略。翟哲此举是为了防止主将克扣军饷,但真正执行下来,阻力不是一点半点大,换个人可能会找翟哲说难处,但在宗茂这里,只有坚定的执行。 如在翟哲在杭州建立讲武堂。从一开始,宗茂就意识到,讲武堂是翟哲在朝廷布局中最重要的一环。讲武堂的每一个老师都是他与逢勤商议精挑细选出来的,无论教习军阵还是讲授兵法。如陈子龙身为浙江巡抚之尊,也被邀请来给那些懵懵懂懂的毛头小伙讲过课。讲武堂是翟哲的设想,但其中全是宗茂的心血。 杭州府。 宗茂在平虏将军府稳如泰山。他没有功名,但现在他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兵丁没能阻拦住来人,陈子龙怒气冲冲大踏步走进来。 “宗主管,你到底想要玩那曲?” 他很生气,宗茂的举动触犯了他的底限。他不讨厌鲁王,甚至对鲁王有些同情,但鲁监国已是半年之前的事情,大明好不容易有些转机,再经不起内争之祸。 宗茂摊开手,吩咐亲兵备座,不急不躁的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陈子龙正在风愤怒的顶点,说:“请速把鲁王请回台州,否则江南乱矣,你这是谋反!” “陈大人,说话请自重!”宗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我只是平虏将军府的总管,你是在说大将军谋反了?” “我!”陈子龙一时失言,他重重坐在椅子上,稍稍冷静情绪,问:“宗主管这是要逼着我集结浙江的府兵平叛吗?” 翟哲改革军制后,正兵和府兵分属不同的系统。正兵归武将直接统管,巡抚和总督对他们的调动权有名无实。但各地府兵闲时归文官掌管,翟哲此举一则为分散兵权,同时也是给陈子龙等人委以重任。维护地方治安,清剿盗贼都需用府兵。 宗茂的态度缓和下来,走到陈子龙身侧,问:“陈大人,你知道鲁王现在在哪里吗?” “在松江!” “我想陈大人应该知道的,我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力。” 不错,宗茂从来没有得到过调集兵马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他能动用的实力比不上陈子龙。 “这难道不是大将军的意思?”陈子龙不是三岁小孩,鲁王要是得不到翟哲的保护,自身安全都是个问题,又怎么会自己跑出来。 宗茂没有给他正面答复,强调道:“现在鲁王在张名振的兵营。” 张名振是鲁王的死忠,去年他知道鲁王退监国位时,已经木已成舟,也因此对翟哲不无怨言。 陈子龙与张名振是有过几面之交,很痛苦的说:“难道真要起兵平叛。” “我以名人送信给大将军,这个结现在只有大将军能解开。” 在宗茂这里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陈子龙离去,他很失望,也很痛心。大明还是那个大明,朝廷一样的朝廷,连坐在首辅位子上还是一年前的马士英。 一年前是东林党和阉党的党争,现在是大将军与皇帝的争权,收复江南的喜悦渐渐消散。 江南,有这种情绪的绝不是陈子龙一人。 隆武的圣旨传遍江南各府,命各地兵马缉捕擅自离开封地的鲁王。 浙江的府兵在集结,没有人真的希望鲁王进京,除了张名振。宁绍总兵孟康接浙江巡抚陈子龙的命令,率五千士卒离开宁波府,进入杭州地界。 张名振命亲兵在杭州府边境接到鲁王,随后擅自率军离开驻地,驻扎在嘉定地界。这里的百姓对鲁王的印象并不差。 逢勤一面要坚守长江防线,命元启洲率五千士卒监视张名振。 宗茂离开杭州,赶往长江沿线的兵营。 逢勤长江防线的主帅,张名振名义上归他节制,但张名振和王之仁实际一向不把他当回事。 平虏将军麾下十五万正兵和八万府兵的粮饷皆归将军府统管,唯有王之仁和张名振自成系统。他们不是翟哲的嫡系,也不是依靠翟哲的起家。他们因反剃发令团聚在翟哲身边,但从来没以为自己是翟哲的下属。 一年前,翟哲是宁绍总兵时,方国安是浙江总兵,王之仁是吴淞总兵,张名振是宁绍副将,几人的地位相差不大。 也许他们心里都有那么一丝不甘。 但是,宗茂可不管那么多,江南只能有一个人说话算数,那个人就是大将军。 他没去松江,而是直奔苏州府,逢勤的中军大营安置在那里。 从运河乘舟而上,一天一夜即到苏州。 宗茂走进逢勤的大营,亲兵卫退去,帐中只剩下了这两个人。 他们有相似的经历,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逢勤看上去很木讷,但一出口就直至宗茂的死穴,“鲁王为何会落到张名振手里!”如果这仅仅是宗茂的失职,那算不了什么,只凭张名振那五千人在江南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也许,张名振早有预谋!” 逢勤亲身给宗茂倒了一杯清水,递过去,说:“大将军不会这么做!”他一向不喝茶。清水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情绪。 他们这些亲兵都了解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将军做事一向会给人留余地,不会把张名振诱上死路。 他们太熟悉,所以骗不了人,这是典型的宗茂行事方式。 “我们都是大将军从草原一手带大的!我们现在拥有的,都是我们用血和汗来换来的。自古未有内有朝堂掣肘,将军在外能大胜的战争。” 逢勤喝了一口水,不说话。 “没有大将军的命令,你不会出兵平叛,对不对?” 逢勤把水杯放下,从牙缝中挤出来两个字。 “不错!” “我只负责长江防线,张名振不听军令,自有朝廷来惩戒。” 宗茂放心离去,他的确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力,但是他的影响力在军中无所不在。 松江府和苏州府集结了五六万兵马,但没有人奉朝廷的命令来抓捕鲁王。这里是逢勤的辖区,萧之言和郑森不敢派兵马进入这里强逼。 鲁王在张名振的营中忐忑不安的呆了四日,一种焦躁和恐惧慢慢笼罩在他身上。 张名振不怕,他只是不平。他忠于鲁王,收复江南的功劳本该归到鲁王身上,竟然让一直躲在福建的唐王占了便宜。 四月十五日,夜,天上的月亮很圆。 一场小雨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张名振的兵营外亮起一排火把,十几个骑兵疾驰而来。 来人亲眼披着黑色的斗篷,遮挡住容颜,但江南有配备上如此良马的骑兵没有几家。 营寨的偏门打开,没有人盘问,守卫把一行人引入兵营。 黑色骑兵一直到中军大帐门口二十步远才停下脚步。为首一人下马,随来迎接的亲兵走入大帐内,余下的人守在帐外。 “张总兵!”来人掀开斗篷,正是宗茂。 “宗主管!” 宗茂把斗篷放在身侧,“鲁王可好?” 张名振盯着宗茂,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他真实的心思,“王爷不太好!” 宗茂哈哈一笑,说:“若能进入南京,自然就好了!” “锦衣卫已来过我的兵营,但被我轰了出去。”张名振显然承受了不小的压力,问:“大将军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给个准信。”从鲁王被从台州发出来,他心中的那团火又被点燃了。没有翟哲的许可,鲁王怎么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唐王偏袒战败的何腾蛟,已失军心。大将军在安庆,那里战事胶着。大将军对唐王虽然很失望,但不好亲自出面拥鲁王!” “为何?”张名振像是被胡峰蛰了一下,跳了起来,“大将军这是要至鲁王于何地?” “若朝廷让你交出鲁王,你交不交?” 张名振想了好一会,摇头说:“不交!”鲁王交给朝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他心中,鲁王于大明有大功劳,应该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岂能沦为阶下囚。 “你敢率军拥鲁王进入南京吗?” 张名振震惊。 “这是你我之间的谋划,与大将军无关!” 宗茂说的是实话,但张名振岂会相信?这么大的事情,宗茂岂能独自做主,唯一可能是翟哲不愿担逼隆武帝退位的恶名,就像他在浙东对鲁王的行径如出一辙。 “宁绍孟总兵明日到松江,会与你同行!” 这是一颗沉重的砝码。谁都知道,孟康是翟哲的亲信。 ☆、第463章 京营总兵 晚春时节,四野郁郁葱葱,田里的秧苗长的有膝盖那么高。 一支军队从松江府出发,经苏州府进入常州府地界。 张名振骑在一匹灰白色的战马上,脑袋半耷拉着。行军速度很慢,他的身躯在在战马上微弓,随着战马的脚步摇摇晃晃。他没那么悲观,当然心里也没底。 他忠于鲁王,所以希望绍兴府的那一幕会在南京城重演。 江南人都知道大将军对朝廷不满,但他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 平虏将军翟哲不会承担废帝的恶名,他必须首当其冲。至少,翟哲已经默认了他的行为,否则他不会如此顺顺当当的到达镇江府地界。 从前天夜晚,宗茂离开他的兵营后一直给他传达消息,他完全按照宗茂的指示在行动。 南京城。 百姓和商家依旧,只要不知清虏打过长江,他们不会慌慌张张。即使换一个皇帝,与他们又有什么切身的干系。这些天,秦淮河畔又热闹起来。无论是旧臣还是新贵,有钱了就会学会享受。除了江南各地的士子,还有富商,以及各种别有用心的人,因为这里是南京城最快的消息来源地。 京营总兵府,萧之言穿好官服,又让顾眉在左右看看,确认没有什么差错,迈步准备出门。 “老爷!”顾眉欲言又止。她很担心,不用出门,她知道天下发生什么,因为柳如是常常来窜门。 “放心吧,南京不会出乱子!”萧之言抬马靴向外走去。院子里两个身穿皂色的太监早在等候,四个威武的亲兵侍立。 “走吧!” 一行人才出门,迎面走来四五个人。 萧之言抬头看见为首一人,连忙上前,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宗茂,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 宗茂恭敬行礼:“我也是来找萧叔!” 萧之言扭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小太监,把手又松开,说:“我有事要进宫面圣,你且在府中等我回来!” “好的!” 宗茂点头,让开道路。 这是隆武帝首次在宫中召见萧之言。 眼下这种局势,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郑森和萧之言镇守南京的这四万兵马是真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隆武帝在做最后一搏。他若失了此局,就真的连****都输干净了。他能在南京登基,不仅仅依靠翟哲,同时还有郑氏的支持。这么短的时间内,郑氏与翟哲都领兵在外,朱聿键不相信他们能在达成协议。但是,如果他拒绝翟哲的要求,要承担巨大的风险。 去年在福州,郑芝龙不把他当回事,但郑森留给他印象不错,否则他也不会有“可惜无一女嫁于卿”的说法。郑芝龙也是出于这等考虑,才会让郑森领兵驻守南京。 郑森的答复很干脆。隆武帝原本没在萧之言身上有什么幻想,但是,最近有人告诉他,萧之言近日对鲁王入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焦躁。 那至少说明,萧之言并不认同鲁王入朝,所以他的圣旨已经拟好了,但还没有发出去。 坤宁宫。 萧之言一路左顾右盼走入,他首次入宫,有股新鲜劲。以他的性子,莫说今日为京营总兵,就是当初为草原马贼,面圣也未必会见得紧张。 一抬头,看见迎面的高台上坐着一个浓髯的中年人时,他才醒悟过来。 “参见陛下!” “平身!” “朕听说萧总兵与平虏将军亲如兄弟,贼首多铎正是萧总兵所擒,平虏将军一半的功劳要落到萧总兵身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句话像是有些讨好的味道,但每一个字,都是玄机。 萧之言虽然对朝堂之争愚钝些,但这话里的意思还是能听出来的。 “末将只是平虏将军马前卒!大将军运筹帷幄,才能把清虏驱出江南。” “前日朕命你与郑总兵缉捕擅离封地的鲁王,可有结果?”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萧之言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很拙劣的答复,“鲁王已被阻截在苏州府。” “江防的兵马在干什么?”朱聿键怒火中烧,发出雷霆一怒,“平虏将军府难道要纵容鲁王谋反吗?” 萧之言是个直性子的汉子,他在平虏将军府诸将中年岁最长,心计远赶不上宗茂和逢勤等后辈。就是左若,也比他多几个心眼。 朱聿键只是伪装,在试探他。 萧之言重新跪下,辩解道:“大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朝廷。” 朱聿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与翟哲在博弈。 他在凤阳皇陵中被囚禁了八年,那么多孤寂痛苦岁月都过来了,如今坐上皇位,岂能还任人宰割?九年前,他敢不顾祖制禁令,在南阳私自募兵进京勤王,今日当然不会面对权臣,束手就擒。 “萧总兵,朕相信你,平虏将军是我大明的忠臣,你也是我大明的忠臣。” 朱聿键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萧之言,很想笑出声来,生出前所未有的信心。 平虏将军府,也不是铁板一块。他可用郑氏牵制翟哲,再暗中分化各将。 如果萧之言的态度嚣张一点,如果萧之言像当初的柳随风那样表现出对朱聿键的不屑,他的那道圣旨随后就会发出去。但是现在,他要再等等。 萧之言告辞回府,回去的路上,走到飞快。 宗茂正在总兵府喝茶。 许义阳在陪他说话。 两人随意谈论,许义阳说军中事。宗茂兴致很好,给他讲述当年他们在草原与女真人争斗的秘闻,听的十六岁的少年眼珠子都不转。他在家道败落时被萧之言收养,萧之言和顾眉没有儿子,一直把他亲生儿子看待,他很喜欢听义父在草原的风光的故事。 顾眉只是出来接待一下,立刻回到里屋。她现在是侯爷夫人,不会在随意出啦抛头露面。 这边正在说的谈笑风声,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宗茂还没来得及起身出去,院子里传来萧之言的声音:“宗茂,还在吗?” “萧叔,我在这里!” 宗茂笑容满面站在门口。 萧之言看见跟在他身后的许义阳,不好发作,招手道:“你随我过来!” 两人进了后院的练武场的厢房。 许义阳站在老远的地方,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争论声。 ☆、第464章 南京夜(上) 宗茂从内院走出来,朝侍立在外的许义阳微笑点头致意,随后脚步轻盈离开总兵府。 许义阳之所以在外观望,是因为担心里面两个人发生激烈的冲突。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争执过,他在大街上把国舅爷家的大公子揍了,义父也只是一笑置之。而那个平虏将军的总管,今日半上午留给他印象不错,像个兄长般与他交谈。 萧之言跟在后面出来,脸上的焦躁已经不见。 这两个人的会面,只可能为一件事情,看状态,结果不错。 许义阳收拾弓箭和弯刀进入练武场,他今日的功课还没做。他没有干涉这种大事身份,但南京城的气氛和近期的流言让他有一种危险逼近的感觉。这纯粹是一种直觉,没有根据的直觉。 萧之言回卧室中换了一套便服,紧张的情绪舒缓下来。 知夫莫若妻,顾眉与萧之言性格相近,两个人平日无事不谈,她明显察觉到丈夫面圣归来的变化。 “有好消息啊!?”她咯咯的笑出声来,随手把萧之言换下了的战袍接过来挂着衣架上,一双柔软柔荑搭上丈夫的肩膀,轻轻的揉动。 因为曾经的不堪回首的历史,所以她格外珍惜今日的地位。 女人多少都会有点爱慕虚荣,侯爷夫人带来的荣耀让她在昔日众多的姐妹间地位超然。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可以成为南京城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但她极少会抛头露面。因为珍惜,所以格外害怕失去。 “好消息!”萧之言靠在椅子上,浑身舒坦的像是飘荡在云端。浪子疲倦了,终有归巢时,这也许就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 “鲁王不会入京了!” “哦,那确实是个好消息!” 萧之言从不对自己的妻子刻意隐瞒什么,这是一种纯粹的信任。顾眉当然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丈夫,只是,他们都是大大咧咧的人,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南京城内漩涡的中心。 宗茂离开总兵府,带着四个侍卫在南京城左绕右绕,走进一条偏僻的胡同,进入一座不起眼的民宅。 平虏将军府在各地有自己的组织,虽然不像暗营那么庞大,但江南各家商号都在看宗茂的脸色行事,所以宗茂也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这附近都是平虏将军府的产业,一旦有外人接近,他能迅速得到通过。 他就要藏在这里看南京城这场大戏的开演。 侍卫安顿住处,往外传递命令。宗茂住在一座阴暗的小房子里,在这种环境下,做这种事情,再合适不过。 “天黑了,再过一天,明日此时我会让那个不听话的皇帝颤抖。” 宗茂把手头的信件叠起来。他在草原长大,心中没有君君臣臣那些条框束缚。在草原,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王者,其实在大明,也是一样。 夜半,门外响起敲门声。 宗茂本就没有睡熟,他在平虏将军事务繁杂,熬夜是常有的事,有时候通宵不眠。 “大人,有人来求见!” 如此深更半夜,谁会来见自己?宗茂披上衣衫,把门拉开。 侍卫躬身行礼,递过来一个精巧的令牌。令牌是黑铁铸造,当中精巧的设计了“平虏”两个字。 宗茂摸了一把令牌,抬头下令:“让他进来!” 不一会功夫,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身穿一声灰白色的袍子,来人步伐不快,一条衣袖空空荡荡。 季弘走进屋子,宗茂把门关上。 他知道季弘一直在负责什么,所以一句话也没说。他要说的,季弘早已清楚。 “我不该来见你的!”季弘在屋中找了一把椅子,自己拿到屋子中间坐下。他的确不该来见季弘,暗营不能与任何将领有交集。翟哲之所以选中他为暗营统领,最主要的原因,是看中他的忠心。 他们二人是连襟,相比较其他人,季弘与宗茂的来往会多一些,绿莹也常会来看她的姐姐。 “你想阻止我?” “悬崖勒马,尤未晚矣。”季弘的表情很严肃,“这不是你能做出的决定。” 宗茂摇头,说:“这是大将军的命令!” “你觉得你能骗得了我?” 宗茂转身坐在床沿,慢条斯理的说:“大将军命我和陈子龙想办法让皇帝下旨命湖广的何腾蛟东征。” “不错!” “可是!”宗茂站起来,挥舞手臂,冷哼一声,说:“可是他下旨了吗?” “没有!既然他这么不识相,为何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所以我只是在奉大将军的命令!” 季弘不解,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唐王退位,鲁王登基,没有一点可能性!” “我只是奉大将军之命请旨!” 季弘露出纠结的表情,他阻止不了宗茂,宗茂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退缩。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做的所有,都瞒不过大将军。” 宗茂轻笑,“何必要瞒大将军!” 季弘在黑暗中到来,又在黑暗中离去。暗营已把江南发生的一切快马加鞭送往安庆,大将军应该很快有反应。他到这里来,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但暗营有暗营的职责,他不能卷入这场朝政风波,唯有大将军的命令,才是他行动的唯一准则。 天色放明,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 南京的城防外松内紧,萧之言和郑森都约束兵马,紧密布防。南门和东门归萧之言掌管,北门和西门归郑氏士卒守御。进城的商旅明显感觉到,北门和西门把守的更严密。江南是翟哲的天下,当危机来临时,郑森这两万兵马放在南京城内,像是被群狼环伺。 午后,阳光最旺盛的时候,宗茂走出阴暗的民宅,直奔京营总兵府。 萧之言和许义阳都不在府中,他命守府的侍卫去传话。 等了约一个时辰,萧之言一身戎装赶回来。 他见到宗茂的第一句话,问:“鲁王何时回台州?” “张名振才传来消息,明日送鲁王回去,所以我特地来转告你。” “那真是太好了,张总兵深明大义!”萧之言很兴奋。 宗茂掏出一封密信交到萧之言手上,笑着说:“张名振进不了南京,陈大人又命孟康率兵尾随,他不退步,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萧之言打开,信件上的字迹很潦草,笔划苍劲有力,他不认识张名振的字体但想来宗茂不会骗自己。 他草草看完信件,折叠好还给宗茂,嘱咐道:“江北清虏陈兵以待,朝廷内部决不能出乱子。”这封信,是以张名振的口气向宗茂请罪,求他在大将军前进言,以宽恕鲁王和他的罪过。 宗茂没有接过来,笑着说:“这等好消息,难道不要告知郑总兵和陛下?陛下昨日召见萧叔,想必对此消息十分关注,萧叔早日转告陛下,也可让陛下安心。” 这两人一直是很亲近,萧之言对宗茂就像对自家子侄一般,哪里有半点怀疑。 宗茂看萧之言犹豫不决,接着说:“我与你同去,先找郑总兵,再去禀告陛下,也一遭给鲁王和张总兵求求情。我虽然是平虏将军府的总管,但无官职,无爵位,若不得萧叔同行,只怕难见陛下一面。” 萧之言当即拍板,道:“好,也让紧张的南京城早一日松口气。” 郑森与萧之言同担负南京城防,平日多有来往。萧之言这个人,只会有朋友,不会找对手,无论郑森是否看他顺眼,至少表面还算和睦。 两人离开总兵府,从东城区到西城,已是日暮夕阳。 郑森正在府中与武术教习切磋刀技,见萧之言和宗茂同来,立刻回屋换了一套正式的衣服面客。 萧之言说明来意。 郑森当然也暗中松了口气,他没有怀疑这两人会来骗自己。江南本就是平虏将军的天下,若翟哲真想废帝,他这两万兵马也只敢旁观。 他抬头看看天色,道:“此刻入宫,只怕有些晚了!” “不晚!”宗茂上前,拱手道:“鲁王并无恶意,张总兵一时糊涂,郑总兵是陛下爱将,望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求宽恕这二人的罪过。”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来意变成求郑氏与平虏将军联手向隆武帝求情。 郑森斟酌片刻,暗忖平虏将军府不可能把鲁王交给朝廷处置。此次平虏将军府逼迫朝廷失败,已是大丢脸面,隆武帝借此树立朝廷的威仪足矣,也不能逼迫翟哲过甚。 鲁王退走,是皆大欢喜的局面,真正得了便宜的是隆武帝。 “好,我这就与你们同行。” 众人加快脚步到了皇宫前,太阳刚刚沉下地面,外面还很亮堂。 南京城的这个小朝廷,规矩不像当初北京城那么多。唐王朱聿键平日多摆出亲近群臣的姿态,所以口碑还不错。 小太监往里通报不一会,中宫传来旨意,命三人入内拜见。 郑森和萧之言联袂求见,在眼下这种局势下,即使是深更半夜,朱聿键也会从床上爬起来,更何况来人还有平虏将军府的总管宗茂。他没见过宗茂,但时常听见这个人的名字。 ☆、第465章 南京夜(中) 郑森和萧之言是陪同者,宗茂是真正说话的人。 “陛下,鲁王有罪,张名振也有罪,念在这两人在驱逐清虏出江南时立下大功,请饶恕这两人的罪过。” 宗茂跪在地上,叩头的时候,腰肢只是稍稍弯下去。 朱聿键看的清清楚楚。他现在的处境,最关注谁在真心尊敬他,谁只是在敷衍。 时间像长江水一般在昏暗的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流动。 从镇江府到南京城只需两个时辰,张名振加紧催促兵马,事已至此,再无退路。紧随在他这支兵马之后还有一队人马,那是宁绍总兵孟康统领的士卒。 鲁王对孟康很熟悉,他在台州王府的卫士全是孟康军中人。 陈子龙给浙江所有的武将都下达了命令,他原本没想到孟康会听自己的调遣,但孟康第一个率军赶到杭州。经历过战争锻炼的正兵,无论是反应还是战斗力都远超过府兵。 张名振以为孟康为自己的后盾,陈子龙和逢勤以为孟康在监视张名振。 两队人马行动极为迅速,从官道直插南京城东门。 路上有行人,见到匆匆赶来的兵马纷纷让开道路。 离南京城二十里,道边有三五十个骑兵在等候。 天色已经灰暗,山岭,丛林,影影绰绰。 一路上没见到南京城的守军斥候,张名振心中越来越有底气。即使是平虏将军在借他的手废帝,他也认了。 夹杂在大队兵马中的鲁王在喋喋不休的嘀咕:“如果我登上帝位,必会封翟将军为天下兵马大将军,统领整个大明兵马与清虏对决!”他没坐到那个位置上,想着自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三五十个骑兵拦在大道正中,为首的骑士上前招呼:“请张总兵随我前行!” 张名振出列,他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询问他们的身份。 五千士卒逼近南京城,他们没有打火把。 天上的阴云挡住了月亮,从城头看不清城外来人。 为首的骑士把手中平虏将军府的文书交给张名振,指向南京城东门,“请张总兵凭此率军入城!” 张名振到了城下,按照事先的约定,朝城头招呼:“我们是押运粮饷来的兵士,因在路途中耽误,所以到晚了些,这里有将军府的文书为证。” 城头不远处的一座客栈里,许义阳嘴角挂着口水,两个眼睛看着黑呼呼的天空,手脚动弹不得。因为受萧之言的影响,他对杯中之物格外偏爱,没想到今日才喝上几口,竟然全身麻痹了。他自己的酒壶中,竟然被人下了麻药。 城头的千总接过吊上来的文书,命人快马加鞭直奔总兵府,萧之言和许义阳都不见人影。他仔细查看文书,确认无误,命士卒打开城门。平虏将军府总管执管全军粮饷,各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谁不给他几分薄面。 五千士卒依次进入南京城。 不远处大队的守门的士卒才发现异常,爆发出一阵呼叫,各持兵器,与张名振的先锋对峙。 张名振催马上前,拱手道:“我是平虏将军麾下崇明总兵张名振,奉大将军之命南京城,与各位都是生死兄弟,各位不要动手。” 他身后一个骑士催马上前,道:“各位若不信,请去请示萧总兵。” 在守城的士卒犹豫间,张名振喝叫:“进城!”催马命士卒强行过路。 守门的千总半推半就,让开道路,没有萧之言的命令,又有文书为证,他有不动手的权力。 有人在暗中引路,张名振兵马直扑皇城。 街道上突然出现的大队士卒奔跑的脚步声,百姓和官绅都紧紧把门关闭死。 皇城也是由郑森和萧之言分兵守御,到了这里再无办法,接应的骑士指向对面连绵的建筑群,说:“张总兵,这里一切都靠你了。” “强攻?”张名振有些懵,“强攻皇城,难道不是萧总兵在内接应吗?” 就在他还没来得及下达命令时,皇城的城墙上火把点起,守军大声呼叫,“有人来偷袭皇城!”警号声在南京城游荡。 “攻城,攻城!” 铳声响起。 皇宫中,宗茂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外面的铳炮声。 “这是谋逆之罪!”朱聿键的声音才落下,他想就此清除鲁王这个隐患。即使不能至鲁王于死地,也要想办法把他圈禁起来,就如当初的自己。大明其他的王爷都不足虑,鲁王因起兵反剃发令在江南的威望远胜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隆武帝从座位上弹起来。 郑森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来进宫前,他的兵器都被收缴去了。 “完了,被这个两个人暗算了!”他看着萧之言不敢动弹,萧之言则看向宗茂。 “这是怎么回事?”宗茂一脸茫然。 铳炮声越来越急,如响在耳边,萧之言再也站不住了,紧紧握住宗茂的双臂,问:“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张名振骗了我?”宗茂挣开萧之言的双手。 隆武帝额头一层层汗珠往外冒,脊梁骨处的衣服已经湿透。眼前这些人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动作都成了惺惺作态。 众人还没摸清头绪,小太监一路哭诉冲进坤宁宫,“陛下,崇明总兵张名振谋反,正在皇城外攻城。” 隆武帝手握腰中佩剑,眼睛盯着眼前的三人。 郑森则用嘲讽般的眼神看着萧之言与宗茂两人的表演,他不敢动,但他有郑氏在做后盾。 萧之言现在恨不得把宗茂吞进肚子里,他向来一颗心对别人,最恨别人欺骗自己。 宗茂则一脸无辜的看向坐在高位上的皇帝。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京营各处兵马不街道两位总兵的命令纹丝不动,孟康率军尾随萧张名振进入南京城中。 隆武帝终于看清楚了众人的真面目。 他最信任的郑森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桩般纹丝不动。如果是平虏将军府真要废唐立鲁,郑氏这两万人绝不会舍命救朝廷。 萧之言和宗茂呢? “陛下!”萧之言抢先一步,启奏道:“我与郑总兵同去平叛。” 宗茂拦住萧之言,跪拜启奏道:“陛下,请封平虏将军为大将军,节制天下兵马平叛,方可保证陛下的安全。” ☆、第466章 南京夜(下) 萧之言愕然,从听见厮杀声起,他标志性的笑容不见了。 听见宗茂的话,他自然保持了沉默。他是平虏将军府的人,纵然有再多的愤怒,在外人面前,也要懂得掩饰。 这是翟哲的意思?那为何事先没给我通报?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萧之言与郑森并肩侍立,两位京营总兵都不再说话,局势竟然完全被宗茂掌控。 “陛下!” 朱聿键一哆嗦,抽出半截长剑,他很坚强,他也会畏惧。 “平叛,平叛!”他语无伦次,他此刻是大明的皇帝,下一刻有可能会变成阶下囚。 “杀啊……,冲啊!”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像一柄刀子飞速旋转钻进他的心脏。这是一场局,他可以继续赌下去。但如果他输,他就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大明中兴?郑芝龙只是割掉了兵部尚书何楷的鼻子,而翟哲在直接威胁他的皇位。 “萧卿和郑卿作证,朕命翟哲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平息鲁王之乱,执掌与清虏之战。” 一个字一个字像钢镚一般从朱聿键的嘴里跳出来,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恨意,从此之后,他与翟哲将势不两立。 宗茂不在乎,一个人受得了多少赞美,就要能承担多少嫉恨。若仇恨能杀死人,多铎何须等到大将军来动手。 “请陛下拟旨!” “你,你以为朕会撒谎吗?”朱聿键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萧之言和郑森就这样在旁边看着,他们像是无助的孩童,也像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这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 宗茂没有兵权,但不妨碍他把所有有兵权的武将玩弄在鼓掌之上。因为,他是平虏将军府的总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代表了翟哲。 小太监奉上笔墨。 朱聿键咬牙,右手执笔在黄绫上笔走龙蛇,诏书一气呵成。 宗茂毫无顾忌,毫不掩饰,他在做的事正是他想做的。世俗中人,皆是庸碌之辈,他要随大将军独创一片天地。 皇城外,厮杀声不止。 城头和城下的铳手互射,有人点燃了一旁的民宅,火光照亮了南京城的中心因为焦急,张名振脸上流下豆大的汗珠。 “攻城,攻城!” 他们没有携带足够的攻城器械。皇城头守军殊死抵抗,他没有攻城的铁炮,也没有云梯和冲车。身披铁甲的力士扛着巨斧逼近城门,想用血肉之躯砍开城门。 张名振原以为皇城的大门也会像南京城的东门那般轻易的打开,但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一列火龙从东门游入,顺着南京城的街道逼近。在外围戒备的亲兵统领慌慌张张奔走过来禀告:“大人,大人,宁绍的孟总兵领军跟上来了!” 张名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速去给孟总兵送信,前来攻城。” 正在此时,正对面的城头爆发出一阵欢呼。 宗茂、萧之言和郑森同时出现在城头。 这里是萧之言的防区,他传达命令:“张名振挟持鲁王叛乱,诸军守住皇城,援军很快赶到。”诸多的情绪被压在心头,他很疲倦,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净。他这一辈子,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他不在乎权势,不在乎金钱,唯有道义在胸。 翟哲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但翟哲从前也不是平虏将军! 他听说,权势会改变一个人,所以他要等翟哲回来亲口问问。 萧之言和郑森的出现,稳定了军心。 相距三四百步远,城头爆发出的欢呼声传入张名振的耳朵,他看不清皇城头发生了什么,但猜到情况不太妙了。 这就是朝政之争! 七年前,柳随风告知翟哲,朝廷之争,无关道德,这里只有你想做的事情和想要实现的目的。显然,宗茂要比翟哲有天赋的多。 宗茂的身影出现在城头的火光下,接应的骑兵消失在乱军中。 四周的兵马包围过来,把张名振军像肉饼一般挤向坚硬的城墙。 一身玄色衣甲的孟康在后军出现,环绕的兵士大声呼叫:“奉浙江巡抚陈大人之命,追剿叛乱的张名振军,诸军降者免死!” “张名振挟持鲁王叛乱,诸军从贼者死,立刻投降,仍是平虏将军府将士。” “宗茂,你骗我!”张名振拔刀在手,如受伤野兽的哀鸣,“宗茂你站出来!” 这场变故要结束了,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除了他张名振,还会有谁?他不是平虏将军的嫡系,但他也不是叛臣,他是大明的忠臣。 宗茂立在城头,遥看乱军中状若癫狂的张名振。他能感觉到远处的仇恨,以及身边那双冷漠而厌恶的目光。他不在乎,天下有很多人能共贫贱不能共富贵,庞大的平虏将军府当然有人不能免俗。平虏将军府要达到令行禁止,有些人必须要清理掉。 皇城后侧。 宁绍镇兵马毫不留情列阵持铳压迫。 “放铳!” “砰砰砰……!” 张名振的后军溃不成军。 指挥兵马放了两轮火铳,孟康亲自走在阵前,朝里面吼叫:“张总兵,为了你麾下这五千士卒,为了你全家老小,束手就擒吧!” 乱军中,鲁王呆若木鸡,两条腿像生了根长在地上,在乱军中动弹不得。 张名振胡乱的挥舞长刀,他憋着满腔的怒火和仇恨,锋利的刀刃划过夜空,触及不到对手。头盔掉落在地,满头的头发披散开,脚下被一具尸体绊了下,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一群亲兵拥过来,环绕在他左右,喊叫:“大人,我们护送你杀出重围!” “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去处!”张名振清醒过来,扔掉长刀,转身奔走到鲁王面前,跪地叩拜:“王爷,我对不住你!” 鲁王弯腰伸手挽住张名振的肩膀,“张卿,孤不怪你!” “王爷,日后没有我护在你身边,也许您会更安全。我走了,您再也不要有等上帝位的妄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鲁王洒下两行清泪。 跪别鲁王,张名振站起来,挥舞双臂下令:“投降,投降!” 不等他的命令,早有一半人已经投降。四周被围的严严实实,又背负上谋反的罪名,他真正死忠不足百人。 皇城门紧闭,城内的骚乱不平息,守军不敢打开城门。 士卒们放下手中兵器,张名振跌跌撞撞走到孟康面前。 “孟康,你们好手段!”他在笑,笑得很狂妄,笑得很悲凉。果然战场才是武将最好的归宿,若论玩弄手段,他们这些武人,如七八岁的孩童般幼稚。 “张总兵!”孟康拱手,说:“你放心的走吧,你的家人不会被追罪,你的部下也不会被追究。” 死在这里是张名振最好的结局,因为这是谋反之罪。 张名振右手抽刀夹在脖子上,使劲往里猛然一旋,咽喉血喷如注,负甲的身躯歪歪斜斜倒在地上,身后哭声一片。 孟康亲眼看他倒下,等了一刻钟功夫,直到伤口不再有鲜血流出,额首示意。 亲兵上前,俯身伸出手指放在张名振口鼻处,确认没有呼吸,扭头向孟康点头回应。 “给张总兵收尸!” 几个士卒抬上一口棺木,里面已铺上白绫,亲兵把张名振的犹柔软的身躯放进去,再盖上木盖。 午夜时分,南京城内的骚乱平息下来。 郑森出皇城,无心在这里多停留一刻,迅速回西城郑氏兵营,命人快马加鞭把今日南京城内发生的一切告知父亲郑芝龙。 宗茂与萧之言一起来到张名振的棺木前。 鲁王已被保护起来,连夜送出城外。已经死的人将承担所有的罪责,他不会有任何事,因为平虏将军府还需要他。 萧之言抚上棺木,叹息一声,“他不应该死在这里!” 孟康和宗茂都不说话。 “翟哲呢?” “大将军在安庆府!” 萧之言微显诧异,孟康在这里,翟哲会不出现?多年来,孟康一直对翟哲亦步亦趋,没有翟哲的首肯,孟康怎敢离开宁绍,来到南京。 “这些都是我的主意!”宗茂一脸严肃,“但我所做,都在为大将军。” 萧之言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盯着宗茂,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慢慢抬起手指向宗茂,转首问孟康:“你会听他的命令?” “我奉巡抚大人命令平叛,陈大人的文书在此!”孟康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卷。他的脑子不像长相那么耿直,所以能一直得到翟哲信任,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冒险。 “宗茂,你会后悔的!” 萧之言大踏步离去。 他要立刻见到翟哲,这样的京营总兵,不当也罢。 宗茂立在当场,目送萧之言的背影消失在闪耀的火把后的黑暗中。 他很尊敬萧之言,但平虏将军府不是当年的汉部,也不是一年前的宁绍总兵府。 张名振的确不该死在这里!可难道扬州城的百万百姓应该死在清虏刀下?江南的汉人应该因拒绝剃发被枭首?道德不能束缚他的手脚,如刘宗周和黄道周那样的道德圣人,对大明又有何用? 宁绍镇兵马在黑暗中退出南京城,驻扎在城外。 城防士卒清理皇城外的尸首和血迹,再过两个时辰,将是内阁上朝时。 ☆、第467章 内幕 天明。 皇城前干干净净,地面有些水渍。冲洗鲜血的井水让青石砖两侧的土地陷入一片泥泞。 内阁几个大学士走在潮湿的道路上,他们没有像往日那样轻松的交谈。 宗茂又回到他那条小巷中阴暗的屋子里,昨日夜晚,信使已快马加鞭奔向安庆府。他知道大将军会早一步得到得到消息,但他必须要亲自禀告这件事情的经过。 也许这件事与大将军预想的有些出入,张名振死了。谋反之罪,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非死不可。 巳时,传旨的锦衣卫出皇城。 “升平虏将军将军翟哲为大将军,进少保,统领对清虏战事。” “令湖广总督何腾蛟立刻督兵马东征,与大将军翟哲呼应,征伐荆襄。” 南京城内恢复了平静,少不了有流言蜚语在坊间传播,秦淮河畔更加热闹。 “张名振挟持鲁王反叛,兵败在皇城下自杀。”,这是朝廷对外公开的说法。 很奇怪,隆武帝没有下旨追究张名振家人的罪过,也没有再提到鲁王。他们同是大将军府的牺牲品,隆武帝明知道宗茂不会把鲁王交出来,当然不会自找没趣。 安庆府。 五十多门大炮齐轰鸣,这是安庆城被围的第十六天,明军正式攻城的第七天。 从荆州来援的清兵前日在潜山被左若率军以逸待劳击败,安庆彻底断绝了外援。 翟哲亲自督战,李志安、方元科和杨守壮领兵马攻城不止。有杨守壮在外招呼,城内有不少将领从前与他熟识,这里又没有女真人压阵,清兵军心不稳。 四月十八日,安庆城求降,张天禄剪去辫子,领兵出城,跪伏在翟哲面前。 安庆府是翟哲在江北的取下的第一块地盘,这里是通往南京的门户,也是进入九江的入口。 出兵二十多天,终于取得战果。 翟哲松了口气,才能回过神来关注南京城发生的剧变。 暗营的消息确实要比宗茂的信使来的快一些,但安庆城离南京太远,来时快马加鞭,回时顺水乘舟,来回需要六七天。 朱聿键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宗茂比他预料的要大胆。 张名振死了。 翟哲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上,做出如萧之言一样的叹息:“他不该死在那里的!”正如卢公不该死在巨鹿雪原。 光鲜亮丽的朝堂上比阴暗的污水沟还要肮脏,那些冠冕堂皇的朝臣,一个个浑身上下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他现在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是本来就这么愚蠢呢?还是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才变得这么愚蠢?宗茂,你太过火了!” 可是他自己没有责任吗? 这些年来,宗茂让他最省心,也让他最担心。他太宠自己的几个亲兵了,忽视了他们已经成长为有自己主见的一方统领,而这不正是他的目的吗? 个性是一柄双刃剑,既可助他,亦可伤他。 诸将云集安庆府,张天禄作为新降的将领,位置归在他曾经的下属杨守壮之下。 “诸将听令,我今日要回南京一趟。大军向九江府进军,军中诸事暂由左若统管。” 匆匆交代军中事务,又命姚启圣暂领安庆知府,安抚安庆各县百姓,招募义军,镇守安庆。 陈虎威派出最好的水手和最快的战船,五艘战船如梭鱼顺江奔向南京城。 江南虽然还安稳,但这场剧变带来了无数隐忧。他如果不出面,任由各种流言蜚语传播,军心、民心乃是士子之心都将处于一片混乱中,若清兵借此南下,可能会酿成更大的危机。 在湖广的战事全面铺开前,他需要清除后院所有的隐患。 两日两夜,在战船上的日子很无聊,也很清闲。 翟哲有时间重新考虑自己的布局。收复江南后,他为了保证各方势力的平衡,先忽略了平虏将军府下各种问题。如松江府的田赋归王之仁和张名振平分,如太平府和池州府的田赋归方国安。 这是他对依附平虏将军府前大明各总兵的回报,也是不想在外部重兵压境时,引发内部剧烈的矛盾。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这是对平虏将军府直属将领的一种不公平。平虏将军府对诸将赏赐丰厚,但远比不上其他几位总兵克扣军饷,搜刮地方百姓所得。他划分江南十五万正兵,诸将亲信家丁只剩几百人,这是对大明现有混乱军制的改革,但那些人还是把自己的兵马当做私兵。 平虏将军府下诸将不再是他十几岁的亲兵,他们都已是各镇一方的大将。 对亲者严,对疏者宽。 张名振之死,虽然有宗茂主导,实际上是这一矛盾激化的后果。 孟康插手,逢勤旁观,他要怎么做?难道要把所有的亲信都清除干净吗?他们未必是对自己不满,他们只是觉得,如方国安、王之仁和张名振等人该要乖乖的听话。的确,那几个总兵在收复江南之战中的表现不足以得到如今的地位。 战船在南京码头靠岸,江南诸将齐在岸边迎接。 萧之言站立的地方,离宗茂很远。 他是最德高望重的将领,所以第一个上前迎接。 “翟小哥!” 这是个久违的称呼,萧之言无所畏惧。 “萧兄!” 只是两个称呼,包含了无数的内容。 他们都懂得对方的意思。 诸将皆甲胄在身,几排整齐的头盔排在翟哲面前,“拜见大将军!” 湖广战事方起,众人都知道翟哲为何事回来,宗茂躲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角落,但他能感觉到翟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过。 “各位先到府中等我吧!” 新上任的大将军撇下诸将离去。 大同王府上加了一块牌匾——大将军府。 翟哲先进皇宫面圣,报捷收复安庆府,这是他表面上回到南京理由。 隆武帝萎靡不振,在翟哲说话时,坐在龙椅上打瞌睡。这个时候能睡着才怪,他无需给憎恨的人好脸色,他可以虚伪,但还是这样会让自己更舒服。 几位内阁大学士,包括马士英和张国维都表现出对翟哲是疏远。张名振是浙东人,与浙东几个朝臣的关系比翟哲更亲密。 诸将一直等到天色幽暗时,翟哲才回到府中。 由内而外?还是先外后内? ☆、第468章 换人 诸位将领都在安静的等候,在座的各位都是大将军府的骨干。 翟哲走进门,解下外衣交给方进。他很严肃,不顾众人在这里默默等了一个多时辰,直接下令:“诸位先回去吧,三日后军中诸将在苏州府集会,我有事情要宣布。” 诸将忐忑不安,宗茂尤甚,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躬身退去。 江南的形势比翟哲想的要严重,但现在不是仓促做决定的时候。 事情的所有的经过,季弘都有详细的记录,这件事情并不复杂。只要盯住宗茂一人,一切清清楚楚。 萧之言留在最后,等众人都离开,他露出有些惘然的表情,说:“大将军,也许我不合适当这个京营总兵了。” 今日翟哲下船没有立刻下令缉捕宗茂,让他明白了诬陷张名振叛乱绝不简单。 现在是大将军了!比平虏将军更近一步。他能想象,日后翟哲与朝廷的矛盾不会得到一点缓解。他不想夹在大明和兄弟间难做人,他疲倦了,他对肮脏的朝堂之争没有一丁点兴趣。 “别着急做决定!”翟哲笑的很温暖,与前一刻面对诸将时的威严完全不同。 那表情让萧之言回想起曾经在草原的经历,那时候很艰苦,那时候很快乐。 “再等三天!三天后,你有任何决定,我都会同意。” “好吧!”萧之言退去。 南京城的城防还有一半归萧之言统管,他让义子许义阳暂代自己在军中巡视。 这些日子,许义阳很窝火。到底是少年人性子。那日平白无故被人摆了一道,眼睁睁看南京东城门被人突破。没有人来责备他,宗茂以将军府总管的身份出手,又是有心算计无心,萧之言也被玩的团团转。但他以为那是耻辱。 “酒这个东西是不能喝了!”他砸掉了酒壶。 他常随萧之言在军中出现,代萧之言巡视毫无障碍。 翟哲在大将军府草草休息了一夜,次日天色蒙蒙亮时,率三百亲兵卫离开南京城。 一行骑兵与入城赶早市的商旅交错,一队入城,一队出城。 许义阳靠在城头的青石墙上见到了迎面而来的大将军旗帜,一夜的困意消失殆尽。 “那是大将军!” 城头的守卒都挺直了腰杆,大将军在他们心中如神一般的存在。许义阳只记得,幼时在宁绍,他偶尔能见到那个和善的翟总兵,很后悔那个时候没多看几眼,与翟哲说几句话。 两年后,那个温和的大将军变成了闻名天下的大将军。 翟哲心思沉重,当然没有留意到城墙头的那个少年。许都那个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白头军首领已经消失在的记忆中。这一年,他到过很多新的地方,认识了很多新的人。大将军的脑子只有那么大,记不得许义阳的摸样。 铁蹄铮铮,气势如虹。只有三百骑兵,势如千军万马。 许义阳立在城头,眼神中有炙热,也有向往。 “大丈夫当如大将军,救百姓于危难,挽江山于崩溃。” 这是一个少年军士对战争的憧憬。 三百亲兵卫皆是骑术精熟的骑士,一路疾驰如风,傍晚时分到达松江府。 松江府原属于王之仁和张名振的驻地,张名振死后,王之仁自然觉察到危险,躲在嘉定府城,不敢再抛头露面。 翟哲到这里不是为了见王之仁。陈子龙的老家在这里,几社的徐孚远和夏允彝等人老家都在这里。亲兵卫入松江府,进驻府衙,松江知府前来接待,生怕有一点疏忽,惹怒了新上任的大将军。 只有极少数人才可能知道张名振谋反的内幕。张名振死后,江南百姓和士子对翟哲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前是崇敬,现在是崇敬之余多了一丝畏惧。 在松江府有安安稳稳过了一夜。次日巳时,一行人匆匆赶来府衙,为首一人正是浙江巡抚陈子龙。 昨日,翟哲已命季弘通知陈子龙、他选择松江府与陈子龙会面,别有深意。 浙江巡抚的驻地在杭州,但那里连着浙东,实际上平虏将军府的地盘。有宗茂在那里,陈子龙这个浙江巡抚当得很憋屈。他如萧之言一样,烦躁时也生过辞官回家的念头,但事情过去,还在尽心尽力。 陈子龙也在等待翟哲对此事的处置,以作进一步打算。他不会与一个血腥粗鲁的武夫为伍,因为翟哲往日的表现,他因此抱有一线希望。 有这两位大爷在松江府府衙,知府亲自奉茶,小心伺候。翟哲却不需要这个知府在这里碍事。 亲兵卫守卫在外面的花园中,一只苍蝇也逃不过这些人的耳目。这里的谈话不能入第三个人的耳朵。 陈子龙稍一迟钝,朝翟哲行礼,“拜见大将军!” “卧子兄!”翟哲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在自己对面。 “张名振之事,我很难受!”这不是虚伪之情,张名振之死在意料之外,翟哲确实没想到宗茂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我也很难受!” 他们心里都清楚,张名振不是狂妄到那鸡蛋撞石头,敢独自谋反的人。 翟哲拱手,道:“卧子兄,我有件事要求你!” 他升任大将军,与往日为宁绍总兵没什么不同。这对有些人很难,他是自然而出。虽然有些人在心里唾骂虚伪,但士子其实都喜欢这个,陈子龙也不能免俗。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子龙对翟哲还是很佩服的,只是心中有些结解不开。 “大将军客气了!” “今年,我会在全力西征湖广,不拿下湖广,不回江南!”翟哲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湖广若失,江南将陷入两面包围,郑氏随时可能抽身而退。姜镶在山西举事,是他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清虏还是眼下最主要的敌人,所以,江南绝不能出乱子。 “所以我要把江南托付给卧子兄,大军的粮饷和兵器,这两副重担都放在卧子兄的肩膀上。” 陈子龙迷惑不解,这些不都是大将军府统管吗?何时轮到他这个浙江巡抚插手? “大将军,……” 翟哲摆手,说:“若卧子兄愿意,我向朝廷保荐卧子兄为江南总督,各府县的田赋都交由总督府处置。大将军府从今往后只管军事。” “那,宗主管……” 翟哲脸色往下一沉,说:“他此次犯下大错,我念往日情分才不取他性命,大将军府实在是不能再容他了。” “啊!”陈子龙张大嘴巴,如摆脱了紧缠在身体上的束缚。宗茂的时代结束了吗?这半年,那个人给他制造了太大的压力。他鬼使神差为宗茂辩护了一句:“宗主管此次虽然有冒失,但大将军府有今日的行事效率,他居功至首。” 翟哲语音坚决,“纵有再大的功劳,也抵不了这一次罪过。” 陈子龙是几社魁首,复社名流,眼下只有把他抬出来,才能安抚朝臣之心。这是必要的退步,宗茂退出后,只有陈子龙才有这个人脉和能力为大军筹集粮饷。 “大将军,我……”陈子龙不会推辞,只要在朝为官,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机会。这个位置比内阁大学士还要诱人,只是,从此之后,他无法再撇清与翟哲的关系。 翟哲需要陈子龙站出来,因为孟康平叛,拿的是陈子龙的命令。陈子龙随后升任江南总督,实际上在暗示坐实张名振谋反事件。这是唯一挽回大将军府声望的方式。 大将军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翟哲只需要一部分士子,一部分可为他所有的士子。至于隆武帝,现在看来,他们没有缓和关系的任何可能,从他拒绝下那道圣旨开始。 松江府的会晤只持续了短短的两个时辰。陈子龙没有再返回杭州,他就在松江家中等候朝廷的消息。 翟哲次日返回苏州府,大将军府的将领都早早等在那里。 没有商议,没有交流,只有冰冷的命令。 “阎应元升崇明总兵,统兵两万,驻松江;逢勤统兵万,驻苏州,共同担负江防重任。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各部兵马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江南的兵马一分为二,逢勤不再是江防统帅。阎应元成了张名振事件最大的受益者,实际上接替了曾经张名振的地位,成为独领一军的主将。因为他是翟哲军中少有与逢勤没有过交集的将领。 最后一句话,明确正兵不再受巡抚和总督等文官指挥,这是为了断绝隐患。他没有追究孟康擅自行事的罪责,他挂着陈子龙的命令,实际上与宗茂暗中勾结。 “宗茂行为不端,解除大将军府总管一职,立刻搬离杭州回到宁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宁波府一步。” “其余兵马各司其职!”翟哲看向萧之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萧之言没有再说话。 翟哲继续布置:“我会推举浙江巡抚陈子龙为江南总督,从今往后,各地粮饷皆归总督府统管。若清兵过江,在我回到江南之前,各军归陈子龙节制。” 江南在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权力交接,他相信现在自己还有这份控制力。 ☆、469 九江水战 把权力从平虏将军府分割出来,交到士子手里。 这是典型的打一闷棍,再给一颗甜枣。文官有了权力,其实也不把皇帝当回事。陈子龙还算不错,借用宗茂的搭建起来的台子,担负起为大军筹集粮饷的重任。 诸将退去,翟哲回到府衙后院。 不一会功夫,方进引宗茂入内。 “拜见大将军!”宗茂跪拜,他脸上挂着笑意,像是在为自己的成果得意。 他被解职了,大将军比他想象的要柔和。 “宗茂!”翟哲心中很痛苦,他只比宗茂大七岁,但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孩子。 “你很聪明,但你对张名振太残忍!”如翟哲当年在浙东对黄斌卿也放过他一条生路。只要张名振活下来,他能有办法救他一条性命,哪怕从此以后隐姓埋名。 但是,从此之后,张名振必然当宗茂为死敌。 让一个人死,是最快,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但这不是翟哲的办事方式。这无关对错,只是由一个人的性格决定。翟哲从未说过宗茂这件事办得不好,他只是说,张名振不该被逼自刎在皇城前。 那让他,想起卢公。当然,两者不同,张名振是因为有****才会上当。 翟哲洞察人心,怎能猜不到宗茂的心思。他不怀疑宗茂最自己忠心,但平虏将军府总管的职权,远胜过当年的汉部,他已经尝过权力的滋味了。 宗茂跪在那里,一个字也不说。看不出他有多少颓唐。 翟哲从衣袖中掏出一本稀薄的书册,递到宗茂的眼前,“你在宁波府,不准见外客,这本《金刚经》每日抄写三遍。” “遵命!”宗茂伸双手接过来。 翟哲如此待他,说明还把他放在心上,他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走吧!” 宗茂手里卷着佛经。他才不会相信这些东西,大将军既然下令了,他坚持执行就是。 朝廷的圣旨下得很快,既然已经封了大将军,再封一个江南总督也没什么。内阁几位大学生,除了马士英,都与东林党有些联系,很乐意见到陈子龙被委以重任。 江南总督执掌钱塘江北,长江以南的几处最富庶的府县。陈子龙把驻地从杭州改为松江府,他在努力摆脱宗茂的阴影。 翟哲回南京八日后离去,率亲兵卫骑兵从陆路经芜湖返回安庆。往返又耽误了半个月的时间,湖广和江西的战事正在进入****。 九江府。 一列骑兵出现在东城方向的山坡上,明军斥候气焰嚣张,对城头指指点点。 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战斗后,明军先锋直至九江城下。 翟哲不在这里,左若的也不是才上战场的菜鸟。 若论通盘考虑战略,左若比不上翟哲。但具体到一场战斗,翟哲不如左若。 明军攻下安庆府后,战略路线已经清晰,下一个目标是江西重镇九江。姚启圣奉命在安庆建立大本营,存储粮草,同时招揽江北各地的义军。 金声桓的兵马几乎全被郑芝龙牵制在南线,九江城内没有多少守军。但金声桓坚持不同意把九江城交给清廷驻守湖广的贝勒勒克德浑。九江关系到他的退路,也是从南进入湖广的门户。 为了阻止明军攻打,勒克德浑从湖广调集三万兵马到达九江城下。 左若以李志安和方国安两支兵马起头并进,自己领中军和降兵在后。 陆地上还算安静,九江对面的江面上炮声隆隆。 陈虎威率水师从宁绍一路到达九江,终于遇见了第一场水战。金声桓的水师与才成立的清廷湖广水师,合二为一,足有四五百条战船。 但这些船与陈虎威的战场相比,如小孩见大人。 陈虎威最大的坐舰有五丈宽,十二丈长,东西两舷各有四门小铁炮。这不是最大的海船,他担心过大的海船在长江的狭窄处行动不便,特意挑选了这一艘行驶灵便的战船。 愿看见迎面冲过来密密麻麻的战船,陈虎威在船头挥舞手臂:“树立旗帜!摆列阵型!” 水手一扯长绳,一面方正三吃的战旗飞上船头,其中绣了一个人首蛇身的怪异的图像。那是陈虎威当海盗时的标志,没想到竟然用在两军对战中。 十八只战船并列行走,靠岸边最近的战船力河岸只有一箭的距离。 清廷的战船像是一窝马蜂般扑上来。船头的士卒高举利刃,胡乱喊叫各种污言秽语。 “看样子,他们该准备跳白条了!”陈虎威很不屑。长江中的水寇,总是玩一些海盗淘汰的战法。妄想在两船交接时跳上对面的敌人的战船白刃战,这被成为“跳白条”。 海盗在海中常与与东洋人和西洋人打交道,慢慢学会了西洋战法。“跳白条”时己方损失太大,已经极少再使用十八搜战船逆流而行,行驶速度缓慢。了望手拿着陈虎威赐给他的千里镜测算迎面船只的距离。 天气晴朗,一目百里,江面的水雾将烈日的照晒下弱不可见。这是适合水战的天气。 九江城头,有十几个武将扶着青石垛口,看江中的战斗。 战船慢慢侧过船舷,炮手把铁球放入铁炮,再装入火药。 “五里!” 主舰上的了望兵呼喊距离。 陈虎威下令:“开炮!” “砰砰!” 主舰率先开炮,像是江中突然点燃了一座火药库,诸舰同时开火。 铁球在清澈的江水上方飞过,有些落在水面激起一团巨大的浪花,有些砸在远处的小船上。只要碰上了,那些船立刻变成一堆废木。 炮声不停,炮手根据了望兵的呼叫调整炮击距离。 清虏战船顺江而下,速度极快,几里路的距离转瞬即过。 眼看战船已经脱出炮击范围了,小船上的水寇掏出起抓钩,准备登船。 等到了一里路开外,几十个士卒抬着长鸟铳出现在船舷边。那铳管足有手臂粗,六七尺长,发射的铅子如拇指盖那么大。这种长鸟铳射程可达三百步,是杭州的兵器作坊专门派人从广东学习制作,才生产出来,立刻配备到战船上。 逆水的战船慢且平稳,能让船头射击的铳手保证精准度。 有人点燃毒火球和燃烧球扔向逼近的战船。 这些只是海战中最普通的水师战法,对长江的水师来说,如层出不穷的魔术。 清虏战船如飞蛾扑火,冲向灼热的燃烧灯,有来无回。 ☆、第470章 长沙 翟哲到达九江时,东流的江水浪涛中漂浮了成片的椽木,偶尔能见到随波东流的浮尸。陈虎威以十八艘全副武装的大海船击败了清廷在湖广的水师,割裂了江南和江北的联系,并乘胜追击,封锁九江上游。 “只要再给我一年时间,一年!” 收复湖广后,他才能确保江南安全。解除了清虏的直接威胁,他才能腾出手来解决江南这种混乱的局面。 大将军府一年前不过是宁绍总兵府,他需要更多的人才,读过书的人才。 他只会为自己树立一个敌人,现在最强大的对手仍是清虏。 九江城外。 两座大营相距五十里,左若向翟哲交回兵符令箭。 这一仗,没有太多的技巧可言。清廷在湖广的兵力不多,金声桓与清廷之间也并不信任,只需两路夹击,湖广必下。 郑芝龙攻下吉安,翟哲兵攻取安庆。 郑氏兵马兵进南昌,江南兵马兵进九江。金声桓被两路夹击,苦不堪言。 水战是开胃菜,九江城下的战斗才是正餐。 翟哲到了大营时,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左若不敢在主帅不在的情形下发动大战,但兵营中各项准备已经做好。姚启圣在安庆府组织了两万多民夫前来帮忙,炮兵在东城一座小山坡上布置好炮阵,四周挖有壕沟,布置了木栅栏和泥墙。 多铎在杭州城下的兵败是个血的教训,他以为自己兵力强盛,不把困守杭州城的明军当回事,没有在炮阵布置严密的阵地,最后让逢勤偷袭得手。 洪承畴才到荆州,力劝勒克德浑贝勒亲自统帅清兵主力到达九江城外,保护九江不失。 南京城内的那场政变瞒不过有心人,清廷在江南有不少探子,这给了洪承畴运作的机会,也给了何腾蛟不愿东进的理由。其实如果何腾蛟想南下,无需隆武帝的圣旨,如果他不愿意,就算南京城内风平浪静也有同样的理由。 长沙府。 街头的兵丁似乎要多过百姓。 何腾蛟信任自己才从云贵和两广新募集的新兵,那些人没有经过训练,多是各地的盗匪,长沙街头的治安很不好。 十个威武的汉子护着一个文士在街头匆匆行走,柳随风才才从夔东回到长沙。往返一遭,他现在是大将军的特使。 圣旨四天前到达长沙府,何腾蛟接旨,这几天一直没有反应。 巡抚衙门就在前面,柳随风拜见堵胤锡。 南京城的兵变暗藏玄机,除郑芝龙接到郑森的密报后了解部分实情,其他人都在雾中看花。就是郑森,也不明白所有的内幕。这场变乱,虽然由宗茂主导,毫无疑问,翟哲是各方猜测的中心。 随后南京城内传出的几道圣旨,似乎在证明这一点。翟哲成了政变的最大受益者,成为统领对清虏战事的大将军。 堵胤锡五十多岁,身材矮胖,但精神头很好,他是宜兴人,与周延儒和卢象升是同乡,因此对翟哲的印象比其他文人要亲切。 柳随风备下重礼,比见何腾蛟不可同日而语。 他需要的银子,只需向各地的商盟商号支取。柳随风没有正式的官职,也没有田产店铺,但他与大将军府的财神爷柳全同出一族。只要不是数目特别巨大,柳全愿意用银子为自己这个本家兄弟提供支持。 大将军府的权势越来越大,下属的文臣武将也都成了一方靠山。 仆从奉上一个精致的木盒。 柳随风长袖挥洒,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一盒黄灿灿的金锭当值三千两银子。整个江南能送出这份重礼的人不多了。 无论堵胤锡是否清廉,他现在都需要银子。为了养兵,何腾蛟在湖广加征“征虏”饷,恨不得刮地三尺,堵胤锡是后娘养的孩子,最缺银子。 “柳长史,久闻大名。”堵胤锡很客气,至少在接待态度上,让柳随风看见了成功的希望。 柳随风顺势抬人,说:“大将军在卢公墓前祭祀时,常说宜兴人杰地灵,对巡抚大人极其推崇,一直无缘会面。” 朝廷重新为卢象升正名后,卢公是宜兴人的荣耀。翟哲是卢象升的学生,堵胤锡身为卢象升的同乡,也想借此拉近与翟哲的关系。他在湖广受何腾蛟排斥,过的很不如意。 “大将军收复江南的功勋,让吾等汗颜!”他想起去年收复荆州之战,犹在惋惜,本来湖广有与江南共闪耀的几乎。当时清廷在在荆州的守军已在崩溃的边缘,只需再强攻四五日,必然会破城。没想到何腾蛟如此窝囊,不但没有攻下武昌,还丢掉了岳州。 “朝廷的旨意已到湖广,我奉大将军之命,请湖广大军顺江而下,巡抚大人怎么看?” 柳随风不找何腾蛟,先找堵胤锡,起用意不言而喻。 堵胤锡面露为难之色,他手中只有马进忠一万多兵马,忠贞营拒绝东下后,湖广的兵力都集中在何腾蛟手里。 今日来谈的是大事,柳随风态度谦卑有礼,“去年湖广战事不利,大将军在江南脱不开身,如今姜镶在大同举事,错过了眼下这个机会,只怕湖广凶多吉少。” 堵胤锡当然知道,但他不可能把自己的苦处全吐出来,还为何腾蛟辩护了一句:“湖广去年兵败,缺兵少饷,想东征,只怕何总督心有余而力不足。” “去年兵败,初始朝廷准备追究湖广的罪过,但大将军在圣上面前力保湖广,才争取来此次战机。眼下大家都在苦扛,只要坚持过这一关,一切如拨云见日。” 柳随风在给堵胤锡暗示,何腾蛟的位置并不不一定稳定。 “至于粮饷问题!”柳随风硒然一笑,“只要湖广兵马攻下岳州,兵进武昌,打通长江航道,朝廷的粮饷自然能运过来。” 眼下都是各掌权者收获的各地的田赋,湖广最肥沃的土地归清廷。荆州和襄阳都在勒克德浑的控制下。何腾蛟以湖南一地,养了八九万兵,已是极限,哪里还有粮饷供给堵胤锡。 柳随风走了一趟夔东回来,了解忠贞营拒绝南下的内幕。大顺残部十三支推高夫人和“一只虎”李过为盟主,接受朝廷改编成“忠贞营”,原本是想大干一场,但荆州之战让他们冷了心。何腾蛟吝啬于给顺军残部封官,又不供应粮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岳州失守导致忠贞营后路被偷袭,已经有义军猜疑,何腾蛟在借刀杀人。 堵胤锡手中无钱,请不动这些兵马,只能故意装傻,不给予明确答复。 柳随风心中如明镜一般,权衡片刻,接着说:“抚大人领兵东下,大将军愿意先供十万两银子军饷,以做军资。” 他虽然在流贼营中呆过,但与大顺军各部统领没有什么交情。 堵胤锡曾经与夔东十三家大顺军有过交情,让他请忠贞营南下,便于湖广兵马统一指挥,有利于对清虏战事。高夫人和“一只虎”李过是忠贞营的盟主,但夔东十三家只是个松散的联盟。湖广各地有不少人仍然把“忠贞营”当做流贼看待,请堵胤锡出面,是最便捷的方式。 “大将军愿意提供军饷?”堵胤锡惊喜交加。这年头,银子就是实力,谁愿意平白无故便宜别人。 柳随风点头,接着说:“江南今年扩军,粮饷也不宽裕,但大将军的意思,眼下一切以湖广的战事为重。” 这是柳随风最佩服翟哲的一点。大将军的意思非常明确,一段时间内,只以一件事为重。 张名振死后,翟哲没有被到手的权力冲昏头脑,而是主动后退一步。 陈子龙为江南总督,对安抚大明各地的官吏之心尤为重要。除了不可能与翟哲交好的何腾蛟,至少没有给堵胤锡一个武人干政,飞扬跋扈的印象。何腾蛟、堵胤锡、陈子龙以及广西巡抚翟式榈都是东林党,虽然也有亲疏,但彼此曾有过交情。 朝政之争,只要没有撕破脸,双方均可各退一步。 堵胤锡拱手承诺:“只要银两到,我可督忠贞营东进。”他知道忠贞营的症结所在。柳随风从夔东回来,知道堵胤锡不是在说空话。高夫人等人对堵胤锡极其推崇,因为湖广只有堵胤锡把这些曾经顺贼当官兵。 无论是翟哲,还是堵胤锡。在有识之士眼中,抗清仍是唯一大计。 柳随风退出巡抚衙门,通过暗营向翟哲传达消息。他只负责谈判,最后决策必须要翟哲亲自确定。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陈子龙才执掌江南,银子只怕还是要从商盟出。江南的盐政几乎由商盟一手掌管,应该能挤出这些银子来。 两日后,堵胤锡向何腾蛟请命,东征岳州。 有朝廷圣旨在,何腾蛟没有借口拒绝他的意思,但拒绝供应粮饷。 堵胤锡亲赴夔东面见忠贞营统领。 清廷在湖广东线重兵集结在九江府和武昌府一线,西线兵马集中在荆州,岳州守备空虚。 ☆、第471章 求降 四月二十四日。 天晴,有薄雾。 李志安军和左若军两路兵马出营朝九江城东的清虏大营进发,翟哲督中军及降军在后接应。 时隔一年,江南明军终于要在战场与清虏再相遇。 一年前,宁绍镇兵马盔甲不整。 一年后,明军内炮手、甲士和鸟铳手装备整齐。 这是翟哲首次在占据优势的情形下与清虏交战,其中的畅快难以用言语形容。九江临江,地势平坦,诸多细小河流穿插而过,火炮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明军隔河炮击迎面驻守的清兵,再搭建浮桥过河,一路势如破竹,到达九江东城门外。 勒克德浑率清兵驻守在九江南侧,他很为难。除驻守荆州和襄阳的兵力,湖广能用机动兵力只有五万人,他带来九江四万。一个月来,他与金声桓你来我往,传递了十几封信件,目的只有一个,让金声桓放弃江西,退回湖广,紧缩兵力守住荆襄。 金声桓有近四万兵马,如果能得此强援,坚守湖广一地,他才能有些底气,但金声桓迟迟没有答复。 清廷失守江南对其声望影响极大,天下大势由清廷势如破竹,变成群雄并起。 金声桓去年就想投降南明,苦于迟迟没得到隆武帝的答复。明军在赣南集结北攻后,他不断收缩防线,把去年攻占的吉安等地悉数交给郑芝龙。 去年,他向清廷要江西提督的职位,清廷只命他为江西总兵。他向大明要江西提督的职位,明军派来了两路征伐大军。 清廷现在什么都肯答应他了,但现在这种承诺毫无价值,退向湖广只会沦为炮灰。乱世中,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成就霸业的机会。他首选还是归附南明,但要保证他的权益。 真正的大战尚未爆发。 翟哲策马在九江城外转了一圈,下令:“调集铁炮,轰击清兵!” 他一眼就看出来金声桓与清兵不是一条心。即使要攻打九江城,也要先清除城外的外援。 李志安率军从九江城北门临江的那一侧通过,炮手协助民夫推火炮前行。 离清兵阵地十几里地,对面清兵阵地几声轰鸣。 “轰轰轰!”几颗铁球像断了翅膀的大鸟从空中坠下。 勒克德浑也有火炮,他不可能让明军安安稳稳的修筑炮兵阵地。明军的铁炮才推到阵前,立刻受到炮击。 翟哲观看了片刻,强行搭建靠近搭建火炮阵地民夫损失太大,设立太远又无法取得好的攻击效果,命炮手退回,等天黑后再布置阵地。他已经深刻的体会好,铁炮在战争中的地位正在不断提高。也许过不了几年,火器将成为军中最主要的攻击武器。 九江离南昌一百多里路。 两路明军近二十万人在江西北部汇集。 南昌府。 这里是江西的府城,也是江西最坚固的城池,其次是九江。 巡抚衙门内,一个粗壮结实的汉子正在忙于接受各地的急报,那正是眼下最紧张纠结的金声桓。 “报,明平虏将军翟哲已在九江城外布阵,与勒克德浑贝勒对峙。” 金声桓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在等平虏将军翟哲很久了。 收复江南让翟哲声名远扬,如郑芝龙之辈,虽然也被隆武帝封王,但在各地领兵的武将眼里,尚无法与翟哲相提并论。 金声桓正在考虑如何与翟哲建立联系时,守卫在外的侍卫进门拱手禀告:“启禀大人,何特使求见!” “怎么又来了!”金声桓心不在焉,嘱咐道:“就说我军务繁忙,今日无空见他!” 何特使是洪承畴派到南昌的门生何言致,到南昌已有半个月。金声桓一直在与他拖延,正是想看看翟哲能给他开出一个什么样的价码,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大同总兵姜镶反正一个月后,陕西延安参将王永强也起兵反清,已席卷半个陕西。洪承畴就算舌灿莲花,金声桓也要考虑现实的局势。 侍卫领命而出,不久又返回禀告:“何特使一直等在门口,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大人一面。” 金声桓考虑片刻,说:“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消瘦的文士走进来,留着两撇山羊胡子,两只眼睛向四处打量。 一直走到金声桓面前,他才摆正姿态,说:“金大人,想必你已经知道江南明贼翟哲的兵马已经兵临九江城下。贝勒爷与洪总督都在等着你的答复,江西是守不住了,只要守住荆襄,洪总督也向你许诺过,江西总督乃至湖广提督都不是问题。” 洪承畴没有那么大权力,他自己不过是才上任的湖广总督,还被勒克德浑的监视。女真人对汉人一向很吝啬,唯有吴三桂封侯,受命镇守四川。许诺只是许诺! 金声桓仔细想了想,说:“三日后,三日后,我会在率军到九江!” 他担心清虏兵马撤走,成了孤家寡人,没法再和翟哲谈判。翟哲一直没来找他,他要主动找上门去。他现在有好几个选择,可以撤回江北,也可以反正归明。他无法直接与隆武帝联络,但他可以向三个人求降,何腾蛟、翟哲和郑芝龙都是独领一方的统帅,但他最想依靠的是翟哲。 何腾蛟前次战败后,大丢颜面。郑芝龙对朝廷粗暴无礼,又是以海贸起家。良禽择木而栖,要依附也要选择那个最强大的人。 “好,三日后,等总兵大人的好消息,贝勒爷到时候必会率军撤回湖广。”何言致语重心长,提醒道:“南明收复江南不过是昙花一现,金大人曾经在明廷为官,当知道其中党争倾轧的严重。浙东张名振顺从翟哲,在收复江南后,因为兵马独立,最终难逃一死。” 其中的暗喻傻子也能听出来,但回到湖广又何尝不是如此。相比较注定被满人猜忌,金声桓还是想在大明这边有所有所尝试。降清后又反正的明军将领有张天禄和杨守壮,在翟哲麾下过的都不错。但他的实力不同,想要的权益也不一样。 郑芝龙陈兵南昌城下,不急于攻城,明军已收复了赣南。翟哲升任大将军,让他很不开心,因为他还得到他想要的闽粤总督之位。他从去年率军到南京,虽然封王,其实一直没有得到实惠。 ☆、第472章 条件 只用了一天,大将军翟哲就让众人明白,为何是他,而不是别人收复了江南。 月朗星稀的夜晚,明军倾巢而出。左若和李志安率本部兵马杀向勒克德浑的兵营。 虽然在夜晚,其实算不上是偷袭。 亥时,数以十万计的火把在四野闪耀,九江城如陷入银河中被群星环绕的黑洞。 遍地火把,遍地明军。 张天禄和杨守壮等降军和民夫都举火把在四周巡视,以助声势。 九江城外没有险要的地形,清兵修建的营寨比不上多铎在杭州城下的大营坚固。勒克德浑用完晚饭没多久,被明军的动静吓出营来。 远处旋转缠绕过来的火龙,相距十几里路能让他感觉到一股扑而来的炙热气息。 “开炮,开炮!”勒克德浑忙不迭向炮营传令。 炮手和民夫匆匆返回炮阵,装填弹药。 明军的火把散布极广,炮手们无法辨别何处是主力,何处是迷惑的辅兵。铁炮声在黑暗中的平原飘荡,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天地深处。 左若和李志安各率一万五千兵马,根据白日勘察的地形直扑向清兵营寨。 “如果我们无法在面对面的厮杀中击败清虏,汉人将永远无法挺直脊梁!” 这是翟哲出兵前对诸将的训词,深合左若的胃口。他不知道,翟哲有这种想法,正是受了他的影响。 朝堂是朝堂,战场是战场。翟哲决不能容忍军中诸将生出如朝堂之争中那般肮脏的想法。 “无论是新降的将领,还是从草原追随我至今的亲兵,只要在战场立功,都会得到一视同仁的赏赐。” 左若和李志安今夜将给军中诸将展示,为何他们是大将军府下最有权势的武将。 明军以持铁盾的轻步兵在前,压向清兵大营。 步卒快速穿越过火炮的轰击区域后,在清兵营前集结。为数不多的甲士夹杂在长枪手队列中,护送虎蹲炮手跟在鸟铳手之后。 先期到达的长鸟铳手在大营门口箭塔的两百步外架设铳架,装填火药和铅子。 铅子伴随着明亮的火光飞出,正前方的箭塔上爆发出一声惨叫。 这种特制的长杆鸟铳从水师引入步兵后,已成为常备的装置。虽然价格昂贵,操作复杂,但比弓箭和鸟铳多两百步的攻击距离,让其成为军中的奇兵。 盾牌兵和掷弹兵从长铳手身边穿过,掷弹兵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向木栅栏扔出特制的火油弹。 瞬间,一道火幕隔在明军和清兵之间,烈焰欢快的在暗夜中吐着舌头,尽情的消耗身下的木材。 明军的各式火器越来越高效。自从把兵器工坊从卫所军械局和兵仗局剥离之后,三家火器制作工坊为了拿到更多的订单,同时为了制作便利,把之前混乱的火器品种简化,同时找熟练的工匠设法提高火器的威力。 清兵隔着火墙向外射箭放铳,阻止明军靠近大营。 只看了半个时辰,明军熟练的战法让勒克德浑自然而然生出一阵慌乱。他现在知道豫亲王多铎为何会在江南兵败了。 左若部和李志安部是大将军府最精锐的嫡系,翟哲命他们率先出战,正是为了打出明军的气势。同时也在给方国安、张天禄和杨守壮等人示范。 外营的火焰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熄灭,李志安军和左若军分两路突袭。 左若以鸟铳手方阵为前队,径直穿越带有零星火花的幕墙。箭矢在空中传过,铅子射入筋骨,鸟铳手方阵如一堵肉墙步入清营。 “一百步,八十步!” 方阵千总咬紧牙关。身边不时有人受伤倒地,他能听见对面清兵疯狂的吼叫,喷出来的热气就像要贴近他的脸颊。 清兵入关两年,十万女真人死伤超过两成,熟练的弓箭手越来越少,军中逐渐也鸟铳手为主。清兵铳手赶不上明军熟练和有秩序,虽然弄出来的动静挺大,但杀伤力并不大。 “……,五十步,四十步……” 方阵鸟铳手甚至能看清楚迎面正扑过来的清兵狰狞的面孔。 “放铳!” 铳手们如行尸走肉,铁叉杵地,如萤火虫般明亮闪耀的火绳点燃火药,一百多杆鸟铳齐声轰鸣。 平日操练时,左若发现鸟铳在二十步内射击的精准度和打击力度最好,所以设计了这种战法。他宁愿让鸟铳手方阵前列遭受损失,等到逼近对手的五十步之内才允许鸟铳手发射。 明军的铳手一发射,迎面的清兵立刻溃不成军。 明军铳手的训练和装填速度本就超过清兵很多,在五十步内一旦形成攻击优势,不再给清兵喘息的机会。 每一颗铅子似乎都能击中对手,有些甚至能穿透数人。 铳手只是敲开战阵的利器,早在后蓄势待发的甲士和刀盾兵如奔腾的河流遇见礁石,从鸟铳队列的两侧穿过,长枪兵则护在鸟铳手之后。突击队的千总右脸有一道刀疤,只看长相就是杀气腾腾,挥刀喝叫:“突击!” 左若军中,没有一个懦夫。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士,当然也没有天生的懦夫,在左若军中操练过几年,勇者更勇,弱者会变得麻木到只知道听从上官的命令。 败军如受到野狼偷袭的黄羊群,左若部乘势往大营内突入百步。迎面清兵的越来越厚,左若敏锐的察觉到先锋前进受阻,传令:“先锋队退后,以铳手压阵。” 从排斥火器,到以鸟铳方阵为核心设立战法,左若从未丢到过自己的最看重的东西——勇气。 东侧的李志安军不像左若军这么犀利,但也已突入清虏大营。 两队明军如双头怪兽撕咬拉扯清兵大营,他们无法杀死对手,便肆意拉开伤口,让对手流血和疼痛。 勒克德浑从未与这样的明军交过手,当左若军一连突破三道防线时,他甚至恐慌的担心自己的这座大营会不会一夜被突破。 下半夜,明军踏着夏露退去,左若军和李志安军在三个时辰内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繁星般火把消失后,清兵大营前留下无数烧毁的木栅栏和帐篷。 九江城头的守军,看了一夜的战斗,无一人出城助战。 辰时,两路兵马清点所获请功。 大营正中,清虏首级堆积如山,鲜血从高处流淌到低洼处集结成一大块血池。 方国安、方元科、张天禄和杨守壮等人跟在翟哲身后迎左若和李志安两人。 左若率先拱手禀告:“奉大将军命,昨夜突袭清虏大营,本部斩首一千五百三十二人,有女真人一百三十一人。” 李志安随后,“本部斩首一千一百三十人,女真人九十五人。” 诸将胆战心惊,这只是斩首的人数。按照战斗估计,只昨夜偷袭,至少让五千清兵失去再战之力。 “好!”翟哲很满意,这样的战果,正是给勒克德浑当头一棒。他的损失也不小,但这一战打出了气势。他转首看身后诸将,语气冷冽,说:“今日午后,该你们上阵了。” 大将军的威严尽显。 这种形势下,谁还敢因为想保存实力,不尽心杀敌。 午后,战事再起。 金声桓的使者到达明军大营时,正是明军攻打清兵大营最激烈的时候。 他们先被外围的斥候抓捕住,被押送进入大营,方进入中军大帐通报:“启禀大将军,金声桓派来使者。” 翟哲颇为意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问:“早晨那些清兵的首级已经处理了吗?” “已经堆放在棺木中,正待去掩埋!” “你先带那个使者去看看,再来见我!” “遵命!” 金声桓能投降当然能解除一件大麻烦,眼下的这种局势,他也没资本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明军在江西聚集了二十万大军,郑氏和江南都是精锐尽出,金声桓没有本钱。除了郑氏,翟哲不会再容许江南存在独立的势力。 过了两刻钟左右,一个中年文士随方进走入中军大帐,脸色很不好看。 “你怎么还留着辫子?”翟哲略显诧异。 “啊!啊!”那个文士尚未反应过来。方进一个箭步上前,刀光一闪,一撮黑发落在地上。 那文士缩了缩脑袋,伸手摸了摸脑后,那撮鼠尾辫已经不见。 方进退到一侧。 翟哲威势逼人:“金声桓想求降吗?” 那中年文士心中更慌乱,张大嘴巴,等了片刻稳稳心神,颤声答道:“我家将军愿重归大明,为大将军效力。” “那他为何不献城求降?” “若大将军让我家将军任江西总兵一职,南昌和九江两城立刻割辫归明。” “江西总兵?”翟哲嗤笑,“我军中将领在江南大破清兵,立下功勋无数,也只任各府总兵,金声桓也真能狮子大开口啊!” 那中年文士低下头不敢说话。 “金声桓若想投降,立刻割辫反清,起兵随我攻湖广,立下功劳后自然有封赏,否则就等着城破之日把!” 翟哲没有好脸色。 “只是,我家将军……” “金声桓曾是大明的官兵,我军中正在攻打勒克德浑的张天禄和杨守壮也是如此,金声桓只说投降,什么都不做,怎能让我相信他?” 那文士垂着脑袋,说:“小人明白了!” ☆、第473章 瓜分 明军加紧攻打勒克德浑,陈虎威督水军深入武昌府,找清廷在湖广的水师残部决战。 交战一日后,勒克德浑率军离开九江城郊,退到瑞昌,距离九江五十多里地。金声桓迟迟没有答复,他的疑心越来越大,那些人都曾是明军,自姜镶、张天禄等人反正后,满人对执掌兵权的汉人越来越不信任。 这支兵马是清廷坚守湖广的最后的筹码,勒克德浑绝不可能在江西损失过大。翟哲一夜一日的攻击,已让他感到心疼。若不是洪承畴一直坚持,他早率军返回襄阳了。 明军水师在长江势如破竹,他也隐约担心自己的退路。 清兵退走后,翟哲没有继续追击,南昌城下传来的消息,让他隐约有些不安。 郑芝龙兵临南昌城下十日,一直没有攻城。 四月底,过了九江往南,道边岭中山花烂漫,一列骑兵在崎岖的山道中奔驰。郑芝龙没有率军包围南昌城,从九江到南昌路上并不安全,五百亲兵卫小心翼翼。 一日一夜,翟哲到达南昌城下。 骑兵打出“大将军”和“翟”字大旗。 南昌守军和郑芝龙都看见了飞驰的旗帜。 听到禀告后,金声桓赶到南昌城头远眺。 “大将军”的旗帜飞扬,让他越来越为难。使者前日归来,他一直关注明军在九江城下的战事,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勒克德浑被打的心惊胆战,率军撤走了。 从心底深处,他认为清廷大势已去,最差也是南北对峙的局面。北境汉人一旦对清廷生了背离之心,清廷的处境会更艰难。 “大将军啊,大将军!”他摸着城头,想起自己曾经的上官左良玉。左良玉当年的威势,其实不比这个大将军差多少,结果那是左帅人生中最巅峰时。 乱世中有兵即可称王,他又怎会把自己所有的本钱拱手相送。若不如此,难道要给清虏陪葬?金声桓轻轻的摇了摇头,默然走下城头。 回到府中,他找来上次出行的使者,吩咐道:“你且去明军营中,我要见翟哲一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要见翟哲一面,确定自己的前途。 南昌城北。 郑芝龙没想到翟哲会突然来到此地,匆忙出营迎接,同来的还有江西总督万元吉。 两队骑兵逐渐靠近,相距百步时各自下马。 翟哲丢下战马快步上前。 “王爷,万总督!” 郑芝龙和万元吉上前,均是平礼。 一个是王爷,另一个是文人总督,都不认为自己的身份比翟哲低。 “翟将军此来,真是惊喜啊!” 郑芝龙的话听起来暗藏深意。 翟哲心中肚明。一切都是南京城内的那场政变惹的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违反与郑芝龙的约定。 几人一路寒暄入营,翟哲提及他在九江城下击退勒克德浑的大军一事。 万元吉插了一句,奉承道:“此番两位王爷在南昌会师,驱走金声桓不在话下!” 他身为江西总督,见郑芝龙一直按兵不动,心里最着急。赣南之地,多是深山穷困,收复南昌和九江后,他这个总督才能名副其实。 翟哲出言宽慰,道:“万总督放心,就在眼前了!” 南昌城下有郑氏兵马四万,广东援军一万,广西狼兵一万和万元吉的督抚营两万,共十万大军。主力为郑氏兵马,广西狼兵的战斗力也不错,但军纪极差,朝廷无力供应军饷,这些人便沿途抢劫百姓。 翟哲心中有数,他要说动这些兵马,还需解开郑芝龙的心结。 万元吉身为江西总督,尽地主之谊,快马加鞭从附近的几座府县找来各种山珍,安排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接风宴。 九江军情紧急,这边就像没事人一般,翟哲满肚子不痛快,忍住没有发作出来。 宴席当中,一个胡子拉碴的文士前来向翟哲敬酒,“大将军,可还记得我吗?” 翟哲看的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此是何人。 “巨鹿雪原之事,在下铭记在心!”那人见翟哲仍然想不起来他,有些尴尬道:“在下杨廷麟!” “是杨大人!”翟哲脑中灵光一闪,原来此人正是当年卢公的军中参赞杨廷麟。因为在朝中主战,被送到军中,在卢公遇难前日去高起潜营中求援,因此逃过一劫。 “没想到在此地见面!”两人说起当日天雄军覆灭一战,各自唏嘘。 翟哲眼下可没心思与杨廷麟叙旧,用完午饭,等诸般事了后,他单独约见郑芝龙。 事已至此,翟哲不可能说自己属下擅自行事,只能如朝廷下旨所说,让张名振背了黑锅。 两人心里都有数,重要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而是如何来补救。 郑芝龙心中有意见,但也不敢与翟哲翻脸。江南和朝廷都掌控在翟哲手里,他现在与翟哲翻脸,前期的努力就白费了。 翟哲不奢望郑芝龙会随自己一起去攻打湖广,承诺道:“只待江西战事一了,立刻把广东交给延平王。” 这还是年前的约定。 “如何取广东?” 翟哲早有主意,笑着说:“我听说广东有宗室不太安分,王爷只要有个入粤的契机即可。” 郑芝龙大喜,连连点头,想起郑森给自己的密信所述,说:“我还要赣南之地。” 赣南是联系福建和广东的桥梁,为五省交接之地,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赣南要是归郑氏,江西就被瓜分。两人背着万元吉说起这些事,把国事用来买卖。 翟哲心里急速运转,他不是在为江西担心。郑芝龙一旦控制了福建、赣南和广东,会成为一支庞大的势力,未来会成为他的劲敌。但眼下,他需要一个盟友,而不是把郑氏变成自己的仇敌。 “好,以施福为赣州总兵如何?” 郑芝龙点头,又说:“南昌城高池深,想攻取下来不易。” 他想要的赣南已在自己的控制下,不想再出兵帮翟哲攻取南昌。 翟哲压制心中不满。 郑芝龙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总想空手套白狼,平白得了个王爷,又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广东。而他得到的地方,无一不是麾下士卒浴血厮杀从清虏手中抢回来的。 “王爷只需攻打,让金声桓知道厉害。” ☆、第474章 定江西 南昌城下,明军终于做出了攻城的架势。 布置在东山的铁炮开始对城头轰击。 你做了什么,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郑芝龙的不作为和何腾蛟的萎靡让翟哲成为南明几大派系中的核心。声望也许会带来威胁,但翟哲此刻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他收复江南,俘获多铎那一刻起,一切皆已注定。 翟哲前脚离开南昌,金声桓的使者到达九江城下。 江南的明军视九江守军于无物,正在穿越九江城向瑞昌的清兵追击。 使者此来极其谦卑,一见翟哲立刻跪拜在地:“金总兵愿为大将军效力,恳请面见大将军一面。” 翟哲更加意外,金声桓要见他。降或者不降,与见他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不是绝色佳人,难道还能让金声桓一见倾心吗? 他只要攻下九江,留郑芝龙围攻南昌,金声桓不投降对湖广的大局没有影响。郑芝龙不攻下南昌,就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赣南和广东,他掌握了朝政,所以掌握了主动。 当然,如果金声桓随清兵退到湖广,还是个大麻烦。但那样金声桓也会失去自己的地盘。翟哲自己也是武将,知道武将最大的期望是什么。他在大明对武将限权,方国安还是得到了芜湖和池州,王之仁在富庶的吴淞进食。清廷在各地均设有女真人或者文官监视武将,比在南明还不如。清廷不信任他们这些才归降的明军,而是看重如孔有德、耿精忠那些早已加入八旗的汉人。 他斟酌片刻,答应道:“好,何处能见金总兵?” “愿在梅岭一见!” 梅岭在南昌城北,方圆近百里全是山林。 翟哲微微点头,道:“好!” 信使惊喜,急忙约定:“两日后,金总兵与大人各率两百骑兵,在梅岭脚下湾里镇见面!” “我会让延平王这几日暂缓攻城。” 翟哲每一句话都不是随意说出口,他这道命令正在表现大明大将军的身份。 郑芝龙对大明的中枢没有兴趣,让他少了诸多麻烦。黄道周被赶出中枢后,闽人在朝廷中影响力渐渐式微,如吏部尚书张肯堂等几人与郑芝龙势如水火。郑芝龙想要闽粤总督之位,必须要依靠他的支持。 “多谢大将军!” 使者与信使几乎同时离去。 郑芝龙不知不觉中成了衬托翟哲威望的最好的注脚。 翟哲之所以选择与郑芝龙合作,多次把熟透的桃子与郑芝龙平分,正是因为郑氏从未表现过对中枢的兴趣。到现在,郑芝龙想要的仍然只是闽粤总督,而不是尽快击退金声桓占据江西。 此人必定不会成为他的对手。 郑氏虽然有如狮虎般强大的力量,奈何郑氏没有成为大明之王的决心。 斥候营向梅岭进发,查看湾里镇四周的地形和动静。十年前,翟哲可以孤身入归化城,十年后,他身为大明的大将军,不会再冒这样无谓的风险。他不再年轻,再过一年,他将是当年卢公身殒的年龄。 “三十九岁啊!岳飞和卢象升都在这一年殒命。” 想的到此处,翟哲没来由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对自己的安全格外看重。他不可想像当年的岳飞和卢象升那样死的不明不白,所以要尽快着手解决朝堂危机。 郑芝龙本就不愿意强攻南昌城,接到翟哲的信件后立刻停手。 南昌城和九江城下安静了两天,明军在瑞昌城外架炮攻城。有水军控制长江航道,翟哲不怕九江城的守军出城截断粮道。 两日转瞬即过,翟哲率两百骑兵出发往梅岭。 南昌和梅岭之间均是平原,自明军在九江登陆后,这里的百姓多半逃入梅岭群山中,只留些老弱守家。沿途均有精锐斥候接引通报,鲍广率三千亲兵卫尾随在三十里外接应。 湾里镇背靠梅岭山脚下,一片稀疏的树林遮挡了向外的视线,再往外是一片雾气蒙蒙的平原。 已有斥候先在湾里镇查探,翟哲等人离湾里镇十几里路的地方停下脚步。 不一会功夫,从里面迎出来一列骑兵,队伍末尾打着一面“金”字大旗。 两列骑兵相距一里路停下对峙,翟哲见对面一个骑士迎上来,自己也催马而上。 战马走到极慢,两人近乎在龟速中靠近,都暗藏戒备之心。 相距三十步,金声桓下马拱手行礼:“大将军!” 翟哲能真来此地见他,让他有了底气。翟哲能看重他,也愿意招降他。 “金总兵!” 翟哲下马,他比金声桓高半个头。 “请!” 金声桓仔细打量翟哲,朝廷的大将军英姿勃发,虽然来与他相见,但并未表现的特别热情。 “湾里镇,我们就不要进了!”翟哲立在原地未动,“久仰金总兵的大名,我知道金总兵也是一条汉子,好歹给一句话,是继续给清虏当奴才,还是就此回归大明。” 翟哲语气悠悠,“姜镶、王永强等人皆在北方起兵,张天禄和杨守壮也已反正,这天下终究还是汉人的天下。” “在下愿剃发反正,只是……”金声桓正在待价而沽。 他在九江对勒克德浑如此冷淡,其实已经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天下这么大,金总兵难道还怕无法立功受赏吗?” 翟哲截断他的话,他的态度很明确,金声桓若是存自立之心,他宁愿让郑芝龙长期围困南昌,若他能拜伏在自己麾下,当然可以收在帐下。空口无凭,起兵为证,南昌这个地方是要交给万元吉的,这是他与郑氏的协议。九江归他,赣南归郑氏,南昌居中作为缓冲。 “大将军,……”金声桓不知该如何开出价码。 翟哲没有许下明白的承诺,但还是给了个暗示,说:“金总兵起兵随我击破勒克德浑,还怕没有封公侯的那一日吗?” 这两人都是明白人。 水浒传上说,杨志想上梁山也要先杀个人当投名状,金声桓剪辫易帜还想继续盘踞在江西,没有半点可能。 “暗算勒克德浑!” 金声桓脑海中灵光一现。 翟哲双目炯炯有神看着他。 “末将愿统领本部兵马北上!” 金声桓终于低头。 翟哲不拆散他的兵马是他最后的底线。无论在哪一方,他都是仅能统领这支兵马的总兵,相比较而言,为大明效力他能得到的更多。 南昌城没有急于剪辫易帜,金声桓亲自率一万兵马北上。 等翟哲再回到九江城下大营时,左若前来禀告:“勒克德浑今日午后撤出瑞昌城,退向武昌府。” 南昌城内有无数清兵的耳目,何言致在总兵府有眼线,听说金声桓出城与翟哲相会后,勒克德浑像受惊的兔子退向武昌。 金声桓回军南昌,下令剪辫易帜,率军退出南昌城。郑芝龙和万元吉率军进入南昌,这份功劳是郑氏应得的。 江西的乡绅割掉辫子,在这里,翟哲没有继续追究降清乡绅的罪责。金声桓把九江城交给翟哲,领四万兵马向武昌府进军。 明军收复江西如想象中一样顺利,翟哲命左若为先锋,督方国安和张天禄金声桓同行。 清兵水师惨败,金声桓反正后,已成为从九江、长沙和南昌三面包围九江府的态势,勒克德浑再留在江南毫无益处,率军放弃武昌府渡江进入承天府,返回江北。 武昌、荆州和襄阳如湖广的三角,如武昌在江北,尚可一守。失去江西后,武昌犹如当日在江南的南京城,失去了守御的价值。荆州和襄阳都是湖广重镇,那里的坚固的城墙将成为清兵最大屏障。 明军终于进入湖广地界,烦心的不仅仅是清廷的湖广总督洪承畴和勒克德浑,大明的湖广总督何腾蛟也如坐针毡。 收复武昌后,姚启圣督促江南总督府输送粮草弹药,准备渡江作战。 翟哲在南昌府盘桓数日,此刻他终于有闲心与郑芝龙和万元吉推杯换盏。江南形势已定,湖广战役拉开帷幕,他与郑氏的合作到此结束。郑氏需要时间来经营广东,南昌城有一万来自广东的兵丁将成为郑芝龙的棋子。 杨廷麟前来拜见翟哲,他是卢象升身边的老人,在士子中威望颇高,与黄道周是好朋友。 翟哲自称卢象升的学生,所以对杨廷麟执平礼。 杨廷麟当年在北京时就以直谏闻名,见面毫不客气,问:“翟将军真是要继承卢公的遗愿吗?” 翟哲的回答别有深意,“当以驱走鞑虏,收复北境为己任。” “那翟将军就不该坐上大将军的职位,这是寻祸之道。”杨廷麟稽首,“翟将军收复湖广后,当辞去大将军一职。” 翟哲含笑不语。 杨廷麟还是曾经的脾气,可爱又可恨。他曾经如何对杨嗣昌,今日就会如何对翟哲。 见过饿虎吐出口中的肥肉吗? 在不久的将来,他会走到这些朋友的对立面。士子们有意无意的表现,让他愈发确定下一步的计划。北伐之战,必定倾江南所有,若不能确保后路无忧,他怎敢倾巢出动。 ☆、第475章 将军世子 为了牵制清兵,逢勤率军在扬州府的地界登陆骚扰,让清廷不敢调走江北驻军。江北英霍山区义军四起,清廷只能坚守各地县府。多尔衮现在放弃了一切,全力平定山西和大同乱局。 一个多月过去了,多尔衮在大同城下毫无进展。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铁打的大同城。 姜镶的长子姜日升被押在大同城下凌迟处死,凶横的刀斧手娴熟的手法下,片片肉飞。姜镶在城头大骂不止,一口鲜血染红了大同城头的青砖。 心中放弃这个儿子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眼前化成白骨是另一回事。 多尔衮怒了,所以祭起了终极杀器——杀人。 吴三桂奉命从四川入陕西围攻王永强。所到之地,只要是没有辫子的百姓一律斩首。 陕西各地,鲜血让黄土地变成暗褐色。 山西反正的县城不计其数,除太原城外,清兵全部被驱除山西境内。孔有德、耿精忠和尚可喜率汉八旗兵马从河北巨鹿攻入山西阳泉府。清兵铳炮齐全,义军连兵器也凑不齐,只能以鲜血坚守反正的县城。 金小鼎在太行山,他如当初的流贼一样在太行山立寨,招揽山西义军。眼下,他手中只有三千多人,不过范永斗离开时,留给他不少财物和人脉。他不着急与出兵与清虏交战,而是从各地购买牛马牲畜,粮草补给。 从山西穿过河南,到达南直隶地界,再走庐州府从芜湖渡江,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路线。 范家商队日夜兼程,在芜湖登陆,再改坐马车赶往南京。 范家人口浩浩荡荡,范永斗把半数家产留给了金小鼎,其他东口六家全都抛弃在山西。东家八大家,都把他范家当做魁首,可他范永斗一向拿得起,放得下。 他盘膝坐在马车中,思考到江南的策略。 他是晋人,江南杭州等地有晋人,但那些人都已经是柳全的朋友了。他到江南已经晚了,但他有自己的优势,因为他是翟哲的妻舅,而且他在江北有无数人脉。 姻亲是无法割断的联系。翟哲在江南一定需要稳定可靠的势力,他能预测,范家和翟家必定会受到重用。 南京城越来越近,范家与江南生意往来多年,范永斗首次见识到江南的繁华。 江南远比不上往日,但现在的山西更萧条。 范家人先住在客栈,范永斗找人一打听,知道翟哲才离开南京西征湖广。他在南京逗留了一天,找了一艘小舟南下,前往杭州府。 江南的安定和北境的混乱形成鲜明的对比,客船行走在运河中无需担心遭遇水寇。运河中常见到运输各种物资的货船,有半数挂着大将军的旗号,这些货船将在镇江地界集结,由文林柱率水师护送,给武昌府的明军输送物资。 随处可见大将军威势,范永斗心花怒放。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初把妹妹嫁给翟哲,能有今日这般丰厚的回报。 客船一路需要避让输送物资的货船,行走不快,两日才到达杭州。 范永斗径直到西湖边的翟府见自己的妹妹。 前一日,范永斗到达南京时,季弘便给范伊传达了消息,毕竟范伊特地来找过他。 时隔九年,兄妹二人再次见面,范伊掉了几颗眼泪,范永斗倒是很沉着。 “到江南时,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哥哥了!”范伊见到范永斗,突然间就像找到了依靠。她不是个脆弱的女子,但幼年失去父母,范永斗是名副其实的长兄如父。 “你可不要这样!”范永斗吓的连连摆手,“你现在是王爷夫人,日后再进一步就是要母仪天下。” 范伊止住了眼泪,被范永斗的话惊吓到。 “大将军迟早是要坐上那个位置上的!”范永斗眼中有种狂热的兴奋,否则他怎么舍弃家业南下。 范伊担心的提醒,说:“这等话,还是不要乱说,宗茂才被处罚,禁足在宁波府。”因为绿莹的关系,宗茂曾经当过总兵府的管家,与她关系一向不错。 范永斗才弄清楚南京城内发生的那场兵变,笑着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出两年,宗茂必然会复用。” 宗茂也会是他的靠山,范家的两个丫鬟都嫁给了翟哲的得力干将,尤其是宗茂,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是还留在山西,那才是取了芝麻丢掉西瓜。 范伊怕范永斗着急,宽慰他说:“你才到江南,先安歇下来,现在是江南总督陈大人主事,等王爷回来后,再做安排。”连翟堂也在杭州府闲着,范永斗眼下也没什么好去处。 范永斗笑着说:“不着急,我来江南有大事要办,不差这么几天。” 还有什么功劳比拥立之功更大?他现在迫不及待翟哲早日坐上高位,相信有不少人有与他相同的想法。 翟天健前来拜见舅舅。他平日随方以智攻读。以他今日的身份无需再参加科举考试,方以智不教他八股,而是每日给他讲诸子百家。 “拜见舅舅!”翟天健听母亲的吩咐向范永斗行礼,他今年十一岁,行事端正,看上去少年老成。他幼时曾见过范永斗,在江南生长了九年,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范永斗留意到翟天健脖子上挂着自己当年赠给他的玉佩。 “世子,长的这么高了!”范永斗发出一声赞叹。 翟天健没有多少开心表情,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舅舅没什么好映象。范永斗是个光头,只有投靠过清虏剪去辫子的人才是这幅德行。他听别人说起过,自己的这个舅舅一直在为满清效力。 “你退下吧!”范伊吩咐儿子。 目送翟天健离去,范永斗突然问:“小天健,订亲了吗?” “尚没有!” 除了翟哲,谁敢给翟天健定下亲事。现在也没有人敢上门来求亲,“我听说乌兰也生了个儿子?” 范伊点头,答道:“正是,比天健小三岁!叫天行!” 她见范永斗似乎有些担心,连忙解释道:“那个孩子如蒙古人一般野性子,上学堂常常打架,他父亲每次回来都要训斥他。” 宗茂被撤职禁足,让大将军府在江南的影响力半个月间,下降到极点,陈子龙权倾一时。 ☆、第476章 争武昌 荆州和襄阳地界与江南不一样。 虽然只是一江之隔,但这里的百姓更坚强,或者说更不幸。从崇祯八年起,张献忠、李自成、老回回一批批从在这里席卷而过,留下一具具尸体,也留下了鲜血换来的教训。 荆州到襄阳的山林中十里一村,二十里一寨,均在险要处修建了城墙,各村寨联防,且配备了不少的兵器。 无论流贼、官兵或者是清兵,在他们眼里都是来搜刮抢掠的一路货色。 他们不害怕兵灾,或者说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面对兵灾。 洪承畴在湖广长袖善舞,策划金声桓失败后,以清廷湖广总督的名义接见各地村寨的缙绅。他当年任陕西三边总督时有不少门生故吏在江北,与承天府、荆州府等地乡绅打成一片。 暗营在湖北的渗透很不顺利,洪承畴下令封锁各地道路,禁绝商旅。凡不是本地人,一律缉捕关押,暗中处决无数。 消息悄然传到喜气洋洋的南昌府。 翟哲无心再在这里久留。 他前日已向兵部上书请功,金声桓为武昌总兵,杨守壮为九江总兵,施福为赣南总兵。朝廷正式的任命到达还有些日子,但大将军上表,实际已是板上钉钉。 这道请功表别有玄机,武昌府是湖广的地盘,与长沙地界相连。按府县划分,这里应该归湖广总督何腾蛟掌管。金声桓为武昌总兵,不可能听何腾蛟的调令,他实际已在瓜分湖广的地盘。 南昌府衙。 万元吉在这座失而复得的府衙中转悠,这里的假山花草保留着一年前的摸样。金声桓是个粗人,没有他们这些文人的那种舒雅气质,只会在江西各地搜刮财物。 他随郑芝龙和翟哲打酱油收复了江西,但请神容易送神难,郑氏兵马和江南大军盘踞在江西,让他的号令出不来南昌城。 他正在徘徊时,门卫进来禀告:“大人,大将军来访!” “速速请进!” 话才出口,他立刻觉得不妥,叫住门卫道:“带我去迎接!” 他可以在心里认为自己的身份不逊于大将军,但眼下有求于人,必须要做出点样子。 出了府衙,翟哲带着十个亲兵护卫站在门口。 “大将军!”万元吉快步上前,暗中为自己的谄媚感到羞耻。武人的地位渐涨,文官对武将再没有往日的心里优势。 翟哲回礼:“万总督!” “请!” “请!” 最终还是翟哲先走,万元吉落后半步,进入总督府衙。 金声桓退出南昌时,带走了自己这一年搜刮的所有金银财宝,万元吉眼下是个穷总督。 但翟哲心系湖广战事,此来正是为了扒皮抽筋。 两人坐定,翟哲直接说明来意:“万总督,我奉朝廷之命,西征湖广,大军收复江西后,再从江南输送粮草路途遥远,劳民无数。望万总督能在我大军进入湖广后,供应粮草行以方便。” “啊!”万元吉摇头苦笑,“眼下江西这等局面,大将军不是不清楚!” “我与延平王很快会撤出南昌!” 这是翟哲和郑芝龙的约定,不会让万元吉知晓。 万元吉惊喜,问:“延平王也要进兵湖广吗?” 翟哲摇头,却不答复。 万元吉压抑心中兴奋,他巴不得把这两支兵马送出江西。江西是嘴边的肥肉,翟哲和郑氏在这里,他这个的主人倒像个客人。他连忙改变刚才的说法,承诺道:“大将军兵进湖广,我在江西,当然该尽力支持。” 江西产粮之地皆在南昌附近的鄱阳湖附近,九江府占据东侧一角。郑氏和翟哲把南昌还给万元吉,的确很慷慨,双方的势力需要这样的缓冲地带。 翟哲开出条件:“从七月早稻成熟开始,江西每个月要供应我十万石稻米!” 他很仁慈,也很苛刻。他给万元吉放两个月的缓冲期,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足够供应大军维持到七月。随后无论战事持续到什么时候,万元吉在江西都要肩负这个沉重的包袱。 万元吉仔细核算片刻,为了尽快得到南昌,咬牙答应道:“好!” 一切先答应下来,实在满足不了,到时候再想办法。翟哲自然放出话来,自然有办法让郑芝龙退出南昌府。 几句话敲定大事,两人又说了些七七八八的杂事,翟哲告辞离去。 他才回到住处,武昌府的信使送来急报。 南昌事情未了,那边又来了麻烦。 信使呈上信件。 急报是左若送过来的,湖广总督何腾蛟率四万大军进入武昌府。 翟哲草草看完,生出一丝怒气,何腾蛟真是连脸也不要了。 明军收复武昌府的消息两日传到长沙府,何腾蛟不知道翟哲为金声桓请功为武昌总兵。他在半天之内做出决定,督麾下四万兵马拔营出发,来接受武昌府。 武昌府的确是湖广的地盘。 湖广兵马前所未有的高效,四万大军日夜兼程,行走五天进入武昌府地界,恰巧逢金声桓在各县张榜安民,督促各地百姓剪去辫子。 章旷督先锋气焰嚣张,抓捕了三十多个金声桓委派在各县维持秩序的兵丁。 何腾蛟打出湖广总督的旗号,命传令兵往武昌府,让江南明军撤出武昌,同时请见翟哲。他在信件中没有称呼翟哲为大将军,而是继续称其为平虏将军。 翟哲不在武昌,金声桓是降将,不敢擅自做主,命人请示左若。 左若一面命人给翟哲送信,同时让明军坚守各地关隘,不让湖广兵马接近武昌城。 翟哲看完急报,向郑芝龙和万元吉告辞,立刻快马加鞭奔向武昌。这件事,他不出面,左若不好处置。 武昌府。 急报才送走。 诸将的眼睛都盯在左若身上,金声桓、方国安等人一言不发。 何腾蛟摆出阵势,传话明军再不让开道路,就要在阵前斩杀抓捕的那三十个兵丁。 那些人都是金声桓的下属,金声桓不说话,但两眼冒着火花。他镇守江西时,何腾蛟一兵一卒不敢冒犯,才剪辫反正就碰见如此添堵的事情府衙中气氛沉默了很久,方国安终于出声:“左总兵!此事需大将军出面方能解决!” 他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翟哲执掌大将军府,他这个前浙江总兵明显被边缘化。他对西征湖广毫无兴趣。至于何腾蛟和翟哲之间的争斗,他是个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何腾蛟这是把左若逼到死角。 他没有理会方国安,阴沉着脸下令:“传我信件给何腾蛟,请求他等大将军到武昌府后再做定夺。”军中斥候前日便已探明何腾蛟率军在赶来武昌府的路上,都怪他大意,低估了这位湖广总督的无耻。 金声桓像一根刺立在那里。这件事关系到大将军府的尊严,信使快马加鞭,来回南昌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前脚送走信使,左若在府中想了两个时辰,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往何腾蛟的营中走一遭。他有预感,如果让何腾蛟真把那些金声桓的部众给斩首了,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他精心挑选了两百名亲兵,准备了五千两银子的礼盒,出武昌府往何腾蛟的大营而去。 眼下的南明更像一个联盟,江南和福建是武人掌权,在湖广、江西和两广仍然是文人掌权。由于翟哲在南京城这半年各项政策的影响,各地武将对文人总督不再像从前那样顺从。 大明的文官一向把武将不当回事,何腾蛟以为,把这几个人杀了也就杀了,不过是几个兵丁。江南的明军不听话,他杀几个人也算找回些颜面。翟哲在南京城要求弹劾何腾蛟战败的消息传到长沙,他很生气。 从翟哲率军进入湖广地界,何腾蛟就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此次西征成功。江南的明军西征成功,也绝不会把荆州和襄阳交给他这个正印的湖广总督。 湖广大营。 左若的信使先到,何腾蛟拆开来信,看完后又交给章旷,说:“看来翟哲真的不在武昌府!” 章旷瞥过脸,说:“那就更好办了,大人把这三十几个士卒斩首了,可谓一石三鸟。” “怎么说?” “其一,这些人都是金声桓的部下,金声桓是降将,眼见翟哲连他的部将都保护不了,必然对翟哲不满。 “其二,这是警告翟哲,湖广不是他想进就能进的,这是大人的地盘。” “其三,”章旷现出阴险的笑容,“如果翟哲因此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堵胤锡不会再听他的命令进军荆州。” 何腾蛟眼睛一亮,回味了片刻,答道:“果然是高招。”他想想还是觉得不忿,骂道:“堵胤锡那个东西,也不是被灌了什么迷魂药,先把顺贼当爷爷似的供着,又听翟哲这个武夫的指使,难道他不知道武人干涉朝政比清虏更加可怕吗?” 章旷不做评论,退到一侧。 “要斩首,就要在众目睽睽下斩首!”何腾蛟像打了鸡血般兴奋。既然做了,就要做绝,如果翟哲失去理智,湖广现有这十几万兵马也不是好欺负的。 ☆、第477章 营中劫 “来人啊,把那些俘虏押送到咸宁城外!” 湖广的明军押送这三十八个倒霉蛋出营。他们都是金声桓的亲信,被派出在各府县安置百姓,没想到遇见这般无妄之灾。 既然这些人要被斩首,押送的兵丁也就无需再客气。鞭子劈头盖脸的打,有些人伸手摸他们的只有些头发茬子的脑袋,肆意辱骂嘲笑。湖南一直没有被明军占领,何腾蛟新募集的这些兵丁发冠完整。见到剃发剪辫子的,自然而然生出心理优势。 各种骂声不绝。 “狗奴才,给清虏当了奴才,就不要再回到大明来!” “贱种!” 湖广新募的兵丁多半是各地的盗匪和壮丁,何腾蛟又不熟悉训练,士卒们不守秩序,也不严格遵守军中规矩。众人一路且走且骂,往咸宁城下而去。 过了咸宁城,再行几十里路即是武昌城。何腾蛟实际已占据了武昌府三成的土地。 俘虏押送出去没多久,军中斥候前来通报:“大将军翟哲麾下总兵左若求见!” “左若?那是翟哲的亲信!” 这半年,何腾蛟一直关注江南的形势,知晓翟哲麾下的几位总兵。左若和逢勤是翟哲最重用的两位武将。 “他要来见我干什么?”他明知故问,下令:“带他来见我!” 左若率两百骑兵一路马不停蹄出咸宁城,进入何腾蛟的营区。 只看士卒驻扎的营寨,他对何腾蛟这四万人的战力心中有数。湖广大军的营寨连绵十几里,没有固定的排列,不少营帐设立在树荫下,也没有明确的通道。 何腾蛟的亲兵出来引路,把左若等人引入中军。 两百骑兵停在离中军大帐的四百步的开阔处,左若招四个亲兵捧着盒子与自己同行。 中军大帐前,两排魁梧的兵士排列整齐,对左若怒目以示。 四个亲兵留在大帐门外,左若独自进内。 迎面,何腾蛟坐在正中主座上,章旷陪在他身边。 左若抱拳行礼:“拜见总督大人。”他年轻时曾经在榆林卫当过百总,还记得当初如何与文官相处。 “左总兵!”何腾蛟上下打量他,颇为惊讶的的询问:“你是平虏将军麾下大将,怎么不懂朝廷的规矩?” “不知平虏将军,是大将军!”左若纠正何腾蛟的错误,“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击退勒克德浑,收复武昌,不知有何处不懂规矩?” 何腾蛟言辞严厉,问:“金声桓是清廷叛将,先叛大明剃发,在江西残杀百姓无数,翟将军怎能招揽这等人?” 左若舔舔嘴唇,没有说话,他在强忍怒气。 但他的表现落在何腾蛟眼里可不一样。 “不过是个武将!”何腾蛟心中轻蔑一笑,自己几句话就把他震慑住了。在他心中,只有翟哲和郑芝龙这样封王的武将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左若与郝摇旗一样,见到他只有拜伏的份。 他语气变得缓和,又说:“我奉圣上旨意,率军收复武昌府,没想到左总兵先到一步。武昌府属湖广,自被清虏占据后,我日夜难眠,面见翟将军时,我会为左总兵请功。”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左若由满腔怒火变得想张嘴嗤笑,何腾蛟就像个跳梁小丑般在自导自演。 “总督大人,金声桓的确有过罪责,但他已经献出江西,愿意为大军前的一小卒,翟将军才留下了他一条性命。大人抓的那些人,都是心存悔改的义军,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绕那些人性命。” “大胆!”何腾蛟尚未说话,章旷先跳出来,“大人的话你没听见吗?一个小小的总兵,怎敢在总督大人面前顶嘴。” 左若保留最后一点耐心,拱手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我军中士卒,大人要是就这样平白无故斩杀了,等大将军到达武昌后,我无法向大将军交代。 章旷冷哼一声,斥责道:“我昨日亲自审问,这些人在江西屠杀大明百姓,每个人手上都有好几条人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看何腾蛟和章旷一幅巴不得与大将军弄的水火不容的摸样,左若知道此事无法再善了。他来时的路上见到湖广的兵丁毫不客气的抽打金声桓的部众,看样子,何腾蛟这就准备动手了。 他躬身再行一礼,求道:“请总督大人高抬贵手,再宽限几日,大将军就要来武昌,末将备下了一份重礼,给总督大人消消火气!” 何腾蛟和章旷交换了个眼神。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左若向守在大帐门口的侍卫拍拍掌。 四个护卫捧着礼盒走进来,门口的侍卫看何腾蛟没有出言阻止,一个个在那里呆立。 左若厚着脸皮,说:“总督大人,金声桓的那些部下,为人粗鄙不懂事,末将替他们赔罪了!” 四个亲兵举着礼盒站立不动。 章旷走下来,四个亲兵把礼盒平举在手中,然后掀开盒盖,五千两细纹银展现在空气中。 章旷忍不住往前迈动一步,眼中闪现过贪婪的光芒,如鲨鱼闻到血腥。 他久在官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多少银子。 “五千两啊,可不是小数目!”章旷在瞬间有些迷失,翟哲为这几个兵丁还真舍得花本钱。但他很快记起之前的策划,冷着脸说:“左总兵,你当总督大人是什么人了?” 左若抬头看何腾蛟,见何腾蛟的目光都落在这个章旷身上。根据前期的情报,此人等于何腾蛟的军师,在何腾蛟心中地位很高。 他挺直腰杆,一摆衣袖,恢复了本来面目,说:“大人,都是朝廷的兵马,何苦要逼人太甚!” 他知道翟哲想借助湖广的兵力攻击清虏,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才特地跑一趟,给何腾蛟一个台阶下,没想到湖广总督竟然蹬鼻子上脸,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 出兵前,他详细了解了去年湖广的战事,若台上坐着是堵胤锡,他可能会多一份尊重,何腾蛟出兵攻武昌,竟然丢掉了岳州,见清兵望风而逃,弄起内斗来,倒是精神头十足。 他这个动作落在章旷和何腾蛟眼里是十足的无礼。 这是要翻脸了!章旷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僵尸般的可怕,讥笑道:“左总兵把这些银子带回去吧,足矣买三十八口棺材。” 左若冷笑,说:“我只要买一口棺材!”语毕,一拍手。 站在前列右侧的侍卫左手托着银盒,右手抽刀,快如闪电,架在章旷的脖子上,左手的银盒岿然不动。明晃晃的刃口触碰到肌肤,章旷本就是歪脖子,此刻为了避开利刃,显得更歪了。 “大胆!”何腾蛟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帐外的侍卫一拥而入,一群刀斧手把中军大帐内的五人围得水泄不通。 左若再拱手,神色镇定:“总督大人,若放了那三十八为兵丁,我立刻释放章长史。” 何腾蛟勃然大怒,道:“和我讲条件,你不想活了吗?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说话的功夫,抽刀威胁章旷的卫士把左手的银盒交给同伴,然后像老鹰捉小鸡般把章旷的脖子夹在自己的腋下,锋利刀刃架在他的咽喉口。 何腾蛟脸色黑的像块猪肝,指着左若说:“放开章长史,我放你出营。” 左若摇头,道:“还有那三十八人!” 中军大帐外乱作一团,督抚营的兵丁从四周集中而来。何腾蛟还在犹豫的时候,大帐外响起一阵马鸣。两百骑兵如一杆长枪在门外的士兵中刺穿一道裂缝,长刀划破大帐的布幔。这些人都是从千军万马中闯出来的精锐,长刀击破一道血路。 中军大帐被掀开,何腾蛟瞬间被暴露在光天化日。 左若翻身上马,吩咐:“李虎,走!” “遵命!”抓住章旷的侍卫一只手提着他腰间的绸带,上马镫后把章旷横放在马背上。 四周兵丁都涌过来,有人举起鸟铳。 何腾蛟怒喝:“拿下叛党!” 李虎提起章旷放在马前,叫嚣:“射啊,看看先死的是谁!” 左若在马上拱手,道:“何总督,今日多有得罪了,你若放下那三十八人,我自然会放了章旷。否则,只能以命抵命。” “反了,反了!”何腾蛟气的嘴唇颤抖,喝叫:“把这些人拿下。” 正在此时,章旷突然一声惨叫,相距百步远,何腾蛟能看见章旷的脖子的衣领上鲜红一片。 他着急制止,“休要杀他!”他与章旷是莫逆之交。 兵士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左若高吼回应:“总督大人保住那三十八人的性命,我会好好招待章长史,等大将军到武昌府,再作商议!” 一列骑兵趁湖广中军尚未完全封锁住中军大帐,离开大营,何腾蛟眼睁睁看那些人离去。 有什么样的主将,就有什么样的部下,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武人干政的危机。 蹄声阵阵,出了大营,章旷趴在马背上破口大骂,看似丝毫不畏惧李虎的刀锋。 走到半道,李虎觉得烦躁了,下马在道边抓了一块烂泥巴封在他嘴上,才让章旷老实了点。 ☆、第478章 进士兵丁 世间的事不可能样样让你满意。 江西一切顺利,在湖广遇见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翟哲三天到达武昌,正是时候。 他想到何腾蛟不会与自己合作,但没想到何腾蛟竟然会来拖后腿。他低估了文人的狂妄和无耻。或者说,他低估了何腾蛟面对权力的疯狂。 在大明,文官压制武将久矣,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权力。江南的陈子龙和江西的万元吉都是毫无办法,才选择与他妥协合作。何腾蛟显然不这么想,因为他手上有实力。 亲兵卫骑兵入武昌城,左若和金声桓等诸将前来拜见。 左若把自己入何腾蛟的大营,劫出章旷的经过详细叙述,惊险处寥寥数语带过。 翟哲脸现不悦之色,斥责道:“你怎敢有如此大胆!” 左若微微愕然。 翟哲接着说:“你是我军中先锋,担任进军湖广的重任,怎敢以身犯险。在我眼里,十个何腾蛟也比不上你一人!” 左若才明白翟哲不是在训斥他,心中舒坦了很多,安然退到一边。他与逢勤在翟哲军中相映成辉,但在收复江南之后,逢勤的地位隐约有超越他之势。 他打的仗不少,但多是以偏师牵制,苦劳多,功劳少。 逢勤先守杭州,再破多铎,名镇江南。此次进军湖北,翟哲留逢勤守江南,是他夺回往日地位的最好机会。 军中分派系,逢勤守杭州时与陈子龙交好,又督李志安、元启洲和李志安等人交战,根基已经远远胜过四处奔波的左若,哪里有困难往哪里补的左若。因此他力主救出金声桓的亲兵,为大局考虑,也是在照顾金声桓。 翟哲继续说:“何腾蛟不识大体,不攻清兵,来找自己人麻烦。你做的很好,莫让湖广人以为大将军麾下是好欺负的。” 他定下基调,让金声桓、张天禄等降将放心,投入大将军府后,不用再担心受文官的欺负。 军议府衙中气氛宽松了很多,左若笑着接话:“章旷在牢中大骂不止,呱噪烦人!” 翟哲摇头轻笑,这样的人无法让他放在心上。 “传我命令,我要约见何腾蛟。” “遵命!” 翟哲到了武昌,连左若在内,诸将皆以为再也没什么事能难倒他们。 这是大将军带来的信心,只有一直跟着翟哲的人,才能体会到跟着翟哲当初如丧家之犬逃入江南,到现在终扬眉吐气的艰难和畅快。 胜利能带来信心,如清虏一年前的势如破竹。 大将军信使出咸宁城,往湖广大营。 何腾蛟在武昌府已驻扎了十日,进退维谷。江南明军不给他留情面,也不来主动惹麻烦。三十八兵丁被从刑场押回来,关在牢笼中。他虽然生气,但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左若的强横让他警醒,除非开战,那个大将军不会退让半步。 信使拜见何腾蛟,送来翟哲的亲笔信。 面对左若时,何腾蛟可以不承认翟哲为大将军,真要见到翟哲,他心中有些突突。 大将军的印信鲜红落在信件末尾处,无论他怎么想,这个大将军都已经坐在实处,皇帝和内阁都掌握在翟哲手里。 除非……,除非他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攻下南京,就像当初的左良玉。 何腾蛟手书回信,“明日在军中等候大将军驾临!” 信使返回。 武昌府兵马调动。 次日清晨,翟哲带金声桓并五千士卒出咸宁城。 大军距湖广大营十里外立营,翟哲领一千亲兵卫骑兵入湖广兵营。 骑兵耀武扬威,大将军的旗号在阳光翻腾,让人不敢仰视。 骑兵一直行进到何腾蛟的中军大帐前才停下脚步,鲍广率骑兵在外设立岗哨,何腾蛟姗姗来迟迎接。 “何大人!” “大将军!” 何腾蛟终于改变了称呼。 从一开始见面,两人之间就带着浓浓的敌意。 帐下一排湖广的兵丁,一排大将军府的侍卫。 前次被左若乘虚而入,劫走章旷,这一次何腾蛟早有准备,鸟铳手和骑兵在中军后方严阵以待。 两人坐定,翟哲自然而然坐了主座,何腾蛟在一侧相陪。 何腾蛟先声夺人,说:“多谢大将军为湖广收复武昌府!” 翟哲淡淡的回应,“这些都是大明的国土!” “大将军麾下左若来我营中公然劫走朝廷命官,挑起内讧,还请大将军主持公道。” “左若虽有冒犯之处,但也是事出有因,总督大人无缘无故要斩我军中士卒,不是在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 一开始的谈话就充满了火药味,双方针锋相对。 翟哲不屑的扬起眉毛,接着说:“朝廷两个月前就传旨到湖广,命湖广兵马与我配合收复荆州襄阳,如今我攻下安庆府、九江府,又与延平王合作招降金声桓,收复南昌,湖广的兵马在哪里?” 何腾蛟何曾被人这般训斥过,翟哲不过是个武将,那个大将军的名号也来的不明不白。他想反驳,但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脸色变得很僵硬。 翟哲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接着嘲讽。 “我听说堵大人正在督忠贞营攻打荆州,何大人为何不率军收复岳州,岳州府去年还在大明的治下!” 去年,何腾蛟从岳州攻武昌府,不但没得到战果,反而丢掉了自家的桥头堡,是传遍大明笑柄。 何腾蛟脑中灵光一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说:“我率军来此,正是要来收复武昌府!” 翟哲步步为营,说:“武昌府清兵已经被我驱走,我将以武昌为根基,不日将攻入承天府,何大人要与我合军吗?” 翟哲此语让何腾蛟倒吸了一口冷气,两军合一,翟哲兵势旺盛,又有大将军的名号,他这些兵马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并掉。他连忙摇头,答道:“不用,岳州是长沙的门户,武昌府既然已经收复,湖广兵马将攻岳州。” 一场兴师问罪的谈话,被翟哲三言两语中转变为对何腾蛟的进逼。以攻为守,利用朝廷大义让何腾蛟无处藏身。这就是控制朝堂带来的优势。 眼见何腾蛟锐气已失,翟哲不失时机,提出处理意见:“章旷有错,左若也有错。左若不该冒犯上官,章旷也不该无缘无故抓捕我营中兵士,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让此二人在军中戴罪立功,再有错处,追究不迟。” 这是眼下最合适的处理方案,他若对何腾蛟过分进逼,不知堵胤锡和陈子龙会做出什么反应。 堵胤锡和何腾蛟之间虽然有矛盾,在有一点上,两人的立场相同。南京城的那场兵变之后,大明的武将与文人之间的矛盾就像用一块布幔遮挡的火焰,随时可能爆发出毁灭一切的能量。 湖广之战,可以延缓两者爆发,其实也暗藏危机。不知不觉中,大将军府已成为不少文臣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有多少人其实在盼望他在湖广经历一场败仗。 翟哲需要忠贞营南下共同围攻荆襄,在这里形成绝对的优势。因为清廷一定不愿意丢失这里,随时可能调集援军。 以文弱武,或者以武凌文都非正途。何腾蛟私心太重,是一颗迟早要拔掉的钉子,但要等到湖广大局已定之后。为此,他不得不把宗茂打入冷宫,以缓和江南士绅的情绪。 没有了章旷,何腾蛟虽然心有不甘,但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对策。 双方很快达成协议,翟哲命金声桓把章旷从外围的军营中带进来,湖广的兵丁放出了三十八个兵丁俘虏。 何腾蛟这个梁子是结定了,夺了别人的地盘,还想要与别人交好,翟哲不抱有这种幻想。何腾蛟连隶属湖广的“忠贞营”都敢陷害,不会把他这个抢来的大将军放在眼中。 金声桓亲自押送章旷进湖广大营,真是一场讽刺。 章旷有文人的骨气,挺直腰杆,坚决不低头,只是他前几日嘴巴太碎,被左若的亲兵李虎打了好几个嘴巴,两边脸肿的老高。 相比较他,金声桓的那些部将更惨,之前被打的伤痕累累,这几日没那么快长好,猩红的血槽看上去甚是可怕。 翟哲的脸色很不好看。何腾蛟太过分了。 何腾蛟的脸色很不好看。在他看来,一百个兵丁也比不上章旷的一根手指头。不过是些降卒,章旷有进士功名在身,翟哲竟然敢对他下毒手。 章旷眼神怨毒,有何腾蛟在眼前,他不好发作。否则他才不会管翟哲是什么大将军,必然会开口唾骂。 双方交换完人质,都没有了急需交谈的意愿。 翟哲拱手告辞:“期待何总督在岳州的捷报,我率军攻下承天府后,会与湖广军合攻岳州。”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何腾蛟继续畏战,他不介意独自取下湖广。岳州是长沙东下的门户,何腾蛟若是让翟哲得了岳州,只怕会永远被憋在长沙。 “愿大将军旗开得胜!” 两人皆嘴不应心。 翟哲亲兵卫骑兵退出湖广大营。 金声桓总算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果。此事至少说明,他在大明不是没人管的孩子,当然,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第479章 过江 武昌城与汉阳城隔江相望。 洪承畴和勒克德浑都把汉阳当做防线中的重点之一。 翟哲送走何腾蛟,在武昌府准备了半个月,粮草、火药、铁炮准备好了,大军于五月五渡江作战。 这一天是端午节,屈原正是楚地人。 千船只遮挡了长江水道,水师的先用火炮轰击岸边的卫所,翟哲命张天禄和金声桓率先登岸。两位降将在反正归明后,寸功未立,在大将军府一直自觉低人一等,让他们上阵,也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武昌府对面有三个地方适合大军过河,分别是正对面的汉阳府码头和两侧的龙王庙和汶河,三地皆有清兵据守,勒克德浑的兵营立在汉阳府的东侧牛皮岭。 明军有战船火炮远程覆盖远程,离江岸边十里没有清兵。 巳时,张天禄和金声桓各地督最精锐的亲兵家丁上岸。远处的清兵列成整齐的队列,像生长在沃野中的树林。 江边的土地潮湿松软,明军上岸后前行三四里后迅速列阵前行,后续士卒不断跟上。 十几里外,清虏战旗移动。 大批清兵如平静的水面上出现的潮水,人头攒动,士卒们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杀”勒克德浑纵骑挥刀,他比明军的优势在于他拥有更多的骑兵。 清兵以步卒为中军,骑兵在两翼掩杀而来,有女真人,有蒙古人,更多的是汉人。他们都在为大清而战。 勒克德浑下定决心,要打一场胜仗提振士气。清兵丢失江南后,连战连败,从前是明军畏惧女真人如虎,现在变成清兵反而对江南的明军有畏惧之心。 湖广总督洪承畴也支持他的想法,他一直把翟哲当做对湖广最大的威胁。 明军清一色光头,看架势有点像品书中说的僧兵。清兵来势甚猛,金声桓和张天禄均亲自过河指挥作战,稳定军心。 翟哲立在江水正中,用千里镜看看岸上战况。 眼见清兵主力已现,他转首下令:“命左若和方国安分别从龙王庙和汶阳登陆。” 漫长的长江防线有多处可以过江,清虏无法阻止优势的明军,勒克德浑只不过是想给明军一点苦头尝尝。翟哲也愿意在江岸边与清兵打一仗,至少这要比攻打坚固的城池要省事。 正前方战场,两队兵马愈来愈近。 清兵如热气腾腾的公牛,明军的队列如长枪扎成的篱笆。 以降军在正面登岸,翟哲很有胆略,因为他相信金声桓和张天禄总要给他展现点什么。 天气很好,春风和煦,他选了一个日子。 勒克德浑看见了江心中明军的水师偏转,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下令:“出击” 清虏长枪兵迈动整齐的脚步跑步前行,后人的脚尖踩住前人的脚后跟,拥挤的人群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惊慌。他们是最廉价的兵种,只需一杆木制的长枪、一个铁盔和一片护住胸口要害的甲片。他们也是军中配备最多的兵种,只有足够的数量的长枪兵才能维持住稳定的战线。 长枪对长枪。 木杆撞击在一起,发出“噼啪”沉闷的响声。有些倒霉蛋在第一个照面就被刺穿胸口。 “砰”这是鸟铳的响声,硝烟挡住了翟哲的视线。他把千里镜放下,或许那正好让他看不见近处的战场。残肢断臂飞起来的景象,还是会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虽然他也是久经战场的悍将。 明军比清兵装备了更多的火器,清兵比明军拥有更多的弓箭手。 女真骑兵疾驰到长枪队列后,在队列的两角下马,挽弓射箭。他们的箭法很好,弓箭的射程比火枪更远。 明军的长枪队列前方立刻死伤一片,阵型出现些许松动。但他们无路可退,他们的背后是浩荡的江水。 “举盾”“举盾” 金声桓一看形势不妙,决定以攻代守,指家丁从中路突击杀入清兵的长枪队。他的亲信家丁装备整齐,有些人甚至身穿多重甲衣,不畏弓箭,冲散清兵压迫过来的长枪队。 清虏压迫的队列一动,女真弓箭手再站在原地有可能被明军狙杀,纷纷上马退却。 离江岸边五六里潮湿的土地上,明军与清兵像两条坚硬的锯齿条在相互拉动,接触如磨盘在碾压肉体。如果仅以步卒对步卒,双方实力相当,可能僵持的般天黑也无法分出胜负。 但清兵有幽灵般的骑兵弓箭手。 哪里只要出现一旦松动,数千骑兵弓箭手就会想问道异味的苍蝇蜂拥而至,密集的长箭射向划开的伤口。 金声桓疲于奔命,命后续的兵马跟上,以人数弥补战场中的缺陷。 明军像挤牙膏一点点上岸,数万士卒在江面整装待发。 正面战场二十几里长,十里宽,容不下过多的人马,金声桓和张天禄都不敢贸然让大军全部过江,万一崩溃,会损失惨重。 战场的形势对明军很不利,翟哲在战船上稳如泰山。如果金声桓和张天禄面对清兵连一两个时辰也坚持不来,他们不配得到大将军的尊重。军中崇尚强者,机会留给有能力的人。 张天禄和金声桓不是庸将,否则不会一个成为清廷的徽宁池提督,一个是江西总兵。 清兵抓住一切机会撕裂明军的战阵,金声桓和张天禄不停的调集援军填补缺口。锯齿交接的地方尸体一点点累积起来,形成一堵隆起的土墙。 一个时辰后,战事胶着,清兵占据优势,但始终无法彻底压倒明军。 东边的田间官道,一个斥候纵马狂奔,到勒克德浑面前下马禀告:“龙王庙被明军突破,两万明军正在登岸。” 那是左若的突破的方向,速度比勒克德浑想象的要快,比翟哲想象的也要快。龙王庙离汉阳四十离地,明军完全登陆会在两个时辰内赶过来。 勒克德浑看看正前方的战场,再远眺江心密密麻麻的战船,下令:“猛攻这是金声桓打的最惨烈的战争,他没想到自己的部下也能对女真人保持如此强悍的战力。张天禄比他沉稳的多,他曾在徽州府与翟哲交过手,最能直观比较明军与清兵的实力,这支清兵远不如左总兵的部众可怕。 江北的斥候和信使一刻不停,战局又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勒克德浑领兵退去,因为左若来援的速度再次超越他的预测。 八万明军在未时全部过江。 金声桓和张天禄收拾战场,两人共损失了两千多士卒,清兵的损失只是他们的两成。虽然战果不能让勒克德浑如意,但勉强达到了他的目的。 大军在汉阳城西立寨,数以千计的船只连夜运送物资。 勒克德浑领兵三万五千在汉阳城东牛皮岭驻军,守住通往孝感的退路,与坚守汉阳的佟图赖互为犄角。 汉阳攻防战正式拉开帷幕。 汉阳与武昌只隔一江,明军输送物资方便,唯一的缺陷是在江北没有坚城据点,一旦久攻不下,军心懈怠,会给清兵可乘之机。就像多铎在杭州城下的惨败。 仅在汉阳一地,明军对清虏虽然有优势,但并不明显。洪承畴近乎集湖广所有的力量来应对翟哲的攻势。 翟哲只在江北过了两日,又回到了江南的武昌城。 攻城的战事交给左若指挥,汉阳城一看便知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攻下来,而且湖广之战的突破口,很可能不在汉阳。 柳随风不断从湖广传来消息。 商盟已经把十万两银子已经交到堵胤锡的手里。 何腾蛟从武昌府铩羽而归后,柳随风不敢再留在长沙府,而是跟随堵胤锡西上夔东,迎忠贞营东下。何腾蛟指望不上,翟哲把希望放在堵胤锡身上,柳随风留在堵胤锡身边,便于两人通报消息。 湖广重兵集结汉阳,荆州空虚,忠贞营正好可以继续去年未完备的功业,一雪前耻。 忠贞营残兵八万加上马进忠两万兵马,堵胤锡拥有的实力比翟哲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强于何腾蛟。何腾蛟看不上忠贞营,让堵胤锡占了个便宜。但忠贞营不像何腾蛟招募的兵丁那么听话,堵胤锡苦处在于,他没有足够的粮饷养这么多兵马。 何腾蛟回到长沙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断绝了堵胤锡的粮饷。湖广总督府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堵胤锡攻打荆州,唯有使出各种阴招来拖后腿。 接到柳随风的密报,翟哲亲笔给堵胤锡写了一封信,与对何腾蛟的态度截然不同。 “忠贞营粮饷一事,我会略尽绵力,只盼牧子兄能督大军在攻取荆州,渡过眼前的难关,……” 十万大军的饷银不是小数目,只凭各地田赋,翟哲现在无力承担,但供应粮草尚有余力。翟哲一向很舍得花钱,从在草原起,他的银子多半左手进右手出,处于不够花的状态。 若不官绅一体纳粮,富庶的江南也到了财力枯竭时。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应该已经到了江北的人,那个人也许能帮他渡过燃眉之急。 ☆、第480章 山西劫 “大将军传令,命范永斗往武昌府觐见!” 传令的信使从下马入门,直到站在范永斗面前拱手,传达命令。他不知道范永斗的身份,作为大将军的传令兵无需对任何人是施以颜色,不是每个人都要学会世故,身为大将军的亲兵卫是一种骄傲,一种无需掩饰的自得。 宗茂、逢勤、季弘,现在是金小鼎,一个个前辈走在前面,他们只需跟住脚步,等候落在自己头上机会。 范永斗到达江南后极其低调,除了初次拜见了王爷夫人,自己的妹妹范伊后,一直在杭州做寓公。翟堂是大将军的兄长,此刻已是宾客满堂。他一直老老实实的藏在暗处,翟哲会想起他的,只是还没到时候。 果不其然,他在杭州还没等安稳上一个月,远在武昌的翟哲竟然千里迢迢来召见他。 “多谢军爷!”范永斗摆手吩咐管家拿出一块银锭出来,接过来亲自双手奉给传令信使,乐呵呵的说:“军爷一路辛苦,这点银子留给军爷买碗茶喝。 传令兵犹豫片刻,伸手接过来,态度转为平缓,说:“请范东家快点收拾,即可随我西行。” 没有让范永斗准备拖拉的时间,其实他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有面见大将军,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范家从前为女真人效力,范永斗的目标是成为晋商魁首。现在有片更广阔的天地摆放在自己眼前,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可能会达到的位置。范家在江北有完备的情报网络,那曾经为满清效力,现在要调转刀口了。 乘舟出杭州,走运河到镇江,再从长江到武昌,至少需要八九天时间。 范永斗没有向妹妹范伊辞别,也没有告知翟堂。 他不是一个人行走,同行的还有江南暗营的统领赵玉成,一个瘦的快成猴干的中年文士。 范永斗不认识他,但不妨碍两个人成为朋友,因为赵玉成知道他的身份。 乘舟寂寞,两人天南地北的闲侃,虽然一句有价值的话也没说出来,但彼此还是颇有收获。 范永斗是北地人,随口说出来的事情都是赵玉成闻所未闻。 赵玉成讲述的江南轶事让范永斗更了解这片土地。 两人的话题绕不开两个地方——湖广和山西。 两片血腥之地。 山西。 金小鼎和姜镶分别在山西和大同两地孤立无援,明军攻克一座座反正的县城,只有大同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固。孔有德、耿仲明和尚可喜坚决执行多尔衮的命令,剪去辫子的百姓一律被断去头颅。 也许解除剃发令能够缓解汉人的反抗情绪,但多尔衮不可能下令撤去剃发令。这干系到他的威严,也干系到女真人征服者的身份。 耿仲明等人一路从河北杀入山西,率大军进入太原府后,立刻向多尔衮报捷。太原是山西的首府,若被义军攻占,会带来巨大的影响,山西投靠清廷的缙绅都躲在这座坚城内。守住了太原,就守住清廷在山西的希望。 清兵在太原驻守三日,往南进军。多尔衮在大同城下脱不开身,他迫切希望品定山西之乱。半个月间,耿仲明和孔有德率大军连克清源、太谷、祁县,直逼平遥。 平遥往南是介休,介休县南有锦山,这里正处在山西的正中。 金小鼎才率军赶到在这里,他麾下已经有了两万多人,骡马也有了三千多匹。 这些人与大将军麾下的士卒相差甚远,他很谨慎打第一仗。一个月来,他从晋东收拾残军,又打出大将军翟哲的旗号,颇有收获。其实他这支兵马在山西不算很起眼,各地的义军都据城坚守,而他的老巢安在太行山中。 大将军翟哲的旗号虽然响亮,但并不是最吓人的。有人打出崇祯太子的旗号,有人以李自成名义起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义军叫不出来的。 一切在战场见真章。 山西南部的山区是流民军天然的战场。金小鼎本不想来介休与清兵硬碰硬,但介休是他非救不可的地方。 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手脚上还有些伤痕。 义军分八个营地藏在茂密的山林中,这些人来自山西不同的地方,主营拥有三成的兵力。外围有哨卫,多数人坐在树荫底下聊天。 金小鼎没有像军中那样要求这些义军的保持队列和秩序,他还需要名望来确保自己的威严。他不奢望带领麾下这些人击败清虏的重兵围剿,只盼坚持到大将军率军北伐的那一刻。 一个光着脑袋腿脚灵活的汉子像一只灵巧的猿猴从几块大石头上跳跃到金小鼎面前,单膝下跪行礼禀告:“报,大当家,清虏耿仲明率军出平遥城,正在往介休来!” 这些年,山西人给出塞的商队当护卫已经成了一条不错的谋生之路,晋地习武的人不少。 “再探!” 灵巧的斥候离去。 选择锦山,是因为这里紧贴介休,范永斗和翟堂留给他的多半是介休人。 介休出过很多晋商,但在范永斗和翟堂离开后,这里的东家早已逃的干干净净。以多尔衮的脾气,肯定会对这里进行报复。 斥候离去不远,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挪步过来问:“大当家,要救介休吗?” 他长相凶恶,头发茬和脸上的络腮胡子连在一起,像蒙了一块青布,正是原翟家商队护卫统领郝阳友的弟弟郝阳平。 翟家和范家的在山西根基深厚,这些人现阶段都是金小鼎的依靠。 金小鼎皱眉沉思,没有回话。他知道郝阳友想救介休,他这支义军头目有一小半是介休人。 等了半天,见金小鼎没有反应,郝阳平有些不高兴,说:“咱们在山里钻了一个月了,清虏在咱们山西杀人无数,这般下去,难道要等大同城被攻破吗?” 一个白须老人阻止他的过分言辞:“老三,住口!”他就是翟家的护卫统领郝阳友。 郝阳平不服气,顶撞道:“难道要让介休的老乡都被清虏杀干净吗?”翟堂离开家时,郝阳友给翟家当了二十多年护卫的老统领,竟然毫不知情。他听兄长的话,投在金小鼎麾下,但对翟家一直很不痛快。 两个人在身边吵吵,毫无军中的威严。 义军就是这样,过了这些天,金小鼎早已经习惯了。 “介休,当然要救!”他冷冷的看了郝阳平一眼,缓声说:“正面对清兵,我们只怕不是对手,只能暗中偷袭!” 郝阳平想鄙视他畏惧清兵,又生怕他改变主意,打蛇棍立刻跟上,说:“偷袭也可以,介休的山水小路,我都很熟悉,我愿率军为先锋!” 郝家世代习武为生,在义军中威望很高,郝阳平发话,金小鼎只能点头应允。 “给你三千士卒,前去介休打探打探军情,若遇见清兵攻介休,速回来禀告!” 山西各地义军都憋坏了,但仍然多实行本地人守本地的策略。各地反正的义军都不愿意离开自家的地盘,又不愿意遵从在其他人的命令。山西的义军缺少一个有威望的首领。 金小鼎要当这个首领,但一直跟在清兵后面收集义军的残兵败将无法实现他的目标。 范家和翟家留下关系会成为他的助力,也会成为他桎梏,毕竟范永斗和翟堂都已经去江南了,那些护卫像是被抛弃了。 介休县城没有发生战斗,清兵前几日连战连胜,让有些人吓破了胆子。介休的义军多半在金小鼎营中,县城内的缙绅只是怕义军报复才竖起了藩镇的大旗。 耿仲明入城,如抓阄一般在县城外斩首了五百剃发的百姓。献城的缙绅逃过一劫,有钱人也可用银子买一条命。 郝阳平没到介休城下就得到了消息。 按照金小鼎的命令,他该立刻返回锦山禀告,但他没有急于回去。 他自幼习武,自持凶横,跟在金小鼎后面在山中跑了一个月早已心烦。 听说清兵胡乱杀人,他按捺不住,率军直扑介休城下。 也许是清虏最近太过顺利了,离介休县城二十里地,郝阳平遇见了正在围追抢劫百姓的清兵。 “兄弟们,杀光清虏!”郝阳平在塞外当护卫时,没少跟马贼针锋相对,抽刀率部扑上去。 一刻钟之内,三千人割掉脱离了大队的二十几个清兵的头颅,郝阳平冲昏的头脑,竟然继续前行。 “报!” 斥候飞奔,慌慌张张逃入介休城外的大营,他要是跑的慢些,就快成了义军的俘虏。 突然出现的义军让介休县城的耿仲明很意外,现在都是义军避开清兵走,哪有人敢来惹清兵。 他亲自点三千兵丁迎面攻向郝阳平。 离介休县城越来越近,等到看清楚迎面而来的清兵旗帜时,郝阳平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他已陷入清兵重围。 好在他最后一刻没有糊涂,下令:“撤!撤!” 三千义军对三千清兵,这仗要是能打胜,清虏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席卷反正的晋东了。 义军唯一能与清兵媲美的就是逃跑了。 三千义军仓皇逃向锦山。 ☆、第481章 两个助手 锦山中的义军一日间像是完全消失了。 郝阳平找不到曾经的同伴。 耿仲明督大军进山围剿,这是他首次遇见敢在正面挑衅清兵的义军。所以宁愿多花费半天功夫围攻。 义军被追的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途中转身迎战两次,每次不到一刻钟即被击溃逃散。他们没有鸟铳手,少数弓箭手根本无法与清兵抗衡。 无法抵挡,只能逃跑。 清兵追上沿途落下的义军后,一刀劈下,不留俘虏。既然押回介休城下还是要斩首,何不就此免除麻烦。 郝阳平在山林中哀呼,他确实熟悉这里的山路,但清兵也有熟悉这里山路的人在指路。 义军本来在这里的,金小鼎带他们跑哪里去了?郝阳平见身后只剩下了一千多人,心中在滴血。他把满腔的怒火都撒到金小鼎身上。 “那个懦夫,只知道藏在山林里!” 眼下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的山里。 如果必须要打一仗,金小鼎会把战场选在山里,在这里即使战败了,也有脱身的机会。 入山之后,耿仲明很小心。 半天的战斗,他确认前面的这支兵马不是诱饵,如果义军能把诱饵扮作这等摸样,就不是这样的战斗力。 金小鼎藏在茂密的山林里,偷窥两支兵马在山脚下追逐。他退的如此之深,如果清虏不追过来,他此行算是给介休人一个交代。在山西,最合适的战场当然是太行山。 “清兵追过来了!”六十岁的郝阳友在金小鼎身后提醒。耿仲明现在追杀的正是他的族人。 “我能看见!” 金小鼎不确定自己麾下这支乌合之众能否击败三千清虏,但无论等到什么时候,试第一刀时,心中总不免忐忑。 “出击!” 两万义军冲出荆棘林的遮挡,有人持木棍,有人搬着石头冲下斜坡。出兵介休之前,耿仲明打探过晋中的情报,这里没有势力强大的义军。但一切总有意外,金小鼎前日才率部到达此地。 这里离介休县城没有多远,义军死命搏杀。介休人外,其他几营的士卒拼杀的更猛烈。耿仲明的兵马,让他们想起家乡被屠杀的同伴。 金小鼎很想围歼这伙孤军深入的清兵,尤其是那个落在后面骑马的将官,但眼睁睁看各路兵马各自只顾着杀的痛快,完全忘记了他出战前的嘱咐,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率这样的义军,能打一场胜仗,他不能有更高的要求。想当初,高迎祥和李自成的流贼对明官兵也是屡战屡败。 义军一直把清兵驱离锦山,金小鼎亲自到阵前传令,命各路兵马后撤。 这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但来的很是时候。 清兵放缓了进攻速度,山西的义军中开始传颂金小鼎的名字。 无论怎么搏命,清兵在山西还是节节胜利。几十万义军没有一个首领,分别被各个击破。多尔衮把姜镶死死困在大同城中,生怕大同义军与山西的义军联成一体。 每隔上几日,金小鼎把山西战局写在书信中,送给湖广的翟哲。 大江南北虽然有信使相通,但没有稳定的通信渠道。有些信使可能会被清虏捕捉,因此金小鼎只写各地局势变化,从不添加透露自己的想法。他相信大将军明白他的意思,要尽快结束湖广战事,兵进山西。 湖广如山西,只不过主客换位。 何腾蛟率军进逼岳州府,堵胤锡领兵十万围攻荆州城,左若则率军在汉阳府僵持不下。岳州有守军一万,荆州有守军两万五千,汉阳城内有守军两万,城外有勒克德浑率领三万五千士卒呼应。 清廷在三个战场全部处于劣势,洪承畴盼望摄政王多尔衮早日平定山西,驰援湖广。 翟哲多半时间留在武昌府,但他没有住在府衙,而是把武昌的民务交给随军幕僚处理。 范永斗和赵玉成在同一艘船上渡过了八天,终于赶到这里。 两人乘坐的客船一靠岸,方进早在在岸边等候,径直领两人进入翟哲的住处。 两人都是突然收到翟哲的调令,对来武昌都有些许期待。 赵玉成知道范永斗的身份,原本以为翟哲会先召见范永斗,没想到翟哲同时召见两人。 同时面对二人,翟哲自然对范永斗要更亲切些。 “范兄,别来无恙!” 范永斗恭恭敬敬行礼:“拜见大将军!” 赵玉成愣了愣神,紧跟着拜见。 翟哲没有继续再客气下去,过分的谦虚是对别人的无礼。 “我召你们来,有两个重要的事情。” “其一,我要建立江北的暗探网,我知道范兄在北境有人脉和下属,请范兄把关系交给赵玉成。” 范永斗略一犹豫,答道:“遵命!” “赵玉成,从今日起,你不再属于暗营!”翟哲再对赵玉成抛出一颗响雷,“你的首要任务是与范东家合作,与山西的义军建立起联系。有消息,直接向我禀告!” 赵玉成兴奋难耐,拱手道:“遵命!” 一年间,他从一个落地秀才,攀上大将军,成为大将军府类似于厂卫的位置。他喜欢干这个,他有一只灵巧的鼻子,能嗅到空气中危险的气息。 “大将军!”赵玉成干瘪的双腮鼓动,“我有一件重要消息要禀告。” “讲!” “南京城有人不老实!以复社的士子为首,以秦淮河畔为交接地。”赵玉成偷看翟哲的神色,鼓起勇气说,“其中牵涉到京营的萧总兵。” 翟哲摆手命范永斗暂且退去。季弘从来没有向他提及此事。 “大将军知道,萧夫人有个好姐妹是钱谦益的侍妾,是艳名传江南的柳如是。” 翟哲默默点头,以他对萧之言的信任,本该阻住赵玉成说下去,但是他没有。 “柳如是几乎没隔四五天,便会去总兵府约见萧夫人,其余的时间都在秦淮河坊,与侯方域等复社士子集会。”赵玉成放慢语气,每个字都吐的清楚,“半个月前,竟然有宫中的阉人出现在河坊。” “哦!”翟哲表现出明显的兴趣。 “柳如是在江南交际甚广,她与江南陈总督有旧交,她的丈夫钱谦益又曾是京营总兵郑森的老师!” ☆、第482章 秦淮河畔 翟哲静静听赵玉成说完,这个人不掌厂卫,实在是屈才了。 “大将军,要给那些人些警告码?” 翟哲摇头。 南京城的局势让他很头疼,如果他把萧之言调出来,谁适合当这个京营总兵。这个人要对他忠心,同时要懂得对朝廷的尊重。 江南。 复社士子分裂成两派,一派是以陈子龙为首的松江集团,另一派有被大将军府处置降清的缙绅,有被剥夺特权的盐商,也有一向对眼高于顶的士子,之前没有一个明确的领导者。但现在他们有了,因为大明的皇帝加入了这个行列。 朱聿键很害怕,但有些事,即使害怕也要去做,否则便会暗无天日。 翟哲离开南京后,朱聿键重新仔细回顾那个夜晚所有事件的全过程。 他要寻找翟哲的破绽。 当武将脱去身上的枷锁撕破脸后,文臣不是足以倚重的势力,所以两个京营总兵仍然是他想拉拢的对象。郑森一直与皇帝保持亲密的关系,朱聿键真该后悔自己没个女儿。 郑氏和翟哲,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首先要让这二人争起来。 南京城,西门兵营。 郑森脱下白日的戎装,换了一身灰白色的袍子,带着四个护卫晃晃悠悠走在大街上。他从前求学的经历让他在复社有很多朋友。 秦淮河畔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他像是突然回忆起年轻时光,偶尔也会去与曾经的朋友凑一局。 秦淮八艳的两位大姐已经嫁人,其余如李香君、陈圆圆和董小宛等人也各有归宿。秦淮河畔虽然热闹,但再找不到往日的那种让人流连忘返的****。 郑森沿着柳树底下行走,左手三四十步外,亮着昏暗的灯火河坊总传来吱吱呀呀的丝竹声,其中混杂了男人肆意的狂笑,和女人偶尔爆发出的尖叫。 郑森微微皱起眉头。 这是个肮脏的地方。他不是说****肮脏,而是为秦淮河畔变的如此低俗感到不适。 相距两百多步,河边亮着一座最明亮的河坊。 那是李十娘的住处,在几位艳名远扬前辈退出风月场后,那里成为了近期有名望的士子聚会的中心。 太阳下山已有一个时辰,夜色下的秦淮河畔凉风习习。四个侍卫全神贯注握紧腰间的倭刀,警惕道边的动静。 郑森很放松,南京城没有人敢惹郑氏,就像没有人敢惹翟哲。 离河坊二十几步远,能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七八个士子围成一团,有几个摸淡妆的女子在一边随侍,正中的桌子上摆放了各式蜜饯和糕点。 一个青年文士正在慷慨陈词:“大明有今日之衰败,正是因为君权太盛,君主的权力得不到限制,肆意妄为,失士子心,乃至失民心。以至于清虏攻破长江时,各地竟然都宁愿投降,无人抵抗。若非多尔衮行剃发令,激起江南民变,只怕在座各位都成了辱没祖宗之人。 他说的很痛快,没注意到周边几人,早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把这个黄宗羲请过来干什么,不过是一介腐儒!” 侯方域偷眼看陈贞慧,见陈贞慧低头正在看桌面上的纹路,忍不住挑起事端,问:“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黄宗羲兴奋的搬出自己的研究成果,说:“当设立丞相,分担君权!君主不理国事时,丞相可确保国事不至于荒废。” 侯方域哼哼一声,他没有心思与黄宗羲争辩,只是不愿看见黄宗羲那副嘴脸。 黄宗羲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从前侯方域等人可以容忍他,因为他自诩风流倜傥,心里其实瞧不起黄宗羲这般只会死读书的士子。 “何人能为丞相之位?难道又是那个翟大将军吗?” 本是一句讥讽之词,没想到黄宗羲却当真了,争辩道:“大将军已是位高权重,岂能再任丞相之位,松江陈卧子最为合适。” 屋中人都不说话,黄宗羲昨日来南京,被陈贞慧请来河坊,大不合时宜。 河坊中多半是失势的士子,仇视大将军翟哲的不在少数。而浙东士子和松江几社,是与大将军府走的最亲密的人。 陈子龙担任江南总督后,在各地委任官吏,但并没有多照顾曾经的朋友,选用官吏以熟悉经世致用之学的士子为主。江南士子八成是复社,他不用谁都会被人说三道四,索性以能者上。他才得到掌控大权的机会,宗茂在宁波府虎视眈眈,无论做的怎么样,都会有人把他与宗茂做比较。 “陈卧子不过为翟哲帐前鹰犬尔!”有人不屑。 这句话很过分了,黄宗羲正准备反驳,门外进来一个婢女,禀告道:“小王爷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柳如是站出来,咯咯一笑,消散空气中稀薄的火药味,说:“各位闲聊,都在为别人的事情吵闹什么,十娘,再拿点点心上来,小王爷可是稀客。” 钱家被抄家后,得到陈子龙的照顾,钱孙爱和钱夫人衣食无忧。柳如是已经昧心求过陈子龙一次,不愿再受陈子龙的恩泽,郑森以钱谦益弟子的身份,暗中给了她不少的帮助。 离开秦淮河的人,没有人愿意重新回到这里。 秦淮河畔有两个这样的人,一个是寇白门,另一个为柳如是。 这两人都已经脱离了贱籍,杭州寇氏因为寇白门的姐姐寇青丝为守城将士唱过金山战鼓,由翟哲向鲁王求情,解除了贱籍。唐王登基后,承认鲁王的一切命令。柳如是嫁给钱谦益,也早脱离了贱籍。 寇白门十七岁嫁给明保国公朱国弼为妾。清兵入南京时,朱国弼投靠满清,一家人被押送至北京。到了北京后,清廷立刻翻脸不认人,向朱国弼盘剥钱财。朱国弼为了脱身,想把几个妾卖了,寇白门向朱国弼求情,独自回南京筹钱送到北京,解朱国弼于危难之间,从此两人互不相欠。 正因为如此,寇白门欠下了一大笔银子,不得不以陪酒为生,筹钱还债。 柳如是可不愿意走这样的路,好在她的人脉远胜过寇白门。 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钱谦益在她身边时,她心中有诸多不满,眼下钱家被抄,钱谦益被困在北京,她终于能体会到钱谦益的好处。这天下可能有很多男人喜欢她的容颜,但再没有人能像钱谦益那样宠着她。 秦淮河畔的日子很无聊,日子久了,她翟哲也产生了一丝怨念。 江南的财富都掌握在东林党和复社手里,无论从何人手里夺得财富,都会结下生死冤仇。 郑森走进屋子,朝众人拱手行礼后,坐在靠近柳如是的角落。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他来到这里别有目的。 郑森到来后,让屋内谈话转变方向。 黄宗羲一杯接着一杯喝水,刚才那些长篇大论让他口干舌燥。侯方域与李十娘说笑,柳如是和郑森偶尔私语几句。 陈贞慧坐在黄宗羲身边,压低声音问:“好久未见密之了!”他复社四公子中最年长者,也是最宽厚者,曾经的好友如今变得剑拔弩张,他心里很不安。 方以智自去年顺案逃出南京后,与他们这些伙伴断绝了联系。 黄宗羲解释:“他在大将军府效力,很忙!”方以智曾经是大将军府的二号人物,宗茂贬到宗茂后,他的事情更多,大将军府诸多事宜,都要他与陈子龙接洽,没有来秦淮河畔喝茶的时间了。 “你为何不去大将军府效力?”陈贞慧问了今晚最想说的话。 黄宗羲在浙东和复社中都有名气,只要愿意当官,一地知府的位置是逃不掉的。 黄宗羲的回答让陈贞慧很意外,“只要马士英还在内阁,我不会为官!” 东林党都已分裂成拥翟派和反翟派,还有人抱着东林—阉党之争。陈贞慧暗自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如冒襄那样老老实实当个富家公子哥,也许是个最好的选择,忧愁国事,只是自寻烦恼。 河坊的聚会一直持续到亥时结束。 郑森返回西营,街道上有举着火把巡逻的士卒,这些人属于南京提督衙门,归马士英统管。他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柳如是,与她的美貌无关,他清楚自己的这个师娘蕴含的能量。郑氏在江南没有完备的情报网络,在河坊这个地方,他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给柳如是的每一两银子都有价值,他从她那里能完全了解另一位京营总兵萧之言的想法。顾眉和柳如是是好姐妹,可她们这些女人注定会在这场权力之争中担任注脚。 郑氏如果放弃朝政,只取闽粤,迟早会败在翟哲之手。他在书信中与父亲争论过多次,郑氏决不能离开南京,否则今日朝廷能任命他为闽粤总督,他日就能解除他的职位。 回到兵营,他认真给父亲写完信件,才脱去上衣躺在床上。 郑氏兵马已入广东,占据广东会大大开拓郑氏的发展空间。他与父亲的想法最大的差别在于,父亲已闽粤总督为目标,他以闽粤总督为跳板。 ☆、第483章 广东变 南昌城外,旌旗招摆。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施福为赣南总兵,杨守壮为九江总兵。 接到这个消息后,万元吉的不开心都埋在心里,但是,他不敢向任何人发作。 至少,他现在还不敢。 也不全都是坏消息,他总算能送走压在头上的两位王爷。 翟哲半个月前已经离开,现在轮到郑芝龙了。 兵部命令与圣旨同到,广东和广西兵马各回原籍。隆武帝担心翟哲以大将军的名义留下两广的兵马为己用。听说翟哲上奏江西战事已经结束,随即命各省兵马撤回。 翟哲现在不愁没兵,忧心的是兵多无饷。 万元吉率江西总督府官吏同出南昌城。 郑芝龙领军中将领摆下酒宴。施福为赣南总兵,却站在郑氏一边。这是赤裸裸的侵占江西的地盘,万元吉只能当做没看见。 世人都知道郑芝龙对广东有野心,赣南多山地,无良田。郑氏占此地,是把这里当做进入广东的跳板。 万元吉举杯,说:“王爷,多谢您鼎力相助,收复江西。日后有空暇时,常来南昌看看。 郑芝龙呵呵一笑,答道:“必会如此。” 郑氏不败,万元吉知道自己收复赣南无望,只希望郑芝龙永远不在出现的南昌。九江也是如此。 大明的两个王爷把江西当过角逐地,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一顿饭吃了半天,万元吉给各路兵马将官都备下重礼。手上有兵的现在都是大爷。广西的狼兵军纪很差,万元吉要是不把他们伺候好了,这些人在回归的路途中必会对百姓烧杀抢掠。万元吉只能把好人坐在前头。 饯行宴后,广西兵马先行,广东兵马随后,郑芝龙率福建兵最后离开。 此次出征没打几场硬仗,将官和士卒都得到赏赐无数,各部离开时都很兴奋。 率广东兵马出征的是广东参将李国邦,一万大军大张旗鼓从赣南返回广东。 他与广东总兵陈邦博关系很不好,此次出征带出来的兵马多半是老弱残兵。 年初,隆武帝的圣旨传到广东时,陈邦博自己不愿意出广东,更不愿意把精锐兵马派送到赣南来送死。所以把这个苦差事交给李国邦。 从隆武帝登基后,各地巡抚对武将的控制力不如以前,他以总兵的官职统领广东的兵马。很多有独立领兵权的武将对他不服气,李国邦正是其中之一。 当时,金声桓把万元吉打得抬不起偷来,两广的明军都畏惧其兵威。统一指挥江西战事的又是福建人郑芝龙,陈邦博认为两广兵马派到江西十有八九会被当做炮灰。 没想到派到江西的兵马好处与名声共得,朝廷和兵部还封赏丰厚。李国邦升任广东副将。让他有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 从赣南入广东,前半截都是山路,后半段是平原。李国邦兵马本就是广东兵,一路顺畅,穿过好几座险要的关口,直奔广州城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年初出广东的只有一万兵马,此次进入广东的竟然有两万多人。 陈邦博在广州城下设立接风宴,迎李国邦得胜归来。 李国邦气势旺盛,陈邦博有心想打压这个副将的势头,把精锐兵马全部集中在广州城下。 两路兵马在广州城下迎面设立营寨,陈邦博留意到李国邦的兵马多了一倍。 大明兵马在各处征战,往往会吸收俘虏,甚至会强征壮丁。李国邦敢自主扩充实力,表明他不再甘心作为陈邦博的部将,陈邦博很不开心。 身为下将,李国邦先到陈邦博军中拜见总兵。 随后,陈邦博率一千家丁耀武扬威走向李国邦的兵营巡视。他想看看,李国邦究竟招揽了些什么人,同时也在展示他这个总兵的存在。 老兵丁都认识他这个总兵,从陈邦博到达大营门口,一路往里皆是拜见的武将。 “他们知道广东总兵是谁!”陈邦博暗自得意。 李国邦一路陪着他,直到走近中军,陈邦博暗自觉得不对劲。 中军的士卒个头都不高,但一个个精神头十足,一双双眼睛精光四射,那只有在战场磨砺过勇士才能有这般模样。 他清楚年初李国邦带领什么样的兵马出广东,半年不到,就算一直在血里打滚,也无法成长的如此之快。况且,他知道江西根本就没发生激烈的战事,金声桓直接投靠了翟哲,把南昌城送到郑芝龙手里。 他走进一个士卒,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那个士卒低下头,不回答。 陈邦博大怒,甩手一把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喝骂:“没听见吗?” 他是军中老将,手劲很大,又是刻意用力,那兵丁在转了个圈,倒在地上,半边脸重点肿的像个馒头,嘴中吐出几颗牙齿。 李国邦大吃一惊,用身体挡在陈邦博,说:“总兵大人,息怒!” 陈邦博一点也不给他情面,斥责道:“你就是这样带兵的吗?” 他虽然是笑眯眯的入营,真正的目的是来找麻烦的,他要让这些人得胜归来的士卒知道,谁才是广东兵马的老大。 李国邦没来及答话,陈邦博的背后响起一段严厉的声音。 “陈总兵好的威风!” 陈邦博扭过头来,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正盯着自己看,一双眼镜像是陷入头骨深处。他有种被眼镜蛇盯上的感觉。 敢这样对他说话的,难道是南京朝中来人? 他还在猜测时,李国邦恭敬向那人行礼:“参加王爷!” “王爷?”陈邦博像是挨了一记闷棍。除了宗室,大明只有两个王爷,一个正在湖广与清虏激战,另一个竟然暗中到了广州。 “郑芝龙?”他发出一声惊呼。 郑芝龙露出计谋得逞的狞笑。 “你竟然引狼入室?”陈邦博转身伸手指向李国邦。 郑芝龙不给他反应时间,下令:“来人,陈邦博与宗室勾结,意欲谋反,左右给我拿下!”中军的兵丁都是郑氏子弟,听见命令后,各自抽刀像陈邦博扑过来。 郑氏不动则已,一动则比翟哲嚣张百倍。 ☆、第484章 郑氏取 隆武二年,延平王郑芝龙以奉朝廷密旨为由,在广州城外抓捕广东总兵陈邦博,昭示陈邦博与客居广东的益亲王朱慈火勾结意欲谋反,将其在广州城下斩首。 粤地郑氏兵马在新任广东副将李国邦的支持下进入广州,驱走两广总兵丁魁楚,又派兵抓捕益亲王朱慈火。 才从江西班师的郑氏明军拐道从赣南进入广东,直入广州,接应郑芝龙。 这场巨变让江南大地陷入震惊中,各地的总督、巡抚乃至总兵都呆了。在他们眼中,郑芝龙的行径比翟哲恶劣百倍。 为了得到广东,郑芝龙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以为,大将军府能在皇城门外策划兵变,郑氏当然可以自取广东。宗茂诱使的兵变后遗症正在爆发。 闽军进广东,郑氏开启了大明内部各派系撕破脸争斗的帷幕。各地讨伐郑芝龙罪过的檄文如潮水般飞向南京城,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到朱聿键手里。 两广总督丁魁楚,湖广总督何腾蛟,乃至广西巡抚、湖广巡抚都不约而同上书弹劾郑芝龙。 郑氏兵马在广东与本地的留守明军进行激烈的冲突,两广总督丁魁楚无法容忍丢失最富庶的辖地,从广西调集同样才从江西回归的广西狼兵攻向广东。 半个月前的战友此刻变成了对手。 所有人都做出了反应,唯有权势通天的大将军像是被湖广的战事牵制住,对此事充耳不闻。 翟哲是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人之一,郑芝龙此举其实得到了他的默许。 强大的势力最讨厌现行的规矩,翟哲也一样。但如果所有的规矩都被他打破,他的恶名一定远扬天下。 现在好了,缙绅和士子们要在郑氏和他之间选择一个,翟哲以为自己还是有一定的优势。 这不是一个比谁更好的时候,而是比谁更不坏的年代。 广东的战事一直在延续。 郑氏花了大血本,没有朝廷的圣旨,广东各地有不少缙绅和营兵把他们当做叛军。 远在湖广的大将军可以装傻,南京城内的朱聿键和内阁几位大学士无法一直回避下去。 朱聿键紧急召见郑森。 经过两个月的修复,隆武帝和郑森的关系正处于最好的时候。 秦淮河畔的密议有隆武帝一份,也有郑森一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等事,如何能不让朱聿键抓狂。 郑森进入皇宫时很冷静。 每个人都在逼皇帝,郑氏也不例外,隆武帝没有选择。 从湖广和两广传来的消息看,何腾蛟和丁魁楚对朝廷也在阳奉阴违,只不过两人是督师,根基肤浅,无法像郑氏和翟哲那样在各地说一不二。 三跪九叩。 朱聿键今日没有急于让郑森平身。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就像他很欣赏翟哲。但立场的不同,让他们仨人注定要成为生死对头。 “如果我有个女儿,能嫁给这个年轻人,不知是否能改变他今日的立场!”朱聿键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 他在凤阳皇陵中被关了八年,初为帝时,没有亲信,没有威望,只能依靠黄道周的名望,才坐稳了监国位。可惜黄道周为人迂腐,不懂变通,与郑氏和翟哲水火不容,如让他继续为内阁首辅,现在坐在帝位上上只怕已是鲁王。 “郑森!” “臣在!” “你为何违背自己的誓言?”朱聿键的斥责显得有气无力。 郑森伏在地上,说:“臣没有。臣时刻不忘忠于陛下,驱逐清虏,恢复大明。” “你的父亲,延平王,何曾拿过我的旨意?”朱聿键的声音严厉如清空霹雳。 “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 郑森的答复让朱聿键心头狂跳。 郑森白色的衣袖压在手掌下,隔住了地面的灰尘,扣头请罪:“我父亲矫旨进兵广东,犯下弥天大罪,请陛下宽恕。” 朱聿键哈哈大笑,心在滴血,“宽恕,如果这样的罪责都可以宽恕,大明还存在吗?” 郑氏伤他,比翟哲还要伤心。 因为在乎,因为有期待,才会伤心。翟哲从开始就表现出与他不是一条心,想不到郑森这样整日道貌岸然,表现出对朝廷的尊崇,其实与翟哲一般无二。 郑森继续为父亲辩护,“广东总兵陈邦博派到江西讨伐金声桓全是老弱残兵,广东在偏安之地,无需应对清虏的压力,从未对朝廷上交过一两银子,此乃两广总督丁魁楚的罪责。” 朱聿键冷哼,说:“就算关东官吏有万般罪过,轮得到延平王矫旨平叛吗?” 矫旨,才是最严重的罪行。 “陛下,陈邦博与益亲王之间确实有图谋不轨,我父亲接到李国邦的密报,担心再来朝廷请示会打草惊蛇,所以临时决定,以国事为重。” 事情都已经做了,在这一点上,郑森绝不会松口。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父亲想要闽粤总督之位,为了对抗大将军!” “什么?” “陛下,大将军占据江南、两浙、徽宁池,又进兵湖广,若再拥有湖广之地,约占大明三成疆土,又全是富庶之地,如此一来,大将军的权势还有何人能够抑制。” “起来说话!” 郑森爬起来,用一个很不起眼的动作拍打衣袖上的灰尘,说:“父亲在闽地独木难支,其实一直想联合两广的兵力为朝廷后盾,可惜两广不听调令!”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现在朱聿键希望见到的不是一伤,而是两者皆伤忘。 “大将军知道延平王的计划,对吗?”朱聿键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问题。翟哲到现在没有做出反应,只会有一种解释。 “大将军在湖广无法脱身!” 郑森怕朱聿键想不明白,解释道:“以微臣看,大将军在湖广之战必胜,这对大明是幸事,但对朝政,实在不是好事!” 有见识的人都能预测到,湖广战后,江南的必然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有人选择避开朝政,独善其身,有人加紧布局,准备为那一刻到来时做殊死一搏。 在郑氏和翟哲达成统一的事情上,朱聿键没有回避的余地。他现在不想开罪郑氏,因为郑氏是他唯一可以依靠对付翟哲的力量。 ☆、第485章 新政 翟哲不用管南京城内的事。 他与郑芝龙的协议在于,他不会干涉郑氏能从朝中得到的一切。但是,他不会把闽粤总督的官位送到郑芝龙手中。 因为他能取到大同王直至大将军的职位和郑芝龙没有半点关系,而且他付出了代价。 宗茂被贬到宁波,大将军府给江南的士绅分权。郑氏想要得到租户梦寐以求的东西,当然要付出代价。 朱聿键想拉拢郑氏对付他,当然也不能空手套白狼。 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自从得到赵玉成的禀告后,翟哲生出一缕无法抹去的担忧。 江南,乃至整个南明的危机,比他预想中来的要快。 金小鼎的密报不断送到他手里,赵玉成与范永斗在逐步完善江北的暗探网络,信使的通道已经完善。 山西的战事轰轰烈烈,其中的悲壮让翟哲看完书信后每每陷入长久沉默中。 “也许,我真的无法再去拯救山西了,我的故乡!”想起大同城的乡音,右玉县那些熟悉的伙伴,翟哲有种淡淡的忧伤。 他其实一直抱有一线希望。 抹去前世的记忆,他此生多半时间在山西和塞外度过,他对那里感情深厚。 坐到今日大将军的位置上,又有几样事情能完全遂了自己的心愿。 五月底。 湖广的明军在攻打荆州府和岳州府。 郑氏兵马击退丁魁楚督战的广西狼兵,扩大在广东的控制范围。 多尔衮仍然在大同城下歇斯底里的督战。 吴三桂连续击败陕西反正的王永强的等人。 左若在汉阳府城下打了近两个月的仗,胜多败少,。清兵又从河南调集了部分援军来支援。看上去,明军无法在兵力相当的局势下攻破汉阳府了。 锦衣卫快马加鞭出南京往广东传旨,想尽快结束广东的胡乱局面。 一番密议后,朱聿键肯定了郑芝龙确实拿到了自己的密旨,承认益亲王朱慈火与陈邦博暗中勾结犯下大错。陈邦博斩首,已经伏诛。益亲王朱慈火将被押送至南京,进宗人府囚禁。 消息传遍天下,江南一片哗然。各地的总督巡抚都傻了眼。 郑芝龙究竟干了什么,官场中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隆武帝朱聿键如此处置,实际是在自掘坟墓,伤了天下文臣的心。 秦淮河畔的讨论近日也改变了风气。 郑森得到消息后,一直没有再往河坊,怕见到那些士子时说些尴尬的话题。 他想的太多了,秦淮河畔的士子,喜欢风花雪月,多过国家大事。郑氏就是把两广全部都站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太过激反应。只是背后骂骂,过过嘴瘾。 武昌府。 翟哲很满意。 朱聿键这种做法,正是在不断贬低朝廷的威信,他乐见其成。 南京城凌乱了。 圣旨是皇帝的发出去的,内阁的威望跌落到谷底。 黄宗羲纠集了一批士子弹劾首辅马士英,同时呼吁必须要惩戒郑芝龙擅杀同僚。这是一场对郑芝龙声势浩大的声讨,有浙东的士子,也有江南复社的士子。他们中有些人同样瞧不起翟哲。 黄宗羲出生浙东,对以浙东起家的翟哲很有好感,但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被翟哲收买。他的出发点仅仅在于东林党和阉党之间的仇恨。他的父亲黄尊素死在阉党之手,那时他还是个少年。 翟哲对此事漠不关心,同时写信给何腾蛟和堵胤锡,劝他们加紧攻打荆州城和岳州城。 商盟的掌柜和护卫押送装满银子的战船到达荆州城外,又带来了十万两银子。银子先交到柳随风手里,这次押送银子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英气勃勃。 “泰熙,你怎么来了?” 柳泰熙是柳全的长子,二十岁之前从未接手过商盟的生意,迁徙至杭州,在江南中了举人。他长相还是如右玉县人那般粗犷,但行为简直多了一份江南士子的儒雅。 柳泰熙恭敬行礼,道:“父亲让我来的。我一是为了押送银子,另一则,我有一件大事,要请教二伯。” “你有什么大事?” 柳泰熙抿嘴,才满脸烦恼的说:“二伯,父亲一直让我放弃学业,经营商盟的生意,可我对生意一直毫无兴趣,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随风先是诧异,随后笑着问:“你想干什么?” “当官!”柳泰熙一点也不避讳。 “当官?”柳随风摇头,问:“你知道你家现在有多少钱吗?那数量让大将军也会羡慕。”他紧随的前面的口气,接着又说:“你家有钱太多,你若是想当官,难度太大。” “那我也要走仕途!”柳泰熙很坚定。 “只要你想好了,我和你父亲不会阻拦你!” 柳随风看着年轻的士子,他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梦想。 柳家人风头太盛,他回去时要劝劝柳全,不可把生意上的钱都赚完了。如盐、火器和稻米,倚仗大将军府的威视,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如果柳泰熙不继承父业,走入官场,对柳家日后更有好处。 虽然是叔侄,十万两银子清清楚楚清点交接,柳泰熙没有急于回去。 柳随风没有功夫答理他,他交了一半的银子给堵胤锡,其余的银子当做自己的活动本钱。忠贞营打清虏很热情,对军饷要求其实不高战况激烈的的湖广不是避风头的地方。 五月中旬,朱聿键下诏书召翟哲。明军围困汉阳府不久,圣旨传到武昌府命翟哲回南京,隆武帝想办法要把他拉进漩涡。 翟哲充耳不闻,只是回信给陈子龙和柳全,尽快押送粮草和饷银至武昌府。 江南各府都有慷慨陈思,议论朝政的士子。有功名在身,无官职的士子,总想弄出点动静,让世人别忘记了他们。如果能入上位者的耳目,得到任用的机会,也不枉叫喊一通。 陈子龙被翟哲逼的焦头烂额,实在是没有功夫加入那些注定没有结果的活动。 复社分裂的趋势越来越严重。好在,陈子龙完全没把复社看的那么重要。 “又要十万两银子?上个月不是才发过去十五万两?” 他拿着盖着大将军印信的文书,觉得满嘴巴的口水都是苦涩的。 姚启圣认认真真的解释:“大将军在武昌有士卒九万一千人,金声桓反正后,增饷两万五千人,至五月初,还欠军饷十三万两银子。” “我知道,可是,我手中确实没有银子了!”陈子龙恨不得把自家的宅子卖了,以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 “我知道,但军中一旦断饷,其后果不敢想象。”姚启圣的弯着两只眼睛,一脸正色,说:“大将军让我告知大人,江南各地都有豪强私瞒土地,侵占官田,若不下狠手,只怕无法满足大军所需。” “要动手了吗?”陈子龙心头一震。 其实早就该动手了。大将军府接着立降清案之机,在江南初立威严,延迟到半年后才对朝政动手,已经算是滞后。 “江南各地蓄奴之风盛行,大将军以为,有恶奴借助主人的名气和权势在各地欺凌百姓。大将军的意思,请总督大人借丈量土地之机,整治蓄奴之风。” 姚启圣把一个个点燃的火药球放入陈子龙的口袋,只怕其中有一个爆炸,虽然不至于伤害他,难免会沾染上一身的烟灰。 “总督大人实行新政时,大将军命逢总兵听大人之命行事!”姚启圣的话中藏着一股血腥味。 姚启圣走后,陈子龙陷入沉思中。 翟哲远在湖广遥控江南的政事,此时借助郑芝龙引发的争议时实行新政,其用意正是不想引起太大的反响大明从万历年张居正丈量土地以来,实行一条鞭法。 每隔十年,都会有大量的土地被有权势的缙绅地主侵占,不少被瞒报以避税。他在江南,富庶的松江府,此事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是有些缙绅老老实实的上税,被人看不起。 陈子龙很清楚,他上任至今,在各地安排官吏,但真正还是在借助宗茂设立的系统为大将军府效力。 如果没有特别的功劳,他未必能在江南总督的位子上长久的做下去。 五月二十三日,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 这两年,江南的夏天都很热,荆州和汉阳两地加紧攻城,以求在夏日到来之前取得阶段性的战果。 江南有响起一声响锣。 这声锣响的很突兀,但给江南各地带来的影响甚至超过翟哲在皇城脚下的兵变,以及郑芝龙擅自入广东的火并。 因为这件事与江南百姓和缙绅的生活息息相关。 总督府传达命令,各县府的府兵集中在府城外集中,由逢勤派来正兵的百总和千总指导操练。从队列到火器,依次进行。 江南总督府同时颁发在各地颁发命令,在各地清查违规瞒报的土地。 陈子龙亲自排查,胡睿和杨金鑫等门生故吏在各处当过县令,让新政得以尽快实施。 各地府兵执刀压阵。 陈子龙雷厉风行,要在夏粮收取之前,完成各处土地的丈量。 ☆、第466章 荆州城下(上) 这的确是一个比谁更不坏的年代。 翟哲不需要做的多好,只要比多尔衮、何腾蛟、郑芝龙乃至丁魁楚等人让世人多看见一点希望。 在宗茂看来,大将军太谨慎了,谨慎到他急的抓耳挠腮。 但在陈子龙眼中,翟哲的每一步都不会让他突兀,所有的策略都有预兆,犹如水到渠成。 江南新政推行的时机很合适,合适到持续了一个多月下来,在朝堂中没有引发什么过激的反应。 郑芝龙在忙于平定广东。 何腾蛟在岳州徘徊。 那些被剥夺了田产的缙绅没有理由冠冕堂皇的在朝政上提出反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强势力量。但他们对大将军府的态度已经由不满转变为嫉恨。 每丈量完一县一府,陈子龙均会向翟哲和内阁送出两份文书。 江南总督府隶属大将军统辖,陈子龙没有交一两银子给户部,但一直对内阁保持尊重。 姚启圣返回武昌,向翟哲汇报筹集粮饷事宜。 武昌城成为大将军的驻地,这里邻近湖广战场,又可以震慑江西和徽宁池等地,翟哲不愿回到江南,没有比这还合适的驻地。 总督府。 兵丁和信使进进出出,送到这里的不仅仅有各地的军报,同时还有民务和商事。 姚启圣走到门口,眼前的车水马龙,他暗生感慨,“这里比南京城要热闹的多,大将军难道不像大明的帝王?” 像,当然像,离真正的帝王之位已经不远了。 姚启圣很庆幸,赶上了好时候,于翟哲一统江南前在大将军府崭露头角。 他站在门口候命,不一会功夫,一个亲兵走出来,行礼禀告:“姚长史,大将军召见。” 姚启圣如今在大将军府的地位非同凡响,来来往往的信使都需给他让路。 入了总督衙门往后,方进在内引他进入厅堂。 翟哲正坐在那里,对自己的属下,他很少有威压倨傲的时候。 姚启圣快步上前,拱手禀告:“拜见大将军!“翟哲点头,问:“粮饷都没有难处吗?” “安庆府和九江府筹备的粮食足够大将军两月之食,夏粮即将上市,江西很快会供应大军粮食,军中粮草充足。” “陈总督表示,新政实施后,田赋能增添一倍,足以筹集今年饷银。” 姚启圣分两口气讲述,把翟哲的疑问回答的清清楚楚。 翟哲很满意,赞赏道:“江南的新政实施的很顺利!” 陈子龙是松江人,门生故吏对各地缙绅隐瞒田产的伎俩了如指掌,清点田产进度的能保证在夏粮收拾的过程中完成。 姚启圣眼中不自然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在大将军府监理粮饷,当然比不上陈子龙主政一方风光。 姚启圣还很年轻,但翟哲从不忌讳任用年轻人。他鼓励道:“安庆府孤悬江北,清虏不时有小股兵马来骚扰,你要把那里看守好!” “遵命!” 姚启圣正准备离开时,方进在门口伸着脑袋往里偷看。 翟哲正对大门,见到方进的在探头探脑,喝叫道:“方进,有什么事?” 方进入门,瞄了瞄姚启圣,禀告:“岳州才发来急报,何腾蛟被在岳州城下被清兵偷袭,败退三十里,已准备退回长沙。” 翟哲半晌没说话,最后才冷哼了一声,说:“也不知是真败还是假败!”他对何腾蛟已经失望透顶,即使何腾蛟转变态度,他这里也已无法容下他。 一直以来,他对归附大将军府的明军和降将都很优待,尽量避免把刀子对准汉人。除了张名振,那是个他无法阻止的悲剧。 何腾蛟是唯一让他生出憎恶心的朝臣。 翟哲摆手命姚启圣退去,转身回书房给柳随风写了一封信。 何腾蛟在岳州兵败对汉阳府的战事不会产生多大影响,但对围攻荆州的堵胤锡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前次忠贞营被偷袭,正是源自何腾蛟在岳州府的兵败。 信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直奔荆州。 早踏朝露,晚迎夕阳,信使赶到荆州城下时,已是四天后。 荆州城下,这几日攻城的战事已经停歇了,李过派斥候紧密监视岳州府方向。岳州府解围,意味着清廷可以从湖广深处调集兵马到荆州城下。 岳州府只有一万多清兵,李过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堵胤锡、柳随风、李过、刘纯仁和李来亨等人几日来一直吵吵闹闹。 信使到达荆州正是时候,柳随风把翟哲的亲笔信给堵胤锡和忠贞营的诸位统领展示。 “大将军惊闻何总督在岳州府兵败,忧愁抗清大业毁在庸臣之手。大将军此番从江南起兵到湖广,是抱有必胜之心。若各位有心,大将军愿意与堵大人和忠贞营诸位统领约定,不收复湖广绝不退兵。” 他在忠贞营这些日子,与诸位统领私交都不错,知道忠贞营反清之志坚决,故意用言语相激。 李过果然先拱手表态,笑着说:“大将军威武,但汉人中不止有大将军一个好汉!” 翟哲的这封信把忠贞营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上,他的言辞中明显表现出对何腾蛟的不屑,以及对忠贞营的推崇。 自李自成死后,大顺军余部像是失去了巢穴的孤鸟,不得不改编为忠贞营,看大明官吏的脸色行事。翟哲的这封信对他们的承认,胜过十万两银子的赏赐。 诸将异口同声,拱手道:“愿与大将军相约,共破清虏!” 翟哲此语,近似于平等的姿态对待忠贞营,李过等人心中生出一种几年未曾有过的自豪感。 堵胤锡很尴尬,他若是表示赞同翟哲的话,就是明白站在何腾蛟的对立面。 柳随风凑砸堵胤锡耳边,小声道:“大将军正在筹集酒肉和银两,三四日后会送到荆州,忠贞营军心可用,此机若失,不会再来,再战湖广不知又要等到何年?” 忠贞营的粮草和饷银赏赐几乎全来自大将军府,堵胤锡与其说是湖广巡抚不如说正在为大将军府督军。 有些东西就像一层窗户纸,存在是为双方留有情面。 堵胤锡又怎么会再次让忠贞营从自己手中溜走。而且,他能断定,他若离开荆州,这次忠贞营不会再返回夔东,因为柳随风在这里。 中断四日后,明军继续围攻荆州城。 李过命李来亨率部监视岳州府方向。 为了牵制岳州府守军,翟哲也调集方国安率部进入岳州地界,让岳州守军不敢北上。 求人不如求己,何腾蛟既然靠不住,翟哲索性撇开他行事。 荆州攻城两月。 忠贞营在城外挖地道、修冲车,尝试各种攻城方法。虽然还没能破城,但城内的守军已经筋疲力尽,死伤惨重。 死士急报湖广总督洪承畴。 忠贞营没有像预测的那样退兵,坐卧不安的不仅是洪承畴,还有回到长沙的何腾蛟。 何腾蛟从岳州退兵十日后,章旷赶到荆州城外,同时带来了一万两银子。 这是湖广总督府首次来赏赐忠贞营诸将,出手如此寒颤,翟哲前前后后在这里已经砸下了近二十万两银子。 因为左若向前的无礼,章旷现在视大将军府的如仇敌,柳随风识趣的避而不见。 章旷拜见堵胤锡,他替代湖广总督而来。 一万两银子先拿出来,章旷皮笑肉不笑,说:“总督大人说堵大人在荆州战事辛苦,特让我来赏赐三军。” “多谢总督大人!” 章旷叹了口气,说:“清虏调集女真精锐在岳州府逼总督大人退兵,又准备攻击长沙府。翟哲率大军在武昌府坐山观虎斗,完全在想看湖广的笑话。总督大人想请堵大人率军退回湖广,确保长沙府安全。” 真是信口雌黄,堵胤锡要是不知道实情,真有可能被章旷骗上。 堵胤锡不好当面揭穿章旷的谎言,摇头说:“荆州城指日可下,怎可轻易退兵?若清兵南下,我立刻率军与总督大人南北夹击。” 章旷焦躁,说:“长沙是西南的门户,堵大人不可冒险。” 堵胤锡摇头,说:“大将军翟哲在武昌驻扎重兵,湖广怎敢调集兵马南下?” 谁也不愿意吐出到嘴的肥肉。堵胤锡觉得何腾蛟简直不可理喻。 章旷很不高兴,说:“堵大人难道不听总督大人的命令吗?” 堵胤锡苦笑道:“非我不听大人之言,实在是无法调动忠贞营南下?” 章旷不解,问:“为何?” “大将军翟哲自四月起给忠贞营发了十几万两银子的饷银,五日前,运输了整整一船的酒肉,更不提粮草杂物。大将军的幕僚柳随风与忠贞营诸位统领交好,先不说忠贞营会不会跟我走,就是我带走这些人,总督大人放心让他们进入长沙府吗?” 堵胤锡说话有些不客气。他是个典型的文人,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忠贞营全靠翟哲提供粮饷维持,何腾蛟对他排斥到极点,又想指手画脚。 章旷骂道:“顺贼果然贼心不改,与翟哲正好是物以类聚。” 堵胤锡到底没忍住,斥责道:“章长史,慎言!“ ☆、第467章 荆州城下(中) 孝感是一座小城。 若不是汉阳和荆州被包围,襄阳城离前线太过遥远,洪承畴一定不会驻扎在此地。 此刻他正徘徊在府衙的内院,小声骂骂咧咧;“何腾蛟,果然是个废物!” 翟哲要是能听见他的话,一定感同身受。 只是,一个人同时遭到敌我双方统帅的唾骂,也是一件奇闻。 “连自己的兵都管不住,如何能算计翟贼!” 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只有洪承畴自己能听清楚。 前些日子,他在湖广的筹谋取得重大突破。在探明明廷大将军翟哲与湖广总督翟哲形同水火后,他及时与何腾蛟建立联系。 他曾是大明的总督,对明廷的朝政之争再熟悉不过。 “如果能让堵胤锡停止攻打荆州,他愿意把岳州府还给何腾蛟。”这是他开给何腾蛟的价码。 何腾蛟急需一胜,一场能挽救他名声的大胜。 为了得到一胜,何腾蛟先要付出一败。只要能收费岳州府,当然不会有人再提起他在岳州城外的败仗。 但是,现在何腾蛟从岳州退兵后,忠贞营的攻势更猛。 “如果是这样,我的功夫不是白花了?” 如果堵胤锡收复了荆州,何腾蛟在岳州城下的佯败会成为他又一条罪证。 章旷在荆州城外的兵营软磨硬泡,终究没有办法让堵胤锡撤兵。 战局已经不再为堵胤锡一人控制,翟哲付出了那么多钱粮后,对忠贞营的影响力比堵胤锡不差多少。 在荆州兵营中,章旷很不受欢迎。他无法刻意讨好忠贞营中那帮反贼,李过和李来亨等人也无视他的存在。 回避两日后,柳随风见章旷暂时没有回去的意思,恢复了往日在军营中的活跃。 他们都曾是眼高于顶的文人,柳随风曾经最悲惨的经历,成为他的财富。忠贞营中各部都喜欢与柳随风相处,一不留神,就能得到这位大将军特使的赏赐。 柳随风去的最多的是李过的兵营,每每两人说起当初在郧阳翻山越岭的日子,李过有惆怅也有兴奋。 闯王死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会成为大顺的开国功臣,但现在他还是反贼。有的时候,他会喝多,想起那么多残忍或者仁慈同伴,很多人都不在人世了。 年轻的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忠贞营的后起之秀。 他没有那么多回忆,在被李过收为义子之前,他一直是个战斗在最前方的士卒。那些回忆,人只会想忘记的更快。 有一次,李过喝醉了,李来亨向柳随风求证:“大将军与闯王有什么不同?” 这半年来,他耳边一直响着大将军翟哲的名字,听的都快起茧了。闯王在进北京城前,在他心目中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随后发生的事情像一场噩梦。 柳随风认真思考措辞,说:“大将军是更柔和的闯王。”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合适走的道路,让翟哲走谋反之路,多半没有李自成那么坚决。 “你会有机会见到大将军的!”柳随风笑得很神秘。 忠贞营的那些老将都已经失去在闯王麾下的锐气了,经历了瞬间的辉煌,李过等人对那如烟花般转瞬即逝的辉煌念念不忘。只有这个李来亨仍然充满的干劲,忠贞营迟早是这个年轻人的。 李来亨笑着回应:“在攻下荆州后?” “也许!” 章旷看不起忠贞营,但他又嫉妒柳随风与忠贞营各统领的关系。 在荆州城下的兵营呆了一个月后,章旷基本了解了军营内的各种情况,知道无法再让堵胤锡率部退回长沙,选择自己独立离开。 炎炎夏日,明军冒着似火的太阳围攻荆州城。 城内不断扔出腐烂的尸体。这种温度的天气,死亡的士卒或者百姓一两天便会变成臭尸首。清兵不敢把发臭的尸体留在城内,担心引发瘟疫。 文林柱督促二十艘水师战船到达荆州,带来了二十门铁炮。 堵胤锡在荆州城下也与铁炮,但与这二十门铁炮比,如同小巫见大巫。 江南最大的铁炮都运到了湖广。 炮手指挥民夫修建好阵地,只半日轰击,便让荆州城东西两面城门变成千疮百孔的马蜂巢。巨炮依次敲击城头的防御工事,让荆州城简直变成去年杭州炮击的重复。 但荆州城没有杭州那么坚固,城内也没有与军心契合的民心。 柳随风向翟哲禀告,历时三个多月的攻击,荆州城破已然不远。其实在去年,忠贞营离攻破荆州城就差一步,结果疲惫的军士被清兵偷袭。 为了配合荆州城的战事,翟哲命左若督军不惜代价拖住勒克德浑的机动兵马,命方国安在岳州府与李来亨配合准备阻击可能救援荆州的清兵。 湖广的战事已经进展到最关键的阶段,翟哲甘愿为绿叶,为堵胤锡和忠贞营添加光彩,但有人不愿意。 七月十五日,鬼节。 李过再一次组织攻城,他亲眼看见军中勇士攀援上荆州城头,连续激战两刻钟左右,在城头悲壮的战死。 城内守军体力和意志到了崩溃的边缘。 天黑下来前,忠贞营在水边点燃裱纸,祭奠不幸战死的同伴。章旷姗姗来迟,章旷辞别回到长沙这二十多天是堵胤锡最轻松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对何腾蛟可以隐瞒什么,但如幽灵般在兵营晃荡的章旷让他嗅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是一种感觉,这个歪脖子的总督府长史像是在替代何腾蛟在监视他。 章旷一到兵营中顾不上休息,立刻了解战况。 一向谨慎的堵胤锡没有隐瞒军情,难得夸下海口,说:“荆州城十日必破!今日若是等城头的士卒再多些,攻破荆州城也不是不可能。” “是吗?”章旷笑的很牵强,说:“那真是湖广的大功劳,没有让翟哲抢在前头。” “攻下荆州,也有大将军一份功劳。”堵胤锡说了一句实在话。 章旷扭头嘿嘿笑,不以为然,提醒道:“不过,我来的时候听说大批清兵在向岳州府集结,堵大人万万不可大意!” “真是如此?” “你可以派斥候前去查探!” ☆、第468章 荆州城下 “大人再不救援,荆州就要城破了!” 死士跪拜,双手高举急件,以头触地。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胳膊和后背有三四道刀伤。三十骑兵在黑暗中突围报信,只有四人到达孝感。 侍卫伸手接过信件呈上。 洪承畴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的看完。 明军从四月入湖广,在临近八月时,终于迎来了第一个节点。危机不是来自洪承畴忌惮的大将军翟哲,而是来自湖广的忠贞营。 其实这今年的战局是去年湖广战事的重演,只不过翟哲比何腾蛟要有力的多。 荆州、汉阳和襄阳是湖广江北的三角,失去任何一城,清廷将失去大片土地,战局将转变为在各地山林中的野战。 两年前,女真人在野战中视顺贼和大明各路兵马如粪土。 两年后,洪承畴暗自哀叹。 清廷失去江南后若再失去湖广,在国力上将弱于残明,成南北对峙之势。后续的发展,要看南明北伐的力度。 “郑芝龙占闽粤,丁魁楚占广西,大西残部入云贵!”这些都是残明的麻烦,但清廷也有隐忧。洪承畴卷起手边的地图,窝成一个大纸团,叹息一声:“不知四川的吴三桂还能不能老实下去。” 一年前,清廷入关势如破竹,时机把握的极其巧妙。 残明和大顺敌我莫辨,各地乡绅初始因仇视顺贼,站在满清一边。让多尔衮催动了天下大势。 但是,现在,剃发令后,形势变化之快,令人意想不到。 他深思熟虑良久,终于下令:“请勒克德浑贝勒率军从岳州救援荆州,料翟哲这几日无法攻下汉阳城。” 他决定调遣勒克德浑军去荆州城下,先解燃眉之急,等西线战事稳定后,再重新回到汉阳府。 清廷在湖广是个整体,各部都在洪承畴的调遣下行事。 而明军派系林立,翟哲、何腾蛟和洪承畴各不相属。这是明军最大的劣势,洪承畴寄希望于明军在相互配合中出现错误。 牛皮岭的明军一动,明军立刻得到消息。这几日是湖广战局进展的关键时期,斥候不分昼夜监视清兵动静。 翟哲从武昌府赶到江北大营亲自督战。 何腾蛟从岳州府退兵后,明军阻截清兵救援荆州的难度极大。 军中诸将集中在大帐。 湖广的战局大家都清楚,但诸将各有想法。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绿叶,江南的明军要是阻击清兵,就是把湖广战役的首功拱手相让给堵胤锡和忠贞营。 忠贞营名义属于湖广镇,听何腾蛟的调遣行事。而在那位何总督兵进武昌府后,包括金声桓在内,军中诸将没有一人不讨厌他。 左若当了两个月的攻城主将,大军在汉阳城下辛苦两个月,一直没有进展,他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他率先进言:“大将军,勒克德浑退走后,汉阳城失去了外援,吾等可加紧攻城,也许可同时收复荆州和汉阳两城!” 这是军中不少将领的想法。 江南和湖广虽然同属明军,但其实已是两个系统。郑芝龙擅自进军广东后,各地明军的分化越来越严重,防同伴甚于放贼。 翟哲略一思忖,立刻摇头否定,强调道:“先取荆州,才能占湖广,湖广兵马也是明军。” 他对左若的想法洞若观火,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现在只是将军府的大将军,不是朝廷的大将军。 近年来,如逢勤、左若等随他从草原南下的部众权势渐重,对江南的明军将领暗中排斥,很不信任。 张名振之死,正是这种想法发展的结果。否则逢勤怎会任由张名振入南京城,大将军令下,张名振属于江南防线中一员,逢勤完全有理由阻止张名振。 左若太着急立功了,在江南之战中,他一直担任辛苦的偏师,本想在湖广大展宏图,没想到又要成为湖广军的陪衬。 勒克德浑率军退出汉阳,从孝感折返进入岳州府,可直奔荆州城下。 翟哲无力阻止勒克德浑撤军,也无法确保尽快攻下孝感,所幸他有水军。 明军大营临近江边,援军可乘船进入岳州府阻击明军。 “诸位请看!” 翟哲命方进铺开和另一个亲兵展开地图,指着各处标明的道路解释:“岳州府各县城都在清廷治下,根据方国安入岳州的反应,那里的乡绅百姓对官兵并不热情,想阻击清兵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所以我决定兵分两路,李志安和金声桓继续么猛攻汉阳城,左若率军进入岳州府。” 他在岳州府的位置划了一个圈,说:“若能在此击溃勒克德浑,湖广将成为囊中之物。” 这是他让左若亲自领援军的原因之一。 近年来,左若的风头渐渐被逢勤盖住,但在他心中,左若才是麾下最能野战的将领,从草原开始,从未变过。 “遵命!” 诸将退去,各行其事。 李志安和张天禄率军追击勒克德浑,左若率三万兵马连夜上船,奔向上游岳州府地界。 清兵的动向瞒不了明军,明军的调动也瞒不过清兵。 洪承畴在湖广各地经营的作用开始体现。明军每到一地,立刻有人像清虏报信。 方国安比左若早四日到达岳州府,但在那里一筹莫展。 明军不缺少军粮,方国安入岳州府后,却多次禀告因缺少军粮,进展赶不上计划。岳州府在清虏的治下,无法组织足够的民夫运粮。 但夏粮收获不久,湖广又是产粮之地,怎么会缺少粮食? 得知左若亲自率军来到岳州府,方国安领军往岳州府腹地兵进三十里,又停下脚步,等候后续军粮运到。 岳州府各村寨对明军紧闭大门,没有人送来粮食,也没有人出来引路。他们虽然身处战场,但这场战事好像跟他们没有关系。 官军在这里的名声好不过清兵乃至顺贼,无论谁统治湖广,各村寨的百姓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左若只带了三天的军粮在岳州府上岸。他要长途奔袭,拦截勒克德浑,不可能携带大量辎重。 明军信使想通。上岸两个时辰后,方国安军一个中年千总率五十骑兵前来迎接。 方国安到达岳州府五六天毫无进展,心中有些发虚,命心腹部将前来打探左若的口气。 千总呈上方国安的亲笔信,禀告道:“岳州地理复杂,山水相依。大军深入需派兵保护粮道,总兵大人兵力不足,无力攻取城镇或者县城,早在盼望左总兵到来。” 他按照方国安的吩咐讲述岳州府的形势,着重诉说难处。 左若一边听,一边点头,答复道:“方总兵入岳州六日,运送的粮食数量足够再支撑大军五六天之食。勒克德浑已出孝感,大将军的军令,方总兵很清楚。” 那千总讪笑,继续诉苦道:“我家大人兵力不足,岳州又归清虏占领,” 左若伸手止住他的言语,说:“这些话你无需对我说,等方总兵见到大将军自行解释。我既然到了岳州,方总兵无需再担心后路和粮草,还是尽快拦截勒克德浑吧,务必要在我大军到达之前,拦住勒克德浑。” 见左若不悦,那千总不敢再废话,拱手道:“遵命!” 等那部将离营,左若沉下脸来,把才送来信件撕的粉碎。 此次出征,从攻取安庆,到进军湖广,方国安军像一滩烂泥,扶不上墙壁。方国安军的战力本就比不上江南明军强悍,再加上主将三心二意,也不怪如此。 方国安的资格比左若老,翟哲在军中都没发话,左若只有把不满埋在心里。 千总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回方国安兵营。 他拜见方国安后,不敢隐瞒把左若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 一席话说了很久,方国安一直压住胸口将要爆发的火山。直到亲信退去,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大将军的命令,大将军的命令!难道当世人不知道他那个大将军是么得到的?” 把侍立一边的方元科下了一跳。 他很担心,问:“爹,您怎么了?” “大将军让我孤军入岳州,存的什么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方元科不以为意,说:“爹,你想多了,左总兵和金声桓在汉阳府也是不惜伤亡攻城,大将军把此重任交给您,正是对方家的信任。” 方国安依旧焦躁难安,说:“张名振已经死了,王之仁把松江府的田赋还给了江南总督府,就剩下我方家在池州芜湖,早就成了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还没对我们动手!” 方元科冷静回答:“父亲当把宁国、池州和芜湖三地的田赋还给大将军府!” “啊!”方国安没想到儿子有这种想法。 方元科今日真是想气死父亲,接着说:“江南乱局已经过去了,以方家的实力,无法独占一地,不如彻底投在大将军府下。” 方国安脸色大变,抓住手边的砚台砸过去,骂道:“我方家是大明忠臣,只为朝廷效力。你这个逆子,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方元科一边闪避,一边回答:“今日的朝廷,已没有了半点威严,爹难道不知道郑芝龙如何在广东践踏朝廷的章法吗?” ☆、第469章 提醒 热。 湖广的夏天炎热程度在大明算是能排的上号的。 荆州城下,攻城的明军避开午时和未时两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才登云梯杀上城头。这几日,李过和堵胤锡都能感受到守军气力将竭,只盼着援军到来吊着一口气。 探明江南明军精锐进入岳州府后,洪承畴反而定下心神。 一切在荆州府下见分晓。 湖广。 茂密的丛林,光秃秃的石头山,以及奔流不息的河流。这些都阻拦不了明军和清兵的脚步。他们不畏炎热,只为了比对手能早个半天到达荆州城。 这里是清兵的地盘! 行军两日,左若体会到方国安的难处。 眼前的道路孤独的环绕在茂密的丛林中,像一条被上天的某位神仙窝成一团,随手扔在人世间的腰带。 路上没有行人,村落没有炊烟。 沉闷而单调的脚步声与藏在树干中贪婪汲取树汁的知了的鸣叫声为伴,一直向前延伸。 “如果再这样下去,明天就该要停下来等待军粮了!” 左若命侍卫带来向导。 向导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头,一双手粗糙的像一张老树皮,佝偻着身子。他是武昌府人,家中老小都在武昌城,曾经常来岳州地界收芦苇席。此次行军要深入湖广腹地,鉴于湖广百姓对明军的态度,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担任向导。 左若问:“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潜江?” 老头垂着头,回答:“后日!” 左若抽出腰中短刃在地上勾勒出几个县城的位置,想着自己要是攻打一座县城先来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这附近哪里能取到粮食?” 老头想了很久,颤声说:“沔阳城的杨家,潜江的李家都是岳州府有名的富户。”他常跑岳州府,对这里的熟悉不下于本地人“哪一家近?” “杨家!” 大军从洪湖东边进入沔城地界,要尽快赶到潜江,同时要解决短期的军粮问题,再指望民夫搬运粮草,已经完全不可能。 左若命亲兵拿来笔墨,如鬼画符迅速般写好一封书信,朝亲兵招呼:“让李虎过来!” 李虎为随军游击将军,脑子灵活,胆子大,是左若的爱将。 片刻之后,李虎赶到中军,就是他前些日子随左若进入湖广的兵营挟持了章旷。他是陕西人,是汉部入明后萧之言招揽来,后来成了左若的心腹。 李虎没有说话,左若指向向导吩咐,“你随他把这封信送往沔城的杨家,向他们借些粮食。” “遵命!” 李虎带向导领本部兵马离去。 杨宗新家在岳州,就像当初的朱家寨子在右玉。杨家不是最有名望的家族,也不是最有钱的家族,但一直是别人最不敢惹的家族。 杨家的安定寨是十年前修建的。那是老回回第一次率陕西的流贼进入湖广地界。小股流贼从襄阳南下,进入岳州地界,官兵不敢禁,杨宗新召集同乡,筑寨自卫,在岳州府树立起名望。 这十年来,湖广一直处于战乱中,杨宗新不断购买鸟铳和兵器,把安定寨修得如沔阳县城般坚固。每当战乱到来时,方圆百里的百姓有不少人来都会此地避难。 当然,杨宗新不是发善心,每个进入安定寨避难的人都要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根据避难时间的长短可能还会增收。 官军强势时,安定寨上树立“明”字大旗,流贼猖獗时,安定寨上的旗帜换成“顺”旗,杨宗新还保存了“大西”的旗帜,所以当清兵南下至湖广时,安定寨上自然换成了“清”字旗。 一切为了生存。无论谁占据湖广,杨宗新选择跟谁合作。他很懂得那些征服者的心理,常常进献一些粮食和财物表示顺从。不知不觉中,沔阳县三成的田地变成了杨家的产业。 何腾蛟进攻岳州时,安定寨保持中立。 江南的兵马进入岳州后,杨宗新同样没有任何表示。 一列人马约有三千多人到达安定寨前,这一天,杨宗新没有树立任何旗帜。 李虎挑了二十个亲兵到达安定寨门前,喊叫:“奉大将军之命征讨湖广的清虏,安定寨的杨宗新出来迎接!” 杨宗新命族人打开寨门。他五十多岁,生的细皮嫩肉,长相儒雅,把李虎等人迎入寨,恭敬拱手行礼,“军爷请入寨,在下就是杨宗新!” 李虎看他摸样,眼睛一横,问:“为何不剪去辫子?” 杨宗新摸了摸光瓢般脑袋,苦笑道:“军爷体谅我们的难处,清虏都是留发不留头的!”他在大明有举人的身份,但十年磨炼下来,深知低调的重要,从来不与兵匪逞强,所以安定寨才维持至今。 李虎站在门口,左手掐腰,右手在怀中掏出书信,道:“这是我家大人的命令,你好生看看!” 杨宗新接过来,拆开信封看完,很快乞求道:“官兵到沔城,在下确实该供应粮草,只是五万石粮食实在太多,小寨人口有限,实在供应不起。” 李虎上下打量杨宗新,问:“你能供应多少?” 杨宗新伸出一个手指头,答道:“最多一千石。” 讨价还价是常事,但杨宗新这句话不是还价,是侮辱。 “是不是太少了点?”李虎开始变脸。 杨宗新像个奴婢般解释:“今年湖广战事不断,沔阳的收成不如往年,安定寨中实在没有粮食。” “敢让我搜山寨吗?” “大人,我……” “好了!我知道你在耍花招!”李虎正儿八经的提醒说:“你要是不老老实实送出粮食,就等着麻烦吧!”,李虎估计左若不能满意,但不敢擅自下决定,命信使快马加鞭禀告左若。 杨宗新的表现正是湖广各地乡绅的态度。就地取军粮,对方国安军和左若军非常重要。 听李虎说完,左若生出一丝怒意。 “顺贼在这里能取到粮食,清虏在这里能拿到粮食。唯有朝廷官兵到此,这些人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是当朝廷好欺负吗?官兵不敢攻下安定山寨吗?” 湖广的乡绅为了自保,早已忘记他们还是大明的子民。 “我会去提醒他们!” ☆、第470章 恶毒 一队兵马逶迤行走的洞庭湖侧氤氲的雾气中。 前列骑兵铁蹄飞扬,在松软的草地上留下一个个微嵌入泥土的印记。 荆州城的桃子快要熟了,诱了无数贪婪的食客。荆州和岳州方圆几百离地,集聚了整个湖广八成的兵马。 “启禀大人,前面就进入荆州地界了!” 一个文士伸手挡在眉眼上远眺,对面除了郁郁葱葱的绿林见不到任何特别的景象。 大军日夜兼程,他也感到有些许疲倦,右手自然耷拉下来,强作精神下令:“加速行军,一定要尽快赶到荆州地界。” 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险峻山岭,高低起伏的丘陵一直向北延伸。丛林中响起如鸟叫的口哨,飞速传播。 因为去年被清虏偷袭,此次围攻荆州,忠贞营格外警惕,方圆几十里地都布置了斥候。 斥候如脱兔在林间腾跃,来到一处树林茂密山岭上,只有在近处才能看见藏在树林中的营帐旗帜。斥候直奔向阳的山坡,来到一座树荫下的营帐前禀告:“小将军,南面来了好多人!打的是湖广总督何大人的旗号!” 驻扎在这里的正是李来亨的人马。他奉李过之命领五千士卒负责南面和西面的防御。虽然士卒数量不多,但属重忠贞营中战力佼佼者。 李来亨正在几个亲兵在角力,听见斥候的禀告,吐出嘴中的嚼了半天的嫩草,右手握住刀柄,问:“何大人的旗号?怎知不是清虏假扮?” 斥候解释:“应该是明军无误,因为士卒都留有头发。” 是否留有辫子是鉴别明军和清兵最简单的方法。明军可能有反正的士卒留有光头,清兵一定是留有鼠尾辫。 “是吗?”李来亨紧握刀柄的手松开,想了的片刻,下令:“继续监视来人动向!” 等斥候营去远,他转身招呼了亲兵,下令:“给我送一份信给堵大人,为何何大人率军来荆州,没有向没有向我通报。” 章旷在荆州城下,长沙的明军怎会没有通报突然进入荆州地界? 李来亨不解,堵胤锡更不解。 他是接到李来亨的禀告后,才知道何腾蛟正率军赶来荆州。 卫兵匆匆请来章旷。 堵胤锡又焦急又迷惑,问:“章长史,你知道何大人正在赶来荆州城吗?” “是吗?”章旷瞪大眼睛,很快转为恍然大悟的摸样,说:“那是好事啊,何大人亲自率军到荆州城下,可为强援,一鼓作气攻下荆州城。” 堵胤锡的脸变了。 “何大人来荆州之前,为何不告知我?” 章旷呵呵一笑,答道:“也许是何大人想给你堵大人一个惊喜。” 真是个惊喜!堵胤锡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何大人该告诉我的,要是发生些误会,就真是个惊喜了。” 第一次,堵胤锡给章旷的脸色看。总督比巡抚高半级,但凡事要有度。何腾蛟明显是争功而来,堵胤锡满腔委屈无处诉说。 章旷离去。 堵胤锡命信使返回李来亨营通报,为湖广援军让开道路。毕竟都是大明的兵马,以他对何腾蛟的了解,若李来亨让开道路,必会引发冲突。 八月初,江南援军正在岳州府苦苦拦截勒克德浑的清兵。 湖广援军率先到达荆州城外。 堵胤锡知道何腾蛟看不上忠贞营,怕他语出不逊引起忠贞营诸将士不满,请湖广援军在荆州城西三十里外扎营,自己前去拜见这位湖广总督。 何腾蛟此来率大军三万,还有两万兵马在后,只留三万人驻守长沙。有武昌府在前为屏障,江南的明军又被牵制在江北,长沙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湖广的明军长途跋涉,一路未作停息,到荆州时多半士卒歪盔斜甲,草草安置营帐。 堵胤锡带来一万石粮食,以安置湖广援军。这些粮食是十天前翟哲派人从水路送来的夏粮,堵胤锡转手交给了何腾蛟。 离开大营前,堵胤锡吩咐李过加紧攻城。 他想在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来到之前取下荆州城,李过等人也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李来亨让出道路后,仍然率军留在岳州府边境。经历了去年的功败垂成,堵胤锡对顶头上司有种本能的不信任。 民夫赶着拖运满载粮食的骡马大车,排成一条长龙。 何腾蛟指着远处哈哈大笑,说:“看见没有,我就说,到了荆州,怎么可能没有粮食。”出发前,他就打定主意,吃定了堵胤锡。 一队两百多人的队列由远而近,堵胤锡走在最前头,领亲兵幕僚进入湖广大营。 何腾蛟领人迎上去。 “拜见总督大人!”堵胤锡收起存在心中角落的不快。 他们是一伙人! 至少对朝廷的态度上,堵胤锡认为湖广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忠贞营受了大将军翟哲的粮食和军饷,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将军的下属。 虽然章旷对他很无礼,虽然何腾蛟率军来荆州很恶心人,但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他不介意把这份功劳与何腾蛟共享。他甚至能体味到何腾蛟的难处以及对这场胜利的渴望。 何腾蛟上前一步,右手拍在堵胤锡的左肩,笑着说:“听说你在荆州遇见麻烦,我特意从湖广率军前来驰援!” “啊,啊!”堵胤锡有些尴尬,说:“多谢总督大人体恤士卒。” “随我到营中说话!” 幕僚的簇拥下,何腾蛟伸手虚挽堵胤锡的胳膊,两人共走入中军大帐。 进入中军大帐,何腾蛟摒退左右,问:“荆州战事进展如何?” “忠贞营将士奋勇杀敌,荆州守军已是强弩之末!” 何腾蛟思维极快,又问:“忠贞营攻城已有两月,将士劳累疲倦,还能维持初始的锐气吗?” 堵胤锡长吸一口气,这句话要是被李过听见,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他在忠贞营内对各位统领尊重与劝导共行,才能让那些大顺残部听命效命。何腾蛟这句话是对忠贞营的侮辱,让那些在战场拼命的士卒寒心。 “忠贞营皆是悍勇之士,请总督大人放心,必能取下荆州!” 何腾蛟仔细想了好一会如何措辞,查看话题,问:“听说清兵援军正在从岳州府地界赶来,你知道吗?” “知道,翟将军已命兵马入岳州阻击!” 堵胤锡对翟哲把控南京朝廷有担心,但对翟哲在战场表现出的大公无私,表现的心悦诚服。 像这样甘愿当绿叶,为湖广的忠贞营的功劳做陪衬,与争功的何腾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是地下。 “我听说江南兵马抵敌不住,需要支援!”何腾蛟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堵胤锡。 啊!湖广的兵马正在闲置,去支援江南明军岂不是正合适?堵胤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何腾蛟这是什么意思? 何腾蛟等了半天,见堵胤锡不上路,有些不高兴的说:“荆州战事持续了太长的时间,我此番率湖广大军前来,正是要收复荆州。忠贞营征战两个月,军心疲倦,可往岳州驰援江南援军,换湖广兵马攻城。我军新到荆州,锐气正胜,一鼓作气,必下荆州城。” 他说话的语气像除夕夜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连绵不绝,中途不给堵胤锡反应的时间。 听完何腾蛟的一番话,堵胤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这个……,”他万万没想到何腾蛟想独享收复荆州的功劳。 忠贞营在荆州城下拼死拼活两个月,损失了过万士卒,这个时候松手,李过等人怎么甘心,他自己又怎么甘心? “怎么,难道你贪恋收复荆州的功劳吗?”何腾蛟一句话堵住了堵胤锡的嘴巴。谁不贪念这份功劳?但谁说出来,谁掉价。 “大人,说笑了!”堵胤锡一点也笑不出来。 何腾蛟一脸正气,接着说:“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当以收复失地为己任,攻下荆州后,恢复湖广指日可待,难道你希望荆州落在忠贞营之手吗?” 堵胤锡实在忍不住了,反驳道:“忠贞营现在也是大明的将士!” 何腾蛟冷笑,斥责道:“你忘了先帝死在何人之手吗?”他说的先帝指的是崇祯皇帝了。大顺军攻入北京城,逼死崇祯皇帝,这是忠贞营与自诩忠君的东林党文官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堵胤锡知道何腾蛟对大顺残部的歧视根深蒂固,劝解道:“他们现在在为朝廷效力!” “那是他们无路可走!”何腾蛟一句话揭开堵胤锡的幻想,“若不是李自成死在清兵之手,多尔衮把投降的顺贼一律斩首示众,你以为那些人会为朝廷效力吗?” “忠贞营!?”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幌子,逼死先帝,再称忠贞,真是天大的笑话!” “大人!”堵胤锡一声叹息。 “忠贞营不会听你的命令,眼下的顺服不过是个幌子!”何腾蛟毫不客气,说出一句极其恶毒的话,“他们全部死在湖广才是好事!” 三伏天,堵胤锡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何腾蛟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你即可督忠贞营攻岳州府,与翟哲兵马联手,共击清虏援军!” 他是湖广总督,奉朝令可调动西南各府兵马。名义上,堵胤锡确实要听他的调遣。 ☆、第471章 美人 岳州府。 左若亲自来到安定寨门前。 杨宗新命族人堆积了一千石稻米摆放在寨前,他相信左若即使不满意,也不会攻打他这座山寨。 安定寨靠山而建,山顶竟然安置了两门小铁炮,兼有乡兵誓死保护家园,坚固程度不下于沔阳城。而且,攻下安定寨不可能有沔阳城那么多收获。 “杨先生,出来说话!” 左若的声音不大,躲在土墙后面的杨宗新听到清清楚楚。 安定寨门紧闭,杨宗新不敢露头。 “杨宗新,出来说话!” 左若不悦,他不喜欢在一座小小的山寨前遭到蔑视。 杨宗新站起身来,在土寨墙头拱手作揖:“左总兵!” “五万石稻米!我可以不追究你对抗官兵之罪!” “左总兵,你老大人有大量,绕过安定寨吧,大人到岳州府各个山寨走一遭,五万石粮食是举手之劳。” 杨宗新恨不得在城头下跪,多少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带领安定寨在强敌环伺下生存。丢脸不重要,重要的守卫好寨子。 连李虎听了这句话都抑制不住愤怒,想跳上墙头,打杨宗新几个大耳刮子。这是当总兵大人是乞丐吗? 果然,左若的声音变得冰冷,“开门!” “大人!”杨宗新在城头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千石!安定寨出五千石稻米!” 左若仰脸眯着眼向上看。 “一万石!”杨宗新咬牙,“一万石粮食!” 李自成麾下大将袁宗周率大军攻下岳州府时,他也只提供了五千石的稻米。无论谁当岳州府的主人,他只想当安定寨的主人,拥有沔阳城的土地。 “开门!”左若不再提五万石稻米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让岳州的乡绅和百姓知道,时局已经变了,官兵所到,无处逃避。 “大人,我安定寨百姓愿把才收获的夏粮奉给大军。请大人体谅,今日我若归顺大人,他日清兵归来,我安定寨必会宅毁人亡,请大人放安定寨一条生路。”杨宗新还在城头乞求,明军有些士卒都有人渐渐同情这个皮肤白皙的老者。 如果他遇见的是翟哲,也许能博得一份同情,但是他眼前的是左若。 “攻寨!”左若拨马而走。 他决定为了粮草补给在这里多花费些时间。方国安的一万兵马只要能顶住勒克德浑一两天,他随时可以率军赶到支援。 “攻城!” 安定寨下向其嘹亮的号角,李虎率前锋营三千五百士卒在山寨门口立阵地。 杨宗新拍打衣袖上的灰尘,在城头直起腰杆。他有些害怕,但这不是他首次面对这种情形。从老回回进犯湖广起,安定寨一直在与战斗中不断壮大。 寨兵等着官兵发第一铳。他们不到最后一刻,不会主动与来犯的敌人对抗。 “出击!” 整齐的鸟铳手,盔甲鲜明的甲士,磨刀霍霍的前锋营。 杨宗新在城头只看了片刻,立刻感觉到寨下的明军,与他见过的每一支兵马都有所不同。 “攻城!”号令兵挥舞令旗,五脏六腑都像要从嗓子眼飞出来。 “攻城!” 鼓声阵阵。 轻装步兵扛着云梯一路小跑,鸟铳手迈动整齐的队列跟在其后。他们如同在自家花园中散布,从内往外散发着一种沉稳。 “轰!” 安定寨后山的山顶上一声炮响,一个碗口大的铁球像个急速旋转的车轱辘撞在铺满绿草的软地面。 攻打这样的山寨,更像是一场演练,虽然寨兵在山顶布置了铁炮。 李虎穿了一身银色的铠甲,站在城墙三百步开外。 在这个位置可以避开鸟铳和弓箭的袭击。至于铁炮,如果真的被击中了,只能自认倒霉。 扛着巨斧的甲士跟在盾车之后逼近城门,宽大的铁盾整齐摆放在盾车上。 杨宗新后悔了,只看那些人的步伐,他知道安定寨绝对抵挡不了那些明军的攻击。 “投降!我们投降!” 寨头竖起“明”字旗,城头的铳手停止射击。 “这个贱坯!”李虎恨恨的骂了一句,他损失了五个士卒,没有得到一点报复的快感。 “既然要坚守,就该守到底!”李虎拔刀在手中挽了一个刀花。 准备强攻城门的死士立在城门前一百步远,大眼瞪小眼,心中都在嘀咕赏银不知是否能到位。 走在最前面的死士把肩膀上抗的斧头扔上盾车,骂道:“你也该让我砍一斧头才投降吧!” 左若稍稍有些诧异,立刻命攻城的明军停下脚步。 杨宗新多年丰富的经验救了他一条性命。安定寨能在湖广坚持十年,并非浪得虚名。 寨门大开,杨宗新跪拜在地,等左若的战马走到眼前,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一时糊涂,与左大人为敌,真是死罪!” “五万石稻米有吗?”左若很执着。 “有!”杨宗新仰头,“安定寨人就算勒紧裤腰带,也要保证左大人大军的粮草。” “很好!” 左若下马。 李虎率前锋营入寨门,控制安定寨的入口。 “把安定寨的百姓数量,及拥有的粮食清单给我报一份上来!” 杨宗新从地上爬起来,拱手弯腰答应:“遵命!请大人入寨查收。” 官兵入安定寨,控制各处险要的位置。片刻间,安定寨像从一个誓死保护贞洁的少女变成张开双腿任人肆掠的妇人。 杨宗新稳如泰山,对左若说:“大人,在下在山寨中备下了酒宴,请大人尝尝安定寨的特产!” 左若大步流星,跟在杨宗新身后入内。 酒宴在杨家正堂内,摆上丰厚的一桌菜,只有杨宗新和左若两个人。 两人坐定,杨宗新半欠着身子给左若斟酒。 “久闻大人大名!” 左若一口喝完杨宗新才斟满的酒水,说:“那为何初始不开寨门!” “是我一时糊涂了!”杨宗新本着绝不与左若顶嘴的原则,任左若撩拨,就是不松口。 两人正在说话时,一个绕绕袅袅的女子从中堂后墙走出来,来到左若面前斟上一杯酒。晶莹剔透的酒杯夹在葱玉般的手指间,那女子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小女子为左大人敬一杯酒。” 左若上下打量,见这个女子形态拘谨,不像是风尘中人,侧首为杨宗新,“此是何人?” “是在下的孙女杨眉芸。” 左若转首再看那个女子,不像秦淮八艳那样美艳动人,自有一番撩人的滋味。 ☆、第472章 阻击 左若不是那么好色,女人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铁甲和火炮诱人。 但若是有人把一个长不难看的黄花大闺女送到眼前,他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很对不起杨宗新的那份诚意。 杨眉芸喝完酒后,垂头时下巴快要触及饱满的胸口,脸色殷红欲滴。她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眼前的这个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将军将是她的夫婿,这样的男人不如西厢记中的文人温柔,但有一双可靠的肩膀。 “左大人,我这个孙女向往英雄豪杰,对大人甚是仰慕!” 左若心中冷笑。 他相信在今日上午之前,杨宗新的这个孙女从未听过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只老狐狸!一个够光棍的老狐狸。一个时辰前他拒明军于寨门之外,一个时辰后笑眯眯的把自己孙女奉上。 眼前的女孩,像个将熟未熟的苹果,一半青涩,一半粉红。左若的眼睛盯在杨眉芸拿着酒杯洁白如玉的手指上。 他喜欢会喝酒的女子。 “待我收复湖广,会来迎娶杨家小姐!” 女孩的头垂的更低了。 “哈哈哈!”杨宗新发出爽朗的干笑,“杨家求之不得!” 这个年头,能找到如此强大的靠山不容易了。杨眉芸不可能为正妻,让孙女成为大将军麾下勇将的姬妾,是杨宗新打开寨门后才做出的决定。 安定寨从未向敌人敞开过大门。现在,杨宗新决定了,既然无法再保持独立,也就到了该下注的时候。 江南兵威之胜,让他觉得足以下注。 安定寨是起点,有了本地人的支持,随后事情令左若如浑身脱去枷锁般轻松。 杨宗新出面,命人往周边几个寨子派出信使,他在沔阳县说一不二,在岳州府也小有名望。 有些乡绅逐走他的信使,有些人送来粮食,也有人追随他向明军敞开大门。 明军在岳州府不再孤立无援。 铁骑出安定寨,左若回头时,看见那个少女躲在爷爷身后偷窥自己。 “驾!” 铁骑如飓风,身后是迈着整齐步伐的步卒。 他终于尝到了打顺风仗的滋味。 以明军在荆州和汉阳两地的兵势,岳州府不过是砧板上的切肉。可惜何腾蛟把希望寄托在洪承畴让岳州的承诺上,还玩了一出诈败的游戏。 方国安先左若七天到达岳州,愣是把这大好的时机留给了后来者。机会摆在那里,只有有能力的人才会把握住。 左若军在安定寨耽误了一天半,暂时解决了大军补给难题。 但他万万没想到,只这一天半,在岳州府出现了大纰漏。 勒克德浑兵出孝感后,日夜兼程奔袭荆州城下。 从孝感往荆州的大道必经过潜州,方国安早五六日就到岳州府地界了,他无力攻下潜江县城,一直在潜州县内盘桓。 潜江方圆一百多里,从西往东的官道就明摆在眼前,方国安却率军驻守在离潜江县城三十多里地的何家台。 原计划约定的会师时间,左若军迟迟没有出现。 信使前来通报,左若军正在搜集粮草,可能会晚道一两天。 以一万明军阻击三万勒克德浑的清兵,方国安躲在兵营中,像窝在冬日早晨温暖的被窝里,懒洋洋的不愿动弹。 斥候每隔半个时辰便来通报军情,驰援清兵已到潜州城下,补充粮草。 方元科急匆匆从前营赶回来,闯进父亲的大营,急吼吼的说:“爹,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慌什么!”方国安眉心完成一个川字,“左总兵还没到,难道要让我方家人马独自迎敌吗?” “爹,都什么时候了!”方元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左总兵已经传过信件了,后日才会到。” 方国安挪动身躯,露出不安的神色,但仍然很固执的说:“左总兵未能及时赶到潜江,可不怨我们父子二人。” “爹!”方元科跪了下来,恳求道:“您这是要惹祸上身啊!” “你就真的这么怕大将军!”方国安起身走道儿子面前,语气变得很温柔。他很矛盾,一面是对翟哲势力的畏惧,一面是背叛朝廷的痛苦。 方家摆脱不了争夺财赋扩大势力的欲望,但方家是大明的忠臣。一年前,在江北四镇和江南各府守军见清虏望风而降时,方家从杭州退守在浙东山区。 宁绍总兵翟哲可以退到荒凉的舟山岛上,方家无处可逃,仍然坚守。 剃发令起,浙东风云际会,大将军翟哲名闻天下,可是他方国安得到了什么?现在连当初的最后一点坚守也要放弃了吗? 方国安已经老了,方元科还很年轻,老人更喜欢缅怀过去。 “爹,方家难道要与大将军为敌吗?”方元科的膝盖相距父亲的皮靴一尺。他们是父子,方家总要选择一个方向。 “容我再想想!”方国安摆手让儿子出去。 中军大帐前大榕树的影子从西斜变成东斜,方国安守在安静的大帐门外。 斥候如风,接踵而至。 “报!勒克德浑军离开潜江正在急速向荆州行军!” 做一个决定就这么难吗?方元科来回踱步。 对父亲来说,这是要改变他坚守的人生准则。他若贪生怕死,畏惧强势,早在杭州城下向求降了,又怎么坚守到今日。 大帐的帘子终于动了,方国安迈大步走出来。 “无论方家怎么选择,我们不能放清兵往荆州城下。如果真的如大将军所愿,方家兵马损失惨重,也免除了以后的麻烦。” 江南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意识到未来都要在大将军府和朝廷之间抉择。 这是朝政危机发生之前的前兆,翟哲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才对无力救援山西的前景感到悲哀。 听清楚父亲的话,方元科立刻跳跃起来,朝不远处翘首观望的传令兵下令:“即刻起兵,出发!” 明军起寨向潜江往西的官道杀去。 勒克德浑督大军在潜江城下休整半天,向荆州城下急行军。 他对明军的动向了如指掌,潜江的明军没有阻拦他的实力。而且,根据洪承畴的情报,方国安部不像江南其他明军那般坚决。 蒙八旗的骑兵率先快速通过潜江,去年他正是凭借骑兵偷袭了忠贞营。 女真人和部分汉八旗士卒在官道右侧的平原列阵,静候明军到来。 原本是明军的阻击战,因为方国安的犹豫,变成了清兵以逸待劳。 明军斥候在烈日下狂奔,通报清兵行军动向。 方元科真是急了,方国安仍然很镇定。他从来不以为以自己麾下这一万士卒能挡住清兵主力。 “左若来迟了!”这是他最好的借口。如果翟哲一定要惩罚他,他有左若这张挡箭牌。 两个时辰后,方元科看见了清虏旗帜在正前方飘扬。 他还没来的及列阵,远处传来怪异的牛角号声。 东西两侧的清兵旗帜绕过茂密的丛林杀过来。清兵占据江北和草原,对明军最大的优势是拥有更多的骑兵。 “列阵!”“列阵!” 明军前列的将士慌慌张张擎起长枪,鸟铳手在后列集中,装填火药铅子。、明军探路的骑兵眼看清骑逼近,不敢迎敌,向四周散开。 女真骑兵队列松散,一直保持匀速,在明军长枪兵百步之前下马,士卒们摘下背上的长弓,射向严阵以待的明军长枪手。 羽箭飞翔,铳声响起。 方国安军没有装备长鸟铳,普通鸟铳比不上步弓手的射程。 按照常规的战法,他们应该举盾与清虏的弓箭手抗衡,派遣轻步兵追杀先期骚扰的弓箭手。清兵的步卒还落在后面。 但明军是在急行军后仓促应敌,没有排出完整的防御阵型。 长枪兵没有装备铁甲,是最简陋的兵种。羽箭从长枪的缝隙中穿过,扎在紧握光溜溜枪杆的双手之间。 才长途奔袭过的士卒顶着头顶火热的太阳,张嘴吞吐粗气。 “出击,出击!”方元科当机立断,命长枪兵前行拉近与清虏骑兵的距离。 那些如苍蝇般讨厌的骑射手,在拍子将要触及到它们的后背时,一溜烟离开。 长枪队列渐渐脱离队列,但他们离女真弓箭手永远只差一步。 一刻钟之后,汉八旗的步卒赶上来。女真骑兵分开至两翼,咬住有些深入的明军。勒克德浑麾下是湖广最精锐的清兵,否则也不能在汉阳城下与左若对峙了两个多月。 “顶上去,顶上去!”方元科挥舞双臂,豆大的汗珠顺着铁盔落到战马的鬃毛上。 正在此时,中军响起撤退的号角。 “清虏急于援救荆州,我们只要在这里稳住阵脚,便可以牵制勒克德浑的精锐女真骑兵,为何要急于撤退?”他有一肚子话要向父亲诉说。 父亲不是改变主意了吗? 方元科不敢擅自脱离战阵,只能听从命令,稳住前军阵型徐徐撤退,不给清兵可乘之机。 清兵果然无心恋战,追击七八里后,兵马撤回。 方元科摘下头上铁盔扔到地上,急匆匆奔至中军。 “爹,为何要如此急于撤退?” 四周都是亲信部将,方国安脸色阴沉,答道:“清兵势大,我要等左总兵到来来,共同追击。” 他打这一仗,不过是为了堵住翟哲的嘴巴。 ☆、第473章 联谋 荆州城下。 堵胤锡像一只瘟鸡歪歪斜斜回到兵营,两个膝盖好似撑不住沉重的身体。 柳随风躲在大营门口处兵帐的阴影处,偷看堵胤锡的从远处走来。在堵胤锡接到李来亨禀告的前一个时辰,他得到了暗营的消息。 何腾蛟此举确实出人意料。 傍晚时分,忠贞营结束了一天征战,李过回到兵营解去铁甲。 堵胤锡命幕僚来询问白日战事进展情况,并没有多说什么。 夏日的夜晚,一向令人向往。 月色如水银泼地。 兵营的角落传来嘶哑的信天游歌声。忠贞营的士卒一大半来自陕西,有少数老卒甚至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追随李自成闯荡天下。 初始的杀戮是为了生存,再后来是因为欲望,到现在,变成了一种本能。他们在厮杀,等待死在此刻或者是下一刻。 思乡是游子无法治愈的心病。 柳随风在兵帐遮挡的阴暗处穿过 今夜,他要去拜访两个人,一个是李过,另一个是高夫人的弟弟高一功。 忠贞营十三支兵马,这两人的势力最强大,而且这两人对堵胤锡都很认同。 去年,堵胤锡单骑入大顺军残部兵营,拜见李自成的皇后高夫人,赢得了这几位军中大佬的尊重。 但是,忠贞营中各支兵马并不是都愿意屈膝在这位湖广巡抚面前。如刘国昌和刘国俊等人仍然以大顺朝册封的爵位称呼,袁宗第因为去年忠贞营在荆州城下之败,对何腾蛟恨之入骨。 夔东山势连绵,地理贫瘠,这些人随李过东下,有不少人正是如何腾蛟所说,想在荆州取一处栖身之所。 一个夜晚过去。 次日清晨,堵胤锡升帐点将。 忠贞营各部统领都到来,大家都想知道何腾蛟为何而来。 堵胤锡两眼布满血丝,他思考了一夜,没想出任何两全之策。 “诸位将军,赖忠贞营奋勇攻城,荆州城指日可下。总督何大人昨日特地率军来荆州驰援,赞赏忠贞营英勇善战。”他强作精神,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今日状态与往日不同。 柳随风和章旷分立两侧,都不说话。 堵胤锡为了不得罪翟哲和何腾蛟,只能实行平衡之术,军议时让两人都到场。 “但是,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堵胤锡厚着脸皮,转告何腾蛟的原话,“清兵知道荆州危机,特调集勒克德浑率部驰援,眼下正在与大将军麾下兵马在岳州府交战。” “我忠贞营去年正是被勒克德浑偷袭,才败退夔东,今日仇敌重返,正是吾等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堵胤锡鼓足精神,慷慨激昂,饶了一大圈,终于把自己的目的讲出来。 堵胤锡的一番鼓动的言辞才结束,右边传出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何大人不正是从岳州府赶过来吗?” 这是柳随风第一次在军议中说话,他只听了堵胤锡的前半段,立刻明白了何腾蛟的意图。 他觉得很恶心,为何腾蛟。 他对大明的官吏早就失去了信心,但何腾蛟的想法,已经无法再用正常人的思维来衡量。 章旷冷冷的接话:“何大人此来,正是为了加紧攻下荆州城!” 一股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堵胤锡坐在当中,两人不敢撕开脸面,只能这样隐隐约约的针锋相对。 堵胤锡被柳随风的话憋住了,后续的说辞无法在持续下去。 他暗自叹息,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请命出战,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但他环视诸将,众人都在大眼瞪小眼,李过和高一功沉默不语。 三个人像是搭了一台戏,一唱一和,众人都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章旷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来,“忠贞营去年败给勒克德浑,没想到今年连迎敌的勇气都没有了。” 堵胤锡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李过胸口起伏,忍住没有说话。他能忍住,有人忍不住,一个明显模仿章旷语气的声音冒出来。 “湖广有大明的兵马几十万,畏惧清虏不敢为敌的人不多啊,忠贞营必然不在此列!” 柳随风笑如春风,章旷的脸黑如阴云。 袁宗第的话没有明指,但在场的诸位都知道他在说谁。 何腾蛟血淋淋的伤疤被揭开,他身为湖广总督,与清虏的交锋未胜一仗,多次畏敌而逃。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迫切想窃取荆州的胜利。 堵胤锡一看现场有爆发的趋势,立刻站出来打圆场,说:“清虏有援军,我大明也有兵马阻击,大将军已经调集大军在岳州府,各位无需担心。” 辰时过去,忠贞营还需继续攻城,诸将各自退去。不过,经历了这场风波,不少统领都有些心不在焉。对驻扎在不远处的何腾蛟部生出一份提防之心。 堵胤锡巳时奔赴湖广大营,章旷同行,柳随风留在忠贞营中。 李过率部攻打了一个时辰,退了下来,柳随风来到离战场一里外的兵营中。铳炮声和惨叫声像在耳边。 李过的盔甲整齐摆放在身体右侧,只穿了一套短衫盘膝坐在芦苇草席上,浑身上下皆已湿透。 这种天气下攻城,也真是难为了忠贞营的将士。 柳随风摇晃身躯走进来,“侯爷,如何?” 李过哼了一声。 “何腾蛟非良臣矣!” 李过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道:“堵大人对我忠贞营有恩!” “堵大人与何腾蛟当然不同!” 柳随风从不在忠贞营与堵胤锡之间插钉子,这是他会做人的地方,不回引起忠贞营将士的不满。 李过对柳随风真正的目的清清楚楚,犹豫着说:“且看堵大人回来如何答复。” 堵胤锡是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人,大将军翟哲还只是传闻中的人物。他宁愿相信自己已经见到的人物。 忠贞营的过去,让他非常谨慎,何腾蛟对忠贞营的仇视,更显得堵胤锡对忠贞营的信任难得。 柳随风轻笑,问:“侯爷会弃荆州之围吗?” 李过的眼神有些发呆。 若闯王还在,他又何必在此受气! 柳随风拱手,“侯爷好好想想,在下告退!” 忠贞营迫切需要一处安身之所,李过也无法左右诸将的想法。 ☆、第474章 忠贞裂 湖广的大营也很热闹。 嘈杂的士卒让这里像个巨大的菜市场。有些士卒把五六杆长枪架在一起,上面晾晒了不少才洗完的布衫的短裤。 天热容易出汗,勤换衣服是个好习惯。 中军大帐周边是何腾蛟特意精选出来的壮士,实战能力不知如何,但个个相貌堂堂,雄壮威武。 堵胤锡迈着方步走进来,他带章旷同来,正是要找个证人。 “总督大人!” 何腾蛟站在大帐门口用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昨夜睡了个安稳觉,消除了他长途行军的疲乏。 他摆手让堵胤锡莫要多礼,着急问:“何时兵发岳州?督抚营的将士快憋不住了,都在盼着早些登上荆州城头杀贼!” “大人!”堵胤锡等章旷走到自己的身侧,吞吞吐吐的说:“在下已经通知忠贞营的各位统领了,只怕那些人未必会听话。” 今日清晨那一幕,他是演给章旷看到,若忠贞营顺从,他无话可说。若忠贞营不听话,他也好有个说辞。 何腾蛟的笑容立刻收敛起来,脸色如一朵迅速枯萎的向日葵。 “哈哈,哈哈!”他发出两声干笑,“你看,如何?果然不出我所料,忠贞营的那些人都是些反贼贱坯,你还指望他们变成大明忠贞之士,人皆可夫的妓女还能变成黄花大闺女吗?” 等何腾蛟的情绪发泄完,章旷在一旁冷冷静插言:“忠贞营未必会不听堵大人的命令,只要清除掉那个柳随风!” “柳随风?”何腾蛟居高临下看向堵胤锡,“那个翟哲的使者吗?” “正是,大将军府的长史,这半年他给忠贞营送来不少粮食和银子!”堵胤锡为柳随风辩护了一句“你这是吃了别人的嘴短啊,堵大人莫非不知道翟哲是什么样的人?”一段酸溜溜的话从何腾蛟的嘴里吐出来。 堵胤锡很无奈,为了维持湖广抗清大局,他夹在翟哲和湖广总督府之间忍气吞声。 说起来很轻松,如果湖广能提供充足的粮食和军饷,他又何必占翟哲的便宜,任柳随风在忠贞营中呼风唤雨。 他说了一句公道话,“能敌清虏者,唯有大将军!” “大将军?呵呵!”何腾蛟双手背在身后,冷笑道:“你饱读史书,当知道曹操事吧?” 堵胤锡这次没有反驳何腾蛟,而是保持了沉默,正是因为有此担心,他才站在湖广总督府一边,想以外镇的势力牵制朝堂。 否则,他怎会愿意与这样的何腾蛟为伍。 章旷比何腾蛟要冷静,他在忠贞营中呆过一个月,知晓那里的传闻,劝道:“翟哲反心已露,堵大人要是再不驱走柳随风,忠贞营只怕不再归湖广所有!” 这两人在这里唱双簧,真当自己是傻子吗? “驱走柳随风?”堵胤锡提高声调,“大人知道吗,我昨日送来的一万石稻米也是大将军府从江西押运过来的!” 不与大将军府合作,没有翟哲提供的十几万两银子和稻米,忠贞营只怕还在夔东山区。 “可是,我们现在不需要柳随风了!”章旷说完这句话,见堵胤锡死死盯着他,若无其事的摊开双手,一脸无辜的表情,反问道:“不是吗?” 何腾蛟在一旁给堵胤锡算了一本账。 “湖广大军加上忠贞营有十四五万兵马,收复荆州后,我们不用再依靠江南的粮食和银子,将能主导湖广战场。” 堵胤锡苦口相劝,“江南和湖广,合作两利,分则两败。” 何腾蛟越来越不高兴,警告道:“无论如何,忠贞营不能进荆州城,你也说过,现在忠贞营就不再听命了,如果那些人入城烧杀抢掠,或者占据荆州不再离开,你我岂不是引狼入室吗?” 无语,叹息。 堵胤锡明白了。 他无法说服眼前这个固执的湖广总督。 “再给你一天时间,明日午后,湖广兵马会进军荆州城下,力争三日内破城,不用再在这里耽误时间。” 何腾蛟的话语像重锤敲在堵胤锡的胸口,他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忍辱负重,就是等来这样的结果吗? “你回去吧!”何腾蛟甩摆衣袖转身进入大帐。 他很不满意,堵胤锡此来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堵胤锡是湖广人,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退一步说,他是文臣,难道要听那个武夫的命令吗? “堵大人!走吧!”章旷歪着脖子挤出和善的笑容,劝解道:“何大人就是这个脾气,我平日没少挨骂!” 堵胤锡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缓过来。 章旷走到他身边,凑在他耳边用蚊呐般的声音说:“大人要想完全控制忠贞营,必要除去柳随风。” “住口!”堵胤锡大怒。章旷是什么东西,竟然拿自己与他相比,他是大明的湖广巡抚,不是何腾蛟家奴。 “有我在,谁也动不了柳随风!” 章旷也不生气,发出“嘿嘿”阴冷的笑声退到一边。 堵胤锡是个能忍辱负重的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所以何腾蛟那一逼恰到好处。 堵胤锡再从湖广的兵营回到忠贞营,今日的心情比昨日更坏。他原想来说服何腾蛟,没想到反被何腾蛟逼上绝路。 朝堂之争,不仅不能要脸,还要敢于冒险,可惜堵胤锡在这两点上都比不过何腾蛟。 骑兵出中军大营,巡抚督抚营传达命令,今日的攻城战提前结束。 攻城的兵马才退回,堵胤锡单独召见李过和高一功。三人密谋了许久,柳随风这一次没有接到邀请。 从何腾蛟率湖广大军赶来后,忠贞营的将士就有些三心二意。那些官兵本该是同伴,可看上去总像是来找麻烦。 柳随风老老实实呆在自己专属的小营区,像是个乖巧的使者。 申时过去,夕阳把沃野涂上一层金色。李过和高一功走出中军大营,两人看上去都很不高兴。 大营中隐藏了一股躁动的气息,忠贞营十三部的统领连夜集会。 这是忠贞营的内部事务,堵胤锡和柳随风都没资格参加。 十三个人,十三把交椅。他们不再像从前听一个人的命令行事,但他们还是一个整体。 他们是悲壮的,他们也是孤独的。 “闯王离我们而去已有一年了!”李过的声音嘶哑,“他走了,我们还要活下去!” 诸将鸦雀无声。失去了闯王,他们如同被遗弃的孤儿。 “今天堵大人找我和高统领商量一件事,让我们忠贞营去岳州府阻击清虏。我与高统领答应了。” 李过的声音中有不甘,也有屈辱,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各位统领有些懵,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沉寂,压抑。 李过和高一功相视点头,正待表示形成决议时,一个头上裹着白布的人从椅子上站出来。 “我反对!” 袁宗第走到空旷的中间,他的架势像是在找人打架。 “我们整编成忠贞营,是为了抗击清虏,可不是给大明的文官当狗!” “我也反对!……” 三三两两,陆续一共站出来五个人,走到李过和高一功的对面。 袁宗第站在最前面,摊开双手,说:“荆州城指日可下,我们幸苦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吗?” 刘国俊接他的话说:“忠贞营苦战两月不得休整,又被调到岳州府,任由湖广的兵马在后面捡便宜,难道我们就要追随闯王而去了吗?” 他是忠贞营中兵马仅次于李过和高一功的第三人,却一直没有得到堵胤锡的重视。 李过和高一功的神色变得很凝重。忠贞营一直求同存异,只是这一次,反对的人有点多。 “受编为忠贞营后,我们现在是朝廷的兵马了!” 李过的话语刚落,袁宗第紧接着一句,“不错,但朝廷又不仅仅只有湖广总督何腾蛟一人。” “我听说皇帝年初曾传达圣旨,由大将军翟哲统管对清虏的战事,近半年来,我们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是大将军提供,但我从未听柳先生说过大将军让我们去岳州府。” 高一功沉默。 他对这道命令很反感,只不过是受李过之劝,又被堵胤锡说动。 “大将军能像堵大人这般优待我们吗?”李过很犹豫。 “大将军是武人,堵大人是文臣。堵大人必须要倚仗我们忠贞营打仗,可大将军未必会稀罕我们,到时候必然会被拆散,各处一地。” 他真的老了,老的那么容易瞻前顾后,但他并不愚蠢。 “各处一地又如何,难道兴国候还想重现当年闯王的荣耀吗?”袁宗第一针见血。 失去的岁月再也找不回来了,既然要投靠,为何不找个强者? “闯王的荣耀!”李过苦笑,那昙花一现的荣耀。 他说出那个让堵胤锡、高一功和他自己都纠结无比的消息:“明日湖广的兵马会来荆州城下攻城!” “哈哈哈!”袁宗第狂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们忠贞营为朝廷效力,竟然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闯王啊,你在地下都看见了吗?” 闯王杀了那么多人,必然会下阿鼻地狱。 “既然他们愿意攻城,就让他们去好了,大不了我们回夔东!” ☆、第475章 争斗 次日清晨,荆州守军没有像往常一样迎接登上城头的勇士。 “忠贞营拒绝东上!” 这是昨夜十三家统领争吵到半夜的决定。无论他们有多么大的分歧,在对外的姿态上,他们目前还是保持一致。当周边都是仇视他们的敌人时,他们反而更要团结在一起。 但不仅如此,忠贞营准备放开湖广兵马进军荆州城下的道路。如果何腾蛟愿意,他随时可以来攻打荆州城。 堵胤锡约见李过和高一功,谈论了一个多时辰,今日的事情没有昨日那般顺利。 李过和高一功都对昨日的食言表示歉意。 忠贞营可以把荆州城让给湖广军,但谁也不是傻子。只让别人打仗,没有赏赐,没有战功,何大人这是想把忠贞营玩弄在股掌之上吗? 三人有些不欢而散。 整个忠贞营的兵营,只有一个人最开心。 柳随风躲在自己的小营帐中偷笑。 他知道自己无法一步控制忠贞营,堵胤锡在这里威望很高,但现在忠贞营已经与堵胤锡渐行渐远。 翟哲代表了大将军的友好。不仅仅有银子,还有尊重。 巳时。 何腾蛟率两千亲兵进入忠贞营中军大营。 堵胤锡迎其入内。 一见面,何腾蛟厉声诘问:“为何还不出兵岳州府?” 堵胤锡一脸无奈,真如何腾蛟所说,忠贞营不再顺从了。 “李过和高一功说,忠贞营东上,需补齐军饷!” 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双方都能下台的借口。湖广怎么会有银子给忠贞营发军饷。 “柳随风在哪里?” “他在自己的军营中。” “传他过来!” 何腾蛟目露凶光。 堵胤锡隐约有些担心,但还是让亲兵前去传令。 柳随风躲在阴凉的帐篷中,手里捧着一本书。江南在忠贞营有六七百士卒,但只有一半是能上阵厮杀的战士。其中有一百多炮手随火炮同来,协助忠贞营攻城,都是江南的宝贝。 堵胤锡的亲兵恭敬行礼:“柳先生,大人有请!”。 “我今日身体不适,不方便外出,军中也没什么事能让我插手!” 柳随风把手中的书盖在脸上。 信使看他的模样,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去,回到中军大营通报消息。 章旷发出尖锐的笑声,“怎么样?堵大人,不听我的话,今日尝到苦果了吧?” 堵胤锡也在怀疑忠贞营突然反悔与柳随风有关系。 “把柳随风抓过来!” 堵胤锡摇头。 “大将军对忠贞营有恩,柳长史并没犯过错。” 何腾蛟转首下令:“章旷,带人把那个柳随风抓过来,我要看看他能在我湖广军中闹出多大的幺蛾子。” “遵命!” 章旷一招手,带五百健卒离去。湖广督抚营两千人把忠贞营当做自家的后花园。 “大人不可!”堵胤锡想阻止,被何腾蛟的亲兵拦住去路。 “大人,你这是让大明分裂啊!”堵胤锡痛心疾首。 督抚营的士卒健步如飞,沿途忠贞营士卒让开道路,章旷对这里很熟悉,直奔湖广的营区。 健卒一路挥舞皮鞭,耀武扬威。 来自江南的炮手、账务等闲杂人等各自躲向营后。 “只抓柳随风一人!”章旷大喝一声,冲入营寨。 柳随风背手迎面而立,四周有两百多甲士铳手簇拥环绕。 “柳随风,在湖广的兵营中,你还敢逞强?” “我们是大将军的麾下!” “我呸!”章旷歪着脖子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大将军,谁不知道他那个大将军是怎么来的。” 柳随风认真的解释:“那是皇帝册封的!” “可惜啊,你口中的大将军只怕救不了你了!”章旷走进几步,狞笑着压低声音透露一个恶毒的消息,“你不知道吧,总督大人决定将你抓捕诛杀!”这是他的主意。 柳随风微笑,悠悠的说:“这样,就可以让堵大人来背黑锅,忠贞营也能以堵大人为首,为湖广效力,是吗?” 章旷的脸色僵硬了一下,答道:“你很聪明!” “你很愚蠢!” 柳随风往后退一步,甲士铳手排成两列封住线路。 “放铳!” 后列的铳手递过来早就准备好的火绳。 抬铳,点火,一气呵成。 “砰!” 章旷万万没想到,江南这几百人在湖广的忠贞营中竟然敢率先出手。 铅子擦着他的头皮飞出去,也不知是铳手有意放过他,还是他真的很幸运。硝烟弥漫中,章旷双腿发软坐在地上,歪着脖子,长大嘴巴,喊不出一点声音。 两轮鸟铳之后,士卒们放下鸟铳,抽刀冲杀。 前方三四十步外的地面散布了四五十位被鸟铳击伤的士卒。这些甲士如出山的猛虎,刀刀见血,不留情面。何腾蛟那五百督抚营士卒哪见过这架势,来不及反应,各自落荒而逃。 兵营中到处都是人,这边鸟铳一响,立刻引起无数围观者。不一会功夫,李过和袁宗第率几千士卒赶到,江南的甲士正在营区前列阵,严阵以待。 柳随风走到章旷身边,伸手把他拉起来。可章旷身躯发软,才站起来,又坐下去,地上出现一滩湿地。 “章长史,你又何必为难我?又为难你自己。”柳随风揪住他,命士卒把他拖到李过面前,拱手道:“此人没有任何命令,竟然敢在大营中想劫持我,请兴国侯处置。” 听说章旷气势汹汹走出中军大帐起,他想好了这个主意。 章旷来时的路上那嚣张的模样,忠贞营诸将士都看在眼里。 这里是忠贞营,章旷此举,让李过很生气。 柳随风的还击,更是让他胆寒。 从此之后,大将军府和湖广总督府将水火不容。他不追究柳随风的责任,相当于背叛湖广。 “章长史,你怎敢在营中擅自行凶?”李过命亲兵把章旷从柳随风手中接过来,吩咐道:“传我命令,大营后撤,让出荆州城东西两门给湖广军,全营戒严,再有擅自行动者,斩首示众!” 章旷恼怒、羞耻、后悔,七八种情绪在心头游荡。“原来忠贞营早就柳随风穿一条裤子。” 李过命亲兵将其送入中军。 章旷羞于见堵胤锡和何腾蛟。 “放肆,放肆!”何腾蛟把中军大帐的茶杯狠狠的砸在地上,他扭头看堵胤锡,“这就是你的忠贞营吗?” ☆、第476章 敌至 李过的亲兵退去,没觉察到中军大帐内的异状。堵胤锡不开口,他们不会对湖广总督何腾蛟无礼。 “这就是你的忠贞营?” 如果何腾蛟的眼神是有形之物,堵胤锡早已血肉模糊。 “何大人,那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在这瞬间,堵胤锡原本有些佝偻的腰板突然挺直,他忍够了。 他已经说过,他是湖广的巡抚,不是何腾蛟的家奴。 何腾蛟似乎被吓到,舔舔嘴唇,没有再说话。 但是有人不怕。才遭到羞辱的人很容易愤怒,而愤怒的人容易让人冲昏头脑。 “请堵大人下令,抓捕柳随风!”章旷跳到堵胤锡面前,脸部肌肉扭曲在一起,这是他第二次被江南的明军俘虏。两次都在自己能控制局面的时候。 堵胤锡不屑看他,微微摇头。 “你不怕总督大人治你的罪吗?” “我与何总督之间,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堵胤锡不至于对何腾蛟翻脸,但已经烦透了这个上蹦下跳的章旷。 章旷的脸更红了,退后一步,拱手向何腾蛟,“大人…… “这里是忠贞营!”堵胤锡挺胸而立。李过和高一功虽然不肯听他的命令东上岳州府,但总会给他几份情面。在忠贞营对自己动手,除非何腾蛟愚蠢到一定程度。 当然,他已经很愚蠢了! “我会攻下荆州城!”何腾蛟没有听章旷的意见,但他的声音冷漠,眼神更冷漠。从此刻起,堵胤锡与他将是路人。 湖广总督的权威遭到蔑视,在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忠贞营中。 何腾蛟抬步正准备出大帐,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战马仰脖朝天嘶鸣,骑士一个腾跃如轻盈的燕子从马背上落下。 “报!”骑士没有留意到中军外围已经被湖广督抚营控制,一溜小跑冲进来。 两个军士上前拦住去路,凶狠的拉住斥候的胳膊,把他束缚在中军大帐前百步之外。 “有紧急军情!”斥候身材不高,力气不大,一时挣脱不得,急的胡乱呼叫。 何腾蛟掀开门帘走出来,正准备让亲兵放开斥候。中军大营外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李过、高一功等人率一百多忠贞营的将领冲进来。 看来人气势汹汹,何腾蛟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心里有些紧张。这些反贼想干什么,难道敢对湖广总督怎么样吗? 他才绑架了堵胤锡,心中有鬼,见那些人冲进来,才想起来自己这么进入忠贞营,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你们想干什么!”他伸出右手食指,装着胆子挺直脊梁吼了一声。 李过等人来势凶猛,湖广督抚营亲兵见何腾蛟没有指示,都呆在原地没动,任由李过等人直冲向何腾蛟的眼前。 “大人,大事不好!”李过神情很凝重,没听清楚何腾蛟在说些什么,拱手向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堵胤锡禀告:“清虏从岳州突过来了!” 幸亏,他留了个心眼;幸亏,他让李来亨留守在岳州府边境。人如果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那么他还算是个可教之才。 “什么?”何腾蛟和堵胤锡几乎同时惊呼。 “李来亨飞骑传书,勒克德浑突破江南明军在岳州府的封锁,前锋骑兵已经进入荆州地界。” 几人都呆住了,何腾蛟最先反应过来,指天怒骂:“翟哲怎敢如此?” 他总是能看见别人的无耻,因为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江南的明军让开岳州府的道路,难道不是想让湖广明军与清虏在荆州鹬蚌相争吗? 堵胤锡很快冷静下来,问:“江南的明军在岳州府战败了吗?“李过摇头,“末将不知!” 何腾蛟扭头朝堵胤锡下令:“请堵大人督忠贞营拦截清虏!” 眼前的形势已经不容忠贞营再回避。清虏自己找上门来,何腾蛟回归长沙的道路也被拦住。湖广军和忠贞营必须要同时应对清虏大军。 清兵不到四万人,看这几人的表现,好像来的是几十万大军。 湖广军不愿阻击清虏消耗实力,忠贞营昨日作出拒绝东上的决定,也出于同样的原因。 一个和尚挑水喝,俩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如果何腾蛟不率军来到荆州,李过等人不会有今日这样的情绪。 卖力的活都是别人干,好处都是自己的。何腾蛟打得小算盘让忠贞营诸统领心寒。 总有人要顾全大局,堵胤锡厚着脸皮拱手向眼前诸将;“李统领,高统领,清虏既然来了,还是请整顿兵马迎敌吧!” 高一功斜眼看何腾蛟,说:“愿与长沙军共同抵御敌!” 一个贼人也敢对自己这样说话。 “哼!”何腾蛟怒哼一声,拂袖迈步向外走去。章旷和督抚营士卒紧跟其后。 片刻之后,忠贞营中响起急促的号角声,各部兵马集中后移动,让开南面和西面的道路,给湖广军腾出扎营的地盘。 生气归生气,大敌当前,不能意气用事。堵胤锡命信使跟在何腾蛟屁股后面进入湖广军营,联络通报消息。 湖广大营缓缓挪动,与忠贞营分左右两侧在荆州城外立营。 十几万大军如天上的云彩飘动,五色旗帜如碧绿沃野中的繁花。 荆州守军能看见到围城兵马的动向,猜到援军来了,在城头擂鼓助威。但是城外的兵势旺盛,守军不敢贸然出城。 何腾蛟对堵胤锡极其不满,但大敌当前,他不敢率军胡乱行动。谁也不知道清虏会把谁当做目标。 傍晚时分,天空中出现了些许阴云。 李过揪心李来亨还没有退回来,站在高处远眺,南边的地平线上空空荡荡。 天色渐暗,明军在外围几十里地布满斥候。视线中的山水渐渐模糊,李过返回营寨。李来亨今天清晨就与清虏的前锋接战了。到目前为止,斥候还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荆州多水道和沃野,但河道不像江南水乡有那么多河流,适合骑兵作战。 岳州和荆州边境的官道侧面,数千骑兵环绕着一处营寨盘旋。 清虏先锋是蒙八旗骑兵,李来亨宁愿咬牙坚守不那么坚固的营寨,也不敢率部仓皇退兵。 土墙是有粗木和石头混合垒砌而成,高度只到守军的胸口。这些防御措施是近一个月才修建,李来亨没有民夫可调遣,麾下五千士卒又要操练,又要修筑土墙,能建成现在这个样子,已是很难得。 蒙古骑兵矮墙外侧奔走抛射。 李来亨敞开胸口站在营寨高处查看战场形势,一柄雪亮的长刀插在身前的木桩上。 在随闯王一路逃窜中,他止一次与女真人交过手。 说实话,他有些畏惧那些凶横的女真人。 精准的弓箭,厚实的铁甲,丰富的战场经验,看上去无法抵挡。 但今日这一仗,从巳时打到申时,明军虽然伤亡惨重,他感觉清虏已经不如往日强悍。 蒙古人不习惯像女真人那样下马步战,在攻打营寨时,不那么得心应手。忠贞营从西安一路逃至湖广,重型盔甲早已在路上丢失了。他们现在很穷,穷到粮食都需要江南提供,当然无法再装备足够的盔甲,因此只能用血肉之躯对抗蒙古人精准的弓箭。 营寨大门入口处用粗木架起成片的巨大拒马,忠贞营步卒手持木盾和短刃长枪在拒马中阻击对手。 蒙古骑兵如冬日觅食的麻雀,时而聚集,时而散开,羽箭钉向不经意中露出破绽的明军。 蒙古人不愿意花费巨大的代价破营,李来亨则在咬牙等候夜幕降临。 粗木上的羽箭像弓起后背的刺猬。 李来亨让铳手躲在拒马的缝隙中与清虏骑兵对射,那些粗木能成为他们的屏障。 士卒无所畏惧,鲜血从拒马的尖端滑落,在地面上形成一滩滩的血渍。有人血,也有被马血。为了阻击突入拒马阵的清兵,士卒们迎着凌厉的羽箭冲锋,如扑向烟火的飞蛾。 他很心痛,他很骄傲。 他麾下义军变成了的忠贞营,但没有丢掉曾经勇气。虽然看上去,那些冲锋的将士更像是为大顺的殉道者。 闯王之后,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大顺几乎在一夜间垮掉。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主心骨,或许再也无法找到。 “说闯王,道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他哼起曾经传唱天下的民谣。投靠大明后,军营中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歌声。 “现实一点,忠贞营必须要找个足够强大的靠山!” 李来亨从不相信湖广的官吏,即使是堵胤锡也没能给忠贞营带来什么东西。没有钱粮,没有铁甲,也没有好运。 纵观天下,还有谁比江南的大将军翟哲更强大?从柳随风身上,他能看见大将军的胸襟与自信。谁会无偿提供那么多钱粮给一支不归自己调遣的军队? “回到大营,我一定要说服父亲!”李来亨拔出插在树桩上的长刀。 又是一阵急促铁蹄声从身前穿过,飞落下的羽箭伴随闷哼和狂叫。 天就要黑了,营寨后面的丛林连着另一条通往荆州的小路。他们在这里打了半年的仗,对地形了如指掌。 ☆、第477章 热闹 晨曦中,李来亨率残兵败将从潮湿的丛林中钻出来。 前面是大营,身后是追兵。 现在已经安全了,但他还是没弄明白,清兵如何突破了江南明军的堵截来到荆州府。尤其是,当他把大将军当做依靠的对象考虑时,会更关注这个人不仅他不明白,荆州城下所有的人都糊里糊涂。柳随风没有得到暗营的报告,面对堵胤锡的疑问,只能玩起太极,故做玄虚。、李来亨还在揣测,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小将军,大统领来了!” 亲兵指向远处的旗帜给他示意。李过催一匹黄骠马旋风般疾驰而来,半边身影浸在朝阳中,半边身躯藏在阴影里。 李来亨快走几步迎上去。 两队人马逐渐靠近,李来亨到眼前接过黄骠马的缰绳,称呼道:“爹!” “你怎么也不给我报个信!”李过的语气不善,脸上全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李来亨傻笑,说:“爹,我想着撤兵后信使也未必有我走的快!” 他们不是亲生父子,胜过亲生父子。 李来亨继续说:“清兵就快来了,有蒙古人,也有女真人!” “回去再细谈!“ 两列人马合作一列,返回忠贞营大营。堵胤锡和柳随风在大营门口迎接,他们不是重视李来亨,而是想早点了解清虏的情况。还有……,江南明军的消息。 结果让他们很失望,包括李来亨在内,荆州城下无人知道江南的明军到底去哪了。 “难道大将军真是想让清虏与湖广明军在荆州城下鹬蚌相争?” 包括柳随风在内,都有这个疑问。这不是一个愚蠢的主意,但柳随风担心的是,忠贞营和湖广营这十几万兵马会败在荆州城下。 两个大营,十几万兵马,无心恋战。 午时,阳光最强烈时候,地平线出现了清虏的旗帜。 观望的明军顿时觉得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何腾蛟与章旷站在中军营区眺望,无视烈日的暴晒。 “你说,清虏会先攻哪个营区?”何腾蛟看上去很轻松,心里其实很没底。他也算是个朝堂争斗的老手,知道有些人的话不能信。 “必然是西营!”章旷很自信。 西营是忠贞营,东营是湖广营,两座大营像两扇大门挡在荆州城之前,勒克德浑若想进入荆州营,必须要击溃明军的防御。 “我想也是!”何腾蛟笑的很诡异,也也牵强。 没有人想到,大明的湖广总督何腾蛟和清廷的湖广总督洪承畴在私底下竟然有来往。何腾蛟不认为自己在背叛大明,他只不过想借助清虏的手,为先帝报仇而已。虽然隆武帝下诏书联寇抗虏。但是,曾经的顺贼也能算是官兵吗? “大人可乘清虏击溃忠贞营时出兵收拾残局。那时清虏必然也损失不小,大人出手,荆州可下!”章旷这个军师的主意很多。 “这是个好计策!”何腾蛟赞许,他仿佛已见到章旷描绘的大好局势,自然的露出笑意。 清兵离明军大营越来越近。前列是骑兵,随后跟着步伐整齐的步卒队列。越近,则越慢。 大战前的气氛令人窒息,让树上的知了也忘记了鸣叫。 勒克德浑似乎还没拿定主意。 忠贞营中,李来亨无心休息,安顿下伤兵后立刻回到李过身边。 远处如蚂蚁般渺小的骑兵队列平行向前快速移动。旗帜招摆,步卒敲打着铁盾前行。 “他们朝我们来了!”李过脸色微变。 “那就让他们来吧!”李来亨摘下长刀。他畏惧过很多次,昨日的阻击战,让他找回了信心,清虏不再像之前那般可怕。 从十里远,到几百步。 铁骑如飓风。 冲刺的骑兵队列如一浪一浪的潮水,队列之间相距越约百步。 最前面的是蒙古骑兵,女真骑兵跟在最后。这倒不是勒克德浑想保住女真人的实力,仗打到这个份上,任何一点私心都可能造成全线溃败。 女真人虽然擅骑,但女真人更习惯下马步战。 只有蒙古人才是马背上的民族。 羽箭,弯刀。 李来亨见识到蒙古骑兵真正的威力。昨天,只不过是前锋营骑兵在等候大队人马时与他们玩的一个小游戏。 骑兵的浪潮如从上往下冲击的滑木,第一列骑兵碰上忠贞营外围士卒,接战不过片刻,第二列骑兵挤压而上,推动战线向忠贞营方向撤退。 第三列,第四列…… 稍微聚集起来的防线被羽箭射散开。 忠贞营有近八万人,又要阻止清虏救援荆州城。因此,无法像李来亨昨日那样选择一个地势险要的地方建立营寨。 营内的统领关注外围的战斗。 李过亲眼看自己在外围布置的防线在清虏前锋骑兵的冲锋前不堪一击。 李来亨鼓足勇气劝谏道:“爹,收缩防线!立拒马!” 他的话很好用,老子对儿子言听计从。“收缩防线,立拒马!”传令兵往各营传达命令。李过放弃与清虏野战一争高下的念头。 远处的勒克德浑目睹忠贞营撤退,传达命令:“穷追猛打,全力攻击忠贞营!”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江南的明军随时可能赶上来,如果他不能尽快击溃荆州城下的明军,很可能会陷入三面包围中。 骑兵驱赶,步卒突进。 等忠贞营士卒全部退回兵营中,清虏步卒正好行进到营前。 去年在荆州城下,清兵依靠偷袭,击败了十万忠贞营,今日只有堂堂正正一战。 女真死士重现战场。 入关后,曾经的死士都抢夺了大批土地,人拥有的钱多了,难免会比以前要怕死一点。但真到了战场上,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可怕。 清兵以厚甲死士为箭头,席卷杀入忠贞营。 他们都很勇猛,他们的区别在于,谁拥有最好更好的装备谁会获利更大。忠贞营一直很穷,能配齐兵器就不错了,更别说软毯子。 半个时辰后,忠贞营的前营区堆满了尸体。 东营。 信使纵骑飞奔而入,直入中军。 “启禀总督大人,堵大人命我求援,请大人出击以牵制清兵。” “啊,我看忠贞营应付的很好,清虏完全束手无策啊!”何腾蛟翘起小胡子。忠贞营没那快崩溃。 战斗从午后开始,在天黑时结束。勒克德浑这才让士卒们搭建简单的帐篷。这个地方非就留之地,好在斥候告知,岳州府的明军才出潜阳,要两天才能到湖广。 天黑了,江中传来哗哗水声。二十艘中等型号的战船正在急速行驶。 ☆、第478章 大将军至 江水在月色中如泛着白鳞的鱼肚。 水手只穿着一张大裤衩,随着低沉的号子单调而有节奏的滑动双桨。江中有风,但一路上为了行驶更快,三班水手轮番上阵。 船舱中有微光,拇指大的火焰像是悬在空中,没有一点波动。 翟哲靠在临窗的座椅上,目光斜向外,目送岸边的黑呼呼的山林不断向后倒退。 船舱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粗壮的汉子隔着门帘禀告:“大将军,明日午时可到荆州!” “知道了!” 翟哲形如雕塑,连个小手指尖也没动。 文林柱行礼退去。当年黄河岸边的渔民,现在是大将军府三大水军统领之一。陈虎威军功卓越,王之仁资格老,而他能坐上今天的这个位置,完全归功于他与大将军的关系。 他是晋人,水师中唯一来自北地的统领。 又过不知多少时候,翟哲雕塑般的身躯动了动,他起身吹熄灯火,船舱陷入黑暗。里面越黑,能把外面看到更清楚。 自从接到暗营的消息,知晓何腾蛟率军赶往荆州后,他紧急调遣水师北上,同行的有三千亲兵卫。 他对何腾蛟不放心,这是一种本能。他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对时局有着敏锐的感受。湖广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何腾蛟,否则清兵在此必败。 何腾蛟既然敢到武昌府来与江南明军争夺地盘,去荆州城下当然也不会是白白溜达一圈。收复荆州的功劳足以让很多人眼红。 “何腾蛟啊,何腾蛟,你自己作死,可不要怨我!” 湖广总督府那几万兵马的战斗力,他还真没看在眼里。但是忠贞营不一样,他看重的不仅仅是忠贞营的那十万人,还有启壮大实力的另一扇大门。 水师浩浩荡荡,沿途客船和货船自动让开水道。从长江水道经过洞庭湖向西北,荆州就在前面。 战船上挂着大明水师的旗号,沿途水寇避之不及。陈虎威这半年在湖广打出了江南水师的威风,无人赶来捋虎须。 一个夜晚,半个白天。 战船上补给充足,为了赶速度,战船一直没有靠岸,翟哲这几天都没有得外界的消息,当然不知道岳州府的战况。 所以,当站在桅杆上瞭望的士卒前来禀告远处有貌似清虏的斥候骑兵在偷窥时,他稍微有些惊讶。 战船逆水,乘风破浪。 离荆州城还有三十里地,远处传来有些飘忽的炮声。 瞭望兵再来禀告:“启禀大将军,荆州外有两支兵马正在对战!” 翟哲走上船头,抬起千里镜。战场太远,他的眼前出现奔跑的骑兵和连绵的营寨。清兵确实已经突袭到荆州城下。 他心中暴怒,脸色阴沉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左若和方国安究竟在干什么!”他在岳州府布置的兵马不亚于勒克德浑,竟然让清兵杀到了荆州城。 “左若和方国安在哪里?”他压抑心中的焦躁,朝文林柱下令:“加快速度!” 船队尽全力驶向战场。水师官兵做好战斗准备,炮手在侧舷准备好火药的铁球。 勒克德浑在南方和东方布满的斥候,这支船队早就引起了清虏的注意。水师往前行驶不到一刻钟,一队约两千人的骑兵疾驰而来,在岸边伴随船队向北。 “轰!”侧翼的一艘战船见清虏骑兵位置很近,射出一发铁炮。 铁球从那些骑兵的头顶上飞过去,陷入松软的泥土里。 翟哲不用千里镜也能看清楚这些骑兵的面孔。 远处的战场火炮声越来越大,他担心在这里耽误时间,下令:“不用管这些骑兵,全力行驶到荆州城,扯出旗号!” 方进亲手把战旗交给亲兵卫统领鲍广。 “大将军”“翟”字大旗在最大的战船的桅杆上缓缓升起。 这一幕显然出乎清虏骑兵的意料,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兵脱离大队,飞速奔向北方。 明军控制了水道,常有船只行走在荆州和九江之间运送物资。清晨,勒克德浑听斥候禀告南方来了一支船队,虽然很讨厌,但没有太过重视。 无论来的是谁,他要尽力在两天内攻破忠贞营。 经过昨日一个下午的试探,他确认东营和西营的明军没有联动之势。出发之前,洪承畴曾经告诉他,在荆州城下只有一个敌人——忠贞营,他当时将信将疑,现在完全相信了。 今日战事到目前为止进展的异常惨烈。 清兵以女真重甲死士为尖峰,蒙古骑射手和步弓手辅助,多次冲杀入忠贞营中。勒克德浑的心情比昨日要好一点,从辰时到未时,他的目光几乎一刻没有离开战场。 “如此下去,如果连夜攻击,那些顺贼的余党一定抵敌不住!” 正在此时,来自南方的斥候如离弦之箭冲向鸟瞰战场的高地,下马冲至勒克德浑面前单膝跪地,禀告:“报,明大将军翟哲来了!” “什么?”勒克德浑从远处的战场上收回目光。 “南方来的水师打出了大将军翟哲的旗号!” “他怎么来到这里!”勒克德浑像是被当头浇下一盘冷水。所有的憧憬和幻想在瞬间被击碎。 人的名,树的影。两年间,大将军翟哲成为清兵梦魇般的存在。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勒克德浑摘下头盔,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注视战场时间久了,脑子有些昏胀,难以相信这个消息。 斥候当然无法给他答案。 如果大将军翟哲来了,江南的明军会不会紧随他而至?荆州城下是不是一个陷阱? 勒克德浑脑子里像是飞进去几万只苍蝇。 “明军水师只有二十艘战船?” “是!” “这种战船,每一艘装不下三百人!” “是!” 这些都是早已接到的消息,勒克德浑再一次确认。 他慢慢从狂躁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会不会是人假冒?” 他不相信翟哲只带几千人来到荆州城下。因为据洪承畴说过,江南的明军和湖广的明军一面是水,一面是油,永远无法交融在一起。 洪承畴说的没错,他了解大明,但凡事都有例外。 勒克德浑心中没底,下令:“速探,岳州府的明军到哪里了?周边百里是否有大队明军出现!” “扎!” 清兵斥候倾巢出动。 忠贞营。 李来亨冲在战场最前方,他是忠贞营的小将军,有一副链子甲护住胸口要害。 汗水流入眼睛,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前方的女真士卒像茂密的丛林,一眼看不进边际。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上阵,现在形势真的很不好。 “杀!”他的刀口已卷,砍中迎面女真人的臂膀。刀不能入,铁甲上发出令人战栗的刮叫声。 那女真人一甩膀子,手中长刀拦腰卷过来。 他闪身正欲躲避,没想到落脚处踩中一具尸首的小腿,身体一个后仰踉跄。眼看长刀已到身边,他躲闪不及,心中冰凉。 二十步外响起一声焦急呼叫:“小将军闪开!” 几乎在同时。 “砰、砰、砰!”三四杆鸟铳几乎同时响起。 等候中的长刀没有到来,李来亨在地上胡乱爬滚,退回亲兵的护卫中。他在慌乱中回头,见那个女真人正捂着脸发出痛苦的咆哮。 四杆鸟铳同时瞄准那个女真人,有两颗铅子击中目标。他很幸运,因为有一颗铅子射中那个女真人的脸部。 “小将军!”几个亲兵上下打量,见他没有受伤,心里才放心。 李来亨从亲兵手中夺过长刀,站稳指向前方,“放铳,放铳!” 鸟铳手正在装填弹药,半空中气流发生了诡异的颤动。李来亨大喝:“盾牌,盾牌!”他手中长刀一顿乱舞。 稀疏的羽箭从头顶罩下来。 士卒手忙脚乱举起木盾,挡在铳手的头顶。 “噗噗噗!” 紧握木盾的双臂一阵抖动,躲在木盾后面的士卒闭上双目。 李来亨击落两支飞向自己的长箭,从地上捡了一块盾牌挡在头顶。他不是清虏弓箭手的目标,那些鸟铳手才是。那些人是清虏甲士最大的威胁,也是女真弓箭手重点的狙杀对象。 羽箭过去,李来亨扔掉盾牌,喊叫:“迎敌,迎敌!”清兵步卒已到眼前。长刀碰上长刀,肉身撞上铁甲。 “杀,驱走清虏!”他身后的响应声比上午稀薄了很多。 这仗打得太辛苦,不知道忠贞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江水中。 战船离荆州城越来越近,翟哲站在船头,用千里镜能看清小半个战场。清兵营寨挡在正前方,再往前才是明军大营。东侧大营很安静,西侧大营像是倒入了一瓢冷水的油锅。 “驶过战场,在荆州城下靠岸!” “遵命!”文林柱领命而去。 两刻钟之后,明军终于注意到逆江而来的水师。 “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来了!” 东营和西营几乎同时爆发出欢呼。 李来亨听见了身后的喊叫,他抽空远眺,从他这个地方无法看见江面。 “大将军来了!”他举刀指天,好像自己也看见那威武的战旗。 士卒们紧随他呼啸,大将军翟哲天下闻名,他们被清虏强悍的攻势震慑的胆寒,听说大将军来了,好似在心里找到一份保证。 ☆、第479章 总揽 东营。 中军大帐外戒备森严。 十几里外的炮声、铳声、铁蹄和惨叫声在这里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堵胤锡脸上像蒙着一张铁皮,声音很低沉,“何大人,你再不出兵,荆州城下很快只剩下你一支兵马,你以为到时候湖广军能同时应对荆州城和来援的清兵两路夹击。” 三次信使求救无果,他不得不亲自来到此地。 他原不相信何腾蛟会见死不救,但现在他必须相信。 “忠贞营没那么快溃败”章旷的话像一根刺,穿入堵胤锡的鼓膜。 “章长史若是不信,可取忠贞营中亲眼去看” 章旷轻笑,不再答复。 何腾蛟皱着眉头,一边摇头,一边说:“忠贞营八万兵马,竟然抵挡不住清虏三万人的冲击?” “清虏有骑兵,又有重甲,忠贞营人数虽众,但全凭血肉之躯抗衡,已是死伤惨重!” 若非如此,堵胤锡不会着急忙慌亲自赶到这里。 何腾蛟稳如泰山,安慰堵胤锡说:“再等等,危急时刻,我会出兵的” “再晚就来不及了” 堵胤锡觉得眼前这两张脸非常讨厌。要不是为忠贞营中那几万士卒的命运担心,他恨不得立刻掉头离去。 求这两个人,实在是自取其辱。 章旷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在火上浇油,“忠贞营败了就败了,堵大人何必为那些反贼揪心。” “道不同不相为谋”堵胤锡心中悲叹,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对不住忠贞营大顺残部在他手中整编成忠贞营,一败后又被他请出夔东山区,但这些人在荆州城下被官兵无情的抛弃。 官和贼到底成不了一家人。 何腾蛟紧随的一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若是忠贞营真支撑不住,你就留在我这里吧” “罢了”堵胤锡摇头,“我若不回去,无法给诸位统领交代,大人若是怜悯忠贞营将士可怜,请在危难时出兵相救” 目送堵胤锡走向大帐门口,何腾蛟没有再出言挽留。 堵胤锡才掀开门帘,远处传来欢呼声,“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来了”外营的总兵黄朝宣快步奔过来。 何腾蛟和章旷在里面也听见了远处的呼叫,紧跟着走出来。 黄朝宣一路小跑,到中军大帐前,拱手禀告:“长江中来了一支水师,二十艘战船,打着“大将军”“翟”的旗号” “翟哲来了” 两声呼叫。 一声惊喜。 一声惊惶。 “有多少人马?”何腾蛟和堵胤锡几乎异口同声。 黄朝宣回答:“战船不大,连水师在内,不会超过六七千人” 堵胤锡有些失望,何腾蛟脸上的光彩又转了回来。 “翟哲来的正好,我正想问问他让岳州府的兵马让出道路,究竟是何居心堵胤锡无心再和何腾蛟争辩,拱手告辞道:“大将军来了,不可能只有这几千人,必然有大军在后,也许能在荆州城下围攻清虏也未可知,我要先回去了” 不等何腾蛟答复,他带亲兵脚步匆匆走出中军大营。有两百骑兵在营外等候,这些人护送他来到此地,还是这些人护送他回去。 “大将军来了” 欢呼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 长江中的水师在荆州城东侧靠岸,翟哲率三千亲兵卫登岸。他们乘舟而来,没有战马,但亲兵卫随身携带了盔甲、鸟铳和少量轰天雷。花费了约两刻钟时间,步卒才完全下船,在岸边组成三队五排整齐的队列。 黝黑的铁甲,整齐的步伐。 出鞘的长刀,擎天的鸟铳。 队列向西偏转,走向忠贞营方向。 掌旗官双臂像被石化了一般,强健的肌肉固定住直立的战旗。 这不是一支中看不中用的军队,亲兵卫都是从各营中遴选出而来。 忠贞营中,柳随风指向远方那列正在沉默中靠近的队伍,向身边的李过和高一功示意,“那就是大将军”声音中掩饰不住骄傲,他也无需掩饰骄傲。 “大将军终于来了” 李过嘴唇颤抖,长嘘一口气,因为忠贞营真的快抵挡不住了。 清兵的气势稍缓,又过了两刻钟左右,眼前快到申时了,勒克德浑下令撤退。亲眼见到翟哲进入忠贞营后,他失去了击败对手的信心。 堵胤锡比翟哲早一步回到大营,率几位忠贞营的统领出来迎接。 在场诸位都是闻名已久,但从未见过翟哲的真面目。 鲍广率亲兵卫赶往战场,只留方进一人守在翟哲身后。 “拜见大将军” 连堵胤锡在内,诸将躬身行礼。拿了翟哲那么多好处,堵胤锡早就默认了翟哲的地位。 “堵大人,各位统领”翟哲挺直腰杆,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拜。 他没有提及十几里外的战事,也没说自己为何会突然来到此地,先安抚诸将:“诸位这几个月在荆州城下辛苦了,收复荆州城后,堵大人和忠贞营当受首功” 与何腾蛟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因为,以他的威望,根本不需要争夺收复荆州城的功劳。 连柳随风在内,众人都要一句话想问:“江南的明军在哪里?”但没人敢问出来。 大将军既然来了,江南的明军还会远吗? 诸将回归中军大帐,翟哲自然坐上主位。他奉隆武帝之命,总揽对清虏的战事,按道理忠贞营及湖广的明军都归他节制。 坐上中军大帐的椅子,翟哲的尽显大将军的威严,问:“忠贞营应战如此辛苦,何总督为何不来驰援?” 他的脸朝向堵胤锡,他在试探堵胤锡对何腾蛟的态度。 “何大人说…,”堵胤锡停顿片刻,一口气说完,“等清虏疲乏了再来救援”他没有给何腾蛟留情面。 有些事情无法掩饰,他无法给何腾蛟编造一个理由,只是在重复他半个时辰前说的话。因为他知道,即使他给何腾蛟编造一个理由,哪位何总督也不会领他的情面帐中一片哗然。 李过和高一功面有怒色。这是明摆着借机消耗忠贞营的实力,虽然坐在眼前的大将军也有这种嫌疑。 “强敌当前,湖广各部要同仇敌忾,相互协助才能击败清虏,收复失地”翟哲拍案而起,“有想保存实力,纵虏畏敌的,修要怪我不客气” 说话的功夫,鲍广、李来亨和其他四位在前沿抵挡清虏的统领回来中军复命。 鲍广率先禀告:“清虏已经退兵,我等追杀七八里路退回” 李来亨跟在他身后偷偷抬眼看翟哲,大将军比他想象中要年轻。 ☆、第480章 湖广噩梦 清军三三两两收兵回营,埋锅做饭。 伤兵相互搀扶落在后面,除非是牛录额真以上,其他人得不到特别的照顾。如此炎热的天气,受伤创口要是很大,极易被感染丢掉性命这个夜晚很难熬。 勒克德浑从伤兵营中巡视一圈回来,脱下甲衣坐在中军大帐前的草地上,享受片刻的清凉。今日战果硕硕,大军把忠贞营杀的胆战心惊。 “如果,如果不是翟哲突然来到这里,今夜也许就能攻破忠贞营了吧?” 但是,现实不是如果。 他没有进路,也没有退路,只有一条逃向襄阳城的岔路。 荆州、汉阳和襄阳三地是江北湖广的三个顶点。他无法再从岳州府退回汉阳府,但可以逃到襄阳。但是,那就意味着他们将放弃湖广的大片土地,只能坚守最北的一角。襄阳是进入四川和中原的门户,也是湖广最后的壁垒。 若到了这一步,他为何还要来驰援荆州? 勒克德浑冷静思考眼前的形势。 荆州城下的局势并无特别的变化,湖广军和忠贞营分两侧立营。只不过是大将军翟哲率几千亲兵卫来到这里,为何让他生出一种无力抗拒之感? 半天时间,斥候探明了方圆百里的每一处隐秘处,翟哲身后没有大队兵马,长江中也没有大队水师水师。只是岳州府的明军行进的速度比他原来预料的要快,也许明天晚上就能出现在荆州城下。 再在这里呆下去纯粹是等死。他必须要做点什么,继续攻打忠贞营,还是退回襄阳? 他脑中灵光一闪,或许他可以换一个目标。 无论他承不承认,在心底深处,他畏惧翟哲,尤其是在汉阳府与江南的明军交过手之后。江南的明军拥有凶猛的火器和严明的纪律,他们在牛皮岭上据险而守,也常常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如果今夜攻打忠贞营无果,相当于断绝了他最后的机会。经过一刻钟的思考,他拿定了主意。 忠贞营营寨坚固,锐气未失,如果能把忠贞营诱出大营,他以骑兵偷袭,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今夜,他只有今夜。一击不中,最迟明日天黑前,他就要率大军撤走了,否则可能会陷入明军的大面包围。 才从战场撤回的士卒抓紧时间吃饭歇息,恢复体力。 勒克德浑紧急召集各部甲喇额真传达军令。 傍晚时分,从南方飘来一阵阴云。太阳落下山后,光线比往日要暗淡一些。月亮和星星在云层背后时隐时现。 苍穹之下,三处大营和一座坚城内慢慢点起灯火。 有风,火把随风跳着欢快的舞蹈,像个抓不住的顽皮的孩子。 忠贞营、湖广营和清兵大营均戒备森严。三处兵营离的太近,明军斥候和清兵斥候在黑暗中摸索交锋。 这种隐秘的狙杀比战场中面对面的厮杀更残酷,考验每一位斥候士卒的耐心和个人武技。 忠贞营中。 中军大帐亮如白昼。 堵胤锡、李过和高一功将这个两个月经历的战事向翟哲详细汇报。 今日大将军的旗号从江中来,先声夺人。忠贞营又是处于危难之际,堵胤锡指望江南明军来救援,默认把这支兵马的统领权交给翟哲。况且,翟哲总揽对清虏战事有圣旨为证。 他当然不是心甘情愿,但形势如此,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光杆巡抚又能如何?只能在心中感慨一句:“若何腾蛟是可以谋事之人,湖广又怎么沦落至此信使已经向湖广营中传达消息,何腾蛟一直没有回复。也许,他也在为大将军的突然来到感到为难。 翟哲没有理会何腾蛟,听众人讲述完毕后,他下令命李过和高一功收缩战线,加强营区防御。 大将军以身作则,鲍广领亲兵卫坚守在大营的外侧,与李来亨的部众为伴翟哲一直没有提及救兵在哪里,但看他镇定自若的模样,众人不敢问,还以为荆州城下是给清虏布置的陷阱。 亥时过去,诸将才各自回营中安歇。 柳随风悄然请见翟哲,终于得到与大将军独处的机会。他在忠贞营中呆了大半年,暗中与几位统领交好,同时对忠贞营内部关系了如指掌,禀告了小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去空中阴云越来越厚,头顶的天黑漆漆不知终处。 一阵风呼呼吹过,营中树枝和落叶乱飞。 李来亨坐在一处稍高的草坡上,这两个时辰中,他亲眼目睹眼前的黑森林的轮廓逐渐消失。 “这天难道要下雨吗?” 初始还能有些许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落下来,现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眼前一团黑,脑子的有些景象却越来越清晰。 “大将军,好像和爹差不多高”李来亨回想起翟哲入营时,领诸将入帐时的情境,“他一定亲自上过战场,杀过人” 一个照面,他能嗅出很多味道。 “啧,啧,那些铁甲”李来亨回想起亲兵卫赶到战场时的情景。 当时,战斗已经快结束了,清兵正在撤退。 三千亲兵卫只两个冲锋就击溃了断后的几千清兵。他们对清兵的屠杀,就像清兵甲士在屠杀忠贞营。虽然是以精锐之师追击疲惫之军,但他今日亲眼见识了一支装备了火器的甲士有多可怕。 “原来鸟铳还能那么用轰天雷的竟然能抛投进入清虏的阵型” 也许只有骑兵,那些骑射手才能困住这些人,当然仅仅是困住“如果忠贞营投靠大将军,也行有一天,我也能统领这样一支兵马” 亲兵卫的驻地离他们只有三四里路,李来亨爬起来,甚至想过去找那个高大魁梧的统领说几句话。 天更黑,狙杀不止。 清虏的斥候像疯狗一样袭击守御在各处路口的明军守卫。 接到斥候营的禀告后,李来亨一面命人回中军禀告,一面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清虏的动向。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李来亨也能预料到清虏可能会困兽犹斗。 丑时左右,风更大,飞沙走石。 几十里外,灯火如星河般闪耀的清兵大营突然燃起密集熊烈的火把。片刻之后,斥候在黑暗中奔跑,报告声不绝于耳。 诸将都有心思,一有动静,忠贞营各部统领都走了出来,统领麾下步卒做好应战准备。 翟哲才和衣躺下,听方进的禀告后,也走出大帐查看。堵胤锡、李过和高一功等人都来到中军请示。 白日的战斗让诸位将士对清虏都有一些畏惧,指望大将军早点掀开底牌,不要再让众人担惊受怕。 翟哲哪里有什么办法,暗营的使者正在往岳州府联络方国安和左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得到消息。 他沉脸下令:“且看清虏动向再说” 清兵火把如长虹贯日,顷刻间驱走了荆州城外的黑暗和安静。 密集的火把先是向西营而来,等到十几里外突然转变方向杀向东营。 各位统领原本都紧握刀柄,只等接战那一刻,见到清虏远去,个个胳膊上的肌肉又松弛下来。 堵胤锡首先出声提醒:“大将军,清兵往湖广营去了” 众人都看在眼里,想起白日何腾蛟的无情,难免有人生出幸灾乐祸的想法翟哲紧锁双眉。 中军大帐前无人说话,堵胤锡后面半截话咽了回去。他既然交出了兵权,就不该再指手画脚。 “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翟哲似在思考,见堵胤锡很不安,说:“清虏此举乃是自寻死路黑暗中贸然出击,别着了清虏的埋伏,等天亮后,忠贞营再出发与湖广军夹击清虏。” 李过和高一功皆拱手答应。 堵胤锡也暗自松了口气。 何腾蛟不救忠贞营是何腾蛟的事,忠贞营若不救湖广军,他岂不是如何腾蛟一般无二?他不知道,身边的大将军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翟哲的面色很沉稳,内心很坚硬。 无论清虏在玩什么花招,现在对面的那座湖广大营只能自求多福。 “何总督,你率几万大军来回折腾,总该要打一场像样的仗吧,否则这些兵马也对不住领到手的军饷。” 他不会去,也不敢去救何腾蛟。那个人知道自己来到这里,也许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 战场不过是朝堂之争的延续。他今日终于明白了当初柳随风对自己说得那段话的意义,他也已不是当初的翟哲。年少青涩,热血忠诚,终已远去,他不是卢公,所以绝不会在三十九这一年死去。 湖广只能存在一个主人,大将军翟哲与何腾蛟互不信任,水火不容。 几十里外传来铳炮声,战斗开始了。 翟哲没有继续观望,而是转身返回中军大帐。 清兵像白天攻打忠贞营一样杀入湖广大营。进展之顺利,远超过勒克德浑的想象。忠贞营虽然是久败之军,但骨于曾与官兵纠缠多年,营寨中鹿角、拒马墙以及箭塔和木栅栏布置的很有讲究。 湖广营中五六万人,除了从忠贞营中分裂出去的郝摇旗部,上至总兵,下至士卒,没有一个人打过上万人的战斗。他们的装备比忠贞营要好一点,可惜没有能使用它们的勇士。 ☆、第481章 斩首 中军大帐紧闭,方进持刀领近百个侍卫在外守卫。 远处的厮杀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翟哲在大帐内充耳不闻。 明军在荆州城下人马虽众,但是打仗不是堆砌人数。如果何腾蛟能坚守到天明,忠贞营在出动,这也算是自救。 人总是要靠自己的就像他自己,年轻在草原,中年在江南,何腾蛟拥有的东西曾经比他只多不少。 曾经并肩作战战友张名振都已经死了,何腾蛟这样的人死了,他不会掉一滴眼泪。 现在,翟哲在考虑忠贞营,若如柳随风所说,也许他还要进一步布局。 “大将军,大将军” 堵胤锡一路小跑进入中军。 一路畅通,直到在大帐外,方进拦住他。无论有多么急的事,想进入大将军的营帐需先入内禀告,这是规矩。 片刻之后,方进出来招手,堵胤锡走进去的模样,不像之前那么急。 “大将军,湖广营那边的形势好像很不妙” “是吗”翟哲的视线从案桌的文书上离开,“才一个时辰不到” “我看见了,清虏攻势已经逼近湖广的中军,已经有从那边逃过来的溃卒在大营外呼救” 翟哲起身,说:“走,去看看”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战况,但像这样不堪一战的兵马,留之何用? 忠贞营十三军中有八位统领在大帐外等候,随翟哲登上高处。 夜风呼啸,湖广大营像一处燃烧的大火场。 众人皆被眼前的形势惊吓到。 “湖广军败了”翟哲说这句话时就像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他们没能守到天明” “还没有败,中军还在厮杀”堵胤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在湖广还是在江南,都轮不到他说话做主,但他是真正为大明着想的人。 “已经败了”翟哲伸手指向几十里外,“你看,清兵左右两翼已经穿透了湖广大营,对中军围而不攻,他们之所以不急于拿下湖广大营,只怕是别有用心。” “大将军”堵胤锡的双手在颤抖。他是个文人,没有上阵厮杀过,无法反驳翟哲的意思,“何大人还在那里,即使湖广军败了,也要把他接回来。” “天还没亮,不知清兵是否有埋伏” 翟哲不知道,他确实猜中了勒克德浑的计策,他其实只是不想让何腾蛟活着回来。 “大将军,见死不救吗?”堵胤锡的声音很尖锐,就像昨日在湖广营中斥责何腾蛟。 翟哲略一沉吟,下令:“袁宗第,刘体纯,各率本部兵马前去救援何大人“遵命” 在两位统领离开之前,他又叮嘱道:“路上要小心” 袁宗第和刘体纯在忠贞营中势力较弱,堵胤锡还是有些不满意。 “其余兵马坚守大营,不可给清虏可乘之机” 两刻钟后。 才出大营的袁宗第匆匆返回,同行的还有一列两百人的骑兵。 袁宗第上前禀告:“大将军,末将出营往前六七里地,遇见了何大人” 众人皆惊,堵胤锡亲自迎上去。他很讨厌何腾蛟,但并不希望他死。何腾蛟与隆武帝关系密切,只有何腾蛟在,湖广才能成为朝廷的后盾。 翟哲捻须,面沉如水。 何腾蛟和章旷都逃出来了,清兵尚未到达湖广营的中军,他们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湖广军中派系林立,没有一个武将能服众,不像忠贞营有李过和高一功这样的统领。 郝摇旗部原是大顺军残部,黄朝宣部是长沙总兵,还有章旷从云贵招揽来一些人,各路兵马在清兵猛烈的突袭下,稍作抵抗后,各自败退。 何腾蛟命郝摇旗守住中军,说自己去忠贞营中求援。 郝摇旗虽然归何腾蛟麾下,但他与忠贞营中各位统领是老交情,以为忠贞营必然会来救援,才率部坚守中军。偏偏赶上勒克德浑想诱忠贞营兵马出营,命各部兵马放缓攻势,才让湖广大营一直没有崩溃。 何腾蛟的帽子不见了,浑身衣服被汗水浸湿,他是紧张,也是害怕。章旷双手抱紧马脖子,面如土色。他虽然会骑马,但骑术不精,这一路上五脏六腑都快被颠簸的离位了。 他们从清兵埋伏骑兵的眼皮底下穿过。 勒克德浑接到骑兵的消息,深思熟虑后,决下令放过这位湖广总督。 活着的何腾蛟是翟哲的麻烦,像这样随时把尚在抵抗的部下丢弃的大明督师,还是留下来对清廷更有利。 何腾蛟下马,气喘吁吁,拉住迎过来的堵胤锡的双手,说:“请速速去救援湖广军” 堵胤锡见他的模样,又生气,又可怜,提醒道:“大将军在这里““忠贞营时湖广的兵马,何须听翟……,大将军的命令”何腾蛟往前看一群人在百步之外,中间一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中途改了口。 几人快步走到翟哲面前,何腾蛟挺直腰板不行礼,这是他一副狼狈模样,偏偏要装腔作势,看起来甚是可笑。 他不说话,翟哲也不说话。 朝堂有朝堂的礼仪,翟哲是大将军,何腾蛟低他一级,理当先拜见。 “大将军这是见死不救吗?湖广军败,倒是遂了大将军的心愿”何腾蛟一开口就阴阳怪气。他今日恼羞成怒,见自己平日鄙视的忠贞营统领都在看自己笑话,愈发觉得翟哲的嘴脸可恶。 翟哲沉声斥责:“何总督何处此言?难道没见到我派去接应你的兵马吗? 何腾蛟回头指向袁宗第,嘲笑道:“就那些人,大将军就是派那些人去驰援击败清虏,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他憋住一口气不想在翟哲面前丢了面子,又想让翟哲发兵救援湖广军,所以说话尤其尖刻。 堵胤锡跌足,连李过在内,诸位统领的脸色都变了,袁宗第恨不得拔刀而起。 想当初在闯王麾下,如何腾蛟这样的官吏不知杀了多少,没想到投靠大明后流血流汗,还要被人踩在脚底下碾三碾。 堵胤锡压低声音劝道:“何大人,可不要说这等话,忠贞营内都是勇士何腾蛟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但他秉性如此,若让他在翟哲面前低头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更痛快。 从翟哲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李过和高一功等人不说话,袁宗第则注视翟哲的每一个动作,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立刻上前解决了这个两个烦人的东西。 翟哲还没反应,一个身影从何腾蛟身后跳出来。 “大将军如此排斥异己,难道是当天下人都瞎了眼吗?难道不怕陛下惩戒,不怕苍天雷霆一怒吗?” “将士的鲜血乃是大明的城墙大将军让天下人寒心矣” 众目睽睽下,何腾蛟和章旷一唱一和。 这几年翟哲的涵养渐好,否则当会被气死过去。文人这张嘴,果然是不能得罪。事情还没做,几顶大帽子扣下来,翟哲俨然成了千夫所指。看这两个人的架势,不像是来请救兵,倒像是来吵架的。 “何大人,一点脸也不要了吗?” 翟哲只说了一句话,让这两人立刻闭嘴。 “我不喜欢吵架,湖广军尚未完全溃败,我会派军去救援,请何大人同望收拾残军” 章旷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这是要借刀杀人”真是自己心里想什么,以为别人就在做什么。 翟哲脸色一沉,轻声吐了两个字:“掌嘴” 方进一使眼色,两个亲兵上前揪住章旷,把其拖到众人中间,其中一个人举起蒲扇般的大巴掌,对着章旷的嘴巴狠狠的扇过去。 巴掌打在章旷的嘴巴上,也是打在何腾蛟的脸上。 打了三四下,翟哲额首示意亲兵停手,章旷的嘴巴肿的像个血馒头。 这几下打的虽然重,好在挨打的次数少,只是些皮外伤。 翟哲似笑非笑的说:“忠贞营中各部统领并不熟悉湖广军各部,何大人若不愿前往,也可让章长史代劳。” 才打完章旷,又要使唤他,这无疑是羞辱。章旷看何腾蛟,何腾蛟看章旷,王八对绿豆,都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他是想借此不去救援湖广军?”何腾蛟心中九曲十八弯,答道:“随大将军安排” 翟哲一言定调:“那请章长史随袁统领出战,尽快救出湖广军中兵马。” “我不去”章旷突然喊了一句,他害怕,他害怕清虏,也害怕袁宗第公报私仇。一个人想的太多,活得就太累。章旷每日都在想着算计别人,知道自己的处境如履薄冰。 “军令如山,岂可不去?” 这边争论超过了一刻钟,眼看不久就要天明了。 “请章长史速速出营”翟哲脸上显出厌烦的神色。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表情落在章旷的眼中,好像下一步就是在送他上刑场“我不去,你有何权力指使我?”章旷脸色苍白如纸。 “我奉皇命总揽对清虏的军务你难道不是大明朝的人吗?” “我就是不去”章旷提高声调,在众人的包围下,他觉得很安全,有何腾蛟和堵胤锡在眼前,他相信翟哲不会把他怎么样了。 “违抗军令,斩首” ☆、第482章 囚帅 在相同的形势下,很容易遇见同样的事情。 章旷饱读经史,到底只是纸上谈兵 大将军需要在湖广军中立威,他上蹿下跳,就像是在别人想睡觉的时候送来的枕头。 大明还没有武将敢公然对有进士功名的文士随意屠戮手。武将即使擅权,对文官往往也网开一面,尤其是有名望的乡绅。何腾蛟是湖广总督,二品大员,按照规矩翟哲无权直接斩杀。 擅自斩首二品总督会轰动朝野,比郑芝龙私占广东更过分,何腾蛟又有不少同为东林党的朋友,这样的事情翟哲不会跟郑芝龙争。 章旷的身份简直是为大将军量身定做,他自己还不知,自诩是进士出身,小有声名,何腾蛟和堵胤锡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忠贞营中。 他估计错了形势,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再没有补救的机会。 “拖出去,斩首!”翟哲的声调很平缓,如下令斩杀一个违反军纪的士卒没什么区别。 刚才掌嘴的两个士卒像拖死狗一样把章旷拖向几十步开外,但他们没有自己动手,而是直接拖到袁宗第面前。 袁宗第会意,一摆手让亲兵揪住章旷的脖颈上的衣服,十几个人押着他就往外走。 “何大人救命,堵大人救命!”等不及两位上官站出来,章旷像杀猪般嘶吼。袁宗第宽大的手掌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着他快步离去。章旷的瞪大眼睛,眼中全是惊恐,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 “且慢!”堵胤锡还是站了出来。 “翟将军!”何腾蛟几乎与堵胤锡异口同声。 “你怎敢斩杀我军中长史!”何腾蛟的表情,让人以为他看见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情。 堵胤锡一副和事佬的样子,劝道:“大将军息怒!” 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他们都是文官,在此刻他们站在同一战线。 一群人的的目光都落在翟哲身上。 翟哲稍稍加重语气,沉声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章旷抗命不从,当斩无赦!去吧!” 袁宗第会意,拉住章旷往外走。 辕门口离中军大帐约有三四百步远,章旷的嘴巴被堵住,两条腿像是垂死的青蛙一般乱蹬。堵胤锡真是急了,朝忠贞营中诸位统领招呼:“请各位将军求情,求大将军网开一面!” 李过和高一功等人面面相觑,章旷在忠贞营中呆了有一个多月,什么样的为人,他们清清楚楚。他们不想求情,但堵胤锡的面子又不能不给。 “大将军!”堵胤锡走到翟哲身前五步,额头青筋鼓动。 翟哲一拂衣袖,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各位不要求情了!” 何腾蛟懊悔和痛恨并存。忠贞营本是湖广的兵马,怎么落到翟哲手中,他心中连堵胤锡一并恨上。他见翟哲的模样,自知羊入虎口,再求情只是徒增其辱,索性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忠贞营诸将本要求情,听翟哲说了这番话,随即顺水推舟,一个个不再动弹。 “大将军!”堵胤锡见事情再没有挽回的余地,长叹一声。 不一会功夫,袁宗第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返回,单膝跪在翟哲身前三十步外,拱手复命:“章旷已斩首!首级在此!” 何腾蛟一个箭步窜过去,看见自己多年好友的首级放在眼前,两只眼睛还是睁开的,嚎啕大哭,“章兄啊,章兄,你死的好惨!” 他起身指着翟哲大骂:“翟哲,你今日敢为私利斩杀章旷,从今往后湖广总督府与你势不两立!” “这还是大明的天下吗?”翟哲冷哼一声,诘问道:“你还是大明的湖广总督吗?” 只两句话,众人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翟哲拱手向天,厉声说:“我奉圣上之命,总管江南和湖广对清虏的战事。且不说你去年丢失岳州府,致使贞营在荆州城下惨败。你何总督这两个月来,先在岳州府大败而归,再在荆州城下对忠贞营见死不救,今夜又擅自丢下湖广大营,临阵脱逃。” 他面含讥笑,“你今日还敢大放厥词,以湖广总督府的名义对抗朝廷,你不知道自己的罪过吗?” 他的语速很慢,说道最后就像在升堂审问,宣判罪行。堵胤锡的脸色大变,何腾蛟挺直的身躯摇摇欲坠,预感到形势不妙。 翟哲终于下达了令何腾蛟魂飞魄散的命令:“来人,把何腾蛟拿下,待湖广战事结束,押送南京,由兵部和刑部定罪。” 方进亲自上前,摆手道:“何大人,清吧!” “堵大人,湖广的事就先由你掌管!” 翟哲说的轻巧,让堵胤锡目瞪口呆。他确实想独揽湖广大权,但绝不愿意这样得到。翟哲无权任免湖广总督,他现在要是答应了翟哲,等于成了翟哲一党。 何腾蛟抬起右手,指向正前方,喊道:“翟哲,你有何权力任免我?”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自己底气不足。 柳随风站出来,答复道:“凡湖广战场上的事,都归大将军统管!” 这是一个信号。 袁宗第、刘体纯和刘体统等五位统领起身而出,“愿奉大将军命,荡平清虏!” 今夜安排很巧妙,现场的八位统领有五位都表示支持大将军。就眼前这些人,占据了忠贞营三成的实力,李过和高一功对视一眼,面先惊色,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对他们来说,保持忠贞营完整一体,比什么都重要。追随大将军,或者是追随湖广巡抚,没什么区别。 堵胤锡看见突如其来这一幕,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心中冰凉。他在忠贞营中一年,比不上翟哲来此地一天。其实从忠贞营接收了翟哲的银子和粮食起,大将军就已经在这支军中刻下了自己的印记。柳随风随军一年,为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心中知道事不可为,堵胤锡还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出来:“大将军,此事还需朝堂会议才能决议,何大人率军奔波在湖广各地,虽然没能打胜仗,幸苦的功劳还是有的。” 翟哲和颜悦色的答复:“这里是战场,不是儿戏。江南军我手足矣,忠贞营亦是我手足矣,长江南北,每一个抗击清虏的壮士都是我手足矣。上官决策失误,致使将士流血千里,难道没有罪过吗?” 这一席话,虽然是为了招揽人心说出来,也让几位忠贞营的统领心中触动。堵胤锡对他们尊重有加,也从未说过这般暖人心的话。 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够长了,翟哲朝方进摆手下令,“将何腾蛟押下去,是非功过朝堂自有公议!其余统领,随我去御敌!” 两个亲兵架起何腾蛟向后账走去,前一刻还嚣张的何腾蛟变怂了,连声喊叫也没有。 中军大帐前恢复了安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空中掉了几滴小雨滴。冰凉的雨水落在翟哲的脸上,他心中因激情而滚烫。没有了何腾蛟,湖广的战场会进展的更顺利,清廷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将军领诸位统领往前营而去,留下堵胤锡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原地。 他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何腾蛟被关押后,即使不会丢掉性命,再也不可能回到湖广总督的位置上了。他独揽了湖广的大权,但心中一点也不兴奋,因为从此刻起,那个人在他头顶上悬挂了一柄利剑。 不管他承不承认,大明权臣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远处的火把渐渐熄灭了。 勒克德浑确认忠贞营不会来救援湖广军,下令猛攻。 湖广几万人的大营在半个时辰内轰然崩溃,有人逃向密林,有人逃向沃野,更多的人逃向忠贞营方向。 翟哲纵马在前营梭巡,鲍广率三千亲兵卫坚守在第二列。 眼前溃兵如潮,再远处有清虏的骑兵追赶,翟哲在马背上的身形稳如泰山,领李过和李来亨等人严阵以待。 勒克德浑指挥蒙古骑兵像是在草原狩猎一样,把湖广溃兵驱赶向忠贞营方向,想乘大胜余威击溃忠贞营。 忠贞营中为数不多的骑兵出营给溃兵引路,招呼慌不择路的明军从两翼退却,不要冲击迎面的战线。 如郝摇旗这样的久经沙场的老将当然知道不能让溃兵冲散援军的阵型,领兵马从北面走了一条弓背形的弧形线路进入忠贞营防区。但湖广军中更多的是什么也不懂的新兵,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知道一股脑的往忠贞营方向跑。 骑兵挥舞的鞭子驱赶,喝骂:“从两侧走,此路不通!” 拥挤的溃兵像一滩淤泥,很快连骑兵也陷入其中。 雨点落落停停,也不知道大雨还有多少时候降临。 方进策马到前军李来亨面前高举令牌:“大将军有令,即刻出营接应骑兵归营,驱散溃兵!” 这是老成的战法,但要是李过指挥,绝不敢下达这样的命令。再从投靠大明后,曾经闯王麾下的勇士变得缩手缩脚。 “溃兵不散,如何?”李来亨求证般的多问了一句。 “格杀勿论!” 方进催马回转。 李来亨大吼一声:“出战!” ☆、第483章 议罪 救出自家骑兵后,李来亨率兵返回营寨。 溃兵就像是没有头脑的羊群,只知道跟着前面的人跑。几里外,忠贞营内树立的大明的旗帜,那就是安全保障。 他们看不见对面的忠贞营士卒已经抬起了黑洞洞的鸟铳口。快要下雨了,鸟铳再不施放也许再没有机会使用。 李来亨最后一次警告:“从两侧散开,退到营寨后方!” 但是,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放铳!” “砰,砰,砰!”铳声齐鸣。 与此同时。 “轰!” 高坡上的铁炮响了,对准六七里外正在追杀溃兵的清虏骑兵。 溃兵像是被夹在两块铁板中的肉馅,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这就是战争,忠贞营的士卒当年追随闯王时个个杀人如麻,此刻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往日的血性,只不过是对自己人。 敢对自己人动手,也是一种本事,战场需要一颗强悍的心。 大将军的面孔藏在黝黑的头盔下,陪在他身边的李过心中暗中生出一丝敬畏。这是乱世,是强者的舞台,这位久负盛名的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他闻到了一点闯王的味道。 当然。只是一点点,强者总是相似的气息。 “你不知道吧,在闯王高迎祥的时候,我和他有过交情!” 翟哲像是在随意拉家常,那时他二十出头,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所做的是事情,无不是率性而为,虽然很辛苦,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心潮澎拜。 “高闯王是闯王的舅舅,高夫人正是高闯王的侄女!” 李过很兴奋,讲述闯王传承的冠希。自从投靠大明后,那段历史成为不能提及的禁忌所在,没想到翟哲没有因此仇视他。 “我是晋人,知道走西口的来历。草原也有不少陕人,我军中京营萧总兵和左总兵都是陕人!” “那真是太好了!” 几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了很多。 几里外的厮杀声渐重,铅子穿透躯体,长枪阻住道路,无数人倒在血泊中,那些像是与说话这两个人毫无关系。 “高夫人在夔东吗,待湖广战事结束,我想去见见她!” 李过拱手:“末将会转告高夫人!” 堵胤锡经营了一年,真的比不上翟哲在这里一天。武人和文官有种天然的隔阂。 “湖广是块好地方,忠贞营取下荆州,也算是有块落脚的地方了!” 翟哲随意一句话,李过先是愕然,再是惊喜,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将军!” 忠贞营的实力配得上荆州这块地方,翟哲不是吝啬的人。他有这个权力给出实在的东西,不像堵胤锡,被条条框框限制住。 空中一声响雷,闪电在阴暗的天空中印出狰狞的图案。山顶的炮声与响雷声相呼应,荆州城外,如幽冥地域。 雨滴渐大,溃兵的声音和身影都渐渐渐被雨水掩盖。 翟哲和李过退入大帐,各营前来通报战况的信使川流不息。李来亨和袁宗第在前营布置了重重拒马阵,清虏骑兵在阵前盘桓。 狂风暴雨中,明军鸟铳不能用,清兵的弓箭也不能用。勒克德浑亲自策马来动忠贞营呢前转了一圈,犹豫片刻后,下令撤兵。 清兵昨日血战一天,没得到休息昨夜又从丑时激战到天明,士卒虽然兴奋,但也疲倦。眼见忠贞营在湖广溃兵前岿然不乱,他自知无力取胜,还是往荆州城中与守军汇集更重要。 击散湖广大军,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心中不安比昨日更甚,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为不利的事情。 通往荆州城的道路已通,清兵依次消失在雨幕中。 忠贞营将士收拾湖广营的残兵败将,李过等人很兴奋,像打了一场胜仗。翟哲亲自坚守在这里,就是这些人的依靠。 午后,雨过天晴。南边的天空现出一条彩虹,横贯在长江两侧。 几个骑兵沿江岸边的道路进入忠贞大营,连人带马都淋的像个落汤鸡,战马肚子两侧沾满了泥点。 暗营的信使终于回来了。 翟哲推掉一切事情,召信使入帐。他的表情,就像是清晨暴雨之前的天空。 信使先禀告:“左总兵和方总兵亥时左右会到荆州城下!” 翟哲只是听,静静的听。 暗营传来的情报远不止如此,岳州府贻误军机的内幕让翟哲暴怒。 “让他们快点,再快点!”翟哲的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信使换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如果……,如果方国安和左若成功阻击了勒克德浑,荆州城也许已在明军之手。现在他虽然接机惩戒了何腾蛟,但整个湖广的局势已经变得一团糟。 湖广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快半年,在多尔衮平定大同之前,他要是没有攻下这里,纵然斩杀这二人也于事无补。翟哲第一次,想杀人。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不听话,为什么非要我用鲜血来提醒你们该怎么做!” 他一直提醒自己,杀戮无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个自信的人,应该能容许更多想法的人存在,但是在战争中除外。 几十里之外。 两支大军在艰苦的跋涉。他们现在做的事情不比之前错过的要轻松。 左若军把方国安军远远的抛在后面,这就是江南最精锐军队的实力。 左若与方国安互不隶属,所以他无权惩戒方国安。但岳州府阻击清兵失败这口黑锅,显然要他和方国安两人一起来背。 从在于潜夹击张存仁起,他会方国安是老交情,但这一战之后,两人的交情差不多要结束了。 “快点,再快点!” 无需翟哲催促,左若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在行军。他猜不到翟哲会作何反应,但显然,他收复湖广的大功劳快要泡汤了。 这件事真的不怪我!左若心头憋屈,手中的鞭子挥舞的啪啪响。 “该死的大雨!”如果没有这场雨,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荆州城下。道路泥泞,装满鸟铳和火药的马车稍不留神就陷入了泥坑中。 暗营的信使又回来了,传来了大将军的命令,同时还有荆州城下的战况。 当听说何腾蛟的湖广军今晨在荆州城下被击溃后,左若的心头更加沉重。这些都是他们的罪责。 亥时左右,荆州城南火把通明,明军终于赶到荆州城下。 因为知道来的是左若的兵马,清兵没敢出城偷袭,在汉阳城外,他们已经多次交锋,知道彼此的底细。 勒克德浑立在荆州城头,看远处的游动的火龙,陷入迷茫中。他该何去何从?湖广像是一条到处都是漏洞的破船,他这几万兵马捂住东边,漏了西边。 李来亨和袁宗第奉命率本部兵马前来接应。翟哲传令,命左若率军在清晨才被攻破的湖广军营寨的位置立营,与忠贞营东西相依。 左若才从岳州府搜刮了一些粮食,坚持到荆州城下已是所剩无几。忠贞营送来各种补给。三万兵马在忠贞营的护卫下掩埋尸体,修建营寨。 地面的鲜血已随雨水流入长江,多半的尸体也在白天被忠贞营派人掩埋。翟哲此举带有惩戒的意思。这场败仗本该避免,湖广军虽然没用,终究是大明的兵马。清兵得此一胜,士气大震,再想攻下荆州不知又要等的何日。 左若军整整忙了一个夜晚,才把营寨安顿好,士卒们吃上了热饭。 方国安军在次日清晨才赶到,与左若军汇集一处。他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心中也是害怕的要命。 翟哲一直没有露面,暗营在两只兵马中都有暗线,季弘亲自赶来此地把两只兵马在岳州府的的经历详细禀告。 江南明军是大将军府的家事,无需给别人交代。翟哲没有着急处理此事。大敌当前,他现在还需倚仗这两支兵马对付荆州城的清兵。 左若和方国安前来忠贞营拜见大将军,翟哲随他们回到江南的军营。 自家人关上门处置自家事。 翟哲才在中军大帐坐稳。 左若率先单膝跪地,请罪道:“末将在岳州府没能阻击勒克德浑,致使荆州城下兵败,请大将军惩罚。” 从昨晚到现在,大将军的表现,显示此事绝不可能就此抹过去。 他把自己从进入岳州府,到攻下安定寨,为方国安军争取补给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包括杨宗新要把孙女嫁给他,他为了从安定寨取得粮食,答应了。 他确实没什么过错,因为他一心想在湖广立下功勋,所以一直尽心而为。 方国安措手不及,被左若这一举动弄得下不了台,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左若把他出卖了。 翟哲转过脸去,问:“方总兵,你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我兵马少,在岳州府内人生地不熟,又要应付清兵,又要应付乡兵,实在是忙不过来!”方国安扭头看左右,中军大帐内都是将军府亲兵卫。他有些害怕了,在今天早晨之前,他还没这么害怕,因为他刚刚听说湖广总督府的章旷被斩首,湖广总督何腾蛟被囚禁。他一个总兵,与湖广总督比,当然什么也算不上。 ☆、第484章 捧将 “方总兵,我知道你是浙江人?” “正是!”方国安垂着头,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唉!”翟哲轻叹一声,“我昨日杀了章旷,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帐中寂静无声。 躲在父亲身后的方元科面现焦急之色。 “你到岳州府八日,打过几仗?” 方国安说不出来,因为他只打了一仗,也就是放勒克德浑逃走了那一仗。 “你在岳州府俘获过多少士卒,夺取过多少粮草,又是怎么维护粮道!” 方国安站在那里,像挨了一记闷棍,半天才反应过来,强词夺理道:“岳州兵败,并非我一个人的罪责,如果左总兵按时赶到,必然能阻击勒克德浑!” 左若比预计会师的日子迟了一天,所以他才大胆放走了勒克德浑。他断定翟哲不会处置左若,打出了手里的这面挡箭牌。翟哲若是只追究他的罪责,他不服。 左若早猜到了方国安会这么说。 他很镇定,他已做好被处置的准备。他只是把详细经过告知大将军,让翟哲心里有数。方国安的那张嘴有些哆嗦,一件事情翻来覆去的说,掩饰心中的不安。 翟哲的脸色很不好,心情更差。 如果麾下武将都只知道推卸责任,离打败仗就不远了,其实已经打了败仗。 “左若,罚俸一年,我会上奏朝廷请去破军侯之位。” 他打断方国安的话,说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 翟哲处置恰到好处,罚俸一年是小事,去掉侯爵对左若这样的老资格总兵,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如方国安很看重朝廷的封爵,但在大将军府下,封爵没那么重要。他留下了左若的兵权,他也不可能动左若的兵权。 “方国安……” 翟哲话未出口,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方元科从父亲背后站出来,单膝跪地:“大将军,请饶恕我爹的罪过。” 他以儿子的身份给父亲求情,不但不显得突兀,反倒是难得可贵。大明流行这个,当初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的父亲被调遣至左良玉军当监军,他因畏惧流贼势大不愿赴任被下狱,冒襄花钱救自己父亲出来,被冠以“孝子”的美名。 翟哲没有看方元科,接着说:“方国安,你老了。既然你在岳州府什么都没做,以后什么也不用做了!” “你是浙江人,那就回杭州去安享晚年吧,两军对阵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莫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这句话说很重,意味着没有商量的余地。大帐中剑拔弩张,方国安撅起嘴唇,但不敢反驳。何腾蛟和章旷是前车之鉴。 说完这些话,翟哲才看向跪在地上的方元科,继续说:“你的儿子还年轻,可继任池州总兵之位,也算是方家后继有人!” 暗营的详细情报改变了他要杀人的想法。那一天,方元科在方国安的大帐前等了半天,争吵的声音不小。既然方元科上路,他愿意给方家留一条退路。张名振已经死了,他不想给世人留下一个大将军无法容人的印象。 方国安还在那里发呆,这对他不是一个极差的结局,至少比何腾蛟要好。 “大将军,我……”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许有不甘,或许有庆幸。 翟哲却不给他太长的抒情时间,下令:“水师战船等在江岸边,你即刻出发,沿途不得停留,道了杭州后到大将军府找方以智。” “大将军……!”方元科仰头,当看见翟哲冰凉的目光后,把后面半截话收了回去。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方国安想绑架左若,大将军让他如愿以偿。 方进出列,拱手道:“方总兵,请吧!” 方国安看了一眼儿子,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开口。 “也许我真的老了!”看大将军麾下,最年长的总兵萧之言比自己还要年轻,已在南京城中深居简出,现在回归山林也许正是时候。只是儿子年轻气盛,让他难以放心。 方元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父亲面前,“爹!” 方进偷看翟哲脸色似有不悦,再催促道:“请!” “唉!”方国安重重叹了一声,转身出门离去。 有四十个大将军府亲兵卫沿途押送,直至将他送到杭州大将军府。杭州曾经是他方国安的驻地,但这几年已被大将军府完全控制,他到了那里就像装入笼子的飞鸟,再也没有振翅的机会。 送走方国安,翟哲对岳州府之战的处置结束,下一步是要对付眼前的荆州城。荆州城新得到勒克德浑的三万多生力军补充,不再是之前岌岌可危的局势。 一支兵马无需两位统帅,翟哲正式接管忠贞营的指挥权,统一指挥湖广战事,堵胤锡再在这里呆下显得碍眼且多余。 他很自觉,以筹集粮草为由,向翟哲告辞,回归长沙。何腾蛟被囚禁在军营中,长沙成了无主之地,他回到那里才有施展的空间。 翟哲亲自送行,命文林柱调集三条水师战船护送,同行的还有六百士卒。 明军每日只用铁炮轰击荆州城不止,停止了攀援城头攻城。一连数日,忠贞营在荆州城外砍伐树木,修筑土墙,做出要长久围攻的势头。勒克德浑看城外明军的旗号不敢出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与千疮百孔的荆州城为伴,一面派人向孝感城内的洪承畴禀告。 收集湖广营的溃兵后,忠贞营已超过十万人,兵强马壮,但面对荆州城仍然束手无策。 三日后的傍晚。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一天的炮击攻城结束,江南军营中一列列士卒整装待发。 翟哲送左若出营。 “荆州城内有清兵的主力,我只能让你带走两万士卒!” “两万人马足矣!” “取下岳州,算你收复湖广首功!” 左若稍稍迟钝,拱手道:“大将军的信任,末将无以为报!” “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跟了我十五年了!”翟哲呵呵一笑,“十五年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愿望!” “大将军……”左若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明白翟哲,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他。 “我想有一日我们能重返草原,把漠南、漠北、漠东和漠西都变成我们的领地,阴山脚下成为汉人的牧场!” 这是他的梦想,他从未对人说过,当年说出来是痴人妄语,其实现在说出来仍然是。 “大将军……” “你是我最倚重的人!”翟哲讲述的自己真实的想法。他的眼神很真诚,但现在又会相信他的眼神。 左若说不出话来。 平衡,才是生存的诀窍。左若和逢勤,翟哲不会让一个人压倒另一个人。虽然左若在岳州府犯下过错,但不会改变他原本的计划。 大将军想捧一个人的时候,总能给他找到机会,更何况,左若本就是劳苦功高。可惜方国安瞪大一双眼睛,看不见翟哲的心思,还在想找左若的晦气。 翟哲从左若军中留下了一个万人队。借助最后一点余光,两万士卒踏上三天前来时的道路。 泥泞的道路已经干涸,道路中间还有些开裂的湿土。士卒踩过的土地更加平整。 他们再回到岳州府,不再是孤家寡人。因为安定寨的那个俏佳人,马上就要投入左若的怀抱。翟哲如此着急让左若回军,正是看中他前日在岳州府拉拢的关系。 岳州府发生的那些事瞒不过暗营,当然也瞒不过清廷。杨宗新放弃中立,想与左若结为姻亲的消息飞速传入洪承畴的耳朵。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洪承畴深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如果湖广本地乡绅不支持清廷或者保持中立,就凭清廷在湖广的兵力,根本无法应对十几万明军。但现在,这种局面在岳州府出现了一个大口子。 安定寨前 六千士卒排列的像水田中的稻茬子一般整齐。 岳州府的明军几乎倾巢出动。安定寨被流贼和官兵骚扰过近百次,但这是第二次面对这么大的压力。前一次,杨宗新打开了寨门,献出了自己最宝贝的孙女。 寨头的乡兵头上扎着头巾,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有人拿着鸟铳,有人持有锄头。 “守住营寨,朝廷的兵马很快会回来救我们!”杨宗新看上去文绉绉的,喊话的时候嗓门格外宏亮。他已经剪去辫子了,想和左若攀姻亲,当然无法再左右逢源营寨大门前,三四个骑兵飞速奔走而来。 为首的骑士举手驻马,喊叫:“寨中人听着,我们此来只为了抓捕杨宗新一人,只要献出杨宗新,赏银千两!” “轰轰轰!” 迎接他的几声稀疏的铁炮声。杨宗新经营安定寨近十年,当然不会让人几句话就喊破了营寨。 骑士吓了一跳,拨马而回,骂道:“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攻寨。” 他退回阵地,还觉得不解气,下令:“攻破此寨,任由掳掠!”这其实也是洪承畴的意思,对于敢和大明攀交情的乡绅和村寨,决不能手软。 ☆、第485章 聚首 整个湖广就是一个大战场,更多的人在这里选择中立,他们是最强大的,他们也是最懦弱的。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地方单过当做突破口,没有比岳州府更合适了。这里是清虏势力最薄弱的地方,也并非洪承畴布局的重点。这份功劳原本被送到了何腾蛟面前,但现在何总督已经成为阶下囚。 翟哲送走了左若,他是有私心的,把最简单功劳留给了自己人。忠贞营的那些人,还需继续在荆州城下磨炼。他的承诺是个诱饵,李过做梦也想得到荆州,所以忠贞营要付出血的代价。 当大将军开始动心眼了,整个南明朝廷又有谁能阻挡他的脚步? 岳州府在江北湖广的边缘,这里是湖广水道的中心,但并不是最富庶的地方。 安定寨在这里算得上是最坚固的五座山寨之一,十年中从未陷落,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坚固。每当有流贼和溃兵来到安定寨前时,杨宗新总能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漠视或者献出粮食,他的选择不是一成不变。 所以当初见左若下定决心攻寨时,他毫不犹豫的投降了。但是,现在他没有了这种自由,因为他已经站队。一旦站队,绝不再变。 寨破人亡或者丰厚的回报,他很快就能知道自己谨慎了一辈子,在五天前做出的那个危险决定到底值不值得。 岳州府的守军没有女真人,攻城的士卒中有曾经的大明的官兵,也有失散的流贼。他们拥有十几门小铁炮和几千杆鸟铳。与他们相比,安定寨守军的装备要寒碜的多。 每当见城下的鸟铳手举起长杆时,乡兵们相互提醒:“缩回脑袋!”,他们也有些战场经验,杀人的时候不会手软。更何况,他们在守卫自己的家园,湖广各地每年都有几起流贼或者溃兵攻破村寨的事件,他们无需别人告知如果安定寨被攻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城墙内侧,煮开的粪水和桐油冒着蒸汽,在炎炎烈日下散发着令人见而远之的气息。 埋在山寨后山的两门小铁炮立下汗马功劳,铁球居高临下翻腾着砸在山寨前的道路上,令清虏攻城的队列时常陷入混乱。 杨氏族人中的青壮几乎全部上阵。 杨宗新很庆幸,这些年他获取的钱财有不少放在加固这座山寨上。 杨氏祠堂前聚集了一些人,这里就像是中军大帐。 “我已经派人到荆州城下求救,只要我们能坚守三四天,左总兵必会率援军赶到,到时候这些清虏只剩下逃跑的份!“杨宗新给几位小有名望的族人鼓气。别人或许有退路,他杨宗新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还要三四天啊!”有人发出惊叹。 “怕什么,门外又没有女真人,不过还是从前那些只知道欺软怕硬的官兵换了一身衣服!” “也是,也是!”众人附和。在这座寨子了,这个皮肤白皙的老狐狸说一不二,在他面前,没人敢表现出异状。 清虏的攻击很猛烈,洪承畴预料明军很快会返回岳州府,所以命岳州参将尽全力攻下安定寨。 杨宗新也不确定安定寨是否能守住三天,但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顺利。 次日午后,双方正在激战正酣的时候,气焰嚣张的清虏突然退却,随后的半个时辰内,安定寨外的清兵消息的干干净净,连窥探动静的斥候也没留下。 乡兵爆发出欢呼,有人敲锣打鼓送走清兵。 “明军回来了!”杨宗新的感觉很敏锐,而且很可能是左若回来了。如果左若再回安定寨时,他要立刻把这桩婚事生米煮成熟饭。他冒了这么大的险,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左若率军一入岳州府立刻接到清虏正在攻打安定寨的消息,日夜兼程加速行军。 明军两支大军几天前才从岳扬府路过,清虏斥候的眼睛紧紧盯着荆州城方向,得知明军重返岳州府后,攻打按安定寨的清兵立刻逃之夭夭返回岳州城。 等左若到达安定寨,这是只剩下徐徐清风和茂密的森林。 杨宗新趁着这个间隙把安定寨前战死的尸体清理干净,又在寨门上挂了四个大红灯笼,杀猪宰羊,做好了迎接左若到来的准备。 当左若的高头大马到达安定寨前,安定寨中稍微有些名望的族老列队迎上去“左将军终于回来了,清虏望风而逃啊!”杨宗新走在最前列,笑的很开心。他现在更加确定清廷在湖广的弱势。 虽然要娶人家的孙女,左若并不假以辞色,板着脸答道:“还算回来的及时!”他对杨宗新谈不上多尊重,在大将军府,文人的地位不如武人。 “那是,那是!” 杨宗新引左若入内,两人边走边说话。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此次率军返回,正是奉大将军命要攻下岳州城。”左若直接说明来意。他要有很多地方需要借助杨宗新帮忙,无需隐瞒自己的计划。 “那是最好不过,岳州城内清兵守备空虚,前些日子何大人就快要破城了,不知为何又无故退去!”杨宗新笑的合不拢嘴。他不知道何腾蛟已经被大将军囚禁。 “欲取岳州,先取沔阳、华容各县,等削除了岳州府的枝叶,在取岳州城就是水到渠成!”这是翟哲给左若定下的策略,以左若自己心思,他不会如此,直捣黄龙才是他的行事风格。 “左总兵说的是!果然是好计策!”杨宗新只知夸赞。 “还是请杨老联络各地义士和乡绅,协助我大军攻下几座县城!” “好说,我有一份力,会用一份力!” 杨宗新领左若进入杨家庭院,贼兮兮压低声音说:“自从左将军上次离开后,在下的孙女一直茶饭不思,盼着大人归来!”文人要么不愿奉承人,一旦奉承起来,让人听起来都害怕。 左若略一沉吟,道:“也罢,等我收复岳州府后,会请人起来提亲!”在他心目中,战场永远比婚事重要。 随后的几日,左若大军连续出击,攻破几处岳州府的卫所和拒不开门的营寨。杨宗新出面联合各地乡绅提供粮草和情报,有些人直接潜入县城中当内应,协助明军取下县城。 左若无权扩军,只能以杨宗新的名义在岳州府招揽乡兵,协助正兵攻打县城,搬运粮草。 岳州府战事进展顺利。洪承畴无力从荆州和汉阳府调集兵马驰援岳州,心中已生出放弃岳州府的想法。 汉阳城外有李志安、元启洲和金声桓共七八万人,自勒克德浑率牛皮岭守军离开后,明军每日加紧攻城,守军压力骤增。 只有荆州城,这座曾经命悬一线的坚城,现在变得很安全。翟哲与忠贞营都在坚忍。 岳州府战事一起,勒克德浑立刻知道明军最精锐的兵马已经离开荆州城,胆子当即变得大了起来,常常派骑兵出城挑衅。 忠贞大营,十三营的统领对翟哲越来越敬畏。尤其是见到大将军率步卒守住清虏骑兵偷袭,同时利用火器反攻,把蒙古骑兵驱散回城。 八月初,李过和高一功把少数留守在夔东的部众请至忠贞营。 这些人中最瞩目的正是当年李自成的皇后高夫人。高夫人之所以留在夔东,是因为忠贞营中打仗都是男人,她领着一帮家眷女人陪同极为不便。 她此番东下,名义上是受李过和高一功之请巡视兵营,实际上是因为翟哲十几天前曾经说过要拜见高夫人。 李过和高夫人当然不会真让大将军远赴夔东,大将军的身份不是湖广巡抚堵胤锡能比。 翟哲在高夫人来的第二日,前去忠贞营中拜见。 翟哲执平礼,在心中他也认为自己与李自成是同时代的人。 “拜见高夫人!” “见过大将军!” 高夫人年过中旬,说话的声音很细,神态很慈祥,与翟哲想象中李自成的形象截然不同。她身边有一群女兵护卫,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搀扶着她,身材修长,与高夫人长的有三分相似。 “高夫人能以国事为重,力主让十三部整编成忠贞营,实乃大明之福!” “大将军抗击清虏,收复江南,真是国之栋梁!” 两人相互恭维,李过等人陪同说话。一群女兵眼睛滴溜溜圆打量翟哲,让他有些不自在。 初次见面随意说了一刻钟左右的话,翟哲告辞离去。 他回到兵营时,二十多艘战船在荆州城外靠岸,士卒卸下来一箱箱货物。亲兵卫在沿途护送,严密监视,把那些东西搬运回大营。 翟哲立刻升帐点将,十三位统领全都到齐了,还有几位有势力的将领。 “这几日我看了忠贞营与清虏的战事,忠贞营不乏悍勇之士,但兵甲稀少,平日无训练配合,所以常常吃亏!”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将士,我身为大将军,无法对这样的情况视若无睹,眼睁睁看士卒们白白死在清虏刀下。因此我想在忠贞营中遴选出两只兵马,以明军编制整编,装备盔甲火器,调至大将军府下,从今往后听以大将军府号令行事,各位意下如何?” 各位统领都没有心理准备,翟哲此举是来忠贞营中挖墙脚,众人的目光都看向李过和高一功。 ☆、第486章 纳妾 十几位统领在沉默中退出大将军的营寨。 回归的路途中,大家一致保持沉默,没有说话,没有人多问。连李过和高一功也各怀心思。 直到回到忠贞营中,李过才说了句话:“大将军的话,大家都听见了,若是有想法,请找我来说。”他有些不高兴,大将军此举是在对他釜底抽薪。 翟哲并没有强迫他们,这是一味掺入蜜糖的毒药,要想接受大将军的兵甲和火器,必须要归属大将军府麾下。想要得到好处,必然要付出代价,众人心里都清楚,无非在衡量得失。 大顺残部被整编了忠贞营,一直保持了独立的存在。 忠贞营人数虽多,但士卒良莠不齐。从流贼一路流窜过来,时刻要为生存担心,你无法要求这些人有严明的军纪。 翟哲不把攻打荆州城当做当务之急,反而开始借机向忠贞营伸出自己的魔爪。 方国安在岳州府的经历给他敲响了警钟,从今往后,江南和湖广的军队都将在大将军府号令下行事。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方国安、王之仁和张名振三位总兵已经解决了两个。这是一种趋势,无法改变的趋势,而且不以他的意志动摇,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一夜过去。 清晨,朝阳照在江水中像一面面小镜子反射这金黄色光芒。他今日特地换了一声崭新的布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往高夫人的营中走去。 柳随风是忠贞营的老朋友,与各位统领都是好朋友。没办法,无论你是否喜欢他,没有人愿意和钱过不去,这其中包括高夫人。 流贼统领多数都是土包子,像李来亨那样闲暇时会能找个秀才教习自己认几个字,写一段书的如凤毛麟角。柳随风虽然只有秀才的功名,但平日里喜欢一副文士装扮,偶尔还会拿一柄羽扇装腔作势,很像是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各营统领常常把他奉为座上宾。 高夫人来到忠贞营后,因为男女有别,女兵营每日辰时过去才开门,到申时完全封闭。平日里为了避嫌,也没有人往这里走动。 他到了门口,如在戏文里表演一般,很正式朝守卫的女兵拱手请示:“烦劳转告高夫人,就说小生柳随风求见!”他平日里嘻嘻哈哈,不像今日这般正经。 “柳先生请稍后!” 忠贞营中的女兵可能记不住一个粗鲁的汉子,但多数人都认得这个儒雅的书生。这就叫万绿从中一点红。 等了半刻钟不到,门卫领着一个女子出来。 “柳先生!” 那女子走到近处,福了一福,她脸色晕红,两腿修长,个头甚高,站在柳随风对面,看上去两人差不多高。 “慧君小姐!”柳随风认认真真的还礼,不像平日那般话多。 高慧君是高夫人的侄女,高一功的堂妹,一直跟在高夫人身边,也就是柳随风前来拜访,高夫人不敢怠慢江南来人,才让她亲自来迎接。 “夫人有请!”高慧君的声音很清脆。 柳随风跟着高慧君入营,一本正经,目不斜视。都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突然问道:“慧君小姐昨日见到大将军了?” “见到了!” 柳随风轻轻一笑,问:“大将军与闯王相比如何?”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在闯王兵败前,忠贞营中所有人对闯王甚是崇拜。忠贞营这几年颠沛流离,对所有人的打击都很大,归属朝廷后,每个人对闯王都讳莫如深。高慧君警惕的回头,瞟了柳随风一眼,说:“大将军威武又文雅,不像你这般多嘴!” 柳随风促狭一笑,答道:“听见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看柳随风笑的诡异,高慧君心头没来由一阵慌乱,脚步走到更快,听柳随风的话中的意思,好像大将军还对自己还有些印象。 大将军会见高夫人的时间极短,自己只是跟在夫人身边的侍女,大将军怎会留意我? 柳随风贼兮兮的笑,把开始装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丢的干干净净。 两人到达大帐前,女兵营比忠贞营中要干净很多,高慧君引柳随风入帐。 柳随风拜见高夫人后,东拉西扯,眼睛却一直盯着侍立一旁的高慧君。初始高夫人没有留意,到后来见柳随风没有正事,又是这般行为举止,未免显得无礼,高夫人有些不高兴了。但她本性温和,脸上一点没有表现出来。 “慧英小姐今年有十八了吧!” 一句话暴露了柳随风的意图。 高夫人心中咯噔一下,联想到柳随风与往日的不同,答道:“不到,才十七岁半!” “尚未许配人家吗?” 高慧君脸上腾得一下红的像熟透的苹果,就待要告辞出营。 高夫人不知道柳随风在为谁来说亲,但想来能让柳先生出面,不是一般人,有些期待的答道:“这孩子是个苦命人,父亲随闯王征战时死得早,这几年一个随我东奔西走,哪里有功夫谈婚论嫁。” “我来为慧英小姐说一桩婚事,自己想来是一件好事!”柳随风笑容满面,说:“不知道夫人与我的看法是否一样!” 高慧君扭动身躯,垂着头,偷瞄柳随风,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等到了十八岁就算是老姑娘了,她在忠贞营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都夫婿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先生为何人而来!” 柳随风老毛病又犯了,故弄玄虚,说:“这个人夫人昨日见过!” “我见过?”高夫人皱起眉头细想,能让柳随风出面,当然不是忠贞营中人。她左想右想,脑中一片空白,摇头说:“请先生明示!” “大将军!” 高夫人的身躯晃了晃,高慧君惊讶的张大嘴巴。 “大将军昨日对慧君小姐过目不忘,想纳慧君小姐为妾!”柳随风的语气变得很流利。大将军也许根本不记得高夫人身边的这个侍女,这桩婚事完全是他的主意。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来说服大将军,要想收复忠贞营,说再多的好话,没有做这一桩事情有效。高慧君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一直陪着高夫人身边,与高一功和李过都是亲戚。 更何况,高慧君长的不算是绝色美人,但自有一种健康活力的美。而且美貌在联姻事件中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大将军娶了高慧君之后,堵胤锡与忠贞营再去关系,而且等于向天下宣告大将军府对曾经的流贼毫无歧视。大将军府会多很多敌人,也会多很多朋友。但在柳随风看来,那些敌人本该就是敌人。 “大将军吗?”高夫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桩无法拒绝的婚事,也不可能拒绝提亲。她想来想去,没想到大将军自己。 “正是!大将军有两位夫人!都是十年前在北境赢取的。”柳随风的意思很明白,大将军不是会随意娶妻纳妾的人。 “慧君,你?”高夫人先看向高慧君,见她正在捏着自己的衣角,半边脸如朝霞般璀璨。她立刻又转过头来,朝柳随风说:“柳先生,大将军如此抬爱,慧君父母早在世,我今日就为她做了这个主!” “夫人答应了?” 高夫人重重的点头。她不知道李过和高一功是否知道这个消息,但忠贞营中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拒绝这门亲事。 从此之后,忠贞营与顺贼的历史彻底割裂开。 “那就好,我改日再来正式提亲!” 柳随风告辞离去,高夫人立刻命人请来高一功和李过。 昨日大将军才透露了整编忠贞营的消息,今日竟然要娶高慧君。这是一招连环局,让李过和高一功心中的那一点不满转变为一份惊喜。 这的确是一桩无法拒绝的婚事。两人脑子中像刮过一场风暴,两人听高夫人说完,各自回到自家兵营。 李来亨正在等候义父归来。 他深思熟虑一晚,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李过还没来及把这件事说出来,李来亨扬起眉头,抢先说:“大将军的意思很明白,忠贞营必须要接受朝廷的整编。我左思右想,父亲该领头站出来。” “正该如此!”李过点头。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在今日之前,他原本让想让李来亨娶高慧君,让李高两家更加紧密,以维护忠贞营的整体性,但现在这个念头只能永远埋藏在心理。 “爹,您答应了?” “我猜到了明日,忠贞营中所有统领都愿意归附到大将军麾下!” 李来亨不解,“为何?” “今日上午,柳先生去夫人营中提亲,大将军要娶慧君小姐!” “啊!”李来亨一声惊呼,他万万没想到。在忠贞营中,不仅仅是李过,很多人都以为高慧君会嫁给他,包括他自己。 “你怎么看!” “这对忠贞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李来亨瞬间恢复常态。他是领军的将军,忠贞营中冉冉升起的将星,能分清轻重。 “所以不是我们是否愿意接受整编,而是大将军要如何整编忠贞营!”李过感慨。翟哲此举,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第487章 岳州 一百头牛,一百匹马,一百副铁甲和一千两银子,几箱子绫罗绸缎。 这就是大将军的聘礼。 算不上隆重,因为这不是娶妻,只是纳妾。好几天,柳随风见到各位统领时笑容满面,皆拱手同贺恭喜。 高慧君躲在高夫人营中,听姑姑说出嫁为妇的各种规矩。 “你从幼时起,就随闯王闯荡大江南北,见过世道的残酷和险恶,到了大将军府要学会恭顺!” 高慧君抚摸着散发着光彩的绸缎,用蚊呐般的声音回答:“我知道!” “其实在我心里,从未想过让你嫁给别人为妾!”高夫人长叹一声,“但那个人是大将军!” “我知道,大将军是忠贞营依靠!”高慧君从小见各路流贼头目相互算计,争权夺势,心里什么不明白。就是闯王之死,和那些人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不想参与其中,只想过好自己日子,就像自己的姑姑。 “大将军有了两个儿子!”高夫人还是有些惋惜。她自己最遗憾的是没能给闯王生个儿子。 “那与我没什么关系!”高慧君对自己的婚姻充满憧憬。她见过大将军一次,他看上去虽然威武,但不像忠贞营中那些统领一样粗鲁。 高家的闺女,连高夫人自己,都不是强势的人。若非如此,柳随风也不会给大将军说这门亲事。给大将军说亲,是一件得罪人的活,柳随风权衡利弊,还是走出了这一步。 柳随风在忠贞营中呆了一年,一直不声不响跟在堵胤锡后面,心中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老实。他在大将军府的文官系统既比不上复社名士陈子龙,又比不上大将军的亲兵宗茂,如果想从一介布衣幕僚变成一个有分量的文臣,忠贞营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与忠贞营有过尴尬的过去,但这才是实质性的一步。忠贞营在大将军府没有依靠,高慧君为大将军的妾地位也不高,但如果这三者能结合起来,任谁也不敢小觑。 随后的好几天,对荆州城的攻势好像成了次要的事,忠贞营中连最外围的士卒都知道大将军要纳高慧君为妾。 十三营的统领来找到李过和高一功,他们都愿意接受加入大将军府。 婚事是婚事,军事是军事。 面对来拜访的李过和高一功,翟哲明确表示,他只要两个万人队,其余兵马仍然保持为忠贞营。他不需要控制那些良莠不齐的士卒,他的目的是控制忠贞营。 翟哲给李过和高一功权力,让他们自己选出加入大将军府直属的兵马统领。忠贞营的事情还是要忠贞营自己来解决,翟哲无意掺入这个复杂的组织。 经过几场激烈的争论,最终李来亨和袁宗第得到了得到了这两个位置。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代表了李过和高一功的势力,袁宗第则是由刘体纯等人推举出来。 两万士卒从忠贞营分割开,李来亨和袁宗第到江南军营中领取才运送到了号服、兵甲和火器。他们比金声桓更早配配备大将军府的兵器。 每个万人队有一千副盔甲,三千杆鸟铳,两千柄戚刀。这些都是杭州城的兵器作坊才生产出来。李来亨伸手接过沉甸甸的链子甲,心花怒放,他在闯王麾下,也从未用过如此精锐的装备。 江南的兵器作坊规模越来越大,正在逐步满足各部兵马的需求,湖广正在打仗,所以优先供给湖广军。 两个万人队归大将军府麾下,便要听翟哲的命令行事,从此以后与忠贞营割裂开。但他们将能得到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翟哲不急于现在就让李来亨和袁宗第就像左若和逢勤麾下的士卒那样战斗。他们还需要熟悉江南明军的号令,练习各种火器的使用。但一切已经开始。荆州城下是很好的演练场所。 荆州城像是个孤独的陪伴者。勒克德浑每日用轻骑出营骚扰攻城的明军,在尝试强攻两次忠贞营营寨没有占到便宜后,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荆州城下的明军攻城无力,但补充了方元科的一万人和左右留下一万人,又多了一个统筹全局的大将军后,已不是现在荆州守军能撼动。 这边的热闹劲还没过去,桂花盛开的日子,一列骑兵从南方疾驰而来。 “捷报,捷报!” 奔跑的骑士欣喜的模样让军中士卒明白这一定是个征服人心的消息。 “左总兵报捷!”骑士直奔中军,给大将军报捷。 左若终于扬眉吐气一把! 从岳州府传来消息,左若利用内应在昨日夜晚偷袭攻下岳州城,经历了半年苦战之后,江南明军终于在江北战场取得了第一场实质性胜利。 岳州城的战事还没结束,左若立刻派来报捷的信使。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他也在感激翟哲对他的信任。 翟哲长吁一口气,为左若,也是为他自己。 送往内阁请罚左若的公文不知是否到了南京,剥夺了左若破军侯的爵位,不久就要恢复,这不过是大将军玩的一个游戏,可怜方国安看不明白,自掘陷阱。 明军攻取岳州后,截断了荆州和汉阳府之间的联系,清廷在湖广防线三角形的一条边被截断。湖广战事初露出曙光。 翟哲立刻飞书传达命令,命左若把岳州府百总以上清兵武将全部斩首,即刻率军往汉阳城下统领明军攻打汉阳城。 荆州城下,只是摆开了一场局。 勒克德浑率军到达荆州后,翟哲没准备在这里有所收获,所以连续在这里搞了各种动作,但没有一样和战场有直接的关联。 现在难题被抛到洪承畴面前,何腾蛟被囚禁后,他在湖广失去了操作的空间。 汉阳城岌岌可危,最强大的机动兵马被困在荆州城,他只有一只手,却想捂住三个地方,又怎么可能不出现的漏洞。其实,眼下最明智的策略是退守襄阳,只要襄阳在手,清廷便拥有进入湖广的门户,同时能阻止明军进入中原。 但他只是个汉人,如果做出放弃荆州和汉阳府的决定,朝堂上的那些满人能否理解他的苦衷? 洪承畴拿着战报,心中像是有一百只猫在挠,清廷的朝堂比明廷简单不了多少。只有有人,就会有争斗。 ☆、第488章 山中贼 夏天来了又走了。 大同城下,多尔衮望城兴叹。 铁打的大同城,铜铸的山海关。清兵没费吹灰之力从吴三桂手中接管了山海关,几年后还是免不了在大同城下尝尝苦头。 从烟花三月到八月金秋,五个月的苦战在大同城山留下了累累伤痕,原本光滑的城墙面上被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密集处如新筑蜂巢。 城外的兵营中有女真最精锐的上三旗士卒,有清廷在辽东铸造出的最大的二十门红衣大炮。那炮管足有一人环抱那么粗,轰出的铁球有人的头颅那么大。但是,这一切在坚固的大同城前,如同孩童给壮汉挠痒痒。 大同城是明开国时由大将军魏国公徐达亲自督造修建,几百年来历经风雨不倒。 也许是魏国公的英灵在护卫这座城市,毗邻的草原的异族,无论是曾经强盛的瓦剌和土默特,还是近年才兴起的辽东女真,在这座坚城前面都退避三舍,连攻打的勇气也没有。 但是,现在,终有一个神话要破灭在大同城下。 要么攻下大同城,要么……,多尔衮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大清席卷天下的势头,会被这样一座城池阻挡住。 大同城内静悄悄。 除了城头的执兵的守军,这里像是一座死城。没有热闹的集市,没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街道上甚至看不见行人。 这里比当初明军坚守杭州城更加残酷,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明军禁止闲人到处溜达。青壮男丁都被征召上城头。女人们除了做饭和缝补衣服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因此每人被定量每日只能喝两碗稀粥。 这里不再有富贵贫贱,姜镶就像是这座城内的君主,一切为了守城。 姜镶与雷言谦分守各门,三月初个个的热血澎湃,四个多月过去,男人们心头的热血被每日流出的鲜血浇冷却。 他们变得更冷静,也更无奈。事已至此,大儿子被多尔衮在大同城下凌迟处死,姜镶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朝秦暮楚。 明军在封闭在大同城内,无法得到外界的消息。但看城下清兵旺盛,姜镶可以猜到远在江南的大将军翟哲还没有北伐。 雷言谦曾经在翟哲麾下效力过,姜镶对他格外看着和信任,把北门防御完全交给他。 总督府是城内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每天落日隐没入群山之后,城内的守军和百姓才能松口气。 清兵极少夜晚攻城,因为那样无法发挥精准的弓箭手的威力。 姜镶近些日子渐渐有些焦躁,天黑后命部将招来雷言谦。 雷言谦到来时,身上还穿着铁甲,他才从城头下来,脚步沉稳,来到姜镶面前。他胡须浓密,挡住了大半边脸庞,从清兵围城后他再没刮过胡须。 “姜大人!” “你说,我是否要派一支兵马杀出大同城,往江南送一封信?”姜镶犹豫难决。当底气越来越不足时,他愈发期盼南方的援军。 如果要突围求救,没有人比雷言谦更合适。他麾下有大同城最后的骑兵,姜镶之所以从百姓口中省下口粮养了三百匹战马,正是为最后一刻做准备。 “城内粮草还能支持多少时候?”雷言谦声音很低沉,想来也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是只有姜镶才清楚的秘密,他沉默片刻,答道:“城内粮食还很宽裕!”他还是没有透露粮食的具体数量。 “那就再等等!”雷言谦声如闷雷。 “大将军会北伐吗?”姜镶很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雷言谦令他失望了。 他先点头,再摇头,把姜镶看的一头雾水。雷言谦要是能看懂翟哲,又怎么会独自一人留在北方。 “我也不知道!” 他骨子里并不信任翟哲,但是现在大同城似乎只能依靠那个自己当初背叛的人。要说他没有为当初的选择后悔,那一定是假话。想来萧之言和左若等人现在早已位高权重,他担心江南不知是否有他的容身之处。 “现在回到江南,岂不是见到那个孟康还要叫一声上官?” 这是一个心结,别人无法理解的心结。 “那就再等等吧!” 姜镶最终决定听从雷言谦的建议,他还没到山穷水尽时。 大同城内开始感到煎熬,城外的多尔衮其实比他们更痛苦。攻克大同城看上去遥遥无期,大江南北各个地方,只有山西的局势能让他稍有欣慰。 吴三桂上个月大破陕西反正的王永强,平定陕西之乱后率军渡过黄河进入山西,短短一个月连破四座县城,基本平定了山西之乱。 山西义军一部分隐匿于太行山中,另一部分经河南往西流动,前往郧阳地界。从大明到大清,那里深山老林一直是流贼的最爱。 多尔衮打着小算盘:“平定山西之后,吴三桂军可调集往湖广,如此一来,便可暂时压制江南明军的攻势了!” 八月上旬,各地的局势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对阵的双方开始重新调兵遣将布局。伴随着金黄色的稻田,两队信使从湖广来到山西。一队来到大同城下,一队直奔入茂密的太行山,南方来的急报一直多尔衮最关心的东西,哪怕他正在指挥大军攻城,急报来时也一定要立刻送到他手中。 这封急报来的不是好消息!听见帐外战马的蹄声,多尔衮就有一种预感。 亲兵呈上信件,信使被带到偏帐休息。 多尔衮迫不及待的接过信件,匆匆拆开。 这封信很长。 洪承畴第一次给多尔衮写了如此长的一封信,足有五千多字。他把湖广的战场局势演变完完整整的描述清楚,最后谨慎的向摄政王说出自己的想法。 “岳州府已经,湖广军请求退守襄阳!” “城池丢掉还可以夺回了,从襄阳杀入湖广无险可守,且清廷有骑兵的优势。待平定北方后,如果要再战湖广,既可从四川顺江攻荆州,也可从襄阳出兵。”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如果把八旗兵马在湖广打完了,最终连襄阳也未必能守得住。 安静的看完急报,多尔衮知道洪承畴是对的,但是他很不甘心。 他没有责怪洪承畴,湖广以弱势之军应对明军三面压力,能支撑到现在已是很难得。 太行山中。 来自湖广的信使乔装成商队伙计走入深山,金小鼎接到了翟哲的第一道命令。拆开信件,他熟悉大将军的笔迹,这封信是大将军亲笔所书。 这个任务有些勉为其难,但金小鼎很高兴,这说明他在太行山中聚集的人马已经入了大将军的眼。 太行山中已经集聚了十几万人,分为十个大营。人不是问题,粮食和兵器的短缺让他们始终无法形成强有力的拳头。商队像蚂蚁搬家从各地买来一些装备,但一切如杯水车薪。 “是该要让这些人活动活动了!” 三天后,他紧急召集各位统领议事。 义军统领都是清一色的壮汉,只有金小鼎自己看上去瘦瘦弱弱。如果没有大将军的招牌,再加上范家的势力挺他,就凭他这个长相也坐不到义军大当家的位置上。 在平遥县的那一场胜仗给他增添了不少威望,也让他成为孔有德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共九个锦囊,亲兵分发到九位统领手里。 金小鼎话说的很轻松。 “最近我们被清虏欺负的太狠了,要是不打一个鼓舞士气的胜仗,只怕有人会想把剪掉的辫子接上去!” “大当家有什么好主意吗?”大厅中闹闹哄哄。 他们中大部分都在战败后被金小鼎收归帐下的“看看你们每个人手中的袋子,我已经在上面划出了准确的行军路线的日期,你们按照上面的命令行事,一场大胜甩也甩不开!” 金小鼎弄的很神秘。 义军中鱼龙混杂,难保没有清虏的探子藏身其中。 各位义军统领有些人是凭借家族的威望坐上寨主的位置,有些人是凭借战场的表现得到了义军的尊重,但其中真正小心谨慎的寥寥无几。因此,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因为他们中有不少人口无遮拦。 金小鼎几乎可以确定,一旦宣布计划,三四天内必然会传遍山寨“我们是要攻打一座县城吗?” 有人当场拆开锦囊,张嘴就问。 金小鼎沉下脸,说:“各位只看自己手中命令,不要问别人,否则就不要留在我山寨中了。各位现在现在就回去,准备行军出击!” 各位统领闹哄哄的退去。 要带领这些乌合之众与清兵正面为敌是那鸡蛋碰石头,但金小鼎有自己的秘密。 宣大总督耿淳回到太原,同行的有曾经大同城的守备弓辰。因为在大同之变中告发金小鼎,揭露了姜镶的真面目,弓辰成为耿淳亲信,已经被提拔为山西参将,现据守潞州府。 耿淳与孔有德等人关系并不融洽,那些人迟早会被摄政王调走,他想在山西培养听他号令的本地兵马,若日后再出乱子,也不用一点小事都闹到朝廷上去。 ☆、第489章 兵过江 收复岳州府的同时,大将军的信使不仅仅奔走向山西,也去往苏州。 两支近二十万的兵马隔江相望整整一年,没有发生战事,也是大明与清廷交战中的一桩奇事。明军和清兵都无力渡江作战。 但现在,这种现象要结束了。 逢勤紧急召集各路兵马,江南各地的府兵也听从江南总督府的命令集结。 南京城内各种说法都有,但有一条传言一定正确,那就是大将军府准备渡江作战了。 萧之言没有接到命令,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与其呆在这座大明的京城里,他宁愿去上战场。在这里他不但无法享受到向往的田园生活,也无法再品尝到战场快意恩仇。 “大将军是要攻打扬州府吗?” 顾眉摇着蒲扇坐在凉席上,这些消息都是近些日子柳如是过来闲聊时告诉她的。萧之言从来不会主动与他说起军中事。她嘴巴微咧开,笑的很开心,有一种令人想亲近的妖娆。 虽然大将军这半年做了让很多人都不满意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对江南大军北伐还是很期待。当初反剃发令时,不少人喊出的口号就是驱清虏出关。 “不知道!”声音很生硬。 顾眉微微有些诧异,这才发现萧之言今日的情绪好像有些低落。 “大将军让老爷镇守南京,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努力想让夫君开心起来。 柳如是每日来絮叨,说的最多的就是大将军的事,多半是夸奖,当然其中也有几句对大将军擅权的担心。她只有这么一个交心的朋友,知道柳如是心高气傲,被大将军府整的生活窘迫,偶尔说几句怨言也情有可原。 至于大将军擅不擅权,与她有什么关系。她能从秦淮河畔嫁给萧之言这样的人,再无多求。 “让厨房准备几壶酒,我要喝几杯!” “是!”顾眉款步走出去。 从前,萧之言是一个人喝酒,现在他喝酒时有人陪。 能找到一个能陪自己喝酒的夫人,他这辈子好像也没有别的奢求了,但是他为何还要在这南京城中? “眉儿,我要是辞去总兵之位,回到绍兴种田捕鱼,你看如何?” “啊!”顾眉半杯残酒洒在裙摆上,“老爷,你怎么了?”她的脸依旧赤红,眼波还在流动,只是其中有惊惶。 “大将军此番出兵,连我征召也不征召,我想,我对大将军是没什么用了!” 萧之言在笑,笑的很落寞,两根手指轻轻玩弄酒杯,他已经很久没用这根食指挽弓了。准确的说,是从上次南京兵变之后。 他从来不眷恋这经京营总兵的职权。而且,他没有子嗣,也无需积攒钱财。一个义子,在军中已经小有威望,他未来的路要靠他自己去走。 顾眉认真思考之后答复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饮完只剩下覆盖杯底的余酒,“只是,老爷是否要等到大将军回到江南之后?” 萧之言自斟自饮了一杯,摇头苦笑说:“也是,毕竟是多年的兄弟,我不应该给他找麻烦。” 他想辞去京营总兵之位,正是不想在日后发生某事时让自己为难。 方国安被解职,左若先被剥夺破军侯爵位,短短十天不到,又恢复原位。朝政已经完全被翟哲把控在手中,但向朝廷请命,终归是还有些麻烦。从宗茂的转变,到范永斗南下,大将军府已经变得让他有些陌生。 那些人的欲望已经膨胀到无法抑制,该到抽身而退的时候了,虽然有些早。 “你不该再喝了!”见萧之言有倒酒,顾眉想从夫君手中夺过酒杯。 萧之言伸手拦住她,说:“怕什么,军中事有义阳在,不会出乱子!” 许义阳只是千总,但实际已几乎完全负责了江南京营守备两万兵马的训练和布防以及各种军中杂务,因为他是萧之言的儿子。其实他干的很不错,至少不差于他的老子。 顾眉眼睁睁看着萧之言喝得迷迷瞪瞪,摇晃着身躯回到屋中。 她第一次发现萧之言藏着不能对她诉说的心思。 只隔着一条江,江南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据守扬州府的博洛。 清廷兵马从徐州地界向淮安府进军,做好应对明军渡江作战的准备。 长江太长,因为水军的劣势,博洛只能选择重兵据守扬州城,待明军过河后再做进一步计划。中秋节前一天清晨,王之仁率水师护送两万明军在泰兴渡江。 明军火炮充足,有新铸造的红夷大炮,可轰击至三十里开外。 只轰击了两个时辰,明军在清兵援军赶到前攻下泰兴县城。此次出战的正是初次领军的阎应元,在江阴攻防战中崭露头角后,时隔一年终于再展雄威。 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泰兴县城,这些人中有一大半是来自江阴的乡兵,阎应元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江阴与泰兴隔江相望,两地口音相近。 陈明遇为先锋,张榜安民,第一件事就是让城内百姓剪去辫子。征集城中壮丁,从江边的战船中抬下来二三十门小炮安置在泰兴城头。 兵丁持刀在城中奔走呼叫,“凡是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壮丁,敢藏在家中不出的格杀勿论。” 当街心断下一颗颗人头后,无论是富家公子,还是乞丐之家,都在明军的棍棒下拆卸自家房屋加固才被轰塌的城墙。 阎应元治军之严,手段之激烈,令人意想不到。 长江水道中战船从南京城一溜排到松江口,还有大军不知要在何处登岸。 博洛去年才在江南吃过大亏,没有攻打明军占领城池的勇气。泰兴城外的清兵张望了一阵之后,老老实实退回扬州城。只要扬州城不失,明军过江闹不出什么大气候。 阎应元攻下泰兴县城第三天,逢勤亲自率三万大军在泰兴地界上岸,与阎应元军合二为一后进军扬州城下。 明军一日只行十几里地,选择险要的地方安营扎寨。 在湖广的果实快要成熟的时候,翟哲命山西和江淮出兵的真正目的都是为了牵制各处的清兵,让他们无力驰援湖广。 ☆、第490章 潞州夜 太行山地处河北和京畿交界处。 义军十支走出茂密的丛林,沿着他们熟悉的道路穿过辽州往沁州进发。他们不走大路官道,只靠一双草鞋翻山越岭。 从三月开始,山西的义军除了在坚固的县城里据守,几乎从来没有给清兵制造过麻烦。无论是面对孔有德还是吴三桂,义军的表现与陕西流贼初起事没什么两样,往往一个冲锋立刻溃散。 此次义军刚一出击就取得了战果,郝阳友率义军一支在辽州地界伏击了三百清兵,虽然都是投诚的汉人,郝阳友仍然非常兴奋,命将俘虏全部斩首,首级堆在辽州城外二十多里的小城镇里。 短短七八天,太行山数支义军在各地连续击溃小股清兵,以偷袭为主,伏杀近千清兵。 各地的急报雪片般飞向太原城。 清廷原本以为山西的战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多尔衮命吴三桂军驻扎平阳府,正在休整兵马,等候南下的命令。孔有德、耿仲明等人据守太原,听宣大总督耿淳调遣平息各地余党。 耿淳并没有太在意,命孔有德率一万兵马出太原往沁州平乱。 有三支义军在沁州活动,与孔有德捉了四五天迷藏后,终于有一支义军没能躲开,在沁州武乡县被清兵击败,损失了一千多人。一场战败让才尝到甜头的义军清醒过来,又重新回到山林里。 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急于离去,反而像烦人的苍蝇绕着沁州城“嗡嗡嗡”。 孔有德命各地卫所士卒封锁道路关卡,想把沁州的义军压缩回辽州决战。 辽州府南是潞州,这里盛产铁器,是山西最富庶的州府之一。 这几日,潞州城变得越来越拥挤,方圆百里的富商和财主都卷着铺盖逃到这里。 听说义军在辽州已经聚集了十几万人,把辽州城团团包围住。这年头兵荒马乱,没有坚固的寨子防守的村落像被大浪淘沙,渐渐全在战乱中消失。有钱人都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太原比府城坚固,府城又比县城坚固从外逃难而至的难民带了各种消息,或许真实,或许虚假。那些蜷缩在一起胡侃的人只有在和自己类似的同伴身上才能有共同的话题。 “驾,驾!” 街道上一溜骑兵飞驰而过。难民们大多数人大字不识一个,但对经过官吏有着惊人的辨别力,一看这骑兵的气势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百总或者千总。 骑兵中间有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正是才上任不久的潞州参将弓辰。 弓辰的眼睛直盯着城门,听说有小股义军在潞州边境的黎城县出现,他奉命往那里查看究竟。 他虽然是潞州城官职最高的武将,但这座城里现在有女真人,也有蒙古人。 自从姜镶反正后,多尔衮对各地武将控制的更加严密。不但强调没有文官的指令,各地兵马不得出营,而且在山西各府都留有少数八旗人马监视汉人。 弓辰是潞州卫内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个囚犯。 潞州知府才接到耿淳的命令,命各地加强防御,不能让叛民钻到空子,这边就有人找上门来。 现在不比半年前了,那个时候,山西几乎所有的县城和府城都以剪辫子为荣,经过这半年的打击,越来越多的人在鲜血面前选择了屈从。 借助商号的势力,弓辰已经和金小鼎搭上线,但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办。他身边没有志同道合的同伴,以前他在大同也只是个协同守备,几个亲信还都留在那座城里。他离开是因为没有机会留在那座城里,现在他有了一个归队的机会。 在这种严密的监视下,他不敢随意寻找同伴,只能当一个孤独的冒险者。 三百骑兵半天从潞州卫到黎城县。弓辰没有进县城,而是直奔十几里外冒烟的村落。 来潞州的义军并不多,只有些小股人马在县城外烧杀抢掠。离村寨两三里路,听见那里哭爹喊娘,义军或者说是强盗正在背着大包小卷,驱赶着几百个百姓走出来。 义军的军纪很不好,他们也在为自己找个理由抢夺财富,发泄仇恨。金小鼎没有办法,如果他从严治军,只怕他聚集这十几万人很快会作鸟兽散。 “杀了他们!”弓辰拔刀。 最近这些来自太行山的义军打了不少伏击战。黎城县的守军担心这里有埋伏,不敢出战。但弓辰知道,这里只有眼前这几百个义军。 清兵各自抽出兵器,骑兵中有十几个来来自蒙八旗的骑射手。这是多尔衮最新的举措,他必须要使用汉人,但同时也在提防汉人。 铁蹄撞击地面,清兵去势如风。 义军来不及扔掉才搜刮到的包袱,撒开两条腿往最近的森林里跑去。 一切都晚了,他们是金小鼎献给弓辰的祭品。 长刀割去一颗颗头颅,弓辰只划伤了一个人便驻马停下来。如果这些人必须要死,他能不动手还是会选择在一旁观望。 半个时辰不到,地面上多了一百多具尸首。蒙古人和汉人砍杀的很欢实,被解救的百姓跪在血地上感激。有三成幸运的义军逃入村寨后面的山中,弓辰没有追击,这些人头已经够他在回去表现了。 一切唯命是从。 这是金小鼎的主意,从他心甘情愿走入耿淳的牢狱,弓辰就知道了自己与他差距。 这几个月里,山西每天都有无数人掉脑袋,他弓辰手中也染上了不少鲜血。他不杀,自有别人杀,所以在这里无需仁慈。 一百多颗首级被带到黎城县城前,弓辰耻高气扬训斥黎城县的守备:“不过是两三百个小毛贼,也值得你们向府城报急,如果各县都像你们,难道要让我变成三头六臂吗?” 他骂的是守备,县令的脸色很不好看。 “再有叛民来,先探清楚了再来通报!” 三百骑兵返回潞州府,他们没有损失一个士卒。 黎城县令的捷报才送到潞安府,又有一支两千多人的义军从辽州来到黎城地界。 好像为前次失败报复而来,黎城县乡兵出战被打得大败而归,再向潞州府求救。潞州有守军三千人,弓辰向知府请命:“太行山的那些叛民自寻死路,在辽州被孔大人追的无处可逃才流窜到潞州,我领一千兵马出战,必然能把击败叛民。” 这几日,山西各处都传来捷报,孔有德和耿仲明联袂出击,已经荡平了沁州的义军,正在朝辽州进军。 前次的胜利令人觉得叛民不过尔尔。知府准许,命弓辰领一半兵马出战。 三百骑兵,一千两百步卒,这里有一半人来自汉八旗。弓辰无法指挥这些人在潞州府里应外合,但是他有办法把这些人送入死路。 因为有步卒,大队人马未时才到达黎城。 黎城县的守备和捕头前来兵营拜见。 弓辰阴沉着脸,骂道:“不过是些流贼,你们这些人拿了朝廷的粮饷是干什么的。”他前几日才在这里发过脾气,几个人被骂的不敢说话。 “贼在哪里?” “贼在城西青羊山脚下!” “着人带路,看我杀贼!” 捕头壮着胆子进言:“听说昨日又有一股叛民来到黎城。今日天色将晚,弓参将一路辛苦。我家大人已在黎城县内摆下酒宴,不如今日好生休息,待明日……” 他话没说完,弓辰挥舞鞭子劈头盖脸打过去:“你是潞州参将吗?” “休要畏贼如虎,点黎城守备兵马随我出战!” 三千人清兵喘着粗气杀向青羊山。一切如弓辰所说,叛军一击即散,几千人惊惶如山鼠钻入青羊山茂密的丛林中。 “给我追,斩杀一个叛民,赏银一两!”弓辰神情亢奋,现在没有人再敢来质疑他的命令了。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昏暗,青羊山的山道崎岖,丛林中的火把像是迷茫的萤火虫。 追杀了几百人之后,士卒劳累的走不动路了,最熟悉山路的向导也停下了脚步,弓辰指着前面一块平坦的山谷下令:“今夜就在此地驻扎,待明日再继续追击。” 没人愿意入山追剿流贼,劳累一天的兵士安顿营帐,埋锅做饭,有人在小声骂骂咧咧。 青羊山的轮廓慢慢隐没在黑暗中。 山顶上,金小鼎站在山神庙前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 晋人多尊崇关羽,山神边有关公像。 “关圣人显灵,保佑我等歼灭山下清兵,取下潞州府城,若能如愿,他日我必会来此为两位神仙重塑金身。” 关圣人以义气留名千古,义军就像绿林,其实金小鼎一直不相信义气。能对自己狠的人多半也能对别人狠,这些义军连他在内都是大将军手中的棋子。太行山中的十几万人有一半在辽州城下,还有一半就在潞州府边境。 夜深,山下清兵的兵营中灯火渐渐灭了。 金小鼎拔出腰刀,下令:“出击!” 一刻钟后,东边和西边,暗黑的丛林中像是有无数只野兽在活动,包围向山下的安静的兵营。 这里没有退路。 ☆、第491章 牵制 要想在山西牵制更多的清兵,金小鼎没有别的选择。 太原城守军实力强悍,有孔有德和耿仲明德等人存在,弓辰即使回到那里也未必能起的了什么作用。他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只能选择潞州城。不仅是这里的富庶和坚固,最主要的原因是——弓辰在这里当参将。 以清兵的号服和俘虏为招牌,义军在弓辰的协助下连续取下黎城县、潞城和潞州卫,他们再次震动了山西。 几乎在同时,孔有德在辽州府东再次击败迎击的郝阳友部。 辽州府的义军呼啸而吓,往潞州府与金小鼎会师。在山西清兵还没来得急做出反应时,金小鼎命义军在潞州府附近刮地三尺,只要是能吃的能用的一律搬入潞州府城。 金小鼎自称“顺天昌义大元帅”,在潞州设元帅府,招揽义民。 一连数日,各地原本蛰伏的义士蜂拥涌至潞安府。孔有德见义军势大,不敢率一万兵马南下,命人回太原找宣大总督耿淳要救兵。 潞安城内像一个混乱肮脏的市场,各地义军称兄呼弟。 府衙不远处的参将府大门紧闭,院子里有两个老苍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敢出门了。 弓辰也是如此。 他在夺取潞州府城的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各部义军一直不待见他。 若不是金小鼎力挺他,绝对会有人来找他复仇。这几个月,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刀下的义民没有一千,少不了几百。就像黎城县外的那一百多颗头颅,他总不能说出来那些人金小鼎送给他诱敌用。 潞州城内才经过一场血劫。 知府、捕头,女真人、蒙古人,甚至凡是和清廷搭上一点点关系的缙绅几乎全被金小鼎下令斩首。 潞安的城墙上挂满了人头。 弓辰不明白金小鼎为什么要这么做。 每天都有无数物资运进潞州城,粮食和火药,那些不少是商队从邻近的府城和县城购买过来的。从收到翟哲的命令后,金小鼎一直在做准备。 三天后,潞安城内恢复些秩序。 现在没人再敢来质疑金小鼎的命令,义军还是按照之前的编制,分守各门。 弓辰前往曾经的衙门,现在的元帅府。 金小鼎一见到他,挠头说:“这几天太忙碌了,一直没见到你。” 弓辰没有称呼他为大元帅,那个称号是用来唬人的,问:“你难道想坚守潞州城!” “不错!”金小鼎点头。 “你疯了吗?”弓辰面现惊惶之色,说:“清廷在太原和大同有几百们铁炮,潞安城不像大同城那么坚固,你也没有姜总兵麾下那么能战的士卒!” “我没有!”金小鼎坚定摇头。大将军的命令,他无需向弓辰解释,即使他曾经是大将军的密友。 “守不住的!” 金小鼎没有继续解释,从案桌上拿出一封已经封口的信件,递给弓辰,道:“正好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我准备送你去湖广面见大将军,请将这封急报带上。” “这是大将军的意思?”弓辰脸色微变。 金小鼎不置可否,指向门外不远处威武的护卫,说:“这座城里的人与清虏都有血海深仇,所以你不合适留在这里。这些人愿意为剪去头上的辫子与清虏决一死战。” 弓辰口气犹豫,继续追问:“大将军令你坚守潞安城吗?” “我们都在为驱逐清虏而战!”金小鼎扬起拳头,瘦弱的身躯里好像藏着无尽的能量。 果然是翟哲的意思!弓辰明白了。这座城将为牵制山西清兵而存在,成千上万的山西人死去只在为翟哲收复湖广争取时间。 “那么……,那么大将军不会再出兵北伐解救大同城了!”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握紧手中急报,问:“我何时去湖广!” “今日就走,再不走就不那么好出城了!” “好的!”弓辰拱手,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短短几天,潞安城内变得和大同城极为相似,这里没有中立的平民百姓。要么为守城出力,要么别在城内浪费粮食。打下潞州后,义军最大的收获是武器。这里有充足的粗铁,义军中有铁匠,夜以继日的打造兵器。十几万人不用持有木棍对阵。 潞州城失守的消息持续发酵,附近的屯留、壶关和平顺等地官员和守军皆弃城而逃。 才安定下来的山西重新进入动荡。 “报!”传令的骑兵从太原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大同城下。太行山义军才出动时,耿淳曾经向多尔衮汇报过,随后的战事虽然遇到了些麻烦,但孔有德和耿仲明一直在打胜仗,直到那个噩梦般的消息传入太原。 有少数从潞州府逃出来的兵丁把那天混乱的局面告知耿淳。 “潞州参将弓辰领一千多身穿清兵号服的残兵败将回到潞安城外,等守军打开城门后迅速攻下城楼,引叛民入城。由于弓辰出战带走了城内所有的骑兵,只有极少数官吏逃了出来。” 耿淳心头冰凉,回想起大同城那一幕幕,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原来自己自开始就背这两人玩弄在鼓掌之上,包括姜镶的造反,也是被这二人诱导。 对来自太原的急报,多尔衮之前不是太过关注,近日来晋东的乱子才使他稍稍上心。 但看完战报后,多尔衮暴跳如雷。从潞安府失守,到弓辰的背叛,他精通权谋,怎会不明白其中的玄机。 “耿淳你这个废物!” 原本姜镶可以不反的,至少没这么着急造反!但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汉人,汉人一个也值得信任!”他推翻眼前的案桌,令箭和文书撒的满大帐都是。侍卫们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发完脾气,多尔衮立刻下令:“来人,把耿淳抓捕入狱,令吴三桂、孔有德即可率军平定潞州之乱!” 骂完汉人后,他还是要用汉人。 奉命抓捕的正白旗的甲喇额真到达太原府时,耿淳已在书房里上吊身亡。他深知以多尔衮的脾气和自己犯下的过错,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希望,与其在狱中受罪,不如寻个痛快。 与此同时,吴三桂率三万大军集合孔有德、耿仲明两万人杀向潞安府,山西各地的防备更加严密。 ☆、第492章 取两城 又是一日辛苦的攻城。 士卒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汗水顺着铁甲往下滴落,有些是血水。 今日又有几百个兄弟死在城下,士卒们都已经麻木了,打仗哪有不死人。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夏日过去后,天气转凉,再等上城头厮杀和一个月前的痛苦已不可同日而语。 左若和金声桓亲自同在大营门口迎士卒归来。 两人都是宿将,在汉阳城下相处半年,彼此暗生佩服。左若想在军中找盟友,金声桓则想在大将军府找靠山,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在这里相处的极为融洽。而另一位降将张天禄则和曾经的部下九江总兵朱守壮走到很近,不与两人为伍。 军中关系和朝廷没什么两样,各自找各自的伴。甚至可以说,有人的地方都是如此。 汉阳城下以左若军和金声桓军为主。翟哲对这里的情况了然如胸,所以令左若为主将,将帅相处融洽便于协调攻城的战事。 左若令下,各营士卒依次上战场,没有亲疏之分,这一点倒是很对翟哲的胃口。左若从不在战争中有意保存实力,他更愿意展示自己的兵威,让敌人畏惧,让同伴钦佩。 攻打一座坚固的城池不是一日之功,攻城之战有两大忌讳。一者切忌急躁,逼迫士卒过紧,造成士卒劳累过度,怨声载道。再者切忌因长久攻城不下,生出懈怠之心,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多铎围攻杭州城和忠贞营围攻荆州城就是两个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左若每日都在提醒自己,按捺住性子,因为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胜利。 士卒越战越精悍,兵甲装备也越来越精良。 陈子龙在江南总督府实行新政后,各地收入明显增加,因此有更多的银子从作坊购买兵甲和火器。近些日子,不断运送装备的船只到达武昌府,有些直接拉到汉阳城下,有些运送到荆州。 金声桓的亲兵卫已全部配备上戚刀和链子甲,堪比曾经的女真甲士,心情很不错。 “左总兵,我看汉阳城内的守军差不多也已经到强弩之末了!”他的心态很轻松,这是为副将的好处,压力都在左若的身上。 “嗯!”左若哼了一声,还是板着脸孔,金声桓熟悉他,并不在意。 越是接近胜利,左若越谨慎。大将军先让他取岳州府,再让他攻打汉阳城。这两处都是送上门的功劳,要是出了岔子,那他没脸去与逢勤争地位了。 金声桓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远处十几个斥候骑兵疯狂飞驰而来。 “清虏退兵了!” “清虏退兵了!” 斥候一边疯狂抽打战马,一边大声喊叫。 相距六七里路,左若和金声桓只能感觉到斥候再喊叫,有紧急消息要禀告,但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 左若几乎在瞬间做出反应,转首朝亲兵下令:“牵我的马来!” 片刻之后,两百骑兵迎着斥候飞奔过去,金声桓紧跟其后。 斥候骑兵在左若面前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告:“攻城的大军才下来,清虏兵马从北门出城,正在往孝感方向逃走!” “清虏逃走了?”金声桓重复了这个消息,声音中含有一股难以相信信息,视线自然落在左若身上。 “攻城四个月,汉阳城内的守军在失去城外牛皮岭的勒克德浑部的支援后终于忍受不住,选择了逃离。”瞬间,左若和金声桓都有相同的想法。 “追击!”左若挥舞双手,眼神炙热,催马扭转头向亲兵怒喝:“传令,命营中各部立刻绕城追击清虏逃兵,才退兵的各部人马重返汉阳城下,连夜攻打汉阳城!” 他首次在汉阳城下透支士卒的体力攻城,因为这已是最后的时刻。 汉阳城内没有了抵抗的兵马。 一个时辰后,明军的冲车缓慢走到城门口,他们一直没有受到攻击。壮士们齐心协力用尖锥冲破城门,几万明军如密集的蚂蚁一般杀入。 左若不在这里,他亲自率军追击逃走的清兵。 清虏选择撤离的时间很合适,明军一路急行军追击,没过多久,天慢慢黑下来。 从汉阳往孝感八成是山道,追击一个时辰左右,左若连续击败三波断后的清兵,斩杀和俘虏清兵三千多人。亥时左右,前途一片黑暗,眼见清兵中军撤退已远,他担心孝感的清兵起来接应,在半路上中了埋伏,率军撤回。 当心中有期待时,他用兵不再想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收复汉阳城是到手的功劳,他的破军侯的爵位还没有恢复,可不想再因为贪恋小功节外生枝。 汉阳城被围半年,因为洪承畴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这里存储的粮食没有消耗完。但清虏撤军时,把那些剩余的粮食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明军不得不拿自己军粮救济城中的百姓。 因天色已晚,当夜明军一半驻扎城外,一半入住城内。 左若命人快马加鞭连夜往荆州城下给翟哲报捷。 清兵从汉阳城撤退是洪承畴收缩湖广防线的开始。汉阳城在明军的攻击下已经千疮百孔,城内的守军剩下不足万人,守将早就存在弃城而逃的心思,接到洪承畴的密令后,立刻逃之夭夭。 于此同时,勒克德浑领荆州城内四万守军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城,撤向襄阳方向。 在山西和江淮的局势同时出现变化后,多尔衮忍痛按照洪承畴的奏报,命湖广清兵退守襄阳城。 洪承畴别无选择。汉阳城破只是早晚之事,汉阳城破后,明军将分东西两路攻向襄阳,就凭他在孝感的这些人马,根本无法抵挡住近十万明军的攻击。与其在各地分散损失兵力,不如迅速集中襄阳,以免在各地积小败为大败,折损军中士气。放弃荆州府和武昌府后,清兵在湖广余下的七万人马将全部集中在襄阳城内,能把那里经营的像个坚固的乌龟壳,等候多尔衮平定山西后,再展开对南明的攻势。 攘外必先安内,后院不稳,谁都没有心思在前方冲锋陷阵。翟哲如此,多尔衮亦是如此。 由于勒克德浑在荆州城有八千多骑兵,翟哲比左若更保守,甚至没有派兵马追击。 饭要一口一口吃。清廷自动放弃荆州,意味着后面的战事会更加艰苦。他已不再追求速胜,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自己这两年所得。 左若的传令兵到达荆州城下时,明军已经占据了这座城市。 忠贞营兵士没有入城,只有李过、高一功、李来亨等统领随翟哲入城巡视。他们在两次围攻此地,在这座城下损失了两万多士卒,终于取下了荆州城。 先入城的士卒把接到清理的干干净净。 大将军的旗帜下,诸位将军威武雄壮。 “这就是荆州城了!”李过感慨。他领十几万大顺败军在湖广被改编成忠贞营,然后在这里损失了近三成的兄弟。 “这就是荆州城!”翟哲仰着头,志得意满,微露骄态。 这不是骄横,只是骄傲,他为自己取得的战果感到骄傲。他取下了荆州,借忠贞营的手取下了荆州。如果何腾蛟不那么着急,这里本该是湖广总督管辖的地盘,至少,大将军府需要和堵胤锡共享这座城市。 时局的变化总是这么出人意料,就像当初多铎领几万清兵就占领了整个江南。当老天爷要给你铺路,凡夫只能承受。 众人步入荆州府衙,翟哲坐在正中的座位上。他现在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了。 堂下诸将林立,李过、高一功、李来亨、袁宗第、方元科和鲍广起身恭贺:“恭喜大将军!” “与诸位同喜!” “我能取下荆州城,忠贞营应记首功,所以……”翟哲微露笑容,拖长音调说:“我命李过为荆州总兵,领忠贞营将士驻守此处,在这里整顿兵马,等候大将军府的征召。” 没有人来质疑他,其实大将军没有权力任命一地总兵。在场诸将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敢质疑翟哲的人正在被囚禁在兵营中。 “多谢大将军!”李过拱手而出。他在湖广辛苦征战一年,何腾蛟只给他一个副将的职位。大将军果然说到做到,把荆州城交给了忠贞营。 “李来亨和袁宗第为大将军府协同参将,将继续随我出征,为忠贞营增添光彩!” 两将走出,齐声禀告:“多谢大将军!” 从翟哲要娶高慧君那一刻,忠贞营诸位统领就明白大将军不会因为他们的过去而歧视他们。忠贞营终于找打一个家,不像在闯王麾下那么光鲜亮丽,但经历了几年如狗一般的日子后,他们对能拥有此刻很满足。因为肥沃的荆州要比贫瘠的夔东不知要好多少倍。 “取下荆州城,湖广的战事还有最后一步!”翟哲的语调变得很严肃,“攻取襄阳!” “我们会在这里休整七天,七天后出兵!” “遵命!”诸将声若滚雷。 七天能发生很多事情,忠贞营需要休整,翟哲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第493 喜事(上) 荆州城内的鲜血才被洗干净,斩首的头颅挂着城头,渐渐被风吹干。 城中的几处宅子张灯结彩,府衙门口挂着一排八个大红灯笼。 每日正午的时分,天气还是很热。荆州城内的气氛比天气更加热烈。 大将军空闲的时间不多。在短短的七日里,明军需要安定荆州的民心,清算部分投靠清虏的乡绅。当然,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举办大将军与忠贞营高慧君的婚事。 按照大明的习俗,纳妾很少会隆重举办。 但此次不一样,翟哲可能无心,李过和高一功等人绝对不愿意悄无声息的把高慧君送入大将军的帷帐中。 这是一场不纯粹婚事,这也不是翟哲经历的第一桩不纯粹的婚事。十几年前,他和范伊也是一场联姻。 翟哲已经向朝廷请封高慧君为诰命夫人,但圣旨没这么快到达荆州。 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紧紧盯着,也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大将军府治下的几个商号竟然都及时的送来了贺礼。范永斗人没能赶到,让柳随风带来了一份重礼。 忠贞营中。 高慧君穿上大红绣鸳鸯的绸缎布衫,让原本就红润的脸庞更加红艳,如朝霞般美艳。 她有些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擦着光滑的布面,发出“刺刺”的细微的摩擦声,听上去令她的心里有些发痒痒。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在高夫人身边,从未穿过如此昂贵布料的衣服。闯王所得,多数赏赐给部将,高夫人生活简朴,就是现在也常常做一些女红。 这些装饰和礼物都在展示江南富商的实力。婚事所需皆由柳全指派商盟张罗,大将军的家事就是商盟的事。 高夫人掀开门帘走进来,脸上故作惊讶的神情,笑嘻嘻的说:“果然是人靠衣装,慧君穿上这一身真漂亮,大将军看见了怕连腿也迈不动了。” “姑姑,你说什么呢!”高慧君站起来,在高夫人面前转了个圈,“真的合适吗?” 眼前的这个姑娘,就像是雾气腾绕的深山中生长的一颗灵芝。 高夫人扳着她的肩膀坐下,说:“我高家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 门外锣鼓喧天,吵吵闹闹,她这才显露出一丝担心的申请,嘱咐道:“到了大将军府上,有闲暇时要常回来看看姑姑,莫要忘了姑姑!” 两双同样粗糙的手紧握在一起。 “我会常回来的!” “嫁给大将军后,哪会这般自由!”高夫人把这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一入侯门深似海,这是嫁给大将军必然要承受的结果。 李来亨在大帐外招呼:“轿子来了!”他今日的身份是娘家人。从高迎祥到李自成,高家和李家早已密不可分。 “出来了!” 高夫人牵着高慧君的手走出来。 高慧君低着头,那一抹出水芙蓉般娇羞把李来亨看呆住了。 “走了,走了!”袁宗第招呼柳随风从远处走过来。 听见袁宗第的说话声,李来亨缓过神来,招呼道:“走吧,轿子就在大营门口,大将军在荆州城已经摆好了宴席!” 五百骑兵分前后护送,一顶花轿颤颤悠悠。 李来亨和袁宗第这两位已经从忠贞营中脱颖而出的统领分别在轿子两侧护卫。 柳随风骑在一批老马上,跟在队伍的最后,高一功在陪他说话。忠贞营投归大将军府后,柳随风与忠贞营各位统领的关系变得如胶如漆。 从忠贞营到荆州城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元科在荆州东门外迎接。 花轿随方元科进入深宅,忠贞营的护送骑兵到江南的军营中,每人领了三两银子的红包,李来亨和袁宗第自有人招待。 真正重视这件事的其实只是忠贞营,翟哲和往日一般无二,还是穿着昨日的战袍。他只在宴席开始时露了一次脸,又消失在府衙中。 这几日是大将军府最忙碌时候。山西和江淮的战事全面铺展开,各地信使接踵来到荆州城。堵胤锡从回到长沙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只在翟哲收复荆州时送来了一封贺信。他在离开荆州之前,还要把这个人请回来。忠贞营是流贼出身,识字的统领不足一只手,要想尽快安定湖广收复的土地,堵胤锡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一直在府衙呆到申时,翟哲想起宅子中的新娘子,决定今日早点回到家中,毕竟是迎亲的第一个夜晚。 这桩婚事是柳随风的主意,他对高慧君的印象只是高夫人身边站立的那个个头高挑的小姑娘。被柳随风说服后,他没有再去看高慧君长的什么模样,至少那不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 他在改变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也在改变他。娶一个妾不是什么了不得事,听说孟康在宁波都娶了十几个妾了。 “这是我第三个妻子呢!”想起这一点,翟哲的步伐变得更轻松,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大明有妻妾之分,在他心里这其中的区别并不大。 新设的宅子中的侍女和仆妇都是荆州城幸存的缙绅进献出的,这种事情无须大将军操心。 “大将军!”方进领着最亲忠诚的亲兵卫守卫在宅子门口。 翟哲微微点头走进去,他曾经想把方进外放,但他知晓的秘密实在是太多,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想法。 走进院子门,他看见新房的窗户上贴着红彤彤的双喜字,这里是他的卧室。 翟哲放轻脚步走近,推开房门走进去。他看见一个纤弱的背影朝着自己,正半伏在桌子上,显露出后背诱人的曲线,手中捧着一本书。 听见木门吱呀的声音,高慧君回头,见翟哲正在看着自己,手中一抖,厚重的书本落在桌子上。 书页自动合上,封页上有四个篆体字《吕氏春秋》。 “大将军!”高慧君站起来,她的个头至少与翟哲的鼻子齐平,比范伊和乌兰都要高。 “你认识字?”翟哲声音温和,示意她坐下。 “夫人曾教过我!”高慧君的声音变得极小。她说的夫人当然是指高夫人。 翟哲看高慧君有些紧张,笑着问:“你怕我吗?” 高慧君先点头,后又摇头,脸色赤红,说:“你是我的夫君,我不怕你!” ☆、第494章 喜事(下) 小姑娘说话的模样有些娇憨,翟哲莞尔一笑。 他只是看高慧君刚才那瞬间脸色变得有些惶恐,多余问了一句。 高慧君起身服侍翟哲脱下外袍,又给他脱去靴子,她常年服侍高夫人,这还是首次如此贴近一个男人。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让她心慌意乱,原本简单的动作变得无处着手。 “我这是怎么了?”她心中越责怪自己,越显得笨手笨脚。出嫁前高夫人对她的谈话,虽然听上去全是是关切,但她能明白其中隐藏着对她嫁到大将军府命运的担心。不仅是担心她的命运,忠贞营的命运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 这件事一旦开始了,会比原本想象的复杂的多,一切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靴子落在地上倒在一边,翟哲伸手把弯腰的高慧君拉起来。 相比较翟哲常年握刀的手,高慧君不那么光滑的手指也显得很滑腻。 “坐到我身边来!” 幽香扑鼻,两个身躯逐渐贴近,手指触及的肌肤饱满而富有弹性,男人的心中在赞叹,年轻真好! 夕阳洒在印花的窗户纸上,红彤彤的一片,屋子中喜气更浓。不一会功夫,屋内响起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娇吟。床边的《吕氏春秋》被两条白皙的长腿蹬开落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 两具躯体缠绕在一起,这时候没有人留意这个声音。 从反剃发令后,翟哲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过,积攒许久的激情蓬勃而出。 江南和湖广大局已定,一直悬在头顶的利剑已被摘除,他终于能得到喘一口气的机会,所以也该学会看看身边的风景了。 半个时辰后,屋中恢复平静。 翟哲靠在床头。 “我该感谢柳随风!” 这是另一种快乐,与征服战场不同的快乐。 大将军纳妾的典礼隆重而又简单,荆州城内的喜气只持续了一天,随后被即将出兵的紧张气息代替。 各营兵马只有短暂的歇息期。 斥候一路往北,探明清虏大军的动向。传令兵往汉阳府,命左若把整个武昌府的事务交给姚启圣,率大军即刻北上,继续猛攻孝感,向襄阳方向进军。 岳州府,把孙女嫁给左若为妾的杨宗新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被翟哲任命为岳州知府。翟哲重用他,与他把孙女嫁给左若为妾无关,他只是在奖赏杨宗新在明军兵进岳州府时做出的协助之举。每一个投入大将军麾下的人都会得到奖赏,他现在手中他大把的资源。 一队队整齐的明军队列在荆州城外来回走动。方元科和鲍广率军接受从九江运送来的粮草。士卒把前几日砍卷的刀刃重新磨锋利,准备越充分,他们才会有更大的机会在战场存活下来。 繁忙的荆州城。 长江中船只川流不息,柳随风在翟哲娶亲当日即登上战船往长沙城而去。 他怀中揣着翟哲的亲笔信,翟哲命他把堵胤锡请回来。 湖广不是江南,这里的乡绅有不少人在明廷和清廷之间摇摆不定。忠贞营在这片土地上的名声很不好,翟哲需要堵胤锡出面安抚岳州和荆州两府的乡绅。 战船顺水而下,经过洞庭湖不久便到长沙地界。柳随风一路坐在船头看长江两边的稻田,现在大明最富庶的地方都属于大将军府了。他这两年时间全在湖广,这里比江南多了一种草莽气息,他喜欢这里胜过江南。 长沙地界比柳随风前次来的时候要安定,至少在路边再见不得随意闲逛的兵丁。湖广总督府七成大军折损在荆州城下,对长沙百姓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他们不用再勒紧裤腰带给大军积攒粮饷。堵胤锡知道何腾蛟再也没有出笼子的机会,已经废除了他当初加征的各种杂税。 长沙东城和北城外有兵马驻扎,回到长沙后,堵胤锡命城内兵马全出城立营,使城内的治安不像何腾蛟时代那么混乱。 柳随风直接入城,城内秩序井然。 总督府大门紧闭,大门的夹缝里已经生出了蜘蛛网,巡抚衙门一扫从前的冷清。 得知柳随风入城,堵胤锡搁置下所有的事情,早在府中等候。 柳随风此行只带了二十个骑兵护卫,到了巡抚衙门口,堵胤锡没有出来出来迎接他,只让管家在府衙门口等候。 一路走进巡抚府衙,直到走到会客厅门口,堵胤锡才露脸。他在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对大将军在湖广的举措不满意。 “堵大人!别来无恙”柳随风拱手挥袖,如闲云野鹤。 “柳先生此来,所为何事?”堵胤锡不像在忠贞营中那般对柳随风亲切。此一时也,彼一时。那个时候,他占主导,是在赏柳随风一个面子。如今时过境迁,他所做一切全给眼前这个人做了嫁衣。 “一句两句只怕说不完,堵大人,不请我坐下吗?” 堵胤锡这才缓过来,知道自己有些无礼了。 两人入厅坐定,喝上一口茶水后,柳随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堵胤锡,说:“这是大将军命我送给堵大人的!” 堵胤锡接过来,撕开封口,认真看完,随后仔细叠好又收回信封中。 柳随风留意他的每一个动作,见堵胤锡的举止后,嘴角显出一丝笑意。堵胤锡对大将军的手信如此尊重,说明他对大将军的不满只是表面现象。 “大将军让我来,正是要请堵大人北上荆州!” “忠贞营都已归附了大将军,还要我去干什么?” “忠贞营统领都是粗人,又有流贼习气,大将军不放心把荆州交给他们,再说……”柳随风哈哈一笑,“再说荆州本就是湖广治下,大将军在向朝廷请功时,堵大人可是记了首功。” 堵胤锡面露惊色,这件事他可是闻所未闻。其实身处翟哲的位置,根本没有必要为自己请功,所以湖广各处胜利的功劳都记在别人的头上。 “我听说大将军已经推举大人为湖广总督。” 堵胤锡恢复冷静,湖广没有总督,他这个巡抚独揽大权。翟哲请功把他升为湖广总督,意味着会给他派一个湖广巡抚过来。 “多谢大将军好意!” “堵大人,您何日北上?” 堵胤锡摇头,道:“我愿留在长沙!”他心中非常矛盾,不知是否应该要与翟哲走近。大将军气势如虹,他期待与翟哲合作,但又有畏惧,只畏惧那一件事情。 柳随风似笑非笑,问:“大人舍得丢下忠贞营?” “忠贞营不是我的忠贞营了!”堵胤锡隐隐有些心痛,他在哪只军队中倾注了不少心血。 “大人不该抛下忠贞营!”柳随风的语音如坚石坠地,“大将军收复湖广后,再回到朝廷,只怕要受封一字王了。大将军娶了高小姐为妾,大人知道忠贞营中诸位统领都在怎么想吗?” “怎么想?” “大人知道忠贞营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吗?” 堵胤锡脸色凝重。 无需多说,那当然是李闯王当年在北京城逼死崇祯皇帝。 无论堵胤锡对高夫人多么尊敬,甚至翟哲纳高夫人为妾,也无法消除李过和高一功等人的这块心病。隆武帝联合寇抗虏之策只是在特定形势下实行的权宜之计,只要大明驱走清虏,甚至大明的形势稳定下来,这桩事情迟早会被提出来。 此事不像“投清案”或者“顺案”那么简单,一旦兴起,必然有无数人要掉脑袋。 所以在忠贞营诸位统领心中,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翟哲推上帝位。皇帝不再是朱家子孙,逼死崇祯皇帝当然也就不是个事了。 堵胤锡瞬间明白了柳随风的意思。他最担心的一切好像无法阻止,大将军府已经变成了一头正在吞噬各种养分的野兽,在吸收了忠贞营后,这头野兽越来越有脱去约束的趋势。 “大将军有此心吗?” 柳随风摇头。 谁能信,但不信又能如何? “忠贞营的统领需要约束,大将军把机会拱手送到大人面前!而且荆州府比长沙府更加富庶,大人是湖广巡抚,不是长沙知府!” 柳随风不再以下官的口气对堵胤锡说话。 他和堵胤锡相处一年,知道这个人有眼光,识大体,否则当初也不会出面收编忠贞营。但现在,堵胤锡的犹豫令他失望。长沙不是乌龟壳,躲在这里迟早也要面对将要到来的一切。何腾蛟被处置后,堵胤锡几乎不可能再摆脱与翟哲的关系。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堵胤锡清醒过来,“陈子龙在江南,我在湖广,也许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多谢柳先生提醒!”他端正姿态拱手,“我会北上荆州!” 柳随风哈哈大笑,笑得很亲和,笑得很肆意。 江南的东林党的文官,主动或者被动,越来越多有名望的人正在向大将军府靠拢,皇室的利益会被逐渐抛到一边,这就是大势。 但大将军府的核心永远是从北境南下的那些人,相信不久,宗茂要重新出现在朝廷。 ☆、第495章 夹击 佳人如玉。 高慧君像一张温暖的水床,让翟哲享受了在湖广最惬意的时光。他喜欢这种有活力的身躯,如同在驾驭一匹暴烈的野马,只有在有活力的身体上,他才能找到征服感,就像……,就像当初在草原结识的乌兰。 如扬州瘦马,他连看也不愿看一眼。其实他与柳随风一样,不喜欢江南的糜费之风。但只有富庶的地方,才能生长出那种风气,他可以不喜欢江南的乡绅和复社公子,但他需要江南的银子稻米。 想起土默特的公主,翟哲生出一丝思念,好久没有见乌兰了!他收复了江南后,两人相处的时光反倒比从前少了许多。这就是取得权势的代价。 无论他有多少女人,乌兰总是最独特的那一个。在草原时,他曾经幻想待平定天下,须发俱白时,再与乌兰回到那里牧马。现在看来,当初的自己还是太年轻。 柳随风做了一件很正确的事,高慧君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 但在翟哲如今的位置上,无数人家眼巴巴的想把女儿家往大将军的怀中送,他喜欢哪种女人从来不是问题。娶了高慧君,忠贞营会比任何一支军队对大将军府更忠诚。 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七天之后,荆州城的兵马准备好粮草和火器。 李来亨一万兵马,袁宗第一万兵马,方元科一万兵马,鲍广领三千亲兵卫和左若留下一万江南明军。 共四万三千大军整装待发,大将军及时的从温柔乡中脱身而出。 堵胤锡还没有到荆州,但翟哲相信柳随风有能力把他请过来。在湖广,也只有堵胤锡可以约束住留在荆州的忠贞营将士。 李过和高一功前来送行。 高慧君也在人群中,她虽然只是妾,但今日的地位已在两位统领之前。她将继续留在荆州府,直至大将军凯旋,再把她带回江南。翟哲不回去,她自己也不敢独自前往杭州。她听柳随风说两位夫人都不是凶悍之人,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还是依靠着忠贞营的兄弟,她才能过得更舒心。 荆州通往襄阳的官道夹杂在山岭中,但相比从汉阳府通往襄阳的道路,这里的顺畅让左若羡慕。 汉阳城下的明军的主力先要攻破孝感,再经过随州才能看见襄阳城。简单的解释,翟哲走一条弓弦般的道路,而左若要走的是弓背,而且那条弓背横跨在无数崇山峻岭中。 两支明军将分两路向襄阳进军,最后在襄阳城下汇合。 襄阳城有多重要? 这座城市扼守在中原平原和湖广群山的交界口,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翟哲只用攻下襄阳,才能让湖广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否则荆州会始终处于清兵的威胁下。 差两日到中秋节,大将军的战旗再次踏上征途。 因为担心清兵的骑兵在沿途伏击,明军行走的极慢,反正左若率军到达襄阳城下还有些时日,翟哲并不着急。 沿途没有险要的地形,所以没有遇见清兵阻击。 翟哲没等到敌人,先等到朋友。 弓辰来了! 弓辰从山西经过河南到达湖广地界,他首先听到两个好消息,明军连克汉阳和荆州两城,正在向襄阳城进军。沿途兵荒马乱,若没有与各地地头蛇关系密切的商号帮忙,他未必能安全到达湖广。 在孝感拜见左若后,他马不停蹄直奔荆州。 等他到了荆州,翟哲已随大军出发两日,他没有在荆州停留,又紧追而至。 一路见明军气势旺盛,他心中既欣喜又揪心,就湖广的战事而言,翟哲想北伐山西还不知要等到何日。 听闻弓辰到来,翟哲很高兴,命方进引他入帐。 曾经的老朋友,如今地位已是天壤之别。 弓辰入帐拜见后,把山西的局势详细告之,痛苦的说:“只怕潞安城守不了多久!”他回湖广不是怕死,而是想催大将军进军山西,现在看来这句话是不用再说了。 翟哲赞道:“山西义军都是我大明血性男儿!” 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无法让弓辰顺心,他犹豫良久,一句话脱口而出:“大将军何时发兵北上?”问完之后,立刻后悔,局势都摆在眼前,他本不该问这句话的。 翟哲的答复很无情,也很实际,“那要看襄阳城和潞安城谁能坚持的更久!” “既然回来了,你就留在我军中效力吧!” “遵命!” 弓辰退去,他随即得到了一个参将的职位,但这不是最想要的东西。 明军一路杀到襄阳城百里开外,斥候前来通报,前面山岭中有清兵驻扎。大军安营扎寨,翟哲命李来亨和袁宗第各率一支兵马往前查看动静。清兵有大量骑兵,为防清兵冲营,明军一路把营寨扎在险要处。 李来亨与袁宗第各率五千士卒前行,他二人曾经在这里流窜多年,熟悉荆襄的地形。正前方摩旗山和尖山之间一条大路直通襄阳城。清兵在两边山岭上都驻扎了兵马。 两人正在观望地势时,见对面山岭上旗帜摆动,一支骑兵从密林中杀出,铁蹄踏在地面上如山洪暴发。 “清兵来了!” 前营士卒高呼。 见清虏骑兵不多,李来亨率先打出应战的旗帜。 两支步卒树起长枪,如两支刺猬并行而列。鼓声阵阵,士卒依据战鼓的节奏前行,迎清虏而去。 清兵骑兵只有千人,冲到近处射了一阵弓箭,明军以鸟铳还击。清兵见无机可乘,掉头呼啸而去。李来亨和袁宗第只能干瞪眼看,无可奈何。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四条腿。 明军缺少骑兵,将来在与清兵的战事中会经常处于这样的困境。 翟哲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明军要想攻入中原,可以不以骑兵为主力,但骑兵必不可少。从江南获取战马有两条通道,也就是两条茶马古道。一者从四川与漠西蒙古交易,另一条就是山西两口。 眼下南明各地,江南人心浮动,湖广战乱未熄,闽粤战乱不止,云贵还有大西军在后敌我未辨,翟哲还无暇顾及战马之事。 ☆、第496章 唯有一策 八月下旬,明军两共十四万大军在襄阳城下会师。会师后的明军气势如虹,一天攻破清兵在襄阳城外两侧山岭上设立的营寨,驱清兵入城。 而此时城内集聚清兵在湖广剩余的所有兵马四万五千人,襄阳城像一颗钉子插在湖广通往中原的入口。 翟哲命水师切断长江航线,并命张天禄领五千兵马进入襄阳对面的南阳地界骚扰,把襄阳城变成一座孤岛。即便如此,翟哲心中没有放轻松多少。自古攻城是兵家最烦的事情。 湖广战役从年初开始,至此横跨了大半年时间,清兵和明军都已显出疲态。当初李自成集聚几十万大军攻开封城,仍然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最后还是掘黄河水淹城,最终才攻下开封。 襄阳是湖广有名的坚城,虽然比不上坚如磐石的大同城,但和开封城不相上下。 好在襄阳城下明军皆是精锐,无论张天禄和金声桓的降军,还是忠贞营遴选出来的两个万人队,都不是才上战场的菜鸟。翟哲一面命战船运输火炮来城下,一面让军中工匠打造各种攻城器械。 堵胤锡到达荆州后,在长沙和荆州征集了三万民夫北上。姚启圣在武昌府、承天府和随州府也征集了五万民夫。 一个齐心协力的湖广才是大明兵马的坚强后盾。 山西和湖广,各自成为清廷和大明的心病。 在荆州得到充分休整的翟哲精力充沛,与军中将领商议各种攻城之术。他做好了迎接各种困难的准备,在襄阳城外修筑土城,准备长期围困。 “是该是结束这场战役的时候了!”有一句话,翟哲只在心中默念过,从未说出口,“我该感谢姜镶的!” 襄阳城下的战事短期不会结束,湖广各地迎来了秋收季节,大军粮草无忧。大将军府在湖广各地张贴征兵的布告,翟哲计划在这里征集五万府兵,归姚启圣统御,守御随州府和承天府地界。 湖广的邸报大约每隔半个多月会发到南京,翟哲向内阁禀告战事进展情况。 江南有很多人在关心这里,有喜欢他的也有憎恨他的。 南京城。 火炉般的盛夏过去,朱聿键已经好久没露面。他几乎整个夏天都呆在灵秀钟山。 直到何腾蛟被解送到南京,隆武帝出现回到众人的视野中。眼下大明的江山已经被翟哲和郑芝龙瓜分,各地文官都成了武将的附庸。何腾蛟身上寄托了皇帝最后的希望,如今这个幻想也被刺破。 大将军府的侍卫把何腾蛟交给了刑部,隆武帝才得到与何腾蛟私下相处的机会。 江南唯有南京城不在大将军府的控制之下,但这里有无数密探。街头的乞丐,当铺里的伙计,甚至牢狱的中牢头,朱聿键看每个人都像是翟哲的暗线。 得到郑芝龙和马士英协助,君臣选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见面。马士英不敢放何腾蛟出大牢,只能让皇帝屈尊到腐臭的牢房中面见何腾蛟。 朱聿键换了一身打扮,穿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四个心腹锦衣卫举火把指路。 何腾蛟还没有被定罪,又有湖广总督的身份,马士英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牢房,地上是新铺的干燥的稻草。 夜深。 在牢房中睡睡醒醒,直到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何腾蛟从稻草堆中爬起来,看见拐角处闪过亮光。 牢房中不分昼夜,他借助光线左右环视,才首次看清楚自己住了两天的环境,比湖广总督府的牢房要好多了。火光越来越近,火光后的人影像一个个发晕的亮团,他觉得有些刺眼,用手挡住视线。 “何卿!”朱聿键扑过来,双手握着监牢的木条。 “陛下!”何腾蛟瞬间醒悟过来,跪伏在地,三跪九叩,眼角两行热泪流出。 好一个君臣情深!若没有翟哲,朱聿键被该被何腾蛟出卖,被清兵俘虏后斩首,惨死已有一年。历史走上岔道,无数人原本的面目被藏在阴影中,显露出完全不一样的自己何腾蛟声音哽咽,泣诉到:“臣辜负陛下期望,未能给陛下看好湖广,臣死罪!” “不怪你!”朱聿键声音威严,“抬起头来!” 何腾蛟抬头,已经有十年未见,朱聿键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确实是那张他熟悉的面孔。 “翟哲欺上瞒下,堵胤锡与其狼狈为奸,微臣被这两个人陷害,才遭此罪名,望陛下给微臣做主。”到现在这个时候,何腾蛟还想为自己洗脱罪名。 朱聿键叹息一声,说:“翟贼势大,朕也无可奈何!”他终于敢在外人面前坦露自己的心思,何腾蛟在他眼里算是自己人。 “陛下,……”何腾蛟活动心思,说:“要是再不遏制翟贼的势头,只怕大祸将至啊!” “朕岂是不知道?” “眼下唯有一策可用!”何腾蛟突然又来了精神头。 “何策?” 何腾蛟偷看朱聿键身后锦衣卫。 朱聿键会意,伸手从侍卫手中接过火把,摆手道:“到那边等我!” 锦衣卫退去。这座牢房里没有别人,门口还有应天府的兵丁看守,皇帝在这里不会遇见什么危险。只剩下一个火把,牢房中光线暗了很多,何何腾蛟能看清楚举着火把的朱聿键,皇帝俯视他像一个蜷缩在地上的黑影。 “刺杀!” 两个微弱的音节在牢房中回荡。 “大将军府只有一个核心,那就是翟哲。翟哲若死,其子年幼,无法约束各路强兵悍将,到那时陛下可分化拉拢,使各路兵马重归朝廷。” 何腾蛟已经想了很久,唯有从肉体上消灭翟哲是解决眼前危机的最有效的方式。 朱聿键握住火把的手臂纹丝不动,他没有感到惊讶。 “郑氏可为外援!”何腾蛟继续描述心中谋划。这些天他被关在江南军大营的牢房里,,有充足的时间理清大将军府的各路将领的关系。他对翟哲恨之入骨。 “何时动手?”朱聿键的声音很平稳。 “翟贼凯旋之时!只要击杀翟贼,再控制住南京城,翟贼麾下兵马群龙无首,就算围住南京城也没什么办法,陛下再以郑氏牵制,可还大明朗朗乾坤。” “何人可为?” “臣有死士在湖广,只待信召!” 朱聿键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何腾蛟干事有些不靠谱,他不敢再与他深度谋划,不过他出的这个主意,倒是符合他的心思。郑森和马士英既然暗中帮忙让自己与何腾蛟见面,说明他们至少不站在翟哲那一边。 朱聿键走后,牢房重新陷入黑暗中,何腾蛟心头兴奋,怎么也睡不着。按照翟哲所说,他犯下的不是死罪,十有八九只是免官。也许他要守在这个牢房中等待那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回到皇宫的朱聿键同样睡不着觉,在此之前,这个想法只是沉寂在他脑海中的一个小气泡,偶尔会从深处冒上来,但很快会破灭。今夜见过何腾蛟后,他的脑中全被两个字占据。 “刺杀!” 这是他夺回大明朱氏天下唯一的机会。翟哲征服湖广后,天下再没有人能挡住他的脚步,清虏也不行。历朝以来,如这般权臣废帝取而代之的例子数不胜数,他唯有一搏。 一直挨到天明,朱聿键紧急召见郑森。 郑森不知陛下有何急事,进入皇宫后,见朱聿键竟然穿戴了一声盔甲,再加上有浓密的胡须陪衬,显得威武十足。 “郑卿,朕想到你的兵营走一走,你看如何?”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郑森跪地拱手:“西营将士随时等候陛下检阅!” 从收复南京后,皇帝第一次走进了兵营,皇帝在兵营露脸,一定有不寻常的信息,暗营的探子倾巢出动。 整整一天,朱聿键随郑森观摩军中士卒展示各种火器和战法,甚至还想亲自上手操作。由于鸟铳等火器都有一定的炸膛的概率,郑森没敢让皇帝真的上手。 等到傍晚,夕阳将落时,朱聿键一身臭汗,对一直紧随在自己身后的郑森赞叹道:“郑氏兵马果然精锐,火器犀利!”他话锋一转,接着说:“只是听你所说,如鸟铳等火器不如弓箭精准,在三四十步外就无法准确命中。” “正是!” “可惜朕想杀个人,也没那么容易啊!” 皇帝的叹息落在郑森的耳朵里,像是有无尽的惆怅。 郑森浑身一颤,他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但这件事要想郑氏插手,必须要得到父亲的同意,但据他所知,父亲绝不愿意与大将军为敌。 翟哲一年前与郑芝龙达成协议,双方都不的占据南京城。前次张名振兵变,其实已经违反了这个协定。但朝堂之争中,没有人真的把盟约和协议当回事,随后郑芝龙忙于攻取广东,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粤省,也没功夫再找翟哲理论。 如今粤省的战事已经进入尾声,郑芝龙传书命郑森准备郑氏在留在镇江的两万水军撤回福建,但因为郑森反对,一直拖而未决。 ☆、第497章 可复江山 第一日到西营巡视,第二日自然要到东营。 朱聿键不是傻子,既然准备动手,越要学会隐藏自己本来的意图。 萧之言穿戴一身黑色的盔甲,尤有稚气的许义阳一路陪同。他身材比郑森魁梧,又带有一股不羁的气息,落在朱聿键眼里,心中不得不暗中赞叹几句。翟哲麾下都是人才,他很郁闷,这种人不能为朝廷所用,反成了他的对手。 这半年来,他在南京城收集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因此对眼前这个京营总兵心中还存有期待。 如果翟哲不在了,也许萧之言会选择顺从朝廷。 一路上,朱聿键没多少心思在士卒身上,一直在揣测身边这个总兵的心思。他仿佛已见到翟哲身死,诸将都匍匐在他面前。 “陛下,请观士卒演练鸟铳战法!” 一个声音把他从臆想中惊醒。 许义阳亲自指挥,五列士卒排成方阵,铳手依次放铳,每一排鸟铳随着号令几乎同时发响,前列才施放完毕,后列已经装好弹药。朱聿键耳中铳声不绝。 这真是激动人心的战法!朱聿键暗自拿东营与西营的士卒比较,不得不哀叹江南明军胜过郑氏远矣。 前途似乎又蒙上一层雾霾。 被何腾蛟说动后,他患得患失的心思越来越重。 萧之言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皇帝心不在焉,因为他自己也是心不在焉。虽然是皇帝亲至,他并没有多上心,领朱聿键在东城各处关口城楼巡视一圈,又让长枪兵、鸟铳手和甲士轮番上阵,各露几手后草草收场。他已经决定等翟哲从湖广凯旋时辞去京营总兵之位,至于谁是继任者,就不老他操心了。 又是繁忙的一天,朱聿键直到回到皇宫中才松了一口气。一碗水端平,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真是又累又憋屈。 一年不到,南京城恢复了往日留都的荣耀。 扬州府地界战争还在持续,影响不了镇江地界的商旅,因为这里是南北运河的汇集地。 江南水师大部被调集到湖广作战,长江水道中半数战船属于郑氏。 一艘战船在镇江码头靠岸,岸边士卒守备森严,如脚夫、船夫等闲杂人等全被驱赶开。郑森身穿一件灰白色的布衫,站在岸边迎接。 战船走出一个汉子,个头不高,两眼深凹,拱手到:“大公子!” 郑森上前迎接,拱手:“彩兄!” 郑彩是他的族兄,跟随郑芝龙领兵已有多年,在军中资格胜过郑森。郑芝龙为了攻取广东,几乎调走了郑氏所有的精兵悍将,郑彩出现在南京,一则说明郑氏已经控制了广东,再则说服郑芝龙对郑森很不满意。 “王爷很不高兴,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一见面,郑彩微微露出担忧之色。郑芝龙半个月前下令从镇江调集一万士卒回福建,但郑森阻止了这到命令。 郑森面沉如水,说:“没什么,我想见爹一面!” 郑彩此来是奉郑芝龙之命要强行带走镇江的兵马,郑芝龙甚至连郑森在南京城的两万京营兵马也想调走,解释道:“王爷正在衢州,马上要回福州!广东兵马几乎都随原两广总督丁魁楚撤走了,广东多城需要兵马据守。” 夺取了广东后,郑氏心满意足,对南京城的兴趣急剧下降。 “南京和镇江的兵马都不能调走!”郑森很严肃,又重复一遍说:“我要面见爹!” 郑彩见周围码头人流不息,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没有回南京城,而是直奔郑氏在镇江的大营,江南明军渡江后,这里只剩下了郑氏兵马。 郑彩是郑氏大将,郑森不敢怠慢。 走入兵营大帐后,郑彩拿出郑芝龙的命令交给郑森,说:“大公子,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王爷的号令写的清清楚楚,不敢不从!” 郑森视线在调令上一扫而过,略一沉吟,说:“请彩兄宽限几日,我要回一趟福建。” “你……”郑彩大惊。但想想这是王爷父子之间的事情,他没必要参与其中,后面半截话又吞了回去。 “南京城内的京营和镇江大营兵马暂且都归你统领,我会尽快赶回来!” 郑彩有些懵,急忙说:“扬州府正在激战中,你这一走,只怕好多事情我做不了主!” “江南不会有什么大事,只要清兵不过江,扬州府的胜负与我们无关!”郑森的表情很冷漠,“即使清兵过江了,我们也只负责水战,不过清兵不大可能过江!” 有些事情关系到郑家的前途命运,他必须要面见父亲才能说清楚,书信一来一往,太耽误时间。 见郑彩还在犹豫不决,郑森露出一点笑容,说:“闽粤虽好,但没有南京做保障,现在得到的东西终有一日又会被别人抢走。权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清廷和大明,两者隔江相争,必有一亡才会平息!郑家要是让大将军府独揽朝政,除非有一日郑家愿向大将军臣服!” 郑彩接口道:“郑家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是大将军!”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必须要面见爹,郑家要以闽粤的实力加入到朝堂中来,这个机会一旦错过,再难寻觅到!” 郑森在江南求学多年,有不少复社朋友,已经在这里打根基。翟哲的势力夹在清廷和郑氏之间,今年实行新政后,朝堂中愿意当他盟友的人不多,所以绝不会轻易与郑氏闹翻。 “也罢,我就随你冒险一次,王爷要是责怪下来,我自己承担了就好!”郑彩被郑森说动,同意了他看法。 “如此我把兵符令箭转交给你,我今日就动身回福州!”郑森真是着急了。 这几天隆武帝一直盯着他,实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皇帝出面,郑氏白捡便宜的好事,他怎么会错过,再不济,郑氏也可以抽身事外。 “行!”郑彩点头。 郑森甚至没有回南京城,今日到镇江码头,他已做好了准备。他将乘舟到杭州,再换快马。从南京往返衢州,往返要二十天,他不信翟哲一个月内能攻下襄阳城。 ☆、第498章 豺狼之心 出了南京城,江南各地都归于大将军府的控制下。不过从年初大将军府总管宗茂因张名振逆案被禁足宁波府后,现江南总督府对各地的控制力减弱的许多,或者说是加强了很多。 陈家是松江望族,在江南各府县都朋友,陈子龙无需像宗茂那样在各地安插耳目,也无需用激烈的手段来显示自己的存在。 强或者弱,只是相对而言,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无论是谁在控制江南,谁也没有理由阻击郑森南下。 船是郑家的船,水手是郑家的水手。 一路顺风,两日到达杭州,五十名随行侍卫换上战马,直奔衢州府,有信使日夜兼程先往福州报信。 郑森的决定下的很及时。信使到达衢州时,郑芝龙才入闽一日。信使快马加鞭追赶,过仙霞关追上郑芝龙的车队,郑氏在广东搜集了不少奇珍异宝,装满货物的大车足有百辆。车队走到很慢,郑芝龙也没什么急事,一路优哉游哉,如游山玩水一般,有衣锦还乡的得意。 信使拜见,说明来意。 听说郑森正在私自返回福建的路上,郑芝龙大发雷霆。发完火后,他还是要等儿子追来。 郑氏车队先行,郑芝龙留下五百亲兵返回仙霞关。他对这个儿子非常看重,知子莫若父,郑森十几岁才从日本归来后,无论学文还是习武,心志都异常坚定,不受外人干扰。因此,他对儿子又有些担心。 郑森连番违抗命令,此次竟然非要面见自己,是两人在对郑氏未来发展的方向上出现了分歧。 “大木到底太年轻,初生的牛犊不怕虎!”郑芝龙在心里责怪儿子,又为儿子展现出来的雄心感到欣慰。 但是,郑氏只能有一个家主! 早秋,深山中的仙霞关气候宜人,景色秀美。郑芝龙生出闲情雅致,在周边游玩了一番三日后,郑森到达仙霞关,风尘仆仆。英俊的面孔上双目炯炯有神,从来一丝不乱的头发依旧是一丝不乱。 两人在仙霞关守备府见面,守备早已搬家把府邸让给了延平王。 “爹!” “嗯!”郑芝龙哼了一声,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这仅仅是表象,他不会真能对儿子狠心斥责。更何况,他这个儿子,除了偶尔不怎么听话,其他实在没什么地方能让他挑出毛病。 “你的军中一向法度森严,不知道违抗我的命令应该受到什么责罚吗?” “儿子知道,儿子有几句话说完,任凭爹处罚!” “连郑彩才被你说动,倒是我小看你了!” 郑芝龙像吃了枪药,今日下定决心不给郑森好脸色看。 “儿子千里奔波,确实是南京城中近来有大事要发生!”郑森表情很严肃,扭头对两旁的侍卫说:“你们先出去!” 侍卫看向郑芝龙,到底是父子,郑芝龙轻轻点头,侍卫鱼贯而出。 郑森把几天前隆武帝在南京城的举动详细告之,最后说:“以我的看法,皇帝见何腾蛟失去湖广,丧失了与大将军府博弈的最后一线希望,很可能要铤而走险。” 郑芝龙被震撼到了,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皇帝疯狂了吗? “你说皇帝要刺杀大将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腾蛟押送来南京,彻底击溃他的坚守。” “你好大胆子,这么大的事情,怎敢自己做主!”郑芝龙突然大怒,指郑森的鼻子骂道:“你这是要把握郑家引入绝路啊!”他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走屋子中来来回回踱是七八趟,最后双手叉腰,说:“看来南京你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你回来的正好,我这就让郑彩替你统领南京兵马,你随我回福建。再让你呆在那里,天都要被你掀开了。” “爹!”郑森拖长声调表示自己的不满。“我没有应允皇帝,否则也不会奔波前千里来到此地!” 郑芝龙这才缓过神来,愣了片刻,半天没说话,最后放缓语气问:“那你回来面见我是为何事?” “正是为此事而来!”郑森压低声音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爹要知道,一山不容二虎!” 郑芝龙视线穿过窗户落在远处连绵翠绿的群山上,好半晌才轻轻摇头,“郑家已经不是大将军府的对手,郑家的根基在海上,与翟哲没有冲突,何必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郑森一直恭敬的神情稍稍扭曲,问:“若翟哲打败了清虏,爹以为他会容许闽粤两地独立归郑氏?” “翟哲一定能打败清虏吗?”郑芝龙摇头,说:“清虏在江南之败,只是因为水土不服,又因剃发令造成群情汹汹,才给翟哲可乘之机。南人擅舟,北人擅马,当年大明集全国之力也无法奈何辽东,翟哲虽然善战,但要说到彻底打败清虏,只怕还遥遥无期!” 在他的预测中,大明与清虏南北对峙的状况将长久存在先去,眼下全国四分五裂,他在才得了广东这个富庶的省份,正该是整顿内部,扩充实力的时候。他与翟哲虽然没有明确盟约,但两人在江西地界各占南北之地,把南昌府交给江西总督万元吉,已在默认相互承认。 “天下大势,必将合一,爹以为是归清虏,归朱家,归翟氏,还是归郑氏?”郑森心中被欲望填满,他和翟哲、多尔衮、朱聿键是一类人,绝不想眼睁睁看着机会从身边溜走。 “你想的太多了!”郑芝龙有些担心的看着儿子。 “不多!”郑森仰头。 他看向父亲的神情如正在练习刀法一般专注。 “大将军专权,擅自把控朝政,排除异己。一省总督,说抓就抓,内阁首辅,要换便换,就连皇帝也在担心随时会被踢下宝座,江南已是天怨人怒,皇帝自己要动手,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对他退避三舍。” 郑芝龙一时间然被儿子的气势压制住,见郑森说的义愤填膺,笑呵呵坐下,问:“那又如何,他有这个实力,当初朱聿键在福州时,我还不是把何楷的鼻子给割掉了?” “爹!”郑森一时语塞。见父亲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到底没忍住,最后用冰冷的语调说出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翟哲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我们只需给皇帝一个承诺,皇帝要是成功了,大将军府四分五裂,还有谁是郑氏的对手?他要是失败了,自有人会承受大将军的怒火,与郑氏何关?” “大将军不是傻子!” “那又如何?”郑森冷笑,“难道他还敢在南北两线同时开战不成?他要想对郑氏动手,无需借口,他要是对郑氏畏惧,自然会给郑家尊重。” 当大明亡国的风险被解除,更多的人看见南北将要处于长期对峙的局面,他们隐藏在心底的欲望终于开始显现出来。这是乱世!几年前有李自成和张献忠,如今是翟哲、多尔衮和郑芝龙,这是一场决定丛林兽王的争斗,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逃避,因为失败者只有一个结果! 郑森还是一如既往干净,穿着的衣服一尘不染。他的眼神清澈,眸子中燃烧着火焰。 郑芝龙突然有种失控的感觉,儿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正在想把郑氏引入另一条路,一条辉煌或者是毁灭之路。 “我只想在海上称王!”郑芝龙长叹。 “翟哲在湖广大胜之后,再也无人能挡住他的道路,我猜他终有一日会坐到那尊宝座上,到那时,爹,郑氏该怎么办?” 郑芝龙骤然色变,郑森的话很现实,他其实也没把皇帝当回事。 良久的安静。 郑芝龙最终做出决定:“我们只当旁观者!” “遵命!”郑森有些不甘心。但郑氏还是由他父亲说了算。 郑芝龙犹豫的看着儿子,有些于心不忍,说:“你还是留在南京吧,你在那里已有一年,与复社的士子熟识!但是无论你做什么,绝对不能留下蛛丝马迹,把祸水引到我郑氏头上!” 说到最后,已是在厉声警告,他们虽然是父子,但自古以来权势面前无父子。 郑氏只有一个家主!郑森恭敬回答:“儿子知道!” 郑芝龙给郑森留了一点权限,他其实还是被儿子说服了那么一点点。如果郑氏完全拒绝与隆武帝合作,皇帝不知是否还敢动手。皇帝要传衣带诏刺杀大将军,郑氏能做的也只能是旁观。与己无关的是事,何必要去阻止? “还有,镇江的兵马,我要调一半回来,在江南留下三万人足矣,那是翟哲的地盘,我郑氏何必要帮他守御!” 郑森哀叹,答道:“遵命!” 父亲的眼中只有福建和广东那一亩三分地。隆武帝现在还不是砧板上的切肉,正是因为有郑氏兵马的存在。如果郑氏兵马全部从江南撤走,又如何保持对朝廷的影响力!到那个时候,郑氏连参与这场游戏的机会都没有。 仙霞关口,父子辞别。 郑森往北。 郑芝龙往南。 ☆、第499章 幼狮之心 隆武帝露了几次脸后又缩回了钟山,南京城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眼下在应天府,还轮不到大将军府说了算。但随着湖广战事节节胜利的消息传来,稍微有些敏感度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 八月中旬,郑彩率驻扎在镇江府的一万水军退回福建,他们只是按照朝廷的规矩分别给大将军府和内阁提交了一份公文,但没有等到答复,便自行退走。 朝廷对郑氏兵马没有约束力,大将军府亦是如此。 镇江兵马撤走在江南引发了不小的风波,很多人认为这是郑氏撤出江南的信号。郑氏在江南驻军四万,但没办法像大将军府那样对朝政施加影响力,实属鸡肋。 一连几天,西营总兵府被客人踏破了门槛,士子们接踵来向郑森打听消息。如果郑氏决定撤走了,江南将毫无疑问彻底的归在翟哲的管制下。有很多人不甘心,今年强行推行的新政在短短几个月中毁掉了大将军在反剃发令时创下的名声。江南的士子分成两派,一派在宣扬大将军的功劳,另一派则在到处描述大将军是如何霸道,如何擅权。 八月底,襄阳城下战事正酣,山西地界头颅掉如瓜,南京城则沉浸在一片歌舞中。 一支商队从西而来,在南京靠岸。他们带来了湖广特产的山货,商队中有两个皮肤黝黑,眼有精光四射的汉子。 这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商队,每天都有几十只这样的商队来到应天府。 没有人留意到,在商队进入南京之前,这两个像护卫的汉子消失不见了。 南京城郊有一座山庄,这里原属徽州盐商罗家的产业,曾经很热闹,自大将军收复江南后,罗家被剥夺了经营盐业的权力,这座山庄门口的小道上青草渐渐长长。 从商队中消失的那两个汉子竟然出现在这座荒僻的山庄里。 山庄里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阴暗的屋子里木桌的腿脚上长了一层黑霉。 有十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扫屋子,一个个动作麻利。 两个汉子走入山庄。 一个个头不高,长相普通的汉子迎上去,他的手中拿着半截铁制令牌。 走在前面胡须更浓密的汉子从自己怀中也掏出一块令牌,两个人各将手中令牌递出去,毛糙的断口处在空中交接,完美的链结在一起。眼见暗号对上,那汉子用一口粗犷的湖南口音介绍自己:“我叫罗七!”又指向身后的同伴说:“他叫张八!” 这两个明显不是真名,前来接应的汉子也不介意,指着自己说:“你们可以叫我王大!” 三个奇怪的称谓,他们都在隐藏自己的身份。 “你们两个都不是庸手,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后面的十几天,你们要认真跟着我学,莫要到时候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又害了别人!”王大的声音很冷漠,口气很自信,“从今日起,直到你们准备去送死那一天,你们再不许走出这座山庄!” 他领着两人走到一个小黑屋前,推开房门,从中拖出两个木箱,介绍到:“这就是你们将要学会使用的武器。” 两个汉子对视了一眼,眼中有疑问,没有说话。 王大弯腰撬开木箱上的钉子,木箱中还有一大块亚麻布包裹着一个长条形的东西。 王大问:“你们以前用过鸟铳吗?” 罗七回答:“用过,但是没有弓箭好用!” “这个不一样!”王大拆开亚麻布,从中掏出一杆奇怪的鸟铳。铳杆有一人高,铳头的铁杆明显要比普通鸟铳厚实很多。王大举起那杆鸟铳,对准院子门口的方向瞄了瞄,又把鸟铳放下,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开始练习这个!” 张八站出来,说:“我们的弓箭精准无比,箭头上乌毒见血封喉!” “是吗!”王大脸上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不如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铳!” 罗七狠狠的瞪了张八一眼,张八鼓着嘴巴退到一边。 “这里的练武场已经荒废很久,不过还是可以到那边去试一下!” 练武场上长了一层浅薄的小草,青黄相见,脚步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就像踩在棉花上。 从东头到西头相距百步,王大拿了一块棉布洗洗把铳杆擦干净,像在抚摸心爱的情人,随后仔细填满火药和铅子。那铅子是特制的,比普通的鸟铳的铅子要大一号。 王大点燃绑缚在腰间的火绳,举起鸟铳往远处瞄了瞄,再用火绳接近引线,一声沉闷的“砰”声响,练武场东边墙壁上一支麻雀“扑通”从墙头坠下。 这是什么鸟铳,竟然能精准击中七八十步外的目标! 罗七快步走到墙角,把那只死麻雀捡回来。见那麻雀腹部中弹,半边身体都被轰开,血肉和羽毛混杂在一起。 王大不理会两人的惊讶,小心把长铳收好,说:“这杆两铳是我花费一千两银子购置,两位可要珍惜,从明日开始练习,直到你们达到我这个水准!”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这里收拾房间的十几个汉子都不见了,偌大的山庄好像就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你们只能在练武场活动,你们的食物都准备好了,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出这座山庄!”王大说完这句话后,脚步轻松往后院走去,他把鸟铳留了下来。 庄园的后院,一个穿着锦衣的年轻人正坐在凉亭中,正是郑森。他见王大悄然回来,问:“修月,怎么样?” 王大的真名叫郑修月,是郑家杀手死士的教头,曾经在日本练习过忍术,又熟悉各种西洋火器,知道他的人不多。 “两个菜鸟!” “哼!”郑森从心眼中发出鄙视声音,“何腾蛟能找到什么可靠的人!” “这些日子,我会尽力教他们,这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底子还不错,学起火器来事半功倍!” “好吧!”郑森微微点头,答应道:“忙完这件事,先去日本避避风头!” “多谢大公子!” ☆、第500章 筑堡 从八月到九月,再到十月。 枫叶如火,秋露变霜。 江南和江北,每个人在忙各自的事情。有人花前月下,有人汗流浃背。战争时间拖得时间久了,除了前线日渐厌烦的士卒,后方的百姓和官吏也渐渐麻木。 江南的人都在等候襄阳城被攻破的那日,江北的人则在等候多尔衮取下大同城。 这一次,老天爷似乎在考验双方的耐性,多尔衮和翟哲都没能那么快得到自己期望的东西。 明军在襄阳城下挖掘地道,同时在襄阳城外的险要处修筑连绵的土城,截断江北驰援的路线。但士卒已显疲态,他们不是工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长期枯燥而单调的厮杀甚至会一个人的心理崩溃。 翟哲已在为无法攻破襄阳城做准备。如果在没有攻破襄阳的局面下想守住湖广,明军需要在这里大量驻军,这会牵制大量的明军。而且更麻烦的是,湖广将长期陷入战乱,这会给江南的财政增添了巨大的压力。 一切都是需要钱,眼下的扩张能就行的如此顺畅,与明军战事进展顺利,占领的都是富饶的土地有很大的关系。兵器生产从兵仗局剥夺开,确实在短期那提升了兵器的质量同时提高了产能,但成本自然也会提高。如果不是寅吃卯粮,翟哲拿什么去向几大工坊购买兵甲和火器? 为了收揽湖广的民心,在江南实施的新政一直没有在湖广推行。堵胤锡在荆州府和承天府约见有名望的乡绅,解说朝廷的策略,除了曾经在清廷为官的,其余人一律不在追究。 襄阳城下。 翟哲并不常驻这里,偶尔会往复在荆州、武昌和襄阳三城。 大将军在湖广最主要的目的正是协调各部关系,至于攻城的具体部署,翟哲已经全部交由左若处置。 左若的声望不足以压制忠贞营,更不用说让堵胤锡为他合作。但具体到某一场战事,他的战场敏锐性甚至要优于翟哲。 诸将皆归左若节制,他俨然如当初逢勤在杭州城内的地位一般无二。所不同的是,当初逢勤麾下皆是浙东子弟,而他指挥的兵马五花八门。 所以攻城的将领中,弓辰是最卖力的一个,因为只有他才切身体会到山西所处的困境。虽然他知道希望已经很渺茫,但终究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幻想。 金小鼎让他离开潞州是因为他在义军中格格不入,他当初杀那些人情有可原,但多数义军统领不会理解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至亲死在他手里。但弓辰不这么想,从他回到湖广,他觉得自己担负了一种责任,他是求救兵而来。 弓辰在湖广没有班底,他过于激进的压制渐渐引发了士卒的不满,左若不得不减少他上阵的次数。 翟哲明白弓辰的想法,但他的心思已不再放在山西。明军还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就像清军现在无力南侵。 山西的一切都只是谎言,从开始便是。 两个多月的时间,荆州和襄阳之间,一座简易的城堡依山而建,堡名永定,大将军亲自命名。 十月中旬,山林中的树叶落了一半,天地之间弥漫了一股萧索之气。 翟哲与堵胤锡同来到新修建的永定堡下。 眼前的这座城堡还没有完全完工,但大体轮廓已成,只需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需要精益求精。 “这两个月,辛苦堵大人了!”翟哲语气很真诚。为了修筑这座城堡堵胤锡立下汗马功劳。组织民夫并不比打仗轻松,堵胤锡心中对翟哲有意见,但不妨碍他认真做事。这就是他与何腾蛟的区别,因是他得到翟哲赏识的地方。 堵胤锡脸庞比两个月前消瘦了一圈,拱手道:“比不上将士在襄阳辛苦!”他认为尽心尽力为明军守御湖广是在尽本分。 “有了这座城堡,给我在襄阳城下减轻了不少压力。”翟哲的语气并不轻松,略含隐忧。 堵胤锡宽慰翟哲道:“湖广仅剩下一府尚在清虏之手,大将军无需急躁。” 洪承畴收缩防线之策确实给明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襄阳城内的兵马实力胜过大同城的明军,又有洪承畴在城内收拾民心。从决定修筑城堡,翟哲已在做最坏的打算。 翟哲轻笑,纠正堵胤锡的错误,“呵呵,不是一府,是一角!”湖广江北三角,大明占其二,清廷领其一。 城堡门口有士卒把守,在监视民夫施工。 两人并肩走近堡门,一股阴冷的气息铺面而来。地面是新铺的青石地板。 堵胤锡介绍:“堡内可驻军八千,按大将军吩咐,设立了五十个炮台。” 两人且走且说,一直登上堡顶。因为时间紧张,城堡一小半的墙壁是依靠山峦修建,形状很不规则。堡内分夹壁藏兵洞,储粮所,兵营,地下有火药储备处,还有十几口三丈左右的水井。 这里算不上固若金汤,但已经完全令翟哲满意。两个多月,从选址到设计,到现在完成七八成工事,翟哲不能再有更高的要求。 他认真巡视一周,认真的说:“湖广的事情,还需堵大人多上心。”这句话有很多意思,既然让堵胤锡做事,他会放给他权利。 堵胤锡挺起胸膛,淡漠的说:“我是湖广巡抚,大将军能为大明殚精竭虑,我要是拖后腿,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他不认为自己在为翟哲做事,而是在为朝廷做事。 城堡尚未修建完毕,粮食和火药已经源源不断的运进来。有了这座城堡,明军即使没有攻下襄阳城,清廷轻骑也没胆子侵扰荆州城。 当然,如果清廷调集大军从襄阳攻占湖广,这座城堡起不了多大作用,留守的几千兵马反而会成为清廷的目标。 翟哲回到襄阳城下,左若率诸将前来禀告战事进展。 襄阳城西门和南门的城楼已经完全被明军的炮火摧毁,这几日明军攻城势头稍缓。明军不想重复多铎在杭州城下的败仗。 襄阳城内,洪承畴力排众议,坚决阻止勒克德浑率骑兵出城野战,城内的粮食足矣支撑一年,他不相信多尔衮一年之内还是无法攻下大同城。 ☆、第501章 分道行 潞州府。 天气渐渐变得寒冷,露天的水池表面被一层浑浊的冰面覆盖。 前夜朔风飞扬,金小鼎原以为次日能看见白雪盖城,早晨起来时才发现外面没什么变化。 “快要下雪了啊!”他抬头看远处的天空,嘴里小声嘀咕。一阵北方吹来,他那瘦弱的身躯就像空中飘浮的落叶,显得孤独而无助。 潞州城坚守了三四个月,不光是那些士卒,就连他自己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他登上城头,七八里外的清兵的火炮还没有响,按照老规矩,就该要响了。 “这座城还要守到什么时候?”从义军被围困在潞安城内,就断绝了城外的消息。不过既然围城的吴三桂部一直没什么大动静,想必大同城和襄阳城还是老样子。 潞州城没有襄阳和大同坚固,潞州城内的义军也比不上姜镶和勒克德浑的部下勇猛。 “我是不是该突围了!”金小鼎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下雪之后,他将不再有抉择的机会。一场雪降下来,义军突围逃离的道路更加艰险,而且一路上都会留下行踪。 “金帅!”郝阳友悄无声息的走到金小鼎身后,花白的胡须随风抖动,“快要下雪了啊!” “嗯!”金小鼎点头。 “城内的粮食支撑不到春天!” 金小鼎掩饰住心中的惊讶,很勉强的哼了一声:“嗯!” 北方的冬天很长,潞州要到将近三月份才会解冻。金小鼎攻取潞州府后时间紧急,没有时间收取更多的粮食回来。城内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月,而那时该在元宵节左右。 义军中鱼龙混杂,他确实不可能守住秘密,但也只有少数义军统领才能估算出来城内有多少粮食,郝阳友正是其中之一。他可以心中有数,但这个消息绝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一旦让士卒们知道城内粮草的具体数量,他们会像在等候世界末日一样等待粮尽的那一天。 郝阳友显然没有注意到金小鼎的不喜之色,继续质问道:“如果等下雪了,我们是不是只能守在这座城内等死了?”他眼圈通红,看来昨天的晚上他也同样拥有一个不眠之夜。 郝阳友话说的有些越了,他的资格很老。无论是年龄、还是在翟家的地位或者是郝家在义军中的威信,他认为自己有资格说这句话。 城头周边的士卒们看过来,三个月过去,金小鼎攻取潞州城树立的威望已然被消磨掉不少,但他仍然在这座城内有说一不二的威信。 金小鼎脸上浮上一层阴霾,问:“从守城那一刻起,我就立下了必死之心,你不是吗?” 一颗铁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弓背形的弧线砸在脚下的城墙半壁上,突如其来的轰击声掩住了金小鼎后面的半截话。亲兵簇拥过来,同时把二人护送下城头。 “如果等到城破,城内的十几万人都要死在这里。不错,我确实不想死,但我觉得我们不该就这样陪着潞州城消亡,这里是晋地最后的血性汉子!” 郝阳友在金小鼎耳边喊叫,清兵炮声轰鸣,他努力喊出更大的声音让金小鼎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金小鼎脸色铁青,他知道郝阳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找自己,这一定是郝家义军的意思。 有人不愿意再在这座城内坚守下去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金小鼎之所以能够保证对这十几万松散义军的统御力,不是他有多强悍,恰恰相反,正是他善于把握各派义军共同的想法。 无论是哪一家的义军,他们现都更希望自己处在荒芜的太行山上。几个月前他们在太行山中憋的想打仗,几个月后他们又巴不得逃出生天。这就是义军,一直正在成长的义军,如当初的流贼。 “冬天来了,各地的战事都该进入沉寂期了,一旦下雪,攻城战必然会结束。这五六天,吴三桂不再指挥士卒登上潞州城头,大同城和襄阳城必然也会如此。如果我们肯定坚持不到明年春天,也许放弃潞州突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金小鼎在心里说服自己。其实他自己也已经产生了同样的想法,能把山西的义军拖入冬天,已经达到了大将军的要求。 潞州东面是太行山,如果义军逃入山中,他们需要与酷寒斗争一个冬天,清兵不会在寒冬入山追剿。 天黑之前,又有几位义军头目来到元帅府,找金小鼎讲述对前途的担心,看来郝阳友已经说动不少人。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北风在金小鼎的窗外扑打了整整一个夜晚,他开始担心大雪别这么快降下来。 “突围!” 金小鼎只能做出最符合大家想法的决定,因为他不仅仅是大将军的亲兵,还是城内这十几万兵马的顺天倡义大元帅。 阴沉沉的天气中,城内义军磨锋利尖刀,裹好棉衣,每个人分上一袋子粮食。 午时。 “还差五天就到冬月了!”金小鼎站在院落里,说话时嘴巴里吐出一股白气。 他面前站立着三十多个义军头领。这一次他没有再故弄玄虚,突围时每个人都会只顾着自己逃命,他的任何锦囊妙计都不好使。 “我们有三个突围的方向,太行山、京畿南和晋南。京畿南有清虏重兵把守,又都是平原,我们逃到那里无处藏身。所以我们只能兵分两路。” 郝阳友出言反对:“为什么要去晋南,现在只有进入太行山中才安全。” 金小鼎不高兴被人打断说话,加重语气道:“我们是突围,选择两个方向才能迷惑清虏,为了保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我们不能孤注一掷。你以为吴三桂会乖乖的让我们逃走?” “我要进太行山!”郝阳友很不客气,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听金小鼎的意思,往晋南突围是义军是为了吸引清兵的注意力,谁也不愿意成为诱敌之军。 金小鼎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各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短暂的沉寂,终于有人接二连三的站出来,附和郝阳友的说法:“我们都想退到太行山中去!” 金小鼎仔细估计了一下,约占义军中三成多的人马。这些人都是义军中一直团聚在郝阳友周围的团体。 “还有没有人?” 现场一片安静。 等待片刻,见没有人再出列说话,金小鼎重重的点头,说:“好!我计划往晋南和太行山各去一半人马,既然你们想入太行山,我尊重诸位的意愿。” 他招手命亲兵从后面拿来一面托盘,上面有放着一叠封口的信封。 “我等起兵反清,借顺天倡义之名,虽百死而无一悔。既然生死各归天命,请剩下的人来抽签,抽中往太行山的随郝头领走,抽中往晋南的随我走。” 他话音一落,现场引发一阵骚动,义军诸位统领都没想到金小鼎会选择去晋南。 “金帅,你怎么要去晋南?”有人发出质疑,那是对金小鼎的关心,也是对自己前途的迷茫的疑惑。 金小鼎没有再解释,摆手到:“太行山或者晋南,没有什么区别!” 亲兵端着木盘在诸位统领面前经过,每个人伸手从木盘中拿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拆开。 往晋南或者太行山,他们将要在此地分道扬镳,从此之后,他们的命运将各不相同。这种假托上天抓阄的方法最不会引起争议,金小鼎很聪明。 谜底一个个揭晓,在此之前,潞州城内已经有一股稀薄的绝望情绪弥漫,真要到决定突围这一刻,要与并肩作战近一年的朋友分离,诸营统领又有一种前途莫测的迷惘。 金小鼎摆手下令:“今夜亥时,大军突围!” 城外清虏的炮声不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吴三桂不确定城内的粮草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但根据义军攻取潞州城后的举止,他猜到城内坚守的日子不会太长。既然如此,他有何必折损吴家军费老命攻下潞州城。他用脚趾头也能猜想出来,如果他急匆匆攻下了潞州,必然会马不停蹄被派到襄阳城。 这个寒冷的冬天,在潞州城外的大帐里温上一壶竹叶青,看铁炮轰击那些衣衫褴褛的义军,岂不是要比到襄阳城下,与兵精甲厚的江南明军为敌快活上许多。 如果说翟哲在江南的胜利有些偶然,那么今年从三月开始,明军大半年的时间席卷安庆、江西和湖广,如今那里只留下了一座孤城,他绝不想再去碰这样的对手。 “翟哲!”他轻轻念叨那个人,他与他在北京城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翟哲率骑兵才突出清虏包围,向他求粮草补给。随后因卢象升身陨巨鹿,他们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再无交集。他已记不得翟哲的长相,想必也是个非一般的人物。 “翟哲,你比我命好!”大帐中一声感慨。 大明中有方国安、郑芝龙这样的军头,清廷中也有吴三桂这样心思深沉的武将。 ☆、第502章 逃离 亥时,天空中一片漆黑。潞州城头的光线昏暗,这里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唯有寻常的表象下才能隐藏不寻常的筹划。 城中心,火把照亮了残败的街道。为了修补被清兵炮火轰击毁坏的城墙,潞州城内的房子已经被拆的七七八八。 “诸位统领,我们因为共同的愿望聚集在一起。现在我们又要因生存而分离。无论我们到了哪里,无论我们是生是死,请诸位莫要忘了我们因何而聚,因何而散。誓抗清虏,虽死不惜。” 金小鼎一番陈词,慷慨激扬,他是义军的顺天倡义大元帅,名字听起来极有气势,其实不过是大将军帐下一小卒。 “誓抗清虏,虽死不息!” 郝阳友举起鬼头刀回应,一个院子里三十多人,像被逼到绝境的狼群一样哀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诸位好自为之,一定要活下去!”金小鼎用手中细剑轻轻撞击郝阳友的鬼头刀。 清脆的声响,犹如玉碎。 郝阳友不是他顺从的部下,此番分离后,他在往晋南的义军中将说一不二。他让郝阳友去当到吴三桂的靶子,但他并不希望郝阳友真的被追到绝境,因为他们是同伴,因为他们并肩作战过。 “出发吧!” 火把依次离开知府衙门大院。 空中突然掉下了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粒,反射着火把通红的光芒。 “下雪了啊!”金小鼎伸出手,如芝麻粒大的碎雪落在他的手掌心,他拍拍手,雪粒太小,还没等掉落下便在他掌心化作一滩清水。 细剑刺破雪幕,他低吼一声:“突围!” 潞州城内各部兵马如融化的铁流在寻找突破的缺口。东门率先打开,郝阳友第一个跨出去。 “冲啊!” 衣衫褴褛的义军扑向东面巨大的阴影,那里有树木丛林,有悬崖峭壁,还有无数条只有他们才清楚通往何处的小径。 金小鼎按剑站在西门门口,后面汹涌的人群快要贴近他的脊梁。 “郝头领都突出了!”身后传来小声的嘀咕。 坚持等了大约一刻钟左右,金小鼎下令:“打开城门,随我突围。” 城门轰然打开,义军本奔腾的流水冲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东城先传来厮杀声,那是通往太行山的道路,吴三桂不会轻易纵虎归山,在那边的几个路口都留有兵马据守。 两刻钟左右,清兵大营的火把一片片点亮,骑兵拉住嘶鸣的战马,迅速的登上马背。 义军从东城突出不到一刻钟,吴三桂得到消息。今夜寒冷,他烫了一壶酒喝完,还没等钻入棉被中休息,巡逻的游击将军飞马来中军通报。 “明军突围了,明军要逃!” 吴三桂大踏步走到门口,手碰到大帐的门口又缩了回去,转身回到大帐中取了一件狐皮裘衣披在身上。 他走出大帐,三四个参将、游击被亲兵拦在外面。东方火把通明,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飞速的移动。义军的突围就是逃跑,无组织无纪律,只要能逃入山里,他们就捡回了一条命。 “下雪了啊!”吴三桂看见火把上方浓厚的雾气,沉稳下令:“你们几个迅速调集本营兵马追击,决不能让那些人逃进太行山,要不然这个冬天有你们的罪受。” 没有人愿意在滴水成冰的天气中攀爬太行山险峻的山峰,有可能在山里跑一天,他们连个流贼的脚印也见不着。 “报!”远处又有骑兵冲过来,“西城门也有明军突围!” 吴三桂转过方向,西门的火把要比东门稀疏的多,他站在十几里外听不见那边的动静,但看火把的数量估计人马没有从东城冲出去的多。 “报!南门外有明军突围!” “报,北门外也有明军突围!” 潞州城四门如封闭的炉子炸开的四个缺口,唯有东边的那个口最大。 出兵不急一时,吴三桂登高远眺,查看军情。十几里外的潞州城像是被炸开的火坛,无数条火蛇在向外游动。东门的义军气势最为旺盛,西门次之,南北两门只有些稀疏的火把。 他思虑片刻,下令:“命北营和东营阻击东门的明军,西营的兵马守住路口,其余儿郎随我攻城!” 只有太行山才能是义军的藏身之所,否则这些流贼无论逃到哪里也逃不掉他关宁铁骑的追击。他不知道城内义军是有意识的突围还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当下趁乱取下潞州城才是最关键的事。 天气寒冷,多数清兵本已歇息,接到命令后迅速换甲、列队,最快的也要超过一刻钟才能出营。 铁骑撞击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轰动声。关宁铁骑的最快整队,顶着细小的飞雪粒杀向潞州城东。这正是金小鼎最担心的东西,无论是东城门还是西城门,只要被这种骑兵,突围十有八九会演变成一场大溃败。 潞州城周边的黑暗中传来厮杀声渐渐密集。 “哐哐哐!” “嘭嘭嘭!” “轰轰轰!“ 西城外传来巨大的的轰鸣声,几千人在清兵西营门外敲锣打鼓,胡乱放鸟铳和炸药。响声在黑夜中格外显眼,从远处看上去像义军正在攻打西营大门。 在这些响声的掩护下,从西门冲出的义军折返杀向南门的路口。几万人快要把路口都堵住了,金小鼎扯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喊叫,指向南方的黑洞洞的山岭,“杀过去,冲过去,踏破清营!” 从西城出门的义军,唯他马首是瞻。 后人挤前人,前人撒开腿。大军出城西五六里地杀到清虏大营门前,为数不多的鸟铳手冲在最前面。最初的半个时辰很顺利,他们突入清虏兵营,杀死正在穿戴衣服的清兵,夺取那人的盔甲和兵器。 他们离前方黑暗中的阴影越来越近,拦截在前面的士卒也越来越厚。 “杀过去!”金小鼎挥舞长剑,他不会战斗在最前线,但他离最血腥的战场不会很远。持有铁制兵器的义军在最前方,拿着木棍跟在后面。 金小鼎不时伸出手掌,让细小的雪粒落在掌心。 空气中雪粒飘浮了一阵后又消失不见了。 今夜无雪! “老天爷到底没有抛弃我们!”金小鼎精神大振,鼓舞大军:“向南,突围!” 清虏兵分三路,一路往潞州城东,一路攻潞州城,前来拦截南城和西城门方向的兵马最少。北方呼啸,与义军哀鸣呼应,他们终于冲破了阻截,漫无目的冲向前方,有无数人在黑暗中走散,不知逃向何处。 潞州城。 这里很安静。 吴三桂策马到东城门口,城头仍然有灯火,就像还有士卒坚守在那里。甲士架设云梯爬上城头,他们顺着台阶进入城内。 潞州城门早已被铁炮轰破,里面堆积乱七八糟的土石方。 “啊!”隔着一堵墙,吴三桂听见城内传来阵阵惨叫声。 “里面怎么还有人!”吴三桂挥舞手臂,督促士卒杀入城内。 东城和西城外的厮杀渐渐远去,他迫不及待的要攻入城内。虽然可能性已经极小了,但他还是在担心那些突围义军被堵回来,那又是一场麻烦。 城内确实有惨叫和厮杀声,因为城内还有些人,他们是城内原有的居民。他们的辫子都被义军剪去了,有些人怕清兵杀入城内会屠城随义军一起走了。乱军中不分敌我,不是相当顺民就就能当顺民。 清兵一入城内,见人变杀。吴三桂在城外听的就是那些百姓的惨叫。 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有人清理完门口的阻塞,吴三桂催马入城。火把的光线下,城内到处是死尸。 吴三桂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下令封刀。 信使不断前来禀告东城和西城的战事进展。郝阳友困兽犹斗,竟然连续突破过清兵的拦截,不过关宁铁骑已经追过去了。唯一让他意外的是西门的明军突围的竟然如此顺畅,看架势实力不下于东城的大队明军。 不过晋南都是清廷的地盘,虽然有些山,但不像太行山那么连绵,且有黄河天险拦住去路,明军逃到那里插翅难飞。 “来人,给摄政王报捷,本王已攻破了潞州城!” “遵命!” 信使就待远去,吴三桂又叫道:“回来!” 信使回头,吴三桂蹙着眉头说:“说有两股流贼残部逃出城,一部逃入太行山中,另一部往晋南去了,本王为了斩草除根,不留下后患,正在督大军追缴!” “遵命!” 信使的身影随着“得得”的马蹄消失在黑暗中。 吴三桂相信多尔衮能猜到他的心思,虽然潞州的战事结束了,但他不想到湖广与翟哲死拼。他想回到四川了,如果翟哲出兵四川,他便可以理所当然的撤兵。 潞州城明亮起来,清兵依次入城。 几十里外,义军被关宁骑兵穿插切割成小块,终于有人受不了那黑甲和喷气的战马带来的压力,跪倒在地。 “跑!” 郝阳友连头也不回,他必须要在天明前逃入山中。有五万人随他从东城门突围,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了几千人。大队义军已完全失散,好在他们都要往哪里跑。 ☆、第503章 冬雪 冬天来了。 万物休养生息。 金小鼎躲在丛林中,他头顶上的树木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飞雪。 他们从潞州城逃出来两天后,大雪终于降临,昨夜鹅毛般的大雪飘了一夜。今天清晨起床时,有不少义军没能像昨天那样站起来。 “活动活动身子骨!别蜷缩在那里冻住了!”小头目们到处吆喝。他们才洗劫了附近的一个大村落,抢夺了一些御寒的衣服。这个时候,金小鼎无心再维持军纪了,何况他麾下这支义军从来就没强调过军纪。 雪林中偶尔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 金小鼎的眼睛落在十几里外的那条玉带上,黄河水面被厚实的白雪覆盖。 他很庆幸。他此刻的清闲该感谢这场大雪。 虽然有人被冻死,这场雪来的正是时候。清廷留守山西五成的兵马在潞州城下,还有两成在太原,晋南没有多少留守兵马,各地守军不敢冒着丢掉城池的风险搜捕不知藏在何处的义军。 大雪封住道路,吴三桂的骑兵没那么快追过来,金小鼎甚至怀疑,吴三桂会不会这么卖力的追赶自己。从他攻打潞州城时的表现,这个人虽谈不上不是对清廷有异心,但必然存着自保之心。 天下何人不为己? 几里外的雪原上有几个黑点走过来,他们像是在雪坑中爬动,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艰难。一个时辰后,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到金小鼎面前。 “怎么样?”金小鼎满脸期待。 为首一人摇摇头,答道:“还是不行啊,冰面没有冻结实,一个两个人还行,几千人一起过河冰面必然会崩!” 金小鼎抬头看看天,笑笑说:“没关系,再等等。”他心中着急,但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之所以率军逃到晋南,正是想走崇祯七年流贼军由晋入中原的老路,他要带着逃出来的这三万多人回到湖广。 大同城已经坚守了七个月,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攻破的时候。如果大同城破,那将意味着江南的归江南,江北的归江北,他在留在山西已经毫无用处。山西的义军在潞州城把吴三桂的大军拖到冬天,他已榨干这些人最后一滴血。 从山西穿过河南便是湖广,明军的张天禄部已经在河南的南阳活动,只是因为这场大雪才又缩回去了。 襄阳城下的攻防战已经停歇了,如大同城一样。 站在襄阳城头已经看不见明军的兵营。有一半的明军驻守在襄阳城前三十外的山寨里,另一半明军躲在山寨之后。冬日无力攻城,翟哲索性撤兵,让兵士们能安安稳稳过一个冬天,以免在睡觉时还要担心清兵会出城突袭。 见明军无力撤走,襄阳城内的洪承畴难得生出一丝得意。 去年他临危受命,被派到南京,没想到遇见江南大溃败。 当时博洛决定撤出南京城,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并没有坚决阻止。当时城内人心惶惶,女真人在于潜和杭州损失惨重,刘良佐与阎应元私下书信想通,李成栋心思不明,在满人和汉人失去信任的境地,他不敢进言让女真人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坚守南京。所以今年他来到湖广干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协调满人和汉人之间的关系。因为实力偏弱,他未能在湖广力挽狂难,但努力把战事拖到了年底,同时让襄阳城固若金汤。 襄阳城内有女真人四千人,蒙八旗和汉八旗两万人,剩下的两万人都是原明降军,在守城时立下汗马功劳。 走上城头,见原野被皑皑白雪覆盖,洪承畴突然生出一种指点江山之感,“如果汉人能与满人融合在一起,江北还是要强于江南!” 眼下满人对汉人防范甚严,朝廷中对汉文臣歧视的更厉害,如此长久下去必会出乱。他相信以摄政王的英明当能看出这里的问题。如果清廷重用汉臣,武有吴三桂,文臣非他莫属了。 洪承畴越想越得意。 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那是明军的巡逻兵。勒克德浑多次请命要追杀明军斥候,但他一律阻止,杀几人于事无补,他指向守住襄阳城,不出一点岔子。 明军巡逻骑兵不时出现在襄阳城下,对岸也有明军活动,但明军无力攻打南阳城,因为襄阳城还在这里。昨日他才派信使泅水过江向多尔衮通信,让摄政王对襄阳城放心。 翟哲在宜城,这是离襄阳最近的城池。 十几天前,堵胤锡从荆州输送粮草过来,同行的还有高慧君。高慧君本不敢来,高夫人一顿好劝,她才大着胆子出行。虽然她名分上是妾,但受过朝廷的诰命封赏后,可以以平妻的身份见人。范伊和乌兰都有子嗣,高夫人的如此着急,正是想让高慧君早点生个儿子。 相隔几个月,高慧君的着装打扮大为不同。身边人皆知翟哲不爱奢华,即便如此,柳全给高慧君准备的裘衣也有四五十件。因为柳随风的缘故,柳全对高慧君格外照顾。 范永斗来到江南后,柳全明显感觉到压力。商盟势力如日中天,正午的太阳无法一直保持在最高点的位置。范永斗是晋人,但他与柳家从来没有成为过朋友,当年在山西是如此,如今到江南恐怕还是这样。范家要想崛起于江南,必然要从商盟分一杯羹。柳家已经富可敌国,可谁又会嫌钱多? 今日高慧君披了一件鹅黄色的狐皮裘衣,整个人显得成熟了了很多。 见到翟哲时,高慧君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后来见翟哲并没有不喜之色,才慢慢放开胆子。 宜城不是襄阳城下,翟哲没有忌讳,他看见高慧君时微微有些发呆,突然想起自己在江南的妻儿。他从三月离开江南,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杭州。他如此,军中将士亦是如此。眼看除夕将至,将士们必然会思念家人。 高慧君来到宜城,让翟哲在寒冷的冬天找到一丝慰藉。 与此同时,金小鼎的信使安全到达湖广。 ☆、第504章 权势 河南并没有多少清兵据守,一如当年被流贼肆虐的明廷。 这半年,得范永斗之助,大将军府在河南已经建立一张完备的消息网,翟哲对河南了若指掌。 眼下清廷的实力虽然比大将军府要强盛,但既驻军京师震慑蒙古,又要围攻大同城,同时重兵据守江淮,中原腹地实际上空虚的很。 中原再不复往昔的荣光,从崇祯十七年大旱起,这里变成了实际上成了统治者的负担,旱灾之后是兵灾,河南的生产一直没能恢复。百姓在死亡和收获的粮食之间平衡,也许等人死的更少些,这里才能恢复平静。 大雪之后,明军再次出动。 步卒过江后在齐膝高的雪原跋涉。军中一些老士卒对此并不陌生,当年天雄军首战郧阳正是在雪天随卢象升千里驰援,一个月从京畿南杀到湖广,如今他们要走一条相反的路。 在大军出发之前,有一行人先行赶往山西。 金小鼎希望明军能往河南接应义军过河,但他同时带来的信息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对吴三桂的看法。 如孔有德、耿仲明等人都已投靠清廷多年,骨子里已是个满人,没有半点策反的可能,唯有吴三桂不同,两年前他还是大明的山海关总兵。清兵初入关时,弘光帝曾派使臣册封他,他并没有严词拒绝,甚至同时接受了清廷和大明的册封。直到明军攻破江南,隆武帝也曾派使者前去,那个时候,吴三桂不但严词拒绝,甚至将明廷使者绑缚送给了多尔衮。 姜镶反正后,清廷中势力最强大独立领军的唯有吴三桂一人。多尔衮对他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那么我能拿出什么来让吴三桂反正了?翟哲殚精竭虑,身边那个温暖而又有活力的身躯也无法勾起他都兴趣。 “他是汉人!” 这是最重要的筹码,但此时不是几百年后,汉人的观念尚未深入人心。这个年代的人考虑更多的是宗族、忠君和师门。只要反剃发令爆发那一刻,让人看到一点汉人雄起的影子。再说,和藩镇说民族,岂不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一切都是权势,翟哲今天已经明白,所谓的天下大势不过是在权势中演变。吴三桂有向明廷示好的意思,也不会向他翟哲低头,他所向的一定是南京城的那个皇帝。 “闽粤已经归郑氏了,大西军近年在云贵发展迅速,如果把四川再封给吴三桂,当真五代十国了!”翟哲粗糙手掌抚摸在身边美人丝滑如绸缎般的肌肤上。历史果然是个死循环,如三国演义所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高慧君像一支小猫蜷缩在男人身边。 “当年韩信向刘邦请封假王,刘邦说要当就当个真王,当什么假王。既然大明已有两个王爷,我又何必再吝啬另一个。” 他做出决定之后,立刻又想起大西军,那些张献忠的部下这一年已经占据了云南,而且兵马发展迅速。大西军与吴三桂不一样,他们即使再强大,也不可能得到如郑芝龙和吴三桂同等对待,翟哲不可能给他们比忠贞营更高的地位。 美人如美酒,翟哲侧身从后面抱住柔软的身体,把满脑子的国家大事抛到一边。他不喜欢这般算计和平衡,这也许会让他少活几年。他只是不喜欢,并不是不会。草原的那段日子让他终生受益。与皇太极交手,与额哲为伴,汉部与土默特的分分合合,那些都蕴含着政治的精髓。 与吴三桂初始只能是简单接触,而且这一块担着巨大的风险。单调的雪原上,一支商队在艰难的行走。车辙入雪甚浅,说明车上没有多少货物。商队伙计都带着白毡帽,他们中有人没有剃发。自江南反剃发重归大明后,剃发令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 山西义军兴起后,除了太原城,其余各地百姓乡绅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几乎都剪去了辫子。两个月血腥的屠杀后,多尔衮下令封刀。不是因为他仁慈,他需要的是汉人奴才,而不是汉人死尸。 柳随风的头发卷在脑后,一个宽大的皮帽挡住了他半边脸。虽然有风险,他还是决定亲自出马。在河南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是人就有空子,现在在河南掌权的都是汉人,范永斗人已经到江南,但关系还在。 “驾,驾!”车夫挥鞭,从喉咙眼发出含糊的咒骂。车内的柳随风一个颠簸,驮马车辙又陷入深坑。几个伙计飞快钻出来,吆喝着号子,奋力马车推出坑。柳随风倚靠在车壁上,他没有动弹。 路比想象中难走,他要做的事情更难。 不仅要把金小鼎这三万多人带出来,他还要借此与吴三桂建立联系。 他不会冒险走进吴三桂的兵营,但这是一个姿态,他随翟哲走到今天,岂会甘心永远当个幕僚。 湖广战事结束后,所有人都需要喘气,那将是权力重新分配的时刻。柳随风给自己的定位是中枢,翟哲不会让他主政一方。但没有地方支持的中枢犹如无根之木。大将军府的武将系统现在以逢勤和左若为双中心,同时还有天雄军系统,浙东系统,江南义军系统,眼下又增加了忠贞营和降将,实际上各派势力都在翟哲一手操纵中。但民务不一样。这一块牵涉到真正的利益,陈子龙独揽大权的时代终究会过去。 根据柳随风的分析,翟哲对江南士绅的让妥协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宗茂、范永斗和姚启圣都将得到自己的位置,当然也包括他柳随风。这些人都是倚靠大将军起家,不像陈子龙和堵胤锡那样,一直保留着尊奉朝廷这块遮羞布。 接触吴三桂应该是柳随风亲历身为办的最后的重要布局,不仅仅为翟哲,也是在为他自己。他有很多对手,范永斗、宗茂,那些人远比军中武将难应付。 无论怎么说,柳家是最早追随大将军的家族,柳全的儿子柳泰熙已经授诸暨县令,走了进入朝廷的第一步。 自从听祖父对自己讲述国朝堂之争的诀窍后,他一直期盼自己能切身一次那种如履薄冰的刺激。他没能考中进士,甚至举人,他终能如愿。 ☆、第505章 舌绽莲花(上) 大雪之后,还有大雪冬日的雪一旦开始了,北方的地面便摆脱不了单调。义军连续袭击村落维持补给,不仅仅是粮食,有时候他们连女人也不放过。金小鼎没有约束他们,在生存的危机下,再崇高的理想也显得滑稽。 如果他顺利把这三万多人带回湖广,他将成为大将军府升迁最快的亲兵。宗茂是个传奇,逢勤是个传奇,那么如今让金小鼎也将成为一个传奇。 大将军的亲兵中人才辈出,听说杭州的讲武堂已经扩张至两百多人,无一不是百里挑一。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施展的机会,这个机会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这三万多人都是山西人,这对大将军意味着什么,金小鼎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也是山西人。 每天都有好几百双眼睛盯着玉带似的黄河,对岸是典型的冬天北方乡野,斥候有时候盯一天见不到一点变化。 十一月底,吴三桂兵分两路,一路往太行山,一路往晋南而来。义军不得不转换地方,避其锋芒。眼下这种状况,别说打仗,能在路上跑的不丢人,金小鼎就该烧高香感谢关帝君保佑了。 斥候每天都会试探黄河的冰面,现在冰面还不是那么稳固。前些日子有个斥候在冰面纵马试探,铁蹄不小心在冰面凿出了个冰窟窿,人虽然逃出来了,那匹马被冰面下隐藏的暗流席卷而走。 即便如此,金小鼎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吴三桂逼迫过甚,他们只能率这些人涉险过河。 这一日,天色晴朗,头顶上难得艳阳高照,士卒们纷纷爬到向阳的山坡取暖,有些活泼的士卒抽空讲个荤段子,引发一阵欢乐的笑声。最近大家说的最多的就是多尔衮与清廷孝庄皇后之间的丑闻。 塞内与塞外习俗不同,女真人的姻亲与草原同出一脉,父死子续,兄死弟续都是寻常事,但在礼教严防的大明,这种事实在是羞于企口,也成了各地激愤无处发泄百姓的谈笑之资。 金小鼎躲在屋子里,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身上。他穿了一件灰色熊皮大衣,是部将献给他的,衣角还有褐色的血迹。 “金帅,有人过来了!” 斥候统领急匆匆跑进来禀告。金小鼎皱起眉头,这些人,就算再给他讲无数遍,他们在这里也学不会进屋之前先禀告。回到湖广,这三万多人一定要经过长期的训练方才可以成军。 “过河了吗?” 斥候统领点头,“过河了,一刻钟前已经走到冰面上,现在该到北岸了,我已经设下了埋伏,只带抓住盘问。” “不要太鲁莽,大将军的信使这几日就快到了!” “遵命!” 雪天道路通行不便,如果有重大事情必须传到湖广才能得到答复,很可能会误事。此次湖广的信使团由柳随风亲自坐镇,兵分两路,一路往晋南义军营地,一路往吴三桂兵营。 大约半个时辰后,斥候带来一个消瘦的留着辫子的老人,带着两个少年,一口河南口音,看上去极像祖孙三人。 一见到金小鼎,那老人佝偻的后背好似突然直起来,眼中精光四射,说:“奉柳长史口谕,有重大消息通告。” 金小鼎摆手命亲信退去。 虽然是重大消息,信使几句话就说完了。大将军将派大军前来河南接应,确保能把金小鼎的义军护送回湖广,至于太行山的义军,只能自求多福。 襄阳城留守的清兵实力不俗,湖广大军在雪天突入河南腹地绝对是冒险只举。金小鼎心头涌出一丝激动,大将军果然很重视他,或者说重视这支兵马。 “大军何时进军河南?” 那老者摇头,恭敬的回答:“请金大人等消息!”他只是个信使,这个军事秘密,他确实不知晓。 “请您回去转告柳长史,这几日天气渐渐转好,吴三桂的骑兵很讨厌,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追,我们坚持不了几天了。” 那老者点头,他会立刻返回河南,把消息反馈给柳随风。 与此同时。 另一只商队从开封度过黄河,冠冕堂皇的进入山西。商队贩运的是绸缎。商队中信使名叫陈焕,在柳随风下属办事已有三四年,是心腹中的心腹。 这有可能是条死路,陈焕出发前便知道了,进入山西后,他表面沉静,心中其实有些打鼓。自古最难做的就是使者,有时候即使不会送命,也会成为别人表露心迹发泄愤怒的工具。 陈焕剃了发,留了辫子。 商队进了山西直奔吴三桂的驻地。 冬天,战乱! 这种时候出现商队本身就恨奇怪,更奇怪的是商队贩运的货物——绸缎。但他们安然通过了河南。可能多尔衮也未必清楚吴三桂现在驻扎在何地,但陈焕知道。 壶关外,吴三桂的斥候骑兵截留了商队,陈焕献出一千两银子后如愿以偿的见到这位平西王。 他一进入中军大帐,吴三桂立刻命帐中亲兵出门守候。 吴三桂很年轻,看上去比大将军还年轻,剑眉星目,虎背狼腰,眉宇中藏着一股煞气,看上去比大将军要吓人,其实翟哲看上去很和善。 陈焕一面评估吴三桂的性格,斟酌说话方式,同时匍匐跪倒在地:“王爷,小人来自南边!” 从这支奇特到不太合理的商队,吴三桂早就猜到这些人的来历。他像是听不明白,高声询问:“哪里?” “江南!” 吴三桂走下来,站在陈焕面前,把腰间宝剑拔出半截,问:“江南哪里?” “江南大将军府!” “咔嚓”一声响,吴三桂把宝剑收回去,回到座位上,如饿狼盯着猎物看着陈焕:“你不怕死吗?” “小人怕!” “嘿嘿!”吴三桂冷笑一声,问:“说吧,翟哲让你来,有何贵干!说的好,你今日可以留下一条性命,说的不好,你就留在山西吧。” “大将军愿与王爷结盟,王爷若是愿意弃暗投明,回归南明,大将军愿把他的位置拱手相送!” 吴三桂的脸色沉下来,用阴冷的声音说:“这句话说的不好!” 陈焕抬起头,说:“大将军承诺,清廷能给王爷的,大明一样能给,大将军说过,他曾经与王爷并肩作战过一次,现在还想再与王爷携手。” 他这才从怀中掏出翟哲的亲笔信,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呈上:“请王爷过目。”他是翟哲的使者,从入大帐后一直称呼吴三桂为王爷,已在表明翟哲的姿态。 吴三桂接过信,草草看完,然后把信封放到案桌上的火烛上方。蓝色和黄色的火焰交织在一起,硬信封缓慢卷起来化作灰烬。 “我不记得我曾与翟将军曾经还并肩作战过,他的记性可真好!” 陈焕膝盖挺直,站立的像个树桩。为使者善于察言观色,如果他没猜错,他应该能活着回去了。他奉承道:“大将军常常说起王爷少年英雄!” 吴三桂少年英雄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当年他的父亲吴襄被清兵围困,年方弱冠的吴三桂领关宁家将突入重围,救出父亲,若如赵子龙进出长坂坡。后来他父亲因战败获罪,他二十出头领宁远总兵,在大明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翟哲当然不会说这件事,但柳随风和陈焕要来见吴三桂,早把他的底细和喜好打听清楚。 吴三桂想回应也夸翟哲一句,但转念一想并不合适,把话又收了回去。 陈焕见吴三桂心情畅快,不像才入帐时那副冷漠恐吓的模样,拱手道:“如果王爷许可,大将军可向朝廷请封王爷为镇西王,世代镇守四川!” 吴三桂脸上瞬间闪过惊悚之色,砰然心动。 大明不是清廷,要做一件事有无数只苍蝇嗡嗡叫,那些文臣清流做事不行,指责其别人来头头是道,封镇南王不难,难在世代镇守四川。 去年唐王刚刚违背祖制,封了两个异性为王。郑芝龙也只是以总兵的名义领闽粤两地,,四川不是云南那样不开化的地方,封他世代镇守,要想在朝堂上得到通过难比登天。 “是你在说笑,还是大将军在说笑!”吴三桂的声音重新冰冷下来。 “我来之前,大将军亲口对我所说!”陈焕撒谎眼睛也不眨。他只是从柳随风口中得到消息,与翟哲没有半点关系。 四川是由豪格督吴三桂攻取下来的,豪格被征调回京死在牢狱后,只有两三千蒙八旗人马留在那里,实际控制者正是眼前的吴三桂。 清廷失去江南和湖广后,四川是其拥有的唯一富庶的地方,又在湖广的上游,翟哲此举可谓釜底抽薪。只要吴三桂不再为清廷效力,莫说封他为镇西王,就算他在四川称帝,翟哲也没什么意见。 四川在清廷的控制下,翟哲此举不过在慷他人之慨,又有什么心疼的。 翟哲如是说:“我眼下唯一的目标是把清虏驱出关,其余种种皆可暂缓。” ☆、第506章 舌绽莲花(下) 四川是吴三桂的地盘,但他只得其实,并无其名。 清廷不会把四川封给吴三桂,翟哲愿意,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江南。吴三桂如果能脱离清廷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他是清廷入关后,投靠清虏最有声望的大明总兵。 吴三桂呵呵笑,笑的陈焕心里直发毛。 “呵呵”的笑声在掩饰吴三桂心中的矛盾。 时值乱世,有谁不想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他知道翟哲的图谋,但偏偏就是抑制不住会动心。这不是阴谋,是阳谋,就像当初在草原,翟哲拉额哲合作,他们都会不甘心。 笑完之后,吴三桂回应陈焕,“大将军好大的口气,可惜我的胃口没那么大!” 陈焕在瞬间会意,此次出使可谓是大获成功。吴三桂的理由是他没那么大的胃口,这是个鬼才信的理由。 他答道:“大将军与王爷都是汉人,大将军有一句话小人很是佩服,汉人当如亲兄弟!”他这句话不完全是托词,江南反剃发令后,汉夷之分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复社士子顾炎武在江南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将军一向不参与士子之论,竟然把这句话匾在讲武堂的练武场正门上。 吴三桂不为所动,重新归于冷漠,说:“再说的多了,不要让我改变主意,把你的首级留下来!” 陈焕躬身,道:“还有一件事,小人差点忘了!” “讲!“ “山西义军头目金小鼎是大将军的亲兵,不知王爷神威在山西冒犯了王爷,如今已经逃到黄河边,求王爷放一条生路!” 吴三桂恍然大悟,冷笑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陈焕摇头,避开吴三桂的诘问,说:“我这次来,奉大将军之命带来了三万两银子,就在装货物马车的夹层中,大将军一直希望嫩与王爷亲自会面。” 吴三桂毫不松口,“我放过他们,谁来放过我?” “这几天雪厚路滑,请王爷暂缓几日发兵,等山西义军进入河南,也就不管王爷什么事情了。” 吴三桂哈哈大笑,道:“金小鼎是个人物,但你们都当摄政王是个傻子吗,崇祯七年,高迎祥率流贼渑池渡祸害中原,如今河南的兵马虽然没有动静,但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黄河呢。那些人躲在深山中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一旦渡过黄河,只怕连逃的地方也没有。你们不知道吗,尚可喜已经被调任河南,早在洛阳枕戈以待。” 他语气嘲讽,其实已经透露了重要情报。清廷对义军想渡过黄河早有防备。 “无妨!”陈焕神情镇定:“大将军已经准备出奇兵来河南接应?” 今日陈焕带来的个个都是重磅消息。话虽然是从陈焕的嘴里说出来,吴三桂才生出一种感觉,他正在与翟哲交手。且不说这个消息的真假,陈焕不可能有权力透露这样的消息。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吴三桂心中抓狂,如果翟哲在他面前,他一定要揪住他追问清楚,“你难道不怕我去告密吗?” 翟哲当然不怕,否则怎么会告诉他! 你难道吃定我了?吴三桂不喜,这是一种被人装入牢笼的感觉。两年前,他请清兵入关,后来被逼迫成为清兵的马前卒。他一直在追杀顺贼和大西军,没有亲自进犯江南明廷,但大明之亡,一直是他心中的疙瘩。从那时起,他就被装入了牢笼,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心中所想。 短暂的安静。 “好吧,银子我收下了,你回去吧!”吴三桂突然伸出右手食指指向陈焕:“还有,你不要再来山西,若下次你再出现在我的兵营中,我一定会杀死你。” “小人清楚!” 陈焕离去。 柳随风没有露面,安然返回湖广。大将军安排好的出行,果然都是捡来的功劳。 从冬月到腊月,是一个逐渐增冷的过程,黄河的冰面越来越结实。今年冬天很冷,但没有崇祯七年那么冷。金小鼎经过测试,骑兵过河尚有困难,步卒已经可以分批安然度过河面。 这是最好不过,他过了河之后就不用再担心吴三桂关宁铁骑的追击了。 万事俱备,他在等候大将军的信使。 近来义军的生存状况得到极大的改善。 吴三桂的骑兵每天到义军据守最近的山脚下巡视一圈退去。收了翟哲的银子,吴三桂顺水卖个人情。三万两银子,一两银子买一条命,但吴三桂更看重的是人情。纵敌这种事,明军从崇祯二年一直玩到崇祯十六年,吴三桂信手拈来。 黄河封冻,长江水流。 明军水师首次在寒冬中出动,水手们努力在呼啸的北风中控制战船。两万明军在离襄樊下游五十多里水流平缓处渡江。 左若为领兵统帅,他身上一直贴着奇袭的标签,甚至掩盖了他练兵表现出来的才华。翟哲知道,那是他们在草原的经历… 铁甲和棉甲,戚刀和虎蹲炮,风雪席卷的战旗,冻的有些发紫的嘴唇。 左若起了一匹白马,在雪地中不是很瞩目,掌旗官看左若手势高声呼叫:“出发!”整齐的队列步入茫茫雪原。 明军将横穿南阳府,到宜阳,最后到达离洛阳不远的黄的岸边。中原地界都是平原,适合骑兵作战,左若麾下只有两千骑兵,其余皆是步卒。 这支兵马只是先锋,张天禄、李来亨和袁宗第将在随后的几日各自率军过江,在南阳府地界盘桓,以做接应。雪天奔袭最大的难处在补给,左若只带了十二日的粮食。 左若过河时,因明军经常派军到河南地界骚扰,洪承畴并不在意。 左若过河后的三天,又连番有三万大军过河,明军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襄阳城。 洪承畴终于抛去谨慎,一天派出十几波斥候出城。清兵骑兵本来就多,蒙古人的骑术又胜过汉人,明军斥候渐渐被驱离襄阳城。襄阳城内也有善泳的水鬼不惧冰冷的江水,查探明军水师动静。 自入冬以来,明军撤围,襄阳城与大同城的多尔衮消息传播顺畅。 清兵两大主力被牵制在大同和扬州,河南兵马守城尚可,是万万不敢与明军野战。洪承畴暂时猜不出明军目的,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勒克德浑终于逮住机会,前来请命:“前来围攻襄阳的明军只有十三四万人,过冬时又退走了几万人,如今精锐都往河南去了,正是襄阳城奇袭明军的机会。” 洪承畴本还有这个心思,听勒克德浑这么一说,反而警醒,不正面答复他,只是摇头。每个诱惑都可能是陷阱,洪承畴反复思想,觉得此事没有想象中简单。 勒克德浑大怒,骂道:“你还要我龟缩到什么时候!他们汉人只知道缩着脖子做人!” 洪承畴不敢与他争吵,只是不同意勒克德浑的出兵计划。他是个知兵事的总督,但他的长处在于能协调各部势力为己所用,不是卢象升那样善于奇袭的总督。 左若率军出发后次日,翟哲离开宜城,进驻襄阳城外的山寨。荆州忠贞营部已在李过和高一功的率领下北上,他抱有万中存一的机会希望襄阳守军能够出动,甚至不惜把消息透露给吴三桂。 相比攻取襄阳,山西那三万义军就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短短数日,清廷能在河南动用的兵力除了本地驻军外,最靠近河南的只有吴三桂的关宁骑兵和襄阳城的四万人。不知道多尔衮会不会冒险。 众军虎视眈眈向襄阳。 左若急行军一路往北。 张天禄、李来亨和袁宗第率军在南阳北上,掳掠百姓南下,封锁各处路口,让清虏不知他们所在,一直保持离左若军三天的路程,也在时刻准备南下。 渑池渡口。 义军开始渡河,起初只有几千人,往外散开查看动静。几个月来,渑池这个地方早成了高危之地,中原百姓多年来深受流贼之苦,年龄稍大者对当年渑池的祸乱记忆犹新。 洛阳是河南府城,近一个月来,河南半数的清兵已经集中在此城。 义军一过河,立刻有斥候回城禀告,两万清兵倾巢而出,杀向渑池。尚可喜率三千汉八旗将士督军,他在山西不止一次与义军交过手,知道那些人不堪一击。 大军辰时出城,午时左右,南阳城的信使飞驰而来。 南阳府内明军猖狂,三日前左若率军越过南阳北上,过了一天南阳知府才得到消息,信使纵马狂奔,四条腿果然跑的比两条腿快,终于赶在左若之前到达洛阳城下。 吴三桂当真一点消息也没透露给尚可喜。翟哲初次与他接触,许下的诺言全是勾起人心中痒痒的东西。 “报,报!”信使一路狂奔到尚可喜阵前,“王爷,明军北上了!” 前营兵马让开道路,信使到达中军。今年年初,投靠清廷的明军总兵不断反正,多尔衮为了拉拢汉人封了一批王,吴三桂和尚可喜都被封王。 尚可喜安慰喘气说不清楚的信使:“不要着急,缓缓说来!” 信使又重复了一遍:“明军两万三日前踏雪北上,不知在路上何处。” 尚可喜打了个激灵,命大军停下脚步。 ☆、第507章 结局或序幕? 路上一路畅通,尚可喜一面派人过河向吴三桂求救,一面龟缩回洛阳城中。 三天里,左若率两万买明军护送三万义军呼啸南下,赶在除夕之前渡江进入湖广。这里不像山西那么冷,更温暖的是人心。”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翟哲听金小鼎诉说,他麾下这个其貌不扬的亲兵终于走出来了。乱世中,这样或者那样的人崛起,如同这样或者那样的人死去那般平常。”还有一半人在太行山!”话到嘴边,金小鼎又咽了回去。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后,他知道那些人的首级是留给吴三桂的功劳,否则那位平西王怎会轻易罢手。翟哲只说要金小鼎,没说要郝阳友。 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不能再提的禁忌。”辛不辱大将军之命!””走,我们出去看看吧!”金小鼎随翟哲走出宜城县衙。路边的角落里堆积了残雪。铁甲亲卫随行护送,翟哲难得穿了一回铁甲,大将军的装饰最威武。 城外的帐篷里乱哄哄的。这里条件简陋,但与山西相比,近乎天堂。”大将军到!”火把通明,照亮了偌大的营地。各个角落传来掺杂哽咽的欢呼。翟哲现在对人心的把握已近乎炉火纯青,只是这么一瞥,这些人回牢记大将军的面容,否则他们只知道金小鼎。 翟哲不说话,他无需说话,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晋人。巡视一圈归去,金小鼎同行。翟哲还没想好怎么去封赏他。金小鼎北方之行,可谓功劳卓越。以死间逼反姜镶,以大将军的名义统领义军,以潞州牵制吴三桂,再带三万人南下。山西最大的收获在吴三桂,当然这三万人同样重要。一直以来,翟哲对军队的构成非常留意。 收复江南后,他再也没在浙东征兵。军中最忌讳拉帮结派,江南人在军中比例过高对北伐不是好事。他们对北方太陌生,不像这些山西人,或者是忠贞营中的陕西人,做梦都想杀回老家。 在金小鼎归来后,襄阳城虽然还没有被攻破,战争好像变成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了。将士好像都不再关心那座依然耸立的坚城,他们谈论更多的是赏赐和家人。 翟哲心里清楚的很,江南明军的潜力已经被用到了尽头。百尺竿头,再难进一步。而襄阳城就是那百尺竿头。 江南的朝廷是一个怪胎,大将军府也是一个怪胎,连陈子龙的江南总督府也是不伦不类。一切都是权宜之计,他本想取下湖广后再整顿内部,但现在看来襄阳城不会再让自己如意。 自古难有内政不明,将军在外能打胜仗的。多尔衮在清廷是皇父摄政王,说一不二。而他翟哲只是大将军,控制朝政名不正言不顺。陈子龙为江南总督后,他借机让其在江南推行新政,但不得不说,军中每个人感受到了他与宗茂的不同。 宗茂像亲爹,陈子龙像后爹。 这不是说陈子龙事情做得不好,而是缺少如宗茂那般对士卒的亲近。两人成长的环境决定了两人的差异,他是十年寒窗考中进士,宗茂是随着汉部骑兵同时成长的总管。 心中有想法的不仅仅是军中人。 陈子龙是复社士子,所用的都是江南文士,几社的何孚远、夏允彝等人都身居高位。当年方以智和宗茂在大将军府首次招收的幕僚逐渐被边缘化,这是很多人不能忍受的,包括翟哲自己。 东林党具有强烈的排外性,浙东子弟有一部分如黄宗羲同属东林党,但有另一部分则被看做浙党,当年同属阉党份子。像姚启圣这样连举人都没有考中的文人更不入那些人的法眼,这一点陈子龙也没能免俗。 多少年来,大明官场的习俗就是重进士,不中进士,永远无法进入核心圈。 大将军府到目前为止,对武将回报甚为优厚,如逢勤、左若都已经封侯,李志安、孟康等人也已经封伯爵,但对文士幕僚的回报一直不够。如柳随风跟随翟哲十几年,还只是个无品级无官职的长史。 为了团结更多的江南乡绅,翟哲一直很小心不打破旧有圈子的习俗。在宗茂做出极端举动,让他得到大将军之位后,他再退一步,全是为了湖广战事。 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 除夕夜就在眼前,翟哲在考虑该什么时候回归南京。 没有攻下襄阳回南京,是种遗憾,更是隐患。但他从未遇见过最完美的事情,就连在草原娶最心爱的女人还要经历一场血宴。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返回南京的契机。” 因为朝廷决定战场。 除夕日前十天,大将军传令,命在宁波禁足近一年的宗茂离开家门,前来湖广,同行的还有暗营统领季弘。大将军府麾下武将好像要在湖广共聚这个春节。他们的家人都留在江南,这不得不让人嗅到一种阴谋的味道。尤其是宗茂,他虽然人在宁波,但一直有无数人的目光在盯着他。 与此同时,逢勤率江北兵马渡江而回,阎应元奉命守御加固的泰兴县城,在江北留下一颗钉子。 人在湖广,翟哲先处置湖广的事情。 为了安置从山西返回的义军,堵胤锡紧急从长沙调集来粮食和棉衣。何腾蛟被押送到南京后迟迟没有定罪,所以堵胤锡仍然只是湖广巡抚,不是湖广总督。 依翟哲敏锐的嗅觉,这件事很不寻常。皇帝可以不配合,但内阁至少要给他一个交代。马士英有胆识,但一直唯他马首是瞻。 除夕之前,翟哲终于下令,命金小鼎从三万义军中挑选两万人编为正军,驻守随州府,同时从亲兵卫中抽调两百人到其军中训练士卒,尽快让那些人熟悉明军的号令,熟悉长枪、鸟铳和火炮等各种战法。但他没有任命金小鼎为随州总兵。 军士征战一年辛苦,为了过好这个除夕,翟哲和堵胤锡都动了心思。准备了大批酒肉犒赏。 南京城内的朝廷毫无反应,皇帝和内阁从不派人来湖广,这里的战争好像与他们毫无关系。 ☆、第508章 复起 大将军要回南京了! 翟哲没有动,南京城内先有传闻。 春节过去了,襄阳城仍然坚如磐石。翟哲不想在等下去了,时间节点已到,他不可能让陈子龙独掌江南太长时间。 宜城府衙前,一个身材壮实身穿长衫的年轻人快步行走而来。 方进站在门口张望,看见来人,立刻几步迎上去,小声招呼道:“宗主管!” 宗茂摆手,谦虚道:“你可别这种招呼我!” 方进腼腆一笑,宗茂比他资格老多了,在他们这些从北境下江南的人,宗茂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军府主管。宗茂被禁足一年,从除夕之前到湖广,十几日间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地位。 “大将军在等你!“ 宗茂点点头,跟在方进后走入府内。他两人的速度都很快,就像他急于恢复权势的心态。宜城小小的府衙戒备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两人走过一个方圆约七八丈的院子,方进指向一个虚掩的红漆大门,说:“大将军在里面!” “多谢!”宗茂的声音很小。就算他是大将军府的总管,也不敢对方进傲慢无礼。 他站在门口稍稍整理衣服,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 木门无声,一股冰冷的风旋转进去。 宗茂蹑手蹑脚把门掩上,拱手道:“大将军!” “你来了!”翟哲抬起头。 宗茂一身长衫,但难隐藏在棉衣下面的肌肉轮廓堪比军中强壮的士卒。经过一年修身养性,宗茂比去年要胖上一点,两边腮帮子半鼓起来。宁波府的生活安逸,不像大将军府那么劳累,他每日除了看看书,就是在海边钓钓鱼,生活极有规律,不长肉才奇怪了。 “大将军!”宗茂重复前一次称呼。 “我后日要回南京,你就留在湖广,与姚启圣和堵大人协调军中粮草补给!” “遵命!” 宗茂闪过一丝惊喜,他接到翟哲召集的命令时,连钓鱼的鱼竿也都不要了,飞一般冲回家中。在湖广忐忑的过了十几天后,此刻终于心中大石头落地。他是协调姚启圣和堵胤锡供给军中粮草,不是协助,他的地位并不低于这两人。 翟哲沉思,正在考虑是否要多嘱咐宗茂几句。宗茂先抬起头来,轻声问:“大将军,您真要回南京!” “不错!” 宗茂又地下头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张名振事件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他的处事方式。在此之前,他在翟哲面前风光如意,但禁足一年的处罚让他明白了更多的道路。翟哲的目的达到了,但并不都是好事。 在大将军返回江南之前,宗主管重新主事,他不再是以大将军主管之名,大将军府的官吏有七八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湖广的每一条消息都会议最快的速度传到江南。 元宵节一过,文林柱率水师战船二十艘,大将军亲兵卫三千人顺江而下返回南京,同行的只有鲍广和柳随风。 信使先行往南京城传递消息,大将军此行非常低调,沿途经过各州府只让船上的军士领取一些补给,自己一直没有下船。 湖广大军未动,由左若任兵马总指挥,宗茂管理后后勤。宗茂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代替大将军担任湖广大军的监军。 翟哲一直躲在船舱中,与前两次在江中航行见识的风景不同,两岸都是光秃秃的荒山。寒冷的北方从船舱顶上刮过,像有千万只马峰飞过。柳随风坐在他对面,案桌上黑白棋子分明。 “这是你输的第三局了!”翟哲哈哈笑。 柳随风赔笑:“我已非大将军对手,只能为大将军消除途中寂寞了!”D“此次回到江南,我一定要找陈卧子对弈几局!”翟哲一边收拾棋盘,一边用不服气的语气说话。他这般模样,哪里像大将军,和一个赌气的年轻人差不多。 “大将军棋术一日千里,以我看来,现在陈卧子也不是大将军之敌!”柳随风奉承。 宗茂受处罚后,在外人眼里,他俨然成为翟哲身边最亲近的人。尤其他在湖广战场建立的功劳,在大将军的幕僚中已不做第二人之选。 翟哲摇头,说:“陈卧子的棋术…”他持续摇头,不再言语。言下之意,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 陈子龙的对手不是他,而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柳随风心中如明镜,翟哲此次带他回江南,把宗茂留在了湖广,将奠定他在大将军府幕僚第一人的位置。 常赢不输,翟哲不愿再与柳随风对弈,把棋盘和棋子收起来。所有的局都已经布好了,就看猎物会不会自己往陷阱里跳。 南京城。 除夕的喜气还剩一点尾巴,富户家屋檐下大红灯笼还没有摘掉。这几日北风肆虐,街道上行人稀少。 今日隆武帝在皇宫内大摆筵席,招待内阁大学士,还用京营两位总兵。萧之言很纳闷,皇帝很少有这般举动,而且皇帝既然有有这个打算,为何不放在在元宵节前,而在春节的气氛都过去之后? 正式的宴席上,几位内阁大学士坐在靠近皇帝的位置,萧之言和郑森只能陪末座。 宴席上见不到多少喜气,隆武帝一番祝词说的没精打采,,马士英等人明显处于焦躁中,坐卧不安。只有郑森一如往常,依次敬酒,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石匠在刻雕塑。 萧之言靠在椅子上,觉得有些不对劲。 酒过三巡,马士英抬起酒杯,出列恭敬对皇帝,说:“大将军就要回来了!恭贺大明收复湖广,驱走清虏指日可待。” 他把酒杯举过头顶,眼睛却偷瞟向右手侧的萧之言。 “还差个襄阳!”隆武帝的声音静,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遗憾。 萧之言脸上微现诧色,翟哲要回来了吗?他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春节前,要赶在元宵节之后。 宴会厅中很明亮,马士英把他表现都看在眼里。南京城中一群人在算计一个人,萧之言对朝廷之事一直很迟钝,这是翟哲埋下的隐患。 ☆、第509章 儿女亲 一顿宴席吃了两个时辰,萧之言没怎么喝酒,与这些人喝酒要讲究诸多礼仪,无法让他尽心,还不如在家里找顾眉陪。 与郑森比,他像是个粗鄙的乡野俗人,什么都不懂,在着装品位上更是相差甚远。 萧之言觉得是自己陪这些人,这些人觉得是他们在陪萧之言。一群人各有各的不自在。宴席之后,萧之言被军中侍卫拉去教习弓箭,郑森没有离开,同时留下的还有马士英。 其他几位内阁大学士在宫中几位公公的陪同下说话。 马士英和郑森在小太监的引导下转入一座偏殿。 隆武帝换了一身衣服,已在里面等候。 小太监走出去,殿中只留下了三个人。 “拜见陛下!”两人依次见礼。 隆武帝表情如将才在宴席中的温和辩若两人。 “翟哲要回来了!” 马士英看郑森,郑森两眼看天。 “大将军要回来了!”马士英应和。他用这个称呼暗示自己的态度。 他两人都知道隆武帝召见他们的目的,但这件事一旦失败,就是身死族灭的大祸事。应天府的事情瞒不过他,马士英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协助隆武帝,但绝不会亲自插手刺杀。收获和付出不成比例,他的确是个没有实权的首辅,但这不足以让他赌上整个家族的性命。 隆武帝再看郑森,郑森姿态极其恭顺,低头看地面。 两个木头人和一个义愤填膺的人。 他们都希望对方能站出来,但他们都很失望,最失望的当然是那个位置最高的人。 “翟哲要回来了!” “很遗憾!”郑森挤出一丝笑容,“大将军没有攻下襄阳!” 隆武帝脸上闪过恶狠狠的神色,说:“这件事,你们谁也别想退出,事已至此,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他以帝王之位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泛出一丝酸楚。 “刺杀之策必行!” 郑森和马士英都显得很不自在。 “刺杀由我行,杀死翟哲后,请两位协助守住南京城,朕再昭告天下,翟哲阴谋造反!”隆武帝说的极慢,一个字,一个字。马士英听到心中直发毛,郑森的头慢慢抬起来,与隆武帝的视线一触及闪。 郑森和马士英像从中得到更大的权势,而这件事关系到朱家的江山。朱聿键有种感觉,如果错过这一次,他再没有机会逆转翟哲。 一直到傍晚时分,内阁五位大学士和京营两位总兵告辞离开皇宫。 萧之言才回到总兵府,大将军府信使到达,通报大将军翟哲将在四日后回到南京,请各部整顿兵马,迎接大将军检阅。 内阁也是今日才得到消息,信使没有暗哨走的快,隆武帝比正式渠道早三天得到消息。 战船顺江而下,每天清晨都有几匹快马疾驰入南京城,通报大将军的行踪。应天府郊区的宅子里变得安静,两个人皮肤黝黑的汉子抬着两个一丈多长的木盒子进入南京城。 南京城内有很多酒楼茶馆,商盟在这里有许多产业。有几座酒楼靠近入城的主街道,位置极佳,柳全只拥有其中一座。 两个汉子进入其中一座酒楼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湖广到南京,一路上风越来越小。船上也越来越舒服。正月底,大将军的水师到达南京地界,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大将军的水师竟然没有在南京城登陆,而是从镇江进入运河,驶向杭州。 南京城内等候的文官和江南诸位武将皆措手不及。萧之言和逢勤率诸将码头等候,只等来了一个信使。 来到这个信使面容陌生,不是方进。 快马飞奔到诸位武将前,手举大将军的令牌传令:“大将军有命,请诸位总兵、副将安排好江岸防御,立刻前往杭州大将军府聚集。” 萧之言率先站出来,拱手接令。他年纪最大,资格最老。 江南诸将各自回营,安排好军中事务,有人骑马,有人陈舟,往杭州府而去。 翟哲此举既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又充分显出大将军的跋扈和目中无人,南京城中的某些人陷入一片混乱中。 二十多艘战船进入运河,几乎阻住所有的航道,河中所有船只自动让出道路。 翟哲命方进挂出大将军的旗帜,在沿途的苏州府和杭州府引发一阵轰动。江南的百姓很久没有见到大将军的战旗了,他们这半年听见各种针对大将军的流言,看见大将军威武的旗号后,他们重新想起过去才两年的江南剃发令。翟哲还不能控制这片土地,但他在这里有自己的影响力。 战船在杭州府靠岸,陈子龙、范永斗、方以智和各位商号东家早在岸边等候。武将尚未到齐,文官和幕僚以陈子龙为首。 翟哲上岸,柳随风紧随他身后。 杭州府的气候比襄阳温暖许多,翟哲披了一件灰色的裘衣,微感发热。站在陈子龙身后不少文官他从未见过,那些人一个个对他挂着讨好的笑容方以智躲在右侧边缘,他们站立的位置表现他们的身份。陈子龙本想邀请方以智与他一起站在前面,但方以智拒绝他的要求。 “陈总督,这一年,你辛苦了!” 翟哲拱手。 “大将军!”陈子龙躬身。 “走吧,外面寒冷,别都再站在这里!”翟哲先行一步,与陈子龙等一大批文官走向杭州府。 回到杭州府大将军府,翟哲命方以智负责招待各位客人,朝诸位下属招呼:“我从去年离开杭州北征湖广,今年三月返回,甚为想念家中亲人,各位来迎接我,我很高兴,但实在是没有空暇陪诸位!” 他用了一套很客气的说辞,然后领方进的家将一头扎向西湖边的翟宅。柳随风流了下来。 这是第二次令人措手不及,陈子龙准备好满肚子的话,突然没有了禀告的对象。 如此行径,翟哲此番回归更显得神秘。 陈子龙今年才执掌江南总督府的实权,为了行事方便,逐步摆脱宗茂留下的体系,同时把自己门生故吏放在各府县为官,心中不知翟哲到底怎么想,又得不到一个准信。 江南人都在猜大将军的心意,陈子龙也不例外。 在陈子龙还没想到什么办法时候,柳随风找到他。柳随风是将军府的长史,又一直跟在翟哲身边,陈子龙立刻如获至宝。陈子龙曾经当过几年浙江巡抚,在杭州府有产业。 柳随风登门拜访,两手空空。别人如此,可能说不过去,但柳随风如此,无可厚非。大将军麾下各位文臣武将,只有柳随风没多少财产。因为他的钱没有放在自己家里,而是放在他的族弟柳全家。他需要多少钱,只管开口,十几万两现银也能提出来。 两人坐定,陈子龙命仆从奉上去年秋天才收的祁门红茶。 柳随风轻轻抿一口,味如姜汤,胸口处鼓上一息热浪。 “恭喜卧子兄!”柳随风他自幼家教良好,又在流贼营中鬼混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早已炉火纯青,否则也不会经常被翟哲派往各地当说客。 陈子龙对柳随风充满警惕,问:“何喜之有?” “卧子兄知道我为何而来?” “请明示?”陈子龙为人端正,不喜欢故弄玄虚之人。 柳:随风笑容满面,问:“听说卧子兄有一女,尚未许亲?” “不错!”陈子龙猜到他要说什么,脸上浮出一片红潮。 “大将军一直心系国事,这两年一直在外征战,将军世子今年十二岁,尚未定下姻缘,大将军欣赏卧子兄家世,愿与陈家结为秦晋。” 大将军的世子很抢手,陈子龙家的千金同样难得。这门亲事非柳随风所愿。但他不敢违抗翟哲的命令。这一点,柳随风做的很好,只要翟哲的命令,他绝对尽心尽力。若为如此,他岂能抓住宗茂被贬的机会,站立在众人之上,一人之下。 陈子龙犹然不敢相信,问:“这是大将军的意思?” “不是大将军的意思,难道还是我的意思?”柳随风故作怪罪之态。 陈子龙心里激动,之前的种种担心抛到九霄云外,他想笑,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柳随风接着说:“湖北襄阳尚未攻下,大将军想念妻儿,他兄长和妻舅去年就到江南了,此次特意告假回来省亲,时间不会太长。如果卧子兄同意,我这就回复大将军,趁早把这件事定下来。” 陈子龙喜气满面,点头答应道:“大将军既然如此厚爱,我也就却之不恭了。” 从崇祯十三年南下,翟哲与陈子龙因许都结缘,两人之间有相互欣赏,也有相互顾忌。陈子龙愿意与翟哲结为姻亲,不仅仅是因为大将军的权势,当年两人并肩抗剃发令,力挽狂澜,惺惺相惜。 柳随风动作麻利,起身道:“既然卧子兄也有此心,那我就不在此耽误了,赶快把这个好消息转告给大将军。” “柳长史再喝几口茶,不急于这一时!” “卧子兄不着急,大将军着急啊!”柳随风走路如一阵旋风。 ☆、第510章 百年计 大将军像藏在洞穴中的蝮蛇,随时可能伸出脑袋给予致命一击。 隆武帝朱聿键批了一件棉衫站在皇城楼顶,天气很寒冷,他穿的衣服不厚。在这样的天气下,站在高耸在半空中的城楼上滋味很不好受,寒风吹透他的棉袍,浑身上下如入冰窖。 身后的小太监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嘴唇发紫,强自支撑。今日皇帝的心情很不好,伴君如伴虎,隆武帝虽然被大将军压制,若想弄死一个太监还是如踩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翟哲啊,翟哲,难道你不给我机会了吗?难道你不敢再进入南京城了吗?” 如果翟哲不入南京城,朱聿键什么也做不了,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是大将军现在还离不开南京城,皇帝和内阁只要在这里,他有很多事绕不开。如还关在大牢中的何腾蛟,收复江南时俘虏的多铎和张存仁已经关押了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有处置。 寒冷能让朱聿键保持清醒,他仿佛又回到被囚禁在凤阳皇陵中的日子。 他不畏惧寒冷,他心中的悲凉与急躁超越了肉体的煎熬。 “苍天既然磨砺我的心智,让我历经辛苦最终登上大宝之位,为何又要把我抛弃!” 一个月来,大将军翟哲一反常态,不屑于做往日的表面功夫,图穷匕见之势已现。他先是启用朱聿键最憎恨的宗茂,随后回到江南竟然不到南京城内觐见皇帝,紧接着又和江南总督陈子龙结为姻亲。 杭州与南京分处江南南北两端,气氛截然不同。 杭州城内喜气洋洋。 翟哲处理家事也像行军打仗一般利索,得到柳随风的正面答复后,立刻准备彩礼前去求亲。 翟天健为王爷长子,身份地位不同于一般人。大将军府文官幕僚长史尽出,由柳随风和方以智担任媒人,范永斗出面陪同翟天健往陈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翟哲此举一是为拉拢江南士绅稳固自己的势力,再者已在为王爷世子未来铺路。陈子龙是翟天健的岳父,范永斗为他的舅舅,方以智是他的老师,确保他的地位稳定。 西湖边王府中内宅,几个妇人叽叽喳喳。 緑莹和永莹分别站在范伊两侧,乌兰站在她对面。 宗茂复出,绿莹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说话如连珠炮四:“夫人,夫人,绸缎有百丈就够了,前些日子杨志高出海带回来十几个珠子,晶莹剔透,光彩动人,我拿了两颗过来,送过去昭显龙凤呈祥正合适!” 范伊略一犹豫,轻轻摇头说:“那个东西太过贵重,不合适!” “王爷夫人还说贵!”绿莹偏过脸去,就要劝,见对面姐姐永莹瞪了他一眼,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犹然不甘心的撇撇嘴。 范伊要亲自选定送往陈家的聘礼,既要体现出大将军府大同王的身份,又要顾及翟哲的喜好,不能太过奢侈。 支柱了绿莹,没人说话了,永莹慢条斯理夸赞打圆场:“听说陈家家风甚严,陈家的闺秀一定知书达理,是小王爷的良配!” 范伊点头道:“王爷选中的人,当然错不了!”她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 隔着两个院子,方以智正在教习翟天健《物理小识》。 十二岁的翟天健快有半丈高,他不像父亲从小练习武艺,但比一般的士子要健壮一些。方以智教出来的学生,绝不会只会八股文的书呆子。方以智自己也常常练习棍棒。 能请到方以智这样老师,是翟天健的幸运,但也只有翟哲才会同意让方以智教习儿子那么多杂学。 父亲时隔一年才回到家中,这几日又忙着给自己定亲,翟天健今日学的有些心不在焉。十二岁的少年,有些事情已经懂了,有些事情还很模糊。 方以智索性把书合上,才要说话,外面转进来一个人,招呼道:“密之,你在这里呢,大将军召见!” 方以智起身回头看见来的人正是柳随风,向翟天健挥挥手,起身道:“柳兄,就来!” 翟天健眼巴巴看着老师离去,满肚子羡慕。父亲回来几天,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只有吃饭时才能相处,他早羡慕方以智。 柳随风走在方以智前面,走了百步之后,他突然咂吧嘴巴,说:“密之这几年的心血都花在世子身上,啧啧!”最后两声叹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像是惋惜,又像是赞叹。 “我没有柳兄运筹帷幄合纵连横的本事,只好人尽其用。”方以智有些不高兴,柳随风话里的意思他很不喜欢。好像他教导世子是另有所求。 柳随风历练多年,早猜到方以智的想法,接着话题说:“密之谦虚了,大将军这次来找你,你再想躲在杭州清闲是不行了。” 方以智微诧,难道大将军对自己是要另有任用吗? “江南赋税重地,不可能一直由陈总督一言堂,大将军想给江南安一个巡抚!”柳随风压低声音,接着说:“大将军与陈总督结亲,也是担心他别因此想歪了!” “巡抚?”方以智脑子一动,“我吗?”他摇摇头,自觉不可能。 他与陈子龙同为复社士子,但是在去年闹的有些不愉快。宗茂为大将军府总管时,他是二号人物。宗茂被禁足在宁波府,陈子龙以江南总督的名义收揽各地权力,原本属于大将军府的事务慢慢被江南总督府收回去。 当时宗茂才受处置,陈子龙又是大将军亲自推荐,没人敢到湖广找翟哲告状,方以智就了诸多幕僚的寻找的对象。他找过陈子龙,但陈子龙没有因为两人同出复社就手下留情,反而变本加厉,至此翟哲归来时,大将军府的权力仅仅限于部分与军队来往的饷银,其余的权力全被江南总督府收回去。 柳随风不管他心里想什么,接着说:“江南巡抚之位,是为了牵制陈总督设立,你与陈总督熟识,相处起来,想必没那么难堪!” 这句话就像在方以智的心里燃了一把火,他皱眉沉思,不再搭理柳随风。 两人出了院子,一直往西湖边走,走了约一刻钟,方以智看见翟哲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西湖,侍卫守护在百步之外。 “密之,你来了!” 方以智站在翟哲身后拱手:“大将军!” 翟哲回头对柳随风摆手让他退去,招手让方以智过来,说:“我今日请你来,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心中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些话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入第三人耳。” “大将军请问?” 翟哲座位下面拿出一份手稿,说:“这是浙东黄宗羲所写,我知道他是你的好友,你知道吗?” 方以智接过来,见书稿行文流利,不像黄宗羲的笔迹,可能是旁人誊抄来的。他一目十行看完,沉默不说话。 “你以为黄宗羲所见如何?” 西湖景美,翟哲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一家之言!”方以智把书稿收起来。他知道自从明军收复江南后,黄宗羲便告别了义军回到家中著书,没想到搞出来这么个玩意。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翟哲大声重复书稿中所写的话。 方以智很不客气的评价:“黄宗羲的想法虽好,但只是沙盘上的阁楼!” “不错,不错!”翟哲抚掌轻笑,问:“你是复社四公子,如何看待复社和东林党?” 方以智低头,半晌后才抬头说:“东林好空谈,只有陈卧子一支行经世致用之学,于世有用!” 翟哲点头,突然说:“你跟了我四五年了,复社四公子只有你才有些真才实学,我准备推荐你为江南巡抚,你意下如何?” 果然如柳随风所料。方以智提前得到了这个消息,因此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几乎没有犹豫,摇头说:“大将军抬爱,我连个县令也没当过,江南巡抚之职我只怕难以胜任!” “是吗?”翟哲皱眉惊诧,“那你想往哪里去?”他很欣赏方以智,放出这样的话来,意味着可以让他挑官位。 方以智想了半天,没有一个去处,偏头时看见黄宗羲的书稿,瞬间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当年自己在秦淮河畔说出的豪言,拱手道:“我此生唯愿结一草庐,编天下书,教授好学之青年!” 他抬着头,眼中闪耀着光彩,好像见到了失散已久的爱人。 翟哲愣住了,看方以智像一支骄傲的大公鸡站在自己面前,轻笑一声,说:“你若真是有此愿望,胜过当江南巡抚无数!你想建学堂,早该告诉我。” 人各有志! 方以智从前跟着宗茂做事,一直对事不对人,还没有那么多烦恼,这一年让他走上前台,那种至亲朋友间也要斗得毫厘不让,彼此还要提防暗算,他不会喜欢那样的日子。学而优则仕,但仕途有仕途的苦处。 “我在杭州办讲武堂,你去苏州办学堂,可以找黄宗羲协助你!”翟哲扬起手中的文稿说:“这样的文章藏在家中太可惜了。” ☆、第511章 回京 的确,翟哲想让方以智为江南巡抚,但他没有说让陈子龙继续为江南总督柳随风与柳全并排靠在两张椅子上,椅子上铺盖的是整张虎皮,脚下铺盖着印花地毯。 两双白嫩的柔夷在两人的肩膀和脑袋上挪动,动作不紧不慢,力道恰到好处。这对柳全是家常便饭,但是柳随风还从未这样享受过。 半个时辰后,柳随风睁开眼睛,轻咳一声,把沉浸在轻微的梦想中的柳全惊醒。 柳全睁开眼睛,摆手命按摩的两个丫鬟退去。 这是他从江南富商那里学来的享受,当初他才到江南时,没少被江南富商嘲笑,但现在他已经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舒坦的日子过得久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在杀胡口的开拓精神。睁眼、闭眼,每一刻都有无数的银子钻入他的囊中。曾经的晋地富商魁首范永斗可能想象不到他有多少银子。当赚取银子太容易,他失去了目标。 “兄弟,你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比大将军还舒坦”柳随风活动活动脖子,好像在回味刚才的感觉。 柳全没听出来族兄的警告,笑着说:“你们在湖广打仗,当然比不上江南舒坦”他兄弟二人之间,说话没那么多顾忌。 柳随风猛然从座椅上坐起来,冷笑道:“你想死吗?” 柳全愕然,不知本家兄弟为何突然变脸。 “大将军不喜奢侈,夫人为世子挑选聘礼时都小心翼翼,你看看你家中布置?”柳随风指向后方的案台,“夫人不敢用来当聘礼的珠子,你就这样摆在书房里,柳家果然是有钱啊”他冷笑连连。 柳全连忙解释:“这是我的卧室,外人不知晓这里” 柳随风摇头,恨铁不成钢,说:“你以为在江南有什么东西能瞒过大将军的耳目?” “我,我……”柳全有些慌乱。 “你要是再不收敛,柳家就是待宰的肥猪了”柳随风直勾勾盯着族弟,问:“你是想为你自己,还是为儿子” 柳全明白了族兄的意思。 柳随风把声音放缓和,接着说:“范家兴起已是必然,你把盐务这一块放出去,泰熙任诸暨县令已有一年,这次是个机会,可任知府,具体去哪个地方我还要再想想” “盐务?”柳全不舍,他有一半的财富来自盐务。 “该舍弃便舍弃,大将军此次回来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拆散商盟,你莫要往刀口上送而且只有柳家放弃盐务,泰熙才有可能坐到更高的位置上。”柳随风紧跟翟哲,一直从沉默的大将军身上猜想他的想法。 晋商以商为重,徽商以仕为重,柳全有些不舍。 “大将军重情义,柳家在他危难的时候帮过他,他不会对柳家怎么样。但你看看那几家兵器坊,以柳家的资本最充足,反而扩张和供货最慢。胡广厚打造了一批新式鸟铳已经用在湖广军中。你不知道大将军最喜欢什么吗?” 柳随风知道自己这个本家兄弟聪明过人,只是钱来的太容易了,所以逐渐失去上进心。 “盐务很快就没这么肥了”柳随风解释,“大将军今年才在湖广扩军,只能选择从眼下最肥的盐务下手了” 柳全这才像是完全醒过来。 柳随风穿好布鞋走出柳家。 翟哲回杭州这几日,从表面看,什么都没发生,其实已在暗流涌动。武将之间倒是没发生什么,但各地文官和幕僚都没闲着。 二月初,江南冰雪融化,只有遥远的高山顶上还留有一点白色。 翟哲上书内阁,请求会南京面圣,禀告湖广战事。 沉寂的南京城突然变热闹起来。 内阁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马士英亲自回执,请大将军回留都。 一来一往又是五六天,等冰雪完全融化,战争又要兴起。大同城随时可能陷落,翟哲担心那个消息会给江南带来冲击,决定尽快完成自己的部署。 翟哲在杭州府上船,仍然是鲍广和柳随风率三千亲兵卫陪同。战船才出发,立刻有信使快马加鞭不分昼夜奔向南京。 南京城郊的一座宅子里,季弘面前站着两排足有三排人,着装各异。 “两个刺客来自长沙,原是何腾蛟的亲兵,何腾蛟对两人有恩,两人甘愿以性命相报,你们盯紧着两人,千万不能把人弄丢了” “遵命”众人异口同声,这些人都是暗营的精锐,今日倾巢出动。 季弘很担心,翟哲明明知道有刺客,还要故意走入南京城。大将军有他的目的,但他的职责是护住大将军的安全。 战船顺运河而上,在镇江地界靠岸,翟哲率亲兵卫下船从容从走向南京城。内阁大学士没有来迎接他,郑森也没有来迎接他,只有萧之言率五百士卒前来前来。 两人几天前在杭州府已经见过一面,那个时候武将众多,翟哲没有与萧之言独处。 “大将军”萧之言策马迎接上翟哲。 两匹马靠近,翟哲这才得到空暇细细看自己的这个兄长。 “萧兄”萧之言两鬓已有白发,比一年前看老了些,但也因此显出一种特别的气质。 两人并马而行,只是一声称呼,然后都没有话说。 “大将军在湖广辛苦”萧之言找话说,想消除夹在两人之中像是突然产生的陌生。 翟哲这一次真的很直接,问:“萧兄,南京城内没有什么动静吧?” 萧之言不明白翟哲问得是什么意思,答道:“啊,没有”他不知道什么叫动静。 “没有就好”翟哲一抖缰绳,催动战马,率先走一步。 换过镇江就是应天府,一行人在应天府宿营一个时辰,再出发往南京城。离南京城十几里地,郑森终于出现了,同行的还有内阁首辅马士英。 “大将军终于回来了”马士英还是如从前一样热情。 郑森只是跟在后面拱拱手,嘴唇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从大将军回江南起,陛下就一直在念叨大将军的名字,今日终于把大将军盼来了”马士英的话就像说不完,他讲的这几句全是大实话。 “走吧” ☆、第512章 刺杀 两个时辰后,大队人马离南京城五六里路远。 骑兵“得得”的马蹄声单调的响着,翟哲留给身后众人一个无法逾越的背影。众人各怀心思,偶尔有人说句话也得不到其他人的回应。 骑兵的队列在行进中轮转,郑森突然觉得左手边来了一股压迫,一个身材魁梧的亲兵卫上前挡住照射向他的阳光,他稍感不适,右手边骑兵队列又是一阵骚动,一团亲兵卫把他连四个护卫挟裹在中间。他本来走在大将军身后,现在已经完全陷入大将军亲兵卫的包围中。 “驾!”他低声催促战马,抖动缰绳,想从队列中脱围而出。 大将军的亲兵卫战马连着战马,形成一堵骑兵墙,一点空隙也没有。 大队人马在暗地的争斗中继续前行,不一会功夫,巍峨抖动南京城出现在正前方。 “到了啊!”萧之言一踢战马,飞驰而出。 南京城东门城头旗帜飘扬,两列士卒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当中夹着三十个骑兵。许义阳穿上自己最漂亮的战甲,黄骠马的鬃毛油光发亮,飞马来到翟哲面前,下马单膝跪地:“末将许义阳拜见大将军!” 这就是许都的儿子吗?翟哲俯首,温和的说:“抬起头来!” 许义阳抬头,稚气的面孔暗含坚毅,依稀可见看见当年许都的轮廓。 两双目光对视,大将军的眼神如炙热的太阳,许义阳不自觉的低下头来。 “起来吧!”翟哲摆手。许都之死,他难逃其咎,面对这个少年,他生出一种想弥补的感觉。 东门外两列士卒在行进中转换成四排两个方阵,分别立在道路两侧。士卒们昂首挺胸,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这些都是许义阳平时操练的结果。 大将军身后的骑兵队列中战马发出轻微的嘶鸣,郑森还在奋力想脱身而出,但被困得死死的无法动弹。 天气寒冷,郑森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到了这里他心里开始犯嘀咕:“不对劲,不对劲!翟哲一定发现了什么。”他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随马士英前来迎接翟哲。大将军亲兵卫这般的举动太异常,他感受到亲兵卫统领方进回首时那冰冷的目光。 马士英乘坐马车一直跟在后面,此刻从马车中爬出来,来到前面。翟哲对这个当朝首辅没多少尊重,仍在端坐在马背上。 一千骑兵在鱼贯从南京东门步入,沿途的道路都已被清理干净。店铺关门,商贩消失。 进入城门口,萧之言恭敬请示:“大将军,您是……?” 马士英在旁边抢先答言:“陛下知道大将军今日到南京,正在宫中等候!” 翟哲嘴角稍稍往下拉,冷声道:“直接前往皇城!” 皇城的守卫与南京城一样,由郑氏和萧之言部士卒各占一半。无论郑氏还是萧之言都不愿意让隆武帝拥有心腹侍卫。南京城内唯一拥有实权的人是首辅马士英,城内的衙役归他统管,应天府拥有三千兵丁,用以维护各地的秩序。 一千骑兵沿着空旷的街道前行,骑兵的行进的速度很慢,以便于许义阳先派人在前面开路。 红漆面的“回避”大牌子在前面开路,如狼似虎的城防兵丁手持长枪皮鞭,沿途的一阵鸡飞狗跳。 骑兵队列往前走不到三里路是东城区通往城中的唯一一条宽阔的街道——东宁街。两侧的店铺东家昨日便得到城防兵丁消息,今日不得开门营业。 马士英躲在马车里,浑身上下像是被蚊虫叮咬般不自在。马车的窗户大开,他能看清楚自己到了那个位置。朱聿键准备了三个地方,他不确定刺客到底会在哪里动手,但皇帝一定不会让翟哲进入皇城。 他一路上没有与骑兵同行,所以没有发现郑森的异状,但想得也开始觉得不对劲。这次刺杀的机会像是翟哲主动送上门来的。大将军回到江南后既然已经直接回到杭州,为何又要来到南京城?再看翟哲这半个月来的所为,从启用宗茂开始,所有的举措都在刺激朱聿键动手。 街道两侧的树木上灰色和绿色的树叶混杂在一起,透过树叶可以看见网格般的天空。 骑兵队列中,郑森右手紧握缰绳,掌心已经湿透。现在再后悔已经晚了,如果翟哲被刺杀,他一定要想办法乘乱回到东城兵营。 街道上是一种透着诡异的安静,翟哲两侧的亲兵卫护送忍不住向左右张望。 翟哲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视线平视,他的内心与他的表情一样平静。 “得得”,“得得!”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铁蹄撞击地面的声音。 两侧的店铺渐渐落在身后,正前方是两排装饰的富丽堂皇的酒楼。 马士英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蜷缩在宽阔的马车角落,右手捂住胸口,嘴巴微张,发出沉重的喘息。他发现胸口的跳动的节奏比马蹄迈步要快得多。 道路两侧酒楼很高,高过临街的树木,有几个不知趣的树枝长在酒楼二层的窗户的正前方。 郑森双腿微微用力,胯下的战马与他心意相通,稍稍往前赶了几步,脱出周围近乎窒息的压迫。走在他正前方的方进回头,用凶横的眼神瞪着他,那不是看向上官的眼神,没有一点尊重和畏惧,只有恐吓和威胁。 在这瞬间,郑森突然明白了,这是个陷阱,一个针对皇帝的陷阱,一个针对内阁辅臣和他的陷阱。于是他双腿的肌肉慢慢松弛,战马又慢慢陷入大将军亲兵卫的包围中。 片刻之后。 “砰!”“砰!” 两声巨响打破了等待了许久的安静,白色的硝烟从树枝遮挡的窗户口冒出来。 战马嘶鸣,骑兵纵横。 “有刺客!”亲兵骑兵把翟哲团团包围住,慌乱中有人落马惨叫,有人下马冲入旁边的酒楼。 一团亲兵卫骑兵调转马头,如旋风般朝来时的路上疾驰而去,郑森看见灰色的披风在旋风的中心飘荡。“驾,驾!”他催动战马朝对面狂奔,想脱离这个地方,只要回到兵营中他就安全了,也只有回到兵营中,他才能安全。江南还有郑氏三万兵马,不是翟哲想吃就能吃掉的。 正在此时,一双粗糙的手拉住他战马的缰绳。 “郑总兵要往哪里去?”方进满脸嘲讽的看着他,他的手骨骼粗大,比郑森要有力的多。 郑森连续用力没有摆脱,左手握住腰间倭刀的刀柄,喝叫:“你为何要拉住我!” 方进盯着他的左手,神情轻松自在的警告:“你最好不要拔刀!” “有刺客,有刺客!”周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大,稀疏的鸟铳声在楼宇间回荡传播。 “只有两个刺客,怎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像一场激烈的厮杀一般”郑森松开手,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大将军既然动手,他已经没有机会脱身,他现在需要尽快把消息送出去,送给远在福建的父亲。 外围乱哄哄一片,好像有人被从酒楼中揪出来了。郑森没有朝那里张望,一切都是表演,这是一场大将军预演的刺杀,只不过是借用皇帝和郑氏的手。 马士英的马车同样被亲兵卫骑兵团团围住,正在被往后驱赶。马车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郑森看不见马车里面的情形,不过以马士英的阅历当能猜出来这场刺杀的内幕。 翟哲被骑兵簇拥一直推到东城门口才停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萧之言和许义阳吓得魂飞魄散。在前开路的西营城防兵迅速回头,但出事的街道两头都已经被大将军的亲兵卫看守住,外人不得入内。 萧之言几乎紧随着亲兵卫的骑兵退回到东城门口,见翟哲安然立在眼前才松了口气。 “大将军!”他下马单膝跪地。一向淡定和慵懒的神色荡然无存,这是他的失职。 翟哲翻身下马,伸手把他扶起来,神色严峻道:“起来,不要慌张,看看到底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 一盏茶的功夫,许义阳领几百个士卒绕道慌慌张张来到东城门口,老远看见翟哲与萧之言并肩而站,四周亲兵卫守卫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萧之言老远看见他,冷着脸穿过亲兵卫的岗哨走过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厉声问:“怎么回事,竟然有刺客埋伏在东宁街!” 许义阳一脸茫然,神情惶急,跪地请罪:“这几条街道都是昨夜清理过的,店铺和酒楼中没有一个人!”城防兵丁多半时间留在兵营里,对南京城的街道和店铺没有应天府的衙役熟悉,他知道自己惹了祸事。 说话的功夫,一群身穿铁甲的亲兵卫押送着两个人身穿黑衣的汉子从前面的街道中走出来。 翟哲命亲兵把萧之言和许义阳叫过来,下令:“全城戒严,封锁四门。” “遵命!”萧之言口中答应,脚下没着急动,小声提醒道:“西城归郑总兵统管!” 翟哲伸手指向前方,答道:“无妨,郑总兵就在那里!” ☆、第513章 “郑总兵!” 方进面无表情走到郑森面前,厉声说:“有人阴谋刺杀大将军,东营兵马要接管南京城,请传令回去,命西营士卒留在营中不得外出!” “若不是亲自回去,只怕儿郎未必会听话!”郑森苦笑,还想能回到兵营中去。 方进指向他身后,道:“你有四个亲兵在这里,让他们回去走一趟就行了!” 果然一点希望也没有,郑森放弃了挣扎,以目视亲兵头目郑炯,说:“今日发生的你都看见了,速速回去传令,命西营士卒全部呆在营中,不得外出!” 郑炯催马到郑森对面,就在马上拱手答应:“遵命!” 郑森的目光深邃,如一柄刀子盯在郑炯脸上,下巴微微向南方示意。 郑炯会意,轻轻点头。 两匹战马离去,郑森留下了两个亲兵。 这边说话的功夫,一辆马车被拉到翟哲面前。亲兵卫拉开马车门,等了半天马士英才从中走了出来,下车时已经恢复常态,抬头时见翟哲神色冷峻站在他对面。郑森虽然有实权,不过是一个总兵,无需翟哲亲自出面传令,但马士英是当朝首辅,翟哲给他几分薄面。 “马阁部,南京城里有人不想让我活下去啊!”翟哲的语气像是在告状。 马士英叹息一声,拱手道:“让大将军受惊了,内阁必定会彻查此事!” “无需内阁彻查,刺客就在前面,大将军府自会处置!”翟哲转过身去,后背对马士英,说:“在此事没有弄得水落石出前,南京城防由大将军府接管,应天府的兵丁和衙役也要听我的号令行事!” “大将军,难道信不过应天府吗?” “我若信得过应天府,现在只怕要横尸街头了!” 正在此时,方进拿着一杆超长的鸟铳走过来,单膝跪在翟哲面前,双手向上供过头顶,奉上鸟铳,说:“这种凶器在江南从未见过,方才试验一次,可在百步之外破甲!” 翟哲伸手接过来,转身举起来向马士英示意:“见到了吗,应天府的衙役见识过这种东西吗?若不查出幕后主谋,日后我还敢进南京城吗?” 马士英初始参与刺杀翟哲时心中还有些忐忑。他为人仗义,受过翟哲多次恩情,心中自觉愧疚,但在权势面前,一切人情都如镜花水月。到此刻,他已经明白了翟哲的图谋,见他还在一本正经的表演,知道多说无益,索性不再说话。 朝堂之争,你死我活,既然输了,只能认命。 “你回去吧,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告圣上,同时告知几位内阁大学士,让他们这几日不要再出南京城!” “你放我回去?”马士英惊讶。 翟哲没有再回话,转身离去。 马士英的车夫被带过来,两条腿战栗站不稳。两个亲兵卫架着他放在马车边,扔下他与马士英不管。四周的士卒都像是嘲弄的目光,马士英自觉丢人,伸出手掌狠狠的打了车夫两记耳光,道:“起来,回府!” 马士英可以走,但郑森不能走。谁更有威胁,谁才会得到特别的照顾。 一个时辰后,西营士卒接管了南京城四门,翟哲这才放下心来,领萧之言和许义阳回到西营总兵府。两个刺客被押送带在后面。一路上,萧之言和许义阳不敢说话,翟哲的神情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们心头。 “有人想谋杀大将军!”萧之言回想起近两个月来南京城发生的种种异状,隐约能猜到一点头绪。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在他南京城之前,皇帝和翟哲走到了对立面。 他有些沮丧,也有些庆幸。 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宁愿自己还在南京城为总兵,这样才能确保翟哲的安全。 跟在最后的许义阳到底年轻,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舞动,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大的事情我之前竟然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他不明白义父与大将军的感情,担心大将军的怒火。翟哲确实很生气,但是这股气已经持续了几个月,到此刻已经释然。如果不是季弘而是萧之言向他禀报这个消息,相信他能轻松很多。 众人进入总兵府,鲍广率亲兵卫接管防务,原来的守卫退到府外。 萧之言走到翟哲面前,微现激动之色,拱手道:“大将军,末将未能看守住南京,险些酿成大祸,请大将军惩戒!”在路上,他想起在镇江登岸时,翟哲曾经问过他南京城内有过什么动静,他竟然一直浑浑噩噩。 翟哲摆手道:“此事不怪你,你立刻去带人去接管皇城防务,把大牢中那些犯人给我盯紧了,不能再出差错!” “遵命!” 有错是真,眼下办事才最紧迫,萧之言领命转身出门而去。 走出总兵府时,他见到对面来了个人给他打招呼,“萧叔!” “季弘!” 季弘带着两个随从,半截衣袖飘飘,穿了一件灰白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柄长刀。 “他竟然佩刀了!”萧之言瞬间觉得很怪异。 两人相互招呼一声,各自有紧急的事情要半,擦肩而过。 季弘出现的地方,总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往皇城的路上,萧之言想起季弘在大将军府的职责,脑海中浮现出一团疑云。他是粗枝大叶的人,平日不会揣测别人的心思,今日被翟哲提醒想起前些日子隆武帝的异常心思变的敏锐了许多。 “季弘执掌暗营,难道也得到有人要刺杀大将军的消息!” 他回想季弘神态镇定,不像是才知道大将军被刺杀,突然明白此事没有刚才想象的那么简单。 脑子中有猜疑,没有证实的机会,南京城内此刻危机四伏,他脚下行走的更快,往兵营点了一千士卒直奔皇城而去。 总兵府外,亲兵卫骑兵飞驰向苏州、松江和杭州等地。 逢勤留在李志安守卫江防,亲自督促三万士卒赶来镇江府。 “大将军在南京城遇刺了!” 消息迅速在江南各地传播开,江南总督府接到大将军的命令,各地府兵向府城集中。 ☆、第514章 皇宫 曾经因为反剃发令站在一起的人,一步一步兵戎相见。 张名振死了,朱大典被解职遣会金华老家,与他同样命运的还有方国安,王之仁见机的的快,甘愿放弃在松江府的权力。 直到今日,是最后一刻。 翟哲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这两年,像是有一把无形之手在推着他前行,看似每一个他做出来的的决定,其实只不过是借着他的嘴巴说出来。他不怨恨隆武帝,他知道皇帝没得选择,因为他自己也一样。他只是朝堂之争的入门者,但又好像已在其中浸淫多年。 “我今年三十九岁,所以要比以往更谨慎一点!”卢公之死就像是他心口永远无法抹平的伤口。并不仅仅因为卢公是他老师,而是那让他见到朝堂之争的丑恶。 门外传来方进的声音,“大将军,季统领到了!”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季弘推门而入,走到翟哲面前躬身行礼。他穿了一件粗布棉袄,他没有官职,但不妨碍他成为大将军府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你做的很好!” “幸不辱命!” “那个人抓住了吗?” 季弘略一犹豫,回答道:“没有,我不敢过早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刺杀发生前两个时辰往那里派出人手,刚才侍卫回来禀告,那座宅子已经空了,郑氏人已经逃走了!” 翟哲的眉头微皱,以显示这不是他想听到的消息。 “码头的路口都有人盯着,我们手里有那个人的画像,他逃不出应天府。” 翟哲点头,“他对我很重要,而且,我要活口!” “遵命!”季弘再躬身,又禀告另一条消息:“秦淮河畔的有些人正在准备逃跑!”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先不用理会他们!” “知道了!” 季弘再没有事情,躬身告退,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抓捕郑氏教头郑修月。 今日这一场闹剧不过是翟哲借着皇帝和郑森搭建的台子演的一场戏,如南京城这么敏感的地方,一直是暗营最重视的场所,又怎么会让皇帝和郑森找到空子。那两个刺客在昨夜便被制服,今日放铳的也不是他们,一切都是表演,否则翟哲怎会亲身历险。 南京城突然变的风声鹤唳,一列列身批盔甲手持刀铳的士卒出现在街道巡逻,宵小之徒今日犯事可是撞倒刀口上,轻则被鞭打的死去活来,有几个惯犯拘捕,竟然被当街击毙。 应天府的捕头和兵丁参将来到西营报到,从即刻起他们将听许义阳的号令行事。大将军一句话,让马士英成了孤家寡人,郑森被扣押后,南京城在翟哲面前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皇城。 马士英抢在萧之言之前到达这里。 那个胆怯的马车夫不幸的被他咒骂了半个下午,造成的结果是他眼睁睁看着辕马在街道上碰撞了三个行人,毁坏了一座铺子。就算是倒霉的首辅,仍然是当朝首辅,那些被他碰上的人只好自认倒霉。 一回府中,他立刻命家将把车夫抓入后院,换了一声衣服,换了一辆马车,再换了一个车夫直奔皇城。马士英没有急于去通知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那些人都是东林党出身,与他没有交情。到此刻,他才如恍然大悟般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依靠翟哲坐上这个首辅之位的。 马蹄得得,新换的车夫驾驶的很稳,马士英拉上了马车的帘子,让自己沉浸在模糊的光线中。 他很懊悔,像他这样的人不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权势太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直到当头一盘冷水浇下来,他终于恢复理智。 他想到了翟哲的难处,“处置了我,你还能推谁坐上这个位置!” 从朱大典到马士英,上任的内阁首辅都必须要得到翟哲的认可,但最终都与他不欢而散。因为大将军与内阁首辅本就是矛盾的存在,无论谁坐上首辅的位置都不会心甘情愿成为翟哲手中的控线木偶。 “即使你与陈子龙结亲,但是你敢冒这个险吗?” 马车颠颠簸簸,马士英在车厢内瞪大一双眼睛,仿佛想看清前程。 “吱呀”一声响,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下马快步走过来掀开门帘,垂头禀告:“老爷,到了!” 眼前一片明亮,马士英走出来,抬脚往正前方的皇城门走去,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现在他必须要猜测翟哲要把这场风波闹到什么程度,以确定他的举措。 皇城守卫先向小黄门通报,太再向宫内通报,等候两刻钟左右,有个小太监擎着一柄小拂尘走出来,老远见到马士英,他垫着脚尖一路小跑,嘴里招呼道:“马阁部,陛下召见!” 马士英拱手见礼:“多谢公公!” 两人一前一后往宫内走去,朱聿键在皇宫中早已等的六神无主。听说马士英来,他稍稍恢复了些神彩,以为刺杀行动顺利,否则马士英怎么可能顺利脱身。 马士英一见皇帝,双膝跪地,匍匐在地,泣不成声,道:“陛下,大事不好!” “怎么了?”朱聿键立刻慌了神,几步从龙椅上跑下来,问:“到底怎么样?” “大将军遇刺,只有几个士卒受了轻伤,大将军毫发无损,命我来宫中报信!” “什么!”朱聿键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踉跄连往后退。十几步外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跟上来,伸手扶住朱聿键才没有让他摔倒。 朱聿键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所有的期盼都成了黄粱一梦。 转念间,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揪住马士英的衣袖,问:“他怎么会让你回来?” 马士英没有正面答复他,道:“大将军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他要彻查刺杀的主使者!” “郑森呢?郑森在哪里?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逃向福建可以吗?” 马士英摇头,道:“郑森已经被大将军扣押,现在是出不了城了!” “怎么办,怎么办!” 宫殿中正乱成一团时,皇城外响起一阵喧闹声,小太监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进来,禀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有好多兵马进皇城来了!” “来抓我了!”朱聿键没有往外冲,反而是回到龙椅上坐下,神态威严朝外面看。他是大明的皇帝,岂能被乱臣贼子吓唬,纵然要死也要有皇帝的尊严。 外面传来整齐的号令与脚步声,马士英离殿门较近,伸出脑袋往外看,等了好一会没见到有兵丁进来。 宫殿里的人都在等候暴风雨降临,平静的时间久了,那根紧绷的弦就像快要被拉断,朱聿键在龙椅上不停的挪动屁股,好似下面生了褥疮。 一阵脚步声临近,到了门口的位置突然停下来,片刻之后,一个小太监走进来,跪伏在地禀告:“西营总兵萧之言求见!” “图穷匕见了还耍这一招!”朱聿键腰板挺直,传旨:“让他进来!” 萧之言解下佩刀放在门外,蹬皮靴走进来,铁甲的叶子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走到马士英身边,拱手拜见:“萧之言拜见陛下!” “你来了,很好,很好!”朱聿键连用两个“很好”,不知道是何意思。 萧之言面色沉静,到:“今日南京城中有人阴谋刺杀大将军,大将军心系陛下安危,命末将守备皇城!” 朱聿键色厉内荏,质问:“萧之言,你是大明的总兵,还是大将军的总兵?怎敢擅自率兵闯入皇城!” “末将是大将军的总兵,也是大明的总兵!” 萧之言首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有先有后,已然表明心迹。 “翟哲在哪里?” “大将军正在西营总兵府内,正在彻查此事!”萧之言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再拱手道:“为护卫陛下安全,从此刻起进出皇城者必须要得到大将军许可,末将告退!” 他转身走出大殿,留下皇帝和马士英两人。 现在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马士英偷眼看失魂般的皇帝,也告退而出。不出一日,南京城乃至江南都将流传大将军遇刺的消息,他必须要知道大将军想把这把火烧到什么人头上。 “大将军为什么要放我回来?”这是个很值得探究的问题。 马车还停在皇城门口,马士英保持着一路思考的姿势回到车上。 车夫用探询的语气问:“回府吗?” “嗯!” “至少现在,我还是当朝首辅。”马士英努力揣测翟哲的目的。他被排挤成阉党,在江南是孤家寡人,如果被翟哲抛弃,会有人不介意再在他身上踩几脚。 “刺杀之事,我本就没有参与,只不过是郑大木和皇帝合谋,翟哲到底是想留下皇帝,还是要拥戴鲁王为君?” 马士英只觉得脑子不够用。只要翟哲一日没有剥夺他的首辅之位,他绝不会放弃一丁点机会。 天慢慢黑下来,南京城浸入一片黑暗中。 今夜空中阴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有无数兵马高擎火把在黑暗中赶路。 郑氏有三万兵马在南京城,不容翟哲大意。 ☆、第515章 反目 南京城通往广德的山路上每隔三四十里路便有一批兵丁把守,兵丁们依据大将军府传发出来的画像挨个查询过往的中年男子。 季弘动用了暗营所有的力量。 眼线昨日在应天府还追踪过郑修月,各处路口都守的严密,他不可能逃出去。 但一天一夜下来,应天府各地被查了个底朝天,郑修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见不到他的踪迹。 东营总兵府。 逢勤布置好兵马后刚刚赶到这里,郑氏兵马已经全在江南明军的控制下。 他年纪虽轻,已是大将军府翟哲之下最有权势的将军。方进见他恭敬行礼,说:“大将军正在和柳长史在说话!” 逢勤点头,没有说话,随侍卫到偏厅歇息。 萧之言和许义阳都不在总兵府。自季弘找画工描绘出郑修月的画像后,许义阳这一天一夜没合眼,搜遍了南京城各座府邸。他已经知道此人为郑氏侍卫统领,心中把郑森恨的牙痒痒的。 后院的一颗茂盛的桂花树下,翟哲坐着,柳随风站着。 柳随风年轻时曾经吃过不少苦头,追随翟哲后又一直在各处奔波,神态比年龄看上去要苍老些,两鬓已有斑白。 “大将军,该到做决断的时候了,陈总督明后日就要来南京城了。” “不错!”翟哲点头。 要换个皇帝吗?鲁王在台下时极为顺从,但等他坐到帝位,又有什么不同? 柳随风见翟哲犹豫不定,道:“只是郑氏的那个刺客教头还没有抓到!” “那个不重要!” 翟哲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那柄黝黑的腰刀。自卢象升赠给他这柄腰刀后,他一直佩戴在身上,卢公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走上废帝这条路。但正如马士英所想,无论帝位上坐的是谁,也无论哪一位担任内阁首辅,都必将与大将军走向决裂之路。因为大将军的权力夺自皇帝和内阁,而且名不正言不顺。 陈子龙么?他不敢冒险。他与陈子龙结为儿女亲家,见效并不在眼前。而且他绝不会让陈子龙脱去控制。 “除非是眼前这个人!”翟哲看恭谨侍立在一旁的柳随风,随后又下意识的摇摇头。 柳随风比他年长四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没有年轻人的冲动和盲目,也没有年老者的暮气。而且,以他立下的功劳,担任首辅已是绰绰有余,但奈何翟哲不是皇帝,江南还是一个很讲究资历的地方。 他敲打敲打石桌,做出决定:“皇帝还是不要废了!” “大将军英明!”柳随风微微有些失望,与他猜测的一模一样,大将军不会废帝,那就意味着他不可能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江南受不了废帝带来的冲击,翟哲也还没达到权倾天下。他利用此次刺杀正是想走上权倾天下的位置。 先不说陈子龙未必会赞同废帝,如果翟哲废帝,闽粤的郑芝龙,云贵的大西军,广西的陈邦博岂不是都可以拥戴宗室为帝,到时候南京城便失去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在攻下襄阳收复江淮之前,翟哲无力讨伐他们,也绝不愿意两线开战。 沉寂片刻,翟哲道:“把何腾蛟从大牢中提出来!我要见他一面!” “是!”柳随风转身出去。 守在外面的方进见柳随风出来,抽空入内禀告:“逢总兵来了!” “让他进来!” 方进出门还没等招呼逢勤,只听见大门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蹄声戛然而止,总兵府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大将军在吗?” 能这样说话的不是普通人,方进往门口走去,见守卫拦住一个人,正是当朝首辅马士英。 亲兵卫只听大将军的号令,不识首辅大人的尊容。 方进摆手命守卫让开道路,见马士英神态着急,问:“马阁部,何事惶急!” “有消息要禀告大将军!” 方进只能撇下逢勤,再去禀告翟哲。 片刻之后,翟哲亲自迎了出来。 一见面,没等翟哲说话,马士英一句话脱口而出,“大将军,你要找的那个刺客,我知道在哪里。” “谁?” “那个郑氏刺客!”马士英格外强调郑氏两个字。 “哦!”翟哲颇觉意外。 “藏在郑氏兵营中!” 翟哲看马士英长大的嘴巴,看似老实的面孔,眉头完成一个川字。 马士英拱手:“我愿以头上乌纱帽担保,绝无虚言!” “好!你敢入郑氏兵营把他抓捕回来吗?” 马士英长大的嘴巴再也合不拢。 两个人在总兵府的屋檐下对视。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刻,将决定许多人的命运。东厢房门口的逢勤,亲兵卫统领鲍广和侍卫统领方进都在朝这边看。 马士英额头的汗珠冒了出来,翟哲的神情温和,好像是随口一问。 要干就干的彻底!“我敢!”马士英咬牙,“只是要向大将军借几百士卒一用。” “让许义阳随你去吧!”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现在就去!”马士英一跺脚,转身离去。马车就停在门口,他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匆忙。 “传令,让许义阳跟着他!” “遵命!”传令兵走的速度比马车更快。 翟哲转首朝东厢房门口的逢勤打了个手势,没有说话,指向马士英离去的方向。 逢勤会意,拱手快步离去。 郑修月藏在西营兵营中,难怪季弘找不到他。郑森被留在东营总兵府,郑氏兵马不敢轻举妄动,但直接去郑氏兵营中拿人还是要担不小的风险。 马车没有传令兵的战马跑得快,等马士英见到许义阳,他已经点好五百兵马在等候。 许义阳一肚子火,这一天他得罪的贵人比两年还多。大将军在他心目中如神一般的存在。无论是皇帝还是眼前的首辅,他都没把他们当回事。因为他的父亲是许都,白头军的头目许都。 “马阁部,你肯定没弄错?” “许将军随我去就知道了!” 五百士卒护送内阁首辅的马车直奔兵营而去。 于此同时,南京城外旗帜飘扬,逢勤率江南两万明军出动,如初四的弯月向西营方向移动。 ☆、第516章 自杀 郑氏兵营大门紧闭,没有了郑森,各位参将游击不能做任何决定,唯有奉命守在兵营中。       一队士卒簇拥着一辆马车到了大营门口。       一位年轻的将军催马到大门前举手喝叫:“奉大将军命缉捕钦犯,速速打开大营”       许义阳虽然年轻,在南京城内整军多年,无论东西营的兵士,还是应天府的衙役都认识这张小霸王的脸。营中参将游击听到禀告后汇集到大营前,一群人小声嘀咕商量,不敢开门。       南京城中,东营和西营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之间一直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许义阳独自喊叫,里面一直没有反应。       正在这里,车夫驾那辆黑色的马车到前面来,马士英掀开布帘从中走出来,甩着衣袖来到西营兵营门口。       他很矜持,因为他是当朝首辅。       “奉陛下及大将军之命抓捕刺客,有人见刺客逃入西营,速速开门以待查探”       南京城中,皇帝一向很少出面,他这个首辅还是有几份威望。       等了片刻,还没见有人开门,马士英的把脸往下一沉,说:“你们这是在想给郑森惹祸吗”       他扭头朝许义阳下令:“来人,轰开大门”       许义阳就等着这句话,当即指挥士卒觉着鸟铳朝大营门口走去。       没等士卒走到门口,木门拖着刺耳的“吱呀”声打开,门口有二三十个武将站成两排。为首一人见马士英,单膝跪地,拱手道:“拜见首辅大人”       马士英抬皮靴往里走,他在凤阳总督任上时没少与军士打交道,并不畏惧这些武人。在大明,除了面对翟哲,文官在武将前都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心理优势,这是大明近百年来以文制武留下的习性。       “起来吧”马士英挥手。       许义阳率五百士卒跟在马士英身后被挡在营寨门口。       那些跪在地上的武将一个也没有动,跪在最前面的那人依旧抱着双拳,问:“首辅大人,我家大人究竟身犯何罪,被大将军扣押在东营”       “昨日大将军遇刺,眼下朝廷正在彻查此事,只要等这件事水落石了了,郑森自然能回来”马士英话锋一转,道:“但是,若郑森与刺杀之事有关联,就算是皇帝也护不了他”       “我家大人怎么可能刺杀大将军?”跪在地上的武将一片哗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郑森谋划此事甚为机密,他连父亲郑芝龙都瞒过了,莫说这些营中武将。       “不要慌,不要吵”马士英脸现不豫之色,斥责道:“跪在这里成何体统,还不去中军大帐说话”       一行人簇拥着马士英到了中军大帐,许义阳率五百披挂整齐的士卒紧跟着入内,守在中军大帐门口。西营中将领都在这里,四周三三两两的士卒好奇的往这边观望。       没有郑森在,马士英狐假虎威,一副堂而皇之的模样,坐在中军大帐的虎皮主做上,从衣袖中掏出一份画像,各诸位武将显示,道:“这个人想必你们都认得”       画工勾勒的几个黑色的线条,虽然不是那么逼真,但郑修月大体的轮廓已经显现出来。       帐下鸦雀无声。       “我知道这个人是郑家人,但就是这个人与倭人勾结,阴谋刺杀大将军       台下有人脸色变了,有人知道郑修月昨日潜入兵营。西营兵马这一日谨遵郑森之命没有出营,不知道南京城内为抓这个人已经被翻的底朝天。       马士英一眼看出端倪,把画像卷起来重新放回衣袖,道:“把这个人给我找过来”       “首辅大人”七嘴八舌。       郑修月藏潜入兵营后并没说自己因何而来。十几位参将游击没有统一口径,相互观望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士英怒喝:“你们还想让郑森回来吗?这幅画像是刺客亲手描述,南京城中都知道此人是郑家侍卫,曾经在东洋流浪过。再不交出这个人,郑森如何洗脱刺杀大将军的罪名?”       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大帐中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清楚。       “叫许义阳进来”       大帐掀开一道缝隙,许义阳扶着刀柄走进来,两排士卒跟在许义阳身后鱼贯而入,分列中军大帐左右。       帐中武将一阵慌乱,有人竟然拔出刀来。       “于什么?”马士英猛然一拍桌子,怒喝道:“想谋反吗,我是为救郑森而来,你们这么如此不知好歹?”       站在最前列的一个参将环视左右,伸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他转脸朝马士英我,问:“如果我们交出郑修月,首辅大人能保证我家大人没有事吗?”       “当然”马士英答复的极快,反问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难道你以为郑总兵会刺杀大将军吗?”       他们这些人无法想象郑森会刺杀大将军。       马士英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指着那参将说:“你带许义阳去把郑修月请过来,这幅画是刺客乱画的也未可知,只是请他回去协助调查”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吵闹声,众人皆转身向外看。片刻之后,两个东营士卒押着一个兵士走进来,那人是西营南门斥候千总。进了中军大帐,急急忙忙朝诸位上司禀告:“不好了,逢总兵的兵马压过来把我们包围了,正在四周架设炮台。”       为首的参将是郑森的心腹,从来没遇见过这等局面,转首向马士英投向求救的目光。       马士英接着这个机会,冷笑道:“大将军遇刺,必然要水落石出的,不交出郑修月,反倒坐实了郑森的罪名,难保大将军的怒火不会发到你们身上,好自为之吧”       许义阳快步走到那参将身边,挡住他看向身侧的视线,催促道:“请吧       马士英近来与郑森交好,又是当朝首辅,说话还是有一定公信力。       那参将猛然一跺脚,转身往大帐外走去。       许义阳跟着他出去,在门口的位置召一百名士卒跟着自己,其余人守住中军大帐。这局势像在趁别人家大人不在家时去欺负人家小孩。       马士英正襟危坐。闹出这么一出之后,他与郑氏将反目成仇。东林党不容他,郑氏也不容他,如果翟哲还是不肯放过他,他只剩下死路一条。       前面一个人走,后面跟着四列兵。       西营中士卒们不敢随意走动,不敢发出喧哗,只听见营外传来逢勤部明军的号子声。       许义阳悄然从腰间抽出手铳,那是杭州的胡家兵器坊根据西洋火器才仿制出来的利器,不用点火也能施放。       那参将走到一座小营帐前,拱手往里面招呼:“郑侍卫”侍卫没有军职,郑修月是郑森的亲信,常常进出营中。       小帐篷纹丝不动。       那参将掀开布帘走进去,帐中空无一人。       “郑侍卫”他走出来,左顾右盼大声招呼:“郑侍卫?你在哪里?”       许义阳掀开帐篷往里看,帐内温暖,床席摆放的整整齐齐,一双布鞋放在眼前。       那参将一连找回好几声,冲到最近的一处岗哨,问:“见到郑侍卫了吗?       “刚才往东门方向去了”       许义阳听得清楚,他正是从东门进入兵营,那一定是刚才马士英在大帐中说话的时候走的。他拔腿就往东门方向跑,招呼到:“给我追”       那参将眼睁睁看许义阳等人往东门而去,脑子中一阵迷糊,“难道郑修月真的与刺杀大将军有关联,否则他为什么要跑?”       许义阳拐过几座帐篷,眼前一条直道通往东门,他见到一个人影正在与东营守门的士卒交涉。       “就在那里”许义阳健步如飞,喊叫:“抓住他,他是钦犯,别让他跑了”       一群甲士如狂野的奔牛往前冲去。       那人影见势不妙,猛然击倒门口士卒,如灵蛇游动翻越木门往外冲去。       今天带过来这五百人只有许义阳自己没有穿盔甲,一会功夫他把士卒们都丢到后面,郑修月却越来越远。正在他心急如焚时,一队兵马从北面转过来,十几个骑兵催马狂奔。       “逢总兵来了吗?”许义阳松了口气。他一日一夜没有睡觉,也没剩下多少体力了。       骑兵追逐那个腾跃的人影,有人抽出了长刀,战马如利箭一般包抄。       郑修月见去路已经被断死,停下脚步握住腰间的倭刀。十几个骑兵距离他五六丈远环绕盘旋,许义阳要了一匹战马飞驰而来,老远在招呼:”抓住他       郑修月神情平静,他从在日本一直追随郑森,没想到办的首件大事就要丢掉性命。       “想抓我吗?”他面朝夕阳,大喝一声,右手猛然抖动,腰间倭刀顺势而出,最锋利的刃口划上脖颈的最柔软处。       一股鲜血冲天而射,倭刀坠落在地,他的身躯缓缓倒下去。       骑兵下马,等许义阳来到近前,鲜血洒在地上到处都是,郑修月面色苍白如宣纸,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许义阳没有半点怜悯,翻看郑修月的伤口知道没救了,恨恨的骂道∶“真是见机的快啊” ☆、第517章 抓捕 马士英领诸将从营中走出来,郑修月的尸首摆放在眼前。 尸体上罩着一身灰色的布衣,衣袖宽松,系了一条暗青色绸缎腰带,不是汉人装扮,与倭人的装饰倒是有几成相似。 “难道他真的与倭人有勾结?”诸将心中起伏,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马士英指着尸首,像个絮叨的妇人说话:“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如果他心中没有鬼,怎么会自杀?” 他不知道这样能否给翟哲一个交代。如果翟哲想借此追究郑氏,线索到此处就断了。 许义阳不再搭理马士英,朝跟过来的士卒下令:“把这个刺客的尸首收起来,抬走!” 他直接指出这个人是刺客一党。郑森的心腹是刺客,郑森能脱出干系? 一切未知,都要视翟哲的心意而定。 东营总兵府。 翟哲一个人留在后院,近年来,他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孤独。 柳随风才奉命把何腾蛟从大牢中提出来,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再见他。何腾蛟已经是个死人,以那个人的脾气不会对他服软,又何必自找没趣。难道被人骂一顿很舒服吗? 大将军遇刺后,江南如临大敌,各地府兵集中往镇江、苏州府沿江一带。要是让清虏因此寻到了空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天黑。 总兵府的门楼上挂着猩红的灯笼,守卫的士卒眼睛都不眨,生怕再出纰漏。 一列亲兵卫押送一个人来到门口,方进早在那里等候。 他朝走在最前面那人招呼:“郑总兵!” 郑森微微额首,眼皮抬得很高,这个人不过是大将军的家奴,他没必要低声下气。宰相门前三品官,江南系统种无人敢不给方进几份薄面,但郑森不会有求于翟哲。他想要的东西求是求不来的,只能拿东西去交换。 方进也不生气,指向府内,道:“大将军在等着你!” 两个亲兵卫押送郑森走入总兵府后院,这里两排的墙壁上挂着十几盏灯火,亮如白昼。 翟哲坐在那里,一个人。 “大将军,郑森带到!” 两个亲兵卫跟随方进退到院子门口。 郑森行礼,“拜见大将军!” “你……,为何要刺杀我?” 郑森脸部肌肉扭曲,垂头道:“大将军错怪我了!” “郑修月!”翟哲口里吐出一个人名,如一道响雷劈入郑森的脑子,“他逃入郑氏兵营,已经被揪出来了!” 翟哲没有说他已经死了,郑森头垂的更低,因为他知道郑修月已经死了。郑修月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他了解那个人的习性,他们都是在日本长大,深受日本风俗影响。 “你为何要掺入其中!”翟哲一声叹息,紧接着厉声诘问:“我对郑氏不够优厚吗,还是郑氏一定要与我反目成仇!” “这只是我个人所为,与我父亲无关,也与郑氏无关!” “笑话!”翟哲真的笑了,“我知道你已经把消息传给延平王,你不清楚,但是我想你父亲应该知道,只要朝廷的圣旨传到广东,那里将会成为郑氏的泥潭。” 郑森脸色苍白。 翟哲言外之意,他不会因此废除唐王,隆武帝朱聿键是还是大明公认的皇帝,所以大将军将要真正把持朝政。这件事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那么只有他。 “虽然你想杀我,但是我不会杀你!”翟哲摆手下令:“把他带下去!” 夜黑。 秦淮河畔的灯火比往日要稀疏一些,走到近处隐约还是能听到一些丝竹声。除了清虏兵进南京城的那一天,这里从来不缺少寻欢人。 一队士卒在奔走,整齐的脚步声如沉闷的响鼓。 许义阳对这一片很熟悉,他也曾经在这里寻欢作乐过。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他有一个从前一直把青楼当家的义父。 “守住各处路口,不得让一人逃脱!”许义阳左手提着那柄心爱的手铳。他的武艺不错,箭术自幼受萧之言教导,在军中数一数二。但他从来不喜欢与别人厮打。他学的是万人敌,知道兵者诡道,所以有那么多亲兵下属,还要自己赤膊上阵,岂不是傻子? 河坊中丝竹声停了,亮着昏暗灯光的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噪杂的声响。 许义阳的鸟铳指向前方:“把这些河坊里的人都给我揪出来!” 火把一点点燃起,光亮倒映在河中。 兵士听各营百总的安排,扑向那些隐藏在树丛中的精致院落。 粗鲁的士卒不通风情,各自用刀柄狠命砸着木门。 “嘭嘭嘭!”“出来,出来!抓捕钦犯!” 女人的刺耳的尖叫,男人愤怒的斥责。 许义阳远远的看见一个中年文士张牙舞爪正对搜坊的士卒大骂,吐沫横飞。他认识那个人,南京城里没几个人不认识那个人,那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 “就是他了,名单上有他的名字!”许义阳走过去。 因为顾眉的缘故,他对秦淮河坊这些卖笑人并无歧视,但是对一直眼高于顶的士子就不一样了。 走到近处,他指向侯方域下令:“怎敢拒捕的,给我抓住,打!”他年纪轻轻,因为父亲早丧的缘故,做事一向很老成,所以打人这种事,也不会亲自出手。 大明的武人被文官欺压惯了,用功名的士子们在各个地方都是老爷。士卒们本不敢把侯方域怎么样。听见许义阳的吩咐后,两个魁梧的汉子上来握住侯方域的两边肩膀,正中一个甩起蒲扇般的大巴掌对着侯方域的两边腮帮子就开始抽,嘴里还在小声嘀咕:“我叫你骂,叫你骂!” 侯方域这个公子哥那里受得了这个,只三四巴掌,嘴里吐出了五六个牙齿。再说话就开始漏风了,呜呜听不明白。 那士卒心里觉得差不多了,但许义阳不说话,他手上不敢停。 一直打了十几下,三四十步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住手!” 许义阳转过头去。那个女人如水中荷花一般美貌,头发胡乱披在肩膀上,面容有些憔悴。 这个人,他认得。她时常来总兵府中走动,正是柳如是。 ☆、第518章 审案 “柳姨娘!” 至少从表象看,许义阳的礼节让人无话可说。 柳如是很漂亮,有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但当她为别人求情时,这种气质就不存在了。 她曾经是烟花女子,但她是众人捧着的烟花女子。后来她成为了东林魁首的侍妾,虽然是侍妾,但在家中说一不二,等同于夫人的地位。但现在,她蓬头垢面,为一个浪荡子弟求情。 “义阳,你这是在干什么?”柳如是想走近来,但是被兵士拦在外面。 许义阳拱手答复:“奉大将军命缉拿钦犯!这个人拒捕,只能给他点苦头尝尝。” 四周都是嘈杂的声音,柳如是环视,看见秦淮河畔数以千计的兵丁举着火把四处打骂喝叫,用委婉的语气问:“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知道!”许义阳回答的很干脆,“复社四公子,也就是这个侯方域没出息,只知道在秦淮河畔厮混。” 柳如是后面的话全咽回去。 许义阳再拱手,道:“大将军遇刺,正在城内搜捕刺客,柳姨娘也要随我走一遭!” “我吗?”柳如是惊慌。她心中有鬼,自然清楚,但她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错,大将军府给出的缉捕名单上有姨娘的名字!”许义阳点头,接着说:“军士粗鲁,姨娘还是自己走,以免多有得罪!” 柳如是默然,她再没脸去见顾眉。再看侯方域被打得半死不活,被两个士卒架起来扔到一辆马车上。 今夜,南京城内各家各户大门紧闭,老百姓听见外面街道上士卒奔跑的脚步响了半个夜晚。 大将军是仁慈的,从未对朝政和士子举起屠刀,唯一斩杀的文官是何腾蛟的幕僚章旷。 今夜之后,文官会明白,那个人不发怒只他没到发怒的时候。 次日清晨,许义阳来大将军府复命,昨夜共抓捕了一百三十二人,其中一半有功名在身。萧之言留在家中,紧闭大门,不接待任何访客。许义阳替代他执掌西营兵马。 辰时,阳光重新投射在秦淮河畔的柳树上,四处一片狼藉。 西营总兵府。 守城的兵丁来报,陈子龙到达南京城外。他风尘仆仆,在来到南京的途中听说大将军还没有杀人,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翟哲命兵士往五位内阁大学士家中送信,召集他们来西营总兵府。马士英等五位内阁大学士比陈子龙更快一步。心中无鬼的人坦坦荡荡,几位内阁大学士,如张国维等人并无惊惶。 张国维与翟哲是浙东的老相识,一见到翟哲立刻过来慰问:“大将军,没受伤吧!” 翟哲轻笑,道:“一帮宵小之徒,能把我怎么样,只是伤了两个兵士!” “一定要查出幕后主谋!”张国维义愤填膺。他来自浙东,一直支持鲁王,期待翟哲借此机会废除唐王,把鲁王推上帝位。 几人许多时间没有见面,在大将军面前表现自然,各自说起刺客的凶横残忍,如亲眼所见。 半个时辰后,三两马车到达总兵府外。陈子龙下了马车,一路小跑进入总兵府。众人起身,又免不了一顿寒暄。 翟哲带柳随风在客厅接见诸位文臣。 等众人坐定,仆从上好茶水后退去,柳随风把南京城发生这些事简要介绍:“两个刺客被当场抓住,严刑拷打后对罪行供认不韪,两个都是长沙人,原湖广总督何腾蛟的死士。” “何腾蛟,是他吗?”几个大学士与陈子龙彼此之间小声嘀咕几句,没有太过惊讶。 “但是,何腾蛟被关在天牢里,如何能指使刺客行事?”柳随风话音一转,说:“背后一定还有主谋!” 客厅中一片安静,大家都不敢说话。柳随风是替大将军说话,他们都不知道翟哲这把火要往谁身上烧。 “昨日我们抓捕一个刺客同伙时,那个人自杀身亡,他是郑森的侍卫!”柳随风说的很慢,给在座的几人思考的时间,接着说:“昨天夜里,西营兵士根据线索搜捕了秦淮河畔的河坊,抓了一些人正在审问!”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知道,神色如常,陈子龙是才得到消息,稍稍有些惊讶。 “不管是谁想刺杀我,我一定会把他揪出来!”翟哲轻轻敲打桌子,“难道这南京城我还进不得了?” 他说话时,众人都在听着。 翟哲又轻叹一声,说:“这两天我的怒气已经消下去了,鉴于朝廷内外都关注此事,马阁部,陈总督,还有我府中的柳长史,由你们三人查这个案子我放心!” 柳随风早已知道,被点到名字两个人目光聚焦过来。 马士英心中一阵窃喜,让他担任主审官,意味着他已经脱险,也不枉他昨日跑的辛苦。 “这个,我初来乍到……”陈子龙知道这是烫手山芋,他还没弄清楚南京城内的形势,不敢随便答应。 翟哲重重的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会让城防兵丁配合你们,事不宜迟,七日之内,必须要查个结果出来!莫要让我亲自动手” 他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说:“近来我身体有些不适,就不陪你们了!”转身往后堂走去。 送走大将军,柳随风笑对马士英和陈子龙,说:“两位大人想要知道什么,只管找我问!” 其他人只是个陪场面的,各自知趣告辞退去,张国维心中有些不舒服。 后续半个上午,三人坐在一起整理刺杀案的线索。 柳随风提醒道:“大将军要七日之内出结果,既然何腾蛟已经确认无误,不如从他身上打破缺口,死士是他豢养的,他当能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过程!” 陈子龙才了解情况,不乱说话。马士英几乎全都清楚内幕,只是在那里装聋卖哑。 所以,只是柳随风在做决定。 结果就摆在眼前,谁敢把这个结果摆出来?而且关键是大将军想要什么结果! 随后的几天,马士英、陈子龙和柳随风提审两个刺客和何腾蛟,忙的不可开交,翟哲留在总兵府倒是清闲下来。除了兵权,其他一切都可以交个别人去做,这种惹骂名的事情,他何必要亲力亲为。让柳随风与陈子龙和马士英一起查案子,等结果出来后再入朝堂自然是顺理成章。 南京城的达官贵人到处打听消息,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河边的柳树已经开始抽嫩芽,萧府院子外的枫树还是光秃秃的。 萧之言从皇宫回来后便被翟哲勒令在家不可出门。 院子外面没有人,院子里面也没有人。守门的亲兵侍卫都被调走,,萧家的两个侍女在厨房忙完后便找个僻静的角落躲起来。 萧之言靠在躺椅上,半个时辰动弹一下。 半下午光景,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啊!”小侍女慌慌张张跑过去,不敢开门,只是凑在门缝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面目威严,批了一件黑色的棉袍,另一个稍稍和善些,但只有一条胳膊。 独臂的年轻人说话:“回去转告你家老爷,就说大将军来了!” 侍女认真看了一眼,才掉头往房中跑去,她从未见过大将军。 片刻之后,萧之言和顾眉并肩走出来拉开门栓。 “萧兄!” 一个称呼,一张笑脸,萧之言立刻把之前的种种全然忘记。他苦笑摇头,道:“大将军,末将知罪了!” “这里没有大将军!”翟哲走进门来,“我多年没有饮酒,特来找萧兄小酌一杯!” “请!” 秦淮八艳不仅仅是人长的漂亮,各自都有一份绝活。顾眉亲自下厨,一桌酒席很快摆上来。 翟哲坐在上首,萧之言坐在下首。 季弘给翟哲斟酒,顾眉陪站在丈夫身后。 顾眉的厨艺虽好,奈何做的江南菜不合翟哲的口味。他的最爱是撒上盐巴和香料烤羊羔肉,那是年轻时在草原留下的口味。 菜没吃多少,酒喝了好几壶。 萧之言是喝不醉的,翟哲多年未曾饮酒,酒量下降不少,竟然微醺。 酒过三巡,他用筷子敲打青花瓷菜碟,说:“季弘,把你知道的给萧兄说一遍!” 季弘弯起仅有的一支胳膊,说:“遵命!” 于是,他开始说话。萧之言把筷子放下,顾眉把酒壶放下。 萧之言的脸越来越红,顾眉的脸越来越白。 一席话说完,桌子上的菜已经凉了,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都没有了食欲,站立的两个人还在空着肚子。 “知道吗?无论是郑森,还是柳如是,或者是宫中的皇帝,我们不是一路人!”翟哲举起右手在虚空中挥舞,重复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拥有的一切是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还有人想从我们手里夺回去!” 萧之言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要与朱聿键争,要与朱聿键斗,因为我相信大明在我手里会更好!若不是我们,早已满天下辫子飞舞了!” 很久,翟哲没有像这样说话了。 ☆、第519章 调动 “我今天来喝你一顿酒,也是来给萧兄送行!” 这下连季弘也惊讶了。来之前,大将军没有给他透漏一点口风。 “湖广战事会持续很长时间,那里是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我会在那里重新组建骑兵,你这身老骨头还能经得起折腾吗?” 萧之言抬起头,他两鬓已有白发。 “大将军还能信任我?” “萧兄永远是萧兄!当年你我并肩出塞,我又怎么会忘记那等快意!”翟哲亲自给两人的酒杯满上,说:“我翟哲不会学本朝太祖!” 这只是他愿望! 两个瓷杯在空中触碰,各自一饮而净。 “你收拾细软,明日就出发吧,我会让姚启圣给你们在荆州城准备一座大宅子!”翟哲笑看顾眉。他才发现,顾眉的眼睛确实很好看。 翟哲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去。季弘朝萧之言使了个眼色,快步跟上去。 萧府门外三百步,方进率三百七铁卫在风中站立了一个半时辰。虽然经历的是一次虚假的刺杀,但翟哲对自己的安全非常注重,因为他今年三十九岁。 萧之言与顾眉紧跟着送到门口,直到看不见亲兵卫的旗帜才退回院子,重新把门关上。 桌子上酒菜还在,萧之言给自己倒上满满的一大杯,仰脖子咕嘟咕嘟从喉咙口倒下去。瞬间,他脸色赤红,酒气熏人。 时至今日,顾眉一切都明白过来。 “老爷,是我害了你!” “哈哈!”萧之言大笑,伸手把顾眉揽入怀中,“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只叹人心险恶,像我们这种人,只要寻一个安稳处好好过日子!” “你还要上战场吗?”顾眉的手中拥在夫君宽阔的胸膛。 “也许会吧!”萧之言伸展臂膀,他这半年没有上马操练过,腰上已经长了赘肉。 到了湖广,是闲职还是拥有实权的主官,一切尚未知。 “柳如是,大将军会把她怎么样?”顾眉心情很痛苦。她一面是被至亲好友利用和出卖的心疼,一面是为那个苦命女人的担心。从朝廷追查“降清案”起,一向高傲的柳如是便失去了生计来源。 “明天我们就走了,收拾一下吧!”萧之言松开臂膀。 顾眉问:“义阳不随我一起去吗?” 他二人没有儿子,许义阳虽然是义子,在二人心中与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 萧之言略一犹豫,翟哲没说,许义阳自然不会与他同行。儿子已经长大了,留在南京听大将军号令比跟在他身边要有前途的多。 东营总兵府。 翟哲回书房写下一道命令:“命金小鼎点一万兵马即刻出发,前来南京城,其余兵马交由弓辰统帅!” 在马士英、陈子龙和柳随风查案的同时,一道圣旨顺利从内阁入皇宫盖上玺印传到翟哲手中。 “命金小鼎为南京提督,统管应天府和镇江府守兵!” 翟哲终于为金小鼎找到一个好去处,有金小鼎这样的人看守皇宫,相信南京城内没有人还敢搞花样。 刺杀案的审理仍然在继续,柳随风逼迫,陈子龙惶然,马士英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透漏消息。他要揣测大将军的目的,看把火烧到什么位置,不能多也不能少。 文人士子只是看起来光鲜亮丽,如侯方域这种人,把大刑摆放在眼前给给他们讲解一遍,肚子里有什么立刻招的明明白白。 继秦淮河畔大抓捕后第三日,许义阳带了三十个甲士入宫,抓捕了四个小太监出来。 案子审到了这里,无法在持续下去,幕后主使藏在空中彻夜难眠。 亲眼目睹行刑的军汉把四个小太监的十指夹成肉泥后,陈子龙孤身一人前来拜见翟哲。 翟哲正在看书,那本曾经被高慧君从床上蹬到地下的《吕氏春秋》。 方进把陈子龙引进书房,翟哲已经把书放下,一张棋盘摆放在眼前。 陈子龙行礼:“大将军!”他二人是亲家,也是上下级翟哲摆手示意方进出去,指着棋盘说:“卧子,好久没有与你对弈了!” “大将军!”陈子龙缓缓坐下,“我不是来与你下棋的!” “有什么话,下完这盘棋再说!” “我……” 翟哲先取一颗棋子放在石盘上,响声清脆悦耳。 陈子龙只好紧跟。 离两个在宁波总兵府对弈已经过去三年,翟哲仍然不是陈子龙的对手。 一盘棋下了一个时辰,翟哲弃子认输。 陈子龙一边收棋子,一边低声说:“大将军,收手吧!” “这盘棋,你能下成平局吗?”翟哲拿起棋盘旁边的书合上,说:“《吕氏春秋》是一本好书!”吕不韦为秦国昌盛立下汗马功劳,最终难逃饮鸠自尽。 陈子龙手中的动作停下来。 “所有的内幕你都看见了,我在湖广血战,南京城的人在干什么?” 陈子龙声音低沉,道:“圣上在害怕!” “他害怕,我也害怕!”翟哲右手覆盖在书的封面上,“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我死后,江南的人还要剃发留辫!”他为了逆转大势等了二十年,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无法让他让步,更何况是那些对他毫无意义的忠义虚名。 陈子龙手指挪动,重新把棋子捡回棋盒,叹息道:“现在不能废帝,否则天下乱矣!” “鲁王与我有旧,若不是张名振死的冤枉,我早把他请到南京城了!” 说话的功夫,陈子龙已经把棋子收拾好。他觉得眼前的翟哲就是一块坚冰,他无法将他融化。 “大将军,话已经说到,进退之间,请自斟酌!” “容我再想想!”翟哲靠在椅子上,没有送客。这是很没有礼仪的做法,陈子龙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陈子龙走后,柳随风入门。 棋盘还摆在那里,柳随风一脸坏笑,问:“输了?” “知道你还问?”翟哲一巴掌拍在棋盘上,再指着柳随风笑骂道:“你该多练练,别让我像求着他似的。” “大将军与陈总督成为亲家后有的是机会!” “我这是找虐吗?”翟哲不再说笑,道:“该到摊牌的时候了,南京城的事情不能拖的太长!” ☆、第520章 共识 事情的确不能拖到太久。 三个被翟哲任命为审问“刺杀案”的主官,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复社名流江南总督,另一个是大将军府的长史。 这三个人代表了江南乃至湖广大部分人的利益,由他们共同做出来的决定,要比翟哲强行用暴烈手段实现自己的目的受到的反对小得多。闽粤、广东乃至云贵没有理由因为“刺杀案”引发的人事变动反对朝廷。 当案子无法再查下去,那便不用再查了。 马士英、陈子龙和柳随风坐在一起,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陈子龙和柳随风在南京城没有宅子,聚会的地点选在马府。马士英两任南明首辅,在大明收复南京后,他认为前次的宅子给他带来霉运,重新选的住宅离夫子庙不远,专门请风水先生看过,乃是旺宅。 他不会亏待了自己,换了一座宅子仍然是南京城内少有精致的庭院。 这几日府中很消停,原本在南京城内横行霸道的家奴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因为,三日前,老爷才把两个家奴打的在床上爬不起来。 柳随风先到,与马士英闲聊的一会,陈子龙才来。到了这里,两人立刻觉得西营总兵府像个乞丐棚。 柳随风像个主人般张罗,领着陈子龙在庭院中转悠,说笑到:“陈总督,你看看马阁部的眼光,我在江南从未见过如此雅致的庭院!” 三人边走边聊,等在厅堂坐定后,闲扯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入正题。 马士英为首辅,是名义上的主审,先引出话题,道:“大将军遇刺案事关重大,得圣上和大将军信任,由我三人查访此案,如今期限将至,案情的脉络也差不多都理清楚了,我们三人要共同出一份结果,也给世人一个交代!” 他话中把皇帝与翟哲相提并论。 柳随风皮笑肉不笑,道:“马阁部是主审,该由您出结论!” 陈子龙插话:“此案查访到现在,无疑何腾蛟是主谋,从者为郑森!” “郑森还有同谋!”柳随风紧跟一句。他说的每句话都代表翟哲的意思。 郑森的同谋指的是秦淮河畔的那些士子和从宫中揪出来的小太监。陈子龙还想给皇帝留一份情面,如果把那些太监都处死了,皇帝的颜面荡然无存。 柳随风一说法,马士英与陈子龙都沉默了,眼睛盯着他,想听翟哲到底要怎么样。 “所有被抓起来的人都有罪!”柳随风说话中气十足,“何腾蛟和那两个刺客当斩首示众,宫中阉人兴风作浪,不杀不足以平军心,侯方域等士子不知为国效力,反而在前方士卒流血流汗时作乱,当革去功名!” “一百多人全部要革掉功名啊!”陈子龙叹息。他是十年寒窗出来,知道想考中进士有多难。被格去功名后,那些人的身名和财富无疑从天上坠入地狱。文官一向珍视士子功名,这样做也仅此于取他们的性命了。 “当然!”柳随风回答的很干脆,“不但要格去功名,还永远不许在参与科举!”间歇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说:“大将军仁慈,不愿意见太多的血!” 厅堂中安静片刻,都在回味柳随风话中的威胁。 不等陈子龙在说话,马士英点头赞许道:“这样处置合情合理!” 其实这些他都不关心,哪怕翟哲把那一百多个士子全斩杀了,与他何关?那些复社士子与他冤仇颇深。他关心的是这件案子结束后朝廷的变动。 “郑森怎么办?”陈子龙提到刚才柳随风漏掉的那个人。 “此乃军中事,大将军自有处置!” 柳随风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名单出来,道:“进来大明诸事不利,危机四伏,湖广的襄阳一直攻而不克,清虏又隔江陈兵威胁南京。内阁几位大学士观望着多,做事者少。大将军心忧国事,昨夜拟了一份名单,要把朝中格局变一变,引入一些干吏,请两位过目!” 那片纸片轻飘飘的,从折叠的表面能看见从里面映出的墨迹。 一片纸,如重千钧。 马士英从衣袖中伸出手来,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他想让自己的手不要抖,但就是忍不住。 陈子龙看他的模样,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他是翟哲的亲家,当然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在来南京之前,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入阁。南京总督的实权比内阁大学士大,但那终究是权宜之计。 马士英小心翼翼打开纸条,翟哲的字不好看,但很有力。 第一眼,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于是他的抖动的手自然停下来。 后面的内容他看的很快,从内阁大学士到各地总督,皆有人选。如此,他即使还是首辅,其实权力也没那么大。但从内阁首辅中这几个人选来看,虚置内阁的时代要过去了。 纸片从马士英手中传到陈子龙那里。 陈子龙一边看,眉头皱起来又舒展开。 柳随风把他的神情看的很清楚,因为这份名单有他的名字。 不久的将来,大明将告别唯进士方能入阁的时代。 陈子龙还在看,柳随风估计时间差不多,转告翟哲的原话,说:“呵呵!大将军的意思,这份名单只供参考,但陈总督升任吏部尚书,马阁部转任礼部尚书,不能再变了!”马士英虽然转变的很及时,但有参与刺杀的嫌疑,不可能再任实权兵部尚书。 陈子龙把名单放下。 这件事还需等到皇帝批准,但好像所有人都在吧皇帝不当回事。 “还有一事……”柳随风卖了个关子,喝了一口变凉的茶水,道:“大将军先驱逐清虏出江南,再收复湖广,为国事殚精竭虑,军中的意思,该进一字王!” “该进,该进!”马士英心中有数。他心情很好,几天没睡个安稳觉,好像突然听见喜鹊在枝头叫。 对他来说,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没什么大差别,兵事决于翟哲一人,他之前那个兵部尚书等同于应天府总督。几日前,金小鼎才被任命为南京提督,他换任礼部尚书行事更加自由,而且还是名义上的首辅。 “进一个王吗?”陈子龙低下头,好像在自己问自己。 这是翟哲不废隆武帝的条件了! 柳随风不搭理他,摆弄衣袖,转向马士英说:“此事还需马阁部并刺杀案详情一同入宫禀告皇帝,若陛下同意了,后日便可公告天下!”他两手从上往下垂,表示衣袖中再没有东西。 他的职位为吏部侍郎,在陈子龙之下。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从未在朝为官,需要一个台阶,不出一年必然入阁。 刺杀案与内阁调整以及大将军封王为捆绑策略,翟哲以不扩大刺杀案为条件,逼迫隆武帝就范。 三人达成共识后,马士英当日下午乘马车直奔皇宫。 宫中侍卫已经全部被换做西营兵士,每日食物和清水由西营兵士运进去,太监和宫女都无法出宫。 马士英先命人向许义阳要了一道命令,才得以步入皇宫,外宫岗哨林立,只有内宫保持一份安宁。马士英请见皇帝,小太监传话在奉天殿觐见。 五天功夫,朱聿键白发增加一倍,他坐在龙椅上,仍然有皇帝的威严。 马士英三跪九叩。 朱聿键的声音有气无力,“你来了!” “臣来了!” “翟哲怎么还不抓我走,鲁王到南京了吗?”朱聿键已经认命,等死比死更恐惧马士英认真的答复:“鲁王为藩王,没有着圣旨怎敢入京!” 朱聿键稍稍振作精神,想起马士英还能保持自由,刺杀案竟然没有牵连到他。 马士英掏出奏折,双手拱过头顶,说:“这有两份奏折,其中一份是刺杀案的审理的结果,请陛下过目!” 小太监伸手接过来传递到皇帝手里。 隆武帝接过来,眯着眼睛看,奏折很长,他的视力不怎么好,看的很吃力。 宫殿下,马士英一直没有听见皇帝让他平身,抬头见朱聿键看的入神,竟然自己自己爬起来站在一边。当皇帝的威胁不存在了,做臣子的也就不那么畏惧。 阳光从窗户中投射出来的亮斑在缓缓走动。 两份奏折很长,但不超过三千个字。朱聿键眯着眼睛看,如忘记了时光。 突然间,宫殿中爆发出一声怒喝,那是老龙垂死的哀鸣,奏折被扔到了地上,砸在马士英身前十几步远。 “连锦衣卫和东厂,也要由他的人担任吗?我不同意!”朱聿键不再畏惧,他不怕死,他只要守住朱家的江山。 “陛下,请三思!” “马士英!”朱聿键指着他的首辅,他在笑,笑的很凄凉,“我知道了,你果然是个吃里扒外靠不住的东西!” 宫殿中除了皇帝,只有两个小太监。马士英壮着胆子,吐露真言:“微臣也只是为了保住一条性命!” “陈子龙,张国维,钱肃乐,……他们都背叛了朕吗?”朱聿键从龙椅上爬起来,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他本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但突然他又觉得性命没那么重要。 ☆、第521章 后果 “陛下不同意!” 坐在翟哲面前,马士英难免有些惊惶,这本是最好的结果,不用死那么多人,而且,他还可以继续在内阁呆下去。随着权力重回内阁,他多多少少能从中分一杯羹。 除了对朱聿键本人,这应该朝野都能认同的结局。做错了事,当然要付出代价。 《吕氏春秋》摆放在翟哲的案头,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说:“无妨,大明曾经有很多奇特的皇帝,如嘉靖躲起来修道,万历十几年不上朝,总能找到办法的!” 朝堂之争就像那盘棋,就算他让步又怎么可能下出一个平局出来。 “陛下有个儿子,今年才两岁对吧?” “是!”马士英心头一跳。 “离结案还有一日,你去转告陛下,若后日我见不到圣旨,那便只能让太子即位,我以大将军的身份摄政了!” 翟哲的语气很平和,好像已经早有准备。他必须要执掌权力,这是他回到南京城的原因,也是他策划这场刺杀的目的。 “啊!”马士英不寒而栗,答道:“好,我这就入宫!” 还是下午,还是奉天殿。 马士英挺着胸脯走进去,挺着胸脯走出来。从此刻起,他已投靠为大将军下的一条狗。 刺杀案爆发七日后,内阁公布审理结果,内阁、江南总督府和大将军府共同认定的结论天下无人敢质疑。 辰时,许义阳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西营士卒们押送了十二个犯人。 何腾蛟夹在囚车中的,脖子后面树立着一块木牌。 两个刺客,五个阉人,还有四个郑森的亲随。只斩杀十二个人,确实让很多观望的人没想到。 街道两旁的士子百姓躲在屋檐下或者窗户后面偷看,这几日南京城内气氛压抑,不干己的人都希望这场风波早些过去。不用白日看见城防兵不时在街道上奔走,晚上还好宵禁。秦淮河那一夜后,无论怎样达官贵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 午时三刻,马士英扔下令牌,刽子手的鬼头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慑人的弧线。 十二个首级坠落在四牌楼前。 十二具无头尸首趴伏在地面。 许义阳纵马回到兵营,萧之言和顾眉走后,他没有家了,唯有把兵营当做家。义父走的很突然,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他那几日疲倦,正在兵营中睡觉,萧之言没有告知他,没来得及去送。 他心里明白,义父被调任湖广,是在为刺杀案负责。 何腾蛟能一干犯人虽然被斩首了,南京城紧张的气氛一直没有平息下来,因为郑氏的三万兵马还分别在镇江府和南京城外。 翟哲之所以要求七日之内做出决断,正是要在郑芝龙反应过来前造成木已成舟。 次日清晨,隆武帝临朝。 因大将军翟哲武功卓越,加封晋王,统领天下兵事。 其余人事变动,如姚启圣为湖广巡抚,张煌言为浙江巡抚,堵胤锡为湖广总督,季弘为锦衣卫千户等等。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当然是陈子龙升任吏部尚书,江南总督空缺,复社几社诸人都得到重用。 当然,最扬眉吐气的是大将军府的那些幕僚,各领官职到地方赴任。他们都不是进士,连举人也是凤毛麟角,这已经在改变大明官场的规矩。尤其是姚启圣升任二品巡抚,让很多人看见了希望。 内阁的变动只是开始,不可能一步把所有大学士都换掉,但如柳随风、堵胤锡等人入阁已是水到渠成。 圣旨发往各地,如两广、云贵等地连大将军遇刺案没听说,便迎来了处理结果。 与此同时,远在杭州的大将军府家眷和侍卫开始搬家,范伊和乌兰带着儿子乘舟从运河赶来南京。 大同王府已然废弃,新封的晋王府富丽堂皇,商盟二东家宁盛负责王府修理布置。杭州地理位置太偏,唯有南京城才是江南的中心。翟哲正式搬入南京意味着江南两个中心对立的局面到此结束。 翟堂和范永斗随范伊等人一同到达南京,他们的官职还没有正式任命。不过听柳随风放出来的口风,范永斗要先在户部谋一个差事,再慢慢升迁。而兄长翟堂,翟哲不准备让他为官。 柳随风春风得意,柳全才送了一座宅子给他,避免他成为大明最穷的吏部侍郎。 兄弟两坐在一块,真正是无话不谈,柳全没想到当初他把族兄推荐给翟哲,能创下今日的局面。 柳随风年纪虽长,但还是单身,有不少人想把闺女往他府中送。 柳全一直不解他为何不娶妻,问:“南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兄长,有人拐弯抹角找上我,肥瘦长随便你挑,难道你这辈子真的就不准备娶妻生子?” 柳随风语意坚决,道:“我要是娶妻,何必要等到今日!” 再说下去,就关系到个人隐私了,柳全不好再问。 “这次泰熙从诸暨县令升任绍兴知府,也算是开个好头!”柳随风又说起家事,嘱咐道:“你眼光要放长远点,家里攒的银子要舍得放出来,晋王迟早要上去的,不要贪图小利把从前的付出都折没了!” “小弟知道!”柳全认真听族兄的教诲,他在商场叱咤风云,但在官场还要听柳随风的话。 “我这几日想明白了,盐政为国家税收重中之重,当年晋地正是受了盐政的苦才没落的,大将军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盐政迟早要变。所以我准备让柳家完全退出盐务!” “哦!”柳随风颇为意外。 “我要组建钱庄!”柳全张开怀抱,“大将军的兵马进到哪里,我的钱庄就开到哪里!” “钱庄?”柳随风对经商这一片并不精通。 柳全说的兴奋,他找打了新的目标,还有什么比钱生钱更快?范永斗和翟堂到达江南后,给他制造了不小的压力,他一直追随大将军,但那两个人都是翟哲的至亲。 “此事我还要找大将军准许!钱庄一立,通汇天下!” “这是个好主意,有了钱庄,便不会缺钱花!”柳随风大笑,他希望族弟能够找到干劲。这个变迁的时代才开始,从晋王正是执掌权力起,朝政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巨变。 见到空缺的江南总督吗?那是给那个小魔王准备的!他很期待宗茂入阁的那一天,也许不会太远。 ☆、第522章 家事 晋王府的车驾从南京城西门驶入,前后各有五百披挂玄色衣甲的骑兵护送。 中,中间是三辆马车,范伊在第一辆马车上,乌兰在中间,最后一辆马车是晋王世子未来吏部尚书的女婿翟天健。翟天行才七岁,与他的母亲乘坐一辆马车。最后还有些车队运送一些货物。 街道上已被清空,南京提督金小鼎尚未上任,许义阳暂时负责城防。刺杀之后,防备更加谨慎。 晋王的威仪震慑大明的留都,观望士子和百姓现在都知道这座城市换主人了。 除了方以智和已经往各地赴任的幕僚,大将军府其他人都将从杭州迁徙来南京,这只是第一批人。 前日,翟哲已经从西营总兵府搬出来了,把那个地方还给许义阳。晋王府尚在施工,还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需要精雕细琢。宁盛先让工匠完工两座院子让两位夫人入住。 翟哲专门开辟了一块厅堂加书房,与后花园相对,专门用作处理事务及会客。 东院和西院相对,东院是范伊的住处,西院是乌兰的住处。 东院布置很别致,比西院要大上一倍。 前日看见宁盛的布置,翟哲没有多说什么。 当年在山西时,因为翟哲要倚仗塞外的土默特部落,乌兰在家中的地位近乎于范伊平等。如今,随着翟哲的身份越来越高,她与范伊的身份悄然发生的变化,这一点,连翟哲也没有办法。 宗茂和季弘这两大干将娶都是范伊的侍女,翟天健又和陈子龙的女儿定亲,加上范永斗到达江南后长袖善舞。人的眼光都是势利,乌兰一个蒙古女人在南方无亲无故,几乎没人来捧她。 晋王府的院子很大,但在南京城内,再大也大不过西湖边的大将军府。 车驾到了晋王府门前,宁盛指挥家丁搬运行李,其实也没多少东西。 翟哲等都安顿好了才从书房中走出来。他先到东院,再往西院。 范伊正在让两个侍女处理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女人总是比较挑剔点,再完美的布置也能找出麻烦。 翟天健也在母亲的院子里,把一些杂书搬入自己的书房。比他小四岁的翟天行从小就是他跟屁虫,喜欢兄长给自己展示从方以智那里学会的一切奇特的玩意。 看见父亲,翟天健停下手中动作,翘着小脑袋问:“老师,他不来南京吗?” 从杭州出发之前,方以智已经向他道过别。他将前往苏州的太湖边置办学堂,不会再为晋王世子一个人的老师。这是他的夙愿,本来翟哲想让他稍加历练掌管江南事务,但柳随风与他说过一席话后,他自动放弃了这个选择。 权势的确诱人,但不是每个人都醉心于权势。 方以智当年因“顺案”被朝廷通缉,又见过翟哲因“降清案”处置了一大批江南乡绅,此刻又见一大批曾经的好友因“刺杀案”被革去功名,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半年前,他斗不过陈子龙,现在来了个更厉害的柳随风,与他已成好友的宗茂也已经复出,他自觉得夹在其中难做人,不如着手自己的百年计。 翟哲点头回答儿子,“嗯!” 翟天健低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书,拿在手中正好是那本方以智自己编纂的《物理小识》。他在抬起头,问:“我还能够跟随老师学习吗?” 翟哲略一沉吟,点头道:“可以,但你要去苏州!”被方以智教过的学生,别人确实不好带。 儿子长得已经有自己胸脯那么高了,方以智是个好老师。但在翟哲看来,翟天健太过端正了,也许他身边需要一个柳随风那样的人。 翟天健认真把《物理小识》收拾好,说:“我要去苏州!” 翟天行跟着起哄,叫道:“我也要去苏州,我也要去苏州!” “你在这乱嚷嚷什么!”翟哲一把把他抱起来,“等你长到哥哥那么大,才能跟着哥哥走!” 天伦之乐,他沉浸其中。 从翟哲走进院子,范伊就从房里走出来,当听说翟哲同意让翟天健到苏州时,她脸色微微变色,但忍住没有出言阻止。 在东院盘桓了半个时辰,与两个儿子嬉闹一番,翟哲再往西院。 两座院子相距百步,这边很热闹,乌兰却一直没有露面。 西院冷清,乌兰的侍女不像范伊的侍女那般美貌乖巧,她一直带着当初俄木布汗给她陪嫁蒙古女子。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在草原跃马扬鞭的少女,所以她的侍女也不再年轻。 “乌兰!” 翟哲走进去的时候,乌兰正在擦拭一柄弯刀。刀鞘上镶嵌了绿色的宝石,但因为年头久了,宝石已经不再有光泽。刀刃雪亮,倒映出一张人脸。 “你在干什么?” 翟哲有些吃惊。 “这柄刀,是我哥哥当年送给我的!”乌兰举刀向翟哲,像是在展示刀口的锋利,随后将其收入刀鞘,朝翟哲笑。 她的笑容还是如草原那般灿烂,但眼角已有皱纹。 “我从未见过!”翟哲更惊讶。 “是啊!”乌兰似乎颇为伤感,把弯刀收入一座陈旧的红漆木箱中,道:“你又有多少时间在我身边!”她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有时候听起来会让人不舒服,有时候又觉得很受用。 这句话让翟哲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回答。 乌兰的行李比范伊要少的多,侍女早已清闲下来,这时候各自退到厢房中回避。 搬入新筑的王府,乌兰没见到有多少欢乐,因为在这城内,她的空间比在西湖边又小了点。至于那些声望与权势,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我给天行选了一门亲事!” “啊!”这句话终于引起乌兰的关注。她没有与范伊争的位置的欲望,但翟天健的才许下的亲事仍然让她压力倍增。 “钱肃乐的孙女!” “钱肃乐,那个浙江巡抚?”乌兰好像有些印象。 翟哲点头。 钱肃乐的年纪已经大了,此次入阁担任兵部尚书有名无权,但钱家是浙东势力的代表。钱肃乐不是东林党,他是浙党出身,与东林党不是同源,但也不像马士英那般仇深似海。 浙东的势力在大将军府仅次于北下者,不仅仅是幕僚,军中也多浙东子弟。翟哲初始扩军时,所募都是浙东男儿,如郑遵谦和孙之敬都已是副将,离总兵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去年陈子龙为江南总督时,重几社,闲置大将军府幕僚。但此次刺杀案之后,如当初的起事的宁波六狂生董志宁、秀王家勤、张梦锡、华夏、陆宇鼎和毛聚奎都得到任用和升迁。 乌兰再汉化,她的脑子也弄不明白这些道道,但是她在草原见过汗庭的那些争斗,知道儿子娶什么样的人为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说好了吗?” “还没说好,正准备找人去说!” 乌兰想了一会,笑着说:“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主,问我做什么?” “儿子定亲,当娘的当然要知情!”翟哲看乌兰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心生感慨。 大将军府如同当年的草原汗庭,姻亲都是手段,他很自豪,为当年能从车臣汗和岳托那里夺回自己心爱的女人而自豪。 江南的势力分成两块,复社士子都团聚在陈子龙身边,浙东的士子多功名不显,反而与北下者走的更近。从眼下来看,复社曾经权倾江南,他用两案连续打击,仍然在各地占据优势。 这两者都是他要依靠的力量。姻亲一途,虽然也不稳固,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有些策略现在急不得,一用便要天下大乱。 乌兰说笑回应,道:“只怕天行顽劣,钱老不知能否看的上眼!” 翟哲意气勃发,道:“我翟哲的儿子,什么的女人娶不得!” 乌兰噗嗤一笑,道:“是啊,是啊,不但儿子这般,老子也一样,你在湖广纳了一房妾,为什么不带回南京来?” 这桩事,朝廷是下过敕令封赏的,大将军府谁的知道,但翟哲回来这半个月,范伊就是不提,乌兰没那么多心眼,一口点出来。 她的话勾起翟哲的心思,答道:“怎么不带回来,湖广的事还没了呢!” “她很美貌吗?” 翟哲想了想,道:“她会骑马!” 乌兰惊喜,拍手道:“那我便能找个伴了!”她转念一想,又转首认真问翟哲:“你会让她与我骑行吗?” “如你所愿!” 他二人在一起说话一直很随便,乌兰在大明了然一身,翟哲如在草原那般待她。 东院门口,范伊手里拿着一段锦站在那里,听里面的欢声笑语。她手里的东西是兄长才送过来的东西,因上面刺绣了行猎图,所以专门拿过来想给乌兰,到门口听见里面的欢笑脚步便停了下来。 翟哲多年与她相敬如宾,从不会笑的如此快活,说话如此轻松。 她突然有些嫉妒。 她是晋王正室,但是这么多年来,乌兰拥有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第523章 郑来 金小鼎的船队到达南京,一万士卒下船后在长江岸边驻扎。 一年间,他从一个亲兵侍卫统领成为南京提督,俨然是江南军中仅次于与逢勤和左若的第三号人物。这些是他用命换来的,也是他应得的。 觐见翟哲后,翟哲把许义阳介绍给他。 许义阳现在南京守备参将,暂统西营兵马,受金小鼎节制。 两个人同样年轻,许义阳要更年轻一点。 “金大人!” “许参将!” 许义阳听说过金小鼎的经历,心中折服。 出发之前,金小鼎已经做好功课,知道眼前这人虽然年轻,但却不容小觑。许义阳是萧之言的义子,他的父亲许都曾经是翟哲的旧相识,又与陈子龙为生死之交。所以,他在军中一条坦途,南京守备参将只是他的起点。 南京城归于宁静,朝政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内阁初立。 第一条朝令公布——解除海禁。 海禁早已名存实亡,福建的海路一直掌握在郑芝龙手里,广东落入郑芝龙手中后,粤海与南洋的贸易开始扩大。海禁其实只是在困住浙人的手脚。在此之前,杨志高便一直在舟山做海贸生意,但朝廷公然解除海禁,意义完全不同。 从表面看,这是对郑森参与刺杀案回应的一部分。浙海离日本的航线只有泉州到日本航线的一半。嘉靖年间,宁波府外的双屿岛是天下海贸的中心,大海商汪直、许栋都是徽州人,闽人可没有现在这等气候。 朝廷不仅仅解除海禁。 于此同时,商盟宣布成立钱庄——日升昌号。 日升昌号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宁波府设立分号,凡是愿意打造船只入海的海商,只要有田产财物抵押,能从日升昌号借款。这就不仅仅是解除海禁,而是鼓励海贸了。 朝廷专门在宁波府设立船舶司,负责征税及协调造船及贸易,担任船舶司首任主官的正是杨志高。 浙海近来商贸稍有起色,但要想与郑芝龙在水上争雄,从打造船,到战法演练不是一日之功。但浙海的潜力,不亚于粤海。江南物产丰富,从宁波出海比走陆路要便捷的多。 翟哲此举正是放开门槛,先让浙人乃至徽州人再走向先辈在海上争雄之路。海商和海寇不过是一字之间,他坐拥江南,还怕那些人发家后不为自己效力吗? 二月底,江南各处嫩绿,浅草刚没马蹄。 郑芝龙从福州点一万兵马出仙霞关,在衢州府边境停下来。衢州前面便是金华府,那里就属于江南的地盘了。 新任浙江巡抚张煌言调集三万府兵在金华城内严阵以待,宁绍总兵孟康领一万兵马驻扎在东城外高地以做外援。 大帐内,郑芝龙阴沉着脸,郑鸿逵和郑彩在陪同着他。这两人去年随他征战一年,没想到福建老家过个春节也不能安心。郑森的信使一到福州,他立刻点了一万兵马北上。 带多少人马是个学问,带兵太多,像是在兴师问罪,带兵太少,又显得底气不足。 张煌言已经命使者前来警告了,只要进金华府一步,便意味开战。 郑芝龙忿恨的大骂:“早该把那个小子给调回来!” 郑鸿逵和郑彩都不敢说话,尤其是郑彩,郑森惹祸,他逃不了干系。 “现在怎么办?” 郑鸿逵劝道:“王爷,朝廷的圣旨下来,并没有提及大木,也许形势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翟哲一直在与清兵交战,投鼠忌器,不敢再与郑氏树立!” 郑芝龙恨铁不成钢,道:“若非如此,我早已收到大木的人头了!” 郑彩比这二人都要冷静,说:“如今翟哲加封晋王,控制朝政,又在浙江开海禁,各种目的都达到了,但朝廷迟迟没有下文给王爷……”他顿了顿,后续的话他不敢说出来,这是要让郑芝龙主动上书低头。 翟哲显然在装聋卖哑,这样僵持下去对郑氏不利。 “南京城下还有我三万兵马,翟哲吃人不吐骨头吗!”郑芝龙的不忿不仅仅是对郑森,也在对翟哲的不满。南京城的局势是去年收复江南时留下的隐患,迟早要解决,他唯恨自己年初行事不坚决,结果把儿子折进去了。 郑彩主动请缨:“不如,我去南京城走一遭!” “也好!”郑芝龙沉吟片刻,道:“翟哲抓到了把柄,不会那么轻易撒手,你先去探探底,只要能把三万兵马带回来,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郑彩点头。 他与郑芝龙和郑森都很亲近,知道郑芝龙嘴上虽然骂的狠,其实心里很看重这个儿子。郑家子弟,能继承他家业的也只有郑森。 一队人北上,郑彩备下厚礼,南京城内的那些人府上难免都要拜一拜。尤其是那个柳随风,听说只有他在晋王面前能说上话。 从衢州出发,六日到南京,郑彩没敢先去镇江府兵营。 南京城的戒备没有解除,只有各地的府兵解散了一半,回去准备春耕。 郑彩先依次拜见新上任五位内阁大学士,再往柳随风的府上走一遭。 柳随风的宅子最简单,只有一个小庭院,家中两个门人,四个仆从。金小鼎担心他安全,专门给他配备了一队侍卫。 郑彩的礼物全被退回去,柳随风是不屑于他这点钱财的。 郑彩执礼甚恭,柳随风也很随意,他曾经在福州住上过有段日子,竟然用闽南语与郑彩交谈。 “你的来意我知道。但郑森这次是犯下死罪,若不是看在延平王曾经共抗清虏的份上,早随何腾蛟被斩首了。” “是,是!”郑彩点头,“世子到底年轻,被妖人所惑!” 柳随风满口胡话,“晋王恼怒,你去见他,不可为他求情,只需请晋王严罚,或许晋王心软,便会绕他不死。”他在试探自己的闽南语郑彩究竟能不能听懂。 “是,是,王爷说了,此次把世子领回去后,必然严加管束!” “还想给他领回去?”柳随风哼哼两声。 郑彩见柳随风脸色不善,又说好话。他在福建呼风唤雨,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与柳随风这样的老油条说的越多,他心中恐惧更甚,谈了一个时辰,郑彩落荒而逃。得知郑森被关押在大牢中,他又找上才到南京城五日的金小鼎,求他在狱中通融,不要让郑森吃了苦头。 ☆、第524章 开价 上下都打点够了,口信探听的差不多了,郑彩才敢拜访晋王。 郑彩不擅长言辞,但郑芝龙却不像翟哲这样与士林搞好关系,福建有名的大儒黄道周视他如仇敌。在他割掉何楷的鼻子后,多半有点学问的人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他手底下最缺的其实就是柳随风这样的人。 给几位大学士、柳随风和金小鼎送的礼物都是茶点,送到晋王府的东西才是正宴,纹银加上各种南洋的珍奇总价足有两万两银子。 宁盛现在为晋王府的大管家,翟哲却不像柳随风,所有的东西照单全收,郑彩走到晋王府前,看见门口摆着两个石雕瞪大眼睛的麒麟兽,原本被柳随风说的只剩下五成的志气又少了两成。 一个月前,翟哲虽然声名远扬,但真正见识过他的人都知道大将军待人和善,处事低调。大将军府在杭州比不上浙江巡抚衙门阔气,在西湖边的翟府更是少人知晓。 但此番翟哲被刺杀后受封晋王,正式进驻南京,像是换了个人。 门口左右两侧各站立了四个侍卫,盔甲鲜丽,腰配戚刀,手提鸟铳,两个眼睛滴溜溜看着前方,站立的姿势比那两个石刻的麒麟兽还要端正。这门房侍卫一共有六十四个人,每隔上两个时辰便会换岗。 郑彩送上礼物,被宁盛引入大门,再随侍卫往后院。走入晋王府,这位身经百战的总兵不敢东张西望,只敢看引路人的后背。面见隆武帝时他也不像现在这般忐忑,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有求于人,担心完不成郑芝龙的嘱托,又怕不能把郑森带回去。 其实眼下的局面,对翟哲和郑芝龙都是一般为难,谁更能沉得住气,谁就能坐的更稳。 翟哲没有在书房见客,而是罕见的用了会客厅。 会客厅前也有侍卫。 郑彩进门时,发现这里好比一座大殿堂,足以容下百人,正前面的主座上坐着一个中年人,身穿蟒袍,又有一个侍卫佩刀站在右手侧。 郑芝龙虽富,但福建偏隅,底蕴和南京是没法比,郑彩的见识也仅限于闽地。 郑彩不敢抬头细看,屈膝道:“拜见晋王,大将军!” “郑芝龙为何只让你来,不自己北上?”翟哲口气好像很高兴,歇了口气,再说:“起来吧!” “王爷身体有恙,粤海近来又有生番闹事,听说大将军遇刺后,惊惶不安,特让末将前来拜见!” “郑森的信延平王应该看过了吧!” 郑彩这才知道,郑森的信使竟然是翟哲有意放回福建的。 晋王的语气有些惆怅,道:“我与延平王有旧,先共攻南京,再同取江西,只是郑家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真的让我很为难!” 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坐实了郑森参与刺杀的罪名,又听说当街斩首的十二个人中有四个郑家侍卫,郑彩来时路上想的说辞和底气到了此刻十余其二。 “你回去转告延平王,我给他留几分情面,不让郑森受血光之灾,赐他三尺白绫,留他一个全尸,也给朝堂留一份脸面。” 郑彩单膝跪地,拱手求道:“郑森年幼,被何腾蛟所惑,求王爷饶他一条性命!” “我要是当日丢了性命,也该怪郑森年幼吗?”翟哲怒喝声如滚滚闷雷。 “你回去转告郑芝龙,他若想留下郑森性命,便自己北上南京请罪,若不然,你领郑森的尸首回去吧!” “王爷!”郑彩还要再说。翟哲好像怒气旺盛,竟然径自走了。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两个人,方进走下来说:“王爷发怒,你还是先回去吧!”他陪郑森走到门口,路上多说了几句话,道:“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刺客用的螺旋管心的长鸟铳,只有西洋才有,铅子有剧毒,击中王爷右侧侍卫,我想起来还是后怕!” “都怪何腾蛟,都怪何腾蛟!”郑彩听的心惊肉跳,只把罪名往死人身上推。 两人一路说话出门,路上方进随口说了几件秘闻,都是刺杀案的隐秘,外界闻所未闻。这几天花了近万两银子,得到的消息还没有方进随口给他说的多,郑彩心里暗中责备自己怎么把这么个重要的人给忘了。 到南京城三日,他明白几位内阁大学士在这件事毫无发言权,郑森的生死全操在大将军一人之手。还有那三万兵马,被江南重兵分割团团围住,只要翟哲一声号令,只怕郑芝龙多年心血就此打了水漂。 方进一直把郑彩送至快到大门的地方,郑彩见左右没人,压低声音道:“方侍卫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出了晋王府,他查方进的住处。郑氏在南京城布局多年,自有门路,他很快得知方进的住处离晋王府只隔着三条街道。方进因白日需到翟哲身边当差,所以住址离晋王府很近。 郑彩重新又准备一份厚礼,直到酉时,方进从晋王府出来回到自家,他自己不敢上门,命郑氏家人把礼单送上门去。 他知道自己在南京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方进不比几位内阁大学士,未必会见自己,所以先送礼单。这礼单就等于礼物,会后续慢慢找门路过到方进的户下。 出人意料,方进竟然把礼单收下了,并让家人传话,明日夜晚与郑彩在醉江南相会。 醉江南不是酒楼,却是一座茶坊。 郑彩早早定下房间,次日夜色朦胧时,方进果然来相会。方进换了一件暗青色的棉袄,但他身材高大,到哪个地方都会惹人注目。 郑彩心里不是没有怀疑,但现在他一点门路没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找了很多人,一听说是为郑森的事情而来,一个个把他拒之门外。天色已黑,茶坊中竟然像越来越热闹。 醉江南不仅仅是喝茶的地方,也有歌妓唱歌献艺。这里原本没这么热闹,自秦淮河河坊被许义阳率兵一夜清扫,一大批士子被惩戒后,那里已成为南京城的禁忌所在。 谣传这座茶坊背后的主人是大将军的舅爷范永斗,靠山极硬,因此接下来一批生意。 大将军府搬入南京城后,南京城的格局在慢慢发生变化,这里正在变得比往日更繁华。因为多了很多实权人物,因此更像是大明的都城。有权力就有人寻租,有人寻租便有搧客。 走进茶楼正中的天井,正有一班闲客在等今夜的花魁献技,听说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寇白门。 郑彩现在可是没什么心情听琴,他一个粗汉也听不出什么门道。见方进进来,立刻让家人把他引入包间。 外面很热闹,里面很清静。 两人坐定,茶楼的伙计上完茶后立刻被赶了出去,郑彩让人守在门外。 “方兄弟!”郑彩不用正式的称呼。 “郑兄!” “早闻方兄弟是大将军帐下英豪,没想到这般年轻!” 方进坐在他对面,对郑彩奉承充耳不闻,茶也不喝,说:“我来会你,王爷是知道的!” “啊!”郑彩吃了一惊,很快想明白。方进是翟哲的亲信中的亲信,在这个风口浪尖,怎敢私下会见自己。 “王爷说,郑森在南京城这几年一直与降清案有干系的那些士子来往,他怀疑此次刺杀有清虏参与其中,只是苦于没找到证据!” “不可能!”郑彩跳了起来,道:“世子虽然年轻莽撞,但在大义上从来不糊涂!”他很快想到郑森曾经随钱谦益学习,因此可能与柳如是走的很近,后半段声音慢慢小了下来。 方进面无表情,又说:“王爷说,他很难相信郑森做此事,延平王不知情!” “不知情!”郑彩又跳起来,急吼吼道:“王爷确实不知情!” 方进表情麻木,说了第三句话,“王爷说,他现在睡不好觉!” 郑彩重新坐在方进对面,皱起眉头,收起了之前的急躁。他听出点端倪了,方进进屋说了三句话,都用“王爷说”打头,这是在转述翟哲的原话了。 “晋王要怎样才能睡安稳?” “用仙霞关来换南京城的两万兵马!郑森就留在南京,王爷看在与延平王往日的情分上,不会为难他!” 郑彩倒吸了一口冷气,方进这是在代表翟哲与自己谈判来的。 的确,他的身份只适合与方进交谈,翟哲与郑芝龙交往才算匹配,晋王是绝不会与郑彩谈条件。 “不行,绝对不行!”郑彩捏紧拳头。自古入闽一条路,仙霞关在衢州东南,卡住了赣浙入闽的门户。仙霞关要是交给朝廷,郑氏占据的闽粤两地便会被分割开,等于是把命门交给朝廷,不对,是交给翟哲。 “不行!”郑彩在喃喃自语。 方进站起来,拱手道:“我想这件事你做不了主,不如去请示延平王,在下告辞!” 走到门口位置,他转身道:“多谢多谢郑兄的茶水!” 他连杯子也没碰一下。 郑彩站起来,方进的话一直在脑子里转,没有挽留。 方进打开房门,才进茶楼时外面的喧闹已经消失不见,整个天井中寂静无声。 突然“叮咚”一声琴响,如深山滴泉坠落青石,他还没来及迈步,一串纯净清脆的琴声连贯而至,滴泉化作溪流。 清风抚松林,云雀叫枝头。 一曲完毕,喝彩声起,方进才迈步下楼。他跟在翟哲身边多年,早已不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 “果然不愧为秦淮八艳!不过寇白门已不在贱籍,为何要在此卖艺?” ☆、第525章 女间 郑彩返回衢州,有些事他觉得必须自己亲自与郑芝龙面谈。翟哲既然放下那样的话来,郑森的性命暂时无忧,三万兵马的粮食也断不了。 天牢中数百人该斩首的斩首,该革去功名的革去功名,该释放的释放,到此刻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女人。 这两个人都是性子高傲的人,但在漆黑的牢笼里,再高傲的模样也没人看见。何腾蛟也很高傲,但是他高傲的头颅已经被割下来了。 这两个人性子都很爱洁净,但这几天只能与老鼠蟑螂为伴。 地牢门口传来皮靴声,火把给冰冷的牢房增添了一份温暖。 柳如是睁开眼睛,她面容比那个秦淮河畔的夜晚更憔悴。 一个很瘦的男人站在面前,长着两撇山羊胡子,这个人她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柳君!” 这是一般文人墨客对她的习惯性称呼,她一向喜欢以儒生的着装见人,那些年轻的士子投其所好,便称呼她为“柳君”。 “你是谁?” “我只是个小人物,说出来名字你也不记得!” 柳如是习惯性为自己辩护了一句,“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并不知道郑森要刺杀大将军!”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很多遍。郑氏以为是她牵连了郑森,其实是郑森牵连了她。 “嘿嘿!”那个人干笑了一声,两边腮帮子瘪了下去,问“你在这里呆够了没有?” 某个时候,漆黑的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柳如是曾经偷偷的哭泣过,但在人面前,她却是不会那么容易低头,冷笑一声,问:“这件事,我能做主吗?” “有人要救你!” 五个字!柳如是听得心中一热,总算还有人能想得起自己。陈子龙吗?好像只有他了,郑森自身难保,不知是活着还是死去。 “陈卧子吗?”她心中暖暖的。她当年与陈子龙一段恋情,虽然没有如愿嫁给陈子龙,却能让陈子龙一直没有忘记他。 那瘦子摇头,咽了口吐沫,两片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那还有谁?”柳如是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好像与自己想好的那些人都倒了霉运。 那瘦子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 “你?”柳如是哑然。 “弘光年,我在南京城曾拜见过柳君,当年钱老刚刚北上,柳君的风采,一直留在在下心中!”那瘦子在笑,好像笑的有些猥琐,又好像在嘲笑。 “你是?” 瘦子的声音难得宏亮,道:“在下赵玉成!” 果然记不得,柳如是想破脑袋,搜刮不出眼前这个人的映像。等等,他说是弘光年,那一年清兵下江南,她陪钱谦益投水自尽,钱谦益因“水凉”放弃,最后剃发北上。她留在南京曾经与松江的义士有过联络。 那一年真是不堪回首,她因山河残败,又对钱谦益失望,自暴自弃,竟然找上姘头,因此与钱家分道扬镳。 “你是松江人?” 赵玉成点头。 “说吧,你救我出去有什么条件!”柳随风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她在风月场厮混过,但她现在已经快年老色衰了,最后一点尾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吗? 赵玉成从衣兜中掏出一把钥匙把门锁打开,拉开木门,道:“出狱之后,你不能留在江南!” 柳如是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没有急于回答。 “我会送你北上!” “北上?” “我有幸在那等残酷的日子与柳君并肩为战过,也听说过钱老的大名,我想一个人一辈子难免会犯错,只要能及时幡然悔悟,也算是对的起列祖列宗!” “你要我回到钱谦益身边去!”柳如是惊呼,“你要我在北京为当江南的内应?” 赵志成轻轻点头。 “呵呵!”柳如是冷笑。 随后是长久的安静,火把噼里啪啦的作响。 “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会被一直关在这里,或者是被拉到四牌楼前斩首?” 赵志成摇头,说:“晋王既然先前没有杀你,必然不会再杀你,我向晋王求过情,他会什么时候放你出去,我就不清楚了!” “晋王,他现在是晋王了!”柳如是喃喃,脑中浮现出当年在眉楼前陪同萧之言前来迎亲的年轻人,那是在清兵入关之前。 “你能向晋王求情?你是什么官职?”柳如是很细致,也很警觉。 “在下现在执掌东厂!” “你是太监?”柳随风没有太过惊讶,她又觉得不像,太监怎么会有山羊胡子。 赵玉成干笑,却不回应。 “只要我答应你,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是!” “晋王害的钱家好惨,难道就不怕我到了北京再也不回来,就不怕我把江南的虚实全部告知清虏!” 赵玉成摇头,说:“我的确有担心,但晋王还是答应了!他说当年在那等形势下能站出来反“剃发令”的人,现在不会再把自己卖给清虏!”柳如是自以为的那些机密,在翟哲眼里不过是皮毛。 这番话是从翟哲嘴里说出来的,柳如是听得心中酸楚。她当年能舍弃性命为大明,却不知为何大明复兴后,她的境况变得如此悲惨。 赵玉成的嘴就像抹了蜜糖,又说:“晋王答应,等钱老回来那一日,他在北庭是什么职位,在南京只会高不会低!” 柳如是还在发呆。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她才发现钱谦益老是老了点,但对自己却是极好的。 她从稻草堆上爬起来,站在赵玉成面前,问:“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你答应了?” 柳如是点头。 “那就好!”赵玉成面露喜色,说:“你且还在这牢里再耐上一日,我这就出去安排。不过你出狱之后不能说是我救的你,对外仍然说陈尚书救你出去,然后你在南京城盘桓些日子,我再秘密护送你北上!” “全凭赵大人安排!” 赵玉成出牢门,重新把牢门锁上,举着火把走了出去。 一切又重归黑暗。 黑暗中,那张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再过一日,柳如是这一天是度日如年。 不知是白昼还是夜晚,一阵喧闹的脚步声把她惊醒,她睁开眼睛时,见一队士卒站在牢牢前,牢头正在开锁。 一个少年将军站在五步之外,两侧亲兵佩刀持铳。 “义阳!” “柳姨娘!” 许义阳叫的亲热,但脸上看不出和善。 “奉南京提督府命,放柳姨娘出去!” 柳如是站起来,整理裙摆,端正仪容。许义阳转过身去,耐心等候,一直到柳如是收拾好了,他才在前面带路,引她走出牢房。 出门的时候,正是正午。 艳阳天高照,柳如是在拐角处适应了好一会,许义阳用后背对着她。 她本能感觉有些不妥,问:“你义父和义母,怎么样了?” 许义阳再老练,再沉稳,到底是少年人的性子。萧之言和顾眉待他亲热,此次两人被“刺杀案”逼出南京,剩下他孤身一人。他不怪大将军,心中的怨气三成怪在何腾蛟和郑森身上,七成却怪在柳如是身上。 “托姨娘的照顾,他们现在都去湖广了!” “是吗?”柳如是幽幽叹息,“我对不住你娘!” 许义阳招手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道:“这些银两是金大人让我交给你的,陈尚书能救你出来,也不愿再见你,你日后好自为之吧!”他脸上稚气未脱,训斥柳如是就像大人责怪小孩。柳如是平日伶牙俐齿,此刻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初春,整个南京城经历刺杀案的洗礼,如河边的柳树,山里的野草一般,开始发芽生长。 柳如是走出大牢,才发现她平日自诩交际广阔,现在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她知道暗中一定有眼睛在盯着自己,于是先找了一座干净的客栈住下,认认真真洗了个热水澡,洗净污垢酸臭。许义阳给他包袱里有两百两银子,若在往常,这些这些银子在她眼里算不了什么,现在她开始懂得珍惜。 洗干净身子,再出门买了一些珠花彩粉,有钱有有钱的花法,无钱有省钱的诀窍,她也不是一出道就是花魁。在铜镜前好生打扮一番,她自觉的还不是那般老。 晋王府。 赵玉成急匆匆跑进来,侍卫将其引进门,他的脸色少有的凝重。 翟哲今日无事。 赵玉成直接被领入书房。 一见面,赵玉成行礼,道:“王爷,北面出事了!” 翟哲看他的脸色已经猜到发生何事,问:“大同城破终于破了吗?” “破了!” “能支撑到今天,也难为他们了!”翟哲靠上椅子,他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该来的终究会来,大同城守御了一年,不知襄阳城还能支撑多久?他与多尔衮几乎同时解决了内患,该到正面对决的时候了。 “柳如是出狱了吗?” “昨日出狱!” “有些事情该加紧了!” “小人知道!” 战场分明暗两处,有时候一个女人的作用不亚于一支兵马。翟哲不讨厌柳如是,当然也谈不上喜欢。有很多人希望他死,他这个位置能与人结仇,当然也能收买人。 ☆、第526章 生与死 大同北门大开。 城内的厮杀声和烈火正是最旺盛的时候。半边天空红彤彤的,火光遮挡了月光。 一个哨骑从光亮处疾驰入黑暗中,再从黑暗中显现在火把下。一直到一队整齐的骑兵前,那哨骑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告道:“启禀王爷,四城塔楼皆已经攻下,唯有姜镶尚在总督府负隅顽抗” 多尔衮侧耳细听,城内的惨叫声传到十几里外若不可闻。 哨骑跪地不起,等到摄政王的答复。 两个冰冷字从多尔衮的唇齿间吐出来:“屠城” 不屠城无法消除他心头的愤怒和无力,唯有鲜血可以⊥这些汉人畏惧。 大同城反叛是南北局势变化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明军虽然收复江南,但总体还处于清廷的包围中。清兵或从扬州南渡,或从湖广东下,只需慢慢打磨,战争旷日持久,江南绝不可支撑长久。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攻克大同城,但女真精锐在这座城下被拖延了一年时间。此刻将士疲倦,再想发动大规模南侵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至关重要的是,失去了湖广,他没有了粮食。没有江南的财富,没有湖广的粮食,时间拖得越长久,也许对清廷愈发不利。 襄阳,对,还有襄阳,他不得不去救援的襄阳。 哨骑飞奔而回,兴奋的呼叫:“大将军有命,屠城” “屠城” “屠城” 女真人眼睛红了,这两个字意味着他们可以肆意斩杀男人,抢掠女人,占有财富。 城门打开后,大同城内没有多少抵抗的力量,满座城里全是快要饿死的人和饿的半死的人。 雷言谦披挂铁甲,右手擎着一柄宽大的厚刀,他身后跟着八百兵丁,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有那么十几个人从草原就随他左右。 惨叫声时断时续,雷言谦低着头,他身后的士卒也垂着脑袋。那些刺耳的惨叫声,发出惨叫的人似化作一个个幻影张牙舞爪朝雷言谦扑过来。 “不要怪我,真的不要怪我” “你们本来就是要死的,要怪就怪姜镶把你们拉入死路,要怪就怪翟哲欺骗你们” 雷言谦无意识用手摸了摸嘴唇,想到这几天吃的人肉,胃内泛出一股酸水,猛然于呕。大同城被围困一年,城中粮食已尽,从半个月前姜镶开始斩杀女人用作军粮起,他便放弃了。 在起兵的头一个月,他存了必死之心。但初心未能始终,现在他不想死,于是他秘密联络城外清兵,在亥时打开了大同北门。 “摄政王有令,屠城” 女真骑兵的呼叫传入他耳朵,雷言谦手中的刀“哐当”落地。排列整齐的士卒又往里挤了挤,担心女真人杀的性起,连他们也被席卷其中。 城中还有厮杀,姜镶身边剩下了三百多人,被围困在总督府衙门。 四周虏兵如潮,姜镶知道大势已去,犹然拔刀血战,只盼能多拉一个女真人作伴,他死时就不那么痛苦。清兵入城太过突然,他近日每夜必做恶梦,已然预感到大事不妙,但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败法。 鸟铳早已爆裂,长刀也已起卷。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罢了,罢了”姜镶唯有最后一点力气,正准备拔刀往脖子上刎去,忽然围攻的清兵如潮水般退去。 一个女真将军站立在二十步外,正是一年前领他西征顺贼的阿济格。 “姜总兵” “哼哼”姜镶两眼看天。 “你不想见雷言谦一面吗?” 姜镶一口血痰吐在地上,架在脖子上的短刀猛往里切,鲜血从细小伤口后中喷射而出。他扶着身后的椅子缓缓坐下去,后背靠在椅子上,粘稠的血液从扩大的缺口处留下来,顺着他胸口,顺着他的大腿,顺着他的膝盖,顺着他皮靴,坠落在地面上。 四周还剩下的五个亲兵惨呼:“大人”各自拔刀割在咽喉口,扑尸在姜镶周围。 他降过顺贼,降过清虏,复归大明,至少死的这一刻,他很安心。 阿济格静静等了片刻,指向姜镶的尸体下令:“斩下他的头颅” 从黑夜到天明,再从天明到黑夜,大同城的厮杀声慢慢平息下来。 雷言谦被带到多尔衮面前,大同十万百姓,唯剩下这八百人。他们活下来了“你叫雷言谦” 雷言谦双膝触地,用嘶哑的声音回答:“末将是” “你曾经在草原与翟哲有旧?” “是,当年翟贼生性残忍薄凉,伪善狡诈,我识破他的嘴脸,早已脱离了他”这是雷言谦的隐痛,他甚至担心多尔衮会因此不放过他。经历过多次反叛后,汉人执掌兵权在清廷已是大忌,他与翟哲的关系在外人眼里是大危险。 多尔衮冷冷的盯着他,半天方说:“起来吧,你献大同城有功,领着你的兵马编入镶红旗” “多谢王爷”雷言谦用最谦卑的礼节磕了一个响头。 多尔衮拨马向前,下令:“随我入城” 正白旗的白甲兵护送清廷摄政王走进安静的大同城。街道上的尸首已经清理于净,房屋燃烧留下的废墟还在那里。多尔衮驻马登上大同城头环走一圈,四周视野开阔,四面城外的兵营都展现的眼前。 “好一座大同城” 他赞叹,他叹息。可他征服天下的梦想,因这座坚城而破灭。 “将此城斩首,以震慑天下汉人之心” 跟在后面的阿济格有些懵,问:“把此城斩首?” 跟在后面汉人马国柱很快明白过来,但他不敢抢阿济格的风头,所以不敢答话。 多尔衮手指换扫一周,缓缓道:“将此城城头拆卸一丈” 原来是这样斩首阿济格这才明白多尔衮的意思,答道:“” 大同城既下,山西大股义军从河南往湖广,只有少许疥癣之痛藏在太行山中。 多尔衮担心襄阳城被明军攻下,彻底失去湖广,有心率兵南下驰援,但八旗兵马在大同征战一年,人乏马疲,都不愿再往南方征战。 清廷唯一可用兵马只有吴三桂的关宁骑兵,在收兵的同时,他传令往驻兵在潞州的吴三桂,命其立刻率兵赶往南阳,驰援襄阳。 ☆、第527章 湖边酒 朝令从南京城出,如种子在各地生根发芽。 晋王封左若为安乡将军,统管襄阳战事。 逢勤为余杭将军,负责长江防线。但长江防线被化成两个防区,应天府、镇江府和太平府归南京总督金小鼎统一布防,常州府和松江府归逢勤管理。 安乡在岳州,余杭在杭州。这两地分别是左若和逢勤一战成名的地方。他二人仍然是翟哲的左右手,晋王不会让一边压制1住另一边。 湖广兵马多且杂,萧之言和车风才被调遣至荆州附近组建骑兵,忠贞营本部唯有翟哲和堵胤锡才能指挥。左若在襄阳城下能用的只有金声桓、张天禄、弓辰以及他本部人马。 襄阳城防坚固,守兵尚未见疲态,但襄阳在长江以南,清廷除非做好充足的准备,否则不敢派遣大军渡江。不过吴三桂率军到达南阳后,明军也不敢再到江北,清廷可以偷着运送一些补给给襄阳。 翟哲已经不再强求强攻襄阳,在湖广,他可以不胜,但绝不能败。 经过连续几年的大规模战争后,大明和清廷似乎在偶然中达成了默契,今年是休整年,战火也许仅陷与襄阳一地。当然,仅仅是也许。 苏州城外。 邻近太湖边浒墅关,有一片很偏僻的镇子,这里离吴县县城大约有四五十里路。 近两个月来,这座镇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听说复社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要在这里办学堂。 江南名儒如过江之鲫,有一批随清虏往北京去了,有一批在剃发令中不屈而死,还有一批被降清案所羁,声名扫地。曾经的后期之辈,现在已是声名鼎盛。 其实方以智身上也有污点,但现在“顺案”已经没有人再提了。 只有方以智自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投靠过顺贼,所以他没有瞧不起任何人。 学堂初立,前来报名的人便络绎不绝,江南、浙江各地望族都在找关系把家中才俊往这里送。无他,因为方以智曾经在大将军府当做几年幕僚,还曾经是仅次于宗茂的人物。但学堂尚未正式招收门徒,来人皆被方以智推走,只有十几个原本就跟着他和黄宗羲的少年每日在太湖边读书。 方以智很忙,这几年他一直隐藏在幕后,这一走出来,原先的朋友一个个来拜访。 一个人守不住一座城,一个人办不好一座学堂,所以他为了做好这件事,先请来好友黄宗羲,其他朋友也来者不拒。 有人来道贺,有人来找门路,方以智也分亲疏,不可能都同等待之。 小镇里突然来了这么多有名望的人,吴江知县十天倒是有六七天呆在这里,一面是想借机结识诸多儒者,同时也在担心方以智挑出毛病。要知道,坊间谣传他本是江南总督的人选。 离小镇不远的地方正有一群泥瓦匠在修建校舍,工匠甚多,按照这个进度再有两三个月便可以完工。 小镇条件简陋,接待条件有限,关系不亲近人的无法在此地久留,更多的人居住在吴江县城,或者是苏州府。 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不过对最亲近的人,一座破客栈,半壶残酒,一碟新捕的烧鱼也如仙境。 这几年,江南巨变,曾经的好友早已物是人非。 这一日快到傍晚的时候,小镇唯一一座酒店里,有五个人围着一座木桌而坐。 酒是上好的酒,鱼是新鲜的鱼。 陈贞慧、冒襄、方以智、黄宗羲,还有一人原本不是常出现在秦淮河畔的复社士子。他穿着华丽,正是绍兴的张岱。这里的酒正是他带出来的。 自几年前在秦淮河畔一别后,这几人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起分别后的经历,各自唏嘘。除了黄宗羲滴酒不沾,其他几人都喝的微醺,唯有方以智一直保留一丝清明。 复社四公子只存其三,众人酒喝的痛快,心中总留着一处芥蒂。 张岱家中豪富,又因家在绍兴没有被清虏洗劫,还保留着几年前的习气,酒喝多了,话也便多了,好奇的问:“听说方兄连江南总督也不坐,却要到这太湖边办学堂,真是如此吗?” “胡说!”方以智摇头。他否认,旁人可不信。 “江南总督啊!”张岱啧啧赞叹。他连考不中,因家中豪富,也就断绝参加科考的念头,但在几个进士身边丝毫不觉得低人一等。 方以智有感而发,道:“官场如战场,也不是那么好留的!” 张岱口无遮,问:“你不是被晋王踢出来了吧!” “你胡说什么!”黄宗羲很不高兴的反驳。张岱原本是来江南踏春游玩,与他顺道同行到了这里,见他说话不中听,黄宗羲怕惹怒了方以智。 陈贞慧打圆场,道:“晋王性情大变,确实不那么容易相处了,脱离了官场也未必是坏事!” 江南士子谈论朝政是平常事,没有什么奇怪。朝廷此次扒了一百多名士子的功名,在江南造成的影响可不小。谁都知道这件事背后有晋王的影子,这一百多人未必都和刺杀案有关联,晋王不过是借此警告江南乡绅。 士子把功名当做性命,有些人甚至看功名胜过性命,有十几个人事后受不了打击,竟然各自寻了短见。 “你说朝宗真的会参与刺杀案吗?”陈贞慧也喝的有点多,终于还是把这句话憋出来。侯方域人品不怎么样,但复社四公子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 听话风转到这个地方,冒襄接着酒意趴伏在桌上,假寐不插言。 黄宗羲说话不拐弯抹角:“这件事只有晋王才知道,当今朝政被晋王把控,实在是非大明之福!” 他近年研究朝政,颇有感悟,又说:“大明之衰败,在于朝政决于圣上一人,圣上贤明,则四海升平,圣上愚塞,则奸吝丛生,如今朝政皆决于晋王一人,也有同样的祸患!无论是圣上,还是晋王,都当有约束,方可力保大明不走上邪途。” “可是晋王是贤王啊!”张岱抬起酒杯一口抿干。 “他是贤王吗?”黄宗羲反问一句,然后冷笑。 “起兵浙东,力挽狂澜,再征湖广,力保江南,他不是贤王,谁是贤王?”张岱是浙东人,自幼是浪荡子弟,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看的极淡,很很不客气的反驳黄宗羲。 陈贞慧接话道:“他是不是贤王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更像一个人!”他没有说出来。 “曹操!”张岱哈哈大笑,又饮一倍酒。 其余四人皆色变,张岱犹然不知,还在那里倒酒。 陈贞慧与张岱并不熟悉,警告道:“小心祸从口出!” 方以智有些尴尬,他毕竟在大将军府当做差,还有那些修建校舍的工匠,也是翟哲花钱雇佣的。 黄宗羲还在愤愤不平,道:“朝廷这次革去一百多士子的功名,八成是复社人,陈尚书竟然也会同意!” “乱世当用重典,晋王已够仁慈!”方以智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要是真说出来,今晚的酒席十有八九要不欢而散。 “复社,复社!”张岱先嬉笑,抚摸酒杯,再冷笑,道:“复社有什么用?复社剃发的还少吗?侯朝宗没有剃发吗?” 他一个局外人,三番两次驳斥主人连带瞧不起复社东林,黄宗羲的怒气上来了,反问道:“剃发怎么了,若清兵到浙东,你不剃发吗?” 张岱先发了一会呆,像是细想,又嬉笑道:“剃,当然剃,我有不是自诩忠君爱国的复社东林,只是个喜欢在胭脂堆了打滚的闲人,为何不剃发!” 黄宗羲被憋了回去,但他近年来涵养渐高,没有发怒。 似乎在桌趴伏睡着的冒襄忽然叹息说了一句话:“只怕到那时,你剃了发也无用!”他家在如皋,家业本不亚于绍兴张家,被清兵洗劫后,一贫如洗,今日来此聚会也是卖了字画才有盘缠。 本说人情,情义更深,忽说朝政,分歧立现。 众人迷迷糊糊,方以智转首看门口倚站着一个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几人,不知在那里听了多少时候。他心中一惊,酒意消散了一半,起身问:“你怎么在这里?” 黄宗羲转首看见那少年,脸色微变,但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那少年回答一板一眼,道:“听说老师在此饮酒,天色已晚,我担心老师醉了,所以过来看看!” “此是何人?”张岱神态张狂。 那少年指着张岱,说:“我听诸位言辞,唯有你心口如一,不说虚伪的话!” “听见没,听见没!”张岱大喜,走出来座位来脚步虚浮。 陈贞慧心中称奇,问黄宗羲:“此是何人!” 黄宗羲偏首向方以智,道:“你问密之!” 方以智搪塞道:“此是我在杭州新收的一个学生!” “竟敢如此大胆!”陈贞慧小声嘀咕。那三人的酒水都喝的差不多了,一个个趴伏在桌子上。方以智与黄宗羲对视一眼,方以智摆手对那少年道:“你先回去叫两人人来!” “是!”那少年转身离去。 天色已经昏暗。 ☆、第528章 心胸如大海 晚上回去后,方以智洗了一把脸,感觉稍稍清醒些,转身出门往学童的宿区。 推开一扇门,屋内有灯火,少年躺在床上,却没有在看书。 “老师!”看见方以智入门,那少年连忙坐起来。 方以智坐在木凳上,这里条件简陋,他确实没想到晋王能把世子送到这里来受苦,这是对他的信任,也是赋予他的责任。 “今日的席中谈话,你都听见了?” “我只听了后半段!” 今日酒席那几人的表现正是江南士林的缩影,黄宗羲观点鲜明,冒襄消极避世,陈贞慧有话不敢说,不在复社的张岱感觉不到朝廷的威胁。 晋王变了,或者说晋王本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在不同时期给世人展现不同的面貌。 那少年聪慧,见方以智的神情就猜到他心思,问:“老师可是担心我会把钱那些话转述给爹吗?” 方以智不好直接回答。 “老师放心,爹就算听到他们的抨击也不会怎么样!”那少年露出自傲的神色,道:“此次出门前,爹特地嘱咐我一句话,男人的心胸当如大海天空。” “是吗?”方以智露出笑意。说话时一回事,做事是另一回事。晋王没有动隆武帝,没有杀郑森,甚至没有杀柳如是,这样的晋王的确值得拥有,能说出这番话的世子也值得期待。 那少年见方以智的表情,以为他不信,继续解释道:“黄师,爹很尊重他,看过他的书稿后,赞不绝口!” “那当然,否则我怎么会邀请他来苏州!”方以智站起来,柔声说:“我过来是告诉你,睡觉的时候要记得吹灯!” 他看着那少年钻入被窝,到桌前吹灭灯火,拉开房门走出去,又把房门关好。 此地邻近太湖,有晚风,微凉。 方以智的步伐很大,今日招待朋友,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至于复社,自张溥死后就不存在了。黄宗羲念念不忘的东林,也早已是过眼云烟。不过,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力,他又何必破坏这难得气氛。 …… 江南各地虽然隐藏了一些情绪,但总体蒸蒸日上。 受过清虏大半年的洗劫和欺辱,曾经能耀武扬威站出来指责朝政的人自己的屁股多半不干净,在反剃发令中挺身而出的人也多半都身居高位。多铎的残暴和屠杀让很多人懂得了避让,使翟哲少了很多麻烦。 春天,一场小雨让江南大地生机盎然。 一群客商乘舟在苏州府上岸,一路往南,往湖州和杭州方向行走。 这群人走的极慢,到湖州府更是盘桓两日,打听各种去年的收成,以及各种货物价格的走势。去年朝廷实施新政,找出很多隐匿的田产,以官田的形式放租。环太湖周边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无论是种植水稻还是桑田,只要不是不是太懒散的人家,多半日子过的还不错。 生丝是东洋和南洋贸易最紧俏的货物。今年的生丝价格不贵,但种桑比种水稻的收益还是要高上三成。 杭州府地界百姓的日子过的更好,因为两年前杭州起兵时,大将军曾承诺免除这里百姓三年的赋税。 杭州附近的运河和钱塘江中船只密集,这里有江南乃至大明最大的兵器作坊。富阳县钱塘江侧时常能听见巨大的爆破声,不过那里四周皆有商号护卫看守,外人不得而入。 苏州的棉纺湖州的丝,杭州的兵甲行天下。胡家、朱家和放弃盐政的柳家各使神通,有合作也有保密,正在推行军中新一轮兵甲换装。 这一行六个人在富阳渡江,原本荒凉之地日渐繁荣。 路上行人匆匆,眼看到了饭点,连过了两座酒店,都是客满。 这群人都是身段魁梧的汉子,看着装打扮也是富庶人家。几人在一座露天的酒店旁边观望,里面一个短髯的中年人转首看见他们,大声招手到:“是来吃饭的吗,来,大家挤一挤,给他们腾个桌子出来!” 外面那几人都看向中间一个神情威严的中年人,见他点头,众人走进酒店。 酒店中乱哄哄的,一群人七拼八凑,让出一张空桌,就在那短髯的中年人旁边,原来这酒店中客人五六十人都是一伙。 外面进来这六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为首那人转首对里面那短髯的中年人拱手道:“多谢!” 那短髯的中年人端起一碗酒来,道:“出门在外都是兄弟,我叫汪维,徽州人,兄台也是去宁波准备出海吗?”他两边脸上的胡须如猬刺树立,一眼看上去便是个主意端正,精明能干的人。 那首领答道:“我姓张晋,南直隶人,听说了朝廷的新政,也想到宁波来碰碰运气!”语气不咸不淡,没见到几份热忱。 有随从找小二要菜,有酒也有肉。 这么一番话下来,气氛便冷淡下来。汪维身边有个年轻人不忿,端起一碗酒重重放在桌子上,怒哼了一声。 那人是汪维的侄子,汪维转首盯了他一眼,他便怂了,蹲在旁边不敢发话。 汪维再转身对张晋到:“都是一个方向的。张兄在宁波可有门路?我这里有一份族老给船舶司杨大人和日升昌号柳掌柜的推荐书,张兄若是愿意,可与我同行!”他见张珍气度不凡,几个随从无一不是精明精悍的人,有心结交。 张晋神态稍和缓,答道:“我原本只做些绸缎和皮货生意,只是想去宁波看看,海贸虽然来钱快,但风险也大!” 汪维大笑道:“张兄只管施为,此番朝廷开海禁,只要不是倒霉在海上碰见大风暴,必然有赚无赔!” 张晋似乎被他话吸引住,背过身子,正对他问:“为何,你曾走过海贸吗?” 汪维细看张珍神态装饰和手脚,更加热情,道:“不瞒张兄,五六年前我曾在海上讨过生活!”他转首指向左右,道:“这些都是我的族人,此次朝廷开海禁,机会千载难逢,我是赌上所有的本钱!” 张晋更关注生意,追问:“为何是稳赚不赔!” 汪维声音干脆,道:“因为晋王会大力扶持!” 张晋这才露出一点笑容,道:“捕风捉影,不足以信!” 汪维显出不悦的神色,道:“张兄休要骗我,你是南直隶人,岂会不知道朝政的消息!” 酒菜已经端上来,张晋好像没有了饿意,继续与汪维攀谈,问:“你是说晋王要扶持海贸对抗郑氏吗?” 汪维赞许道:“张兄果然有慧眼!” 张晋不以为然,道:“纵然如此,钱还是要自己来挣!” “要挣钱当然不易,但只要把握了门路,看准了大势,此次开海禁必然要造出几个巨富出来!” 张晋略一沉吟,这才放下脸面,吐露实情道:“不瞒你说,我与商盟柳东家曾有一面之缘,但对走海心中一直没有底,愿兄台教我!” 商盟的柳东家,是晋王在江南商贸的代言人,他既然说与柳东家有一面之缘,关系不会那么浅薄。 汪维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错,心中大喜,听说他有这层关系,更是不愿错过。他详细解释道:“此番朝廷开海禁,福建郑氏不想让浙海兴起,必然有打压。但大明对倭国和南洋的贸易货物有五成倒是出在江南,晋王第一条策略岂会那么容易夭折,所以朝廷必有后计。且浙海离倭国近,福佬有心无力,但海上的厮杀是少不了的。” 张晋听见此言,沉默下来。 汪维心中如明镜,他见张晋及几个随从孔武有力,随身又带有兵器,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生意人。 他继续说:“只要能在海上杀出名堂,最好能够击败福佬几次,到时候即使折本,晋王也会给担着。” 张晋微笑,道:“生意人,不好整日打打杀杀!”他嘴上虽然在推诿,但一看便知心口不一。 汪维见他的神情举止,说到厮杀没有一点惊悚,知道此人不是个善茬,哪里像没有拿定主意的人。善茬如何能下海?他愈发不想错过此人,即使不能招为同行,日后在海上能有个照应。 “出门靠朋友,你我在此地结识,也算是缘分,不如同行,日后若能发迹,互不相忘!” 张晋笑的很灿烂,道:“我要去宁波看看再说,若真是下海,愿与兄台结伴!” 汪维再劝道:“机不可失,张兄不可错过。晋王是有大心胸的人,君不见钱塘江边的兵器作坊,这是为商者最好的时代!” 张晋转过身去,指着满桌的酒菜道:“饭菜已凉!” 几个随从直到他首肯才敢动筷子吃饭。 他给自己满上一杯酒,细细品下去。 “这是个大航海的时代啊!”他没有忘记。市井之中有英豪,只要朝廷稍稍放开桎梏,这片土地有无数人能站出来,他就是解开那一条条枷锁的人。 先是草莽丛生的时代,经过鲜血的洗礼会渐渐变得有秩序。晋王的目的,他不花费一辆银子,就想得到一直纵横四海的水师。 ☆、第529章 双雄会 吃完饭,各走各的路。 汪维本想与这个新结实的朋友同行,奈何人家不给面子。 自朝廷的政令公布后,往宁波府路上多了很多人,有不少人看上去都不那么老实。绍兴府和宁波府各出动府兵巡逻,维持境内安全。 舟山岛有朝廷兵马镇守,朝廷把双屿岛——嘉靖年间大明走私海贸的中心分割出来,当做货运中心。大明的船舶司便设立在上面。杨志高自主管船舶司后便不再出海。他在宁绍交际广阔,与不少水寇海商都有过交往,前来找他打听消息的人络绎不绝。 大明是个人情社会,因此无论多么好的政策,总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 有门路的能先拿到出海的船引,没门路的只能等着各家船东招人。这道朝令一下,浙海立刻没有了海寇,无论曾经有多么大的罪过,一旦与杨志高联系上,立刻摇身一变,成为海商。 当下最红火的当是造船生意,前来订购船只豪客排好长队。但船可不是几天便能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需要出海远航的海船。 翟哲在宁波转悠几天,这里每天都有无数陌生人等着出海。 浙海现在鱼龙混杂,人满为患,有不少人想趁机浑水摸鱼。这是难免的事情,血流的多了,秩序也就建立的起来了。是金子总会发光,晋王府需要从中挑选几个人出来扶持,这正是杨志高的压力。 三天后,双屿岛的主人杨志高匆匆赶到宁波。 随后,来自徽州的商人汪维找上了杨志高。他把家里的田地、祖宅全都抵押了,还朝日升昌的钱庄借了一万两银子。他叔父汪元是徽州府的大富商,曾经在翟哲攻徽州城时提供过粮草,为他做了担保。 一切都很顺利,令他欣喜若狂的是,杨志高许诺给他找两艘三桅福船。 有钱不稀奇,浙海开禁后,无数银钱往这里涌动,现在是有钱买不到船。有了杨志高的帮忙,他能比别人早走一步。 汪维搞定了自家的生意后,一面命族人在宁波召水手和火长,一面想寻找在宁波再也没见过的张珍。那一行人六个人都是人中龙凤,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但让他意外的是,他再也见不到那些人身影。 宁波总兵府。 这里的一草一木,翟哲都很熟悉。 孟康继任宁波总兵后,另选住处,把翟哲曾经住过的地方封存起来,每日有亲兵打扫,保持原样。一个粗鲁的人绝对想不到如此细致。孟康率兵在金华协助张煌言与郑氏兵马对峙,留守宁绍的是副将李凌,他是东阳人。 杨志高随翟哲在海边走动,同时禀告近来的作为。 翟哲只是听。 杨志高做事认真细致,但为人太过端正,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由他执掌船舶司,翟哲只有一个担心——放不开手脚。 听他禀告完,翟哲挑不出毛病。 他指向东方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倭国!” “倭国之后呢?” 杨志高答不上来。 翟哲再指向南方,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南洋!” “南洋之后呢?” 杨志高默然。 “西番来大明久矣,大明有人到过西番吗?” “听说有过,寥寥数人!” “你的眼中不要只盯着日本,我的目的也不是仅限于郑氏。” 杨志高头顶像压了一座大山,脊背的汗水冒了出来。 “今年我只在宁波设立船舶司,过两年,也许松江甚至南直隶也会有,你的步子迈的太小了!” 杨志高讲述难处:“宁绍海贸一直断断续续,能造大海船的也只有那么几家,不如广东和福建有底子!” 翟哲侧首,道:“这正是你的事了!” 原来这个船舶司主官不是那么好当的,杨志高心被提了起来。 “这次来,我给你带来了个一个幕僚,叫董宁,原也是宁波人,也许偶尔能给你出个主意!” 杨志高愈发猜不透晋王的心思。 “我的要求是,宁绍船舶司两年内至少要让郑氏不再染指浙海,三五年后,当我要北伐时,能有一支水师能往北京和辽东。” 那一定是一支庞大的舰队,而且需要提前考察往北的航线,设立补给点。 杨志高如梦初醒。 董宁是个秀才,四十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杨志高见他不像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心思稍安。 晋王府的秀才比举人多,举人比进士多。不是秀才比举人或者进士更能干,而是举人或者进士的眼界太高,晋王府在他们眼里太小,容不下那么多大佛。 翟哲在宁波留了一日,悄然离开。 胡广厚、朱沾云和柳家能从西番那里重金购买各式火器仿制并改进。只要有人买,造船这一行也不会被沉寂太久。大明有的是银子,他在晋地见过很多商人挣了银子便埋在地窖里,那真是太可惜了。 …… 沿着宁波往西,全是山路, 山里的映山红开了,花团锦簇。 六个人出来,留了一个人在宁波,离开时变成了一群人。宁绍副将张凌亲自率五百兵丁护送,赶往金华。 翟哲此行南下,并不是专门来宁波,而是来金华城与郑芝龙相会。 郑芝龙是个人才,唯一可惜的是胃口太小,但这是翟哲之幸。他那个儿子有雄心,偏偏又太急躁。但为了以防万一,翟哲是绝不可能放郑森回福建。 郑芝龙不敢来南京,让郑彩带回一封信给翟哲,语气极尽谦卑,恳请晋王南下相会。与此同时,他上奏朝廷,拥护朝政对刺杀案的处置,并表示将上缴近三年福建的赋税到南京。这是刺杀案出后,继江西和湖广后,地方上的第三份奏折,郑芝龙又是大明的第二号人物,影响深远。 在大同城被攻破后,翟哲也需要维持与郑芝龙相对友好的关系,于是他接过了郑芝龙伸过来的橄榄枝。 但裂痕已经产生,再无法回到当初。 孟康昨夜得到禀告,率军在东阳地界迎接到翟哲。 张凌护送晋王入金华城,张煌言在东城门外迎接,孟康返回兵营继续布防。 “拜见晋王!” 这是继徽州之战后,翟哲首次见到张煌言。年青人已经变得老成,他从徽州知府生升为浙江巡抚,还没有真正履任。但翟哲知道他曾经与张名振为莫逆之交。张煌言长髯飘飘,风度翩翩。 翟哲垂头看他,答道:“许久不见,沧水风采依旧!” 这是以朋友的身份相称。 张煌言恭敬再拜,道:“晋王神威,去年取湖广,沧水每听捷报,恨不得牵马执蹬,手刃清虏!” “好说,好说!”翟哲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扶着张煌言的肩膀走进金华城。 他从未把张煌言当成心腹,但他对张煌言一直很放心。张煌言能把徽州的富商、义军、山贼和士绅都弄得服服帖帖,那一定是个很懂得妥协的人。一个会妥协的人即使对他心中有不满,也不会坚决的反对他。 两人回府衙坐定,张煌言知道翟哲为何而来,他一路上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道:“王爷,如今清虏未灭,大明当一心向北,延平王世子的确犯下死罪,王爷宽宏大量,能饶恕他不死,乃是大明之福。” 他话说的很隐晦,其实是在劝翟哲不要对郑芝龙逼迫过甚。刺杀案干系翟哲的自身安全,连柳随风在这件事上也不敢随意说话,张煌言是第一个对翟哲劝谏的人。 翟哲没露半点不悦,笑着说:“沧水以为我为何到金华?” “是沧水唐突了!”张煌言走出来,再施一礼。 他对翟哲的心思很矛盾,既有五体投地的佩服,也有对他会篡位的揪心。但事情不到最后难以挽回那一刻,他只能掩耳盗铃干好自己的浙江巡抚。 翟哲摆手命他坐在身边,笑道:“有沧水在浙江,我才能放心北上!” 金华城头打出晋王的大旗时,郑芝龙才得知翟哲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到达金华。 两人各怀戒心,信使来回往复,约定后日在金华城三十里外一座南山镇见面,每人只带两百兵士。 两日后,孟康从军中精挑细算出来的壮士护送晋王出城与郑芝龙相会。 临行前,孟康一张苦逼脸,劝道:“郑芝龙算个球,只要王爷一声令下,末将把他擒过来便是,王爷何必冒奇险!” 翟哲笑骂道:“你有这份能耐,郑芝龙知道了,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只怕他狗眼不识人啊!” 翟哲拿马鞭子轻敲他的头盔,笑道:“你这张嘴总是漏风!” 孟康摸摸脑袋,笑呵呵退到一边。 郑芝龙确实不算个球。兵马出金华城,翟哲收起笑容,与孟康相处,总是很欢乐。这是孟康的本事,也是两人的缘分。 大明的兵马只是在暗中对峙,从外表看不出半点剑拔弩张的情形。郑氏兵马驻扎在衢州府,可不敢对朝廷有半点不敬。 南山镇中有住户,有客商,人比两个月前少一些,但仍然很热闹。 晋王的骑兵到达南山镇外时,郑芝龙已在那里等候。 ☆、第530章 针尖麦芒 郑芝龙远远看见晋王的旗帜,晋王能够来金华,让他原本惶恐的心思多了一份底气。 一个传令兵耀武扬威飞驰而来,挺拔的身材,健硕的骏马,还有那千里挑一的骑术,无一处不在炫耀,无一处不在展示晋王的兵威。他来到郑芝龙的队列前,就在马山拱手传信:“王爷传话,请延平王就在镇外相会,莫要到侵镇内扰百姓!” 外围的护卫把话传入中军,郑芝龙环首扫视周围,见三四里外有一个小山坡,策马上前,用马鞭指向那里道:“请晋王到那边的小山同行,如何?” 信使回去答复翟哲。 片刻之后,两边各派十个骑兵往小山坡周围查探,确认没有埋伏,各回本阵禀告。才经历过刺杀案,双方都很小心谨慎。今年,翟哲的防范心理格外的强。 那二十个骑兵就守在山下。 一刻钟之后,翟哲先行,郑芝龙随后,两人在山脚下把战马交给随行的亲兵,步行上山。 小山坡上有树、有石,野草参差不起,才受春雨滋润,长势旺盛。 两个人并肩上山,走了好一段路,竟然都不说话。 这阵势,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气势。 此一时彼一时,当大同陷落的消息传到衢州后,郑芝龙不想再为刺杀案付出太高的代价。 一直走上山顶,翟哲伸了个懒腰,赞叹道:“真是一个好天气!” “不错!” “与延平王登山一游,心情大悦!” “晋王心情好,才能见到好风光!”郑芝龙语中带刺,道:“大同的姜镶死了,我这几日都睡不好觉!同行抗击清虏的人又少了一个!” “姜镶是我的义兄!”翟哲心中一阵起伏,如满山随风而动的野草。 风过,野草如故。 “哦!”郑芝龙故意拖长声调,似才听说了这个消息。 这是在揭人伤疤吗?翟哲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他是因为郑芝龙的谦卑才来到金华,而不是因为着急处理完刺杀案的余波。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反击道:“郑森在南京甚是思念父亲,延平王也好久没去南京觐见陛下了!” 预料中心平气和的谈判,在双方心态都起了细微的变化时,从一开始便显得火药味十足。 郑芝龙借助话头,道:“晋王若能放大木归来,让我父子团聚,本王感激不尽!” 你想得很美,不知有什么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翟哲脸上浮现出笑容,两个声节从胸口的最底处发出来:“呵呵!” 那笑容,让郑芝龙看上去极不舒服。他有些慌张,也许他临时改变的主意很不合时宜。他用皮靴使劲蹂躏脚下的青草,直到脚底沾满了绿色的草汁,才发问:“晋王久在南京,可能不知道外人如何看待王爷。” 翟哲侧首,眼中露出探询的目光。 “世人都道晋王为曹操,迟早要篡取了大明的江山!”这句话,郑芝龙说的中气十足,惊飞不远处草丛中的一只小雀。他当了十几年海寇,对朝廷阳奉阴违,但从未奢望过自己能坐皇帝。说出这番话,他心情复杂,有警告,也有羡慕。 翟哲浅笑未退,道:“市井小民的话,理他作甚,只要陛下信任我,本王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只怕不仅是市井小民!” 翟哲傲然回答:“老虎岂会在乎羊群的哀鸣!” “可是……”郑芝龙抿了抿嘴唇,道:“别人都说,猛虎架不住群狼!” 从翟哲关押郑森,困死郑氏在南京的三万兵马,到浙海开禁,意味翟哲与郑氏合作的蜜月期已经结束了。南方的疆土虽大,容不下两个不断膨胀的势力,双方现在还不敢正式决裂,但郑芝龙和翟哲都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 群狼?谁是群狼?清虏加上你郑氏吗?翟哲的耐心渐渐流失,脸上的笑容僵硬,反问:“是吗?” 郑芝龙又细细设身处地揣测翟哲的心意,觉得他不敢与郑氏决裂,道:“请晋王开恩,让我父子团聚!还有南京城那些郑氏兵马,一直在守卫长江防线,晋王不想让天下人寒心吧?” 当年左良玉能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郑氏当然也可以。他说翟哲像曹操,已经暗含警告之意。郑氏的水师还是天下无敌,如果翟哲与郑氏决裂,江南沿海再无宁日。 但是,他错了。 “听了延平王的话,我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翟哲心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如春风拂过野草的沙沙声。 老虎岂会被羊群的想法扰乱心境,即使那是一头野狼,他也熟视无睹。 他有时候会很仁慈,有时候绝不会让步。晋王之名,不是让步让出来的。他偶尔的仁慈在无意识中其实掺杂了怜悯的意思,只有那些对他无反抗之力的人才更有可能得到它,显然郑芝龙不在此列。 “什么事?” “当日斩首何腾蛟时,我该多加上一个人!” 郑芝龙双手微微颤抖,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很多年来,从他在海上击败刘香后独霸闽海后,再没有人敢来威胁他。 “我是看着延平王的面子才会饶恕郑森的性命,现在看来我错了!”翟哲转身直接往山下走去。 “晋王!”郑芝龙看翟哲的背影大声呼喊:“郑氏还有十万子弟!”他是海上一代枭雄,取下粤省后,信心膨胀了许多,但他只想在海上称雄。 翟哲往前走,郑芝龙看了片刻,在背后紧紧跟上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心中的慌乱终于显现在脸上。 前面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我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了,早投靠了清虏,又怎会在浙东起兵!” 两个人都在静静的走路,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如果两人就此决裂,局势也许会向滑落到一个无法预料的地方。 这是一种博弈。翟哲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战争不是闪避就能躲开的。 快走到半山腰的位置,郑芝龙终于喊叫:“晋王,仙霞关决不能交给你!” 翟哲的脚步滞了滞,随后又继续前行,不过行走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会把福建和广东三年的赋税上缴朝廷!” 翟哲的脚步停下来。山下等候的亲兵远远看见两位王爷回来了,各自准备好战马。 “我该怎么才能相信你?” 郑芝龙咬牙,他知道那件事无法逃避,压低声音道:“愿把大木留在南京作为质子!”他不想让山下等候的亲兵听见。 翟哲回头,他在笑,笑的很得意,心情很舒畅。郑芝龙心底闪过一阵羞怒。 “南京城的那两万兵马可以撤回福建,但那一万水师还需留守长江防线,一年之后可返回!”他略做沉吟,再道:“郑森,我也只留他五年!” 五年能发生很多事。五年前,他还在征缴白头军。 “如晋王所愿!”郑芝龙咬牙切齿。他真的很在乎那个儿子,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翟哲看向南边,又说:“还有,为了避免误会,衢州府最好不要驻军!” “好!” 争吵了半天,真正达成协议只需寥寥数语。 翟哲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遗缺的地方了,大声道:“延平王入京觐见陛下那日,本王一定倒屐相迎!”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快步下山,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十个侍卫拥他疾驰离去。 郑芝龙看骑兵去远,发了一会呆,也下山纵骑返回兵营。 两位王爷达成协议的框架,余下的细节还需郑彩再到南京细谈。如水师的统领为何人,两万西营兵士何时返回福建,郑森在南京城将被安置在何处。 这个协议也许能保证郑氏和晋王之间陆上几年的太平。但郑芝龙绝不会眼睁睁看浙海海商抢占他在日本的海贸利润。海上的战斗说不清道不明,郑芝龙本就是海盗起家,水师可以假扮做海寇。只要不留下明显的把柄,料朝廷也无可奈何。 三十里路,两百骑兵缓行走了半个时辰。当金华城出现在眼前,两股兵马从两翼冲过来。孟康和张煌言见到晋王的旗帜,各率兵马前来迎接。 “那个球还算老实吗?”孟康拍着胸脯,甲衣叶子哗哗作响。 翟哲笑骂:“有你在,他能不老实吗?” 张煌言见他心情不错,一颗心落到实处。 众人回到金华城,翟哲没有给这两人透露协议内容,但他把张煌言和孟康叫过来,好一顿嘱咐。 “延平王很快会撤兵,衢州府不会驻军,但金华城的守备要外松内紧,若延平王反叛攻下金华,可直接威胁杭州和宁绍,浙江危矣!” 张煌言听的胆战心惊,又不敢多问,唯有口中答应。 翟哲再嘱咐孟康:“你这个位置本是浙江防倭总兵,但是你不熟水战,我会把陈虎威调回来,加强浙海防备!你与他要通力合作,力保出海海商和浙江沿海安全。” 守土也是浙江巡抚的职责。按照朝廷最新的制度的,正兵只有大将军才能调集,张煌言为浙江巡抚只能动用府兵。 翟哲久在军中,知道号令不统一的弊端。他目光如电,在二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下令:“若情形紧急,浙江境内所有兵马都需听张沧水调遣!” “遵命!”两声干脆答复。 ☆、第531章 上之所需 南京。 郑彩重新回到这座城市。 一切需按照朝令程序进行,郑芝龙先上书兵部,郑彩拿到大将军府的批文,由内阁准许,最后上奏皇帝,得到恩准后,他才可以把那西营两万城防兵带回福建。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至少需要半个月。 这段时间在南京城办事,郑彩终于见到他一直想见的那个人——郑森。 晋王返回南京后,郑森便被从大牢里放出来。至此,与刺杀案有干系的所有案主的命运都已确定。在晋王的推动下,朝廷处置这件事不是一般的快。 金小鼎奉命专门给郑森找了一处住处,邻近钟山附近,外围新砌的墙楼有三丈高,上面是光溜溜的琉璃瓦,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这座宅子里共有侍卫六十人,十二个仆从,他们将是郑森长久的伙伴。 郑彩得到晋王准许,可见郑森一面。 进庄前要经过两次搜身,确定没有携带兵器利刃,郑彩终于见到了世子。 郑森不像他想象中憔悴,反而很沉静。只是在天牢中被关了两个多月没见到太阳,他的脸色不像过去那么红润。 “世子!”郑彩扑上前去,看似很激动,一直到郑森身前半步才停下来。会客厅中没有旁人,但他不确定隐秘处是否有人在监视。 郑森不习惯一个男人人对自己如此亲热,稍退半步,避开郑彩的气息,眼睛向左右斜视。 郑彩会意,心中悲凉,世子只怕要在这里过上几年牢笼中的日子。 “能见到你,我很高兴!”郑森虽然避开郑彩,但他脸上的高兴劲不是假装出来的。 “再过上几日,我就要率东营兵士返回福建了,我会向王爷告假,时常来看你!”郑彩透漏口风,把晋王与郑芝龙的达成的协议拐弯抹角告诉郑森。 “东营的兵士要回去了吗?”郑森微微呆滞,微露失望之色。 郑氏兵马退回福建,意味翟哲将在南京一手遮天,郑氏彻底失去争夺天下的本钱。 他被从天牢中放出来后,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心中那个心思始终没有死绝。在天牢中,他想了很多遍,明白此次刺杀案失败,他自己要担负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太操之过急,而且轻视翟哲,身边所谋没有一个精干之人。一切都需回到福建再筹划,他不相信朝中人都支持翟哲,至少皇帝是可以利用的。 郑彩暗示:“世子在这里好生修心养性,东营兵马虽然回去,江南还有福建人陪在世子左右!” 郑森预感到不妙,难道他要在南京城一直呆下去吗? “我何时走?” 郑彩用蚊呐般的声音说:“晋王说五年后放你回去!” “五年?”郑森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被留在南京作质子了。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他突然觉得心里无比烦躁。 “爹不管我了吗?” 郑彩再说起郑芝龙的嘱咐,郑森虽然还在认真的听着,但没几个字入了他耳朵。 郑彩看他的模样,知道他需要时间来平伏心境,不再多说,告辞离去。郑森只是质子,并不是完全失去自由,过上几个月他再找机会来拜见。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 自大将军翟哲年初从湖广返回江南后,江南一直没有安宁。 有悲事也有喜事。 继开海禁后,有一个消息引爆了南京城。晋王二公子与兵部尚书钱肃乐的孙女定亲了。如此一来,内阁五位大学士,有两位是晋王的亲家,不得不让人浮想连绵。 这次姻缘是兵部尚书陈子龙做的媒,具体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钱肃乐的孙女是其长子次女,比翟天行还大上一岁,但没有人计较这些。 翟天行定亲,南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免不了要送一份礼。每个人心中都在打着小九九。 柳府。 柳随风正在提着一个大水壶在浇水,他在南京城定居后,不用再像从前那般在各地奔波,原本微瘪的两腮渐渐鼓起里,一双眼睛也更有神彩。 盛春。 花园里五彩缤纷。 柳府的花园不用任何人打理,也不用剪枝,各种花儿开的虽然漂亮,但藤蔓长势如田中的野草,相互纠缠。 柳随风正哼着小调子,壶口的清泉如濛濛细雨滚落在绽开的花瓣上。 突然,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口中招呼:“大哥!” 柳随风转头,见是柳全,道:“你好歹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财主,怎么走路风风火火!” “大哥,二公子要定亲了!” 柳随风把水壶放下,没好气的埋汰:“还用你来告诉我,南京城里有谁不知道!” “不是,大哥,我今日在家准备礼物,左想右想不对劲,这个礼物该怎么送?特来请教大哥!” “送礼有什么难的,你是江南首富,还怕送礼吗?” 柳全可没心思与柳随风闲扯,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凳上,问:“世子定亲与二公子定亲只差两个月,送出的礼物必然会被人比较。按惯例送给二公子应该稍逊世子,但我总觉得不妥!” 柳随风露出赞许的神色,道:“你能想到这一节,已经是很不简单了!” “我要怎么做?” “一样!” 见柳随风回答的坚决,柳全张大嘴巴,挠挠头,又不好下决断。他认为此时的一点细节,都关系到柳家日后的命运。 柳随风回答的坚决,“不要猜测任何太远的东西,人弃我取没有错!” 柳全看柳随风,很难做下决断。听柳随风的口气,送礼不仅仅是送礼,还关系到柳家日后的抉择。 “夫人未必会在意这些细节,世子身边的人已经够多了,有柳家不多,没柳家不少!” 柳全点点头,又摇摇头。 柳随风又提起水壶来,一边浇水,一边说:“我和你是一家人,给你掏一句实底。晋王正当壮年,尚书大人现在虽然风光,但他有一劫没有过,而且据我估计,他也很难跨过去!” “其实现在南京城里所有人都比不上远在湖广的那个小魔王重要,他虽然娶的是夫人的侍女,但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而且谁也捆不住他的手脚!” 柳随风转首盯着柳全,缓慢的说:“晋王也不行!” “宗主管吗?” 柳随风微微点头,他很少提宗茂的名字。因为即使他面对宗茂,也会感到憋手蹩脚。 “从今往后,柳家要对世子和二公子等同视之。陈尚书光明磊落,不会计较这等小事,能挑出毛病的也只有范家!” “范家!”柳全冷哼一声,表情颇为不屑,道:“我才办了钱庄,他跟的倒是挺快,他的家业都留在山西了,底子薄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这正是范永斗的眼光!”柳随风赞叹,他站在柳全对面嘱咐:“你要记住,柳家的银子来自王爷,一定要投到王爷最需要的地方。除了兵器坊,我听说近日宁绍船只紧缺,无数人拿着银子买不到船,这么好多家机会,可不能错过!” 柳全发牢骚道:“造船?我柳家哪里会造船!”他不是没想过,只是造船太过专业,柳家一点底子也没有,贸然进入这个行当实在太过冒险。 “拆股即可!柳家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赚完了,有不少手艺精熟的工匠只怕找不到银子和靠山!” 柳全听的发呆,问:“真的要去造船?” “造船,兵器和钱庄!”柳随风手中水壶的泉水已经流尽的,他随手把壶丢到一边,道:“这三处将是柳家立足的三角,以钱庄最为重要!” 柳全知道自己的这个兄长有大才,不是随口乱说。 “全凭大哥吩咐!” 柳随风见柳全心思不定,知道他心智不坚,笑道:“你可是不相信我的话?” 柳全连忙摇头。 “晋王前日去金华的途中,微服到了宁绍。”柳随风双手交叉在一起,眼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道:“你要知道,晋王今年返回江南后,除了杭州、南京,他什么地方也没去,连江防也没去巡视过。而且据我估计,晋王今年也不会再重返湖广了。但他专门去了宁绍,说明他对宁绍不放心!而宁绍现在最大的桎梏便是造船。” “我告诉你的这三项全是晋王最看重的,先不说财源滚滚,只要晋王在位上,柳家把这三样事做好,即使犯了忌讳,也能保住家业!” 这就是朝堂大势!柳随风虽然不经商,但在大明要想赚钱,哪能摆脱政策。 柳全赞叹到:“听大哥一席话,小弟心中豁然开朗!” “你的才华不下于我,只是生意场上一直走下来,一叶障目!要知道,柳家现在不再是当初偷偷摸摸从杀胡口贩卖茶马皮毛的小商贩了,现在柳家是王商,只要急晋王之所需,哪怕一时折本,还怕晋王会亏待你吗?” 柳随风提着水壶往后院走去。 他其实没有给柳全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让柳全对晋王世子和二公子等同视之。 所谓下注,一定要在别人还没看出来珍贵的时候,否则就不叫下注,叫跟风了。 这次的投注要担一点风险,因为江南的最大的风波降临还要有些日子。 ☆、第532章 分家 上之所好下必从之。 江南进入雨季,滴滴答答的细雨好像永无止境。屋檐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掉下一滴水珠。 晋王府前的两只麒麟兽瞪着大眼睛,气势汹汹,但到底正是两块石头。 柳全走上台阶,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伸手摸了一下。那就是粗糙的石头,手感和别的石头没什么两样,但看上去真的很威武。 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急匆匆走出来,招呼道:“柳东家,您来了” 他曾经是商盟的二掌柜,现在是晋王府的管家——宁盛。 宁盛的年龄比柳全还小一些,很奇怪,他的头发很早就白了。他曾是商盟的二掌柜,现在是晋王府的管家,家里不缺钱财,何首乌炖了一锅又一锅,这头发斑白依旧。所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清除家里所有的铜镜。 柳全拱手:“宁管家” 宁盛一把拉住柳全的手臂,道:“柳东家如此说话,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两人寒暄入内,宁盛透露:“你来的正是时候,王爷今日在家,心情也不错” 宁盛从前就是翟哲放在商盟中监视柳全的掌柜,这次帮着修葺完晋王府后,被翟哲留下来当做管家。而这个决定正是在柳全让商盟退出盐务,全力组建钱庄之后。如果没有柳随风的提醒,柳全可能还懵懵懂懂。 宁盛的权力仅限于外院,入内有侍卫领行。 柳全已经很久没有来拜见翟哲了,每一次见面的机会都很珍惜。 翟哲才用完早餐,正在看各地送来的公文。大将军名义上只管军务,但其实内阁的每一个决断,晋王府都有一份备份,因为内阁首辅为马士英。 大明以文御武之策已经崩溃,但到目前为止,除了力推解除海禁,翟哲还没有于涉过内阁的事务。这是马士英、陈子龙很张国维等人最得意的日子。当然,在得意之余,他们不会忽视背后盯着他们的眼睛。 晋王府处理事务的区域与府内生活区分割成两个区域。朝务和各地军务从西门入内。 柳全无职务在身,要拜见晋王就必须要走晋王府的门路。不过以他身份,即使管家不是宁盛,他见晋王也不会有麻烦。 随侍卫走过一个小门,好像进入另一片天地,岗哨林立,气息肃然。 “难怪晋王府占地这么大”柳全暗自感慨。 晋王府既是晋王的住处,也是晋王处理事务的场所,同时兼任大将军府,其实是南京城内的隐形皇宫。 沿途行人匆匆,有披甲的将官,也有文士服的幕僚,互相都不打招呼,也没有人多看柳全一眼。 柳全随侍卫来到一处宽敞的宫殿前。 在门口等候片刻,入内的侍卫出来示意他进去。 走进正厅再过一道走廊,柳全看见一道红木雕花大门敞开着,他走过去,见翟哲正对着门外品茶。 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遮挡住一些光线,翟哲抬起头来。 柳全施礼:“拜见王爷” 翟哲招手道:“你来的正好,西湖的明前龙井,来尝尝吧”他很和善,也很亲热,如许久没见的老友茶杯、茶壶,都摆在茶几上,旁边的小炉上往外散发着蒸汽。 柳全岂敢让翟哲动手,自己动手泡上茶。水汽缭缭,一层淡绿色的叶片在水中舒展开。 明前龙井是茶中珍品,他家中也有一些。这曾经是贡品,但皇帝一人也喝不了那么多,所以好茶的达官贵人往往都能得到一些。 “大将军”柳全从衣袖中摸出三张契约,道:“这两年商盟改制,眼下主要经营兵甲、钱庄和造船……” 翟哲微一愣神,道:“你告诉我这些于什么?你是商盟的东家,尽管施为便可” 柳全是个聪明人,有这样识时务的树下能减少很多麻烦。他原本对商盟的动作也无需再实施。这样多好,避免了彼此之间的裂痕,毕竟人才难得。翟哲知道柳随风一定没少给柳全出主意,这是他乐意见到的,因为他不会让柳家掌控军权。 “日升昌号钱庄、破虏号兵仗作坊,还有马上要在杭州湾筹备的破浪号船坊,都需要大量的银子,因此商盟近日正在变卖各地产业,这里是这三家商号的分股契约,按照商盟的股份,王爷在这几座商号中各占八成股份” 翟哲蘸了一口茶,问:“这么多的生意,你能忙的过来吗?” 柳全欠身,道:“各行都有大掌柜执掌,我其实只是个掌舵的” “这样很好”翟哲摸着刮的于于净净的下巴,沉思片刻,道:“三家商号既然各有大掌柜,便要独立经营。你把我所有的股份全部折算放到钱庄中,兵仗作坊和造船坊的股份我不要了” 柳全心中一惊,这是来之前没有想到的。 翟哲听见他的答复,好像在忧曲忡,又说:“你造船要是缺钱,可以从日升昌号借日升昌号的大掌柜仍然是你,但你事务繁忙,我会再找两个掌柜来帮你” 该来的果然还是逃不了柳全手脚僵硬。这两个掌柜是帮手,同时也是监工。 “从今往后,你是破虏号和破浪号的东家,日升昌号也有你一成股份这样算起来,你不亏吧” 隔着水汽,翟哲的面容落在柳全眼里很朦胧,晋王的声音很随和。 商盟从前职权不清,柳全得了很大便宜。他可以用大将军府的名义做生意,从没有人敢来阻拦,因为商盟确实是大将军的产业。 翟哲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无意改变这种局面。商盟是他自己的产业,但他自己又从中捞到了多少好处?他的钱几乎全部砸到养兵上,这终究不是长久之事。当内阁拥有了权力后,他们必须承担为各地筹备军饷的重担,权力和职责相互依存。 日升昌号成立后,晋王的银子与国库没有关系。户部再缺银子,可以用字据从日升昌号借,但户部尚书不可能再只是个吃闲饭的。 简而言之,晋王拥有的会与朝廷拥有的分开。 这只是开始,在实施的过程中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没有开始就没有进步,更没有完善。 柳全是个理财的好手,由他担任日升昌号的大掌柜再合适不过。 柳全心中急速的计算一遍,拱手道:“王爷太慷慨了,我不该拿那么多的翟哲摆摆手,说:“你有三个儿子,有一个从政,两个都在商号中主事。但你柳家家大业大,估计也忙不过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儿子要是有出息,就让你儿子主事,你儿子要是没那个本事,便像我这样,找个有本事的大掌柜他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手指指向对面的柳全。 柳全欠身点头,道:“王爷教诲的是” 在大明,晋商和徽商各有特色,徽商重儒学家族,学而优则仕。晋商在制度上走的更远,最优秀的人才去经商,次者才为官。晋商先提出拆股分红的制度。为了避免家中子弟不成才败掉家业,晋商又实践了大掌柜负责制。 与柳全谈这种合作最方便,不用费太多的言语。 前几年,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时,一切构想皆是虚幻。在江南站稳脚跟后,翟哲开始求变,但他仍然小心翼翼,希望这种变革能成为晋王府的助力,而不是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金钱是一柄双刃剑,但也是社会前进的源泉。 “这件事,就定下来了”翟哲说话很于脆,“你回去核算账目,把商盟产业的两成划归你柳家独有,其余全部折算入日升昌号” 柳全起来躬身行礼,到:“遵命” 在回去的路上,柳全一直在计算,商盟的两成产业归他,日升昌号再有一成股份柳家,他实际拥有了商盟近三成的资本,也算是江南首富。晋王对他确实很优待,但从此之后,柳家和晋王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分彼此。 如果他不能坐稳日升昌大掌柜的位置,柳家的优势立刻荡然无存。他享受了一年多钱来找他的日子,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要重新树立目标。 柳全走后,翟哲还在泡茶。 明前茶之所以珍贵,因为那时春天到来时发出的第一遍茶叶。经过冬日漫长的休眠,初发出来的嫩芽拥有最强大的活力。 日升昌号,寄存了他的期望。 时局发展到某个阶段,重新发行宝钞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布下了很多的局,如杭州的讲武堂,苏州的学院。这些东西究竟会成长为何等模样,他心里也没有底。他只是播下种子,也许发出的幼苗会夭折,也许那会成长为吞噬一切的怪物,或许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被这些东西吞噬,那便是大势。 当大明成长为充满欲望的土地时,无论是清虏还是郑芝龙,都挡不住他前进的步伐。 欲望会带来诸多问题,金钱和传统之间一定会发生剧烈的冲突,而他只需坐稳大将军的位置,用鞭子抽打大明前行。 ☆、第533章 镇西之旨 襄阳城。 天气晴朗,正午时分,天上无云,空中无雾。 对岸的骑兵如散乱的羚羊群,后化作奔腾的洪流离去。 洪承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兵家有云,十则围之。襄阳城内兵力雄厚,城外的明军不过是城内兵马的一倍。明军无法包围这座城市,唯有扼守险要处,以做围困。但临江的那一面无险可守,明军只能偶尔让水师在江面巡逻示威。 勒克德浑心情愉悦,夸赞洪承畴:“总督大人好计策,看来我大清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洪承畴受宠若惊,但他不敢居功,拱手道:“全赖摄政王决策英明,大清勇士善战!” “不错!”勒克德浑赞许,说:“对岸只是平西王吴三桂的人马,八旗兵马且回京师休整,只怕我们在襄阳还需坚守些日子。” 洪承畴胸有成竹,道:“不怕,只要粮草补给能运过来,襄阳再坚守一年也无大碍!” 襄阳上游水流汹涌,大明水师无法停靠岸边,因此无法完全封锁长江航线。昨夜对岸已经有两艘小船运送一些粮食和火药过河探路。 至此,大明和清廷其实都有了在襄阳长久对抗的准备。 吴三桂在南阳城外立营,此次来援兵马除了他的关宁铁骑,还有尚可喜率两万汉八旗兵士。若不是长江把清兵分割成两段。清廷放在湖广战场的兵马已于左若掌控的兵马相当。 他初到南阳,一边勘探长江岸边地形,一边打探对岸明军消息。 清晨,一个商队出现在南阳城外平原的地平线上。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商队。留着鼠尾辫的巡逻骑兵很快发现了他们。 没有后台的商队不敢在兵营附近出现,斥候骑兵小心观察,猜测这些人是不是肥羊。 商队中几个伙计主动靠过来,一个胖乎乎的掌柜朝巡逻骑兵打听消息:“各位军爷,我与王爷有旧,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王爷!烦劳军爷能去通报消息。”他从衣袖中掏出几个银锭,说:“这些银子,不成敬意!”他满脸堆笑,动作极为熟练,没有一点惧怕之色,一看便是经常与兵马打交道。 斥候统领问:“王爷?那个王爷?“ 那胖子想起来吴三桂和尚可喜都是王爷,摸了摸后脑勺,道:“吴王爷!” 斥候统领将信将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张,四川人!您回去禀告王爷,一说便知。” 他越是镇定,那些斥候越是不敢小觑他。 斥候不敢随意带人入兵营,一边命人看住他们,一边命人到中军去禀告。料这些人不敢撒谎,否则等待他们将是悲惨的命运。 听讲斥候营的禀告后,吴三桂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认识一个姓张的商人,但他还是让兵士把那支商队押送回营。 商队有二三十人,吴三桂特地去躲在暗处看,直到见到张焕的身影,他明白了这伙人的来历。 他心中一阵激荡,竟然产生了些许期待。 清兵把商队扣留,所有人分开关押,。 一直夜幕降临,吴三桂命亲兵把张焕带入自己的大帐。 现在风声正紧,他不敢有一点疏忽。他与尚可喜都是汉人,近些日子相处的不错。但知人知面不知,。尚可喜出塞多年,对清廷忠心耿耿。他心中想的事情泄漏一点都是祸患。 张焕走入大帐东张西望,对周围的陈设充满了好奇。 “你胆子很大!”吴三桂的声音很柔和,道:“要知道,你每在我眼前出现,其实都担着掉脑袋的风险!” 张焕行礼,答复道:“我一直铭记王爷的话,上次王爷警告我不要出现在山西,我绝不敢再回到那里!” 一个很有趣的人!吴三桂笑了,问:“大将军现在是晋王了,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商队第二辆马车外有夹层,王爷能否让我把东西取出来!” 吴三桂闪过一丝警觉,问:“什么东西!” “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东西!” 吴三桂摆手。 四个亲兵护送张焕走出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四个亲兵护送张焕回来,见他手中提着一个油布包卷。帐中都是亲信,吴三桂眼睛一刻不离开过那个油布包。 张焕腰板挺直,收起之前的说笑,正色到:“请王爷屏退左右!” 吴三桂已将猜到那油布包中是何物,到:“这些人都追随我多年,无需回避!” 张焕把油布包抬过头顶,重复道:“请王爷屏退左右!” 吴三桂想了想,吩咐左右,“你们先到帐外等候!” 等帐中人都出门了,张焕撕开油布包外皮,一张黄色的绸布展现出来。 他双手各持一端,展开绸布,宣告:“吴三桂接旨!” 吴三桂站在案桌后,动也没动。 张焕不管他,自顾自开始宣读圣旨。 吴三桂神情严肃,双手垂在两侧,耳中一字不漏。 帐中只有张焕宏亮的声音在回荡。 张焕一口气读完,把圣旨卷起来,双手平举,道:“镇西王,接旨吧!” 镇西王与平西王只是一字之差,显现出大明与清廷对吴三桂的期待不同。 吴三桂站在那里,手和脚都没有动弹。 他没有想到,大明的反馈会来的这么快。他知道,这份圣旨能出南京,一定是晋王力推。 圣旨被托在半空中,吴三桂把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张使,这份圣旨我不能接!” 托着圣旨的手在空微微一抖,张焕的神情很尴尬。 “我本是罪臣,大明对我的厚爱我无以为报。我先叛大明,再叛清廷,天下人会如何看我!”吴三桂苦笑,“只怕我重返大明,也会被无数人唾弃!” 借口!张焕当然知道,这是借口。 “圣上明白当初吴总兵在辽东起兵这只是为了给先帝报仇,后来为清虏所迫,逼不得已。每念至此,圣上垂泪不已!” “是吗?”吴三桂耸了耸肩。他心中很矛盾。 张焕舌绽莲花,道:“清廷在江北只有一块富庶的地方,那正是王爷的封地。王爷回蜀之后,蜀之军政全由大人一人决断,又坐拥地险,何必要为清虏效力!” 吴三桂不自觉扶上刀柄,嘴唇紧闭。 大明的诱惑是如此之大,令他无法自拔。 两年前,清兵势如破竹攻下江南时,他心中已认命。 眼下大同虽然被多尔衮攻破,但他在清廷知道清廷的底细。八旗兵马在大同城下损失不小,满人已不复当年之勇,只知道督促汉人在前冲锋陷阵。而他正是首当其冲。 但要让他就此反清复明,他心中又顾虑重重。 满人虽然防备汉人,但也必须要依靠汉人,他在清廷中地位超然。回到大明后,他担心的是将来…… 张焕为使,把吴三桂的心思看的透彻,继续劝道:“王爷何须担心,晋王的仁慈和宽厚天下皆知,更何况,晋王与王爷也曾并肩为战过!” 吴三桂左思右想,摇头道:“这条圣旨,我不能接!” 他再次拒绝,口气已然很坚决。 张焕没有放弃,再劝:“王爷身边都是从辽东带出来的子弟兵,难道要在湖广做手足相残之事?晋王每说汉人当以家国为重,王爷如此英雄,何必甘为东虏驱使?” “大胆!”吴三桂大怒,右手顺势“仓浪”抽出腰间长刀。 “在下失言了!” 吴三桂把腰刀重新插回刀鞘,道:“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多言,明日我送你出兵营,你莫要再在我眼前出现!” 张焕见吴三桂嘴上说的坚决,但并没有杀他的意思,知道他还在矛盾和纠结中。他每次走入吴三桂的兵营,都抱有必死之心。是人都知道怕死,他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时是何等命运,硬着头皮趁热打铁,问:“王爷究竟要朝廷怎么做,才能相信朝廷的诚意!” 吴三桂眼中迷惘,他见到张焕的焦急,知道这个信使确实是一片赤诚。 但他只是个信使! “就算王爷对清廷忠心,难道多尔衮就能相信王爷吗?” 张焕用语言一点点击溃吴三桂心中的防线。 “姜镶为何会反?那不仅仅是他心中有心魔,多尔衮心中也有心魔啊!王爷不是旗人,不是女真人的奴才,多尔衮忌惮王爷手中兵马,但满人永不会相信汉人!” 多尔衮用警惕的目光看向张焕,因为他提到了姜镶。 姜镶已死,但他反叛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在清廷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正是宣大总督耿淳中了金小鼎的死间之计。金小鼎率义军返回江南,很快被任命为南京提督,更像是证实了这个消息。 见吴三桂眼中的杀意,张焕心头闪过一丝惧意,道:“王爷无需怀疑我!” “罢了!”吴三桂终究还是不敢杀死张焕。这个人只是个小人物,他杀了张焕等于绝了投向江南之路,却不能改变江南的策略。真正可怕的不是流言和死间,而是心中的怀疑和恐惧。 “你先回去,容我再好生想想!” 张焕不敢再多说,拱手辞别。 ☆、第534章 加两税 张焕回到南京。 春雨连绵,街道上的青石被清洗的干干净净。 他先去见柳随风,禀告在吴三桂营中的见闻。 柳随风道:“我想着也没这么顺利,不过你既然能活着回来,说明吴三桂还是动心了!” “晋王会满意吗”张焕把圣旨又带回来了,他不怕皇帝,担心晋王会责怪他。 “没事!”柳随风宽慰道:“策反吴三桂哪有那么容易,最近晋王很忙,等过两天,我再带你去拜见!” 晋王很忙,还有什么比策反吴三桂更重要!张焕心中直犯嘀咕。 南京城内的欺气氛近些日子有些不寻常,不是连绵的春雨烦人心,但真与连绵春雨有关。 内阁与晋王之间首次出现了争执。 说是内阁与晋王的意见相左,不如说是形势所逼。 事情起源于十几天前在苏州爆发的洪水。每年春夏之际,江南雨水连绵,各地常有洪涝发生。十几天松江河泛滥,两岸有万亩良田被淹没。工部尚书张国维到苏州巡视一圈,才发现黄浦江和松江河沿岸水利连年失修,堤坝已经十分危险。 雨季最旺盛的时候还没到来,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敢担保今年的降雨量不会让堤坝崩溃。 张国维精通水利,他为兵部尚书打仗不行,但他在水利上的说法没人敢不当回事。 内阁开会讨论,最终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堤坝必须要修。但修堤坝就要钱,户部尚书孙嘉绩双手一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去年江南实施新政后,各地田赋增收了五成,但晋王在湖广扩军,又要组建骑兵,手里的钱只会不够花,没有一两银子多余。 松江是陈子龙的家乡,他在内阁要是连这件事做做不好,无法向家乡父老和几社士子交代。 但内阁开会讨论了好几次,孙嘉绩不敢私自做主挪用银子。他年事已高,这次被朝廷召为户部尚书,完全是挡在前面的一块招牌。户部每一笔款项进出都逃不过晋王的大舅子范永斗的账目。 孙嘉绩的儿子孙之敬是苏州副将,从浙东起兵后一直就跟在翟哲左右。他已经老了,他的子孙已经被绑在晋王的身上,所以他绝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孙嘉绩只有一句话:“要想挪动军饷,必须要晋王的准许!” 首辅马士英经过刺杀案的惊吓后,对与晋王有冲突的事情避之不及。 陈子龙与张国维商量一番,最终决定:“不如将此事上报晋王,看晋王如何决断。”内阁虽然已有一定的权力,但事情一旦牵涉的晋王,没有一个人能做主。 内阁已经开过几次会,马士英上报的公文早摆在翟哲的案头。 清明之后,陈子龙、孙嘉绩和张国维来晋王府拜见翟哲,马士英躲避的远远的。 翟哲在晋王府内设宴,几个人觥筹交错,喝完酒之后再品茶,酒足饭饱之后再在议事厅聚集。 事起张国维,他先把松江府堤坝的情况简要介绍,言下之意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翟哲认真的听,偶尔还会详细询问。 张国维说的口干舌燥,最后道:“修筑江堤,唯缺银子!” “大致需要多少银子?” 张国维伸出两个手指,道:“要想在夏季洪峰到来之前完成,至少需要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翟哲的心往下一沉。 陈子龙故作轻松的笑笑,接话道:“修好水利可保苏州和松江今年丰收,到秋收时,这些银子便能返回来,磨刀不误砍柴功。” 翟哲摇头,道:“只怕太多,襄阳战事还没有结束,田赋供应军饷尚不足!军中火器和甲衣都不足,若让清虏打过江来,什么都是白搭。” 陈子龙说出来之前打的主意,道:“可先从军饷中借用一些,等今年田赋上缴后,再给军中发下去!” “不可能!”翟哲断然拒绝,“军中一旦断饷,这仗也就没法再打了!” 孙嘉绩低下头不说话,陈子龙很没面子,神色尴尬。 翟哲做沉思状,过了好半天,缓声道:“这几年战事不断,朝廷收入不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 有什么好办法?在座的诸位心中都有数。当年马士英为了满足江北四镇的要求,不得不卖官卖爵,今日朝廷如果不行此策,只能加税。如当初崇祯皇帝加征练饷和平辽饷。 陈子龙的眉头皱起来,孙嘉绩和张国维的头都在看着脚面。 果不出几人意料。 “加税!”两个从翟哲的嘴里蹦出来。 “万万不可!”陈子龙立刻反对,“江南百姓才从磨难中走过来,朝廷一旦加税,莫要酿成当初的白头军之祸!” 孙嘉绩和张国维也在轻轻摇头。 “不加田赋!”翟哲靠在椅子上,道:“我知道江南百姓的日子能过,但加田赋后还是有许多人活不下去,所以我要加征商税和矿税!” 陈子龙还在摇头,反对道:“朝廷每征收一税,最终必然还会落到百姓头上!” “湖州的生丝和苏州的棉纺每年畅销往大明各地,甚至被卖到海外,朝廷却无法从中得到收益,我看去年的江南的商税只有几千两白银,这是万万不合适的。” 翟哲掀开自己的底牌,道:“如果加征商税和矿税,并以两税为抵押,向钱庄借银子,兴修水利的钱就出来了!二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陈子龙精通政务,脑子稍一转弯,便明白过来。 这是让朝廷向民间借银子。自古只有官压民,从来哪有民敢与官平等行事。他迟疑着说:“只怕没有钱庄敢借银子!” 翟哲笑道:“无妨,前些日子,我才让商盟的柳全成立了一个日升昌号钱庄,有日升昌号牵头,再去找几个富商,办这件事应该不难。” 陈子龙明白了,晋王手里哪里是缺钱。户部向日升昌号借贷,不过是把银子从晋王的左手挪到右手,晋王的真正的目的是加税。 东林复社一党一向最反对朝廷加税,尤其是商税和矿税,因为各地矿场和商号一直被各地的乡绅把控。他们反对朝廷征税的理由充分,说法是藏富于民,君不该与民争利。所以到崇祯年间,朝廷加税几乎全是增加田赋,最终逼迫中原百姓大反。 陈子龙反对,说:“贸然加税,只怕各地会起风波!” 前朝天启皇帝加收矿税,也曾在各地激起民变,真正的原因在座的几人都清楚。 “清虏都被我驱走了,江南还起不了能把我掀翻的波浪!” 翟哲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陈子龙眼巴巴瞅着翟哲,期待他还有良策,问:“除了加征两税,再无别的办法?” 翟哲摊手,道:“我又不是神仙,难道能变出银子出来?” 朝廷加税与吏部尚书的职权无关,陈子龙心中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能执意反对。再看孙嘉绩,微闭双目,像是在打瞌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几个人说了一下午闲话,再找不出别的方法。 酉时左右,几位内阁大学士告辞退去。陈子龙心中不安,隐约感觉到翟哲开始有大动作。 其实从晋王之前的一些策略已经能看出一些苗头。晋王府所用多是贫寒士子,而各地望族多在陈子龙身边抱团取暖。 次日辰时。 几个侍卫到户部尚书府上,把孙嘉绩又请到今晋王府。 晋王的书房已经有两个人,翟哲坐在上首,范永斗坐在最下面。孙嘉绩进门口,坐在侧首,范永斗手中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书写了端正小楷。 翟哲指着范永斗,道:“孙尚书,这是我让范郎中起草的商税和矿税加征收策略,您先过过目!” 范永斗是商人出身,熟悉账务,税制改革的各项预计收益标明的清清楚楚。 孙嘉绩不再是昨日那般老眼昏花的模样,伸手接过来,仔细阅读。他是户部尚书,税制的改革是以他的名义提交奏折,他即使不想管事也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会事。 “咦!”他很快发现的不对劲的地方。棉纺走陆路加征三成商税,走水路加征一成半商税。生丝和瓷器走陆路都加征一倍的商税,走海路只加征五成的商税。他一直往后翻,除了加矿税竟然还有盐政梳理,恢复之前的盐引制,废除现行盐务混乱的局势。 范永斗弓腰,道:“尚书大人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 他现在只是户部的郎中,但他希望过几年做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上面的这个人已经老了,而他正当壮年。 他有做梦的权力,但一切要看晋王怎么想。 “这是借着征收商税的名义,在发展海贸吗?”孙嘉绩联想到近日晋王府的政策,立刻明白过来。 瓷器和生丝都是海贸出货量最大的品种,这项策略若是实施下去,这两项货物从江南走陆路运到福建价格增长一倍不止。而从宁绍海路走出去的货物价格便宜很多,郑芝龙要想接受便宜的货物,就必须要与浙江的海商做生意。 ☆、第535章 乱民 有翟哲坐镇南京,各项策略一点一点实施。 朝廷决定战场,翟哲一直记得柳随风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四月中旬,当年的宁波六狂生之一的董志宁从广德知府任上被调至南京加户部左侍郎,主官税制改革,同行的还有户部郎中范永斗和京营游击将军朱大彪。 董志宁出身贫寒,在反剃发令之前家中一贫如洗。而且,他只是个秀才,离开了晋王的支持很快会被各地的望族淹没,因此做事格外卖力。 于此同时,日升昌号大掌柜柳全,二掌柜翟堂在南京召集大明各地富商聚会,成立大明商会。 商会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从前商会因地域和行业而立,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全是由各地有实力的富商组成大商会。有盐商、有棉纱商、有绸缎商、有茶商,当然也有近年新兴起的武器商人,他们都是有实力的商人。 日升昌后的背后是晋王不是秘密,有人想借此与晋王拉近关系,也有人避之不及。 大商会红红火火,晋王不用巧取豪夺杀鸡取卵之法抢夺银子,众人在将信将疑中合作。 范永斗在出京之前,抽空来参加商会的聚会,因为他也是富商。 这里有他的老朋友翟堂。他没想到翟堂逃到江南后一直没有受到重用,直到前些日子才在被任命为日升昌号的二掌柜。 柳全长袖善舞,笑容满面与各位东家打招呼。有时到东,有时在西,他在江南经营多年,熟识的人很多,不熟识的人经过介绍后也就认识了。 翟堂的座位前也有些人,但热闹程度显然与他的声望不成正比。和颜悦色不是翟堂的擅长,而且现在他也是满腹心思。他是晋王的兄长,却屈居在柳全之下。 范永斗每到一个地方,便能多一些朋友,他与柳全是一类人。 三天的聚会轻而易举筹借到二十万两银子。范永斗代表户部立下字据,由日升昌号做担保,向二十个富商筹借了二十万两银子,两成利息,为期一年。 户部收到银子后,拨首款给工部,由工部主事,松江知府协助,共修筑黄浦江和松江的岸堤。 办好事情后,范永斗、柳全和翟堂受召觐见晋王。他们三人是晋王亲信中的亲信,直接掌管晋王财政。 几个人在翟哲面前,翟堂反而坐在了最下首。 翟哲看上去的心情很不错,但他一开口语气便很严肃,道:“借款修建岸堤之事本是意外,但恰逢其会。二十万两银子不是大数目,但其干系重大,你们可明白?” 三人均点头。 “民无信不力,这次事情办好了,逐渐建立起信誉,大明的银钱都可为我所用!” 三人只听翟哲说话,不敢插言。 眼前这三人不会明白翟哲脑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他心生感慨,说:“修建岸堤之后,还要在各地修建学院,银子永远是不够花的!”他不是大明的皇帝,已经在做皇帝该做的事情。 春雨终有结束时。 江南和湖广各地的良田中秧苗垂头如含羞美人。 短短十几天,江南、浙江、江西和湖广等地各府县均张贴布告,昭示朝廷的新税制。 户部开始往各处矿场派遣税吏。 征收矿税最难,户部早做好了准备,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糟糕。 太平、浙东和湖广均有大的矿场。 太平府邻近南京,税制主官董志宁出身浙东,这两个地方矿主初始都在观望。最先出乱子的是长沙。 长沙原是何腾蛟的大本营,堵胤锡到就任湖广总督后,一直在荆州约束忠贞营。湖南民夫剽悍,户部的税吏到长沙不久,立刻被暴动的矿工驱赶回来。 税吏没到南京,消息先传到南京。 翟哲手中拿到的是两位急报,一份来自长沙知府,另一份来自季弘。 两份急报说的是一件事,但立足点截然不同。 “矿工暴动?”他冷笑。鬼才会相信是矿工暴动,矿工又能从矿上拿到几个钱? 长沙一直是何腾蛟后院,那两个刺客就是来自长沙,何腾蛟死了,那里还有不少余党留下来。堵胤锡与何腾蛟不和,但他也是东林党,不会帮朝廷清洗长沙。 他吩咐门外侍卫:“把许义阳叫过来!” 这件事办起来不难,但只杀人肯定解决不了。湖广有很多武将,但翟哲还是决定启用新人。许义阳是个好苗子,但一直呆在南京城里,他无法成长。 半个时辰后,许义阳步入晋王府。 刺杀案子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他还没有从那个事件中走出来,因为他从一家人变成一个人。 这是他首次进入晋王府。 走进书房的大门,晋王和善的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想起父亲。 “许义阳!” “末将在!” “本王有一件艰险的事情要让你去做,你可有胆量!” 许义阳大喜,抬头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在南京城里已经呆腻歪了,一心想到襄阳区建功立业。 真是个少年! 见许义阳的模样,翟哲又有些不放心,他决定考究一番。 “八日前,长沙府发生叛乱,乱民殴打朝廷派去的税吏,本王准备让你去平叛,你将如何施为?” 许义阳抬头思考片刻,道:“只除首恶,不牵连过多!” “很好!”翟哲很满意,问:“你需要多少人马?” “只需五百人!” “乱民有数万,你只要五百士卒,如何能抓住首恶?” “那仍是大明的国土,乱民只是被欺骗利用,我带太多兵马去反而让乱民紧张,不如只带少许士卒,麻痹幕后之人,待其懈怠将其一举拿下!” 两人对答如流。 翟哲大喜过往,只希望不要又是一个赵括。 “好,我就给你五百兵马!”翟哲欣然同意,从案桌上掏出两封信,道:“这里一个是朝廷的公文,一个是给湖广总督的书信,你到了湖广后若行事不顺可找堵总督协助!” “遵命!” “湖南民风剽悍,矿场又在深山中,你要小心行事。” 许义阳从晋王府走出来的时满面红光。 ☆、第536章 少年行 内阁的公文发至湖广总督府,责令堵胤锡处置长沙民乱,同时公布由南京参将许义阳为钦差特使,协助新税制在湖广的实施。 这是朝廷首次派出武职钦差。 一日内,许义阳从东营中精挑细选了五百刀铳手,每一个都要亲自过目。所谓刀铳手,就是同时配备鸟铳和戚刀的士卒,是眼下大明最精锐的步卒。 向南京提督金小鼎交代各项事务后,他率五百人出南京城。 细雨时有时无,官道泥泞。 五百士卒竟然不走长江水路,而是走太平府,经池州、九江和岳州往长沙行进。 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钦差是为了考察沿途税制的推广情况,也许只是想欣赏江边风景。 只有许义阳自己才知道他的目的。 客船逆流而上,他坐在船头看两岸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健壮的汉子走过来,道:“少爷对岸便是芜湖,再往前走两日就到九江了” “走水路果然快”许义阳颇为惊讶,侧首又问:“二武,我们能比他们早几日到长沙?”他长了十九年没有出过江南,确实也想借机看看沿途的山川地势,可惜天公不作美。可惜行船这几日,雾气让他像得了眼病,除了白茫茫还是白茫茫。 “十日左右吧少爷可是嘱咐他们不要走得太快” 许义阳靠在藤椅上,闲了半天,道:“坐船虽然清闲,可也太无聊了” 这个亲兵名叫张二武,他兄弟三人都是义乌人,分别叫张大武,张二武和张三武,都是许义阳的亲信。走陆路的那五百士卒由张大武统领。张二武和张三武带了十几个长相清瘦的精悍士卒,还有几个军中管账目的书记扮作客商,随许义阳走水路西行。为了不泄漏底细,许义阳专门从柳全那里借了一个去过长沙的掌柜。 张二武坐在许义阳对面,笑呵呵答话:“也是,这只是河道,我听说从宁绍出海的大船更是无聊,客商有时候半年也没办法回家,只能在荒蛮小岛设立的水寨增添些补给。有人说笑,出海半年回来,见到母猪也想搂着睡一夜。” 许义阳眯着眼睛,瞅着张二武,问:“是吗,你家里有亲戚去下海了?” “有,今年开海禁后,台州、温州都闹翻天了,家里没多少土地的人都愿意到海里去赌一把虽然有风险,但能挣到钱啊” 许义阳伸了个懒腰,问:“听你这意思,你也想去下海了?我这里挣不到钱吗?” 张二武连忙摇头,笑道:“少爷也忒多心了” 船上无聊,不开几句玩笑,时间实在是没办法打法。 “不要着急,等到了长沙办完事情,不用你们搂着母猪睡”许义阳说完话,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假寐。 长沙。 江北战事未息,堵胤锡一直留在荆州城,这里由长沙知府袁长达说了算。 他本是何腾蛟的门生,何腾蛟覆灭后,他见机的快,立刻投靠到堵胤锡门下,因此他这个知府稳稳当当做了三年。 南京春雨脸面,洞庭湖周边的天气格外的好,十日有七日是艳阳高照。 知府后院,三个穿绸缎面的乡绅正簇拥一个官服男子在品茶谈事。 袁长达五十多岁光景,面白无须,嘴唇上一层淡淡的绒毛,面相和太监差不多。 他埋怨道:“这件事,你们于的也太草率了,钦差到了长沙后,免不了又是一阵腥风血雨。现在不比当年了,晋王在朝廷一手遮天,你们这不是给我添乱子吗?” 这三个人有两个是宁乡县乡绅,另一个是长沙县望族张家的族长张心政。这次反抗新税制的闹剧正是发生在宁乡县的矿场。 张家在湖广名声极盛,三代出了两个进士,五个举人。张心政捋着胡须,说:“也没有死人,能出什么乱子?朝廷追究下来,找几个矿工出去顶罪,给钦差一个面子,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袁长达摇头道:“话虽这么说,只怕钦差不那么好糊弄” 宁乡县的乡绅张鼎是张心政的远亲,因为他面子才能把张心政请出来。他拍着手掌,道:“袁大人休要蒙我,听说那钦差只是个十九岁的武夫,有什么好怕的?到现在堵总督也没说什么,说明朝廷征收两税是不得人心的” 湖广总督堵胤锡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暧昧,是这些乡绅最大的底气。 东林党对朝廷加税深恶痛绝,堵胤锡没有上奏朝廷反对两税已是难得。 从东林的角度出发,凡是加税,一定是搜刮百姓。这个观点从本质上说确实没错,即使是加征矿税,最终也会反映到百姓的用具上。 但是朝廷没钱,影响更大。 堵胤锡身在战场,知道军中不可断饷,能体会到一点翟哲的难处。但要是让他全力推行两税,他不愿意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因为税吏出自户部,如同当年监矿税的太监,收上来的银子与湖广没有半点关系。 张心政点头表示赞同,道:“堵大人不发言,长沙士林群情汹汹,连王船山也写了一篇文章,说朝廷征收两税祸国殃民,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的王船山是指王夫之,号船山。王夫之本是衢州文士,因清兵南下,他逃到长沙避祸,在湖南士林中名声极旺。 袁长达心中总是不安,道:“钦差是个武人,只怕不会听士林那一套” 张鼎查探过南京城的底细,满脸不屑,道:“钦差是原浙东反贼许都的儿子,因为认萧之言当爹,才爬得这么快。” 袁长达皱着眉头说:“那才可怕,说明他是晋王的亲信如果朝廷派一个士林中人来,一切都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张老出面,再让王船山写几篇文章,这件事也就抹过去了。但晋王派亲信来长沙,又是武人,只怕不好善了。”他以前紧跟何腾蛟,一直关注何腾蛟被翟哲抓捕,到最后斩杀在南京城,胆子变得极小。 袁长达是长沙知府,他的态度极为关键。他都胆小让其他几人又是鄙视,又是担心。 张心政面现不豫之色,说:“一个少年人,怕什么,等他到了长沙,只需用酒色财三物将其困住。等时间长了,事情又抓不到眉目,咱们再给他找几个人来交差,他唯有听袁大人安排” “他是武人”张鼎像是抓到什么关键的东西,跳起来道:“刘铁棍可未必能容他” 他说的刘铁棍正是长沙总兵刘承胤,他原是武冈总兵。 何腾蛟往荆州时,长沙原有三万多兵马驻防。堵胤锡宠着忠贞营,这些人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何腾蛟的亲信在荆州城下被翟哲吃的于于净净,长沙兵马群龙无首,堵胤锡上奏朝廷,将刘承胤调至长沙,让其部将陈友龙为武冈总兵。 刘承胤为人凶横霸道,在长沙连袁长达也不敢得罪。 眼下大明各地总兵均被晋王系武将把持,唯有湖南还处于半独立状态。晋王这时候突然派一个武将钦差过来,事情可能不是只为征税这么简单。 众人明白张鼎的意思,各自细想片刻。 张心政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一个少年,你们想的也太多了” 袁长达也不相信许义阳此行是针对刘承胤。那个人可是及其不好惹,麾下强兵悍将,除了堵胤锡没有人能管得住。 张鼎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敏感了,摇头道:“不管那么多了,这次交几个矿工去交差。下次税吏还敢来,得打断他们一条腿,银子是一两也没有。这里是湖南,不是江南。我就不信朝廷敢派大军来镇压” 几个人商量好等钦差到达长沙后的对策,各自散去。 宁乡县离长沙五六十里山路,宁乡加征矿税激起民变后,湖广各地官府和税吏都不敢动,等朝廷的反应。如果宁乡的事情解决不好,征收矿税在湖广只怕要落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客船经过浩瀚的洞庭湖在长沙靠岸。 过了池州后,一路天气晴朗,许义阳大饱眼福。下船时,他精神抖擞,同行的十几个人莫不如此。 近几年来江南的商会发展迅速,有不少客商往返于湖广和江南之间。 从码头到长沙城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众人进了长沙城,那掌柜选了一个偏僻的客栈。许义阳让随从歇下,找来客栈的伙计,问:“长沙城内,哪座青楼最有名?” 张二武在旁边听得清楚,没想到大人在船上憋了八天,这一下船就要找女“要说青楼,长沙城内再没有能超过秋月楼的了”那伙计隐然有自豪之色。 一个青楼,有什么值得夸赞在大明还有比秦淮河坊更有风韵的青楼吗?许义阳心中暗自好笑。但与一个伙计也没什么好计较,他问清楚道路,回到屋内洗了一把脸歇息下来。 一行人是假扮客商,为了掩人耳目,便要假戏真做,那个掌柜歇下来后开始找同行谈生意。 ☆、第537章 秋月楼 湖广是大明仅次于南直隶的行省。 湖广物产丰富,洞庭湖周边良田万顷,荆州和武昌也是产粮之地。但过了长沙往西,地理环境大变,深山沟壑,有猛兽瘴气,苗民生在其中,汉人很少能入其中。 现在湖广的形势倒是有些尴尬。湖广有一个总督,一个巡抚,但兵马只听大将军的命令行事。 荆州和湖南的民务由堵胤锡掌管。而岳州府以东,包括武昌府以及江西的九江府和南直隶的安庆府则听新任巡抚姚启圣之命。 去年,堵胤锡被翟哲请到荆州,尽心尽力办事。但今年朝令下来,他心中确实有不平。 下一步就要入阁了,他不知道皇帝或者说是晋王会任命他为哪一部尚书。兵部尚书聊胜于无,陈子龙坐稳了吏部尚书,也许只有刑部尚书的位置要换人。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在湖广做违心之事。他协助翟哲稳定荆州府,筹集粮草帮大军攻清虏是凭本心做事。那么他此刻反对朝廷加收两税也是凭本心做事。 四月中旬。 朝廷的公文发到荆州府。只是以大将军府和吏部的名义发来两份公文,没有圣旨。 堵胤锡细细看了,他很矛盾,大将军点了他的名字,他若是还在这边不理睬,那是等同于直接对抗了。在大明,只要还想为官,没有人会对抗晋王。 从南京返回的信使禀告:“朝廷命许义阳为钦差,正在往长沙进发,督促征收两税。同行有五百兵丁,在沿途太平府和九江等地巡视两税征收情况。” “看来,我是要再回长沙一趟了!”堵胤锡收起公文。 翟哲此举是在逼他,让一个年轻的武职钦差去长沙,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里出乱子。 荆州安稳,忠贞营正在休养生息。 晋王帐下萧之言和车风来到这里之后,迅速与李过等人打成一片。他们都是陕西人,萧之言好友,李自成在他面前也只是个晚辈。当初与他同辈投入流贼的马贼一个也见不到了。 堵胤锡思前想后,叹息道:“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地盘!” 荆州不是,长沙也不会是。他不是何腾蛟,没有与朝廷对抗的念头。只是湖南与湖北不一样,他只希望那里不要因两税案出乱子。 此去长沙不知要多长时间。 他找来李过和高一功好生嘱咐,又传令让姚启圣从武昌来荆州,把湖广各府的事情交代一番。诸般事情安排妥当后,荆州水师护送湖广总督返回长沙。 船只一路行走极慢,堵胤锡不想在钦差之前到达长沙。抗税民乱之事可大可小,以他的身份和官场阅历想压制一个年轻的武职钦差是轻而易举。 在长沙城的许义阳可没这么多心思。 他虽然年轻,但翟哲既然敢把他派出来,其实已经给他铺好了路。 在屋内歇息了一个下午,许义阳走出房门。 天色昏暗,正是寻花问柳,偷香窃玉的好时候。 他带张二武同行,按照那个伙计所说,七绕八绕,道路越走越僻静,越看越不像是有青楼的地方。 张二武明知故问:“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啊?” “闭嘴!”许义阳大踏步往前走。 拐过一条小道,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有几座别致的木楼,里面有灯光闪耀,隐约有说话的声音和乐声。 “这是不像是青楼吧?”张二武觉得不对劲。 许义阳走到近前,抬头看见第一座木楼门匾上三个字,将信将疑,问:“秋月楼,就是这里吗?” 不像是妓院啊!没有龟公,也没有老鸨。 许义阳在门口站立片刻,确认里面有丝竹声传出来,以他的经验,这首曲子弹得不错。 “妈的,不是那个伙计骗人吧!”他小声骂了一句,到底不敢敲门,带着张二武原路返回客栈。 在路上,张二武肚子里偷笑,问:“少爷,你不进去了?” 许义阳不答复他,回到屋子蒙头大睡。 他在秦淮河畔厮混过,知道青楼是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所以一到长沙,直奔最有名的青楼,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 次日,士卒们全听随行的掌柜安排做些杂务。 许义阳又找了几个人打听,才知道那个伙计没有骗他。秋月楼确实是青楼,就像秦淮八艳在秦淮河畔有自己的河坊,如顾眉的眉楼,秋月楼是长沙名妓李秋月的楼。 李秋月色艺双全,慕名前来拜访的人排了长队。 他与张二武开玩笑,到:“长沙果然只是个小的地方!” “那少爷还去不去?” “当然要去!” 午后,许义阳专门写了个名帖,又往秋月楼而去。 晚上看到不甚清楚,他再走到秋月楼前,发现四周有松柏环绕,木楼从屋檐到雕栏,每一处都很精致,不亚于秦淮河坊。 院子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他径直走进去,里面一个老妈子走出来,满脸堆笑,问:“公子哪里来的,可不巧,月娘今日不在家。” 许义阳拱手,道:“小生是杭州人,来长沙购置货物,听说月娘的名,特地前来拜访!”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名帖递过去。 老鸨眼里只有钱,听说来人是富商之家,那老妈子笑容更欢,道:“公子进去喝杯茶,月娘晚上会回来!” 许义阳不是没在风月场混过,怎会不知道怎么回事,掏出一块银锭,说:“今日我还有事要办,您帮我把这张名帖送给月娘,我明日再来!” 老妈子接过银子,掂量分量,立刻把腰完成九十度,道:“我一定办到,等公子再来,我给月娘安排!” 许义阳转身带张二武离去,等走到三四百步外,笑道:“我还当是卖艺不卖身,原来也只是皮肉生意!” “那公子是喜欢哪一种?” “当然是这一种,见到美食吃不到嘴里的滋味很好受么?” 两人一路闲聊回到客栈,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伙计正在等着他们。 来人跟许义阳进入屋子,张二武守在外面,那伙计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道:“这是千户大人命我送来的密信!”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也没有多问,这是季弘接管重组锦衣卫后立下的规矩。 许义阳接过竹筒,那伙计告退离去。 从头至尾,他没说自己在哪家商号做事。 拆开竹筒看完书信,许义阳脸上浮现出一层难以抑制的兴奋。 ☆、第538章 燧发枪的来临 湖广本无事,那里吸引了天下人地方,但抓不住晋王的眼光。 晋王府欢声笑语。 近日有客商进献两只鸟,让晋王府沉浸在一片欢乐中。 海东青产自辽东,对满族人而言,正如龙凤于汉人,是一种图腾。海东青极难捕捉,更难驯化,这不是用银子可以买到的珍奇之物。 满人视海东青为神鸟,这个客商能避过层层关卡把海东青从南方带到江南,冒的风险不可谓不大。 晋王府前的广场上,外围有侍卫守卫,中间三个人围着两只大木笼子。 两只大雕抓住笼子里的横栏,尖锐的爪子缩在肉垫内,黑色的尖嘴往下沟曲,立在那里如猛虎蓄势。 翟哲特意请柳随风前来鉴赏。 柳随风眯着眼睛,上下端详半天,面现惊喜之色,道:“恭喜王爷,这两只海东青一雌一雄,雄者为白玉爪,雌者为玄色爪,皆为上品!”他家学渊源,虽然从未见过海东青,但曾经在书籍上见过记载这种猛鸟。早在唐朝时,便有渤海国进贡海东青,史书早有记载。大明初立时,也曾让辽东人进贡此鸟。 那商人是辽东汉人,名叫王林,闻言知道遇见识货的人了,喜不自胜,说:“柳大人说的没错!” 海东青在清廷也是贡品,犯死罪的罪犯如能抓捕一支海东青进贡,能免除罪过。他甘冒奇险,把这两只雕带到江南,所求的回报不仅仅是银子。 “是吗?”翟哲摸着下巴,微咧开嘴。他从没有一眼见上就喜欢的东西,今日破例。 王林弓着腰,道:“海东青为万鸟之王,也是天下最精明的猎手。王爷为大明柱石,万鸟之王今日也可被大人驱使!” 要想得到自己的想用的东西,不仅要有进献的宝物,还要有一张会说话的嘴。 那笼子中雄性海东青体格明显比雌性要大上一圈,突扑腾一下翅膀。隔着栅栏,翟哲能感受到两只海东青眼中表现出来的不耐烦和凶悍。 “这样的鸟不该关在笼子里!” 王林紧接着话头,说:“这两只海东青已被驯化,王爷可任意驱使!” 说话同时,他伸手拉开木栅栏上的门栓,两只海东青迈步走出来,听王林口哨振翅直上九霄。 两只海东青在王府上空盘旋三四圈,王林的口哨突然变得十分尖锐,两只海东青如重物坠地般从空中落下,带出一阵风声,立在木笼上摇摇晃晃。 风拂脸,翟哲大喜。 善攻者能飞九天之上,善守者能藏九地之下。这样的猛禽让他如何不爱。 “只需有人随我熟悉十几天,便能掌握这两只神鸟的习性!”王林笑容满面,说:“只是这两只神鸟无肉不食!” 柳随风偷看翟哲的神色,又说一遍:“恭喜王爷!” 翟哲伸手抚在雄性海东青头顶的一撮白毛上,他见那雄性海东青眼神锐利,但最终还是没有动弹,任由他手掌触及羽毛。 “好鸟!” 翟哲赞叹,他目光与海东青目光对视,问身边的王林:“你从辽东来,家中可有旁人?” “我本是辽东汉人,妻小都带在身边南下,只有一个小妾被正红旗的贝子抢过去了!”王林言语中掩饰不住恨意。 “嗯!”翟哲略一沉吟,道:“既然你在辽东无牵无挂,就留在江南,你是商人,江南和江北隔着一条江,有着做不完的生意!” 王林大喜,道:“多谢王爷!” 那个小妾是他心爱的女人,但他到江南进献宝物可不仅仅是因为仇恨。 江南和江北隔着一条江,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买卖。只有经过大将军府准许的客商才能在长江水道中出没,否则一旦被巡逻的兵士抓住,不但货物要被没收,连性命也难保。 晋王特准他在长江沿岸行商,把江南的棉纱、绸布甚至粮食等物贩运到江北,那就是数不尽的钱财。 世人皆有所好,所以没有拍不了的马屁,只有想不到的主意。 天下皆知晋王不好美色,不缺金钱,所以往往有想攀关系的人,找不到门路。王林却挠到了翟哲的痒处。 翟哲不仅是喜欢海东青的凶猛威武,海东青既然是满人的图腾,他驯养一对在王府中,心中也舒坦。 自这一对海东青到晋王府后,先是有两个亲兵驯养,到后来翟哲亲自喂食,偶尔也会带这两只大鸟出南京郊外转一转。可惜江南不是草原,他无法体会到狩猎的快感。 江南士林的目光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在南京郊外之走过两次,民间便有传言,说晋王骄奢跋扈,玩物丧志,不思进取,不想北伐,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斗鸟为乐。 柳侍郎府。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 一个年轻人走进大门东张西望,他心中早有准备,但也没想到柳随风的府邸如此简陋。 老仆从引着柳随风走出来。 那年轻人行礼,口中呼应:“叔叔!” “泰熙,你来南京了?” 柳随风连忙招呼柳泰熙走入堂屋,老仆从倒茶。柳府虽然简陋,但从不缺好茶。 两人坐着闲聊,柳泰熙说起绍兴府的事情请教。大约半个时辰后,柳泰熙问:“叔叔,近日可听见什么传闻?” “什么传闻?” 柳泰熙压低声音,道:“江南、浙江各地近日对大将军的风评可是非常不好,各地都言大将军取下湖广后贪图享乐,连襄阳城也不攻了。“柳随风脸上的担心的神色一闪而过。 都是那两只鸟惹的祸! 他曾经也生过效仿魏征劝谏晋王想法,但深思熟虑后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都是胡言乱语,晋王怎么可能失去进取之心!”柳随风嗤之以鼻。 晋王斗鸟被批判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在于今年征两税的政策激起了士林的反对。从去年实施新政时,江南士林就已经有反对晋王的声音。今年开海禁,征两税,无一不是在乡绅望族身上扒皮,渐渐掀起一波小高潮。 柳泰熙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你只管做好你的知府,朝廷没有声音,晋王没有动作,你就当没听见!” “小侄知道了!” 柳泰熙沉吟片刻,道:“还有一件事,我从绍兴来南京,途径杭州。我那个兄弟执掌破虏号,听他说胡家正在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关系到商号的兴衰!” “什么秘密?” 柳泰熙出门招呼仆从从马车上取下一个木盒子,命仆从打开。 一支鸟铳躺在其中。 柳随风细看,好像与平常的鸟铳又有些不同。 “这是找人从胡家偷出来的样品,听说又有改进!” ☆、第539章 好铳! 杭州府,富阳县。 胡广厚的脸上是海上风暴将来时的前兆。 “火铳是什么时候丢的?” 他面前跪着一排十几个人,鸦雀无声。 “不要装死!”他指着为首的一人,骂道:“王金成是你引进来的,你先说!真是见了鬼了,不但有人能从我胡家把铳带走,还能不让人知晓什么时候干的!” 为首的工匠跪在地上直打哆嗦,道:“老爷,那只是四个月前的样品,很多地方还不完善,可能是没有重视,所以被他偷到手!” “还好,还好,没让他进内院!”胡广厚心有余悸。 王金成是去年十月新投入胡家的工匠,制造鸟铳工艺娴熟,脑子聪明。若不是胡家存了一个心眼,只怕早让他进入工坊的内院了。 为首的工匠突然伸手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说:“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与王金成熟悉,没想到他竟然是奸细,所以的罪责我一人承担!” 胡广厚走到近前,伸手一巴掌狠狠的抽打他的右脸,骂道:“你一人承担,你能承担什么?” 他是徽州人,家里歙县不远,早年时听说过歙县毕家先辈毕懋康曾经研制军器,并著书流图。自从创立了武器工坊后,他攀了好几层关系与歙县的毕家交好,又用一年时间可以结交,最终花了五万两银子购置了《军器图说》一书。 此书记载各种奇思妙想,尤其是对这个各种火器构造设计,简直是巧夺天工。 他与熟练的工匠讨论,结合现有火器,最终认为书中所绘自生火铳制造的价值最大,而且最有可能被大规模造出来。 自生火铳结构精巧,点火时扣板机龙头下压,因弹簧的作用与火石磨擦发火。不但克服了风雨对射击造成的困难,而且不须用手按龙头,使瞄准较为准确,随时都可发射。燧发枪配有火石自动打火装置,不怕风雨并不须事先火绳点火,发射速度与精确度大为提升。 但是,在初始的样品中,经常会出现打出来的火星无法点燃火药的情形。因此,这大半年来工匠一直在改进。到目前为止,已经是第五个样品了。 胡广厚暴怒未消,一个年轻人从门口急匆匆走进来,正是他的侄子胡安铭。 胡安铭一进门,就禀告道:“我已命人在杭州各地打探,王金成就像人间蒸发了,再也见不到他这个人!” 胡广厚把注意力从工匠身上收回来,阴沉着脸说:“不用找了,不是柳家就是朱家!这两家都不会让我抓到把柄!” “那现在怎么办?” 胡广厚想想,问:“范家和朱家最近有人北上吗?” 胡安铭答道:“没有,范家的三公子和朱家管事的人都在富阳。” 胡广厚扫视跪在地上的工匠。事情已经发生,这些工匠是他胡家最精巧的人才,他再打骂也无法把自生火铳找回来。而且,这些人都熟知最新的自生火铳但制造方法。他要发火,也要收买人心。 “好了,你们退下吧!” 跪地的工匠如释重负,爬起来一窝蜂逃出屋子。 胡安铭继续问:“现在怎么办?” “如果是朱家还好说,如果是柳家麻烦就大了!”胡广厚心烦意乱。他本想等自生火铳研制完备,他制造出一百杆向大将军献礼,从而一举压制住范家和朱家。 “柳家和晋王走的近!” 胡安铭多余说这一句话。 胡广厚沉思片刻,当机立断,道:“不能再等了,无论是范家还是朱家,只要把那杆鸟铳拿回去一拆开,就能明白七八成,剩下的不过是完善细节。那个样品虽然不能量产供大军使用,但进献给晋王必然得到赏赐。百步之遥,我走了九十步,不能在最后十步落下来!” 胡安铭想的很多,又问:“如果是柳家已经把鸟铳偷运到南京,我们该怎么办?” 胡广厚太阳穴的地方青筋跳动,咬牙道:“那我就在晋王面前和他打这个官司。我就不信晋王会查不明白这里面的猫腻!” 胡安铭心中担心,见叔父正在气头上,不敢再劝。 “把库房中那二十杆自身鸟铳拿着,再找二十护卫随我往杭州,明日清晨走水路往南京!” 胡广厚声音洪亮,胡安铭被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出去召护卫。 事情紧急,胡家人说走就走,他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惹人注目。 柳家势大,胡广厚虽然相信晋王会秉公处置,但心中也没有底。 这边胡家人一出发,柳全在富阳执掌兵器工坊的柳泰广立刻命家丁紧随其后往杭州,连夜走运河水道往南京送信。 胡广厚按部就班的走路,他知道自己此行瞒不过柳家。柳家势力庞大,在各地都有产业,紧急时甚至可以调动官府资源,不是眼下的胡家能比拟的。 次日清晨,客船顺运河而行。两日后,胡广厚一行人到达南京。 胡安铭心中胆怯,喋喋不休的问:“晋王要是相信了柳家,怎么办?” 胡广厚冷笑道:“晋王要是这么好蒙骗,他就不是晋王了!”他与晋王在徽州城相识,是晋王把他引入军器制备之路。从眼下来看,大明再没有人比晋王的眼光更长远,又怎么做这种杀鸡取卵之事。 …… 晋王府。 半上午时分,柳随风突然来府中拜见。 翟哲正在喂鸟,这两只凶猛的飞禽让晋王府的高墙在百姓眼里变得遥远。少了亲近,多了敬畏。 肉条扔出去,海东青伸出脑袋,闪电般啄住肉条吞进肚子。 一刻钟左右,两只海东青意犹未尽,肉条已然丢空。 侍卫伺候翟哲在水盆中洗干净沾上血腥的双手,然后退去。 翟哲一边洗手,一边说:“你知道吗?这畜生也知道懒惰,要是喂饱了,便会缩在巢穴中不出来!” 柳随风看了半天,笑答道:“我只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王爷这几日就弄明白了这海东青的习性!” 翟哲背着双手走入院子,说:“海东青如此,人也一样,要是不能保持饥饿感,等到没有欲望那一日,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 柳随风心中一凛,晋王似乎话有所指。这样的晋王怎么可能失去进取之心。 正在此时,院子门口方向来了一人,方进大踏步走进来。 “启禀王爷,杭州胡广厚今日到达南京求见!” “胡广厚,他来干什么?” “他说有宝物要进献给王爷!” “宝物?这是要好事成双吗?”翟哲转身瞥了一眼身后的柳随风,见他还在看着两只海东青发呆。 “他也会喜欢这两只鸟吗?”翟哲转了个念头,吩咐方进:“传他进来!” 一刻钟不到,胡广厚带着二十个护卫扛着二十个木箱走进晋王府。走进外院,那些随从连同木箱全部被侍卫扣押,只让他一人入内。 胡广厚随方进见到晋王,他也看见晋王身后的那个文士,和传言中的那两只海东青。 “这就是柳侍郎吗?”他心中稍一盘算,还是决定如实禀告。但鸟铳丢失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柳随风从后面赶上来,落后翟哲半步注视胡广厚。他今日来到晋王府,正是为此而来。 “禀告王爷,小人近日在工坊中研制了一种新式鸟铳,无需火绳便可施放,可让鸟铳无惧狂风雨雪。” “是吗?”翟哲因为心情激动咽了一口吐沫。 他知道火器是武器未来的发展方向,但他不熟悉鸟铳制造之法。但市井之中有英才,只要有利可图,他确信迟早有一日火器会发展到他想象的那个模样。 “自发鸟铳是根据万历年纪毕懋康著《军器图说》制备,经过八个月的完善,已可为军中装备!我此番带来了二十杆正在门外!” “好,带我去试铳!” 几个人跟在翟哲身后到了外院,方进指挥侍卫准备试铳场和木耙。 胡广厚指挥护卫打开二十个木盒子,二十杆崭新的鸟铳显现在众人面前。 这二十个护卫也是胡家的试铳手,分别拿鸟铳站在靶子三十步外站立城一排。他们和其他的鸟铳手一样装填铅子和火药,随后举铳向前,扣动遂发装置。 “砰!砰!砰!”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硝烟弥漫,因为无需用火绳,铳手有充足的时间来瞄准。 二十颗铅子全部击中木耙。 “好!”翟哲抚掌大笑。 这些自发火铳可要比那两只海东青要珍贵多了。看来那两只猛禽还真是祥瑞之物。 铳手装填火药铅子连发。 晋王府东北角升起一股淡淡的硝烟。 翟哲粗略估计,鸟铳施放的速度至少提高了三成,而且精准度大幅提高。 轰击五排铳之后,铳手停下动作,鸟铳口朝天,等待晋王的评价。 展示完美!胡广厚满面红光,说出一点小小的不足,“偶尔有火石打出的火星没有引发火药,但经过工匠改装,只需连续击打,最多不超过三次,必然能射出铅子!”他本想改进的更完美才献宝,但这场突发变故打乱了他的节奏。 “好铳!”翟哲称赞。 “好铳!”柳随风拍手,道:“原来胡东家的的自发火铳已经如此完美!” ☆、第540章 新时代的开始 “前日泰熙到南京,我听说柳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也在研制自发火铳,不过是远不上胡东家这般有眼光了!” 柳随风的话轻飘飘,胡广厚抬头看这位神秘的柳侍郎。 柳侍郎的眼光深邃如大海。 “是吗?”翟哲很欣喜。他不知道这些自发鸟铳背后的秘密,但他非常乐意见到晋王府下都是这样有开拓精神的人。 这些远比一场战争的胜利更重要。 就像那两只海东青,只有饥饿的海东青,才是最凶猛的海东青。 “是吗?”胡广厚咬住嘴唇,重复晋王的话语。 柳侍郎在笑,笑如春风,没有一点威胁,不带一点攻击性。 没有人回答这两句问话,晋王中断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是你们,而不是那些呱躁的士子,才是大明柱石!”翟哲的话掷地有声。 柳随风心中微动,原来晋王也知道外面的那些说法。 胡广厚收回心思,躬身道:“晋王宽厚,这是大明商人最好的时候!” “朝廷正在加征商税呢!”翟哲挥手,不耐烦的说:“今日大喜,不要说这些烦心的事!”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清虏退回江北没多久,各地的乡绅胆子又开始大了。他要在这些人蹦跶的最欢的时候,再让那些人长些记性。 翟哲伸手从最近的护卫手中拿过鸟铳,细细观摩一番,问:“如这样的鸟铳,你现在最快一个月能生产多少?” 胡广厚略一沉吟,道:“这些自生鸟铳虽然可以使用,但还是有缺陷。如果王爷再给我两个月时间,我能保证让它变得完美无缺。” “很好!”翟哲赞许。他喜欢这种有完美主义倾向的人,不会被眼前一点点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他侧首问柳随风:“柳家也在研制自发火铳吗?” “我才听泰熙说过!只是开始,远比不上胡东家的成熟。” 胡广厚听见柳随风的话,转过头去。他的荣耀被小偷偷走了一角。 翟哲抚掌大笑,道:“也许,你们之间可以借鉴一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是!” 翟哲注意到胡广厚有些异样,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句,说:“好东西要懂得分享,军中对火器需求日益增强,你们三家卯足了劲生产,也无法满足我的需求。” “小人明白!”胡广厚释然。 在这瞬间,他已经想明白,柳随风今日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自发火铳这块的油水太大,不是胡家能独吞。 军器研制以及生产关系重大,无论是朝廷还是大将军都不会让一家独大。现在只有三家工坊,等大明的收复北地后,也许会有别的人加进来。 “很好!”翟哲指着那些鸟铳,嘱咐道:“这些东西,你带回去,不要走漏了消息!” “是!” 二十个护卫忙忙碌碌把自发鸟铳收入木盒。 翟哲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派人进驻富阳,监管军器制备!” 胡广厚心中一沉。晋王此举恐怕不仅是为自发火铳而来。 军器制备向来是国家大忌,在晋王之前,军器制备一向由大明兵仗局和军器局执掌,因此造成常年兵甲质量低下。 甲不能护体,铳不能杀敌。 晋王放权之后,虽然没有明文公布,但实际上已经解除了工匠的匠籍,短期内让江南的火器生产达到巅峰。 但由商家制备军器,存在军器外流的隐患。晋王府派人监管,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这个监管使的权限如何,会不会干涉兵仗经营。 “正该如此!”柳随风在一旁表示赞成。 “你回去后约见朱家和柳家主事人,由你胡家主导自发火铳的研发,集思广益,两个月内拿出一个成熟的样品出来,然后加工生产,争取在年底之前,至少要制备出一万杆这样的鸟铳!” “遵命!”胡广厚大喜。虽然不能独吞其利,但晋王让胡家主导,已经认同他的成果。胡家隐然能借此压柳家和朱家一头。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过头顶往西。 从胡广厚来访,一直到试铳完毕,足足用了两个时辰。翟哲兴致颇高,周边也没有人敢来打扰。 直到此刻,翟哲才感觉到腹中饥饿。他招呼柳随风和胡广厚,道:“已到午时,胡东家就留在府里用膳把!” 柳随风倒在其次,胡广厚欣喜不已。晋王位高权重,他一个商人之身,能与其共进晚餐,这是何等的荣耀。 晋王用餐极快,胡广厚在席间见到了晋王的二公子。那是个调皮伶俐的小孩,吃饭的时候,围在他父亲周围转圈。这消除了席间的凝重和紧张,胡广厚吃的很轻松,也吃的很饱。 他心中想:“外界都说晋王是个很和善的人,果然不假!” 未时,胡广厚告辞离去,在南京歇息一晚,次日返回杭州。 富阳几家兵器作坊合作之事,还需等到晋王派人前来主持。 柳随风被翟哲留了下来。 书房中。 翟哲问:“柳家的自发火铳,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下没有巧合,如柳随风这样的人,做的每一件事情更不能将其当做巧合看待。 柳随风面色如常,干笑道:“我只是昨日听柳泰熙所说,并不知道实情!” “真的吗?”翟哲似笑非笑。 “军器为国之重器,我解除了绑在工匠身上的枷锁,是想得到能压服四夷的利器。幸好,我今日见到了自发火铳。如果胡广厚辛苦经营,不能从中得到利益,还有谁会去做这种事?” 柳随风面色尴尬,不敢辩白,他明白自己犯了错误。 他了解晋王,但他不该利用晋王的心思。 自发火铳不可能由胡家独自生产,但这个决定必须要由翟哲做出来,无需别人暗示。上位者,最忌讳别人揣测他的心意。 “你只是吏部侍郎!” 翟哲从没有用如此严厉的口气对柳随风说过话。 柳随风背襟湿透。 翟哲心中烦透,“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得严厉,变得没有人情味,才能让你们知进退!”自发火铳只是引子,还有江南各地的流言让他很失望,失望到渐渐失去耐心。 如果暴力和血腥能解决问题,他就要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 “我知错了!”柳随风垂头认错。因为他了解晋王。 隆武三年。 南北的战事处在胶着中,重新安定下来的江南处在新旧势力交汇点。 新兴的商人群体在晋王和大将军的扶持下逐渐壮大。在大明,商人还很弱小,他们只有依靠晋王才能在朝堂中得到一点话语权。 他们是最不可靠的人,因为只要有利益,他们什么都可以出卖。 他们又是最可靠的人,因为只要有利益驱使,他们会前仆后继,勇往直前。 ☆、第541章 扬州事 黄宗羲站在高台上,下面坐了六十多个士子。有嘴上才才长茸毛的年轻人,也有二三十岁的书生。 黄宗羲这几年著书立说,声名渐显,因为一直没有依附翟哲,他父亲黄尊素是当年东林六君子之一,在江南的名声比方以智要响亮。 “大明一直以为农为天下之本,此言当然不错。但在我看来,农商皆为天下之本。民以食为天,国不可缺粮。唯商可通各处有无,国可因此而富,而强。”他这一年来一直思考大明覆灭的原因,写下的书稿堆积满书屋。如不是方以智力邀,他可宁愿留在老家。 东北角落,一个少年认真的听,认真的记。他平日沉默寡言,在书院中没几个朋友。 苏州书院与大明其他地方的书院的不同在于,这里不仅教习儒学,方以智首次在这里教授泰西之学,所用的教材正是他编著的《物理小识》。不过这几日来,真正愿意随方以智学泰西之学的人极少,更多的人还是听策论之学。 方以智家学渊源,儒学造诣不下于黄宗羲,但他为了推广偏冷的泰西之学,放弃了教习策论和儒学。学生挑老师,老师也在挑学生,凡是对泰西之学没有兴趣的,他从不勉强。 高台上,黄宗羲说的很开心,每一个学有所成的人都希望自己的思想能被更多的人分享,他堆满书屋的书稿也希望能得到更多士子的认同,否则如锦衣夜行,还有什么乐趣。 苏州书院以方以智为首,其他讲授者皆是客卿。但各家传授课业的内容在晋王府都有备份。 苏州书院首批招收的学子共两百三十人,远超过黄宗羲等人的想象。他,包括冒襄和陈贞慧,其实都不希望一次招收这么多学生。 大明吏部尚书陈子龙在苏州书院挂牌时亲自来道贺,同时命弟子杨金鑫前来叫教习徐光启当年所著的《农政全书》。 这正是方以智希望见到的,自从放弃江南总督后,他越来越偏离策论和朝廷,把心思全放在经世致用之学上。 苏州书院是翟哲借助方以智的手创立,旁人可能不知道晋王的心思,但方以智猜到晋王隐藏在其后的目的。在书院成立的头一天,他便说明,书院弟子禁止结社。当然,离开书院后,就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苏州书院既立,东林书院变为历史。 方以智曾经说过,西学与大明之学,各有所长,儒者以一物不知为耻! 只有方他这样心胸的士子才能配上晋王,也只有晋王才能配上方以智这样的士子。 苏州书院才开始起步,杭州的讲武堂已经快到收获的季节。 五月,雨季过去。 江南的春节农耕已经结束,各地府兵集中训练。 通常雨季过去,就是大明的军队将要出动的时候。因为明军多火器,在阴雨连绵的天气出击风险太高。无论是湖广还是泰兴,明军在春季一直收缩防线。 讲武堂首批结束培训的一百名武官在南京城接受大将军的检阅。 一年半的培训让这些人至少能看懂公文,同时能写好一份通顺的报告。没有慧根的人在一年半时间内根本无法达到这种要求,这些人多半原来就有一定的文字底子。 讲武堂今年扩编,已有三百人。各地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有童生功名的士子均可以通过考核进入讲武堂学习。其中有一百人的名额来自军中各位总兵推荐,但不得推荐千总职位以上士卒,而且加入讲武堂后,便脱离原来军籍,下一步去向由大将军府决定。 南京脚长,一百名武官站成十列,组成一个整齐的方阵。 威武的盔甲,挺拔的身躯,还有一张张略带稚气的面孔。翟哲绕方阵走一圈,走后站在方阵的正对面。他今日前所未有的重视,特意穿上了盔甲! “你们都是我大明的锐士!” 大将军雄壮的声音在响亮在广阔的校场。 “大明今日虽弱,但必将因为你们走向新的荣耀!”翟哲张开双臂,“我们是武人,开疆拓土是我们最大的荣耀!” 这是大将军在讲武堂题词牌匾上的四个字。 站在最前的四个人是这批武官中最突出者。 浙东张秋,杭州江柔,松江程子明,徽州李大庆。 张秋举起右手,一百人异口同声,喊叫道:“大将军威武!” “去吧,视同僚的生命如你们自己的生命,把清虏当做不共戴天的仇敌!无论到哪里,不要坠了你们大明精锐的名头!” 翟哲的两只手掌指向天空,头顶上两只海东青在盘旋。 “大将军威武!”呼喝声令人热血喷张。 这些人从进入讲武堂开始,除了日常的功课和训练,他们了解最多的正是大将军的经历。从在胡虏环绕的形势下挽救出塞汉人的性命,到反剃发令时的冲冠一怒,收复江南。经过刻意渲染的那些事迹令翟哲在他们如高山般挺拔。 “多好的时候!”翟哲心中感慨。他们很快将走向战场,鲜血会让他们变得成熟,或者是更锐利。 五月中旬。 江南连续向江北岸的扬州府添兵,元启洲奉命率一万兵马过江,加入阎应元的阵营。至此明军在泰兴县驻军已经有三万人。 讲武堂出来的这一百人被编入各营,全部被派往江北,他们中最高的职位也只是千总。年轻人需要用鲜血来积攒军功,但有了讲武堂的经历,他们被提拔的速度一定很快。 明军不停的加固泰兴防线,同时派小股兵马试探性向扬州府深处进军。如皋、泰州各地城门紧闭,乡绅都躲入县城中。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为了不让清廷积蓄实力南下入侵江南,大将军府决定在扬州府发动小规模战争,不让清兵得到空闲。明军控制了长江水道,在长江沿线与清兵交战并不吃亏。把战争放在江北总比等清兵入寇江南好。江南无战乱,翟哲才能有充足的银子来维持战争。 海门卫所处在东海之滨,与崇明岛隔海相望。 一列巨大的战船在江边靠近岸边。 海门卫所的守军关紧城门,这里时常受海盗侵袭,岸边数十里没有人烟。 战船在离岸五里之外开炮,铁球轰击在海门卫所前的沙滩上。几轮炮后,无人伤亡,海门卫所的守军也不敢出来拦截。 岸边水浅,这样庞大的海船无法迫近。炮击之后,从大海船上放出如甲虫般的小舢板。每座舢板上坐有三十人,两侧的水手奋力滑动,将小舢板送向岸边。 卫所守军只有五百人,见过明军炮火的威势后不敢出来阻击明军登岸。 几十艘小舢板来回护送,岸边明军渐渐组建成两千多人的方阵,有人持长枪,有人扛虎蹲炮,向海门卫所进发。 明军尚未走到卫所前,卫所内一阵喧哗,五百守军打开后门逃之夭夭。他们都是汉人,无替清廷坚守卫所的决心。 明军不断登陆,最后竟然有四千多人,在海门县城先巡视一圈,最后回到海门卫所驻守。这些只是明军活动的一角,他们是王之仁的水师。 在向江北增兵的同时,明军开始利用水师优势在扬州府的海岸线骚扰,最深处竟然到达淮河入海口。 扬州守将博洛苦不堪言。 他一面向北京城告急,一面调动大军对明军聚集最多的泰兴县成半包围态势,江北流言霏霏,传说汉人只要逃到扬州府,江南明军会护送他们过江。朝廷在江南设立粥棚救济,身体健壮者甚至可能被征召入大明军队。 清虏在京畿和山东不断跑马圈地,视汉人为奴隶,不断有江北百姓逃至泰兴和沿江县城卫所,等候明军接应的船只。清廷实施严酷的“逃人法”,实行连坐之制,阻止北民南下。 扬州是扬州府的最坚固的城市,泰兴在扬州东六十里处。明军驻扎在此,相当于在清兵眼皮底下设立堡垒。 由于泰兴阻断了扬州往东的通道,泰兴之东的通州、如皋和海门三县都在明军的威胁之下。 博洛知道明军至此仍然在试探,如果清廷一直不做出反应,恐怕明军就要对这三县动手了。但他若出大军攻泰兴,又担心明军借机取扬州城。更何况,他知道泰兴的守将是当初在孤立无援的形势下坚守扬州半年的阎应元。 急报送到北京,多尔衮迅速做出反应,命鳌拜率五千镶黄旗甲士督李成栋两万兵马从徐州南下驰援扬州。 继湖广之后,清廷在大明在江南的对抗骤然加剧。 逢勤从常州府入南京觐见大将军晋王。 他是江防主将,阎应元也在听他的号令行事。 一见到翟哲,逢勤立刻请命:“清廷在扬州府已然胆寒,处于进退维艰之势,江南府兵集中,正是北伐收复江淮的时候。” 他来请命。 翟哲摇头拒绝,道:“现在还不是全面出击之时!” 逢勤沉思片刻,道:“扬州守军不敢动,南下驰援的清兵鳌拜骄横,李成栋胆怯且心智不坚,如果能击溃驰援的兵马,可扭转大军在扬州府被压制的局面!” 他是来要权的,如果大将军府不许他出击,他在江北只能缩手缩脚。 ☆、第542章 恶奴 秋月楼。 许义阳端正坐在椅子上。 对面一个女子纤纤玉指出击在古筝上轻拂而过,一段山崩石裂的声音在屋中回荡。古筝声中蕴含着阳刚之气。 “公子想听那一曲?” “我只要听你最爱的那一曲!”许义阳靠在椅子上,眼神迷离。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富商家的纨绔子弟。 “见到月娘,我才知道湘女也有绝色!”许义阳吃吃的笑。 一见之后,他才知道李秋月名不虚传,果然是绝色女子。内在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出来的,但只从外表看,李秋月与秦淮河畔眼下最头牌的李十娘比,比如春兰秋菊,不分高低。 李秋月垂下头,面色娇羞。 屋中是片刻的安静。 李秋月指尖在琴弦间跳动,如春雨中无数顺着屋檐坠落在青石台阶上的雨滴,让许义阳眼花缭乱,那飞溅的水花便如同片片音符。 琴师演奏出来的乐声,正如文人写出来的诗词。 许义阳收起嬉笑的模样,倾心聆听。 他虽是武职,但不是一介武夫。 他父亲许都虽然没能中进士,但曾与复社陈子龙、徐孚远为友的人,学识当然不会差。在白头军起事之前,许家也是东阳望族。 后来他被萧之言收为义子,他的母亲顾眉曾在青楼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没有刻意去学习,但多少知道点皮毛。 一曲结束,李秋月指尖发胀,脸色红润。 许义阳抚掌赞叹:“好曲!” 他右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突然问:“你原不在乐籍!” 李秋月面色有些僵硬,有些不高兴,道:“不错!原来公子查过我的底细!” “没有!”许义阳摇头,道:“我前日才到长沙,闻名前来约见月娘,又哪里去探寻过你的底细。你琴技虽然娴熟,但却没有媚人之音,与自幼为乐籍的女子大有不同。” 乐籍女子自幼受教习以魅惑男子为生,学习的都是讨好男人的手段。或在青楼为生,或为姬妾甚至被人转送,心中虽有悲戚,但多半心里已经认命。 那一种对男人顺从深入骨髓,千百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有卓尔不群者。有些乐籍女子故意做出难以接近的模样,其实只是一种手段,只不过想把自身卖个好价格。 只有高明的乐师才能从琴音中听出弹奏者的心声,许义阳显然不是。 李秋月脸上闪现过惊喜,随后转为悲戚。她为有人听懂她的心声感到惊喜,为在自己命运悲戚。 “月娘,可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李秋月微微发呆,强笑道:“有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不提也罢,公子是来寻乐的,莫要被我的事情坏了心境。” “也好,也好!”许义阳的笑声甚是爽朗。 在秋月楼中留一宿要白银百两,这在秦淮河坊也是天价。许义阳没想到长沙城也能有这么多豪客,他既然到了这里,断然不可能只听琴。 他昨日特意打听李秋月的底细,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老鸨爱钞,姐儿爱俏。 许义阳一表人才,英武雄壮,再加上谈吐不凡。李秋月被他之前那一番话说的就像是找到了知音,一夜刻意逢迎,手段使劲,让少年钦差浑身舒泰。 云雨之后,许义阳没有像别的客人那般倒头呼呼大睡,竟然与李秋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他以客商的身份,满肚子好奇,开始打听长沙城中的诸般人物,如长沙总兵刘承胤,知府袁长才以及附近府县乡绅之间的迭事,偶尔也提到浙东和江南的奇闻。 一连三天,秋月楼大门紧闭,许义阳白日听曲赋诗,晚上寻欢作乐。渐渐让李秋月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吐出来。唯有李秋月自身事,他虽然有所耳闻,但李秋月却绝口不提。有些事已经过去,再说出来只会徒寻烦劳。 第四天清晨,他起床梳洗干净,估摸着日子差不多。 再过上四五日张大武等人就要到达长沙,他在这里把抗税案的大概打听了三四成,也把长沙城的关系理顺了,对下一步的计划心里已经有数。 李秋月见他的模样,知道他就要离去,在身后看他的背影发呆。这个年轻公子此行勾起她的心思,让她想起一直牵挂的人。 许义阳正准备辞别,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 院子外面有人喝叫:“月娘在家吗?” 楼下的老鸨不知道楼上许义阳起床没有,连忙出来拦住道:“张公子,张公子,月娘不在家,前日被刘衙内请走了,一直没有回来!” 李秋雨平日留宿客人只需三十两,那老鸨见许义阳年轻,又是有钱的主,随口开出百两的价格,没想到许义阳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出手阔绰。再加上李秋月对许义阳恋恋不舍,竟然把后面这几天的约都推掉了。 “放屁,老子昨天晚上见过刘衙内,他新从四川买了两个女子,说已经几个月没来找过月娘了!” 许义阳推开窗户往外看,见老鸨掐着腰在月楼前拦住了四五个人。 “公子,你从后门走吧!”李秋月拉住他的衣襟,她指向外面,道:“那是张家的三少爷,我前日本是被他所约去陪一个客人,因为要陪你,所以说了谎。这个人一向是个无赖,只怕他知道你是个外乡人,给公子找来麻烦!” “是张心政家吗?” 李秋月轻轻点头。 两人掀开窗帘说话,楼下的张三少爷眼尖,瞄见楼上的动静,大骂道:“那里来的野货,敢好老子争女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挥手一巴掌打在那老鸨的脸上,退后一步指挥跟在身后的四个闲汉,道:“给我打进去,把那个男人给我揪出来!”他在长沙飞扬跋扈惯了,一个妓女也敢驳他面子,让他膨胀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 “张爷,不要啊!”老鸨拉住张三少爷的胳膊。 “少来,你这老狗,老子是付了定金的!”张三公子一甩胳膊,竟把老鸨甩倒在地上。 “我把银子退给你!”老鸨不顾自身摔倒,苦苦哀求。 “老子会在乎那几两银子!” 张三公子很嚣张,这关系到面子,不仅仅是银子。他指着几个正在发呆的家奴,骂道:“还在这里看什么!” 秋月楼上。 “张三公子吗?”许义阳安静依旧。 如果李秋月稍稍冷静点,依她的阅历应该能看出一点端倪许义阳放下门帘,想了想,问:“我走了,你没有事吗?”他现在露面会给后面事态发展留下隐患。 “你是外乡人,我在这里没事!” 许义阳看着李秋月的眼睛,突然转身噔噔噔下楼离去。 他步伐均匀,没有丝毫混乱,下木楼后转身向后院走去,推开虚掩的木门,后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外面是篱笆,篱笆后面是一片树林。 张三公子闯进门时,看见后门还在摇晃。 他经常来这里,知道周围的环境,楼上那个男人的逃走激起的他的气焰,指着木门喝道:“给老子把他给我抓回来!” 欺软怕硬一向是纨绔子弟的共性,他们发疯从来不需要理由。张三公子昨夜被被刘衙内耻笑,说一个妓女也能放他鸽子,所以今日一大早便来找李秋月的晦气。 四个恶奴走出后门,见到许义阳正在不慌不忙推开木栅栏走出去。 “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几个人大呼小叫。张三公子跟过来。 许义阳的身影在林中中若隐若现。 四个恶奴眼看就要追上了,见一个戴着白毡帽的男人突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闪开!”几个恶奴撸起衣袖。 张二武咧开嘴角笑。能见到许大人嫖妓被人追出来也是一桩乐事。 “让开!” 张二武如生长在这树林中的一棵树。 跟在后面一个恶奴见许义阳已经没了踪影,心头焦急,喝叫:“打!” 张二武伸出蒲扇般的手掌。 第一拳见到鼻血,第二拳按大一个乌黑的眼圈,第三拳让一个人与一棵树亲密接触,没有第四拳,因为眼前已经没有人。 四个人鬼哭狼嚎往后逃,张三公子大怒,自己撸起衣袖在后督战,骂道:“没用的东西,给老子打!” 四个恶奴不敢上前,指着张二武头上的毡帽,道:“白毡贼,白毡贼!” 白毡贼是对顺贼的别称,因大顺军多戴白毡帽而得名。大顺军可没少杀官绅,何腾蛟又仇视顺贼,长沙官绅视顺贼如洪水猛兽。 张三公子在家中听说父亲说过白毡贼的可怕。 张二武突然从腰间拔出白晃晃的弯刀,虎着脸冲上去。 “白毡贼!白毡贼!” 长沙城中有本事的人不和他计较,没本事的人不敢与他斗,张三公子哪里见过这等凶人,转身在几个恶奴的簇拥下,飞一般逃去。 张二武收刀入鞘,脱下帽子和外面的衣服藏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在树林中绕了一个圈往客栈方向离去。 他们跟着萧之言学了几年斥候之法,隐藏行迹的方式信手拈来。 晋王没有大军派到长沙城,但为了控制湖南,这场戏才刚刚开始。湖南往南可通两广,那里是郑芝龙的地盘。 ☆、第543章 重逢 许义阳没有再回秋月楼,在要办的大事和一个女人之间,他还是能分清楚主次。青楼中事,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何腾蛟在湖南经营多年,为了积攒军资残害不少乡绅和富商。如今何腾蛟已经死了,长沙府好像还像从前一样。既然堵胤锡不愿意动手,翟哲只好亲自派人上门。许义阳年纪轻轻,不是晋王麾下久负盛名的武将,又只带五百兵丁来长沙,原本紧张的人松了口气。 长沙府的衙役忙活了几天,听张三公子等几个仆从语无伦次说的糊涂,树林中的线索延续到街道上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件事就此结束。捕头也没功夫陪这位三少爷玩下去,如果是张家老爷出面,那就不一样了。 李秋月胆战心惊,没有等到张三公子兴师问罪。一日后,张家几个仆从来到秋月楼,请她到张府,她心里害怕,但不敢反抗。 张府内有几个客人,看衣着均是非富即贵。 几个人用如在挑选货物一样的眼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她像是被浑身扒光了一般难受。 几个人只看不说话,等了半天,坐在正中的一个中年人一挥手。仆从带着她退下去。 右手的老者捻须,问:“如何!” 正中的袁长才面色犹豫,道:“这个女子相貌尚可,但她的相好与何总督有仇隙,只怕她坏事!”他是何腾蛟一手提拔,朝廷虽然给何腾蛟定为谋逆之罪,他口中仍然称呼何腾蛟为和总督张心政不以为然,道:“管平还被关在大狱里,我们正可以利用此人来控制她。何腾蛟已经死了,大人正好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袁长才见其他几人都表示赞同,道:“也只能如此了,若是良家女子,只怕不懂得迷惑男人,在长沙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李秋月,秋月楼!”张心政冷笑,说:“那些商人以为手里有了两个钱,便可以由着性子胡来,好不学,偏要学那秦淮河的勾当,管平在大牢里关了三年,不知能否醒悟过来!” 管平原是长沙府的富商,三年前被何腾蛟以“通虏”的罪名抓捕抄家,秋月楼正是管平四年前给李秋月修筑的。 李秋月被重新带到四人面前。 宁乡的张鼎指着当中那人说:“这是知府大人!” 李秋月心中一惊,双膝跪倒在地,道:“拜见大人!”她前日在楼上听到那个恶奴乱喊白毡贼,还以为知府抓她过来是为了询问白毡贼一事。但她总是不敢相信,那么有气度的年轻公子是白毡贼。 “抬起头来!” 李秋月依命而行。 “好一个娇弱的面孔,难怪当年能迷住管平!”袁长才暗自赞叹。 “我有一桩事,要让你去办,你若做好了,我可以把管平放出来!” 李秋月听见此言,原本脸上惊恐的表情瞬间消失,双目放出光彩,问:“什么事?大人说话可算数?” “我何曾欺骗过别人!”袁长才暗皱眉头,说:“过几日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到长沙,你去把他陪好,并将他一言一行记住,向我禀告,等他走后,我便把管平放了,让他与你团聚!““钦差?”李秋月不知那是个怎样的人,但她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钦差身上,“管平在哪里,还还好吗?““他还在大牢里,倒是落得清闲!”袁长才说笑。 但他的玩笑落在李秋月眼里一点也不好笑。她咬住嘴唇,道:“全依大人所言,只希望大人能记住最小女子的承诺。” 侧首的张鼎突然指着她警告道:“你要记住,若你敢胡言乱语,管平这辈子都别想走出长沙府的大牢了!” 李秋月不敢说话,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十日后,从南京来的五百兵丁出现在长沙府地界,二十天长途跋涉,这些兵马的队列仍然整齐。 长沙知府袁长才和长沙总兵刘承胤在城外三十里迎接。 许义阳板着脸接见两人,一见面便很不客气的指着袁长才,斥责道:“朝廷征收矿税,别的地方都顺利,偏偏长沙出了问题,让陛下不乐,晋王忧心。此次我来,一定要严惩闹事者,首犯者必然要缉捕回南京定罪!” 袁长才的脸都绿了,刘承胤乐的在一边看热闹。钦差果然年轻气盛,这件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最担心朝廷将其调到江北,或者调集大军进入长沙。 “请钦差大人先入城歇息,我近日正在追查此事,已有线索,很快会给大人一个结果!” 众人拥着许义阳进入长沙城。 洗尘接风自不多言,袁长才专门给许义阳在岳麓山下安排了一处僻静的住处。 五百兵丁驻扎在离许义阳住处二十里外的兵营,刘承胤负责提供军中补给。 许义阳一连几日都到府衙催促袁长才,袁长才只是推诿,弄得长沙鸡飞狗跳。士林只当这个钦差大人果然是倚仗晋王的信任,狗仗人势。许义阳似乎完全不知情,以袁长才办事不利为借口,走上长沙总兵府,与刘承胤攀上交情。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天,三日后,长沙望族张心政宴请钦差大人。 袁长才陪着许义阳一同赴宴。许义阳担心张二武被人家认出来,又怕张家三兄弟长的相似,特意换了一队亲兵随行。 酒过三巡,一个体态窈窕的女子抱着一个琵琶来到厅堂当中。 许义阳一眼看见,心中惊讶,立刻垂下头去,喝碗中的肉汤。那女子站在许义阳的对面, ☆、第544章 闹剧 “好一个美姬”许义阳微醺,左手搂着一具娇柔的身躯。 他能感受到李秋月的的不自然,此刻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也许不需原来计划中那么麻烦。 “许大人少年风流,哈哈哈”张心政用衣袖挡住半边面,他在笑,心里却在骂。“不过是个少年,武夫就是这般粗鄙。” 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看上去比长沙总兵刘承胤要文雅些,但在他们心里没什么区别。 乐声未起,酒宴延续。 得到美人陪伴后,许义阳显然很兴奋,几杯酒下肚,他的行为举止落在旁人眼里像是醉了,张心政等人又不能确认他真的醉了。 一直到亥时,许义阳离席出恭,回来的路上吹了一阵风,就在门口的位置哇哇狂吐,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喷出来。 李秋月连忙过来,用绢布给他擦拭嘴边的秽物。 “醉了,醉了”许义阳扬起手臂朝正在席上站起来赶过来的张心政和袁长才示意。他打着酒嗝,口齿不清,说:“多谢张老的美酒”又用右手搂住李秋月的腰肢,说:“也多谢张老的美人” 说完之后,他没有再回席上,竟然就这样往府外走去。 “许大人,你要去哪里?”袁长才急匆匆跟上来。却听见许义阳在前面口齿不清的吟诵:“有了美人,还喝什么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两队亲兵在外守候,见到大人出来,连忙把马车拉出来,许义阳牵着李秋月踏上马车。 在进入马车瞬间,李秋月回头向张府门口张望,见张心政和袁长才都在盯着他,其中寓意无需多说。 两队士卒护送马车“哒哒”远去。 马车去远,张心政嘴角弯出嘲讽的笑容,说:“晋王就派这样的人来长沙吗?” 袁长才舒了一口气,道:“还好,只是个少年,希望他明日不要再来催我“催你怕什么,这里是长沙,又不是江南” 张心政的话隐约让袁长才有些不安,他摇头道:“晋王权势滔天,何总督如今已经不在,我近来左思右想,觉得抗税之事太过草率,颇为不智。如今整个大明的目光都在看着场长沙,还是让你那两个侄子尽快买几个矿工送来长沙顶罪,不要紧惹怒了晋王。 “你怕了?”张心政双手背到身后,冷声道:“晋王,国贼矣,早有窃取神器之心,何总督不幸遭其毒手已让天下人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整个大明只不过都在迫于他的淫威,没有人敢出头罢了。” “你”袁长才转过身去,满脸震惊。 张心政拉着他,往宅内边走边说:“我这番话有假吗?世人谁不知道圣上被晋王软禁在宫中不能露面。而且,晋王在江南的新政你听说了吗?” 袁长才点头。 “他以丈量田地的名义的霸占私产,江南人敢怒不敢言,你以为他会放过湖广?”张心政一头白发,声音铿锵有力,这番话说出来不怒自威。“我听说今年已经把所谓的新政推行到芜湖、池州等地。他在湖广根基浅薄,不敢造次,但他的那颗贪婪之心早已暴露出来” 袁长才听得觉得不对劲,隐约感到自己中了圈套。 张家在长沙根基深厚,门生故吏多,他与张家交好,只是想让自己这个知府当的安稳些,但现在听来,张家好像对朝廷颇为不满。 “张老,这番话到此为止吧”袁长才止住脚步,“过几日堵大人就要回来了,你赶快让你那个侄子找几个替死鬼出来,莫要惹祸上身” “你怕什么?”张心政随着他停下来,说:“晋王虽然强大,但还没到一手遮天的时候。清虏一直与他在襄阳和长江防线对峙,他现在其实也脆弱的很,否则怎么会斩杀了何总督,放走了郑氏两万兵马。” “他没有兵马派到长沙”张心政伸出一个手指头摇晃,“而且,他若不征两税,大家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你不知道近来江南士林的反应吗?” “江南士林如何反应?” “蓄势待发,只等湖广起这个头”张心政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连堵大人都阴奉阳违,只待揭露出他国贼的面目,群起而攻之。” 袁长才不会被他几句话蒙蔽,道:“关键看刘承胤怎么想” 乱世有兵才是王,近几年随着武人地位逐渐上升,大明以文驭武之策逐渐在各地失效,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翟哲和郑芝龙两人为所欲为。何腾蛟的死让袁长才失去了胆气,他曾经也为座师之死掉过眼泪,但他没有与朝廷对抗的勇气张心政道:“有堵大人在,刘承胤不会怎么样,堵大人若是去了南京,他绝不想让晋王的手插进长沙府。” “广西瞿大人、闽粤的延平王,谁对翟哲归心?征两税是翟贼在自掘坟墓前些日子,我已派人与瞿大人和郑王爷联络” 张心政的话让袁长才胆战心惊,他问:“这件事堵大人知道吗?” “只等堵大人回来向他禀告”张心政傲然仰头,道:“此乃士林之心,你不见王船山近日写的文章吗?” 袁长才轻微摇头,很快又止住动作。他深觉不妥,但见到张心政的模样知道自己不宜再说反对的话。唯等堵大人回来,再做决断。 长沙的水太混了,也许他要找一条能全身而退的道路。 马车的铁掌“嘀嘀哒哒”敲击着街道的石板。 外面的街道和里面的世界一般安静。 许义阳靠在车厢壁上,脑袋靠在一团柔软的肉上。“这酒苦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于枯的嘴唇,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他粗重的呼吸喷在李秋月的脸上,她稍稍侧脸避开。 她与眼前这个男子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但现在她很想从他怀中逃出来。 这是巧合,还是蓄谋?她不知道。她对这个年青人的好感已然全部化作羞怒。有很多人骗过她,但她最不愿意被这个年青人欺骗。 李秋月不知道许义阳是醉还是醒的,只能仍由他躺在自己的怀抱中。 马车走的不快,两队士卒跑步跟随,两刻钟之后到达了岳麓山下的住处。 “喻”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停下来。 士卒守在车下,车上没有声音。 李秋月等了好一会,耳边响着许义阳微微鼾声,最后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使劲摇着他的脑袋,叫道:“到了,到了” 许义阳睁大眼睛醒过来,脑袋有些发胀。自上次张名振在南京兵变后,他一直很少喝酒。他今夜确实有些喝多了,最后匆匆离去也是因为怕再喝下去会酒后失言。 “走吧”许义阳爬起来,拉住李秋月的手下了马车。 他住的宅子很大,由他从南京带过来的兵丁守卫。 两人走进府邸,许义阳不管兵丁,领着李秋月走进卧室。李秋月身躯越来越僵硬,几乎快迈不动脚步。 进了屋子,许义阳脱下外衣,坐在椅上,说:“给我泡一杯茶” 李秋月先点炭烧水,等水开了才能泡茶。 许义阳等她忙完了,招手让她来到自己眼前,道:“说吧” “说什么?” “张心政和袁长才让你来有何目的” 李秋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眼前的这个年青的钦差哪里还有一点醉意。 “我……,我不知道” 许义阳的表情严肃,很认真的问:“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那个张三公子的靠山?我是朝廷的钦差,奉命来来湖广巡视,只要你与我合作,管平的冤情包在我身上” 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你果然查过我的底细” “好,我给你交个底,我奉命来查湖广抗税案,直接于系今晚请我喝酒的那两个人。我又不是神仙,怎会算到他们会找你来侍候我但我知道管平是被冤枉的,何腾蛟已经在南京被斩首,我解决完湖广的大事,一定会帮你把管平放出来”许义阳说话条理清晰,他年纪不大,却让人觉得很稳重可靠。 “你要我如何帮你?”李秋月言辞犹豫。 许义阳道:“我还没想好你先陪着我,就当我已经被你迷惑住等过些日子,我再有事让你去做”长沙是个陌生的地方,这半年来,宁乡几家矿主不断招揽私兵,他必须要一举拿住正主。 李秋月点头,道:“好” 水壶已经发出声响,许义阳突然说:“天色已晚,茶不喝了,歇息吧” 李秋月去灭掉炭火,看着帷帐,脚下却不动。 “好吧”许义阳自嘲的笑笑,“我既然答应救管平出来,就当是成人之美吧。我不会再碰你,只是人前你需要有点眼力,不要让那些人觉察到。” 他自己先睡在里面,李秋月随后和衣睡在外面。 许义阳好像真是困了,倒下不久就发出鼾声。 李秋月躺在外侧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切真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她既然已经被卷进来了,不知是祸是福,但再也无法回到以前。 ☆、第545章 粮仓 几艘大船出现在南京码头,宁盛带着三四十人在岸边等候。 他身后放着一顶八抬大轿,轿夫们正在摩拳擦掌。 等了一刻钟的左右,大船终于缓缓靠岸,幅度轻柔如放下一件精致的瓷器。 先是几个兵士出来铺了几张宽阔厚实的木板,木板间看不见一点缝隙。几个兵士顺着木板登岸,其间在木板上又踩又跺,仿佛在试探那木板到底结不结实。 随后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个小腹微隆的女人走出船舱,高慧君右手下意识轻轻护在肚前,抬头望岸边瞭望。 “这就是大明的都城了!” 她步伐矫健,走到登岸板的位置才放慢脚步。 宁盛迎过来,行礼道:“三夫人,小人叫宁盛,奉王爷之命接三夫人回府!” 高慧君曾受过朝廷的诰命,不同于一般的姬妾。她在翟哲离开湖广后便发现自己已经有喜,直到过了四个月,等胎位稳定才敢坐船来到南京。 “宁管家,多谢了!”高慧君还礼。来南京之前,她已经大体打听了晋王的局势。临行前,高夫人千叮呤万嘱咐,告诉她一入侯门深似海,到了南京一定要低调。 宁盛的眼光从这位小夫人身上一扫而过,不敢久留,心中嘀咕:“原来王爷喜欢这样的女子!” 一个是偶然,两个便能看出共性。 高慧君的身材高挑,乌兰稍稍娇小,但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绝色,而是具有一种健康活力的美丽,大夫人也不是纤弱女子。翟哲在江南五六年,一个姬妾也没找,对江南士大夫喜好的扬州瘦马毫无兴趣。 有人想讨好晋王,就在揣测晋王的爱好。没有比女人最合适的东西了,因为女人会说话。 高慧君坐进宽阔的大轿,轿夫一路行走平稳。 一个多时辰后,轿子落地,她走下大轿,见两个女人站在府前等候,为首一人雍容大气,另一个满脸好奇,朝她上下打量。 她心中有数,连忙款步走到近前,分别行礼道:“见过大夫人,二夫人!” 范伊扶住她,说:“你有身孕在身,别弯腰了,进去吧!” “还劳两位夫人亲自迎接!”高慧君想起姑姑的话,说话小心翼翼。 乌兰走在侧首,没有插言,她见到高慧君的模样就觉得喜欢。有些人天生就是同类。 一直没有见到翟哲,无论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初次见面给高慧君带来的都是压力。 范伊猜测到她的心思,在路上解释道:“老爷近日事务繁忙,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知道了!”高慧君回想在荆州时的大将军,好像与在南京有所不同。 …… 书房中。 范永斗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他商人的经历在为户部理财时发挥的淋漓精致。 “王爷,按照去年湖州生丝的产量计算,如果全走陆路往闽,可收取白银八十万两。当时,实际肯定达不到这个数字,但保守的估计,今年光湖州生丝至少能收取银税四十万两!如果加上苏州府的棉纺,今年在江南能加税近百万两白银。矿税目前尚无精确数字,正在核算中。” 翟哲翻看那些蝇头小楷的数字,脑子在不一会便陷入胡乱状态。他闭上账册,道:“百万两白银,去除二十万两兴修水利,还有八十万两,如此供应军饷就有保证了!” 范永斗到:“当然,但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说生丝无利,今年要改桑为田!”这正是他的担心,他以商人的眼光来看,也觉得翟哲征税太重。 “改桑归田!那正好啊!”翟哲的答复很干脆。如果他估计的没错,东洋和西洋需要的生丝都来自大明,大明的生丝产量减少价格上涨,海贸成本增加,但所获的利润未必会下降。这种东西本就不是百姓能消费的起,有钱人只要喜欢,不差涨价的这份钱。 “你把这份账册给孙尚书誊抄一份!还有……,你向孙尚书进言,从今年起,在南直隶、苏州、杭州等几个大府城修建粮仓,拿户部的余银收购粮食储存,以备做灾荒年用!” “建仓?”范永斗一惊。此策一出,士林又要闹翻天。 如果说收两税是扒皮,那么建粮仓就是釜底抽薪。 多年来,大明粮价的波动极有规律,夏粮和秋粮上市时价低,春荒时价高。除非是遇见异常的灾年,购粮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粮行的背后都是各地官吏,再后面的靠山是掌握话语权的乡绅。 范永斗婉转的提出反对意见,道:“用户部的银子购置粮食,未必能像那些商家一般赚钱!”户部直接参与买卖,引出的问题会更多。 翟哲笑道:“无妨,有你在,我相信不会出乱子!” 他们曾经走不同的路,甚至还差点成为仇敌,今日终于走到一处。因为熟悉,翟哲相信范永斗的能力。这件事如果让科举出身的官吏去做,翟哲还真是不放心,但如范永斗这样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相信那些乡绅的花招骗不了他。 范永斗道:“只怕内阁会不同意!”他这些日子在苏州、杭州和宁绍等地走动,知道民间反对晋王之声渐涨。他担心翟哲操之过急。商人还是以和为贵,挣钱的心思占了上风。 翟哲摇头,断言道:“内阁一定会同意!大明因饥荒缺粮引发无数民变,陈尚书和马阁部不是糊涂人!”现任的这几个内阁大学士,未必都一心一意支持他,但没有一个是庸才。他们可能因为立场的缘故各有私心,但他们的脑子都还清楚。 他敲打桌面,道:“你以去年秋粮的价格和今年春粮的价格折中收购,逐年积累,三年要在江南储备百万石稻米!” 这么多吗?范永斗心中波澜起,说:“户部人手不足,只怕忙不过来!” “人手不足可扩招,这些粮仓要集中在几处,不再归地方府县掌管,由户部直接统管!” 如此这般,内阁的权力会大大增加,几位阁臣又怎么会反对? 只是这样一来,户部只怕要成为六部最庞大的机构。 ☆、第546章 抓人 范永斗告退。 翟哲也在考虑范永斗意见。 如果连范永斗都反对他,那么这件事可能真是值得商榷。那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商人,一个真正的商人,以前他想过杀了他,但在鬼使神差中,他们不断合作,竟然成了彼此最信任的上官和下属。 不可否认姻亲关系在这里起的巨大作用,但是他们之间不是只有姻亲关系。 一切都是因为范永斗是个纯粹的商人。为了利益,他可以拿一切去交换;所以,为了维护现在拥有的,他也可以扫平挡在晋王面前的一切。 翻开朝廷开支的账目,翟哲心中偶尔会涌动出时不我待的冲动。 但政体改革不是一撮而就,操之过急反而会引发巨大的动荡。 眼下大明与清廷隔江对峙,仍然是他面临的最主要难题,他之所以征两税,又想储粮,真正的目的在于理财。几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火器兵甲、兵饷赏赐,全靠江南和湖广两地供养。 钱,永远不够花。 他在塞北领着一帮马贼时,钱不够花;如今他是大明晋王大将军,钱还是不够花。 不过,他拥有的已经是大明最富庶的土地,如果连他都这么艰难,想必多尔衮的日子一定更不好过。 朝廷与郑芝龙之间和平能维持一日是一日,只要长江防线不乱,他相信郑芝龙没有胆子公然反叛。郑芝龙的才干无需多说,还好,他不像他的儿子那样激进。 “只要朝廷真正的控制湖南,就是我把郑森在南京斩杀了,郑芝龙也不敢表露半个不字!不知许义阳在长沙府进展如何?”翟哲合上账本,思绪飘到湖广,才想起来高慧君今日到达南京。 一缕笑意自然浮上面孔,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又有一个孩子总是最欢乐的事情。 他拉开椅子,紧赶着脚步推门而出。 长沙府。 许义阳靠在院子里的大榕树底下,李秋月在一侧弹着小曲子。 “好吧!”许义阳止住乐声,今日他有些心不在焉,说:“明日我要出门,那两个人必然会来找你,你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李秋月收起乐器。 “你去见一面管平!” 李秋月吞吞吐吐,说:“他们只怕不会让我见!” “怕什么,现在是他们求你,不是你求他们!” 许义阳从躺椅上爬起来。今日清晨,有人给他传信,堵胤锡后日就要回长沙了。 一连三天,他没有去见袁长才。但他没有放过这位长沙知府,每天一次派亲兵到知府衙门催促。 第二天,许义阳前往长沙总兵府与刘承胤谈论整整一天,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宅子中。 宁乡县张鼎等人在矿场招募私兵,又有官府内线,如果不把那些人诱到长沙,他没有一击得手的机会。如果他估计的没错,在堵胤锡回到长沙前,袁长才等人一定会拿出一个对策,等候堵胤锡核准。那么张鼎等人这几天一定在长沙。 回到屋中,李秋月正在发呆。她才从秋月楼返回来。 “见到那几个人了吗?” 李秋月被他惊吓道,拍着胸脯缓了个神,说:“见到了,一个四个人!” “见到管平了吗?” 李秋月摇头,道:“没有,他们不同意!” 许义阳心中有了数。他并不是完全相信李秋月,让她去见管平正是在试探她。如果李秋月把他的话都告诉了袁长才,袁长才多半会安排管平与李秋月见一面,以安他的心。 “你说的是四个人?” “张员外,袁大人,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称呼张员外为叔叔,还有一个不怎么说话。” “那就是张鼎了!”许义阳大喜。那和锦衣卫密探所报就对上了。 他从衣袖中拿出几份请柬出来,道:“你帮我写几张帖子,明日午时,我要在这几位到望江楼一聚!” 李秋月问:“哪几位?” “刘承胤、袁长才和张心政!” 望江楼是长沙最有名的酒肆,一向是接待达官贵人、风流名士的地方,也是张家的产业。在别人家里请别人吃饭,许义阳这个钦差也真会选地方。但张心政不是朝廷命官,他只有在张家的地方请刘袁二人,才能好把张心政附带上。而且让李秋月写请帖,也在暗示感谢张心政赠女之意。 夜晚,许义阳依旧是倒下便睡。女人的感觉敏锐,虽然一切如常,但李秋月隐约感觉会有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次日巳时,许义阳携美人领张大武等二十个兵士往望江楼赴宴。 张心政早在那里等候,不久刘承胤到达。最后才是袁长才,一进门,连连告罪。 张心政安排的颇为妥当,除了李秋月陪伴许义阳,袁长才和刘承胤也各有歌姬陪伴。 先上酒食,再献歌舞。 袁长才和张心政已经听李秋月说过,这个钦差大人虽然没有被美色迷惑忘记差事,但呆在公馆中一筹莫展,所以两人原本还有一分的戒心现在一点也不剩了。 席间欢声笑语,因许义阳今日喝酒浅尝辄止,众人的酒喝的不多。 午时已过,酒过三巡,许义阳摆手命歌女退下,道:“我来长沙府,得诸位热情招待,心里感激的很。今日诸位兴致不错,本不该说煞风景的事,但我这趟差事还需诸位帮忙,否则回南京无法向晋王交代。”他直接说晋王,不说朝廷,以示坦诚。 袁长才道:“抗税一事,已有结果,只等堵大人回来核审后,给钦差大人一个答复!” “我怎么听说此事与张老有些牵连!”许义阳突说一言,把张心政吓了一跳,“我听说宁乡县那两家矿场都是张老的族侄开的,张老也有股份!” “胡说八道!”张心政把身边的女子推开。 许义阳道:“张老是长沙士林元老,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怕不太合适!” 张心政干笑,道:“许大人说笑了!也不知是谁在背后诬陷我!” 许义阳道:“谁也没有诬陷你,张家在长沙可是一霸,张家二公子巧取豪夺,张家三公子欺男霸女,本使近日收到状子可不少!” 袁长才暗自吃惊,刘承胤只在喝酒。 张心政明白了,今日这顿酒,只怕不是那么好喝的。他伸手把酒杯推到地上,酒水伴随白瓷碎片乱飞,“许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许义阳道:“本使虽然为抗税案而来,但若有别的冤情,也不能不闻不顾!” 张心政大怒,道:“你要把我怎么样?”他站起身来,就要拂袖而去,门外走进来四个人,均是腰跨短刀。为首的张三武在三兄弟中身材最小,长得像一只干猴子,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刘承胤抬起头来,眼神逼向许义阳。 许义阳道:“本使奉朝廷到长沙办案,既然袁大人一直有难处,本使只能亲自动手!袁大人和刘总兵稍安勿躁,稍等片刻人证物证送到,我且让两位看个明白。” 袁长才大惊,道:“许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案犯已经被抓捕,正关押在大牢中,与张大人没有关系!” 许义阳道:“有没有关系,等一会就知道了!” 刘承胤收回目光,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他虽然不乐,但这场戏与他没有关系。 张心政沉下心,也不慌乱,坐回原地,道:“许大人,你胆子不小,莫要忘了这里是长沙。”撕破脸了,说话不用再客气。 许义阳道:“长沙怎么了,难道不是王土吗?” 几个陪酒的歌姬被吓得花容失色,各自退到一边。 张心政突然想到一事,惶急站起来指着许义阳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以为拿着圣旨到长沙便可以为所欲为吗?刘总兵难道只在那里看吗?袁大人!” 许义阳道:“此是政事,若是有人要谋反,刘总兵当然不会放过!” 正在此事,外面慌乱冲进来一个人,看见张心政立刻扑过来哭诉道:“老爷不好了,一伙兵丁把府上包围了,把宁乡的二爷和两位公子全抓起来了!” 张心政手指颤抖,指着许义阳,骂道:“你怎敢如此大胆!” 袁长才和刘承胤同时站起来,满脸惊色,看着许义阳。 “你,你!”袁长才说不出话来。 许义阳安稳坐在那里不动。 说话的功夫,张二武风风火火闯进来,身上有血迹。他拱手向许义阳禀告:“启禀大人,宁乡二张,只抓了一个,逃走了一个,有几个蛮人拒捕,已被当场斩杀!” “怎么回事!”许义阳大怒,骂道:“怎么还让逃走了一个!” 张二武道:“那厮甚是奸猾,藏在后花园翻墙走了!” 这一连串的消息如晴空霹雳敲在张心政的头顶,他指着许义阳骂道:“黄口小儿,你怎敢如此?” 许义阳不睬他,转首向刘承胤,道:“有钦犯逃走,本使要派人去抓捕,请刘总兵派兵协助!” 刘承胤还没说话。 许义阳又道:“他在宁乡跑掉和尚跑不掉庙!” 刘承胤犹豫,问:“当真证据确凿?” “堵大人就要回长沙,若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刘总兵若不派人,我自行让兵马去抓捕!” 刘承胤偷眼看袁长才,见他缩在旁边不说话,答应道:“好,我派上一队兵马前去引路。” 形势变化的不是一般的快。 “你们,你们!”张心政指着周围两人,跌足不已。 所谓的强大,原来是这般脆弱。 ☆、第547章 矿税之深 五百人不多,但已经足够于许多事情。 因为堵胤锡快要回来了,许义阳才敢动手,有堵胤锡兜底,长沙府不会出乱子。他要在堵胤锡回到长沙府之前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因为堵胤锡的姿态表明他不可能在抗税案上站在朝廷一边。 也正是因为堵胤锡快要回来了,袁长才没有坚决站出来走到许义阳的对立面。这个时候明哲保身绝不会犯错的决策。 刘承胤不像想插手此事,点了一千老弱残兵紧随张大武等四百五十人士卒,向宁乡县进发。 许义阳把所有的兵马都排出去了,身边只留下五十名侍卫。 张心政等人被抓捕后,袁长才索性当上甩手掌柜,把长沙府衙完全交给许义阳。张心政一家有五口人被架上枷锁,锁入大牢。许义阳到命人把管平从牢中提出啦。 这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在监狱中磨炼了三年,须发皆乱,但站在那里,仍然保留一份卓尔不群的气质。 许义阳招手,命张二武把李秋月带出来。 “管郎”李秋月一下扑上去。 “月娘”管平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抚摸在李秋月的秋丝上。 许义阳重重的咳嗽一声,李秋月才稍稍矜持退后一步。 管平原本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光彩,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秋月站到一边,说:“这是朝廷来的钦差许大人,可救你出来” 许义阳摆手,张二武上前示意李秋月离开。男人谈事情的时候,不该有女人在场。 “管平,你是长沙府的人?” “是”管平用狐疑的目光看着许义阳,他不是李秋月那样单纯的女子。在大明,每一个能把生意做得很大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成为一个富商,其实比考中举人更难。 许义阳问:“张心政犯下的罪行,你清楚吗?” 管平皱眉,在揣测许义阳的意思。许义阳太直接了,商人很少会这么直接许义阳用冰冷的声音说:“我现在要张心政死,至少也要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根据晋王的意思,他不怕在长沙把事情弄大。大明各地的士林都在对晋王议论纷纷,晋王想杀一只鸡给猴子看看。 管平曾是长沙府的富商,他虽然已经入狱三年,但他熟知这里关系和秘闻,很有可能还有些不少亲信和朋友在长沙府。在大明,有几个乡绅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无非就是朝廷会不会坚决查下去,官府会不会坚决庇护。 “是不是我能找到张心政的罪证,大人便可以放我出去?” 许义阳从身后拿出一套崭新的青色的长袍出来,说:“我现在就可以放你出去,但是我确实需要张心政罪证” 管平眼神激动,道:“被张家欺压的人又无数,只是那些人害怕张家的淫威,不敢站出来告发” “何腾蛟因谋反被斩首,张心政已经被我押入大牢”许义阳拿出一个包袱,道:“这里一百两银子,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我要你尽可能找人来告发张心政。罪证越大越好,只有张家败了,你才能在长沙府立足。” “好”管平一点便透,跪在地上说:“我管平虽然被关了三年,在长沙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只要许大人管住衙役大人不要随意施刑,掀出张家罪行的一角,也足够让他死上几回” 许义阳摆手。 管平提着包裹和衣服走出府衙。他很想再见李秋月一眼,把事情问明白,但那个年轻的钦差大人不给他机会。 许义阳太年轻了。如果不是他见到李秋月,如果不是他堂而皇之走出府衙大门没有人来拦他,他很难相信自己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 堵胤锡就要回来了,袁长才躲在家中不出来,任由许义阳折腾。 一个衙役捕头慌慌张张来到袁府,见到袁长才后,跪地禀告:“老爷,不好了,有人正在策划冲击府衙,想把张老救出来”他是袁长才的亲信,袁长才问:“是张大少爷吗?” 张家大少爷与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可不一样,张家大少爷张怀玉是进士,并不住在家里,而是在岳麓山下独辟一处宅子居住。 那捕头答道:“不是他还有谁听说有好几百人,除了张家的家奴,还有不少秀才” 袁长才捻须踱步。 捕头问:“要拦住他们吗?” 袁长才道:“不要,他们即便冲入府衙,你也不要去拦但你现在去把这件事告诉许大人” “是”捕头转身离去。 袁长才谁也不愿意得罪,因为他不知道堵胤锡会帮哪边。 给许义阳通报消息,是暗示他不是与张家站在一边。如果仅仅是抗税案,他还不至于如此,那天张心政的话把他吓到了。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当官,哪怕被罢官回家,他也不愿意与朝廷对抗。 酉时左右,长沙府的大街上,像突然山洪暴发闯出来一群人。这些人高呼大叫,摩拳擦掌,有些人手里还拿着锄头扫帚等物,冲向长沙府衙。 走在前面几人全是穿着文士服的士子,有一个进士,两个举人和二十多个秀才。 那个进士正是张心政的大儿子张怀玉。他今日午后听到家人的禀告后,暴跳如雷,立刻纠集家奴准备来府衙讨个说法。 大明的士子权限极大,秀才可见官不跪,如进士等人一旦到府衙闹事,各府县主官也不能打骂。 张怀玉心思缜密,先派人打听消息,确认只是钦差许义阳擅自行事,知府袁长才被逼足不出户,心中底气十足。王夫之也在岳麓山下,听说后急匆匆赶来劝他:“堵大人很快就回长沙了,你现在带人去冲击府衙,只会授人以柄张怀玉抽出一片文章放在王王夫之面前,王夫之闭口不再说话。那是曾经的复社魁首张溥写下的一片名传大明的一片文章——《五人墓碑记》。 天启年间,阉党派人到苏州来抓捕东林党周顺昌,苏州义民激于义愤暴动。后朝廷派兵抓捕,义民五人投案顶罪被斩首。张溥写墓志纪念。而当年东林和阉党斗争最激烈的正是为了反矿税和税监。 ☆、第548章 一片文章 《五人墓碑记》文采不见得有多好,但张溥因为这篇文章奠定了复社魁首的地位。 东林党从民间对抗朝政因苏州百姓而起。至于顶罪的那五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引导义民反抗的首领,而正是如同张鼎“为抗税案”准备好的那几个替死鬼。 王夫之可以不去加入冲击府衙的队伍,但他看见这篇文章后无法再开口阻止张怀玉。他也以东林党自居,而且被抓捕的又都是张家人。 长沙府衙前。 一群百姓气势汹汹,后续还不断有人跟上来,周围在一大圈人在看热闹,等快到府衙的位置已经挟裹有一千多人。 府衙前守卫的兵丁一哄而散。兵丁不敢对这些有功名的人动手,也不会对这些人动手,因为他们都是长沙人。 张怀玉稍稍定神,撸起衣袖领着众人往里冲。 走进府衙十步,迎面站着十几个人。 许义阳一身青衫站立,他身后站了十来个兵士。 他没有说话,从外涌进来的百姓看见他自动停下脚步。 张怀玉挥手让后面的人不要再大声喧哗吵闹。相距百步,他走上前朝许义阳拱手打招呼:“见过钦差大人!” 许义阳就站在那里,没有回礼,连青衫的衣襟也没动。 “你既然有功名在身,当知道冲击府衙之罪。” 张怀玉心头恼火,道:“大人无故抓捕我父,派兵士私闯民宅,难道没听说过匹夫之怒吗?”他本希望制造压力让这位年轻的钦差知难而退,从眼前的形势来开,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了。用强是最后的办法,也是最无奈的办法,但今天夜里他必须要把父亲救出来。 许义阳道:“我奉朝廷旨意来长沙办事,你父亲到底有没有罪,公堂之上,自由定论。”看到眼前这些闹哄哄的百姓,他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大明的士子还是这样看不清楚形势吗?晋王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长沙杀鸡骇猴,可怜这些人还在自己往油锅里跳。 张怀玉也扭头看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这些人落在他的眼里引发的感受与许义阳完全不同。他把心一横,恶狠狠的说:“你是钦差不假,但你看不见长沙的民心吗?若因此事引发长沙民变,你能担的了这个责任吗?” 长沙府衙明显在置身事外,从南京来到兵丁今日下午又出城了,他知道许义阳身边只有五十人。 “若长沙民变,你便是谋反之罪!”许义阳的声音如轻飘飘的一阵风,到目前为止,他带着十个人视眼前这一千多人如无物。 他表现的越镇定,张怀玉心里越没有底。 两人的对话时间很短,张怀玉还拿定主意,他身边的两个秀才先受不了了,窜上前来,就要揪住许义阳,口中骂道:“和这等人啰嗦什么,冲进大牢中把张老抢出来就行了!” 他们自诩有功名在身,一把衙役不敢打他们。 许义阳退后一步,朝张怀玉道:“你可要想好了,冲击府衙可是死罪!”他伸手指向按捺不住人群,说:“不要让这些人因为你掉脑袋!” 张怀玉稍稍有些迟疑,道:“我们都是大明的士子,来府衙只为请愿!”刀已经拔出来了,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但说完这句话后,张怀玉浑身仿佛被注入一股力量,随着两个秀才走上前来,道:“请大人释放家父,否则悔之晚矣!” 多少年来,士子在大明有这样的权力。而且这个钦差大人,不过是个武职!身为进士的张怀玉憎恶许义阳的凶横,但他并不怕他。 许义阳再往后退一步。 他这边一退,几十个秀才和人像当街吵架的泼妇一般扑过来。 许义阳往后急退,朝后喝叫:“动手!” 几十个身影从拐角处冲出来,每两个人抬着一个木桶。 许义阳捂着鼻子让开道路,张怀玉见迎面来人,脚下稍稍迟疑。 那些身影抬着木桶往正在扑上来的士子身上泼过去。 顷刻间,臭气熏天。 那十几个木桶中全是粪便,粪水和蛆虫混在一起。冲在前面的几个士子大叫一声,纷纷往后退避。 张怀玉冲在靠前的位置,被一桶粪水迎头浇上来。他紧闭嘴唇,心中恶心欲吐。 许义阳也受不了这个臭味,退到几十步之外捂鼻观望。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因为笑会吸气。 张二武退到他身边,捂住鼻子奉承道:“大人这一招,实在是太绝了!” 许义阳在看眼前形势,道:“只怕这些粪便熏不走这些百姓!” 长沙府衙门口一片混乱,原本气势汹汹的百姓不知所措,冲在前面的首领乱作一团。 张怀玉脱去身上的外衫,指着远处的许义阳骂道:“你怎敢如此,简直欺人太甚。”他们这种平日自诩名士的士子被这般羞辱,简直就是仅次于杀了他。 许义阳见张怀玉没有退走的意思,反倒是被这十几桶粪水浇的快要失去理智。 二十个木桶顺着滑溜溜地面滚动,四十个兵士站在收手站在许义阳身后蓄势待发。 有几个士子受不了臭味,向外面退去,他们身上的气味使拥挤的人群更加混乱。 张怀玉抹了一把头发,双手立刻沾满屎尿。他状若疯狂,指着许义阳的方向喊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许义阳眼里。 “就这些人也敢冲击府衙!”许义阳敏锐的觉察到这些人锐气已失,队形混乱,指向前方下令:“全给我打出来!” 四十个兵士从背后取出盾牌,左手拿盾,右手取木棍,如饿虎扑食般冲出去。 木棍下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张二武动作快,来到张怀玉身边一脚踹过去,张怀玉在地上翻腾了一阵,内衫上又染满了秽物。 至此,前来闹事的百姓早已失去进取之心,一千多人有一大半都是来看热闹助威的,见前面人被打出来,后面人一哄而散。 四十个兵士一路驱赶,见逃散的百姓稍有聚集,立刻上前去打散。 天色缓慢暗下来。 许义阳的皮靴踩着粪水来到府衙门口,十几个衙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下令:“把为首的几士子全部抓起来关入大牢!” 见到今日这等场面,十几个衙役不敢再违抗他的命令,把被打趴下的四个士子扣住,其中正有张怀玉。 两刻钟左右,府衙门口安安静静,张二武带着三十个兵丁退回来守住府衙大门。 许义阳带十个人快马加鞭赶往刘承胤的家中。 长沙城闹成这么样,长沙知府袁长才和总兵刘承胤都像消失了。他来到刘府门口,家丁拦住去路。 许义阳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门口的卫兵道:“让刘总兵出来,就说我要找他!” 家丁进去没一会,返回来为难的说:“启禀钦差大人,刘总兵不在家!” 许义阳冷笑,道:“莫要骗我,你回去传一句话给刘总兵。如果他还对我避而不见,我要调集其他镇兵马进入长沙,如果今日长沙城出了乱子,他这个总兵也就当到头了。” 他只是个钦差,又哪有权力调动兵马?但这几日来,长沙城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知道他是萧之言的义子,晋王的亲信。 不等家丁返回,许义阳纵马离去,同时命张二武找袁长才要连夜出城的命令。 一个时辰后,两个亲兵冲入长沙外的黑幕。 与此同时,大队长沙驻军走上街头,实施宵禁。 刘承胤全副披挂盔甲,来到长沙府衙,往里走了一段路又退了出来,里面实在是太臭了。 许义阳从府衙右侧的厢房中走出来,招呼刘承胤道:“刘总兵,我在这里!” 刘承胤假惺惺的道:“见到许大人没有事,我就放心了!” 许义阳道:“多谢刘总兵施以援手!” 刘承胤话中有话,道:“堵大人就要回长沙了,这两天可不能出乱!” “我也希望如此,乱民已被刘总兵驱走,我今夜当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两人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刘承胤离去。这个年青的钦差虽然不讨人喜,但他迟早要离开长沙的,如果能接着他的手把盘踞长沙多年的张家给端掉,刘承胤乐见其成。 许义阳回到府衙西南角,那里是上风口,闻不到臭味。 他今夜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要在堵胤锡回长沙之前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他还差一个条件。到目前为止,他做的一切都实在敲边鼓。管平那些人只能用来造势,这些罪名还不足矣支撑他横扫张家,严办抗税案。 张鼎逃回宁乡县去了,张大武率四百兵丁连夜追剿。刘承胤只派了一千人跟随,那已经足够了,因为张鼎不知道刘承胤真实的想法。 如果张鼎在宁乡拘捕与官兵打起来了,那么就是堵胤锡也没办法给张家洗刷罪名。 在来长沙之前,晋王最担心派兵入湖南会激起湖南民变。但在抓捕了张家几个首脑人物之后,他反而担心张鼎胆小太小。 倒在棉褥上,许义阳在回想南京城的那场刺杀案,他突然发现如果用怀疑的目光审视,那场刺杀案又无数个疑点。 ☆、第549章 皆是死罪 堵胤锡没有着急,他弄不明白晋王为什么要派一个年轻的武将为钦差。 “难道是因为他担心文官相护?”他一直在考虑最终拿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既可以让晋王满意,又可以给士林交代。 大船靠岸,他远远看见岸边随风飘荡的旗号。 袁长才、刘承胤和许义阳都在这里。 堵胤锡是湖广元老,何腾蛟死后,他在这里的威望无人能比。长沙城弄到今日这个局面,与他态度暧昧逃不了干系。 袁长才领头,刘承胤和许义阳跟在后面迎上来。在湖南,以文驭武的制度在表面上还算保持住了。 堵胤锡一上岸,立刻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袁长才在笑,只是脸上肌肉僵硬。刘承胤态度恭敬,只是好像隐藏了怒气。 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钦差许义阳了,一表人才,朝气蓬勃,隐约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年轻人啊,本该如此! 袁长才如卸下千斤重担,道:“堵大人终于回来了!” “拜见堵大人!” “见过堵大人!” 刘承胤和许义阳先后上前拜见。 堵胤锡简单回礼,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袁长才看许义阳,许义阳抬头看天。 袁长才无奈,垂头丧气道:“堵大人一路舟旅劳顿,还是回到长沙府再说吧!” 堵胤锡看三人表现,答应道:“也好,先回城吧!”他很能沉得住气,有他在长沙,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一行人走向湖广总督府,堵胤锡见到街道上有兵丁巡逻,心中警兆更盛。 他还没回到府衙,迎面一群二三十人乱哄哄走过来,为首的正是王夫之。 “堵大人,您终于回来了!”王夫之上前见礼,目光横向许义阳,暗含怒气。他与堵胤锡并不熟悉,但只要是东林党都能攀上交情。 堵胤锡见王夫之出面,知道长沙城内一定发生了大事。他脑子稍一运转,道:“姜斋来找我有事吗,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置,等明日有空我再派人来请你!” 王夫之听见此言,只能退后,拱手告辞:“也好,明日再来拜访堵大人!” 众人进入长沙总督府,堵胤锡命随从给许义阳在侧首看座,袁长才和刘承胤都只是站着。 堵胤锡连口水都来不及喝,问:“说吧,发生何事?” 袁长才偷看许义阳一眼,到:“三日前钦差大人缉捕案犯,把张心政及宁乡抗税案等一干人捕入大牢,当日夜晚,张怀玉玲这样一帮家奴士子冲击府衙。我因身体不适,在家中休息,许大人领人把闹事的乱民给轰了出去,并且把张怀玉等为首几人也关入大牢!” 说道这里,他停了下来,眼睛看向刘承胤。 大厅的安静下来,堵胤锡看他的反应,知道这件事情还没完,也看向刘承胤。 刘承胤心中暗骂,被逼不过,拱手道:“乱民闹事那夜,为了防止再出乱子,许大人命我实施宵禁,一直持续到现在,再没有发生异状,只是……” “只是什么?”堵胤锡越来越吃惊。 刘承胤咬牙切齿道:“只是当日许大人缉捕案犯时让宁乡的张鼎逃脱了,许大人亲兵和长沙府兵丁前去追剿,昨日夜晚在宁乡县遇袭,损失了三百多名兵丁!” “什么?”堵胤锡站起来。 此事一发生,抗税案再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今日,袁长才和刘承胤不约而同,说法几乎完全相同,把张心政等人说成案犯,把张怀玉等人说成乱民,正是因为昨夜在宁乡发生的这场偷袭战。 堵胤锡看向许义阳。 那个年轻的钦差坐在那里,如果他的感觉没有出错,那眼光一定带有挑衅的味道。 既然你躲躲闪闪,不愿意处理抗税案,那么我便替你来做主。 许义阳就是这么想的。他拱手到:“张鼎抗税谋反,在宁乡聚集乱民闹事,今日清晨,我已经快马加鞭往南京禀告朝廷!” 既然逼了,那就要逼到底。许义阳人在长沙,代表的是朝廷,代表的是晋王大将军。 袁长才补充道:“为了防止案犯潜逃,今日清晨许大人督兵马把张心政一家五十多口人全部抓捕,关押入大牢!” 这就对了,王夫之来找自己肯定为此事而来。 堵胤锡坐回椅子上,他要尽快理清头绪。 “你们暂且退下!” 三人告辞离去,堵胤锡又道:“袁知府留下!”他要了解整个事情的经过,袁长才是值得信任的人。 许义阳与刘承胤并肩走出去。 两人一直走到总督府前,刘承胤竖起大拇指,道:“钦差大人好手段!”他很愤怒,那一千老弱病残是听着张大武的命令如自杀一般跳入伏击圈。张大武率人去宁乡县抓人,竟然闯进张鼎家中,把张鼎家中的老幼杀得干干净净,然后命长沙的一千兵丁驻扎在矿场附近的山沟里。 许义阳微笑,道:“都在为朝廷效力!顺大将军者昌,逆大将军者忘!” 这句话说的直白大胆,但这句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 刘承胤若有所思。 下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次日清晨,管平领着三十多人在总督府前击鼓伸冤。若不是血案,都不好意思来总督府前走一遭。墙倒众人推,那些受到欺压敢怒不敢言的百姓见张家人已全被拘捕,在管平的鼓动下,终于敢把自己的冤屈晒在太阳底下。 堵胤锡收下状纸,遣散众人。 王夫之等一干士子没有再出现,因为他们听说张鼎在宁乡谋反一事。没有人来告诉他们内幕,因为传播内幕的人都被关在大牢中。 午后,许义阳前来拜见总督府拜见堵胤锡。 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交给堵胤锡,这是临行前翟哲给他的亲笔信。 堵胤锡看完把信件收入怀中,道:“如今襄阳战事才起,湖南绝对不能出乱子,当务之急是要平叛!” “正是!” “宁乡二张抗税反叛,罪无可恕!” “正是!” “长沙张心政不守纪法,与二张暗通消息,当诛首恶!” 许义阳没有说话。 堵胤锡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将军一向仁慈,何腾蛟谋反之罪,也只把他自己斩首!” 许义阳指着案桌上堆积一尺多高的状纸,道:“张家两位公子够死好几次了!” 堵胤锡道:“张怀玉罪不当死!” 许义阳仍然不说话。 煽动乱民冲击府衙,罪同谋反,怎么可能不当死。 晋王之前不杀人,不表示现在不想杀人。晋王在江南不杀人,并不表示在湖广不杀人。因为他从张心政家里搜到了他与两广士子的信件。 ☆、第550章 在劫难逃 江南是大明统治的中心,也是朝廷的七成赋税来源,所以他多次在江南手下留情,因为江南乱不得。 那么一切就从湖广开始。 翟哲把切好的肉条一点点扔到海东青嘴里,经过几个月的熟识后,那两只凶隼在他眼前乖如弱兔。但他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如果它们太过饥饿,隐藏的凶性随时可能爆发。 “不可太饱,不可太饥!” 他扔完最后一个肉条,在亲兵端过来的木盆中洗净手。 季弘一直守候在外,他已把湖广的形势告之晋王。 “王爷!” 翟哲在前面走,季弘紧随其后。 思考了半个时辰,翟哲已有对策,走到议事厅门口,他止住脚步,回头说:“你稍等一日,等明日朝廷下旨,你再一同去长沙府!” “遵命!” 次日,大将军府上奏兵部,请封湖广两总兵之功,内阁准奏,拟旨发往湖广。 传旨的锦衣卫走驿站快马加鞭,一路不分昼夜前行前往长沙府。 …… 长沙府。 事情陷入的僵局。 许义阳再次来拜访堵胤锡。 近日总督府前访客不断,士林有人来打探消息,有人来说情。张家在湖广盘根错节,有许多人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许义阳来访,堵胤锡今日闭门谢客。 见面后,许义阳执晚辈礼,堵胤锡还礼,两人分主宾坐定。 许义阳道:“堵大人,宁乡之乱已经过去七日,乱民至今仍在啸聚山林,如此下去,只怕让湖南民心躁动。”他的谦卑是故意做出来的,堵胤锡能看出来他谦卑中隐含的倨傲。 堵胤锡前日还赞叹他年青无畏,此刻的看法截然转变。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仅限于知礼之人,许义阳是钦差,但他只是个弱冠少年,晋王的亲随都是如此跋扈吗? 许义阳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此态度只是因为他不认为堵胤锡所做值得他谦卑。 堵胤锡道:“我已命刘承胤率军征讨,近日便会有结果!” 许义阳微笑,道:“大人去年在湖北能击败清虏,取下荆州城,我在南京听得心驰神往。如此乱民既然久攻不下,刘总兵真是在全力围剿吗?”他既在恭维堵胤锡,又在暗示对长沙军行动不力表示不满。 堵胤锡解释:“乱民从贼多是畏惧朝廷追罪,若朝廷能下旨饶恕从者,宁乡之乱自平!” 宁乡平乱迟迟没有进展,真正的原因在堵胤锡和许义阳在对张心政一家定罪上出现了分歧。 一个是要只除首恶,一个是要满门抄斩。 堵胤锡一面上书朝廷给张家求情,一面拖着宁乡之乱等候消息。他担心宁乡之乱一旦平定,许义阳就此押送张家人返回南京。 张心政必死,张家二公子和三公子也逃不了,堵胤锡想保住张怀玉的性命,他的底线决不能让张家满门抄斩。 “有乱必平,难道堵大人还要和乱民讲条件吗?” 许义阳的不高兴都显在脸上,因为他确实不高兴。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堵胤锡回到长沙后,许义阳再也没有了浑水摸鱼的空间。堵胤锡又不像袁长才和刘承胤那般畏惧他,所以事情办到一半竟然卡住了。 两个人都在等朝廷的答复。 晋王是仁慈的!堵胤锡相信翟哲不会大开杀戒。晋王连何腾蛟的家人都可以饶恕,又怎么会在长沙如此残暴。 五月底。 田间的水稻开始抽苗。 温暖的阳光照在人的脸上,如被女人的双手抚摸一般舒服。 一队锦衣卫飞马进入长沙城门,每个人看上去都是灰头土面,一点也不像是朝廷来的使者。 堵胤锡和许义阳等长沙官吏齐来迎接。骑士队列中有个独臂的中年人,众人都听说那个人是晋王最信任的下属。 锦衣卫到湖广总督府,首先宣布的不是圣旨,而是大将军的命令。 季弘亲自当众宣布:“大将军令,命许义阳为监军,督长沙、武冈两镇兵马平定宁乡叛乱。”大将军主管各镇兵马,这条命令从名义上看,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如此一来实际上是剥夺了堵胤锡的兵权。 宣布完大将军令后,季弘让总督府中随从摆好香案,共有两份圣旨。 第一圣旨封长沙总兵刘承胤为宁乡公,武冈总兵陈友龙为武冈公。 另一份圣旨,让堵胤锡如挨了一记闷棍,圣旨中用斥责口气命其尽快完成湖南两税改制。 两封圣旨,一道命令,表明朝廷改制两税决心已下,各地不要再心存疑虑。顺着昌,逆者亡。这是生与死的问题,晋王要在湖南动刀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锦衣卫宣旨完毕,堵胤锡闷闷不乐,季弘笑着对他说:“临行前,大将军曾经对我说过堵大人大才,说湖南的安危全寄在堵大人身上。” “季统领说笑了!”堵胤锡没有心情听奉承话。 季弘又道:“我在南京城听见传闻,朝廷正准备召堵大人入阁呢!” 堵胤锡心中一揪。 内阁已经恢复权力,不再是如几年前的鸡肋。季弘的每句话都不是随口说出来,只怕湖南的两税改制关系到他的前程。 湖广总督府设宴接待钦差,直到夜晚,许义阳才得到机会单独拜见季弘。 一见到季弘,他恢复了一点年青人的本色,请示道:“大将军如何吩咐?” “大将军的命令里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平叛!” 平叛!这件事的性质越来越严重,已经从抗税变成叛乱。 季弘指点道:“你明日拿大将军府的命令到武冈调兵,陈友龙虽然曾是刘承胤的部将,但他和刘承胤不是一条心!” 朝廷同时封刘承胤和陈友龙为公爵,已经把两人放在同等地位看待。宁乡乱民不过数千,而此次要调集两支兵马平叛,其用意不言而喻。 “末将明白了!” 季弘笑问:“你来到长沙后刘承胤是不是一直阴奉阳违?” 许义阳点头,道:“正是!” 季弘道:“陈友龙已向朝廷表示,他愿意率军北上襄阳!” 许义阳瞬间明白,大将军早在湖南布局,陈友龙有对朝廷归顺之心。 次日,张二武拿大将军府的命令前往武冈。随后,陈友龙率五千士卒从武冈北上。 季弘留在长沙府,许义阳督陈友龙和刘承胤共一万兵马往宁乡进军。 旌旗招展,剑戟如林。 大军在宁乡县边缘驻扎,陈友龙和刘承胤来拜见许义阳。 陈友龙长相甚是凶恶,顶门偏左的位置长了一个肉瘤。他在湖南有“五阎王”的凶名,曾有苗民叛乱,他剿杀乱党后把俘虏剥皮示众,番人畏之如虎。因季弘那番话,许义阳特别注意陈友龙,这样的人只怕很难得到士子的支持。 宁乡县乱作一团,衙役在各村寨张贴布告,限乱民三日内下山,否则按谋反罪处置。消息传播极快,山贼听说朝廷调集一万兵马前来,又有“五阎王”陈友龙在列,宁乡县那些被张鼎鼓动的矿工一哄而散。 两日后,有矿工绑缚张鼎前来大营请功,宁乡县令把二张家族剩余的三十多口人也一同缉捕送到。 这一仗兵不血刃。 许义阳就在宁乡县把张鼎及家人系数斩首示众,并抄没家产,率军返回长沙。 宁乡二张反叛罪名成立,张心政被以勾结贼人定罪。张二武等人率兵丁抄家,袁长才在长沙府衙平息管平等人的冤情。六月初,由锦衣卫监督,张心政一家被斩首在长沙四牌楼前。 至此,湖南抗税案落下帷幕。 许义阳回到岳麓山下的公馆。 没有乐声,不见曲调,李秋月已经回到秋月楼。 管平前来拜见,时隔一月,他神采奕然。他知道如何成为富商,因此不会放弃与许义阳攀上的关系。长沙舆论前后大变,与管平不遗余力的奔波不无关系。 那些曾经被何腾蛟迫害的富商和乡绅在他串联下全部洗清冤情,并收回曾经被没收的田产。季弘以晋王的名义把三张抄没家产的一半被用来补偿这些人的损失。管平也从中分到了三千两银子。 他一见许义阳立刻跪伏在地,道:“平能得新生,许大人对小人有再造之恩,大人日后若还有能用到小人处,小人愿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许义阳上下打量他,道:“此乃晋王之恩!” “是,是,小人明白,这是晋王的大恩!” 许义阳想想,嘱咐道:“你既然为商,可好生经营,晋王很重商!” “小人明白!”管平欣喜。由他这一个月在长沙走通的关系和创下的名声,也许过不了几年,他便可以恢复往日的财富。他压低声音,道:“小人已给月娘除去乐籍!” 许义阳想起那个女子,笑道:“月娘对你一片真心,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管平抿嘴,他后面半截话被许义阳堵住了。他本想说,他已给月娘除去乐籍,秋月楼随时恭候许义阳去。 他这几日已经了解整个事情七八成,李秋月曾经陪侍许义阳,他又怎么敢再插身其中。 一个女人,和权势和财富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喜欢月娘,但从大牢中脱身后,他心中被欲望填满。 因为他是个商人。 许义阳到底少年,在这方面的阅历还是差点。 ☆、第551章 三桂之谋 湖广平叛后,江南的声音沉寂了许多。 两税案顺利推广。 许义阳没有返回南京,他的新官职是湖广监税使。这只是个临时差事,翟哲真正的目是利用才在长沙立下的名声,让两税顺利推行下去。 从年初到五月,襄阳城下的战事没有进展。 洪承畴虽然能得到江北的补给,但大军被围困已有半年,城内兵民都有些心浮气躁。 吴三桂在南阳城下驻军,已许久不来江边巡视。 这几个月,吴三桂的内心一直在经受着折磨。 清廷疲态已显,从上个月起,开始拖欠饷银。 去年山西战乱,扬州府战乱,陕西和河南产粮自顾不暇,眼下正是春荒季节,听说北京城里的大米已经上涨到五六两银子一石。这才是第一年,多尔衮只有两个办法,杀人或者夺回江南。但是,他听说大明已在扬州府发动攻势,明显尚有余力。 三日前,十几留守四川的家丁来到南阳兵营,带回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战局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化,他担心的是时间拖得长了,明廷未必会再给他那么优越的条件。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斥候营统领前来禀告:“王爷,兵营外有一支商队求见!” “又来了吗?”吴三桂收回思绪。这是张焕第三次来到南阳城下。 “把他们带进来!” “遵命!” 商队的货车拖进兵营,车上装满了粮食,这已经是长江南北最赚钱的走私生意。 张焕被带入中军大帐。古有三顾茅庐,他如今是三说吴三桂。 拿着一份圣旨穿梭在大江南北真的很危险,而且在他看来,很丢大明的脸面。 走入大帐,一张空椅子摆在眼前。他在这里地位越来越高,预示着吴三桂心中的天平在逐渐倾斜。 “张使别来无恙!” “王爷一向可好!” 虚伪是必要的礼节。 张焕说笑,“王爷就把这这份圣旨接下吧,你我同殿称臣,也免除了我奔波之苦!”使者最难的是保住尊严,他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吴三桂不语。 张焕接着说:“王爷消息灵通,当知道多尔衮已经准备在断王爷的后路了!” 张焕的话让吴三桂惊讶,原来他们也这么快能得到北京城的消息吗? 四川是清廷最稳固的产粮之地,多尔衮为了确保四川赋税能运到北京,已准备命八旗重兵入川。清廷正在讨论究竟由哪一旗兵马入川,他是用重金贿赂朝臣才得到消息。 吴三桂自嘲道:“晋王果然很关心在下!” “只要王爷回川,川地便由王爷时代镇守!只怕王爷再犹豫几天,机会就从指缝中溜走了!”张焕拱手朝吴三桂,正色道:“此番临行前,朝廷已有决议,若满人重兵入川,我也就不用再来南阳!” 失去四川,吴三桂就没有了谈判的本钱,从此沦为多尔衮的牵线木偶。 吴三桂沉吟片刻,道:“七日之后,我给张使一个答复!” “好,我就在河南等王爷七天!” 商队走出兵营一路往东,张焕坐在空荡荡的货车上,心情十分放松,今日吴三桂的表现让他看见了希望。多尔衮要釜底抽薪,会让吴三桂失去不多的安全感。 南阳往东是汝阳府,与南直隶庐州府和安庆府相连,那里是明军在江北的据点之一。姚启圣把那里经营的滴水不漏,无需朝廷派兵据守,连续挫败清廷骚扰。 汝州府盗贼丛生,凡是清廷与大明交界处,山贼盗寇层出不穷,都有季弘的赵玉成的身影暗藏其中。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清廷缺粮,只能更加残暴的从汉人身上搜刮。 三日转瞬即过。 商队再装满粮食前往南阳府。 离南阳尚有百里,一队骑兵在路边接应,张焕大喜,知道事情将成。 北京城的消息传到南阳,多尔衮准备命正蓝旗入川,吴三桂下定决心。 不等见到吴三桂,张焕从货车的夹层中取出圣旨,随家丁走入吴三桂的大帐。 吴三桂屏退左右,帐中只剩下两个人。 “张使,本王越接受大明册封,返回四川!” 张焕大喜,道:“既然如此,不如帮大明取下襄阳!” 一个意料之中的反应。 吴三桂坚定的摇头:“多尔衮已经派正蓝旗从北京出发前往四川,我若帮朝廷取下襄阳,只怕蜀地有失!” 张焕犹然不明其意,道:“取下襄阳,清廷实力大损,败亡之相将现。否则得知王爷回川后,洪承畴一定会放弃襄阳,导致中原兵力雄厚,只怕还有苦战!” “正是如此!”吴三桂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他下定决心返回四川,可不是为了尽快结束南北战事。 蜀地虽小,物产丰富,他答应做大明的镇西王,并不是心甘情愿就此归顺大明。 郑芝龙占闽粤,大西贼占云贵,广西亦是割据之地。如果大明战事发展顺利,他自然老老实实当镇西王。若清廷和大明战事旷日持久,闽粤和大西贼再出变数,他或许还能有称雄天下的机会。 晋王正当壮年,而他比晋王还要年轻几岁。 陈焕退而求其次,道:“那请王爷乘乱取下尚可喜的首级,扫清南阳城下的清兵!” 吴三桂稍作思考,道:“尚可喜为人机警,我尽力而为!”他什么都不做,只怕无法给大明交代,杀了尚可喜,可兼并其军。 “好!”陈焕大喜,道:“我这就回去禀告!” 他从衣袖中掏出圣旨,道:“镇西王接旨!”这道圣旨已经宣过了,当时吴三桂没有接。 此时没有香案,也没有跪拜,吴三桂顺手拿过去。 事情已成,张焕也顾不上礼仪了,交出圣旨后告辞离去。 自姜镶谋反后,清廷对汉将既用又防。多尔衮下定决心让正蓝旗进入四川后,命尚可喜注意吴三桂的动向。 这几日,商队连续在汝州和吴三桂兵营内外出动,早有斥候和密探禀告了尚可喜。 吴三桂兵马是南阳城下的主力,尚可喜不敢乱动,只派人在外监视。 吴三桂的斥候一直把商队护送出南阳才返回兵营,尚可喜在暗中发现后,心中愈发怀疑。 ☆、第552章 平南镇西 走过汝州,张焕命商队加快速度,这里属于清廷管辖。 一行人晚上就在路边的小店将就歇息,次日午后,众人正在赶路,后面大道上追来了四个骑士,疯狂的抽打马鞭。 张焕盘膝坐在车上,看见远处来人,命商队放慢速度。 他从大明到南阳一路的安全由东厂的赵玉成负责。如果他死在吴三桂的兵营的中,只能哀叹他命不好,但如果他死在沿途的盗匪手里,赵玉成难逃罪责。 这支商队中有一半人确实是在走私商人,另一半人全是军中侍卫。商队的护卫暗中准备兵器。 来人追到近前,勒住战马,为首的汉子神态惶急,道:“使者快走,有清虏骑兵追来了!” 张焕心头一跳,这个人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问道:“你是何人?” 那汉子在马上拱手,道:“在下是赵统领属下,今晨一队平南王骑兵在沿途打听使者消息,我让人给他指错路,但骗不了他们多少时候!” 尚可喜若不是怕吴三桂知道,早就派兵把张焕等人拿下审问了。他心中既然有怀疑,行事更谨慎。一路不敢惊动汝州官府,只命斥候领骑兵一路追赶。 商队共有四十多人,目标太大,无法在汝州隐藏行迹。 张焕略一迟疑,问:“追兵有多少?” 那人道:“足有五百骑兵,我来此地正是要护送使者先行!” “好!”张焕当机立断,这个时候可不会逞英雄。他出生入死说服吴三桂,如果在大事已成时死在汝州,那才是最悲哀的事。 护卫头目从商队中挑了四个人护送,护送张焕先行离去,其他人仍然在不紧不慢的赶路。来人熟悉汝州地形,领着张焕等五人下官道,随他走山小路。 半个时辰后,张焕猛然想过来,问那个头目:“你熟悉汝州,能帮我送一封信给平西王吴三桂吗?” 为首的汉子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只怕无法进入兵营!” 张焕停下脚步,从护卫那里借了一柄刀,割下一块袍布,又割破手指用鲜血写了一个“张”字,然后把那块破布折叠好,道:“你务必要把这块血布交给平西王。” 那人见张焕郑重其事,知道事关重大,伸手接过来,道:“我只管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汝州,等大人出了汝州后,我再去南阳!” 张焕思忖片刻,摇头道:“不行,你不把这块布送走,我不能离开汝州!” 那人见张焕态度坚决,吩咐下属道:“你们把使者护送到庐州,一路不得停歇!”汝州归他管,到了庐州另有人负责。 他朝张焕苦笑,道:“还是我自己走一遭吧!” 走入小路后,张焕最多在山里多耽误些日子,安全已有了保证。但一个百姓想送信见吴三桂可不是容易的事。 …… 山道中。 急促的铁蹄惊飞山林中鸟雀。 尚艺一路破口大骂,一个百姓也敢来欺骗他,让他白白在山道中绕了半个多时辰。如果他随行中有高超的斥候,当能根据路上的车辙找到那些人的踪迹,可惜斥候无法从干燥的官道上找到线索… 沿途问了五六拨人,他终于确定了商队逃走的方向。 骑兵正行走间,一个眼尖的骑兵指着前面招呼:“大人,看,商队在前面!” 尚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瞄,一支商队的尾巴在大弯道的拐角处消失。 “就是那拨人!”有之前跟踪的斥候做出回应。 “快!” 奔驰的骑兵带出一股旋风。 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掉。 商队伙计看见四周包围的骑兵,眼中露出绝望的目光。护卫们把刀子收在贴身处。 尚艺问:“你们中谁主事?”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走出来,作揖道:“是小人!” “你们是从平西王的兵营出来吗?” “正是” “你们贩运的都是些什么货物?” “稻米和丝绸!” 尚艺冷笑,问:“那你们是从江南来的了!” 那老者弯腰像个虾米,道:“小人是庐州人,一直从江南贩货!” 尚艺又问了几句,挑不出毛病。出发之前,尚可喜嘱咐千万不可给吴三桂知晓。平南王只是心中怀疑,一旦怀疑错了,他这般举动要是被吴三桂知晓,两人只怕要就此翻脸。 尚艺道:“你随我往南阳走一趟吧,平南王要见你!” 那老者为难,拒绝道:“小人货物已经卖完,只能等下次再去王爷的兵营!” 尚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摆手,下令:“把这些人带回南阳!” 商队驮马被卸下来,马车被丢弃在道边,五百骑兵挟裹三十八个人往来时的路上而去。没有人主动提及两个时辰前有人离开了这支队伍。 骑兵回去时不像来时那么着急。 在南阳府的边缘,迎面来了一队吴三桂军中斥候骑兵拦住去路,斥候统领策马上前打招呼:“尚将军吗?这是从哪里来!” 那人眼睛直往骑兵队列中瞄,三十几个布衣无法在骑兵队列中隐藏行迹。 尚艺抱拳拱手,他不认识对面那人,答复道:“外出打秋风,抓了几只肥羊!” “是吗?”来人让出去路,他正是吴三桂的堂弟吴三荣,没想到尚艺竟然不认识他。 目送尚艺等人走远,吴三荣率属下斥候飞一般奔回兵营。 吴三桂大营在南阳城南三十里,尚可喜有一半兵马驻扎在南阳城内,另一半兵马依城立营。清廷这样安排其实已经显示出亲疏有别。 吴三荣回到兵营,直冲入中军大帐,见到吴三桂,道:“果然不假,尚可喜把那些商队中人都抓回来了!” 吴三桂猛然拔出腰刀,骂道:“尚贼怎敢如此对我!”他看在都是汉人的份上,刻意与尚可喜结交,没想到尚可喜是多尔衮留在南阳盯着他的一双眼睛。 大帐角落一个汉子插言道:“王爷可知小人确实没有骗你!” 吴三桂刀不入鞘,走到他面前,问:“张使已经安全?” 那汉子点头,道:“你可问吴将军是否看见了张使的身影?” 吴三桂扭头见吴三荣正在摇头。 吴三荣已经知道吴三桂的计划,劝道:“眼下尚贼只是在怀疑,等他审问过商队中人后,即使张使不在,他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如果让清廷封住回川的道路,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也是,只是我现在请尚贼出城,他难免会心中怀疑!”吴三桂陷入苦恼中。 大帐中一片死寂,那汉子也不敢说话。 片刻之后,吴三桂把刀收入鞘中,吩咐吴三荣道:“兵行险招,也只能出一招看看尚贼到底上不上当了!你即刻派人到南阳城中禀告,就说有明军在江北登岸!” “遵命!” 吴三桂扭头看那汉子,说:“还要委屈你再在这里呆一阵!”随后,他踏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一刻钟之后,关宁军大营如煮沸的水,大队骑兵分批出营,往南边而去。 吴三桂中军大旗一路南行,留下心腹大将方玄初和吴三荣守在营中。 南阳城外兵马游动,尚可喜才听说商队被带回来,立刻接到吴营信使急报。 他立刻叫来尚艺询问,商队中未见半点异常。这支商队既然进了南阳城,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如果吴三桂有事,商队中人难逃一死;吴三桂没有事,他也不敢让商队把他在背后监视吴三桂的消息泄露出去。 军情紧急。第一批信使才走,第二批信使又到,禀告:“明军在南阳登陆,长江水道中战船如云!” 尚可喜稍稍犹豫,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怀疑都是捕风捉影。如果明军过江,他守在南阳城中不出战,吴三桂只怕会非常不高兴。他传令:“命城外一万兵马准备,随我给平西王助战!” 明军一直在围攻襄阳,此番突然过江不知用意何在。 南阳城内守军不动, 尚可喜率城外兵马紧随吴三桂的旗号往南而去。 尚艺在城头观看,见吴营兵马随后而动,把尚可喜的一万大军包裹在当中南行,心头生出警兆。他匆匆冲下城头,吩咐兵丁:“把才带回城的那些商人带过来!” 城外人喊马嘶,远处传来铳炮声。 尚可喜心中焦急,催促兵马加速前行。出南阳三十里,一列骑兵前来通告消息,为首正是吴三桂心腹杨坤。 杨坤在尚可喜马前下马行礼,道:“王爷,明军正在登岸,前营已经接战,我家王爷命我来邀请王爷前去观战!” “是吗,明军有多少?” 杨坤对答如流,道:“登岸的明军已近万人,江道中有数百大船,因明军战船有火炮,我兵马不敢靠近!” 远处铳声响亮。 “好!”尚可喜再无怀疑,率五百骑兵疾驰出阵,先去查看军情。 往前走了二十几里,四周黑压压的骑兵把他挟裹当中,前路被堵塞住不能行。尚可喜暗觉不对,扭头问杨坤:“平西王在哪里?” 正在此时,前列骑兵如海水遇见避水神珠让开一条道路,吴三桂策马走过来,道:“我在这里!” 尚可喜看前后左右,不见明军,只有关宁骑兵,他脸色苍白,问:“你想干什么?” ☆、第553章 晋王 “你是汉人吗?” 尚可喜盯着吴三桂,右手握住刀柄,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经历过剃发令的人来说,这个答案重如泰山,但对他这样已经融入一半满人血液的汉八旗,这个问题太可笑。 其实吴三桂自己也无法理解这个问题,但要让他在清廷和大明之间选择,他本能的倾向于后者。 尚可喜拔刀指向吴三桂,怒斥道:“你要谋反?摄政王对你恩重如山,你竟然要谋反!” “呵呵!”吴三桂在讥笑,“恩重如山?满人的江山不是我们汉人给他打下来的吗?” “你不想想,当年顺贼攻入北京,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 吴三桂再问:“你是汉人吗?你若愿意随我反清,你我之间还是朋友!” 尚可喜怒不可遏,指着吴三桂大叫:“你一定是被那些文人说坏了脑子,大明的武人是什么地位,你不知道吗?” “那是从前!再说,我说过我要投入大明吗?” 吴三桂抖动缰绳,四周骑兵的三眼铳对准尚可喜的五百骑兵。 “选吧,生还是死!” 尚可喜举刀,刀刃闪寒光,他继续骂:“我绝不会背叛朝廷!”他说的朝廷,当然指的是清廷。 有些背叛莫名其妙,有些忠诚难以想象。 吴三桂右手做手刀状,在空中虚劈。他的臂膀有力,那一式如开刃的倭刀令尚可喜脖子上生出一丝寒意。 随后,吴三桂退后,密集的骑兵队列挡住了尚可喜的视线。 杨坤走上前来,喝叫:“王爷是投降还是要我们动手。” 五百亲兵都在看着尚可喜,战马不安的相互挤搡。 尚可喜长叹一声,长刀坠地。他确信,如果他反抗一定会死在这里。但是,死在这里毫无价值。这或许是他选择投降最好的理由。 大军返回,尚可喜带出来的一万兵马被关宁骑兵挟裹其中。 南阳城门紧闭。 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和尚艺站在城头眺望。 三十个八个商队中人,有不少只是走私商人,要想让他们都临死不惧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在杀了十个人之后,尚艺大体猜到了事情的全过程。他仅仅在猜,因为商队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张焕真正的身份和圣旨的内容。 “吴三桂早已与明廷有勾结,商队中逃走的那个人一定是明廷的使者!”尚艺说的越多,尚之信心中越慌乱。因为他们从回撤的兵马中已经看不见尚可喜的旗号。 “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同一个问题。 正在此时,城下一列骑兵由远而近。等骑兵到四五里路外,尚之信看清楚了走在最前列马背上那个人的身形,那是他的父亲。 一千骑兵来到城下,吴三荣朝城头高喊:“王爷回来了,还不速速开门!” 尚之信和尚艺对视一眼。 “开门!”吴三荣显得相当急躁。 令人难以想象,尚可喜突然大叫:“不准开门!”城上城下都惊呆了。这世界发生了太多意外的事情。 吴三荣拔出长刀,刀刃逼近尚可喜的脖子,骂道:“速速让你儿子开门!” 尚可喜面无惧色,朝城头喊道:“你敢开门,就不是我的儿子!” “吴三桂与明廷勾结谋反,你速速上报朝廷,让摄政王早作准备!”尚可喜如丧失了理智。 吴三荣握刀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刃口刺入尚可喜的肌肤,鲜血渗出。 他就快要控制不住双手,后面上来一个骑士,老远就喊道:“刀下留人!”来人正是杨坤,见吴三荣收刀,松了口气,道:“王爷有令,把尚可喜押回去!” 一千骑兵返回。 尚可喜在马背上挺直身躯,吴三桂远远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再与他说话。 驻扎在南阳城外的清兵被关宁铁骑驱赶往西而去,留下茫然失措的南阳城。 吴军远去,尚之信和尚艺在城头发呆。一直到断后的吴军骑兵疾驰离去,尚艺反应过来,着急道:“要赶快把这个消息禀告朝廷,同时告知襄阳城。吴三桂十有八九是往四川去了!” 这不是秘密,因为清廷只有那么一个富庶的地方。 …… 计划赶不上变化。 张焕没来的及把消息送到湖广,南阳城下的****就发生了。 长江水道中确实有战船,但没有吴三桂所说的几百艘,只有孤零零的一艘巡逻的大船。 一直到次日清晨,明军斥候才发现了南阳城下的异状。左若命文林柱水师加强长江水路中的巡逻,并派斥候去打听清兵消息。 明军一直在做长久围困襄阳的准备,张焕在招降吴三桂,左若并不清楚。这样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襄阳城内。 昨夜传来的消息如晴空霹雳。勒克德浑只知道骂人,“汉人一个也靠不住,我大清对汉人宽厚,养的一个个都是白眼狼。” 洪承畴一边命人加紧监视明军动向,同时说出了一句非常艰难的话:“也许我们该放弃襄阳了!” 他心中痛苦别人无法理解。 襄阳寄托他的期望,一个重返朝政恢复权势的希望。如果丢失襄阳,清廷相当于在两年连续丢失江南和湖广,他曾在大明为官,知道这两地对江北的重要。 如果摄政王不被明廷牵着鼻子走,清廷甚至可以放弃江淮,调集大军收复湖广都是值得。因为大明在湖广这片土地上的统治力远没有在江南那么稳固。 “放弃襄阳吗?”勒克德浑附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麾下骑兵被困在城中一年,将士早已怨声载道。守城是汉人擅长的战法,蒙人不愿意丢掉自己的战马。 “要上奏朝廷吗?” 洪承畴摇头,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吴三桂不是姜镶,他麾下骑兵具有野战能力。尚之信只来通告吴军挟裹一万五千士卒往北去了,并不清楚吴三桂的计划。 洪承畴首先想到的也是四川,但他最担心的是河南有失。如果明军趁机占领了南阳,不但襄阳孤立无援,清廷的山西河北等腹地都将受到威胁。 勒克德浑问:“何时过河?” “今夜!” 一切都很快,比想象中还要快。夜晚,明军的巡逻船离开襄阳对面的水道。这里水流湍急,河道狭窄,大海船巡逻不便。 亥时。 尚之信奉命率南阳城内剩余的两万兵马来到长江边架设铁炮。 襄阳城内火炬亮如白昼。 洪承畴命把守城的小炮悉数抬往长江南岸,以用作封锁河道。 上游小船顺流而下,在襄阳城侧被清兵截住,清兵开始过河。 女真人最先走,蒙古人其次,最后是汉人。 如果吴三桂不走,他们本该可以把南阳和襄阳的清兵一网打尽,可惜他没那么好心给大明出力。 这是襄阳自围城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动静。 左若站在虎头山顶眺望。毫无疑问,清兵正在撤兵! 信使一路狂奔上山,“报!清廷在江岸两边都设立了炮台,水师战船靠近损失太大!”清兵的那些炮虽小,但足以对水师构成威胁。 四周黑压压的一圈将领环绕左若,每个人都藏不住喜色。对面火光像是在迎接他们的烟花,那些炮声如欢迎进驻襄阳城的鞭炮。他们都是军中宿将,看动静都知道清虏已经放弃了襄阳城。 在襄阳下苦攻近一年,无论是采用什么方式,只要能拔掉这最后一刻钉子,他们都是欢乐的。一种如释重负的欢乐。 左若传令:“命水师暂退!” 传令兵随信使狂奔下山而去、 终于有人打破了山顶的安静,金声桓出列请命:“左将军,要连夜攻城吗?” 左若摇头,道:“既然洪承畴准备好撤军,一定做好了防御准备。那座城他已经留给我们了,我们要夺他不愿给我们的东西!” 诸将都在等左若的号令。 “李来亨、袁宗第和金声桓各率一万兵马渡河,围攻过河的清兵!” “遵命!”三员大将踩着皮靴“噔噔噔”下山而去。 “弓辰、张天禄回兵营点好兵马候命!” “遵命!” 至此,山顶上只留下了左若和宗茂两个人。 宗茂拱手,道:“恭喜左将军!” “与我何干?”左若轻笑,道:“此非我战之功!” 宗茂道:“左将军此言差矣,将军围攻襄阳一年,岂能说无功!”他曾经的锋芒收敛了一点点,已经懂得在左若这样的人面前说几句恭维的话。 左若刻意提醒道:“宗主管,收复襄阳后,你只怕也要回到江南了!” “一切听晋王的安排。” 左若感慨,道:“你我追随晋王多年,晋王真乃天纵奇才。从草原起,我便发现,我眼中只有巴掌大的战场,晋王的眼中是整个天下!” “这大明的江山全是晋王攻下来的!” 两个人站在山顶看远处的厮杀,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 晋王如此英明神武,岂能一直是晋王? 一个文臣,一个武将,他们都是晋王的亲信。他们心中所想的东西彼此都明白,晋王虽然从未表现出来,但他们要主动把晋王推上那个位置。 那个千万人仰视的位置。 取下襄阳后,晋王的土地已经完整。 ☆、第554章 襄阳下 明军以火器为突破清兵防线的尖锥,用长枪维系战线,用重甲戚刀手掩杀。 这是典型的左若军的战斗风格。 他说他的眼中只有巴掌大的战场,但在战场的方寸之地,江南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 今日的明军已不是往昔不敢与女真人野战的孱弱之师,今日的清虏也不是当年在草原的百战精锐。 李来亨、袁宗第和金声桓在樊城下游十五里处渡河,然后像一柄三股叉刺向北岸的尚之信军。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江北岸边碰撞,两队整齐的队列因压力不断的扭曲摇摆。坚守者背靠长江,没有退路;进攻者如猛虎下山,气势如虹。 文林柱乘机催水师从黑漆漆的河道中北上,往几十里外灯火明亮处进发。 李来亨率军与清虏稍稍接战后,开始向北方穿插,做出包抄的态势。 尚之信只有两万军,还要防御河道中的水师,眼睁睁看明军行进的火把蔓延成一个弧形把他们包围在当中。 清兵就像有一件坚固的瓷器,正在被三柄金刚钻划的遍体伤痕。 女真人和蒙古人渡过长江后来不及庆贺,立刻投入战场中。勒克德浑在尚之信军中夺了一匹战马,指挥女真人向北方进军,他要尽快打通返回南阳的道路。 襄阳骑兵的战马都留在了对岸。原本精锐的蒙八旗骑兵如断一臂,只能随步卒一起冲锋陷阵。清兵没有大船,人都无法安全送过岸,更别说马。 明军过江的三支兵马相对于清虏并不占优势,他们不过是想趁清兵着急过江浑水摸鱼。到目前为止,左若仍然不知道南阳城下发生了什么。 莫说是他,张焕没有返回南京,翟哲也猜不到吴三桂心中怎么想。 如果吴三桂反清投明,当与明军联络,共同夹击过江的清虏。所以左若首要的想法,还是安安稳稳的拿下襄阳城。 江道狭窄,穿梭的木船如过江之鲫。 在明军发动攻势时,女真人和蒙古人已经全部过河,汉卒亲疏有别也分批登上木船。 洪承畴在一群乡绅的簇拥下登上最大的木船,他身边的人还在把他当做依靠,他已在担心自己自身难保。 “襄阳,襄阳!”洪承畴立在船头往回看,禁不住长呼两声。都说铁打的襄阳,他在战场上并没有输给明军,但战场从来不是孤立的厮杀。 他心中的悲伤难以形容,一如他当初在松山下大败,被皇太极俘入营中。 这一年多来,他也曾耳闻在江南士林中兴起的汉人当立的说法。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无论为清廷效力,还是在大明为官,只有权势和利益才是最实际的,而不应该被那些虚无飘渺的说法左右。 但是,天下的大势已经变了。 汉人不再心甘情愿给满人为奴。 吴三桂的反叛难保没有受到这种说法的影响。 炮声隆隆,铳声阵阵。 水面倒映的火光,照亮败退的清兵如丧家之犬。 虎头山顶。 传令兵穿梭不停。 左若传令:“命弓辰与张天禄攻击襄阳城!”七成清兵已经过河,剩下的士卒虽在抵抗,心中已经惶然,他挑准的时机正是时候。 他扭头朝宗茂拱手,道:“宗主管,我要亲赴战场,失陪!” 宗茂还礼,说:“好,祝将军旗开得胜,杀尽东虏。” 他随口一句话,都带有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左若离去,虎头山观景台只剩下宗茂一人。 他站在山顶用千里镜俯视战场,真有一种芸芸众生皆如刍狗的感觉。他们在厮杀,他们不过是别人争夺权势的工具;他们在呼喊,他们在徒劳的挣扎。 宗茂一直在看,看了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疲倦。 炮声已经停了,襄阳城内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看来洪承畴不想留一个完整的襄阳城给大明。洪承畴虽然时运不济,连战连败,但要比现在江南所有的文官更精干。怪只怪他遇见了大将军为对手。 两年间,在大将军的治下,江南和湖广一扫从前的萎靡之势,呈现出蓬勃生机。而他从一人之下的大将军府总管变成了湖广襄阳军总管。 清兵丢下少许来不及过河的汉人步卒,且战且退,往南阳城方向败退而去。江北明军取下与襄阳一江之隔的樊城后,停止了追击的脚步。 进城的明军正在扑灭襄阳城的大火,为了不让襄阳毁于一旦,左若不得不调集更多的兵马入城灭火。 宗茂放下千里镜,陷入一种向往的沉思,“王爷,会给我一个什么官职呢?” 东方泛出一点白色,天快亮了。 襄阳城内的大火还在燃烧,城内弥漫着一股油脂的香味。 被烧伤的百姓哭天喊地,入城的士卒疏通道路,同时拆屋隔离火区。 左若脸色铁青,洪承畴给他正在享受的宴席上了一道臭菜。 “水,水!” 四周都是快速奔跑的士卒,城内的井水已经见底,明军不得不用马车在城外运水入城。 襄阳城一直到长江边布满了尸体,不仅是人,还有无数牲畜的尸体。 清虏无法把襄阳城内的骡马带回江北,洪承畴命令士卒把牲畜宰杀干净,不让明军得到战马。除了襄阳城,洪承畴没有给左若留下任何东西。 李来亨和袁宗第留守江北樊城,金声桓已率军返回。 一直到午后,襄阳城的大火才被熄灭。 左若草拟出三份战报,分别送给湖广巡抚姚启圣、湖广总督堵胤锡和南京城。 明军张榜安民,宗茂带辎重营仆兵在襄阳城内设立粥棚,救济才在大火中失去一切的百姓。 湖广的战事至此结束了! 报捷的骑兵在各州府奔驰,挟大胜之余威,把朝廷两税案改制带来的暗流压制的无影无踪。 姚启圣四日后来到襄阳,安抚惶惶不安的襄阳城。 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大兴牢狱,追究城内百姓乡绅协助清虏守城的罪过。洪承畴的心腹亲信早已离去,明军现在也不需通过搜刮乡绅来积攒军资。 襄阳府衙里一片轻松。 城内的破败影响不了诸将取下襄阳城的欢心。 姚启圣专门设宴招待军中诸将。 军中诸将无酒不欢,但左若治军严厉,诸将虽然欢乐,不敢太过放肆。 酒后饮茶,有些人提前告辞返回兵营。 花园内的亭子里坐了三个人,宗茂、姚启圣和左若。 朝廷改革军制后,左若等诸军不再归湖广巡抚统领,宗茂曾经大将军府的总管,姚启圣在湖广大战结束后,刻意结交二人。这样的机会很难得,连左若都能看出来宗茂就要离开湖广了,姚启圣岂能不知。 只有三人在场,姚启圣详说南阳城下变乱的前因后果。 湖广产黑茶,香味浓郁。这样的茶在草原很受欢迎,但在大明上不了大雅之堂。但今天这里有两个人曾经在草原呆过。 左若一边品茶,一边听姚启圣讲述,最后问:“这么说,从今往后,吴三桂就是大明的镇西王?”他口气和神情很平稳,军中名将讲究的是面临山崩而面不改色。 姚启圣把嘴里的茶叶末吐出来,答道:“正是!”他不喜欢黑茶。 左若第二句话用了升调,问:“既然已经降明,为何不与我夹击清虏?” 姚启圣摇头,道:“只怕他自己才清楚!当日事情紧急,张使回到安庆后破例给我通报消息,立刻返回南京去了!” 宗茂插言道:“由此可知他虽然叛清,并不是心甘情愿投靠大明,只不过是多尔衮要抄他后路,他返回四川妄想割据而已。” “可笑有一个被野心冲昏脑子的!”左若嗟叹。他只是可惜未能在襄阳把洪承畴和勒克德浑等人一网打尽。 很久以前,他也曾有过那种想法,现在他很庆幸。尤其是今年,大将军让他统领湖广战事,重新挽回了军中地位之后。 年轻时的野心已如过眼云烟,他心中最可惜当初同时出塞的二哥雷言谦。一步错,步步错,他一个人在山西苦苦挣扎,妄想与命运对抗。萧之言来到湖广后,两人提到雷言谦时,都有无限的惋惜。 “天下人若都能看清楚大势,还会有这么多战乱吗?”姚启圣面色沉静,继续道:“愚钝者对抗大势,聪慧者利用大势,唯有坚韧不拔洞彻天机者能逆转大势!” 左若尚不解,宗茂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问:“姚大人说的是王爷吗?”他口中的王爷只有晋王。 姚启圣毫不回避,点头称道。 “江南枯骨老朽多,加两税也会引发那么多猜疑和反对之声,王爷对那些人太过仁慈了!” 这样的话,姚启圣只敢在心中想一想,只有宗茂才敢说出口。他在宁波禁足一年,本性还是没变。 “这大明的江山,是王爷打下来的啊!” 三人相视一笑,他们在试探中寻找有相同想法的人。 这种事情,谁走在前头,谁就能得到一个好位置。 文官系统中,东林党势力仍然庞大,尤其是陈子龙位居吏部尚书实权的位置。浙人则与北下者越来越紧密。 ☆、第555章 宗茂复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宗茂神情专注,侧耳细听,前面所有的内容都被他自动忽略,到最后他只听见了一个词“江南监税使”。 江南监税使,这是什么官?他知道湖广监税使是许义阳。 对他而言,这个官职起点或许不是太高,但有一个好处,南直隶总督空缺,他只要把监税使的职责履行好,升职是水到渠成。 次日,正好有运粮的大船从襄阳返回南京。 宗茂收拾行装,与传旨的锦衣卫一同返回南京。他归心似箭,不是思念家人,而是再受不了闲置的日子。 同时离开襄阳的不止他一人,与传旨的锦衣卫同时到达的还有大将军令。 张天禄奉命镇守安庆,李来亨和袁宗第调守随州,襄樊只留下左若、金声桓和弓辰三部兵马。看来大将军不急于发动江北攻势。 木船顺汉水到长江,五日到达南京。 金小鼎上任南京提督后,内紧外松,南京守军归起其统一调配,消除了曾经东营西营对立的隔阂。 街道虽然热闹,宗茂无心看周边风光,直接入晋王府拜见翟哲。 王府门口一直有忙忙碌碌的传令兵进出。 宗茂在门口等候片刻,很快被侍卫引入内,这里七成的人曾经是他的下属他来到很早,翟哲正在练武场试用胡家新献的自发火铳的样品。此次样品比前次又有改进,目前火器工坊已经停止生产火绳鸟铳,全部改为自发鸟铳。大规模在军中装备还有些日子。 因自发鸟铳是采用燧石打火点燃,翟哲将其命名为“燧发枪”。 宗茂在厅堂门口等候片刻,见七八个人簇拥翟哲从校场方向走过来。 重新见到大将军,宗茂不像曾经那样心潮澎拜。这几年,起落之间,让他品味到官场凶险,人心难测。 他在宁波禁足一年,每天看钱塘江潮起潮落,他虽然知道大将军一定会重新任用他,但那样等待的日子真的很难熬。现在他已经知道他当初错在哪里。杀张名振不是错,没有得大将军准许杀张名振才是错。 “拜见王爷”他的腰弯的很低,态度恭敬,但比从前多了一丝生分。 他以前当翟哲是父亲般的人物,所以有当面揭穿耿光在京城贪墨的锐气,现在他虽然还忠诚,但已经知进退。 “你回来了”翟哲右手抚住宗茂的肩头,领他走入厅堂。大将军还是如从前一样和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翟哲从未隐藏过他对宗茂的信任和欣赏。这是宗茂心甘情愿以性命相报的原因,也是他敢胆大妄为的底气。 两人边走边说。 “你在湖广做的很好收复襄阳,也有你一份功劳” “大将军神机妙算,败敌与千里之外,军中将士无不称奇” 翟哲扭头看宗茂,他没想到宗茂也会说出这番话。他笑着说:“吴三桂倒是奸猾,自己去取四川了,想让大明与清虏鹬蚌相争” 宗茂没有接话,军中之事,他不便多言。 两人缓步走入厅堂,八名侍卫留守在门外。 翟哲坐下,宗茂站立。 “两税改制,是今年的重中之重,两税改制成功,户部才有足够的银子维持大军北进。我调你回来,把浙江和南直隶的两税就全交到你手上。既不可让人钻了空子,又不可逼迫过甚,杀鸡取卵。” 宗茂点头,他执掌大将军府财务多年,是理财的高手,两税改制对他来说并不复杂。 翟哲接着说:“这件事由你和户部郎中范永斗共同执掌你们都是晋人,莫要让江南人小觑” “在下明白” 宗茂的心思急速运转。 晋王府的财务不再归他一人掌管,他离开大将军总管位置一年多,柳氏在柳随风的指点下隐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范永斗又突然来到江南,异军突起。那么他的地位在哪里?难道要与这些人争夺地位吗?他还不屑。 柳全和范永斗都是经商奇才,但他们在宗茂眼里,恰似左若比较晋王。 柳全和范永斗眼里只有钱财,而他的眼里是大明工商士林。就像当初翟哲推广兵仗火器经营由公转私,只有宗茂才坚信那是绝妙的策略。 晋王此话有深意。 宗茂心中清楚,晋王是在警告自己莫要和范永斗发生冲突。 两人还想从前那样亲热的说话,宗茂在王府用完午膳,又去拜见三位夫人。几年前,他在翟哲府中如自家人一般自在。翟哲甚至领着他去观赏那两只海东青。 离开晋王府时,宗茂心境放松,才留意到王府的大门富丽堂皇,两个石麒麟威武雄壮,与大将军往日低调作风截然不同。 大将军已经变了,他也要变了。 当曾经狭小的汉部成长到今日掌控了大明的朝政后,所有的关系都在发生变化。 在南京逗留七日,宗茂与柳随风、金小鼎等人建立联系,又在户部了解江南两税的一些数据。他终于明白了晋王调任他为江南监税使的原因,立刻出南京直往杭州。 在湖广血腥的镇压后,江南的议论声小了许多。但征收的税银仍然与范永斗预料的相差不少。 户部一共在湖州、宁绍、浙东、苏州、松江和镇江设立了三十二个关卡检查来往的货物。 几个月来,走私生丝比走私盐还要挣钱。 范永斗只是个商人,他算的再精细,但奈何地方官不与户部配合,任由走私猖獗,他只怕再增设一百个关卡也没有用。 南直隶没有设总督,地方官员的有七成是现任吏部尚书,前江南总督陈子龙提拔上来的。那些进士出身的知府县令可不像各地的商人那么没见过世面。范永斗一个靠晋王外戚关系上位的户部郎中在这里说话和放屁也没什么区别。 无数生丝经过浙东山区深不见人烟的小路流向福建。 宗茂才到杭州拜见浙江巡抚张煌言,走私活动立刻收敛了许多。湖州和杭州的捕头忙的鸡飞狗跳,抓了一批走私的小喽啰做做样子。 更多的人都在观望。 当年宗茂主政江南时,抄没家产的乡绅足有百家,那些望族的家人都被送到工坊做苦力。有记性的人都知道这位上官的可怕。 也不知谣言是从哪里出来的,官场中都在说南直隶总督空缺,是晋王留给宗茂的,所以各府县都要给新上任的监税使一点情面。 在大明,官场的谣言往往很可靠。宗茂也确实有担任南直隶总督的资格。 六月初,天气进入炎热的夏季。 宗茂向大将军府请命,为了缉捕生丝走私,求调动南直隶各县府兵调动权大将军准许,更加坐实了宗茂将为南直隶总督的留言。 从六月到八月消息接连不断传入南京,浙江和南直隶缉捕的走私商贩头目已超过两百人。 南京城内,暗流涌动。 吏部尚书陈子龙相当烦恼,他去年重因,今年收果。 吏部在南京城内是最红火衙门,最近被户部稍稍抢了风头。但孙嘉绩年岁渐长,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而他这个吏部尚书正年富力强。 “陈大人”柳随风拿着两份公文走过来,“户部今日又来了两份公文,江南监税使弹劾湖州知府收受贿赂,缉捕丝盗不力” 丝盗是近日才兴起的词,专指走私生丝的盗贼。 陈子龙伸手接过来,苦笑道:“四个县令,两个知府宗主管果然是雷厉风行”监税使乃是临时特设官职,不属吏部管辖,他还是习惯称呼宗茂为宗主官。他在官职上压了宗茂一头,但心里不敢轻视他。 柳随风附和道:“户部两税营收这两个月翻了一倍,宗使果然于练”他的心态与陈子龙不同。这话听起来有给宗茂辩护的意思。 “只是,这样折腾下去,江南人心惶惶” 陈子龙很心中不乐,他支持朝廷改两税,并不表示依附他的门生故吏都支持。宗茂出手狠辣,按照朝廷最新的规定,走私生丝和贩卖私盐都是死罪,这样一来杀人也太多了。 南直隶各府县八成是东林一党,陈子龙一向用官谨慎,那些人虽与他有关系,但都熟悉经世致用之学,不是好高浮夸之辈。宗茂弹劾这么多人,让他自然联想到去年他在江南闲置大将军府幕僚。 但那个时候,他也是身不由己。大将军催促军粮紧急,他用熟不用生,宗茂的下属对他并不服气。 宗茂和范永斗的公文都是从户部直接转到吏部。孙嘉绩既不压制,也不提出意见,基本只是做个转手掌柜。 柳随风慢腾腾的说:“处置丝盗由刑部审核,不过宗使确实弹劾的人过多了” 陈子龙拆开公文仔细看过,宗茂把几个县令和湖州和松江知府如何放纵丝盗写的清清楚楚。他真正的用意只怕还是要撤几个官,以显示监税使的威严。 他沉吟半晌,道:“把湖州的那两个县令撤去吧”。 柳随风道:“陈大人如此处置正合适”他最明白晋王的心思,晋王想打压东林党的势力,但又不想一棍子把东林党打死。 掌握了上位者的想法,相当于在朝政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第556章 驭下 炎热的秋季,一个少年乘坐马车从苏州返回南京。 苏州离南京很近,但他已有半年没有见到父母双亲。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的父亲不许他回去。 近十天来,民间中有传闻,晋王世子在苏州书院就读,他无法再隐藏身份,不得不返回南京。往后只怕他再也无法来书院就读。 他性子寡淡,在书院中朋友不多,但到底还是有两三个好友,回到南京后如笼中小鸟。 马车走入南京城,七绕八绕来到晋王府前。 宁盛在门口等候,翟天健亲眼看着仆从把马车后面的书籍搬回书房,先往东院母亲的住处拜见,再到西院见过二娘。 范伊早已望穿秋水,一见到翟天健立刻把他拉到身边,伸手抚着他的脑袋,感觉这半年时间儿子又长高了一个头。 她的眼中全是宠溺的目光,问:“书院辛苦吗?”她这辈子嫁了一个好丈夫,生了一个好儿子,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 翟天健摇头,笑道:“书院比南京城有趣!” “书院要是在南京就好了,当初为什么要把书院放在苏州!”范伊小声的埋怨,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你见过爹了吗?” “还没有!” 范伊拉扯了一把翟天健的衣角,往外推他,道:“去,先见了你爹,再来找我!” 翟天健整理衣服,往外走去。 他从小与父亲聚少离多,所以与母亲的关系更加亲密。翟哲对外人和善,但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很严厉。 从东院一直往西走,拐过四座长廊,再穿过一个院落,走过一个红漆大门,那里是翟哲的理事的地方。 今日没有客人。 门口守卫的侍卫行礼,他直接走进去,方进正好出来,行礼道:“世子回来了,王爷正在等着你。” 翟天健还礼,但没有说话。 翟哲的书房门虚掩,翟天健推门而入。 “爹!”他的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翟哲从书桌后面走出来,儿子精神焕发,个头已经快有自己胸脯高。 他很欣喜,因为他这个儿子除了沉默寡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地方会让他不满意。他虽然不是经常表达出来,但偶尔的神情举止还是会显露出他的心思。 “回来了!” “才到!” 父与子之间的谈话总是这么简短,然后再难持续下去。 翟哲转动念头,道:“方师给我写过信,你在书院很好!”恐怕现在只有儿子才能让他绞尽脑汁找话题。 翟天健说了一句玩笑话,“可惜去了书院不能回来,回来后再也不能去了!”他言语隐约有惆怅之意。 “你是我的儿子!” 帝王将相的儿子,享受了荣华富贵,也有被限制的自由。 翟哲略作沉思,又道:“你留在我身边,也许比你在书院中学到的更多!” 他的儿子迟早要接触那些尔虚我诈的世界,他不会也不可能把儿子一直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他正当壮年,但他也有老的时候。 “是!”翟天健面露喜色。能一直留在父亲身边的诱惑很快冲淡了他因不能返回书院产生的忧愁。 他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疑虑:“爹,您是因为外面的那些说法,才不让我留在书院吗?” 翟哲迷惑,“外面的说法?” 翟天健认真的说:“外面都说爹加税过重,不体恤民力,又手段狠辣!”他憋了几个月的话此刻都吐露出来。书院中气氛宽松,也常常有人议论朝廷,他从不与人争辩,但心中难免有不平。 翟哲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问:“书院中常有人这么说吗?” “有人说过!也有人辩护,” “黄师和方师说过吗?” 翟天健想了想,摇了摇头。 翟哲脸部肌肉重新放松。 “那你怎么看?” 翟天健发了会呆,说:“我没有见过传闻中的父亲。” 他的回答让翟哲很欣慰。 父子间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天黑。 范伊听说这个消息后格外开心。 晚饭的时候,翟天健见到了挺着大肚子的高慧君。再过一个月,他会多上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晋王府的人丁不算兴旺,范伊和乌兰像是商量好了,自生了个儿子肚子就没了动静。 翟哲很希望高慧君能给他生个女儿。 书院中有人谈论朝政,这本是东林遗风,他能下定决心推行两税,但却不想此封人之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明的江山不是被东林党说败的,他的作为也不怕那些人议论。 黄宗羲虽然迂腐,但想法思维已属于这个时代的佼佼者。 方以智精通泰西之学,能给大明学识带来一股清新之风。 苏州书院要承担他期望,他一定要有容人之量。这几年经世致用之学渐盛,得益于陈子龙、黄宗羲和方以智三人身体力行,而他何惧几句骂语? …… 晋王的心胸如星空大海。 但并非在所有的地方都如此。 自金小鼎担任南京提督后,这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淮河畔的河坊因刺杀案被查封后,一直没有被准许开门营业。南京城内的青楼开始往各处分散,士子们很难再聚集在一起寻欢作乐。 皇宫中的侍卫被全部更换,隆武帝被准许留下了八个太监,其余人全部给遣散出宫,重新选宫女太监入内。 金小鼎大权在握,一个能把自己当筹码的人做事情一向很细致,也很绝情。 朱聿键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凤阳皇陵中被囚禁的日子。他从不临朝,因为掌印太监也不是他的人。 晋王权势虽重,但不喜欢事事躬亲。 内阁权势渐重,马士英和陈子龙渐渐淡忘了皇帝的存在。从嘉靖到万历,大明一直有皇帝不上朝的传统,内阁商定的事情立刻能得到执行,这简直是文官理政梦想。 如果……,如果没有晋王,一切就完美了。 在晋王士子返回南京的同日,柳泰熙也来到南京。 吏部一个月前才下了调令,他从绍兴知府换任杭州知府,官升半级,这几年他像是被拉着扯着往上升官,让他自己都想不到。 无疑,这次他能上任杭州知府,一定是他的叔叔吏部侍郎柳随风的在后面力推。他现在每一步举措都走的十分小心。 柳府大门陈旧如从前,只是门口多了一条老狗,正趴在地上吐舌头。八月的南京仍然很热。 马车在门口停下,柳泰熙提着两个食盒走进去。 柳随风不收银子,他这个当侄子只好在杭州买了一些小点心聊表心意。 进来门,一个老苍头把他引入内,柳随风正在绘画。 柳泰熙旁观片刻,见柳随风手提一支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东一笔西一笔,一副荷花图便显现在眼前。这幅画不如名家画作的丰润,但别有一番韵味。 过了两刻钟,把细枝末节处修补完善,柳随风收起笔,道:“最近宗使和东林水火不容!”他不需问,就知道侄子是因何而来。 “正是,侄儿才到杭州上任,立刻被牵扯其中,宗使当真霸道,我夹在巡抚大人和他之间,好生难做!” 柳随风直言道:“宗使若不霸道,你怕还上不了杭州知府的位置!” 近日缉捕丝盗的战火从南直隶蔓延到浙江,宗茂当真是不分敌我,又把两浙闹的人人自危。杭州知府受他弹劾,无法再在原职上呆下去,吏部又不愿撤他,让他与绍兴知府柳泰熙换职。这里面柳随风用了不少功夫来说服陈子龙。 柳泰熙问出心中所想:“我要怎么办?”他在杭州知府任上,牵涉到站队方向,到底与东林党结盟,还是与宗茂为友。这个问题要是在两年前简单之极,那时候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北下者。 “晋王乐意见到北下派与东林党之间的争夺。”柳随风一句话点到了核心。 “晋王不会让东风压倒了西风,也不会让西风压倒了东风。大明统治的核心在江南,所以几社士子在朝堂中一定有立足之地,否则晋王不会让世子与陈子龙的女儿定下亲事。” “那宗主管他……”柳泰熙内心里还是站在宗茂那一边,因为他们都是从山西来到江南的异地同乡。 柳随风道:“东林党就像一群野鹿,只有饿狼在后面追赶,他们才能跑得快。” 如果没有宗茂,东林党一定会像从前一样让朝政陷入泥潭。晋王对朝政的控制已经达到炉火纯青。柳随风自从因“自发鸟铳”被警告后,现在格外老实。 柳泰熙问:“那?” 柳随风道:“依宗使之命,但要给别人留一条生路!” “小侄明白了!”柳随风行礼。他现在正是这么做的。 他很意外,听柳随风的意思,柳家竟然要与东林党更加亲密。宗茂作为大将军府总管时与柳家关系紧密,又都是晋人,为何要让松江府。 柳随风不再给他询问的机会,说:“你以后要少来我府上,有事可以信件想通!” 柳泰熙心中一凛,点头称道。 身居高位者最怕朋党,但又希望下属能彼此争斗。 ☆、第557章 军动 从六月到八月。 等待了两个月后,在中秋节之前,江南的明廷终于接到了来自四川的使者。 吴三桂传书天下,正式剪辫易帜,反清归明,天下震动。 四川来使是吴三桂的弟弟吴三荣,张焕负责接待,礼部尚书马士英主管迎使事宜。 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吴三桂的归顺表明大明对清廷的形势已经攻守易行。 在明军取下襄阳后,朝堂消息灵通人士已经知道了其中内幕。直到此刻掀开盖子,江南百姓士子情绪高涨,世人皆称晋王大将军之功,把一个多月前士林中对翟哲的诋毁和谣言驱散的干干净净。 吴三桂虽然反明,但他一直在四川、陕西和山西征战,没有在江南屠戮过,因此江南百姓对他不像对李成栋、刘良佐那么怨恨。 吴三荣先到晋王府拜见翟哲,送上捂得严严实实的四辆马车,有好事者在猜测新上任的镇西王给晋王送了什么重礼。 除了晋王,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有重礼。这就是入阁的好处,无论是工部还是刑部,只要能在朝议中发表看法,即使他们不贪墨,郑芝龙、陈邦博、吴三桂等人为了方便打听消息,平日少不了孝敬。 最后是觐见皇帝,隆武帝在刺杀案后首次升朝露面。 翟哲也是在受封晋王后,第一次与诸位朝臣一同上朝。在金小鼎尽数换走宫中侍卫后,他才会入宫。 吴三荣上书后,偷偷打量皇帝的模样,外界都谣传隆武帝在宫中被软禁,但他见今日皇帝精神焕发,神态沉稳,不是他入朝前想象的模样。 他跪伏在地,说:“家兄在江北时常思念先帝之恩,一直有心报国,苦于没有途径,此次得晋王引路,陛下开恩,吴家能再为大明效犬马之劳,百死而无憾!” 他说话不忘提及晋王的功劳。 翟哲目光如炬看着对面,惹得他正前方的大明首辅马士英不敢抬头。 “好,好!”隆武帝接连赞叹。 “吴家数代忠良,吴三桂当初为给怀宗报仇屈身事贼,直到此刻反戈一击,沧海横流方显忠臣本色,为大明取下四川,立下绝世功勋,朕心甚慰。” 隆武帝在赞叹太过隆重了,马士英偷看了一眼翟哲,晋王沉静如故。 “四川只是开始,望吴三桂此番归明后能以国事为重,兵发陕西,早日驱走鞑虏,收复失地。”隆武帝也许是很久没见人了,在朝堂上喋喋不休。 心中无事者听他都是勉励之词,心思敏感的人听他都在含沙射影,别有心机。 翟哲只是听,倒是他对面的马士英一直惴惴不安。 朝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隆武帝意犹未尽。但再盛大的宴席也有结束的时候,吴三荣领着一堆赏赐退出皇宫。他献出的是真金实银,接到的赏赐都是些绫罗绸缎,以示尊荣。 礼仪完毕后,他没有急于返回四川,而是再次来拜访晋王大将军。前次只是上门混个脸熟,这一趟才是谈正事。 翟哲没有在王府中见他,而是领他在钟山一游。 钟山灵秀,原可眺长江水道 江南良田如天上的云彩,郁郁葱葱。 两人一路走到山顶,吴三荣落后晋王半步,说:“家兄一直仰慕晋王风采,常说大明能逆转乾坤,晋王乃是中流砥柱。” 翟哲向北方远眺,沉声道:“镇西王只怕口不对心!” 吴三荣躬身道:“家兄自反正后,战战兢兢,清廷正在调集大军西进在西安集结,望晋王能在南阳发动攻势,以牵制清兵!”这才是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吴三桂剪辫反正后,多尔衮怒不可遏,情绪已到崩溃的边缘。姜镶反正是给大清的伤口撒了一把盐,吴三桂反正则是给大清致命一击。从此之后,大清入关之后的明降将皆不可信。但仅仅靠八旗士卒,满人如何能控制这千里江山。 局势很明朗,现在谁也不愿意出头与清虏一战。 翟哲扭头,斥责道:“若镇西王当初与我夹击襄阳清兵,取下南阳,还有今日之难吗?”吴三桂剪辫易帜后,主动权已经易手。他首次公然责怪吴三桂。 明军取下襄阳后,急待休整,北伐之事需筹备粮草、军饷和火药,且明军缺骑兵,入南阳后,地形转变为千里平原。简而言之,明军还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 翟哲的姿态让吴三荣心急,说:“当时事起突然,清虏正蓝旗正在向四川进发,家兄担心川地有失,才匆忙撤退。再说,大明已取下襄阳,王爷万不可过河拆桥啊!” “呵呵!”翟哲似在嘲笑,也似在冷笑。 他沉吟片刻,道:“川蜀山高路险,镇西王麾下皆是强兵猛将。我可命使者入川,帮镇西王安抚民心,若清虏当真猛力攻蜀,我会在江淮发动攻势牵制。” 吴三荣脊背冒出一层冷汗。这是个交换条件,如果要大明出兵相救,必须要朝廷使者入川。晋王用心何其狠毒矣! 川蜀人心不稳,若朝廷派去的使者上下鼓动,吴三桂想割据必生掣肘。 吴三荣踌躇不语。 翟哲斜眼瞥视他,问:“怎么,难道镇西王要拒绝朝使入川,有割据自立之意吗?” “没有,没有!”吴三荣摇头加摆手。 翟哲道:“延平王尚要上缴闽粤两地每年的赋税,圣上体恤民情,朝廷见四川征战辛苦,准备免除四川三年的赋税,正要遣使入川!” “是吗?”吴三荣一阵懵,他在南京这几天,怎么一直没听说这个消息。那使者是万万不可放入川了,这不是拿别人家的银子来慷慨施恩吗? 翟哲只是在警告他,南京城的有些消息不是他花银子就能够探到的。江南和湖广的强盛正如初生的朝阳,不知吴三桂是否能明白他的深意。 八月底,吴三荣离开南京,走水路返回四川。他得到了他本该能得到东西,但一切妄想,皆归虚幻。 翟哲并不是不想与吴三桂合力攻清,但发生在南阳城下的那一战,使他无法信任镇西王。朝堂之上,藩镇之间,都是欺诈。吴三桂反清不过为了他自己,但自古就没有占有川蜀而能参与争雄天下者,他希望吴三桂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今年江南无战事,大将军府不断从江防兵中抽调士卒训练各地府兵,为北伐做好准备。农忙季节才让府兵分批返回家中忙劳务,农闲季节则一直在操练。各县根据人口不同,挑选出一千到三千人数不等手脚麻利的士卒作为铳手,直接发鸟铳操练。 府兵将上战场,已是大势所趋。 吴三荣才离开南京,翟哲传令,召南直隶、湖广和浙江三地总兵汇集南京议事。 这是大明收复江南后,军中首次举行如此盛大的聚会。 传令兵分别往各地。 接到命令的总兵多数人欣喜,也有人心中惴惴不安。长沙总兵刘承胤就是其中之一。 翟哲挑选时间非常合适,明军才收复襄阳,湖广防线完备,不惧清兵骚扰。吴三桂宣布反清归明,江南的朝廷和晋王的声望到达顶点。 有心思敏锐者,根据晋王这半年的举动,猜到军中将有大动作。 除了阎应元坚守在江北泰兴城外,在江淮骚扰的诸军退回长江沿线。左若给军中副将交代防务,与金声桓、弓辰一同乘水师战船赶往南京。 萧之言、车风、李来亨、袁宗第、李过、张天禄、方元科等人纷纷从湖广出发。 长沙府。 陈友龙率五千士卒驻扎在湘水一侧。他一直没有返回武冈,因为奉命执掌湖广兵马的监税使许义阳没有命令他返回武冈。 大将军令传到长沙时,他立刻前来找许义阳打探消息。他们这些人不是晋王亲信,或多或少与何腾蛟还有些联系,奉命入京心中没有底。 许义阳哈哈大笑,道:“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可惜我只是个参将,没有参加军议的资格!” 陈友龙长相粗鲁,手段血腥,但心思可不简单,又问:“刘总兵也去吗?” 他在长沙府驻军不退后,与曾经的上官刘承胤表面还和睦,其实已经决裂。晋王派锦衣卫拉拢他,又把他提拔到与刘承胤同样的高度,他担心自己离开长沙后,刘承胤在背后使出什么伎俩,毕竟他的部下曾经也是刘承胤的部下。 许义阳笑盈盈的问:“休要问刘总兵,你对朝廷忠诚吗?” 陈友龙拍着胸脯,说:“末将对朝廷一片忠心,否则也不会自愿领兵北上,征伐清虏!” 许义阳问:“既然如此,你担心什么?” 陈友龙心中的事情不好说出口。 许义阳一只脚翘起来放在桌子上,道:“世道再变,万变不离其宗,你只要对晋王忠诚,又有本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若相信我,只管去南京。只怕你日后升官封侯时,莫要忘了我这番话。” 许义阳是晋王亲信,陈友龙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八月底,陈友龙率一百亲兵乘船东上,刘承胤则称病不出。 ☆、第558章 北伐之前 两位将军、二十二镇总兵齐集南京,是大明在隆武三年军方最大的盛事。 只是,如此宏大的聚会与大明的皇帝却没有什么关系。以至于后来人一直把这件事当做晋王擅权自立的标志性事件。 追随翟哲北下的将领有萧之言、左若、逢勤、李志安、元启洲、孟康、鲍广、车风、孟康、文林柱、弓辰,在宁绍军镇上收服了水师统领陈虎威和张诚。 在反剃发令时追随翟哲的有原大明将领王之仁、方元科,浙东义军头领郑遵谦和孙之敬。 从清廷反正归降的有杨守壮、金声桓和张天禄。 归附的忠贞营将领有李过、李来亨和袁宗第,湖南两总兵只来了陈友龙一人。 所有大明的武职总兵以上只缺两个人,一个是驻守泰兴的阎应元,另一个就是称病的长沙总兵刘承胤。 南京提督金小鼎负责接待诸将。 因诸将多多少少都带了一些随行兵士,所有人都被安排进驻南京城西营。 金小鼎从山西率义军返回后没有担任总兵,凭布衣之身走上文官之路,显示翟哲对他格外器重。当初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属于刺杀案引发的结果,当时朝堂诸臣都不敢违抗大将军的意思,而他又带着诱反山西姜镶,引三万山西义军南下的功劳返回湖广。翟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京营总兵人选,他可谓时运亨通。 诸将到达后,原来熟悉的武将聚在一起,讲述分别后的趣事,少不了说些荤段子取乐。不熟悉的将领则在刻意结交朋友,期待能在军中打通人脉。 三天后,翟哲在金小鼎的陪同下来到西营。 诸将规规矩矩的以左若和逢勤为首前来迎接,原本军中的二号人物萧之言因受刺杀案牵连,没有受封将军,屈居二人之后。 从前看到后,都是熟悉的面孔,翟哲突然指着陈友龙道:“你是武冈的陈总兵?”因为只有这个人他从未见过。 陈友龙受宠若惊,出列躬身行礼,道:“参见王爷,正是末将!” 翟哲道:“许义阳曾向我说过你在湖南的威名!” 陈友龙连称不敢。他这才醒悟过来,许义阳鼓动他来南京原来早有准备,心中对许义阳的亲近又多了一份。 翟哲收敛笑容,突然问:“刘承胤不来南京,是真的病了吗?” 他前面神态温和,令人如沐春风,问到这一句话时,口气突然变得严厉而且冷漠。 陈友龙心中咯噔一下,暗自为刘承胤叫不好,他正不知如何回答。 翟哲却不等他说话,继续往前走。诸将紧随其后,一行人进入中军大帐。 翟哲坐在当中的虎皮大椅上,金小鼎陪在他右手侧,诸将各自归坐。 帐中安静无声。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柱石,一定都在猜测我为何要把你们都召集来南京!”翟哲的声音很平缓,他端坐在那里的姿势沉稳如南京城的石头城墙。 “今年能收复襄阳,湖广诸将功不可没,这是湖广战事的终点,也是北伐战事的起点。” 台下诸将精神振奋,左若瞄向逢勤,逢勤在看着地面。 “最快明年,大明将出兵北伐,在座的每个人都可能要与清虏对阵厮杀。” 翟哲目光如炬,扫视帐下,因要把兵马掌握在大将军府下,所以明军一直没有设立文官监军。各地武将既不受文官统辖,又没有监军监督,权限极大。他此番聚集诸将到南京,既有大事要办,又要借此震慑诸将。 他向金小鼎轻轻招手,金小鼎取出一份诏书呈上。 “我才向圣上请了一份圣旨!”翟哲坐在座位上展开诏书,那不像是圣旨,倒像是他的家书。 “萧之言,封榆林将军,李志安,封广平将军,金声桓,封太平将军,李过,封荆州将军;李来亨、袁宗第、郑遵谦、孙之敬、车风、弓辰、陈虎威、陈诚皆升总兵!”他收起圣旨,脸色严肃,道:“从今日起,总兵不加地名,镇守各地另有命令。” 被念到名字的人都心中欢喜,他们接到来参加此次军议的命令后,心中已经有了预感,但真到听到这个命令时,各人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萧之言和李志安继左若和逢勤之后被册封将军之名,两人都感到意外。 萧之言才因刺杀案被贬到荆州,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竟然还能升官。李志安南下时在军中实权曾经仅次于左若和逢勤,但杭州守城战后,他再也得不到独领一军的机会。金声桓倒是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他献出南昌,在湖广征战中一直不遗余力,他的功劳翟哲都看在眼里。李过是忠贞营的代表人物,理应得到一个将军的职位。 萧之言抬头看翟哲,翟哲却没有看他。他虽然不在乎这个将军的名号,但心中还是涌上一股暖流。 翟哲语气一转,接着说:“各位且莫高兴太早,官职越大,要做的事情也就越多,大将军府下不要只领军饷,不做实事的人!” “诸将麾下都是我大明正兵,从今往后总兵辖定员一万兵马,将军辖定员两万兵马,不得私自扩招兵马。正兵的兵仗、号服、兵器都由大将军府统一发放。从今往后,军饷也由大将军府核实,兵部发放,军中百总以上武将均上报大将军府和兵部做名册记录。总兵以上调任异地最多可带三百亲兵,所以诸位原有豢养的家丁,要么归于正兵,要么解散了吧。” 翟哲声震如雷,大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大明因军饷经常被克扣引发军中家丁制已成惯例,各镇兵马等同于总兵的私兵,朝廷一直深受其害。翟哲也是抓住这个漏洞才能从宁绍起兵,但他决不能容忍这种混乱的体制一直延续下去。 每个人心中都在盘算,大将军的策略对自己的利与弊。如李过麾下有忠贞营六万多人驻守荆州,按照新的体制,他只能统辖两万兵马。金声桓麾下也有三万多人,那多余的兵马该如何处置? 翟哲很快解除了他们的疑虑。 “各总兵精选能战士卒,其余兵马要么归农,由各地官府安置,要么划归各地府兵!” 府兵归各镇巡抚和总督统辖,农时耕田,闲时操练,属于半募兵制,正兵则属于全募兵制。 眼下大明的财政无法担负起现有兵马的军饷,与其让各镇兵马混乱,不如把那些在军中混日子的人划分出去。改制后,大明六镇将军,十八镇总兵,同三十万正兵,对湖广和江南两地,已是承受的极限。这还不算刘承胤和阎应元麾下兵马。 如此改制的好处是正兵可以名正言顺不受地方巡抚和总督统辖,只与大将军府和兵部发生联系。武将从此不受地方文官的压制,对在座的有些人还是很有诱惑。 翟哲目光巡视帐下,道:“此番军中改制,事起仓促,难免有疏漏之处,我请诸将来正是为了集思广益,在座诸位可畅所欲言。” 军制改革在他脑中已经运转了几百遍,他其实一直在等收复襄阳这一刻。 他集结众将,也是煞费苦心,先封赏了四个将军八个总兵,以减少阻力。此次改制,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忠贞营,但他连封忠贞营一个将军,两个总兵也算是施恩甚重。 果然如翟哲所料。 李过第一个站出来发问:“若府县无法接受那么多府兵,怎么办?”他本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但忠贞营几万人随他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帐下士卒找一条生路。 翟哲道:“湖广、江西诸府都没有府兵,几万人还是可以安置的,有些年老体弱的人,莫要让他们还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他既然做出决断,已经把方方面面都已经考虑周到。如此一来,忠贞营将被打散在各地,无法形成盘踞荆州的势力。 “我给诸位三天的时间,有难处尽管提出来。三天之后,若无异议,大将军府会派出监军使,督促各镇完成改制,今年年底之前,各军整顿完毕,明年将挥师北伐!” 翟哲坐在椅子上,如一块石雕。 有些病,要提前预防。吴三桂反正后,大明内外无人再敢来质疑他的威望。 这次军中改制只完成他构思中的一半,因为他一向不是个激进的人。激进的改制要死很多人,他虽然也曾亲手杀过很多人,但他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无论是军政还是民务,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很小心的给大明腐烂的体制动手术。此次军改只是在前次军制改革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如左若麾下本就只有两万兵马。 此策完成,军中诸将最多也只能统领两万兵马,战时再授权某将军统领诸镇将军和总兵,可消除军镇势大的隐患。完善正兵制度后,也可以增强军中战力。一连册封四个将军,既是对那些人功劳的奖赏,翟哲也是不想让左若和逢勤在军中地位过于突出。 ☆、第559章 诛将(上) 军制的改革远比民务复杂,既要让军中将士能看见希望,勇于杀敌,又要限制军中势力形成派系。 西营大门紧闭,金小鼎把南京城几家酒楼有名的厨子都请入兵营,专门给诸位将军和总兵准备饮食。 江南大明军中聚会,南京城密探上下翻腾,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消息。那些人有来自四川,有来自福建的,也有来自北京。无论是大明的几个王爷,还是北方一筹莫展的多尔衮,所有人都在紧密关注明廷的动向。 但现在消息再灵通的人也只能看着紧闭的南京西营的大门束手无策。 就这样过了三天,翟哲重新回到西营。 二十多人被关了三天,有人事不关己,有人不敢出头,哪里能提出什么章程。 一切如翟哲所愿,升帐后,诸将只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说出自己的难处,没有人敢质疑他决策的方向。 李过、金声桓和陈友龙三人都需回去精简兵马。而萧之言和车风麾下的骑兵营定额有三万人,眼下只有三四千骑,骑兵的建设任重道远。 军制改革后,正兵全是募兵,属于大将军府统辖下独立的系统。府兵则保留了一定的预备役,由大将军府定期派人操练。如此可在减少养兵成本的同时,确保兵马实力不减。而且,翟哲认为完全剥夺地方督抚的兵权并不合适。 正事已了,晋王设宴招待诸将,既是庆祝,又是饯行。酒宴就设在军营中,士卒充当端菜的伙计,江南的各式菜肴依次奉上,都是少见的珍品。 美味佳肴,有人大快朵颐,有人如同嚼腊。翟哲特意把自己最爱的竹叶青搬出来招待诸将,只是他最爱的美酒未必适合所有人的口味。 一夜热闹,翟哲喝到一半便告辞离开。晋王的威势越来越重,他在那里时,诸将不好放开手脚。就是孟康,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与他开玩笑。 次日,因襄阳城直面清廷在南阳的压力,大将军府下令命左若、金声桓和弓辰先行返回。 湖广诸将都要离别,萧之言想单独与翟哲一唔,但细细想来,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要感谢翟哲封给他将军之位吗?还是要表明自己宝刀未老,不负晋王所托。这些都不需要,他无需用言语来表明,但他知道,这是翟哲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不仅仅是升官加爵的机会。 陈友龙收拾行装,也要返回长沙。 晋王军中改制的要求他已经明了,但军中诸将的情况没有一个有他复杂,因为长沙还有一个没有来南京的总兵。 根据他的预测,刘承胤未必会赞同朝廷军中改制。如果刘承胤不削减兵马,他当然也不愿意那么做。 这几天,他一直在踌躇是否要找大将军详细禀告。也许,向大将军辞别是个好机会。 正在此事,军帐外响起一直喧闹声。 有人在大声招呼:“陈总兵在这里吗?武冈的陈总兵在吗?” 陈友龙掀开门帘走出去,见到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站在大帐二十步外大声呼喊。看那那人身上服侍,属于大将军亲兵卫中人。 他对大明官场不甚熟悉,到南京见得都是生面孔,拱手道:“在下就是!”他这一趟南京之行,就凭与各位总兵混个脸熟,也算是值得。 来人还礼,道:“我是大将军侍卫方进,大将军要见你!” 陈友龙心中一惊,脸上的笑容堆的更欢实些,道:“原来是方大人!”他消息再闭塞,南京城中有哪些人权倾朝野,大将军身边有谁手可通天,他还是打听清楚了。 “方大人稍后,待我换一件衣服!” 方进莞尔一笑,站在原地不动。 片刻之后,陈友龙入帐换了一套干净的布袍走出来。他犹豫看向身后的亲兵。 方进笑道:“陈总兵无需带下属,亲兵卫有骑兵在大帐外等候!”他见陈友龙的表现像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突然来到南京城繁华的街道,行为举止有些缩手缩脚。 但方进心中不敢轻视他,这几日来到南京参加军议的总兵都将是大明军中的柱石。赶上这一拨就算赶上来,此次军议封赏之后,军中体系已成,后来人再想跻身总兵之位,恐怕没那么容易。 陈友龙随方进一同出营,两人并肩骑马,五十个亲兵卫骑兵紧随其后。 五十个骑兵战马雄俊,盔甲明亮,士卒腰跨长戚刀,后背挂鸟铳。 陈友龙驻军在武冈荒蛮之地,去年刘承胤从武冈调任长沙总兵时,几乎把军中所有的好装备都带走了。他在近处看见这些骑兵的装备,脸上闪过一丝惊羡,想到如果他麾下整编为正兵,大将军府答应将逐步配备兵仗和火器,心中翻出一股热浪。 他哪里知道,亲兵卫是大明装备最近精良的士卒,鲍广以总兵之职,一直统领两千兵马。士卒、战马和兵甲无一不是顶尖之选。大明仅有的一点骑兵,一大半在荆州,剩下的都在这南京城。 一行人行走不快,沿途商旅行人均面现畏惧之色,让开道路。 陈友龙有心向方进打听大将军的召他究竟为何事,但又担心自己与方进并不熟悉,擅自开口,莫要传到大将军耳中反而坏事。 他一路心思重重走入南京城,甚至没有留意看沿街的繁荣。 一直到晋王府前,亲兵卫骑兵候在门外,方进引他入内。 方进一路上能察觉到陈友龙的紧张,像他这样一直在晋王身边的人无法体会一个旁系武将对晋王的畏惧和期待。 走过两个院落,方进让陈友龙在外等候,自己走入一个宽大的宫殿。不一会功夫,他出来招呼,道:“晋王召见!” 陈友龙走进去,方进留在门外。 自从回到南京进驻晋王府后,翟哲会见朝臣武将时不再让人陪在左右。方进听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陈友龙走进宫殿大门,翟哲正坐在正对面。 “拜见大将军!”陈友龙跪地,他用的是军中称谓,不像其他人称呼翟哲为王爷。 “起来吧!” 如左若、逢勤、萧之言等人见翟哲都只行军中礼节,也有陈友龙这样的武将一直沿用大明官场的礼节规矩。翟哲都不放在心上。 陈友龙站起来。他在湖南被称做“五阎王”,到了这里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我召你前来,是有一事垂询!”翟哲眉头紧锁,问:“刘承胤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陈友龙心思急转,许义阳一直留在长沙府,晋王怎么可能不知道刘承胤的实情。他很想借此机会扳倒刘承胤,但他心中那一点点狡黠告诫他不能回答的太直白。 “末将也不知晓,末将来南京时曾去邀他同行,但他称病避而不见!” “刘承胤不来南京,可是在畏惧本王吗?”翟哲的眉头锁的越来越紧。 晋王的言语让陈友龙心头发寒,他知道刘承胤完了。 刘承胤赶的时候非常很不好,正是晋王下决心整顿朝政期间。湘水侧张家近百口人的鲜血才干涸,江南又兴起捕丝盗之风。这两三个月,死的人可不少。 翟哲盯着陈友龙看了半天,道:“刘承胤要是病重,就不用再担任长沙总兵了,如果他装病,呵呵!” 两个音节“呵呵”已经完全表达清楚他的意思。 陈友龙唯有沉默。军镇不听号令在翟哲眼中比喋喋不休的东林党要严重百倍。刘承胤此举乃是寻死之道。 “军中改制目前只有诸镇总兵知晓,你回长沙后,刘承胤一定会找你打听消息,我已决定让许义阳暂任湖南两镇监军使,你听他的吩咐行事!” 陈友龙听得清楚,道:“末将遵命!”听说是许义阳在湖南独揽大权,他心中放轻松,他以为自己与许义阳的关系不错。 翟哲放松口气,嘱咐道:“你回到长沙要尽快整顿兵马,等候朝廷北伐的召令!” “遵命!” 出了晋王府门,依旧是那些亲兵卫骑兵把他护送回西营。 军中整编的重点在湖广。 除了许义阳在湖南身兼多职外,派往各地的监军使还需有些日子出发,此次的监军使还只是临时设置。 陈友龙不敢耽误,第二日包下一艘客船,随往返湖广的船队一同返回。 大明在江北只占有零星的州府,长江水道经常有水寇出现,所以往返在湖广和江南的商船要么结伴而行,要么紧随在水师之后。 经洞庭湖到达长沙,正好是重阳节日。 湘水两侧,秋叶飘零,橘子洲中,硕果累累。 陈友龙先回兵营,见营帐士卒都无异状,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有堵胤锡在长沙,刘承胤也不敢造次。 他才回到兵营,立刻有人登门来访。 刘承胤没有来,许义阳先出现。 张心政一家被诛杀后,湖广的两税改革顺利推行。许义阳对那些繁杂的数字账目不熟悉,他这个监税使其实只是个摆设,用来震慑宵小之辈,没什么事情。 许义阳一身劲装,一见面就问:“陈总兵,如何,南京一行,收获匪浅吧!” ☆、第560章 诛将(中) 许义阳吊儿郎当,他在南京城虽然执掌军务,但少年人的心性,平日飞鹰走狗也是常事。 “许使!”陈友龙拉着他一直走入大帐中,拱手道:“南京一行,多谢许使!” “谢我作甚!”许义阳靠在椅子上,面现愁容,道:“看来我和湖广还真是有缘,大将军又给我派了新差事。” 陈友龙明白许义阳已经知道了军议的内容,由此可见,晋王对眼前这个少年不是一般的信任。 许义阳能得到今日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在长沙府的表现。他前面一件事情做的漂亮,翟哲才放心把监军一事又交给他。 见陈友龙不接话,许义阳板着脸说:“陈总兵,我在长沙人单影支,可只能靠你了!” 陈友龙道:“许使言重了,许使有吩咐,末将莫敢不从!”他已经听出来许义阳的话外之意,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他在南京见到大明诸总兵人才济济,想到荆州、襄阳城下的十几万兵马,知道湖南一地唯有听朝廷号令行事。 许义阳脸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大将军有密令,撤刘承胤长沙总兵之职,若不从,斩之!” 陈友龙略作迟疑,道:“他肯定不从!” “那就是自寻死路了!”许义阳右手轻轻敲打椅子,说:“刘承胤现在很警觉,几乎不出兵营,长沙城都是他的兵马驻守。既要除掉他,又不能让军中混乱,事情确实不好吧!” 陈友龙问:“能否请堵大人帮忙?” 许义阳嘴角抽笑,道:“你觉得他会帮忙吗?”刘承胤并无大过错,对堵胤锡一直很尊重,以堵胤锡的性子知道此事后一定会像朝廷上书为其辩解。消息一旦走漏,长沙必反,后果不堪设想! 他明白晋王的心思,清理了刘承胤后,湖南才真正归朝廷统辖,大明可以此为梯板恢复对西南的统治。 “要瞒着堵大人吗?”陈友龙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堵胤锡在湖南的威望无人能及。 许义阳揉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很烦躁,说:“这些日子,如果刘承胤敢进你的兵营,你立刻把他拿下,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陈友龙点头。 “还有你自己,不要随意进出长沙城,也不要到刘承胤营中去!” 许义阳说完这番话后,告辞离去。 陈友龙这才发现,长沙府的表面如常,其实气氛已经非常紧张。 …… 时隔半个月,长沙城的确实不一样。 因为,刘承胤快疯了。 从他拒绝去南京,从朝廷对张心政一家的手段,他预感到自己的形势可能不妙。如果陈友龙与他一条心,也拒绝去南京,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但是朝廷暗地里给陈友龙使了手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无可奈何。 刘承胤不是不愿去南京,而是不敢。 因为,年初从湖南到南京的那两个刺客是他帮何腾蛟找的。 当初晋王宽厚,对刺杀案的处置如拿羽毛挠痒,何腾蛟一家逃过劫难。那两个刺客被当街斩首后,他这块心病渐渐也就淡忘了。但六月之后,晋王性情大变,张心政一家被斩首在湘水边,他胆战心惊,接到朝廷的号令后,他心里发虚。 长沙总兵府。 一个身着玄衣的骑士在门前下马,急匆匆走入府内。 亲兵快步走进内府禀告:“大人,刘正回来了!” 刘承胤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刘正就是那位才下马的骑士,头发被汗水沾湿,一缕缕顺着耳朵贴在皮肤上。 “大人!”他见到刘承胤后行礼,脸上不见喜色。 刘承胤摆手命几个亲兵退出去,迫不及待的问:“延平王怎么说?” 刘正喉咙鼓动,道:“延平王说大人若起兵,他愿意给大人提供军饷火器!” “我挟湖南之地归顺他,他也不敢要吗?”刘承胤大失所望。 刘正接着说:“延平王说,他的儿子郑森还在南京为质子,若大人晚几年起兵,他愿呼应!” “可惜,可叹!”刘承胤苦笑不止。郑芝龙说的这些都是借口,哪有不要天下只要儿子的。郑氏势力本不下于翟哲,眼下已经被死死压制住。 从陈友龙离开长沙后,他接连派使者往广东和云贵,希望能找到盟友共抗朝廷。但是,他选的时机实在太差,吴三桂才反正归明,朝廷攻下襄阳,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自寻死路? 刘正是他的家丁亲信,精明能干,神色黯然,问:“陈友龙回来了吗?” 刘承胤道:“回来了,一直窝在兵营中不出来,看来他对我早有防备!” 刘正献策道:“若主动上奏朝廷请罪,不知能否求得宽恕?”他不知道那两个刺客的事,在广东广西走了一圈后,认为刘承胤上书请罪已是唯一的选择。 “连大西贼也拒绝我,晋王难道真那么可怕吗?”刘承胤心中不平。他想割据湖南,但必须要找个靠山,可惜湖南不在江北,与清廷相距几千里地。 想到最后,他发了一股狠劲,道:“我在长沙兵有四万,悍卒也有两万,若朝廷兴兵来讨,我就与他斗上一斗,我在长沙城小心谨慎,那个许义阳只有五百人,谁又有我什么办法!他嘴里这样说,但心里一点也不敢轻视许义阳。 刘正一路辛苦,告退离去。 长沙兵不止四万,何腾蛟远征荆州时留下了三万人,刘承胤调任长沙总兵时带来了一万五千人。不过原来那三万人当初连何总督都看不上,实在是难堪大用。但他在武冈还有不少旧部。 长沙城在这样近乎窒息的形势下迎来日出,送走日落。 堵胤锡忙着协助户部征收两税,同时预感到形势不妙,一直留在长沙不敢离开。总督府连发几条命令召刘承胤和陈友龙入城议事,这两人都称病不出。 事情就这样僵持下来。 直到一桩意外的发生。 九月下旬,秋风渐凉。 橘子洲的产的橙黄的橘子堆满了长沙街头。 一个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汉子闯进岳麓山下监税使的住处,呼叫要见钦差大人。 张二武领着他进入府邸,那人一见到许义阳立刻跪地,道:“禀告大人,大事不好了,陈总兵命我来向大人求救!” 许义阳这些日子一直在长沙活动,奈何刘承胤一直缩在乌龟壳中,一丁点机会也不给他。听来人神态惶急,他骂道:“究竟何事,慢慢说来!” 那汉子道:“长沙兵把我们的补给劫了!” “什么!”许义阳大怒。但他没有急于做决定,追问道:“你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 那汉子不善言辞,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让许义阳明白缘由。 原来陈友龙竟然命武冈镇给士卒送来过冬的衣服,这一举动彻底把刘承胤激怒,派兵把从武冈来到车队全部劫持走。 不仅仅是许义阳在内心焦躁,刘承胤心中那根弦也已撑到快要崩溃的边缘。 许义阳先是一脸怒色,紧接着这些天一直愁苦的面容像是被秋风刮走了阴云。 “谁人领兵敢干出这样的事情?” “东营参将于正旺。” 许义阳扶住那个汉子肩头,把他拉起来,道:“你且去总督府向堵大人申冤!” 那汉子略一迟疑,见许义阳不像在说笑,转身离去。 许义阳立刻转身吩咐张二武,道:“找你哥亲点兵马,随我往东营走一趟!” 张二武吓了一跳,劝谏道:“咱们只有五百人!” “怕什么!”许义阳挺着胸脯,“我与大武同去,你且留在这里!” “大人!”张二武着急了,道:“我不是怕事,你可不能丢下我!” “谁说要丢下你了!”许义阳背起双手,道:“长沙局势僵持了一个月没有进展,我一直在找机会,只怕这样下去一年也无法破局,不冒险是不行了!” “大人!”张二武还想再劝。 许义阳举手示意他不要多言,道:“大将军不想兴兵,否则十个刘承胤也死了,我领军出发一刻钟之后,你去总督府找堵大人,一定要把他骗到东营!” 张二武仰脸,笑道:“原来大人早有妙计!” 许义阳又愁下脸来,道:“我哪有什么妙计,如果你请不来堵大人,今天我这个面子只怕要让刘承胤踩几脚了!” 他是钦差,但只是个年方弱冠的钦差,所以丢个面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湖南厚冰待破,湖北已是热火朝天。 江北荆州军改制正在如火如荼,湖广巡抚姚启圣亲自陪兵部监军使协助忠贞营分流,力主在湖广江北各府、安庆和九江安置被剔出正兵的忠贞营。 李过和高一功与朝廷交往密切,受到影响的都是旁系兵马,刘体纯、郝摇旗等人心中不服,有人想率部重返夔东,但现在四川也是大明的疆土。忠贞营将士如丧家之犬般被驱赶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在荆州安顿下来,响应者不多。 李过和高一功请出高夫人说话,姚启圣恩威并施,各部正在激烈的博弈中。 ☆、第561章 诛将(下) 许义阳只有五百兵马,虽然精锐,但在长沙数万兵马的环伺下很难有所作为。 长沙是个火药桶,一个堵胤锡、刘承胤和陈友龙都束手无策的火药桶。 因为,刘承胤与朝廷之间已经失去了信任。 许义阳在穿好软甲,外面罩上青色的布袍,拿出单发鸟铳仔细擦拭燧石点火处的钢板,那里只要有一点点污秽,便有可能让他的利器哑火。 人生难免会冒几次险,其实他很不喜欢冒险。今年到达长沙后,他冒险的次数多了点,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腰上插一只鸟铳,皮靴中再藏一只鸟铳,戚刀的刃口能倒映出下巴上的胡须,许义阳走出岳麓山下的公馆。 晋王真是看得起他,交代给他的任务都如在刀刃上行走。 公馆门外,张大武盔甲披挂整齐。他不如张二武那么机灵,但他是个真正的武人。一个以勇武和号令严明的武人,所以是他而不是他那两个看起来比他聪明的兄弟领军。 许义阳摆手下令,道:“走吧!” “遵命!”张大武拱手,他从不会反驳许义阳的命令。 一队整齐的步卒往长沙城外走去。 他们堂而皇之的走出长沙城门,没有人敢来拦截他们。因为他们是南京来的京营兵马,也因为许义阳两个月在这里闯下的名声。 路上,许义阳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一缕没有扎紧的发丝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在耳边飘荡。他的架势不像是去闯东营兵营,倒像是当湘江畔去秋游。他心里很紧张,但如果他都沉不下心来,这一趟不过是自取其辱。 长沙的守军目送这些人出城,有人急急忙忙去向刘承胤禀告。 长沙东城门离东营有十七八里路,刘承胤大军驻扎在南营,他有时候在城内,有时候在城外行踪不定。陈友龙的营地则在长沙北门外,临近湘水。 五百士卒出城后加速行军,他们没有战马,身负链子甲,行走的速度也不是非常快。许义阳可不想这些士卒到达东营门口时一个个只剩下张开嘴巴喘气劲头。 道路两边的枫树、栗树和樟树秋叶枯黄,空气中飘扬了一丝淡淡的橘香。 许义阳神态一直很轻松,轻松到让张大武感觉不到此行的风险。 一个时辰不到,东营的营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营门大开,有兵士进进出出,他们应该还没接到刘承胤的警告。 许义阳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下令:“放慢速度!”他是朝廷的钦差,钦差当有钦差的仪容和姿态,这是他此行唯一的凭仗。 五百兵马如天边突然出现的一片黑云,朝东营大门飘去,许义阳从路边拔下一根枯草调在嘴边。 张大武命身边的壮士打出旗号。 东营门口的士卒很快看见了远处来人,有号兵入营朝于正旺禀告。 看见远处有人指指点点,张大领兵武骤然加速,直冲向东营大门,口中呼叫:“钦差大人到,于正旺还不速来迎接!” 守卫来不及关闭大门,眼睁睁看着一个吊儿郎当的钦差大人走入东营大门。 “于正旺何在?”许义阳直冲向中军那座最大的营帐,沿途无人敢来阻拦。他这个架势,也就只能糊弄这些士卒。 离大帐三百步,于正旺顶着一张脸红扑扑的走出来,身后领着五六十个亲兵。 他接到禀告后,立刻命士卒关闭营门,没想到晚了一步,恼羞成怒,道:“许大人,你擅闯兵营,因为何故?” “呸!”许义阳吐掉嘴中的枯草,道:“你犯下何罪,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于正旺冷笑,道:“我犯下何罪?” 许义阳双手掐腰,骂道:“你是大明兵马,却擅自抢夺友军的物资,视朝廷的法纪何在?”他声音洪亮,几十步之内环绕的士卒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大武命士卒展开,形成一个扇面,护在许义阳身后。 于正旺感受到京营兵马带来的压力,往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只是朝廷的监税使,恐怕无权管军中之事!” “果然不假!”许义阳拍掌,喝叫:“来人,给我把于正旺拿下!” 张大武稍稍一愣神,见许义阳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挥手命两百士卒冲上去。他战场经验丰富,知道此刻在长沙兵营形势诡秘,所以留下半数兵士守在许义阳身边。无论他做了多么完美的事,如果许义阳出了问题,一切功劳都是白费。这是一个老成持重的将领的觉悟。 京营五百人都不是高大魁梧的壮士,但他们能从南京三万多守军中被挑出来带到长沙,当然不是于正旺身边那些亲兵可以抵挡的。长沙不是没有悍卒,但此刻那些人都守卫在刘承胤身边。 四周一片躁动,于正旺抽刀相逼,脸上的潮红变成猪肝黑,喝道:“你敢,看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吗?” 许义阳跳出来,指着于正旺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小小的参将也敢违抗钦差的命令,这里难道不是大明的疆土了吗?”他伸出食指环绕一周,目光逼向正在蠢蠢欲动的士卒,吼叫:“敢拘捕者,以谋反罪论处,看不见张心政的下场吗?”他本不是这么嚣张的人,这一嗓子叫完后,喉咙发干,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原本想叫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临到嘴边时,他担心这么文绉绉的话士卒们听不明白,索性变成直接粗暴的威胁。 四周士卒手脚迟疑,张大武见有机可乘,亲自上前,领两百士卒左右包抄,把于正旺等人圈在中间。 “抗命者,斩!” 闪亮的戚刀如岳麓山上拥挤茂密的杉树林。 于正旺身边有四五个亲兵还妄图反抗,十几个冲上来的京营士卒用戚刀锁住那些人的咽喉,张大武领着四个精悍的士卒上前对于正旺拳打脚踢,卸下他的兵甲,将他勒到许义阳身前。 “你知罪吗?”许义阳俯视他,虽然还在笑,但脸上多了一份凝重。 这只是前戏。 他没有杀人,因为他不想激起湖南士卒的怒气。如果把长沙府的火药桶引爆了,他就失败了。 东营重新归于安静,四周的士卒眼睁睁看着突然出现的钦差把他们的主将捆绑的像个粽子。 于正旺放弃了抵抗,看着许义阳冷笑,道:“等刘总兵到了,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许义阳心情不错,答复道:“你觉得刘总兵会为了你起兵造反,还是宁愿把你交给我处置?” 于正旺脸色苍白。 从许义阳入营到擒拿下于正旺,不过一刻钟时间。四周的士卒在惊惶和好奇中注视这位年轻的钦差,不明白他为何捉拿了于正旺后还不离去。 正在此时,长沙城方向有四个骑兵飞驰而来,到了东营门口处大叫:“于参将何在?” 许义阳看那些人的号服,转首对于正旺说:“刘总兵的人来了,可惜晚了一步!”他朝张大武挥手。 张大武快步走到大营门口,喊道:“于正旺违反军纪,已被钦差许大人缉捕!” 门口的信使骤然色变,一句话不说,上马掉头飞速离去。 骑兵的身影尚未消失在众人眼中,又一队兵马出现在官道中。 来人行速极快,招展的大旗上书写着一个“堵”字。 堵胤锡来了! 许义阳转首走入东营的中军大帐,士卒把于正旺等五人也押了进来。 湖广总督堵胤锡来到东营门口,兵士自动打开大门。堵胤锡趴在马背上喘粗气。他接到张二武的禀告后,他知道许义阳捅了马蜂窝。他不喜欢朝廷的策略,但他还是湖广总督。 督抚营三百人才入兵营,长沙城南方向黑压压来了一队人马,飘扬的旗帜遮挡住了道边的树林,刘承胤终于出动。 堵胤锡径直冲向中军大帐,许义阳站在大帐门口,躬身行礼,道:“堵大人,您来了!”眼前这个人虽是个文官,但他才是长沙府最有影响力的人。 堵胤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先走入大帐。 “你好大胆子?”他看见许义阳沉静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想法,这位钦差早就吃定了他会来擦屁股。 许义阳道:“于正旺同室操戈,不惩戒不能安军心!” 堵胤锡淡淡的说:“等刘总兵来了,再做决断吧!” “遵命!”许义阳退到一边。 大帐中是安静的等待。 东营门口。 刘承胤下马,他身后兵马密密麻麻。 早在门口等候的一个文官朝他行礼,道:“刘总兵,堵大人在营中等候!” 刘承胤焦躁愤怒的情绪慢慢沉静下来,他右手握住刀柄,又慢慢松开。 那长史继续道:“堵大人说,无论发生何事,他会秉公处置!” 刘承胤从武冈总兵到长沙总兵,正是因为堵胤锡举荐。他目光在东营内巡视,道:“请京营五百士卒出营,我愿意入内!” 那长史转身进去。 不一会功夫,张大武带着五百人出现在刘承胤视线中,但没有出营,而是在转到东营西南角,离中军大帐约有三里地。 长史随后又到,再次邀请道:“堵大人请刘总兵放心!” “好!”刘承胤咬牙,回头吩咐紧跟着他的副将几句,领着一百人亲兵走进东营,往中军大帐走去。 他既然一直没有下定决心造反,此刻当然也无法下定决心。 ☆、第562章 诛杀(续) 把一头充满警觉的老虎诱出老巢不容易。 许义阳坐在堵胤锡的下手右侧,他心脏在扑腾腾的跳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现在的镇定有多么虚假。脸上肌肉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已有些酸麻。 如果堵胤锡支持他,刘承胤走进这座大帐等于跳进了陷阱,但如果堵胤锡不支持他,他只能就此离开长沙。那是缓和局势唯一的办法。 一个长相文静的长史走入中军大帐,朝堵胤锡行礼,道:“刘总兵来了!” 何腾蛟在湖南留下的唯一的好处是保证了文官的权力和尊严。 许义阳挺直腰杆,于正旺等五人身体动不了,眼珠子早已瞄向大帐门口方向。 刘承胤掀开门帘,先在门口张望一阵,见大帐内除了被绑缚的将士只有五个人,放心走进来。 “拜见堵大人!”他弯腰行礼,眼睛恶狠狠的盯向许义阳。 “许使的手伸的真长啊,监税使竟然插手军务,你擅自抓捕于正旺,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他一开口就指向许义阳的死穴。 许义阳冷笑,看向大帐顶部,一言不发。 堵胤锡脸色尴尬,吩咐道:“刘总兵且坐下说话!” 刘承胤站立不动,再拱手行礼,道:“堵大人既然说秉公处理,且先不说于正旺究竟有没有犯错,许使可是没有权力擅闯兵营,抓捕大将,这是至大人于何地?”他很聪明,想借机挑起堵胤锡对许义阳的不满。 东营是于正旺的兵马,那也是长沙府的士卒,东营外有他带来的五千亲兵,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堵胤锡手里拿着一份公文,上面的蝇头小楷写得清清楚楚,“……命许义阳为长沙、武冈两镇监军使,督促两镇分割正兵和府兵,……” 他前日接到大将军府军制改革的详细章程,但到刚才这一刻才知道许义阳就是湖南监军使。他已经明白大将军的目的,他很愤怒,也很无力。都是大明的兵马,刘承胤无错岂能获罪? 许义阳没有让刘承胤继续指责下去,道:“我若擅权,堵大人可将我斩杀在长沙府前。但我问你,于正旺偷袭武冈辎重队,该当何罪?” 刘承胤冷笑,没有答话,因为他答不上来。他转首看见满目期待的于正旺,堵胤锡没有开口,他不好上去解下他的绳索。 堵胤锡道放下公文,道:“刘总兵,我想你与许使,与大将军之间有些误会!”他声音缓和,声调如潺潺泉水,想带走大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句话点中了刘承胤的死穴。他没有再出言争吵,气鼓鼓的坐在许义阳的对面。 既然坐下了,那就是有的谈,堵胤锡长舒一口气。 “朝廷前日召诸位总兵在南京军议,刘总兵因身体不适,没有赴会,可能对朝廷最新的军制改革不太清楚!”堵胤锡没有急于定案,反而把话题引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两个当事人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他想借机解开两人的心结。 刘承胤的注意力被吸引住。 堵胤锡没有详细叙说,道:“朝廷要把各镇兵马划分为正兵和府兵,许使正是湖南两镇的监军使!” 刘承胤大惊。朝廷从前让太监监军,现在竟然让武将监军。许义当时监军使,那不是要了他的命? “刘总兵休要惊慌!”堵胤锡看见他的表情,安抚道:“你因病未到南京,情有可原,我可在大将军面前给你担保。你和许使都是长沙军中支柱,眼下清虏未灭,正是三军将士用命之时,切不可同室操戈,祸起萧墙!” 刘承胤的神情柔和下来,他看向对面许义阳,见许义阳正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许义阳不是冷漠的人,他稍稍转变姿态,就能让人看见和善。 “堵大人……”刘承胤心底藏着的那个秘密不能向任何一人吐露。“朝廷一直也没有追杀何腾蛟的家人,也许大将军并不知道哪些刺客是我举荐的。”他心中开始动摇。 他的动摇是因看不见前途的动摇,派往四周的使者带回来的都是令他失望的消息。 “刘总兵,朝廷才收复襄阳,镇西王又带回四川,但仍然有许多建功立业的地方!”堵胤锡的话明面上听起来像是劝解,其实已蕴含点醒威胁之意。 刘承胤想在湖南割据,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刘承胤脸上阴晴不定,思忖片刻,道:“末将明白!末将一直在等待朝廷的召令!” “如此最好!”堵胤锡大喜,他看向许义阳。 许义阳避过他的目光,也说:“我到长沙不是为了找湘人的晦气!” “今日之事,全是误会!”堵胤锡站起来,在等着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 但是,帐下两个落座的武将都没有动。 堵胤锡很不高兴,问:“刘总兵,你连我也信不过吗?”他既然答应给刘承胤担保,相信翟哲还会给他几份情面。 刘承胤终于站起来。 许义阳随之站起,他用手指向捆绑的于正旺,说:“镇兵改制是另外一回事,但于正旺擅自袭击武冈兵马,罪无可赦!”他的话语非常坚定。 堵胤锡皱眉头,刘承胤脸上浮现出怒色。 “我既然是监军使,当禀公处事,想必堵大人和刘总兵也是如此。于正旺偷袭武冈辎重队,不斩无法严明军纪!”许义阳态度坚决。 “许使!”堵胤锡在警告。 许义阳丝毫不惧,道:“堵大人和刘总兵要是不处置,我会把此事禀告朝廷!” 他抓住此事不松口,是因为他占了理,而堵胤锡一直声称要秉公处理。 堵胤锡看向刘承胤,道:“若证据确凿,定要严惩!” 许义阳道:“我要把于正旺带到陈友龙兵营中对质,他若有错,我不会放过他,他若无罪,我也不会冤枉他!” 两人在暗自交锋,总有一个人要让步。 堵胤锡问:“可把于正旺交给我,你们看如何?” 刘承胤尚在犹豫,许义阳慨然点头,道:“好,我相信堵大人!” 刘承胤扭头看于正旺,见他满脸哀求之色,他狠心转过脸来,道:“好,我答应把于正旺交给堵大人处置!” “大人!”于正旺突然叫了一声。帐中诸人都知道他这声大人在叫谁。 刘承胤没有回头,把于正旺交给堵胤锡,他认为自己有办法把他救出来。 许义阳突然道:“偷袭武冈镇辎重队形同谋反,我也希望这件事不是于参将干的!” 堵胤锡听他在挑拨离间,正要命令督抚营士卒入帐把这几人带走。 突然,于正旺大喊:“不是我干的,是刘总兵让我干的!”他说话前后矛盾,以为这帐中三人三言两语,已把他出卖出去顶罪。 许义阳没有笑,但他憋的真得很辛苦。他还有一张底牌,也许不用再打出来了。 刘承胤大怒,指着于正旺骂道:“你胡说什么,找死吗?” 帐中风云突变。 许义阳走到于正旺身边,问:“此言当真!” 刘承胤右手握住刀柄,脸色铁青,他怒于正旺怒沉不住气,又怒于正旺平日对自己忠诚,到了此刻突然把自己出卖。 堵胤锡只盼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却见许义阳突然伸手狠狠的打了于正旺一个嘴巴,骂道:“你以为堵大人会相信你的话?你犯下大错,还想诬陷上官?” 堵胤锡和刘承胤都惊呆了。 刘承胤心中有了数,“原来他不敢与我决裂,只是要警告我!” 许义阳一手揪住于正旺往帐外推去,骂道:“你这等货色,莫要在这里污秽堵大人的眼睛!”于正旺满脸惊惧。他情急之下把刘承胤出卖,知道除了堵胤锡为自己做主,他已是死路一条。 两人推搡走出中军大帐。 堵胤锡和刘承胤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许义阳掀开门帘走进来,笑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 堵胤锡脸色纠结,重新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正在此事,门外响起一阵喧闹声。刘承胤心中一惊,随即想到他已经命副将看住许义阳的五百亲兵,重新放心坐下。 许义阳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隐约有大队士卒在奔跑。 他突然从衣袖中掏出一份黄色的绢布,道:“刘承胤接旨!” 刘承胤条件反射从座位上站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承胤不听大将军府调令,伪病托词,暗藏割据之心,现解除长沙总兵一职,押往南京候审!” 许义阳声音平稳,字字清晰。 刘承胤脸现狞笑,抽刀在手,骂道:“放屁,这一定是假的!” 堵胤锡看着许义阳,伸出手指,轻微颤动。 “请堵大人鉴别圣旨真假!”许义阳把圣旨交给一侧的督抚营亲兵,然后右手抚上刀柄。 “谁敢抓我!”刘承胤挥刀劈向许义阳。 许义阳侧身让开,刘承胤一个箭步窜出中军大帐,许义阳拔出腰上的手铳,紧跟着追了出去。 刘承胤出了大帐,目瞪口呆。 于正旺嘴角含血,领着数千步卒把中军大帐包围的水泄不通。督抚营几百人正在严阵以待。他带过来的那一百亲兵被隔离在一边许义阳在背后用手铳指着他,道:“刘大人,若束手就擒,到南京也许还有你一条生路!” 刘承胤朝前大吼:“于正旺,你疯了吗?” 于正旺伸手擦干净嘴边的鲜血,指着刘承胤下令:“此人违抗大将军命令,速速将其拿下!” 刘承胤突然回头,一刀砍向许义阳的面门。 许义阳扳动手铳,却没听到预料之中的声音,幸亏他早有准备,闪身避过。 于正旺担心许义阳被刘承胤所伤,下令:“杀了他,杀了他!” 一队步卒冲杀来,督抚营士兵不敢拦,刘承胤很快被淹没在一片人海中。 ☆、第563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于正旺提着刘承胤的首级,神情有些惘然,他仍然想不明白。 在今天上午之前,他手中提着的这颗首级是他追随多年的上官,为何突然变成你死我活的争斗。 四周的步卒向刘承胤带入东营的那一百个亲兵包围过去,森冷的枪头等着饱饮鲜血。 许义阳举起鸟铳对天扳动机簧,“砰”的一声巨响,吸引了四周的目光。终于响了,他心中暗骂,这手铳还是有缺陷,他事先仔细准备,在关键的时候还差点坑了他。 “刘承胤刺杀钦差,已将伏诛,其余人等,一律免罪!” 于正旺走到许义阳身边举起右臂,刘承胤的首级滴下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皮靴,喝叫:“首恶既除,余部免罪!”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能依靠的只有这个才斩断他身上绳索,给他许下承诺的钦差。 众目睽睽之下,许义阳朝刘承胤的亲兵卫头领刘正使了个眼色。 刘正会意,下令身后的一百亲兵放下手中兵器,退到一侧。 中军大帐外的喧闹声渐渐平息,许义阳见局势已经平稳,扭头返回大帐。 于正旺提着刘承胤的首级等在门外。鲜血仍然在滴落,他神情麻木。 中军大帐中,空气似乎已经凝固。 从许义阳追击刘承胤出营帐,堵胤锡保持了一个姿势,纹丝不动。那份圣旨放在他身前,他不用看,知道这份圣旨不可能是假的。 许义阳走到他身前十步,恭敬行礼,道:“堵大人,刘承胤偷袭我,你可是亲眼见到的!” 堵胤锡似乎被突然惊醒,伸出右手指着他,喃喃道:“好,你很好!” “堵大人,也许你不知道,大将军并非因为刘承胤不去南京才要撤掉他的总兵之职,刘承胤也不是因为这道圣旨才对朝廷起了反叛之心!” 堵胤锡两边的耳门处嗡嗡响,许义阳现在无论说什么,他也不想听。 但许义阳不知道,仍然在解释,因为他需要堵胤锡的配合才能安抚长沙兵马。 “刘承胤早就对朝廷有了不臣之心,年初在南京刺杀的大将军的那两个刺客是湖南人,想必堵大人是知道的,那两个人正是刘承胤的亲兵!” 堵胤锡恍然大悟。 “大将军宽厚,只想撤去刘承胤的总兵一职,并不想对他斩尽杀绝,但他是长沙总兵,一不甚便会引变故,所以我不得不冒险行事,请堵大人见谅!” 堵胤锡吞了一口吐沫稍稍润湿干燥的喉咙。 “他已经死了吗?” “已将被于正旺斩杀在大营门外!” 堵胤锡回想起一刻钟之前大帐中发生的那一幕幕,苦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许使好手段!”他心中悲凉,想到刘承胤上任长沙总兵是因为他的举荐,不由得对南京的朝廷生出一丝畏惧之心。 顺晋王者猖,逆晋王者亡。 许义阳拱手不动,继续道:“首恶既除,朝廷不再追究其他人,堵大人在湖南德高望重,士卒见您归心,还需烦劳大人往长沙城外三营安抚军心!” “许使!”堵胤锡靠在座椅上皱着眉头,称呼完后良久没有说话,终于站起来朝大门外走去。 从今日起,无论他配不配合,晋王都已经完全控制的湖广,他将做的事唯一的意义在于可让大明的百姓少流一点血。 现在,这个目标比入阁对他的诱惑更大、 中军大帐门外,于正旺提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细听里面的动静,见到堵胤锡的官袍一角立刻垂下脑袋。 堵胤锡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他手中血淋淋的首级,径直向督抚营参将招手,道:“随我出营!” 他背影仍然挺直,但已步履阑珊。 许义阳紧随堵胤锡走出来,于正旺连忙凑上去,瞄着堵胤锡的背影,问:“堵大人走了?”他在担心在东营外候命的五千长沙镇兵。 许义阳胸有成竹,道:“堵大人自有分寸!”他指着刘承胤带入兵营那一百亲兵,下令:“把这些人放了!” 于正旺不敢违抗命令,招手命士卒让开道路。 刘正领一百亲兵紧随堵胤锡之后向东营大门退去。 中军大帐的喧闹只持续了片刻,但东营内兵马的调动让在大营门口观望的长沙诸将惊疑不定。京营的五百士卒没有动,刘承胤也没有命令传出来,那些人只能观望。 众人都看的清楚,湖广总督堵胤锡正缓慢走向门口,他身后没有刘承胤。 士卒自觉打开大门,堵胤锡一直走到长沙副将张宸正面前,厉声宣布:“朝廷宣旨,已经解除刘承胤长沙总兵一职,从现在起长沙四营兵马各不隶属,只听总督府命令行事!” 张宸正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惊呼道:“大人,刘总兵身犯何罪?刘总兵人在何处?” 堵胤锡板着脸,道:“我现在命你率兵退回南营!” 张宸正跪地不动,坚持道:“刘总兵入营,就算被钦差抓捕,也要让属下见一面,以安军心!” 堵胤锡冷冷的回:“你言下之意,如果见不到刘承胤,军心就不安了?” 他抬头突然见到南方旗帜飘扬,一队兵马正在往这边行军。 “陈友龙果然不甘寂寞!”堵胤锡生出一丝无力感。许义阳施展计策,环环相扣,刘承胤已经身死,再有陈友龙相助,长沙镇其他几位武将再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 “你率军回去吧!”堵胤锡长叹一口气。 张宸正瞬间明白了,颤声问:“刘总兵他,他已经……”他抬起头,看见对面刘正率一百亲兵从东营大门撤出。 堵胤锡终于说出实话,道:“刘承胤谋杀钦差监军使,已经被斩首,你回去安抚营中兵马!” 张宸正站起来,呆立半晌,拱手道:“遵命!” 他没有反抗的胆量,刘承胤死了,他还要活下去。大明已不是一年前的大明,朝廷的威望,或者说晋王大将军的威望日益隆重。 陈友龙率军在长沙东营五里外列阵,张三武站在他身边。 远见东营营帐如秋日橘子洲边的江水一样平静,长沙镇堵在东营大门外的兵马掉头离去。 陈友龙看见了堵胤锡的旗帜,不敢靠近。无论是他还是死去的刘承胤对堵胤锡都是既尊重又畏惧。 正踌躇间,一个京营士卒飞奔而来,到阵前高呼:“许大人有令,命陈总兵率军撤回兵营,听堵大人命令行事!” 陈友龙扭头看张三武,张三武轻微点头,他认识那个传令兵。 看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两路匆匆而来的兵马又匆匆离去。 堵胤锡目送旗帜远去,重新返回东营。 约半个时辰后,十几个士卒抬着一口樟木棺材走入大营,于正旺命人把刘承胤的尸体和首级放进去。 堵胤锡亲看看见棺材盖重重的扣上,道:“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许义阳道:“谨遵堵大人之命!” “还请许使与我一起上书朝廷,给长沙派一个总兵过来!”堵胤锡不会再提名推荐,大将军既然下令诛杀刘承胤,应该早有想法。长沙才经过****,现有诸将与刘承胤关系密切,需要一名有经验的总兵来镇守。 夜幕时分,于正旺率东营四千兵马紧随堵胤锡和许义阳入长沙城,接管四门。 许义阳辞别堵胤锡后返回岳麓山下的公馆,一入府邸大门,他立刻像全身力气被抽空一般,仰卧在床上睡去。 亥时左右,一个独臂的布衣人领着两个侍卫出现在公馆门口。 许义阳接到张二武的禀告后,亲自出门迎接。 “季统领!” “许使!” 季弘的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说:“我听说了许使的今日所为,特意买了一些卤味,想在许使这里借点酒!” 许义阳知道眼前这个独臂人在晋王府的地位,笑道:“季统领有心了!” 两人走入厅堂,张二武点燃烛火,提来两坛酒,悄然退出。 季弘把油纸包放在桌子上,伸手打开,里面是一包猪耳朵。 “我已经多年没有喝酒,今日听说许使壮举,心中佩服!”他心中有热血,在掌管暗营后仿佛变成暗夜中的蝙蝠,但听到这样的事情,心胸还是生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共鸣。 许义阳的今日的壮举,让他想起当年在归化土默特王府的那场宴会,他在那场厮杀中失去了右臂。 许义阳拍开酒坛泥封,笑道:“能从季统领口中听到这番话,我今夜就破例了!”从张名振突入南京那一夜喝酒误事后,他一直滴酒不沾。 清冽的酒花跳跃进两个白瓷碗。 “果然英雄出少年!”季弘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长沙事了后,他明日就要返回南京。统领暗营的日子,就像生活在永远见不到白天的夜晚。他知晓太多的秘密,担负着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父亲的死,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许义阳笑的欢乐,口中吟诵:“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也一口饮尽碗中酒。今日事后,他如放下千斤重担一般洒脱。 季弘听清他说的两句诗,眼中发光。 千金易有,知己难求。 ☆、第564章 筹粮 长沙的消息经长江沿岸的驿站四天传到南京。 一切尘埃落定,翟哲对许义阳刮目相看。许都做事莽撞且没有远见,他这个儿子的确是个人才。 张守禄奉命从安庆调往长沙,李来亨从随州前往安庆。大明六个将军,十八个总兵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九月底,南京城沿街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半。 秋收季。 玄武湖畔的玄武坊内欢声笑语,柳全一会出现在东院,一会往西院,无论见到何人总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 这里是江南和湖广最富有的商人。 门外响起一身高呼“晋王到!”,呼喊着气息悠长,声音洪亮。 坐着品茶议事的诸人都站立起来,一个两腮红润的中年人正好在柳全身边,压低声音奉承道:“柳掌柜果然不吐虚言,能请动晋王大驾!” 柳全莞尔一笑。如果走一趟能借来几十万两银子,他相信晋王每天都愿意来玄武坊。 先是两队整齐的亲兵卫走入玄武坊大门,分列两边让开中间的道路,一个武将在前引路,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江南和湖广有人说晋王和善宽厚,有人说晋王残忍好杀。诸位东家见到翟哲,原本紧绷的心思都缓下来。 “拜见王爷!” 有人跪下,有人作揖,声音参差不起。这些东家不少有功名在身,按《大明律》见官可以不跪。他们中身家最少也有十几万两白银,在翟哲面前个个表现乖巧。 “免礼!” 翟哲走到柳全身边,五十多人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今日给这些商人面子,目的正是要从他们的囊包中掏银子。 “相信柳掌柜已经把具体事务给你们讲清楚了,日升昌号是我的产业,得柳掌柜为我经营。日升昌号向诸位借银子,会立下字据,期限一到,本息分毫不差。” 这番话一处,在诸位东家看来,翟哲哪里说得上残暴,简直与他们这种市侩的商人一路货色。以晋王权势,说出这样丢面子的话,谁要是不借银子出来,只怕难走出玄武坊吧! 对,听说玄武坊正是晋王的产业! “各位不要有压力!”翟哲声音敦厚,道:“日升昌号借银子,不会强制,全凭自愿。诸位在大明各处经商,只要正常缴税,若遇到什么刁难之处,都可以通过柳掌柜向户部反馈!” 他这句话同时表达了两个意思,说者有心,听着也有意。 一切都在不言中。 晋王虽然加两税,其实一直注意保护商人的利益,天下的商人那么多,又有几个能和晋王套上关系。 诸位东家只是听,不敢接话。 在翟哲看来,这些人虽然贪婪,但比大明八成的官吏都要优秀。即使是专营的盐商,也需要组织家族中人把银子销出去。 日升昌号要借银子,因为户部马上要收购粮食。 这是个天大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他肯定借不到预想中那么多。 一直以来,朝廷征收田赋,从百姓手里收银子,再用银子从富户和粮商那里买粮食。来回被扒走两层皮。江南各地望族几乎都与粮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一条鞭法实行已久,朝廷征收银子比收取各种产物要便利的多,又免除了劳役。如果把田赋改成实物,各地官府和百姓都无法适应。 粮商之利,不是经营得利,而是朝廷制度的漏洞。大明的朝廷从前在中原和陕西不设粮仓,在各地遇见天灾时无力救济,灾区粮价早已飞上天,发往各地的救灾银子只是杯水车薪。 户部已决定在秋收季直接收购粮食,在运河两侧的苏州和杭州、南京,湖广的襄阳、荆州和长沙,江西的九江和南昌分设粮仓,由户部直属派人看管。 范永斗忙着收两税,这件事情由柳全协助户部尚书孙嘉绩推行。柳全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他在大明商场的影响力不做第二人选。 玄武坊中,翟哲使尽手段。 柳全笑着附和道:“王爷的意思,诸位东家都明白了,日升昌号从建号以来,大手笔不断,信誉绝对没有问题。” 有反应快的东家立刻附和道:“对,对!王爷这是给我们一条生财之道啊!” 翟哲没有在这里久留,出面说了一番话后,立刻离去。 第二日上午,柳全来晋王府拜见。 宁盛领他入府。 施礼完毕,柳全兴冲冲的禀告:“王爷,昨日获取丰厚,共借到白银八十二万两!”算上修筑松江府河堤的借款,日升昌号借银已过百万两。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般匪夷所思,日升昌号银子负债越多,各商号东家越敢给日升昌号借。 各家大商号东家耳能通天,知道前次日升昌号收了银子转手就借给了户部,他们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日升昌号给的利息虽然不是很高,但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可以与晋王打通关系。 翟哲没有太惊奇,只是轻轻点头,道:“这些银子收购稻米不过三四十万石!” 柳全神色有些尴尬。 翟哲说出自己的期待,“什么时候不用我出面,你在日升昌号张口能接到两百万两白银,才算是小有所成!” 柳全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 “我不是在怪你,日升昌号创立不到一年,能有今日的成就,已算难得!”翟哲话锋一转,道:“但你要知道,日升昌号不是普通的商号,它是背靠朝廷,联系户部的纽带。” “你脑子里想得一定只是通汇天下!”翟哲一语点破柳全的心思,“但我的目的是要在五年内发行宝钞!” “宝钞!?”柳全抬起头。 大明宝钞在大明初立时曾经推广过数年,但很快因毫无节制的印刷沦为废纸。 翟哲道:“不错,你要知道日升昌号其实是户部的一部分!” 日升昌号是他的产业,但他从未想过从中提取银子,他拥有的就是大明的。 日食不过三餐,夜宿只需床板,他已经权倾天下,要那么多银子又有何用? 柳全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太小。 “前元和大明初期都推行过宝钞,最终都功亏一篑,你是我看重的人,希望能找到其中的诀窍!” 翟哲眯着眼睛看着柳全,世人都不知道他的雄心有多高。不是普通的商号,它是背靠朝廷,联系户部的纽带。” “你脑子里想得一定只是通汇天下!”翟哲一语点破柳全的心思,“但我的目的是要在五年内发行宝钞!” “宝钞!?”柳全抬起头。 大明宝钞在大明初立时曾经推广过数年,但很快因毫无节制的印刷沦为废纸。 翟哲道:“不错,你要知道日升昌号其实是户部的一部分!” 日升昌号是他的产业,但他从未想过从中提取银子,他拥有的就是大明的。 日食不过三餐,夜宿只需床板,他已经权倾天下,要那么多银子又有何用? 柳全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太小。 “前元和大明初期都推行过宝钞,最终都功亏一篑,你是我看重的人,希望能找到其中的诀窍!” 翟哲眯着眼睛看着柳全,世人都不知道他的雄心有多高。 ☆、第565章 双喜临门 九月二十七日。 晋王府大喜,南京朝臣皆来贺。 皇宫中冷冷清清,当内阁拿到除了军权外的大部分权力后,隆武帝便成了一位活死人。朱聿键坐在巍峨的宫殿门口,看着半青半黄的叶子随秋风在面前滚动,沙沙作响。 他留着很长的胡须,看上去有些邋遢。这半年他表现乖巧,大明上下似乎忘记了他这个皇帝。 “陛下!”一个小太监垫着脚步走过来,速度很快,神态有些慌乱,好像才受到惊吓。 “怎么样?” “侍卫看守严密,奴婢出不了宫!” 朱聿键微微眯着的眼神张开,突然问:“张瑾,你愿意为大明舍弃性命吗?” 那小太监回答:“陛下但有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你会游泳吗?”朱聿键的问题转变的很突然。 张瑾想了想,道:“奴婢会,但水性不是很好!” “哦!”朱聿键伸出手,道:“既然无法出宫,你先把那张诏书还给我吧!” 张瑾从胸口贴身处拿出一个布包,交还给朱聿键手中。 朱聿键接过布包,起身返回宫殿。他走到不快,因为他现在最不缺时间。回到御书房,他打开油布包,上面封口留下的暗记完整,诏书从油布包上落下来,上面空无一字。 这个张瑾,应该值得信任。 张瑾从福建净身追随到他身边,已有四年,也是刺杀案后得以保留在宫中的八个太监之一。他本不该怀疑他,但是今日的处境让他无法相信任何一人。 大明朝还是有忠臣,郑芝龙在闽粤,吴三桂在四川,广西还有瞿式铝,他要想办法把诏书传出去,引诸藩起兵勤王。即使那些人不是忠臣,局势再怎么变化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也许他会因此丧命,但只要能保住朱家大明的江山,一切都是值得。 他有一个办法能把诏书传出去,但他必须要等到时机合适,也就是江南兵马出师北伐之时。 隆武帝之所以向翟哲屈服,不是因为他贪恋皇位。在马士英前来劝他时,他已经明白朝廷的大权旁路无可避免。当朝首辅和大将军勾结,他还有多少回旋的余地? 但是,如果他不答应翟哲的条件,那个人明确表示废除他后不拥鲁王,而是拥他一岁的儿子登上皇位。那局面还不如他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翻盘的希望。 如果翟哲率军北伐失败,或者清兵再次攻入江南,朱家皇室或许还能迎来转机。 张瑾和另外一个太监守在御书房外。 半个时辰后,几个侍卫从不远处经过,手里拿着扫帚清除沿途的落叶。 侍卫时常在宫中出现。 一个月前,张瑾还记得一个侍卫曾经与自己闲聊了几句。随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侍卫,从那之后,没有一个侍卫敢和宫中太监说话。 此刻,晋王府的景象与皇宫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午后起,晋王府访客不断。 高慧君今日上午生产,生下了一个女儿。 东院后侧的一个精致院落的卧室内,襁褓中婴儿双目紧闭。 翟哲伸出手指,在离婴儿脸部一寸处停下来,他在担心自己的粗糙的手指会划破初生婴儿脸上娇嫩的肌肤。 躺卧在床上的高慧君偷看他的脸色,直到见翟哲嘴角咧开越来越大,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绽放开。她记得临行前姑母说过的话,一定要生个儿子,只有儿子才能稳固她在王府的地位。还好,晋王对这个女儿没有表现出失望,反倒是很喜欢。 门外传来谈话声,范伊的声音平稳,乌兰的笑声悦耳。 来晋王府四个多月,高慧君喜欢乌兰。乌兰坦率欢乐,不像范伊的仪容端庄沉稳,时刻在给她带来压力。 两个女人走进门,丫鬟仆妇候在门外,范伊一进门便朝翟哲祝贺,道:“好了,王爷,这下你儿女双全了!” “好,好!”翟哲摸着下巴,兴奋溢于言表。 外面的客人络绎不绝,有些人有自知之明,只把礼单交给晋王府管家宁盛,并不奢望能见晋王一面。 高慧君虽然受诰命封赏,但真正的身份不过是侍妾,能得到这样的礼遇令人难以想象。 晋王府的荣耀正是翟哲布局的体现。 内阁两位大学士陈子龙和钱肃乐都是他的亲家,前来祝贺不足为奇。 马士英在一群东林党的环伺下稳坐内阁首辅的位置,他的妹夫杨文骢和外甥杨鼎卿没有因与隆武帝关系密切而得到牵连,一个为工部侍郎,一个是兵部侍郎。所以,晋王的一切家事与他都有关系。 范永斗、柳全等属下都送来贺礼。 柳随风已经取代堵胤锡在忠贞营的地位,高慧君嫁给晋王,正是他在其中牵线。 晋王府的热闹还要持续许多天,荆州诸将贺礼还没有到。 君王无家事,翟哲还没有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但高慧君产女也已经牵动了不少朝臣武将的心。 三日后,十月初一。 晋王府喜气未消,湖广总督堵胤锡的使者进入南京。 翟哲接到禀告后,稍稍有些奇怪,堵胤锡也会因他舔了个女儿送来贺礼吗?在他的印象中,堵胤锡不是这样的人。他和堵胤锡只能说在某些方面相互欣赏,还算不上朋友。 湖广的使者没有先来晋王府,而是先去找内阁首辅马士英。 翟哲暗自好笑,堵胤锡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向他表示不满。他今年在长沙做的两件事都不合堵胤锡的心意。 午后,马士英携长沙来使拜见来晋王府。 马士英一见到翟哲,喜气满面,拱手道:“恭喜王爷,王爷喜添千金,大明国运昌盛,双喜临门!” “何喜之有?”翟哲知道马士英不会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 “湖广总督堵胤锡命使者来报,盘踞在云贵的大西贼首孙可望遣使者来南京朝拜,被拦在武冈,正在等候朝令!”马士英精神振奋。 “原来是这样!”翟哲惊喜。 如果真是如此,这是比他添了一个女儿更好的消息。 张献忠死后,大西军被吴三桂等人驱赶道云贵,孙可望和李定国等人在云南休养生息,平定云南沙定洲之乱,又攻占了贵州。那是江南仅有的两块在名义上不属于大明的地盘。 瞿式铝和陈邦博在广西拦住大西军北上的道路,翟哲一直担心大西军在西南做乱。虽然广西兵马不归他调配,但一旦明廷在广西战败,他必将会被拖入西南战场。 战争会死很多人,也会消耗很多钱粮,他要把有限的钱粮和兵力投到与清虏对决的战场上。他以晋王之位独揽军权,操纵朝政,没有引发江南内乱,不仅仅是因为他连战连胜,也是因为对清虏之战更能集聚江南人心。 马士英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能让翟哲欢心,才亲自来跑一趟,道:“湖广使者正候在门外!” “传他进来!”翟哲迫不及待。 湖广总督府的使者进门,先跪拜行礼,再呈上堵胤锡写给翟哲的公文。 翟哲没有多问话,拆开公文后默默看完后,然后他继续沉默,并且微微皱起眉头。 马士英不知道堵胤锡在给晋王的信中表述的内容是否与给他的公文中相同,不敢多言。 翟哲折叠起公文,问:“先让孙可望额使者来南京,马阁部看如何?” 马士英道:“好!” 翟哲挥手命信使退下,问:“大西军以孙可望为首,他这两年把云贵经营的蒸蒸日上,还是有些本事的!以马阁部之见,该封他为何位合适?”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马士英略一沉吟,道:“这个还请王爷做主!” “忠贞营李过没有封王,但大西军与当日的忠贞营又有不同,大西军来朝虽然是好事,但处理起来颇为棘手!”翟哲随手把堵胤锡的信件夹入放在案桌上的书本中。他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忠贞营是由堵胤锡整编投入大明,但真正在大明获取地位还是因为他的插手。忠贞营是李自成的残部,大西军是张献忠的部属,两部将领必然会相互攀比。 马士英道:“不如见了使者再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翟哲坦言道:“近两年,我一直被清虏牵制精力,对大西军了解不多。但我在忠贞营中听说,李自成和张献忠在当年掘了凤阳皇陵后形如仇敌。” 马士英对这一块知道的更少,他往好处想,道:“如果孙可望能知大体,不求封王,朝廷给他一个云贵提督的称号,承认他在云贵的地位,一切就好办了!” “若能如此,当然最好!” 但翟哲对马士英这种说法不抱希望。 大西军形同独立,如果不为朝廷的册封,又何必前来朝拜。 封王确实只在他一念之间,但不可滥封。当王爷变得不值钱时,引发的问题会更大。郑芝龙和吴三桂封王,是因为他们在大明朝臣中还有些声望和地位。 张献忠残忍之名流传天下,大西军在云贵闹的欢实,但在江南不但没什么声望,而且名声非常不好。 ☆、第566章 一路向西 无论翟哲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对大明朝廷周边的势力来说,在吴三桂反正归降后,他们的进阶之路已经被挡住了一半。 吴三桂被封镇西王是翟哲一手操办,但也是南京朝堂上上下下达成的共识,甚至深宫里的隆武帝也认同这种做法。 但是,大西军得不到除翟哲外任何一个重臣的认同。 在这个年代,不是有实力就能得到尊重,而是展现了实力才能得到尊重,大西军没有得到机会,而且也永不会有这种机会。 湖广镇派五百士卒护送来自云贵的使者走入南京城。使团进入南京地界由金小鼎派京营兵马接待,湖南兵马返回长沙。 使团有三十来人,为首的是一个长相粗鲁的汉子,一口陕西口音。 使团由礼部派人接待,马士英知道这件事不好办,随即安排使者前往晋王府拜见翟哲。 几个月前吴三桂进入南京城时,携带了好几船的礼物,上至皇帝,下到南京提督金小鼎都有馈赠。但此次大西军派来南京的使团只有光溜溜的三十几个人。 翟哲当然不在乎那些礼物,但那是在表现一种姿态,一种对朝廷的敬畏和顺从的姿态。 使者进入晋王府,由侍卫引入内,见到翟哲时跪拜在地,道:“大西使者潘国凤拜见晋王?” 这是故意来找麻烦,还是真的不懂朝廷礼仪。 翟哲冷冷的问:“大西何在?” 刚才那一句话是孙可望令他对大明朝廷的试探。 潘国凤微微愣神,见翟哲面色不善,改口道:“小人奉孙老爷之命拜见王爷!” 大西军经贵州进入云南后,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分四府治军,四人按照云南土人称呼,各被遵称为“老爷”。 潘国凤被斥责后,竟然把旧时的称呼带了出来。他话一出口,立刻醒悟,连忙解释道:“是孙可望!” 翟哲没有松口,问“孙可望是大明叛逆,遣你来南京干什么?”他不但没有表现出对潘国凤的热情,反倒像是相当仇视。 潘国凤跪在地上,他来之前与孙可望商议,自诩已经打探清楚朝廷的立场,没想到晋王的反应与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他看着地面斟酌片刻,道:“孙帅是汉人,受王爷反剃发令的檄文所感,愿投效朝廷,为晋王效力!”反剃发令的檄文还是两年前翟哲在杭州起兵时发布,孙可望现在才派人来南京,这反应是太慢了点。 所有的托词都只是在为双方进入实质性谈判进行铺垫,真伪并不重要,但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态度实际上已经反应了双方的立场。 翟哲感觉很不好。 潘国凤的几句话让他感觉到孙可望的张狂。 “起来说话!” 潘国凤站起来。 翟哲道:“孙可望真想报效朝廷,我可以给他让开一条率军北上的道路,如果他在对清虏交战立功,我可向朝廷上书,免除他的罪!” 潘国凤张大嘴巴,所有准备好的说法全部被堵在肚子里。一切与他预想的差别太大,晋王好像对大西军的归顺并不热情。是忠贞营那些人在捣鬼吗?是晋王娶了高夫人的侄女吗? 他厚着脸皮道:“孙帅愿归顺朝廷,但大西军中有少数桀骜不驯之徒对朝廷不敬,因此想求朝廷封赏,以安抚人心!” 翟哲脸上似笑非笑,道;“寸功未立,就求封赏,只怕不太合适吧!” 一切已经明了,这趟南京是白来了!潘国凤心中哀叹。原来大明的朝廷一点也不在乎大西军,可笑孙帅还想狮子大开口。 他正在颓唐时,翟哲口气突然一转,问:“说吧,孙可望想封什么官?” 潘国凤张开嘴唇又闭上,最后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孙帅想请封秦王!” “什么?”翟哲的确没听清楚。 潘国凤壮大胆子,说:“秦王!” “秦王!?”翟哲真的很惊讶,他无法想象孙可望怎么敢开这个口。 他在笑,因为真的很好笑。他收复江南和湖广,还要凭借刺杀案风波才能被封一字王,可笑孙可望狂妄如斯。 “你可以回去了!” 因为双方再没有谈判的必要。 潘国凤咬牙,道:“孙帅说,若秦王不可,求镇南王之位!”他方才已经感觉到说出秦王不妥,但这是临行前孙可望的吩咐,他只是个使者,只能按照孙可望的吩咐行事。 翟哲摇头,斥道:“你当大明的王爷是菜市场挂出来的羊头狗肉吗?” “孙可望等四人本是大明的叛逆,能幡然悔悟,报效朝廷,本是好事,但大明的功勋王位需要在战场上夺回来。李过两次围攻荆州,斩杀清虏无数,眼下不过是荆州将军。孙可望最大可为云南总兵。” 潘国凤不敢再说话。 大西军的使团在南京之逗留了一天便离去,因为晋王不许他们再逗留在这里。金小鼎派城防兵强行把他们送出南京,由他们自己返回云南。 这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判。 大明的回应相当的干脆和决然,翟哲要让孙可望明白大明朝廷的态度。 兵部随即给广西和贵阳的守将传令,命各地兵马加强戒备,谨防大西军北上。锦衣卫统领季弘接到新的命令,密探开始向云南渗透,打探大西军内部消息。 翟哲确实不想与大西军兵戎相见,但权衡利弊后,他宁愿这个风险,也不同意封赏孙可望,郡王也不行。 勋位和封赐都由军功而来,如果厚外薄内,不说别人,忠贞营那十几个统领心中肯定有不平。 马士英有些失望。 从南京到云南路途遥远,中间相隔千山万岁。潘国凤来一次朝廷不容易,他本想打听些消息再回去,但南京提督金小鼎表现的相当绝情,不给他逗留应天府的机会。 他名义上是来奉命来南京朝贡请降,但也承担了查看大明虚实的职责。 来时从贵州到广西,再进入湖广,最后来到南直隶,他沿途见到的地方越来越繁荣。大明实力强劲,不再是往日孱弱模样,这几年在战场对清虏接连胜利,大西军四位老爷困守云南,都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孙可望野心勃勃。云南太小,土地贫瘠,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仅有的土地,还要与其他三人分享。 休养了一年之后,大西军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北上重返四川,另一条路便是经过贵阳进入广西。位和封赐都由军功而来,如果厚外薄内,不说别人,忠贞营那十几个统领心中肯定有不平。 马士英有些失望。 从南京到云南路途遥远,中间相隔千山万岁。潘国凤来一次朝廷不容易,他本想打听些消息再回去,但南京提督金小鼎表现的相当绝情,不给他逗留应天府的机会。 他名义上是来奉命来南京朝贡请降,但也承担了查看大明虚实的职责。 来时从贵州到广西,再进入湖广,最后来到南直隶,他沿途见到的地方越来越繁荣。大明实力强劲,不再是往日孱弱模样,这几年在战场对清虏接连胜利,大西军四位老爷困守云南,都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孙可望野心勃勃。云南太小,土地贫瘠,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仅有的土地,还要与其他三人分享。 休养了一年之后,大西军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北上重返四川,另一条路便是经过贵阳进入广西。 ☆、第567章 西川战起 秋高马肥。 蒙古人在草原常挑这个时候征战。 行进的骑兵像两条断断续续的长线横贯在灰色的土地上。 走了四天,视野中单调的土灰色出现了些许高地的丘陵上的黄绿,或者是火红。那些都是树叶。 阿济格第二次走这条道路,前次他军中有明廷降将姜镶和吴三桂相助。现在姜镶已死,吴三桂则成了大清的仇敌。 今年六月,吴三桂在南阳城下的反叛对清廷的打击是致命性的,彻底把北京城中的多尔衮推入恐惧的深渊。 “吴三桂汉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阿济格细细回想。事情过去了两个月仍然让他咬牙切齿。这已是大清上上下下满人的共识。 多尔衮以摄政王的身份窃取大权,上三旗因以大局为重才勉强不闹出矛盾,需要的条件便是:清兵一直胜利下去,不断抢夺财富和土地。 但是,从江南得而复失后,大清的好运似乎突然消失了。 战马缓缓而行,阿济格神思飘荡。 他想起出京前他那个兄弟摄政王给他的嘱咐。 近一年来,他对多尔衮的策略颇不以为然。如果他、多尔衮和多铎不是同母兄弟,也许他早已拆朝廷的台了。 两年前,他平定顺贼,在湖广招降左梦庚部,向朝廷请封叔王,他那个兄弟不许。从那时起,他与多尔衮的关系已不再像在辽东那般亲密。 还有那个女人他不明白多尔衮是何等糊涂,竟然被一个女人迷惑,一直不登上帝位。 过去已经过去。 大清仍然拥有大明长江以北的土地,形势还没差到让人睡不着觉。但阿济格常常想到大顺贼李自成在山海关战败后,半年即失去奋斗几十年才创立的基如果不给吴三桂一点教训丨大清的威望将荡然无存,日后还不知有多少汉人会临阵倒戈。 吴三桂入川后表现的相当乖巧,把在成都和江洲的监军的四百多女真人礼送出境,只是一直扣住尚可喜没有释放。 但这一切救不了他。 清廷经过两个月的准备,派出两路兵马入川讨伐吴三桂。 阿济格督正蓝旗和镶蓝旗的骑兵从山西进入陕西,从榆林南下,由陇南攻入汉中。孔有德和耿仲明则率汉八旗兵马从西安出发,向汉中进军。 汉中是四川的门户,取下汉中后,清廷可长久保持对吴三桂的压力,同时可以阻断吴三桂出川的道路。 骑兵行军的速度不慢,但在西北苍凉空旷的土地上,如两队整齐的蚂蚁在行军。 一个斥候疾驰到他身前,下马跪地禀告:“报,往前五十里是陇南府” 阿济格问:“陇南有明军吗?” “城头插着大明的旗帜” 阿济格勒住马,往远处瞭望片刻,朝身边的传令兵下令:“命正南旗先锋到达陇南城下立刻攻城,谁先入城,此城的妇女和财富都归那个甲喇额真所有“遵命”传令兵举着旗帜往前赶去。 从陕西经过天水攻入陇南,一路都是适合骑兵作战地形,吴三桂没有派人在沿途抵抗,陇南可能是他将要面临的第一场恶战了。 骑兵没有携带铁炮,孔有德将率炮营在汉中城下与他汇合。阿济格曾经见过陇南城,那虽是个府城,但比不上湖广的一座县城坚固。 他清楚吴三桂麾下有两万多骑兵,也知道曾经的关宁铁骑不像大顺军那么虚弱,传达完命令后立刻督镶蓝旗骑兵跟上,以作接应。 前段的骑兵队列骤然加速,狂奔的战马散发出西北土地固有的野性。 正蓝旗女真骑兵杀到陇南城下围城,各部正在做攻城准备。 陇南城南门在颤抖中打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冲出城池后成群结队跪在大军阵前。 正蓝旗旗主多铎在江南被俘,他的儿子多尼尚幼,南门的正蓝旗由甲喇额真阿尔津统领。 阿尔津见城头的大明旗帜没有去除,担心有诈,不敢靠近。 一群百姓在阵前哭爹喊娘,好像家里的亲人都死光了。阿尔津细看一会,率骑兵上前把这些人包围住。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皮衣的老者,磕头哭诉道:“将军,吴三桂回四川后,把陇南的财物洗劫一空,城中只有三百明军守卫,吾等都是大清百姓,见到朝廷兵马出现在城外后,我们已经把守备拿下,正在等候将军处置” 阿尔津拔出长刀,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问:“你是汉人?” 那老者腆着脸道:“小人虽然是汉人,但一直尊奉大清” 阿尔津吩咐道:“既然如此,你把那个守备给我绑出来” 那老者连连点头,扭头吩咐身后人,道:“赶快把黄守备绑出来给将军发落” “是,是”后面两个年轻人爬起来往城内一路小跑。 不一会功夫,一群人推搡着一个身穿明朝官服的中年汉子从城门走出来。 阿尔津确认无误,心中暗骂:“汉人总是这般无耻,投降的大清的时候毫不犹豫出卖明廷的守军,投靠大明时又坑害大清的兵马。” 他命一个牛录先进入陇南城。 等了一刻钟不到,入城的清兵摘下城头明军的大旗换上大清的旗帜,阿尔津终于放下心来。 正蓝旗兵马源源不断开入陇南城,后到的镶蓝旗骑兵驻扎在陇南城外。 阿济格一到城下立刻传令:“杀光陇南城所有的男人” 传令兵四处奔跑呼叫,阿尔津听说后大惊,匆忙从城内奔到城外,见到阿济格后立刻跪地,求情道:“陇南城汉人绑缚明廷守备投降,是有功之人。王爷杀戮汉人,只怕沿途府城听说我大军前来时,个个奋死抵抗,对大军入川不利” 阿济格冷笑,道:“陇南是我大军的退路,那些汉人今日既然杀了明廷守将,明日难免会对我大清守军动手,杀之有何过错?” 阿尔津深知阿济格此举太过疯狂。大清在四川实施减丁策略,但一直小心翼翼,把罪名加到上张献忠头上,就怕引起汉人坚决反抗。阿济格是被吴三桂和姜镶的举动逼疯了。 他见阿济格没不听劝,壮着胆子说:“王爷曾经有吩咐,先入城者,陇南城的妇女和财富都归其所有,我是第一个进城的甲喇额真。” “那又怎么样,我说的是女人和财务,但我现在要杀的是男人” 阿济格抖动战马缰绳,催马从阿尔津身边走过。 阿尔津咬紧嘴唇,不敢在辩。 城内的屠杀已经开始,女真人提着弯刀满座城找男人,无论是牙牙学语的婴儿,还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只要遇见的立刻一刀宰杀,那些出城求降的乡绅也难逃一死。 弯刀劈砍在肉体上的声音,恰如江南的百姓正在收割成熟的稻穗。 阿济格要用一场屠城来鼓舞士气,前面就是汉中了。 这是战争啊阿尔津从地上爬起来。 也许阿济格这么做是对的,清兵接连的失败需要一场鲜血来献祭,向长生天或者是活佛祈求运气。 清兵在陇南驻扎一夜,只留少数兵马守城,大军向汉中城进军。 吴三桂入川后放弃了陕西所有的城池,只把汉中当做四川的桥头堡,命亲信大将马宝率两万士卒据守,其中只有三千人是常年随他征战地老兵。 清骑到达汉中后立刻把汉中城包围的水泄不通。 阿济格不急于攻城。从汉中入成都要经过剑阁等险要的地形,阿济格希望能引蛇出洞,让吴三桂率军来汉中与他决战的,等候三天后,耿仲明和孔有德率汉八旗兵马赶到。一到汉中城下,孔有德立刻在城外布置铁炮阵地。清兵从陕西征集民夫入汉中,打造各式攻城器械。 汉中攻防战正式打响。 成都距离汉七百多里。 这里没有多少兵马据守,吴三桂亲自镇守此地,但他麾下的关宁骑兵几乎全部驻扎在剑阁。 清兵到达陇南他便得到了消息。清廷对他恨之入骨,这次出征四川的兵马有一万八千女真人和四万汉八旗士卒,非他现在的实力能抵挡。 但是他仍然想冒险要坚守汉中,他想给蜀地留一个出气的鼻孔,给他自己保留一份争夺天下的希望。 这几日他不断召集谋臣将领议事。 谋士杨坤忧心忡忡劝道:“清虏势大,王爷不如放弃汉中,暂避锋芒。王爷与清虏斗得激烈,江南不知道有多少人晚上睡觉都能笑醒。” 吴三桂思忖再三,道:“要弃汉中也不能让阿济格得到了太容易,他那个人不知好歹,如我放弃汉中,他肯定还要来攻剑阁。” “可恨南京翟哲,引诱我剪辫反正时许诺的天花乱坠,到了关键时候,竟然袖手旁观” 他对吴三荣南京一行得到的答复很不满意。 杨坤献计道:“清兵已经开始攻蜀,王爷该不断向南京求援,示之以弱,同时在江南散播消息,否则王爷有苦处只往自己肚里咽,天下谁又能知道?” “示之以弱?我吴三桂何时向别人求过绕?” 吴三桂怒气冲冲。 他比翟哲年轻两岁,但火气要旺盛许多。 ☆、第558章 燧发时机 吴三桂嘴里说的硬气,但还是向南京城派出求援的使者。 吴三荣当仁不让,只好再辛苦跑一趟,谁让他熟悉南京。 从四川到南京可走长江水道,木船顺江而下,一日千里。 江南和湖广的晚稻差不多已经收购干净,长江两侧的稻田中全是密集的稻岔子,看上去很是难受,所以他路上一大半的时间都躲在船舱中。 十月上旬,朔风已经刮到江南,吴三荣一路辛苦,终于到达南京。 只是没想到,他到的非常不巧,晋王前日到杭州巡视,不在南京。 曾经在大明朝廷当过官的人就是会办事,他给吏部侍郎柳随风送了一份礼,打探到消息后,便放心在南京等候。 相比之下,前些日子来朝见的大西军的使者显得太不懂事。 翟哲早得到清兵攻四川的消息,赵玉成在江北的布局很高效。两蓝旗兵马尚未出山西,他已经知道清廷把吴三桂当做首要打击对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出动前会留下无数踪迹。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人,才能打听到合适的消息。翟哲也不清楚赵玉成在北京城内策反了哪些汉人官吏,他只要结果。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大明的晋王从来不是一个具有强烈控制欲的人,否则内阁早已不存在了。 西川风云起,对江南是个好消息。 多尔衮既然敢调集重兵入川,在中原和江淮一定也有所防备。经历了两年刀锋架在咽喉的折磨,翟哲有心欣赏一下坐山观虎斗的风景。 他不是不想出兵,而是江南还没有为出兵做好准备。 晋王的船队很普通,但前后都有水师护送。 此次随翟哲南下杭州的有军中武将三十二人,两个将军,四个总兵,级别最低的也是游击将军。到目前为止,逢勤和李志安都不知道翟哲突然召集他们南下的目的。 今日风大,翟哲一直呆在船舱里不出来,两位将军陪坐。 逢勤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倒是李志安一直赔翟哲说话。 今年春天,逢勤请命想在江淮发动攻势,被翟哲拒绝,从那以后,他这个江防总统帅的存在感一直很低。 船队没有在杭州停留,过运河后逆钱塘江而上,在富阳县靠岸。 军中将领都知道富阳是个什么地方。 上任才三个月的兵器监制使赵普和三位兵器作坊的东家都早在岸边等候。赵普站在最前面,胡广厚紧随其后,排列次序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地位。 翟哲一行五十多人上岸,后面的战船桑还有三百亲兵卫侍卫紧随。 诸位东家上前拜见行礼完毕,简单寒暄几句。翟哲立刻盯着胡广厚问道:“事情都准备好了吗?我今日领来的人都是你的主考官。” 胡广厚傲然挺腰,道:“请王爷观礼!”燧发枪经过他不断改善,又吸取了西洋火器的优点,已经完全成熟,打燧石不响的难题也已被解决。 一行人不入富阳县城,而是直奔钱塘江边山林里的兵器工厂。 逢勤等人愈发感到神秘。 寒风刮过丛林呼呼作响,进入山中不到七八里路,后面每隔几十步都设有明岗暗哨,守备森严。 这里的岗哨不仅防备外来者进入,也在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 翟哲没有去兵器作坊,据他所知,除了少许在研制院的技艺高超、脑子灵活的工匠,在工坊的劳作的工匠和囚犯差不多。 他们能拿到不菲的报酬,但他们除了把银子捎回家养家糊口,在这里找不到花钱的地方。三大兵器工坊新招收的工匠在富阳县都有专门的住处,每隔半个月,他们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一次。在兵器作坊中劳作十年后,可摆脱学徒的身份,进出能自由许多。 一行人一直往山里走,胡广厚和赵普陪在翟哲身边给他讲述各处的地形和安排。 走了约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两山之间有一块开阔地,被人为填平如练兵的校场,两边有整齐的两排土房。 胡广厚指着眼前道:“这里是富阳最大的火器试验场,火炮也在这里测试。” 翟哲问:“就在这里了?” 赵普答道:“就在这里!” 他拍拍手,东边土房几十个身穿护卫服的人抬着十几个巨大的木箱子走过来。 那些人一直走到翟哲身前十步,放下木箱后,各自撬开盖子。每个木箱里都放有十杆油光发亮的鸟铳。 翟哲招手命侍卫拿一杆鸟铳过来,随后交给身边的逢勤,问:“发现有什么不同吗?” 逢勤喜爱使用火器,他设计出无数种火器战法,本身也是个火器专家。 他拿起鸟铳上下端详片刻,面现惊色,道:“竟然能把鸟铳设计的如此精巧!” 他向在一旁侍立的护卫要来火药和铅子,手脚麻利装填而入,抬起鸟铳对准前方,然后扳动机簧。 “砰!”的一声巨响,立刻吸引了身后诸将的注意力。 元启洲、孙之敬和郑遵谦都凑过头来。 翟哲面现得色,道:“此物叫做燧发枪!”他朝赵普摆手下令:“且叫侍卫试铳,让诸将开开眼界!” 两边土屋门前都是侍卫,他们也是胡家工坊的试铳者。每当有新武器研制成功,他们总是第一批来感受,提出各种存在的问题。 一百侍卫站立成五排,手里各自拿着鸟铳。 赵普一声号令,诸将的耳朵很快被轰鸣声填满。五排鸟铳依次施放,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最后似乎也永无止境。 逢勤在心中默默的计算。 燧发枪施放的速度要比火神铳快一倍,而且割据点火装置的设计,只要不是倾盆大雨,不会对这些鸟铳产生影响。 试铳一直持续了半刻钟左右,翟哲举手示意试铳手停下来。 今日来的诸将对火器都不陌生,李志安赞叹道:“国之利器!” 逢勤抓住手中鸟铳不放,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道:“如果再配上少许长枪手,燧发枪可以在平原与清虏骑兵抗衡。”他只说可以与骑兵抗衡,没有说一定能战胜清虏骑兵。 翟哲道:“从七月起,三家兵器工坊不再生产火绳鸟铳,而是用燧发枪取而代之!”他像是故意考究般追问:“如果我要把燧发枪投入战场,在什么情形下能得到最震撼的战果!” 逢勤和李志安异口同声,道:“雨季!” 江南从三月开始进入雨季,小雨连绵不绝持续数月。在这段时间里,明军不能用火铳,清廷不能用弓箭,相比较而言,还是明军受到的影响更大。因此清虏很愿意与这个季节与明军野战。 “我准备在明年春天发动江北攻势,到时候燧发枪至少能有万杆!” 晋王的话令几位武将异常兴奋,翘首以盼。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最后似乎也永无止境。 逢勤在心中默默的计算。 燧发枪施放的速度要比火神铳快一倍,而且割据点火装置的设计,只要不是倾盆大雨,不会对这些鸟铳产生影响。 试铳一直持续了半刻钟左右,翟哲举手示意试铳手停下来。 今日来的诸将对火器都不陌生,李志安赞叹道:“国之利器!” 逢勤抓住手中鸟铳不放,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道:“如果再配上少许长枪手,燧发枪可以在平原与清虏骑兵抗衡。”他只说可以与骑兵抗衡,没有说一定能战胜清虏骑兵。 翟哲道:“从七月起,三家兵器工坊不再生产火绳鸟铳,而是用燧发枪取而代之!”他像是故意考究般追问:“如果我要把燧发枪投入战场,在什么情形下能得到最震撼的战果!” 逢勤和李志安异口同声,道:“雨季!” 江南从三月开始进入雨季,小雨连绵不绝持续数月。在这段时间里,明军不能用火铳,清廷不能用弓箭,相比较而言,还是明军受到的影响更大。因此清虏很愿意与这个季节与明军野战。 “我准备在明年春天发动江北攻势,到时候燧发枪至少能有万杆!” 晋王的话令几位武将异常兴奋,翘首以盼。 ☆、第559章 争伐 诸将中,只有逢勤没有露出太喜悦的颜色。 他性格一直如此,众人包括翟哲都习以为常。如果逢勤如孟康那般兴奋的跳起来,那才让人感到惊奇。 但是,逢勤没有漏掉翟哲说的每一字。 “燧发枪只有万杆!” 到明年雨季时,燧发枪只能生产万杆!那就意味着最多只能装配一支军队,一支要直接派上战场的军队。 大明若要北伐,有两个方向可行。 一路从湖广进入河南,威胁陕西和山西。 一路直接渡过长江,攻占江淮。 明年若战,必然会两路齐发,但肯定有一路是主力,一路是偏师牵制。 大明的军队在翟哲刻意调整下,已经分成两大派系。湖广军的统领是左若,而江南军以逢勤为首。 两个人是朋友,也是相互竞争的对手。 左若以勇闻名,逢勤的坚韧天下皆知。 军中一直有说法,逢勤能把长江防线防守的滴水不漏,但要论到挥师北伐,还是左若为帅更加合适。 逢勤平日沉默寡言,深得“慎独”处事三味,那么这种说法只会来自一个地方。 北伐是大明举国都瞩目的功劳,也是奠定军中地位毫无争议的机会。 收复湖广后,左若一直想拿到北伐领兵权,逢勤去年也曾无前例的表达过一次自己的意愿。 现在,逢勤不用再请命,他已经知道了翟哲的心意。 因为是他,而不是左若来富阳观礼燧发枪。 翟哲道:“此枪锐利,与鸟铳有八成相似,但要让军士操练成熟,恐怕也需些时日!” 逢勤道:“燧发枪比鸟铳便利,唯有军士队形转变需要操练!” “多长时间可操练娴熟?” 逢勤略一思忖,道:“三个月!” “三个月?”翟哲稍有些惊讶,比他预想的要长。 “燧发枪比鸟铳施放要快一倍,所以只有最娴熟的铳手才能跟上燧发枪装填铅子和火药的速度。军中使用鸟铳已久,铳手的装填弹药的速度已经固化,不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无法发挥燧发枪最大的功效。” 逢勤考虑甚是周全,又道:“而且,使用燧发枪的兵马仍然需要甲士、炮手和长枪兵的保护,需要重新整编。” 翟哲听得仔细,他选择逢勤出战不仅仅是因为对他更加偏爱,也是逢勤比左若更能发挥燧发枪的优势。 当然,他也承认,他更喜欢逢勤。 这个当年他从枯井中捞出来带到塞外的孤儿,在他心中和儿子差不了多少。 从草原鏖战到席卷江南,晋王最倚重的将军才过而立之年,但因为逢勤的沉稳和老练,他给别人感觉的年龄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 翟哲一直希望逢勤能意气风发一点,如许义阳那样。他记得当初晋南那座山寨的惨状,所以知道那场屠杀给逢勤留下的阴影一直没有消除。 孩提时代遇见的事有时候会影响终生,一切都是机缘,有善缘,也有恶缘。 逢勤言简意赅,把燧发枪的战法简单陈述。在军阵上,他是个天才,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天才,而是那种精细到极点的天才。 这样的人,往往会比较本分。 翟哲把手里的燧发枪放下,很随意的说:“富阳已经有三千杆燧发枪,你回到苏州后立刻从本部兵马中选出精干士卒进行操练。” 逢勤心中早有准备,真听到这句话是,仍然心情激荡,躬身行礼,道:“遵命!” 李志安等诸将看着逢勤又欣喜,又羡慕。他们几人与逢勤的关系不错,李志安和元启洲曾在杭州与逢勤结下情谊。逢勤虽然不会与人太交心,但也不会盛气凌人。 赵普指挥试射的护卫把燧发枪重新收入木箱。这些东西在兵器工坊一直被严密看守,再不许出现两个月前样品失踪的意外几位将军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慑中,等燧发枪收好,翟哲招呼:“赵普!” 赵普一路小跑,到了近前,道:“在!”他是浙东的秀才出身,是被宗茂和方以智第一批召入宁绍总兵府的幕僚。他这个位置隶属兵部,品级不高,但是个肥差。自他七月来到杭州后,三家兵器工坊的东家都把他当佛爷似的供着。 “燧发枪每制造累计五百杆,立刻发往逢将军处!” “遵命!” 翟哲沉吟片刻,道:“每一杆燧发枪上都要刻上标记,发往何处都需要记录!” 在一旁侍立的胡广厚、朱沾云和柳泰****言大喜过望。 三家火器工坊规模越来越大,在火器上使用刻印记号可以控制火器的流向,也可以检测火器的质量。三家兵器工坊也将因此名扬天下。 大明的军队踏及到的地方,都将传颂三家兵器坊的名字。 除了燧发枪外,三家兵器作坊还铸有可放置在木车上的中型火炮,可用铁钩连接的战车,等等,都是为了对抗骑兵设计的兵器。 逢勤、李志安和元启洲都是军中宿将,观礼后提出各种很切合实际的建议,让几位东家大开眼界。 兵器的优劣最终要由使用它们的人来评价,翟哲今日带三十多位武将来兵器坊观礼,也是想借此抛砖引玉,要三家兵器作坊常与军中将士交流,制备出军中需要的兵器。 晋王一行在富阳逗留了四天,一直都在山中火器试验场。 浙江巡抚张煌言、杭州知府和富阳县令分别求见,都未能见上一面。 五日后,众人离开富阳,十几艘大船沿来时的道路返回。 张煌言在杭州城设宴招待晋王一顿午饭,随后十几艘大船顺运河北上。 逢勤等军中将领前往苏州。他一回到兵营立刻调配兵马,做好迎接操练燧发枪的准备。还有那些固定在木板车上的铁炮,野战时威力巨大。 军中改制是整个大明同步进行,军中武器换装从逢勤部开始。 翟哲在镇江上岸,刚回到南京城,立刻有两件事找上门来。 他在南京时没那么繁忙,才离开南京五日,使者接踵而至。 一位是吴三桂的堂弟吴三荣,另一位是左若军中参将李虎。 翟哲知道吴三荣为何而来,他不着急见吴三荣,先召见李虎。湖广今年发生了许多事,远没有江南稳定,他对那里一直不那么放心。左若又是个闲不住的人。 李虎第一次来南京,他到南京时晋王不在,他正好去见识了石头城的巍峨和夫子庙的繁荣。 听说晋王回南京后,他不敢再随意外出,一直在客栈中候命。 果然不假,辰时过去没多久,两个身穿晋王府亲兵卫号服的侍卫来客栈传令。 李虎暗自庆幸,没想到晋王这么早就开始理事。 侍卫将他带到晋王府内一座空旷的房子中各自离去,只留下他一人。快到巳时,又有一个侍卫前来传令,李虎随他往晋王府深处走去。 李虎在大门口识了晋王府的威严,但心里却不畏惧。左若麾下的勇将,不会那么容易被吓到。左若帐中也有能写会说的幕僚,他不识字,却被派来南京办这件大事。 李虎七绕八转,经过一个宽敞的校场,见到一排宫殿耸立在眼前。 侍卫领他绕过第三排宫殿,换了一个文士服的年轻人带他往里走。 两人走入一件宽阔的殿堂,那文士弯腰到:“湖广使者李虎带到!” 这套礼仪是晋王府在推行军中改制后发生的变化。 翟哲听柳随风的建议,不再随意接待外使和下属。礼为国之根本,他从前不那么注重的礼节,一直在被人劝谏。在大明,君臣有别,上下有别,父子有别,所有的分别因礼而立。晋王对一个人和善不拘小节被看做礼贤下士,但他对所有人都这样便被看做不分尊卑。 李虎跪地,道:“参见大将军!” 翟哲的声音很冷漠,问:“你追随左若几年了?”左若已经向大将军府上书,仍嫌不够,竟然派使者亲自来南京!看来想法是相当强烈。 李虎道:“末将在山西被左将军招为亲兵!” “左若命你来南京,所为何事?” 李虎书写不行,口齿相当伶俐,道:“清虏大军半个月前开始围攻汉中,镇西王派人来襄阳求援,左将军已经探明南阳府守备空虚,特命我请命,愿率襄阳军挺进中原,牵制清兵!”他抬起头,露出沧桑的面孔,接着说:“今年攻下襄阳整顿军制后,军中将士战意高扬,只待大将军号令!” 他是军中参将,说出这番话不显得突兀,可视作军心可用。 这也许是左若派他来南京的原因吧! 左若真是迫不及待啊! 有这样的下属,就像一柄鞭子在翟哲身后追打,有时候会让他奋进,有时候会使他有些心烦。 翟哲知道北伐一事牵动着军中许多人的心。他对军队控制很严格,湖广停战后,左若只有坚守襄阳的权力,没有随意出击的权限。 “北上中原,能取下南阳吗?”翟哲话中的明摆表达的意思是不信。 李虎慷慨陈词,道:“大将军有令,吾等万死不辞!” 翟哲沉默许久,道:“好,我许左若出兵河南骚扰!但,若败,军法无情!” ☆、第560章 冬变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勋臣总想分个高下出来。 翟哲对左若没有偏见,惦记他在草原练兵的功劳,所以才在收复湖广的战争中提拔左若的地位和威望。 但是,他不喜欢别人逼自己。 吴三荣觐见晋王后,领着满意的答复离去。他来南京走一趟,朝廷为表示四川一体,多多少少要做做样子。 正好左若请战愿望迫切,翟哲才给湖广军松了口。但他只允许左若一支兵马兵进中原,又强调若失败会追究责任,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天气日益寒冷,各地兵马进入休整期,晋王府也越来越安静。 翟天健和翟天行都是在江南成长大,远不如他们的父母那么耐寒冷。翟天健从苏州书院归来,最高兴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比他小四岁的兄弟。 翟天行天天缠着兄长。 他已到了进私塾的年纪,翟哲无法给他找到方以智那样的老师,只让他在南京城就读。不过他的学识比他的哥哥同年时可是相差甚远。 白雪覆盖下的江南宁静而安详,这是大明最美好的地方。 平静的表象下,江南明廷正在全力筹备明年的北伐。 于此同时,汉中攻防战进行的异常激烈。 十一月中旬,大雪纷飞,清兵用巨炮轰塌汉中东面城墙,攻入城内。守将马宝率军突围,吴三桂亲自领一万骑兵出剑阁接应,带回来五千残兵败将。 清虏士卒经过一个半月的厮杀,此时又是寒冬,阿济格率军在汉中休整,没有急于向成都进军。以剑阁地形之险,在冰雪天继续征战,他虽然张狂,但不是无知之将。 收复汉中是清廷近一年来少有的顺畅的胜仗,因为吴三桂没有坚决在汉中抵抗大明岳州将军左若近一个月来常率军在南阳城外骚扰,但在镶黄旗骑兵的威胁下,并没有取得什么战果。 眼下不是合适的交战时候,三个月内,大明的军制改革已经完毕。忠贞营有五千擅骑的士卒被萧之言和车风选入骑兵营,其余兵马被打散派遣往各地充当府兵。 忠贞营中虽然有李来亨这样的勇将,但也有郝摇旗、刘体纯等各怀私心的统领。翟哲对这种习惯流窜的兵马信任有限。他的军制改革有一小半的目的正是针对忠贞营的,长沙府。 雪过天晴。 阳光在雪地的反射下分外晃眼。 一队旗帜鲜艳的队伍走出长沙府,许义阳身穿灰白色的狐皮大衣,带着一顶皮帽子。在雪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唇红齿白。 五百士卒离南京半年,终于踏上归途。 与许义阳同行的是一位老者,正是湖广总督堵胤锡。因在湖广推行两税改制有功,堵胤锡升任户部尚书,原户部尚书孙嘉绩因年岁已高,告老还乡。 许义阳当然也会有封赏,但到目前为止,尚没有准信。南京城但凡有一点消息,他都能听到风声,但现在什么也没有。那可能是大将军也没想好要把他放在何处。 “堵大人升至内阁大学士,但湖广对堵大人的感情一直存在,大人若是什么时候用空,要常来湖广走走”湖广巡抚姚启圣专程赶到长沙来送行,他说话相当客气,因为他真的很年轻。 同来送行的还有陈友龙和张天禄两位总兵,他们也与堵胤锡没什么交情,来这里多半还是为了送许义阳。朝中有人好做官,陈友龙已经把翟哲当做靠山级的人物。 湖广兵强马壮,姚启圣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羡煞旁人。但他这几年把无论到了哪里,军能使清虏不敢染指安庆府,民能让各地百姓安居乐业,即使有人不服气,也抓不到唾骂的言辞。 “把湖广交给文宗,我不该有什么担心了”堵胤锡长叹一声。他升官进入中枢,一路上显得的愁眉不展,倒是许义阳一路眉飞色舞,闹得两个总兵闹的像亲兄弟一般。 长江的边缘有碎冰,但江中水流湍急,五艘大船整装待发。 眼看就要辞别,众人停下脚步。姚启圣道:“大人升官乃是湖广的荣耀,湖广好久没有人为内阁大学士了。” 无论别人怎么奉承,堵胤锡一直没有开心起来。他不是不想升官,而是担心进入南京城后与大将军发出冲突。翟哲回到南京后,户部的权力渐渐增大,翟哲对他还是颇为照顾。他在对朝廷忠心和对翟哲知遇之恩上摇摆不定。 堵胤锡在湖广任官多年,行礼不少。他自己单独雇佣了一艘客船,不用水师的船只搬运货物。 许义阳两手空空的来,两手空空的走,半年间名扬湖南。 等堵胤锡把家人安置上自雇的客船,许义阳邀请他同乘水师的大船。旅途单调,两人一路上谈起江南乃至天下的各处态势,竟然一改在湖广的敌对,相谈甚欢。 冬日风大,几艘船飘飘荡荡到了南京。 堵胤锡先拜见老友,找了住处。许义阳一入南京城,则直奔晋王府回命。他对自己湖广之行很满意,因此才这么迫不及待。 翟哲接到禀告后,立刻召见他。 离开时青涩忐忑,归来时成熟稳重。 许义阳叩拜,翟哲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变化。他不吝啬自己的赞扬,道:“无论是监税使还是监军使,你做的都不错” “大将军深远布局,我只是恰逢其会而已。”许义阳谦虚回应。季弘在长沙可是帮了他不少忙。 翟哲追问道:“你想在军职,还是像在文职?”这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他怕许义阳不明白,又解释道:“军职日后便要领军血战沙场,文职便是像南京金提督那般镇守一方。” 能给许义阳自己选择的机会,晋王对他可谓格外照顾。 许义阳想想,道:“我还是喜欢在战场上夺功勋封侯” 翟哲心中暗叹,果然是个年轻人如当初自己出塞的那个年纪。他点头赞同,道:“好,既然如此,我向朝廷给你表功,你在江南过完除夕后要重返湖广,到你义父麾下效力” 萧之言精通轻骑兵战法,让许义阳过去辅佐他,也算是后继有人。 ☆、第561章 官场险恶 隆武四年,除夕之前,内阁表功。 堵胤锡升户部尚书,宗茂升南直隶总督。许义阳官升一级为副将,前往湖广萧之言麾下效力。 两位文官的变动是平衡的结果,如果堵胤锡不升内阁大学士,陈子龙未必会同意宗茂这么顺顺当当的当上南直隶总督。 如今内阁权势越来越重,孙嘉绩年过七旬,只是临时被翟哲拉过来救救急,早有不少人对户部尚书之位虎视眈眈。 让堵胤锡入京,是在平衡东林党、浙党和大将军府势力。东林党在中枢占据优势,但湖广和南直隶两地主官都换成了大将军府系的人。 翟哲只是晋王大将军,他可以影响朝政,但并不能决定朝政。即便是皇帝,也要考虑朝臣的平衡,否则也就不会有天启年间阉党和东林党之争。崇祯当了十几年皇帝,其实只在温体仁和周延儒两人之间抉择。 内阁中,孙嘉绩和钱肃乐都是浙党,张国维和陈子龙为东林党,首辅马士英曾经被当做阉党唾骂。 只看表面的人无法想象,内阁中,其实首辅马士英的位置最为稳固。 刺杀案涉事的人非死即囚,他不但逃过一劫,还稳稳坐在首辅之位上。 他渡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终于想明白翟哲为什么没有动他。 因为他是阉党。 他是与东林水火不容的阉党,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成了阉党。想当年,他在宣府当知府时,正是被宣府镇守太监王坤陷害才被罢官。十几年后,他因为复社张溥的之力当上凤阳总督,竟然被当做阉党唾弃。 人想走那条路,有时候不是由自己决定。 想明白后,马士英每天便过的轻松自在。他现在不用想着独揽大权,也不用为国事操劳。只要探明晋王的口风,在内阁中挡住东林党的扩张,他的权势便能得到保障。郑芝龙、吴三桂甚至广西的陈邦博,逢年过节都有重礼往内阁首辅的府中送。 陈子龙虽然是吏部尚书,晋王的亲家,但在权势目前,晋王也无法尽托其玄武湖边有玄武坊。 在秦淮河畔河坊被打压后,这里成了南京城最繁荣的场所之一。 能走进玄武坊大门的人非官及富,这是一般浪荡子弟能来的地方。 外人以为玄武坊是晋王的产业,其实玄武坊是晋王的大舅子范永斗的产业。柳全、翟堂等晋王一系的人常常把这里当做聚会场所。江南的富商更是把这里当做交际的中心。 但是,东林士子很少会来这里。 玄武坊占地近两百多亩,分为不同的区,有寻欢作乐的地方,也有闲情雅致的院落。 靠近玄武湖东侧的一个院落观景最好,在进出玄武坊的客人的眼里,那里神秘又充满着诱惑,听说那里只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能进出那座院子门的富商,家业至少有三四十万两银子。 今日,这里没有富商。 只是些家里人聚会。 桂花树的翠叶衬托着残雪,腊梅花正散发着幽香。 范永斗在泡茶,来到江南后,他似乎又找打了当初在张家口如鱼得水感觉沸水冲开毛尖,热气腾腾,与雪景交映。 人生就是下注,他这辈子下的最成功的注就是他的妹妹。 一个脸色消瘦头发花白的男子坐在他对面,见他繁琐的动作有些不耐烦,说:“为何堵胤锡升户部尚书,范兄的官位没有变化,至少也应该升侍郎啊口气中有怨意。 范永斗脸色稍显尴尬,眼睛注视着翻腾的茶叶。他在这次官场变化中没有得到升迁,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朝廷推行的两税制改革,说他居功至首也不过分。 “老弟,王爷有王爷的想法”范永斗想缓解对面那人稍显激动的情绪。 那是晋王的大哥,他可以说过分的话,但是范永斗不能表现出不敬之意。 翟堂心底的怒气显然不是一日累计,继续埋怨道:“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用自家人,倒是把那些靠不住的人送上高位” 范永斗知道,翟堂名义是为他,其实是在为他自己。晋王的兄长到达江南后,不但没有当官,在日升昌号钱庄里也只是二掌柜,屈居柳全之下。 “王爷有王爷的难处,我只是个布衣,没有功名在身,能踏进朝堂已是格外施恩”范永斗能看清楚自己的劣势,也是难得。 “哼哼”翟堂于笑两声,脸上的表情不以为然。 他不仅是在为自己。他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得到重用,不但不为官,连想再起商号也被翟哲阻止。 翟家的日子比在山西好过多了,锦衣玉食,但翟堂现在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些。就像守着一座宝山,不从中捞几件珍宝,怎么能甘心。 屋檐上的冰溜子融化的水滴“滴滴答答”有节奏的落在白玉石的沟槽里。 沉默了许久,翟堂道:“我要去找他说说”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争取一下。 范永斗劝道:“除夕就要到了,王爷事务繁忙,你还是不要再去给他添麻烦了”他的话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在劝。 “他是我的兄弟,爹走到时候,也是我替他送的终,我在他面前几句实话还是能讲的。” 翟堂端起青花瓷茶碗。 茶香四溢,落在他嘴里却是寡然无味。 每个人都有欲望。 欲望不可能都能得到满足。 晋王府。 翟哲从腊月二十三送灶日之后就不再理事。内阁有一套完备的理事程序,他只需在对一些重要的决策表明态度,或者是力主推行某些重要的决定。 他不是明太祖,不想被日理万机的日子占据余生。 祭祖是汉人共同的礼节,翟家的祭祖不是由翟哲主持,因为他还有个兄长王府的很大,很空旷。 翟堂一家人共聚此地也不显得拥挤。 生产两个月的高慧君抱着的宝宝在院子里晒太阳,乌兰坐在她身边,不是用冰冷的手指轻轻的触碰一下那粉琢玉雕婴儿的鼻子。满月那天,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翟天月。 “啧,我要再能生个女儿,就再无所求了”乌兰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羡慕。 高慧君不说话,心里却在默念:“我一定要再生个儿子” 她们都在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 翟天健和翟天行正在与他们的两个侄子打雪仗。翟堂曾经来阻止,但被反被翟哲阻止。对于孩子们这种活泼嬉闹的行为,翟哲一向很放纵。 范伊与她的嫂子在谈论山西过除夕时的习俗,偶尔会说起一两条到江南不适应的习惯。 翟堂与翟哲坐在二层的阁楼上,楼下的场景一览无余。 很久,两兄弟没有在此情此景此心境下相对而坐了。 翟哲很舒心,翟堂很揪心。 翟堂道:“江南很好” 翟哲摇头,道:“没有塞外好” 站的高度不一样,见到的风景也不一样。经历的事情不同,怀念的岁月自然有差异。 “爹若能见到你有今日的成就,一定能含笑九泉”只有说起家事时,翟堂才能在翟哲面前挺起腰杆。 “我今日的成就?” 翟哲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在今年才得以轻松缓气,又开始推行各项改革,每天都在琢磨人心和平衡利益中渡过,每天都很快,每天都很忙。 “不错”他哈哈笑,道:“到今年也算是小有所成了” 翟堂指着榕树下密切关注玩乐的孩儿的大儿子,说:“青儿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大好年华”翟哲听懂了兄长的意思,但却装着没听懂。 每次说到这件事,翟哲总是在装糊涂。 翟堂不得不挑明,道:“我年岁已高,再无所求,青儿正当壮年,宏儿还年轻,如果方便,你给他们寻个前途出身,也是翟家的荣耀。” 功名利禄,人人向往。 翟哲饮一口茶,见兄长头发花白,却不明白他的苦心。 “他们都是自家人,我不会亏待他们” 翟堂急火上心,道:“翟家人为何不为自己?你今日身居高位,难道不要几个信任贴己的人吗?” 翟哲略一思忖,说:“日升昌号是我极为看重的地方,如果大哥真有此意,可让他们在入商号做事” 翟堂满面失望之色,道:“我翟家当了三代商号,难道还要延续下去吗? “你不懂”翟哲微微摇头,道:“官场险恶,为官不易日升昌号是我的产业,你们帮我看好日升昌号,胜过为一省巡抚。” “官场险恶?”翟堂就是想不明白,翟哲为什么用这样的托词来敷衍自己他想不明白,翟哲也不解释。 今年,从湖广开始,晋王首次动了屠刀。这种事,既然开始了就止不住。 宗茂登上南直隶总督一职,对江南各府县的官员是噩梦的开始。东林党把持的官场,贪墨和人情是家常便饭,但曾在宗茂治下的大将军府不能说没有这等事,但手里攥点小钱的人见到宗茂两腿都会打哆嗦。 即使是晋王的哥哥,宗茂也不会留情,何况是晋王哥哥的儿子。 因为,他如果这样做了,他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不是翟哲不相信自家人,而是他不相信东林党。 ☆、第572章 火器的队伍 南直隶总督就是曾经的凤阳总督。 不过现在江北四府还在被清廷占据,宗茂能管的只有环太湖周围的几个府城,这些大明最富庶的府城。 翟哲急于推宗茂上位,是因为明年北伐的战事。 浙江的钱粮火器都在向苏州府集中,南直隶将要担任北伐后勤重任。宗茂曾经担任多大将军府总管,对供给大军所需轻车熟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南直隶这几年的主官一直在换,宗茂上位后,把总督的驻地从松江府改为苏州府,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南直隶总督的驻地本该是凤阳府,陈子龙立规矩在先,宗茂一上任就表现出与前任的区别。 苏州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这里有书院,有明军在江南的两个将军。 宗茂与逢勤,时隔一年重新有了交集。 苏州府的总督府衙还在简单装修中,南直隶几府的知府和府兵将领先来拜见上官。 邻近春节,事情不多,众人拜见新任总督后各自回归各地。 等苏州府衙稍稍安静下来,逢勤和李志安领军中诸将前来祝贺。 宗茂身穿绯袍,胡子刮的干干净净,两腮铁青,分外精神。 军中武将各穿便服,一一见礼。 见到逢勤,宗茂真的高兴。因为他知道,如果是别人上任南直隶总督,逢勤一定不会聚集诸将来贺。因为大将军把军政分离后,正兵的武将与各地官府再没有交集。 但他不知道,逢勤是被李志安拽过来的。 逢勤站在最前面,只拱手称呼了一声“宗大人”便退到一边,由李志安等诸将与宗茂见礼交谈。 宗茂最文官一向很严厉,对武将亲热。 众人交谈的很热闹,宗茂挥舞右臂许诺:“你们驻扎在南直隶,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我以前是大将军府的总管,现在虽然不是了,但晋王吩咐我南直隶一定力保军中所需!” 元启洲呼应道:“正是如此,宗大人当总管时,军饷每个月从不超过初三便会发到军营中,哪里像现在,常道月底才见到银子!” 从前的银子直接由大将军府发放,现在的银子要多走户部和兵部两道程序,晚上十几二十天其实也是正常。 武将吐槽的多是文官,文官责怪的是整个天下。 逢勤只是听,偶尔喝一口茶水。 一个时辰后,宗茂正准备安排午宴,逢勤抢先起身上前一步,端起茶碗拱手道:“宗兄,军中士卒操练紧急,我不能久留。我意兄知,以茶代酒相贺,就此告辞!” 满座安静,逢勤要走,诸将都不敢停留。 李志安想起一个月前在富阳兵器工坊那一行,知道逢勤肩上的压力不小。 “你们回去也是要吃饭,不差这半个时辰!”宗茂伸手挽留,道:“逢将军,你我好久没有共饮了!” 逢勤淡淡的说:“江防警戒未解,军中不许饮酒!“宗茂尴尬,说不出话来。 “宗兄,就此别过!”逢勤露出很轻微的笑容。 诸将随逢勤离去。 宗茂立在大门口眯着眼睛看,直到那些人的身影在街道的拐角处消失。 他也是从小跟在翟哲身边,所以知道他、逢勤和季弘三人在晋王心中的地位。他们是晋王真正的左膀右臂,但是他三人的关系却一直不冷不热。季弘与他是连襟,一年见不上几次面,而这个逢勤就像是一块千年不融的冰块。 军务确实紧急。 除夕之前,从富阳兵器工坊发道苏州府的燧发枪共有七千杆,超过兵器监制使赵普送给大将军府公文的预测。按照目前的速度,到明年三月,三家兵器作坊可送往军中的燧发枪有一万两千杆。 除夕夜,百姓都关门在家中欢庆。 苏州城外的兵营中铳声和炮声不断,与百里外的鞭炮声交相呼应。 许多士卒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纯粹用一种肌肉记忆来给燧发枪装填弹药。军中多有怨言,但在大将军府答应多发一个月军饷后,怨言就消息了。 忠君爱国,珍惜同袍当然很重要,他们更看重的是发到手里的银子。 逢勤一直留在军营中,燧发枪和野战炮配合的威力让他兴奋的难以形容。 把军中士卒操练了两个月后,他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废除军中的甲士和长枪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火器的队伍。 燧发枪能保证在雨中施是他这种想法能实现的前提。 野战炮规定在骡马拖拉的板车上,行动便利,有了这些武器,清虏的无法利用步弓手的射击距离来威胁铳手。 如果他把燧发枪固定的五段射击法变成行进中的七段射击法,会降低燧发枪的攻击速率,但会训练出一支保持压迫力火器铳队列。 在平原作战时,他需要配备一些战车维持战线,防治骑兵的冲击。在山地作战时,他需要配备一些近战的士卒。 但是如果准备配备近战的甲士,人数太少起不到决定性作用,人数太多会严重削弱火器的威力。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铳手同时担任近战士卒的角色。 给铳手配备戚刀是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但还有一种方法,逢勤这几天一直在打量长度超过半丈长的燧发枪。 如果燧发枪同时能当做长矛使用,天下还有谁能挡住他的脚步?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一杆可以持续射出铅子的长枪。 但燧发枪设计精巧,在射击时一直要填充火药和铅子,如果在前段留下刀刃或者是长枪尖会影响铳手的装填速度。 那么,最理想的办法是设计一种活扣,就像长枪安置枪头那样,当需要近战时,士卒们可以把枪头安置在燧发枪的顶部。 这需要工匠对燧发枪进一步设计,明年的战事怕是赶不及了。 那么,现在他只能用使用配备戚刀的铳手充当必须的近战军队。 虎蹲炮在近战时也能发挥巨大的杀伤力。 至于甲衣,在充满了燧发枪的战场上,现用所有的铁甲都是累赘。除非清虏士卒把宽厚的铁板绑在胸口。 所以,在逢勤的兵营中,长枪兵彻底被排除在行列之外,甲士脱下铁甲参与燧发枪射击操练。 携带火药和辎重的马车外分散在队列之中,拖着铁炮的木板车上堆满了铁球。 江淮之间以丘陵为主,他可以很容易找到可以抵抗骑兵的地形。射击时一直要填充火药和铅子,如果在前段留下刀刃或者是长枪尖会影响铳手的装填速度。 那么,最理想的办法是设计一种活扣,就像长枪安置枪头那样,当需要近战时,士卒们可以把枪头安置在燧发枪的顶部。 这需要工匠对燧发枪进一步设计,明年的战事怕是赶不及了。 那么,现在他只能用使用配备戚刀的铳手充当必须的近战军队。 虎蹲炮在近战时也能发挥巨大的杀伤力。 至于甲衣,在充满了燧发枪的战场上,现用所有的铁甲都是累赘。除非清虏士卒把宽厚的铁板绑在胸口。 所以,在逢勤的兵营中,长枪兵彻底被排除在行列之外,甲士脱下铁甲参与燧发枪射击操练。 携带火药和辎重的马车外分散在队列之中,拖着铁炮的木板车上堆满了铁球。 江淮之间以丘陵为主,他可以很容易找到可以抵抗骑兵的地形。 ☆、第573章 别人笑我太疯癫(上) 无论在何地,除夕总是很欢乐的时候。 闽粤来的客人在南京城没有隆重礼遇,也没有刻意的刁难。五月时,郑彩曾经承诺会常来南京看望郑森,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郑彩带来了几大箱子的闽地特产,除了给郑森,还要给南京城各路大神打点。当然,什么特产也赶不上白花花的银子。他先拜见晋王,得到翟哲的准许后再去找南京提督金小鼎。 南京提督府是原勋臣朱之弼的府邸,富贵堂皇,比晋王府不须多让。 郑森在南京完全在金小鼎的控制下,所以郑彩给金小鼎备下的重礼仅次于晋王。 翟哲一直没有禁止朝臣属下收取旁藩送来的礼物。水至清则无鱼,朝臣不是圣人,羊毛又是出在别人身上。 把礼金和特产收下,金小鼎这半年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步登天。经过山西半年地狱般的磨炼,他的心智坚如磐石。 屋子虽然奢华,仆从和侍女穿着简陋,南京城诸人的目光都盯在晋王身上。翟哲不提高格调,只有想死的人才敢在享受上走在晋王前面。 “王爷既然准许了,你明日去见郑森吧!”金小鼎没有因为收下礼单最郑彩格外套近乎,他语气一转,道:“但是,所有带给郑森的东西都有检查!” 郑彩干笑,道:“都是些闽地特产!” 金小鼎道:“我知道,但我身负保护世子的重任,郑总兵还请谅解!” 他说的冠冕堂皇,郑彩只能在肚子里唾骂。 打通关节后,郑彩次日拜见郑森。 地面有残雪,南京城其他街道早已干干净净,这里一看就知道很久没人来了。 郑彩微微感到心酸,这才是第一年,按照晋王与延平王的协议,郑森还要在这里度过四年。 把一支振翅的雄鹰在笼子里关四年,要么会磨光它的意志,要么会把它憋疯。 金小鼎早已做了交代,守备的侍卫放郑彩入内,但把他带来的东西留在门外,侍卫仔细盘查。 今日值守的千户也姓郑,但对郑彩的脸色冷如寒霜。 “郑大人,请随我来!” 两个人跨国三道门,郑彩留意这里的地形,见四周墙高三丈,墙面光滑,郑森被囚禁在这里,真是插翅难飞。 郑千总在一座小院子门口停下脚步,伸手向里面示意道:“郑大人,世子就在里面!“他守在门外,郑彩跨门槛而入。 院子里比他想象的要大,松柏如笔直的长枪指向天空。 一个人影在脚踩雪地舞动喝叫,偶尔踢起地面的残雪飞溅。一个人的寂寞的舞动,尤显得精彩。 郑彩心中激荡,在五十步外行礼,道:“世子!” 郑森再接连几个拳势走下来,收手站立,他身上只穿一件单衣,热气腾腾,站在那里比身边的柏树更有活力。 “世子!” “你来了!”郑森神色平静,没有惊喜。 “到屋里说话吧!”不待郑彩答应,他起身往屋内走去他。他才消耗体力练过拳脚,全身被汗水湿透,不宜在雪地久留。 屋内很温暖,火炉泛着红光,看来郑森在这里过的没有想象中差。 屋子中间摆放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座,郑森提着瓷壶放在火炉上。 “坐吧!”郑森脱下白色的练功服,露出健壮的肌肉。 郑彩进门前的担心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能继承郑氏家业者,唯郑森矣! “王爷命我来拜见世子!” “大半年了,终于见到了郑家的人!”郑森套上长袍坐在郑彩对面。 “世子在这里受委屈了!” “没有!”郑森摇头,他的神色和表情都在表示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指着右手侧的茶罐,道:“这是武夷秋岩茶,凡是闽地有的东西,我这里从来不缺!” “我虽是质子,但晋王对我很不错,各地给朝廷的贡品我这里常常都能有一份!” 郑彩稍显诧色,道:“晋王是想借此消磨世子的意志,只是白费功夫了!” 郑森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把一个人囚禁起来,只供给美食就可以被消磨掉意志,晋王若真有心,该再送我几个美女才是!” 两人相对一笑,郑森还是那个那个郑森,甚至比从前更加成熟。 郑彩压低声音,道:“王爷很想念你!” “是吗?”郑森捡起地上铁钩拨开炭炉下的火星。这大半年他学会了做许多事情,刚开始,他觉得这是羞辱,但后来他学会了在单调的生活中给自己找乐子。 郑森的态度让郑彩有些不高兴,延平王因为他的错误做了巨大的让步,但郑森好像完全不领情。 “晋王要北伐了!” 郑森的俊美的脸庞在炭火的照耀下红彤彤的,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郑彩没有听清楚,追问道:“什么?” “晋王要北伐了!”郑森转过头来,“湖广的战事结束后,我听说晋王封了四个将军,六个总兵,这是北伐的预兆!” “是……,是吗?”郑彩不知道郑森为何要突然说这些。 郑森每次说到军国大事,总会让他很不安,就像被人推倒一座深不见底的沟壑前,要么越过去是一片坦途,要么摔下去粉身碎骨。 “最快是开年的春夏季,最慢不过秋季,晋王一定会进军江淮。”郑森的身体虽然被囚禁在这座院子里,心早已飞到海角天涯。 “自古守江必守淮,南京直面江北压力,让大明没有回旋的余地,扬州是架在晋王咽喉前的匕首,一旦腾出手来,晋王必会攻取淮扬。” 郑彩赞叹道:“世子高见!” 瓷壶上冒出蒸汽,白瓷盖碰撞壶壁发出清脆的响声,郑森提下水壶,冲刷茶具。他动作麻利,手里边忙活,嘴中边问:“爹在忙什么!” 郑彩道:“广东海境蟊贼多,王爷这一年已经荡平粤海,海贸所获丰厚,又添了两支船队。” 郑森长叹一声,道:“不分主次!” 郑彩本来挺好的心情被郑森几句话说的心境低沉。郑森在说他郑芝龙,其实也是在说他,把郑氏一年的辛苦贬的一文不值。 “晋王,****矣!囚君摄政,与多尔衮又有什么区别?” 郑森突如其来的言辞把郑彩吓了一跳。 “我身受大明之恩,不能为大明除****,实在是憾事!”郑森把茶壶重新放回炉子上,“你给我带句话给爹,晋王北伐时,求他牵头联络各地清君侧。” “你,你疯了!”郑彩无法理解,“你不要命了?” “爹要是这么做了,我才有一线生机,否则,等我活着出南京城,郑氏也什么指望了!”,南京直面江北压力,让大明没有回旋的余地,扬州是架在晋王咽喉前的匕首,一旦腾出手来,晋王必会攻取淮扬。” 郑彩赞叹道:“世子高见!” 瓷壶上冒出蒸汽,白瓷盖碰撞壶壁发出清脆的响声,郑森提下水壶,冲刷茶具。他动作麻利,手里边忙活,嘴中边问:“爹在忙什么!” 郑彩道:“广东海境蟊贼多,王爷这一年已经荡平粤海,海贸所获丰厚,又添了两支船队。” 郑森长叹一声,道:“不分主次!” 郑彩本来挺好的心情被郑森几句话说的心境低沉。郑森在说他郑芝龙,其实也是在说他,把郑氏一年的辛苦贬的一文不值。 “晋王,****矣!囚君摄政,与多尔衮又有什么区别?” 郑森突如其来的言辞把郑彩吓了一跳。 “我身受大明之恩,不能为大明除****,实在是憾事!”郑森把茶壶重新放回炉子上,“你给我带句话给爹,晋王北伐时,求他牵头联络各地清君侧。” “你,你疯了!”郑彩无法理解,“你不要命了?” “爹要是这么做了,我才有一线生机,否则,等我活着出南京城,郑氏也什么指望了!” ☆、第574章 别人笑我太疯癫(下) 眼中只有国之存亡的人,往往不得不舍弃亲情。 郑森从不认为他的父亲为他做了多大的让步。也许是因为他的失败,让郑家回到父亲预想的轨道。 但是,他没有放弃。 为了大明?也许他心里真是这么想,但郑氏现在不是他当家。 “世子,你想得太多了”郑彩小心翼翼的端起茶碗。他来南京陪郑森共度除夕,来之前他担心郑森一蹶不振,现在他甚至期望郑森变得颓废一点。 “想得多?”郑森起身缓步走到门口。 外面有阳光,也有寒雪。 “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除了胡思乱想,还能做什么?”郑森的目光落在几十丈外的高墙上,他的声音很落寞,与之前激进的他辨若两人。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年代,他却被囚禁在高墙之内。等他走出南京城时,海内早已平定,他相信晋王的能力。 刺杀案的确是个阴谋,但一个能容忍诸多参与刺杀主谋者存活的晋王,很快能让整个江南拜服在他脚下。 他活下来了,活的却更加绝望。 郑森道:“吴三桂归明后,清廷已经失去了南下的能力。如果爹能趁机取下江南,依托长江防线,拥圣上归位,我就是死在南京也是值得了” 这次郑彩听的很清楚,他也站起来,双手不知要放在什么地方。他一向与郑森亲热,但此刻他才发现,他从未理解过眼前这个年轻的世子。 郑森很久没有见到可以交流的人了,所以今日的话有些多。 “爹会听我的吗?”他转身自言自语,苦笑一声,重新回到座位坐下,道:“他不会听我的劝,他只想要闽粤,但等晋王平定了清虏,闽粤又怎可能归郑家所有?你是明白事理的人,我也只有靠你才能往爹身边传话了” 郑彩喃喃道:“一切需从长计较!” 他不明白,郑森被关在这高墙里,是怎么获取到外界的消息。 坐在椅子上喝了两杯茶,郑森稍稍有些激动的情绪平缓下来,抬起脸说:“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会把世子的话转告给王爷” 郑彩还要再说,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郑千总的声音传进来:“郑总兵,你的东西送进来了” 郑彩连忙起身出去,见到郑森后,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带来这些东西,但这些也是王爷的一片心意。 郑森坐在座位上喝茶。 外面的侍卫在帮忙卸货物,闹闹哄哄的一片。 他初见郑彩就把心中所想全部说出来,但他知道除非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否则父亲多半听不进去。 他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父亲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许父亲对晋王把他留在南京不是想象中那么愤怒。 郑家只能有一个掌舵者,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即使他真的登上郑家家主之位,天下不知还会不会给他留下机会。 再过三天,除夕终于到来。 郑彩一直逗留在南京,直到初七日才踏上归途。 这七天里,他向郑森详细介绍了郑氏这一年的进展。在郑芝龙苦心经营下,闽海和粤海一直到南洋都归郑氏所有,无论是西番还是南番的船队都要看郑氏的旗号行事。但浙海今年下海的商船增多,往东洋的贸易萎缩了三成。郑氏铺开的摊子大了许多,但朝廷加征生丝和瓷器的税,利润反而不如去年。广东物产丰富,郑氏正在努力摆脱江南的影响。 郑森听得很认真,有时候甚至会问得很细。 他的心很大,但也知道海洋是郑家的根基。 晋王深谋远虑,其实已经在对郑家动手。郑芝龙拿下广东的所获被朝廷几项微不足道的策略抵消。 若不疯狂,只能死亡。 绝大多数大明人对海洋陌生而畏惧,当这些人掌管了朝廷的话语权,大明的海洋之路便走上了歧途。 但是,现在,只要不是太愚钝的人都能看出来,海洋能带来银子。 翟哲也不熟悉大海,但他需要银子,同时也要抑制郑氏的实力。 每年季风到来的季节,从大明往倭国的航线便开始忙碌起来。因走水路的往闽地输送货物比走陆路花费有小,收税又少,只半年间宁波府的繁荣就快赶上松江府。 郑彩南下不久,正月十五之前,掌管浙海的台州二陈——陈虎威和陈志高奉命来到南京城履职。 晋王府的传令兵出南京城标志晋王已经从春节休闲的状态中脱身而出。 今年要办的事情比去年不少,宗茂和姚启圣分别在南直隶和湖广上任独揽大权,两个年轻有于劲的地方官,鞭打快马,让大明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 去年四月实行开海禁,大半年间,晋王去宁波府微服私访过一次,在隆武五年召见的首批官员就是浙海二陈,可见他对海洋策略的重视。 陈虎威和陈志高结伴而行来到南京,他们以前还有些小恩怨,但现在已是最亲密的战友。 两人来到晋王府,管家宁盛正在忙着指挥仆从在屋檐下挂红灯笼。 王府前喜庆的气息很容易让人忽略此刻还是寒冬。 屋脊上的阴暗处还能看到簸箕大的残雪,其他处再找不到一点冬天的痕迹接到门卫的通告后,翟哲立刻召见两人。 他案头摆放了一些年前送来的密件。陈虎威战功卓越,只是为人贪婪残忍,但他又去哪找一个德艺双馨的水师统领? 二陈还是首次来晋王府觐见,陈志高谨小慎微,陈虎威意气勃发。 翟哲一眼扫过,心中如明镜般清楚。 一个人的性格很难改变,陈志高曾经宁愿当渔民也不愿意当海盗,说明他心中有顾忌,有坚守。陈虎威显然不一样,当年在宁绍招安他,翟哲就知道这个人是一柄难以操纵的利刃,用得好可以伤人,操纵不当也可能伤己。 他先点了陈虎威的名字,问:“陈虎威,你这半年回到宁波后,都做了什么?”他这句话很有意思,但陈虎威似乎没有感受到。 他的回答很简洁:“缉盗” 海中有海商就有海盗,陈虎威被调回宁绍后一直在征战中度过。 有些海盗是没有本钱的浙人,好勇斗狠的台州人有很多人出海给海商当伙计,但当海盗的也不少。 更多的海盗来历不明,就像幽灵游荡在大海中,忽而出现,忽而消失。这些海盗多半在宁波府往倭国的航线周边活动,茫茫大海不见边际,他们也无法阻住所有的商船。 海盗的来历被掩盖,但海盗的口音骗不了人。从闽地到浙海相距千里,陈虎威在海上抓不住他们的踪迹,但海盗不建立据点无法长久在浙海停留,因此他几乎一直在攻打防守坚固的山寨,凡是被他攻陷的山寨,鸡犬不留。 翟哲接着问:“浙海近况如何?” 陈虎威傲然道:“近来海盗越捕越多,但总有尽的时候” 他的傲气冲撞了翟哲的眼睛,所以翟哲眯上了眼睛。 自从反剃发令后,陈虎威入杭州城,侵松江府,寇扬州境,水师中没有人战功超过他。短短两年,他从千总连跳数级升任总兵,唯等封爵。 郑氏水师很强,浙海要应对乔装的海盗需要陈虎威这样的人。 “你有这份信心很好,希望浙海尽快安定下来”翟哲的视线转向陈志高,问:“今年海商利润如何?” 陈志高上前一步,眼睛看向身前一丈之地,道:“有人利润丰厚,有人船破人亡,但今年由宁波出海的货物是去年的十倍。” 翟哲略一沉吟,道:“大海苍茫,朝廷的水师力量有限,你要组织海商行会,各大船队要相互协助,共御海盗。” 陈志高道:“下官正在办这件事” 商船都装有铁炮,郑氏水师不可能放一只庞大的舰队一直在浙海飘荡,所以有时候海盗碰见了大商队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今年几家造船工坊才起步,你身为船舶司主官,当尽力扶持造船工坊”翟哲对陈志高的嘱咐稍微多一点,他只怕陈志高放不开手脚。 晋王完全放权,把浙海交给曾在海里讨生活的人,但是晋王要在一两年内看见成效。 浙海混乱而繁荣,陈志高和陈虎威是这里的主人,他们可以轻易成就巨富之家,但他们也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浙海很非常重要”翟哲着重强调,道:“海商是浙海的根本,你们无论做什么,都要以促进海商壮大为目的如果从宁波府出海的货物变少,你们就回家抱孩子去吧。” 他的言语异常严厉。 “我听说海商之间也有纠纷”他看向陈志高,道:“这是你的事” “陈总兵的职责则是保护海商的安全”翟哲转脸盯着陈志高,一字一顿说:“朝廷已让浙江巡抚衙门节制浙海水师,并设立通海衙门,专门接受海上发生的案件,以尽快消除浙海乱象。” 陈虎威愕然。新年里,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谁也不喜欢自己身上被套上枷锁。他这半年站在浙海食物链的顶端,真是如皇帝般的日子。 “海上也是大明的国土,凡是大明人踏及的地方,都要遵守《大明律》。 晋王别有所指,二陈心里明白。 ☆、第575章 西军之难 元宵节过,柳树发芽。 也许还有倒春寒,但已经能听见春天的脚步声。 晋王府的事务不是很多。 每隔上几天,翟哲都会过来看看那两只海东青。江南没有猎场,他只能在府中用切割的肉条来喂养这两只猛禽。 再凶狠的猛禽在笼子里呆久了也会变得迟钝。有专门负责喂养海东青的侍卫经常会带这两只大雕到广德府的山林中去狩猎。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有机会陪晋王观赏这两只海东青。季弘从湖广返回南京后,终于见识到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的这两只大鸟。 翟哲在慢条斯理的扔肉,这两只海东青每天都在提醒他辽东的女真人的精明和凶狠。 季弘站在很近的地方观察,那只雄性的海东青首次见他,也许是气味不对,不时用凶横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梭。 季弘道:“王爷,这两只鸟很漂亮” 翟哲笑的很开心,季弘是唯一给两只海东青评价漂亮的人,与他的看法相同。这两只海东青在他眼里只是两只观赏鸟,用来观赏的鸟。 他赞赏道:“你很有眼光” 季弘陪着翟哲笑,他曾经非常凶狠过,所以这两只鸟的眼光不落在他的脸上恰如清风。 大西军的使者来了南京后回去后再没有信息。季弘这几个月一直在云南的布局,他效率很快,收获颇丰。 翟哲指向海东青,问:“孙可望是这支雄鸟,还是雌鸟?” 季弘笑道:“孙可望是雄鸟,但其他几只雌鸟也当自己是雄鸟” “这就不好办了” 翟哲明白季弘的意思。大西军没哟一个统一的首领,孙可望、李定国等四人各有部属,孙可望的地位只是类似于盟主。 季弘把云南的形势详细禀告:“孙可望很有想法,在云南推行官绅统一纳粮,以增军资。大西军本如仓皇之犬,在云南休整一年后,已经恢复元气,聚集了十几万大军,不可小视。” 翟哲赞叹:“他果然是一只雄鸟” 孙可望在云南做的正是他想做还没做的事。管理的地方和依靠的力量不一样,所做的决策截然不同。孙可望的大西军在在云南都是客军,又没有直接的外部威胁,做事顾忌要小许多,但孙可望有想法与胆量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已足够让他刮目相看。 “我听说了一些去年大西贼使者来南京前的传闻。” “说来听听” 季弘清清了嗓子,道:“大西军四府整军,孙可望与李定国之前有些龌蹉。孙可望提出派人来南京求封王,李定国说要‘想当王自己称王便是,为何要求大明朝廷封赏,。” 他故意模仿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口气,像是说书一般,翟哲听的哈哈大笑。 “李定国倒是坦率实诚,只是有些桀骜不驯怕不是孙可望的对手” 季弘道:“王爷所料不假,但只对了一半” “哦”翟哲颇为惊讶。 “孙可望坚持派潘国凤来南京,王爷猜李定国怎么说?”季弘稍稍顿了顿,但他不敢太吊翟哲的胃口,接着说:“李定国说,‘若接受朝廷封赏,我们便不再为贼,要忠心国事,”。 翟哲伸手摸了摸雄雕的脑袋,问:“哦?李定国真是如此说?” 那只对季弘不假辞色的雄性海东青在翟哲的掌下温顺如绵羊。牲畜如人,也知道附炎趋势,这两只海东青在翟哲身边半年,早看出来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季弘道:“确实如此,大西贼内部不和,难成气候,孙可望求朝廷封赏,并不是真心求降,只是想接着大明朝廷的威望压制其他三人,所以才狮子大开口。” 翟哲点头,这才想明白,道:“这就对了,难怪他那么莽撞,他求封赏的地位越高,在大西军内部威望就越高,成与不成可以讨价还价,他现在又不着急。” 季弘道:“大西军要想北上,先要解决内部不和,镇西王在四川反正归明后,孙可望等四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怕还会让使者北上” 翟哲扔掉最后一根肉条,道:“那就慢慢谈吧,他们只要不动,我就放心了” 大西军的战斗力不俗,云南那个地方养不来那么多的兵,他虽然牵挂着那里,但并不畏惧。如今他坐在晋王大将军的位置上,把隆武帝囚禁在深宫中,还有什么可怕? 也许是李自成进北京后的兵败如山倒给他警示,也许是他本身相对平和的性格,翟哲每一步都走的很稳,这样可能会错过一些机会,但也不会给别人留下机会。 无论是大西军有何决策,都阻止不了翟哲准备北伐的脚步。年后,逢勤已率两万从苏州府迁徙往松江府的偏僻之地,专门进行封闭训“闽粤要盯紧,云南和四川的事情都才起步,但两地形势特殊,不可操之过急” 季弘答道:“遵命” “你常年在外,有空时要常回家,这半年宁波不再像从前那么安静,你可把家人迁徙到南京或者苏州” 季弘眼中闪过一丝感动,还是那两个字:“遵命” 离开晋王府,季弘乘舟南下直往宁波。 翟哲的话戳到他最柔软的地方,如果说将军出征尚有回归时,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永无止境的忙碌。 他能走断臂的阴影,又弃武从文,永莹居功至首。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宁愿上战场再断一臂,也不愿意做这种活在阴影中的日子。 但晋王对他恩重如山,从他被从牧奴中解救出来,他的命就是晋王的了。 宁波府越来越近。 下船,走入熟悉的街道,看见数年不变的老槐树,他看见了一个背影,一个无比熟悉得到背影。 家里还有一个女人,与永莹相似,比永莹健谈。 季弘其实有些畏惧他这个小姨子。 有很多原因。 绿莹比他姐姐强势,也比她姐姐有心机。永莹可能想不到,妹妹与她姐妹情深,但每次来宁波府都不仅仅是为了姐妹相聚。 在张名振在南京兵变之前,季弘与宗茂还有些来往。在那之后,两人再没有交集。宗茂复出后一直想修复二人之间的关系。 季弘的地位太重要,重要到所有人想到他心中都没底。 不是他们想反晋王,而是极少有人会不犯错,季弘不会把所有的信息传递给晋王,他只上报最重要的信息和晋王需要的信息。 那么,其中有很多可选择的机会。 ☆、第576章 憋不住 兵器工坊的货船由水师护送驶向苏州,卸下货物后直接发送往松江府。 新鲜的铁炮、火药、铅子和戚刀分别储存往杭州和苏州的兵器库。 南直隶几座府城内紧外松,紧要处守备森严。 宗茂督促各地府兵在春耕之前的最后空闲抓紧进行操练。 新年伊始,大将军府下令,除了八家拿到经营许可的商号,禁止其他商号贩运浙江、南直隶和湖广的稻米出境,违者斩首。 这条禁令出来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风声。大将军府的禁令甚至没有通告内阁,使陈子龙和堵胤锡等人一阵手忙脚乱。 没有江南的漕运,江北清廷极其缺粮,明廷早已禁止江南的粮食北流。但在吴三桂归明后,姚启圣发现有不少粮商借道四川把粮食贩运向江北,催生了这道禁令。 但此次禁令不仅是控制粮食流向江北,连贩运向闽粤的粮食也需拿到官府的批文才得以放行。 几日间,湖广和江南粮价急降,春荒时的粮价与去年秋收时差不多。 日升昌号联合八家粮商收购粮食,本钱不足的粮商只能把去年收购的粮食草草出手,只求尽量减少损失。 户部衙门。 从年初查完户部账目后,堵胤锡面色一直严峻的像块砖头,因为户部已经欠了一屁股债。 范永斗手里拿着一本账册,那里记载了两税改制后的收入。 “堵大人,去年户部增收银子六十万两” 堵胤锡翻看账本,苦笑道:“增收六十万两白银,多支出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现在是亏空六十万两白银” 范永斗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鄙夷,道:“大人,户部虽然亏空,但不缺银子花” “这倒不假,库房里还积余三十万两白银”随即,堵胤锡的表情更加纠结,道:“但是,那些银子都是借得” 堵胤锡已算是大明少有的于吏,但在理财上的思维远不及商人出身的范永范永斗耐心解释:“大人,户部虽然欠日升昌号银子,但都有货物和税收可做抵押,不算欠款。近年,稻米出境屡禁不绝,大人可向内阁提议向出境的粮食加重税,也可为户部增收” “加税,又是加税”堵胤锡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他一听到加税立刻深恶痛绝。这是东林党共同的特点。 范永斗心中哀叹,上一任户部尚书孙嘉绩年岁高,不管事,他行事自由方便。这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看来不想做甩手掌柜,偏偏又不懂他的筹划设计。 户部是户部,大将军府是大将军府。 既然堵胤锡不听劝,他要看看堵胤锡到底能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坐多久。 见堵胤锡痛苦的表情,范永斗甚至满怀恶意的揣测,翟哲是不是有意把堵胤锡摆放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煎熬。他听说过堵胤锡对两税改制很不满,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新尚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他提醒道:“若不加税,只怕满足不了兵部的要求。” 堵胤锡道:“户部欠日升昌号钱,日升昌号不是晋王的产业吗?大将军要扩军打仗,也可直接从日升昌号借钱。” 范永斗长大嘴巴,真是太无耻了,也是太明白了。 在瞬间,他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主意,他用冰冷的语调回答道:“大将军为大明打仗也要自己出钱吗?这大明难道是大将军的吗?” 一个小小的郎中敢对户部尚书堵胤锡如此说话范永斗这个念头在心中存在已久,这大明迟早是晋王的,他已经联络了许多人,宗茂这么想,姚启圣也这么想。只是内阁一直对晋王顺从,他们暂且没有找到合适的发动时机。 “大胆”堵胤锡果然大怒,骂道:“你想给晋王招祸吗?” 范永斗冷冷的回答:“我只想给大将军出征筹集银子。” 堵胤锡气的双手轻微抖动,他是朝廷二品尚书,却被一个五品郎中当面驳斥。 “出去”他伸手指向范永斗的鼻子大骂:“别以为你能倚仗晋王的势力为所欲为,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就不能再回来。” 看见堵胤锡发怒,范永斗好像转变了态度,和颜悦色道:“堵大人才回南京,可能不知道去年户部的形势。工部修筑了松江府的江堤,兵部和大将军府申报的军饷和赏赐都能按月发放,户部又在江南和湖广八座府城建立储粮仓,库房中竟然还有余银。” 紧接着,他用讥讽的语气道:“大人是以为户部现在穷困不堪,还是以为这些都是大人的功劳?大人上任伊始,就要不分公私,不是我在给晋王招祸,是大人在给大明招祸” 堵胤锡初始还在听,直到听范永斗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身躯摇摇欲倒,就像快要站不住。 “南京城果然是乌烟瘴气,都是你这样狗仗人势的奸佞小人。” 范永斗不在辩驳,只是冷笑。 他不知道翟哲为什么这次没有给他升官,从年前等到年后,翟堂那边也没有消息。但他不只是会等,也知道为自己争取。 晋王啊晋王,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出去”堵胤锡左手捂住胸口,右手指向门外。 范永斗摆动衣袖潇洒的走出去。 晋王不出面,他便站出来让南京城的这些人看明白,现在究竟是谁在当家两日后,户部的这场争吵先传到内阁,再传入晋王府。 晋王府东院。 范永斗特意来到这里做客,他来看自己的妹妹,这两日他都没有去户部。范伊不知道外界事,兄妹间正在闲聊。翟天健走进来,走到门口行礼道:“舅舅,爹传你过去” 他用了“传”,没用“叫”。 范伊这感觉有些不对劲,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范永斗给妹妹一个镇定的笑容,随翟天健往翟哲理事的宫殿走去。 他是第一个向东林党发难的北人,他是晋王亲信,但他不是无的放矢,如果宗茂没有上任南直隶总督,他不会这么急着出头。 翟天健走在前面,一路没有与范永斗说话。一直以来,他对这个舅舅都不那么亲热,因为他听说过这个舅舅曾经投靠过清虏。 弯弯绕绕,两人走进宫殿。 翟哲坐在那里等候。 范永斗行礼,翟天健刚想出去,翟哲指着身边的座位,道:“你二人都坐下来” 翟天健老老实实坐下,范永斗欠着半边屁股。就算是至亲,也要懂规矩。 “你太着急了”翟哲口气不善。 父亲的第一句话让翟天健听的没头没脑。 “是,是我一时没忍住”范永斗欠身,把堵胤锡的原话转告给翟哲。 “东林党一直都这样,堵大人还想把日升昌号当做当年思宗的内库。他们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看不见,当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城是,思宗的内库银子已尽了” 翟天健在一边瞪大眼睛,他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努力去理解范永斗的话。 翟哲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柳全告诉我,大明三成银子在京城,五成银子在江南,除了被清虏带走的那些,我一直在想办法把江南的银子弄出来。”他看着范永斗,放慢语速道:“马阁部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从明日起还是回到户部做事去吧” 范永斗起身拱手,“是” 翟哲问:“你知道为何当初清虏破江南易于反掌,知道反剃发令前,无人反抗吗?” 范永斗不敢回答。 “两税改制,你有功劳,但你也有你的劣势。过早站在众人瞩目的位置,很容易会成为靶子,在战事没有大的突破前,我不想也不能让江南人离心离德范永斗脊背冒汗,答道:“我知错了” “在张家口时,我很仰慕你的坚忍,但到了江南后,你确实有些浮躁了”翟哲示意范永斗坐下,道:“你职位虽低,但两税税款都经你的手,日升昌号有柳全做主,你与尚书大人争吵,实在在太莽撞了” 翟哲的声音很温和,范永斗不知道为何生出一丝寒意。晋王的意思很明白,堵胤锡虽然是户部尚书,但他有实力把户部尚书架空。 “有些人很看重虚名和地位,但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范永斗越听越畏惧,他知道翟哲不会放弃他,但如此直接的责怪让他的内心忍不住七上八下。 “做好你自己的事”翟哲挥手,道:“去吧堵尚书的气想必也消了。 堵胤锡的气不消也得消,陈子龙绝不会轻易让东林党的盟友轻易退出内阁。他不是为了对抗翟哲,而是为了对抗日益壮大的北下者与浙党的联盟。 范永斗告退。 商场之争标志着大明朝堂势力的此消彼长。 日升昌号正在江南商界呼风唤雨。 钱庄的势力在以柳全都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张,浙江、湖广和南直隶都已通汇无阻,但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还没有把票汇业务推广到闽粤和四川。 江南和江北对峙的局面无法阻止勇敢的商人。 江南和湖广的茶叶北上,川西有一条通往青海的茶马古道。清廷如果想要大明的稻米,最好也要拿些战马来换。 ☆、第577章 牛刀小试(上) 雨季和春耕重叠。 这不是一个适合征战的季节。 阿济格驻军汉中,受阻剑阁险道,不得不放缓攻势。他在汉中可以同时监视吴三桂军和湖广军,是清廷在西北驻军的中心。 吴三桂反正的影响还在持续中,难怪多尔衮恨不得要把他挫骨扬灰。 去年冬天,有传闻草原有些蒙古人开始不老实,清廷不得不在京畿驻扎重兵。孝庄皇后召见漠东蒙古的几位王爷入京安抚嘱咐,又赏赐财物。 漠东蒙古是清廷在草原最忠实的盟友,科尔沁又是漠东蒙古的中心。多尔衮可以在大玉儿身上随便怎么折腾,但如果他废除顺治自己登上皇位,后院一定会起火。 三月,江南细雨蒙蒙。 战事突然来临。 大将军府传令各部。 左若兵出襄阳,与金声桓部兵马合力共进中原,喊出援助西川的口号。 李来亨把安庆的城防交给才征集的府兵,率军攻入庐州府。 于此同时,逢勤率两万兵马渡江在泰州等岸,元启洲在海门登陆。 长江沿线,明军三箭齐发,但这三支箭看上去都像是虚张声势。 各地急报飞驰向北京城。 明廷在春季出兵,多尔衮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一面命各地守军坚守城池,一面调集兵马支援。从眼下来看,明廷在湖广战场投入的兵力最多,很像是想与吴三桂夹击汉中。 扬州府。 逢勤亲自领军过江,在泰兴休整一日后,往泰州城下进军,于此同时,元启洲率军攻向如皋。 这与去年明军在淮扬的动向完全相同,驻守淮安府的清兵镶红旗勇士鳌拜督五千八旗兵马和李成栋部两万人南下。 连日降雨,淮扬的道路有些泥泞。行进的大军前后左右全是雾蒙蒙的一片,逢勤抬起千里镜也只能看清楚几十里远。 铳手分成前后两部行走,铳手身上背的燧发枪外层都包裹着一层防雨外罩,队列中间是一百五十多辆油布蒙盖的骡马拉车。 在此之前,从未有一支明军的野战携带这么多的铁炮,逢勤神情沉静如道观中的天师塑像,心中激荡如八月十五的钱塘江潮。 他只有两万人,但兵在精而不在多,他要用此战彻底改变战争的方式。 大军行走不快,午后,斥候奔走来到他的马前禀告道:“报,先锋差十里到泰州” 逢勤微微点头,下令:“继续探,一定查明从淮安南下清兵主力的动向斥候还没走远,他又下令道:“命先锋不得在泰州城下停留,向高邮城进军。” 在这种雾气缭绕的天气中北上,随时可能与南下的清兵相遇,逢勤不怕意外,甚至可以说他等的就是那一刻。 高邮在扬州正北,扼守扬州通向淮安的道路,他向高邮进军,正是逼迫清兵不得不来救。 逢勤希望老天爷能下点小雨,又害怕下大雨。但事情哪能那么如意,大军过泰州往北行进次日,天气忽然变得晴朗。 头顶是南天白云,脚下的绿草还挂着水珠。 车夫的鞭子甩的啪啪响,马车的车轴偶尔会陷入泥坑。 过泰州后第三日,明军先锋到达高邮城下。 还没等逢勤选好安营扎寨的位置,斥候疯狂的往中军奔跑。 为数不多的骑兵像是被一群马蜂在后面追赶,逢勤没有等到他们禀告,他抬起千里镜,看见北方清虏镶着黄边的旗帜。 真是意外的相遇,还好不是雾天, “列阵”“列阵”中军的旗帜挥舞,传令兵飞驰向各部。 高邮城外地势平坦,零零散散有些长满树木的土坡。 逢勤登上一座土坡顶部,抬起千里镜,看见清虏骑兵分左右两翼狂奔而来。清兵显然也发现了明军的踪迹。 明军铳手分成七列,像一根横放的尺子朝隐约可见的清虏骑兵方向而立。 车夫驱赶马车在铳手队列后半里地列阵,炮手掀开马车上黑色的油布包,铁炮旁边是装满弹药和铁球的木箱子。 逢勤挥手,身后的传令兵打出旗语。 “装填弹药”炮手们忙忙碌碌,熟练的操纵着铁炮。 他咬住嘴唇,这些铁炮的轰击距离最远只有七八里,只有百炮齐放才能得到最好的攻击效果。 清兵的斥候在明军队列十几里外观望。 鳌拜没想到会在高邮城下碰见明军,接到李成栋的禀告后,他将信将疑。 他率一千骑兵随李成栋上前查看,看见远处的明军想在蚂蚁搬家一般忙忙碌碌。 鳌拜胡须像针扎在皮肤上,他长相粗鲁,但心思细腻,问:“明军怎么会到这么北的地方,难道他们想攻高邮?” 李成栋道:“应该是没错” 清兵斥候骑兵多,两人看了片刻,有斥候打探清楚,回来禀告:“高邮城外的明军有两万人,打得是“逢”字旗” 李成栋惊讶,道:“逢勤,那是明廷江防总兵,怎么会突然北上?” 鳌拜脸上阴晴不定,他听说过逢勤的名字,但他并没把逢勤当回事。 满人对明廷兵马的轻视心理根深蒂固,各位贝子和甲喇额真只有亲自输一阵才知道好歹。就像驻守扬州府的博洛,在杭州吃了大亏,坚守扬州近两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给明军可乘之机。 李成栋请命道:“明军可能是想偷袭高邮,没想到遇见我们。明军不善野战,只需骑兵冲击,明军铳兵不战自溃。” 鳌拜沉吟片刻,下令:“先让骑兵分两翼包抄,且看明军动向再做决定。 他战场经验丰富,举得明军此举过于蹊跷,不敢擅自行动。博洛可以打败仗,阿济格也可以打败仗,但他鳌拜决不能打败仗。 豪格已死,多铎兵败后,上三旗与多尔衮矛盾越来越深,他得太后之助才得以外出领兵避祸。如果他在淮扬打了败仗,等于把自己的首级送到多尔衮手两列骑兵在叫嚣中离明军越来越近,鳌拜上前见明军队列整齐,无机可乘,心中又开始犹疑不定。 正在此时,他看见明军的铳手队列竟然向前移动,逼近他的骑兵。 ☆、第578章 牛刀小试(中) 谨慎不代表畏惧,以鳌拜的身份,要是对兵马少于自己的明军不敢野战,他就当不起那个大清勇士的称号。 明军用两条腿在平原上行进,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堆步履蹒跚的蚂蚁。 鳌拜传令,命两翼女真骑兵散开撤回,他视线落在李成栋身上,说:“逢勤竟然敢主动来挑衅,比以前的那些明军要强上一点” 在他眼里强上一点,也只是强的有限。 鳌拜自入关以来,在西线战场立功无数,一直没有遇见能让他正眼看待明军。若不是多铎在江南兵败和湖广战事不利造成的影响,他或许早直接指挥骑兵扑上去了。 他言语中带有些许期待,问:“李总兵,敢为我击破明军吗?” 女真人的性命现在比汉人的性命要高贵百倍。鳌拜心机深沉,他看见了明军队列后那黑压压的铁炮拖车,有意让李成栋打头阵,看看明军的实力到底如何“奴才遵命”李成栋催马离去。 片刻之后,五千骑兵走出熙熙攘攘的队列。李成栋麾下士卒原是江北四镇高杰的下属,骑兵不少,但一下拿出五千骑兵冲刺,他压上了自己的所有的心腹精锐。 吴三桂反正后,投靠清廷的明军将领心里都暗自盘算了一笔账,如果李成栋没有在松江府大开杀戒,也许他也有归顺大明的心思。但他在嘉定和松江欠下了几万条任命,而现在松江的几社在明廷的地位如日中天,他自知罪孽深重,从而断绝了反正的念头。 既然投降无路,他索性要在鳌拜面前打出威风。 明军前进的速度极慢,逢勤命铳手队列前行不过是为了激怒清兵。 十几里外,清虏骑兵呼啸而来。 逢勤抬起千里镜,清虏骑兵人数虽然众,但从奔走的队形看,比他们曾经在草原训练出来的骑兵差远了。 他看清楚了清兵的旗帜,有些失望的自言自语:“是汉人” 眼下汉人士卒在清廷军队中已经起主导作用,但在他的观念中,唯有击败女真骑兵,才能一战立威。 “传令,命‘天,字号炮兵队轰击,其余炮手待命” 传令兵飞奔离去。 逢勤身后的传令兵举起蓝色的旗帜先向左,再向右个旋转两个九十度的弧线,如蜜蜂在空中跳出诡异的信号舞。 急促的号角先响,划破空旷的山野,引发出沉默的鼓声。 行进中的铳手队列随着打鼓的节奏又往前走了五六步,各自停下脚步。各队列千总站出来,命铳手摘下鸟铳上的油布罩。 他们在等候,安静的等候。 他们首次使用燧发枪,但他们不是首次上战场。 那些黝黑的枪杆上一尘不染,散发着醇厚的油脂气味。装火药,填铅子,铳手的动作深入骨髓,他们的脑子也许会失忆,但他们肌肉的记忆永不会消失远处。 清虏骑兵匀速前行,战马在艘,嘶鸣中紧张的摇动尾巴。 五六里外,大队清虏骑兵似乎有个瞬间的停顿,随后兵分两翼,形成两只尖锥形的队列。 李成栋的义子李元胤为领军将领,他见明军阵前没像往常一样有长枪兵保护,心中大喜,拔刀策马冲急速,呼喊道:“冲” 掌旗官听令把帅旗举过头顶。 李元胤口中的“冲”字拖长的声调尚未将结束。 突然间,远处像传来连绵不绝的闷雷掩盖了他呼喊,正在行进的清虏骑兵看见明军后列山丘上的炮车腾起团团白雾。 顷刻间,碗口大的铁球如突然降临的冰雹从空中宣泄而至。不幸被铁球撞中的战马发出凄惨的悲鸣,把马背上的骑士扔下来。 “好密集的铁炮”李元胤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双腿猛夹马鞍,大喝:“冲过去” 在当前这种局势下,只有前进一途,他不相信没有长枪兵保护的鸟铳手能挡住骑兵的冲击。 在冲刺的途中,他不是没有疑虑,逢勤在江南数一数二的名将,清兵在杭州城下之败正拜逢勤所赐。既然如此,逢勤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现在他想的再多也是无用,只能用冲刺击乱明军的队形。 骑兵纷纷拔出长刀指向前方,战马在混乱和惊恐中前行。 从空中的坠落的铁球就像砸入一个装满泥浆的池塘,搅动着浑浊的骑兵流经过兵器工坊改装的铁炮口径不大,直射炮需在稍高的地形上才能发挥威力。高邮城外平原隆起的几块丘陵成了天然的炮兵阵地。 但是,敏锐的人能注意到大多数的马车没有攀上高地,在缓慢跟随在步兵队列前行。那些马车看上去像运送辎重的货车,在铳手队列百步之后,炮手在士卒的协助下加起炮车,一切彰显在广天白日下,战车上火炮炮口斜指向天空逢勤纵马立在高地上,直射炮在他身前五十步宣泄着怒火。 耳边炮声滚滚,他感到有些不适,伸手从衣袖中掏出两块棉纱塞在耳朵里,炮声再传入他的耳朵如蚊虫振翅。 他听不见炮声,也听不见信使的禀告。 只要各部听他的命令,一切都在掌控中。 更远处。 鳌拜和李成栋也在紧密的关注战场。 明军携带的直射炮数量有限,轰出的铁球没有李元胤想象中那么密集,只是战场的局内人和局外人感觉完全不同。 李成栋的视线一直紧着那面冲刺的帅旗。奔腾的骑兵如奔流的黄河,虽然杂乱,威势不可挡。他看清楚局势,心中狂喜,“明军没有列枪阵” 还有什么能阻挡骑兵的脚步? 李成栋在马上耸耸肩膀,明军的队列后还有铁炮压阵,但一切大局已定,他不知逢勤为何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即使是名将,也有脑子糊涂的时候,如果能击败逢勤,也许他能迅速弥补上吴三桂的地位。 一战封王也未可知。 他脑子越想越多。 从高邮往南没有有险山长河阻挡,这支明军要在这里被击败了,只怕没多人能逃回江南。 千铳齐鸣的之后,即是明军覆灭之时。没有长枪兵保护,明军最多能射出三轮铳击,之后,那整齐的队列便会被骑兵流淹没。 突然,他的视线中多出一股骑兵。 女真人动了,女真骑兵紧随在李元胤的骑兵之后出动了。 “鳌拜,这个老狐狸”他暗自骂了一句。 鳌拜亲自领女真骑兵出动。 “冲过去,追上汉骑”女真骑兵叫嚣的很混乱,但骑术明显要优于李成栋的汉骑。 同一片战场,鳌拜比李成栋得到的信息更多。他看见了明军队列后的铁炮,那些沉默以对的铁炮,所以多了一份警惕。 明军如此托大,必然有杀手锏。 既然那些铁炮到现在还没有轰击,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些仰射铁炮轰击距离远有限。 鳌拜虽然轻视明军,但他心思远比他的长相细腻。他忍不住出兵,一是因为他预计明军失败已成定局,再者,他担心李元胤的骑兵顶不住明军火炮的倾泻。 逐渐拉近的骑兵流如蒙古人射出的杂乱箭支,明军铳手不慌不忙平举起鸟铳,只需动一动手指头,铅子就会射出去。 各队千总举起令旗,估算骑兵离阵地的距离。 脚下的草地在战栗。 铳手尚在候命,炮兵游击令旗于净利落的挥舞而下:“开炮” 一百三十门弗朗机铁炮几乎同时吐出炮弹。 空中飞翔的铁球像成片的乌鸦挡住了昏沉的阳光。 巨大的轰鸣声带出来的烟雾几乎迅速笼罩住炮兵阵地。 高地上的号令兵挥舞旗帜,传递清虏骑兵的位置,炮兵后列的瞭望兵用千里镜看号令兵的手势下达命令。 弗朗机铁炮仰射的角度不同,炮弹轰击的距离不一样。 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李元胤感觉头顶上一片阴云笼罩下来,随后他的战马横着飞出去。他骑术高超,在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按住马背腾空而起,重重摔在雨后的草地上。 骑兵不停的从他身边经过。 流畅的骑兵队列中不时被砸入的铁球掀起浪花。 他为了达到最好攻击效果,特意把骑兵集中成两部。他以为只要挨上两三轮铳击,就可以碾压明军。 但是,他错了。他从未见过野战时有如此密集的铁炮轰击。 虽然如此,骑兵仍然以巨大的惯性前行,弗朗机榴弹炮能轰击的距离在一里之外,越过这一里路,他们就可以把手中的长刀砍入明军士卒的脖子。 正在此时,从明军队列中奔跑出一队士卒,出队列百步后在地上胡乱撒些什么,一边撒,一边往后退。这些人动作麻利,在清虏冲刺在最前面的骑兵离他们有两百步时,各自已经退回本阵。 十几个骑术高超的骑兵先突出铁炮的倾盖,挥舞刀刃冲过来。 明军阵前的千总用轻蔑的目光扫过他们,下令:“第一列铳手,自由射击使用遂发自动引火装置后,对铳手改善最大的不是施放的速度,而是铳手可以腾出手来瞄准对手精准射击。 隆隆的炮声中夹杂着一些零星清脆的铳声,十几个张狂的骑兵从马上栽下来,战马畏惧掉头离去。 ☆、第579章 牛刀小试(下) 明军阵前三里开外到五百步远是冰雹的世界。 铁炮的威力早已为人知,听说领女真建国的努尔哈赤正是在宁远城外被明军铁炮击中,回去后伤重不治身亡。 但从未有人在野战中使用这么多门铁炮。一百五十门铁炮不是小数目,很少有明军能聚集这么多铁炮,还是这么多门可以随大军行进的野战炮。 但逢勤现在只遗憾,他携带的铁炮太少了。 看见冲刺的骑兵在铁炮密集的轰击下颤抖,他知道,他开创了一个时代。此战之后,明军可正式进入北方平原与清兵争雄。 他不是创建火器的人,但他能最大限度的发挥火器的威力。这只是一层窗户纸,他是第一个创建全火器战法的人。 只要不遇见倾盆大雨逢勤心中突然有些不自在,因为他想到全火器战法的缺陷。 有缺陷的战法运用在战场上迟早会发生意外。 他抬头看天空,空中有薄雾,雾上有白云,昏沉的阳光俯照整个战场。即使有意外,也不在今天。 轰鸣的炮声经过棉花球的过滤,听在耳中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逢勤看见火炮阵地被白色的烟雾笼罩,看见惊恐的清虏骑兵冲向严阵以待的燧发枪队列,他握住千里镜的手沉稳如常。 老天爷没有下雨,一切都已注定。 他敢在平原与清虏骑兵对战,不仅仅因为燧发枪的威力,他更喜欢铁炮的威力,那才是真正的战场之神。 燧发枪队列后方,忙碌的炮手不知道逢勤对他们寄予如此大的期望。 炮车的轮轴因为轰击引起的震动逐渐陷入泥坑中,炮手指挥护兵挪移位置。经过三个月的训练,他们对火炮在什么角度能轰击多远的距离了如指掌。 前后左右都是迷雾,不是前几日弥漫的水雾,而是火药燃烧产生的烟雾。 炮手们看不见战场,他们也不需要看见战场,他们只需听号令兵的呼叫把铁球宣泄到清虏骑兵的上空。 逢勤指挥的火器军像一座运转紧密的机器,他想到了火器在战场运用的每个意外,因此在军中增设了多个兵种。 这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只有逢勤这样细致的人才能操练出这样的军队。 在他的军中从来不以勇为荣,只以没有完成自身的职责为罪。 战场混乱之极。 数以千计的清虏骑兵是猛烈的炮击下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汉骑之后是女真骑兵,一万骑兵顶着铁球前进。 鳌拜有个特点,他在出兵前会非常小心谨慎,但一定做出决定后,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大清第一勇士的可不是虚名。 李元胤从地上爬起来,庆幸自己没有受伤,想起刚才的情形,心有余悸。他捡起落在身边不远处的长刀,揪下一个骑兵,飞身跃上战马,呼叫:“冲冲翻明军” 帅旗未倒,亲兵向他身边簇拥过来。 汉骑似乎又找到了方向,只是前一刻还勇往直前的奔流已经化作混乱的漩涡。 骑兵在漩涡当中像是在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有人相左,有人向右,也有人冲向明军的阵地。 先锋距离明军百步,稍稍冲起速度的骑兵突然如碰见绊马索一般摔倒在地有眼尖的清兵看见地上密密麻麻闪耀着光芒的棱钉惊恐的呼叫:“有铁蒺藜。” 铁蒺藜有六个角,每个角都想一柄锐利的尖刺,能轻而易举刺穿马蹄下的铁掌。只要战马踩中,必会负痛发狂。 后列的骑兵不由自主的降低脚步。 铁蒺藜无法阻挡骑兵流,只能让才找到一点魂的骑兵延缓速度。 但这已经足够了。 骑兵流不断拥上前,有人倒下,后面的战马践踏身体前行。 汉骑之后,鳌拜挥舞着鬼头刀喝叫:“后退者斩”他不是光说不练,女真人刀箭齐下,把一小撮十几个聚团准备逃窜的汉骑斩杀马下。 才经过铁炮的洗礼,又受阻在铁蒺藜阵前,李元胤率汉骑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形势下撞向平行指向前方的铳管。 到此刻,他才惊奇的发现,明军竟然没有点火绳。 这个念头才产生,尚未消失时,他看见对面一排平举的鸟铳突然闪过一排火花。 胯下战马再次疯狂的跃起前蹄,李元胤人飞上空中尚未落地,只感到左腿一阵钻心般的痛疼,然后摔在一匹正地上挣扎的战马的身上。 战马的腹部柔软而温暖,鲜血流入草地沁入泥土见不到踪迹。 地上有无数铁蒺藜,李元胤知道战马另一侧一定已经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砰-砰-砰” 正前方的铳声比催促进军的鼓点还要急促。 李元胤曾经与明军的鸟铳手交过手,但从未遇见过射速如此迅速的铳手。明军就像是一只不停喷射火器的怪兽,纷飞的铅子比前几日的雨点还要密集。 如果没有那些铁炮,如果骑兵能够冲起来,这些铳手射速即使再快也挡不住骑兵的冲击。 李元胤还没来的及爬起来,感觉一匹战马从自己头顶越过,摔倒在十几步这里太危险了,即使明军的鸟铳击不中他,只要有一匹战马压上来,他立刻会粉身碎骨。 “少将军,少将军”两个亲兵跟过来,下马把他扶上自己的战马。 一个被惊吓到的亲兵大声叫道:“逃吧,少将军” 李元胤单腿疼痛不能用力,回头见身边尸横遍野,战意全消,催马往后退却。他的帅旗倒在血泊中,那里离明军阵前太近,无人敢去把它取回。 汉骑四散而逃,女真人的斩杀也阻止不了那些人的脚步,“果然不出我所料” 鳌拜也被头顶的铁炮轰击的心里发慌,他也怕哪一颗铁球不小心砸在他脑袋上。但是,他是大清的勇士,镶黄旗的骑兵面对明军未尝败绩。 大队清虏骑兵淤积在明军阵前,随意一颗从空中砸下的铁球好像都能造成一片伤亡。明军两翼鸟铳手队列在悄无声息的前进,原本平行的阵型正在转换成凹形。 鳌拜振作精神呼喊:“冲过去弓箭手”他没有注意自己已有些语无伦次有少数女真骑兵冲过六里至五百步之间的死亡距离,下马摘弓搭箭射向明军。 他们箭法很准,才上战场体力充沛,射速极快。 明军的铳手没有穿铁甲,有几十人被射中退到后侧。 站在铳手方阵右侧的千总在女真弓箭手才下马时立刻下令:“压上” 军中号令简短而于脆。第一列的铳手快速举铳往前冲刺十几步,抬铳齐放。后续的铳手不断跟上,明军火铳队列突然行进,并且在行进中射击。 女真弓箭手在慌乱中射出两轮弓箭,翻身上马,在战马尚未提速离开时,纷飞的铅子击中战马的臀部。 战马倒下了,他们也就留下了。 面对女真骑兵,明军不退反进。 鳌拜被激怒了,但他身上披挂了厚重的铁甲,他战马无法像汉骑那样轻松的奔跑。 “杀过去” 他按照以往的战斗经验派出了死士,那些用来吸引明军火器的勇士个个嗜血疯狂,近战无敌。镶黄旗的勇士在八旗仅次于正白旗。 女真人死士骑兵蹒跚的像一头肥胖的牯牛,他们充满着力量,但速度实在太慢了。高地上的逢勤放下千里镜,他们进行的不是一个层次的战争。 片刻之后,鳌拜绝望的看着他的死士全部倒在明军队列三十步外。 地面的铁蒺藜已经全被尸首覆盖,马的尸首和人的尸首。 曾经英勇的女真人此刻皆已胆寒。 明军铳手踩着鲜血草地继续前压,他们没有铁甲,但他们毫无畏惧。一轮又一轮的射击,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每个千总是一支燧发枪方阵的灵魂,他们根据战场的形势下达微操纵的指令。那些燧发枪手就像是他们手中的兵器。 没有振奋人心的口号,也没有大胜清兵的欣喜,明军在沉默中前行,在沉默中射击。在战场上,他们恰如他们的主将那般沉默寡言。 护兵推动炮车分批前进,铁炮轰击距离在不断延伸。 “冲过去”鳌拜疯狂。身边骑兵不断倒下,受惊的战马四处奔走。他知道败局已定,但他心中不甘心,因为他从未打过这样的败仗。 “这是什么武器,竟然不需要火绳放铳”他心中有无数的惊恐和疑问。 他朝自己的亲兵下令:“抢一杆鸟铳回来” 又一波骑兵冲过来,在明军的阵前激起一片血花,然后化作阻挡明军步伐的尸首。 女真人胆已寒,无法再做出孤注一掷的冲锋。 鳌拜朝天挥舞鬼头刀,狂啸一声,下令:“撤”他放弃了,连抢夺鸟铳的主意都放弃了,再留在这里,他怕把五千女真人都折在这里。 漩涡中的清兵骑兵终于寻找着了正确的方向,退向北方。 没有穿铁甲的明军脚步迅捷,追击的速度极快,两翼鸟铳手一直压向了清兵初始出现的方向。 他们越过尸首覆盖的战场,越过高邮城,一直杀向北方。 一路上有无数尸首。 ☆、第580章 捷报 雨季未必会下雨。 虽然没有雨,这场胜仗还是如期而至。 逢勤的千里镜的镜片完全被溃败的清虏骑兵遮挡住,那些都是背影,逃跑的骑兵的背影。 燧发枪是一种完美的配合性武器,让他可以充分发挥铁炮的威力。他轻轻吐出两个字:“追击” 明军铳手快速前叉,分割包抄两翼的退路。 逢勤心里很清楚,他可以击溃清兵,却无法围歼清兵。 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 明军的铳兵没有厚甲,所以他们能奔跑的很快,仅次于清虏汉人轻骑那么快。 女真铁骑步履艰难,在逃跑的途中不断扔下他们引以为傲的铁甲,好让战马减轻负重。 鳌拜挥刀大叫:“不要慌” 他本想率军撤退,但清兵在明军火炮的轰击下已经演变成一场溃败。 他不时驻马回头看战场的形势, 溃散的骑兵很快逃出火炮轰击的范围,镶黄旗的帅旗未倒,有些缓过神的骑兵向帅旗集中。 明军以千总为中心,在追击过程中整体阵型不散,一个个方阵如锯齿状排列在平原和丘陵中前行。 鳌拜痛苦的哀叹:“可怕的火器”他亲眼目睹明军如何在追杀少许失去战马的士卒,放弃了杀个回马枪的计划那些可怕的火器只需抬起来就可以发射出铅子。 无需火绳点燃,明军铳手可以在战斗总解放出一只手来。他们可以从容的射击,甚至可以瞄准马背上的骑士放铳在溃败的战场上,没有人可以不顾性命回头冲锋,女真人也不行。 镶黄旗和李元胤的骑兵都是战场老兵,慌而不乱,分左右两翼逃离,以免冲撞正面严阵以待的步卒的阵脚。 李成栋正等在那里。他亲眼目睹了一万骑兵如何被击溃,他身后的两万步卒也看的清清楚楚。 骑兵漫山遍野,丢盔卸甲。见明军越来越近,步卒的队列中发生一阵骚动。 李成栋回头,一双阴森的眼睛扫过,传令道:“乱动者斩首,喧哗者斩首” 正在此时,一个镶黄旗骑兵飞马来到阵前,举三角形令旗下令:“大人有令,命李总兵阻击明军” 传令兵飞马而来,飞马而走。 李成栋阴霾着脸,还没来得急做出决定,一队骑兵迎面冲过来。 李元胤小腿被鸟铳击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裤脚。两百多骑兵簇拥他到阵前驻马,李元胤催马上前,惶急的叫喊:“爹,撤兵吧,明军火器太凶猛” “闭嘴”李成栋摆手,命李元胤退回本阵。 步卒队形密集,惊恐不安。李元胤回想起在明军阵前那可怕的景象,心有余悸。他知道这些人在明军的火炮前如活靶子。 “爹”他面色焦急,还想再说。 李成栋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道:“鳌拜命我阻击明军”他与儿子说话,对鳌拜见不得几分尊重。 他何尝不知道明军凶猛,又挟击败一万骑兵的余威而来,但鳌拜的命令一到,他必须要装装样子。这个时期太敏感,他为满人效力,又怎么敢抗命不听?张天禄、金声桓、姜镶和吴三桂一于人行事在前,他要不是在江南做事太过分,早就叛逃过江去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 “啊”李元胤明白父亲的意思,失魂落魄,退到一侧。 鳌拜既然命李成栋阻击明军,说明他还没有认输,正在伺机反击。但战场已经这个样子,鳌拜久经沙场,难道不知道事不可为。 鳌拜当然知道,但他不甘心认输,也不能认输。 前年,他从西川立功回到北京,不久,豪格被下狱莫名其妙的丧命,他也被摄政王寻找罪名解除官职削职为民。若不是多铎在江南兵败,多尔衮为了团结上三旗的力量,他怎么会拿到领兵出战的机会? 战场永远不仅仅是战场,若是如此,有史以来就不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败仗。 他一定要翻盘,只要这里的败局传到北京,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一定会被再次解职。 女真骑兵吹响了尖锐的号角,溃散的骑兵在李成栋的阵地后集结,那号角声像是能刺入将士的心脏,让他们胸口压抑,血气翻腾。 明军沉默而进,炮车紧随其后,一直跟在铳手后五百步左右。 道路上到处是淤泥坑洼,护兵用于枯的稻草铺路,驱赶骡马拉着炮车前行。 逢勤从高地上催马而下。 两万明军铳手分成一百多个锯齿形方阵,形成弯月形队列,包裹向李成栋的阵线。 距离清兵四五里路,明军停下脚步,举铳严阵以待。阵后炮车向天空倾斜角度,炮手点燃后膛的引线。 李元胤看的清楚,再也按捺不住,劝告道:“爹,要么冲锋,要么撤退,再留在这里就是等死了” 李成栋静立不动。 一万骑兵都无法冲破的防线,两万步卒又能有什么办法? “轰” 明军阵地中一炮先响。 李成栋拨马往回,挥刀下令:“撤”他等了这片刻,只是为了给清廷一个交代。明军势大,他无力阻击。鳌拜回京后是死是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他这两万多兵马要是没有了,他只有死路一条。 两万清虏汉卒突然后队变前队,往北狂奔。 铁炮只轰击了片刻,逢勤见清兵整体阵线已乱,下令明军自由追击。 李成栋的败军挟裹鳌拜才聚集的一千多骑兵一路向北。 鳌拜大骂不止,一路肆意斩杀汉人士卒,到最后汉卒见他都绕道而行。 “败了,败了” 高邮县令见清兵仓皇北去,在城头跳大神一般乱窜,六神无主。 逢勤催马到高邮城前。 一个士卒举旗飞马奔到城门前大声喝叫:“杭州将军在此,城内守军速速投降,否则一旦城破,鸡犬不留。” 五六里外,明军正在推着二十多门直射炮缓缓而来。 四周明军正在往高邮城前押送俘虏,在他们看来,这座城已经属大明所有。 清兵在江岸以扬州为防御重点,再往北则在淮安驻军,高邮城内只有五六百守军,又都是汉人。高邮县令和守备看见明军在城外大显神威,击败鳌拜和李成栋等强兵悍将,哪里还敢反抗。 呼喊的士卒尚未退回,高邮南门缓缓打开,守备领三百士卒出城门跪在地上,高邮县令跟在后面,他也很自然的跪在路边。 逢勤马鞭往里一指,四队铳手共两千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入高邮城,接管四门。他自己并不入城,拨马退走,领其余兵马在高邮城北的一片丘陵地安营扎寨。 追击的兵马尚未全部退回来,兵营中将士兴高采烈。这是明军首次在正面战场堂堂正正的击败清虏,没有取一点巧,完全凭实力碾压女真骑兵。 此战击毙清虏三千多人,俘虏了两千多匹战马和三千多汉卒,可谓大获全胜。 逢勤一面派信使回去报功,一面加固阵地。 为了麻痹清兵,此次翟哲只命三万明军过江,逢勤身后的泰州还在清廷手中,这支兵马实际是孤军深入。 高邮城虽小,但位置很重要,攻下这里等于断绝了扬州守军与北方联系。所以,这里是清兵必攻之地,北伐江淮之战开局太美。 但无论是高邮城的逢勤,还是南京城的翟哲都知道争夺江淮之战不会这么顺利。 鳌拜和李成栋战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出来。信使骑兵一路向南,泰州城下无人敢阻拦。 信使昼夜兼程,一直赶到泰兴城下,总兵阎应元派人护送信使过江直奔南京城。 从去年夏天开始,明军一直在淮扬发动攻势,江南士子百姓早习以为常。 狂奔的战马引来路边行人关注的目光,从收复江南后,他们再没有见过如此紧急的军情。不过,这些跟大多数人没有关系晋王府。 翟哲每日喂喂鸟,看看书,对朝堂偶尔爆发的争执袖手旁观。陈子龙和马士英都是知进退的人,他们会很好的妥协,尽量不让矛盾爆发到晋王府。 午后,门外响起方进急促的脚步,翟哲放下书,凭直觉,他知道他等待了半个月的消息来了。 方进推门而进,躬身行礼,道:“王爷,江北逢将军急报” “拿过来” 翟哲接过急件,拆开看完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方进心中忐忑,不知是凶是吉。 翟哲皱眉沉思片刻,把信件收入袖中,起身道:“备轿,我要去马阁部府上” “啊,是” 方进稍有些意外,晋王自到南京后,还从来没有去别人的府邸拜见。 八人抬的轿子摇摇晃晃,翟哲走在轿子中把衣袖中急报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终于喜上眉梢。 “逢勤,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江淮与北京之间只间隔一个山东,清虏以骑兵居多,旦夕可呼啸而下支援。如果说收复江南,攻取湖广是为了自保,那么争夺江淮就在威胁清廷治下的河南甚至北京了。 多尔衮绝不会轻易放弃江淮,就像他去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要攻下大同。 逢勤开了一个好头。 ☆、第561章 挂帅 马士英十分惊讶,道:“王爷要亲自出征?” “不错”翟哲玩弄手中的白瓷杯盖。 马士英踌躇不定,道:“王爷麾下强将如云,何必要亲身冒险?” 他心有隐忧,翟哲离开南京城,现在被掩盖的矛盾很容易显露出来。他是最依靠翟哲的人,无论东林党还是北下者,他都靠不上边。 陈子龙虽然很和善,奈何他们是天敌。宗茂那盛气凌人的模样,除了他主动亲近别人,别人很难与他攀上关系。 “因为这是一场大仗,赶不上收复江南,但远超过湖广一战”翟哲眉宇中有些忧愁,他不知道多尔衮能会下多大的决心。 如果是清廷和大明倾国一战,对大明来说,有些早了。 但,清廷有清廷的难处。 清廷内部矛盾重重,多尔衮坐在摄政王的位置上名不正言不顺,各处泥潭般的战场正在迫使八旗的矛盾暴露出来朝堂决定战场,对清廷如此,对大明亦是如此。 他对东林党让步,又给东林党压力,是为了保证明廷最大限度的稳定。范永斗不明白他为何会对堵胤锡让步,商人虽然精明,又怎么会明白他的目光长远。 东林党对大明之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又怎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东林党身上。江南的士子就像是被溺爱惯了的孩子,但,那终究是自家的孩子。 如陈子龙修订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如几社诸生宁死不剃发,如堵胤锡在湖广收纳忠贞营,他岂能为一己之利,把那些人全都斩尽杀绝。他能饶恕朱大典,当然也能宽恕更多的人,除了张名振人死不能复生。 马士英拱手道:“王爷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唯有祝王爷旗开得胜,早日收复中原” “此次战事很可能会旷日持久” 马士英站起来,深鞠一躬,道:“请王爷放心,有我在南京,绝不会让朝廷出了乱子” “好”翟哲微微点头,道:“若有紧急事,可找金小鼎” 他把南京内阁托付给一个曾经图谋暗杀过他的人,而不是交给他的亲家陈子龙。让马士英意外,令所有人意想不到。 陈子龙是君子,马士英才是善于变通的权臣。 马士英脸上表情复杂,叹息一声,道:“王爷如此厚待,我实在惭愧” 他不是庸吏,虽然有些不择手段。 翟哲问:“马阁部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闽粤的郑氏” 翟哲点头,道:“不错,郑芝龙使我如芒在背” 他首次向别人表达他对郑芝龙的看法,而且还是个外人。马士英受宠若惊,道:“郑芝龙为人知进退,我会想办法稳住他” 翟哲告辞回到晋王府,连续下达数道军令,李志安、郑遵谦、孙之敬等人各率大军渡江,明军正兵精锐齐发。 三月底,烟雨朦胧,长江江面上能见不过几十步远。翟哲率两千亲兵卫渡江北上,同行有他十四岁的儿子翟天健十四岁很年轻,上战场有些早。 晋王府前,范伊两眼泪汪汪。 翟哲专门命工匠给儿子打造了一套小盔甲,不过翟天健正在发育长身体,这幅盔甲他怕是穿不了多久。 范伊抚摸翟天健冰冷的铁甲,嘱咐道:“你到军中不要乱跑,要跟在你爹身边,千万不要上战场逞强”女人唠叨起来就没完。 翟天行也跟出来,满脸羡慕的揪住翟天健的衣角。 “哥,我也要上战场”他个头比翟天健矮不少,攥紧拳头展示力量。 “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再去找爹说。” 翟天行重重点头,看见翟哲正在不远处,又不敢靠近。 翟天健被编入方进的侍卫队,随其他侍卫一起值勤。名义上如此,实际上当然不可能那么苛刻,翟哲只是想让他感受战场。 书本上得来终是浅,不能亲身体会,很难明白书中话语真正的含义。 翟天健初始对军中一切都感到好奇,丝毫不感到厌烦。不过他从来没有在军中呆过,不熟悉军中操练,跟在方进身边没少吃苦头。 战船不停的搬运重炮过江,那可不是逢勤使用的野战炮,而是重达千斤的直射炮。 翟哲亲自坐镇泰兴,李志安为前营指挥,阎应元为向导,与郑遵谦和孙之敬共五万大军逼近扬州城下。 扬州城中有三万守军,博洛此刻已经得到鳌拜战败的消息。 雾气能遮掩很多信息,但明军渡江人马太多,瞒不过扬州城的斥候。 三月底,从南京逃离的密探带回来惊人的信息——明廷晋王亲自率军北上。 博洛愈发不敢出城,命信使急报北京城。 信使才出城,明军在扬州城外试炮,轰鸣声激醒了雾气中的城市。 江南。 南直隶和浙江的府兵不断被抽调过江,往泰兴城集中。 南京城,内阁正在爆发第一场争执。 “这是春耕季节,春耕季节”堵胤锡格外强调。他认为翟哲太草率了。其余人默不作声,陈子龙和张国维也都有同样的看法。 春耕季节抽调十万府兵过江,对江南百姓的影响不言而喻。 东林党一向主张珍惜民力。 马士英道:“既然大将军已经做出决定,各路正兵和府兵都在渡江,我们就不要再为出兵的时机争执了,内阁要齐心协力,为大军筹备粮草兵器。” 堵胤锡叹息道:“我当然是支持大将军,但江南各地又有说法,乡绅不愿捐钱,青壮不愿北上,我只是在为北伐的前景担心。” 江南富庶,江北贫瘠。无论何时北伐,都会遇见这个难题。 当初为护发保家时,江南能人人奋力,但北伐并不是所有人的意愿。百姓和乡绅没有那么多远见,他们只想过平平凡凡的日子。 陈子龙皱眉,道:“只要我们几人能齐心助大将军,相信可度过难关” 内阁中钱肃乐和张国维来自浙东、堵胤锡来自湖广、陈子龙是前任南直隶总督,马士英代表阉党势力,他们若都能助翟哲,确实无人能闹出乱子。 这正是翟哲的布局。 北伐的胜负已与在座的几位大学士息息相关。 ☆、第582章 对手 北京城。 这里的春天要比南京城来的晚一些。江南早已绿草成茵,山花灿烂,北京城的柳树枝头才抽出绿叶。 自满清入关后,多尔衮就没有离开过北方。 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从南方来的信使一路马不停蹄进入北京城,摄政王府是他们的第一站。 鳌拜战败的消息才传入京城,多尔衮尚未从震惊和愤怒的情绪中缓过来,扬州城又送来明廷大将军晋王北伐的急报。 明廷与大清之间对峙,实际上就是多尔衮与翟哲之间的交手,连两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也都很相似。 晋王翟哲北伐,是否意味着他也要亲自领军南下,否则他能派谁去领军。济尔哈朗吗?还是其他的旗主? 大清并非没有能人,但多铎在江南被俘,他能信任的只有阿济格。江北到处都是战火,可他又从哪能找一个能和翟哲匹敌的领军统帅。 多尔衮折叠起急报,阴沉着脸下令:“来人” “在” “把鳌拜免职,抓回京城” “” 他不信任上三旗的人,尤其是那个鳌拜,那是皇太极和豪格的死忠。出兵一事要从长计较,惩罚鳌拜可以立即进行。 多尔衮伸手拿起两日前送来的战报,又细看了一遍,还是怒不可遏。他不害怕鳌拜打胜仗,他很期待鳌拜能击败北上的明军。他惩戒鳌拜,是因为大清的勇士竟然在野战中被数量劣势的明军击败。 他把军报扔在桌子上,恨恨的骂道:“那些人睡女人睡的忘记怎么打仗了吗?”清兵入关后,部落的勇士突然拥有比从前多几十倍的土地、财富和女人,他们中确实有许多人忘记怎么打仗了。 “再传令,命各旗旗主和贝勒来王府议事” 侍卫不敢抬头,口中答道:“”急匆匆离去。 扬州城的军情一日一报,明军在城外架设炮台不分昼夜攻城。 长江中水师连绵不断的运送明军和粮草过江。去年秋天攒下来的粮食,如今都派上了用途。 博洛畏惧翟哲,只盼朝廷派大军南下。 但是,事情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顺利。 鳌拜已经被抓回京城后,各旗兵马一直没有南下,甚至一点南下的意思也没有。 军议之后,摄政王府一直处于沉默中,多尔衮一连三天没有出门,也没拿出决议。 他虽然是大清的摄政王,但就如当初皇太极对两白旗无能为力,他对上三旗和两红旗的势力也只能以笼络为主。 原本济尔哈朗德高望重,是多尔衮与上三旗之间的缓冲,但现在,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坚定的站在多尔衮一方。 拖沓的议事只会让江淮的形势越变越糟糕。 但是,如果不能形成统一意见强行出兵,留下的隐患会更大。 鳌拜被关入大牢来,沉默的多尔衮真的很吓人。 自大军入关以来,他首次对诸位王爷和贝勒隐忍。 他在想,翟哲为何能够力排众议率军北伐,而他却在北京城内事事掣肘。汉人要比满人听话的多,但满人比汉人可靠。 四月五日,清明节。 江南百姓提着祭品,往山野孤坟边点燃纸钱祭奠先人。时隔两年,只要不是秃子,原本剃发的人头上都重新长上了郁郁葱葱的长发。祭祀时,不用担心无面目见祖先。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跪在墓碑前,有些人能怀恋反剃发令时的舍生忘死,有些人已经淡忘。 有些人能记得大将军翟哲的振臂一呼,有些人已经忘记。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已经过去,关键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他们每个人都与北伐之战息息相关。很多人在担心今年朝廷会不会加税,因为每次朝廷发动战事时,加税已是惯例。 清明节次日,江南和北京几乎同时下起小雨。 “这是雨季啊”多尔衮呼吸感受到空中的湿润。在雨季发动战争,本该对清廷有利,为何那些人都怕了?他们是在怕明军还是在怕自己。 如果他没有记错,扬州城已经在明军的炮火下坚守了十天。昨日又有急报送来,扬州府的泰州和如皋两城接连失守,只剩下扬州城孤零零的坚守在江边。 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南京城的雨一直在下,北京城的雨只下了一天。 半上午,暖春的阳光正在驱赶昨日的潮湿。 一群身穿贴身锦袍的人从宽阔的街道上走过,进入那座众人望而生畏的王府。 那些人直接走入王府,不等门房通报,为首的太监用尖锐阴柔的声音高喊:“太后懿旨到,宣摄政王多尔衮入宫多尔衮和孝庄太后之间的传闻很多,若在平日,这样的懿旨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 门卫不敢阻拦,飞奔入院内禀告。 不一会功夫,多尔衮从屋中走出来,他脸庞消瘦,双目如狼眼,盯着那个宣旨的太监看了半天。 孝庄太后从未给他宣过这样的旨意。 那太监是个汉人,被多尔衮的目光逼的低下头去,又想起临行前太后的嘱咐,重行抬起头,道:“太后懿旨到,宣摄政王多尔衮入宫”声音比之前要小许多。 多尔衮眯着眼睛抬头看看天,片刻的犹豫之后,他迈步上前单膝跪地道:“微臣领旨” 他还是北京城的主人,他还是大清的主人。但如果他不让步,他很快会变成孤家寡人。皇太极隐忍了十几年,为了大清的天下,没有对两白旗下狠手,他当然也能为大清的天下屈一次膝。 太监把圣旨交到他是手中,轻咳一声,讪笑道:“王爷,请吧”他刚才那么做,是因为孝庄太后的吩咐,他可不想因此得罪大清的摄政王。 多尔衮收起懿旨,重复那两个字,“走吧” 来宣旨的只有十几人,回皇宫的是一列三百人的骑兵,多尔衮如翟哲一样注意自己的安全。 多尔衮很久没有来皇宫了,准确的说,是从攻破大同之后。斩杀了姜镶,他回到北京后身体一直不好,对女人的欲望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 多尔衮跟在太监身后,走在熟悉的宫墙边,这是通往慈宁宫的道路。 走入慈宁宫,里面很安静。 没有太监,也没有宫女。他从前每次来这里也都是如此。 桃花正打着娇艳的花骨朵,还没到绽放的时刻。 从宫内里面走出一个更瘦弱的太监拦住二人,弯腰行礼道:“王爷,太后有请” 多尔衮整理衣襟,大踏步往里面走去。 站在慈宁宫的正门,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孝庄太后身穿雍容的朝服,朝门而坐。多尔衮从未见过她这么庄严,神情微微一愣。 “王爷,你来了”孝庄太后指向身边的座椅,道:“坐吧”她动作和言语很随意,可随意的很有尊严,凛然不可侵犯。 多尔衮不再如从前那样盛气凌人,在这一刻,他只想忘记从前那一幕幕荒诞的往事。 孝庄道:“王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是吗?”多尔衮低下头。他不会误解孝庄太后的意思,她不是想念他,她是在等待他让步。这些日子,也只是这几天。 “王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大清能开辟今日宏图,没有人的功劳能比得上王爷,但是”孝庄太后语气一转,道:“但是大清虽然还占据江北,形势已有些困难。” 孝庄伸出带着金色护指在空中虚点,道:“我知道,王爷一定不想让我大清勇士如顺贼那样逃离北京城。” 她也是有大智慧的人,只是尚不为人所知。 多尔衮抬头,回答道:“没有什么比保住大清的江山更重要” 孝庄太后面色严肃,道:“有王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会说服上三旗的人,济尔哈朗前天来宫中找过我,你把鳌拜放了吧。他只是个莽夫,但你这样做,实在是无法让两黄旗的人放心” 多尔衮言辞犀利,道:“我惩戒他,不是因为他是镶黄旗的人,而是他率五千骑兵指挥李成栋部的两万多人竟然被人数还少于他的明军在野战中击败” 孝庄抿嘴,用很轻柔的语气道:“这次你是对的,但两黄旗的怨气不是今日才有的” 多尔衮沉默。 他在多铎攻下江南后杀死豪格冷了一大群人的心,但是,他不后悔。 “明廷晋王翟哲亲自领军北伐,除了王爷,无人有领军抵敌的威望”孝庄探寻的目光落在多尔衮脸上,很小心的问:“济尔哈朗老成持重,能否镇守北京?” “好”多尔衮回答的很于脆。 于脆的让孝庄忘记了惊喜。 “我相信你”多尔衮起身行礼,道:“微臣告退,这就去准备领大军南下” 他不相信济尔哈朗,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女人。 他发现他一直低估了眼前这个女人,她可以为大清牺牲那么多东西,所以绝不会趁他在江淮鏖战时作乱。 “翟哲,从你离开草原后,我再没有与你交过手,现在让战场来决定我们谁是当世之雄” 多尔衮犹记得岳托的死处。 ☆、第583章 权术 清廷大军迟迟未下,鳌拜又被抓捕回京城,李成栋躲入淮安城不敢擅自出战。 半个月时间,明军攻下扬州府的泰兴和如皋,包括逢勤不战取下的高邮城。 仅此而已。 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始,明军只是攻下几片储存粮草的地方。扬州府北有淮安府,西有滁州府、庐州府和凤阳府,最后还有北伐必经之地徐州府。 而眼下,明军还只是在扬州府里打转转。 扬州城下,明军大营。 过江的明军将领齐聚在中军大帐内。 这是他们首次军议。 大帐的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翟哲面朝地图而站。地图上标志了江淮之间大小道路,险要关口和清兵重点驻守关隘。 他身后站着几位总兵和将军,黑压压一片,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 “此次大军过江北伐,可分为三个阶段,首先要拿下扬州城和淮安府。扬州与南京隔江相望,陛下及诸位大学士每思江北,夜不能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扬州是志在必得。淮安在洪泽湖之侧,靠近淮河,扼守扬州北部通道,拿下淮安城才能确保扬州府不再受清虏侵扰。” 翟哲转身招手命在一旁侍立的翟天健来到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细长的白杨条,指着地图中心稍稍靠西的地方,道:“凤阳有太祖皇陵,落在清虏手中朝野不安,所以第二阶段以凤阳为目标。” 在家中时,翟哲对儿子和善的时候多,这是翟天健首次看见父亲盔甲鲜明,指点江山,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向往。 翟哲没有留意儿子,他停歇片刻,又用杨木条指向地图最高处一小块地方,轻声道:“最后是徐州,徐州锁南镇北,非国力强盛无力镇守,未必是今年之功。” 攻取徐州还很遥远,在没有准备兵进北京之前,没有必要攻占徐州这个四战之地。 诸将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今日的晋王,不再往日的宁绍将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不是圣旨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诸位要有在江北长久作战的准备,也许是今年,也许明年,也许要三四年才能结束这场战事。我只希望到最后不是我们被逼退回江南” 翟哲神色严峻,他平日对诸将很温和,临阵时立刻换了一张脸。 “我估计清廷大军很快会南下,领军的不是多尔衮就是济尔哈朗。”翟哲右手指向第二列右手第二位将军,叫道:“阎应元” “末将在”阎应元迈步站出来。 “你立刻率本部兵马进驻高邮城,阻挡清兵北下。我大军一日不攻下扬州城,你就要在那里死死的钉住。” “遵命” 阎应元是诸将中唯一没有随翟哲上过战场的人,他麾下统领一万正兵和一万江阴的府兵。那些人都陪他坚守过孤立不倒的江阴城。 翟哲目光与阎应元相接,道:“高邮城防简陋,比不过扬州,也比不上江阴,但是,高邮城是扬州北唯一的屏障”其用意不言而喻。 “城在人在”一声于脆利落的答复。阎应元脸膛通红,如庙里的关公塑像。 翟哲目光溜回来,接着下令:“从今日起,李志安攻北门,元启洲攻南门,郑遵谦和孙之敬攻西门,方元科攻东门,逢勤驻军在运河艾家湖侧,相机支援高邮。” “遵命”诸将声音参差不齐。 军议结束后,诸将基本明白了翟哲的策略,仍然是以稳为主。明军临江作战,可谓是占尽便宜。江南各项物资经水路运送到江北很便利。 中军大帐内,翟哲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这是赵志成一年多来的成果。 “多尔衮,我们很久没有交手了” 他摸了摸腰上佩刀,卢公也是败在多尔衮手中才在巨鹿阵亡。他许久没有去缅怀卢公,这个清明节他已渡江,没有机会去宜兴扫墓。 刻意或者是无意,他脑海中卢公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他现在做的事,非卢公所愿,他想做的事,卢公无法想象。 突然,他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多尔衮,很可怕吗?” 翟天健在苏州学院听方以智等诸生议论过天下大势,诸生言辞中对多尔衮极尽贬低,常拿多尔衮和孝庄太后私情唾骂。 见父亲展现出从来未有的严峻和凝重,他心中有疑问。一个被贬低到极点的人不可能成为父亲如此重视的对手。 翟哲转头,道:“很可怕”他表情严肃,有些吓到翟天健。 “但是,他还不是最可怕的人”翟哲回想草原的历程,说:“如果皇太极能多活十年,我们不知乘船飘到那座孤岛上去了。” 多尔衮的能力与岳托在伯仲之间,他今日取得的成就是站在皇太极的肩膀上。 见翟天健神情迷惑,翟哲笑笑,把近年来自己所思全部吐露出来,道:“你要记住,汉人要是能团结一心,不被私欲蒙蔽,就算有满清有成百上千个皇太极和多尔衮般的人物,也只能在跪在大明的旗下俯首称臣。所有的祸事都是自取,勿需怨天尤人。” “孩儿知道了” 翟哲笑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知道的还少。 权术一途,也需要天赋。 翟哲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擅长玩弄权术的人,但他也慢慢学会制衡和利用。 此次出征,明军正兵九万,府兵和民夫十万齐聚扬州府,江南精锐尽出。 如此大规模的征战,对江南百姓不可能不产生影响。 翟哲突然发动的北伐,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北伐,只是大明与清廷争夺江淮之战。此战可看做北伐的前奏,也可看做是收复江南的续曲。 以东南立国者,很少有长久只固守长江沿线。 清廷自失去江南后一直没有回过神来,连续被姜镶和吴三桂反正牵制。若等清廷缓过神来,没有纵深的长江防线会像一根绳子勒在南京城的脖子上。 战事起,最开心的当属富阳县的三家兵器作坊。 柳泰广回到南京城,按照惯例,他在回家第二日来到柳随风府上拜见族叔,他父亲柳全与他同行。商人的儿子早当家,这几年他一直在执掌柳家兵器作坊。 柳泰广为人精细,但锐气不足。他出生后,家中已经很富裕,因此比他的兄长柳泰熙更像纨绔子弟。否则也不会闹出收买胡家工匠盗取燧发枪样品那样荒诞的事情。 柳随风不是很喜欢这位柳家二公子。 柳泰广一入门,坐了不到一刻钟,开始习惯性的指点江山,道∶“叔叔,您这府邸也太陈旧了吧” 柳随风原本对柳全含笑,听言立刻沉下来。 柳全对柳泰广招手道:“你过来” 柳泰广不知何事,走到父亲身前。柳全站起来,突然伸出手来,狠狠的打了他一个耳刮子。柳泰广条件反射般挡了一下,很快收手站立不动。柳全发怒,他屁也不敢放。 柳全毫不手软,接连抽了三下,柳泰广两边脸很快肿了起来。 “好了,别打了”柳随风坐在椅上没动。 柳全这才停下手来,骂道:“目无尊长,行事鲁莽,今日让你长长记性” 柳泰广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不解自己随口一句话,为何惹来这么重的责罚。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柳全一直在南京,心中有数。去年,晋王裁定燧发枪由三家工坊共同研制,兵部优先向胡家订货。在那之后,晋王对柳随风冷淡了许多。 今年,范永斗没有升官,柳随风也没有升官,内阁还是被江南望族把控。 柳随风摆手道:“好了,年轻难免会犯错” 柳全余怒未消,说:“我柳家经商,一向以诚信为根基,就算不要燧发枪的利润,也不能被胡家瞧不起” 柳泰广才知道,那件事还没有结束。 去年十月的余怒,直到翻过年晋王离开南京城才爆发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莫要再责怪孩子”柳随风苦笑,道:“我当时也是糊涂了,有季弘在,什么事情能瞒过王爷。”翟哲可以容许他犯错,但不能容忍他欺骗自己。 “哎,江北战事紧张,兵器工坊要加紧了,不要拖大军的后腿为好” 柳全摆手,命柳泰广退去。 老苍头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了,院子中只剩下两个人,兄弟两人。 “大将军府前日传达命令,命三家兵器作坊在应天府建立分号”柳全说话吞吞吐吐。 柳随风道:“把大将军交代的事情做好,才是正道” 柳全看上去很苦恼,说:“王爷突然北伐,又让江南人完全把控朝廷,实在是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是北下者近期共同的烦恼。柳家是随翟哲北下势力最大的家族。堵胤锡掌控户部后,很多事情都不好做。 “何必要猜,王爷急于北伐,是不想让江南人和北下者的矛盾爆发出来”柳随风笑笑,他能看清楚晋王的心思,那又如何? “内阁那几个人,都是被王爷挥鞭驱赶的牛,陈尚书和堵尚书,在北伐一事上都会坚定的支持王爷。如果今年不北伐,王爷难道要留在南京城看我们和东林党斗吗?” ☆、第584章 不好过 季节的脚步不会因世人的挽留而慢上半分。 高邮城头,阎应元正在督促民夫和兵丁加固城墙。 这里真的很脆弱,否则也不会在逢勤面前不战而降。 周边的凡是没有来的及逃远的百姓都被征集到城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在江阴举事之前,阎应元当过最大的官是典吏。三年,他已经证明了自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军将军。 曾在江阴城协助他守城的王公略和陈明遇是他的副将,江阴城内几乎全是江阴的子弟兵,还有大半的讲武堂第一批学员。 收复江南后,南直隶义军中江阴人被划分为正兵者最多,因晋王对江阴城牵制清虏重兵的优待,也是对阎应元的信任。 城头,两个人且行且说话,陈明遇和阎应元已是生死之交。 民夫已经忙碌四五天,这座城在阎应元眼里仍然是千疮百孔。 陈明遇负责城墙修葺,见阎应元一直颜面不展,觉得颇为过意不去,感慨道:“高邮城,哎” 一言难尽。 “进度还要加快些,要昼夜施工,我猜清虏就快要南下了”阎应元不是对陈明遇不满,他本就是不苟言笑的人奈何,高邮城的底子太差。 站在城头往南看,一支车队正在逶迤而来,车上覆盖了挡雨的篷布。 陈明遇转身时看见;伸手指向远处,道:“大人,应该是火器到了” 阎应元摸了摸城头的青砖,昨夜细雨稀稀拉拉下了一夜,砖头的凹槽中有些积水。 “大人,你看”陈明遇指向车队之后的旗帜,声音惊奇,道:“好像是大将军来了” 阎应元眯着眼睛看,他的视力不好,连忙从腰上摘下千里镜,目光在千里镜中一晃,他立刻放下千里镜,道:“真是王爷来了” 晋王亲自来高邮城巡视,有两种可能。 晋王对高邮城防不放心,或者是清兵南下的兵马太强。 那都说明高邮城可能要面对守军能力之外的攻势。 阎应元“噔噔噔”走下城楼,他军中只有两百匹战马,还是逢勤击败鳌拜后从俘获中分给他的。 晋王的骑兵越过商队。 亲兵卫轻甲骏马,一直行进到高邮城前,带来的压迫感如藏鞘的锐刀。 阎应元站在城门外道边,单膝跪地拱手行礼,“拜见王爷” 翟哲下马。 四处都是忙碌的民夫,高邮城外仅有的几片丛林现在只剩下的光秃秃的树桩。 “起来吧” 阎应元起身。 “带我到城内看看” “遵命” 阎应元转身在前引路,方进招手率二十四个侍卫落后三四十步相随,其余兵马驻扎在城外。 高邮城高两丈,护城河中水波粼粼,水面宽度约在五六丈左右。 翟哲走上城头转了一周,城头只有两门锈迹斑斑的铁炮。工匠正在垒砌炮台,阎应元为自己争取到五十门守城炮,经验丰富的炮手正在选定合适的摆放位置。 阎应元和陈明遇在前引路,在每个施工的处都做个简明扼要的介绍。 城头走了一周,一行人来到县衙,这里比城头还要破旧。阎应元暂时没工夫来修这里。 阎应元招待翟哲上座,他这里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晋王。 “多尔衮就要来了” 坐下来后,翟哲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带来了浓厚的紧张气息。 这是从北京送出来新鲜出炉的情报,大清的摄政王亲自出征。 没有意外,清廷做出了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 阎应元欠身,道:“末将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他知道翟哲对高邮城还是不放心。他不是大将军的嫡系,与大将军没有私人情谊,在朝中也没有后台。南直隶起兵的义军十有八九被解散回家为民,或者是编入府兵,唯有他升任总兵,他知道该怎么做。 “清廷大军有女真人两万,汉八旗六万,加上淮安城内的两万人,共有十万大军” 阎应元把自己高昂的脖子稍稍放平。 “这只是首批兵马” 翟哲抿着嘴微笑,他没有从阎应元身上看见过分的紧张,也没有看见轻佻的气息。 他二人年纪相仿,他并不了解阎应元。如果不是逢勤的火器军另有重用,他不会把高邮城交给阎应元。 现在看来,他比阎应元紧张。 为将者只需坚守一地,为帅者要统筹全局。 翟哲问:“你需要什么,只管向大将军府提” 此言一出,阎应元心里明白,他的命运已于这座脆弱的县城连在一起。宽厚的条件意味着严苛的使命。 “我要得东西都已经上报了” “好”翟哲轻轻点头,“我来这里是特意要告诉你,在大军攻破扬州城前,高邮城没有援军” 阎应元心中咯噔一下,他脸膛很红,上涌一点血色也看不出来。 “末将知道了” “清虏为救扬州城可能会绕过高邮南下,所以我必须要留有兵马阻击,但只要高邮城不丢,多尔衮只能轻骑突袭,无法在高邮城南立营。” 翟哲在给阎应元详细说明他做出这个决策的原因。他无需如此,他一向如此。 这几日说得豪言壮语太多了,阎应元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再重复表态。 “你要做什么要尽快了,我命逢勤北上在高邮城东阻止淮安府清兵骚扰,你也只剩下七八天的时间。” 也许是晋王带来的消息太吓惊人,也许不敢好太主动。听翟哲说完话后,阎应元和陈明遇两人僵立在那里半天不动。 翟哲招手,问:“有再多的事情要做饭也要吃,午时都过去好久了,你这里有饭吗?” 陈明遇忙不迭的答应:“有的,有的” “军中吃什么,给我随意上些过来,不要再另外准备了” 阎应元和陈明遇心中忐忑,但不敢违抗翟哲的命令,招待晋王吃了一顿简陋的午饭。 翟哲没有在高邮城久留,吃完饭后随即踏上归途。 他与多尔衮是老对手。战场互有胜负,他输的最惨的一仗当是卢公命陨石巨鹿。那不是他的原因,但战场从不讲原因。 随后的几天,整车整车的物资不断运向高邮城,阎应元想不到晋王真是舍得,他没要的东西也送来了不少。 在此之前,他虽统领正兵,但因为在兵部和大将军府没有人脉,装备火器和兵甲一直落在人后。这几日,除了没有最新的燧发枪,他军中配备了江南兵马最精良的装备。 一万正兵全部配上盔甲,虎蹲炮、鸟铳和各式毒火球堆满了库房,粮仓里的稻米足够城内的守军和百姓吃到年底万事俱备,他要是守不住高邮城,也真没脸去见晋王了。 高邮城离扬州与淮安城距离相仿。 淮安城的形势与高邮相仿,装满粮食的木船不断从水路运过来。 鳌拜被抓回北京城后,淮安城的守军由李成栋统领。当然,他管不住镶黄旗的女真人。 摄政王的大军未到,粮草押运官正白旗贝子达春先到淮安城。 李成栋的兵多,但在满人的朝廷里没什么地位。他一面派斥候侦查明军情报,一边在淮安城布防,凡是可能出过错的事一律不粘手。 总兵府的后院。 一个揣着木拐的人慢腾腾在廊道中行走。 李元胤逃回淮安后一直在养伤,他右小腿被鸟铳铅子击穿,万分幸运没有击中胫骨,否则很可能会落得终生残废两个仆从远远的跟着他,他不愿让别人来扶。 “爹” 李成栋坐在凉亭中回过头,眉头微弓,责怪道:“你有伤在身,到处跑什么” “没有事的,皮肉伤”李元胤脸色有些苍白,强笑道:“听说鳌拜又被放出来,这次还随摄政王一同南下。” “嗯”李成栋面沉如水。 “前次战败,鳌拜恨我们入骨,他脱罪后,不知摄政王是否会听信他的谗言。” 李成栋也正在担心此事。 他清楚鳌拜与摄政王的矛盾,但那毕竟是满人自家的事情。 他略一迟疑,道:“我对大清一片忠心,又与明廷结下死仇,摄政王英明,不会被那个莽夫蒙骗。” “希望如此”李元胤挪动脚步,艰难的坐在李成栋对面的石墩上,用忧愁的目光看着父亲,问:“难道我们只能为大清效力吗?” 李成栋猛然惊醒。 “你在说什么?” 李元胤垂下头。 “你想爹死吗?我在江南杀了那么多人带发人,即使翟哲现在能答应我什么条件,但陈子龙那些人迟早会找法子杀了我。” 文官的是最靠不住的,也是气量最小的。李成栋阴森的目光落在李元胤光溜溜的头皮上。 他们不是亲父子,养子和亲生终究不一样。李元胤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让他警觉顿生。 “你回去好好养伤,没事不要到处乱跑,不要胡思乱想,更不准乱说话” “是”李元胤出着拐杖站起来。他能感受到父亲的怒气和不满,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说的太唐突了,但那句话他已经憋了好久。 李成栋一直盯着儿子离去。 这世道,原来每个人都不好过。 ☆、第585章 久违 四月中旬,清兵数万铁蹄踏过山东平原。 多尔衮在郯城停留一天,率一万八旗骑兵到达淮安城淮水北岸。而此时,扬州城已在明军的炮火下坚守了二十多天。 兵贵神速,大军一日渡过淮河。多尔衮召集留守在淮安的四千多女真人。 此事,他在淮安城已经拥有了一万四千女真骑兵以及两万多汉人劲卒。 江北四镇的高杰怎么想不到,他挥师北伐被许定国陷害丧命,他的部下如今却成了清虏的帮凶。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明军缺少骑兵,多尔衮初到淮安立刻蠢蠢欲动。 李成栋和达春等人前来拜见,各自禀告敌情和粮草状况。 李成栋心中不安,道:“明军现在集中兵力猛攻扬州城,据斥候情报,明军过江的兵马有近二十万人,高邮城有两万守军。”他是把过江的民夫也当做士卒。 “二十万人?”多尔衮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起鳌拜和李成栋曾被比自己人数还少的明军击败,问:“明军战力如何?” 李成栋舔舔嘴唇,不敢随意开口。迄今为止,他只与明军交过一次手,被杀的大败而归,他又不敢太夸强明军。 多尔衮不再强问,道:“你把当初被明军击败的过程给我说说”他已听鳌拜禀告过那一战。鳌拜说李成栋迎敌不力,导致溃败,他心中已经相信了七八成。 汉卒打仗不行,在满人眼里已是根深蒂固。 李成栋把当初如何在高邮城下与明军偶遇,骑兵冲击如何被明军铁炮击败,最后他的步卒维持不住战线过程详细讲述一遍。 多尔衮不是没打过仗,听完立刻明白谁说的是假话。 “李总兵,你做的不错明军有奇巧火器,战败情有可原” 李成栋心中转暖,摄政王果然明察秋毫。 其实即使多尔衮知道他临阵脱逃,也不会责罚他。满人还要利用汉人卖力打仗,汉人领兵的将领都在人心惶惶,多尔衮当务之急是笼络人心。 多尔衮好不掩饰的责怪道:“鳌拜轻敌了,骑兵稳稳掌握主动权,为何要蠢笨的迎明军铁炮冲锋?” 李成栋唯唯诺诺。 赏罚分明,乃是行军打仗第一要务。安抚好李成栋,多尔衮传达命令:“我明日要率军南下,你带上骑兵给我引路” “遵命” 北京城还要留兵马驻守,清廷其他兵马会陆陆续续赶到,多尔衮已经等不及了,他要尽快展现清廷对扬州城的支持。 从淮安到扬州虽然有些丘陵,其实都是很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多尔衮资历老,威望高,不受鳌拜战败的影响,一到淮安立刻让清兵找到了主心骨。 次日,清兵两万骑兵出淮安顺着大运河航道一路往南。 大军一路探寻敌情,次日晌午到达高邮城下。 清兵斥候继续往南查探,才发现短短一个月,高邮城往南的一大片土地早已见不到人影,直到艾临湖才见到明军的阵营。 高邮驻守在运河之侧,如果不能攻下此城,往南运送粮草的道路便被截住了。 两万骑兵密密麻麻出现在高邮城北,阎应元和陈明遇都爬上城头远眺,同时命轻骑南下通告军情。 李成栋给多尔衮解释道:“此城简陋,明军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加固城防,只要等铁炮运到强攻,明军是守不住的“那也要等铁炮运到”多尔衮很焦急。铁炮沉重,还需从各城的炮台上拆卸下来,好在有运河水道方便运送。 他催马上前一步,下令:“绕过高邮城一路往南” “王爷”李成栋想劝。绕过高邮城向南都是明军的控制区。 多尔衮没有理他,率先催马出发,李成栋只能紧随。 阎应元和陈明遇在高邮城头一直看着成片的骑兵绕开自己向南。那些骑兵如天空飘浮的云朵,行走了半个时辰全都消失不见。 “阎总兵,清虏的胆子真大啊”陈明遇感慨。 阎应元指向城下的旗帜,道:“你也不看看是谁来了”多尔衮亲至,当然与众不同。 多尔衮尚未到淮安,翟哲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确实没想到多尔衮这么快南下。 阎应元的急报送到扬州城下时,翟哲正在巡视诸营。 明军铁炮昼夜轰击,又让民夫和士卒挖掘地道,扬州城四门都被轰塌。甲士一直在做攻城准备,厚甲可以给攻城的勇士能抗住清兵长箭和雷石的袭击。 军情紧急,方进亲自领着高邮城信使在方元科兵营中找到翟哲。 翟哲接到急报后匆匆看完,立刻起身返回中军大营。 “多尔衮来了啊”他已等待了许久。如果能在战场击败多尔衮,清廷的危机再也压制不住,大明北伐也许会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回中军大帐的途中,他接连下来好几道命令。 “命逢勤收缩兵马,坚守不出” “鲍广清点亲兵卫,准备随我北上。” 扬州城下有十几万兵马,为保证攻城不放松,他拿不出多少人来与多尔衮两万骑兵野战。逢勤依靠火器战胜清兵骑兵,但那种事情只能做一次,不能盲目重复,因为那也是险胜。 艾临湖边有树木丛林,还有些纵横的河道,是最佳阻击清虏骑兵南下的场所。 逢勤的兵营四周树立了新削松木的木栅栏,炮车都集中在营寨正中的位置。士卒手中都是燧发枪,清兵要是敢拿骑兵攻营是自寻死路。 逢勤在亲兵的簇拥下站在辕门口观望清兵来势。 两万匹战马奔腾起来的动静似乎比夏日的暴雨春雷还要猛烈。 多尔衮也在看他。 双方隔着几条小河对视。多尔衮细看地势,赞叹道:“这座营寨真是扎的滴水不漏,逢勤和左若,都是翟哲的左膀右臂,果然名不虚传” 他可以赞逢勤,李成栋可不敢表示赞同。 绕逢勤的大营看了半天,多尔衮无可奈何,不得不承认道:“要想攻下这座营寨,还要等步卒赶到”他听李成栋说了明军新式鸟铳的威力后,将信将疑,但如果明军鸟铳发射确实不需要火绳,他必须要拿到火炮才有可能攻下这座位置极好、看上去很普通的营寨。 正在观望之际,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顺着运河的堤坝走向逢勤的兵营。 “翟”字旗飘荡。 多尔衮咬牙切齿,骂道∶“如果我当初在草原杀了他,也许不会有今日之难”他当初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那个时候的翟哲在他面前脆弱如初生婴儿。 ☆、第586章 掌控 “来了么” 阴沉的天气下,翟哲胯下战马不安的促动前蹄。 相距七八里路,中间还隔着几道小河,通人性的战马能感受到对面铺天盖地的敌意。大黑马早死了,枣红马也已经衰老,养在南京城的马圈里。 他面对的还是那个对手。 战马纵横的喧闹渐渐平静。 多尔衮的两万骑兵与鳌拜统领的三四万人马给他带来的压力完全不一样。 扬州城的战事已经停下来,博洛想必也已经知道摄政王的援军来到。 翟哲注目片刻,催马向不远处的兵营走去。 逢勤亲自来到大营门口,迎接两千亲兵卫骑兵入营,这些是扬州城下唯一的骑兵。 两支军队就这样对峙。 逢勤跟在翟哲身后,问:“要出击吗?”他对自己信心十足。 为了应对骑兵,近日兵器工坊新打制的武荡车和拒马枪等物都送到营中,他比翟哲更了解自己麾下这支兵马的实力。 翟哲摇头,道:“不急清兵才南下,多尔衮亲自出征,锐气正盛,等磨一磨他们的性子再说。” “遵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入中军大帐,对多尔衮的两万骑兵视若无睹。 翟哲径直坐上主座,道:“近日雨水下下停停,运河水涨,你可从水路关注高邮城的状况,但没有我的命令,决不可轻举妄动,哪怕高邮城失陷。” 哪怕高邮城失陷?逢勤心中微动。 “遵命”不该问的话,他从来不多问。 十几里的骑兵似乎有动作,数万铁蹄撞击地面如闷雷声传入帐内。 片刻之后,大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站在门外禀告:“启禀王爷” “进来” 一个年轻的武官大踏步走进来,单膝跪地禀告:“清虏骑兵朝西南去了” “知道了”翟哲摆手命他出去。 多尔衮如果不攻打这座大营南下扬州,将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仅仅两万骑兵,大清的摄政王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高邮以南的百姓都要么被疏散走了,要么被召集入泰州和如皋城内,就让多尔衮把这膏腴之地当做牧场畅快一把那武官起身出门,翟哲见逢勤视线一直落在地面,心中有些不乐。 在他面前,他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拘束。 但是,他无法强迫一个人改变 “你对眼前的战局有什么看法?” 逢勤终于抬起头,晋王首次就北伐一事征询别人的意见。自明军北上以来,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当当,想来晋王已有谋划。 “清虏骑兵多,在淮扬战场占优,因此此战宜慢不宜快,当以稳为主,耐心寻觅战机。”逢勤说话语速很慢,平平稳稳,不带有一点情绪。他这个性格,也许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有所成就。 翟哲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高邮以南有些水道,骑兵行径受到限制,所以扬州城还是不要急于攻下来的好听见此言,逢勤隐约猜到翟哲的计划,但他不会说出来。 “大明从洪承畴的松锦大战,到孙传庭的潼关之战,最后都败在一个急字上,临阵一事,当真奇妙,有时候一刻也耽误不得,有时候半点急不得。” 翟哲感慨一通,道:“阎应元守住高邮,你就守在艾陵湖,且看多尔衮到底要怎么办。” 两人在大帐内一问一答,说些军中的事情,直到听不到外面的蹄声,才走出大帐。 北方的沃野空空落落。 “我要建立一支骑兵”翟哲的欲望是如此强烈。这种由敌来去自由的战场让他由非常不痛快。 非常 他以骑兵起家,但在江南难求良马。这还只是在淮扬,等将来到了中原,河北甚至塞外,没有骑兵他拿什么去争雄。 明军斥候紧随清虏大队骑兵的动向,不时传消息递回来。多尔衮率两万骑兵在距离扬州五六十里的地方巡视一圈后,掉头返回北方。 半个时辰后两千亲兵卫骑兵出营,尾随在多尔衮身后,一直把他送过高邮,才返回扬州城外大营。 多尔衮的到来影响了扬州的攻城,战事破天荒的停了半天。 这么一支来去自由的骑兵出现在淮扬还真是麻烦,明军必须有所防备。历史上各种奇袭的战例,翟哲不希望自己成为成就多尔衮的背影。 直到次日,中军亲兵卫回到大营中时,一个来自安庆府的信使正在等着翟哲。 那信使虽然穿着武官的衣服,长相文质彬彬。 翟哲看他有些面熟,脑子中灵光一闪,想到原来是去年讲武堂首批四杰之一松江府的程子明,秀才出身,今年才被派到李来亨军中,“你是程子明?”他伸出手指,口气疑问。 “正是属下”程子明心中感动,他没想到大将军能记住他的名字。 “李来亨那边战况如何?” “是这么回事……”程子明说话条理清楚,对答如流,读过书的武官果然不一样。 李来亨奉命从安庆出兵后,也许是清虏对他过于轻视,竟然让明军接连攻下怀宁和桐城两座县城,再往北的庐江就是庐州府南边的门户了。 桐城县乡绅望族深受东林党影响,一直对江南明军翘首以盼,李来亨在本地乡兵里应外合下攻下桐城。 攻下桐城后,他遇见了新的问题。 简要说明战况后,程子明说出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总兵大人攻下桐城后,英霍山区诸多义军派来使者,说愿意归顺大明,但要求朝廷封官。” 英霍山区即大别山区,革左五营曾经在那里立寨,赵志成曾经向翟哲禀告过那里的情况。那里山深林密,情况非常复杂,大大小小的流贼义军有几十支。有打散的大顺军余部,也有当初被清虏打散的明军散兵游勇。 他们中有几个大头目与洪承畴有来往,当初反剃发令时在江北孤立无援,投靠了清廷,也有人不愿意放弃当山大王的痛快,一直在山区厮混。这里夹在清廷和大明的交界处,这些义军或者是盗贼常常出来截取商队,抢劫村镇,日子过得也痛快。 他们虽然名义上投靠了满清,但不愿出山攻击明军给清廷卖命,一直躲在山里观望。 今年见天下的形势要变,明军接连收复失地,有些人便坐不住了,想谋个出身。 “哦他们想什么官?” “英山张缙彦原当过朝廷兵部尚书,求朝廷委任他为凤阳巡抚;朱常巢为宗室,自称荆王,求朝廷封郡王,陈福求总兵之位” 翟哲呵呵一声,问∶“这些人战斗力如何?” “张缙彦被四十八寨义军推为盟主,势力较大,号称有四五万人,他原当过洪承畴的部属,前年投靠过清廷朱常巢曾经攻破过太湖县城” “虫儿鸟儿也想称王,乌龟王八也想当巡抚”翟哲摇头冷笑,道:“还以为这是隆武元年吗?” 程子明不敢多言。 “回去传令,命李来亨向庐江进军,威慑庐州府,至于那些义军,”翟哲略一沉吟,道:“愿意打清虏的就带着,还想跟在清虏后面的也无需客气。” “遵命” “安庆离扬州路途遥远,你回去告诉李来亨,临阵可随机处置,无需事事来禀告我,我会让袁宗第去桐城当他的后盾” 程子明大喜,李来亨正忧心兵力不足,英霍山区那些人首鼠两端,不值得信任。 程子明走后,翟哲立刻打开行军地图,在英霍山区的位置做了一个标记。 左若和吴三桂配合牵制汉中的阿济格和河南的勒克德浑,李来亨一支兵马作为偏师。 忠贞营中真正精壮的士卒都在袁宗第和李来亨军中。 东西两个战场都集结清廷和大明所有能拿得出来的精锐兵马,反倒是从安庆府北上的偏师最容易取得战绩。 “来人” 方进走进来,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但在翟哲身边七八年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从来没有 “在” “传令往随州,命袁宗第率本部兵马往桐城听李来亨节制。” “遵命” 方进退去。 除非晋王需要他,他不会让晋王感觉他的存在。而当晋王有事要办时,他就像一直留在晋王身边。这是当亲兵侍卫最高的境界。 “机会已经给你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翟哲自言自语。 李过才被册封为荆州将军,但李过已经老了,不但人老了,心也老了,无法再在战场展现雄威。 湖广之战,他捧起了左若,成就左若和逢勤左膀右臂之名,他下一个要捧的人是李来亨。 忠贞营是值得信任的,而且,军中也需要新鲜的势力。 他今日不但要考虑战场,还要在军中布局,所以他命李来亨独领一军进攻清虏布防最为脆弱的庐州府。 诸将封侯拜将,他想成就谁,就成就谁,这种感觉真的很好翟哲有片刻的得意,如天下芸芸众生皆被握在手中。 “这就是当皇帝的感觉吗?”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回避某个问题。 现在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回答,或许到了某个时刻,答复起来会很容易。 ☆、第587章 碰撞 四月下旬刚刚开始,清兵十万包围高邮城。 城头和城外的炮战惊瞎了清兵的眼睛。 在此之前,铁炮的威力已被众人所知,但这是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炮战,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辗压。 高邮城外无高地,清虏在布置炮阵时,阎应元很阴险的观望,直到清虏半数铁炮到达到达预定位置。清虏炮手准备试炮时,高邮城头的铁炮响了。 看见城外那一门门铁炮到处翻滚,陈明遇奸兮兮的笑,没想到一脸正气的阎应元也能想出这样的阴招。 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人。 阎应元当典吏时常与各种盗贼打交道,岂会不懂欺诈,只是平日不屑用而已。 那些铁炮都是辛辛苦苦从北方各地集中搬运而来,多尔衮亲眼目睹二十几门铁炮的炮管被击瘪,大发雷霆,当场斩杀了负责布置炮营的千总。 折腾了两天后,清虏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布置好炮阵,于是对轰开始。 明军在城头占据地势高处,清虏的优势在铁炮更多。 铁球在城头城外来回跳跃,双方的铁炮在轮流变成废铁。 来来回回又是几天,高邮城头的巨炮基本上都被打废了,城外的铁炮也损失了一大半。清兵终于占据了炮火优势,开始蹂躏弱小的高邮城。 阎应元麾下士卒都熟悉炮击攻城,他们曾经在江阴城被压制了小半年,铁炮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以现在这种守城方式,四面城门在铁炮下最脆弱。阎应元在借鉴了杭州的守城经验,在城门后修建屏风墙,在城墙后布置藏兵台,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他和陈明遇都记得晋王特意来高邮嘱咐的那句话,“高邮城没有援军” 高邮城的确没有援军,多尔衮没有耐性在这座小城下耽误太多的时间,率骑兵南下扑向扬州城。 大运河的离一年中最汹涌的时刻还有一个月,几条支流河道的水势也不小。轻骑可以涉水过河,但身穿厚甲的骑兵做不到。 逢勤没有龟缩在营寨中,而是领五千步卒与清虏骑兵隔河对峙。当然,他也不敢离营寨太远。 “好大的胆子”多尔衮连日不顺,见明军步卒也敢如此嚣张,传令:“命李成栋过河驱赶明军” 明军没有带铁炮,他要看看传说中那奇巧的鸟铳究竟有何威力。 李成栋不敢抗命,率轻骑分散过河。汉卒无甲,过河后齐胸以下都湿透。 明军以五百人为单位,穿花蝴蝶般在河道边散开,以燧发枪瞄准在河道中涉水的士卒射击。 零零散散的几次小规模冲突后,多尔衮终于见识了明军新式火器的犀利。 当李成栋亲自率两千骑兵在七八里外的下游过河后,逢勤领步卒徐徐退回营寨。 李成栋只敢尾随,虚张声势。 见明军很快撤走,多尔衮明白了,逢勤此举是在向他示威,如在给他展示火器的犀利。 “调集铁炮,调集铁炮过来”他挥舞手臂喝叫。喊完话后,他立刻察觉自己最近的情绪波动很厉害,明军有意无意在激怒自己。 这是关系大清国运一战,无论如何他要保持冷静。 清兵南下带过来两百多门铁炮,在高邮城下损失一半。逢勤大营的位置选定的相当巧妙,一面临湖,若想炮击明军大营,必须要背水设立炮阵。 背水列阵等于把自己置于死地,又无法确保背后的河道安全难 有了高邮城下的经验,多尔衮知道明军营中有铁炮,不敢过分逼近。他才发现,骑兵暂时排不上用场。 不攻破艾陵湖的大营,他不敢南下袭击扬州城外明军的大营。 扬州城下明军大营与艾陵湖的兵营一正一奇,正合奇正配合之道。当逢勤兵营危急时,扬州大营一定会派兵来救。反之,清廷则要腹背受敌,首尾难顾。 多尔衮艰难的压制住心中的烦躁。 运河中常有小船出现,江南的府兵中有不少善水的士卒,清兵无力意在水中与明军争雄,明军可依托运河运送物资,通报消息。 高邮城和艾陵湖的战事一日一报到翟哲的案桌上。 他看的心不在焉。 方进在门口偷看他的动静,轻声说:“报李将军来了,说有事要禀告” “让他进来” 李志安兴冲冲走入中军大帐,拱手道:“王爷,通了,地道挖通了。” “城内有发现吗?” “矿工都在炮击时挖掘,声震如雷,城内没有什么异样。” 翟哲大喜,很快收敛兴奋之色,道:“好,暂时不要挖了,把入口掩盖住,矿工留在兵营中不许外出” “遵命”李志安口中答应,心中不解,难道不要尽快破城吗? 扬州城下明军有一小半人来自浙东,其中以矿工居多。矿工常年在山中开采矿石,有人曾经使用过火药炸石,向翟哲献策可挖掘地道到城下,使用火药爆破城墙攻入城内。 翟哲仔细询问细节后,觉得十分可行,立刻打消了各军营同时向城内挖掘地道的命令,仅命李志安在军中秘密挖掘地道。 守城一方常常用水缸蒙上牛皮监听地下动静,他此举正是为了确保能挖掘一条地道,不让清虏发现。为掩盖挖地道时的响声,营中矿工每每只在明军巨炮齐轰时才动工,所以一条地道挖了一个月才完工“这是首次用火药爆破城墙,功效如何,尚未可知”翟哲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有一件大事难以做出决定。 李志安道:“末将明白,末将也不是只指望这里” “好,这件事你莫要对任何人言,切忌保守军中秘密”翟哲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明日我要回一趟南京,扬州城下兵马全归你节制,攻城稍稍缓一缓,做好大营防备,防止清虏突袭。” “遵命”李志安知道晋王一定有不想为人知的筹划。 李志安回到营中没过多久,晋王传令召见诸将,几位总兵急匆匆赶到中军。翟哲下令,把军中事务交代给李志安,自己率方进等两百人乘船返回江南。 大战刚刚开始,大将军突然离开,军中将士各守本分,等候大将军重返江北那日。 翟哲告诉阎应元高邮城没有救兵,本是想把他逼入死地,他回到江南后,高邮城当真成了死地,因为没有他命令,无人敢去救援高邮。 除了逢勤隐隐猜到翟哲的心思,诸将都只是听命行事。 ☆、第558章 血债血还 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世人慢慢淡忘。 明军收复江南过去两年,有些人还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广德府内的一处矿场里,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在用粗木抬矿石,矿场里的到处是泥水,这些人步履艰难,细看才发现原来他们都带着脚铐和手铐。 监视的兵丁挥舞鞭子,喝叫:“走快点你们这帮贱坯。” 这些男人个头都不矮,但一个个瘦骨嶙峋。 靠路边的位置,两个人抬着装满矿石的大框一步一步挪动。 “哎呀”前面那人一身闷哼,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满竹筐的石头倒在地上。 一个兵丁大踏步冲上去,挥舞皮鞭劈头盖脸的打过去,骂道:“让你偷懒,让你偷懒” 摔倒那人双手挡面阻拦,鞭落如雨,血痕一条条显露出来。 那人爬起来,求道;“不要打了”破碎的衣服拉扯中裂开,露出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守卫棚里有几个兵丁牵着几只猛犬走出来。 四周忙碌的劳役没有人敢停下动作,他们还记得,一个月前有两个人想逃走,被抓捕后,就在众目睽睽下被几只猛犬活生生的撕扯成肉食。 一个身穿千总武官服的人看来片刻,见那个守卫打的兴起,没有收手的意思,皱眉阻止喝道:“别打了” 闻上官阻止,那守卫收起鞭子。 被打的那个劳役畏畏缩缩的捡起石块放在竹筐。即使是以前与他很熟悉的人可能也认不住来,原来他就算是曾经威震江南的多铎。 两年前。 大明收复江南,多铎、张存仁等一大批女真人俘虏不知去向。收复南京后,先是是唐王和鲁王争权,随后翟哲和郑芝龙封王,发生了明军西征湖广等一系列事件。 翟哲似乎忙的忘记了这些人,南京城的皇帝和朝臣在乎的是权力,斗的不亦乐乎,没有人关心这些俘虏的下落。 当初关到这个矿场的有三千多人,现在已经死了两成。若不是大将军府特别有交代,多铎早被打死了。 管束住兵丁,千总李云来在高处用阴狠的目光扫视全场片刻,然后回到石屋。,监视这帮俘虏不是轻松的活,又没有大功劳,他在这深山中熬了一年多,每天晚上睡觉都半睁着眼睛,只盼着这样的日子早点结束,他好能去战场立功。 “李千总”一个兵丁从矿场外的山口走进来,见到李云来禀告道:“大将军府来人了” 这座矿场守备森严,李云来命守卫检查来人的令牌和文书,确认无误,才放来使进入。 来的那人也是千总的官服,但李云来并不认得。来人并不多言,也不套近乎,板着脸道:“你做些准备,明日有人要过来看看这些俘虏。” 他是大将军府的千总,常在贵人身边走动的人,有骄傲的资本。李云来不以为忤,他看见大将军府的公文,知道来人也姓李,赔笑问道:“李兄能不能透个口风,来到是何人。” “你准备好就行了”送信的李千总口风严实,交代完后匆匆离开。 信使前脚刚走,李云来立刻召集兵丁驱赶劳役把矿场往外的泥泞的道路重新修整齐,一些碍眼的东西全都清理于净。 自从他被调任到这里,大将军府每次来人都是清点人数,这次竟然派一个千总过来打招呼,想来一定是个大人物谷中一直忙碌到天色漆黑才结束,李云来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次日午后,外面瞭望的兵丁飞一般跑回来,在李云来的门前招呼:“大人,大将军来了” 李云来一个箭步窜到门外,问:“真是?” “见到大将军的旗号了,还有好多骑兵” 李云来命兵丁把劳役押到一处,自己急急忙忙往外面去迎接。 广德府的守备在前引路,翟哲等一于骑兵缓缓而来。李云在跪在路边拜见,不敢抬头看晋王,直到听见翟哲的吩咐,才起身引一群人走进山谷。 翟哲没有往矿场里面去,径直来到驻军的营中。 坐定后,他随后问道:“那些满人还老实吗?” 李云来这才在晋王面前说上话,道:“那些人不老实,末将的鞭子能让他们老实” 当初宗茂是大将军府总管,挑选他过来看守俘虏。宗茂看中的人,当然有些手段。他打仗未必在行,但是个酷吏的坯子。 翟哲想了想,道:“把张存仁给我带过来” 两年来,他从未忘记这些俘虏。 收复南京时,隆武帝曾经建议把多铎凌迟处死,所有满人俘虏斩首示众,他拒绝了这个建议。 人皆有私心。因为,那时,翟家还在山西。 他视清虏为仇敌,他的家族却心甘情愿投靠清虏为贼。 但是,家族就是家族,血浓于水。 去年,他在湖广,金小鼎把翟家和范家带回江南。后来,他提拔金小鼎为南京提督,除了金小鼎的功劳和能力,也是因为金小鼎为他解除了一块最大的心病。 如今,多铎在江南欠下的血债终究要还。 扬州十日,江水半红。 他留着多铎的性命,正是为了等兵进扬州北伐这一天。 “遵命”李云来转身离去。他见大将军心思重重,生怕触及了霉头。 不一会功夫,李云来走在前面,两个兵丁押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须发挡住了脸庞,浑身散发一股骚臭味。 “跪下”两个兵丁在后面用隐秘的动作轻轻一踹,来人“扑通”跪倒在地。 翟哲低头端详片刻,道:“张存仁,抬起头来” 张存仁抬头,见服饰知道眼前坐的是何人。他声音嘶哑,扯着嗓子喊道:“翟哲,你要杀便杀” “你真想死吗?为何不用头撞石头?”翟哲没心情与他玩这种虚伪的游戏。 张存仁冷笑,道:“你要是来劝我投降还是免了,你以贱民劳役辱我,也休想磨灭我的心志” 翟哲有片刻愕然,拍掌讥笑道:“好一个大清的忠臣” 张存仁挺着脖子不说话。 翟哲感慨,道:“能让大明的总兵甘愿到清虏的奴才,皇太极还真是有些本事啊”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悲哀“罢了,你既然真这么想,我就成全你了” 他摆手命李云来把张存仁拉下去。 张存仁脸上脏兮兮被灰垢掩盖,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突然趴在地上,求道:“小人知错了,小人愿投降” 世上哪有那么多心坚如铁的人。在山谷中过了两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想死的早死了,不想死的也想通了。 两个兵丁在站在他身后观望,翟哲略一犹豫,摆手道:“带下去” 两个兵丁扯拉着还在苦求的张存仁出去。 翟哲侧首问李云来:“我昨日见大将军府见谷中尚有俘虏两千四百多人?““正是” “明日会有人拿大将军府批文过来交接,你把这些人都交给他,你这两年的差事就算了了” 李云来大喜,道:“遵命” 他能看住几千俘虏两年不出乱子,翟哲见张存仁刚才的模样,也知道李云来很好的领会了宗茂的安排的意思。 “交割完后,你率本部人马去南直隶总督府下效力吧” “遵命”李云来这回真是欣喜若狂了。 来之前本想见多铎一面,见过张存仁后,翟哲打消了这个想法。 大将军来去匆匆。 次日,应天府的三千兵丁来到山谷,把多铎和张存仁等人押送到运河边,乘坐水师战船运往江北。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多铎一直坚忍不死,心中还期盼大清再次攻过长江,解救他出苦海。 翟哲返回南京城,召集几位内阁大学士到晋王府议事。 此事本不符合朝廷礼制,但现在已经没人能顾得上这个。 马士英、陈子龙、堵胤锡、钱肃乐和张国维一同来到晋王府议事厅,五张太师椅摆放整齐。 五人先落座,翟哲姗姗来迟,落在主座。 翟天健与另一个幕僚随翟哲进大厅,站在侧首执笔当书记。 陈子龙看见女婿,心中五味杂陈。在大明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比翟天健更有前程的女婿,可这个女婿的前程太大了,大到可能会让他无颜对天下。 “今年我率军北伐,事起突然”翟哲面色随和,微含笑意,道:“诸位阁部都以大明为重,本王很是感激” “清虏南下荼毒江南百姓,最惨莫过扬州。如今江南人皆蓄发,扬州百姓犹在清虏压制下生不如死”翟哲笑容慢慢收敛,道:“我在江北两月,无数扬州府百姓拖着鼠尾辫来军营前哭泣,愿从军杀贼者无数。” 五位大学士都默不作声。东林党自诩忠君爱国,顾炎武喊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号。翟哲如此说法,谁还敢说反对北伐的? 马士英是首辅,率先表态,道:“大将军放心,内阁会尽全力支持大军北伐,不但要收复扬州,还要收复北京。 “好”翟哲赞许。 “我此番在扬州走一遭感触良多。清虏贼王多铎在扬州府犯下血债,大明收复江岸时还有一帮俘虏在各地矿场当劳役,满人加上甘为满人当奴才的汉人有近四千人。我要把他们全部押送到扬州城下斩首,以振军心,以偿血债” ☆、第589章 晋王的圈套 马士英不说话。 陈子龙垂下脑袋。 堵胤锡欲言又止。 正在记录的翟天健的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个墨疙瘩。 杀俘而且是几千人大规模的杀,对信奉儒家的文人来说,过于违和。 翟哲可以不告诉他们直接去做这件事。但是,说了就一定会有人反对。 果然不假。 “王爷”堵胤锡直言:“杀俘不详” 他对翟哲执政力主推行的不少策略都有看法,但这不妨碍他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管好朝廷的收入账目。他很直接,有时候会让人不舒服,因为他无所畏惧。 “多铎在扬州屠城时可没这么想过” 堵胤锡道:“多铎死有余辜,但杀戮太重,有违天和” 陈子龙接过话头,道:“王爷可选罪魁祸首几百人在扬州城下斩杀” 翟哲不理睬二人,侧首看向马士英,问:“马阁部怎么看?” “该杀”马士英的答复非常于脆,“满人自入关以来,视汉人如牛马牲畜,在河北山东圈禁汉人为奴都是常事,在山陕杀戮汉人无数,听说去年在四川屠杀大批百姓,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他说的一半是心里话,另一半当然是在捧晋王。 “马阁部所见与我相同”翟哲看向陈子龙,表情严肃,道:“我非嗜杀之人,大明也不是嗜杀之国,只是有些事那么容易忘记,我心中过不去那道坎” 堵胤锡道:“王爷如此做,只怕扬州城内守军更会殊死抵抗,激起清虏仇恨对北伐大计不利。” 马士英冷笑,道:“多铎在扬州屠城,也没有激起江南百姓的仇恨”当年的大溃败是他数年来无法摆脱的阴影。弘光元年,扬州城破后,清兵过江,没有一府一县能站出来抵抗,东林复社士绅集体抛弃了阉党掌控的朝廷。 如今,他只是翟哲手中的永不会出鞘的利剑。晋王不可能再与东林党走到对立面。他虽然知进退,但也有情绪。 “你……”堵胤锡被噎住了。 “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刀箭”翟哲用一句话终止争论。 他不是来征询内阁的意见,他只是来通报他的决定。 “当年在扬州丧命的百姓有数十万。我准备在运河之侧斩杀这些俘虏,并请礼部前去主持祭祀,以安孤魂” 堵胤锡见陈子龙和张国维都不说话,脸上现出不忿的神色。他今日在这里给清虏求情,一旦传出去,会被那些被被清虏欺辱的百姓骂死。 礼部尚书是马士英,他当即表态,道:“礼部一定会做好此事,并请得道高僧前去超度屈死的冤魂” “如此甚好” 张国维和钱肃乐见晋王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出面。几千清虏的性命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陈子龙一直没有再多言,因为松江百姓因剃发令死在清虏刀下的人实在不少。 只是,他很不解,多尔衮率大军南下驰援扬州,正是战事紧张的时候,翟哲为何要回到南京弄出这样的事情。 晋王不是容易被冲动和仇恨冲昏头脑的人,再说,扬州屠城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难道和战局有关?”陈子龙在这几人中最了解翟哲。从反剃发令前的隐忍到之后的振臂一呼,他几乎每做一件事都是有的放矢。 几千俘虏的命运就此确定。 凌迟多铎和张存仁不是小事,内阁将草拟一份奏折给皇帝。 一边,翟天健笔走龙蛇记下父亲刚才说的那句话:“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刀箭”他在父亲身边呆的时间渐长,慢慢了解父亲,心中想法渐渐有所改变。 议事完毕,翟哲送内阁几位大学士出晋王府。翟天健看暂时无事,告假去拜见母亲。从他回到王府后,范伊已经派人来找过他好几次了。 剩下的只需等待,等待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也许七八天,也许十几天,多尔衮一定会得到这个消息。 如果多尔衮承受不了压力,按捺不住怒火,翟哲很愿意在扬州城下等着他,到那时运河的水流应该比现在更大。如果多尔衮能忍,他将在斩杀俘虏后炸开扬州城墙,攻下扬州城,把清虏的士气压制到极点,再乘机北上战淮安。 兵者诡道也。说的透彻一点,便是以虚惑实,以实击虚。 几千条人命,不过是他借势的工具。 从前翟哲为总兵四处征战时,常留下宽仁之名。从去年两税改制后,他坐镇朝堂,反而渐渐被人看做残忍好杀。这四千多人一斩,他是彻底摆脱不了这个恶名了。 但是,现在,他已不再那么在乎名声。 一路细想,回到书房,想到要攻破扬州城,翟哲对城下地道爆破城墙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对门外侍卫招呼:“来人,传令命南京提督金小鼎到这里来一趟。” 侍卫匆匆离去。 半个时辰后,金小鼎奉命来到晋王府,见到翟哲,跪拜行礼后,问:“王爷有何吩咐” “我要你做一个测试,七日之内完成”翟哲从桌面上拿出一张纸,上面绘画了一些线路。 他招手命金小鼎来到身边,指点图上标记,道:“你按照此图标记,修筑一面高墙,地基要打牢固,然后在墙下挖地道,用火药爆满,且看效果如何,能否炸开城墙。” 金小鼎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问:“这是破扬州城的方法吗?” 翟哲道:“此法若成,守城就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了” 在翟哲看来,这种爆破城墙的攻城方式是可以与燧发枪相提并论的战术改进。如果真有效果,守城一方只怕昼夜不得安宁,要专门派人一直听着四周城墙底下的动静。只要百密一疏,祸事立刻上门。 “好,末将马上去安排” 翟哲又叮嘱:“在应天府寻找一块僻静处测试,不可走漏消息。另外,城墙要修的坚固,最好能有南京城的城墙那般坚固” “遵命” 金小鼎来的匆忙,走的紧张。 交给他的事,翟哲很放心。 垒砌坚固的城墙还要有些时日,扬州府的战事激烈,他不放心长期停留在江北,安排好诸事后返回扬州城下大营此时,阎应元在高邮城内已经坚守了六天。 ☆、第590章 北方之敌(上) 七年了。 人生有几个七年?他不知道。 但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臣服皇太极后的七年。 眼前的这个信使装扮成商人千辛万苦来到草原,一路上一定是九死一生。 上一次他拒绝了,这一次他心动了。 夜晚的草原如一张黑色的幕布。 额哲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给王义斟满马奶酒。 王义端起酒樽往嘴中灌了一口,这酒酸啊有股奶味,夹杂着腐败的馊水味。想当初,他也把这种东西当做美味“清虏残暴,欺压蒙人,残害汉民。王爷一直牵挂大汗,只要大汗答应起兵,王爷答应等驱走清虏恢复大明江山那一日与蒙古结盟,大明与蒙古万古为兄弟之邦,同时解除商禁,汉人的稻米和茶叶可置换蒙人的牲畜和皮毛。” 见对面的大汗面无表情,王义继续劝道:“土默特的公主乌兰现为王妃,王爷说当初在草原承蒙大汗照顾,与蒙人如兄弟一般” “土默特?”额哲饮了一大口酒,发出冷笑,从嗓子眼哼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些年,曾经那个志气冲天的蒙古大汗不见了。 他看上去,像个醉汉。 “土默特已经不在了” “是啊”王义附和,道:“在王爷看来,只有蒙古的大汗才是草原的主人,辽东那些野人,粗暴而不通礼仪,乃是蒙古和大明共同的仇敌。” 土默特已经不存在了,俄木布汗还被囚禁在盛京,土默特被分为三个部落,托克博、杭高和格日勒图分别是三个部落的头目,归化城还有女真人驻军。 该死的土默特额哲心中暗自唾骂,土默特已经成为女真人忠实的奴仆,与漠东蒙古把察哈尔夹在张坝草原。 “翟哲只给我带来了兵器,没有给我带来美酒吗?”额哲抓住一根烤羊腿放入嘴中,使劲的撕咬,下巴上浓密的胡须与肥腻的羊油搅合在一起。 他看上去有些醉了。 王义不由得有些怀疑,这样的人还能成为王爷的盟友吗? “等宣大边关与蒙古想通那一日,美酒取之不尽” 额哲哈哈大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夜的交谈没有任何结果。 晚宴后,王义心中很焦急,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几天了。 一个年轻的侍卫头领送他返回商队的帐篷,如果再得不到明确的答复,七八天后,他就要返回大明了。商队不能在这里久留,额哲也不敢留下一个可疑的汉人。 因为,现在,蒙古大妃是皇太极的女儿。 等王义走远,额哲扔下手中的羊腿,眉眼间的醉色顷刻消失不见。他端起酒樽走出大帐,迎着灰暗的天空,把酒樽中马奶酒倾倒到草地上,低声呼唤道:“苏门啊,苏门,这杯酒敬你”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悲伤。 苏门是他曾经的大妃,七年前他被逼迎娶皇太极的女儿,苏门被废黜大妃之位。六年前,她死在漠南草原,死因不明。 他新娶的大妃在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那是他亲儿子,那个男孩越长越大,危险就越来越近。他借着狩猎之名面见王义,如果消息传到汗帐,不知还要惹出什么样的风波。 “孟和” “在”漆黑的大帐旁边闪出一个人影。 “你明日去朵颜草原,邀请阿穆尔过来,就说我想有一批马想出手” “遵命” 晋商范永斗和翟堂叛逃南下后,蒙人和汉人之间的商贸出现了一些变化。阿穆尔在张家口有相当大的话语权,汉人行商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欺骗蒙人。 仰望漆黑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如蒙古的前途。 许久之后,额哲手执酒樽返回大帐。 他既然面见王义,心中早已做出决断,但他不能表现的太过热忱。 曾经的那个年轻的土默特汉部千户现在已经是大明的晋王,如同摄政王多尔衮在清廷的地位。大明如此着急让他起兵,是因为现在的局势正在临界点。 但是,他要把自己卖一个好价格。 察哈尔人过了七八年安稳的日子,但这七年来,察哈尔人没有越来越强大,反而是越来越虚弱。那个该死的大妃用财富笼络了一些部落,还有些部落与女真人的贝勒和贝子越走越近。最让额哲愤怒而又无奈的是,很多精壮的蒙古小伙子都去当了喇嘛。 这是女真人的新策略,蒙古人家中只可留有一人娶妻生子,他身为大汗也无法阻止。 一夜过去。 草原的五月凉风习习,草木旺盛。 商队按部就班的销售货物,这是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没有进驻归化城。 王义一直随商队在土默川附近迁徙。 这里的板升都已经成了废墟,从前开垦出来的良田杂草丛生。满清禁止汉人出塞谋生,除了少许出塞的商队,其余难民一律格杀勿论。 昨夜面见额哲后进献上礼物后,这个蒙古的大汗随后就没了消息。他的身份是商队里的记账先生,白日都在忙忙碌碌记录货物的销售数量和价格。 两天后,半下午光景,又到了寻找部落过夜的时候。 一队骑兵由远而近,一直到了商队近前,为首的蒙古背着弓箭,在马上气势汹汹,道:“你们不要再到处跑了,你这些货物我们都要了,跟我们走吧” 王义抬起头,骑兵头目正是那个夜晚送他出大帐的侍卫。 经过几年的交流和熟悉,现在无论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不会再做抢劫商队这种杀鸡取卵之事。 在漠南草原,汉人的商队不敢反抗蒙古骑兵。 一行人跟随蒙古人前行。 路途遥远。 当日夜晚,商队随蒙古人在野外宿营,第二日继续前行,一直又走到天色漆黑,蒙古人点燃火把照亮道路前行,商队的伙计心中忐忑不安。 众人翻过一个大草坡,不远处出现一片亮腾腾的灯火。 “这里是个大部落啊”伙计们很快丢掉惊恐,欣喜不已。只有与蒙古的王公有关系,在草原单独行走的商队才有机会进入这样的大部落贩卖货物。 王义低着头,他不知道额哲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但今夜一定有个结果。 商队离火把通明的部落越来越近,隐约可以听见欢声笑语。 那里正在举办篝火晚会。除了重大节日,蒙古部落只有在来了尊贵的客人时才会举办篝火晚会。 王义知道,那不是在迎接他。 察哈尔人载歌载舞,大汗会见阿穆尔,部落的勇士们也跟着沾光。 火把熊熊燃烧,姑娘和小伙子们的歌声比火把的烈焰还要炙热。 汗帐中飘荡着烤羊腿的香味,阿穆尔带来了汉人酿造的美酒,额哲醉眼朦胧。 崇祯七年,林丹汗死在漠西大草原。崇祯八年,阿穆尔率部脱离察哈尔投靠女真,成为第一个脱离察哈尔的部落。他受皇太极的封赏后,一直率部落在张家口外经商,重复土默特人当年的致富之道。 宴席已经过了许多时候。 额哲眯着眼睛,他像个酒鬼。 阿穆尔头上已有白发,依然精神焕发。 “大汗敬您一杯美酒,祝您健康长寿” 酒樽触碰酒樽,两人一饮而尽。 “阿穆尔,听说你今年收获颇丰,常常有小部落的人去投靠你,我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不知能否供给我一些牲畜。” “大汗的吩咐,在下莫敢不从” “莫敢不从?”额哲眯着眼睛,“真是这样吗?” 阿穆尔心中一凛。 他当初背叛察哈尔,是因为见蒙古已经大势已去。这些年来,他虽不再归察哈尔部落,但一直还把额哲还当做蒙古的大汗。 额哲摆手,下令:“左右退下” 诸人慌慌张张的退下,不知大汗和阿穆尔之间有什么不快。 只有一个年轻的侍卫留在帐内,对阿穆尔虎视眈眈。 “大汗”阿穆尔起身行礼,长叹一声,道:“那件事做不得” 姜镶反正时,他就听说了汉人也曾派使者前来蒙古。一个月前,原驻守京城的清廷大军南下江淮,今日额哲突然召见他,他已经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何事。 “什么事做不得?”额哲冷冷的看着阿穆尔。今夜喝了那么多酒,好像都没有消融在他的身体中。 大汗嗜酒,不过是避祸之策阿穆尔又证实了自己的一个猜测。 “蒙古已经不是从前的蒙古了,漠东蒙古势力强大,土默特人与察哈尔有世仇,就是察哈尔人也未必会全听大汗的征召” “就像你当初那样抛弃蒙古的大汗吗?”额哲在笑,一双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 阿穆尔暗自心寒。 “你是个聪明人,当初给我送了许多消息,所以我才找你来共谋大事。”额哲缓和语气。 “我老了”阿穆尔叹息。 十几年前,他就说自己老了,今天,他真是老了。 突然,额哲拔出腰间弯刀,狠狠的砍在桌子上,骂道:“可我还年轻” 刀破桌木,如摧枯拉朽。残羹冷炙撒了一地。 阿穆尔变了颜色。 也许,他不该来这里,他只是想来劝劝额哲,让他打消主意。 “满人当初只占有辽东时,蒙古人在草原已经臣服了大清,如今满人已经占据大明的半壁江山,大汗……” “住口”额哲指着阿穆尔,“你说的我岂不知道,我让你来,可不是让你来教训丨我的” 他两条眉毛上扬,满脸杀气。 ☆、第591章 北方之敌(下) “汉人,不那么可靠” 阿穆尔的眼神很睿智,但其中有畏惧。 今日的事情只怕很难善了,他要找机会脱身。他可以不去向清廷告密,但他不能陪着额哲一起疯。据他所知,即使是察哈尔,已有很多人不愿意再走上对抗清廷的战场。 不是额哲不如林丹汗,而是蒙古的大汗向皇太极屈膝后,他已经失去了蒙古大汗的尊严。黄金家族的子孙不再被长生天的眷顾。 “我当然知道汉人狡诈”额哲哂笑,“但是汉人从来不会在草原立足” “大汗以为汉人能挡住满人的步伐吗?”阿穆尔口于舌燥,自己说服不了大汗。额哲的情绪正在顶点,看来主意已定,现在他只想脱身。 “加上我,应该可以”额哲站起来,走到阿穆尔面前,低头俯视这个老者,满嘴酒气喷在阿穆尔的脸上,“我听说多尔衮正在漠东征蒙古人入关,说明满人的力量已经相当虚弱,也许他还会征召土默特人,也许他会征召我们“大汗想好了?”阿穆尔有气无力。 额哲点头。 阿穆尔不再劝阻,问:“大汗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漠东人的装备不再像从前那样简陋,大汗若是举事,要先攻占哪里?” “入关”额哲回答于脆,“张家口” 阿穆尔心中悲凉,往后退了一步,道:“我虽然在朵颜草原,也一直心系察哈尔,如果大汗真的拿定主意,举事那日,阿穆尔必定相随” 额哲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道:“你曾是我父汗身边得力助手,当年察哈尔困境时有许多人离我而去,你是唯一还记得察哈尔的人,若没有你的帮助,我只怕早败给女真人了。我相信你,如相信我的手臂” “大汗英明,在下愧不敢当”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帐篷的大门禀告:“乌力罕回来了” 额哲朝站立一侧的侍卫打了个手势,那人出门,片刻之后,领着王义走进来。 王义走进气氛诡异的大帐,先朝额哲行礼,“拜见大汗”随后视线转向阿穆尔。 汉人的使者 阿穆尔看出来来人的身份,拱手问:“晋王可好?”他与翟哲有旧,现在他只想让额哲相信他,所以故意开口套近乎。 王义不认识他,见他开口就问晋王,想来是翟哲曾经在草原的旧相识,还礼道:“还好” “王使且坐”额哲不招呼王义吃饭,也不给他酒水,道:“我已决定与晋王结盟,在草原起兵,但是察哈尔兵甲缺乏,希望晋王能施以援手。” 王义大喜,道:“大汗英明, 阿穆尔在一边撇着嘴,表情比哭还难看。 “大汗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晋王其实早有计划”王义说出原以为自己此行无法吐露的言语,“晋王的意思,大汗起兵后不要着急与清虏对战,而是率部退往河套,打通入陕西的道路,晋王愿以兵甲换草原的骏马” 额哲皱起眉头 阿穆尔色变,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义说话如滔滔江水,道:“清廷兵马被牵制在江淮和中原,陕西防备空虚,大汗取下归化,以河套草原为缓冲,可从榆林卫如陕西,晋王会派人在陕西接应。”他是陕西人,忠贞营中有许多陕西人。 “陕西?那可是个穷地方”额哲口中犹疑不定。他不信任汉人,也不愿听汉人的安排。他想以蒙古的大汗振臂一呼,草原诸部有谁敢不从。 王义道:“只有打通陕西道路,晋王才能把盔甲送到大汗手中” 阿穆尔不想听二人的细议,悄然退到一侧。 也许草原的天真要变了,但他是真的老了。 “晋王能给我什么?”额哲拖长声调问。 “一万骑兵的佩刀、盔甲和弓箭,每年再给大汗十万石粟米” “两万骑兵的装备”额哲伸出两个手指头。他有三万的骑兵,只有几千副盔甲。此时不狠狠宰一刀,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王义苦笑,道:“晋王现在也拿不出这么多兵甲,后续的东西可通过马市置换。” 额哲转过头看阿穆尔,问:“你看如何?” 阿穆尔被逼不过,站出来道:“取归化,入陕西是上策大汗应与晋王联手,而不应该被分割在两地各自为战。 大明的晋王还是如年轻时那般精明,草原无人有他那般长远的眼光。 他很悲伤,近年来,满人英才辈出。汉人经过鲜血的洗礼后,又有浴火重生的态势。唯有蒙人,曾经的辉煌已是昨日黄花。 阿穆尔这么一解释,额哲也明白了翟哲的意图。 “好”额哲指着桌子上的酒菜,道:“王使且将就一下,我现在有事要办” 他看向阿穆尔,道:“你跟我来” 王义脑中一片混沌,目送两人走出大帐。他很饿了,这里有酒有肉,先填饱肚子,再看额哲的葫芦里还有什么药没有倒出来。 外面的歌舞声很热烈。 阿穆尔跟在额哲身后,燃烧的木头散发着熏人的气息,牧民们见到大汗爆发出更大欢呼声。 额哲不时挥手致意,领着阿穆尔在火堆边穿过,一群汗帐卫士紧跟着身后。 额哲的脚步很快,对面是大妃的营帐区。 门口有侍卫,里面是女眷。 额哲带路,一群人径直走进去,另一群人留在门外。 阿穆尔心中生出一阵寒气,额哲走路的姿态让他想起赴死的勇士。 离大妃的营帐还有二十步,额哲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阿穆尔,道:“你带了弯刀,如果你还效忠蒙古的大汗,请进去给我替我杀了那个女人” 阿穆尔大惊,跪地不起。 额哲弯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把他提起来,骂道:“你想抗命吗?你曾经背叛过蒙古的大汗,背叛过察哈尔,我可以原谅你,如果今夜你不听我的命令,长生天会让我来惩罚你” 争吵声引起大帐内人的注意,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出来。 阿穆尔闭上眼睛,浑身战栗。这是林丹汗的儿子啊,骨子里流淌着如他父亲一样暴戾的鲜血。 “大汗”那个女人招呼,儿子挣脱她的手朝父亲走过来。 额哲把阿穆尔扔到地上,道:“如果你不做,我会亲自动手,然后会把你埋在这里。” 阿穆尔从地上爬起来,朝大帐走过去。 他脚步有些踉跄,右手握住刀柄。 那个女人发觉形势不对,指向阿穆尔喝叫:“阿穆尔,你想于什么” 她看向林丹汗,大汗的目光如一头饿极的头狼,她明白了。 女人发出尖叫:“来人啊,来人啊” 侍卫们从四周奔过来,被林丹汗的汗帐卫士拦住外面。 阿穆尔转头,见林丹汗手中不是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弓箭,箭头正指着他的后背。 他拔刀,迈步,弯刀割在那女人的咽喉。他希望这个女人能少一点痛苦。四周的侍卫都看在眼里,看见他杀了皇太极的女儿,大清的格格。 两个卫士拉住正在疯狂挣扎哭叫的小男孩。 外围,篝火晚会还在继续。 那里,有许多人曾被大妃的钱财和势力收买。 突然,有人发出凄厉的喊叫声:“大妃死了,阿穆尔杀了大妃”汗帐卫士纵骑围着火堆环绕奔跑,那些人用绳索套住陪嫁大妃过来的女真人,拖着奔跑,撞翻了一座有一座火堆。 额哲张开手臂,呼叫:“蒙古的勇士们,听见黄金家族的呼唤了吗?” 汗帐中,王义摸摸圆滚滚的肚皮,外面的喧闹与他无关。 ☆、第592章 不止的乱 阿穆尔擦于刀口的鲜血。 转过身时,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是一条不归路。在他看来,额哲不算是明主,比不上皇太极,比不上翟哲,甚至比不上多尔衮。 但他别无选择,不仅仅他杀了皇太极的女人,也是因为他是蒙古人。 如今,他与额哲在同一条船上。额哲既然逼他亲手杀死大妃,一定会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他即使再老,也要学会保证自己的性命。 篝火晚会结束了,没有人再敢歌唱,蒙古的小伙子们跪在大汗面前。 阿穆尔转过身,走到额哲面前跪下,道:“大汗,请封锁今夜的消息” 额哲看了他一眼,但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他弯腰,扶起大妃,女人胸口被鲜血染红,双目失神,柔软的身躯犹在抽搐。 他端详她的眼睛,良久,他放下双臂,把大妃平放在草地上。 “收好大妃的尸体” “遵命!”一直跟着他的孟和低声回应。 他以前憎恨这个女人,此刻,让所有的冤仇烟消云散。 “大汗”阿穆尔又跟到额哲身边跪下,求道:“请大汗封锁消息,并召集察哈尔各部” “为何?”额哲张开双臂,喊道:“我正要蒙古人都知道,蒙古的大汗不会给女真人当奴仆,蒙古人会来追随我的” “大汗”阿穆尔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劝道:“只怕有些人不敢与满清为敌,他们听说大妃被刺的消息后,会逃向漠东” “连你都要反清,察哈尔还有谁敢不听我的号令吗?” 额哲七年的憋屈今夜一口吐光。 “阿穆尔,你很谨慎,也很有头脑,但是你的胆子太小了”他哈哈大笑,笑的舒坦,笑的轻松。 “你连夜回朵颜草原聚集部落来土默川与我汇合,然后去征服归化城的土默特人” “遵命” 阿穆尔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耽误时间。汗帐骑兵连夜奔波,往张坝草原和土默川草原传达大汗的征召令。 两百多个当初陪嫁道汗庭的女真人在篝火边被擒拿,一个也没逃走。 额哲再次走进汗帐时,王义手中端着一杯美酒,汉人酿造的美酒。 “恭喜大汗,再次成为长生天之子,蒙古的汗王” “王使多礼了” 额哲回到主座上坐下,道:“我需要七八天时间集合大军,漠东蒙古路途遥远,暂时无惧。唯有土默特在归化是我心腹大患,归化城尚有三千女真兵马驻扎,晋王能与我联络,他娶了土默特的公主,难道不能说服土默特三个部落吗?” “大汗英明,果然什么也瞒不过您”王义脸上堆上讨好的笑容,道:“晋王命我北上草原,就是为了联络蒙古各部,再结前盟。晋王曾经救过土默特部格日勒图的性命,他已答应我,如果大汗起兵,他必会追随。但杭高与晋王有仇,我不敢去找他,托克博只想独善其身。” “独善其身?”额哲冷笑,嘲讽道:“躲到庙宇中的喇嘛也无法独善其身” 大帐中没有其他人,王义端着酒壶走过去,亲自在额哲面前的杯中斟满酒,谄笑道:“当然如此。大汗起兵后,归化城的女真人一定会聚集土默特骑兵守住西去的道路。我能说服高格日勒图当内应,到时候取下归化城易于反掌。 额哲端起酒杯放在嘴唇处,心中如饮了蜜糖般甜蜜。得到汉人相助,他才一起兵,就已得到草原的半壁江山。 王义高高拱起酒杯,道:“祝贺大汗”他仰头饮完杯中酒,道:“有一件事,晋王命我恳请大汗。” “请说” “晋王深爱土默特公主乌兰,当年他在草原幸得土默特人收留,才与蒙古结下如此深缘,希望大汗对土默特部落高抬贵手。” 瞬间,额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喝了杯中一半酒水,然后把酒杯放回桌子上。 “格日勒图会劝杭高和托克博归降大汗,如果两人从命,恳请大汗不要伤害土默特人的性命” “如果他们不从呢?”额哲的声音有些冷。这些是蒙古部落内部事务,翟哲凭什么指手划脚,难道他还以为是他当初在草原的时候吗? “晋王当年抢走乌兰公主,对俄木布汗心中歉疚,如果有一线希望,晋王希望能救回俄木布汗,再把土默特部落还给他” “是吗?”额哲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做决定,无论那个人是皇太极还是翟哲。 王义在谄笑。但是,他没有妥协的意思。 额哲盯着他看,确定这是一个不可妥协的条件。 “翟哲是想保证土默特部落完整,好,我答应他的条件” 王义松了口气。 额哲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他刚才躲在大帐中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晋王支持额哲在蒙古起兵,但保持住土默特部落的完整是晋王的底限。 汗帐骑兵四处奔走,大汗杀死大妃的消息在几天间传遍草原。 皇太极限定了蒙古各部的游牧区,禁止蒙古人随意迁徙。察哈尔牧民分成大大小小近百个部落分布在土默川草原和张坝草原。当年额哲兼并了车臣汗的部落,投降满清后,他们又被皇太极强行拆开,那些人重新被安置回漠北阿穆尔回到朵颜草原聚集部落骑兵匆匆向张坝草原进发。他没有急于去土默川与额哲的汗帐汇合,而是驻扎草原在通往张家口的入口处。 他常在张家口集市做生意,熟悉这里的道路和来往的人物。 蒙古骑兵封锁住道路,不许牧民进入张家口,也不许张家口的商队踏足草原。 第三天,一大批蒙古人出现在张家口外的草原。 那些都是察哈尔人,很多察哈尔人,被阿穆尔拦住了道路。 一个身材瘦长,声音洪亮的部落头目催马上来交涉,道:“阿穆尔,你可以来张家口做买卖,这里是察哈尔的地盘,你只能在朵颜草原放牧。” 阿穆尔催马上前,答道:“多古拉,我现在重返察哈尔了,属于察哈尔部落” “重返察哈尔?摄政王同意了吗?” “大汗同意了”阿穆尔催马转了个圈,道:“我前日接到大汗的征召令,命察哈尔各部落去土默川与大汗汇合,多古拉你这是去哪啊?” 多古拉脸色微变。 阿穆尔继续逼问:“察哈尔的部落难道也不听大汗的召令了吗?” 多古拉催马上前,尖声道:“是你,是你杀死了大妃,你想让察哈尔灭亡吗?” “我可以当我没有听见这句话”阿穆尔神色骤然变得冷漠,“如果你不去土默川觐见大汗,我保证你会在察哈尔之前灭亡。” 多古拉咬紧牙根。 阿穆尔身后的骑兵张弓搭箭。 阿穆尔道:“汗帐骑兵很快会来巡逻,我可以当自己没见过你” 多古拉调转马头离去。他身后,那些松散的牧民开始向西迁徙。 这个季节,无论那里,水草都很丰美。 阿穆尔在这里坚守了六天,挡回去数千部众。 有些人逃向漠东草原,也有些人逃入漠北深处,逃避是不愿遵从大汗命令部落唯一的选择。 七天后,土默川聚集了察哈尔人两万六千骑兵,比额哲预料要少四千人。阿穆尔率三千五百骑兵来投。 拥有三千五百骑兵的部落在草原已属一个大部落,阿穆尔麾下的骑兵多数穿上了简陋的胸甲,弓箭和弯刀配备齐整。 汗帐中。 乌力罕跪在额哲面前,道:“察哈尔的骑兵聚齐了,还有十几个在朵颜边缘游牧的部落逃向漠东了“七年,不过七年,察哈尔人也有不愿意再为我效力了”额哲感慨。 他没有很愤怒,没有因此失去理智。 阿穆尔偷眼看大汗的表情。之前,他有些失望,大汗固执而狂妄,不听他的劝告。现在,他觉得额哲比他的父亲林丹汗要强上一点。 “该来的都来了,不愿来的就让他们在漠东看着吧”额哲挥手下令,“出兵” 三万察哈尔骑兵浩浩荡荡杀向归化城。 王义随汗帐骑兵同行,躲藏在额哲身边。这几天,他通过商队与格日勒图保持联系。 土默川离归化只有一天多的路程,三万察哈尔骑兵到达归化城时,土默特八成的部众已经躲入归化城中。 城头树立着大清的旗帜。 俄木布汗被囚禁后,严格意义上,土默特部落已经不存在了。 归化仍然是漠南草原的明珠,这几年,女真人重新修筑了这座城市,使这里足以抵挡几万骑兵的攻击。 三万察哈尔骑兵在归化城东门和南门外驻扎。 额哲匆忙招来王义,问:“怎么样,土默特人愿意投降吗?” 王义脸色阴霾,道:“只怕要靠大汗动手了” 阿穆尔脸色不悦,问:“要强攻归化城吗?” 现在土默特只剩下万骑,但城内还有三千女真人。蒙古人没有攻城器械,强行攻打归化城,他担心会伤亡过大。而且,现在的察哈尔部众人心不齐,不能打硬仗。 王义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的声调,道:“格日勒图可为我们打开归化城门,但大汗决不能杀戮土默特人” 额哲点头,道:“我答应” “晋王视土默特为家人,如果大汗食言,恐怕……”王义欲言又止。 额哲右手抚左胸,道:“我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言” ☆、第593章 骑虎难下 高邮城摇摇欲坠。 多少日来,一直是这样,摇摇欲坠。 陈明遇用火神点燃鸟铳后端的引线,“砰”一声响,铅子撞在青石砖上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火花。 他没有击中那个攀上城头的女真人。就在他身前三丈开外,他亲眼目睹那个女真人挥刀砍翻了两个士卒,如果他刚才瞄准一点,那两个士卒就不会丧命。 陈明遇眼眶快要裂开了,他手指灵活,如商号中管了十年账目的账房先生在拨动算珠,重新装好铅子和火药,他正要再次点燃引线。 “轰”一声巨响,一阵黑烟在他眼前腾起。 那个身穿重甲的女真人从胸口道头颅血肉模糊,血洞如蜂巢般密集。一门虎蹲炮空洞的炮口指向阴云密集的天空“冲啊,快要下雨了”汉人夹杂在女真人的队列中呼喊冲锋。 天空的阴云就像压在头顶。 陈明遇在心中祈祷:“诸佛保佑,千万别下雨,千万别下雨” “轰”一声巨响。 如炮声,但威势远胜过炮声,好像来自头顶 “咕隆隆” 豆大的雨点落在陈明遇的头上。 “下雨了”陈明遇扔下鸟铳,拔出腰间的戚刀,冲到城墙边缘往外探出身子,呼喊道:“杀啊,不杀光清虏,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雨点越来越大,睁不开眼睛,看不见鲜血。 陈明遇只能看清楚十几步远,只有清虏爬上云梯,他才知道又有人上来了。戚刀锋利,除非身披重甲的死士,他挥刀下必能砍翻攀爬清虏。 也不知道多少时候,他好像歇息了许久再没有见到清虏的往上爬的身影。 城头站满了大明的士卒,他们都是江阴人。 一个时候后,豆大的雨点变成蒙蒙细雨,城墙下三三两两散布着死尸。一个红膛脸大汉站在城楼上,振臂高呼:“江阴人,不怕死” 陈明遇拖动疲倦的双腿坐过去,坐在阎应元身边的石头上,用沙哑的声音道:“求援吧” “晋王说,没有援兵”阎应元声音生硬。 “我们支撑不住了,每一天都有可能破城” 阎应元问:“我们能突围吗?” 陈明遇轻轻摇头,道:“高邮城离艾陵湖四十多里,清虏骑兵多,突围死路一条。” “既然无路可走,还有什么念想” 陈明遇迟疑着问:“大将军,大将军是不是抛弃了我们” 阎应元看向运河方向,雨幕中隐约有几艘小船在那里游动。 “我们不是大将军的嫡系,大将军让我守孤城,又无援军”陈明遇一声叹息。 “惑我军心者,斩”阎应元掉头下城。 他不愿责怪陈明遇,因为这场守城战打得太惨。他熟读兵法,难道这就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吗? 江阴人反剃发令时在清虏数十万雄兵环绕下没有投降,所以绝不会在这里投降。 外无援军,城内粮草、兵器充足,他们除了与清虏继续磨下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高邮城外。 满人的兵营连绵不绝,在朦胧春雨中,一眼看不见边际。 京城的急报才送入大营,多尔衮心中如一万头野马奔腾践踏而过。 “察哈尔额哲叛乱,攻下归化城,挟裹土默特呼啸漠南草原,北方告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撕碎手中急件。前几日从江南传来的消息让他乱了心弦,今日的急报让他夜不能寐。 “咳咳咳”他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右边的胸口钻心般的疼痛。入关以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征讨姜镶回京后,身体越来越虚弱,渐渐连对女色也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性而为。 蒙古人不复当年之勇,如果额哲急于攻向关内,以蒙古人的装备和攻城能力,一定会遭遇惨败。但是,让他忧心的是,察哈尔人好像不那么着急。 “王爷” 多尔衮摆摆手,命侍卫退去。 江淮一战,不能再拖下去了。额哲在草原还有些名望,察哈尔与土默特合流,漠东蒙古诸部未必是对手,如果额哲在草原击败了漠东蒙古,那才是灭顶之灾。 雨水滴滴答答,北方虽然有雨季,但从来没有这样拧不于的天气。 衣服似乎一直是潮湿的,大军驻扎在野外,环境比城内要恶劣的多。每当遇见倾盆大雨时,经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清虏斥候骑兵踩着潮湿的草地往南查探,明军龟缩在城中或者是艾陵湖的兵营里。清虏骑兵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多尔衮低头在中军大帐中处理事务,他人在高邮,清廷朝中事情还需经过他的手来处置。 这几日清兵调动频繁,对高邮城的攻势渐渐缓下来。 中军营外传来呼叫声,声音粗犷。 侍卫进门禀告:“启禀王爷,鳌拜求见” 鳌拜?多尔衮抬起头,“让他进来” 鳌拜的脚步如大牯牛的蹄子一样重,进门后跪拜行礼,道:“王爷,末将有要事禀告。” “何事?” “末将听说明贼十日后要在扬州城外举行祭祀典礼,超度死在扬州的百姓,其中有活人祭祀,全是在江南受俘的满人,其中……,其中也有豫亲王。” 多尔衮大惊,手中毛笔落在桌上,问:“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从前日淮安来的运粮队传出来的,听说庐州、淮安各府都已经传遍。” “谁传播的消息?”多尔衮大怒,问:“除了你,军中还有谁知晓?” “原来王爷早就知道了”鳌拜抬头,道:“军中都传开了,将士们愤怒难抑,都渴望杀到扬州城下击败明军,听说豫亲王等人就在扬州城下的大营中,如果我们打败明军,也许能把他们救出来。” 多尔衮摇头,道:“明人一向把仁挂在嘴上,放在脸上,明贼晋王翟哲不是残忍好杀之人,此次突然要在扬州城外斩杀我满人献祭,只怕另有阴谋。” 鳌拜倔强道:“即便如此,我们也要把豫亲王揪出来如果任由明人肆意斩杀我满人,军心将乱。” “你且退下,我自有主张” “”鳌拜不敢再多言。 这个消息传播的很快,几乎一日间,整个清廷的兵营中都在说这件事。 多铎是多尔衮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还有三千多女真人。 如果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人以四千女真活人献祭没有任何举措,多尔衮如何震慑军心? ☆、第594章 将战 碎雨,对所有人,都是一样令人讨厌。 明军的营地一样陷在淤泥中,帐篷里半湿半于,不过江南的士卒比北方人更适应这种天气。 翟哲面对霏霏春雨,有些无聊。 等待的日子很无聊。 他不是多尔衮,江南的政事有内阁处置。 朝廷以东林复社主导内阁,宗茂和姚启圣掌控地方,相互牵制。朝政中亦是如此,户部有堵胤锡为尚书,又有范永斗和柳全牵制具体事务。陈子龙为吏部尚书,权倾朝野,但吏部侍郎柳随风也不是省油的的灯。 东林、浙党、阉党和大将军府幕僚系相互制衡,他不能随心所欲,但他有能力推行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已经足矣,他没有为所欲为的欲望。 方进悄然走过来,在十几步外躬身行礼,用轻微的声音禀告:“李志安求见”他怕声音太大惊吓到晋王。 翟哲没有看他,只轻轻点头。 方进会意,转身往中军大帐外走去。 明军大营在扬州城下分为四个大区,中军营帐驻扎在一个在这一片很少见的草坡上,李志安营在其南,元启洲营在其北。 李志安随方进走进来,先行礼,愁着脸道:“王爷,近来雨水多,那些押过江的俘虏很多人染上的疾病,今天早上查点时死了四个人” “死了?”翟哲有些意外。 那些女真俘虏在矿山中虽然辛苦,但居住环境宽松,可以垫着于枯的稻草睡觉。过江后这十几天,他们都是几十人关在一个木笼子里,如被贩卖的猪猡。明军士卒恨之入骨,常常把他们放在春雨下,不染病才奇怪了。 “还有十几个人奄奄一息,只怕再不处置这些人都撑不住了” 李志安不是担心那些俘虏的性命。 这次在扬州府斩杀女真俘虏,祭奠扬州府死于非命的数十万冤魂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有人觉得解气,也有人本着习惯的态度暗中对大将军的举措指手画脚。但这都该改变不了这将是今年明廷最大的盛事。 行刑和祭祀时,一定有士子和百姓前来观礼,其实这套仪式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如果到时候女真人都病死干净了,一定会让那些满心仇恨的百姓大失所望。 “日子都定下来了,不能再改”翟哲摇头。他不相信多尔衮能忍下去,女真人内部争斗都被前几年在战场胜利掩盖。他此策狠毒,直指多尔衮的痛处。 “你回去煮些汤药,尽力而为,能保住多少是多少” “是”李志安愁眉苦脸。领军打仗的将军现在成了护着俘虏的管家。 明军营寨外,民夫和府兵每日冒雨兴修防御工事,挖掘无数陷马坑等候清虏上门。在这种天气中,千里镜的用处不大,明军斥候只监视兵营周边十里外的动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虏没有如期而动。 礼部派来左侍郎并请来江南数位名寺的主持入驻兵营,扬州兵营进入前所未有的警戒期。 这一日,午后,无雨,天空中见不到太阳。 前往高邮城查探军情的水师斥候带回来一个人。 军中正在议事,大帐中有李志安、元启洲等武将,也有翟天健等几个幕僚。 那人被带入中军,一见到翟哲,立刻扑通跪倒在地,磕头道:“王爷,救救高邮城吧,高邮城快要守不住了” 翟哲见他神态焦急,竟然不知道先报姓名职位,问:“你是何人?” 那人醒悟过来,道:“末将是前营军中千总李大庆” “你是讲武堂中的武生?” “正是”李大庆抬起头,心中有些惊喜。他不知道,翟哲特别看重有讲武堂中学习经历的武生,对讲武堂头一期送入军中的四杰保持关注。 “不要着急,高邮城中情形究竟如何?” 李大庆面现痛苦之色,道:“从二十天前开始,清虏一直猛烈攻城,六天前稍缓了两日。随后又如疯了一样猛攻城,城内守军伤亡近半,阎总兵命我前来求援” 军中诸将都知道高邮城单薄,李志安和元启洲都露出关切之色。 翟哲微微皱眉,道:“好,我知道了”他朝方进摆手,下令:“你且带他下去休息” 没想到李大庆跪在地上不起来,道:“末将带着全城人的性命前来求援,求王爷发兵” “退下”晋王的声音中有怒气。 李大庆抬头,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临行前,阎应元已经跟他透露过晋王对高邮城的策略,他心思灵敏,见翟哲没有答复他,知道这援军十有八九是没了。 方进领侍卫把李大庆带下去。 李志安出列道:“阎总兵性格刚直,若不是事态万分危急,一定不会来求援” 翟哲问:“你想率军去救援吗?” 李志安不敢回答。 “要么他能守到五月二十日,要么他们陪高邮城共存亡” 雨天,与清虏在平原会战,那一定是个愚蠢到极点的主意。 “如果高邮城被攻破,我会立刻取下扬州城,再举行祭祀大礼” 翟哲此言一出,诸将皆知道他主意已定。 高邮城不过是用来消磨清虏锐气的前哨堡垒。如果阎应元死了…,翟哲念头坚定,将军征战,马革裹尸,征战岂能怕死人。 诸将退去。 过了一会功夫,方进回来禀告道:“那个李大庆不愿意留在大营中,死活闹着要与出去巡视的水军斥候同行,要重返高邮城” 翟哲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李大庆这是用行动在责怪他不派援军了。讲武堂的武生虽然有于劲,但不是人人都能识大体。 也是,一群年轻人,尤其还是投笔从戎的年轻秀才,还不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他既然想回去,就让他去吧” “遵命”方进领命而去。 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扬州城外大营中的气氛越紧张。派往高邮城的斥候由一天一发,变成一天两发。 各营磨刀霍霍,都做好血战的准备。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几日,翟哲很怕见到急匆匆的信使和斥候。 他不想听到高邮城被攻破的消息。 如果他没有那么大的胃口,直接炸开扬州城的城墙。博洛兵败后,多尔衮一定会退回淮安,那么高邮城之围自解“报” 走入大营的战马两侧沾满了泥点,信使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冲向中军。 “报” 中军大帐中,翟哲听见外面的呼喊声,心头微微揪起来。不是紧急军情,不敢在军中如此喧哗。 方进入帐,禀告到:“启禀王爷,庐州府送来紧急军情” “庐州府的军情?”翟哲紧绷的心情放松,下令:“让信使进来” 信使入帐,翟哲前不久才见过他,也是讲武堂的武生,松江人程子明。 “王爷,庐州府大捷”程子明单膝跪地,双手呈上蜡封的军报,道:“李总兵以少许兵力围庐江县城而不攻,引诱庐州府清兵前来救援,然后与袁总兵合并在庐江冶父山脚下伏击清兵,斩首三千,俘虏四千,现已攻下庐江县城,兵临庐州城下。” “好”翟哲大喜,把危在旦夕的高邮城丢到一边。 程子明兴致颇高,道:“庐州大捷后,英霍山区的义军三万多人前来归降。庐州原只有守军一万五千人,经此重创后,守城无力,庐州旦夕可下” 翟哲一边听他说,一边拆开军报,李来亨在军报中把战役过程记载的更加详细。 清廷集中兵力救援扬州,李来亨没什么名声,安庆府的驻军也只有万人,清廷倒是大意了。庐州府是凤阳府的前营,再往北是清廷重点布防的凤阳府,中路的战事只能到此为止。 “李来亨不负我望!”翟哲匆匆折叠起急报,对程子明道:“你还要辛苦一趟,立刻回去传令,命李来亨取下庐州城后不要再北上了。” “遵命” 庐州大捷或者说庐州大败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入扬州明军大营和高邮城清兵大营。 相距几百里地,多尔衮与翟哲的心情截然相反。 接到消息,他立刻召集诸将,让所有人传阅才送到的急报。 多尔衮捂住胸口,冷冷的坐在当中,中军大帐中只有传阅急报时纸张和皮肤摩擦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多尔衮感觉心口气息稍稍顺了些,道:“李来亨,顺贼余孽,曾被我大清勇士追打的落荒而逃,今日也敢欺上门来” 他已忍无可忍,如果再不打一个胜仗,军心将变成一盘散沙。 “鳌拜听令” “末将在” “命你带镶黄旗骑兵星夜驰援庐州,若不能击败李来亨,你不要在回来见我了” “” “你速去速回,击败李来亨后立刻回到高邮,这里还有一场战斗在等着你” “”鳌拜抬头。 大清的摄政王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 他原来没那么强大鳌拜转身走出大帐。 如果王爷任由那些女真勇士在扬州城下被斩杀而毫无表示,那么他就不配再为大清的摄政王。 ☆、第595章 无惧的挑战 一个好消息后的坏消息。 一个坏消息之后的好消息。 袁宗第部在庐州城下被鳌拜骑兵偷袭击败,溃退几十里,与李来亨丢掉了才攻下来的庐江县城。袁宗地死于乱军。依附的英霍山区的义军被杀的片甲不留,所幸李来亨机警,本部损失不大,收集残部退到无为州一线。 如果不是鳌拜急于返回高邮,他们的境地会更加悲惨。 好消息是清虏停止了对高邮城的连续七天的疯狂攻击。 “五千骑兵,不过是五千骑兵”翟哲挥舞双臂,他出奇的愤怒。 因为他没有骑兵。 北伐之难,略见一斑。 袁宗地是征战以来死在战场的第一位总兵。忠贞营能于的将领不多,袁宗地本事差强人意,重要的是忠诚听话。 忠贞营归降不久,派外系将领领兵难以服众,想再从忠贞营那些当惯了流贼的头目中挑一个得力的领兵总兵出来很不容易。 “传令,命湖广军兵进郧阳,与吴三桂夹击汉中。” “命李来亨在无为州休养,寻觅出击的时机” 一道道的军令发出去。 “我需要骑兵”翟哲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向诸将倾诉。 李志安出列,附和道:“北伐未必要以骑兵为主,但没有骑兵,在战场太过于被动。多尔衮从高邮城偷袭庐州城下,正如卢公当初从凤阳府奇袭滁州高迎祥。李总兵麾下多是步卒,猝不及防下遭败,能保住兵马不散已是难得。”他在为李来亨开脱,敏锐者总能抓住上位者的心思。”是我太大意了庐州府之败,休要在军中提及,违者斩。”翟哲慢慢平复心情,森然下令。 他与多尔衮你一刀我一枪,都是决战前的试探,江淮才是主战场。谁的心先乱了,谁就输了。 骑兵的建设不是一日之功,要想获得大批的战马,仅仅靠商队用用限的金钱购买太难,他已经在蒙古布局,要打通西北通道,从陕西经四川或者郧阳望往襄阳运送战马。”多尔衮有此一胜,士气大震,我见高邮城下的战斗已经停了,各位回去加紧防备,大战就在眼前。””遵命” 诸将领命,各自退去。 庐州府战败给翟哲提了个醒,也许是收复江南湖广的太过顺利了,他难免有些轻敌之意。多尔衮若是全力与扬州城内清兵夹击明军大营,谁胜谁败,也许不是如他预想的那样明朗。 的确如此。 随后的几天,战局的发展出乎翟哲的预料。 清虏水师由徐州南下,封锁运河河道,在艾陵湖上游与明军水师大战一场。 运河不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明军水师有优势,但优势有限的很。一场惨烈的水战,双方不分胜负,运河水道狭窄,难以容纳大批战船,明军水师避入艾陵湖内休整。 鳌拜骑兵尚未回,多尔衮调令频出。 清兵在艾陵湖上游七八里处架设铁炮,封锁运河水道。明军水师多次出击,均被清虏水师与炮台击退,彻底失去对艾陵湖以北运河水道的掌控。 明军斥候在陆地上被清虏逼的出不了营,失去水路优势后,在淮扬这片战场上彻底成了瞎子。”报,扬州城的清兵又杀出来了” 翟哲站在高地上,视野中全是绿色。这里原都是良田,因为这场战争,稻田里长满了青草。 春耕时节发动战事对大明和清廷都不是好事,但归根结底对清廷的影响更大,因为湖广和江南不缺粮食。 今日天气不错,抬起千里镜能看见几十里外清虏突围骑兵旗帜。”命孙之敬拦截,尽力而为” 传令兵纵马远去。 一同观战的李志安忧愁,道∶”只怕孙总兵拦不住。” 昨日扬州城内已有一批人马突围而走。扬州城下的这些明军,除了大将军的亲兵卫,以李志安和元启州部最为精锐。这两部以天雄军的底子传承,士卒有忠义之心,每战悍不畏死。浙东的孙之敬和郑遵谦都不是军旅出身,虽在逢勤麾下效力几年,但逢勤不是那种要士卒不要命厮杀的主将,郑遵谦和孙之敬学不到他的本事,这两支兵马打硬仗的能力差了一筹。 翟哲抬千里镜看敌势,清虏骑兵的旗号不断向北远去,看来明军果然抵挡不住。”人的能力有穷尽时,凡事尽力而为,若是尽力尚不能达到,那便是命数” 他这番话似是而非,好像回答了李志安的话,又好像另有所指。”再过几日就是祭祀大典了,只要把这场戏演好,扬州城的清虏要走就走吧” 李志安不解,难道出动几十万大军过江就是为了斩杀几千个女真俘虏吗? 他壮着胆子说∶”王爷,既然多尔衮不敢南下,不如就此攻破扬州城,何必要放那些清虏逃离。” 扬州城南门下的地道已经隐藏了二十多天,前几日下雨时,他每天需指派近千士卒从中舀水出来,花了那么多功夫,不用岂不是可惜。”办好祭祀典礼是第一要务”翟哲的声音很坚决。 李志安愕然,不止是他,连在身边侍立的翟天健都以为父亲被斩俘祭礼弄昏了头脑。 李志安劝谏都道∶”王爷,可攻下扬州城之后再斩杀俘虏,挟大胜之余威一举击退清虏。” 翟哲笑笑,摆手不言。 这就是不要再多话了。 李志安退到一边。 斩俘祭礼的消息在江南流传后,引发的反响与翟哲预想的有些差别。虽然有士子和僧侣呼叫反对,但总体让晋王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 但,晋王这是求名求的走火入魔了吗。 连续两天,扬州城里有三拨清虏骑兵突围而去,明军看似坚固的大营在清虏骑兵冲击下如纸糊一般。 第三日夜晚,竟然有一股骑兵从西门大营和北门大营的夹角杀入扬州城。明军反应迅捷,一路围追堵截,斩杀六十多人,但仍然让三四十骑兵逃入扬州城。 这一次,翟哲发了火。明军加强了西门大营的防御。 几日间,诸将中原本乐观的情绪消失殆尽。 战场风云变幻,胜负往往决于一念之间。 清虏骑兵纵横难挡,扬州城内的博洛与多尔衮连上消息。 五月下旬,鳌拜挟大胜明军之势一路急行军返回高邮大营。 多尔衮召集诸将议事。 鳌拜此次出战如疾风骤雨,把明廷强劲的中路军杀得哭爹喊娘,斩首三千有余,回到大营时难免有些自得。 刚刚回到兵营,他就听说淮扬。 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尔衮看上去比前些日子精神些。 诸将都已知道庐州府大捷,鳌拜仍然出列禀告细节表功。 多尔衮面露欣慰之色,道∶”明贼看似强盛,到目前为止能与我大清为敌不过是靠些坚固城池,你前次要不是大意轻敌,又怎会在高邮被逢勤击败。”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清除了鳌拜脸上所有的跋扈之色。莫忘了,你还是戴罪之身,曾在野战被明军击败。”近日水师与庐州两路大捷,说明明军气势已颓。近几日博洛派骑兵从扬州城里杀出来通报消息,扬州城防坚固,粮草充足,明军在城外无可奈何。但是……” 多尔衮严峻的目光在大帐内巡视一周,道∶”本王决定与扬州守军内外夹击,击破明贼大营。” 他停顿片刻,”在五月二十日之前” 这是翟哲发出的挑战,他决定接下来。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个有勇气的决定,但不是个莽撞的决定。 额哲在蒙古的叛乱不是芥藓之痛,而是心腹大患。就淮扬的局势,如果不快刀斩乱麻,一年之内未必能有结果,除非他放弃扬州城,但他为何要放弃一座明军无力攻下的城池。”王爷英明”鳌拜跪地。镶黄旗的巴图鲁也是大清的巴图鲁。出征之前,济尔哈朗曾经与他长谈了两个时辰。”鳌拜,你是我大清的勇士,有巴图鲁之名,你曾败在逢勤阵前,又奔袭击溃庐州府明军,两战功过相抵。此番攻打明军大营,我给你一个雪前耻的机会,把艾陵湖畔的逢勤部交留给你””多谢王爷” 三言两语,鳌拜的骄气和怨气都不见了。”正白旗骑兵加大巡逻力度,不让明军敢随意出营。””” 诸将各自领命。 清兵大营忙忙碌碌,骑兵进出匆匆。 女真人真是把淮扬当成了牧场。 雨水下下停停,按照往年的经验,这样的日子要一直延续到六月,然后不久是酷暑。 虽然是雨季,但不是每天都下雨,多尔衮想挑一个下雨的日子,最好是连续连续几天都是大雨,因为他担心一天无法攻破扬州大营。 清兵大营东二十里,孤独的高邮城,如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陪伴在奔流的运河之侧。 那里已经安静了有些日子。 血战一个月后,遍体鳞伤的小城在多尔衮眼里已变得坚不可摧,他不想把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无限的攻城事业中去从城内骑兵突围情形看,攻打一座大营,都要比攻打一座城池简单,而且取得的收益完全不可比。 ☆、第596章 难抹的隔阂 扬州城下有陷阱。 三千多女真俘虏和清摄政王多尔衮的弟弟,这些可以影响多尔衮,但还不足以⊥多尔衮做出冲动的决定。 当扬州城外的明军大营显示出无法想象的虚弱时,多尔衮心动了。 鳌拜以五千铁骑在庐州府击溃明军五万大军。(庐州府守将没有夸张,李来亨和袁宗第加上归附的英霍山区的义军,明军足有五万人)。 明军包围扬州城的的营寨也无法阻挡城内骑兵的冲击,如果一次还可以说是意外,但连续数次面对骑兵突击都束手无策,多尔衮的心动了。 为了考验明军对骑兵的防御能力,他特意命一百骑兵杀入扬州城报信,如果翟哲还有一点头脑,绝不可能让那些骑兵杀入重围。 结果是,他兴奋了。明军拦的很努力,也斩杀了不少骑兵,但明军没有他原来预想的那么强大。 天知道鳌拜是怎么输给逢勤的火器军步卒的,也许是他与李成栋配合失误,也许是他莽撞到失去了头脑。 多尔衮倾向于第二个原因。 这几日,一直没有大雨,檬檬细雨,时有时无。这种天气,最有经验的监正也无法预测大雨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多尔衮等不及了,再过四日是五月二十号,他与博洛相约明日进攻明军大营。 午后。 八万清兵如决堤的洪水,向南方倾泻而去。高邮城下留有一万多兵马留守。 这一去,是不分胜负不休之局。 清兵以步卒为先锋,骑兵紧随在后。铁炮太沉,清兵没有明军那样简易的炮车,又是雨天,只能留下来。 在清兵中,骑兵也是珍贵兵种,多尔衮还没有大方的让清兵直接冲击明军营寨的打算。 李成栋军被夹在正黄旗和正白旗当中。多尔衮不许汉人联营作战,让女真人与汉人交叉布阵,女真人既可以为突击点,也可以为监军。 李元胤的左腿没有伤到骨头,经过一个月养伤,已经好了一半。他陪在义父身边,不敢乱说话。 上一次他大胆劝谏义父,说了些诛心的话,之后李成栋没有表示,但他再也没有得到统领精锐骑兵的机会。 “爹,王爷会让我们打头阵吗?”李元胤装作兴奋的模样,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们那哪次不是打头阵”李成栋没好气的回答。 见到义父对自己仍然热情,李元胤笑的更灿烂了,李成栋也笑了。李元胤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这个义子除了上次受伤后乱说了一些话,没做过一件不合他心意的事情。 “再上战场,一定要小心,不要再受伤了” 李元胤心中温暖。 大军午时出发,天色漆黑时到达艾陵湖。 多尔衮命鳌拜率五千骑兵留下,守在艾陵湖南下的道路,其余兵马连夜南下。 李元胤一直陪在李成栋身边,四周都是黑咕隆咚的,这里的道路清虏斥候查探百十遍,他们只需跟着斥候营行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手持令箭的女真人来到中军,见到李成栋后,传令:“王爷有令,大军暂时歇息两个时辰,天色放明时进攻。” 兵士抱着兵器各在路边各找地方歇息,李元胤往各处巡视。 天色尚未发白,又有女真传令兵来到来,催促大军起身赶路。 “王爷有令,命李总兵攻打明军北大营” 李成栋答应。 等传令兵走远,李元胤道:“明军北大营是李志安的兵马,那是明军精锐,听说西营的郑遵谦和孙之敬战力较弱,不知道是哪路人马能捡到这个便宜。” 李成栋道:“你不要这么敏感,摄政王让我汉人为满人效力,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弄出太过痕迹的事情,即便王爷派精锐旗人攻打明军西营也无可厚非,昔日田忌赛马,也是以上驷对下驷。” 李元胤见义父心智坚定,藏在心里的话不敢再说。他读的书越多,越觉得不该为满人效力。一个月前的受伤如醍醐灌顶般敲醒了他,但让他背叛义父投靠大明,那也是万万不可。他是孤儿,因被李成栋收养,才在满地饥民的河南活下来。 步卒一路行走,天色由漆黑转为微亮,再由微亮变成大亮,一座营寨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一骑飞驰而来,高呼:“王爷有令,命李总兵立刻攻寨。” 正说话时,听见对面那座营寨中一声炮响,原本耷拉的旗帜全都树立起来。明军已经发现对面的动静。 多尔衮就没想着能瞒过翟哲,因为翟哲一直在等着他。 “要是明军全是那种自发火铳,我们不可能攻入大营”李元胤未战先怯。 李成栋没有搭理他,下令:“命罗成耀试探攻击” 罗成耀是李成栋部将,统领四千步卒。李元胤见义父没有让他上阵,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清晨无雨,视线清晰,李元胤看见罗成耀的士卒分散列阵,三三两两推着盾车前行。 那些人看上去与他一样没有信心。 一直等到罗成耀的士卒离营寨很近,明军的兵营中传来鸟铳声。李成栋和李元胤战场经验丰富,侧耳听了会,知道明军不是使用那种自发鸟铳,都轻轻舒了口气。 清虏的盾车都是特制,鸟铳无法击破。罗成耀深知李成栋的心意,一群人在明军营寨前弄出老大的动静,其实难进一步。 李元胤在马上观战,过了许久,空气中飘起细雨来,明军的鸟铳暂时停息了,罗成耀乘机率军逼近营寨外侧,那里传来些许喊叫声,好像有短兵相接。 李元胤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西面十几里外一阵巨大的轰鸣,如开矿时用火药炸石。 一响之后,过了片刻,巨响轰鸣不止。 “大炮吗?”李元胤转头向父亲,听起来又不像。 “下雨了,怎么开炮”李成栋也在疑惑,“再说,明军担心被我们偷袭攻占了铁炮阵地,八成的火炮都放在城南外高地。” 两人正在胡乱猜测间,一队三四百人的骑兵由远而近,为首的是一个女真甲喇额真,老远便举起右手,气势汹汹喝叫道:“天降雨水,正是明军火器不能用的时候,王爷见尔等攻寨懈怠,特命我前来监军,再有畏惧不前者,斩” ☆、第597章 陷阱 在熟知底细的明军和清虏眼里,西营确实是最薄弱的环节。 扬州城内的博洛与明军激战一个月,熟知明军各部在战场的表现,所以他命突围的骑兵从西营走。 郑遵谦和孙之敬共同镇守西营,郑家与孙家是宁绍的望族世交,这两人的经历极为相似。两人都是家中幼子,对科举不上心,自幼习武爱结交任侠之士,在反剃发令时冲冠一怒。 西营分为两块,郑遵谦镇守营北,孙之敬镇守营南。 别处都传来的铳声,西营之前仍然静悄悄。 郑遵谦坐在中军大帐中,按刀而立。 “报,报”一个骑兵从营外跑回兵营,到中军大帐,慌慌张张禀告道:“清虏骑兵来了” 那是留在营外高地的斥候,他一路匆匆忙忙,如果有人留意,会发现他返回大营路上的轨迹很是诡异。 “清虏骑兵,有四五千人”斥候确实有些慌张,前几日突围的清虏骑兵使营中将士略有惧意。不知道那些布置会不会起作用。 “是吗?”郑遵谦来了精神,起身召几位随从道:“与我去看看。” 大营中军大帐门口搭建了一座瞭望塔,有十几丈高,郑遵谦领着四个随从沿着盘旋的楼梯爬上去。 一行人爬到最高的平台,郑遵谦抬起千里镜。 透过清晨稀薄的雾气,密密麻麻的骑兵正在缓缓而来。 “果然很照顾我,用步卒攻打别的营寨,用骑兵对付我西营” 郑遵谦冷笑,放下千里镜,命侍卫朝大营中打出旗语。 一队队步卒手持鸟铳从营帐中走出来,在营寨木门前列出五列整齐的阵型,鸟铳口斜指向天空。 空气潮湿。 清虏骑兵极有耐心、 千里镜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郑遵谦甚至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触及道那张长满胡须的脸。 北营和东营外铳声激烈,只有布置了炮阵的南营平静如昔。 “吧嗒”,郑遵谦脸上一凉,下雨了。 瞭望塔上令旗招摆,数千列阵的明军铳手从两翼退回兵帐中。 西营门内和门外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这雨对城外的清兵没有影响。 “来了,来了”郑遵谦举着千里镜,嘴角露出狞笑。 骑兵队列加快了行进速度,在西营大门外五六里处驻足观望。片刻之后,第一列骑兵离开队列,骑士敲打缰绳,往西营大门狂奔而来。 西营正门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深坑中淤积了浑浊的泥水。 郑遵谦身后一个粗鲁的汉子突然道:“大人,这些是蒙古人” 郑遵谦的千里镜没有离开眼睛,道:“那真是可惜了” 三里,两里,……,清虏骑兵看见明军兵营前空无一人。 “啊哦”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怪叫,蒙古骑兵像在草原狩猎一般冲向西营大门。 蒙古人的地位比汉人要高一点,但也摆脱不了打头阵的命运。 “砰” 一声巨响。 郑遵谦的嘴角抖了抖。 西营正门前的大道中间,泥土和浊水四溅,两批战马横飞出去,爆炸点周围人仰马翻,四五个骑兵痛苦的在地上翻滚。 等硝烟散去,郑遵谦看见大道正中炸出一个深坑,一个可以埋藏十几个人的深坑。 “可惜”郑遵谦放下千里镜,“只炸伤了五个人” 西营门口的平原好像变成了矿场,一声接着一声爆炸,地面浅坑变成深坑,泥土纷飞。冲刺的蒙古骑兵自然停下脚步,迷糊者纵马盘旋辨别方向,脑子清楚的拨马后退,没有人再敢往前冲。 “可惜”郑遵谦很不满意。 清虏太谨慎,如果密集的步卒队列先来攻营,或者是清虏的骑兵再莽撞一点。忙碌十几天埋下的地雷不会只有这般简单的战果。 清虏知道西营是最薄弱的环节,翟哲当然也知道。 明军中有不少士卒曾经是矿工,他们没有往扬州城挖很多条地道,但西营前后已是深坑纵横。 短暂的慌乱后,清兵骑兵退后。 郑遵谦安稳如故。 正在此时,身后一声炮响,他转过头,千里镜中,扬州西门大开,步卒如过江鲫鱼蜂拥而出。 清虏把突破口放在西营,博洛听见外围战事已起,按照约定督促一万兵马杀出来。 高塔上的明军令旗转向,西营大批步卒转变方向,在西营西门列阵。 西营步卒多是来自浙东步卒,他们没有对付骑兵的经验,但并不惧清虏步卒。胆怯者被留在中军待命,想一雪前耻的勇士身穿铁甲,手提短斧严阵以待。 郑遵谦一会向看前,一会看后,神态很轻松。 空中有雨点,为谨慎起见,鸟铳手没有出击。明军中也只有逢勤一部是全火器的军队。 一刻钟之后。 西门口,明军密集的长枪手方阵与脚步快捷的清兵交接。 清兵少火器,郑遵谦在东门使用了防御力最强的阵型,并用甲士保护住长枪方阵的侧翼。 时间是他最好的朋友。 扬州城下明军的府兵和正兵有十五万人,南营需要守卫炮阵,规模最为庞大。扬州兵马杀出城后,明军要么攻打扬州城围魏救赵,要么会派人前来驰援西营。 西营西门外,清虏骑兵在重新集结。 不幸踩到地雷阵后,蒙八旗和督战的女真人都有些懵。 西营只有两万士卒,此时八成都在东门阻截从扬州城杀出来的兵马。但是,郑遵谦多半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西门外,不知为何,他看向清虏骑兵的眼光竟然有些期待。 突然,南方几十里外闷雷滚滚。 明军南营炮阵上修建了防雨工事,倾盆大雨也阻挡不了百炮齐轰。 侍卫多嘴提醒:“大人,南营的兵马动了” 郑遵谦冷哼一声,道:“围魏救赵且看多尔衮和博洛如何应付” 扬州守军出城夹击明军西营,也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博洛如果因此丢了扬州城,即使击溃明军西营,也是折本的买卖。郑遵谦不知道在翟哲和李志安眼里扬州城是煮熟的鸭子。 西营外,清虏骑兵分开,一队步卒出现在其后,朝大营进发。 郑遵谦密切关注城外,高塔上号令旗旗语不断。刚才清虏骑兵冲刺引发的是自发雷,自发雷阵地布置很靠近营寨,再往前尚有需手动引发的地雷,专门为步卒准备。 藏在地道中的步卒根据上面瞭望兵传达的信号引发引线。 西营爆发的轰鸣声很快压过南营。 一个时辰后,西营门口的平地变得惨不忍睹 这不是偷袭战,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会战。多尔衮想中心开花,四周围攻。翟哲想围城打援,千方百计把多尔衮从高邮城引诱到扬州城外。 但这场战斗远没有预想中宏大,多尔衮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北面和东面的兵马都是牵制之兵,真正的战事其实只是集中的西营。 而这里,是翟哲精心布置的战场。 西营外的清兵在地雷阵中磨蹭了一个时辰才赶到营寨门口。西营门前的巨坑边已经摆放了一千多具尸首一个时辰,可以发生许多事情,战场上的一个时辰,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元启洲率一万正兵和一万府兵赶到西营门外,与孙之敬部夹击出扬州城的清兵。 不幸的是,雨突然停了。 运气转向了。 雨季,不是一直在下雨。苍天照顾完清兵后开始眷顾大明,不会把握机会的人会受到惩罚。 西营中早已整装待发得到鸟铳手奔向僵持的战线。他们从长枪方阵的空隙中穿过,夹杂在甲士中自由射击。 明军密集的长枪林顶着清虏奋力拼战的甲士。 天气放晴后,鸟铳声和羽箭几乎同时出现,双方的伤亡在瞬间放大了一倍。 明军长枪兵不断扑倒,原本坚固的方阵出现些许松动。 但是,羽箭没能决定战场。 短短两刻钟,冲锋在前身为中流砥柱的清虏甲士几乎全部非死即伤。重甲太惹眼,鸟铳手和虎蹲炮手盯人清除,驱赶清兵退后。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从扬州城出击的清兵正面和侧翼同时受敌,渐渐抵挡不住。 郑遵谦在东张西望,他的士卒在血战,他如同一个身在战场外。 “来了,来了”身后的随从拔高声调。 不是惨烈的战争诱骗不了多尔衮,不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无法让他下定决心。 铁蹄阵阵,一股汹涌的骑兵流冲向明军西营门口。 没有地雷了,四处新翻出的土地在证明这里确实没有地雷了。 到了西营门口,为首的骑士下马摘弓搭箭,射杀了塔楼上守军,又有死士用巨大的斧头砍开西营大门。 明军鸟铳手三三两两四处逃逸。 清虏骑兵如铁流般涌进来,杀向中军大帐外的高耸入天的瞭望台,郑遵谦还正在上面。 奔腾的骑兵,一路无人抵挡,他们在冲刺,掀翻沿途明军的营寨,然后,然后消失在地面上。 中军大帐门口的平地突然陷下去,现出一个巨大的天坑,清虏骑兵前仆后继冲下去。 后列的骑兵停止前进,转变方向,然后他们继续消失在地面上。 随着不断有骑兵坠下地狱,天坑的形状渐渐显露出来。明军竟然环绕西营大门挖了一个半圆形三丈长的两丈深的深坑。 ☆、第598章 无奈的胜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选择战场,选择一个对手没有准备好的战场。 如奔袭,如在战场调集兵力形成局部优势突破。 多尔衮或许没有意识到,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扬州城下明军的大营看上去多么脆弱,当他率大军来到这里,已经失去了先机。 因为,这不是鳌拜奔袭庐州府。 他清楚的知道,翟哲正在这里等着他。 明营中军。 信使和传令兵来去匆匆,不时送来各营紧急军情。 方进快步走入大帐,掩饰不住兴奋神色,禀告道:“王爷,清虏骑兵坠入西营的陷马坑了,足有四五千骑” “知道了”翟哲没有太过于兴奋激动。 多尔衮很谨慎,没有全面出击,这意味着此战只能在局部战场取胜,没有达到他预想最好的结果。 以斩俘激女真人的怒气,用攻打扬州城的表现和西营兵马阻截信使的孱弱故曝自短。 他花了许多心思,因为非真实的局势骗不了多尔衮。 江南和江北只隔了一条江,他有赵志成在江北活动,多尔衮当然也在江南布置了细作。明军各总兵和将军的经历,明军各路兵马的组成,对多尔衮都不是秘密。所以,西营的虚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有时候,真实的情报也会欺骗人。 西营兵马确实最弱。 现在,西营成了吞噬清兵的巨大黑洞。 四五丈高的陷马坑中树立了无数密集的长枪,枪杆有一半深埋入土,另一半直指天空。 地面还在塌陷,不断向外扩延。 那这些陷马坑挖掘好已有些时日,上面搭建木条和细土,下有木桩支撑,表面看上去与正常的营地没什么区别。 无论来的是骑兵还是步卒,这里注定要成为清虏的坟墓。 因为陷马坑侧面的坑洞中还埋藏了兵马。 陷马坑中,两侧钩镰枪齐出,拉住某些幸运没有长枪刺穿的清虏骑士。 大批明军铳手从中军后的营帐中杀出,隔着陷马坑射击。 清兵无心思恋战,骑兵在陷马坑外小心控制战马,生怕胯下的畜生一脚踏空。 明军铳手之后出现一列胸口挂着竹筐的精壮汉子,各自从竹筐中拿出一个带着引线的陶瓷罐,用环绕在脖子上的火绳点燃引线后奋力向陷马坑对面扔过去。 火光闪烁,陶瓷片纷飞,受惊的战马胡乱奔跑冲撞。这种局势下,乱冲乱撞几乎是死路一条。 “报捷”高台上的郑遵谦满脸得意,一吐心中憋屈之气。无论那一军,也不愿意承受军中最弱之名。 未时,清兵退去,离天黑还有一会,多尔衮已无战意。 一天损失了四千多骑兵,他心中惊惧交加。当西营的地雷阵和陷马坑显露出来,他知道自己坠入了翟哲的陷阱。 明军没有趁机追击。 第一天的战事草草收场。 明军传令兵在各大营奔走传令:“大将军将令,各营严防死守,谨防清虏夜袭,扎进篱笆,严禁擅自出击,违令者斩” 一场小胜。 陆续有各营到中军来禀告伤亡和斩获,当然是西营所获最多。西营斩首女真首级一千三百二十,蒙古人首级两千四千,兼有七八百俘虏。 翟哲命翟天健记录战报,等诸将退去,大帐中只有父子二人,他突然问:“眼前的局势,你若是多尔衮,意欲何为?” 翟天健放下笔,沉思片刻,道:“此刻的扬州城对多尔衮恰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错”翟哲面现赞许之色。 “我若是多尔衮,当壮士断腕,命扬州守军就此突围北上,在淮扬平原觅机与明军野战”翟天健说话有些犹豫,这是他首次在父亲面前叙述自己的观点。 “不错”翟哲第二次赞许。 “你以为多尔衮想不到吗?”翟哲敦敦诱导,“大清的摄政王从弱冠之年就在草原征战,不是愚钝之人” 翟天健皱眉,他想不明白。 “非他不想,是他不能矣” 翟哲轻笑一声,没有继续详细讲述其中关节,而是让儿子自己想。他此次带翟天健出征,职为军中书记,如果儿子是个可造之材,能迅速成长,明白许多道理。 战场不过是朝堂的延续,如果眼睛只盯着战场,那便落了下称。多尔衮如果在淮扬战败,他还拿什么来压制上三旗? 晚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李志安领斥候来中军禀告:“清兵在淤泥中搭建帐篷” 果然没有退走,如果就此撤走,多尔衮等于放弃了救援扬州。 “监事说今晚会一直有雨,清兵今日战败失了锐气,又要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过夜,不如去偷袭”翟哲才传达禁止诸将出击的命令,他特意亲自到中军来请战。 “不许”翟哲回答的很于脆。事已至此,他无需冒险。 “今夜紧密关注清兵动向,一有情况,立刻来报” “遵命”李志安悻悻而退。 小雨下下停停,淮扬大地完全陷入黑暗中。 翟哲没有睡觉,而是命侍卫点燃油灯,在中军大帐中泡了一壶茶,听着雨点敲打大帐顶上的声音。 今夜确实是偷袭清兵的良机,多尔衮新败,岂能没有准备? 这样的雨点不急不缓,火绳枪不能用,但燧发枪可以用。 不知逢勤的两万新军对鳌拜的五千骑兵,谁胜谁败戌时、亥时、子时、丑时,雨点时有时无。 茶壶中已经换了几遍茶叶,翟哲没有一点倦意。 不知什么时辰,侍卫快步垫着脚尖快步走进大帐,禀告道:“北营来报,艾陵湖方向传来铳炮声” “开始了吗?”翟哲放下茶壶,眉眼中突然来了精神,下令:“传令,命各营速速起床整军,做好出击准备” 离天亮还有一会,翟哲不知道逢勤为什么等到此刻才出击。 明军扎营一正一奇,扬州大营以稳为主,艾陵湖的明军则要择机出击。多尔衮只留鳌拜五千骑兵防御逢勤,那是逢勤的败军之将,明军又何必一直躲在乌龟壳中。 黎明前的夜里。 炮声和铳声在传的老远,艾陵湖畔的战斗看上去很激烈。 翟哲得到禀告,多尔衮自然也知道那里的激战。 明军没有骑兵,除非走运河水道,没有能力前去艾陵湖支援,但清兵也无一兵一卒前去艾陵湖。 半个时辰后,明军四营灯火通明,士卒将士披挂盔甲,打开兵营大门,朝远处观望。 艾陵湖离扬州大营只有几十里地,明军在那里驻逢勤部两万燧发枪手,三百多门铁炮,且背靠水师屏障,那里比扬州大营更稳固。 但所谓的稳固是指坚守,逢勤主动出击,翟哲心中还是有些紧张。 中军,两千亲兵卫骑兵整装待发。 翟天健也穿戴盔甲,跟在父亲身边。 翟哲侧首看儿子,问:“你猜,多尔衮是否会派兵支援艾陵湖?” 书记的职责为记录军中消息和备份各部调令,因此,翟天健对近期发生过的战事,明军和清兵各部在淮扬战场的布局了如指掌。 他知道是父亲在考究他,略一思忖,道:“若鳌拜不支,多尔衮一定会派兵”他把自己的身份带入多尔衮考虑局势,随后瞬间反应过来,父亲如此沉稳,难道胸有成竹。 “我猜,逢将军能击败鳌拜,多尔衮也不会派出援军”翟哲笑嘻嘻,与儿子间的谈话让他减少了些许担心。 柳随风留在南京,他身边少了一个可以议事的人。他不希望柳随风和柳全走的太近,所以故意疏远他,给他一些警告。 晋王还是宁绍总兵、平虏将军的身份时,把柳随风当做良师益友,但当晋王实际已经掌控了大明的朝政时,开始觉得柳随风这样熟知帝王心术的幕僚很可怕。以前他们共同算计别人,现在随着身份变化,晋王成了唯一可算计的对象。 翟天健皱眉不语,他还是想不通。 “果然还是有些欠缺”翟哲暗自感慨。不过,他才十五岁,自己对他的期待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鸡肋,鸡肋”他摸着腰间黝黑的腰刀。卢公若有他今日的心术,当年也许不会屈死在巨鹿雪原吧。也许,卢公不是没有他今日心术,只是不屑像他这样,拿国事当筹码,把帝王当囚犯。 从战乱中活下来的人,一步步爬到峰顶俯览众生的人,都是自私的人,多尔衮与今日的他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多尔衮夹击明军最弱的西营受阻后,早已萌生退意,但不能立刻退走,因为这牵涉到大清摄政王的威望和脸面,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期。 所以,多尔衮应该希望鳌拜再次被逢勤部击败。 鳌拜部为骑兵,被明军击败后不会损失许多人马,而多尔衮可以借后路受到威胁的名义退兵,把罪名推到鳌拜头上,让上三旗的人无话可说。 这就是朝堂之争在影响战场。 翟哲在笑,笑的令人心寒,笑的胸有成竹。 对面,清虏大营中火把穿梭,一直没有兵马向北行进。 多尔衮不动,他也不动,隔着层层黑幕,多尔衮一定也在关注着他。 ☆、第599章 心不死 栖霞山上栖霞寺,在南京仅次于鸡鸣寺。 这里每日香火旺盛,今日情形不同,大雄宝殿中一个人也没有。 从山下到山顶,几十里道路两侧每隔几十步都有兵丁站立,因皇帝明日要来这里上香。 隆武帝这半年没有体现出大明帝王的存在感,事事配合内阁和晋王。自翟哲过江后,他似乎又恢复了点元气。 晋王不在南京,皇帝突然召内阁大学士商议国事。 六位内阁辅臣不敢不从,他们只是因形势所迫,与晋王合作,没有几个人真的动心思妄想改朝换代。 晋王人虽然离开了南京,但南京城内处处散发着晋王府的气息。 马士英、陈子龙和堵胤锡等人暗自庆幸,皇帝召见他们后,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隆武帝只是说:“今日听闻晋王在扬州斩俘祭奠枉死的大明臣民,祭祀本为安抚鬼魂野鬼,奈何又添几千孤魂野鬼,朕心中甚是不忍,想去栖霞寺拜见广空禅师,在佛祖身前上几柱香,为我大明百姓祈福。” 此言虽然突兀,但很合几位阁臣的心意。皇帝被囚禁在深宫已有一年,某些大学士难得面圣,见隆武帝落寞的模样,连想出城礼佛还要向内阁求情,心中难免戚戚然。 内阁几位大学士当即表态赞许。 等离开皇宫,几人才想起来皇宫乃至南京城的城防都掌控在金小鼎手里。 堵胤锡对马士英道:“晋王不在南京,此事还奈首辅大人出面让金提督行个方便。圣上只是去礼佛,并无过分要求。” 马士英摇头道:“军令都出自大将军一人之手,金提督统领应天府兵马,我去了也未必好用” 堵胤锡心有所感,叹道:“内阁之权,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几位内阁大学士都默然。 马士英心中冷笑,堵胤锡这是在寻同道了。从前内阁的权力虽然比现在要大一点,但也强不了多少。没有晋王,皇帝还是现在这般虚弱的模样吗?晋王只是夺走了皇帝的权力,与内阁何于。 一行人走出皇宫,几人刚才在隆武帝面前答应的于脆,事到临头竟然个个想当缩头乌龟。 眼看就要分道扬镳,走在第二位的陈子龙突然停下脚步,道:“马阁部,此事说起来也不是大事,天下兵马归大将军府执掌。但按旧制,兵部也有统管兵马的权力,不如请钱尚书先召见金小鼎说明此事,若金小鼎不许,内阁再向晋王发文书。” 马士英虽是首辅,但明显陈子龙与晋王的关系更加亲密。 马士英回头,脑中念头转动,道:“陈尚书此言,深得我心” 兵部尚书钱肃乐当了一年老好人和甩手掌柜,突然被人推上前台。他欲拒绝,见几位内阁大学士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知道无法推辞,长叹一口气,道:“也罢,我就走一遭吧”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没把皇帝礼佛当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晋王在南京时,隆武帝也常常去钟山隐居休闲,不过是把钟山换做栖霞山。 次日,钱肃乐没有在王府召见金小鼎,而是直接去南京提督府拜访。 晋王通过各种手段执掌了朝政,金小鼎在南京城内权势滔天。但文官的体面一直没破,钱肃乐身为二品内阁大佬,亲自来南京提督府,即使是督察事务,也不合朝礼。 钱肃乐见到金小鼎,先杂七杂八说些事情,最后才说清楚来意。他当然不会说是他自己的主张,把内阁几位大学士都抬了出来。 金小鼎疑惑,问:“圣上要上香,鸡鸣寺即可,为何要去栖霞寺?” 钱肃乐苦笑道:“王爷欲在江北举行祭祀大礼,江南几座名刹的主持都被礼部请到扬州府去了,鸡鸣寺主持不在,栖霞寺主持拒绝了礼部的邀请,尚在寺中。” 金小鼎一点便透,拒绝礼部邀请的寺庙主持肯定不会巴结晋王,这件事很可能有蹊跷。 他坚持道:“晋王不在,此事下官无法做主” 金小鼎不同意,内阁无法调动兵马和侍卫,难道让隆武帝微服去栖霞寺礼佛吗?内阁还没这个胆量。 钱肃乐劝道:“今日我等见圣上愿望颇为强烈,才主动揽下这件事,如果圣上强行出宫,我等又有什么办法,若执意阻止还坏了朝廷的脸面。不如你率兵马沿途护送,小心戒备,确保圣上出行安全。” 金小鼎寻思片刻,道:“信使往返南京到扬州大营只需两天,请内阁拟一份文书,下官加急送往江北请示王爷。 这一来一往,最终还是要请示晋王。 金小鼎悟性颇高,猜到几位内阁大学士的意思。 有人不想把这件事送到晋王案头,这是想试探晋王的底限。内阁中人与他们这种晋王身边出身的人不一样,那些人真正的意愿是想让晋王当霍光、伊尹一样的人物,而不希望晋王成为曹操和王莽。 晋王正站在十字路口,看似要篡逆,又给内阁文臣留了一线希望。而这一线希望,实际是饮鸩止渴,偏偏又让人欲罢不能。 金小鼎肩负南京城防重任,真正的任务其实就是监视南京城内的皇帝和文臣,他如何敢私自做主。 钱肃乐无奈,告辞而去。 内阁很快草拟了一份文书,有几位大学士共同的签名。 说两日,便两日。 两日后,金小鼎上报兵部,晋王同意皇帝到栖霞寺上香,内阁诸臣暗自松了口气。 于是才有了兵丁提前开道,封锁道路。 隆武帝几年来首次出游,仪仗、武士等甚是寒酸,金小鼎调集五千兵马沿途护送,又有数百侍卫紧紧相随,不让皇帝脱出众人视线。 隆武帝带了五个心腹小太监随行,其余人在他看来都不可信。 从山门处的韦陀拜起,一直到大雄宝殿的如来佛祖,隆武帝每一尊佛都不错过,甚是虔诚。广空禅师一路相随引导,从清晨忙碌到午后,才礼拜完毕。 拜完佛祖,广空又请皇帝到后山饮茶,侍卫不敢阻拦,只能紧紧相随。 栖霞山毗邻长江,站在山顶见雾锁江面,朦朦胧胧。 未时过去,空中阴沉,随行侍卫统领李千总催促太监张瑾去皇帝那里提醒要尽早回宫。宫中的开支来源都掌握在这些侍卫手中,皇帝和太监也不敢得罪这些人。 张瑾到隆武帝身边耳语几句,隆武帝立刻起身与广空禅师告辞,提出从后山下山,返回南京。 李千总一天小心翼翼,精神紧张,见皇帝准备按时回去,也就不再节外生枝。 两队侍卫夹住皇帝的銮驾下山。 后山道路险峻,山下是奔流的长江水。 走到半山腰时,山道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有人高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李千总掉头,看见一个人影从一处峭壁的拐角处落下,像一支张翅的大鸟。 “张瑾,张瑾落水了” 隆武帝停下脚步,右手在空中虚挽,脸色苍白。 侍卫们乱作一团,立刻有人冲上来把皇帝包围在中间,李千总下令:“速速护送陛下回宫” 也不管隆武帝愿不愿意,一群人几乎是夹着皇帝冲下栖霞山。剩下的四个小太监如惊弓之鸟,被挟裹在内。 金小鼎率兵马候在山下,李千总下山后不敢隐瞒,立刻向金小鼎禀告此事。 金小鼎大惊,命兵马在栖霞山附近江道边寻找,又急令南京水师去栖霞山边江水中寻人。 他指着李千总大发雷霆:“怎么回事,你们几百人,连六七个人也盯不住” 李千总汗如雨下,道:“末将的眼睛一直盯着陛下,确实不知道张瑾是如何坠下河道的” “一定有人在张瑾身边,给我查清楚,张瑾到底是怎么掉下长江的?” “遵命”李千总逃一般离去,他不知道脖子上的首级还能寄存多久。 侍卫的行动效率极高,金小鼎还没喘几口气,李千总又转回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人,有人看见张瑾是自己跳下江水的” “这就对了”金小鼎喃喃自语,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传令,在应天府张贴告示,缉捕张瑾” 李千总后悔,金小鼎更后悔。 皇帝的安分守己的过了半年迷惑了许多人。张瑾坠河死不足惜,他担心张瑾带出了什么东西出宫,会给晋王带来麻烦。 他恨的牙痒痒,一路唾骂回到南京:“内阁那几个瘟神,就知道添麻烦” 南京城中许多人都在关注皇帝出游,金小鼎还没到南京,几位内阁大学士都已经知道了张瑾落水。几个人都紧闭府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隆武帝身不由己被送回宫中。 他在弘光元年从凤阳南逃入江南时,曾经游过栖霞山,到过栖霞寺,与广空禅师交好。 那一片山崖距离江面三丈高,不知道张瑾到底能不能逃出去。 这次的意外,让他很难再有机会出南京城。 淮扬的战事胶着,郑氏现在不动手,吴三桂现在不动手,朱家还有机会吗? ☆、第600章 退却 扬州城下的翟哲不知道南京城内发生的这些事。 他同意了内阁的提议,答应让隆武帝去栖霞寺礼佛,是因为那张纸上是几位内阁大学士对皇家的脸面。 天色慢慢放明。 雨水渐渐停了。 明军与清兵相距七八里遥遥对峙。 突然,清虏大队兵马动了,旗帜向北而去。 “清虏撤兵了”翟哲轻轻舒了一口气,那说明艾陵湖边的战斗已经分出了胜负。 运河中战船扬帆,七八艘小舟飞速南下,信使上岸后拿令箭在驿站中取马,冲向连绵的营寨。 “报,艾陵湖大捷” 翟哲转首对翟天健一笑,笑容中有得意,也有勉励。这就是决胜于千里之外吧信使到中军,跪在翟哲马前禀告:“报,艾陵湖大捷,逢将军击溃鳌拜部骑兵,斩首一千八百,俘虏三百” 能让鳌拜的骑兵损失近半,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也算是给死在庐州府的袁宗第复仇了。 “很好” 明军没有追击。 多尔衮阵脚未乱,以步兵追击骑兵,一不小心便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现成的便宜没占完,翟哲还不想冒险。 多尔衮要走了,明军借他南下吃掉了满蒙近七千骑兵,翟哲很满意。积小胜为大胜,他挫败了大清摄政王的锐气,下面到了该穷追猛打的阶段。 他翻身下马,传令:“各营兵马卸甲归营。” 后日是五月二十日,原有的那些俘虏生病死了不少,刚好有新俘虏的女真人补上。 明军各部兵马在晨雾中守候了两个多时辰,没有等来出击的指令。兵士卸甲后,仆兵开始准备早餐,他们可是饿着肚子站了那么久。 扬州城外,炊烟袅袅,与雾气交融,一副和谐景象。 翟哲回到中军大帐,卸下盔甲,换了一身布袍,下令:“传李志安来见我” 一刻钟左右,李志安奉命来到中军。他现在才明白晋王昨日不许他夜袭,是因为有人夜袭。 “参见王爷,恭喜王爷” “不过是一场小胜,算不了什么大喜”翟哲摆手,道:“多尔衮北退后,我估计他已经有了放弃扬州的想法,为防夜长梦多,今夜便破了城墙,攻入扬州城。” “遵命” 李志安大喜,一直是见别人吃肉,他喝汤。今日晋王终于给他上正餐了。 多尔衮匆匆南下,匆匆退走,对扬州守军的影响是致命的。不仅汉人,连少数女真人都存了已被朝廷放弃的想法此时破城,正是时候。 整整一天,矿工们都在地道中布置火药和引线。扬州城下呈现出多日未见的平静景象。博洛怎么也想不明白,多尔衮为何这么轻易的就撤走了。 艾陵湖畔。 女真人和战马的尸首都已被收拾了一遍。明军只取首级,不要躯体,河道边布满了无头尸体。 鳌拜满身泥点,跪在多尔衮马前。 “鳌拜,出征之前,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多尔衮一如既往的冰冷,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像是想杀人。 “是末将之罪,末将不该与逢勤部对攻” “你已是第二次输给此人了” 鳌拜无言可辨。 “看见了吗?”多尔衮指向四周,道:“他们都是因这场败仗不得不退回去” 鳌拜心中不服,口中服气。 “前次你有罪过,后来在庐州府立功,功过相抵。这次,我再留下你的性命” 鳌拜匍匐自地,道:“多谢王爷” 多尔衮拨马而走,回头又指向那些无头尸首,道:“这些人都是镶黄旗的精锐,不能让他们暴尸野外” “遵命”现在多尔衮说什么鳌拜只怕都能答应,生怕多尔衮借机把他就地正法了。 昨夜真是一场噩梦。 明军突然夜袭,用铁炮轰击他的营地。他早有准备,吸收了上次战败的经验,命骑兵以分散队列冲刺逼近明军,想冲破明军的自发火铳的队列。 然后,便是自发火铳的装填速度与骑兵冲刺速度之间的交锋。空中的细雨让清兵无法使用弓箭,没想到明军的自发鸟铳竟然不受影响。 镶黄旗的骑兵太过勇猛,学不会见势不妙逃之夭夭。 曾经有一刻,他以为自己成功了,有一支骑兵撞入了明军的铳手队列,但是他没想到,那些鸟铳手用戚刀迎战竟然也是那般生猛。 明军的鸟铳瞄准射击的精准度让人疯狂,也让人着迷。因此他不惜死了十几个人,抢回了一杆可以自发射击的鸟铳。 “败了便是败了”鳌拜偷眼看多尔衮离去,如释重负。 摄政王虽然把罪名推给他,但没有追究他战败之罪。 这是一种平衡。摄政王要压制上三旗,不要激怒上三旗。 清兵把两千多具尸首装入马车,紧随在大军之后。扬州人对清兵恨之入骨,他们不敢把女真人葬在这里。 多尔衮命大军一路往北,自己催马到逢勤部兵营外观望。 艾陵湖边明军的营寨就在那里,明军这次没有客气,见到营外有人窥视,立刻用铁炮招待多尔衮一行人。 多尔衮拔刀,割破左手拇指,一缕鲜血从伤口渗出。 “本王立誓,若不能一洗此战的耻辱,便不得好死” 他性子高傲,没有惩罚鳌拜,因为他无脸惩罚鳌拜。南下以来,他被翟哲耍的团团转,到昨夜进入最高潮。他竟然要眼睁睁看着鳌拜被击败,不能来支援。 真是奇耻大辱,他很担心,不知翟哲此举是巧合还是偶然,如果翟哲是有意为之,那说明大清的这个对手太可怕了。 他正在沉思中,侍卫前来禀告:“王爷,鳌拜求见” “让他过来” 鳌拜拿着一杆鸟铳前来,鸟铳被侍卫留在十几步外。 鳌拜单膝跪地,道:“王爷,昨日我抢夺了一杆明军使用的新式鸟铳,设计的端是巧妙,不用火绳,且可在细雨中施放。” 多尔衮向侍卫招手,道:“拿来给我看看” 那侍卫来到近前,高举双手,把鸟铳奉上。 多尔衮在战马上玩弄良久,垂头道:“这杆鸟铳先放在我这里,等我送回京城让工匠仿制。” 此铳一出,弓箭将失去用武之地,多尔衮忧愁更重,因为骑射乃是八旗之本。 ☆、第601章 破城 天色慢慢黑下来。 博洛站在扬州城头向北眺望,多尔衮走时没有给他送消息。他站在城头,眼睁睁看着大清的旗帜逐渐远去。 平心而论,见识到西营门外那些纵横的坑道后,他认为摄政王退兵是明智之举。但他是扬州守将,不是大清的摄政王。 扬州城内的粮食很充足,再等上几日吧 从江南退到江北后,博洛一直在扬州城静候明军的围攻,做足了准备。 “放弃扬州怎么样?”他从全局考虑,终于想到这个策略。 扬州离江南太近,明廷兵锋所指,扬州城首当其冲。清廷被拖在淮扬战场的南侧,这里水道太多,无法发挥骑兵的优势。 一江之隔,今年江南禁止稻米出境,南京城的大米最低跌到一两五钱一石,扬州的大米从没低过三两一石。北京城的大米则一直在四两银子一石左右波动。 纵然有万般难处,万万不可放弃扬州。 博洛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明廷兵指湖广,大清失湖广,明廷兵指扬州,大清弃扬州,如果明廷再攻淮安,是不是还要继续这样放弃下去。 今日清晨雨停之后,一整天没有再下雨。 监正说,夏汛季节还没有到来。 南方的天气真让人恶心博洛在扬州南城门和西城门巡视一圈返回府邸。 明军有些日子没有攻城了,而且明军从未在夜晚攻城过,今夜能睡个好觉吧天晴了。 亥时,风吹走空中一层云,在城头守卫的士卒抬头,竟然在头顶上看见了几颗星。 子时,一队兵丁从南城墙外举着火把在城内狂奔。 一群人到了总督衙门,为首的将领是个汉人,朝正在打盹的守卫喊道:“有紧急军情,请速通报总督大人” 博洛的亲随都是满人,一群人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一个牛录站出来,皱眉道:“有什么事,这几天大人一直忙的没合眼,才刚刚安歇下来。” 那千总神色紧张,道:“明贼来攻城了” 满人牛录不信,嘲笑道:“你不是才从梦中醒过来吧,明贼什么时候晚上来攻城过?” “真是如此,总督大人昨日见明军西营挖了无数坑道,担心明贼挖地道攻城,特命四城布置蒙牛皮的水缸监听地下动静,我将才听见南城墙下有人在挖掘泥土”汉人千总神色焦急,说话如连珠炮。 他说话语速极快,满人牛录听到不明不白。好在守卫中有通晓满汉两语者,详细解释,才让几位满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真如此?”那牛录看着汉人将信将疑。 “我听清清楚楚” 军情紧急,那牛录不敢耽误,往府内通报而去。他这里只是第一关,但内府侍从听说是军情,一路畅通。 于是,博洛被从沉睡中叫醒。 听说紧急军情后,他立刻起身点了几百个亲兵往南城去。 前日,他在城头眼睁睁看着数千铁骑陷入明军坑道,那些坑道长且深。从那以后,他一直心神不安。明军有这样的挖掘能力,为何从不用地道攻城? 一行人跟随来报信的汉人千总到南城门外,高耸的城墙下每隔几十步远放着一个蒙着牛皮的水缸。 那汉人千总快步上前,侧身把耳朵贴在牛皮上细听。 博洛走到不远处盯着他看。 那汉人听了片刻,皱眉起身道:“怪哉,好像又没有了” 守卫总督府大门的牛录随行前来,听见此言上前一步,斥责道:“大胆,怎敢谎报军情” 那汉人千总大恐,跪地道:“总督大人,刚才确实有响声” 博洛摆手示意那牛录退后,下令:“各营小心监听,一有动静立刻来禀告我。”他宁愿相信那个汉人千总没有骗他。 几百个士卒出列,各自抱着水缸,监听地下动静,但听了半天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博洛没有就此放弃,又传令命四门将士都小心监听地下。 扬州城城楼下三三两两点燃火把,免不了有人暗自骂那个汉人千总多事,没有事也能给大家找点事出来。 折腾了许久,没有任何发现。博洛返回总督府,他从睡梦被叫醒,回来后睡意全无,独自坐在火烛下,心神不安明军不用地道攻城实在太可疑。他不信能挖出那么多坑道的人挖不出一条通往城内的地道。 不知坐了多久,他正在恍惚间,又有人来到总督府汇报军情。 来人是在城墙上巡逻的牛录,见到博洛后禀告:“小人发现有明军正在靠近城墙” 博洛心中生出警兆,问:“有多少人马?”。 “黑暗中看不清楚,从脚步声至少有几千人” “且带我去看看” 博洛第二次走出总督府,今夜不宁,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亲随把战马牵过来,他还没来的及上马,便听见南边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大地颤抖。 博洛耳中嗡嗡作响,总督府的房子好像在摇晃,整个扬州城好像在旋转。 他身前的战马长嘶一声,竖起双蹄,就要狂奔,应该是受了惊吓。亲兵连忙紧紧抓住缰绳,那亲兵身长体壮,力气甚大,竟然把那战马死死揪住,让它无法脱身。 “怎么了o发生了什么?”博洛脑子一阵眩晕。 深夜,整个扬州城都被惊醒,腿脚灵活的飞窜到院子中听外面的动静。 南城传来呼喊声:“明贼来攻城了” 博洛抢过一匹战马,翻身上马,往南城而去。他还才走了一百多步远,南城又爆出此起彼伏的呼叫:“明军入城了。” “明军入城了吗?”博洛心中惊恐,果然还是有地道。 亲兵赶上来,护在他左右,一个女真牛录迎面而来,见到博洛的旗帜,下马跪在路边,道:“明贼用火药把南门城墙炸开十几丈的缺口,兵马正在杀进来” “给我挡住”博洛没有二话,催马往南城而去。 街道上到处是胡乱奔跑人群,大批清兵被刚才的爆炸声惊醒,穿衣服披盔甲。 离南城越近溃兵越多,每隔片刻便会响起齐整的鸟铳声。 博洛不知道有多少明军入城,只顾催马前行,离南城门三里路开外,道路被完全拥堵。博洛心中焦急,策马高呼:“甲喇额真在哪,南城的甲喇额真在哪?” 一个武将认识他,挤道近前禀告:“甲喇额真在城墙上被炸死了” 博洛双目皆赤,下令:“一定要给我顶住,把明军赶出城”正说话间,又听见远处有人喊叫:“南城门失守了” 博洛抬头远望,南城门上火光闪耀,还有厮杀声传出来,他看见举着火把的清兵正在被驱赶向西城退却。 溃兵丢盔卸甲,汹涌而至。 “闪开”博洛拔出长刀,“退后者斩” 可惜他带出来的亲兵人数太少,连斩三五个人不但没能阻挡颓势,反被溃兵流推向城中心方向。 城中各处营房中的清兵整理队列走出来,有人冒险杀向南城,多数人尚在等候总督府的命令。 博洛见局势越来越坏,知道自己顶在最前线没有用处,眼下各部兵马都找不到主心骨,他要急回总督府居中调度“可惜摄政王已经撤走了,如果大军还在扬州城外,可以攻打明军大营牵制。”博洛在归途中想了无数个主意,心头越来越沉重。 围困在扬州城外的明军有十几万人,看架势至少有两万明军已经入城,这扬州城只怕是守不住了。 一群将领聚集在总督府门前,见到博洛归来,各自来马前见礼。 “突围”博洛在马上挥手,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 “突围扬州城守不住了” “各部召集兵马,向北门突围” 几个满人甲喇额真并无二话,掉头离去。 南城的战火不断向城中蔓延,几乎每条街道都有厮杀。百姓紧闭大门,生怕战火进院祸事上身。 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也不只是谁点燃房屋,扬州城内几处烈焰冲天。 博洛命满人骑兵开路,打开北门朝城外杀去。 扬州城内有四五千女真骑兵,出城后从北营和西营之间的空隙处突围,大批步卒脱掉重甲,只留手中兵器跟在后面。 清兵才杀出北城门,西营城门又被明军攻开。 明军围三缺一,博洛出城后并没遇见阻截,等骑兵突破营地,明军北营和西营才各杀出一队兵马追杀落在后面的步卒。 博洛回头见大批兵马被截在后面,又亲率骑兵回头接应。他朝亲随下令:“速去高邮城找摄政王求援”然后,他义无反顾的掉头杀向阻击的明军。 他可以放弃扬州城,但不能放弃女真士卒。入关以后,征战不止,十万女真士卒越来越少,八旗将领都意识到女真人的重要性。 远看扬州城内火光冲天,南城和西城的厮杀声渐渐平息。还有火把从北城门涌出来,不知是满人还是汉人。 战场从城内转换到城外。天色渐渐放明,白天利于清兵逃命,也利于明军追击。 博洛身先士卒,女真骑兵大显神威,明军精锐全在扬州城内,追击的府兵渐渐抵挡不住。 ☆、第602章 该死之人 翟哲没有入城,扬州城内大局已定。 方元科指挥一万正兵和三万府兵追击清虏溃兵。这本是简单的活,没想到事情的难易是因人而异。 如逢勤敢用全火器兵对付满人的骑兵,其他人就没这个胆量,连翟哲也对此捏了把冷汗。 四万兵马在方元科手里如一张布满漏洞的大网,博洛每率骑兵返身突击一次,那张网都像快要被撕裂了。 战场是检验武将能力最直接的方式。 方元科急的满头大汗,翟哲脸上不满的颜色越来越浓。 行军打仗不是兵马越多越好,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有一代军神的指挥能力,方元科的能力仅限于万人。但是,方元科能力再差,翟哲也不会撤了他的总兵之职。这是对方家的恩赐。 “出兵”晋王一声低喝。 亲兵卫很久没有临阵了,刀在鞘中放久了,不知是否已经长锈。 “出发”鲍广拔刀指向天空。 黎明前,两千骑兵出现在战场,翟哲身在其中,一个壮士在他身后高举晋王的大旗。 翟哲没有拔刀,不断命传令兵往各部传达命令。 亲兵卫骑兵在战场游走,所到之处,原本千疮百孔的队列慢慢像是被针线串联起来。方元科被剥夺了战场指挥权,他浑身自在,督本部一万兵马在清虏溃兵中穿插切割。 溃兵又被阻挡住,博洛再次率三千骑兵回头。 明军仅有的骑兵在战场中非常显眼。 博洛擦亮眼睛,惊呼:“那是晋王的旗帜” 晋王的战旗离他只有三四里地。 博洛眼光很毒,晋王身边只有两千骑兵 他的心动了。 明廷晋王许久没有临阵,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能够杀死翟哲,明廷将不战自乱。 博洛也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权力,举刀指向几里外,许诺道:“杀过去,斩翟哲者,赏千金,封侯” 三千女真骑兵扑向晋王的亲兵卫。 途中妄图阻拦的明军皆被铁蹄践踏为肉泥。 相距两里,翟哲看见从侧翼冲来的清虏骑兵。 “迎敌”“迎敌” 亲兵卫骑兵中军号令兵高呼。 鲍广听命,他没有领亲兵卫掉头,反而是直接往前冲刺,拉开与清虏骑兵的距离,然后走了一个弧形,两千亲兵卫变成与清虏骑兵交错平行相对行进。 明军也有骑术如此精良的骑兵 翟哲有心立威。 两千亲兵卫没有继续与博洛捉迷藏,再往西行进五六百步远,绕了一个半圆掉头,与清虏骑兵相距两里路对峙。 “冲”鲍广举刀。 “冲”博洛举刀。 方元科分三千步卒从侧翼包抄过来。 黝黑的腰刀就在手边,翟哲没有拔刀,方进等八个侍卫守在他左右。 弯刀碰上戚刀,两队骑兵碰撞在一起,明军骑兵的队形更加紧密,如一柄钝器刺入鲜肉,艰难的把清虏骑兵切割成两半。 鲍广身披三重重甲,势不可挡,明军队列中心的骑兵鸟铳手瞄准外围的清虏扣动扳机。 击散清虏骑兵队列后,亲兵卫骑兵脱出战场,趁博洛尚在召集残兵之际,亲兵骑兵再给女真人拦腰一击。 乱军中,翟哲灵活的驾驭战马。 从开始到结束,他一直没有拔刀。 女真人玩命杀向晋王的大旗,方进左肩中了一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渗血。 但是,博洛今日三番两次率军回头,女真骑兵早已是强弩之末,碰见蓄势待发的大将军亲兵卫,结果可想而知。 短暂的混战后,博洛情知事不可为,想指挥骑兵脱离战场。 来时容易走时候难,明军亲兵卫紧咬住不放,一直到追击十几里路才停下脚步。此刻,博洛身边只剩下了五百多骑。 穷寇莫追,翟哲心系扬州城,把失去主将四散而逃的清虏溃兵留给方元科,率亲兵卫骑兵返回城内。 李志安正在调集壮丁灭火,明军将士手持锋利的刀刃,凡是见到留有辫子的,立刻上前一刀割掉,于于净净。 今日是原定举行祭祀大典的日子。 朝廷礼部侍郎领十几个僧人进入扬州城。 清虏俘虏在囚车中奄奄一息。多铎和张存仁身份特殊,格外优待,单独一个囚车。 翟哲征袍未解,策马来到多铎的囚车前。 多铎两眼看天,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死在这里对你是个解脱” 多铎没有多话,此时任何话都显得多余。 张存仁眼巴巴看着翟哲,见晋王看都没看他,策马离去,知道自己的命运再无转机。 午后,斥候来报,多尔衮率两万骑兵南下,接应从扬州城逃出来的溃兵。翟哲传令,命追击的明军撤回扬州城北的大营。 未时。 李志安部押解三千五百女真人出扬州城西门,一直走到运河边。数万扬州百姓紧紧相随,还有专门从江南敢来观礼的士子。 两个明军士卒押解一个女真人,让他们背朝运河,面朝扬州城方向跪下。 翟哲留在扬州府,没有亲临现场。 李志安为行刑总管,吏部侍郎黄本骥为监斩官。 博洛和张存仁本是凌迟之刑,晋王仁慈,念张存仁非大恶之人,把他的凌迟改为斩首。 监斩官验明十几位女真武将真身,李志安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三千五百颗首级落地。 礼毕,李志安派人到城内去送信。一盏茶的功夫,晋王传令,命李志安把这些尸首投入西营外的陷马坑中埋藏。 十几位大德高僧面朝汹涌的运河水念诵经文超度,直到午夜才结束。 礼部专门从江南运来了一船纸钱,燃烧后黑色的纸灰在扬州城内外四处飘荡。 有人期盼,有人唾骂,斩俘献祭的礼节简陋的让许多人失望。 晋王没有出面,在场职位最高的官员是礼部侍郎。 杀俘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翟哲其实不想与此事牵上太深的瓜葛。攻下扬州城,明军完成了北伐的第一阶段目标。 多尔衮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用两场失败挽救了战略失误,这是一个需要全力以赴的对手。 不过他没想到明军会这么快攻下扬州城。 ☆、第603章 借势压人 扬州城的战事暂时结束,多尔衮率残兵退回淮安城,坐守淮河之侧,局势豁然开朗。 有时候放下一身轻松,只是可惜了扬州这片膏腴之地。 从高邮往南再没有清兵的踪迹,女真人摆脱了雨季驻扎在野外的痛苦。 翟哲不急于继续进军,先以大将军的名义张贴布告,免除扬州府三年田赋,安顿逃难的流民。 明军在高邮城设立行营。 高邮城城墙千疮百孔,四门往内布置了无数防御设施。城内房屋被扒的七零八落,垒砌了几个可以遮挡城外炮击的营地。 守城最危急时,阎应元把城内男丁编为十队,老弱妇孺编为四营。男女老少,无论贫贱富贵一视同仁,必须都参与守城,这才力保高邮城不失。 乡绅与贱民一体,真是斯文扫地。不过面对阎应元的大刀,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晋王率亲兵卫赶到高邮城,阎应元前来拜见,身后跟着陈明遇、王公略和李大庆三将。 阎应元神情恭敬,禀告军情,最后说到城内的伤亡。 “我军正兵战死重伤四千两百二十人,府兵战死重伤三千五百人,城内百姓伤亡超过两万之众。” 他嘴里说出那些冰冷的数字,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陈明遇和李大庆看阎应元的背影,心情沉重。 与战死并称的重伤,是指失去再战能力的重伤,无法通过治疗重返军阵了。 “原来伤亡近半了”翟哲对阎应元另眼相看。能维持兵马伤亡近半而不溃乱者,必有过人之才。 “阎总兵,辛苦了,高邮城守军浴血守城,为我大明击败清虏立下大功,本王现将城内所有府兵改为正兵,归你统辖所有战死的府兵也当做正兵同等待之” “谢王爷”阎应元声音有些激荡。 正兵的军饷和待遇远超过府兵,翟哲把那些府兵改为正兵,这种赏赐远比几两银子更得人心。而且,高邮城的正兵和府兵合一超过一万人,阎应元拿到统辖大权,离封将军一步之遥。 阎应元身后,李大庆抬起头偷看高台上的晋王。 前日高邮城形势危急时他奉命去扬州大营求援,后又孤身返回高邮城,誓与高邮城共存亡。今日见阎应元升官加爵,心中很不是滋味,果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因受反剃发令激,投笔从戎,入讲武堂后表现优异。高邮一战,让他见识了战争的冷酷无情,也明白战场不是军歌中唱的那般令人向往。 随后数日,诸将上报功劳,军中将士立功者各得奖赏。大将军主事,明军封赏便捷,赏银在一个月之内全部到位,升官加爵立刻体现,李大庆升为军中协同守备。 扬州府的明军一分为二,逢勤协助大将军统管高邮行营,李志则率另一半兵马驻守扬州城。 军中杂事尚未处理完毕,南京提督金小鼎送来密信。 应天府兵丁在江面搜寻了三天,水师在江道中捞出无数乌龟王八,小太监张瑾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密信很厚,金小鼎老老实实的请罪,把整个事件他所知道的信息详细记录其中。 翟哲看完后,心情异常烦躁。 隆武帝不老实,那个太监若是活着逃出去,不是去福建,就是去四川。 郑芝龙不足为惧,但是他现在有求于吴三桂。如果圣上的真有密诏传到吴三桂手中,镇西王未必敢起兵清君侧,但可以堂而皇之拒绝他出兵陕西的提议。 当然,他没有排除最差的局面——郑芝龙和吴三桂同谋起兵攻江南。真是如此,北伐之战暂时要停下来了。 他静思片刻,提笔手写一份文书。 “阉人张瑾身犯欺君之罪,畏罪潜逃,命南直隶、浙江和湖广诸府画像拘捕,有发现张瑾踪迹者,赏白银五十两大将军府的传令兵快马加鞭把公文送到刑部,再由刑部往各地下巡捕文书,江南的风向标一日大变。翟哲深思熟虑,给内阁留了一份情面。 如果郑芝龙和吴三桂真被浆糊涂了脑子,他还需倚仗那些文官的力量。 六月初,缉捕张瑾的公告贴满各府县。 一条船队从南京出发,逆水而上。 中间是一座客船,礼部郎中张焕坐在船头,另有两艘水师战船护卫。 张焕是吴三桂的老相识了,他从柳随风的幕僚升任礼部郎中,升职都落在吴三桂身上。 六月初在长江中行船,只要不下雨,沿途景色能让人忘记旅途的疲乏张焕怀中揣着一份封赏的圣旨,一份大将军的信件。临行前,他特意去请示柳随风,以免错会了大将军的意图。 吴三桂得知朝廷使者将来,命吴三荣出川相迎。 吴三荣引张焕入川,每到紧要处,他绘声绘色讲述张献忠在蜀中残忍无人性的行径,清兵在四川减丁造的杀戮。 吴三桂反正掌管四川不到一年,四川已经恢复了一些人气。 清虏入川推行剃发令,成都、江洲在屠刀下顺从,但各处起事的义军一直未绝。去年,吴三桂反正,朝廷派来钦差宣旨,义军随即解散,各归各地。 张焕一路听得明白,吴三荣此举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希望他能把四川的这些事传达给晋王。镇西王反正,不仅为国事,也解救川人于水火之中。 一行人入成都,张焕先拜祭武侯祠,再见镇西王吴三桂。 先宣告圣旨昭示朝廷赏赐,礼毕后,张焕把圣旨交到吴三桂手中,换了一副神色,拱手笑道:“王爷,别来无恙“张使一路辛苦”吴三桂请张焕落座。 两人分宾主坐定,张焕好似换了身份,道:“去年清虏阿济格从陇西攻汉中,因时近寒冬,大将军仓促间无力发兵相救。今年大将军起兵攻江淮,取扬州,牵制清虏十几万大军,王爷为何不乘机攻汉中以收复失地?” 他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大将军听闻我要来四川,特在扬州城手书一封,快马送到南京,托我带给王爷。” 吴三桂双手接过信件,笑道:“四川距南京千里,我也是才听说晋王正在攻打江淮。”这是很拙劣的托词。 “岳州将军左若去年冬天为牵制清虏在南阳与勒克德浑激战半年,王爷应该有耳闻才对” 吴三桂笑容不退,问:“听说扬州已下,不知晋王想把战事推行到哪一步?” 张焕想也不想,道:“京师” 吴三桂只是笑。 张焕话锋一转,问:“王爷知道晋王投入大明前的经历吗?” “本王略有耳闻,晋王曾经在草原叱咤风云过” “不错,那王爷是否知道漠南草原近期的变化?” “你是说察哈尔脱清吗?”吴三桂脸色未变,心中泛起波澜。他听说了察哈尔大汗额哲在漠南草原起事,但他不知道晋王在这件事中起的作用。 张焕道:“晋王在草原时与蒙古大汗额哲近乎是结拜之交,若不是晋王鼓动,额哲怎会起兵反清”晋王不主动向他透露这些消息,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幕。 吴三桂不信。翟哲在草原时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与额哲成为结拜之交。 “按照额哲大汗与晋王的约定,额哲近日将攻入陕西,也许还会攻山西,或许进河南,天下局势已经如此明朗,王爷手握重兵,难道只困守蜀地,任由清虏猖獗吗?” 吴三桂这次被惊吓到了。 额哲是蒙古的大汗,不是大明的臣子,更不是晋王的下属。什么结拜之交,更是用来哄小孩听的玩意。翟哲已占据大明最富庶的土地,要是还有蒙古这个盟友,天下的归属还有疑问吗? 他占据四川,封镇西王,进一步可独立割据,退一步也可以老老实实当大明的臣子。 “当真如此?” 张焕拱手,道:“小使怎敢欺骗王爷” 吴三桂不解,道:“蒙古入陕西必经坚固的榆林卫,且陕西穷困,蒙古人无力攻取西安这样的大城,额哲怎会弃张家口取陕西?” “因为晋王需要”张焕直言,“大明少骑兵,在中原与清虏对战极为吃力,晋王要打通西北通道,从草原贩运战马。” 晋王需要战马,额哲便会送马过来吗?吴三桂的脑子没这么简单。 蒙古与江南明廷相距千里,双方能达成这样的盟约,说明额哲大汗与晋王翟哲之间信任度颇高。非结拜之交,但两人一定曾在草原建立了信任的基础。 “晋王有何吩咐,张使请直说吧” “汉中本是王爷的属地,晋王希望王爷能取回丢失的城池” 吴三桂苦笑,道:“非我不想,是我实在没这个能力,阿济格还在汉中” “察哈尔蒙古攻陕西,左若会调集大军攻打南阳,阿济格在汉中坐不了多久,王爷到时候不要袖手旁观就好了没有吴三桂的支持和配合,左若兵出襄阳很难造成威胁。吴三桂有数万骑兵,这是大明欠缺的机动力量。 “只要阿济格离开汉中,我一定会出兵”吴三桂当即表态。 “王爷收复汉中后,可不能就此止步” ☆、第604章 蒙古入关 嘴上说来都是空。 出于多种原因,翟哲迫不及待要把吴三桂拉上战场。这位大明新晋的镇西王,也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鱼。 陕西榆林卫曾经大明抵挡蒙古人骚扰最坚固的防线。 榆林卫东边是沙漠,处于河套草原与黄土高原的交接处,深不见底的坑道是天然的防御圈。大明榆林卫边军出过许多名将,姜镶家族就是起源于榆林卫,大明现在的军中大佬左若和萧之言也曾在榆林军短暂效力。 曾经,因为榆林卫边军的存在,河套蒙古人不敢入大明一步。 现在的榆林卫雄关依旧,那些强悍的西北士卒已经不知去向。 清兵入关时,阿济格曾经绕道蒙古从榆林卫攻入陕西,一路南下。蒙古人如今要走的就是这条道路。 两队骑兵在河套草原缓缓而行,相距十几里远。 土默特是第一个追随察哈尔反清的部落,但这改变不了察哈尔与土默特的世仇。 王义留着一撇山羊胡子,在马上摇摇晃晃。 一个扎着头巾的汉子问:“王使,公主她好吗?” “很好,公主是晋王最宠的女人” “可惜公主不是晋王的大妃”格日勒图心中遗憾。他当年追随乌兰救助土默特部众,受俄木布汗赏赐分到几百部众。十几天前,他刺杀杭高后,已成为土默特势力最强大的部落头目。 在草原,只有黄金家族的后裔才能统领蒙古部落。土默特汗室是黄金家族的旁支,格日勒图需要王室来稳定地位。俄木布汗全家被囚禁在盛京,已经好久没有消息。 “晋王提过你” 格日勒图回答,“晋王曾经救过我的性命” 土默特虽然追随额哲,但很多人只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暂时低头。此次兵进榆林卫,察哈尔骑兵由阿穆尔统领,格日勒图让托克博留在归化,自己亲自出马。 脚下的绿草慢慢过渡成寸草不生的荒地,远处,榆林卫门楼夹在两座土山之间。 格日勒图最后一遍确认,问:“王使,里面的确实有你的内应啊?”以蒙古现在的势力,没有部落愿意攻打险峻而贫瘠的榆林。 “放心吧”王义拍着胸口。他也是陕西人。 大明精锐的榆林卫军已经不存在了,要么因立功调往别处,要么在无休止的陕西民乱丢掉性命。少数有血性的汉子也在去年起事时死在吴三桂的刀下。 蒙古原属于大清藩属,清廷没有在榆林卫布置重兵防备。即使听说了察哈尔反叛,清廷也没想到蒙古人会来攻打陕西。 蒙古铁骑在布满尘沙砾石的土地上奔跑,榆林卫守兵零零散散出现在城楼,有人点燃了狼烟。 阿穆尔指挥察哈尔人立营,砍伐树木打制盾车。这些年,他与女真人和汉人走的很近,学会了许多东西。 格日勒图率本部兵马杀到榆林卫城墙前。两轮骑射之后,便听见榆林卫中一阵喧哗,城头的兵丁飞一般冲下去。 格日勒图正在张望,榆林卫吊桥哐当落地,下面是十几丈高的深沟。 与黄土颜色相近的大铁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群身穿布衣的汉子手持长刀站在城门边。 “杀进去”土默特骑兵一边射箭,蜂拥而入。许多年,蒙古人终于攻破了榆林卫的城墙。 王义跟在身后高呼:“格日勒图,请约束士卒,不要杀害大明的百姓” 蒙古人欢快的催动战马,在草原,战胜者对战败者的惩罚很快要落到榆林卫百姓的头上。 阿穆尔见格日勒图一个照面就攻下了榆林卫,知道王义对察哈尔的信任比不上土默特。 王义催马追上去,厉声道:“格日勒图,请约束兵马,不要伤害大明百姓” “这些不是大明的百姓,是满清的百姓”格日勒图催马狂奔,想脱离王义的纠缠。 “从我们攻入这座边关,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土地,榆林卫的百姓都是大明的百姓” 王义声色俱厉。他出发前,晋王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他,蒙古人攻破陕西后,陕西仍然是大明的国土,绝不许蒙古人肆意妄为。 “那又怎么样?”格日勒图丢下一句狠话。对王义的警告熟视无睹。蒙古人出兵没有军饷,若是抢不到足够的财富,下次还有谁会跟着他出动。 蒙古人在卫所内烧杀抢掠。榆林卫有些店铺,店主和伙计常常往返大明和蒙古做些买卖,这次遭了灭顶之灾。 格日勒图嘴上虽然那么说,但行动上还是有所收敛,等卫所内战斗结束后,下令骑兵封刀,禁止再去抢夺百姓的财物。 阿穆尔不急不慢,他年岁长,不急于与格日勒图争这点蝇头小利。 榆林卫打通后,往里面的道路就好走了。陕西相距南京太远,王义无法请示翟哲,很多事依他这个陕西军师自己做决定。 次日,王义正在整顿愿意投诚榆林卫守军。阿穆尔整顿五千士卒南下,准备杀向陕西腹地。 王义听到消息后,匆匆忙忙把手中事务放下,赶到阿穆尔的营寨阻拦。 察哈尔骑兵先锋已经出发,王义拦在阿穆尔马前,道:“陕西之民一直深受战乱之苦,晋王请你们来,不是为了折磨大明的百姓,如你就此南下,必然有有心人谣传晋王勾结外族” “本来就是如此” 王义苦笑道:“如此一来,生意怕也是没得做了。” “你在威胁我”阿穆尔很生气。 “我只是传达晋王的口谕,晋王说过,如果蒙古骑兵在大明烧杀抢掠,与清虏也就没什么区别。双方的合作就到此为止吧” 阿穆尔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后,下令出发的察哈尔骑兵返回榆林卫。 蒙古人攻破榆林卫,清廷在陕西仅有的兵马守在西安。蒙古骑兵行踪捉摸不定,清廷暂时也没有兵马夺回榆林卫在赵志成和王义共同策动下,各地原本沉寂下来的义军又死灰复燃,延安府两座县城接连反正。陕西出过推翻大明的流贼,也出过能抵挡流贼的官兵。 ☆、第605章 桀骜之军 把吴三桂拉入战场,翟哲无需再担心隆武帝的密诏传到四川会引发什么恶果。大明皇帝的诏书在有些人眼中重如泰山,但郑芝龙和吴三桂等人显然不在此列。 湖广。 长沙总兵张天禄和武冈总兵陈友龙留守湖南,稳定西南。 一队骑兵从荆州出发,经襄阳过江,进入南阳府地界,正式踏入战场。 萧之言和车风奉命在荆州组建骑兵,时隔一年,两位大明的总兵麾下一共只有七千多骑兵。明军不缺善骑的士卒,缺少的是优良的战马。 举“萧”字旗的骑兵在前,举“车”字旗的骑兵在后。 萧之言跨在一批黄骠马上,许义阳陪在他身边。许义阳现为军中副将,明摆着是朝廷派来接替萧之言的将领。 过江十里地,迎面来了一列骑兵。 许义阳指着前面,道:“爹,左将军来了” 左若是湖广职位和爵位最高的将军,除了萧之言,这里没有人能当得起他亲自来迎接。 萧之言催马出队列飞奔,许义阳领一队骑兵紧随其后。 “萧大哥”相距几十步远,便能听见左若高声呼叫,“终于把你盼来了” 萧之言领着诸将下马,走到左若面前就要行礼。 左若忙伸手扶住,道:“大哥,你我兄弟之间,这么做是要折杀我吗?” “军中礼节不可废”萧之言坚决施礼,然后才与左若嘻嘻笑谈。 “大哥,你不来,我真是拿勒克德浑没办法”左若扶住萧之言的肩膀诉苦。跟在身后的将士见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左将军也会有这幅嘴脸,都很吃惊。 “你也会怕勒克德浑?” 左若反应极快,辩白道:“我哪里是怕他,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我与勒克德浑交战二十二场,我胜了十四场,清虏胜了八场。” 萧之言笑道:“我只知道,你被清虏挡在南阳府,半年未能更进一步。” 这兄弟二人见面,惊煞了身边诸将,各家武将没想到自家主将还有这幅神色。 萧之言招手命许义阳上前,道:“见过左叔叔” “拜见左叔叔”许义阳深一作揖。左若威名赫赫,对萧之言一个样,对其他人另一个样,许义阳不敢直视。 左若上下打量,最后伸手猛一拍许义阳的肩膀道:“果然名不虚传,弱冠少年定湖南,前途不可限量” 萧之言此举,有托付提携许义阳之意。许义阳做的事情,军中也有所闻。 一行人走入中军大帐,跟在后面的车风可得不到这般优待,自行率军进入樊城附近的大营,随后去中军大帐拜见左若。 七千骑兵过江后,明军在樊城已经集结了五万大军,全是训练精良的正兵。姚启圣调集府兵接管襄阳,又征集民夫往江北运送粮食和火药。 午后,大军集结完毕,左若升帐议军。 左若坐在主座,给萧之言在右侧特设了一张椅子,其余诸将分两侧站立。军中尤其讲究资历,萧之言被贬到荆州,但他与左若的关系非同一般。左若对这个兄长格外尊重。 三遍鼓过,帐中肃穆。 左若沉声道:“自去年过江以来,我等在南阳与清虏接战大小近百次,虽胜多负少,但一直未能彻底击溃清兵。大将军在扬州城下大破清兵,又传来军令命吾等奋勇出击,一举收复河南。萧总兵和车总兵率骑兵新来帐下听令,使吾等如虎添翼。” 萧之言站起来,车风出列,拱手给诸将见礼。 “吾等与清兵接战半年,每每击溃清兵后,因缺少骑兵,无法扩大战果,萧、车二总兵到,清虏不足惧矣” 许义阳站在大帐后半段,眼睛转向四周。 帐中都是生面孔,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他年纪最轻,周边都是粗鲁的汉子,唯有他气质卓尔不群,风流儒雅。 左若坐在高处,他治军严厉,军中士卒畏他如虎,令之所至,无敢不从。许义阳这般随意,让他心中不喜。但碍于萧之言的面子,不好发作。他宣布出兵计划:“大军休整两日,两日后兵近南阳” 今日的聚会只是为了让诸将熟悉萧之言和车风,军议时间极短。 左若留下萧之言和车风议事。 许义阳奉命往中军取粮草补给,沿途见到左若军中操练心中震撼。 他首先看见一队士卒身披重甲长刀练习劈砍,脚步走过之处,汗水滴落湿土地。有体力不支的士卒倒下,立刻被拖到一边,拔下衣甲接受鞭刑。 走过一片营地,他看见一座小山坡下火光冲天。他手持令牌,特意绕道去观望,一队整齐的士卒呼喊各种怪异的声音,冲过火场,没有一人敢止步不前。有人冲过火场后,衣服被点燃,早有准备好的士卒立刻泼水灭火左若在樊城驻军半年,偶尔出击,多数时间就地练军。许义阳不但没有认同,反而在心中暗自嘀咕:“竟然有如此残酷的练军之法” 他幼时家中富裕,父亲谋反被斩首后,他被萧之言领养。萧之言为人随意宽厚,顾眉无子,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他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见不得这么残酷的操练之法。 左若练军残酷,但军中将士立功后补给赏赐丰厚,将士虽苦,并无怨言,因此成就铁军之名。他与逢勤都是清虏最不愿遇见的明军将领,在大明军中逢勤的地位更高,但清虏更加畏惧左若。 许义阳一路边走边看,往中军交接令牌,取了粮草退回本营。 三日无事,明军北进。 左若军与金声桓军齐头并进,萧之言和车风率骑兵跟在最后。清廷担负河南守卫的将领是左若的老相识——洪承畴和勒克德浑。 去年两人从襄阳退回南阳,清廷并没有处置二人,因河南总兵尚可喜被吴三桂俘虏,两人收集残兵,就地接任河南防御。 洪承畴统管民务,安抚民心是一把好手,半年间渐让残败河南恢复宁静,并长袖善舞让各村寨结寨自保,不给明军提供粮草补给。 左若曾率军攻破三座山寨,斩杀不听号令的乡绅几十人,反而让河南百姓更加畏惧明军。每当明军北进时,河南百姓逃之夭夭。 从崇祯七年起,河南一直处于战乱中,这里的百姓早已没有倾向性。大明的官兵在他们眼中甚至比不上大顺军。 勒克德浑挟骑兵之利,利用南阳平原的优势不断袭击明军粮道,左若虽能深入河南境地,但不能久留。 左若则一直在找清虏骑兵决战。 两路明军进入南阳府,这里的田地也如扬州府一般长满了荒草。 从湖广进入河南,就像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湖广的稻穗迎风招展,河南满目荒芜。许义阳亲率一支百人骑兵在距离大军二三十里外巡逻。 偶尔见到一个村落,早已人去屋空,明军的斥候骑兵由萧之言的马贼一脉相承下来,通过一些牲畜的脚印和粪便发现有清虏骑兵在附近活动。 一日后,明军到达新野城外,城内并无清虏重兵守御,左若半个时辰攻开新野县城…… 传令兵到骑兵营中宣告:“命萧之言部骑兵往北急进,把沿途逃难的百姓全部押回来。” 三千多骑兵连夜在河南平原驰骋,斥候小心查探清虏骑兵动向,次日午后抓回来一万多百姓。 这些百姓被押解到新野城外,左若命人把百姓根据体力不同遴选分开,年轻力壮去辎重营搬运粮草物资,老弱妇孺各军中士卒生火做饭。 左若军中将士彼此在战场照顾有加,但面对壮丁百姓可不客气,动作稍慢即鞭打脚踢,好似想把在训练中受的暴戾之气全部释放出去。 许义阳解下盔甲,出营巡视。 饶了半圈,见前面聚集了一群人,还有些叫骂之声,他走过去,见一个士卒正在鞭打一个老头,周边有十几个人在围观。 那老头抱着脑袋,胳膊上被打出条条血印。 许义阳犹豫片刻,见那老者哀叫的可怜,忍无可忍走上前问:“为何要鞭打此人” 那士卒见许义阳的衣装,不敢怠慢,停下动作,禀告道:“让他在营中做饭,他故意打翻锅,不给他点记号,他不知道顺从。” “他是百姓,不是清虏” 左若军中士卒多数自傲且桀骜不驯丨旁边一个千总上前,道:“他是百姓,却甘愿为清虏卖命,河南的百姓不像湖广,宁愿从贼,不愿剪去辫子”他伸手拉住拿老人的托在脑袋后面的鼠尾辫,骂道:“留着这个东西的,还是我大明百姓吗?” 那千总动作轻佻,见不到对许义阳尊重。 许义阳心中不喜,道:“朝廷早已宣布,有辫无辫只要是汉人都是我大明子民。” “他若顺从,我也不会故意为难他,这个老东西,死活不听话,鞭打已算客气了” 那千总拔刀,飞快的划过,口中骂道:“他自诩世代官宦,是举人出身不做粗活,那便让他尝尝厉害” 一声惨叫,一片耳朵坠落在地面。 ☆、第606章 盛名之下 许义阳大怒,他是副将,一个小小的千总怎敢在他前面前无礼。 左若军桀骜略见一斑。 那千总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左若军善战,对明军其他部有种天然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在一次次战争中积累的,也是左若特意培养的。 一支骄军,要有那种舍我其谁的气质。 “你想死吗?” 那千总冷笑,问:“许副将以何名义杀我?” 许义阳心中一动,原来他知道我的身份他右手摸上刀柄,对面十几个人都用特别的看着他,那绝不是和善的目光。 短暂的对峙后。 “好吧”许义阳握在刀柄上的右手松开,“你不是我的隶属,但我军中绝留不下你这种人” 他转身离去。 后面传来一阵笑声。那一定是嘲笑,但许义阳没有与几个士卒斗气。 回到军营中时,萧之言正从新野城回来,笑对他说:“左将军对你赞不绝口,今日骑兵挟裹回来一万多壮丁,帮大军解决许多难题。” 许义阳点头施礼,见父亲神态热枕,不便多言。 虽未见左若军出战,他已经明白左若善战不是虚名,但左若如此御军,迟早会惹祸上身。今日,一个千总不识他这个副将,他日如果大将军要把左若调离,这支兵马还有谁能统御? 次日午后,左若传令召许义阳进城。 许义阳接到军令后立刻动身,走到县衙门口时,他见到昨日与他争吵的那个千总跪在道边,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卒,都是熟悉的面孔。 许义阳要县衙门口的侍卫往里通报,片刻之后从里面出来一个亲兵,道:“昨日这几人冒犯许副将,总兵大人有令,让许副将自行处罚” 许义阳扭头看那千总,昨日嚣张气焰已经不见,脸上神情如待宰的羔羊。他站在那里看了片刻,觉得很没意思,道:“昨日并无甚事,末将不敢惩罚这些人”他朝出门传令的亲兵拱手,道:“请转告左将军,末将不敢管左将军军中勇士。” 他话音刚落,见一个威严的将军从县衙中走出来,正是左若。 “许副将,依你之见,这几人身犯何罪?” 许义阳对视左若,道:“虐待百姓,不敬上官” “该如何惩戒?” “末将不敢妄言” “我听你说过,你军中绝不要这样的士卒?” 许义阳垂头不语,左将军在强行压他低头吗? “每人鞭打二十,为不敬上官之罪”左若声音洪亮,立刻有士卒上来扒光那几人的上衣,鞭子打在肉上噼里啪啦响。 闷哼声传入许义阳的耳朵,让他无法如从前那般平静。 “河南的百姓,不是湖广的顺民,这一点,是许副将错了我也想当个爱民如子的将军,但是首先要打胜仗。” 许义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说的那句话触犯了左将军的威严。他强忍不满和愤怒,单膝跪地道:“末将知错了” 左若不是他的义父,不会像宠孩子那样待他。但若不是萧之言的面子,他也难逃鞭刑。 “知错要改”左若转身走入县衙。 许义阳跪在那里,面对左若的背影,一直到二十记鞭刑打完,那四个士卒后背上血迹斑斑,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亲兵出来传令,命许义阳起身出城。 离开新野城,他对左若多了一丝惧意。他的那些身份和功劳,在左若面前毫无作用。 他清楚的知道,左若这样的将军,不是他想成为的将军。 这件事在军中没几个人知晓,许义阳甚至认为萧之言也不知道。 明军在新野休整数日,金声桓留一万兵马守新野,左若率步卒继续前行攻取瓦店。 攻取瓦店后,明军没有如往常那样直奔南阳城,而是折返向西部几个县城进军。清虏骑兵常在行进的明军队列前列阵,见明军靠近,又迅速退却,与明军若即若离。 明军骑兵没有随军前行,七千骑兵驻扎在新野城外等候命令。 这一闲就是七八日,从前营撤回来的伤兵传来消息,左若军在南阳城下击败清兵,正在向河南府进军。 明军出行时,只带了十日的军粮,后续运粮的车队才刚刚出行。许义阳知道,左若军能维持不退,在沿途一定没少抢掠物资。 粮队出发后一日,左若军令到骑兵营,萧之言与车风率骑兵出发,护送粮队。 出瓦店三十里,有近千蒙古骑兵出现在正前方的平原上。 在真正的战争前,许义阳还只是个看客。萧之言挥舞旗帜,传令命车风领军驱逐。 车风领军追逐十里,双方短暂接战,明军骑兵使用燧发枪应对蒙古人的弓箭,双方互有伤亡。激战一刻钟不到,蒙古骑兵撤退,那些人骑术高超,越来越远,车风收兵归队。 许义阳没有上阵,这是他看见的第一场骑兵对战。 明军粮队一路选择空旷的大道,宁愿绕路,也不走狭窄小路。 蒙古人如讨厌的苍蝇,一路相随。但一直到左若军接到粮草,那些蒙古人也没有出击。 洪承畴据守河南,与翟哲在扬州城实行同一个策略,以稳为主,没有机会绝不冒进。今日之战,目的是为了验证明军骑兵的战斗力,见明军骑兵不好对付,勒克德浑没敢强攻。河南守军多是湖广败军,无死战之心,也无死战之勇左若军取得补给后,连破邓州、浙川和均县三县,攻占了南阳府西南三县城,打通了通向郧阳的道路。明军要是攻破郧阳,便可以直接威胁汉中了。 洪承畴向据守汉中的阿济格求救。 七千骑兵返回新野,许义阳有些无聊,问萧之言:“我们就这样回来了?” 萧之言戏言,道:“大将军有令,湖北军皆归左将军节制,你只需听军令即可,着什么急?你莫是见左将军立功,坐不住了?” 许义阳摇头。来江北之前,他对左若心有向往,但此刻,他对左若有畏无敬。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难道是太近的缘故?可是,我在大将军身边呆了数月,也没觉得大将军与传闻中不同。” 所以大将军是大将军,左若是左若。 ☆、第607章 转战千里 左若弃河南于不顾,兵进郧阳,看上去是一招好棋。 郧阳原本就属于湖广行都司。 崇祯七年,陕西流贼从渑池渡过黄河,便是在郧阳立下的根基。只说郧阳,可能有人并不清楚那里意味着什么。那里南连神龙架森林和武当山,西接川东,十万大山,连绵不绝,丛林茂密,气候湿润。卢象升当年与陈奇瑜合作荡平郧阳流贼,曾在家书中写“郧事之难,海内未有闻者。” 清虏虽然占据郧阳,但对郧阳这个地方并不上心。顺贼和大西贼已经离开中原了,但郧阳六县仍然是大明盗贼最猖獗的地方。 明军少骑兵,郧阳多山林。洪承畴和勒克德浑都不愿意率军进入山林与左若军交战,阿济格如果不出兵驰援,郧阳失守几乎没有悬念。 清廷可以不重视郧阳,但决不能丢失郧阳。 因为,郧阳在汉中与河南之间。郧阳若失,阿济格再想驰援河南必须要绕道西安,没有半个月到不了南阳阿济格必然要出兵救援郧阳,但在张焕的斡旋下,在明军北上的同时,镇西王吴三桂也兵出剑阁。 六月是酷暑的开端。 从昨日起,脚下的道路渐渐变得崎岖难行,左若弃马步行,重甲绑缚战马的后背上。 千军万马中,他是最独特的人,四周的部将与他保持了距离,不是身体上的距离,而是心里上的距离。两万人的军中,小至仆兵,大到副将,对他都是一样的敬仰。 金声桓已经率军退回新野,往郧阳行进的兵马只剩下了两万人。沿途所过的村寨都被洗劫一空,明军不顾苦苦哀求的百姓,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和牲畜。 午后,士卒在山道中歇息,就着山泉吞咽于饼。 左若把被汗水湿透的头发散开,问在近处侍立向导,“这是哪里?” 向导看左右山势,道:“启禀将军,离郧阳还有六十里” 左若招手让他到近处,问:“就要拐道了吗?” 那向导脸色稍微有些紧张,道:“明日往北拐” 从兵出新野,攻取南阳三县后,明军每一步行动的意图非常明确。走入郧阳的山道后,更是如此。沿途何处有山民村寨,何处有山贼的老营,一清二楚。李虎为先锋官,所过之处,哭声喊地,烟火四起,那些地方都是明军的补给站。 大明最精锐的步卒对付山民和流贼轻而易举。明军从不会无谓的耽误时间,到目前为止,再坚固的山寨也撑不过一个时辰。 左若下令,顺从的壮丁被挟裹搬运粮食盔甲,不顺从的山贼就地处决,埋骨山林。他们所做的,与当年的流贼没什么区别。 清虏一向以战养战,流贼亦是如此,每到一地杀戮无数。大明官军有军纪不整者,但从未有人有左若这般举措。 明军的向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些人是左若专门从荆州军中招揽而来。 陕西流贼曾经流窜中原五省,柳随风曾经就被挟裹在郧阳周边的深山中藏身,李过麾下七成士卒来自陕西,对郧阳丛林中小道了如指掌。 跟在左若身边的向导一路讲述当年在这里流窜发生的战事,一路上倒也是不无聊。 “十几年前,小人曾在这里流浪,当时蝎子块留在郧阳未走,朝廷命卢督师南下郧阳平乱,小人随随闯王……闯贼离开郧阳,向汉中进发,恰逢天降大雨,三万人被官兵堵在车厢峡中,因陈总督受了贿赂,我等才侥幸逃脱。” 正前方的大山似乎永无止境,翻过一座还有一座,预想中的郧阳城迟迟没有出现。先锋官李虎不问其他,只听左若的军令随向导一路向北。 这支兵马不敢违抗左若的命令,或者说是对左若盲从。 又走了七八日,兵丁们劳苦不堪,也就是左若营中兵士才能支撑住如此长途跋涉。路上所过,深山峡谷,崎岖险道,有些地方只堪让一人通行。 军中粮食将尽,直到有一日,在前开路的李虎眼前的景象大变,茂密的峻岭变成一片高低起伏的地平线。 向导口中念念有词,“好了,终于进入陕西地界” 左若走出群山,扶着瘦了一圈的战马,眺望片刻,突然仰天长叹一声,“陕西,我终于回来了”他二十四岁在榆林卫担任千总,恰逢陕西饥荒,朝廷克扣军饷,在不可渡日时随义兄萧之言出塞,二十年后重返陕西。 隆武五年,在阿济格分兵驻守郧阳等候左若,吴三桂的关宁铁骑与八旗骑兵在汉中城下鏖战时。大明岳州将军率麾下两万步卒跋涉千里山林,进入清廷守卫最薄弱的陕西。 左若他扭头看自己跋涉过的一座座山脉,想起一路上的辛苦,心中感慨,道:“当年诸葛武侯不敢兵出子午谷,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路处处是险道,只要清廷有数千兵马在险要处拦截,他们便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疲惫的士卒靠在路边,满面尘土之色,有人倒下便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些沿途被抓捕壮丁,能坚持到陕西的十人中仅有一二,其他人的下落将成为永久的秘密。 传令兵行走奔高:“将军有令,全军休整两个时辰后再出发” 左若正啃着于饼,亲兵前来禀告,先锋官李虎命人送来了一个和尚。在江北若不想留鼠尾辫的汉人只能出家,或为和尚,或为道士。 那和尚被带到中军,浓眉大眼,满脸横肉,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辈,见到左若后跪拜再地,行礼道:“贫僧圆觉拜见左将军” “你是赵志成的属下?” 圆觉脑袋触地,道:“贫僧不属东厂,只是与赵统领合作” 他知道赵志成属于东厂,那与赵志成的关系不浅,应该是值得信任的人。左若的眉头垂下来,挡住半边眼睛,冷冷的问∶“与东厂合作?你口气不小?” “在下曾在闯王军中效力,闯王兵败后,小人出家为僧,一直期盼王师北上” “这么说,你是个假僧人了” 圆觉神情恭敬,道:“见到将军,从此不是三宝弟子。” “既然不是三宝弟子,请用俗家名号,莫要污了佛祖的名声” 圆觉顺从,道:“遵命,小人原叫梁成宝,这一个月来一直在西岳华山脚下寺庙挂单,借机打探清楚清虏在陕西各地的驻守兵马消息,特来禀告将军” 左若目光从他秃头上扫过,见他发根发青。他不问军情,另问其他:“你曾在李自成麾下担任何职,为何没有随李过南下?” 梁成宝道:“小人原是闯王侍卫千总,因见闯王已失军心,不愿再亡命天涯,所以出家当了和尚。” “你杀过人吗?” “小人在闯王麾下经历大小战斗不下百次” 左若这才点头,道:“你且把打探的军情告诉我” “两个月前,蒙古人攻破榆林卫,一直没有南下,赵统领暗中联络各部义军起事。直到一个月前,蒙古骑兵突然杀入延安府,烧杀抢掠,掳走大批人口和财物,其中也有义军家人,因此与义军产生了裂痕,陕西的局势就这样僵持着。” “陕西义军有数十派,互不服气,蒙古人南下施暴后,他们对蒙古人的幻想也破灭了,难以成事。如今清虏大军半数在延安府抵挡南下清兵,西安城内只有三千守军” 梁成宝抬头说完这些话后,又低头叩首,道:“陕西义军首领多数曾经是闯王的部下,与小人相识,小人愿意为将军招揽那些人” 以左若的名望,率军突然杀入陕西,无需梁成宝,各部义军也会望风而降他稍作考虑,还是答应道:“好,你随我在军中效力,立下功劳后,我不会亏待你”他是陕西人,但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年,晋王命他经营陕西,他必须要利用本地人。这个梁成宝既然有心,他可暂时用之,若做事不得力,日后可再换人。 梁成宝大喜,连用脑袋撞地,叩了几个响头,道:“愿为将军效力。”他随即献计道:“将军千里挺进陕西,陕西清虏尚未得到消息,兵贵神速,将军可速取西安。西安定,陕西则定。” 左若微微点头,答应道:“我军稍作休整后即会出发,你可随军引路” 左若岂会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他指挥作战一向喜欢斗狠,直指对手的心脏,即使没有梁成宝,他也会直攻西安。 蒙古人突破榆林卫后,陕西成了最容易打开突破口的地方,但明廷在陕西没有大将掌控局面,翟哲深思熟虑,决定命左若千里挺近陕西。所谓调集骑兵北上在南阳发动攻势,又作势取郧阳不过是虚张声势。指望吴三桂与阿济格在汉中血拼,西进之将,实际将行陕西提督事。 陕西提督不仅打仗,还要掌管民事,处理与蒙古人的关系,左若不是翟哲心中最合适的人选。但从承担千里北上的重任的能力,军中将领威望,没有人比左若更合适。 ☆、第608章 西安落 李虎没有穿盔甲,他身后的士卒亦是如此。 跟在左若身边打了十几年仗,这次不是最惊险一战,也不是最容易一战,但一定是最让人振奋的一战。 李虎身体疲倦,斗志昂扬。 兵贵神速,他们脱下了背了十几天的盔甲,轻装前行。沿途几座明原卫所守军不堪一击。每攻占一个地方,他只留下几十人看守,等候大军到来。 “快点,再快点” 李虎声色俱厉。左若军是大明最强悍的军队,他是左若军的先锋。 前营来报:“启禀大人,前方有清兵出现” 李虎爬上一座小山坡,伸手挡住阳光向北方眺望,数百骑兵在地平线的高岗上朝他们观望。 数百骑兵,已经足够对疲倦的三千步卒造成威胁,李虎想了片刻,毅然下令:“不用管他们,前进,向西安城前进” 圆觉和尚跟在他身边为先锋军领路,不,现在应该是梁成宝了。他身上仍然套着僧衣,但后背上已经多了一柄戚刀,那模样,活脱脱是一个翻版的鲁智深。 “西安城内守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不过城内守军只有三千人,估计他们不敢出城迎敌”他尽力表现自己熟西安城内的局势,但李虎对他不屑一顾,也不对他的说法进行评论。 左若的给李虎的命令是杀到西安城下,那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清虏斥候骑兵观望片刻后,掉头离去,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李虎三千先锋后三十外是一眼看不见头的纵列的行军队伍。 明军不设防,以散兵队列形式急速前进。如果此刻有一支骑兵突袭,以左若军的强悍,只怕也会陷入困境。 李虎一路杀到西安城门外,清兵果然没敢出城迎敌。 西安城外的百姓来不及逃跑,对这支突然出现的兵马持观望态度。 明军先锋到达西安南城门外,兵士们包围一座有近千间房屋的集镇。 士卒们沿着街道奔走,用陕西话喊叫:“镇子里的百姓都出来,我们是从湖广北上的大明王师,奉命解救大明百姓。” 陕西从崇祯两年起,对大明的官兵就不屑一顾了。 几个士卒抓了几个来不及躲藏的百姓,梁成宝出面审问,片刻之后,他们把镇子里的几个族老和乡绅抓出来。 几个身穿蚕丝面料的老人被带到李虎面前。 李虎衣袖半挽,衣襟半开,露出黑乎乎的一团胸毛,翘着一只脚,道:“你们是西安城外有些名望的人,这些年在清虏的压制下过的很艰难,如今王师北上,我等乃是荆州将军左若的麾下,你们速速集聚族中人为我大军提供粮草那个老头相互观望,不敢说话。这么会功夫,明军驱赶一些青壮走出来。 没有立刻得到答复。 “怎么,你们还不愿意吗?”李虎色变,右手握在刀柄上,骂道:“难道尔等甘心为清虏奴才,清虏的奴才即是我大明的仇敌。” 这几个人的日子显然过的不像李虎说的那么艰难。 见李虎说的凶横,几人用眼神商量了一下,一个年纪最长的人走出来,颤颤巍巍的问道:“左将军从湖广来吗?带来了多少人马?” 李虎大怒,骂道:“你这个贼老头,难道来到王师人少,你们便想当缩头乌龟吗?”他指着老头的鼻子喝叫:“现在放你们回去,一刻钟后,若见不到钱粮,你们就去见阎王吧” 两个时辰后,左若大军赶到西安城下时,李虎已经集聚了一万多壮丁,粮草无数。 半日间,西安三面城门外插满了明军的旗帜,聚集的百姓对着城头呼喊各种各样的口号。 “大明的王师来了,有十几万大军,城内的汉人降了吧,王师只杀满人” “大将军翟哲在淮南打败了多尔衮,阿济格战死在汉中了,清虏大势已去,速速投降” 明军突然出现在陕西,西安的守将猜到明军可能是穿越汉中的深山北上,但汉中有阿济格据守,明军敢从他们眼皮底下通过,确实让人惊疑不定。 有些身份的守将知道战况实情,普通士卒可不清楚,城中瞬间大乱,清虏守将不得不派兵镇压。清兵大部在延安府与蒙古人对峙,求救的信使昨天已经去了,只要西安能坚守两天,援军便可以到来。 明军没有火炮,从百姓家中抢夺了一些木桌和推车组建成建议的盾车,又拆卸房屋夺取木料打造攻城车。 左若不等大军做休整,下令攻城。 李虎身披重甲,亲自上阵。 明军分散向西安城门行进,城头炮声隆隆,三千清兵守御这么大的城池,兵力捉襟见肘。 西安城头铁炮不少,轰击出来的气势吓人。 明军冒死前行,有些盾车被铁炮击中,腾飞而起散架成一堆木屑。轰击出的铁球在坚硬的黄土地上跳跃,不时有明军士卒被击中压成肉泥。 左若在后方督战,明军无人停下脚步,不断向南城门逼近。 当明军冒着箭雨把云梯退到城墙边,一座简易的冲车撞上南城门时,西安城内几处火起。 李虎攀上城头,城头守军已无战意,抱头逃窜,城内清兵从北城门出城,往延安府方向逃去。 李虎厚刀猛砍,在城头与少数负隅顽抗清兵厮杀,左若在远处观战,见明军势头凶猛,命后续兵马跟上支援当李虎打开西安的南城门,当大明的旗帜再次插在西安的城头,那些被逼前来助阵的百姓发出由衷欢呼声。 在清虏和大明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 阿济格南下汉中带走了陕西部分守军,庆阳府和平凉府一向是流贼最活跃的地带,清兵在两地各据守了一千多兵马,蒙古人南下后又牵制了陕西军主力。 西安是成熟的果实,安然落在明军手中。 明军不断入城,城内已无清兵的踪迹,乘火打劫的泼皮识时务的躲藏起来。 李虎守在南城门口处,左若催马走进西安城,露出了进入陕西后的第一张笑脸。 ☆、第609章 蒙明联 左若攻下西安次日,梁成宝奉命离开西安城,前往平凉府和庆安府联络义军。 无需三四日,西安陷落的消息会传遍陕西省。 城内的骚乱很快被平息,左若命兵丁请来西安城内有些身份的乡绅,一共两百多人。 总督府门外站了整齐的兵丁,眼神中充满杀气和蔑视。 这些人都是有名望值得尊敬的乡绅,但在这些士卒眼里只有他们的将军才值得敬仰。 中年人或者老年人,一个个衣着华贵,他们走进总督府的大门时心中虽然忐忑,但并不惊慌。无论西安城的主人换成谁,他们是永远不变的统治者,当然,西安城换一次主人,他们免不了破财消灾。 李自成入西安城,阿济格入西安城,左若入西安城,皆是如此。 总督府亲兵引路,把两百多个乡绅带入府后的校场。校场中间空旷,四周摆列了整齐的兵器架,斧钺刀枪,雪亮整齐。 时值正午,白花花的太阳从头顶上直射下来,青砖地面上有扭曲的热浪在颤动。 一位身穿千总武官服装的人高声宣布:“左将军有令,命诸位在此等候” 乡绅们面面相觑,挪步走到校场中间。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蚕丝绸缎服片刻后即被汗水湿透。 兵丁们退到校场门口的阴凉处。 一刻钟,两刻钟,有个中年人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走出队列,拱手向门口问:“各位军爷,左将军身在何处?烈日暴烈,能否让我到阴凉处等候?” 那千总走过来,瞅了他几眼,突然道:“左将军有请” 中年人不知何意,站在那里不敢乱动,几个乡绅凑过来站在他身后。 那千总眼神凶狠,喝叫:“将军只请他一人,其余人回到原地等候” 两个兵丁走过来,站在出头的那中年人的身后,押送他往校场门口走去,千总跟在身后离去。 一刻钟之后,那千总走回来,厉声宣告:“郑才玉卖身顺贼,再勾结女真人残害百姓,提督大人已经查实罪证,郑家抄没家产,郑才玉已在总督府门口斩首示众。” 郑才玉就是刚才那位被押出去的中年人,郑家是西安望族,三代出了两个进士,郑才玉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顺贼没来得急追郑家的罪责,清虏对大明的进士很优待,没想到等来自己人,他却丢掉了性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老头被晒得头晕眼花,骤然听见这个消息,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那千总往人群中瞟了一眼,招手令两个兵士过来把他抬走。 两百多乡绅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那老头被抬走,不知道他的命运如何。 一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七八个年老体弱的乡绅不经烈日暴晒,无论真晕或者假晕,摔倒在地面立刻被兵丁抬走午时过去,校场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队兵丁簇拥一位明军将军走进来。 左若遥遥拱手,道:“军务繁杂,有劳诸位久等了” 也许是因为期待了许久,见左若千呼万唤始出来,立刻又有几人紧绷的心弦一松,昏昏欲倒。 左若道:“王师北上驱走清虏,陕西从今日起重归大明治下,眼下延安府还有些许清虏残兵败将,我需在西安募集士卒守城,缺些钱财粮食,诸位都是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就不要让我再派人上门去取了” 在场诸位乡绅都长吁一口气,还是要钱要粮,不过这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 不怪左若如此,李自成攻入西安时,他们被逼捐钱粮;阿济格入西安时,他们主动捐钱粮;左若今日要是不把他们请到府衙来,没有人会主动给远道而来的大明王师提供粮草补给。左若今日要是心慈手软了,拿到手中的钱粮数量也有限。 崇祯年间,在场的这些人深受皇恩,当陕西遇见饥荒时,他们宁愿看着饥民演变成流贼,朝廷下拨的赈灾银子杯水车薪,在场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主动伸出援手。他们对自家人一向比对外人心狠。大明以文驭武,他们以为朝廷的官兵如奴仆。 左若走到那些乡绅的对面,双手掐腰。 “我也是陕西人,从江南来到陕西,唯有一事让我觉得羞耻,江南百姓衣冠整,我初入这西安城时,还以为到了辽东。有人留着鼠尾辫走进总督衙门,这是想留辫子不留头吗?” 他挥手命两侧的兵丁解下腰上的戚刀扔在地上,说:“今日取下西安城,我不想杀戮过重,已经剪掉辫子的现在就回家吧,三日内把捐助的钱粮送到总督衙门。舍不得剪辫子的人,这里有刀,要么割掉头,要么割掉辫子。” 他今日话说的不少,明日后,西安城内多半要流传“左老虎”的凶名。 此言一出,如同天籁,有人犹豫中向总督府门口挪动脚步,见确实没有兵丁前来阻拦,他们步伐逐渐加快,最后几乎是一溜小跑离开。 忘记剪辫子的乡绅倒霉了,有人上前捡起地上的戚刀,握住刀柄慢慢抽出长刀。 烈日下,戚刀锋利的刀刃泛出透骨的寒意。 戚刀很长,握在手中想割掉自己脑后的辫子不容易。 在左若的注视下,那些乡绅不敢找人帮忙,把长刀放在脑后小心找准角度,小心在毛发上挪动。有人不小心让锋利的刃口碰见头皮,心惊胆颤中落下几滴鲜血。 两三日后,有义军来西安投靠,西安城外渐渐热闹。 左若知道清兵在延安府,但不敢命主力出城穷追猛打,只在西安等候各部义军前来聚集,一面派人联络榆林卫的王义。 明军只有两万人,陕西民心未定,阿济格随时可能从汉中反攻西安。 两万兵马取西安绰绰有余,守西安也无问题,但要用来经营陕西,远远不足。出兵前,翟哲下令,命左若取下西安城后可为陕西提督。 有熟悉本地地形的义军领路,西安城的信使经庆安府前往榆林卫。 七八日前,延安府北侧有蒙古骑兵活动,清兵原常去驱逐,但这几日不再北上。南下的蒙古骑兵是察哈尔部阿穆尔的骑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轻举妄动。 信使在延安府北遇见蒙古骑兵,阿穆尔的部落常与汉人在张家口做生意,多半能听懂汉文,把使者带入阿穆尔的兵营。 王义不在延安府,还在榆林卫。 察哈尔不是土默特,没有公主嫁给翟哲,而且察哈尔作为蒙古的宗主国,对衰败中的大明没几份尊重。 阿穆尔初始给王义一个面子,等榆林卫中粮草补给将尽,他终于忍不住了,率部南下抢掠,以供军资。 至于王义的威胁,或许能欺骗额哲,但绝骗不到阿穆尔。 汉人需要蒙古人的战马,汉人需要蒙古人在草原牵制清虏,察哈尔人即使杀到西安城下,翟哲也不会因此与蒙古人翻脸。 外出的巡逻的斥候回营禀告抓住了一个汉人的使者,阿穆尔立刻警觉。 使者被带入大帐,蒙古人奉上招待客人的马奶酒。 阿穆尔问:“你是大明的使者?” 来人不亢不卑,道:“正是” “我是大明的盟友察哈尔的阿穆尔,你北上要找王使,很不巧,他刚刚回归化去了,你若有什么消息可让我转告使者并不隐瞒,道:“朝廷大军已经攻下西安,左将军命我给王使送口信” 阿穆尔大惊,终于知道为何这几日清兵不再北上了。王义没有告诉他明军北上,他对中原战事的了解也仅限于少数商队的只言片语。 “晋王到陕西了吗?” 使者略带自得,道:“晋王没来,攻下西安的是我家将军左若。” 阿穆尔曾经听说过左若之名,从明人的传言来看,此人做事霸道,有些不好打交道。他略一沉吟,道:“王使在归化,你且回去转告左将军,察哈尔阿穆尔愿来拜访” 使者脸色阴沉,左若命他前去榆林卫通报消息,协调蒙古联军与明军配合共击清虏一事,他在半路被截住,回去不好交代。 “真是如此?在下还是要到榆林卫一行” “你信不过我?”阿穆尔脸有怒色,道:“北上的道路不通,马贼众多,我担心你继续北上,不小心丢了性命。察哈尔是蒙古之主,我奉蒙古大汗之命南下与大明结盟,你且回去通报左将军” 左若担心使者在路上被清兵截住,没写信件,只有口信。他听阿穆尔话中的意思,不可能继续再让他北上了,而且这个阿穆尔所说与他此行的目的相同。他无可奈何,道:“我回西安城给左将军通报消息,请您往草原通报王使,告之陕西有变” 阿穆尔大喜,道:“好说,等你再回来,我一定已请王使南下。” 王义偏袒土默特,阿穆尔心中有数。 现在大明有求于蒙古,蒙古也有求于大明,但大明若是收复了陕西,察哈尔在结盟中的地位会急剧下降。因为,大明要求最迫切的是蒙古的战马,而不是蒙古的战士,而在这一点上,土默特人不比察哈尔人做得差。 ☆、第610章 陕北聚 从西安到延安府有三日的路程,阿穆尔送走信使后,也怕因此误了蒙明联军夹击清兵的大事,指挥察哈尔骑兵向延安府施加压力,同时命斥候往南打听消息,如果明军北上,他将立刻率骑兵南下驰援。 可苦了使者,一路小心翼翼躲避沿途的清虏斥候,回到西安,向左若转述阿穆尔的话。 此时,西安城下已经聚集了近两万多义军。 十几年来,陕西造反的风气愈来愈盛。经历了崇祯年间的民乱,大顺朝廷的昙花一现和清廷的残暴后,各路不愿当女真人奴才的散兵游勇全都投向左若。李自成都死了,还有几个人敢做皇帝梦,只想找个足够强大的靠山而已。 而左若也愿意接受这样的人。 能坚持到现在仍然坚持与清虏对抗的人很对和他的口味。 那些人不懂纪律,难堪大用。但在左若眼里,没有训练不好的士卒,只有不会训练的将军。 听完信使的话,左若好像有些印象,道:“阿穆尔?”。晋王还是土默特汉部千户时,他们曾经与察哈尔的阿穆尔打过几仗。 “还当现在是十几年前吗?”他冷笑一声,吩咐信使道:“你再次回去到榆林卫去见王义,阿穆尔要是敢拦你,你就说额哲来与我商谈会盟还差不多,他没那个资格” 信使犹豫,道:“现在看来,延安府往北的道路全都掌握在阿穆尔手里” “那又何妨”左若低头看他,道:“你怕了吗?你若死在路上,我会杀一百个察哈尔人给你报仇” “末将不怕,末将只怕耽误了将军的大事” 信使出总督府大门,连口水也没喝上,立刻又踏上北行的道路。 左若在府衙中呆坐沉思片刻,下令:“召梁成宝过来” 蒙古人南下延安府掳掠算不了什么,但阿穆尔敢拦住他的信使,不让他与王义联系,触犯了他的逆鳞。 阿穆尔是在变样的要挟他,阿穆尔希望蒙古与大明的联盟要由察哈尔主导,否则察哈尔有能力阻止蒙古骑兵南下与明军联合攻清。 但现在,蒙古人还有什么,几万骑兵在草原靠在善逃窜苟延残缓。左若希望阿穆尔知道,额哲脱离清廷与大明合作,是大明在对他施恩,是大明解救察哈尔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是大明有求察哈尔。 一盏茶的功夫,梁成宝奉命来到总督府。他已脱下了僧衣,穿了一身明军千总官服,左若暂授给他的官职就是军中千总。 大明协同守备以上官职任命必须要经过大将军府和兵部的同意,左若已向朝廷给他报功,但等兵部的批文郑氏下来不知还需有多少时日。 “参见将军” “起来”左若上下打量梁成宝,道:“换了一身衣服,还像个汉子” “大人谬赞了”近日正是西安城内权力重新分配的时候,梁成宝鞍前马后,七八天都没睡好觉,只为得到左若的欣赏,但绝不是希望左若欣赏他的皮囊。 左若没让他失望多久,接着说:“西安城外已有义军数万人,你与那些人熟悉,可从中挑选忠诚善战的五千人入西安城,由你暂时统领,维持城内秩序,但你要记住,违抗军令者死。” “遵命,多谢将军”梁成宝大喜过望。 “我会调几个千总去协助你” 说是协助其实也是监视,但梁成宝没有半点犹豫,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左将军”他一步登天,成了五千义军的统领,当年在闯王麾下,他最多也只掌管千人。 重用新募兵马是必然的趋势,左若加快这个过程,是因为他对蒙古人的不信任。 北上的信使在延安府地界又被阿穆尔劫持住。 阿穆尔听了信使转述左若的原话,大怒。他原本就知道左若嚣张霸道,但没想到左若狂妄如斯。 “他是什么身份,怎能对蒙古的大汗如此无礼?” 信使看着阿穆尔絮絮叨叨,如同在看一个长舌妇人。 阿穆尔平复心态,问信使:“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我要北上” “北上道路有危险” 信使挺起胸膛,道:“左将军有令,小人即便死在半路上也要去榆林卫面见王使。我死了,左将军会给我报仇阿穆尔暴跳如雷,道:“你先留在这里吧” 他不敢,也不会杀这个信使,但他决不能容忍土默特人与王义勾结一手操纵大明与蒙古的结盟。延安府的清兵是他筹码,明军缺少骑兵,如得不到蒙古骑兵的帮忙很难击败清兵。 左若连续两次派使者北上,一定急于与蒙古合作击败延安府的清兵,全境恢复陕西,以免夜长梦多。 他不过是想从左若那里得到一点支持,没想到左若如此践踏蒙古的尊严。 北上的信使去而不返,蒙古联军迟迟没有消息。 一队从四川快马加鞭北上的斥候送来紧急军情,左若坐不住了。六月中旬,阿济格听说西安失守,只留一万兵马守汉中,率大军北上。 连汉中的阿济格都得到消息,为何王义还隐藏在云山雾罩中? 坐以待毙不是绝不是左若的风格。 当日夜晚,两万明军出西安,往延安府急行军,只留梁成宝率一万义军民夫看守西安城。 夏日,最适合在夜晚行军。 明军一出西安城,清虏延安府的清虏就得到了消息。 延安府有一万清虏骑兵,但面对紧闭过来的两万步卒,无人敢出来迎敌。 几个甲喇额真聚集在一起商议:“如今西安已丢,陕西十有八九是守不住了,你我在这里苦苦支撑,若是被明军和蒙古人联手围困在延安城中,只怕连条活路都没有了。” 左若军急行军赶到延安府城,延安城早已人去城空。 清虏放弃了延安,退向山西和陕西交接的清涧。山西临近京畿,清廷有重兵把守,此时已听说了明军北上击败陕西守军的消息,早已准备了船只在黄河中接应残兵败将。 明军才进入延安城,北城来了一支骑兵。 ☆、第611章 攻或守 今日草原送来了一批补给,阿穆尔正躺在土房中,门外烤羊羔肉的香味飘入他的鼻子。 往延安城打听消息的斥候飞奔而回,被带到中军。 “报”斥候隔着门帘禀告:“延安城南出现大队明军兵马,打着左字旗号” 阿穆尔触电般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有片刻的发呆,虽后如突然被惊醒,传令:“立刻聚集兵马,兵进延安城。” 蒙古骑兵飞驰往各地传达命令。 延安府深沟横贯,水草东一片西一片分布,察哈尔骑兵为了找合适的地方牧养战马,分散驻扎在延安城北几十里外。蒙古斥候一直在紧密关注延安城,阿穆尔不担心被女真人突然北上偷袭。 这世上还没有比蒙古骑兵机动能力更强的军队。 分散的骑兵集合至少需要半天时间,阿穆尔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之前对信使的举动有可能会招来大麻烦。 左若宁可放弃与蒙古人合作夹击清虏,也不愿意在言语上对察哈尔松口。蒙古人遇见这样的陕西提督,想在与大明结盟时维持住相对独立的地位,难度很大。 两个蒙古武士把扣押的使者带到阿穆尔面前。 回想前几日的无礼,阿穆尔心中五味杂陈。 他现在最希望延安城的女真人不要辜负了八旗善战之名,最好能给明军吃点苦头,让左若不得不依靠蒙古人,这样蒙古人才有体现价值的机会。不过,以蒙古人如今的攻城能力,如果明军在延安城下折戟,他这五千人只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察哈尔人虽然扣押了信使,但没敢无礼,一直用好肉好酒养着。 阿穆尔问:“我今日得到消息,王使已到榆林卫,你是在这里等候王使,还是北上榆林卫?” 使者不知道阿穆尔为何突然转变态度,欣喜若狂问:“你肯放我北上?” 阿穆尔强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蒙古与大明结为兄弟之盟,我只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并不是囚禁你” 信使生怕蒙古人改变主意,施礼道:“如此甚好,军情紧急,我这就想北上” “好,我会派一百骑兵护送” 半日后,不等察哈尔骑兵完全集结,阿穆尔率四千骑兵全力驰骋南下,只希望早一刻赶到战场,还能出一份力,挽回一点在左若心中的印象。 蒙古势弱多年,已无与大明平起平坐的能力,如陕西三边总督,宣大总督地位与蒙古大汗相差无几,这些地方督抚有能力影响大明与蒙古的政策。 在左若这里碰见一个硬钉子后,阿穆尔迅速改变策略。 四千察哈尔骑兵赶到延安城外,延安城头已经换做大明的旗帜。蒙古斥候一直在延安城周边活动,女真人弃城逃跑,他早已得到消息。 阿穆尔长叹一声。 他曾想追击清廷溃兵,拿一场胜仗与左若化解冤仇。但左思右想,清兵不是被击溃,而是主动放弃了延安,他率五千骑兵追击未必能打胜仗,若是惨胜,也是很不划算。 两个蒙古千户率两百骑兵飞驰到延安城下,高声呼喊:“察哈尔阿穆尔觐见大明左将军” 城头守军立刻往府衙禀告。 左若在草原浪迹多年,对蒙古人不像翟哲那么友好。不一会功夫,城头守军回话:“我家将军命阿穆尔入城说话当真是很不客气,两个传话的蒙古千户脸色都变了,阿穆尔在察哈尔的地位仅次于额哲,大明的将军也太无礼了,也不派个武官出来迎接。 两个蒙古千户回到本阵传话。 阿穆脸上阴晴不定,犹豫好久,最后毅然催马上前,奔向延安城。 他单人单骑到延安北城门前,下马拱手高呼:“察哈尔阿穆尔求见” 片刻之后,北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个下巴约留着一尺长黑胡须的武官走出来,上下打量阿穆尔,片刻之后才拱手回礼道:“在下大明军中参将李虎,奉命迎你入城” 阿穆尔脸上堆满笑容,“多谢李参将” 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军才打了胜仗心情愉悦,李虎撇撇嘴,坐在前面。 延安城内正处于戒严中,城内秩序井然,街道空旷,阿穆尔沿途没见到百姓,全是姿态威严来回匆忙的兵丁。 左若率军奔袭,没有携带多少粮草,清兵走时恨不得刮地三尺,延安城内正处于物资紧缺时期。明军正在从庆阳府和西安城调粮,左若的治军原则是宁愿苦百姓,不可苦兵丁。 阿穆尔被带到府衙,李虎入内通报。 片刻之后,一个旗牌官出来传令,“命阿穆尔入内觐见” 阿穆尔还能笑出来,但已经笑得很勉强。 延安城的府衙不大,走过两道中门,阿穆尔见正对面是一座厅堂,两排兵丁威武站立,当中的坐了一个脸硬如僵尸的将军。 阿穆尔走入厅堂,抬头看正堂上端坐那人,猜到那便是左若。 在这般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很多话不好说,阿穆尔若不是先前扣押信使心中有鬼,只怕早已掉头离去。 他行了个蒙古礼,道:“拜见左将军,十年不见,左将军风采依旧” 左若开口不善,没有叙述旧情,质问:“阿穆尔,你率军入大明,所为何来?” “晋王命王使北上,商议蒙古与大明结盟事宜,我率察哈尔骑兵入榆林卫,正是为了配合左将军经略西北。” “既然如此,为何要扣我信使?” 阿穆尔讪笑,正要把对信使那一套说辞再重复一遍。正堂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原来左若用了一块铁制令牌重重的敲了敲桌子,道:“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只想看你做什么,我取下延安城后,清虏逃至黄河岸边,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你们还呆在延安城外做什么,难道要等我把事情都做完,坐等摘桃子吗?” 这哪里是结盟,简直是上官在训丨斥下属。 阿穆尔脸上的肌肉僵硬,两边腮帮子上肉堆起来。 “非我不愿出力,实在是我蒙古骑兵缺少铁器,装备简陋,若不是听说大明王师北上,我们绝不敢攻入陕西。清虏实力尚存,我察哈尔入关的骑兵只有五千人,只怕打了败仗坠了大明王师的威风。” 这世上的人,但凡不吃硬的多半是心中有傲气,阿穆尔揣测左若的心思,故意放低身段,再不提察哈尔是蒙古之主等话题。 左若怒气稍消,果然放缓语气,道:“你只管率军往东追击,莫要担心太多,有我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 有我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何等的霸气,何等的自信。 “在下知道了” “土默特人在哪里?” 阿穆尔斟酌措辞,道:“土默特格日勒图据守榆林卫,不日将南下” “很好,你与土默特人合兵一处,马上东进清涧,莫要让我小瞧了你们蒙古人” 纵使阿穆尔年过半百,也被左若这番话激出血性。蒙古人要想得到大明的尊重,必须要在战场上展现实力,面对左若这样的提督,说一万句话比不上做一件漂亮的事情。 察哈尔叛清后,本该在蒙占据主导地位,但土默特的地位特殊。格日勒图倚仗与晋王的旧情,以及乌兰与晋王的关系,对额哲阴奉阳违,不愿听察哈尔调遣。 有左若这句话,阿穆尔可以名正言顺的拿到蒙古联军的指挥权。 “我这就回去传达集合兵马” 他离开延安城时,见明军正在出城安营扎寨,看架势很可能又准备发动攻势。 在延安城北驻扎一日,有信使前来通报禀告,土默特骑兵已经南下。这在阿穆尔的意料之中,明军信使北上见到王义,王义不知道明军已经取下延安府,但只要知道明军千里奔袭取下西安,王义和格日勒图必然要南下接应。 他命亲兵北上以左若的名义传令,命土默特人不必再到延安城,而是直接向东追击清虏。 与此同时,察哈尔骑兵向东行军,向清涧行军。 清涧有清兵近两万人,虽然一大半是汉卒,但只靠一万蒙古骑兵肯定吃不下来。 延安城内。 左若拆开一封才送来的急报,阿济格军先锋攻破竹水县,离西安城只有百里。 陕西各地的义军还在向西安聚集,如果明军继续北上追击清虏,西安城内的那些新募集的义军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梁成宝那个假秃驴,看上去还有几分本事,不过留在身边时日尚短,心性如何还有待观察。 西安被攻破才八日,陕西民心浮动,阿济格放弃汉中率军反攻陕西后,清廷在这里布局的兵马已有六七万人。他以两万兵马想经略西北,不行险路难以成事。但他千里兵进陕西,穿越子午谷,已行险路。 以弱克强,不走险难以展开局面,但若事事行险,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 攻还是守?现在他身边只有居心叵测的蒙古人。 守住西安,在陕西就有了根基,强悍如左若此刻也陷入两难境地。若能先破清涧军,阿济格军不足为虑,否则将陷入两面临敌的困境。 ☆、第612章 仇敌 阿济格来的很快。 他在郧阳左等右等,一直没见到明军踪迹后,心头起疑,往崇山峻岭中派遣了无数斥候。 左若行事狠辣,明军经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沿途遇见的村落山寨中百姓山贼,要么被杀戮于净,要么随军挟裹。 深山丛林中,斥候就算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要花好几天才能把消息送到汉中。 两万大军行进在子午谷中,总会留下无数难以抹灭的痕迹。 当阿济格听说了明军折道,不攻郧阳,从子午谷杀向西安后,他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陕西的防备。 还没有得到西安陷落的消息,他迅速调集骑兵驰援西安,同时命洪承畴和勒克德浑率河南兵马从商洛大道入西安所以,清兵才来的这么快。 洪承畴和勒克德浑在南阳府接到阿济格的命令后并没有立刻听令行事。因为阿济格不是多尔衮,无权指挥河南兵洪承畴为官老道,根据他在大明朝中的经验,阿济格和多尔衮随是亲兄弟,但权力之争,向来无父母兄弟,其实满清爱新觉罗家族也是如此。更何况,阿济格只是凭猜测下令,并无确认的军情、汉中援军在行军的半道中遇见镇安县城的溃兵,得知明军早七八日已经杀向西安,不久便听说西安陷落。 吴三桂还在汉中纠缠不清,阿济格又不敢放弃汉中,担心吴三桂尾随追击,到时候他这六七万威慑西北的大军便会成为无根之木。 十几日间,西安被明军攻破的消息传遍江北各处。 阿济格送出两份急报,一份往京城上奏顺治皇帝,一份送往淮扬禀告多尔衮,同时再次向河南传令,命勒克德浑夹击西安。 军令传到南阳府,勒克德浑请来洪承畴。 他是河南总兵,洪承畴为河南总督。满人虽然一向瞧不起汉人,但也因人而异,洪承畴屡战屡败,但一直身居与明廷交战的前线,多尔衮对他十分信任。 勒克德浑年纪轻轻,与洪承畴共事两年,知道这位洪总督确实有几份本事。 洪承畴进入总兵府,若在大明,他为一镇总督,地位极高,不用屈尊来总兵府议事。但勒克德浑是满人,他心中默认理当如此。 勒克德浑拿出阿济格才送来的军令。 洪承畴看完,拱手道:“西安要救,但必须要等到摄政王的军令” 勒克德浑道:“我也是这么想,但只怕明军在陕西成事,到时候再去驰援,错过最好的时机” 洪承畴坚持道:“依朝令,没有摄政王的准许,河南兵马不得往异地”他不是不知道陕西危急,但有些错误决不能犯,那比打一场败仗,丢掉一省之地更加可怕。 阿济格曾经请封亲王,但被多尔衮拒绝斥责,这是清廷朝野共知的事情,也是压在两人心头的石头。 勒克德浑问:“那我要快马加鞭往淮扬向摄政王请示吗?” 洪承畴摇头,道:“英王有令到河南,必然也有急报到淮扬,吾等只需听摄政王军令即可,不必多问。况且尚有三万多明军盘踞在新野未退。河南兵马本就不多,若分兵陕西,导致南阳有失,只怕得不偿失。” 勒克德浑深思熟虑,觉得洪承畴所说有理。 洪承畴走出总兵府,摸摸额头,仰头看天,长叹一口气。 若以大清虑,他当立刻率河南兵马救援西安,对整个大清的局势来看,宁丢河南不能丢陕西。但他是河南总督,从南京到湖广,再到河南,他一败再败,虽然有各种原因,但朝中已有汉臣弹劾他如乌鸦一般。多尔衮力排众议,力挺他也承担了不少压力。 军中规矩是赏罚分明,他救了西安,功劳归阿济格,若不幸丢了河南,这次只怕多尔衮也救不了他。 河南兵马迟迟没有动静,阿济格军先锋攻破竹水、蓝田两座义军驻守的县城,逼近西安。 领军的是阿济格麾下甲喇额真巴木尔,他听说过左若军的勇猛,担心麾下兵马太少被明军突袭,在西安城外四十里外立营。 清兵才立下营地,立刻有人在营外求见。来人是个汉人,细皮嫩肉,身上的衣衫破旧,但面料还不错。汉人见到清兵多半会躲开,担心被清兵拉去做劳役。 巴木尔命亲兵将其带入中军大帐。 来人一见到巴木尔立刻跪地嚎啕大哭,“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为西安的百姓做主啊。明贼左若攻入西安后,烧杀抢掠,家父郑才玉稍有不满,便被斩杀在总督府门前。” 巴木尔怒喝:“休要哭的烦躁”他语音阴森,问:“你要见我,就是为了此事吗?”他暗自腹诽,如你这般模样,左若不杀你,我这里也容不了你。 来人止住哭声,道:“小人郑云来,受西安城内诸位族老所托,前来拜见大人。明贼在城内倒行逆施,士民厌之,如今明贼首左若率军北上延安府,城内守备空虚,我等愿为大清兵马打开城门,里应外合,驱走明贼” 巴木尔大喜,问:“城内守军实力如何?” “五日前,明贼主力一万五千人出西安城,一直没有归来,听说正在延安府激战。城内有守军两万,都是陕西义军出身,为首者是顺贼梁成宝。虽然有明军在城内维持军纪,但那些义军贼性不改,不时有命案发生。” 郑云来对西安城内局势了如指掌,一看便是下了功夫专门打听来得来的。 “尔等如何能打开城门?” “小人有个朋友,他爷爷前行日子被左若拉到总督府晒了两个时辰的太阳,当场晕倒,回府不久后便归天了。我那个朋友平日喜欢舞刀弄枪,在守城兵丁中交了不少兄弟,且城内各家都有护院的壮丁,不敢与明贼正面为敌,但在夜里偷偷摸摸打开一座城门还是可以的” 巴木尔将信将疑,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可信。他要再多打听几日,看看这人说的到底是否真实。 “你且留在我兵营中,等候消息” 面对庞大巍峨的西安城,巴木尔晕了,左若怎会放弃此城,率军在延安府那般兔子不拉屎的久留。 ☆、第613章 血诏 大明休整一年再次出兵,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江南明军被牵制在江北扬州府。左若军北进陕西,湖北余下的兵马在新野不可进,也不能退。 整个江南只余下宁绍总兵孟康、武冈总兵陈友龙和长沙总兵张守禄,这三人都是朝廷的二流武将。不仅如此,南直隶所有的府兵和浙江五成的府兵被调至江北,湖广的府兵缺少训练,维持地方秩序尚可,拉上战场聊胜于无。 那么,大明的朝廷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期。 郑芝龙近半年一直住在福州,偶尔去广东也是走海路。他这样在浪涛中讨生活的人,坐船吃到饱、睡的香。 福州的天气比南京更热。 郑芝龙躲在阴凉的亭堂中摇着蒲扇纳凉,外面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汉子。不经过侍卫通报直接入内的都是郑氏最亲近的家人,来人是郑芝龙的弟弟郑鸿逵。 “王兄,我才听到一个消息,王兄听说过张瑾吗?” 郑芝龙停下蒲扇,问:“张瑾,那个被通缉的太监?” 大明刑部的海捕公文发往各地官府,福建和广东名义上尚是大明的省份,也接到刑部的命令。朝廷的公文口吻非常严厉,敏感性的人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正是,那个人过仙霞关来福州了” “来福州了?”郑芝龙瞬间觉察到什么。 郑鸿逵的部将担任仙霞关守将,凡是从浙江进入福建的商旅百姓都要通过这座关卡,所以提前得到消息。 “他要见王爷” 郑芝龙猜到隐藏在张瑾身后的秘密,显出兴奋之色,起身走动,右手无意识的摇动蒲扇。 “你说,我要不要见他?” 郑鸿逵拱手道:“当然要见,朝廷对付一个太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仅仅为一个小太监,值得吗?王兄见了张瑾,进可攻,退可守。先拿到张瑾手里的东西,实在不行把张瑾交给朝廷,也可借此对晋王示好” “好”郑芝龙手中蒲扇猛然一挥。 两日后,傍晚时分,郑鸿逵领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走入延平王府。 王府内红烛高照,富丽堂皇。 张瑾蜷缩着身躯,他今日的身份是大明皇帝的秘使,但这一个月来的遭遇让他实在挺不起腰来。 郑鸿逵在前面领路,恐吓道:“朝廷往各地发了缉捕你的公文,延平王见你也是担了不小的风险” 张瑾看着眼前的路发呆,一路不回话。郑鸿逵演了独角戏,觉得没意思,以为这个小太监是不是被吓傻了。 转过几道弯,迎面是一座明亮的宅子,张瑾走进门,正对面坐着一个身穿蟒袍威严的中年人。 郑鸿逵行礼,“王爷在上” 张瑾抬起头,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他虽然瘦弱,但生的眉清目秀,若是不入宫,一定也是个翩翩美男子。 郑芝龙坐在那里看了半天,见不到张瑾前来拜见,这个小太监此刻双眼中全是迷茫,仿佛忘记了自己为何来到此地。 郑芝龙忍不住,问:“你是张瑾,从南京来吗?”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下把张瑾从迷茫的状态中敲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脚上的布鞋。 郑芝龙只当这个小太监已经得了失心疯,正在暗自可惜,见张瑾扯着鞋底使劲撕拉。 “鞋中有东西”郑芝龙明白过来,用眼神示意郑鸿逵递给他一柄尖刀。 张瑾接过尖刀,小心翼翼的划开布鞋,取出一份蜡封薄如蝉翼的丝布。 他小心翼翼展开丝绸,见上面的字迹没有污损,长舒一口气,双手展开,朗声宣告:“延平王郑芝龙接旨”顷刻间,像换了一个人。 郑芝龙稍微犹豫,并没有如正常接旨那般下跪。 张瑾露出不满的神色,再一次重复道:“延平王郑芝龙接旨” 郑芝龙仍然没动,这个圣旨能随便接吗? “张瑾,你是朝廷钦犯,怎么又来传旨?” 见唬不到人,张瑾如泄了气的皮球,趾高气扬的神色瞬间消失不见,跪地磕头道:“王爷,救救陛下吧” 这脸色变得真快,郑芝龙也措手不及。郑鸿逵离他近,被弄得啼笑皆非,道:“张瑾,你这是何故,有话慢慢说张瑾把手中的圣旨呈上,郑鸿逵接过来,送到郑芝龙手中。郑芝龙一眼扫过,纵使他心中早有准备,仍忍不住脸色大变。 “陛下在宫中,已如活死人,翟哲狼子野心,朝廷诸卿助纣为虐。圣上期盼各藩清君侧如望穿秋水。” 张瑾涕泪齐下,如杜鹃泣血。 郑芝龙收起血书圣旨,脸上阴晴不定,道:“且扶张公公去休息” 郑鸿逵伸手夹住张瑾的瘦胳膊,不由他争辩,拉着他往门外走去。 张瑾犹在高叫:“王爷是天下诸藩之首,可不能辜负了圣上一片苦心。” 郑芝龙拿着圣旨,右手捻须,双眉微皱,陷入沉思中。年初郑彩从南京回来时,曾经给他转述过儿子郑森之言,此刻又重新回荡在他脑海中。 “唉,若郑森在此,当不会如此为难吧” 他想的越多,顾虑重重。 “这确实是我郑氏的好机会,但只靠郑氏一系,难以撼动翟哲在南直隶的势力。若多尔衮不对江北明军施压,若吴三桂助朝廷一臂之力,若广西的陈邦博拖广东后腿,若大西军被朝廷收服……”坐在那里,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想的越多,越觉得成功的希望渺茫。 “翟哲已经收服了忠贞营,大西贼去年也曾向朝廷求降。广西巡抚瞿式铝是东林党,广西总兵陈邦博与我仇深似海,西南一系基本指望不上。” 想到最后,郑芝龙长叹一声,道:“我只想在海上求富贵,奈何这等事总是找上门来。” 他才叹完,郑鸿逵从门口转进来,兴奋道:“王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休要胡说” 郑鸿逵惊讶转身郑芝龙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王兄可是担心仅郑氏起兵,不足以对抗翟哲马?”郑鸿逵一语点中郑芝龙的心思。 “不错这是大明朱家的事,退一步说,也是天下人的事,不仅仅是我郑家的事。” “王爷可让命侍卫护送张瑾到广西和四川走一趟,若这两镇都愿意起兵,翟哲的死期便到了”郑鸿逵脸色阴沉,压低声音道:“必要时刻,翟哲的对手,都是我们的朋友” 他说的是谁,郑芝龙心中有数。 ☆、第614章 大西变 张瑾到广西和四川转一圈,至少需要两个月,等消息再传入福建又要一个月。 三四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依照明军在江北这种拉锯战的局势,唯有陕西变数最大。如河南和江淮,短期内无法分出胜负。 郑芝龙加紧派斥候往南京和扬州探听消息,他心中非常矛盾,希望朝廷的兵马吃一次败仗,又担心自己玩火自焚,弄翻翟哲后挡不住清虏兵马。 扬州府。 陕西的捷报才送到江南,翟哲正沉浸在左若攻占西安的喜悦中。他把密令发给左若后,没有对身边任何一人提及此事。独自做的决定,所有的压力由自己一人承担。 高邮行营逢勤等诸将奉命来扬州城议事,听闻捷报后向翟哲贺喜。 左若军善战勇猛,但做出湖广军穿越河南偷袭陕西战略决策的是大明的晋王大将军。 稍有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大明重新控制陕西的意义有多大。这实际是把西北所有反清的势力连在一起。 逢勤道:“左将军挺进陕西,偷袭西安成功后已奠定了基础。只是陕西贫瘠,又是清虏的眼中钉肉中刺,今日的日子只怕不那么好过” 翟哲信心十足,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清虏已失民心。剃发令后,汉人降将不断反正,蒙古也在草原骑兵,左若能得蒙古之助,必能在陕西站住脚跟。” “本王在扬州斩杀女真降卒,凌迟多铎后,谅多尔衮也不敢调淮安的兵马北上!” 李志安拱手行礼,出列道:“王爷决胜于千里之外,吾等佩服”他此言一半是奉承,一半也是真心。 大明的战事是各位将军和总兵一场场打下来的,但大明的战略决策全出自翟哲一人之手。 翟哲没有斥责李志安明目张胆的拍马屁,但也没有表现的太得意。他不想给军中武将留下一个严苛的印象。 打了十几年的仗,他越来越期盼天下太平那日。斩杀四千女真人,也挽不回扬州几十万百姓的性命。 “左若兵进陕西,我已上奏朝廷,任左将军为陕西提督。” 帐下诸将听闻翟哲此言各自现出羡慕之色。原本大明武将升至总兵,再无进一步的空间。现晋王把册封将军当做常态,给诸位总兵一个念想。现在又把将军直接提升为提督,成为名符其实镇守一方的督抚,这本是文官才能拥有的地位。 “将士的功名利禄都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清虏未灭,尔等还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翟哲适时引导。功名利禄,人皆向往,他现在站在分配者的地位上,这才是国之重器的操纵者。 “为了减少左若军在陕西的压力,三日后大军从高邮州北上,威胁淮安” 只是威胁淮安,不是攻打淮安。 “遵命”诸将果然情绪高涨。 军议后,诸将各自回营,翟哲命翟天健铺开地图,仔细看各处地势。只有儿子在眼前,他终于解下伪装,露出矜持的笑容。 命左若北上陕西是一招险旗,也是一招无与伦比的妙棋,他眼中不仅有清虏。陕西归明后,吴三桂在蜀地即使不会言听计从,也不敢再忤逆朝廷。 李志安清点扬州兵马,调运火器粮草。翟哲在瘦西湖旁休憩等候,一个独臂人从江南乘舟沿运河到达扬州。 季弘每次出面觐见晋王,都会有大事发生。 李志安亲自送季弘道瘦西湖,方进亲自领季弘入内。 两人一边行走,一路闲聊。季弘今日及其少见的与方进攀谈。他这个身份,无需捧方进这个近侍。 “你陪在王爷身边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吗?” “十一年” “真是让人羡慕啊” “季统领说笑了” “呵呵”季弘绽开笑颜,“我没有说笑,这十一年,你做的很不错。” 方进还记得当年在宁绍总兵府时,季弘对他忠告。 那个时候,他与一群陕西籍的朋友有些来往,被季弘警告。从此之后,他走上了孤独的大将军侍卫之路。当年季弘没有直接找翟哲告状,而是先来警告他。他当时体会不到,现在他已经想明白,明白这是季统领在照顾他。 “大将军身边呆久了并不好,你若愿意,我能向大将军开口,给你求个官位” 方进惊讶,不知季弘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瘦西湖晋王休憩处,方进把季弘引至翟哲身前。 “末将此来,有要事禀告”似永远不变的开头,季弘走到翟哲身前两丈开外,道:“末将奉王爷之命,加紧打听云南大西贼军的消息。近日听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传闻,听说郑芝龙兵马护送一个小太监到了云南“季弘偷看翟哲脸色,放缓语调道:“听说……,那个太监的叫做张瑾” 翟哲平淡的心境中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大石头,勃然大怒道:“张瑾?郑芝龙欺人太甚” 他以刑部的名义向江南诸府下达海捕张瑾的文书,正是给大明诸藩传达一记警告,张瑾与朝廷已是水火不容。没想到郑芝龙不但收留张瑾,还要把张瑾往大西军那里送。 心中一旦生疑,便会产生无数念头。 “张瑾能从栖霞山逃脱,是不是有郑氏在捣鬼?” 季弘摇头道:“末将尚未听见如此传闻” “郑氏水师还留在南京,难怪张瑾能放心大胆的跳江,从一开始,郑氏就心怀不轨” 翟哲喃喃自语。他今日难得有些失态,意味着郑氏此举给他引来了压力。 季弘没有多话,对查无实证的东西,他一直不敢多言。 “大西军有何反应?” “张瑾离开云南后,云南各部整治兵马,做出就待攻击的准备” “郑芝龙果然是疯狂,连大西贼也去找,真是不要脸面”翟哲愤愤不平。去年大西贼北上求降,因狮子大开口被驳回,郑芝龙连这样的人也去找。 严格意义上说,大西贼不是朝廷兵马,张瑾手里即使拿了隆武帝写下的什么东西,也绝不适合拿给那些人展示。在朝廷没有接受大西军之前,孙可望和李定国等人还属于大明的叛逆。 “以你估计,如果郑芝龙对朝廷不利,大西贼会起兵响应吗?” 季弘神态凝重,道:“多半会。这两年来,大西军在云南整军修政,孙可望野心勃勃,早想脱离云南的束缚,只是被贵州守军拉住去路。若郑芝龙蛊惑人心,贵州兵马从之,大西军如下山的猛虎,必会造成大麻烦。” “大西军战力如何?” “大西军入云南时携带了不少钱财,在云南实行官绅一体纳粮,收获颇丰,不缺粮饷,士卒多是流窜中原多年的老贼,不可小觑” 季弘很少放空言,翟哲一直把大西军与忠贞营同等看待,甚至认为大西军比不上忠贞营。听见此言,脑中改变了观念。 翟哲自言自语道:“郑芝龙若起兵,以我在南直隶的布置,只怕要调张守禄坐镇徽州府,湖南防线全交给陈友龙一人,听你所言,这般安排只怕不妥” 季弘急忙劝谏:“必然不妥”他这半年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功夫都放在了云南,对下大西军四人组内部关系了如指掌。 “末将知道朝廷不惧大西军,但末将有一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大西军以孙可望为首,但兵力最旺盛能战者,却是李定国。孙可望此人野心勃勃,贪婪好利,只需用小利诱惑,断绝其反意,李定国此人剽悍勇猛,但我近半年来听闻其所言所行,似乎对朝廷有归附之心。” “计当如何?” “王爷可平等封赏大西军四将,不让孙可望独占首领之位。李定国受降后,即便不听朝廷号令,绝不会主动攻击大明。孙可望不甘心盟主势力受到威胁,一定会强行出兵,以威势逼迫李定国等人行事,如此一来,大西军内部不和,未战先败。” “好计”翟哲赞叹。他一直把季弘当做厂卫头目用,没想到他胸中已有百万兵。 “依你之见,本王该如何封赏大西军四人,方可得到二桃杀三士的效果?”翟哲在季弘的计策上更进一步。 “封郡王对朝廷不利,可以侯爵的官职诱之,孙可望若狮子大开口,可答应其封国公” “好,就以你所说”翟哲皱眉点头。封孙可望为国公,还是太高,如逢勤和左若两人,战功累累,也没有被封赏国公。 “反正是个死人,就算封郡王,本王也忍了”翟哲的话语中透过一丝寒意。去年孙可望求朝廷封赏秦王,在翟哲的心中已经划作决不可妥协的人。朝中只有一个一字王——晋王,孙可望此举难道不是在打晋王的脸吗? “你速回云南,本王授予你全权处理 望求朝廷封赏秦王,在翟哲的心中已经划作决不可妥协的人。朝中只有一个一字王——晋王,孙可望此举难道不是在打晋王的脸吗? “你速回云南,本王授予你全权处理 ☆、第615章 西安义贼 多少年来,陕西一直是天下瞩目的焦点。 陕西贼起大明亡,陕西兵败大顺散。 梁成宝站在西安城头远眺。二十多天来,他的头发长了短短的一层,遮挡住了头皮。 左若带走了一万五千兵马前往延安府,城内明军只有三千余。梁成宝万万没想到,左若会把守城重任交给他。 “运气转的还真快啊”他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幸亏当年没有追随李过南下,否则他现在最多也只是个协同守那时候,他已经看出来大顺军完了。 一个兵丁脚步迅捷飞奔上城墙,离他五步外禀告:“大人,都督府传来消息,左将军最快也要六七日才能回来“知道了”梁成宝还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 “闯王不在了”他右手按在青色的砖石上。若不是赵志成经李过牵线找上门来,他的余生很可能就那样当和尚吧。 世上多了一个不守戒律的和尚,少了一个杀人的将军。谈不上那个更好。 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小校轻步走近,道:“大人,郑家公子回来了” “是吗?”梁成宝收回思绪回头,“走,去看看” 一行人走下城墙,慢慢悠悠回到南城门兵营。 郑公子在中军大帐前垂头等候,正是那个前去清虏军营中暗中报信的郑家公子郑云来。郑家老爷被左若在总督府门口斩首,郑云来是郑家的二公子。 梁成宝轻蔑的眼神一闪而过。 “进来吧” 一行人进了屋子,郑云来“扑通”跪倒在地,泣道:“梁大人,小人根据您的吩咐把那些话都告诉清虏了。” 梁成宝坐下来,道:“郑公子,起来说话,这是为何?” “求大人不要伤害我家中人” “那是自然,你不要担心。”梁成宝坐姿端坐,“只要清虏上钩,我不但会释放郑家五十六口人,还会向左将军禀告,免除郑家的罪责” 郑云来欲哭无泪,道:“可是,可是小人也无法保证清虏会上钩”杀父之仇尚未消,他却不得不向仇家低头,因为郑家还有五十七口人。 梁成宝曾经杀人盈野,心如铁石,郑家这几十口人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你且回家安歇安心等候消息。” 亲兵把郑云来带下。 “来人”梁成宝抽出一支令箭,“命四门守军征集城门两百步所有的房屋,堆砌防御墙。” “遵命” 令箭递出去,梁成宝手心仍在回味那铁令箭的冰凉的触觉。 那感觉很舒服,很值得回味。 留守西安城内的明军最高武官为参将,而他只是暂时任命的千总。左若看重他,他心中纠结。那个身份,像一道链锁套在他的脖子上。 “暂时无需想那么多,只要守住西安城,我的面前将是一片坦途” 人生之际遇诡异难测,他追随闯王七八年,从小卒升至侍卫千总,没想到自己的运势在四十岁后。 左若选梁成宝为守将,并非莽撞之举。三千明军驻扎在西安城中心总督府周围,通过给梁成宝传达命令控制城内兵马。 西安城内近三万义军,一大半是梁成宝拉过来的。那些义军狡黠善战,不知军纪为何物,若让他麾下将官掌管,一定会闹出乱子来。 梁成宝在借明军之势,明军也在借梁成宝的关系。 亲兵拿着令箭去找驻守四门的义军头目。 梁成宝静坐片刻,决定去总督府禀告城防布置,并申请取一些钱粮和兵器。 他才走出兵营,对面气喘吁吁奔来一个兵丁,见到他后慌慌张张禀告:“大人,西城出事了,九头虫杀人了” “怎么回事?”梁成宝皱起眉头,“怎么又杀人?” 义军入城后,西安城内确实偶尔有命案发生,抢劫钱财、强奸民女之事屡禁不绝。这些人都是梁成宝招来的,为守城大计顾,梁成宝和总督府明军都在睁一眼闭一眼。 陕西流贼就是这个习气,当初追随李自成和张献忠流窜中原也是如此。 亲兵解释:“大人命四门驱离城门两百步之内的百姓,西门百姓不从,九头虫下令强行驱赶,已斩杀了四十多人“四十多人?”梁成宝的脸色微变。九头虫这是疯了吗? “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快步到达西门,城门前的空地上堆放了一排尸体,有老人也有小孩,有男人也有女人。一个八字胡瘦高个正在喝骂:“老子杀过官兵,也杀过女真人,这帮狗屎一般的人也顶撞老子。”那便是九头虫,在陕西义军小有名望梁成宝走近,九头虫见他也只是拱拱手。 眼前的尸体触目惊心,那些死尸身上衣裳华贵,不是寻常百姓家人。 “不像话”梁成宝大怒,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何要杀人” 九头虫嚣张的情绪稍收敛,道:“这些人不听号令,不愿离家,个个心甘情愿给鞑子卖命,不杀难平心中之气。 梁成宝曾经也在流贼军中混过,岂会不明白这些人的鬼魅伎俩。左若立威后,西安城内还有哪一家敢违抗明军的命令?毫无疑问,一定是九头虫贪图钱财,借拆迁杀人劫财。 他阴沉脸,“仓浪”拔出腰间的戚刀,往城门口兵营中走去。九头虫脸色大变,见梁成宝的眼神凶横,又不敢阻拦。 陕西流贼都有外号。梁成宝在左若面前谨小慎微,但陕西的义军都知道他“凶和尚”的恶名。 一行人分前后靠近中军大帐,一堆才抢劫回来的绫罗绸缎、木箱杂物尚堆积在大帐门口,有七八个士卒在那里看守。 梁成宝步伐缓慢,用长刀挑起一块布匹,刀刃倒映阳光闪闪发亮。 九头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突然,梁成宝刀锋一转,割向他右手侧那个士卒的咽喉。 一声惊呼,一缕鲜血,一具身体扑倒在杂物上。 九头鸟惊呼:“梁和尚” “给老子把心思放在守城上,要是西安城出了乱子,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梁成宝收刀,虎目怒盯九头鸟。他能被左若看中担任西安城守将,当然有几把刷子。 “遵命”九头鸟低头。 离开西城时,梁成宝心思沉重。他本想杀九头鸟立威,但考虑城内其他义军的感受,到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是他引那些人入城,若不想在这个紧要时刻树倒猢孙散,眼下只能以江湖道义替代大明律法。 街道上冷清,突然传来传令兵的呼喊:“清兵攻城了” 南城墙头传来炮声。 “来的这么快”梁成宝命亲兵去总督府报信,自己加快脚步往南城走去。阿济格大军尚未到达,这是巴木尔先行攻城。 七天,他要用这些乌合之众坚守西安城七天。 他登上城头。城下,清兵推着简单的盾车如蜗牛般前行。 他取出左若送他的千里镜,盾车后的女真弓箭手清晰展现在眼前。数千义军手持木盾现身城头,这些人残忍贪婪,但放在战场都是一把好手。 女真骑兵沿着单调的黄色土地驰骋。 镶白旗和正蓝旗的旗帜交缠在一起。 一个月前,大清的英王还在嘲笑大清的豫亲王。 一母同胞三兄弟,多尔衮主动封多铎为豫亲王。阿济格率军追杀千里,连续击破李自成和张献忠两只大明流寇主力,厚脸皮请封亲王,竟然被朝廷下诏训丨斥。 这是阿济格永难抹平的痛。 多铎兵败江南,使大清一步步陷入泥潭无法自拔,自己在扬州府被凌迟处死。阿济格虽然心痛,但心底角落总有一点点难以抹除的快意。 他在西北攻下汉中,未能如愿入蜀斩杀吴三桂,但基本维持了西北局势的稳定。他功劳哪点比不上多铎? 直到十几天前,他听说西安城的陷落。 明日便可到达西安城外,那座城是万万丢不得汉中战事一日一报。大军才驻扎休整,满头大汗的信使来到中军,“启禀王爷,吴三桂兵出剑阁,汉中战事很激烈” 阿济格草草看完急报,骂道:“吴贼,等我解决了西安,再来看你有多猖狂” 他突然发现大清在西北竟有四面楚歌之感。西安城是西北局势的局点。 汉中信使才离开,又有信使到来。 信使来自西安城下巴木尔的兵营,他先口头简要叙述军情:“启禀王爷,大军昨日已攻城,射杀明军千人,并有一件紧要军情要向王爷禀告”然后呈上一封急件。 阿济格接过急报草草看完,随后又认真看一遍,皱眉喃喃自语:“有这等好事?” 若在两年前接到这个消息,他毫不怀疑,那时大明各地乡绅上奏的降书如冬月飞雪。但现在,他刚刚吃了个大亏,心思非常谨慎。 他收起急报,传令:“且命巴木尔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到西安城下再做打算” “遵命” 信使当即返回传令。 阿济格拿出巴木尔的急报,在手中玩弄。 西安城内的乡绅主动请降,可疑但并不是完全不可信。西安城墙坚固,若只凭强攻,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攻破。 ☆、第616 亲兵来报:“大人,郑公子已经把密信传出去了,一切就在今晚” “阿济格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一定会上当”梁成宝相信自己对局势的判断。 当初闯王被阿济格从北京追到湖北,但那时候大顺军心已散。闯王斩罗汝才,逼马回回整合了十几支流贼兵马兵进北京城,但也留下了无穷的祸患。 他早早离开闯王,但并不表示他畏惧把闯王打得落花流水的阿济格。 昨日阿济格已经到达了西安城外。 今日清虏攻势凶猛,义军守城不支,最后还是请总督府明军上阵才击退了攻城的清兵。左将军麾下的三千明军就是三千头饿狼,但也打得非常辛苦。这支兵马是城内最后的倚仗,今日出战的目的是为了稳定军心,真正守城的主力还是从各地聚集的义军。 梁成宝起身往西城巡视。前日,他杀了九头虫一个亲兵,但九头虫在这几日的守城战中表现的让人无话可说。 到了西城,九头虫前来接应:“梁和尚,东西都准备好了”实力强大的义军从来不称呼梁成宝为大人,左若还没给他们封官职,他们入西安守城,只能算志愿军。 短时间内,梁成宝的面子比左若的军令好使。 两人一路巡视。离西城瓮城百步远的一排屋子里,分类存储了火箭、柴木、震天雷等火器。 九头虫道:“今夜一定要多放一点清兵进来,不把清虏打疼了,明日只怕要出事” “休要胡说” 九头虫惨笑伸出三个手指头,道:“梁和尚,我这里已经损失了三成” “我已在总督府给你请赏,左将军很够意思” “有命挣钱没命花啊” 梁成宝不喜欢义军这些人与他称兄道弟,但他也没有办法。 夜幕降临,远处群杀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西城瓮城的藏兵洞中装满了士卒。 子时。 夜风习习。 梁成宝坐在西城城楼的砖石上。 “来了,来了”亲兵在耳边低呼。 他半弓起腰,从垛口往下看,隐隐约约中能感觉到兵马行进的动静。 城门缓缓打开,有人在瓮城中摇晃火把,这是郑家公子与清兵约定的信号。 一队紧凑又称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进入瓮城了。 梁成宝耳朵贴着城墙听下面的动静。进城的兵马太少,按九头虫所说,要等入城的兵马再多些再斩断千斤闸。 他听见自己心跳扑通扑通,但好像瓮城中的兵马停下脚步。 突然,黑漆漆的瓮城中传来一声惨叫。 梁成宝心中不好,高呼下令:“出击”瓮城城头瞬间火把通明,铳矢齐发。 他探头看瓮城内只有几百骑兵,心中暗叫可惜。看来准备好的震天雷、柴木和火箭都排不上用场了。 “斩千斤闸,斩千斤闸” 脚下的城楼传来一阵巨大的震荡,但是千斤闸坠地的声音。 总督府的明军在城墙头架起小铁炮,铁球在地面和城墙中碰撞,在人体和马肉之间如弹球一般跳跃。 那些人无需再让他花心思了,梁成宝转过头,城外的清兵点燃火把,如一条火龙连绵七八里路。 可惜清兵是怎么发现了他的阴谋? 西城瓮城炮声在寂静的夜晚中能传出去几十里远。 整个西安城无人入眠。 城楼上的大铁炮发出巨响,对城外散开的火把漫无目的的轰击。清虏骑兵如受惊的兔子四散而逃,渐渐远去。 阿济格在六七里外驻马远望,咬牙切齿。巴木尔脸色苍白。 “幸亏王爷精明,否则今夜一定会吃个大亏” “明贼在正面战场从未赢过我大清,只是靠这些阴谋诡计只可惜我大清两百勇士”阿济格心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失望。出兵前,他多存了一个心眼,但他更希望今夜这场里应外合的偷袭是真实的。 他给入城的先锋下令,命两百先锋骑兵进入瓮城打开内城城门后,立刻斩杀前来接应明军士卒。 如果今夜是明军的阴谋,伏兵听见清兵在杀戮引路的兵丁一定以为计策已泄露,出头袭击暴露行踪。如果那些人确实是城内反正的兵丁,在内外城门都被打开的局势下,杀了也就杀了,不影响大局。他便可以指挥大队骑兵杀入城内。 静看片刻,阿济格拨马而回,下狠心道:“回营,明日辰时攻城,不破此城不退兵” 慌乱的一夜过去。 次日辰时刚过,清兵再次踏上战场,阿济格亲自上阵督战。 也许是清兵昨夜受到屈辱知耻而后勇,也许是明军计策未成士气低落,西城守军坚持不到半个时辰抵挡不住蝗虫般沿着云梯望上攀爬的清兵。 义军盔甲少,在与清虏近身搏战中吃亏不小。九头虫上阵冲杀三次,右边肩膀被劈了一个一寸长的伤口。 亲兵搀扶他退到一边观望,他挥舞没有受伤的左手臂喊叫:“向总督府求援,向总督府求援” 半个时辰后,左若留在西安城内的三千兵马赶到。 这本是最危急的时刻才能用到的力量,今日一大早就被派上了战场。 梁成宝安排好南城战事,抽空赶到西城。他本想痛骂九头虫一顿,等见到九头虫已经受伤挂彩,想好的话只能拦在肚子里。 左若军强悍能战,重甲士卒扫荡城墙,渐渐稳住战场形势。 梁成宝只看了片刻,北城外又传来危急的呼声。 “看来今日凶多吉少” 他连忙从局势尚稳定的南城调遣一千士卒前往北城支援。 西城外。 阿济格远眺,他见不断有清兵登上城头与明军短兵相接,这正是守军不支的迹象。结合那郑公子诱骗清兵偷袭西安城内说的消息,左若军的主力还真不在西安城。 左若不在西安,那一定是追击延安府清兵去了。阿济格明白了左若的意图,明军一定是倚仗有蒙古骑兵配合,想驱走清兵北路兵马再南下迎战他。 西安留守清兵有两万人,左若短短数日不可能完全吃掉。 “可惜,没了西安城,即使他们击败了留守军,又能如何?” ☆、第617章 间隙之战 午后,头顶上的太阳昏暗,空气中弥漫灰蒙蒙的尘土和血腥味。 一具具尸首从西城头坠下,如没有知觉的石头砸在坚硬的土地上。尚未断气的伤卒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呼救。四周都是人,惨呼或者奔跑,可就是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城头,九头虫神色惶恐,“梁和尚,守不住了,逃吧” 梁成宝侧首怒视:“往何处逃,今日退出西安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掉下脑袋。” “再不逃就要死在这里了”九头虫没有半点歉疚。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打不过就逃。陕西贼就是这样拖垮了大明朝。 城下的清兵如虫蚁般涌动。 梁成宝呆看片刻,突然轻叹一声,道:“死就死吧”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否则当初不会主动离开闯王,但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机会。 多少年来,陕西贼一直在逃,如蝗虫掠过中原大地,很多人初始只是为了生存。当流贼势力愈来愈大时,有些人开始膨胀出野心。当膨胀的欲望不断受到打击,最后便演变为颓唐。他亲眼见闯王在短短半年时间从意气风发变得毫无斗志。 “死就死吧”梁和尚提高声调,重复一遍,张开双臂拔出戚刀,城头有风,衣袍随风摇摆。 英勇的人偶尔也会懦弱,珍惜生命的人偶尔也会放纵。 他一次又一次杀上城头垛口,当感到体力支撑不住时再退后休息。 九头虫跟在他身边,没有再提及逃走一事。 不知过去多久。 传令兵在空旷而开阔的街道中驰骋,“报,北城城楼失守了” “北城失守了?”梁成宝大惊,喊叫道:“九头虫,你守住西门,我去北门” “你去吧” 激烈的战事不容两人再做更多的交流。 五百士卒奔向北门。 北门已破,东西南三门也都在岌岌可危中,西安城多半是守不住了。 城内百姓安静,家家户户紧闭大门,他们似乎与外面的那场厮杀没有关系。清兵来了,他们剪了鞭子,明军入城,他们再剪掉鞭子,似乎没有不同。他们曾经拜伏在大顺皇帝李自成脚下,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梁成宝没有期盼百姓会来帮助他们,如果说清兵不得人心,那么义军在西安城内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更加过分。 等梁成宝赶到北城时,北城门头已经见不到义军的身影。 总督府三千明军如磐石压在近日新修筑的城墙前,不让清兵攻破城门扩散。攀上城头的女真弓箭手比辽东最恶毒的蝮蛇还要凶猛,把明军压制在土墙后抬不起头来。 明军还有三门铁炮对准敞开的城门,连绵发出巨响。 清兵不断从城头跳下,拥挤的人群堆在离城墙一百五十步的空地上。守军依靠前些日子拆房屋修建的一些防御工事苦苦支撑。 五百生力军杀到能起到一定的缓解作用,但就像巨石投入水面引起的波浪,终有平息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清兵离铁炮只有十几步远,只要攻下这几座铁炮,城外的清兵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冲杀进来。 北方传来闷雷般声响,脚下的土地在震动。 “清虏调来了多少骑兵?”梁成宝已经绝望。凭他的经验判断,城外新来的骑兵足有万人。 “杀啊” 明军陷入绝境,但无人退却。左若带出来的兵马是骄军,骄军只能战死,不会逃窜。义军追随在明军身边,他们本没有这么勇敢,但他们也可以变得这么壮烈。 “杀啊”梁成宝喉咙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奋身杀入敌阵,身边的清兵不断减少。他舍弃了性命,此刻心中有一股自豪:“我拼死一战,女真人也挡不住” “清兵退了,清兵退了” 身后传来喊叫声,梁成宝以刀尖撑住身体,才发现他身边已没有一个清兵。 守军不知清兵为何而退,但他们没有放过追击的时机。 梁成宝在亲兵的掩护下杀上城头。 七八里外,万骑驰骋,带出的灰尘威势远胜过钱塘江潮。 “蒙古人,蒙古人来了”梁成宝振臂高呼。义军与蒙古人的关系并不好,但他知道盘踞在榆林卫的蒙古人是大明的盟友。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分左右两翼掩杀,北城外的清兵列阵缓退。 西安东西南城外皆响起清兵撤兵的号角,攀上城头的清兵不得不掉头沿云梯退下。义军各部都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无力再追击。 北城门大开,蒙古人没有入城,而是从北城向西城掩杀,小股骑兵如炫耀精良的骑术在在清兵露出的空隙中穿插,射出手中的羽箭。 “西安得救了”梁成宝歪着身子靠在城头。 清兵攻城半日,士卒疲倦,斥候探明北方出现蒙古骑兵后,阿济格急忙把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支预备兵马派出来,用以接应攻城的兵马。 蒙古人长途跋涉,也是疲军。阿穆尔和格日勒图不敢也不愿破釜沉舟一战,不断向南驱走攻城的清兵。 一个时辰后,一万骑兵返回北城,在离城十几里外的平地上驻扎。 梁成宝一直守在北城头,见三四十个骑兵护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朝西安城而来。 一个骑兵先驰骋过来,在城下高呼:“守军开门,来人是大明朝廷的使者,手中有左将军的军令” 北城门大开,信使真正的意图是让城内守将出来迎接。 梁成宝不认识王义。 总督府张参将领他出城迎接,一群人走进城门。 城门口是堆积如山的死尸。 王义手中持有左若的军令。他把军令交给总督府张参将,军令转了一圈后到达了梁成宝手里。 “命梁成宝与来援的蒙古骑兵协同守御西安城,与蒙古人配合作战事宜,可听王使安排。” 梁成宝揣测这道命令的意思。 王义在榆林卫也曾收服了四五千义军,察哈尔人入延安府与义军闹翻后,断绝了义军投靠榆林卫的道路。左将军之意,王义的权限仅在于联络蒙古人。 “蒙古人长途奔袭而来,补给已尽,请张参将调些粮草送到城外” 说完这句话,王义没有任何表示,随明军进入城中的总督府。 梁成宝往四城巡视,重新安排守卫。王义让他赶到很陌生,他也无需与王义交往过密。现在,他对大明朝廷派系分布两眼一抹黑,还是抱紧左将军这颗大腿为妙。 一直忙到张灯时分,他才到总督府复命到了总督府,王义和张参将正在攀谈,说的是延安府的战事。 张参将心有余悸,道:“你们到的真是及时,否则西安城今日就要守不住了” “都是天意”王义感慨,“我督蒙古人追击清涧的清虏,清兵在延安府虽败,但实力犹存。但没想到在清涧只打了两仗,左将军尚未到,清虏闻风丧胆,全渡过黄河逃到山西去了。左将军随即令我们全力南下救援西安。” “真是天意”梁成宝也在暗中感慨。 从闯王兵败时起,他开始相信天意难违。 张参将看见门口的梁成宝,起身引荐道:“今日能守住西安城,梁千总当是首功。” 王义朝梁成宝点点头,并没有起身迎接。以他的身份,无需对一个千总见礼。 “最快两日,最晚三日,左将军就回来了,两位再咬咬牙坚持住。” 此言落在梁成宝的耳朵里,如同仙乐。 有一万蒙古骑兵驻扎在城北威慑,清虏又不知明军从北方驰援兵马的底细。随后两日,阿济格不敢再毫无顾忌的攻城。 清兵从汉中奔袭到西安,携带的粮草也不多,阿济格传令命河南总督洪承畴从商洛大道押运粮草到西安城下,同时派人往山西打听陕西留守清兵的消息。 他的本意是联合陕西留守清兵夹击明军,奈何双方相距路途遥远,他一直没弄清楚陕西留守兵马到底在哪里。 北上的明军只有两万人,陕西处于清廷三面包围中。阿济格知道,一旦让左若在西安站稳脚跟,再想反攻就难了。但朝廷和摄政王迟迟没有命令传出来,他发往河南的调兵令如泥牛入海,叫他如何能不着急。 第三日,左若率军回到西安城。 同日,阿穆尔率军北上,经榆林卫返回草原,王义随行。左若送出了整整两马车的财物,王义此行要请额哲率察哈尔大军放弃归化,进驻河套。 明军北上打了清兵一个措手不及,眼下清廷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各镇兵马各自为战,否则只需陕西军不着急退回山西,左若的处境要比现在艰难的多。若额哲率军南下,可为陕西明军外援,陕西之围则解。 梁成宝向左若复命,并给守城的义军统领请功。收服西安各部义军是个漫长和严肃的问题,眼下不是着急做决定的时候,所以左若只赏金银,不赏官职。 当夜,明军派出兵马巡城,一晚上斩杀了三十多个小毛贼。西安城内立刻恢复了秩序。 有几位义军统领出头向梁成宝抱怨,但梁成宝充耳不闻,他知道这是左将军有意在让义军是适应他。 ☆、618 阿济格的抱怨毫无道理,非多尔衮没有反应,而是多尔衮来不及反应。 陕西距淮安千里,西安陷落的消息传到淮安,军令再发至山西与河南等地,至少需要二三十天。 传令兵飞驰向汉中、河南和山西,命三镇兵马不惜代价一点要夺回西安。命阿济格放弃汉中,吴三桂虽然可恨,但多尔衮明白吴三桂不是清廷的威胁。 江淮。 逢勤和李志安分为左右二军,出高邮州向淮安进军。 翟哲没在军中。 逢勤为帅,进取不足,自保必然没有问题。 一队水师从扬州向江南,沿途客船见到水师上晋王的旗帜各自退避三舍。 明军攻取扬州,控制了长江水道,解除了清廷的对江南的直接威胁,长江水道日益繁荣。 长江水道中许久没有出现这么庞大的水师。 翟哲躲在船舱中,从镇江到南京,大半日即到。 这么庞大的水师全是晋王的护卫。南京江浦港口有水师万人,是郑氏留下来的兵马,那些人来自福建。接到季弘的密报后,他不得不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 他手里掂量着一颗棋子,白棋子。 柳随风在南京,没有人能陪他下棋。幕僚中不乏精通围棋者,但他不想让人与他那么近。从围棋的手法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柳随风之后,他不会再让人揣测明白他的心思。 “郑氏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 白色的棋子在他手心跳动。 他又轻轻摇头。 “郑芝龙留在南京的水师一定是最忠诚郑家的人,留下哪些人的威胁大过收益” 但无论如何,郑氏水师不能再留在南京了。江北不再有威胁,郑氏水师留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水师战船缓缓驶入南京港口,一路上,他尚未想好如何对待郑氏。 南京提督金小鼎在港口迎接,亲兵卫骑兵在两侧排列如肉墙。 在战场时,翟哲面对清兵的弓矢无一点恐惧之心,但走在南京城的街道,他总能感觉有一股寒意。那股寒意来自南京城的中心——大明的皇宫。 听到隆武帝传出诏书的消息,翟哲首次认真的考虑帝位的问题。平心而论,在此之前,他对大明的皇帝很无礼,但他从未决定取而代之。 现在,他可以废除隆武帝,任意立一个姓朱的皇帝。但是,如果他坚持自己坐上那个位置,那一定要准备一口锋利的铡刀。他不怕杀人,只是不想杀那些与自己很亲近的人。 回到晋王府,按照惯例,翟天健先到母亲那里请安。 翟哲召见范永斗、柳全和柳随风。 柳全不在南京,范永斗第一个到达晋王府。 他品级虽小,但户部所征矿税和商税都经过他的手办理,对通关税口的征取的银两数字了如指掌。 在报了一段从翟哲左耳进右耳出的数字后,范永斗最后总结道:“今年上半年,矿税比去年下半年多征了五成,商税与去年相当由于对生丝征税太高,今年湖州有两成桑田改桑为农,不过稻米的价格也不高““不高最好”翟哲颇为满意。 大明不断收复江北的土地,南下的饥民越来越多。他不好强令苏杭百姓改桑为田,弄得天怨人怒,唯有使用改税制,使百姓自己改变主意。 今日他请范永斗过来,不只是为了解户部的经营情况。 “你在户部已待够了一年,也该往上升升了” 范永斗没有如翟哲想象的那么兴奋,行礼道:“全凭王爷做主。”与年初费力经营辩若两人。 这半年,他算是看明白了。堵胤锡为人精细,又对他格外提防,他只要还在户部任职,当郎中和当侍郎没什么不同。因为他代表的是晋王,再小的官,堵胤锡也不敢对他太过分。 “你既然为官,把南京城的哪些记在范家名下的店铺和宅子都转出去吧,我听说今年已有好几拨御史上书弹劾你,被马阁部压下来了” 范永斗如中惊雷,双目呆呆的看着翟哲。 南京城中经商的官员不止他一人。但他马上明白了翟哲的意图,晋王要整顿朝纲了。陈子龙为吏部尚书,南京城大小官员中充斥了东林党。 “是” “为商还是为官,你只能走一条路” 范永斗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慨然道:“为官”他前十年当商人,成了东口首富,常常与官府打交道,知道当官比为商要轻松的多。而且,他选择当官,最终的成就至少能做到户部侍郎。 范永斗前脚离开,柳随风来到晋王府。 大半年未见,柳随风的鬓角多了些白发。 一见翟哲,柳随风声音有些低沉,行礼拜见。 翟哲见他的模样,想到他家族的悲惨命运,心中一软。 “许久不见,你这半年在吏部都做那些事?” “吏部大小事务都决于陈尚书一人之手。” “我听说宗茂查处了十二起贪墨案件,吏部处置的都很果断” “宗总督查处的案件,人证物证皆全,并无争议之处” “你是吏部侍郎,吏部的事,就是你的事,怎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倒陈尚书身上” 听闻此言,柳随风有些呆滞的双目中突然绽放出神彩。晋王要对吏部有动作了,不过陈尚书是晋王的亲家,估计也只是敲打敲打。 隆武帝能把诏书传出去,内阁几位大学士都有责任,尤其是某些大学生表现出对皇帝的忠诚,让晋王很不放心。堵胤锡去年年底才上任户部尚书,在任期间并无大错,半年就拿下显得晋王肚量太小,但下面品级低的官不在此列。 晋王回到南京后,接连会见两位重臣,随后传出范永斗出售自己商产的消息。有心思敏锐者结合南直隶总督宗茂上任后的所作所为,也开始在为商或者为官中纠结。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变卖商产。当然,为官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店铺和产业改在自己的亲戚家人名下。 流言滚滚,翟哲听而不闻,这些小事入不了他的法眼,郑氏才是他心头大患。 ☆、第619章 摄政 晋王府。 柳随风站在翟哲对面。 这些日子,他往晋王府跑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恢复了些活力。翟哲冷落他,本就是为了敲打他,并不是彻底抛弃他这个得力的助手。对此,柳随风自己也是心知肚明。 今日谈论的都是实事,前线的战事顺利,后方的朝堂危机重重。 “战事还需延续些日子,立功将士需奖赏,牺牲士卒需抚恤。我看了户部的收支,今年的田赋不如往年,财政入不敷出。” 柳随风道:“内阁与南直隶和湖广两地不和,耽误了许多事情” 柳随风低头,不看翟哲的神色。这样,他更能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不为晋王的脸色所扰。 “王爷以大将军之职签发朝令,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大势已成,不如效仿多尔衮,登摄政王之位”这番话说的非常突然。柳随风是登晋王之后,第一个劝进翟哲的朝臣。 翟哲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心中有些躁动不安,因为他感觉到大明朝廷中隐藏的躁动不安。 这半年,内阁与湖广和南直隶两地的矛盾越来越大。 吏部掌控各地三品以下官员的选拔,但湖广总督姚启圣和南直隶总督宗茂都不怎么给中枢留情面。这半年来,两地共查处的官绅勾结侵占田产、藏匿跋扈的家奴等等案件四十二起,八个县的县令因此换人。 吏部必须另择合适人选,但陈子龙很难挑出能让宗茂和姚启圣满意的人。地方经常换主官,对推行新政极为不利“王爷在朝廷中推行平衡之术,但那是天下太平时政策,如今大明朝廷虽然强大,但四周群狼环伺,唯有加强中枢的权威,方可强力推行新政,励兵秣马,恢复大明往日的疆土。” 这些话藏在柳随风肚子里,经历了三个月的门可罗雀,他没有摸准翟哲心中的想法前,是万万不敢说出口。 翟哲用右手食指圈起轻轻敲打桌面,问:“本王登摄政王,内阁可废吗?” 柳随风暗自吃惊,翟哲怎会有这个主意。 “反剃发令时,不仅是我在浙东的兵马出力,江南缙绅也有不惧断头者。如今用完了那些人,便要抛弃他们吗?”翟哲语气幽幽。 根据柳随风对翟哲的了解,晋王一旦把想法说出来,多半已经是拿定了主意。原来晋王已有了想法。 柳随风轻轻嗓子,顺着话头说下去,“昔日,江南人是王爷抗击清虏的盟友,今日,他们是阻塞大明恢复往日荣光的绊脚石。南人的利益在江南,今年若不是王爷突然推动北伐,内阁对北伐并不热心。陈尚书前年在江南推行新政,查处各地藏匿的田产,虽有成果,所出不过十中有五。” 翟哲感慨∶“我听说孙可望在云南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真有些羡慕他” 柳随风摆动衣襟,突然单膝跪地,道:“我举荐宗总督执掌朝事。” “宗茂吗?”翟哲笑笑,不置可否。 柳随风学聪明了。一个被晋王当做议事和倾诉对象的人虽然得宠,但没有机会进入内阁。因为,揣测圣意也是大这也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就像翟哲此次返回南京,什么都没做,柳随风便猜到晋王要重用宗茂。他举荐宗茂,一是为北人在朝堂中谋取利益,也是在为柳家卖给宗茂一个顺水人情。 翟哲不想过多谈及自己的计划,岔开话题问:“郑氏之事,何解?” 柳随风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进言道:“郑氏色厉内荏,不足为虑,反倒是大西贼,朝廷不可掉以轻心大西贼定,吴三桂与郑氏相距千里,互不信任,成不了事。” 翟哲心中有些遗憾,柳随风确实是个很有洞察力人。 这样的人可为亲信策臣,但放在朝堂中,内阁诸卿都不是他的对手。若让宗茂与他在朝堂联手,朝堂中再没有东林诸党的位置。 东林可防不可灭,因为,他的儿子是陈子龙的女婿。何况。北人独揽朝政,就能比东林诸生做的好吗? 七月初。 晋王返回南京坐镇,朝堂之事立刻顺畅了许多。 内阁传令,命南直隶、湖广和浙江三地重新测量各地田地,没收各地豪族隐匿的田地,但不再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姚启圣和宗茂都是能臣,知道晋王有心打击各地望族势力,下手绝不手软。 朝令传下去不到三日,南直隶总督宗茂上奏,“晋王大将军翟哲北伐大捷,收复扬州、陕西等地,又重农事修水利,使江南湖广不见饥民,文治武功,莫过如此。今江北清虏猖獗,河山破碎,大明圣皇帝年老体弱,久不上朝,请封晋王为大明摄政王,执掌朝事。” 这封奏折没有送到晋王府,而是按照大明朝政正常的程序,先送到了内阁。几位大学士激烈的讨论了一天,封存了这封奏章,没有送入皇宫,也没有人主动找晋王提及此事。 这样劲爆的消息隐藏不住,南京城内很快议论纷纷。大明从未有过封摄政王的先例,而且摄政王这个名号,很容易让人想到清廷有个相同的位置。 朝臣都在猜测,这封奏折是不是晋王的授意?或者是晋王在投石问路? 内阁封宗茂奏折七日后,湖广总督姚启圣奏折到南京,再推晋王为摄政王。内阁几位大学士又商量了一天,再次封存了奏折。 七月十三日,赤日当空,南京城内闷热。 吏部尚书陈子龙登晋王府拜访。 内阁几位大学士做出封存两封奏折的决定,但内部意见不一。有义愤填膺破口大骂者,有心中激愤不敢言者,也有蠢蠢欲动者,陈子龙是默默投出反对票的那个人。 翟哲与陈子龙关系匪浅,从并肩作战,到结为姻亲。眼下这种局势,无人敢质疑晋王,东林党很大一部分口水兜喷在陈家。 翟天健出府迎接,把准岳丈引入内宅。 翟哲身穿便服在中门迎接,他今日的着装不是正是会客的服饰。 陈子龙看见翟哲,远远作揖行礼道:“见过王爷” 翟哲笑道:“今日是会友,你我之间无需顾忌身份”既是会友,无妨随便一点。 陈子龙坦坦荡荡,两人分宾主坐定,仆从端上茶水。翟天健在一边侍立,这是翟哲的主意,对坐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岳丈。 “王爷征战辛苦”陈子龙声调甚高,似乎在奠定今日会谈的基调。 翟哲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义正言辞道:“朝堂,战场,都是为朝廷效力。” 陈子龙不准备说废话,直接兴师问罪,道:“近日朝堂传的沸沸扬扬,南直隶总督宗茂与湖广总督姚启圣上奏请封王爷为摄政王,王爷如何看?” 翟哲缓缓端起茶,问:“是吗?” “王爷领大明恢复基业,左将军兵进陕西,局势正在紧要时,朝堂不安,军中士卒难安心” “士卒安不在朝堂安,而在朝廷的赏赐是否公平丰厚,今年户部入不敷出,若不加征商税和矿税,只怕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陈子龙胸口起伏,神色有些激动。翟哲说出这番话,是变相承认宗茂和姚启圣上奏是受晋王的指使了。 朝堂之争,动怒则要坏事。 陈子龙压制住到嘴边的质问,道:“闽粤延平王近日不稳,王爷要在此刻加摄政王,只怕会授人以柄。” “原来内阁知道此事,不知为何没有人来告知我,难道是想见我败亡吗?我不加摄政王,卧子兄能否保证郑芝龙不会起兵?”翟哲依旧神态温和,“更何况,郑芝龙为何会起兵?有人不想见我,我退让一步,就能海阔天空吗?” 他温和的言语如一柄小锤子敲打在陈子龙的嘴唇边。 隆武帝命张瑾带出诏书,做殊死一搏,无论成败与否。翟哲可以不在乎,但必须要做出回击。朝堂之争,不是和气生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子龙无言以辩,断言:“王爷此举会让大明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也许会吧”翟哲笑声爽朗,“你我携手,弘光元年那么难的日子都闯过来了,现在有了半壁江山,胆子难道还变小了吗?” 陈子龙仰起头,与翟哲对视,毅然道:“王爷若执意如此,我只能请辞吏部尚书之位。” “你我的关系,也要如此吗?” “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 见翟哲眉头皱起,陈子龙苦笑道:“我辞职后,会回松江闭门谢客,不再管朝堂之事” 翟哲露出促狭的笑容,问:“若我兵败,清虏再下江南,你也不问朝堂之事吗?” 陈子龙再也忍不住,斥责道:“请晋王休要以国事为玩笑” “我从来没有以国事为玩笑”翟哲收敛笑容,“只是,这天下不仅仅是朱家的,当然也不会是我翟家的。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是所有汉人的。卧子兄经历了剃发令,难道还这么冥顽不化吗?” 陈子龙长叹一声,“你说的我都明白,道不同矣” “那,便请卧子兄回松江吧” ☆、第620章 政戏 陈子龙默然走出晋王府,回家后托病不出,不见外客。 内阁首辅为马士英,实际以吏部尚书陈子龙为首。江南复社现以几社为首,陈子龙在几社中一言九鼎。 一时间,陈府紧闭的大门前站满了来访的客人。 一连三天,陈府门前的人群没有疏散的意思,还有人不断把名帖往门房手里塞。陈子龙被逼无奈,只见几社徐孚远一人。 徐孚远进陈府与陈子龙彻谈了两个时辰后,出门劝出身几社的官员退去,其余人见势头已变,各自散去,陈府渐渐恢复了平静。 七月中旬。 季弘的信使奔入晋王府。 延平王府的侍卫在护送张瑾进入四川的途中被伏杀,无一人逃脱,但扒光了那些人的衣服也没有搜到圣旨。张瑾只是个诱饵,交出隆武帝的密诏后,他已经失去了价值。郑芝龙还是有办法把密诏送到吴三桂的手上。 当然,这份密诏也只是个由头。 吏部尚书门口聚集的官员和千里之外刺杀都没有影响到南京朝政改变的脚步。 晋王传令,命南直隶总督宗茂、浙江巡抚张煌言和湖广总督姚启圣进入南京,询问各地军务民事。 明眼人都看出来,晋王登摄政王如弓在弦上。 与此同时,大将军令孟康率宁绍镇一万正兵从宁波移驻金华,张守禄率本部兵马进驻九江,同时派斥候紧密监视赣南府的兵马动向。 南昌城和衢州府是翟哲和郑芝龙达成协议的中立不驻兵地带,眼下双方都没有破坏这个协议。 宗茂的衙门设立在松江府,接到召令三日后到达南京。此时张煌言和姚启圣还在路上。他无需打听南京城内的消息,这些日子总会有人第一时间往松江府送来各种传闻。 南京城比松江府要热的多。 宗茂先往晋王府觐见,翟哲避而不见。 南京城内中枢官员多半出自复社,也有几个原大将军府幕僚出身的人,但宗茂不会主动去找下属。他在南京城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往吏部左侍郎柳随风的府中。 柳府还是如从前那么简单。 巷子头有七八个兵丁看守,这是金小鼎给柳随风的特别待遇。 宗茂递上名帖,片刻之后,柳随风行走如风出门迎接。 两人见面,简单寒暄几句,走入柳府,老苍头掩上大门。柳随风入南京后,神态老了不少,但是给他看门的老苍头一点没变。 柳随风笑容满面,边走边夸赞道:“宗大人这份折子,可是让南京城内不太平啊” 宗茂摆手,道:“柳兄,与我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 他向朝廷请封晋王为摄政王,没有得到任何人暗示。这是他藏在心底已久的想法,此次晋王回到南京的动作和隆武帝传出密诏的举动让他觉得时机已到。这就是与柳随风英雄所见略同。 柳随风心情舒畅,摇着蒲扇道:“好雨知时节啊” 宗茂压低声音,道:“我已命人把南京城内的消息送给逢勤” 的确,到目前为止,请封翟哲为摄政王的奏折中还欠缺军中的声音。 有些话,两人心照不宣,他们都想尽快把翟哲推到皇帝宝座上。 “姚启圣也紧接着我上了一份折子,那也是个有心人。”宗茂摸了摸新剃的短髯,精神振作,“但浙江巡抚张煌言没有动静。” 见宗茂的谈吐,好像还不知道晋王要重用他,柳随风含笑道:“那也是个东林党,江南诸生又有几个如姚总督那般看清形势的,连陈卧子也还坚持抱着隆武帝的臭脚不放。我已向王爷进言,朝堂要控制在自己人手里”自己人就是北下者,他们在军中占绝对优势,但在朝堂中没几个能说话的人。 在翟哲军内部中,宗茂与柳随风没什么交情,但两人现在处于江南士子的包围下,保持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宗茂在宁波府禁闭一年,去年才得以复出,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又会被提拔。 他出言试探问道:“我听说陈尚书闭门装病,不知是何意图?这是要请辞的预兆吗?” 柳随风好人做到底,详细解释道:“从目前的势头来看,若王爷等摄政王位,陈尚书肯定不能再留在南京了陈卧子此举,是为避祸” “避祸?”宗茂摇头,“登摄政王后,王爷一定还会重用陈尚书”他也佩服陈子龙的学识,翟哲与陈子龙的关系不是虚假的。 柳随风哈哈大笑,道:“陈卧子不是在为自己避祸,而是为复社士子避祸” 陈子龙要是与翟哲合作,一定会被复社人骂死,慢慢失去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但现在,这位复社魁首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这也是给江南各地对朝廷不满的士子做出一个榜样。 翟哲决心已下,朝廷每次变革,总免不了要流血。陈子龙阻止不了翟哲,唯有以身作则,希望江南士子不要借题发挥,平白无故把首级丢出去当做晋王立威的工具。 “宗大人,莫要担心,陈卧子不足为虑”柳随风点出关键问题所在:“陈卧子是晋王士子的岳丈,但在江南声望太高,晋王为朝政稳定故,绝不会再用他” “可惜了”宗茂颇感遗憾。 “王爷不用陈卧子,但不会打压几社那个人,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 两人就朝政中的一些事相互透露自己的看法,宗茂一直到天黑才离开。 两日后,江北两将军和四总兵的奏折送到南京。留守湖广几位将军和总兵的奏折接踵而至,除了远在陕西的左若,军中将领一直表态,晋王当进摄政王。 朝野震动。 吏部尚书陈子龙因病出不了门,内阁首辅马士英终于力压持反对意见的堵胤锡,把奏折送入深宫中。 隆武帝朱聿键首次履行皇帝的职责,朱批“不准”。 内阁首辅马士英上书请封晋王为摄政王,户部尚书堵胤锡上交辞呈,南京城接连上演好戏。 翟哲一直没有露面,他在看戏,看谁还能留在这个舞台上。 ☆、第621章 伪与事 翟哲在泡茶。 这是他从范永斗那里学来的习惯,繁杂无比的步骤和手势中,氤氲水汽升起,挡在视线之前。 钓胜于鱼,茶不在饮。 他的动作柔和,柔和中暗含刚劲,只是思绪已不知飘往何处。 正前方的站立了三个人,宗茂、张煌言和姚启圣。这三人中,只有张煌言为举人,姚启圣和宗茂都只是秀才出身。他们与朝堂诸君格格不入,但他们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地方督抚。翟哲早在布局,大明三个地方督抚都是大将军府幕僚出身。 “请王爷登摄政王位,统管朝纲,扫尽朝政阴霾,等恢复大明荣光那日,再还政于陛下。”宗茂声音于脆,精神振奋,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请王爷登摄政王位,此乃众望所归”姚启圣紧相随。 张煌言耸动肩膀,如身上有无数虫蚂在爬动。初始时,他中意于鲁王,对现在坐在宝座上的前唐王朱聿键没什么感觉。但这并不意味他能心平气和接受心中敬仰的大将军登上摄政王位。 说什么还政给朱家,不过是托词,只能欺骗那些无知愚民罢了。 他往前迈动半步,晋王的眼睛只盯着手中的茶壶,但他总感到晋王的眼睛看在他脸上。 他蠕动嘴唇,刚想开口。 翟哲端起暗褐色的茶壶,一缕淡黄色的茶水冲破水雾,注满三个白瓷杯。 “三位,请用一杯茶” 翟哲嗓子有些沙哑,声音有些沧桑。 “二十年前,我与萧之言出走东口,率几百马贼投入土默特蒙古部落。那时,我只想为大明抑制辽东女真。我的家族往辽东贩卖粮食,我背叛了家族。我在蒙古十年,没睡过几次安稳觉。漠北朔风寒冷,女真人如利剑像一直横在我的咽喉,那种滋味,天下又有谁能懂?” 翟哲微闭双目,似乎在回忆那青春年少,金戈铁马的岁月。 “随后我追随卢公征战宣大,卢公对我不算亲近,但有知遇之恩,后来卢公命陨巨鹿雪原,我来到江南。没见过走西口的艰险困苦,你们不明白江南有多富庶。” 他稍作停顿,摆手示意三人不要拘束,取杯饮茶。 “卢公对我说过一句话,‘不忘初心,方能始终,,所以这些年来,我身居庙堂之上,不敢有一丝懈怠,卢公之初心为大明,我之初心为汉人。” 宗茂先上来,姚启圣和张煌言紧随其后,恭谨端起小小的白瓷杯饮完茶水。许多年来,宗茂一直追随在翟哲身边,对翟哲说的每一步经历都有切肤之感。姚启圣和张煌言听的入神。 “直到剃发令后,我与江南诸众齐心协力,收复南京,我终于知道我能改变这个时代” 翟哲在笑,自信的笑。 收复南京奠定他在大明朝堂中的地位。 对面三人都以为晋王想说以他的功劳封摄政王理所当然。那确实是晋王最辉煌的时刻。 “我的意思,又有谁能懂?”翟哲轻轻摇头。往昔他曾因此感到孤独,现在他已经习惯。身为大明宁绍总兵时不同于在塞外流浪,身为大明晋王(或者说摄政王)时,又是一个境界。 三杯茶饮尽,三个茶杯归位 张煌言先前准备说话,被翟哲突然开口堵住。晋王召回的三个督抚,就他自己没有表态了。 他斟酌词语,轻咳一声,拱手道:“王爷力挽汉家江山,天下无人能及,理当进摄政王之位,只是……,只是如今天下未定,延平王在闽粤蠢蠢欲动,王爷此时进摄政王位,下官担心会授人以柄,使天下民心动荡”。 他硬着头皮说完这些话,双腿已经僵硬,担心引发翟哲的怒火。有再充分的理由,在这时候说付出反对的声音也需要莫大的胆量。 “张大人此言差矣”宗茂先站出来反驳,“南京是大明留都,朝堂上尊卑有序,难道王爷晋升摄政王,还需延平王恩准吗?郑氏领闽粤二地,本答应向朝廷进贡田赋,但我听说今年郑氏以粤地受灾为借口,截留了五成田赋。粤地风调雨顺,这般拙劣的借口也能欺骗朝堂诸公说明延平王早有不臣之心,如今闽粤等同藩镇,张大人反而要纵容郑氏,恕我不敢苟同。” 姚启圣与张煌言同时浙东人,说话口气要舒缓许多,也站出来道:“郑氏蠢蠢欲动,朝廷理当针锋相对,不可露出怯意。以我看郑芝龙此人无雄心壮志,做大事而惜命,朝廷要是足够强硬,郑氏不敢轻举妄动” 张煌言见身边两人同时驳斥自己,显得他先前的反对非常不合时宜。 宗茂冷声道:“王爷如此幸苦,是为了汉家江山,不是为了朱家江山。卢公死在小人之手,王爷在南京也屡遭险境,朱家还有什么脸面立在朝堂之上。”他一向充满了斗志,胸中如有烈火燃烧。 翟哲停下手中动作,靠在舒适的椅子上,直视张煌言,道:“沧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也知道,延平王安安稳稳过了两年,为何今年会蠢蠢欲动?如今,圣上与我,只有一个人能在朝堂上说话,你以为谁更合适?” 张煌言惶恐,跪地叩首:“下官愚钝” “浙东义士,江南诸生,为反剃发令而起,不是为了维护大明江山而起,也不是为我翟哲而起。你们下去在好生想想吧。” 漫长的会谈后,三位督抚退出晋王府。在南京朝臣眼里,这三人俨然成了晋王最忠实的走狗。 送走三人,翟哲起身往侧厢房,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两只海东青。 年初起兵过江发动江北战事后,他前次返回南京是匆匆忙忙,这次回到南京忙忙碌碌,再无闲情雅致去喂养那两只大雕。 能臣如鸟,鸟如能臣。驾驭群臣之术,他了然如胸。 姚启圣说郑芝龙做大事而惜身,江南士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剃了发的人,没有脸面再来直谏反对他,没有剃发的浙东人早已投在大将军府的帐下。 前几年,他让陈子龙执掌大权,又禁足能与陈子龙抗衡的宗茂,势单力薄的浙东士子为谋取出身团结一致,彻底投靠大将军府。而复社士子,又有几人没有剃发? 七月下旬,大明三地督抚联名上奏,请封晋王为摄政王,内阁首辅马士英附议。 工部尚书张国维闭口不言,刑部尚书张肯堂、户部尚书堵胤锡愤而递交辞呈,吏部尚书陈子龙还躲在家中养病。 与此同时,都察院十三名御史联名上奏晋王飞扬跋扈,不尊朝纲。内廷反应迅速,小太监传旨,十三名人被撤去职务,贬至湖广军中效力。 御史弹劾晋王引发的反应可当做翟哲对反对者的处置方式。因为从种种迹象表明,皇帝的玉玺虽在宫中,但没有掌握在隆武帝手中。 朝野群情汹汹,次日,又有四个不怕死的再次出面上书弹劾。 这次朝廷的惩罚极为奇怪,内廷传旨,将这四人驱逐至台湾岛,不遇赦令,不许再登上大陆。 很多人立刻打听,台湾究竟是什么地方?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朝堂诸臣读过的书可谓汗牛充栋,但除了来自闽南的士子,大半人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像是一场地理知识大普及,南京城内的士子很快把目光投到南海的那座岛屿上。结果令翟哲意想不到,朝堂反对之声未绝,但再没有人上书弹劾晋王。 那座荒蛮孤岛,在诸位朝臣眼中要比湖广之地可怕的多。 前些年福建大灾,郑芝龙曾经迁徙不少闽民前往台湾,但那里有西番人修筑的堡垒,有土人隐身丛林,瘴气从生,对在南京城中为官的朝臣来说,那里孤悬海外,远离故土,骨肉分离,被贬到那里是仅次于斩首之刑法。 南京城内纷杂声不止,但只限于茶余饭后。 宗茂、姚启圣和张煌言在晋王府议事三天,大将军下令,命三人各返回驻地。他们到达南京好像只是为了联名上一道奏折,但这道奏折威力巨大,让朝堂众人明白晋王对大明朝政强大的控制力。 宗茂临行前,再来柳府拜访柳随风。 宗茂不喜欢柳随风府中条件简陋,自己带来的侍从和酒食。柳随风不用酒肉招待客人,但对于送上门来的美食也不拒绝。 老苍头摆好桌椅,宗茂带来的侍从放好酒食。 两人且吃且谈。 宗茂用筷子指点左右,直言道:“柳兄此举,让人不得不以为你太善于做伪” 柳随风也不生气,道:“做一日之伪易,做一生之伪难” 宗茂难以理解柳随风的世界,不以为然道:“你我位极人臣,不可奢侈惹目,但也没必要如你这般”他们二人性格完全不同。柳随风如一个太极高手,宗茂则像一个精于力量和速度的武士。 “做伪又如何?”柳随风抬起筷子夹住一块盐水鸭,笑道:“朝堂之上,谁人不做伪?即使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只要合乎朝礼,便立于不败之地。” “我不作伪,我只做事”宗茂声如金石交错。 ☆、第622章 路平 六碟小菜,一壶老酒。 一个老者和一个壮年坐在一起。这个场面极具象征意义,柳随风和宗茂各取所需。 翟哲文臣中最得力的两个下属,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他们走在一起才能在南人环伺的局面下控制朝政。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晋王为了登上摄政王位,不得不打压东林党一系,但打击的程度多深尚无定论。他们联手可以做的更多。 陈子龙的身份是个大忌,陈子龙非常聪明,没有激怒翟哲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我们是北下者他们都从彼此的眼光中看清楚这句话。 一壶酒醉不了两个人。 柳随风道:“王爷嘴上把郑氏不当回事,但实际并非如此。眼下是朝廷最虚弱的时候,战争中极有可能出现意外。大明虽然分为各个派系,但暗中勾心斗角和明面上撕破脸是两回事,若与闽粤公然对立,朝廷将陷入两线交战的困局。而且,大西军是一个变数” 宗茂会意,道:“所以,王爷才故意把那几个御史贬到台湾警告郑芝龙” 柳随风点头,道:“大明的言官为了求名可以不要命,但王爷偏偏不要他们的性命,而是把他们贬到荒蛮孤岛,让他们在无人认识的情形下过完余生,这可是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尽了晋王的手段。 “你明日离开南京,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宗茂诧异,他在南京城内有不少眼线,但还没打听到柳随风的消息。 “我已向王爷请命往云南走一趟不久之后,我们会在南京再次相聚” 宗茂摸了摸酒杯,杯中空,壶中酒已于。 柳随风也是做事的人。 “今夜到此为止吧,一路顺利”他起身拱手,转身离去。 柳随风起身送到门口。他近年身体不好,往云南道路遥远,一路都是穷乡僻壤,为了朝堂的地位,真是拼了。 宗茂喜欢做事,而他想实践祖父传授给他的朝堂之术。 南京水道便利,次日,三位督抚各回辖地。 同一日,从四川传来军情,吴三桂收复汉中,重新掌控了出蜀的门户。赵志成接受了范家在江北的密探网络,又有各地商贩通报消息,军报一向迅速。他在的密报中提及汉中并未发生大的战事,好像是阿济格放弃了四川,全力收复西安。 接到军报后,翟哲紧急召见柳全。 南京多事之秋,柳全一直在这里候命。 从摄政王之争开始,晋王府的大门就对绝大多数朝臣紧闭。有资格踏入这座门的人也没多少。翟哲晋摄政王之位已板上钉钉,但个派系之间讨价还价,人事任用尚无定论,翟哲自己好像也不着急。柳全为晋王掌管钱庄,绝不参与朝堂之争中。 从翟哲得势起,再没有人比他还过得顺风顺水。 如今世人皆知,日升昌号是晋王的产业。 日升昌号的主要业务处于民间资金和大明户部之间,从今年起,大明各府县解送往京城的田赋无需再耗费兵丁押送,各地官府只需把银两存入日升昌号钱库,再由户部从日升昌号南京总号提取即可。在大明各地经商的客旅也无需再随身携带大批银钱,以免遭歹人窥测。唯一的缺陷是日升昌号已经公然宣布了幕后股东,无法再扩张的江北的清廷区。 兵马常年征战,赏赐、军粮都需要银钱,有了日升昌号,便如同有了一座应急的银库。 柳全觐见晋王,行跪拜大礼,神态如往日大有不同。 “拜见王爷” “无需行此大礼” 两人之间地位的差距似乎突然拉大。柳全跪在翟哲面前,突然感觉自己如蝼蚁般渺小。 翟哲马上要成为是大明的摄政王,也许不久之后将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如果翟哲登上皇位,他也就随之成了皇商,日升昌号将是大明商界最璀璨的明星。 翟哲见柳全春风得意,看上去与他那个族兄过的截然不同。他称赞道:“日升昌号近日股本增加迅速,柳掌柜居功至首” “王爷铺好了路,小人不过是坐享其成。” 翟哲说起召他的来意,道:“你与湖广和江南诸位商家熟悉,我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镇西王吴三桂刚刚收复了汉中,由蜀入陕道路已通,你与川商联系,往西安贩运粮草补给,若有亏空,先由日升昌号垫付。” 柳全犹豫片刻,问:“还是走户部的账目吗?” “不错,户部现在虽然亏空,但有能挣银子的那一日。” 日升昌号已经成为大明户部最大的债主,若换做别家银号,朝廷也许可以明目张胆的赖账,奈何日升昌号的东家得罪不起。 堵胤锡上任户部尚书时,曾想把日升昌号的欠款还清,到后来他发现旧账才消,新账又来,如海中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尤其是今年发动江北战事,钱粮所需数目极其巨大。他请辞户部尚书之位,与此也不无关系。 大明的银子和大明的兵马都掌握在晋王手中,他心灰意冷,终于放弃了那一点点幻想。 “小人知道了”柳全怀疑户部到底能不能还清钱庄的欠款,但转念一想,等晋王登上皇位,户部和钱庄都是皇家的钱,这种事情无须他来操心。 柳全领命离去。 翟哲命方进准备午后出行。 晋王回南京后,首次出门,不是去觐见皇帝,而是往吏部尚书陈子龙府中。 翟哲很少坐轿子,十六人抬的大轿子非常平稳,他感到从今日起,也许乘轿子的日子要多过骑马。 晋王在打压了都察院的御史后,主动拜访陈子龙,给愤懑和恐惧中的东林士子带来一线希望。被几闷棍敲醒之后,他们发现,朝堂都掌握在晋王手中,他们除了辞官回家,好像也没什么选择。但大多数人还是想做官。 陈子龙设家宴接待晋王。他神色清冷,看上去不像有病。 宴席上没有外客,只有两人。 玄武坊的寇白门受邀前来献艺,歌舞双绝。翟哲不认识她,但寇白门的模样让他想起了那位杭州歌女。 一曲完毕,翟哲问:“你会唱金山战鼓吗?” 寇白门停下来,福了一福,道:“奴家会唱,只是今日只有奴家一人,唱不了这个戏。” “无妨,你只捡几段唱唱。” 寇白门轻轻嗓子,唱道: “我红玉一路而来 但只见妇北夫南哭震地 家破人亡怨冲天叹 将士却无鸿鹄志 怒马不发整日闲 一声胡笳城便破 逃之夭夭挥马鞭 这才是雄关未失雄心失 江山哪得不破陷” 她确实是好嗓子,声调蜿蜒,哀意满堂。 翟哲侧首,见陈子龙脸现悲伤之色,摆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寇白门欠身离开宴会厅。 这大明的江山不是朱家恢复的,而是他们二人联手恢复的。翟哲正是要勾起陈子龙对剃发令时那段惶惶然不可终日岁月的回忆。那曾是陈子龙最为痛苦的日子,现在则是他最值得荣耀的时刻。 “卧子兄,许久没有与你对弈,还记得宁波府那个不眠之夜吗?” 陈子龙道:“王爷有意,我怎敢不从” “请” “请” 两人起身离开宴厅,换了一处凉亭,陈子龙命仆从到书房取来围棋,晋王侍卫守在院子门口处。 翟哲占先,白子落盘。 “汉家江山恢复不易,我如今收手,隆武帝能保住东南一隅吗?” “不能” “我不登摄政王位,能保住郑芝龙不反吗?” “不能” “我与隆武帝之间,还有化解的机会吗?” “我……,我不知道。” 棋盘上啪啪作响,两人口中唇枪舌剑,有问有答。整盘棋中,两人都没有长考,如赌气般落下棋子。 半个时辰后,陈子龙投子认输。他的心乱了他今日的选择,意味着要推翻自己几十年来信奉的道理,翟哲开出筹码:“卧子兄退归松江,我会保住杜麟征、周立勋、徐孚远和彭宾在朝堂中的位置,但夏允彝近日言辞激烈,我让他回去给卧子兄做个伴。” “一切听王爷安排”陈子龙长呼出一口气。 “你若用空暇,可往苏州书院一行,方密之在那里做的是百年大计,你我皆不如矣” 翟哲赞叹方以智,同时把陈子龙与自己相提并论。 陈子龙很受用。 文人的需求在另一个境界,他们不仅仅需要权势和地位,更想要的是尊重和承认。 陈子龙辞官不可阻拦,他这个复社元老放在朝堂中,宗茂很难大刀阔斧行事。但翟哲绝不是彻底打压东林党,希望有些人莫要错会了他的意图。陈子龙合适做一个守成宰辅,但现在是开拓之局。 离开陈府,翟哲心中大石落地。 稳住陈子龙才是他计划中最重要一环。即使是摄政王位的诱惑,他也不想因此与陈子龙反目。陈子龙妥协,意味着江南士子不会引发太过激烈反应。 陈子龙谦谦君子,行事果敢,若不是他出身复社,被无数乡情和人情羁绊,本该是最合适的宰辅。 ☆、第623章 西南藩 柳随风登上客船。 经过三年的奋战,长江终于成了大明的内河。为了鼓励商旅,朝廷今年下大动作整顿长江水道,常有水师在江中巡逻,一遇水寇格杀勿论。江中已见不到大股水寇。 他先走水路到湖南,再经广西和贵州往云南。季弘将派人在桂林接应他。 招降大西贼原本没有柳随风什么事,翟哲已经委托季弘全权处置,但柳随风以自己有与流贼交往的经历,忠贞营也是他从堵胤锡手里夺过来的,主动请缨。 他想以此功劳为自己在未来的朝堂变局中谋取一个好位置。 一路辛苦,经长沙到武冈,武冈总兵陈友龙派出一百兵丁护卫。柳随风带有三十名兵丁,但湘西和广西不同于江南繁荣之地,深山中藏有许多苗民部落,语言不通,拦路劫财杀人都是寻常事。陈友龙在这一片凶名远扬,他派出的兵丁都是熟悉深山老林生活的山民,柳随风思虑后没有拒绝。 从武冈入桂林,柳随风决定在这里逗留两日,拜见广西巡抚瞿式铝。 瞿式铝和何腾蛟是多年好友,何腾蛟在南京被斩杀后,广西与朝廷的关系便中断了。瞿式铝没有明面上对抗朝廷,但田赋是一两也不往南京送。 不过在广西,瞿式铝的还做不到一言堂,除了督抚营,广西一大半兵马掌控在广西总兵陈邦博手里。 柳随风把一行人安置在驿站,主动往广西巡抚衙门拜访。没想到瞿式铝非常冷淡。一见面便质问晋王封摄政王之事不合朝制,言辞激烈。他往西南一行也在探听广西督抚的口风,他也不与瞿式铝争论,只是笑称朝廷自有公论。 在广西巡抚衙门不欢而散,柳随风无奈返回驿站。 他这个身子骨,一路上折腾,早已疲乏疼痛,又在巡抚衙门受了气,也就是他涵养功夫不错,对瞿式铝忍气吞声家丁打来一盆热水,放入广西本地的草药,柳随风泡了半个时辰,又洗了澡,觉得通体舒泰,简单用完晚膳。天色已黑,他并没有准备就此休息,而是捧着一本书在昏暗的光线下就读。 亥时左右,在驿站外看守的吴百总前来禀告:“老大人,驿站外来了客人” 柳随风放下书,他等的人来了。 “让他们进来” 吴百总出门,片刻之后,从外面带进来三个人。后面两人被拦在门外,他领走在前面的那人入内。 为首那人戴着青色小帽,看上去像个管家或者是随从。 那人随吴百总进门,见柳随风倚靠在床上,双膝跪地,道:“见过柳侍郎,小人是陈总兵的管家,奉命前来拜见柳随风脸色拉下来,哼了一声,把书放下来。陈邦博只派一个管家来,那是没什么可谈的了。 “柳侍郎,桂林的局势很微妙,家主不敢大张旗鼓前来拜见,请柳侍郎见谅”那管家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道:“家主正在门外” 柳随风闻言,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道:“快快有请”只派一个管家来访和自己亲自来拜见意思完全不同。前者可看做投石问路,后者则往往被看做投效。 吴百总出门,在门外又带进来一人,个头不高,穿了一身劲装,帽子拿着手中。 那人作揖施礼,道:“下官陈邦博见过柳侍郎” 柳随风气笑道:“你真是陈总兵,何必如此藏头露尾” 陈邦博拱手从衣袖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来,道:“非我胆怯,柳侍郎不知道,桂林城中除了大人,还有一帮客人柳随风接过密信,一眼扫过,脸色瞬间变得严肃,道:“瞿大人也想与闽粤同流合污吗?” 陈邦博走近一步,道:“据我所知,瞿式铝和张同敞坚决反对晋王登摄政王,朝廷公告天下那日,广西必反” 柳随风把密信收入衣袖中,嘿嘿笑道:“有陈总兵这般赤胆忠心的臣子,想必广西不会给朝廷引来大麻烦。” 陈邦博神色有些激动,道:“末将敬仰大将军的功勋,只求广西提督之位,必让广西敬奉摄政王。” “恩……,”柳随风沉思片刻,没有立刻给出明确的答复,道:“我此行去云南招安大西贼,等我回到南京,会向朝廷转告陈总兵的忠心。” 陈邦博神态焦急,道:“只怕夜长梦多” 他的神态让柳随风警觉。 他担心自己要是随口答应什么话,这位陈总兵会不会无中生有,借机控制广西。 大明的朝廷权威尚存,广西文武共存相互制衡,但也正是瞿式铝和陈邦博互为里表,才维持了广西相对独立的地位。陈邦博必须要得到朝廷的准许才可能借机控制广西。否则,只能授人以柄,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柳随风又斟酌片刻,道:“我只是个使者,你说的这些非王爷不能定。我明日向南京传书一封,在我回来之前,瞿式铝若反,请陈总兵暂且忍一忍,等王师一到,里应外合,广西必破” 陈邦博大喜,道:“那就托付给柳侍郎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拱手告辞道:“驿站周围有瞿式铝的亲信监视,我就不在这里久留了。” “陈大人走好”柳随风拱手送陈邦博离开。 等屋中恢复安静,他拨了拨稍暗的灯火,陷入沉思中。 陈邦博被郑芝龙从广东驱赶到广西,与郑氏有夙仇,但他未必会一定会站在朝廷这一边。从他今日的表现来看,他最在意的只怕还是广西提督这个职位。 朝廷封金小鼎为南京提督,加封郑芝龙为延平王以纟可闽粤二地,左若又才被封为陕西提督,早开了武将统领地方军政大权的先例。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以晋王对朝政的把握,绝不会让大明陷入藩镇林立的局面。陈邦博拿了广西提督之位,未必比现在更好。 在桂林休整一日,柳随风与季弘派来的使者接上头。一行人继续往西南赶路,陈邦博又派了几个军中向导引路。 时值酷暑,进入贵州地界,气候变得凉爽,路途不好走,人反倒不像之前那么难受。 到贵阳府时,云南巡抚和云南总兵皮熊接待,比瞿式铝要热情许多。 脸面即是态度。 范镛如见到亲人,向柳随风诉苦道:“大西贼猖獗,屡屡进犯贵州地界,贵州往西过安南卫地界已经被孙可望占领。望朝廷早发王师,荡平贼寇。” 皮熊对大西贼连吃败仗,也借机抒发胸中困苦。 两人就像被亲娘舍弃的孩子,看来是感觉到大西军的直接威胁了。否则,以二人在贵州土皇帝的身份,何必要朝廷插手贵州柳随风好言安抚,一行人大张旗鼓在贵阳住了下来。 范镛专门安置避暑的庄园供使团居住,这些人竟然在贵阳府一住就是十几天,仿佛忘记了西去。 道路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两侧的群山如笼罩在头顶的华盖。 柳随风头上顶着一个锅圈似的帽子,骑在一座毛驴在山路中摇摇晃晃。两日前,他找贵州巡抚范镛说明缘由,换了一身装束,悄然投身到这支从贵州到云南的商队中。 商队的掌柜姓刘,脸色的褶子如前年的老树皮,这是山民共有的特征。商队只是受人所托在路上捎两个人,一路无人多话。 沿途都由季弘安排,他只带了两个随从。 在山林中行走了三日,商队到了一座小镇,柳随风见有几个头戴白毡帽的兵丁过来检查。听那些兵丁说话,多半是陕西和中原口音,这些人就是大西贼了。 柳随风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绝不多话。 商队入镇,柳随风在路边一座茶棚中坐下,要了一碗凉茶。刘掌柜则在指使伙计们搬卸货物。 喝了两碗茶,柳随风转身,猛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独臂人。 他手中茶碗一晃,拍打胸口道:“季统领,你吓死我了” “柳侍郎怎么这么胆小。”季弘偷笑,用下巴指向前方,道:“再往前就是罗雄州地界,那里是李定国的驻地,孙可望驻守在昆明。你到达贵阳府后,孙可望已经得到了消息,但他不知道你南下的目的何在,派人守着安南卫” 柳随风问:“李定国对朝廷观感如何?” “我虽然没见过李定国,但我与他的亲信白文选有过几面之缘,李定国喜听三国,为人仗义,不像孙可望那般野心勃勃。” 柳随风又喝了一口凉茶,道:“也不知李定国欢不欢迎我” 季弘沉吟不语,他也没有把握。 “近年来,大西军四府并立,孙可望以盟主的身份想控制大局,多次打击李定国和刘文秀在军中威望。孙可望势大,李定国等三人身边有不少他的亲信,柳侍郎入李定国府中也隐藏不了多少时候。” 柳随风捻须,笑道:“如你所说,孙可望气量狭小,李定国耿直忠义。只要李定国让我开口,我便有办法让大西贼再无宁日。” 季弘听柳随风口气猖獗,提醒道:“柳侍郎不要小瞧了大西贼,孙可望为盟主并非偶然,其他三人才于确实都不及他。” ☆、第624章 李定国 柳随风南下的行踪隐藏不住,但大西军不知道他真正的使命是什么。 去年孙可望请降,与大明朝廷的底限相差过大,没能继续谈下去。今年年初孙可望本准备再次遣使北上,但大将军发动了淮扬战事,他决定再观望,等战争的结果出来再决定策略。 翟哲过于强势,孙可望在张献忠麾下征战十几年没有向朝廷屈服,如今清廷和大明南北对立各占半壁江山,他怎么甘心就此放弃大西军的基业。大明胜了,天下大势将定,他可看菜下饭。朝廷要是败了,大西军将举足轻重。 贵州巡抚衙门派使者出安南卫,前往昆明接洽孙可望,商谈招降事宜。于此同时,柳随风从小路绕道前往罗雄州李定国的驻地。 季弘依然隐身幕后,命与李定国部将白文选交好的属下带路,引导柳随风一行人赶往罗雄州。 罗雄州驻军三万,李定国在此立府。大西军两次向贵州进军,都是他率军为先锋,两次均击败了贵州总兵皮熊。 商队到达罗雄州郊外,随行的锦衣卫扈从先往罗雄州通报消息。不一会功夫,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兵疾驰而来。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将,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脸色白皙,不似流贼军中人那么粗鲁。 骑兵到商队前十步,为首一人问∶“哪位是柳侍郎?” 柳随风坐在毛驴背上,举手示意,“是我” 白文选翻身下马,作揖行礼道:“末将白文选” 柳随风翻翻眼皮,道:“白统制威武” 白文选迷惑,问:“柳侍郎怎会走到罗雄州来?” “我听闻云南在大西军治下丰衣足食,路不拾遗,特来感受一番。”柳随风下毛驴,踱方步,慢条斯理道:“忠贞营和大西军都曾是大明的叛逆,但当年朝廷昏庸无道,不顾陕西百姓死活,尔等举事也怨不得你们。我当年也曾在高闯营中流荡两年。清虏入关后,汉民处生死存亡之刻,忠贞营幡然悔悟,李过和李来亨正在江北与清虏血战,驱逐东虏。我此来云南正是为了大西军的前程。” 白文选不敢怠慢,道:“我已命人禀告李将军,请柳侍郎稍后。” 他是李定国的爱将,知晓大西军内部争斗和策略变化。大西军在云南不敢公然对攻打大明,惟有在大明谋取一个合适的身份。一个月前,郑芝龙派人来昆明与孙可望接洽,四位将军为是否起兵攻明还发生过一场争执。 柳随风南下到贵阳,孙可望等四人都明白十有八九是为此事而来。 但谁也没想到柳随风会悄然来到罗雄州。 两人站在那里随便闲聊,柳随风问:“白统制是陕西人?” “正是” “巧了,朝廷军中左将军和萧总兵都是陕西人,岳州将军左若一个多月前从湖广千里挺进陕西,已经收复西安、延安府和庆阳府等地。” 白文选轻叹一声,道:“我是延安府人” “白统制离家有多少年了?” 白文选掐着手指算了算,道:“有十三个年头。” 正在此时,北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白文选扭转头,指着那骑兵,道:“将军府传令兵来了” 柳随风加紧说一句话:“听说左将军在陕西招募不少义军,也不知有没有白将军的朋友?” 说话的功夫,传令兵已到身前,下马高呼:“李将军有令,请贵客入城” 李定国没有亲自来迎接,柳随风暗自估计形势,朝白文选低声道:“久闻李将军忠义大名,烦劳白统制引荐。” 白文选不接话,领一行人往罗雄州而去。 进入罗雄州后,将军府侍卫把柳随风一行人安置在一座宽敞明亮的宅子中,白文选就要告辞。 柳随风叫住他,从随行包裹中拿出一份文书,笑道:“请把这封公文交给李将军,别让李将军以为我是个冒牌的侍郎。” 白文选伸手接过,告辞离去。 屋中都剩下了自己人,连商队也被软禁在外面的院子不得外出。 既来之则安之,柳随风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最差的局面就是李定国把他送到昆明。现在李定国既然把他留下来,他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白文选匆匆赶到将军府。 一个虎背狼腰,肩宽猿臂的中年人正坐在虎皮大椅上等候,脸色微露焦急之色。 “将军”白文选快步上前,呈上柳随风的出使文书,道:“来人是朝廷吏部尚书柳随风” 李定国接过来,随手放在桌子上,问:“他为什么不到昆明,而是到了罗雄州” 白文选道:“末将看来,柳侍郎因为与孙帅交涉艰难,可能想在其他三府寻找门路。” 李定国有些烦躁不安,过了许久,突然下了决心,道:“你明日把柳侍郎送往昆明” 他下完命令,但白文选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李定国诧异,抬头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白文选道:“孙帅压制三府久矣,军中粮饷全掌控在孙帅一人之手,将军连破贵州两战,军中赏赐反倒不及孙府兵马。若孙帅再得大明朝廷封赏,三府将不复存。” 李定国陷入沉思,脸上阴晴不定,道:“柳侍郎先来我的兵营不怀好意,是想挑拨我四府矛盾。” 白文选道:“将军把柳侍郎送入昆明,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何处此言?” “一个月前延平王遣使到昆明,孙帅决心与大明朝廷翻脸。柳侍郎入昆明,何异于羊入虎口?” 李定国还在沉吟不语。 白文选扑通跪地,道:“将军,大明遣岳州将军左若攻入陕西,收复西安;晋王亲自率军攻取扬州,斩杀多铎为扬州死难百姓复仇。现在我们却要在背后捅朝廷的刀子,帮助八大王的仇人吗?” “当然不会”李定国回答的声音非常于脆,“我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岂会去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将军,孙帅不会听您的劝告。”白文选跪地不起,道:“末将明白将军两难。孙帅权势过大,视其他三府如附庸,长此以往,大西军将是孙帅的大西军。若将军能先接受柳侍郎的好意,请大明封赏能把将军等同于孙帅,孙帅也会尊重将军的建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三府当奴仆。” ☆、第625章 攻心为上 夜深。 李定国走入将军府的院子。 月朗星稀,夏虫吱吱呀呀的鸣叫,传入耳中有些闹心。 白文选蹑手蹑脚走在他身后,问:“将军,您不想见见柳侍郎吗?” 李定国抬头望月,银色的月光如给罗雄州披上一层薄纱。他当了几十年的大明叛逆,为何此刻忠臣良将的诱惑那么大? 早年跟在义父身边见惯了杀人,他清楚的知道大西军做过的那些事。大明朝廷昏庸无道,但大西军有过之而不及他迈步走出府衙,道:“走,去会会那位柳侍郎” 罗雄州是一种小城,依山而建,街道上铺着青石板,皮靴走上去发出“咋咋”的响声。街上空无一人,去年冬天大西军进犯贵州,从那时起这里一直实行宵禁。 这样偏僻的山城,实施宵禁对百姓没什么影响。山民穷苦,没几家有闲钱在夜晚点灯照明,天黑后睡觉就是唯一的休闲。 白文选抓住最后的时机提供信息,道:“听过这位柳侍郎曾经在高闯王的营中呆过!” “我知道”李定国的步伐很大。 白文选加快几步跟上,听见李定国似有不悦,不再多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同为曾经的流贼,大西军一直关注忠贞营投入大明朝廷后的动态,李定国怎么可能不熟悉一手招降大西军的柳随风。 罗雄州不大,转过两个街道,对面来了一队举着火把巡逻的士卒。那些人见李定国等人迎面而来,分两列站在道边行礼:“见过府主” 李定国点头示意,从巡逻的士卒中间通过。 又过了两条街,一行人来到一个宽阔的砖石结构的院落前,内院的阁楼上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李定国示意看守士卒不要发出声音,领着白文选两个人走进去。 商队中人住在外院,此时都躲在房屋中,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不敢出来查看动静。 李定国跨过外院的大门,到了那座阁楼下。柳随风的两个侍卫正守在门口,见有人靠近警觉的问:“谁?” 李定国朗声道:“请告知柳侍郎,李定国来访” 黑暗中传来“咚咚咚”的脚踩楼板声,片刻之后,楼板的声音更加密集,有两个人从楼上走下来。 上楼的通告的侍卫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盏灯火引路,柳随风摸着楼梯跟在后面。 李定国走到阁楼门前,向两个模糊的身影拱手道:“柳侍郎” “李将军”柳随风爽朗的笑声传出来。他今夜似乎很健谈,滔滔不绝道:“久闻大西军四府以李将军最为威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李定国心中暗想,你没见过其他三位府主,怎知道我最威武不过是些客套话而已。 一阵风吹过,灯火摇摇晃晃,两人都只能看见彼此的轮廓。 柳随风打开话匣子套近乎,“当年我在高闯王营中时,曾见过八大王,但无缘结实李将军” 他很热情,如在讨好李定国。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李定国一时没有接话,在大西军四府将军中,他是最木讷的人。与柳随风交谈,他就像涓涓细流遇见连绵长河。他只觉得大明朝廷中人并非如孙可望说的那么不好相处,傲气凌人。 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柳随风似乎才发觉地方不对,侧身挥手道:“请李将军楼上说话” “请” 阁楼中有些稀薄的月光,那个拿着灯火的侍卫在前引路,柳随风走在中间,李定国跟在最后。 柳随风摸着楼梯行走,步伐缓慢,脚步有些踉跄,李定国在他身后担心别一脚踩空掉下。 三人爬上阁楼,侍卫放下灯火,退到楼下。 此时,李定国才看清楚柳随风的面容。他花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孔,眉宇中掩饰不住疲倦之色。 柳随风也在观察李定国。 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使者是一门很深奥学问,不是义正言辞递交一份国书,或者是挺直脖子不丢朝廷的脸面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虽有季弘在云南,翟哲仍然让柳随风亲自走一趟。 柳随风眯着眼睛,微微喘气,好似刚才爬楼梯耗费了不少体力。 在这瞬间,他要选定合适的说辞,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 阁楼楼梯狭窄,他故意请李定国上楼议事,李定国没有拒绝,说明李定国不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烈的人。 他刚才在楼梯中故意跌跌撞撞,李定国伸手扶过他,说明李定国是个仁厚的人。 “我初来云南,见罗雄州周边百姓安居乐业,可见李将军治军严谨”柳随风先夸赞一句,随后话锋一转,“大西军士卒善战,但不该对贵阳府朝廷兵马显身手。”他声音柔和,如一个敦敦教诲的老者。 “朝廷早就宽恕了大西军和大顺军的罪过,四年前,晋王传檄天下反剃发令,天下汉人为一家。李过受封为荆州将军,忠贞营兵马正在江北与鞑虏拼命,大西军如此做派,让朝廷很是失望。” 李定国道∶“柳侍郎说笑了,大西军又没有归降朝廷” 柳随风长叹一声,道:“天下纷争久矣,从高闯王起兵十几年,死了多少人?最后差点让鞑子占了天下,李将军是明白人,为何至今还执迷不悟。” 这句话有些重,李定国色变,斥责道:“我等随八大王起兵,是因为朝廷无道,不顾百姓死活。岂能把过错推到高闯王身上。” “天下事的过错岂是一句话能说清楚,思宗有错,已死在煤山,李将军为何还要对朝廷耿耿于怀。思宗被大顺军逼迫而死,朝廷已然原谅李过等人。以大西军残败之军,云南贫瘠之地,还想一条路走到黑吗?” 柳随风这句话直至李定国的内心,大西军内部除了孙可望,其他三府都不想对抗大明朝廷。若不是郑芝龙遣使前来联盟,孙可望也无法说服大西军再次与大明朝廷开战。 李定国不想在柳随风面前露出怯意,但他拙于言辞,一时间找不出可以说服自己话语来反驳。 柳随风面露戚色,叹道:“十几年来,死难汉人何止千万,天下局势糜烂难挽,李将军乃仁人,甘心把稍有起色的局势再拖入泥潭吗?李将军当知道我曾在高闯王帐下流荡过,但肯定不知道前因后果” 他闭上眼睛,神情悲伤的倾诉:“我家在山西本,还算富庶,崇祯七年,我家人四十六口死在高闯王麾下兵马手中,我被高闯王掳走挟裹两年。后来,我投入晋王帐下,也不是没有想过为家人报仇。见到忠贞营时,我想到他们是残忍的凶手,但如我一般是乱世的受害者。我放下家仇,只是为了早日找回一个太平盛世” 语毕,柳随风留下两滴浊泪,他本是做戏,此刻这两滴泪水中却有真情。 他现在是大明的吏部侍郎,马上很可能要登上尚书之位,他向往权势,但不想娶妻,不要生子。 李定国惊呆了,他曾因饥荒变成孤儿,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的人很容易找到共同的感受。 他突然想起死在义父屠刀下的那些百姓。 夏虫在不辞疲倦的嘶叫。 柳随风控制情绪,睁眼道:“李将军,晋王命我来云南诚心与大西军商议招安事宜。湖广和江南民心已归,岳州将军左若收复陕西,朝廷并不怕郑芝龙在耍弄得那些阴谋,只是……,只是晋王觉得汉人已经死得足够多了” 李定国双目如星闪耀,心情沉重。柳随风直面说到郑芝龙,确实够坦诚。 短短瞬间,他心中对柳随风从同情到敬佩,心中转了好几个弯。他沉声道:“柳侍郎,我等也愿意北伐东虏,只是需要朝廷给个名分” 柳随风见李定国松口,心中大喜,也不枉费他一番口舌,趁热打铁劝道:“朝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孙帅去年到南京请封秦王,虽然过分,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只要大西军北伐清虏立下功勋,朝廷并不吝啬封王。郑芝龙与晋王合力收复江南,封延平王;吴三桂协助朝廷夺取襄阳,又收复四川,封镇西王。” 李定国略一沉吟,问:“柳侍郎此来,能给我大西四府什么官职爵位?” “两个公爵将军,两个侯爵总兵”柳随风解释:“敕书放在贵阳府,只要大西军四府同意,我立刻来传旨。孙帅和李将军为国公将军,刘将军和艾能奇为侯爵总兵,眼下朝廷一共也只有六位将军。” 这个条件的确丰厚,离封王只有一步之遥。 李定国甚至觉得这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知道去年孙可望请封秦王,也是开价求还价,孙可望本义是想得一个郡王,替代原沐家镇守云南。他很谨慎,道:“此事还需孙帅定夺” 柳随风拱手求道:“孙帅面前,还需李将军美言几句” 想起孙可望,李定国脸色罩上一层阴云。 柳随风已从悲伤中走出来,看似随口透露:“左将军今年北上陕西征战艰难,若大西军受抚,晋王想调集忠贞营北上陕西,收复故土。” 当然,他今夜没有一句话是随口说。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一介文士,可当千军万马。 ☆、第626章 针尖麦芒 柳随风送走李定国,舒展四肢躺在床上,今夜能睡个好觉。 双腿膝盖以下的酸胀感未消,这趟云南之行要了他半条老命。 “李定国确实是仁人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看着帷帐顶端偷笑。 晋王从前也是仁者,卢公死在巨鹿雪原后,晋王变了,但在他看来,晋王仍然不够强硬。 豆大的灯火似乎静止在半空中,片刻之后,帷帐中传出来轻微的鼾声。 次日清晨,白文选率一队士卒来到高家大院门口。柳随风早已起床,套着一件麻衣布衫,站在花圃前发呆,这是他在家养花留下的习惯。 山间的清晨很凉爽,草叶片上露水很重,好似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商队中人一大早就被释放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白文选走进内院,行礼道:“柳侍郎,李将军命我今日护送你到昆明”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柳随风转过身,道:“好。” “请柳侍郎先去用早膳。”白文选在前引路。柳随风随他出门,两个侍卫紧紧跟在其后。 早膳之后,树枝顶头已见到阳光,气温稍有升高。 走出重重守卫的早餐馆,白文选准备了一顶小轿子,柳随风挽起长衫坐进去。昨夜之后,李定国没有再露面。看今日清晨这情形,他猜到李定国应该在昆明有安排。 白文选率两百兵丁护送。山路仍然崎岖难行,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柳随风一路打盹。午时左右,一行人在一座丛林密布的山谷中歇息,就着清冽的清泉简单用完饭。 吃完饭再往前走,道路逐渐平坦,半下午光景,前方传来密集的铁蹄声。 柳随风感觉轿子停下来,外面穿来白文选的声音:“柳侍郎,孙帅派人来迎接了。” 轿子落地,柳随风没有回话,也没有动作。 蹄声越来越近,远处传来喊叫声:“白统制吗,孙帅命我来迎接使者。” 白文选见柳随风没有出轿的意思,只能返回队伍前列接应。 白文选与来人在距离轿子两三百步的地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柳随风听不清楚。 短暂的停歇后,队伍继续前行。 奉命来迎接柳随风的去年去过南京的潘国凤,孙可望考虑到他与柳随风有过几面之缘,特意让他前来接连。 柳随风见来人不到轿子前见他,知道此行不善。 往前走了越两个时辰,天色大黑。士兵们点燃火把,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随后轿子落地。 轿子门口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柳侍郎,到了” 柳随风打足精神掀开轿帘走出来,见四周屋舍环绕,才知道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昆明城。 一个身穿文士服的人站在轿子,刚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柳侍郎,还记得我吗?”那人在火光下现出一张长脸天下文人是一家,柳随风宁愿迎接他的是个武将。“潘使”他捻须微笑。见人过目不忘,也是一个优秀的使者必备的素质。 潘国凤皮笑肉不笑,道:“柳侍郎果然好记性。” 柳随风收敛笑容,扳着脸不再说话。说话越少留下的破绽越少,眼睛潘国凤神色不善,他何必配合对手找没趣。 两人对立站了一会,潘国凤见柳随风鼻孔朝天,似在闭目养神。就这么站着也不是事,白文选上来解围道:“天色已晚,还请潘先生安置住处,早些休息。” 潘国凤冷哼一声,带路往前面的一排房屋走去。 孙可望仍然没有出现,也没有设宴接风。 白文选护着柳随风到达那座宅子门口,潘国凤拦住他道:“白统制到驿营去歇息吧,柳侍郎交给我们了” 白文选看了片刻,无奈向柳随风告辞。 柳随风对白文选没有半点留恋,头也不回走入宅子,两侍卫随在身边。 不一会功夫,潘国凤带着两个随从各提着一个食篮走进来,道:“时候已晚,请柳侍郎将就用些膳。” “多谢潘先生”柳随风仍然,没有多话 他今日没有走路,肚子不饿,两个侍卫是习武之人,食量甚大,把八碟小菜吃了个底朝天。 吃饱饭,柳随风也没问其他,让守在门口的大西军士卒打来一桶井水,清洗后倒头便睡,表现无比淡定。 潘国凤站在院子外,直到见屋子里的灯火都灭了,脸色黑的如猪肝,往沉寂的街道中走出。 孙帅还在等着他的答。 大西军高层几乎都知道郑芝龙前来寻求联盟之事。去年潘国凤在南京求神拜佛,最终灰溜溜的回到昆明,让孙可望大失所望。今年形势逆转,他也想借机杀杀南京来使的威风。 尤其是他派人在安南卫外等候柳随风,没想到柳随风竟然悄然溜到李定国的兵营中,让他不能忍。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有兵丁送来早饭。 柳随风用完膳后,拿着一本《皇明经世文编》在手,颇为专注的阅读。这本书是大明吏部尚书陈子龙在家赋闲是编著,现已印刷逾千本,苏州书院中就藏有三十套。 他眼在看书,心在数数,不现半点焦急之色。 辰时过半,门外传来脚步声,潘国凤进门,也不施礼,径直道:“柳侍郎,孙帅有请” 柳随风合起书,交给侍立一旁的卫士,起身抬脚往门外走去。 有举着旗帜的兵丁在前引导,柳随风夹在人群中步行,两个侍卫被间隔在外。 拐过两道弯是一片开阔地,云南巡抚衙门当前而立。 原来昨日住得离孙可望这么近 府衙门口对面站立着两排雄壮的兵士,赤裸肌肉虬结的胳膊,右手长刀出鞘指着地面,左手手持长枪直指天空。 走到离府衙百步之外,护送的兵丁停下脚步,闪出一条道路,柳随风摇摇晃晃走上前。 府衙门口站立的一个武官高喊:“请柳侍郎入内觐见” “觐见?”柳随风心中冷笑,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孙可望对他如此无礼,应该是不做投靠朝廷的念想了。否则,以他大明吏部尚书的身份,孙可望不敢得罪。 柳随风不是那些把大明当做天朝的东林士子,这点阵势在他面前只是小儿科。 他从威武的兵丁中间穿过,慢慢登上台阶,等走到府衙大门处,他见到一个两腮消瘦在人坐在当中的座位上,向外梭巡的眼神如毒蛇吐信。 那就是孙可望了,一看便知是个精明的人。 他遥遥拱手,道:“孙帅” 孙可望从座位上站起来,“柳侍郎” “从南京到昆明千里迢迢,柳侍郎一路辛苦,不知到昆明所为何事?” “我性子直爽,不喜欢说弯弯绕绕的话,去年孙帅曾命使者到南京求降,我正为此事而来。” 孙可望嘴角扯动出一点笑意,问:“封赏秦王的诏书带来了吗?” 柳随风笑道:“朝廷有诏书,不仅给孙帅,大西军四府府主都有封赏,等其他三府将军到齐,便可宣旨。”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可望的话,但他话中的意思好像是默认了孙可望封秦王一事。 孙可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难道大明的朝廷真肯封他为秦王?对了,这说明南京朝廷内部空虚,翟哲不得不做此让步。 秦王的诱惑还是与郑芝龙一起起兵?在这瞬间,他的心神有一丝波动,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声音严厉,道:“大西军事情我一人可定,诏书何在?” 柳随风面露惊讶之色,道:“是吗,朝中皆以为大西军四府各自为政。昨日我在罗雄州见过李将军,已将封赏一事告知,李将军今日派人护送我来昆明,还说马上告之其他两府府主来昆明商讨封赏一是事。” 孙可望大怒,脸上面皮颤动。李定国先前反对大西军与郑氏联盟攻打大明,现在又背着他与大明使者接洽,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随风还在继续在交代,道:“皇帝和晋王在南京都听说大西军四府的名声。朝廷答应封孙帅为秦王,也是有条件的。秦之故地在关中,如今岳州将军左若已经兵进陕西,清虏正在调集兵马围攻。朝廷封孙帅为秦王,希望孙帅能率军北上关中,与左将军协力取下陕西,这样才不负孙帅秦王之名。” 孙可望冷笑道:“原来是让我大西军去拼命?朝廷打得好算盘。” 柳随风道:“既食物君禄,当解君忧,晋王是收复了江南才封了晋王。” 孙可望如突然抓住了把柄,质问道:“如你所说,如果我不愿北上,这个秦王的封赏就没有了吗?” “大西军如不愿北上,朝廷另有封赏。圣上有令,大西军四府,谁愿意北上与左将军收复陕西,便封谁为王。” 孙可望脸色猛然黑下来,这是公然的挑拨离间吗? 二桃杀三士。一王破四府。 如果大西军四府齐心合力,柳随风此行不会带来威胁,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四府只有孙可望一人想与大明公然决裂。 两个人对视,厚厚的衣服裹着柳随风虚弱的身躯。 ☆、第627章 交锋(上) 巳时,柳随风回到住处,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他住的地方是沐王府。 大明沐王受封于洪武年间,世代相袭,为大明镇守云南二百多年,深得云南民心。甲申大乱时,土人沙定洲作乱,攻破沐王府。大西军也是经过沐王府的后人引导,才顺利击败沙定洲,占领了云南。 “沐王府?”柳随风转动念头。沐王府的后人走投无路时被大西军收留,但与大明朝廷相比,他们肯定更倾向于朝廷,而不是现在这样被孙可望当做牵线木偶。 他私自与李定国接洽,已经引发了孙可望的怒火。如果再联络沐王府的后人,会不会得不偿失? 一切还需从长计较。 巡抚衙门。 门口兵丁各自散去,留下一个空旷的广场…… 一个中年武将肃立,禀告道:”孙帅,李将军已到城外三十里,恳请入城。””来了,果然来了”孙可望脸色阴沉的有些可怕。大西军有四大派系,他费尽心机排斥其他三人,但真正让他忌惮的唯有李定国。 李定国为人宽厚,赏罚分明,深得军心。如果再得大明朝廷支持,当能在大西军中与他分庭抗礼。 他皱着眉头思虑片刻,下令:”传令,安南卫军情紧急,不许李定国入城。” 那中年武将转身离去,孙可望坐回座椅上,双手按住耳门处轻轻揉捏。 大西军四府将军曾经亲如兄弟,应该不会因招安一事反目成仇,但对大明朝廷的态度很不同很可能会让大西军分裂。 阻止李定国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他预料的没错,刘文秀和艾能奇很快也会赶到昆明。 李定国性格敦厚坚忍,接到他军令后不会强行入城,但也不会听命离去。等其他两府将军到了,三人齐心协力,他也无法封锁昆明城门。 如此,这几天对他就弥足珍贵了。他要弄明白柳随风此行的底限是什么,又和李定国达成了什么协议。 “万般无奈下,只能……,”孙可望狠狠的握紧拳头,“绝不能任由这个柳随风在云南翻云覆雨。”他仿佛下定了决心。 “秦王啊”他叹息一声,心中很是惋惜。但那样的附带的条件无法接受。 “来人” 潘国凤快步走过来,“孙帅有何吩咐?” 孙可望道:“白文选,把那个白文选给我带过来。” “遵命”潘国凤快步离去。 白文选是李定国的亲信,此次又是他护送柳随风入昆明,而且孙可望已经知道正是白文选把柳随风引荐给李定国,所以他想从白文选身上找到突破口。 白文选的兵马驻扎在城南的驿营,半个时辰后,潘国凤引他到达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门外的兵丁已经撤走,里面两侧站着两排凶神恶煞般的兵士。 大西军中将士对孙可望都有一种畏惧之心,这种威望是孙可望的能力带来的,也是义父张献忠给他留下的光环。张献忠在世时,在几位义子中最信任的还是孙可望。 白文选入门跪拜:“参见孙帅” “白文选,你好大的胆子”孙可望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是我大西军中人,怎可私自勾结朝廷使者,出卖大西军消息,这是死罪” 白文选不敢顶撞,辩解道:“孙帅误解末将了,末将对天发誓,绝对没做过出卖大西军之事。” “难道不是你把柳侍郎引入罗雄州?” 白文选知道孙可望在三府中均设有密探,也不否认,道:“的确是小人把柳侍郎引入罗雄州,末将奉命巡逻时遇见柳侍郎一行。当时末将命人向李将军禀告,李将军下令命末将行事。” 他只能把事情都推到李定国身上,孙可望怒火再盛也不会把李定国怎么样,但他独自一人在昆明城内性命没有保障。 孙可望并没有继续在此事上纠结下去,继续问道:“柳随风见李定国时是如何花言巧语,骗得他的信任的?” 白文选有稍许的迟钝,道:“李将军见柳侍郎时末将并不在场。李将军接到柳侍郎后,立刻派人向孙帅禀告,只是前天夜晚前往柳侍郎的住处拜访见面,并无更多交谈。” 笑话柳随风若没有欺骗李定国,他今日怎会紧随这位柳侍郎来到昆明。 孙可望脸上阴晴不定,道:“白统制,你是逼着我用刑吗?” 白文选听他直呼自己的姓名,脸色大变,叩首道:“末将说的句句是实话,若有虚言,让我不得好死” “来人,把白文选押入大牢” 两旁兵丁过来,拖拽着白文选就往外走。 昆明天牢中经过大西军整改增添不少奇特的刑具,孙可望想吓吓白文选,套出一些实话。刚才,他确实想对白文选用刑,但又怕李定国知道后与他隔阂加深。 押走白文选,孙可望退堂,喧闹了大半天的巡抚衙门重归安静。 潘国凤每隔两个时辰向孙可望禀告柳随风的动向,大明的吏部侍郎很能沉得住气。 孙可望克制住把圣旨夺过来的欲望,强行拿到手圣旨毫无意义。 一日后,监视两府的密探前来汇报,刘文秀和艾能奇正在赶往昆明途中。 接到密报不过半天,刘文秀和艾能奇派出的家丁到达昆明城,请求孙可望准许三府将军参于与大明使者的谈判。 连李定国在内,三府将军对孙可望仍然保持着敬畏。 孙可望手中拿着两份急报,心中翻江倒海,口中骂道:“李定国,都是李定国”能请来刘文秀和艾能奇,当然是李定国亲自出马。 三府将军的行为从正面理解可看做是向他请示,但也可当做逼宫。他察觉到自己的权威已经受到了李定国的威胁思虑良久,他明白三府将军入昆明已经不可阻挡。大西军四府合一才有生路,若他阻塞三府入城,实际是把那两人推向李定国。郑芝龙的使者到达昆明时,也是四府共同商议,最后是他凭借威望强行压制,才推动了最终的决议。 他命李定国攻贵州府,本想让大明朝廷憎恶李定国,只是事情的发展不如自己所愿。 当日,三路传令兵飞马出昆明城,命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三日后入昆明城议事。 ☆、第628章 交锋(下) 三天时间。 孙可望想给李定国找一份见面礼,一个让刘文秀和艾能奇不再信任他的见面礼。大西军四府是个整体,分歧归分歧,但谁也不能做对大西军不利的事情。 否则,便是众矢之的。 孙可望视线扫向身前十步的潘国凤,问:“白文选在大牢中还老实吗?” 潘国凤弯腰回答:“老实,大帅点出了他的罪行,他岂敢不老实。” “呵呵,他不是老实,他是在李定国入城。与其现在与我顶嘴吃苦头,不如等李定国入城来解救他,这个白文选可要比李定国要奸猾的多。” 孙可望可不是那么好糊弄。 潘国凤赔笑,他的马屁虽然被孙可望揭穿,但他知道孙帅还是很受用。从张献忠养成了那些杀人怪癖起,大西军中没有人敢表现的得比上官更精明。 见孙可望没有话再问,他抓住机会禀告才得到的消息,“罗雄州的密使来报,近一个月来,确实有些不明来历的人与白文选交往,但白文选很谨慎,那些人更小心,一直没能抓到确凿的证据。” 孙可望嗤笑,道:“还需要什么确凿证据。从贵阳府到罗雄州的道路艰险无比,柳随风一个深居南京城的吏部侍郎,若没有人接应,岂敢独闯罗雄州,你以为他真的不要命吗?这支老狐狸精明的很。” 三日之后,三将军入昆明城。 潘国凤知道孙可望才传出去的军令,有些为难的说:“时间太紧,那些人常常藏身在贵州山中,那里不属于大西军控制,三天内难搜寻到白文选的破绽” 孙可望右掌轻轻拍在桌子上,语气霸道阴狠,问:“那有何妨?我知道了他勾结外人,他就有罪怎么,你没办法撬开白文选的嘴巴吗?” “用刑?”潘国凤心中一惊,抬头露出探询的目光。 白文选是李定国的爱将,在查无实证的用刑,引发的后果不可预料。 孙可望摆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只要在三天内让他开口说供出自己与明廷早有勾结” 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态和动作,心腹爱将都知道他主意已定,不应该再啰嗦下去。 潘国凤告退,转身走出帅府。一到门外,他立刻换了一张苦脸。孙帅帐下有五个亲信,这个苦差事怎么就落到他手里。 白文选岂是那么容易严刑逼供的,如果他没办法让白文选开口,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影响大西军生死存亡的麻烦四个家丁随从候在府衙门外,见潘国凤出来立刻牵来战马。 他叹一口气,快步走过去翻身上马,喝道:“走,去天牢。” 柳随风三天如一日,读书、吃饭,在沐王府的院子里溜达,晚上要一盆热水泡脚,最后一觉睡到天亮。 他发现,现在不是他想不想与沐王府的后人联络,而是他已无法与沐王府的后人联系。 他和两个随从都被软禁了。 孙可望不再见他,也不许他走出现在居住的院子。 既来之,则安之。 一切都靠李定国了。 昆明雾气重,极少能见到阳光,但气候很不错,此次出使让他避开了南京城的酷暑。 三日后,半上午光景,他盘膝在堂屋的竹床中坐定,外面突然出来喧闹声,好似夹杂着战马铁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得得”声。 他招手叫来一个侍卫,小声吩咐几句。那侍卫脚步矫健,转身登上阁楼,再从阁楼的屋檐攀爬到紧挨着屋子的一颗柏树上。 那柏树枝叶翠绿繁茂,两人张臂不能环抱,顶端高过屋顶许多,似藏在昆明城浓郁的雾气中,看模样至少有百年光景,不知是否是当年沐王修府时栽植。 侍卫在如猿猴般在柏树的枝叶间腾跃,快到树顶的时停下来,张目向外观望。片刻之后,他从原路返回,到柳随风面前禀告道:“有大队兵马入城,正在府衙前集结,但雾气很重,看不清旗号。” “这就对了”柳随风睁开双目,“时候也该到了。” 外面的吵闹许久才停歇。他安静的等候了一天。 次日辰时,他正在院子中挥胳膊转腰,一套五禽戏练了一半已是大汗淋漓。 院子外冒冒失失的闯进来一人,潘国凤神色僵硬,头发有些散乱,粗声粗气的说:“柳侍郎,三府的将军昨日已经入城,今日要见你” 柳随风充耳不闻,继续练习那动作看上去很拙劣的五禽戏。 潘国凤生出一股怒气,柳随风这是在藐视他,也是在藐视大西军。 的确,一个潘国凤,柳随风还没放在眼里。直到把一套功法练完,他才扭过头来,道:“年纪老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了。三府将军怎么过了这些日子才来,我怕耽误朝廷的事情。” 他眼神锐利,见潘国凤眼中有血丝,不知这几天不知在忙活什么事,但一定与他有关。 潘国凤不想在见到他这幅嘴脸,拱拱手扭头离去,临出门时留下一句话:“亥时,我来接你” 今日,柳随风的早饭吃的比往日要多一些,因为今日的会面需要精力。 亥时过半,潘国凤带人来到院子外,柳随风已经换上了一套官服,神采奕奕。 “柳侍郎,走吧”潘国凤忍住厌恶之色。在三府将军进入昆明城后,他不敢对柳随风过于无礼。 柳随风出门,两个侍卫跟在身后。 他带入昆明府的行礼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摆放在厢房里,也不留人看守。 潘国凤一直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把大明朝廷的圣旨带在身边。不过,孙可望不下命令,他不敢私自翻动柳随风的东西。孙可望很精明,也许正因为精明,有时候有些多疑。 府衙与沐王府相隔三道街道,一行人很快走到。府衙前有兵丁肃立,不过没有大前天那么多。 柳随风官服的衣襟随走动步伐招摆,挺胸收腹昂头,今日他必须要做出一副天朝来使的傲然模样。 随潘国凤走进府衙,他见大堂中两排各站立了八个士卒,孙可望坐在正中的主座上。 主座两侧设立了三个椅子,李定国单独坐在左手,右手边坐的两人,一人身穿束腰劲装,眼如铜铃,下巴留了一撮做浓密的黑胡须,另一人看上去年纪稍大,脸上有皱纹,看他眼神温和。 不用介绍,他知道那黑胡须的是艾能奇,看他眼神温和的是刘文秀。 潘国凤先到大堂中,拱手行礼道:“孙帅,三位将军,柳侍郎带到”他的语气,如带囚犯上堂审问。 李定国眉心处轻轻耸动了一下。 孙可望从主座上站起来,张开笑脸招呼:“柳侍郎到了,看座”两侧三位将军也站起来,拱手见礼。 潘国凤退到一边,有士卒端着一张太师椅过来放在大堂当中。 大堂当中摆放一张椅子显得孤单而突兀,从没有这样会见使者的。 柳随风安安稳稳坐上去。 孙可望等三人也各自坐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开口便质问道:“柳侍郎代表大明朝廷来云南,既然是招安我大西军四府,就应该以诚相待,为何前后言语多有不实,欺骗我兄弟之间的感情。” 李定国的目光炯炯有神,落在柳随风的脸上。 “哈哈哈,孙帅的意思可是质疑老夫在罗雄州与李将军所说与前日与你的说法有所不同?”柳随风笑声爽朗,道:“大西军这几个月不停骚扰贵州地界,对朝廷态度不明,圣上怎知四位将军是否会接受招降?”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是朝廷根据大西军的态度,准备了不同的封赏。”柳随风手抚花白的胡须,掷地有声道:“圣上和晋王都已同意,谁北伐与左将军协力取下陕西全境,便封谁为王。” 他一开始便抛出最有诱惑的诱饵,不与孙可望在细枝末节上争执,那些封赏本就是他开口胡编的,晋王给了他很大的自由,但绝不可能答应封孙可望为秦王。 柳随风此言一出,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眼中都放出神彩。 如让孙可望主导招安,他们与封王不会扯上任何关系。能从张献忠部中存活下来,并脱颖而出,这四人能力和眼光虽有差异,但都知道在乱世中保存甚至扩大实力是第一要务。 孙可望力主与郑芝龙合力攻明,但那是孙可望主导的联盟。 大西军攻取了云南后,孙可望锐意改革,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缓解了粮饷危机。也因此,孙可望部快速壮大,已有压制齐发三府的态势,唯有李定国敢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 柳随风带来大明朝廷的策略,则让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机会。 柳随风不说孙可望为“孙帅”,公然平等称呼四府府主为“将军”,虽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但三人包括李定国在内都在那里装聋卖哑,心中其实很受用。 孙可望阴恻恻的问:“能封秦王吗?” 这是一个容易引起怀疑的问题。 柳随风摇头道:“圣上有交代,唯有孙帅率大西军悉数北上方可封秦王,若只让派三位将军北伐立功,则可封郡王。” ☆、第629章 欺人太甚 朝堂上的平衡与菜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柳随风的身份、神态乃至他的年龄让人很难去怀疑他的话,即使是孙可望也是如此。大明朝廷若是对大西军出尔反尔,不但会招来大西军的仇恨,也会失去对天下各路豪强的公信力,得不偿失。 事实上朝廷在大西军中封一个郡王尚有商量的余地,但封秦王没半点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柳随风提出一个孙可望决不能接受的条件。 这看起来很简单,两瓣嘴唇一开一合,话语便吐露出来。但一切都是直到柳随风见到孙可望那一刻才做出的决定他是个需要自由度的使者,根据局势的变化作出最合适的反应。所幸,晋王信任他,给他的权限远大于他现在的身份能承受的。 “彼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待之。” 柳随风知道自己的幸运,所以一路上用坚强的意志支撑虚弱的身体,远赴千里来和一群年富力强的人来勾心斗角府衙中,三个人在围观两个人唇枪舌剑。 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是大西军中人,但此刻好像成了这场辩论的围观者。 孙可望威逼利诱,柳随风的回答滴水不漏,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敲击旁坐三府将军的心理。 许久之后,在一旁侍立的潘国凤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孙可望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正常” 与一个使者逞口舌之利,岂不是以己之弱攻彼之强吗?偏偏柳随风的每一句都直指他的敏感处。他们二人争论的厉害,其实是在说给旁观的三人听。是事情越描越黑,渐渐变成他孙可望不顾汉人大义,以一己之利反对接受朝廷此次的招安。 “柳侍郎,多说无益,朝廷诚意不足,我等是不会接受这些条件”孙可望当机立断,以一言结束这场争论,同时向潘国凤努努嘴,下令:“请柳侍郎回去歇息” 柳随风一脸痛苦的表情,又不辩解,连连苦笑摇头,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自行往门外走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已经做到自己所想的一切,后面的局势到底会变成怎样,非他能把握控制。 孙可望目送柳随风走远,摆手命两侧侍立的兵士退出。 大厅中只剩下四府将军。 “诸位”他伸手拿起案桌上一块木制的令牌,双手各持一端猛一用力,令牌发出“咔嚓”一声响,断为两截,“你我四人正像这块令牌,一旦分裂,只能沦为别人的家奴。” “听了刚才的话,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柳随风是明廷派来的奸细,此行就是要离间我们四人之间关系” 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目光在空中交接,但没有一人站出来接话。 孙可望的心往下一沉,今日的会面真是糟糕透顶。 “他是个奸细”他咆哮,想用声音来撕破府衙中的压抑,“我已得到确切的消息,明廷对我大西军包藏祸心已久。” 刘文秀皱了皱眉,轻声道:“李过也降了,朝廷连‘一只虎,都能放过,应该不会对我大西军施加什么手段。” 刘文秀为人沉稳,从未主动出头挑衅过他的权威,今日竟然当面提出异议。“住口”孙可望凶狠的目光紧逼过去。 刘文秀吓的往后一缩,偷看李定国正在皱眉沉思,后面想说的话不敢再吐露出来。他与李定国私交很好,并且,他也不愿意与大明开战。 李定国终于开口,道:“眼下明廷兵马几乎全部集中在江北与清虏交战,确实是一个比较艰难的时期,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在我看来此次朝廷诚意十足。” 孙可望冷笑,道:“不要忘了,他们是官兵,我们是流贼,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身份。现在他们有难处才会开出这么高的价码,你怎会知道等局势明朗,他们不会秋后算账?” 李定国皱眉道:“晋王翟哲娶了高闯王的侄女啊” 孙可望讥讽,“一个女人算什么?” 李定国暗自腹诽,也只有你这样的才不会把女人当回事。柳随风走后,府衙中的气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增添了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他用很温和的语气说出自己的看法:“如果孙帅坚决反对此次招安,我也无话可说,你我四人不可兄弟阋墙,但出兵攻打大明一事,也休要再提。” “你这么糊涂”孙可望满脸都是失望,“你身边的人都被明廷挖走了,你还被蒙在鼓里,替仇家说话。” 是到了该下猛药的时候,否则他推行与郑氏的联盟将前功尽弃。夏季过去,将是起兵之时,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李定国色变,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道:“孙帅不要胡说” “你知不知道,近两个月来,一个断臂的中年人常在罗雄州与贵阳府的交界处活动?”孙可望恶狠狠的盯着李定国。 质问需要气势,让对方感觉理亏的气势。 李定国果然露出迷惑的神色。 “那就是明廷新任锦衣卫统领,晋王最忠诚的狗,季弘”孙可望说出季弘的名字,看见三人震惊的表情,隐然有股快意涌上心头。 季弘是个传奇般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传闻中晋王起兵时攻杭州、收徽州,乃至张名振兵变,去年朝廷平定长沙总兵刘承胤,明廷近年发生的这些大事件中都有他的身影出现。 很少有人知道他长相,但听说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有一条左臂。 李定国脸色泛出红色,问:“孙帅何以得知?” 孙可望道:“白文选已经招供了” 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三人听闻此言皆面露惊色,孙可望竟然拷问了李定国的心腹爱将。这已经突破四人间关系的底限,白文选即使有错,也轮不到孙可望严刑逼供。 因为,如白文选这样的亲信,一定会知道李定国不少秘密,不可为人知的秘密。 孙可望在冒险,他在赌李定国不会因此与他翻脸。 李定国站起来,提高声调问:“白文选在哪里”他生气了。 孙可望朝门口方向重重拍了两次手,两个侍卫闻声走进来。 “来人,把白文选押过来” 两个侍卫接令离去。 李定国胸口起伏,右手握住刀柄,然后又轻轻放下。 ☆、第630章 临渊 白文选被带入大厅时,李定国差点没认出来他。 他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如一条死狗样被拖到客厅当中。 李定国心中猛然一揪,但他忍住了,坐在那里没有动。 孙可望言之凿凿。 白文选是他的爱将,但从崇祯七年他随张献忠渡过渑池杀入中原,见过了太多的背叛。夫妻本事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是各谋生机的流民。 见李定国没有当场发作,孙可望心中暗乐,他赌对了。如果李定国现在翻脸,大西军会就此分裂。李定国没有这么做,所以这场戏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潘国凤站到侧首,呵斥道:“白文选,四位将军都在这里,你是怎么与明廷锦衣卫勾结,如实交代” 白文选抬起头来,恰巧遇见了李定国的眼光。 承认就死定了他有气无力的说:“末将绝没有与明廷勾结,孙帅错怪我了”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李定国。 也许,今日李将军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是维护大西军一体,还是抛弃他这个心腹爱将。 潘国凤没有因为白文选的否认而慌乱,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灰色纸片,纸片的右下角有一个血色手印,挥舞着纸片叫道:“这是你的供词,现在想矢口否认吗?” 白文选双手按在地面,努力支撑起上半身,胸前和腋下露出无数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口,有些还在往外渗血。他惨然一笑,问:“看我现在这个模样,这份供词还值得相信吗?”没有表现自己的愤怒,也没有质问孙可望和潘国凤,他只在表现自己的无奈和可怜。 因为他知道,李将军现在一定非常纠结,无论选择哪一方,造成的后果都无法接受。 孙可望在逼迫李将军,白文选不能逼,因为他比孙可望更了解自家的上官。 潘国凤收起供词,冷笑追问:“你可以翻供,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认识季弘吗?” 白文选没有露出半点怯色,道:“认识,但我也是前日在大牢中听你所说,才知道那人就是季弘。”这是他的破绽,他私自与季弘接触本不算什么过错,但背着李定国做这件事,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他必须承认,因为他的亲兵见过那个断臂人。 潘国凤扭头向四位将军拱手,朗声讥讽道:“谁会相信?” 这不是朝廷刑部审案,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台上坐着这四人认同了,便能决定白文选的命运。 刘文秀和艾能奇在看李定国,他们更倾向于相信白文选与明廷有联系。 李定国也是如此,回过头想一想,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确实太可疑。白文选做的事,说过那些话,好像都在证明孙可望是对的。 他看见白文选倔强的昂着头,心头微软,朝孙可望拱手道:“此事无论真伪,请孙帅把白文选交给我,我会彻查到底。” 李定国此言一出,其实是退让了。 但是,孙可望摇头,神情严肃,拒绝道:“白文选吃里扒外,私通明廷,不仅是你一人之事,更关系到大西军生死存亡。” 把白文选的案子办实,李定国的威望会跌倒谷底,受明廷招安一事自然也就泡汤了,他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是,孙可望忘了,白文选这是李定国的部将,他问也不问,直接抓入大牢审讯,对刘文秀和艾能奇的冲击有多大。 左手侧,刘文秀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动身躯,心中暗想:“大西军分裂,我等三人迟早与朝廷为奴,大西军若是不分,我等三人迟早是孙可望的家奴” 可是,以他们三人的身份,孙可望怎敢留作家奴。 于是,他说了今日的第二句话:“白文选是李将军部将,且现在并无证据说明他直接勾结明廷,以我看,此案交还是由李将军审讯更合适。” 现在到了表态阶段了,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艾能奇犹豫片刻,道:“我四人会聚昆明,是为明廷使者而来,白文选是李将军府中事。”他说的不清不楚,但已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谁也不希望孙可望的手插入自己军中,白文选一事便是先例。 “你们,好……,”孙可望大失所望,局势的发展并非如自己所料。他退而求其次,道:“白文选勾结明廷关系到柳随风此行的图谋,不容拖延,既然我们四人今日会聚,那就在这昆明城中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也给柳随风一个答复。” 李定国心中激荡,他刚才回想了柳随风那夜在阁楼上说的话,言真意切。 难道那个人是在欺骗自己? “好”他突然点头同意,“就在昆明城中,请孙帅把柳侍郎请过来当面对质。” 孙可望摇头道:“此人狡诈,善于言辞,只怕问不出个什么究竟来。” 艾能奇插嘴道:“可诈他一诈,他知道孙帅已经抓捕了白文选吗?” 潘国凤回答:“不知” “那便行了”艾能奇大喜,道:“等一会把柳随风招来,李将军可直面指责他,若他与白文选有勾结,见到白文选如此模样,必然心神不定露出破绽。” 这个主意不错,李定国点头道:“此法可行” 孙可望心中暗骂,你们这帮粗人以为人家跟你们一个脑子,他刚才与柳随风交过手,知道此人油滑无比,这种伎俩很难奏效。 他刚要出言反对,刘文秀也接话道:“此法甚好,若顺利很快便能见到结果。” 三比一。 孙可望才张开的嘴巴又合上,无奈的舔舔嘴唇,道:“好,但是要由我来问话。”他怕以李定国的说话能力,只怕还没开口就泄漏了目的。 李定国点头同意,他清楚自己的缺陷。 孙可望俯首看向白文选,道:“你都听见了,这是考验你清白的机会,等会你要是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那就是不打自招” 李定国也看白文选微微点头。 白文选跪伏在地,咬牙道:“末将知道。”他与柳随风并无旧情,也没有什么秘密协议,问心无愧。 潘国凤听命拱手告辞出门,往沐王府中而去。 府衙中四个人端坐,互不对视,互不说话。今日,大西军三府将军首次否决了孙可望的提议,柳随风在先前舌战中埋下的引子功不可没。 孙可望已经觉察到那个大明吏部侍郎带来的变化。 等待的时间很短暂,但对府中四人来说很漫长,一刻钟之后,府衙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白文选垂头趴在地面上。 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潘国凤在前,柳随风在后。 柳随风一眼便看见了跪在地上的白文选。 “柳侍郎”没等他做出反应,孙可望尖锐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这么快又见面了,你端是好手段,孤身一人来我大西军中呼风唤雨。” 这次没人再设立座椅,柳随风走到白文选身边站立,面现惊色,问:“孙帅何出此言?”他再转脸向李定国,见李定国正黑着一张脸,用好似要杀人的眼光在看着他。 哎连装愤怒也不会装,柳随风突然对李定国多了些好感。 名将如美人,是需要珍惜和爱护的,他要把李定国当做大礼送给晋王。而且,如果忠贞营和大西军都是通过他投入朝廷,他在军中的影响力甚至可能超过左若和逢勤。 他正在胡思乱想,台上的孙可望猛一拍桌子,怒喝道:“白文选已经招供,朝廷早就派锦衣卫季弘入云南,对我大西军图谋不轨。你还想欺骗谁?” 孙可望他这句话问的极有技巧,属于诱供。白文选与季弘接触是事实,柳随风一定知道实情。只要柳随风开口没有否认,那么白文选私自勾结季弘的罪名就坐实了。 他已经拿定主意,柳随风只要点头承认,他不听后续解释,立刻将柳随风驱走,敲定事实,以免得那张嘴再蛊惑府衙中静悄悄,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都在目不转睛的盯着柳随风。 柳随风半张开嘴巴,又慢慢合拢,但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四个人都在看他,渐渐有人觉得不妥,移开目光良久。 柳随风侧身,双手背在身后,手心握住,看着趴伏在地上的白文选,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还有这等事?” “哈哈哈”孙可望突然放声大笑,“柳侍郎,不要再装傻了,季弘在云南边境活动了两个月,你会不知情?否则,你怎么能从安南卫走到罗雄州?” “我是随贵州巡抚派出的商队到达罗雄州”柳随风依旧不解,低头喝叫:“真有此事,白文选,你真见过季弘被点到名字,白文选不得不抬起头来,他才抬头,柳随风已经回身朝孙可望,只留个他一个背影。 两只布满皱纹的手在他面前摇晃,手心张开,掌心有字。 “孙帅,我是大明的吏部尚书,听命于内阁和圣上,季弘是晋王的家臣,若不得晋王准许,不能接触。我确实不知道季弘来了云南。”柳随风声音洪亮,“你们谁见过季弘?” “哎呀”白文选脑中亮光一闪,他被潘国凤欺骗了。大西军中谁也没有见过季弘,季弘断了右臂,但不是断右臂的人就是季弘。 虽然,他现在已经确信,那个人就是大明的锦衣卫统制季弘。 ☆、第631章 无胜 柳随风进入昆明后,再没见过白文选。 这不正常 白文选奉命护送他来昆明,是李定国给他在昆明城内的身份保障。潘国凤对他敌意甚浓,他首次面见孙可望时,白文选也没有现身。 直到今日他会见大西军四府将军,李定国安然坐在府衙上,白文选仍然没有出现。 柳随风心中升起警兆。 白文选是李定国身边最亲信的人,今日李定国入城,他应该前来迎接,并陪在李定国身边。一个合格的使者护卫,当把他入昆明的所有经过告知李定国,并转告孙可望的态度,让李定国早早准备下一步决策。 但是,白文选像是凭空失踪了。 大西军还有比他来访还重要的事情吗?没有。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此行也许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凶险,孙可望是个下的了手,发的下狠的人。 所以,他在手心写了两个字。 墨迹未于时,潘国凤出现在沐王府大门前。 然后,他来到在府衙的当中承受孙可望的质问。 “我来云南,真心诚意。如果孙帅执意要与朝廷开战,在下就此告辞不再多言,在贵阳府等着大西军的兵马即可,无需玩鬼魅伎俩。”柳随风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半尺之外。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他代表大明的朝廷,不可一味委曲求全。 “你以为郑芝龙会起兵吗?”他毫不留情的直面嘲笑孙可望,“郑森还扣在南京,郑氏还有一万水师坚守长江防线。大将军对郑氏举动了如指掌,朝廷已攻下扬州,随时可以抽调兵马南下。大西军将士勇猛,能同时承受四川和广西两路夹击吗?更何况,大明朝堂中,除了晋王,还有谁会无偏颇的看你们?” 他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向门外,声音渐行渐远。 “晋王怜汉人悲苦,想少犯杀孽,奈何有人不领情。” 听闻柳随风的话,李定国胸口起伏不定,但他没有动。大西军四位将军无人站出来挽留,孙可望甚至巴不得柳随风真的就此离去。 他向旁边使了个颜色,潘国凤紧跟柳随风而去。 柳随风没有证明白文选的清白。因为他不能说出任何关于季弘的消息。孙可望甚至没有问到他与白文选如何结识,他翻脸放了一顿嘴炮就此离去。 因为,多言必有失。 四人各怀心思,地面传来一个声音,“诸位将军,现在还不相信我吗?”白文选双手再次支撑自己爬起来,神色悲愤,看向李定国:“将军,你也不相信我吗?” 孙可望可不想放过白文选,这是他破解三府联合,再次打击李定国的打好机会。他骂道:“住口,你与季弘勾结证据确凿,柳随风心虚不敢对质,还敢狡辩?” 白文选对孙可望的骂声充耳不闻,只看着李定国,泣道:“将军真的怀疑我吗?” “那我只有一种方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突然大吼一声,低头猛然向地面的青砖上撞去。 刚才,他看见柳随风的手掌上写了两个字:“求死” 他与季弘确实相识,又留下证据,不可能撇清关系。那么只能置于死地而后生,以情动人。只要李定国相信他,他就死不了。 在这四个人面前玩心眼是找死,所以他这一撞实有求死之势。 李定国一声惊呼,刘文秀和艾能奇各自从座位上站起来。 青石砖颤动,白文选额头下一滩血迹,趴在地上,再无声息。 李定国大叫:“来人,叫郎中” 他下台走过去弯腰翻过白文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他鼻息处,白文选已是气若游丝。他转首怒视孙可望,嘴角微微颤动。 这一下,当真是风云突变。 孙可望脸色大黑,现在他说任何话都不合适,唯有闭嘴。 刘文秀朝他拱拱手,叹口气,道:“孙帅,一直以来,大西军的事都是你一言而决。没想到与明廷议和引发了这么多风波,此事还请孙帅做主吧” 好个刘文秀,一直当你忠厚老实,没想到竟然会在关键时候捅一刀。 如果孙可望的眼神能杀人,刘文秀已经躺在白文选身边了。 此番诛心之论,标志孙可望一统大西军的愿望彻底破灭。 李定国神色冷漠,扶起白文选道∶“孙帅,烦劳在城内给我腾块地方,明日我便回罗雄州。”他手中的躯体如一滩烂泥,白文选额头一个血窟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心中后悔,白文选不该死在这里,也不该这样死。 大约一刻钟之后,家丁领着一个郎中慌慌张张一路小跑冲入府衙。李定国松开手臂站起来,把白文选平直放在地面。 郎中走近俯身扒开白文选的眼皮仔细观察,然后试试鼻息,最后有伸出两个指头拿住白文选的脉门闭目感受。片刻之后,他起身向四位将军作揖行礼,摇头道:“此人头部受了钝器重创,若能醒过来就捡回来一条命,醒不过来就大事不妙了。” 这不是废话吗。 李定国现厌烦之色,又要弯身细看。 郎中急忙伸手拦住他道:“此人正在昏迷当中,不可乱动,只需把他平稳抬到凉爽通风处,每日喂些流食,三五日若是能醒,再静养两个月也就痊愈了。五日之后若还是昏迷,那就已经去阎王那里了。” 李定国将信将疑,他到底不是郎中,不敢妄做决定。 他入昆明城带了几百兵丁,所以不求孙可望,大踏步走出府衙找来兵丁吩咐一番。不一会功夫,四个亲兵抬着一张床板走过来,小心翼翼把白文选放上去。 孙可望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吩咐管家给四位将军准备住处。 李定国抬着白文选离去,刘文秀和艾能奇各有住处。 这场戏真是演砸了孙可望回到府中,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全都砸个稀巴烂。 “柳随风啊柳随风,你果然好手段” 但,现在已不能杀他。 杀柳随风只会让大西军彻底分裂,等李定国冷静下来,他们还有坐在一起谈的机会,毕竟是十几年的交情。只是,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发现刘文秀也这么有心计。 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角逐。 ☆、第632章 归原 柳随风重新获得了自由。 昆明城内紧张的气息一夜消散。 听说了白文选撞地自杀的消息后,他前去看望,潘国凤陪同前往。逼的白文选自杀后,四府风向明显对孙可望不利,他不会再找柳随风麻烦,但也不会对他放之任之。 李定国见到柳随风后神情复杂。这个老人像团迷雾,让他看不清楚。 两人见礼。 柳随风安慰道:“李将军,白统制吉人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 亲兵在前引路,一行人来到偏屋。白文选正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身上和额头上的伤口都已被包扎好。 亲兵低声道:“白统制已经昏迷了八个时辰” “白文选,你可真够狠的”柳随风缓步入门走到床头,喃喃自语,“你可千万不能死,大功告成,你死了也太可惜了。” 李定国和潘国凤站在门口观望,见柳随风口中嘀嘀咕咕,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年纪轻轻,活下来应该能见到天下太平,投入朝廷后,战场上还有无数功劳功劳等着你去取”柳随风口中念念有词。 他伸手想摸摸白文选的额首那个受到重创的地方,右手放到离白文选脸上一尺远处,他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白文选眼皮颤动了一下。 似蝴蝶艰难爬出厚茧,白文选奋力睁开眼睛,他与柳随风对视,瞬间各自读懂了彼此的默契,然后,那双眼睛又重新合上。 原来他说的话,白文选全都听见了。 “白统制醒了”柳随风伸手向门口招动。 李定国和潘国凤几步走到床边,白文选重新开眼,对李定国艰难一笑,嘴唇蠕动发不出来声音。 柳随风道:“白统制重伤未愈,还需休养。” 李定国先是惊喜,随后板起脸来,语气生硬,道:“你好好休养,有些事等你伤好了再说”白文选活过来了,他也已摆脱了心魔。慈不掌兵,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只是白文选要是就这么死了,他于心有愧。 三人怕打扰白文选歇息,看了一会后走出偏房,只留下一个细致的兵丁在内照顾。 潘国凤立刻遣人报告孙可望。 “柳侍郎,”走入厅堂后,李定国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没想到昆明一行发生了这么大变故,大西军暂时只怕无法接受朝廷的好意了。” 这句话隐隐有送客之意。 大西军四府急需解决内部矛盾,白文选没有死,李定国与孙可望的关系有了缓解的可能。否则,李定国有这个念也无法迈出那一步。他的心腹爱将被孙可望无理由殴打逼死,他若不做点什么无法给军中将士一个交代。 柳随风洒脱一笑,道:“我会在贵阳府等着大西军拿定主意” 李定国也笑了,“柳侍郎确实很有诚意。” 柳随风纠正道:“不是我有诚意,是晋王有诚意” 李定国皱眉沉思片刻,承诺道:“晋王大义,挽救汉人与危难之际,我不会主动与晋王为敌。”他本就不想攻明,白文选一事激发了三府与孙可望的矛盾,投明和攻明暂时都不可行。 有些人一诺千金,有些人许诺如放屁。要是孙可望说这句话,柳随风转头就忘了,但李定国的承诺值得相信。他不做久留,拱手告辞:“我明日会告辞离去,能结识李将军,不虚此行。” 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大西军即使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有孙可望掣肘,现在也不会接受朝廷调令北上,无所谓早一刻晚一刻。 大西军四府急需商讨角逐,达成新的平衡,他再呆在这里不受欢迎。孙可望野心毕露,刘文秀已经公然反抗,李定国只是不想让大西军分裂,才着急送走柳随风。 辞别李定国后,柳随风马不停蹄到府衙向孙可望告辞。 孙可望于脆答应,命潘国凤率军护送他从安南卫大路前往贵阳府。 次日辰时,四府将军共同前来送行。 柳随风一一见礼后上轿出城而去。 出城不过两里地,南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他在轿子中屏息细听。 几十步外传来潘国凤的声音:“来者何人?” 蹄声停息,来人回答:“末将李将军帐下丁原,奉命护送柳侍郎往安南。” 潘国凤道:“柳侍郎已经有我等护送,你且回去吧” 来人却不领情,答复道:“李将军军令,必须送柳侍郎入安南卫方能返回。” 然后,就没了声音,轿子继续前行。 柳随风靠在软软的厚垫上,捻须微笑。他不但给大西军四府抛下了让人难以拒绝的诱饵,而且成功在李定国和孙可望之间埋下了深刺。 李定国已经不再信任孙可望了。 途中仍然是潘国凤护送,李定国的兵马跟在后面,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是监视潘国凤等人不要在路上对柳随风下毒手,然后把罪责推到盗匪山贼身上。 两天后,一行人到达安南卫,贵州总兵皮熊亲自在等候,迎柳随风入卫所。 柳随风没再安南卫停留,而是直接回贵阳,随后立刻命人联络季弘,让他暂时退出云南边境。半年来,锦衣卫在大西军中布置的密探网络已经完毕,朝廷派柳随风前来,季弘不用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五天后,季弘来到贵州府。他带来了从昆明传来新消息,三府将军各率人马离开昆明,李定国返回罗雄州。 大西军在贵州也有无数密探,柳随风的住处周边由他从南京和武冈带过来的兵丁看守,以防大西密探打入贵州守军内部,窥探消息。 季弘夜幕时才来与柳随风相会。 无需柳随风介绍,他已经了解了昆明聚会的全过程。翟哲初让柳随风替代他出使大西军时,他心中尚有不服,此刻他对柳随风佩服的五体投地。 柳随风对季弘不敢怠慢,朝堂中有两个绝不能得罪,一个是宗茂,另一个就是季弘。 两人分主客坐下,季弘叹道:“没想到问题差点出在我这这里。” 柳随风摇头道:“并非如此,孙可望借题发挥而已,你不出现,他也能找出新借口。” “柳侍郎长袖善舞,郑氏与大西军的联盟已经破产了。”季弘有一些更隐秘的情报,一一告之柳随风。 云南的事情交出去后,他不会在贵州久留,把负责云南锦衣卫密探的千总交给柳随风后,他马上要返回南京。 因为,晋王快要等摄政王位了。 ☆、第633章 开创 隆武五年八月,明廷传旨天下,圣上近年来身体羸弱,难理朝事,令晋王翟哲登摄政王位统领朝政,待收复神州驱走鞑虏后,再还政于圣上。 这封诏书上可用两个词来总结——“篡权和虚伪”。 不是翟哲想这么写诏书,而是大明乃至汉人的惯例就是如此。自古禅让还要三推三请,他不但不能表现的迫不及待,要先推辞,表示自己难当大任,最后被是逼无奈才坐上摄政王的宝座。 秋风还带有些余热,晋王府门外站立了整齐的士卒。 不仅如此,三日前,南京提督金小鼎宣布应天府戒严。南直隶和湖广各地府兵也在集结中。宗茂、姚启圣和张煌言均严阵以待,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地盘内打起第一张反旗。 传旨的太监第三次来到晋王府前,金小鼎候在门前广场的右侧。 那小太监惊恐的偷瞄四周身穿留都戍卫号服的兵士,想起三日前这个面白消瘦的南京提督闯入皇宫的凶样,他的双腿仍禁不住要颤抖。 当时有四个同伴前去阻拦质问,不让凶横的侍卫的入门,于是,他亲眼看着那四个人在皇帝面前被活活打死。张瑾脱逃让金小鼎在翟哲面前丢了脸,他积攒了几个月的怨气到此刻才找到机会机会发出来。 象征皇权的玺印首次被带出皇宫,虽然在那早就不在隆武帝的控制下。 皇宫还是皇宫。金小鼎挑选了新的宫女和太监入宫侍奉皇帝,隆武帝彻底成了被囚禁在皇宫中一只鸟,在这里,与他当年被囚禁在凤阳皇陵没什么区别。 “圣旨到”小太监拖长声调。 晋王府正门大开,翟哲已经设好了香案,他没有耐心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晋王翟哲接旨” 翟哲点燃香案,双膝弯曲的跪下,这该是他最后一次接旨了。 看见晋王跪在自己面前,小太监如站在沸腾的油锅上难受。他展开黄绫,匆匆忙忙念完圣旨,然后把黄绫卷起来,侧身站立,举圣旨过头顶。 “谢陛下”翟哲起身,把圣旨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 黄绫光滑,如年青有活力的女子肌肤。 他朝站在不远处的宁盛点点头,转身走入府内。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在这个年代,如果想把事情做好,他必须要成为摄政王,感谢多尔衮,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榜样。 摄政王和晋王的境地有天壤之别。 摄政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发告朝令,而晋王只能用各种手段平衡朝臣。坑蒙拐骗当然没有一力降十会来的畅快。 拿到诏书后,翟哲的背影消失在赤红的大门内。 宁盛走过来,手里拖着一盘纹银,两百两整,道:“李公公,辛苦你了,这些银子不多,是摄政王的心意。” “宁管家,”小太监缩起手,“奴才怎敢拿王爷的大礼” “无妨,这是王爷的赏赐。” 小太监听闻此言,不敢再拒绝,伸出白皙的双手托起银盘。他脑中念头转动,突然哭丧着声音道:“宁管家,您能不能帮我求求王爷,别让我再回宫去了。” 宁盛摇头,笑道:“王爷的意思,你还在呆在宫中合适。” 小太监脸色惨白。 宁盛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事让你做” 囚禁在冷宫的隆武帝不再有威胁,但金小鼎坚持向翟哲建议仍要在他身边布置一个眼线。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是……,”小太监瞬间明白过来,闭嘴不再说话。忠诚于隆武帝的太监都死了,他那夜因怯弱没敢冲出去,留下了一条小命,也因此被金小鼎相中。 翟哲接旨第二日,晋王府的大门上换了一张牌匾。 同日,吏部尚书陈子龙、户部尚书堵胤锡、刑部尚书张肯堂请辞,摄政王准。陈子龙返回松江府,堵胤锡回到宜随后便是走马观花般的官员调动。 礼部尚书马士英改吏部尚书位,南直隶总督宗茂升户部尚书,吏部侍郎柳随风改礼部侍郎,工部尚书张国维和兵部尚书钱肃乐未动,礼部尚书空缺,几社徐孚远升刑部尚书等等。 浙江巡抚张煌言升湖广总督,湖广总督姚启圣调任南直隶总督,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升浙江巡抚,其余大小官吏暂不变化。 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两位东林党大佬退隐山林,朝堂中真正有实权的都是听翟哲话的人。马士英登吏部尚书,对前些日子受陈子龙庇护呼风唤雨的东林党来说简直是噩梦。 至此,大明从前留下来的那些惯例被破坏殆尽。 南直隶、湖广和浙江三地官吏乡绅早有思想准备,没有引发什么变故。 应该说,翟哲捡了个便宜。 甲申剧变时,清兵最南攻打到浙东、赣州一线,剃发从虏的人不计其数,心里的防线早被攻破了。他高估了那些乡绅的胆量、勇气和操守。降的了满清的人,再对他下跪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中秋节之前,新上任的几位朝臣前来摄政王府觐见。 摄政王在大明是个新生事物,没有前例可循,觐见礼仪由宁盛与马士英商讨,最后由翟哲批准。 翟哲坐在高台,各位朝臣在前分立两侧,他们无需像对皇帝那样施三跪九叩大礼。翟哲也不喜欢那种近乎是折磨人的礼节,这也许是前世在他身上留下不多的影响之一。 除了远在云南的柳随风,大家都到齐了。 翟哲双手按在椅背上,心中既有踌躇满志,又有一种紧迫感。 “本王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不会当尸位素餐之人。清虏犹占京师,郑芝龙、孙可望等人不听朝令,朝中诸事都倚仗各位了。” 这是客套话。 马士英先出列道:“因延平王之前有不臣之举,往闽粤的使者未发,臣举荐杨鼎卿为使,前往福州宣旨,并震慑郑芝龙。”杨鼎卿是浙江巡抚杨文骢的儿子,杨文骢是他的妹夫。 翟哲吐出两个字:“可行”他知道马士英与郑氏一直有勾结,马士英新官上任第一件总不能办砸了。 吏部尚书大权在握,马士英不再只是在礼部的摆设,当该加把力气了。 宗茂出列道:“臣在南直隶时,见松江、苏州各地乡绅豪族养奴无数,耕种土地、贩运货物均不缴纳赋税,不仅如此,常有豪绅常把佃户当牛马牲畜,女,棍棒责罚,屡禁不绝。臣以为,乡绅免赋特权不止,此风难平。” 他是户部尚书,翟哲用他就是为了敛财。 朝廷征战不休,将士赏赐、铳炮生产都需要银钱,要还让堵胤锡坐在那个位置上,翟哲只怕还要靠借钱过日子。 翟哲寻思片刻,道:“你拟个章程上来” “遵命”宗茂退下。 首次朝仪简简单单,新进南京的宗茂还没来的及找个合适的府邸。 季弘回到南京,他有随意进入摄政王府的特权,所以不会大张旗鼓拜见翟哲。 他把云南发生的一些详细禀告,道:“大西军已然分裂,李定国和孙可望最后在昆明城不欢而散,刘文秀与孙可望的关系更加恶劣,只要朝廷现在不攻云南,大西贼短期内不可能再对外发动战事。” 翟哲欣喜,道:“大西贼不动,郑芝龙何足为惧?” 季弘道:“云南几块富庶之地都被孙可望把在手中,三府势力已在衰退,柳侍郎出使昆明,把他们的矛盾彻底引发出来了。但末将担心孙可望变本加厉打压三府,大西贼迟早还要落在他手里。” 翟哲大笑道:“无妨,李定国要是缺粮,我们就给他送粮;缺军饷,我们就给他送银子。刘文秀要是愿意率军出云南投靠朝廷,粮饷都不在话下。” 季弘道:“大西军中最强者,还是李定国。” 翟哲笑声慢慢停歇,道:“有柳随风在那里,李定国迟早会投入朝廷。”他上下打量季弘,道:“你把家眷都搬到南京来吧” 这不再是商议。 翟哲依稀还能记起当年季弘断臂时的青涩模样,永莹这些年深居简出,生活简朴,他没给他挑错媳妇。 “是” 这几个亲兵与翟哲也就相差四五岁,但在他们关系近似于父子。 “你先去接家人,回来时还有事等着你。”翟哲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道:“大西军既然老实了,朝廷也不必再对郑芝龙客气” 那张地图极大,不但包含了大明原来的疆域,南边还有琉球、南洋各地,北方一直到漠北蒙古、辽东森林。 季弘顺着翟哲的目光看过去,他首次见到疆域如此辽阔的地图。现在的大明在上面是非常渺小。 翟哲走过去,伸手按住了一个地方。 季弘看清楚那在长江之南,应该是江西。 江西总督万元吉夹在郑芝龙和翟哲之间当了三年土皇帝,郑芝龙上蹿下跳,没想到他要最先倒霉。 在朝廷摆脱了清虏的直接威胁,翟哲登上摄政王位后,他的眼界发生了变化。从前为了对抗清虏他做了许多的妥协,而现在,他要全力加强朝廷的权威。 ☆、第634章 家宴 摄政王登位办得第一件大事是恢复科考。 大明收复南京次年曾经办过一次科考,朱大典因那次科考舞弊案下台。之后,因战事不断,朝中人员不停变动,首辅马士英不作为,科考就停下来了。 陈子龙借用复社的人脉选拔官员,大将军府幕僚也凭旧情升迁。 摄政王亲自草拟文书,命各县秋季组织院试,年前组织乡试,明年开春组织会试。 大明的官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效率。 翟哲甚至提前半年宣布,此次科考由礼部右侍郎朱之瑜主持。朱之瑜是浙东余姚人,他与东林党的关系很不错,与黄宗羲结识多年。这也是给惊惶中的东林士子一个定心丸。 士子们的话又多了起来,对大多数读过书的来说,一条进身之阶比什么都重要。 马府。 马府是南京城仅次于皇宫和晋王府的宅院。不是豪华,而是精致。 江南豪族喜欢奢华,但不是金砖铺地面的那种土豪做派,而是向往一种在烟雨中撑伞独行寂寞的快乐。但是,他们的精神享受需要无尽的物质和崇高的地位来支撑。 没有钱的时候,便什么也没有了。雨后踏白堤只能偶尔为之,他们最喜欢的还是修建一座座只能为他们自己所有的园林、庭院。兴致好的时候,可以请三五好友共赏,那是一张超脱了下里巴人的快乐。 杨鼎卿侍立在马士英面前,他在马士英面前没有座位。 马士英翘着二郎腿,道:“你父亲已经是浙江巡抚,你本来没有为官的机会,我为你争取了这次出使。朝廷缺官甚多,摄政王不是圣上,我想用你也要找个由头。” “外甥明白。” 马士英沾了一口茶水,感慨道:“摄政王登位,是我们家前所未有的好机会。别人以为我马士英只是坐在首辅位置上一直和稀泥,但王爷很清楚我的功劳。不是我把科考压制了三年,圣上的威望不会像现在这么暗淡。只开科考一途,便可以⊥摄政王多了多少支持。” 杨鼎卿神色有些暗淡,曾经是朱聿键的伴读。但在家族和大义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如果是隆武帝执掌大权,他与马士英现下的情形就要颠倒过来。 能从刺杀案中脱身,并挤走了吏部尚书陈子龙是马士英平生最值得得意的事情之一。从弘光朝起,东林党史可法、陈子龙一一败在他手下。 在外甥面前显摆了一会,他接着嘱咐:“敕书你已经拿到手了,到了福建后有两个原则,一、不可与郑芝龙叙私情,不要以为王爷不知道;二、对郑氏不要客气。郑芝龙不像他那个被囚禁的儿子,你一定要强硬,才能稳住他。” “你此次出使,能让郑芝龙上书请罪,那便是第一等功劳;能让郑芝龙放弃起兵,也算过的去,要是让郑氏猖獗谋反,只能说我看错了人。” 杨鼎卿沉思,暗中揣测马士英话中意思。 马士英点醒道:“岳州将军在陕西战事激烈,王爷不想两线开战。”坐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不让人揣测出心思太难了。 “江淮战事已经持续了大半年,兵部正准备让过江府兵回家休养,你把此事可用作障眼法。” 马士英随口说出来都是朝廷相争的关键消息,杨鼎卿只能频频点头。 中秋之后。 朝使出南京,分别往闽粤、广西、贵州、四川乃至陕西等地传旨,最关键的当然是闽粤一行。于此同时,驻守镇江沿岸的郑氏水师奉命调防崇明岛。 夏粮刚刚入库,离秋粮还有三四个月时。 杨鼎卿辞别摄政王南下。 杨鼎卿不是老道的使者,翟哲同意让他出使闽粤,完全出于对马士英的信任。 马士英的能力要远强于他的名声。在江南,要想让吏部尚书不受乡党影响,除了马士英,他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宗茂做事无可挑剔,但吏部尚书不但要会做事,还要会做人,要在谈笑中遏制东林成党。 治国看来比打仗要难得多。 晋王府的书房中。 “烦”翟哲把手中的呈文放下,使劲挠挠头…… 这封呈文是宗茂才交上来的,他已经看了七八遍。不是宗茂的论点和论据不明确,而是此论与当前求稳定大局不宗茂这么快便草拟出一份近万字的呈文,不是空乏的套话文,而是结合松江一地实情,罗列出新政后江南土地分布情况,缴纳赋税和不缴纳赋税土地的对比。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此项策略实施后,户部收入至少能翻一翻。但户部的事情要是这么简单,他还需用宗茂吗? 户部未来有两个要务: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和发行大明宝钞。 这两件事办好能泽及万世,弄不好则要祸国殃民。 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前提是他拥有对天下的局势的绝对控制力。 大西军入云南,孙可望平定沙定洲之乱,借助沐王府的威望绝对控制了云南,顺利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云南才几个举人和进士?但如果孙可望攻入贵州、广西甚至湖广还要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他就等着败亡吧。从来没有只用亡命之徒得就能得到天下的,剥夺读书人最大的特权,无异于与整个天下为敌。 发行大明宝钞更是一柄双刃剑。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魔盒,前元发行过宝钞,明初发行过宝钞,但最终都是一地鸡毛。因为人之贪欲不可能得到完美的遏制。真正看破世情无欲则刚的人不会出现在朝堂上,甚至不会坐在那个宝座上。他相信自己可以驾驭宝钞,但如果宝钞只在他这一世推行,与明初的宝钞又有区别? 翟哲重新拿起呈文卷成纸筒在手心敲击,自言自语道:“宗茂没有错,只是,我该和他谈谈” 门外传来脚步声,翟天健隔着门轻声说:“爹,今日有家宴。” 翟哲看窗外,太阳不知何时落到山下去了。他竟然在书房中呆了整整一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当皇帝原来这么累”他双手掐腰,摇摇晃晃走向门外。 摄政王府大门是王府中最豪华的地方,翟哲崇简,王府内远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奢华。 走在树荫下的碎石小道,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府中的桂花是范伊专门移植进来的。 翟哲走到宴会堂时,三位夫人和三个儿女已在厅内,范永斗、翟堂候在门外。 “王爷”宁盛快步上前弓腰迎接。翟哲登摄政王位,他是地位提升最快的人。 摄政王如同皇帝,但摄政王府没有太监,他的地位相当于大内总管。此番从扬州返回南京敲定朝政大局后,如没有极端情况出现,翟哲不会再回到战场了。这是他人生转型的开始,方进的地位急剧下降,宁盛的地位水涨船高。 翟哲微微点头,直接走入大厅主座坐定,其余人各归本座,侍女开始上菜。 厅堂中很安静,气息有些严肃,也许这就是帝王带来的压迫。 翟哲不喜欢萎靡之音,没有找来歌妓助兴,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找人唱一场《金山战鼓》添堵。 宁盛给他满上酒,翟哲说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从前,我常年在外征战,极少有时间在家中相聚,今日只是家宴,随情尽心。”他很不善于调动气氛。 但等菜肴端上来,厅中的气息立刻活跃起来。 案桌上摆放的几乎全是晋地口味的菜肴,酒也是翟哲最爱的竹叶青,还有撒上香料和盐巴烧烤的羊羔,但并无什么珍奇美味。 范永斗最聪明,品尝了几口,进言道:“看见这些菜,臣便想起了介休和东口。” 翟哲的三个孩子都在江南长大,翟天健不喜这种重口味。翟天行年纪尚小,因常陪乌兰进食,不忌讳北地风味。 翟哲赞道:“我也想念那里” “我也是”屋子响起了一个女声。不是范伊,而是乌兰。 乌兰盯着烤羊羔,有些悲伤道:“王爷,听说王爷已经收复了土默特蒙古,我想归化了不知王兄现在怎么样了土默特的形势很特殊,翟哲有明确的情报俄木布汗还活着。但土默特蒙古关系到他塞外长远规划,他需要把土默特完全掌握在手中,而不是交给俄木布汗。 “喜庆日,少想哀事。”翟哲柔声安慰,“等陕西的局势稳定下来,我派人送你回归化省亲。” “我也要去”翟天行已经十岁,他比兄长看上去要敦实一点。 翟哲哈哈大笑:“你当然要去” 范伊也笑着打趣道:“你着急什么,先学会了骑马,才能去得了草原。” 翟天行举起右手,道:“大娘,我会骑马,明年我想去讲武堂,很快能学会骑马。” 翟哲神情严肃道:“你想去讲武堂,也要等长到你兄长那么大时,下个月,你就去苏州书院,不要再在南京城内虚度光阴。”他很少在家,极少管教儿子,他一说话,翟天行便垂头不敢在言语。 这几年,讲武堂和苏州书院成为江南发展最快的两大学堂,如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已经表现出强大的潜力。 苏州书院名儒如云,讲武堂好在有个明确的归宿,又免食宿,两者都是少年人愿意去的地方。 家宴时间不长,翟堂和范永斗多看少说,这些菜肴甚至比不上他们自家的美食。 摄政王请他们过来,用这么简陋的晚宴招待他们,其用意不言而喻。 ☆、第635章 宝钞(上) 八月中旬,翟哲尚未从才上任摄政王后繁忙的公务中解脱出来,江北给他送来了第一份大礼。 李来亨利用朝廷大义兼并朱守巢等两只义军,纠集六七万众由无为州北上,再次攻破庐江县城,兵锋直指庐州城下。 江北地形在庐州城是个交接点,庐州处于南北交接之地,坐江望淮,庐州城以北多是平原,庐州城以南多丘陵。 李来亨再次攻下庐江后,立刻在险要处设立关隘,不敢轻举妄动,派人来南京报捷贺喜,并请兵支援攻打庐州府江南兵马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兵马派往江北。 袁宗第死后,他麾下兵马原本就是忠贞营中人,现暂归李来亨帐下,庐江县已有正兵约一万五千人,作为一个牵制性战场已经足够了。 翟哲回书,朝廷无一兵一卒驰援李来亨,但准许李来亨整编英霍山区的义军。无兵无钱,只能放权。 处理完李来亨军中事,摄政王下令,召苏州书院方以智和黄宗羲入京。 半个月来,摄政王替代了皇帝,南京城的朝廷已经正常运转起来。有关摄政王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再显得那么新奇。 各地的士子都在准备马上要进行的科考,除了郑芝龙问题还在悬而未决中,大明各地一如从前。 信使把命令送到苏州,方以智接令苦笑。 这一个月来,江南只有一个地方对翟哲登摄政王反响最大,就是苏州书院。方以智在苏州书院中说一不二,把学生和士子们的咆哮声全都压制下去了。他昨日才和黄宗羲吵了一架。黄宗羲要返回余姚,但被他阻止。 一份公文,还有一份私信。晋王登摄政王了,对他还是很亲切。 方以智突然有些想念翟天健,摄政王世子是他精心雕琢的样品,那几年,他没什么事,把平生感悟教授给了一个孩子。现在想想,如果世子有一天会登上皇位,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书信字迹潦草,应该是一气呵成。公文上则全是端正的小楷,右下侧盖有摄政王的印信。 方以智先看书信,再看公文,脸色渐渐变得非常严肃。 思考了片刻之后,他把书信收好,手里拿着公文往黄宗羲的住处走去。 门外无人。 他轻轻推开门往里看,黄宗羲正盘膝坐在屋子朝远处的太湖方向发呆。书院前方是农田,再往前便是碧波荡漾的太湖。 稻田里一片翠绿,江南的晚稻才刚刚抽穗。 黄宗羲知道有人进来了,他没有回头。苏州书院中,敢不敲门就走进他的房屋的只有一个人。 他身躯未动,背身说:“密之兄,我会留在这里,完全是看你的情面” 方以智手里捧着敕令,道:“我当然知道。” “翟哲狼子野心,我原以为他是大明的周公,没想到是操莽一般的人物。”黄宗羲犹然愤愤不平,“清虏未灭,他火急火燎从江北回到南京原只是为了夺权。” 方以智道:“太冲,你我既然下定决心,做这传道解惑之人,何必再揪心于朝中事再说,你也曾说过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密之兄,此言差矣,”黄宗羲双手按住竹床转过身来,见方以智手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后面半句话缩回去,一脸防备的模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以智把公文递过去,笑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得到一个当面责问摄政王的机会。” 黄宗羲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扔到身边,道:“此乃乱命,我不会从,你也不许去,否则你我隔袍绝交。” 方以智走过去把公文收好,问:“太冲,你不想知道摄政王召我们去南京于什么吗?” 黄宗羲非常倔强,道:“不论做什么,你我既然决意只做传道解惑的人物,不必再去朝堂。”他用方以智刚才说过的话来反驳。 方以智笑道:“此行正是摄政王要我们去解惑。” 黄宗羲冷笑道:“他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去解惑?” “摄政王要发行宝钞,专门请我们二人前去问计”方以智透露实情。 “什么,发行宝钞?”黄宗羲突然放声大笑,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问:“你是看我痛苦,特意来让我开心的吗?” 方以智神情严肃,道:“真真确确。” 黄宗羲突然变得很开心,道:“好,好,他要发行宝钞,就让他自取灭亡吧” 他二人不是只通八股的书呆子,对大明现存问题的弊端都很清楚。方以智问:“商号可用银票,朝廷为何不能用宝钞?” 黄宗羲转过身去,面朝窗外,不再说话。 “我决定往南京一行,你真的不去吗?”方以智于心不甘。 “你真的要去?”黄宗羲又掉过头来。 方以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我受王爷大恩,王爷有召,当然要从。” 黄宗羲怒斥道:“你只记得翟哲救你,却不知道大义之所在。救你的人在朝廷,要杀你的人难道不在朝堂?” 方以智总算明白过来,黄宗羲真正痛恨的人是马士英。他父亲黄尊素是当年东林六君子之一,死在阉党之手,马士英是阉党。 “大义?”方以智哼了一声,道:“我要说我曾经投靠了顺贼,你相信吗?” 黄宗羲忍不住道:“那是马士英对你的陷害” “朝廷连顺贼都能谅解,我那点冤仇算得了什么?”方以智不想重提往事,再劝道:“王爷尚未决定何时推行宝钞,召你我去正是垂询此事,以保万无一失。” 翟哲也正是看了黄宗羲写的有关税赋和田亩方面的书稿,知道他是有才之人,才请他前去。 黄宗羲长叹一声,道:“宝钞,是翟哲无法控制的魔鬼如今朝廷兵事频繁,翟哲动了发行宝钞的念头,只怕是军中缺少银子和赏赐,长久以往,宝钞滥发不可避免,此乃饮鸩止矣。”他近年来编写税费改制书籍,看过不少前人总结的宝钞发行的利弊。 ☆、第636章 宝钞(下) 两人的争论如从前一样没有结果,黄宗羲最终没有随方以智前往南京,但他也没有真与方以智割袍断交。 他对翟哲的感觉很复杂,他说过“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但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也未必能完全体会和履行。 甲申剧变对东林党中有识之士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早在甲申之前,陈子龙已经走向经世致用之路。黄宗羲的方向不同,他的思考在于天下剧变的本源——制度与人心,这是个在几百年后也没能得到完美答案的问题。 儒以一物不知为耻,方以智在这两方向都有涉猎。他们研究的东西没有明显的界限,甚至在许多的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 六年了。 从那次在秦淮河畔被义愤填膺的士子殴打后,方以智首次回到南京城。六年,早已物是人非,曾经的相好也不知嫁做哪家商人妇了。 秦淮河已不复往日模样,河坊边冷冷清清,南京城内最好的地方已经变成玄武湖畔。 酷暑刚过,秋风拂在他的脸上,这里的河坊本是难得的避暑胜地,但经过许义阳深夜横扫河坊后,士子富商不敢来这里寻欢作乐,官训丨也不敢再在这里扎堆买坊。 方以智站在河畔缅怀了许久,掉头离去。他在想当年的青葱岁月,也在想当年的纸醉金迷。 残败的河坊在诉说东林党最好的日子过去了。 方以智不确定忠贞营中是否有人能记得自己,如果复社士子知道他曾经确实跪在大顺军的脚下,黄宗羲等人会怎么看他?在甲申剧变前,他曾经有过担心,甲申剧变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前日,他悄悄来到南京城,没想到一进城,摄政王世子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儒家讲究尊师重道,但关系到帝王家完全不同。翟天健见他后仍如从前那般行礼,他不敢受。 这两天,翟哲一直没有召见他,他得以重游秦淮河。听说玄武湖那边青楼酒坊林立,比从前的秦淮河还要繁荣,南京城的勋贵多在那里聚会,他却没什么兴趣。 回到住处,翟天健在等候,随他走入屋后,道∶“先生,父王明日要见你。” 翟天健成熟之快,让方以智刮目相看,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他没有问,翟天健继续补充道:“户部尚书宗大人前些日子与柳掌柜去了太平府,昨日才回来。”这是他向老师透露的消息。 “这就对了”方以智笑。发行宝钞离不开户部,日升昌号是寄生在户部上的钱庄,相当于从前皇帝的内库,但又不完全相同。 翟天健见老师胸有成竹,不复多言。他没有久留,说了几句话告辞道:“明日辰时,我会来这里接先生。” 方以智送他到门口。 翟天健的个子甚高,今年十五岁与他身高已经相近。 他在驿馆目送翟天健坐上马车,自言自语道:“明年就到了可以大婚的年纪了。” 摄政王世子是陈子龙的女婿,复社士子又多了个幻想。世子大婚,那一定是个普天同庆的聚会,喜事之后,朱氏大明就永远变成过去。 次日辰时。 翟天健准时到达驿馆,方以智登上马车。 有摄政王府的侍卫骑马开路,马车一路畅通顺利。方以智盘膝坐在松软的垫子上,闭目沉思。他认同宝钞,但现在不是推行宝钞的时候,他今日一定要劝阻翟哲。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下。 翟天健先下车掀开门帘,方以智只能承受。他走下马车,一眼便看见了门口那两座张牙舞爪的石头麒麟兽。 “先生,请入府。”翟天健没有让老师继续发呆。 方以智笑道:“我不喜欢拘礼,世子不必如此。是不是王爷嘱咐你这么做的?” 翟天健恭谨道:“先生教诲我多年,理当如此。”他脸上古井无波,方以智会意一笑,很了解他这个弟子。翟天健寡言,能藏得住心思,但他不是这么殷勤的人,一定是翟哲特意嘱咐。 走进王府,右侧的青石地停了两辆马车。 宁盛迎过来,先向方以智见礼,再朝翟天健见礼,堆着笑脸道:“宗尚书和柳掌柜都到了。” 翟天健告退,方以智随宁盛入内。 议事的地点在翟哲书楼的右侧,那里有个小厅堂。 方以智到走到门前,看见翟哲与宗茂和柳全正在说的兴高采烈,宗茂甚至还在挥舞手势。宁盛先入内禀告,得准许后才又出来领着方以智进去。 翟哲由晋王升摄政王,规矩与从前比已是大有不同。 方以智缓步入内,翟哲令侍卫赐座,不会再上茶了。 翟哲朝方以智额首,道:“你们三人都到了,原本我还想叫来黄太冲,没想到他对我还有些误解。今日请你们来,是为了商议发行大明宝钞一事。” 这三个人是值得他信任的最能于臣子。宗茂、方以智和柳全的能力已被证明过。他抽调了如此强大的阵容,说明大明宝钞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发行宝钞,势在必行。”翟哲先定下基调,随后转变语气道:“但如何发行,如版式、防伪、发行面值,发行数量,发行时间,尤其是如何限制宝钞滥发,你们三人要给我拟个规程出来。” 宗茂、柳全和方以智各怀心思,他们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先听。 “宝钞不是一张纸,一张宝钞就是一块银子,一担稻米。柳掌柜和方密之不是朝廷官员,但我也不在你们三人中确定主官。从今日起,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你们三人给我拟定一个发行宝钞的章程出来。我不怕时间长,只怕你们思虑的不够细致,只有你们三人共同认可的章程才能交到我手上。” 他已经说出来发行宝钞的最重要的原则。眼前这三人虽然不能迅速理解的透彻,但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元宝钞和明宝钞两次失败的经验教训丨一定找出相对完美的规程。 柳全果然不会为精通钱货的掌柜,最先想明白,道:“王爷的想法真是奇妙。若如王爷所说,宝钞便如存在日升昌钱庄的银票。近些年,日升昌号信誉良好,富商常用日升昌号银票进行大宗货物的交易,宝钞像小数值的银票。” 翟哲大喜,道:“不错,正是这个思路。”柳全在这三人中才智最次,但他常年与银钱打交道,对此类事有旁人无法比拟的敏感度。 翟哲继续玩笑道:“只要世人相信日升昌号的银票可以随意兑换,你甚至可以伪造银票拿出去交易。” “啊”柳全张大嘴巴,摇头否决:“此事万万不可。此法虽然可贪婪一时,但可毁万世基业。日升昌号做异地通汇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再说,此法一开,有一便有二,迟早会酿成大祸。” 翟哲点头道:“柳掌柜是明白人,但朝廷发行宝钞与发行银票相似,又有不同。” 方以智听了这么一会,转动念头,放弃了入门前劝阻的想法,问:“王爷,我只问一句,谁来控制发行宝钞?” 此言直指最死穴,再完美的章程,也需要有人来执行。他记得临行前黄宗羲说过的话,没有人能完美的控制欲望宝钞虽有百利,但实如洪水猛兽。 翟哲现在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有自己的设想,但现在不到说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解释,直接到:“先拟章程” 方以智不再坚持,他要回去找黄宗羲好好商量。 从方以智入门后,刚才还表现极为兴奋的宗茂再没有说话。发行宝钞本该是属于户部的事情,现在多了两个分权的人。还好这两个人他都熟悉,而且又不是他讨厌的人。 户部面前摆放了一个个艰巨的堡垒,盐政改制、各省田赋差异性改制。譬如将在杭州、苏州、松江和南京四地推行无田地雇工免除丁税的政策,以推进棉纺和武器工坊发展。 暂时不能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宗茂只能找各种微调的方法找银子。 谈话持续了一个时辰,其中还说到今年朝廷将在十六个县直接征收粮食作为田赋,以填补户部粮仓的空白。 在南京城中逗留了一日,方以智踏上了归途。发行宝钞是一门学问,他要好生研究一番。 这也正是翟哲找他来的目的。宗茂和柳全可以找到合理发行宝钞方式,方以智和黄宗羲则可以把这些变成一门学问。 翟哲想从发行宝钞中得利还要有些日子。 好在今年北伐大军连战连捷,收复了扬州府和陕西,日升昌还是能从江南和湖广富商那里借到银子,那些银子转一次手便进了户部,成为北伐的军资。 江南产粮,尚有余钱组建骑兵,钱粮不是当务之急。 这边商议宝钞的事情才结束,锦衣卫密探返回南京。翟哲一直在盯着郑芝龙,没想到广西先传来噩耗。广西巡抚瞿式铝鞭打前往桂林送信的使者,公然宣称翟哲囚禁圣上,形同谋反,正式起兵清君侧。 ☆、第637章 叛乱起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某些人的胆量。 拿到锦衣卫送来的密报,翟哲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闽粤、广西、贵州、大西军包括云南,那些人都是表面服从在大明的旗帜下,但都不曾对他心服口服。 郑芝龙胆子小,但现在有了一条导火索,形势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瞿式铝怎么会这么大胆子,不等郑芝龙消息,竟然率先起兵?”翟哲无法理解,他这样凡事都需三思而行的人无法理解瞿式铝的莽撞。 湖南邻近广西,离广西最近的正兵是武冈总兵陈友龙。但陈友龙出身旁支,以前从未在他麾下效力过。 人心难测,登上摄政王位,翟哲方能明白为何坐在皇位上的人为何对掌控军权的人小心翼翼。 此刻,他尚未用“孤”自称,但他确确实实已是孤家寡人。论起帝王心术,他不但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反而要彻头彻尾的隐藏住自己的心思,哪怕是对最亲近的人。 “陈友龙在武冈根深蒂固,既是朝廷在西南的倚仗,又不可再让其在广西扩张势力。”翟哲闭目思虑。左若远在陕西,逢勤要镇守淮扬,李来亨在庐江县刚刚有所进展,其他如金声桓、李志安等人都不是他心仪的武将,他突然想起一人。 那个人年纪轻轻,在军中资历尚浅,而且那个人在湖南小有薄名,与陈友龙还有旧交。 “许义阳,就是他了”翟哲当即拍板做出决定。 许义阳只是副将,但在萧之言军中已是独当一面,完全具备统领大军的能力。 八月底。 锦衣卫前往江北樊城传旨,授许义阳监军使一职,统领湖南兵马平定广西之叛。 监军无品级,无定制,以前是太监的专利,监军使一职是翟哲独创,初次用来觉得很是顺手,既没有贸然提拔许义阳拔苗助长,又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若不是许义阳在湖南有过一段耀眼的经历,又与陈友龙关系不错,他万万不敢如此任命统兵大将。行军忌讳职权不明,他若命别人去统领陈友龙,至少要是个总兵,否则无法压制武冈兵马。 锦衣卫到达樊城,萧之言驻守此地,许义阳正在新野于清虏南阳军纠缠不清。 这道圣旨来的非常突然,萧之言猜不到其中的内容,命人召回许义阳。 许义阳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赶回樊城。他这个夏天来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愣是把一个白皙俊朗的青年晒成红膛脸。 萧之言设立好香案,许义阳跪地听旨。 听完锦衣卫的宣读,许义阳反应了一阵才从震撼的情绪中走出来,他好不掩饰自己惊喜。朝中比他资格老的武将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平叛这等大事统兵权竟然落到他的手中。他听的明白,虽然职位是监军使,但履行的职责是统领大军。 摄政王对他厚待无以复加。 “恭喜许使”锦衣卫交出圣旨,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道:“这是大将军府的调兵公文” 许义阳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翟哲担心武冈兵马不听调动,命他在江北军中挑选两千兵马上任。 萧之言与他的义子一样高兴,翟哲重用许义阳,就是对他不忘旧情。他在南京犯了原则性错误后,这辈子不可能再掌大权,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义子身上。 兵部公文限定的日期紧急,萧之言一边命人招待好锦衣卫,交代许义阳道:“张兆义麾下有五百骑兵,我交给你带走,你再从金将军那里讨些步卒,金将军不会糊弄你。” 许义阳连连摇头,道:“广西瞿式铝只是绣花枕头,河南清虏才是劲敌,爹身边离不开张游击。” 张兆义跟在萧之言身边十几年了,麾下五百兵马是明军营中最精锐的突骑,能与女真骑兵对战不落下风。这些亲兵是萧之言在战场上安全的保证。 “休要推辞”萧之言拍拍胸口,笑道:“张兆义跟着我多年,到现在才是个游击,你带他出去给他某个出身。你带走他,我才能操练出第二个张兆义。” “爹”许义阳神色为难。没有张兆义这样忠心耿耿的猛将在萧之言身边,他不放心。 萧之言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骂道:“你怎么如此婆婆妈妈” 许义阳不敢再多言。 张兆义还率军在新野一线活动,萧之言立刻下令命他赶来樊城。许义阳又往金声桓营中借兵,凭借萧之言的情面,又借了一千精锐铳手,弓辰再出五百兵马,凑足了两千人。 新上任的湖广总督张煌言调集水师协助运送,许义阳率军离开江北。 水师战船途径洞庭湖,许义阳率军在长沙府登岸,清点才汇集的五千府兵往武冈进发。他还没到武冈,锦衣卫奉命又送来了密信,他方才弄明白广西叛乱的缘由和内幕。 大军进入武冈。 武冈总兵陈友龙出城二十里迎接,一见面便摇晃双臂道:“许使,终于又见到你了”也许是与蛮夷的苗番呆久了,他好似忘了汉人的礼仪。 许义阳催马上前,笑道:“听说苗番都称你为阎王,不知广西人怕不怕你。” 陈友龙道:“许使放心,只要您让我打先锋,半个月便能荡平瞿式铝那帮反贼。” “不急,且入城说话。” 一行人进入武冈城,陈友龙详细讲解军情。 瞿式铝举旗叫出清君侧的口号后,曾率军来攻打过湖南,被陈友龙利用熟悉的地形击退。 他有些迷惑,道:“广西的狼兵善战,但这次表现很差劲,依我看广西的兵马有些问题。瞿式铝督军攻打武冈被我击退不足为奇,但陈邦博在永州城下磨蹭了十几天无功而实在不正常,要知道永州只有两千守军。” 许义阳问:“广东没有反应吗?” “广东确实有兵马在临武附近集结,但目前尚未出动。”陈友龙有些担心,道:“闽粤郑氏与瞿式铝关系密切,若闽粤也叛乱,西南的局势就坏了。”他这个表现,真当不起“五阎王”的名号。 广西兵马共有四五万人,陈友龙原本指望朝廷能派大军前来围攻瞿式铝,没想到许义阳只带来了七千人,还有五千湖南的府兵。 ☆、第638章 不反也难 广西的叛乱事发突然。 半个多月前,朝廷的使者到达桂林,瞿式耜早知道圣旨的内容,他的随即称病拒见。应该说,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在郑氏态度不明时,广西唯有静观其变。 使者在驿馆逗留了三天,瞿式耜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第一次看见郑芝龙送来的血诏时,想起隆武帝在被囚禁在深宫中的惨状,曾经抱头痛哭。郑氏所谋甚大,与大西军、吴三桂甚至清虏都有联系,他本对郑芝龙充满期待,只等翟哲登上摄政王时,传檄天下,群而攻之,拯救圣上与水火之中。但现在朝廷诏书已下,南京朝廷剧变,天下没有一镇有反应。 连续多日,瞿府大门紧闭,瞿式耜不见使者也不见外客。 夜幕时分,一个头戴青色小帽的年轻人人低着头走到大门前,伸手摇晃黑色的门环。 “笃笃笃”的声音清脆悦耳。 片刻之后,深红色的木门先张开一条小缝,然后再张开能容一人进出。一个中年人探出脑袋,道:“回来了,老爷正在书房等着你” 那年轻人先施礼,小声透露道:“今日也无事” 中年人是瞿府的管家,等年轻人入门后向外张望一番,重新把门关上,指着东边的一排厢房道:“张大人来了,你速去书房” 书房内,瞿式耜与张同敞对面而坐。 杯中茶苦,两人嘴中心中无一处不苦。 张同敞道:“错过这的起兵的机会,大明必亡”他祖父是万历年间名相张居正,拜瞿式耜为师,对朝廷忠心耿耿。见过隆武帝的血诏后那刻,他已下定决心与翟哲势不两立。 瞿式耜正襟危坐,叹息道:“我当然知道,没想到陈卧子也退让了,真是让我失望。” 张同敞道:“陈卧子?他与翟贼已是一家人,此次辞官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 瞿式耜情绪变得激动,骂道:“可惜何云同大事不成,让陛下受苦,吾等即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彼此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指点江山,骂的十分痛快,仿佛天下再没有比他们还明白的人管家来到门口轻轻叩门,禀告:“张五回来了” 有些形象不能让下人看见,瞿式耜稳定情绪,大声道:“让他进来” 管家推开书房木门,那带着青色小帽的年轻人进门弯腰,禀告道:“天使今日在驿馆未曾外出,也未曾见外客。”他叫张五,负责监视驿馆的传旨锦衣卫。 张同敞插言:“他还真是有耐心,一定是翟贼早有交代。” 瞿式耜正待说话,外面一溜小跑来了一个家丁,一边跑一边惊慌喊叫:“不好了,外面有人在砸门” 管家恶狠狠瞪了那家丁一眼,他只离开一会,门口就出了事情。 瞿府安静,外面撞击木门的声音“砰砰”作响。 瞿式耜大怒,猛然站起来骂道:“随我过去看看,谁敢如此无礼?” 张同敞随在瞿式耜身后往门口走去。管家朝来报信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那家丁会意,飞奔到厢房找来二三十个人跟在后面助势。 瞿式耜憋着满腔怒火。在广西这片地上,现在还是他说了算。 家丁打开大门,门口站着四个人,一位个头不高精壮的汉子正在敲打门环,后面带着三个随从。 看见来人,瞿式耜惊讶道:“陈总兵” 来人正是广西总兵陈邦博,粗声粗气道:“瞿大人,你躲了三天,可是急死我了” 瞿式耜露出关切之意,问:“发生何事?” 陈邦博苦笑,道:“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我才着急。” 两人堵在门口,张同敞在后面忍不住提醒道:“还请入内说话” 陈邦博等四人入门,瞿府管家重新把门关上。 他与瞿式耜并肩而行,把张同敞挤在身后,张同敞忍住不满。这些武将越来越无礼,见到文官不但不再恭敬,有时候甚至还会现出蔑视之态。 三人边走边说话。 “瞿大人,为何还不起兵?”陈邦博张口直问关键处,“翟贼形同谋逆,大人躲在府中装病,难道是怕了吗?”他口气很是轻佻,让人听起来极不舒服。 瞿式耜竟然被问得心中有羞愧之意,但他口中不可能服软,斥责道:“你懂什么,兵者,国之大事,岂能仓促行事,延平王筹划全局,本官正在等着他的消息,只怕贸然起事,泄漏了消息,坏了延平王的大事。” 陈邦博毫不买账,义愤填膺道:“贼使到福州,延平王不是事到临头退缩了吧” 这句话点到瞿式耜最担心的地方,他骂道:“休要胡说” 陈邦博似笑非笑的看向瞿式耜,问:“如果郑芝龙不反,大人该怎么办?” “不会如此”瞿式耜心中更加慌乱。 说话的功夫,三人走到书房门口,瞿式耜先进去。陈邦博站在门口,堵住了跟在后面的张同敞。 瞿式耜坐定后发现异状,招手道:“陈总兵进来商议” “我不进去了”陈邦博朝天拱手,“想到圣上被囚禁在宫中,下官近日食不知味,睡不能眠,今日我来府上只求大人给个明白话,起兵还是不起兵?” 瞿式耜摸不着头脑,问:“陈总兵这是什么意思?” 陈邦博道:“难道郑芝龙不起兵,大人就要眼睁睁看陛下受苦而不顾吗?” “当然不会” “大人要等郑氏,不如诱郑氏。郑芝龙胆子太小,广西起兵打出气势后想让郑芝龙不随都难,天下人恨翟贼久矣,只差个没有起头的了。大人名望在江南远胜过郑氏,何总督还有些部下在对大人望眼欲穿。大人在等,天下事是等能登出来的吗?” 后面的张同敞被镇住了,前面的瞿式耜也被镇住了。 陈邦博,一个粗鲁的总兵,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起兵”瞿式耜屁股在椅子上刚坐稳,重新站起来。 张同敞握紧拳头:“起兵,有陈总兵这样的忠诚的武将,何愁大事不成?”他转动念头,又问:“何时起兵?” 陈邦博傲然站立:“今夜” 武人就是比文人有效率。 两个时辰后。 子时已过,桂林城的街道上偶尔传来一声狗吠。 西城的兵营的大门像是被一场狂风刮开,手持火把的士卒整齐列队走出。兵士的脚步很轻,甚至没有惊醒街道两侧的住户。 火把照耀下,陈邦博的笑容有些狰狞。他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两刻钟后,五百兵丁包围了驿馆,守备兵丁一哄而散。陈邦博猛一挥手,兵士们高呼“奉广西巡抚瞿大人命清君侧”冲入驿馆。 南京使团共二十四人,使者正在梦乡中迷迷糊糊,兵丁把那些人从床上拖下。他们没有用刀剑,而是用藤条抽打一个年轻的游击将军站出来,喝叫:“朝廷晦暗,奸臣当道,瞿大人起兵清君侧,今日饶尔等性命,让你们回南京去送信。” 这种局势再反抗等同于找死,锦衣卫使者抱头光脚连夜被驱逐出桂林城。 这是陈邦博主动请来的差事,到达驿馆后,他从头至尾没有露面。 三日后,广西巡抚瞿式耜传檄天下,直呼翟哲为乱臣贼子,号召天下有志者共诛之。起兵后,他俨然替代了郑芝龙盟主的地位,命人往闽粤、贵州和四川送信,但他一向对流贼深恶痛绝,深思熟虑后没有理会云南大西军。 陈邦博是五年前从广东败退来到广西,他麾下兵马多一半分散据守在广西和广东的交接地。桂林附近的广西本地狼兵多听瞿式耜的命令。 三人商议军情后,瞿式耜命陈邦博集合兵马从往东路攻永州,自己聚集兵马攻武冈,想从两路夹击长沙。 朝廷在湖南留守兵马只有正兵陈友龙一万,府兵两万,尚不及广西兵力雄厚,他认为可能还有些何腾蛟留下的部下起兵响应,平定湖南只在旦夕之间。 但战局的发展给他迎头浇了一盘冷水。 陈友龙把武冈经营的固若金汤,以狼兵之勇半月未见战果。广西狼兵凶悍,但军纪非常差,在武冈抢夺诸苗部钱财妇女,引发苗人反扑,后路粮草供应不上,不得不退回广西。 武冈易守难攻,陈友龙在那里根深蒂固,兵力雄厚,在此吃瘪也就罢了。让瞿式耜抓狂的是,陈邦博率军两万攻打永州小城,半个月未见进展。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好消息无影无踪。 闽粤迟迟没有起兵,朝廷反应极快,监军使许义阳已到了武冈,郑氏留守广东总兵的郑彩集结了两万兵马在韶州府,但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瞿式耜正在一筹莫展时,斥候前来禀告,朝廷监军使许义阳率武冈兵马向靖州进发,妄图从柳州攻入广西,包抄桂林府后路。 广西的兵马都集中在桂林以北,瞿式铝预感大势不妙,但他没什么可怕的,从起兵那刻起,他便舍弃了项上首级瞿式耜在广西素有威名,狼兵出广西打仗是一群狼,在广西本地坚守各处关隘就像一群虎。广西山路又多,萧之言交给许义阳的张兆义五百骑兵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路打下来,金声桓分拨的一千鸟铳手最管用。 ☆、第639章 烤雁 广西和广东相接,郑氏留守广东的武将是郑彩。 他奉命调集兵马聚众韶州府,但没有擅自开战的权力。二十天,消息已足够在福州和广州之间走个来回,郑芝龙那里还没有答复。 半个月前,明军监军使许义阳派使者到韶州,命郑彩即刻率军攻打广西,剿杀乱党。 郑氏不反,朝廷则有大义在手,许义阳一个副将,头上挂着监军使的头衔便可以延平王的兵马指手画脚。 郑彩对这个使者百般瞧不上眼,但他仍然好生伺候来使。要是因为一时的生气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那会要后悔一辈子。 他还记得年初往南京时,郑森对他说的那些话,但是,他仍然不想造反,而且他知道延平王也不想。闽人对大海比对陆路的兴趣大,只靠土地,闽人甚至活不下去,唯有大海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财富。 明军的使者是许义阳的部将张二武。 到韶州这几天真是让他乐开了花,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两个貌美如花细皮嫩肉的女人陪侍,他从未过过这么畅快的日子。 他能首次出使的机会来自于许义阳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当然,这一趟的享受是应得的,因为如果郑氏决定反了,他就是上门送首级来了。 听说派他来广西这是锦衣卫的命令。广西战场要为闽粤大局服务。 这也是一种对郑芝龙施压的方式,从柳随风拆散了大西军后,朝廷对郑芝龙越来越严厉,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问。 清晨,阳光照在灰白的窗户纸上。 张二武伸手乱摸,顺便用力捏了一把无意中触及的软肉,引发一声娇呼。 “起来了”张二武越过一个柔软的身体,下床穿好官袍。他现在的职位是协同守备,希望打完这一仗能升到游击将军。 走了两步,他脚步有些虚浮,腰肢酸胀,心中暗叫不好。帷帐中比战场还要辛苦,再这样回到军中一定要受到责来韶州已经十几天了,他不知道广西的战事发展进展如何。 每日吃完早饭到街上溜达溜达,心情不好的时候到衙门找郑彩唠唠嗑,这就是他半个月在韶州府于的事情。 张二武想起来,自己已经两天没去找郑彩了,可不能玩乐忘了正事。 领着两个亲兵到了韶州衙门,他正好看见郑彩全副披挂率领一队兵士正要出门。 “郑总兵,你这是还要去哪啊?” 郑彩看见张二武,招呼道:“我正要去找你,昨夜王爷军令到,命我率军追缴广西乱党” “什么?”张二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郑彩挥舞手臂道:“上午准备粮草补给,午后出兵广西” 竟然真有这等事张二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郑彩问:“张守备是随我出征,还是回去禀告许监军?” “我?”张二武恋恋不舍,“我还是回去把消息尽快禀告许监军吧”他不顾自己腰酸背痛,匆匆到驿馆召集部下。 次日,他亲眼目睹郑彩率军杀向平乐府。 候鸟从北往南飞。 头顶上的大雁的队形一会排列成“一”字,一会排列成“人”字。它们不明白脚底下这片土地正在经历换天之变张二武从南往北走,再折返往西才能回到明军的兵营。 广西的叛乱到此结束了。 三日前,许义阳率军攻入柳州大败广西参将陈奇策。瞿式耜从桂林调集罗全斌来援,同时命陈邦博率军如桂林城加强防御,没想到陈邦博入城后立刻发动兵变,囚禁瞿式耜和张同敞,向许义阳送出降书。 今日,郑彩率军攻入广西,联系攻破南部几个消息闭塞还在负隅顽抗的县城,略表姿态。 道路上有不少不明真相盲目逃难的百姓,张二武连续抓了十几个人询问,也没弄清楚形势。直到他逃到永州,见到永州守军才知道明军已经收复桂林。 瞿式耜已除,广西还有几个县城负隅顽抗,陈邦博正率军猛攻表忠心。 张二武弄清楚状况后忍不住在腹中骂了郑彩几句,郑彩一定早就得到了消息,也不阻拦,让他多走了两三天的山路。 他不知道郑彩早已讨厌死他这个混吃混喝还骂人的使者了。 一行人与逃难的百姓中走在相反的方向赶往桂林。 离桂林百里,张二武遇见了张榜安民的兵丁,那些人是陈邦博的部下。 简单询问后,那些人告诉他,明军监军使还在柳州,桂林城在陈总兵的控制下。桂林城内的广西本地兵马已经向陈总兵投降,他们现在归陈总兵指挥。 张二武只是有些失望,他的身份还接触不到深层次的消息。他嚷嚷几句,道:“怎么回事,柳州离桂林只有两三百里,大人怎么还不来接受桂林城。” 许义阳未进桂林城,他也不能进。 桂林到柳州有运河可行,兵荒马乱中仍然有人忙着做生意赚钱。张二武雇了一座小客船,装下随行的所有人,摇摇晃晃向柳州。 桂林山水甲天下,张二武归心似箭,无心欣赏沿途风景。 坐在船上行走了两日进入柳州府地界,这里属于明军的管辖范围。张二武看见岸边的明军旗帜,连忙催促船夫靠岸,他们遇见了陈友龙的斥候兵。 张二武上岸通报身份,那些斥候将信将疑,把他们引向附近的鹿寨县。 进入鹿寨山区走了一个时辰,出了一道山弯,眼前旌旗如林,张二武一眼便看见“许”字大旗。 陈友龙军斥候向大营通报后,许大武出来相见,确认没有带错人,才放心离去。 张二武兴冲冲的问:“大哥,大人在哪里?” 张大武指向东边的一座布满树林的小山坡,见到兄弟回来,他现出几分紧绷绷的笑容。 张二武一溜烟往那座小山坡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说:“我先去见大人,有要事禀告” 山坡茂密的树林中有几股青烟冒出。 张二武先通报,得允许入内。他走进去,见许义阳正耐着性子在吞吐活跃的火苗上转动一只禽类,不知是鸭子还是鹅。 “你回来了”许义阳抬头,又重新低下头。 张二武单膝跪地,道:“末将不辱使命” 许义阳道:“你回来的真是时候,我这只大雁正快要烤熟了。” ☆、第540章 南迁雁难存 张二武手里拿着许义阳递过来的大雁翅膀,啃一口,讲几句话,把自己的在韶州府的半个月的历程说了一遍。 几月几日到衙门,见郑彩后说了些什么,郑彩是怎么答复的,等等,不敢有一点错漏。连郑彩送他两个歌妓陪侍也不敢隐瞒。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告了一状。郑彩明知陈邦博已反正收复桂林,还让他绕道从永州来到柳州,平生增加了一倍多的山路。 手里的大雁翅膀黑呼呼,看起来许义阳的手艺不怎么样。张二武齿奋力撕咬这翅膀上不多的肉,也许是许义阳烤于了,也许大雁就是这个味道,这个大雁翅膀与他半个月前在韶州府享受的美食不能比。 肉很于,像嚼不烂的棉纱,张二武话说完了,不想再吃。抬头见许义阳正在盯着他,他有些心慌,硬着头皮把手中的翅膀啃于于净净。回想大人刚才烤大雁那神情专注的样子,他不敢在脸上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表情。 “你做的不错,”许义阳拍拍手站起啦,绕着篝火走了一圈,突然问:“雁肉好吃吗?” 张二武道:“嗯……,好吃” “我觉得很差劲”许义阳嘿嘿笑。 “这些大雁从北方迁徙来南方是为了躲避寒冬,但它们飞越千里,到了广西还是不小心在我手里丧了命。” 每当许义阳说这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时,张二武知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吃完这支雁,你还要回韶州走一趟。” 听闻此言,张二武停止了继续啃骨头。 许义阳下令:“你回韶州传话,就说我命郑彩把梧州和怀集这两座城给打下来。”这两座城在广西和广东的交接地。 张二武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或者是许义阳说错的地名,提醒道:“那……,那是陈总兵驻守的地盘,已经投靠朝廷了” “对”许义阳肯定,“这次,你不用再从永州回去了。” 张二武答应:“好,我明日清晨出行”天色已晚,他这半个月一直在外面折腾,骨头架都快散了。 “不,”许义阳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轻轻摇摆,“不能明天,吃完这支雁,立刻出发,可到骑兵营去借几匹战马。” 对手变成朋友,朋友又变成对手。 许义阳只能在摄政王准许的限度内把事情做好。 官兵入广西打了几场硬仗。陈友龙的部下常年与凶残的苗人作战,要让苗人畏惧只能比苗人更凶狠。这一路来,官兵斩杀了不少广西狼兵。 陈友龙军纪不好,狼兵抵抗意志坚决,为了让受了损失的部下出气,陈友龙把抓到几位守备以上的军官都斩杀于净。许义阳见那些人对瞿式耜如此向心,为了不让日后再起麻烦,也就没有阻止。 陈邦博反正后,留守桂林的本土土兵全部投靠到陈邦博帐下,让他成了广西势力最强大的人。 二十天前,陈邦博便向许义阳送来了降书,请许义阳入桂林。但许义阳以广西战乱尚未平息,拒绝了他的邀请。 广西叛乱发展到现在味道已经变了。 锦衣卫每天都会送来新的消息。 陈邦博部下以剿杀瞿式耜乱党为由,控制了南宁府、浔州府、梧州府等广西南部一大片富裕的的州府。他在广西经营五年,整死瞿式耜后,他利用这次机会把各地不听话的官员和乡老诛杀的于于净净。 等许义阳在柳州接到各地消息时已经晚了。 岭南自古便是蛮夷之地,不清楚道路的人可能在这里的山中转一天也见不到头顶上的蓝天。柳州往南和往东的道路都被反正的兵马据守,官兵不可能再对打着相同旗号的人开战。 叛乱已平,按计划,他率军入住桂林后,便可以班师报捷了,但摄政王又传来了新的指令。 陈邦博每日都会派信使敢来柳州,请许义阳入桂林。 柳州府在广西算是个不错的地方,许义阳每天便是在这里猎杀些獾子、大雁,默默看着陈邦博收复广西省全境。 张二武离去后三日,陈邦博又派使者来到柳州。 许义阳本不想见,但听张大武禀告使者这次重要消息禀告,才抽空召见。 使者是广西本地的土人,双眼有些内嵌,头顶黑色的布帽。 他见到许义阳立刻跪下,上半身贴着地面道:“启禀天使,陈总兵命我来禀告,他已经荡平乱党,五日后将来柳州拜见天使。” 许义阳精神稍微有些振奋,道:“他要来柳州?这还差不多。你回去传话,就说他早就该来了” 土人使者记住许义阳的话,没等他抬头,许义阳已经离去。 官兵在柳州已经驻扎了一个多月,天气慢慢转冷。 山区的秋景总是很美,兼有野味,这样的日子过的也不赖。 陈邦博要来便来。 许义阳偶尔与陈友龙把酒言欢。他的性格受义父萧之言影响,可以与人并肩提刀厮杀,也可以与人同行逛青楼,军中武将很难不喜欢,四日后,陈邦博率三千兵马军出现在柳州府边境,他只带五百人赶来柳州城。反正后过了近一个月后才来拜见朝廷大军的主帅,他确实有些无礼。 但许义阳在长沙创下的名声来自政务,不是自战场。陈邦博看许义阳还是嘴上没长毛的年轻人,只是凭借摄政王的宠幸担任的监军使一职。 广西兵到了柳州城外,只有陈友龙来迎接,许义阳在城内没有露面。 陈邦博不但不怒,反而暗中窃喜,他只盼许义阳更愚蠢些,他才好实现自己的目的。 监军使,除了有鸟,与从前的太监有什么区别?对了,不知道摄政王是否有龙阳之好,好像没听过这种传闻。 陈邦博腹诽不断,满脸讨好的笑容与陈友龙见礼,“五阎王”的大名他还是很佩服的。 五百广西兵在后面护送了二十辆马车。 陈邦博回头指着那些马车道:“瞿式耜作乱,陈总兵和许监军来广西辛苦,这些是我备下的薄礼,还请陈总兵在监军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看上去礼物不轻,陈友龙看在银钱的份上小声提醒道:“不是监军,是监军使” 一字之差,很可能要惹出大麻烦。 陈邦博见陈友龙慎重的模样,心神微凛,“五阎王”好像有些畏惧那位监军使。 两人并肩走入柳州城。 二十辆马车一分为二,八辆交给陈友龙的亲兵带走,剩下十二辆马车被带到柳州府衙附近,留兵丁看守。 许义阳在柳州府衙门口迎接,陈邦博快步上前见礼。 “末将请罪来迟,还请许大人赎罪”他说着竟然单膝跪地拱手,当真放的下来脸面。 许义阳忙伸手把他扶起来,赞道:“平定广西贼,陈总兵立下首功” 两人虚情假意,各说了几句吹捧的话语。 从表面来看,陈邦博反正平定广西之乱立下了大功劳。天下未定,翟哲一向以宽仁推政,朝廷肯定要对他有所封赏。许义阳不能表现的太过无礼,否则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很可能又会演变成朝廷与广西兵马之间的矛盾。 陈邦博道:“瞿式耜心怀不轨久矣,前次柳侍郎经过柳州时,末将已向朝廷禀奏过此事。此次瞿式耜叛乱筹划严密,末将初始被胁迫,听柳侍郎嘱咐藏身贼中。许大人在柳州把瞿氏打得落花流水时,终于让我寻到他的破绽。” “广西穷乡僻壤,末将特意准备了些薄礼,才来晚了几天。”陈邦博从衣袖中掏出一份精致的礼单,双手呈上。 许义阳不动声色,接过来放入衣袖中。 两人会意一笑,入府衙内说话。 陈邦博再讲述他反正后经历的一系列战事,那些战斗从他嘴中说出来相当凶险,好似一个不慎他便有可能丧命在两军阵前。 说到最后,陈邦博总结道:“大人,瞿式耜不是今年才想谋反,他在广西经营多年,早怀不臣之心各府县的党羽要是不清理于净,只怕还会荼毒百姓。” 许义阳似乎听的很入神,表态道:“我会向朝廷给陈大人表功” 陈邦博这个说法并非空言。 从清兵攻破南京时起,西南各省实际上就已经独立了,隆武帝登皇位后与鲁王并立,为了谋求各地支持,对各地督抚行以方便,广西各府县的官吏多半是出于瞿式耜之手。 所以,许义阳在稳坐柳州,看陈邦博清理广西全境。 瞿式耜在广西很得民心,说明各地的官员于的还不错。但无论他们有多清廉能于,只要支持瞿式铝起兵谋反,朝廷就不能容忍这些人继续存在下去。 陈邦博在广西多年,知道那些人是瞿式耜的死忠。他背叛了瞿式耜,当然要扫除瞿式耜党羽,以便于自己控制广西。 今日的会面相当顺利,陈邦博走后,许义阳拿出礼单一条条看下去。 饶是他从来没缺过钱花,还是被这份厚重的礼单吓了一跳。拿了这份厚礼只是帮忙说几句话,若不是摄政王已经知道广西兵变的内幕,他也难保自己不会被诱惑。 ☆、第541章 虎狼争 陈邦博的要求很简单,他甚至没有必要送出这么一份大礼。 半年前,他就在柳随风那里埋下了引子,又在战事胶着是对瞿式耜反戈一击,朝廷即使不能如意封他为广西提督,但几乎一定会让他继续担任广西总兵。 不仅仅是因为他已向朝廷证明他的忠诚,他的功劳让朝廷不得不对他进行封赏,否则,还有谁再敢反正投靠朝廷而且,他与郑氏还有矛盾,而郑氏是摄政王最强大的对手。 到柳州后几日,陈邦博与许义阳推杯换盏,不亦说乎。他的放松来自他对局势乐观的判断。 陈邦博亲自来到柳州,标志广西叛乱正式结束,下一步是朝廷对广西叛乱的处置,如果一切顺利,春节之前能等到旨意。柳州虽好,湖广的官兵也不想在异地过除夕。 在柳州浑浑噩噩过了五日,信使从南方飞奔来到柳州城。 陈邦博昨夜正与许义阳、陈友龙喝的宿醉,还在睡觉。 消息太过骇人,亲兵头目不敢耽误,把信使拉到陈邦博的床前。 信使跪在地上,面对紧闭双眼发出轻微鼾声的陈总兵,大声道:“启禀陈大人,四日前,广东总兵郑彩突然发兵攻打梧州府,守军措手不及,梧州府已经落在粤人之手。” 陈邦博眼睛眨巴眨巴,然会滴溜溜睁开,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醉意全消。他从床上爬起来,揪住信使的衣领,喝道:“你再说一遍”他在怀疑这是不是梦境。 信使颤颤巍巍重复一遍说过的话语。 “哎呀,”陈邦博惊呼不好。难道郑芝龙起兵造反了?郑氏一个月前不响应瞿式耜,等瞿氏覆灭后再起兵,这是唱哪出? 他猛掐了一下虎口,疼痛感让他确认这是在现实中。随后,他拿起挂在床头的官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柳州府衙方向跑。 陈邦博醉了,陈友龙和许义阳也好不到哪里去。广西境内全定,没什么压力能阻住他们一醉而欢。 三天,已让陈邦博改变了对许义阳的看法。在他看来,许义阳虽然年幼可欺,但还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他迈着大步跑到在柳州府衙前,但任他暴跳如雷,张大武坚决不叫醒熟睡中的许义阳。 一个时辰后,许义阳睡醒,张大武才带陈邦博入内觐见。 陈邦博神态慌张,一见许义阳便叫道:“许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大人,郑芝龙反了”陈邦博语不惊人死不休。梧州、浔州和平乐三府是他的根基,梧州被攻破,让他在柳州城一刻也呆不下去。 “不会吧?”许义阳看上去还没有睡醒,道:“朝廷没有传来消息。” 陈邦博急道:“梧州城被郑彩攻破了请大人速速通报朝廷。” 许义阳这才变了颜色,道:“真是如此?我马上派人前去查实。” “不用再查实了,末将岂敢虚报军情” 陈邦博当日便离开了柳州城,一边命斥候紧密监视郑彩军在梧州的动向,一边通知广西各路兵马往梧州边境集结郑彩率军连破怀集和梧州两座城池,盘桓在广西边境,不再多进一步。同时宣称这两座城池先前由瞿式耜的乱党控制,他们只是协助朝廷收复这两座城池。 也就是陈邦博把自己的嫡系兵马全部调集到桂林、南宁两个方向,才让广东兵马如此轻易得手。 广西两万兵马聚集梧州城下,陈邦博听闻郑彩找寻的借口心头大怒。此事的广西军,没人还有心思打仗。陈邦博率军攻打梧州三日,士卒死伤无数,无法攻破梧州城。 万般无奈下,他向朝廷上奏郑氏兵马攻打邻地之罪,并请许义阳南下调解。许义阳是朝廷任命的平叛监军使,一封奏折能直接影响朝廷对广西局势的判断。 接到邀请后,许义阳只带自己的两千亲兵营南下,翻山越岭赶到梧州城。 朝廷兵马在梧州城东驻扎后,许义阳拒绝了陈邦博会面的要求,立刻率五百骑兵在梧州城外巡视。 梧州城北山黑烟滚滚,陈邦博军正在焚烧战死士卒的尸首。这里原是广西最富庶的地方之一。战事开启后,大量难民不断北逃,此时已是十室九空。无论是郑氏军,还是陈邦博军,军纪都不是很好,能逃出去的百姓都是幸运者。 这场战事是他一手挑起,许义阳见到此景,心中隐有愧疚之意。为了让陈邦博心甘情愿接受朝廷在广西安插钉子,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因为陈邦博反正立下的战功,朝廷为了向天下人昭示对反正武将的厚待,不但不会动他广西总兵一职,还会加封侯爵。 瞿式耜覆灭后,广西再没有能平衡陈邦博的人。战乱平定后,朝廷大军必然要班师,暂时也没有再派兵进驻广西的理由。从目前的局面看,陈邦博先下手为强,早已控制了广西除柳州府外其他所有的地方。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朝廷不会也不能再追究陈邦博在瞿式耜谋反中的过错,那会让世人觉得朝廷刻薄寡恩,故意找茬陷害功臣。 但翟哲交代的很清楚,决不能让广西落在陈邦博一人之手。广西的事情不解决,许义阳不得退兵。 还好,郑芝龙退步了。 许义阳不知道摄政王是怎么做到的,但郑芝龙确实已经彻底臣服于朝廷。所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骑兵在广西绝对是个稀罕玩意,五百铁骑排列整齐的队列巡视,向城内和城外的兵马昭示朝使的威严。 从梧州城外巡视回营,许义阳下达了两道命令。 他先命陈邦博率军退五十里,再送一封信入梧州城内,请郑彩与陈邦博来自己的军营中会谈。 柳州城下恢复了宁静,只有那些还没来的及烧完的尸首还在连夜冒着黑烟。 广西军退的心不甘情不愿,陈邦博觉得许义阳真是年轻。郑彩虽然没有公然宣告谋反,但他岂会出城赴险? 但事实出乎他的意料。 次日,郑彩只带了五十名亲兵出城,比他还早一步来到朝廷大营中。陈邦博见到许义阳派来催促的信使,才急匆匆来到朝廷兵营。 他走入中军大帐时,见许义阳与郑彩端坐那里,两人身前各放了一个冒着蒸汽的青花瓷茶杯,相谈甚欢。 “陈总兵请坐”许义阳招呼陈邦博坐下,道:“我刚才问了郑总兵一些事情,只怕这里面有些误解。” “误解?”陈邦博大怒,“许大人是怕了延平王吗,大人如此偏颇,还有商议的必要吗?”说完这句话,他掉头就往大帐外走去。 “陈总兵,你请我南下,就是给我脸色看吗?”许义阳脸上浮上一层阴云,用从未有过的口气呵斥。 陈邦博在郑彩面前对他如此无礼,是不给他情面,也是不给朝廷情面。 “你若如此,我这就回柳州,梧州的事情与我何于?” 陈邦博脚步停下来,朝廷要是不管,他只怕永远也要不回来梧州和怀集了。 ☆、第542章 争马 南京离广西太远。 翟哲从奏折上知晓的事情,至少发生在半个月前。但在郑氏表示悔悟后,广西之乱的结局已经注定,后面要看许义阳能不能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从而一劳永逸。 冬日来临。 近一个多月来,江北的府兵和壮丁渡过长江返回江南。李志安和元启洲率兵返回扬州府,逢勤率其余兵马驻守在高邮州附近,江淮的战事渐渐趋于平息。 摄政王府的北园卧室中坐了两个人,屋内没有想其他江南望族那般生炭火,屋里和屋外一样寒冷。 床头摆放了一晚热气腾腾的姜汤。 前日气温骤降,一直自诩身体强壮翟哲染上风寒,今日的咳嗽已经稍好,头脑还有些晕晕沉沉。 一大叠奏折摆放在床头,高慧君一本本照本宣科。 天下人似乎都进入了过冬季节,只有陕西还在发生战事。左若军应该很艰苦,但左若从未在奏折向他诉苦。 高慧君说话带有陕西口音,好在山陕口音相近,翟哲能听明白。 连续念了三封奏折,高慧君伸手摸了摸如雪般洁白的瓷碗,柔声道:“王爷,姜汤凉了,再放一会便没有驱寒的功效了。” “拿过来” 高慧君端起姜汤走到床前。 翟哲伸手接过,一口气“咕咕”喝于净,火辣辣的味道从咽喉流下,一股热浪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似把每一个毛孔都刺激的张开。 高慧君伸出双手接过来空碗放在一边的案桌上,又取了一块柔软的棉布过来,想擦翟哲嘴边的残汁。 翟哲拿过棉布,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照顾的无微不至的感觉,那让他觉的自己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他还没有老,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接着念” 高慧君如受惊的兔子缩回手来,拿起一本奏折展开,继续用柔和的声音读出来。 这封奏折是户部郎中范永斗所写,他先夸赞了朝廷加征矿税和商税的成效,然后讲述大明各地工坊发展规模不断增大,如杭州和南京的兵器工坊、苏州棉纺工坊、太平府的炼钢工坊,等等,请朝廷加征工税。 翟哲听完后,捂嘴轻微的咳嗽了几声,道:“不许” 高慧君把奏折平放在桌子上,举皓腕,笔尖颤抖写下两个字:“不许”她字体娟秀,形如亭亭玉立的江南女子这封批复的奏折会流传到几位尚书手中,那些人很快会知道她在为摄政王理事。 感谢高夫人在有上顿没下顿的流浪途中教会她读书写字,不然,她怎会得到这样的机会。 摄政王身体有恙,仍然不能放下朝政。但翟哲此次没有让翟天健陪侍,没有让夫人范伊帮忙,选了侍妾高慧君协助管理朝政。 高慧君像她的姑姑高夫人,性格柔和,没有控制欲也没有控制能力,又是生了个女儿,在朝廷中没有任何亲近的选她不会给翟哲带来任何心理压力。 但消息传播到外面产生的效果让他始料未及。摄政王有一妻二妾,两位都已是半老徐娘了,唯有高慧君年轻活力,立刻有人猜测高氏在王府是否很得宠。 翟哲不知外界说法,六七天后,他身体渐渐康复,重新回到书房中处理朝政。 来自陕西的奏折很少,每封奏折都是十分简短,如“某月某日在某地与虏大战,斩首若于,又如某城失守,将士损失若于。”那些奏折上,摆列最多的是冰冷的数字,或许在左若眼里,那些阵亡的士卒就是那些数字吧。 今日,左若又来了一份奏折,翟哲命侍从挑选送过来。打开后,他看见只有寥寥数行字:“……近日天寒地冻,战事稍缓,但将士冻死伤者众,……” 翟哲鼻腔中发出粗重的呼吸,短暂的平静后,他把奏折狠狠的仍在地上,传令:“召宗茂、柳全” 侍从还是首次见摄政王如此大怒,慌慌张张往外传达命令,王府侍卫骑马跑向宗茂和柳全的府邸。 冬日无事,宗茂和柳全都在府中,接到召令从匆匆忙忙赶来。 柳全先到。 他走进书房时,翟哲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给他指了指扔在面前的奏折。 柳全拾起来,看完后脸色变得比外面屋脊上的雪还要白。 翟哲斥责道:“陕西军情形特殊,我已经有多交代,哪怕是在川地采购,也一定要把粮饷送过去,你是不是在南京数钱数糊涂了。” 柳全跪地垂头,道:“我今年共推行了近百次商队入陕,但陇西路马贼横行,十月之后,清虏常派骑兵搜捕,商路中断了。” “然后呢,然后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翟哲声音冰冷,“宗茂知不知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侍从在门口传话:“宗尚书求见。” 柳全咬咬牙,道:“宗尚书不知道。小人一直在与川商沟通,希望他们能继续往陕西贩运物资。” 翟哲今日心情非常差,毫不留情的呵斥道:“朝廷与陕西被四川隔绝,河南还被清虏控制,所以我才要让商队贩运,你就是这样替我办事吗?” 他极少发怒,柳全跪地地面手心冰凉,大气也不敢出。 宗茂缓步走进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侍立一旁,不敢说话。 “宗茂,看看那份奏折,你们两个人要是补给陕西这件事也做不好,以后不要来我这里了” 宗茂从柳全手中接过奏折,看完后与柳全并肩跪下,不发一言。 翟哲知道从江南补给陕西很难,但再难也不能对左若军不闻不顾。军士战死沙场,死得其所,但他无法容忍士卒冻死在野外,即使他知道那只是义军。 “我会让左若尽力陇西的通道,但从今日起,你们要知道,我要求的每件事都不能打折扣。” “你们跟着我十几年,做事还没马士英靠谱。宗茂罚俸半年,柳全,哼哼,你捐两万两银子出来犒军吧” 翟哲立刻做出处罚决定,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不敢有一点异议。 “退下吧” 宗茂与柳全走出书房时相对苦笑。 这件事严格意义上不算户部办事不力。只是柳全和宗茂遇见难处时没有及时向翟哲禀告,让左若的奏折走到了前面。 他们二人一直在想办法解决,但入冬以后,西北的天寒地冻,没有商队还愿意出行。左若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难处,竟然突然上奏折告状。 两人走出摄政王府,柳全命自家马车先走,自己等上宗茂的马车。 两人在车厢中对面盘膝而坐,虽不言语,但彼此对此事的缘由心知肚明。 宗茂隐有怒色,道:“左将军也太小肚鸡肠了,他在陕西确实艰苦,但也不该如此摆弄我们。” 柳全苦笑道:“要是把那三千匹战马留给他,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 宗茂言辞坚定,道:“朝廷要在湖广组建骑兵,不是在陕西组建骑兵,若各地守将都如他这般随意扣押物资,朝廷还有法度可言吗?” 柳全道:“他在奏折中说的可怜,现在我们很被动,要再提及此事,只怕还要被王爷当做小肚鸡肠,蓄意诬陷。 宗茂举起右手,道:“不必,我会给陕西军保证好供给” 这件事说来话长。 从去年八月开始,陕西与陇西商路打通,朝廷分五次从草原和川西一共贩运了一万匹战马到湖广,交至萧之言和车风军中。 八月中旬,户部主导的商队在河套草原在察哈尔部购置了一批三千匹战马,这些战马入陕西后被左若扣押下来。 同行押运的户部官员是宗茂的亲信李宝来,他好说歹说,但左若以这些战马属于朝廷,陕西军比湖广军更需要战马为由,坚决不放行。 李宝来跟随宗茂多年,知道上官的脾气,这批战马要是被扣下,他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他以死相逼,甚至命令商队不再往陕西贩运粮食威胁。 左若千里传书向宗茂通融,但被宗茂驳回,请他向大将军府申请。但左若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没有向大将军府提交申请。那三千匹马一直到九月底才得以放行。 此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宗茂出于多种原因没有向翟哲提及此事。他若主动向禀告此事,要么像是在告左若跋扈,要么显得他在为左若申请战马,有朝臣与边将勾结的嫌疑。 但现在看来,左若心中的那口气没有平下来。 柳全掌管日升昌号,名义上独立与户部之外,但他与宗茂都是在给翟哲理财,所以这位债主和欠债人关系很清静马车伴随着“哒哒”的蹄声穿过热闹的街道往户部尚书府行走。 柳全有些不乐,他今日独自承担下罪名,担心翟哲对他不满。 宗茂道:“郑氏已然臣服,王爷答应与郑氏立誓为盟,南方不再会有战事。户部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左将军只是暂时艰难,或者说只是暂时重要,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何要与我为敌。” “我听说……”柳全适时的止住嘴巴。柳随风远在云南,他不该多说话。 “天下将定了啊”宗茂不在意他说什么,自顾自的伸了个懒腰,道:“王爷准备送郑森回福建了。” 这个消息,柳全倒是不知道。 ☆、第543章 释放 南京城内的几位尚书大人都知道郑森快要回福建去了。 这是摄政王与郑芝龙盟约中的一部分, 才上任的吏部尚书马士英绝对是近日南京城内最得意的人,他用实际行动表明,摄政王对他的所有的期待和信任都是值得的。 大西军分裂后,郑芝龙最终没能下定决心举起“清君侧”的大旗,所以五十岁的瞿式耜像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充当了炮灰。 广西的战事正在如火如荼时,许多人不知道,为便于谈判,郑芝龙特意来到衢州府的仙霞关。才上任的浙江巡抚是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暗中几乎尽全力在促成谈判。 事实证明,东林党不是勾心斗角的好手。 在冬日最寒冷的季节到来之前,一队五百人的骑兵护送一辆马车出南京城门。城内街道上的雪已经融化了,荒僻的野外还有些积雪覆盖在灰白的草坪上。 这支队伍出城门往东,一个时辰后来到一座荒僻的庄园外。 骑兵组成半月形队列把马车护在中间,一个身穿二品副将武官服的快步上前,掀开门帘。随后,一个头戴黑色官帽,身穿金丝袖边锦袍,外披淡黄色披风,脚穿水磨长筒牛皮靴的中年男人走出来。 庄园大门突然被打开,锈迹斑斑的门环无节奏的摇晃。从里面走出两排黑衣人,腰上都挂着长刀。 两排人鱼贯走出大门,同步跪在地上,高声喊叫:“参见王爷” “平身”翟哲扫视眼前的庄园。 这里困了一只老虎,现在他要放虎归山了。 听说了郑森在囚禁中每日的所做,他对这个年轻人也有几分佩服。 王府侍卫迅速接管庄园,翟哲走进大门。 庄园里栽种了一些柏树和腊梅,曲径通幽。没想到繁荣的应天府还有这么雅致的地方。 守卫千总在前引路,翟哲一直走入正对大门的堂屋。堂屋的中堂挂着一幅鹤翔松海图,纸边有些发黄,看来有些年头了。 这座庄园包括庄园周边的田地原来属保国公朱国弼所有,清兵南下,朱国弼参与献城投降,被解送往北京,这座庄园便被大将军府没收了。周边的田地充当了官田,这座庄园一直被保留下来。 松鹤图下摆放了一张椅子,那是给摄政王准备的。 翟哲坐上去,吩咐:“把郑森带过来” 守卫千总告辞离去。 片刻之后,他从后院领着一个身披白袍的年轻人走出来。 郑森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也许是他穿着衣服不多的缘故。他的袍子看上去有些薄。 突然见到翟哲,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立刻上前施礼:“参见王爷” 翟哲很满意他的反应和镇定,问:“郑森,我把你在这里囚禁了两年,你有何感想?” 郑森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在静静的思考,他万万没想到翟哲会来亲自看他。 翟哲也不催促,也只静静的看着他。 “要么是父亲起兵了,要么是父亲臣服了,翟哲亲自来这里,不是要杀我,就是要放我”许久之后,郑森拱手弯腰道:“王爷英明,末将知道王爷迟早有一日能查明末将是清白的。” 翟哲暗自竖起大拇指,郑森果然是郑家的千里驹。 “你说的没错,我已查明当年的刺杀案与你没有关系” 郑森身躯摇曳,忍不住心中的狂喜,翟哲这是要放他回去了。他用很真诚的语气赞扬:“王爷英明。” “你父亲与我是莫逆之交,你回去之后,别忘了传达我的问候” “多谢王爷”郑森的心快要飞到半空中了。他知道翟哲放自己回去一定有原因,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问,只要能离开这座庄园,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本想关押你五年,但延平王等不及了”翟哲发出爽朗的笑声,“延平王把赣州还给了朝廷,又答应明年派水师助朝廷北伐,也许,明年你还会来我帐下效力” 郑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郑森,”翟哲直言:“我很欣赏你。我已与你父亲达成盟约,朝廷改封你父亲为镇海王,闽粤两地都交给你郑家世代镇守。” 这种盟约能有多大约束力?郑森口不对心道:“王爷对郑家恩重如山” “你此去闽粤,日后也许再不会入朝。我今日来此地是要告诉你,南海很大,西番能渡过重重远洋来到大明,我大明的水师也能远行千里。大明实行海禁时,闽粤百姓不得安生,倭寇祸害浙闽两地。今日,郑氏水师畅行四海,四海升平。我开海禁,是为浙闽粤三地开,是为郑氏开,也是为天下人开。” 翟哲首次对一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构想。他只是一个人,需要许多人帮忙才能做更多的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选择,能让他少走几年弯路。他可以选择斩杀郑森,用三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来平定郑芝龙。但是,他放弃了,因为他想早日回到草原。 郑森还在咀嚼翟哲的话,一时无法理解。 翟哲没有继续陪他思考,道:“明日,锦衣卫会护送你南下除夕之前,你可以回到福州了。” 守卫千总看他的手势,护送郑森退下。他这个枯燥的差事终于到头了。 摄政王走出破败的庄园,骑兵护送马车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 野外的雪景比南京城内显得寂静而安宁,翟哲坐在车厢里看从床边穿过的风景,他突然很想纵马狂奔一番。如果身边再有乌兰相陪,那就更完美了。 可惜这是在江南,没有那么广阔的牧场,更无法如漠南草原那样给他如家的怀抱。 大海和草原,都是危险而神秘,但能让汉人富有冒险精神,永不止歇的冒险。大明必须要选择一个方向去征服。 他做过许多次权宜之计,也骗过一些人,但他这次确实不是在欺骗郑芝龙。 如果没有意外,他已决定有生之年把自己交给草原,所以把大海交给郑氏。 至于以后,十年或者百年,他不可能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一切交给后辈。 ☆、第544章 所图不纯 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郑翟之盟还没有公布于众。 但郑芝龙的目的很明确,他只要闽粤,无意逐鹿天下。在经历了那场不切实际的诱惑后,他在马士英的斡旋下,与翟哲达成了统一。 延平王和镇海王都是郡王,换了名号后,郑芝龙心中能舒坦些。 为了表达诚意,翟哲同意让协助守御江防的郑氏水军返回福建,施放了扣押半年的郑氏世子。朝廷允许郑氏独立存在,但郑氏水师必须要接受朝廷的征召,参与北伐之战。 郑芝龙同意了。 腊月,马士英代表朝廷朝廷南下仙霞关。朝廷宣旨本不于吏部尚书的事,但翟哲特地下令,命马士英放下手中事务南下。 仙霞关坐落在衢州南部的崇山峻岭中,江南降雪,这里只有寒风。 郑芝龙一辈子在福建,从未见过天降祥瑞。 山区简陋,再美的景色看多了也是单调。这些日子,唯有郑鸿逵一直陪在他身边。 福建人不耐寒,屋子的角落放了一个火盘,火盘上方翻腾着看不见的热浪。郑芝龙披了一件灰色熊皮裘衣。窗外寒风刮在漫山遍野的松林上发出“呜呜”的怪叫,白色的窗户纸不时发出“扑扑”的响声。 两人随意聊些福州春节的热闹,郑鸿逵捡着开心的事情说:“大木就快要回来了。” “是啊,总算能过个团圆年” 帝王将相家,与平常百姓家的期盼没有什么不同。 到现在,郑鸿逵仍然无法理解郑芝龙的决定,但他只能听命。他讪笑着问:“郑彩还在梧州呢。” “嗯”郑芝龙语焉模糊,提及广西的局势,他突然愤愤不平的感慨:“东林党,有一个能靠得住的吗?” 陈邦博反正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与朝廷早有勾结。广西初起兵时,他谨慎不动,正是因为郑氏与陈邦博矛盾不可调和,他相信瞿式耜,不相信陈邦博。 局势发展果然不出他所料,东林党那些文臣平时一个个蹦跶的欢实,关键时刻总免不了被出卖的命运。还是马士英这种阉党务实,靠得住。 郑鸿逵想到很美,道:“王爷,能吞并梧州也算是有所收获” “梧州?”郑芝龙哼了一声,“粤民心未归,占那么多地盘又有何用?” 许义阳找郑彩协助攻打梧州是机密之事。 朝廷才利用完陈邦博,立刻开始给陈邦博挖陷阱。郑芝龙很乐意帮这个忙,陈邦博出身广东,这几年没再发动过大规模战事,但骚扰不断,让他不胜其烦。 郑鸿逵不解其意,暂时闭上了嘴巴。 郑芝龙在屋里走了几步,拉开房门。一股冷风窜进来,远处山峦上松涛起伏如大海上波浪。 他缩了缩脖子,吩咐:“把茶盘端上来” 站在塔尖的人可以听取别人的意见,但只能自己做出决定,他们的决定与家族的命运休戚相关。郑芝龙、翟哲、吴三桂和多尔衮,他们都是站在这个年代塔尖的人。 郑芝龙有自知之明,若没有朝廷的支持,他连广东也控制不住。从拥戴隆武帝时起,他与士林的关系一直非常恶劣。 黄道周被翟哲赶回福建,他登门拜访,还是免不了吃闭门羹。他有些不明白,为何浙东望族和几社士子都能翟哲谈笑风生,闽粤的望族一直不待见他。 侍从端上茶盘,郑芝龙在茶盘前坐下,一边清洗茶具一边吩咐:“马士英来了,给他准备一份重礼,日后要倚重他的地方甚多” 郑鸿逵答道:“遵命” 到现在郑芝龙还没想明白,朝廷相对于他最大的优势在哪里。各地士子不惧寒冷正在如火如荼准备乡试,期待在明年殿试中鲤鱼跃龙门。 朝廷就是那张门面,从隆武帝迁到南京,他回到福建那一刻,结局已经注定。 腊月之前。 广西梧州城内外集结了几万士卒。他们的日子很悠闲,天晴日,兵士三三两两爬上城头或者向阳的山坡晒晒太阳,以驱走冬日的寒意。 大家似乎都知道这仗打不起来了。 朝廷的两千士卒过的更加惬意,张兆义营中的那五百匹马每天断不了豆粕,广西军和广东军争相提供粮草。 因为,朝廷已下文,命许义阳全权处置梧州争端。 许义阳与陈邦博相处不错,也能与郑彩能把酒言欢,但他无法让陈邦博和郑彩和颜相对。 半上午光景,两队人马各三五十骑兵再次来到城东的兵营。 离春节尚有一月,战事中止了,但几万兵马互相虎视眈眈,流落广西各处的百姓不知详情,尚不敢返回家乡。 今日是最后一次聚会,许义阳明确表示,明日将返回柳州。如果这两个人还各执己见,他将请朝廷另派得力人选前来调解。 陈邦博最着急,许义阳一走,他继续攻打梧州难取胜,不打梧州又会骑虎难下。 朝廷的兵马驻扎在野外,怎么也比不上住在梧州城内舒坦,郑彩已经多次邀请许义阳入城,但许义阳没给面子。 三人已是老相识。 郑彩和陈邦博两人走入大帐时不等招呼,行礼后自行落入固定的座位。 今日,从入帐时起,气息就比往日压抑。 郑彩见陈邦博在对面怒目相对,心中暗自苦笑:“要算计你的人不是我,是那个道貌岸然的许监军使。” 许义阳开口便带有火药味,“两位总兵是见我年幼好欺吧,朝廷不日会派巡抚来广西,梧州的事情还是等巡抚到了再解决吧除夕将近,我可没工夫陪着你们继续磨蹭下去。” 这倒是个新鲜出炉的消息,陈邦博忍不住问:“不知巡抚是哪位大人?” 许义阳一脸郁闷,道:“我哪里知道” 郑彩找准机会道:“梧州是广西属地,等巡抚大人到了,末将会交出梧州。” 他不能把梧州交给陈邦博,是因为许义阳要梧州和怀集两地。朝廷兵马已经占据了柳州,广西巡抚驻地在桂林,若再控制梧州和怀集,陈邦博在广西纵然有优势,但离一手遮天就差得远了。 “郑总兵因与陈总兵有夙仇,担心陈总兵再次侵扰广东,才死扣着这两个地方不放。但梧州和怀集到底是广西的地盘,摄政王若是知道郑氏兵马侵占领省州府,必然要大发雷霆。你们两家如此这般怎能让朝廷放心?” “我看目前只有一个解决方法了”忍耐了一个多月,许义阳图穷匕见,抛出解决方案,“我会向朝廷上书,请摄政王另选武将进驻怀集和梧州,将你们隔开,也免得你们没事就顶牛,荼毒百姓。” 郑彩神色犹豫为难,许久不出言。 陈邦博亦是如此。 许义阳等了片刻,不耐烦骂道:“摄政王命我来调解梧州,枉你们二人都称把我当做朋友,一点也不给情面。我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交给朝廷” 他一甩衣袖,道:“送客”自己径自走向后帐。 随后,面相憨实的张大武走出来,不苟言笑,道:“两位大人请吧” 郑彩突然缓过神来,朝后帐大声喊叫:“许大人,末将会请示郑王爷,只要王爷准许了,末将一定不会为难。末将还想着到留都跟着大人逛逛玄武湖畔的河坊呢” 他这样与许义阳套亲近,陈邦博立刻显得极其被动。 许义阳说到做到。 次日,两千王师收拾营帐,踏上归途。 陈邦博前来送行。 两人在梧州城下辞别,陈邦博看梧州城头飘荡的“郑”字大旗,无可奈何道:“许大人昨日的提议甚好,请朝廷早日派人收回梧州和怀集两地。” 这两地归朝廷管辖名正言顺,总比落到郑氏手中强。陈邦博现在怀疑朝廷在故意挑起他与郑氏争斗。 许义阳安慰道:“你放心吧,郑氏目无朝纪,这件事摄政王不会不管。” 大军在归途中走的不紧不慢,许义阳疾书送往南京。 这个除夕他是没办法回到南京了。义父萧之言在湖广,老母住在东阳老家,他独自去南京也没什么意思。广西事了后,他也许要率军回长沙。 凡是有关军情的急报不敢耽误片刻,送行的信使几乎昼夜兼程,往返于南京与各地。 十八日后,朝令到柳州,果然命许义阳回长沙候命。武冈总兵陈友龙率本部兵马镇守柳州府,等候朝廷派人来接收。 许义阳磨蹭了好几天才出发,他要把陈邦博给他送来的那些礼物换成银子,然后存入日升昌号钱庄中。,送灶日,他到达长沙,这里消息灵通,他才知道有关广西的朝令已出。 新任广西巡抚已经确定,现广德知府张家玉被摄政王挑中,将在春节后赴任。 张家玉有两个值得注意的背景。他是广东东莞人,他曾被方以智招入大将军府幕僚。据说方以智当初挑中张家玉,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经历。顺贼入北京时,张家玉曾经向李自成献过策,后来清虏入关他才逃到江南,因顺案被牵连,被浙东招揽。 护送张家玉入桂的是讲武堂四杰杭州的江柔,在淮扬战事中立功,刚刚升为协同守备。 许义阳想起梧州形势,感慨道:“王爷挑了个广东人,看来王爷所图不仅是广西啊” ☆、第645章 母心 这年冬天,除夕之前,江南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讲武堂被迁徙到南京,翟哲深思熟虑下,还是觉得讲武堂离自己近一点才好。 近两年来,经过数十位深怀投笔从戎梦想的书生、数十位军中想通过读书识字改变自己命运的武将、以及文物双全的逢勤、张煌言等名臣武将努力,讲武堂的课程已经固化。 根据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编写的《大明步卒操练会典》成了最主要的教程。结合一年前朝廷的那场军制改革,《会典》在宏观层面上记载了固定的军队的组织结构,细微处还包括下官会见上官的礼仪,等等。 其余的课程还包括每隔一个月一场的战例解析,操练比试,等等。 当然,每个人都需要不时回顾剃发令给江南带来的剧变,以及大将军翟哲在反剃发令中的作用。 连翟哲看见幕僚编写的那份颂扬之词,也不免心跳加速。他的确是反剃发令的号召者,但在幕僚详细记录的《甲申战记》中,只能见到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物,那就是大将军翟哲。鲁王之贪和唐王之怯都跃然纸上。 翟哲曾把这本书放在案头三日,最终同意放入讲武堂中作为通读书本。 讲武堂不是苏州书院,士子们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武将的职责在于服从,服从大将军府的命令。 讲武堂共分四期,现有一千两百名学生。通过考试进入讲武堂的人需学习四年,因在各军中表现突出被遴选出来的士卒需学习两年,然后由兵部选定去处。 南京提督金小鼎特意在应天府找出一片宽阔的地方修建校舍。大将军府又在广德府山区寻找合适的地方修建炮场,供讲武堂学生熟悉和练习炮战。 南京天气寒冷,讲武堂迁徙过来时,校舍还没修建完毕,学生们只能住在简陋的土房中。 送灶日。 一队百人骑兵护送一辆马车来到地处紫金山下的讲武堂新校区。 在学生们惊喜的目光中,翟哲走下马车。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个头稍高的年轻人神态稳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另一人年纪稍幼,不停东张西望。这两人正是翟天健和翟天行。 “这就是讲武堂了这里的将会走出许多为大明开疆拓土的将军” 翟哲伸出手臂,在半空中划过。 一千两百名讲武堂学生,排成六个方阵,听号令齐声单膝跪在雪地上:“参见大将军”他们是军职,所以只呼大将军,不称摄政王。 翟哲见过这种场面次数多了,但翟天健和翟天行明显被震慑到。 翟哲挥手示意学生们站起来,转首向翟天健道:“元宵节之后,你将加入他们” 翟天健点头,道:“是” 翟哲略一沉吟,道:“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在这里,你不是摄政王世子,但这里的经历会让你受益终身” “儿臣知道” 翟哲向另一边扭头,恰巧遇见翟天行期盼的目光,他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讲武堂设文职祭酒和武职堂丞各一人,两人都需文武全才,主管讲武堂日常事宜。摄政王前来巡视,机会难得,两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 堂丞亲自上阵,指挥学生操练方阵、戚刀、燧发枪等各式武器。 在翟哲看来,这些年轻人的表现还是很稚嫩,比不上军中那些身经百战的悍卒。 但是,经过讲武堂锤炼过学生不是用来与清虏持刀对面互相砍杀的,虽然他们也免不了需要去做一次这样的事情中午,翟哲与学生共食了一顿雪水就饭团。他许久没有吃这样的午餐了。 一直到未时,摄政王才登上马车离开,留给学生们无尽的回忆与谈资。 这个除夕,唯一不能返回南京的朝臣是礼部侍郎柳随风,不过好在他没有家眷,让翟哲毫无歉疚之意。 从讲武堂回到南京城,翟哲的案头摆放了一份上午送达的急报,来自贵阳。 柳随风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 “孙可望扣押了云南各地上缴的粮食,在入冬时,只分拨了极少许给刘文秀部,刘文秀向朝廷求救。” 翟哲看完密报,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个柳随风又在玩花样” 他立刻批复:“命贵州府拨米一万石援助刘文秀。” 刘文秀迈出了第一步,大西军分裂已成定局。李定国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想起孙可望霸道的个性,翟哲又疾书一封:“为防孙可望狗急跳墙,暗中施用毒辣手短,可召刘文秀入贵州府,可授其总兵职位。” 大将军府的信使没有在家过春节的自由。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掌灯时分,他来到王府东院,范伊正坐在灯下等着他。 “听说王爷想让天健明年去讲武堂?”范伊语气中似有些不满意。 翟哲坐在她身边,道:“不错适逢乱世,不学点军中本事,难以执掌大局。” “天健今年参加了乡试,他在苏州学院随密之先生学习了治国之术,难道非要学征战之术吗?” 范伊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舍。 翟哲先是有些恼怒,他从未在家中妻妾面前发过脾气,今日也不会破例。 他很快明白症结所在,近几年,武将地位日益抬高,但在平常百姓,甚至富商世子眼里,武将的地位还是地下,就像一道摆不上台面的菜。 “畏惧打仗,还是我翟哲的儿子吗?” 范伊听出翟哲的怒意,婉转道:“我只是担心他有一日要是上了战场,生死安危难测。” 翟哲笑出声来,他实在是无法理解女人的心思。 其实,设身处地思考,便不难理解。范伊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去年翟哲把翟天健领上淮扬战场上,她每日在家提心吊胆。母亲的爱与父亲的爱完全不同。 “放心吧,我翟哲的儿子,日后要朝政掌控大局,岂会让他处于险境”他暗自觉得好笑,责备道:“你整日都想些什么?” ☆、第646章 陕西冬日 南京很冷,但与陕西没法比。 十一月中旬之后,环绕河套草原的黄河都封冻的如土地一般结实,察哈尔部和土默特部落分批迁徙进入河套。 草原再没有比河套更好的过冬地了。牛马牲畜享受这塞北江南的水草。 几百个帐篷落在一块隆起的大土丘的南边坡底处。 灰白色的帐篷隐藏在更广袤的雪原中,附近那些花的、红的、黑的,等各式各样的牛马显示这里有蒙古人的部落存在。 天气阴沉,没有下雪,但看上去随时可能下雪。 南方的雪原出现一列队伍,如在一副单调的水墨画上挪动。 坡顶牧民们等了好久,那伙人才艰难的行走到蒙古包外围。 如今漠南草原两部合一,又有不少穷困的漠北小部落不断南下投靠蒙古的大汗额哲。察哈尔斥候一直紧密关注漠南草原的动向,河套的蒙古人不用担心会有敌人偷袭。 这支队伍行走到蒙古包前,马匹已然筋疲力尽。走在前面的是有两百多人的骑兵,后面一百多匹马两侧挂满了货物,皮囊子鼓鼓的。 牧民们发出一阵欢呼环绕上来,这种地方和这种季节不用带饮水。水放在皮囊子里也只会变成一块冰疙瘩,所以皮囊子里装的只会是一种东西。 二十多个骑士从南坡的营帐中奔出迎上来。 来的队伍中为首的汉子招呼附近的牧民从驮马背上卸货,通过遥远的山路和雪原,那些驮马被累的看上去站立都有些困难。 那汉子看见靠近的骑士,乐呵呵的喊道:“托克博,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长生天保佑,我们终于在下雪前赶到山坡下来的托克博在牧民外围下马,掩不住惊喜之色上前,道:“格日勒图,你最近还真是发了财啊” 格日勒图大笑:“当然,我们土默特人不能白白入塞啊” 他左右手各抓住一个皮囊,在手中掂量了一番,招呼道:“走,尝尝我带来的烧刀子烈不烈。” 两人把战马交给随从,并肩走向南坡向阳处最大的蒙古包。 他们经历了土默特部落从强盛到衰败。土默特的大汗、公主以及各大部落的头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土默特部落曾经拥有的近十万汉奴现在只剩下数千人。 如果不借助外力,他们自己也清楚不可能再恢复土默特的往日的地位了。现在,他们还抱有一线希望,因为土默特人有位公主。 托克博家族传承久远,不像格日勒图家族完全在十几年崛起。他们二人虽能坐在一起,托克博内心深处不能把自己与格日勒图相提并论…… 从皮囊中倒出来的烧刀子有些浑浊,托克博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迫不及待的端起酒碗往喉咙中倒进去,“咕咕”的吞咽声结束后,是一声悠长舒畅的叹息。 “真是好酒啊” 他放下酒碗,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满足,道:“十年前,我可以坐在帐篷中等汉商被这酒送到帐篷里,二十年前,我部落中有人可以自行酿造这种美酒。“格日勒图收敛笑容道:“陕西的日子不好过,陕西提督左若不好说话,也就是我们土默特才拿到了这么多酒,阿穆尔分到的比我少,气的他胡子乱翘。” 托克博似乎没听清楚格日勒图在说什么,伸手接过皮囊,再次把自己面前的酒碗满上。 酒花清冽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帐篷。 格日勒图道:“开春,你也要入关了” “我?”托克博伸出布满无数裂缝的右手,“我们可以帮汉人,但绝不能在陕西损失太多的部众。” 他是忠诚的土默特人,所以,在当初并列三大部落头领古禄格、杭高和托克博,现在只剩下了他自己。 格日勒图很谨慎的说:“那当然,但陕西提督左若是个精明的人,他一定程度上等决定大明对蒙古人策略。” 冰冷的酒流入胸口化作一团火,托克博打了个酒嗝,问:“难道他还会选定支持察哈尔吗?公主的身份在那里呢格日勒图坐在松软的毛毯上,他一直没有饮酒,看来托克博并不了解大明的形势。 “公主很重要,但你要知道,公主只是大明摄政王的妃子,不是摄政王的夫人。土默特部需要公主,但也要靠自己。与察哈尔比,我们处于劣势,只有额哲才能团结蒙古部落威胁满清,我们做不到” 格日勒图摸了摸手边的酒囊,道:“现在阿穆尔那个老东西与汉人相处比我们土默特人还要熟练,额哲去年卖了五千匹马给大明,左若能优待我们,已经是格外照顾。” 门口传来脚步声,两个侍卫各拿着一块羊腿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案桌上,然后躬身退路出去。 托克博取下腰上的弯刀,慢条斯理的割下一小块羊肉放入嘴中咀嚼。 格日勒图赶了一天的路,腹中饥饿,也挪动屁股坐到案桌边。 一时间,两个人都忙于吃东西,不再说话。 这半年来,格日勒图有半数时间在关内,但托克博部无一兵一卒入榆林卫。他一直不愿意率军入关协助大明作战天气寒冷,他们必须要加快进食速度,否则不等他们吃完,那块肉便有可能被冻成冰疙瘩。 一刻钟之后。 托克博用刀尖剔除最后一点肉丝入口,桌上只剩下一块光亮白骨头。 “我们在草原可以养活自己。这十几年来,从察哈尔西迁时起,土默特每次加入争端都损失惨重。我们依附过大明,投靠过察哈尔,最终追随满清,可部落越来越弱小。大汗在盛京,我们在归化起兵,已把大汗置于死地。……” 耳边喋喋不休的话语令人厌烦,没有一句提及重点,格日勒图放下小弯刀,抬起头冷冷的问:“你后悔了?” “没有,”托克博摇头,“我从来没有给土默特拿过一次主意,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但要我率部落入大明境内协助明军作战,要么有大汗的命令,要么有公主的命令。否则,只会守候部落存在下去。” 他不敢说后悔。秋天时,格日勒图与察哈尔勾结刺杀了杭高,打开了归化城的大门,他除了顺从,还有什么选择格日勒图一边剔肉一边说:“好,我会给你带来公主的命令”离开春战事开启还有好几个月,他有足够的时间与大明的摄政王取得联系。 察哈尔部落散落在归化以西的托克托草原与河套草原。 格日勒图部众的三千多骑兵咋关内已经半年,他部落就近一直在河套草原游牧。与托克博会晤之后,他当日便返回了本部落。 土默特满打满算现在也只有七八千骑兵,还需留一些青壮在塞外,如果托克博不合作,他无法满足左若的要求。 在草原过了二十天,除夕之气,格日勒图重新返回塞内。 黄河封冻,蒙古骑兵可以自由进出河套,女真骑兵也可以自由往返山陕。冰天雪地里,陕西的战火从未停息。 黄河边境的百姓都被撤到陕西深处,县城和府城里装满了百姓。寒冬季,死尸不那么容易腐烂,也不那么容易被野兽吞食。 从南京北上的明军与义军混编,在各座县城统管城防。 左若在延安府,这里处于西安和榆林卫之间,地形不适合骑兵作战,他留在这里可以纟统筹陕西全局战场。 有了蒙古斥候,他可以随时了解清兵的动向。 阿穆尔率蒙古联军在榆林卫附近驻扎,任由清兵攻破一个月攻破三座县城,没有出击一次。有蒙古骑兵在榆林卫威慑,山西清虏不敢调集大军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进行纵深攻击。 清虏实际已经控制了黄河沿线。 由于西安城的重要性,明军七成正兵和半数义军被用于驻守西安。阿济格猛攻西安城两个月,又要分心应对身后的吴三桂,攻势已经没那么猛了。东线的战场才是陕西的关键。 在东线战场,他只能依靠衣衫褴褛的义军和不那么可靠的蒙古人。 第一场雪之前,延安府以东那些贫瘠的土地上只剩下了半截收割的庄稼茬子。为了不让清虏骑兵再次用老办法以战养战获取补给,左若强行在这些地方实行坚壁清野。 今年不是灾年,老百姓并不愿意离开家园。 明军和义军先是减掉了所有人的辫子,再恐吓汉民,说清虏见到没有留辫子的百姓不留活口,连哄带骗,才把清涧等地的百姓迁徙到延安以西。 陕西越往西越穷困,越往西越寒冷。所以,今年冬天,陕西死了不少人。如果明年开春没有粮食从陇西运过来,会死更多的人。 左若已经许久没有露出笑脸,他坚毅的脸庞如被冰冻的岩石,两个脸蛋上布满了粗皮。在江南呆了十年,他已经有些不适应陕西寒冷的天气,军中那些的浙东士卒更惨。 格日勒图回到榆林卫后,立刻与阿穆尔一起前来延安觐见左若。他从草原带回来了两千多具皮毛,是左若以陕西提督的名义向蒙古人赊借的。 ☆、第647章 借兵 蒙古骑兵从战马上摘下一捆捆绑缚成团的皮毛。 汉人士卒们围上去接过来,送入库房暂存。 这里有些皮毛完整无缺,非常珍贵,放在京城中也是达官贵人才能拥有的。 左若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不计成本,只要蒙古部落能拿出来,他就敢要。欠两万两银子还是欠五万两银子没什么区别,那该是户部的烦恼。 想起户部,左若心头还免不了怒火中烧。 他在陕西如此艰苦,户部对义军的粮饷还在斤斤计较。他想组建骑兵,苦于缺少战马,户部也不肯通融。 皮毛交接完毕后,格日勒图下马,走到左若面前施礼,道:“左将军,蒙古两部落能拿出来的皮毛都在这里了左若还礼,道:“多谢你们能施以援手”他说的是真心话。 阿穆尔跟在格日勒图身后,翘着花白的胡须,不发一言。他只是在展示他的存在,这些皮毛不是土默特单独提供的,也有察哈尔人的功劳。 格日勒图道:“我才从草原回来,听说清虏猖獗,又攻破两座县城。也许我们该主动出击,给他们制造些麻烦? 阿穆尔身后撇撇嘴,格日勒图对汉人太殷勤了。蒙古人只是在协助明军,如此天寒地冻,谁也不愿意出门打仗。左若要是借此答应,就麻烦了。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左若招手示意两人随自己到屋内,边走边说:“不用,清虏只有骑兵过河,没有铁炮协助,攻下一座县城也损失惨重。他们愿意在每座城池上消耗士卒的性命,那便如他们所愿吧” 他如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身后的阿穆尔知道城破的细节,听得不寒而栗。 清虏攻下三座县城,但没有取得一粒粮食。 明军迁走延安以东大部分百姓后又,在每座城内实行战时粮食供给制度。城内的粮食全部掌控在守军手里,每日按照青壮、老幼、妇女身份不同,分配食物。 清兵破城日,三座县城的粮仓全部被烧毁,无一例外。 冬天雪厚,补给十分困难。 清兵统军将领镶黄旗的尼兰怒火中烧,大肆屠杀百姓释放心头的戾气。造成的结果便是陕西的百姓都知道清兵一旦破城,难逃屠城的命运。于是壮丁在守城时更加悍不畏死。 到现在为止,左若非常满意,他放在县城中的守将都坚定不移的执行了他的毁粮之令。只有拥有玉石共焚勇气的武将才能执行这个任务,死在三座县城里的千总,无一不是他的爱将。 他一直在延安静观其变,三座县城中死难的百姓至少有十几万。 寒冷的天气中,即使有少数人能逃出清虏的追杀,也会因寒冷和饥饿倒在茫茫雪原中。 堂屋有风,三人走进内屋,分宾主坐下。 左若翘起二郎腿。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坐在左若对面,内心都有些局促不安。面对额哲大汗,或者曾经面对翟哲时,他们都不曾有这样的紧迫感。 左若道:“陕西眼下的兵力勉强可以与清虏打个平手,若没有外力加入,明年陕西的局势只怕还是僵持之局。但这我们很不利。所以,我请蒙古增兵,不知你们回去商量的结果如何?” 阿穆尔与格日勒图对视一眼。 格日勒图先道:“土默特是汉人永远的朋友,土默特的公主现是摄政王的王妃,只要公主下令,土默特部落万死不辞。” 他说完后,阿穆尔才慢腾腾的说:“大汗非常愿意再派勇士入明,但归化以东很不安稳,漠东蒙古有人传来消息,科尔沁部落明年春季很可能要聚集漠东蒙古联军西侵。”他见左若神色有些不快,补充道:“大汗说,明年察哈尔可在河套驻扎部分兵马相机而动,关内有难则入关驰援,若漠东蒙古进犯归化,又可调往西线,可谓两者兼顾。” 左若鼻孔中喷成一股粗重的气息,道:“你们没有明白我的意图。我请蒙古勇士入关帮忙,不是要在黄河边集合更多的兵马,我要是要让你们兵进陇西。” “陇西?”阿穆尔诧异。那在陕西的西南方向,处于陕西和四川的交接处,清虏没有能力控制那么偏僻的地方。 左若解释道:“今年秋季,我们从陇西来回贩运了不少货物。阿济格盯上那里后,常常派斥候骑兵骚扰,商路便中断了。摄政王命我必须要保护陇西道路安全,你们知道,只有骑兵才能在那种地方有威慑力,所以我才想到你们。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同时低头,两人都在暗自估计要维护陇西商路安全带来的压力有多大。 左若接着说:“陇西地广人稀,清虏大军无法在那里生存,你们到那里只是对付一些斥候。摄政王答应给出三千柄戚刀和两万个箭头作为酬劳。”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几乎同时抬头,他们见识过明军戚刀的锋利。三千柄戚刀,在草原可以换取三千匹战马了如左若所说,这是一趟简单实惠而且可以博取一份人情的出兵机会。 格日勒图率先改口道:“土默特与摄政王是一家人,王爷有难处,土默特不能推辞。” 阿穆尔想的稍多,问:“陇西离汉中不远,镇南王麾下关宁骑兵天下闻名,摄政王为何不请关宁骑兵维护商道? 左若道:“关宁骑兵多重甲,在斥候缠斗、探敌踪迹上,远不如你们蒙古人。摄政王在给我的命令中,也提及过让我找你们协助。” “原来如此”阿穆尔恍然大悟,然后如汉人一般拱手,道:“察哈尔也愿解陇西之困,这也是在维护我们蒙古人自己的商路。” 无论怎么会表达,传入左若耳中都是一个意思。他立刻做出决定:“既然如此,你们两个部落各派出一千五百骑兵,冰雪解冻后前往陇西。我会派人一个参将前去统领,以免蒙人在汉地惹出事端。” 阿穆尔听出问题,但忍住了没有发难。 利用土默特和察哈尔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左若将成功拿到三千骑兵的统领权。 ☆、第648章 苦熬 在寒冷的冬天开战,对任何一方都是煎熬。 清虏厚甲骑兵的优势被齐膝高的厚雪消耗的于于净净。而蒙古人高超的骑术和简陋的装甲都变成优势。 元宵节过去没多久,天气仍然寒冷,已经到了为春天的战事布局时候了。 道路起起伏伏,李虎紧了紧身上皮袄子,这是他二十天前从延安府领到手的。左将军从草原的蒙古人手里筹集了两千多件皮毛,无一例外归从南京转战千里的兵士所有。 陕西现在分为四种人,南方过来的明军是第一等,义军是第二等,接受朝廷招募协助守城的青壮是第三等,剩下的老弱妇孺是第四等。为数不多的物资优先供应等级高的人。 在清虏那边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阿济格能从河南和山西得到足够的粮草补给,而左若必须要搜刮民脂民膏为维系大军生存。 胯下的战马打了个喷嚏,这匹马也是从蒙古人那里弄来的。听说左将军欠了蒙古人许多钱,李虎可管不了那些。 十几年前他就是骑兵,当年从北境南下的将士在军中还有一百多人,混的最差的也是千总。陕西没有草原,养不起太多的兵马。 李虎麾下这三百骑兵在军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要知道,养一匹马的食料可以多养活五六个人了。 分散往各处的斥候正在集中,又到了踏上归途的时候。 一个士卒喷着热气来到李虎的马前,禀告道:“大人,都查探过了,这里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牲畜都被征集走了,有人在这里也活不下去。” “放屁!”李虎呵斥:“没有人怎么会出现炊烟。” 去年,左若下令迁延安府以东所有百姓往西。但当初时间紧急,处置匆忙,未能把所有的百姓都迁走。清兵渡河后,明军常有士卒在清涧、延长一代巡逻,在监视清兵行动时候,凡是遇见汉人百姓,一律强行带走。 那士卒是新召入骑兵营的陕西人,嘟嚷道:“这里沟壑林立,有百姓藏在窑洞里哪里能找到。他们不愿意离家就算了,到了庆阳府也未必能活下去。” 李虎阴沉着脸,强忍住挥舞鞭子抽打的冲动。 因为他知道,被强行迁往庆阳府的百姓确实很惨。年轻力壮的还好,半数老弱没有熬过这个冬天。陕西从崇祯三年就开始闹饥荒死人,二十多年中好像就没变过。 半个时辰后,分散巡逻的士卒各自返回,李虎清点人数完毕,拨马喝道:“走” 三百骑兵如在沙漠中高丘上缓慢行走的骆驼队伍,踏着厚雪往延安城方向走去。 陕西就像永远清理不于净的泥坑,谁伸手进来摸一把,都会沾上满手油污。 明廷统治陕西时,这里有义军。清虏占领陕西后,这里有义军。现在明军重新收复陕西,这里还是有义军。这些从陕西新招收的义军比北上的正兵差远了,不但不能严格执行命令,往往还各有主意。上个月,左将军在庆阳斩杀了两个妄图率部离开大军的义军头目,才让那些人收敛点。 左若对不听话的义军心狠手辣,但严禁部下虐待陕西义军。他是陕西人,他自己动手尚可被陕西人谅解,要是让军中浙东士卒的骄横之气爆发出来,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延安不远,但雪厚难行,路上要在冰天雪地的野外过一夜,次日午后李虎才到延安城外,他看见城东整齐排列了数百座帐篷。 “蒙古人来了吗?”李虎心中微动。去年领皮袄子时,他便听说左将军请蒙古人入关助战。 他这队骑兵可以自由进城。入延安城后,骑兵对入东城兵营,他赶往府衙复命。 府衙门口也有站了二十几个蒙古人,正在哇啦哇啦交谈。 李虎没有看他们,直接找守卫往里通报。 片刻之后,守卫出来领他入内。 走到府衙正堂,左若正在忙着什么事情,拿着纸件写写画画。他参拜后等了好半天,左若才反应过来让他平身。 左若把手头的活放下,问:“李虎,你回来了,黄河那边有什么变故没?” 李虎道:“清虏兵马看来不准备退回山西了。宜川的物资堆积如山,只怕冰雪一解冻,他们就会杀过来。” “嗯”左若略一沉吟,道:“黄河就要解冻了,看来他们是想储备足够的粮食。去年把他们吓的逃到山西去,今年可是来者不善。” “蒙古人打硬仗是靠不住的”他在李虎面前不说假话,“你看见城外的蒙古人了吗?” 李虎点头,“看见了” “那些人马上都归你管”左若在空中比划三个手指头,“一共三千人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各一半,你这几日先去跟他们熟悉熟悉,五日后领他们去陇西。” 李虎很郁闷,没想到这个任务还是落到他头上。 他咬咬牙拱手道:“大人,黄河西岸的两万多清虏,延安城又不似西安那么坚固,末将愿留在延安守城。”左若军中人不怕恶战,怕闲置。更何况,李虎一直是左若的先锋官。 “你以为我让你去陇西是游玩踏春吗?”左若的声调慢慢提高,初始从嗓子眼深处细弱游丝,到最后已是雷霆之怒。他下达命令,从不许人讨价还价。 “陇西的道路通畅与否,直接关系陕西的大局,春荒就要到了,要是再不运些粮食过来,我就要对陕人动刀子了李虎被骂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喘。 这半年,左若坚守的很苦,也很憋屈。摄政王要他利用蒙古人,蒙古人哪有自己人可靠。他宁愿相信义军,也不会相信蒙古人。 左若道:“只要有钱有粮,我在陕西十万兵马也能召集起来,宗茂上任户部尚书,也变糊涂了” 这些话在陕西也只有左若有资格说,李虎听了,要马上忘记。 李虎不敢说话,左若继续传达命令:“你去陇西,连你的三百骑兵加上蒙古人,共三千三百人,若只能维护陇西的商路,也丢了我军中先锋之命。你要找准机会,配合吴三桂夹击西安以南的阿济格军。南线的压力小了,我才能在西线放手施为。” 李虎大声道:“末将遵命” 左若神色坚定,道:“只要能撑过今年,让我腾出手来,满清只有逃出关外。” ☆、第649章 武器 新年之后,广西巡抚张家玉上任,去年在淮扬战场初露头角的江柔携五百兵马随行,任梧州游击将军,统管梧州和怀集兵马。 张家玉向朝廷要了现任广德守备李钰同行,经兵部改签为桂林守备。 许义阳向朝廷表功,陈友龙部将刘虎豹任柳州守备。 至此,朝廷在广西布局完毕。 陈邦博封怀忠侯,广西总兵,其余有功部下也各有封赏。许义阳也官升一级,正式踏入总兵这道关口。 在封赏广西诸将的同时,朝廷正式昭告天下,改封郑芝龙为镇海王,世代镇守闽粤两地,并请郑芝龙举荐广东和福建两地巡抚及各府官员。有了朝令,郑芝龙便能如愿以偿掌控闽粤两地。治理地方需要文人乡绅,郑芝龙从海上获取财富,他利用乡情控制了福建,但在广东一直水土不服。 与此同时,赣州总兵施福率部离开江西,九江总兵朱守壮率部进驻南昌,江西总督万元吉开始推行新政。 许义阳在长沙过了非常舒坦的春节。年前,他地位虽低,但长沙大小官员谁看不出来他前程似锦,只怕奉承找不到门路。 元宵节后,朝令一出,他狼狈的逃出快活的日子。 大将军府与兵部共同行文,命许义阳在湖广募兵,优先引入府兵,凑足一万正兵。府兵经过一定的训练,本义是正兵的预备,但不是府兵都愿意转为正兵,各总兵有时候也不希望军中都来自府兵。 许义阳军中已有一千多士卒,还要补齐八千多人的空缺。兵部从今年淮扬战场的府兵中抽调了三千人改为正兵,命他在湖广筹足剩下五千人。 原驻守长沙的总兵张守禄被调至徽州府,长沙只有府兵守备。许义阳先找湖广巡抚张煌言,再找长沙守备协商,要从地方抽调府兵。 好在张煌言与他是浙东同乡,在长沙、岳州、荆州等地给他挑选了三千府兵,又协助他在湖南苗蛮交界地募集淳朴的土人两千。 兵部效率很快,从湖广和淮扬的各支正兵中抽调的武官纷纷赶赴长沙,在南京码头装满武器盔甲的货船在水师的护送下分拨驶往湖广。 一支有三成老兵作为骨架的兵马,不需要多久,就可以拥有相当可观的战斗力。 许义阳忙碌且兴奋,他是大明最年轻的总兵,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兵。连傻子也能看出来,摄政王对他刻意栽培。 湘水之侧,他仰天长啸,慨然发誓:“彼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待之。” 大明从未停止过加强军备,忠贞营中二十五岁以下会骑马的士卒几乎全被抽调走,萧之言和车风的骑兵初显雏形朝廷多次清理各地隐匿占地,以及没收投靠清虏乡绅的土地,大明朝廷有能力撑起三十万至四十万正兵。 从南京码头出发的水师战船不仅驶向湖广,更庞大的船队由户部官员押运通往四川。 张焕与水师同行,他在春节前返回南京向摄政王陈述政务,春节后带着四川巡抚的光环返回成都。 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男人陪在他左右,两人一路相谈甚欢。 张焕这个四川巡抚来的太容易。郑芝龙臣服后,朝廷会在闽粤象征性的委派官吏,身为镇西王的吴三桂见此情形,同样也请朝廷委派四川巡抚。 张焕本是朝廷常驻成都的使者,与吴三桂相处融洽,翟哲出于笼络吴三桂的考虑,把张焕这个使者改为巡抚,当然仍是个无权无兵的巡抚,只是为了蒙骗天下人。 那中年男人挺着圆圆的肚子,眼睛迷成一条缝,脸上从不脱了笑容,一路奉承。 张焕却不敢轻视他,这个人是柳全的亲信,日升昌号有名的掌柜之一柳虞谦,也是南京有名的财神爷。 此次随张焕入川的商人比官员多,官员比兵士多。为了不引起吴三桂猜忌,翟哲行事十分谨慎。 水师战船在江洲靠岸,吴三荣领着一帮兵士在岸边等候。 柳虞谦抓紧最后的机会道:“小人到了成都,户部安排的事情都要倚仗大人。” 张焕和颜悦色答复:“镇西王看上去严厉,但为人很和善,你此行是为了陕西,也是解四川之困,他一定会行以方便。你我都是为摄政王办事,到了四川不分你我,只是有句话我必须要先说出来,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找我,我再找镇西王,切不可擅自做些不该做的事情。” 柳虞谦笑道:“小人知道什么紧要,我要是没把这件事做好,只怕连南京也回不去了。”他说的随意,其中蕴含着一股森然之意。张焕在南京逗留了一个月,对新上任的几位朝官稍有了解,这一定是户部尚书宗茂的手段。 客船靠岸,随行的兵丁和伙计先上岸找苦力前来搬运货物。 张焕下船时侧首偷看,船舱中装满了整齐的箱子,封口处粘贴了封条,他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吴三荣先迎上来,老远便笑容慢慢,深深作揖,道:“恭喜张大人,张大人代表朝廷入蜀,是蜀地百姓之福气,也是镇西王之福。” 张焕连忙还礼道:“哪里,都是摄政王信任,镇西王抬爱,在下自知将入川当巡抚后,一直惶恐不安,生怕不能顺应蜀地民心。” “王爷在成都等候,特命我来江洲迎接。” 两人正在寒暄时,与张焕不是一条船的户部郎中李宝来也下船凑过来。他还没开口,张焕先回头指着他给吴三荣介绍道:“这是户部郎中李宝来,此次入川主要是督促往陕西运送补给,这些船里的货物都是要送到陕西的,还请吴将军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行以方便。” 吴三荣忙与李宝来见礼,只是他对李宝来却没有对张焕热情。 李宝来上前抱拳,道:“吴将军” 吴三荣打了个哈哈,道:“左将军千里奔袭,功勋盖世,若不是左将军收复西安,我们也无法收复汉中。此事就交给我了” 李宝来去年也曾来过四川,但他没有与吴三桂的亲信打过交道。 三人一路上岸,岸边排列整齐的兵丁随之退走。柳虞谦没有离开客船,他一直看着伙计们雇来劳力卸下货物。 当官与商贾身份差别巨大,他在南京是财神爷,在四川无人问津。 吴三荣果然说话算数。半个时辰后,一队两百人的兵丁来到码头,找到柳虞谦前来帮忙。 柳虞谦一直盯着木箱被搬上马车,再跟随马车一路往北行走。 货物在成都府入库,商号在找经常往返西部山路的马帮帮忙,把这些东西经过陇西运往陕西。 吴三荣全程派人监视,但对柳虞谦等人的行径不管不问,也不好奇这些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只要朝廷不派兵马入川,吴三桂可给朝廷尽行方便。 开春以后,陇西荒凉的土地上经常能见到巡逻的骑兵,冒险经过的马帮在近处才看清楚那些骑兵是蒙古人。 阿济格麾下有蒙古骑兵,但这些蒙古人是大明的朋友,而且他们有个汉人的领兵官。 商队通畅后,陇西的道路再难走,也阻止不了物资流向陕西。这里不会比走西口的道路更难。 李宝来则在成都负责物资调配。那些商队把粮食、火药等物运送到陕西,再从陕西提督左若那里拿一份盖上印鉴的回函,便可以在他这里领钱,当然也可以回南京领钱。日升昌号钱庄在成都和江洲都有分号,户部需要银子只需找柳虞谦张口。 从江南运送货物道四川路途遥远,运费甚至能顶上货物的价值。如粮食、火药等物,户部则直接委托商号在蜀地购买,再找马帮运送。 但此次柳虞谦带来的这些木箱子确实让吴三桂充满了好奇。他一度想强行拆开一个看看,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箱子很沉,运经过陇西时,李虎盯着马车车辙在坚硬的土地上留下的痕迹,便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只能是铁器,不是戚刀,就是铁甲。 木箱被搬到西安城时,箱子口的封条写的清清楚楚,那还是两个月前在南京贴上去的。 左若命士卒把这些箱子搬运道府衙里面,他脸色阴沉,抽出腰间的短刀击碎一个箱口上的铁锁。 “吧嗒”一声,铁锁断成两半。 左若伸手掀开箱子盖,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长约三尺的戚刀。他依次打开第一批运到的箱子,除了戚刀还有链子甲。 江南三家武器工坊制造兵器的工艺原来越精湛,陕西和四川都打造不出如此精良的武器。 但左若看上去并不兴奋。他麾下有七八万义军,许多人都只有简陋的兵器,更不用说盔甲了。 他不甘心的低吼道:“果然是好东西,可为什么要先帮助蒙古人” 这是摄政王的命令,江南的物资会源源不断的运入陕西,但头几批武器是运给蒙古人。因为额哲有确切的消息,漠东蒙古联军已经出发,可能在四五月份到达归化。 ☆、第650章 战略包围 隆武六年,大明的南京朝廷迎来前所未有的好局面。 解除郑芝龙的后患后,大明完成了对满清的战略包围。多尔衮执掌的满清朝廷如陷入蛛网徒劳挣扎的飞虫,正在做垂死挣扎。 于此同时,朝廷各项制度的细则也在不断完善。 如兵部从武器工坊中购置燧发枪、开花弹等火器。今年年初兵部根据摄政王要求制定的细则,如购置的兵甲和火器若出现质量问题,会立刻削减订单,并进行惩戒性罚银。 现在三家武器工坊各拥有工匠超过万人,规模化生产带来成本降低。工匠们多劳多得,手艺娴熟的工匠每年能挣到五六十两银子,在粮价保持平稳的世道下,比种田强上太多。想起当初为官府强行招为劳役,如今日子过的辛苦,总算已经有个盼头。 军中常用的戚刀、盔甲、箭头等物成本都很透明,三家武器工坊为了能从兵部拿到更多的订单,几乎在绞尽脑汁提升武器质量。 听说郑芝龙在广东也有组建武器工坊,武器已经成为大明仅次于与生丝、棉纺和瓷器的生意。 朝廷上下几乎都知道摄政王好像很喜欢各式奇巧淫技。宋应星编写的《天工开物》已经增刊了三次,一问世便被一抢而空。 西番人来到大明后,除了当传教士和海盗,现在又多了许多挣钱的方式。 这两年,浙江往东洋和厦门的海贸呈现出爆发势发展,江南的造船业也初见雏形。远洋船队不仅要船体坚固,船主往往还会因对抗海盗的需要,在防备火器上提出更为苛刻的要求。 朝廷不插手控制,金钱的力量让手工行业如荒原中疯长的野草,让沿海的官绅感觉如同坐在待爆发的火山口上。 武器工坊和海上的势力的蓬勃发展,让他们似曾相识。嘉靖海难之前,浙海便是如此。那个时候乡绅们尚能利用自己在官府中话语权,强行从海贸中夺取一份利,但现在,原来他们的地位被摄政王占据了。 二月河边柳发芽,翟天健已去讲武堂报到。 礼部和南京提督府之正在全力筹备一个月将要举行的会试。士子们正陆陆续续赶来南京,不仅是来自南京朝廷管理的地方士子,闽粤和四川也有士子到来。 前日,一队四十多人的兵士来到南京城,手持大将军府的公文住进驿馆。 驿馆中多文官,这些粗鲁的兵士住进去,很是惹人注目。这些人说话大声,行事嚣张,偏偏驿馆的监事还给他安置了最好的房间,过往文官们心中愤愤不平,也只能在腹中骂几句。 一连三日,有来自福建的士子经过,他们才知道,这些人是镇海王帐下大将施福的亲兵。 施福去年还在赣州当总兵,镇海王和朝廷和解后,江西全境归朝廷统管,施福便待本部兵马退回福建去了,没想到一个月后又出现在南京。 在驿馆中闲置了五日,大将军府的侍卫前来宣令,命施福明日觐见摄政王。 施福个头不高,四十多岁,属短小精悍类型。他身后一直紧跟着一个青年人,身材魁梧,双目有神,一表人才,比他更能引人眼光。 大将军府侍卫没有多话,传令后随即离去。 施福对身边的年轻人道:“尊侯,明日我觐见摄政王,你可随我同行。”那少年是他的侄子施琅。 施琅大喜,道:“多谢叔父。侄儿一直仰慕摄政王的大名,从浙海北上时,我见双屿岛附近,船帆如云,不下厦门,能在短短两年让浙海匹敌闽海,王爷既是当世之英雄,又是治世之能臣。” 施福眉头微皱,道:“这等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切忌不可外传。” 施琅笑笑,看似毫不在意,道:“去年在赣州时,侄儿听说了王爷要起兵清君侧的传闻,很是担心。此次北行到南京,侄儿愈发觉得王爷与朝廷和解乃是上上之选。” 施福轻哼一声。 他是郑芝龙从草莽中一手提拔出来,唯听郑芝龙的命令行事。 施福此番来到南京听命,缘由正是朝廷与镇海王之间的盟约。他部众万人已经沿近海北上,与原留守南京的水师万人在崇明岛汇合。 北伐清虏是个苦活,也是个累活,郑氏部将没有人愿意来。 北方气候寒冷,航线又不熟,清虏在福建人眼里仍然很可怕。施福才失去赣州之职,广东和福建好地方都被人占据了,这趟差事他想逃也逃不了。 不过,年青的施琅没有这种感觉。 次日辰时,两人早早来到摄政王府前。通报后等候了片刻,有侍卫出来引两人入内。 几乎每个人初次走进王府都有相同的感受,摄政王府内外差别太大,外奢内简,令人难以置信。 两人走到一座威武的门楼前,又停下等了片刻,里面传来声音:“宣施福、施琅入内。” 施琅念头转动,他没有机缘拜见过皇帝,但这架势与传闻中面圣的仪式已有几分相似。 两人走入大殿,两边站立了威武的卫士。施福走到大殿当中,隐隐感觉前面坐了个人,他不敢抬头看,跪拜叩首道:“参见大将军” 施琅随跟在他身后跪下,他年轻,胆子大,下跪的同时抬头往前瞄看。 正前方的虎皮大椅上坐了一个中年人,脸色和善,隐有笑意,不像他来前想象的那么威严。 翟哲道:“施福,你率水师北上参与北伐,事关重大,要事事精细。你回去整顿兵马,先探明从崇明岛到山东乃至京师的航线。” “遵命”施福额头贴着地面。 翟哲道:“你们既来大将军府听令,本王已命兵部给你这支水师编入正兵序列,你可上报名册,兵部会提供号服粮饷。” 施福略一犹豫,答道:“遵命” 南京朝廷正兵待遇丰厚,军饷超过郑氏所给,他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但又不敢拒绝。 “本王计划八月远征京师,你们回去后要抓紧行事,我听说浙东双屿岛去年已有商船到朝鲜贩运货物,你可找海运司杨志高询问具体信息。” “遵命” 施福初到江南,对北海航线一窍不通,只能事事先答应下来。 两人觐见摄政王的过程其实就是翟哲听下达命令,施琅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比他的叔父强,至少看清楚了摄政王的模样。摄政王的声音听上去像个长者。 约莫一刻钟左右,两人领命离开王府。 翟哲也离开大殿返回书房,在路上行走时,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年轻人大胆抬头看他的眼睛。那个年轻人比他叔父有胆子。 他喜欢年轻人,年轻人有欲望,有欲望才能有开拓之心。他听说郑森回到福建后,没能进入郑芝龙掌权的核心圈,这说明郑森还没有解决与他父亲之间的分歧。这对朝廷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父子之间在发展策略上的重大分歧,迟早会让郑氏分裂。郑森只是没长牙齿的老虎,现在有一头虎王束缚住他了翟哲想了一会,摇头轻笑,自言自语道:“也许那个年轻人能为我所用” 走进书房门口,一个侍从候在那里,行礼道:“参见王爷” 他手里拿着一叠文书,那些都是来自各地军情。 翟哲道:“把来自贵州和陕西的公文挑出来。” 那侍从道:“遵命” 他叫张秉因,有举人的功名,是方以智桐城的老乡,得方以智举荐,来摄政王身边当了侍从。 翟哲登上摄政王后,士林对他的看法分裂成两派。一派把他当做篡位奸雄,不敢起兵勤王,但也至少不与朝廷合作。更多的人已把他看做皇帝般的人物,能在摄政王身边理事,是莫大的机会和荣耀。 贵州和陕西的局势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今日恰巧都有急报送来。 张秉因挑出两封密封奏折随翟哲走入书房,恭敬放在桌上,再倒退出门。 翟哲没有急于拆信,他先用一个很舒坦的姿势靠在椅子上,视线往正前方看。 书房椅子的正对面张贴了一张记忆中的世界地图,这个时代,欧洲人已经完成了环球航行,哥伦布也已经发现美洲大陆。 想到再多,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 他拿起张秉因刚才挑出来的两封奏折,看了看封面,把来自陕西的奏折先放下,小心撕开柳随风从贵州送来的密报。 柳随风的字很漂亮,带有一股飘逸气息,在他见过的书信和奏折中,只凭字就能给他留下好印象的人不多。 翟哲一字一字往下看,神情专注,看完以后忍不住兴奋的轻轻拍了下桌子。 他该要好好琢磨,等大西军事了后,他该给柳随风什么官职? 书信中,柳随风写道:“……刘文秀请入贵州,愿听朝廷调遣北伐陕西,李定国亦有此心。……” 翟哲不知道柳随风是怎么做到的,这真是今年朝廷的第一大喜讯。纵然他对此早有预感,真得到确切的消息,他还是按捺不住兴奋之情。 大明后路无忧,清虏三面环敌,胜局已定矣。 ☆、第651章 内外 另一封信,翟哲在手中拿了许久才拆开。 如果四川是归南京朝廷所有,左若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他选择左若挺近陕西,一者,左若是陕西人;再者,左若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锐气。 正因为如此,左若从不是一个懂得妥协的人。就像他在训练的士卒,只有服从,没有意志。 左若的字很生硬,也没有所谓的风韵。 翟哲看完之后,神色凝重。他立刻拿起手边的毛笔,蘸了一笔墨,然后毛笔一直没有离开砚台。沉思片刻,他放下毛笔,对门外招呼道:“来人” 张秉因推门进来,躬身行礼。 “拟一道圣旨往陕西”翟哲眉头已然紧皱,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圣旨从南京送往陕西需要二十天,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春天,万物开始苏醒。 漠东蒙古三万骑兵在朵颜草原集结,这里也有女真人和汉人。 满清入关时带走了蒙八旗所有的骑兵,关内战事长期胶着,满清只留下少量留守盛京。北京离盛京很近,满清大军集结在京师,已足矣震摄关外。 蒙古骑兵的营帐一眼看不见边际,拖运粮草的马车的车辙在草原初长的嫩草上压出一条明显的道路。 沽源城是大军出发的起点,此刻,城头站立了两个人,一个中年女真将军与一个年长的蒙古人。 中年女真将军是镶黄旗的一等侍卫遏必隆,奉太后之命出塞督战。 那个年长的蒙古人正是满清太后大玉儿的父亲,科尔沁蒙古的头领赛桑。 城下骑兵川流不息,旗帜飘扬。城头的气氛倒显得有些压抑,就像这阴沉的天气。 遏必隆道:“赛桑贝勒,你我都是自家人,有些事我也就不隐瞒了,现在关内的形势真是很不好。不尽快解决额哲,太后甚至担心大清无法在关内立足。”他是忠实的帝党,若不是多尔衮与大玉儿妥协,他绝不会得到来塞外领兵的机会。 赛桑花白的胡须颤动,道∶“太后给我的家书已经提及过,否则,我也不会主动出兵攻打察哈尔。” 漠东蒙古早就不听蒙古大汗的号令了,但漠东蒙古从未在战场与蒙古大汗正面对抗。 遏必隆明白赛桑所指,道:“额哲降而复叛,残害大清公主,死不足惜,早已不配当蒙古大汗,额哲不死,草原不宁。”他言辞激动,每次想到公主死在额哲刀下,他都会怒不可遏。这是对大清颜面无情的践踏,额哲在用这种方式表示决裂。 赛桑点头。 他这么一把年纪还领兵出征,也是被逼无奈。科尔沁与爱新觉罗家族早已绑在一起,他在漠东草原德高望重,他若是不出面,聚不起来这三万大军。 额哲在草原就像一块有磁力球吸引着有野心的蒙古人。 他忧心忡忡道:“去年冬天,额哲已经派人联络漠北三部,除了阿鲁喀尔喀前车臣汗的死因不明,拒绝与察哈尔交好外,另外两部都在准备南迁。” 赛桑年纪已老,未出战先胆怯。遏必隆连忙宽慰道:“贝勒休要担心,那些人不过是垂涎归化城的财富,现在草原还有谁把额哲当回事察哈尔穷困,兵士兵甲不齐,绝不是我大军的对手。” 在额哲联络蒙古旧部的同时,大清顺治皇帝也向草原各部传书,召草原各部围攻察哈尔。取额哲首级者,封王,赏银万两。 漠北蒙古两部南下意图难测,只怕前期还是观望的可能性更大。 三月初,三万骑兵浩浩荡荡穿过漠南草原向归化城进发。 为一举击败察哈尔人,漠东蒙古把老底子全都逃出来了。为了请各部落出兵,满清也是下了血本,战果未出,已经赏赐了金银财宝无数。 先锋经过小规模战斗到达归化时,归化城早已人去城空。 额哲率部渡过黄河,藏身河套。 土默特部落一个冬天都在河套草原游牧,紧靠的黄河的几片绿洲都被牛马啃食的只剩下草皮。他不得不命察哈尔部众到河套西面游牧。 漠东蒙古大军如泰山压顶西征的同时,驻守在黄河西岸的两万女真人也对延安府发起了猛攻。 额哲下令召阿穆尔返回草原,并请格日勒图和托克博以蒙古利益为重,先会师击退蒙古联军。 信件送到关内,榆林卫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格日勒图、阿穆尔和托克博坐在一张桌子上。 蒙古联军还没有出击,他们只要还留在榆林卫,女真人就不得不分兵留意他们。陕西提督左若对派蒙古人上战场十分谨慎,他担心蒙古人的溃败会让女真人失去牵制。 三人都看过额哲的书信了。察哈尔和土默特达成共识,绝不会再逃亡漠西了。眼下三人面临抉择,先关内还是先塞外。 阿穆尔是察哈尔部落的人,在格日勒图和托克博看来,立场无需多说。 托克博先说:“我们帮汉人是为了对抗欺辱蒙古人的满清。但我们终究是蒙古人,关内战败了,大明的摄政王还有机会再攻回来。我们要是在草原被漠东蒙古击败了,那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格日勒图欲言又止,他潜意识里认为陕西的战局更重要,但他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来说服眼前这两个人。 托克博见两人都没有表达异议,又说:“派往陇西的那三千骑兵可以留给汉人,也算是有个交代。我们回到草原只要守住黄河,漠东大军也拿我们没办法。” 阿穆尔突然开口,道:“此事不能只由我们三个人做决定” 他伸出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道:“我们要是放弃了榆林卫,就再也回不来了。大明守住延安已经很困难,哪里还有兵力派来榆林卫。” 格日勒图随即附和道:“对,决不能放弃榆林卫,否则,明军与我们便被彻底割裂开了。” 阿穆尔起身道:“我要去拜见左将军,即使我们必须返回草原,也许把榆林卫交给明军。” 格日勒图和托克博也随他站起来。 阿穆尔问:“你们两个,谁代表土默特随我一同前往?” 两人对视了一眼,格日勒图道:“还是我去吧。” ☆、第652章 圣旨这种东西,在翟哲登上摄政王位前,在左若眼里一文不值。 但现在不一样了,摄政王没用大将军府的命令,而是选择传达圣旨到西安,其用意不言而喻。 前来传旨的人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兵李扬,左若不记得他的名字,看上去有些面熟。 圣旨中说:“陕西镇一切战事当以助蒙古击溃漠东蒙古联军为重。”翟哲的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说∶“西安可丢,蒙古不可败。” 左若无法理解。许多年来,他对蒙古人没什么好感,当初进入草原也是萧之言和雷言谦的主意。 他当着使者的面用低沉的声音咆哮:“蒙古人从来不是大明的朋友,从来就不是”他年青时在榆林卫常常与河套蒙古人作战,那个时候,土默特还很强大。 李扬的脸色很不好看,但面对左若,他不敢出言不逊。这是大明最有威严的将军,他的赫赫战绩,让摄政王也尊重有加。 咆哮过后,左若恢复平静,他发泄了心中的不满,还不敢对翟哲的命令阴奉阳违。如果他把一切都憋在心里,那才是真正的危机。 在使者目瞪口呆中,左若继续模仿蒙古人的口气嘲讽:“感谢长生天,土默特人有个好公主” 这句话不是臣子能说的。 左若追随翟哲多年,还没体会到翟哲登上摄政王后身份的变化。武将的政治敏感往往比较愚钝,所以经常在朝堂之争中败给文臣,甚至糊里糊涂的成为文官的垫脚石。 或许,只有李成梁那样有莲花般灵巧的心窍的人才能富贵终身,且荫泽下辈,以戚继光和俞大猷之勇,尚难逃晚年凄凉。 但戚俞二人荡平海寇,留名千古。李成梁留下了一个日益强大的女真,最后给大明掘了坟墓。 翟哲在李扬心中至高无上,他强忍住怒气不发作,只想着回到南京如实上报摄政王。 使者一路风尘仆仆,左若释放完情绪后命亲兵送他去歇息,自己独处重新评估军情。 他本已经拟定作战计划,先在延安府利用这里荒凉的地形消耗清虏的锐气,用蒙古联军骚扰女真人的运粮线路,待东路清虏疲倦后,再从西安抽调精锐兵马,一举击溃东路清兵。 现在,一切都要变了。 河套之战优于陕西之战。 从午后孤坐到夜晚,他决定明日召见蒙古两部统领。 夜晚,延安城东的土龙沟炮声如雷,清虏离延安城越来越近。 按照目前的攻势,三五天后,清虏就该能到延安城下。城外的老弱妇孺已经迁往庆阳府。他必须要早作决断把战场放在哪里。 次日朝阳初起时,橙色的阳光与城外的黄土地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只要西北才有这样的风光,景虽美,这片土地上孕育的人命运这十几年来却很悲惨。 一队骑兵出现在城外的高坡上,身影在朝阳中拉的很长。 城头瞭望兵观察了好一会,才确定来得是蒙古人,不是女真骑兵。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率五百骑兵从榆林卫一日一夜驰骋到延安城。 不仅如此,按照三部头领商量做出的决定,今日托克博将率五千骑兵出榆林卫,进入清涧县,威胁清虏侧翼。 蒙古人纵骑到城下通报,左若接到消息后下令敞开城门,放蒙古人入城。 一个明军千总守在门口,领随行的五百蒙古骑兵到城东兵营驻扎,只让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往府衙议事。 蒙古骑兵进入延安城必须要被看管起来,阿穆尔和格日勒图早已习惯。通过这个习惯,阿穆尔隐隐看出左若对蒙古人的防备之心。 阿穆尔见城内街道空空荡荡,猜测左若没有死守延安城的打算。 两人随迎客的千总进入府衙,左若身穿鲜丽的盔甲,如升帐点兵般端坐在高堂上。他身前左右两侧各放置了一张木凳。 两人分别上前见礼,用的是蒙古礼节。 “两位请就坐,”左若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你们来的正好,我正要见你们” 他想了一夜,没想出如何向蒙古人开口。自家的事情没解决,要去协助蒙古作战。 “左大人”阿穆尔先开口,“草原局势有些变故,漠东蒙古联军已经进驻归化,正在不分昼夜打造渡河的筏子。河套形势危急,大汗召我等回河套应对漠东蒙古人。陕西和河套分为两地,但实属一体,我与格日勒图特来与大人商议军情。” 如果蒙古人放弃榆林卫,陕西明军将会承担双倍与现在的压力。没有蒙古骑兵协助,等于断左若一臂。 “原来如此”左若冷冷的问:“你们是想回河套了吗?” 阿穆尔躬身道:“我二人来此正是要与左大人商议。” 左若伸出右手,攥成一个拳头,道:“现在有河套和关内两个战场,敌强我弱,蒙古和大明只能在一处集中力量,否则此结难解。” 这句话说的没错,阿穆尔心中很认同。 但阿穆尔和格日勒图都认为,左若说的战场指的是关内。 明军怎么可能到草原作战?明军连骑兵也没有,怎么可能到草原作战? 左若看两人脸色,对二人的心思了如指掌,道:“我愿意出兵河套,先帮额哲大汗击败漠东蒙古人,希望大汗到时候莫要忘了我大明将士的辛苦”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都吃了一惊。 左若不待二人反应,接着道:“漠东蒙古联军才到归化,这几日清虏攻势立刻变得猛烈。不管他们是想逼迫你们退出塞外,还是想把你们牵制在关内。榆林卫的一万蒙古骑兵,是整个战场的胜负手。” 阿穆尔赞道:“左大人看的透彻” 左若道:“你们即使退回河套,与漠东蒙古联军实力不过旗鼓相当,要是我再能抽调万人入河套,局势就不一样了。”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对视一眼,均不敢相信。他们不知道,这是翟哲的命令。 “我部下皆是步卒,在草原唯有以奇致胜。近日我可抽调步卒前去守御榆林卫,你们则率军插入延安府后路,做出在东路决战的态势。东路战事一紧张,归化的漠东蒙古人以为河套空虚,必然会急于过河。请额哲大汗放漠东人过河,然后我再调集大军入河套,聚击漠东蒙古。” 左若描述的计划,让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听的心惊胆颤。 好毒辣的计策 但如此繁杂的步卒调动,岂能瞒过女真人的耳目。明军在陕西的精锐兵马不到两万人,那些义军打顺风战尚可,一旦出现颓势,即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左若果然道∶“眼下最难之处是如何能瞒过女真人把我步卒悄然送到榆林卫” 阿穆尔道∶”此计甚好,但只怕大人调兵入河套,西安有失。” 左若哈哈一笑,道∶“存地舍人,人地两失,舍地存人,人地两得。” 一个人的立场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变化。格日勒图被左若说的心神激荡,阿穆尔却保持了冷静。左若从暗中防备蒙古人,到现在突然转变为宁愿舍弃陕西的一切也要助察哈尔蒙古,其中必有原因。 但无论如何,明军愿入草原作战,对蒙古没有坏处。至于明廷会不会丢掉陕西,那就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了。察哈尔要是能在河套一举击败漠东联军,统一草原大业可成。 阿穆尔对格日勒图施了个眼色,两人同时起身。阿穆尔道∶”左大人,我二人赞同此策,我要马上回草原禀告大汗“好”左若点头,”从今日起,请榆林卫的蒙古人接受我的调遣。” “这个,” 阿穆尔尚在犹豫间,格日勒图已经替他做了决定,道:“左大人只管吩咐,蒙古人入塞尚未战一场,莫要让清虏小瞧了我们” 土默特人与察哈尔人的想法不一样,土默特人没有蒙古宗主国的荣耀,他们只想抱住大明这条粗大腿。毕竟,大明的摄政王曾经当过土默特的千户。 左若一扫入门时冷漠的姿态,拍案叫好,吩咐道:“你们今日就回去,阿穆尔速速回河套请示额哲大汗,请榆林卫的蒙古骑兵南下,前来延安府候命,我这里为你们准备好东西。”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同时抬头,左若伸出三根手指,道:“我这里有三千副盔甲,七千柄戚刀,箭头无数,都是摄政王为蒙古人准备的。” 这个诱饵让阿穆尔彻底手不出反对的话来。要是这些东西全归了土默特,他回去一定会被额哲骂死。 左若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指挥权。一个战场只能有一个统帅。 一刻钟之后,两人各怀心思离开延安城踏上归途,格日勒图的兴致明显要高于阿穆尔。 七千柄戚刀啊阿穆尔心头暗自叹息。汉人是如此强大。 汉人的戚刀口用精钢打制,锋利无比,这些兵器放在草原甚至可以决定一个部落的兴衰。可是那位摄政王大人随手便赠送给草原。 击败满清之后,蒙古与大明将要如何相处?土默特和察哈尔还能如此亲密无间吗? 他已经看见满清的末路,但没看见蒙古的未来。 ☆、第653章 土默特的命运 圣旨送往陕西,翟哲在南京放松中带有一点焦虑。 军中事无巨细都需他做出决定,政务上的事情他只是拿个方向,所以不是十分繁忙。近日刘文秀已经率部从云南进入贵州,李定国和孙可望争论不休。孙可望认为刘文秀此举是背叛大西军,主张立刻出兵讨伐,李定国坚决反对。 现在看来,云南不会发生战事,翟哲认为孙可望也只是在那里做做姿态。郑芝龙臣服后,孙可望虽然狂妄,但不是毫无头脑的人。 翟哲保持耐心,等候李定国看清形势,或者等候柳随风再施妙手。大西军愿意这样僵持下去,也没有关系,等朝廷击败了清虏,那些人连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了。 正是盛春。 摄政王府的几个院子里花红柳绿,芬芳扑鼻。 翟天健去了讲武堂,翟天行去了苏州书院,家中少了两个小子,冷清了许多。 今日无事,翟哲在院中闲走,无意识的走进西院。 西院是乌兰的住处。家中一妻两妾,他心中虽然有偏爱,其实还是在范伊房中呆的时间最多。 丫鬟正坐在门口的桂花树底下做女红,见到翟哲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那丫鬟约莫四十多岁,是乌兰离开草原留在身边的亲兵,在大明生长了二十多年,终于入乡随俗,放下了弓箭,拿起了针线。 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翟哲方才猛然惊醒。才发现他懵懵懂懂中走进乌兰的院子。 乌兰听见声音,从屋中走出来,依照汉人的礼节福了一福,道:“王爷”她脸上没有惊喜,这是她才学会的礼节。有人告诉她,必须学会这些,因为王府有王府的礼仪。 在汉人的世界中过了二十年,她曾经向往的汉地不过如此。她拥有了在草原无法想象的财富,但失去的也不少“乌兰”翟哲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他与她过了二十年,不知为何仿佛丢失了当初在草原那般亲密。 “王爷”乌兰也笑了,脸上已有皱纹。 “春景甚好,你若有心,可取郊外走走,广德府那边新开辟了猎场,可以骑马。” 乌兰笑容不减,只是有些落寞,道:“在兵士护卫下郊游,有什么意思。江南到处是膏腴之地,在这里打猎会招人骂的。” 翟哲心中有些不乐。 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连卢公送他的腰刀也不再戴在身边。他敬仰卢公,但不想被那柄腰刀限制住思想。唯有在乌兰面前,他还愿意回忆起当初那个在草原面面对命运的压力,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少年时光。 侍女搬了椅子过来,院子里阳光灿烂。 乌兰扶着翟哲坐下,问:“我汗兄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我的号令土默特还有人听吗?” 一个月前,翟哲向她要了一道号令土默特的命令,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 翟哲想了一想,突然间决定如实相告:“俄木布汗被扣押盛京,土默特部落分为托克博和格日勒图两部,你的命令可被看做大汗之令。” 瞬间,乌兰换了好几个表情,喜悲转换。她本以为俄木布汗已死,现在突然知道他还活着,但是身陷盛京。 翟哲见她模样,心中一软,道:“过几年,我会送你回土默特看看” 乌兰低下头,问:“王爷日后会怎么待土默特?” 这是个犀利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她回不回土默特其实没这个问题的答案重要。 翟哲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你是土默特的公主啊” “王爷要土默特,对不对?”乌兰享受翟哲掌下的温柔,她猜到翟哲的心思,脸色有些发白。 “我曾经也是土默特的千户”翟哲平躺在椅子上,任由阳光刺在自己的脸上。 “这几年来,王爷一直看重汉人之名,剃发令后,汉人更是把王爷看做圣人一般,王爷再回到北境,还能对土默特如从前吗?” 翟哲合上眼皮,挡住刺眼的阳光,笑道:“当然,不然还能怎样?” 乌兰终于问到最关键的问题:“王爷准备让天行继任土默特汗位吗?” 翟哲猛然坐起来,盯着乌兰问:“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乌兰似乎被惊吓到了,站直身躯。天下的母亲都有一样的心,她以前没有想法,但随着儿子逐渐长大,她的念头渐多。翟天健世子之位稳固,她在大明没有根基,听说了那些皇子争位的残酷后,如果能让翟天行继承草原土默特汗位,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俄木布汗即使能从盛京逃出来,也基本上丧失了继续登上汗位的资格。 才消失的不舒服重新回到心头,翟哲道:“我的儿子,我会有安排”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么会亏待我们的儿子” 乌兰感觉到他的不悦,不再多言。 两人就这样一直保持沉默,享受着春日的阳光。翟哲的心境重新平静下来。 晒了半个时辰的太阳,他走出西院,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孤独。 乌兰的问题正是他近日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蒙古人现在很虚弱,但河套之战后,蒙古将决出一个王者。要么是额哲重新踏上王霸之路,要么是漠东蒙古彻底消灭蒙古的大汗。 他看好额哲,额哲是有本事的蒙古大汗,只是比不上皇太极和多尔衮这样的人杰。更何况,还有左若相助。 蒙古要是失去控制,满清不是断去一臂,是掉了一条大腿了。漠东蒙古战败,满清朝廷一定会生出是否要放弃关内的争吵,而且必须要抽调八旗人马回辽东。 额哲会为多尔衮再开辟一个战场,所以,即使因此丢掉才收复的陕西也是值得的。因为,失去的土地,还能夺回来。 独自行走了许久之后,翟哲向自己强调:“土默特蒙古已经亡了”从皇太极囚禁俄木布汗时起,土默特就不存在了。 土默特是他分裂乃至控制蒙古的关键,分封是最愚蠢的方式。 满清为了控制土默特,囚禁了土默特汗王,分裂土默特部落。蒙古部落分裂的越散,对满清或者大明越有利。 ☆、第654章 新户部 春雨连绵,南京城的青石街道被清洗的于于净净,凹坑处有些积水,甚至能倒映个人影出来。 会试刚刚结束,朱之瑜乃是当朝大儒,由他当做主考官,天下没有异议。只是听说隆武帝身体一直不好,摄政王又不愿主持殿试,这可能是士子们心中为数不多的小遗憾。 秦淮河被荒废了,还有玄武坊。繁华的六朝古都总少不了玩乐的地方。士子们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愁眉苦脸,都在等候恢复科考后第一任状元出炉。 只有偶尔出现在南京街道风尘仆仆的信使,昭示各地烽火未熄。 春耕刚过,户部尚书宗茂主持在两浙盐场变“煮盐法”为“晒盐法。”户部的第一刀砍向大明油水最足的盐政。 从户部传出消息后,南京城内有无数人为盐政改制弄得睡不着觉。 一辆被门帘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马车在潮湿的街道上穿过,拉车的马匹甚是神骏。 江南缺马,几乎所有的战马都用在军中,南京城的官员喜欢坐轿,很少乘马车。马车出现在南京街头,盐商们立刻知道亲自去浙江盐场考察的宗茂回来了。 “煮盐法”为“晒盐法”的优劣不值一辩。简而言之,晒盐法利用海风和日照蒸发水分,煮盐法用铁团木柴煮海水得盐。 如今南京朝廷尚未控制大明全境,各地私盐泛滥。盐商拿盐引从两淮盐场领取的“煮盐法”所得的食盐,成本奇高,无法与私盐竞争,宗茂此举策一出,立刻得到盐商们一致拥护。 宗茂再两浙盐场盘桓十几日,回到南京城次日便前往摄政王府觐见翟哲。 辰时,那辆标志性的马车行走到摄政王府门前。 侍从把他引入翟哲的书房时,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正是吏部尚书马士英。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早。 两人打了个照面,宗茂猜到马士英也是为盐政改制而来。 他跪拜行礼,不管侍立一旁的马士英,道:“王爷,臣此行两浙盐场,要使盐政顺利推行,两淮盐运使都不当其职” 马士英撇撇嘴,忍住辩驳的想法。这位户部尚书也太霸道了。两淮盐运使并无过错,岂能由你一言而换。 翟哲侧首问:“马阁部怎么看?” 马士英笑笑,道:“内阁已研究过宗尚书的盐政法,“晒盐法”早就有了,但一直没有在两浙和两淮盐场推广开,有诸多原因。‘煮盐法,需灶丁,需薪丁,如改为‘晒盐法,,大批依山灶户将无力交盐。而且用‘晒盐法,时,盐量大增,灶丁手有余盐,私盐更加泛滥。” 他说的全是“晒盐法”的劣势。 简而言之,晒盐后原本提供木柴的依山灶丁失去作用,也就没办法交税,而且会让食盐产量增加太多,私盐更不可控。 翟哲再转首再看宗茂。 宗茂道:“盐税为户部第一收入,臣改盐法,可增加盐税,可降盐价,实在找不到退缩的理由。” 马士英道:“敢问宗尚书,刚才我说的那两条如何处置?” 宗茂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臣主张废除“纲法”,朝廷已经废除匠籍,工匠能者可自行谋生,无能者自甘穷困。今私盐泛滥,各地专盐贵且缺,盐商也难逃其咎。户部将设盐课司统管各地盐场,无论何人都可从户部购买盐票到任意盐场领盐,各地盐场将设盐课司,盐丁编订入册,稽查私盐,父子相袭。户部将根据各盐场盐票存根对盐课司进行考核。” 马士英倒吸一口冷气,问:“宗尚书这是针对盐商吗?” 他万万没想到,宗茂真正的意图在于打击徽商为主的盐商。 户部怎么考核各地盐场不说,此举相当于恢复明初的“开中制”。只不过当初是商人运粮到九边领取盐引,现在是商人直接购买盐票领盐。而且,盐票不分盐场,那么各盐场之间也会有竞争。 马士英朝翟哲拱手道:“如此一来,盐市大乱矣” 宗茂道:“臣只知道,户部的盐税不会少,盐价也会大幅下跌。徽州盐商得钱太易,家中蓄奴无数,荒淫无度,以养瘦马为乐,甚至无视朝廷法度,不可纵容。” 宗茂是要打击徽州的盐商翟哲陷入沉思。 徽州商人众多,但盐商的最为强大。徽州盐商多居江南,与东林党相互依存。食盐专卖造就了一大批富可敌国的盐商,当年也就是这些盐商造就了繁荣的扬州城。 “你拟个章程给我” 宗茂大喜,道:“遵命” 马士英面如土灰,盐价居高不下,利润虽然流入盐商的手中,但那些人每年给朝廷上下打点无数。盐商与东林党亲近,但他每年从盐商接到手的银子也有三四万两。 此策一出,不知有多少豪富之家要陷入困境。 翟哲又道:“此策尚无定论,你二人不可妄言,以免惹得满城风雨。” 马士英与翟哲同时答道:“遵命” 马士英刚要告退,宗茂又道:“近日江北逃入江南的流民渐多,臣想以户部主导,引富商在湖广、浙江等地增设矿场,变流民为矿工,以增矿税。” 马士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提醒道:“矿场多处深山中,流民聚集,极易出乱。” 他看宗茂真是陷入癫狂状态了,为了增加户部收入,不择手段。万历年间就因增收矿税导致矿民聚乱,如果因此闹成民变,他这个户部尚书不知还能不能坐稳。 没想到翟哲对此反应极为迅速,道:“马阁部过虑了,此法甚好” 北民在女真人的庄园中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证,逃到江南后又不可能得到土地。只靠朝廷赈济不是长远之计,如今日武器工坊、船厂乃至棉纺厂都开始雇佣北民,当然,给的报酬非常底。 马士英忧心忡忡离开摄政王府,现在看来摄政王的治国之术比不上他在战场表现的那样目光长远。 朝政当以稳定为第一要务,宗茂主导户部,所行皆是目光短浅之术。只为眼前利益,却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宗茂当上户部尚书后,行事果然不像堵胤锡那样保守。柳全不用再为户部无法偿还“日升昌号”的欠款担忧。 春日江南,各地再征召府兵。 以去年才收复的扬州府最多,共有两万人,十中有九是逃至江南的北人。日渐好转的财政是大将军府决定扩军的重要原因。 半个月后,摄政王准许户部所呈的盐政改制之策。 户部当真雷厉风行,两淮盐政司上下稍有推诿,立刻被罢职或者是调任他出,也许,只有宗茂才有这等本事吧。 ☆、第655章 两个条件 朝廷的争斗开始,江南士人的势力一定会得到削弱。 户部盐政改制的消息很快传到贵州。 柳随风远在西南,但一刻也不放松的关注朝廷的邸报。他在贵州过了一个寂寞的冬天。他发现这里不但夏天不热,冬天也不冷。在南京时,他从不去玄武坊找歌妓,也不住宽逛的房子,所以呆在偏僻的贵州府也没什么不适应。 看完手中的新抄的邸报,他自言自语道:“看来,我还是留在贵州比较好”这份邸报是柳全专门派人给他送过来的。柳家有钱,养得起这样的信使。 南京的争斗才刚刚开始,这是另一种战争,凶险毫不下于应对清虏的战场。肯定会有人因此而掉脑袋,只有宗茂才会对如此强大的对手不屑一顾吧。 现在,柳随风还摸不透摄政王是在利用宗茂,还是彻底站在宗茂那一边。这将决定他的立场。 自古推行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远如商鞅,近如张居正。 他正在沉思间,一个年轻的仆从走到门口,禀告道:“大人,刘总兵来访” “快快有请”柳随风把书信收入衣袖中。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刘文秀沉重的脚步声,他早不是在云南那般布衣毡帽打扮,从一品的总兵服让他看上去很有气势。 见到柳随风,刘文秀单膝跪地,供起双手道:“参见柳侍郎” 柳随风露出不满的神色道:“哎呀,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是巡抚,也不是总督,你不用对我下跪,若是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你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吗” 刘文秀讪笑着站起来。他是流贼,但还知道礼部侍郎比巡抚的品级高。 柳随风问:“近日还有什么难处吗?” 刘文秀连忙摆手表态:“没有,朝廷的粮饷都到了,军中士卒振奋,都想着早日为上阵杀敌,报效摄政王。”他是个聪明人,不提皇帝,只说摄政王。 柳随风冷笑一声,问:“云南那边消停了吗?” 刘文秀正是为此事而来,道:“我才得到消息,孙贼不断招兵买马,云南粮饷有限,李将军受尽排挤,已有归明之心。” 柳随风露出不满之色,道:“他有此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但一直这般犹豫下去还要等到何时?去年朝廷平定广西之乱,本有继续派兵讨伐云南之意,被我力阻。” 刘文秀投靠明廷后,柳随风对大西军内部变动更是了如指掌。刘文秀与李定国是好友,两人现在仍然各处一边,但暗中一直保持了联系,正因为如此,孙可望对李定国的猜忌越来越深。 刘文秀透露:“孙贼虽然未断李将军粮饷,但军械等物是一点也没有了,李将军对孙贼已经心灰意冷了李将军想见大人。” 柳随风心中大骂:“说话不说重点,前奏如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后面原来藏着如此重要的消息。”他想了想云贵明军与大西军对峙的形势,道:“你转告李将军,让他来安南卫见我。” 刘文秀道:“安南卫前有孙贼兵马据守,李将军的意思,罗雄州与贵州府之间的一个好去处叫店桥镇,李将军请大人到那里与他相会。” 柳随风略一沉吟,道:“好” 他无家眷,独自一人留在贵州府了无牵挂,最担心的就是摄政王把他给忘了,所以每隔半个月必上奏折,禀告西南局势,没有事也要强行找出点事情出来。 大西军之事已经拖得够久了。 刘文秀告辞离去,立刻联络李定国。他的兵马就驻扎贵州府在通往罗雄州道路上,与店桥镇相距不远。 朝廷威严渐重,尤其是去年许义阳平定广西之乱,郑芝龙在闽粤臣服,贵州巡抚和总兵简直把柳随风当做爷爷一般供着。 听说柳随风要去面见李定国,贵州巡抚前来劝阻。 去年柳随风以朝使的身份独闯云南府,即使出了事也不关他的事。但柳随风久住贵州府,这次要是出了事,难保朝廷不会怪罪下来。 好说歹说,贵州总兵皮熊坚持派出五百兵丁护送。他们对刘文秀这样的流贼降将本能的不信任。 三日后,刘文秀入贵州府禀告,与李定国约定五日后在店桥镇会晤。 柳随风突然问:“你还有亲信留在昆明城中吗?” 刘文秀犹豫道:“有是有,但自我离开云南后,再没有联络过。” “你把我此次会晤李定国的消息转告孙可望。” 刘文秀呆住了。他也是流贼中有心计的人,现在才知道与大明的文臣比,他只配给人家提鞋的份。 柳随风做出悲天悯人的神色,道:“李将军已经犹豫许久了,你我必须合力推他一把。” 刘文秀吞吞吐吐道:“孙贼在贵州府有密探,我只要稍露口风,孙贼就会知道。” “好,既然如此,你就传出消息,说李定国此次与我见面是为了共谋云南,朝廷已答应命李定国为云南提督。” “真……,真的吗?”刘文秀瞪大眼睛。 柳随风笑道:“真真假假,谁又能说的清楚。” 刘文秀躬身退去。 柳随风不怕他阴奉阳违。刘文秀与李定国是好友,但从近日刘文秀对自己表现来看,他很好的认知了自己的角色转换。刘文秀是大西军四府将军中第一个投入朝廷怀抱的人,已表明了他的眼光和他坚持的人生准则。 朋友虽好,命运和前途更加重要。 五日,足够孙可望做出反应了。 柳随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是算无遗策,只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这五天,贵州很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皮熊重兵驻守安南卫,对大西军严阵以待。 一个天色朦胧的早晨,五百雄壮的兵丁护送柳随风的轿子走出贵阳南门。 贵阳本就不繁华,清晨更是没多少行人。柳随风的举动像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其实就是欲盖弥彰。他知道孙可望是个多疑的人,特意起个大早装装样子。 皮熊派过来的五百人都是军中遴选出来的壮士,看上去很勇武,但柳随风很怀疑他们的战斗力。他听说皮熊曾与大西军打了两次大规模战斗,十几次小型战争,没有一次取得胜利。 出贵阳城走了大半天,刘文秀率五百亲兵在路边等候。他们今日要在刘文秀的兵营中过夜,明日再前往店桥镇。 刘文秀在轿子外禀告:“大人,末将昨日已经命人封锁了店桥镇进出的道路,方圆十里都有兵马据守。” 柳随风在轿中答道:“刘总兵想的很仔细” 一行人继续前行,终于在天黑前到达山脚下的营地。 营地四周点燃了许多篝火,刘文秀小心候着柳随风下轿。山中飞虫猛兽多,比贵阳城中环境恶劣,刘文秀在大帐中点了许多熏香,把柳随风侍候的十分周到。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直到太阳高照,柳随风才再次出发。 走到中午时,前方有马蹄声传来,片刻之后,刘文秀来禀告道:“李定国已经到了店桥镇。” 轿子里的柳随风没有说话。 一路走走停停,半下午光景,远处有许多脚步声。突然,外面传来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拜见柳侍郎。” 柳随风下令:“落轿” 侍卫掀开门帘,柳随风走出来,看见李定国正供着身子对着自己。 “李将军,别来无恙。” 李定国抬头。柳随风看他风采不像去年,神色有些疲惫,想来在因为大西军分裂烦心。 年初,孙可望斩杀刘文秀部将王先壁,刘文秀叛出大西军时,李定国本可以率部拦截住,但为了大西军不同室操戈,他忍了。他这一忍,使他与孙可望之间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店桥镇就在眼前,李定国出镇三里迎接。 这是是一片大山中的小集市,山民常常来此交易货物,现在里面百姓都被驱走,已只剩下刘文秀的兵马。 集镇当中有一座客栈,是这里最完整的房子。 刘文秀在前引路,请柳随风与李定国二人入内。他是两人都信任的人。 “此地简陋,柳大人与李兄里面请。”他脑中转动,该称李定国为李兄。 客栈内放了两张椅子,与周围的装饰不搭,一看便知是刘文秀特意准备的。 柳随风先坐下,朝李定国道:“请” 刘文秀识趣告退。 李定国没敢坐下,侍立在柳随风面前道:“柳侍郎,末将愿受朝廷招降,但有一个条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意,一山难容二虎,孙可望想独霸云南,他要么臣服,要么离开。 柳随风没想到他如此直接,急忙问:“尽管说来。” “末将愿降,请朝廷恩准,不让大西军同室操戈。”李定国想了想,心中不忍,又道:“孙可望若是能及时悔悟,请朝廷留他一条生路。” “这是两个条件”柳随风笑道:“不过,只要李将军愿降,莫说两个条件,就是二十个条件,我也会向摄政王去争取。” 李定国道:“末将归降后,愿率军北上,攻伐陕西” 柳随风哈哈大笑,道:“李将军有此心,也不枉费我在贵州住了半年。” 如此看来,他在孙可望那里花的心思是白费了。 ☆、第656章 宁可我负人 山风习习,天色渐晚。 刘文秀准备的甚为细致,提了几只狍子和竹鼠走入镇子,他腋下还夹着一个纸包,里面装了些一包嫩笋和于蘑。这些东西都是他昨日在这个集市里顺手牵羊取的。 狍子和竹鼠都很肥美,是山珍中的极品,烧烤后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青笋和于蘑做好后也是色香味俱全。 柳随风品尝后暗叫可惜,东西虽好,可惜这里没有好厨子。 他一向不饮酒,只拿了半只竹鼠大快朵颐。李定国表明心迹后,他的心思完全放松下来了。眼看大功告成,也不枉他在贵州熬了半年。 刘文秀恭敬招待,只是李定国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酒倒是喝了不少。 三人各怀心思,在店桥镇中过了今夜,准备次日再各自回程。 柳随风宽言安抚二将,言语中少不了透露他在摄政王面前的说话的分量。 李定国的声望要远大于刘文秀,是他很看重的人。他不想让李定国如刘文秀那样仓皇逃入贵州。否则,也太长孙可望的脸,损朝廷的威望了。 而且,这是他的功劳,一个值得大肆宣扬的功劳。马士英运用人情和心计说服了郑芝龙放弃勤王。他孤身一人平定西南,免除两省百姓刀兵之苦,摄政王不给他个合适的官职只怕说不过去。 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军中和朝中,运转的规律都是一样的。 亥时之后,三人各自回屋歇息。 次日清晨,天尚未明亮。 柳随风年纪大了,早晨醒得早,但没有起床。山间瘴气重,他今日不准备练习五禽戏。 靠在床上想在南京城里一团麻的关系,他渐渐又有些困意,突然隐约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声。 柳随风没有上阵打过仗,但在忠贞营中呆了半年,对军情并非一无所知。只听动静,他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他从木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光线迷迷糊糊,只能看清楚十几步之外。 就在这片刻,呼喊声到近处转换为嘈杂声。安静的山镇像是被突然煮开的一锅粥,外面马蹄声,咆哮声,惊起无数巢中飞鸟。 柳随风这个院子归皮熊派来护卫的士卒守卫。 他披着衣服推开木门走出来,两个睡眼惺忪的兵士揉着眼睛,满脸惊疑,朝他行礼。 “走,出去看看”柳随风踩着被朝露打湿的道路往外走去。 一个侍卫跟着他,另一个侍卫匆忙去叫醒尚在睡梦中的兵士。 推开院子的木门,柳随风看见数百士卒举着火把左右穿梭。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正准备命亲兵去找个人来问问发生何事,一个身穿官服的武将大踏步朝他走过来。 柳随风看清楚来人,喝道:“刘文秀,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刘文秀拱手道:“大人,大事不妙。孙可望昨日趁李将军不在,偷袭了罗雄州。李将军部众群龙无首又措手不及,罗雄州已经落入孙可望手中,不知逃出来多少人马。”他说话的语音有些冲,好像有怨气。 “啊”柳随风一声惊呼,他瞬间猜到是什么缘故。 是他做错事了 他让刘文秀传那些消息给孙可望,原想借孙可望之手逼迫李定国投降。没想到孙可望如此毒辣,竟然借李定国与他相会之机,背后釜底抽薪,偷袭了李定国。 刘文秀神色狰狞,手上青筋凸起。 从前孙可望欺辱他时,李定国帮了他不少忙,两人不说亲如兄弟,但至少可以说是相互信得过的朋友。否则,李定国也不会通过他联络柳随风。 他暗自把李定国出卖,虽说好心做错事,但心中歉疚和愤怒一时难以平息。他恨孙可望狼子野心,枉费昨日李定国还对他暗自维护,也恨自己怎么受了柳随风的蛊惑。 李定国若在罗雄州,借孙可望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兵偷袭。 刘文秀紧咬钢牙,道:“柳大人……” 柳随风伸手止住他的言语,问:“李将军身在何处?” 刘文秀道:“李将军部将白文选刚才逃入店桥镇禀告消息,李将军心忧部众,已经走了末将正准备起兵前去接应。” 柳随风已经恢复了冷静,李定国部遭到偷袭虽然可惜,但他没有太过歉疚。 一战之败算不了什么,若是能借此机会一举荡平大西军,他的功劳又非只招降李定国可比。 “既然如此,刘总兵立刻去接应李将军,能胜则战,不能胜,先退回贵州,从长计较,朝廷不会任由孙可望如此猖獗下去。” 柳随风这番话说的十分沉稳,语气十分严厉。他眼神锐利,刘文秀刚才的表现让他甚为不满。 他称呼刘文秀为“刘总兵”,暗含警告之意,投靠了朝廷,便要受朝廷法度管辖,那几万石粮食和几万两银子不是白领的。 “遵命”刘文秀声音果然软了下去,转身率部离去。 柳随风看着他的背影,又喊道:“你让李将军收集部众往安南卫方向撤退,我会告之皮总兵率军接应。” 刘文秀的身影顿了顿,回头大叫:“好”随后率部冲出店桥镇。 东风出现一丝鱼肚白,四周的士卒各自灭掉火把。 柳随风这才感觉到凉意袭体,他刚才着急,只披了一件单衣就出门了。 回到院子里,他命侍卫找来笔墨,笔走龙蛇,手书三封信件,分别命人送往贵州巡抚衙门、安南卫和南京。 目送信使快马加离去,他喃喃自语:“孙可望啊,孙可望,你这真是自寻死路。” 孙可望这是狗急跳墙,担心李定国反戈一击,先下手为强。 想了许久,他暗自感慨:“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这孙可望也算是个枭雄了” 只是李定国这般淳朴性子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是自己在身后捣鬼。想来刘文秀不敢开口,自己不说,这便是个永远的秘密。 柳随风想起刘文秀刚才的表现,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暗道:“此事可以瞒过李定国,但不能瞒王爷。只需把李定国和刘文秀分开,两人天南地北,各自驻守一方,便永远没人再提及此事。” ☆、第657章 艰难的抉择 李定国双目皆赤,不停的催促胯下战马。 在前面带路的白文选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身上有七八道伤口,虽说没有致命伤,但也流了不少血,狂奔一夜之后,已是筋疲力尽。 他强自支撑身躯,到最后已近乎趴在马背上。 “白文选”李定国勒住马,道:“你不行了,不要再随我去了,先回店桥镇去养伤” 白文选强挤出笑容道:“将军,我没事” 从听到罗雄州遇袭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心中的隐痛仍然让李定国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他冷静道:“你再回去也于事无补我要回去见孙可望,我要问他为什么” “将军”白文选苦笑。还需去问什么吗?从此以后,大西军分裂出来的两部将是不死不休之局。 李定国长叹一声,道:“你回去找柳侍郎,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不知道朝廷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这倒是大事白文选觉得由自己与柳随风谈,比李定国谈效果更好。他确实早就想投靠朝廷,但从未动过背叛李定国的念头。 他拨转马头,拱手道:“遵命” 歇息片刻后李定国继续前行,往前再走一个时辰,路上渐有溃兵,见到他的旗帜后,无不跪地放声大哭。 李定国命斥候沿几条小路往罗雄州方向打探消息,收集逃出来的部众。店桥镇往罗雄州约莫一百多里山路,他担心孙可望继续攻击,不敢太莽撞,小心翼翼前行。 不过这些小路狭窄难行,不利大军行走。孙可望即使想借机攻打贵阳,多半也会从安南卫突破。 半下午光景,他离罗雄州已经不是太远,斥候禀告罗雄州城门紧闭,孙可望已经封锁过往的道路。 看看身边的三千多残兵,李定国欲哭无泪。 他部下有两万多众,现在只剩下了这些人,其他人若不投降,多半是要遭孙可望的毒手。 大军找了一座稍微平坦的山头驻扎下。夜幕时,刘文秀率军前来接应,两兵合作一处。刘文秀见李定国郁郁寡欢,胸口处如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动。 他走过去安慰道:“李将军,孙贼毒辣,今日认清他的面目也不算晚,他这般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又如何”李定国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孙可望做事一向决然,只怕罗雄州内早已血流成河。” 刘文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两人闷坐都不再说话,现在唯有等柳侍郎与大明朝廷的消息。他们也是有靠山的人。 次日辰时,刘文秀早早升帐点兵。 在这片山岭中驻扎五千兵马已是极限,李定国命部将率两千身上有伤且惶恐不安的败军先回,自己点了一千兵马直奔罗雄州。 临行前,刘文秀劝道:“孙贼既然已经动手,将军再见他又有何用。不如且率军先回贵阳,请大明朝廷发兵前来讨伐云南,战场上见分晓。” 李定国闷声不语,他心中虽痛,但还有一缕情义牵在大西军身上。 当初,义父张献忠残暴无道,他也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情。大西军在四川被吴三桂击败,义父身死,他们四人逃至云南,好不容易恢复点生气,难道现在自己要亲手毁掉大西军吗? 刘文秀见他心意已定,不敢再劝,指挥士卒在险要处布置工事,做好抵挡孙可望军的准备。 李定国拨马而行,刘文秀看着他的背影喊道:“孙可望阴毒,一有不对,请将军速速回来。”李定国愈痛苦,他愈歉疚,只是他死也不敢透露是自己出卖他。 李定国率军全神戒备穿过小道。罗雄州前原有不少集镇和村落,前日的兵变吓破了山民的胆子,现在一个人也见不到。 他率军一直到罗雄州城东门外,没有人出来截击。 “大西”的旗帜仍然树立在罗雄州城头,只是“李”字旗换成了“孙”字旗。 李定国远远看见城头悬挂了一排首级,只觉得胸口如针扎般疼痛。他再也按捺不住,催马飞驰而出,在东城门外高喊:“孙可望,你给我出来” 城头一阵骚动,出现一排士卒,各持弓箭鸟铳,如临大敌。李定国的威名在大西军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定国在城下暴跳如雷,喊道:“孙可望,你给我出来”他家眷儿女都在罗雄州内,也不知是否已经遭了毒手他连喊了十几声后,城头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李将军,你还敢回来” 孙可望的身影出现在城头。 李定国骂道:“你卑鄙无耻,怎能同室操戈,偷袭我罗雄州” 孙可望道:“你忘了起兵的初衷,想效仿叛逆刘文秀投靠朝廷,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漆大言不惭” 李定国道:“岂是我要投靠朝廷,你两年前便派人去南京求降。你逼走刘文秀,又偷袭罗雄州,难道不怕寒了兄弟们的心吗?” 孙可望道:“大西军以我为帅,你想当云南提督还没那么容易。我今日不杀你,是想让你看清楚背叛我的下场。 说完之后,他也不等李定国答复,转身下城。 他前日趁李定国不在罗雄州赚开城门,指挥大军杀入城内。李定国部众战斗力强悍,但因孙可望还是大西军的统帅,他又在李定国军中布置了奸细做内应,许多士卒不明事理,弃械投降。只有白文选等一于死忠,率部杀出罗雄州,前来找李定国报信。 控制了罗雄州后,孙可望立刻以叛逆之名斩杀了一百多名李定国的死忠部将。李定国军在大西军中有名的能打仗,他不可能把这两万多人全杀了,只想借机控制这支兵马。 他把一大半降卒调遣往昆明,想采用分散驻扎的办法慢慢分化李定国军,还有些不听话的人再慢慢清除。 李定国在城外喊了一阵,罗雄州内再没有回应,他万般无奈,只能率部返回。 这场兵变改变了西南的局势。 李定国率残部退到贵阳城外驻扎,贵州总兵皮熊和刘文秀各据守险要处,对云南严阵以待。 柳随风疾书南京城,短期内他是回不了南京了。 大西军在云南甚得民心,西南道路艰难,朝廷在江北连开三处战场,短期内只怕无心再启西南战事。 柳随风先给李定国吃了一个定心丸,表示两人之前的协议仍然有效。 使者从贵阳往返南京最快也许二十日,这二十日对李定国是度日如年。柳随风知道他家眷失陷后,连忙联络潜伏在云南的锦衣卫密探打听消息。 十日之后,云南和贵州边境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就像从未发生过这场兵变。 今日密探有消息传来,柳随风连忙把李定国请入府邸。他的住处幽静,四周侍卫把守严密。 朝廷尚未正式宣布李定国的官职,柳随风仍然称呼他为将军。 十日前,他看李定国有些纠结沉郁,现在已是面容憔悴。 仆从上茶,柳随风请李定国坐在自己对面。他在贵州染上品云南普洱的习性,现在李定国只怕喝什么茶都是苦的“李将军,不要太过担心,你的家眷被看押在昆明城,孙可望不敢造次。” 李定国强笑道:“多谢柳侍郎。”投入朝廷后,他算是体会到当官的难处,只怕再也寻不到当初在罗雄州的自由。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许多事都要倚仗柳随风,不敢再也从前那般平等的心态去看这位柳侍郎。 柳随风品了一口茶,道:“李将军不要担心,我可以给李将军做保,孙可望绝不敢对将军家眷无礼。”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突然,李定国知道这位柳侍郎心机深沉,不回胡言乱语诓骗他。 他颤声问:“大人真有把握吗?”毕竟于系他一家五十多口人命。要是家人全都因此丧命,他虽然会痛恨孙可望,只怕也会痛悔不该接受朝廷的招安。 “我当然有把握”柳随风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书信仍在桌子上。 李定国迷惑不解,伸手拿起来取出信件。他看见信件里的字迹,未等看内容已是脸色大变。 柳随风稳稳的喝茶,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只怕还要摄政王拍板。但摄政王命他主持招降大西军一事,一定会尊重他的意见。 信件很长,李定国好久才看完,然后重新把信件装回信封,双手禁不住有些颤抖。 “李将军怎么看?” 李定国长长叹息一声,颓然靠在椅子上。 柳随风道:“我心中有愧于李将军,今日请李将军来,正是请李将军做主,我再禀告朝廷。” 李定国心中乱成一团麻,柳随风这么说,那便是早有决断了,那里是由自己做主。他不知道柳随风说有愧于他,是指之前主动泄露虚假的消息给孙可望。 他想了许久,坚定道:“我,我只要家人活着” 柳随风道:“此事于系朝廷信誉,摄政王有仁心,未必会询私情。我会尽力而为,李将军凡事要往好处想,事情未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定国当然明白,柳随风能来问他,已经是很难得了。他连摄政王的面也没见过,只凭柳随风转述,又有多大人情。 他心中不甘心。 ☆、第658章 柳家事 五月初,朝廷传两道军令,李来亨升庐州将军,原袁宗第军副将刘应昌升总兵,中路军配齐编制。 无为州和长江对岸的太平府(今芜湖)是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富。 明军可从水路经巢湖补给中路军,李来亨聚义军八万人,屯兵庐江县冶父山下,持续保持对庐州城的威胁。 逢勤率军四万再次出高邮州,再次向淮安挺进。明廷在淮扬今年的摆开的局势远不如去年,但逢勤麾下皆是正兵,火器犀利,容不得多尔衮轻视。 各地烽火一起,兵部最为繁忙。还有,玄武湖畔的河坊更加热闹。 翟哲登摄政王位统管朝政后,朝廷的军事管理两条线更加清晰。兵部和大将军府各司其职。 兵部管各地兵马人数、将官、粮饷以及兵器配置,大将军府管各地兵马调动,战事安排。 夜已深,兵部衙门依旧火烛通明。 兵部左侍郎陈子壮今日当值,十几个小吏正在垂头写写画画,不时有人把账册送到他面前。 如今兵部的权限极大,但承担的责任也很大。光承运粮饷一事,不但耗心耗力,一旦出了差错,那便是掉脑袋的罪。兵器局的兵仗和火器先发送往哪队兵马,即是人情也是负担,各镇主将和三家兵器工坊几乎都有人专门守在兵部陈子壮揉揉发胀的眼睛,在外人看来,兵部是个肥差,但他知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哪里敢收军镇的银子。 一直忙到下半夜,小吏们才把预计发往李来亨军的兵仗、号服和火器对上账目,陈子壮拟好公文后签署上自己的名字,这才放松趴在桌上疲倦的睡去。 辰时,等兵部尚书钱肃乐给这份公文盖上兵部大印,发送往兵仗监理司。三家武器工坊将按照公文要求交割武器兵甲,兵部派令吏随行押运,走水路运送往庐州。 武器俨然已经替代生丝最挣钱的买卖。 摄政王把武器转为私人制备,朝野反对声不绝于耳。直到现在,内阁还一直还在谋求收归兵器权。不过,谁也无法否认,三家武器工坊制备出来兵甲火器质量优秀,新式火器层出不穷,一改从前兵备废弛的模样。听说镇海王和镇西王也想从南京购买一些火器,但摄政王不许,三家武器工坊谁也不敢背着摄政王私下里做交易。 这几年,武器工坊赚取了巨大的财富,但没有摄政王的支持,他们不但无法保住财富,只怕连家族的安危也是个问题。 黑夜中,细雨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上,发出如蚕虫破茧的声音。 兵部的灯火慢慢熄去。再过两个时辰,南京城便会从沉睡中苏醒。 几辆马车停在离兵部不远的街道拐角的阴暗处,几个兵部的官吏出门后,立刻被马车接上去。胡家、柳家和朱家都有人在紧紧盯着兵部的灯火。 如今兵部尚书钱肃乐年长,不管杂事,兵部左侍郎陈子壮主管武器订货。摄政王极少插手杂事,陈子壮不会过分倾向一家,但他手中的笔稍稍偏一点,那也是几千柄戚刀,几千副铠甲。 陈子壮油盐不进,他们只能在兵部下各司主事中找人合作。 早一天知道订单的份额,各家工坊能做出及时的反应。 因为,他们都不可能保证充足的库存,那些都是银子。 在润物无声的细雨中,南京城迎来了清晨。 巳时,陈子壮把公文呈给兵部尚书钱肃乐,才放心辞别,准备回家歇息。 他才走出兵部衙门,一辆装饰别致的马车刚好走到门口停下,一个身穿六品朝服的官员从马车上走下来。 那人见到陈子壮出门,连忙迎上去行礼,道:“陈侍郎。” 陈子壮看清楚来人,连忙还礼。来人的品级比他低,但他不敢有丝毫倨傲,这个人可能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六品官,因为他是摄政王的大舅子户部主事范永斗。 “范主事。” 范永斗道:“陈侍郎有空闲吗?” 陈子壮不喜欢这个铜钱气息太重的人,即使他是摄政王的亲戚,他淡淡的答道:“范主事有何事?” 范永斗笑脸道:“下官想请陈侍郎到玄武放坐坐。” 陈子壮回答的极快,道:“我昨日忙了一夜,现在极为疲倦,只怕不能应范主事之邀。” 范永斗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仍然很尊敬的还礼,道:“敢问陈侍郎何时有空?” 陈子壮想了想,道:“三日后吧” 范永斗弯腰恭送陈子壮离去,然后自己才登上马车。 车夫催马,往玄武湖方向驶去。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玄武湖边。 阴天,玄武湖被一层雾气笼罩, 这里畔原本是偏僻之地,从大将军刺杀案后,这里才日益兴起。 日升昌号的总号就建立在这里。 日升昌号周边寸土寸金,什么绸缎庄、茶叶坊,大明各地会馆等等,这几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范永斗的马车停在玄武坊侧门。他一下马车,立刻有管事迎上来,玄武坊中有一条偏僻的通道,专门为贵人准备。 管事领着他走进一座雅致的院子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正候在那里,正是柳全。 柳全到范永斗过来,作揖招呼:“范兄” “柳掌柜”范永斗摊摊手,道:“我的面子也不好使,陈子壮真是有名的臭脾气。” 柳全让开院子门,两人并肩走进门。他轻叹道:“他只怕猜到是我请你找他。” 范永斗摇头道:“他是有功名的人,表面上尊重我们,其实只是看在摄政王的面子上,心里还是瞧不起我们。” 柳全忧心忡忡,道:“那件事只怕挡不住了我那个儿子这次真是捅了大篓子。” 两人入屋坐下,范永斗道:“不如请宗尚书出面,我们都是晋人,户部与日升昌号来往甚多,宗尚书近来也是被南人烦透了。” 柳全摇头,苦笑道:“说实话,我真是有些畏惧宗尚书,不敢开口相求。”他愁容满面,道:“要是家兄在南京,也许尚有补救的余地。” 范永斗小声透露道∶“柳侍郎这次招揽大西贼功勋卓越,先是李定国求降,再是孙可望求降。钱肃乐年老了,我听说摄政王有心让他接替兵部尚书一职。” 这本是好消息,此刻就像一颗闷雷敲在柳全头顶。他发呆片刻,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第659章 釜底抽薪 柳随风送来李定国求降消息七日后,西南又有一封紧急文书送入摄政王府。 大西军孙可望上书求降,并派使者潘国凤前来南京觐见。孙可望这次十分谦卑,不但不要封王,他只求云南提督一职,并请朝廷往云南派巡抚。 柳随风的呈文送到翟哲案头时,兵部的命令才发出去。朝廷授李定国为永宁将军,与刘文秀军共同经营贵州防御翟哲已经知道李定国部全军覆没,但柳随风上书说李定国在大西军中素有威望,极力推荐他与皮熊共同负责贵州防御。孙可望偷袭罗雄州之后,李定国曾向朝廷提出不攻打大西军的条件,当然也不算数了。 只是没想到孙可望也紧接着求降,打了柳随风一个措手不及,也把翟哲推入非常为难的境地。 书房中。 翟哲拿出柳随风的两封急报,看了又看,拿起毛笔又放下。 他无法拒绝孙可望投降,不费一兵一卒平定大西军的诱惑在向他招手。孙可望桀骜不驯丨也罢,阴险毒辣也罢,他部下中也不乏这种人。闽粤、四川已俯首称臣,大西军分裂后,孙可望能识时务做出这般举措,也不为奇。 柳随风说李定国有大将之才,但他不可能因为李定国个人的恩怨让几万人上战场。 因为,他是大明的摄政王。 云南偏僻,刀兵一起,不但耗费钱粮无数,又不知要有多少人要死在战场上。北方战局在险中求胜,朝廷其实没有余力放在南方。这次能从分化大西军内部着手,利用郑芝龙的犹豫不决消弭南方之乱于无形,柳随风功劳居首。 孙可望的使者尚未到达南京,他一面向贵阳的柳随风求降,一面直接派使者直接来南京拜见翟哲,也是双手准备翟哲做出决定后,朝使再次飞驰向贵阳。 半个月后,柳随风接到使者。除了李定国,大西军中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 李定国十天前才接到册封的圣旨,刘文秀心中稍得安慰。白文选等部将等磨刀赫赫,准备等朝廷下令,便攻向云南,向自己昔日的同伴开刀。 翟哲的决定没有出乎柳随风的预料,果然接受了孙可望求降。 使者在贵阳城歇息两日,柳随风命人出安南卫联络孙可望。 兵变过去不足一个月,云南和贵州之间道路都被封闭了,双方虎视眈眈。李定国和刘文秀军守在最前线,就差没有主动出击了。 柳随风派人往昆明的消息很快被人传播出去,等使者五日后从昆明返回时,刘文秀等人知道了这件事。 这真是个噩梦般的消息刘文秀怒火中烧,他第一感觉被朝廷出卖了。他急匆匆点了几百亲兵赶往李定国的营寨李定国兵马少,离刘文秀驻地不远。他气势汹汹来到李定国营寨前。 守卫往里通报,片刻之后,兵士打开大门放他进去。 朝廷给李定国授官不久,号服和兵甲尚未送到,只由贵州提供军粮。营寨的兵士还是穿着大西军的衣服。 刘文秀大踏步冲向中军大厅,他走入大厅时,看见有四五个武将正跪在那里,李定国背手而立。 “李将军”刘文秀高呼。 李定国抬手压下,示意他稍安勿躁。 刘文秀哪里能安得下性子,问:“你都知道了吗?” 李定国点头。 “是我害了你”刘文秀脱口而出,就要把柳随风命他传假消息给孙可望一事说出来。 李定国喝叫:“休要胡说”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跪在左手侧的光头武将骂道:“朝廷欺人太甚,见我们被孙可望击败了便换了主意,果然当官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将军,不如我们再反了,就此杀入贵阳城,抢了钱粮,招兵买马再回头攻下云南。” 刘文秀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还不至于这么鲁莽。 李定国脸色往下一沉,喝道:“阚泽,怎敢胡言乱语,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军杖。”他为人宽厚但治军甚严,马上有两个侍卫冲上来把那光头拖向帐外。 他神色沉静,对刘文秀道:“刘总兵,你我既然已经投入朝廷,当守朝廷法度。朝廷如何对孙可望,那是朝廷的事。” 刘文秀道:“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孙可望怎么可能真心投靠朝廷。他只是担心将军你在大西军中的威望,一旦朝廷决心命将军领军攻打云南,必有将军旧部投降,他这是缓兵之计。再过半年,他清除异己之后,不会再对朝廷恭顺。” 李定国见刘文秀神色激动,心中感动,平静的说:“半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孙可望求降,柳侍郎上书之前,曾经问过我。” 刘文秀大惊,问:“是将军答应了孙可望求降吗?” 李定国心道:“这么大的事情,岂容我来做主,只怕柳随风也做不了主。”他口中却答应道:“不错,我同意了这句话把刘文秀一肚子言语全堵回去了。 李定国道:“我已向朝廷上书,求率军过江北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刘文秀有秘密,他也有。他没有告诉刘文秀,孙可望归顺朝廷后,会把他家人送出云南。 跪在那里的几个部将听见李定国所说,都很吃惊。 李定国接着道:“你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孙可望会自取灭亡的。”现在反而成了他在安慰刘文秀。 刘文秀心中仍然愤愤不平,但见李定国已经接受,他也无话可说。 次日。 柳随风命人召李定国和刘文秀入贵阳城。 朝使就要去昆明宣旨,他要安抚好大西军降将,以免祸起萧墙。 李定国和刘文秀各率部将入了贵阳城,柳随风特地设家宴招待。 一顿饭吃的很沉默,最好的菜加上最好的酒,席间几个人各怀心思无法尽兴。 一直到快散席时,柳随风才说:“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们,只怕提前说了,让你们吃不下饭去。孙可望向朝廷求降,朝廷已经答应授孙可望为云南提督,明日使者便要去昆明宣旨,从此以后,你们便在同殿称臣,往日的恩怨都放在一边。” 席间众人都知道了此事,刘文秀心中仍然不是滋味。 柳随风看众人反应,又道:“李将军求率军北上,大将军也答应了,不日将传来命令。大将军命我给你传话,你若能北上陕西立下功勋,我去年在罗雄州给你的许诺依然有效,封王指日可待。” 事情已经不可改变。李定国垂头饮完杯中残酒,勾心斗角并非他所长,前往北方战场驱除鞑虏,建功立业才是他心中愿望。摄政王这番表态,也算是对他的安抚。 柳随风又说:“我前日派使者前往昆明,已与孙可望谈好条件,李将军有旧部在云南,可拟出一份名单,可召三千人归部。” 这是柳随风为李定国尽最后一份力了。朝廷本没有这个要求,但他奉摄政王命主管招降大西军,硬是扣住圣旨不发,与孙可望谈出这个条件。 “多谢柳侍郎”李定国从席间起身。柳随风做出这件事,他能召出旧部免于孙可望的毒手,再无遗憾。 一席饭,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李定国等人辞别柳随风返回军营。 途中,刘文秀道:“李将军要去陕西,我也想去,留在贵州日日想起对面的孙可望,实在是没有意思。” 李定国尚未说话,他身后的白文选插言道:“只怕朝廷不会答应。” 刘文秀不解,问:“为何?” 白文选笑道:“若能算计,谁能比得上那位柳侍郎。刘总兵知道孙可望假心假意投降,难道柳侍郎不知道么?贵州总兵皮熊抵挡不住孙可望,且朝廷不会再让皮熊在这里当土霸王,你肯定会被留在这里。” 他因为当初被孙可望严刑拷打时,受柳随风的指点死中求生,一直对柳随风心存敬畏。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可为敌。 刘文秀想到柳随风让他欺骗李定国一事,默然不语。 贵阳城中。 柳随风送走大西军降将,长吁一口气。西南局势一波三折,终于将要圆满落幕。至于以后孙可望要是再反,他也在奏折中给摄政王说请清楚了,不用他来承担罪名。 他曾经还有一个念头:先用圣旨框住孙可望,等李定国的家人和部众出云南后,再以李定国为帅,攻入云南,荡平大西军。但朝廷无信不立,此事从长远看弊远大于利,他知道摄政王一定不会答应。 收复大西军后,放眼朝臣,没有人的功劳更大过他了,即使宗茂也有所不如,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回到南京后,应该能登上兵部尚书之位吧柳随风扳着手指头数心思,他算计来算计去,唯有兵部尚书钱肃乐最可能给他让位。 正在此时,侍卫匆匆进来禀告:“大人,南京有信使到了。” “又有什么事?”柳随风吩咐:“让他进来。” 信使是柳家人,奉上一封书信,封页上是柳全的笔迹。 柳随风拆开一看,脸上瞬间布上一层黑云。 ☆、第660章 北上 朝廷的反应完全在白文选的意料之中。 春花凋谢时。 刘文秀设宴为李定国践行。 由于江北的战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朝廷紧急调集许义阳和李定国两支兵马北上。大将军府的调令非常紧急,命李定国接令后次日立刻率军出发。这顿践行酒也是很匆忙。 许义阳将在长沙等候李定国,两军合一后,再走水路前往樊城。投入朝廷后,李定国感觉最便利处是再不用为军粮和补给担忧,行军沿途皆由各府县的提供补给。 南京城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柳随风五日前已经匆匆忙忙返回南京。这顿践行酒上只有自己人——大西军降将。 自己人有不少隐秘的话要说,几人没有找歌妓助兴。 刘文秀喝的微醺,道:“当年我四人率大西军从四川南下云南,如今投靠了朝廷也算是有个着落。将军北上脱离苦海,只留我独自在贵州与孙可望为敌,将军不愿与大西军同室操戈,其实我也不想。” 李定国家人已被接到贵阳。他点名要的那些部将,除了有些人已遭孙可望毒手,其余人都得以脱离云南。 他浑身轻松,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安慰道:“孙可望近几年不敢轻举妄动,你也未必会与他刀兵相见。朝廷要是平定江北,他的野心只怕要带入坟墓了。” 刘文秀扔下酒樽,冷笑道:“我只是不想与昔日兄弟手足相残,孙可望可不是我兄弟,他要是能隐忍一辈子,我会比他更痛苦。” 李定国想不到刘文秀如此讨厌孙可望,无话可说,唯有劝酒。 刘文秀满满斟上一杯酒,双手举过头顶,道:“大明朝廷如今蒸蒸日上,摄政王不像是朱明皇帝那么糊涂。将军北上,可谓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唯祝将军旗开得胜,也为我大西军系在朝中谋取一席之地。” 两只酒樽在空中相触,清酒荡漾,心中感伤。 李定国明日便要出行,不敢过度饮酒。刘文秀喝的酩酊大醉,最后由部将送回营中。 次日辰时,贵阳城外号炮声起,李定国率七千兵马踏上征程。他在罗雄州的部众只剩下三成不到,其余人都被孙可望扣在云南。 刘文秀讨厌孙可望都放在脸上,李定国只是把恼怒和憋屈藏在心底。 就像白文选所说,人总是要学会往前看。当年大西军从四川逃入云南,没想到能开辟一片新的天地。他离开贵州偏隅之地,前往北方辽阔的战场,是为自己寻找一片更大的舞台。 大将军府军令非常详细,每日行军到何处驻扎都有限制,这也是为沿途府县准备粮草提供方便。 大军行进十日到达长沙城外。 长沙东城门外营帐连绵,喊声阵阵。 这些日子,李定国也打听了不少大明朝廷和军中的人物和关系,驻守在长沙的总兵许义阳是被提及次数最多的人物之一。 长沙知府袁长才命两个府兵千总来安排驻地。李定国才投入朝廷,行事小心谨慎,亲自指挥士卒布置营地,营地尚未布置完毕,一队两百多人的骑兵从东城方向疾驰而来。 守在白文选看见来人旗号,马上命人通知李定国,自己先迎上去。 他带来二三十个步卒一路小跑,直到与来骑相距三四十步远,他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白文选参见许总兵骑兵队列缓下脚步,一个年轻的武将出列,道:“起来吧,李将军何在?” 礼多人不怪,许义阳对这个中年武将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白文选回头看,营寨门口一行人往这边走过来。 大西军当年从四川逃向云南时,如丧家之犬,丢失盔甲、马匹和兵仗无数,李定国军本就没多少战马。罗雄州被孙可望偷袭后,军中为数不多的战马全被掳走,孙可望给他放回来三千来人,战马一匹也没归还。 李定国现在穷得很,军中没有骑兵,只能步行来见许义阳。 白文选指着来人道:“李将军来了” 许义阳下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张二武,两队人步行靠近。 “许总兵” “李将军” 两个人相处抱拳招呼,都在小心翼翼打量对方。许义阳对李定国很陌生,李定国对许义阳很熟悉。 虽然有心里准备,李定国还是很诧异许义阳的年轻,他在许义阳的这个年纪,还在义父帐前当亲兵吧。他抬手道:“久仰许总兵大名,请到营寨内说话” 许义阳给出一个年轻又灿烂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双手呈上,道:“李将军远来辛苦,我本不该来催促,但军情紧急,大将军命我等明日出发,从水路北上。” 李定国奉军令到达长沙原本以为要休整几天,没想到这么火急火燎就要上战场。他在与云南消息闭塞,只知道左若去年率军挺进陕西,攻下西安,对今年的战局变化一无所知。 “这么急吗?”他感慨问了一句。他军中有三千人是孙可望二十天前才释放的,号服、盔甲和兵器等一于装备尚未配齐。柳随风急匆匆离开后,他就像失去了引路人,没有人替他向南京城的兵部和大将军府上书。 许义阳点头道:“很急,水师船只前日到达湘江,大将军命你我两军同时北上樊城,袁知府早已准备好了粮草补给。” 湖南道等于他半个老家,长沙府上上下下对他如对贵宾。相比之下,李定国虽然官职高一级,但在大明的朝中还是个新人。 李定国见许义阳说话形态不像是量小苛刻的人,把心一横,吐苦水道:“不满许总兵,我军中尚有半数士卒没有兵甲,别到了河南耽误了军中大事。” 许义阳诧异道:“怎会如此” 朝政文臣武将都知道摄政王要栽培他,他独筹一军后,兵部给他批复了充足的兵甲和火器,短短一个月内便送到长沙。像他这样的红人,无法理解大将军府竟然派一批手无寸铁的士卒上战场。 两人并行走入喧闹的营寨 李定国为难的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许义阳听完后当即拍着胸脯道:“你给大将军府上一封公文,我再给兵部写封信,等到了樊城一定给你把兵甲配齐。” 李定国抱拳,道:“多谢许总兵” 许义阳道:“莫要谢我,都是为朝廷效力,此次朝廷要在河南发动的攻势于系重大,若是在兵甲上出了纰漏,摄政王是要杀人的。” 李定国听许义阳的言辞慎重,隐隐猜到江北形势一定发生了剧变。 ☆、第661章 联军 冬天已经远去。 陕北高原上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这里没有春花烂漫,也没有绿树成荫,只有单调的黄色,起起伏伏的黄土地在灰色的天空下延伸,好像永无尽头。 尼兰在一队雄壮的甲士环绕下前行,再往前三十里就是青石峪了,那是一条延伸十几里路的大山沟,穿过那道山沟再往前便是延安城。 西北极少下雨,土地于燥,士卒们走过的道路上空飘起一层淡淡的灰尘。 青石峪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三天,明军在那里布置了重兵,他连斩杀了两个汉人参将,也无济于事,不得不亲自率女真甲士上阵。 女真入关以来征战不休,八旗甲士死伤惨重,摄政王多次下令,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再上八旗士卒上阵。只是这几年,万不得已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 “报报”一个骑兵从后方疾驰而来,骑兵扯着嗓子喊叫,声音嘶哑。 尼兰勒住马。 那斥候来到尼兰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面色惊恐,道:“启禀贝子,西北方向出现了大队蒙古人。” 尼兰策马上前,取下皮鞭狠狠的抽在那斥候的头上,喝道:“不过是些蒙古人,乱叫什么” 东路军在陕西的战事进展极为不顺,汉人百姓悍不畏死,每攻打一座县城几乎要损失三千士卒。在青石峪遇阻后,军中汉人士卒士气低落,尼兰最恨这种遇事慌张,扰乱军心的人。 那斥候脸上瞬间多了一道血印。他咽了口吐沫,眼中惊恐之色不退,似乎在回忆刚才见到的场景,嚅嚅道:“好多蒙古人杀过来了” 尼兰皱眉问:“多少人?” “漫山遍野,足有万骑” 尼兰脑中“嗡”的一声响,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蒙古人派出这么多骑兵入塞了吗?此时汉卒军心已散,他们要是进了青石峪被蒙古人把后路堵住,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传令,命大军停止前进”尼兰环视左右,这里地形狭窄,不利于防御。他回想刚刚进过的地形,又改口道:“大军退回黑虎山。” 大军调转方向往来时的道路退去。黑虎山离此地不远,这山的名字听到响亮,其实只是一座顶部平坦的山坡。 一个时辰后,尼兰在正红旗骑兵到达簇拥下登上黑虎山顶,西北方向的山岭上烟尘弥漫,好像来了一场沙尘暴,骑兵万马奔腾,席卷而至。 尼兰毫无惧色,骂道:“蒙古人也敢来自寻死路” “迎敌,迎敌”传令兵在山坡见奔走呼叫。 汉人士卒拿起长枪在山脚下列阵,铳手紧随其后,猫着腰举鸟铳指向长枪兵队列的空隙间。女真甲士在阵型中间布阵,弓箭手取下背上的长弓,稍作拉伸,然后从箭壶中拿出一根长箭搭在弓弦上。 蒙古人在七八里外停下脚步,两队兵马遥相对峙,浓厚的烟尘升空渐渐变得稀薄。尼兰看清楚迎面密集的骑兵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有万骑。 土默特和察哈尔一共也只有三万骑兵,听说陇西有三千蒙古骑兵,难道这两部敢把半数骑兵都派到关内来了吗?他们不怕漠东蒙古联军突破河套防御,荡平他们的老巢吗? 蒙古人给了尼兰充足的思考时间。 格日勒图指挥两队轻骑去女真阵前骚扰挑衅,但大队骑兵列阵不动。 七八里的山路对蒙古骑兵几乎就是一个冲刺的距离,女真弓箭手挽弓搭箭指向天空,做好迎敌的准备。 格日勒图令旗招摆,几百蒙古轻骑呼啸从女真阵前掠过,三三两两的长箭飞上空中,落在汉人长枪手几十步之外这个距离抛射根本不可能射中对手,蒙古骑兵发出放肆的笑声,渐渐远去。 尼兰右手握住刀柄,强自压住怒火。蒙古人在挑衅,他们在引诱我们出击两列大军中的士卒拔刀搭箭,严阵以待,但都不越雷池一步。几百蒙古轻骑像讨厌的苍蝇在两军之间狭窄的空间中穿梭。有时用弓箭,有时用骂声,尽一切可能引诱对手出击。 尼兰不怕蒙古人,即使有万骑。蒙古人没有盔甲,没有锋利的长刀,有些人甚至没有能穿透盔甲的箭头。 等待了小半个时辰,士卒们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尼兰仍然没能等到蒙古人冲锋。 他强忍住命女真骑兵出击的欲望,因为,骑术也许是女真人对蒙古人唯一的劣势。此地离青石峪不远,他觉得今日之事透着诡异,蒙古人战又不战,走又不走。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在延安城北,一定与明军早有勾结。 他叫来斥候营千户下令:“你速派人去查探青石峪方向的动静。” 明军没有骑兵,即使有阴谋,也不会来的这么快。 半个时辰后,蒙古人似乎也忍受不了这么紧张的情绪,格日勒图率军稍作后撤,但仍然十几里外盘桓。 尼兰下马找侍卫要了一壶水。他才喝上几口,斥候营统领前来禀告:“报,贝子料敌如神,明军万人出青石峪,正在朝本阵方向而来。” 尼兰扔下水壶,骂道:“果然不假,明贼与蒙古人勾结想伏击我,幸亏你们发现的早。” 一万五千大军应对一万明军和一万蒙古人的夹击,尼兰权衡片刻,觉得自己不能冒这个险。他们在这荒山野岭已经行走两天,明军和蒙古人明显是养精蓄锐而来。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撤兵” 传令兵挥舞旗帜。 “撤兵”“撤兵” 清兵阵脚移动,外围的汉人步卒先撤,阵中的女真骑兵弓箭手和四千正红旗骑兵岿然不动,蒙古骑兵呼啸而上,女真弓箭手开始射箭。 女真人的厚甲被西北的灰尘遮挡住了光芒,但格日勒图很清楚迎面那些八旗甲士的厉害,不敢指挥蒙古骑兵扑上去短兵交接。这一仗即使有胜利的希望,他也不会冒险,土默特的精锐都在这里,打一场惨胜的战争只会为别人做嫁衣。 两队骑兵且战且退,沿途不断留下三三两两的尸首——马尸或者人尸。 一直等清兵推入宜川县境内,蒙古人掉头远去。 尼兰没有因为这次出击的半途而废感到失望,他觉得自己急需把这里的军情送到塞外。他亲眼目睹了一万蒙古骑兵出现在延安城。那么,他现在继续弄清楚榆林卫还有多少蒙古骑兵?难道蒙古人准备全部入塞吗?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这支东路军的处境。 阿济格在丢了西安城,又奉命放弃了汉中城,数万大军围攻西安城半年不下,没有受到责罚。但尼兰不是阿济格,他没有一个当摄政王的亲兄弟。 蒙古骑兵得寸进尺,在宜川县边境附近骚扰清兵,尼兰竟然被逼得做出守势,同时加紧打听河套的消息。 左若返回西安,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三次返回西安…… 阿济格的兵马不足以包围西安这座大城,延安府有数万明军,阿济格也不敢分散兵马看守西安四面城门。 冬天过后,清兵加紧攻打西安的南城门和东城门。铁炮轰击、挖掘地道、冲车撞城门以及云梯登城墙,等各式方法都用尽了,西安城内的义军日益应付自如,但也死伤惨重。 左若留了一万正兵在西安城中当预备队。 每当清虏攻入城内,形势危急上,正兵如狼似虎杀向最危险的地方,无论是火器覆盖,还是短兵相接,强悍如女真人也被杀的胆寒。次数多了,义军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慢慢改掉了局势不利立刻脚底抹油的坏习气。 在四面城门公然巡视一圈,安抚诸将后,左若返回提督府召见梁成宝。 义军诸将对左若畏惧心大于崇敬心,左若也不期望那些人把他当做大救星。陕西义军派系足有数百,他无意面面俱到,只通过梁成宝等几位将领来控制义军诸头领。 梁成宝是义军最大的头目,经左若向朝廷请功,现在已经是梁参将。 提督衙门周边都是正兵的营地,义军统领到了这里心中自然生出一丝敬畏。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军队梁成宝心中忐忑走入提督衙门,见到左若后跪拜行礼,他现在很怕见到左若。 左若道:“梁参将,你做的不错” 梁成宝受宠若惊,能得到左若的称赞,很不容易。 “我此次回西安有大事要办”左若语气有些犹豫,道:“也许,近日我要把提督府的兵马带走。” 梁成宝大惊,城内义军善战,是因为有提督府大军押阵。他了解那些义军的心性,提督府兵马一走,那些人信心立刻荡然无存,军心一乱,还如何能够守住西安城。 他偷看左若脸色,硬着头皮道:“大人,万万不可,义军离开了提督府兵马,就是一盘散沙。 左若瞥了他一眼,问:“你半年只带出一帮乌合之众吗?” 梁成宝惶恐道:“属下无能” 左若道:“提督府的兵马我另有他用,西安城我就交给你了,你能守就守,守不住就逃” 梁成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西安是陕西府城所在,丢了西安就意味着丢了陕西,左若是陕西提督,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 ☆、第662章 舍与得 五千明军督抚营士卒离开延安城。 战旗和棉衣遮挡了厚重的铁甲,但那整齐划一的脚步无法掩饰,表面的伪装无法掩盖一支军队的气质。 头裹白布的义军手持长枪站立在城头,目送这支兵马消失在东面的山道中。听说督抚营将长期据守在青石峪,他们把延安城交给了陕西本地义军。 青石峪前后建立了简单的工事,黄土高壁上零零散散插了“明”字旗和“左”字旗。五千士卒在这里驻扎了两天,留下五百士卒虚张声势,其余兵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沿着陕西特有的黄土沟壑向北方进发,他们行进的目标是榆林卫。 蒙古骑兵的行动为明军秘密调动施了一道障眼法。在长达半年的拉锯战中,延安府东的百姓早就被清空了,只需防住女真斥候,没有人能发现明军的行踪。 当然,他们瞒不过蒙古人,现在黄土高原上到处散布着蒙古斥候。 左若认为土默特和察哈尔的蒙古人并不可靠,所以才命督抚营的正兵乔装打扮成义军的模样。 从古禄格开始,土默特蒙古中就有些部落与满清勾勾搭搭。俄木布汗被扣押在盛京后,土默特其实已经臣服在满清的铁蹄下。格日勒图斩杀了杭高,但他和托克博不可能完全控制土默特部众。 格日勒图和托克博严格控制部落骑兵,尼兰多多少少还是能得到一些消息。只是真假难辨。 但是,蒙古人很难清楚的辨别明军的正兵和义军。即使密探把消息透露给尼兰,女真人也无法确定明军主力的动向。 其实,左若是多虑了。 见识了入关的蒙古骑兵的实力后,尼兰完全不敢轻举妄动。蒙古斥候全面铺展开,女真人被限制住,他无法确切的探明延安府明军的动向。 打了十几年的仗,尼兰岂会不知道聚而歼之的道理。如果蒙古骑兵全部入塞与明军协同作战,他那两万兵马再敢冒进就是别人口中之食。 因为草原的战乱,多尔衮已经回到北京主持大局。陕西北方的形势变化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北京,由北京再往各处战场传达命令。 十几天后,北京城的压力就传到归化城的赛桑和遏必隆身上。无论从那个方向的情报分析,他们直面的对手最弱西安城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 一万提督营士卒排成四人纵列,从北门出城。 他们携带了所有的装备,辎重营的马车上整整齐齐摆列的虎蹲炮。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拖车里面是火药和各式火器。 左若站在城头目送大军出城,这些人将先驻扎在北城,再择机北上。 在城头布防的义军都看见了提督营出了西安城,他们心中虽然忐忑,但只要看看左若冷峻的背影,随即觉得没什么值得担心。 这个陕西提督让他既爱又恨。 整个西安城,只有梁成宝才知道那个秘密。提督营驻扎在城北只是为了遮人耳目,他们要离开这里。 是的左若放弃这个耗费数万人的性命坚守了半年的西安城。梁成宝想不通,他甚至对左若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随后几日,左若频繁往四门的巡视,偶尔也会与义军统领闲聊几句。 每次看见因与左若搭上话而感到兴奋异常的义军同伴后,梁成宝都有些难受。他与左若合伙欺骗了自己人。流贼的江湖中看重义气,当了官之后,义气立刻变得狗屁不值。 左若只告诉他提督营要离开西安城,他也不知道提督营去向。 “也许是去延安城吧”梁成宝如是想。他听过蒙古骑兵最近在黄河岸边很活跃。只是,冒着丢掉了西安城的危险,谋求一个击溃东路清虏的机会,值得吗? 如果由左若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这几日,清虏攻城的节奏渐渐缓下来。梁成宝不像半个月前那么繁忙,把余下的精力放在打探各种消息上。 不过,西安城就像一座孤岛,他得到的信息很有限。 明军这一系列动作可能也让阿济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提督营出城后,清虏活动范围缩小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城外的提督营头几日很热闹,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变得沉寂。只有飘荡的旗帜和准时直上云霄的炊烟表示那里还有人驻扎。 一个晴朗的早晨,梁成宝天没亮就起了床,从西门兵营总巡视一圈回来恰好见到太阳子在东边露出半边脸。 一个侍卫在兵营门口等着他,那是左若身边的亲兵。 那人老远看见梁成宝大踏步迎上来拱手道:“梁参将提督大人有请。” 梁成宝不敢怠慢,还礼道:“就来” 侍卫没有离去的意思,看架势是要与他一起回提督府。梁成宝当即吩咐亲兵回营,自己随侍卫赶往提督府。 提督府前岗哨林立,提督营出城后,这里显得很空旷。梁成宝随侍卫一路畅通无阻入内。在大院子中,他看见一队侍卫正在牵着战马喂食。 左若不在提督府衙门,他随那侍卫来到一个小院子这里是左若的住处。 走进圆拱门,他看见左若全身披挂整齐,正站在院子当中。 梁成宝身有甲胄,不便下跪,拱手行礼道:“参见提督大人” “你来了”左若侧身,道:“我必须要如实告诉你,我今日就要离开西安,城外的兵营只有一千人留守,几乎是一座空营。” 梁成宝早有心理准备,还是紧张的舔了舔嘴唇。 左若道:“西安城就交给你了,你有两个选择,坚守这里,或者是放弃这里” 梁成宝不解。 左若郑重道:“我此行离开,短则半个月,长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若相信自己能守住西安就留在这里,不然,就做好放弃西安城的准备。” 梁成宝挠挠头,如实相告:“大人和督抚营都不在西安城,我没有把握。” “那你就早作准备,这几日就离开。”左若伸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道:“你带义军离开西安可向庆阳府方向撤退,不要与清虏接战,等候我的命令。” 梁成宝苦着脸,义军出了西安城后,未必还会听他的命令。 左若像是能猜出他的心思,严肃道:“你现在是朝廷的参将,无论你使用什么手段,义军决不能散。” ☆、第662章 悬念 天下人各自在做着各自的事情,至于结局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西安城外的提督营兵马到达延安城时,尚能保守秘密。若继续北行,行踪便隐藏不了多久。 明军提督营出城驻扎已有是多日,结合尼兰送来的情报,阿济格敏锐的觉察到明军在寻找聚击东路清虏的机会。 暴风雨到来之前其实已经有了无数预兆,如令人窒息的空气,胡乱飞行的蚊虫。 现在,蒙古骑兵和明军主力都有向东北方向行进的迹象。 阿济格打了十几年仗,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预感。但是,他没有趁机猛攻西安城,牵制明军主力东行。 西安城才是陕西最重要的地方,他与左若对战场的认知不同,导致了他们做出了不同的决策。 明军冒险谋划的战局对他是个机会。即使东路军被围攻战败,如果他接机攻下西安城,遏必隆在草原击败额哲的察哈尔,这也是值得的。 获胜的明军被压制在陕北贫瘠的高原上,面临两面夹击,无法长久支撑。岂不是比现在这种苦局强得多。 阿济格从没有奢望把左若军彻底消灭在陕西,他只要收复失地。 夜幕降临时,西安城头的照明灯火亮起。 他昨日特地亲手磨亮了弯刀,等候明军先发动攻势。也许,东路的战场根本打不起来,漠东蒙古大军这几日就要过河了。额哲要是抵挡不住,一定会召集蒙古人回去,到时候就变成尼兰追击蒙古人了。 远眺西安城头朦胧的灯火,阿济格想到西北将定,心满意得的回到营帐中。大清重兵云集陕西,他实在想不出左若不败的理由。 “汉人,死都改不了内斗的怂样,若吴三桂肯率军出汉中,我怎能在陕西城下坚持了这么久。” 他命侍卫给自己倒上一碗茶,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洪承畴了解汉人,只需一封信,便让吴三桂按兵不动。” 连吴三桂在内,洪承畴等人无一不是一时之熊,可偏偏聚在一起造就了一个豆腐渣般的大明朝。 他想象自己收拾了左若,再次率军南下汉中时吴三桂的固样,忍不住兴奋的拍了一下桌子。 如吴三桂这种降后又叛的人绝对留不得,可惜这位大明的镇西王还想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深夜中,温暖的南风拂过地面于燥的尘土。 西安北城门悄然打开,一队兵马在黑暗中出城。 九头鸟嘴中骂骂咧咧:“都是怂货,都是怂货” 西北的汉子很直接,不屑于掩饰心中的情绪,即使左若站在他面前,他也照样骂。 梁成宝率亲信最后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流贼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西安虽好,性命更重要。 但梁成宝到现在还是想不通,放弃西安后,明军还能拿什么来阻止清兵两路大军会师。在他看来,左若此策十有八九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黑暗中,骑兵流如奔腾的长河与黄河水逆向缓缓而行。 “蒙古人过河了” 斥候带来的消息让格日勒图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牧民尚不知河套的战乱,如果让他们知道土默特有可能丢掉所有的牲畜,格日勒图根本无法约束这一万骑兵。 迎面的黑暗中出现了无数火把,女真人不会放他们安然离去。战争从两日前便开始了,女真人主动出击,不再任由蒙古人随意行动。 熊熊烈焰散发出来的光亮中,一个身披盔甲蒙古人纵骑而来,“报,左提督的信使到了” 盔甲,在蒙古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与清骑交战了这么久,格日勒图都没舍得把戚刀和盔甲下发出去。 格日勒图道:“带他过来” 一切由今日而变,蒙古人无需再隐藏自己的实力。 一个身穿汉人服装的武将催战马从杂乱的土默特人中挤过来,从怀中掏一封信交给格日勒图。 格日勒图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撕开。 根据前期协议的要求,他们这些大明境内的蒙古骑兵必须要听左若的命令行事。 命令是由汉文书写,格日勒图认得汉文,看完后收入怀中,朝来使道:“请左大人放心,尼兰的女真人就交给我吧” 来使没有多话,拱手催马掉头离去,格日勒图担心他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中能否找到来时的道路。 左若率一万汉卒正在向榆林卫行军,有了蒙古人提供的战马拖运各种物资,他们最迟在明日傍晚便能进入河套。而驻守榆林卫的五千汉卒此刻只怕已经与察哈尔人汇合了。 土默特人奉命阻击追击而来的尼兰,如果运气好,他们回到河套时,应该可以收取漠东人的尸首了。 战场的形势容不得格日勒图继续遐想,五六里外两条火龙交缠在一起,隐隐有喊杀声传来。尼兰绝不会任由塞内的蒙古骑兵退回去。 他必须硬着头皮在这里抵挡到天亮。 底牌就要掀开了,哪怕他此刻率军退到榆林卫,尼兰也不会放过他。 榆林卫并非山海关那样的险关,这几年被连续被阿济格和土默特人击破,蒙古人野战尚可,守城战会让他们的战马完全失去作用。 如果让东路女真大军杀入河套,那才是巨大的灾难。 昨日午后,漠东蒙古大军在君子津渡口过河,局势渐渐明朗,双方都认为自己稳操胜券。 土默特人用鲜血守卫着身后的榆林卫,那是一座几乎空荡荡的卫所,现在只有不足千人的守卫。 女真东路军统帅尼兰率军猛攻三日,斩杀土默特数百人。陕西的地形不似草原那样平坦,土默特每每退守高地,抵抗几个时辰后再匆匆逃离。 蒙古骑兵机动灵活,尼兰不敢操之过急,以免行军过快造成前后军脱节被土默特反咬一口。 他以为,只要牵制住这七八千人,河套的战事已经没有悬念。 察哈尔有两万骑,漠东蒙满联军人数几乎是察哈尔人的两倍,且兵甲犀利。察哈尔人善战也有个限度。 没有人想到,明军会进入河套作战。 大明的兵马许多年没有出塞作战了,长久到连左若都想不起来有多少年。从格日勒图军返回的传令兵清晨赶到行军中的提督营复命。 朝阳从半空中斜视地面。 绿色的草原和黄色的土地之间有一道模糊的分界线,一条漫长的队列正在分界线上如长虫般挪动。 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声与这单调到有些无聊的黄土高原是绝配。 士卒们发出沉重的呼吸,他们对强行军并不陌生。在浙东的茂密的山林里,在湖广平坦的沃野上,他们甚至曾经身披铁甲奔走。 现在,铁甲被放置在随行的马车上,只是这里的气候实在太讨厌了。奔走不到半天,每个人的嗓子里都渴快要冒烟。有些人在途中不时从鼻孔往外喷气,驱散被前面的脚步带起来的灰尘。 左若坐在马背上,头上罩着一定陕西人常用的白毡帽,后背如标枪般挺直。他不时拿出腰上的千里镜观察的前面的道路。为了这一战,他从察哈尔那里强要的两千匹战马。 是强要,不需要付银子。 因为这一仗是为蒙古人而战,他觉得两千匹战马的价格实在太便宜。因此,他又与额哲议定,击败漠东蒙古联军后,三成缴获归大明所有。 额哲一口便答应了他,三方商定,河套取胜后,三成缴获归大明,三成缴获归土默特,四成缴获归察哈尔。土默特是沾了大明的光。 看上去察哈尔像是吃了亏,但额哲看中的蒙古牧民。左若和土默特无非只图那些战马。 “快点”传令兵把鞭子在空中率的啪啪响。每隔半个时辰,这些提督大人身边的亲兵便会想恶魔一样冲向各个队列。 协同守备以下,都有可能挨鞭子。 太阳行走到西边半空时,左若不用千里镜也能看见远处夹在沟壑中的建筑群。那就是榆林卫了,比预想中快了一个时辰。 守军也看见了远处来的兵马旗帜,忙忙碌碌放开关门,把准备好的饮水搬出来。他们都有经验,每个到达这里的人第一件就是找水喝。 卫所守军一大半是蒙古人,明军只留下了两百人。 昨日的河套大战已经开始了,察哈尔骑兵在君子津渡口与漠东联军大战,血流成河。听过漠东联军从关内调集了三十门铁炮出塞,察哈尔抵挡不住,已经放漠东大军过河了。 榆林卫的守军很担心,现在卫所内守备空虚,漠东蒙古人过河后不知是否会来攻打此处,毕竟这里是联系关内塞外的通道口。 左若大军进入卫所,守军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留守的察哈尔头目立刻立刻派信使禀告额哲。 明军士卒强行军两天,左若命士卒吃饭喝水,好生休整,自己找来留守的察哈尔人了解军情。 那察哈尔人守将说的不甚明白,只知道清虏有铁炮助阵,分三处渡河,今日大军已经全部进入河套。察哈尔主力骑兵分布何处,老弱牧民藏身何处,一概不知。 也怨不得他,察哈尔骑兵在草原流动作战,没有固定的驻扎地。 ☆、第663章 断路(上) 河套的战幕拉开了。 往年,五月的河套水草茂盛,邻近黄河的湿地上白色或者灰色的飞鸟此起彼伏。如今,河套的多处牧场被啃的只剩下个草茬子,除了蒙古人的牲畜,这里再看不见其他动物。 野兽对危险有种本能的预感,这几天莫说飞鸟走兽,连草鼠也已经藏身于地底深处。 远处黄河边漠东人的大营中火把穿梭不息,河道中点燃了照明灯的木船穿梭不停。 “啊欠” 草从传出一声沉闷的喷嚏,李虎捂住鼻子瞪大眼睛往四周观望,身后的三个蒙古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李虎恶狠狠的蹬回去, 他犯了错误,但他是这支骑兵的统领。在蒙古人面前,他必须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几个蒙古人避过他的目光。李虎揉揉鼻子,心中暗骂:“哪里来的小飞虫,把大爷鼻孔当做巢穴了吗?” 他七日前接到军令从陇西千里转战河套,比左若早一日进入草原。 初夏,草丛中蚊虫繁多,四个斥候全身套的严严实实,贴身处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 看了半个时辰,眼前的景象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有在河道中来来往往的木船标识这不是一副静态画,而是现实中草原的夜。 李虎活动活动有些酸麻的小腿,无聊道:“走,回去吧,漠东人的胆子比我们想的小。” 他身后的蒙古人是察哈尔最能于的斥候,听闻此言,黑暗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之色。他们早就给李虎禀告过军情,李虎偏偏不信,非要过来亲眼看看。 李虎不相信蒙古人,这是左若给他的影响。 左若军到了榆林卫休整一夜,没有急于进入草原。李虎这三千兵马虽然大半是蒙古人,但仍然听左若的号令行事。这算不了什么,双方在此次联盟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做出了一定的牺牲。明军也有四千多步卒随察哈尔大军同行,在额哲帐下效力。 回到榆林卫时,东方天空中的启明星还很明亮。李虎等人在卫所下点燃火把,传达暗号。片刻之后,榆林卫那仿佛已经被锈蚀卡住的铁门伴随着痛苦的吱呀声打开一条缝。 李虎举着火把走进去,往前没走多远,身后的铁门“咔”的一声重新紧闭上。 入睡之前,左若下过命令,无论何时,有军情立刻叫醒他。 所以,李虎很快走进左若的卧室。 这是一个石头垒砌的房子,呼啸的西北风轻轻敲打木质的窗户。左若身上衣衫整齐,他只是和衣小寐了片刻。大战到来之前,他无法深沉的入睡。 李虎施礼后尚未说话。左若突然转身打开窗户,一阵凉风灌入屋子,他趴在窗口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窗户外面黑洞洞的,李虎知道从这里往下看是一片绿色的丛林,丛林中隐藏了一条小河。在西北,水是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从榆林卫进入河套的绿洲需要经过一片沙漠戈壁,没有水,蒙古人和汉人都无法进入对方的领地。 “大人,漠东大军一直驻扎在渡口附近,正在不断往河套运动物资。”李虎想了想,道:“也许还有铁炮。” 只是他的猜测,否则,漠东蒙古人没有理由在渡口耽误这么久。 左若皱着眉头背手在屋中踱步走了两个来回,下令:“你命人转告额哲,漠东人不动,我不会动。” 李虎拱手,“遵命” 左若接着说道:“漠东人还不知道我大明的兵马进入河套,但这个秘密保守了不了几天,如果我估计的没错,阿济格现在已经进入了西安城,只要他与尼兰一通气,就能猜出我大军的动向。” 左若站在李虎身前,他比李虎要矮半个头,但看上去给人的感受好像是李虎比他矮半个头。 “你转告额哲,必须要与漠东人打一场硬仗,把他们诱离渡口,我要烧毁君子津渡口的木船。” 他选择了一条破釜沉舟、决然自信的策略,如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遵命”李虎心神一振,露出崇拜的眼神。如今,大明军队蒸蒸日上,久经沙场的老将和崭露头角的年轻锐士交相生辉,但左若是大明独一无二的将军。 左若想想再无疏漏,摆手道:“去吧” 李虎大步走出屋子,临出门时小心关上屋门。 李虎走后,左若睡意全消,他取一件布袍披在身上,紧跟着推门走出去。 天仍是暗的,十几个侍卫点着火把跟在他身后。 明军远道而来,这个夜晚并非每个人都得到充足的休息。 他先走向辎重营。 辎重营在榆林卫的东北角,那里靠近流经榆林卫唯一的河流。 在黑暗的过道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看见前面了昏暗的光亮辎重营驻地的墙壁上插放了一些火把,墙体被熏的黑漆漆一片。 外围的守卫见到左若前来巡营,各自施礼参拜。 左若不等那些人往里通报,径直走入营地。眼前运货的马车整齐列出一排,士卒们三三两两就地而卧。有些人听见外面的动静,抬头看见提督大人来巡营,慌慌张张爬起来,不忘了踢一脚身边还睡得深沉的同伴。 辎重营参将张旦正接到禀告,匆匆从屋里跑出来,跪拜行礼:“参见大人。” 营中乱糟糟的一片,兵士睡眼惺忪正在找队正,自发组成队列。他偷看左若的脸色,担心被责骂。 左若不看兵士,只盯着张旦正问:“于粮准备好了吗?饮水呢?” 张旦正紧了紧身子,大声道:“都准备好了天明就可以出发” 左若轻轻点头,环视一周后,转身出营而去。他治军严厉,但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打仗之前,辎重营最为辛苦,士卒们忙碌了一夜准备补给,在天明之前得空歇息片刻,无可责备。 天色渐渐亮了。 榆林卫外的戈壁在朝阳的沐浴中,闪闪发亮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三四百人的蒙古骑兵出城,奔向一望无际的荒原。他们是斥候。 城内,兵士们套上盔甲,各自取上长枪和戚刀。只需一道命令,他们就可以全身心投入战场。 ☆、第664章 断路(下) 能在几百里外战事如火时安稳的坐下来,唯有心静如水,或者心硬如铁的人方能做到。 李虎军的斥候不时返回榆林卫禀告军情。 今日巳时,额哲率察哈尔大军突袭君子津渡口的漠东蒙古军营,战斗一直持续到半下午,察哈尔渐渐不支,退向河套西岸。 通过斥候口中叙述,战况非常惨烈,察哈尔壮烈突击,损失不小。 左若安稳的坐在屋子里,他甚至没有去城头巡视。打仗怎会不死人,更何况,死的都是蒙古人。他甚至不怀好意的期望察哈尔人死得在多一点。 申时,太阳已经轮转到西方的地平线上空,颜色也由中午的橙黄变成赤黄。 一队二十几人的汉人骑兵从戈壁地往榆林卫方向而来。 昨天夜里离开后,李虎再没有回来,这队斥候的统领是个千总。 榆林外的守军一直紧密关注沙漠方向的动向。不过城外有三千骑兵巡视,漠东蒙古人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杀到城下吧。 那千总入城后立刻被带到左若的屋中。 “将军,漠东人来了”那千总进门后跪拜,神色凝重道:“一个多时辰前,一千余漠东蒙古骑兵进入银石滩往榆林卫方向行进,李副将率部伏击了他们。” 左若问:“李虎追击了吗?” “李副将率军一路追击入草原,斩首两百。” 左若略一沉吟,道:“你回去传令,让李虎不要急于返回,就率军在沙漠和草原的交界地埋伏,只要漠东人不派大军过来,把小股骑兵一律拦住击溃” 千总抱拳:“遵命”他想了想补充道:“漠东蒙古大军一路往西追击察哈尔人去了,暂时只怕没有大军前来攻打榆林卫。” 左若道:“如果天黑前漠东人没有派大军过来,命李虎杀入草原,做出想牵制漠东大军的架势,可以与漠东人接战,但不可陷入苦斗。” “遵命”千总起身离去。 太阳快下山了,光明即将过去,黑暗就要来临。 明军步卒依贯走出榆林卫的破旧的城门,左若催马走在队列中间。 榆林卫的城门太矮,出门时,他骑在马背上觉得自己伸手就能触及到头上的门梁。他离开这里二十年,这座城门似乎从来没有被维修过。 “等我缓过神来,一定要重修榆林卫,收复河套”左若暗自下定决心。他是陕西提督,有权修筑榆林卫边关,只是收复河套一事,必须要得到摄政王的支持。 明军出榆林卫后,在卫所前空旷的烁石地上排成三个整齐的方阵,每个方阵三千人,各配备六百骑兵。 方阵之后是由一千兵士看管的辎重营,那里足有三百多辆马车。 左若军本无固定辎重营,是因为此行千里奔袭,无法征百姓壮丁为劳役,他从各营中专门抽调兵马押运物资。这些辎重营的兵士上了战场也是一把好手。 留守榆林卫的七百蒙古骑兵暂时被左若征集充当斥候,今夜榆林卫将真的变成一座空城。 不等天黑,随着左若一声令下,养精蓄锐了一天一夜的明军兵士向沙漠方向迈动脚步。 近万双皮靴踩在砂石传出“咔咔”的声音,兵士们快速的步频偶尔带起一块滚动的小石子。 太阳坠入西边的沙丘下,半空中的月亮显现出来,散发出清冷的光线。 听人说,沙漠里里白天酷热,晚上很冷。不过在如此快速的行军途中,只怕没有人会觉得寒冷。 左若骑马走在行军队列的前三分之一处。每隔一段时间,黑暗中便会有骑兵出现,前来通报军情,那些人中有察哈尔斥候,也有李虎军中的信使。 从眼下的得到的消息看,漠东人暂时没有把精力放在榆林卫方向。他们白天派来的一千骑兵也正是为了探探路吧大军一夜强行军没有停下来歇息,他们需要三个夜晚和两个白天才能赶到君子津渡口。左若选定了一条沿着黄河不远的北上道路,第一个白天,他们途经丘陵山地,尚可隐藏行踪。,第二天的白天,他们的必须要穿过草原,漠东人的斥候极有可能发现他们。 左若把一半的成功希望放在察哈尔人和李虎身上,另一半……?他交给了长生天。 李虎挽弓搭箭,弓弦松时,一个蒙古人应声落马。 他抽出腰上的戚刀,用沙哑的嗓子呼喊:“冲上去,杀光他们” 激战一昼夜,李虎完全感觉不到疲倦,鲜血让他按捺不住胸中的激情。马屁股上挂着一串用草绳穿好的人耳朵,那是他的战果,不但可以用来炫耀,也可以用来换银子。 一千多漠东骑兵落荒而逃,这是李虎击溃第二支骑兵,他从夜晚一直行进到半上午,才在草原深处遇见了这支孤独行进的漠东部落骑兵。 清晨,额哲命斥候送来消息,察哈尔大军与漠东人激战一夜,且战且退,正在把漠东人往河套西方引诱。 眼看漠东人越逃越快,越逃越远,李虎勒住战马,下令:“穷寇莫追,差不多了” 他这支骑兵在陇西与女真人交手过,是明军中最早配备链子甲和戚刀的骑兵,几个月的磨炼让骑兵各部配合娴熟,更像是一支军队,连续遇见两支漠东部落的骑兵都不堪一击。 一群蒙古骑兵下马来到被弓箭射伤躺卧在草地的战马前,拔刀给战马放血,随后剥皮分割肉块。蒙古人能生吃马肉,李虎军中有两百汉人骑兵,大多数人开不了这个口,只能啃食随身携带的于饼。 李虎咬着牙割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放入嘴中,咀嚼几下吞入肚子。他感觉并无大碍,转身朝汉人板着脸下令:“你们,每个人都来吃一块马肉这是命令” 将士们还需继续在草原奔袭,保持充足的体力尤为关键,在战场,一切从简。 左若军中号令森严,汉卒不敢抗命,龇牙咧嘴各吞了一块生肉。 歇息了半个时辰后,李虎率军继续北行,他们也在朝君子津渡口方向进军。骑兵的行进速度要远快于只能好用两条腿的步卒,但他们并没有全力前行。 军中蒙古人不断给李虎介绍沿途的地形。 原本他们在沿途还能发现一些暗中窥视的斥候,午后,李虎发现行军路线上的斥候消失的于于净净。傍晚时分,他找了一片高坡做营地,命大军驻扎准备宿营。 河套说大不大,说下不小,几千骑兵在这里难藏住行踪,漠东人应该正在调集兵马准备围攻他。 李虎很狡猾。 他用两场战斗显示了自己的实力,漠东蒙古人要想确保击败他,至少要调集五千骑兵前来。如果漠东人还要再留五千兵马据守君子津渡口,那么遏必隆的主力大军在额哲面前就不再有那么明显的优势。 察哈尔是为生死存亡而战,漠东人是为了满清朝廷赐予的财富而战。他们的对手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蒙古的大汗说到底,这是一场蒙古人之间的战争。 李虎坐在草坡顶部,欣赏草原的夕阳美景。 生马肉不好吃,但这里的土地很肥沃,景色也很美他听提督大人提及过,这片草原一定要重归大明。 遏必隆现在会怎么做?应该会死咬住已经显露败相的察哈尔人,不会再愚蠢的分兵了吧。如果提督大人没有率领明军主力杀入河套,这是个完美的决定。提督大人真是狠心,一定要把漠东人杀的全军覆灭。 三千骑兵在漠东蒙古大营和君子津渡口之间安稳的度过了一夜。李虎做了一个晚上的梦,他梦见漠东骑兵夜袭营地,他率军抵挡不住。 清晨,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啃了一块饼子,率三千骑兵杀向君子津渡口的清兵大营。 骑兵行进到午后,一直没有遇见前来拦截的漠东骑兵。 未时,李虎看见了黄河岸边一堆连绵不绝的白色帐篷,一队骑兵在营寨前列阵。 李虎勒住战马,口中骂骂咧咧:“这是想老子去攻打你们的营寨吗?老子才没那么傻” 他不清楚漠东蒙古人留了多少人守卫营寨,他前日在草原伏击了前往榆林卫窥探的漠东骑兵,遏必隆应该感受到了来自榆林卫的威胁。 三千骑兵在方圆十几里的营寨外巡视一圈,营内守军严阵以待。 左若未到之前,李虎不准备进攻。但看了半个时辰,他觉得心中痒痒,率骑兵呼啸冲向漠东人的营寨,看见漠东人手忙脚乱上阵防御,他自半途中发出如恶作剧得宠的大笑,率军又折返退向东南方向。 留守的漠东人的注意力全被这支人数不多的骑兵吸引,他们没发现也没想到大队明军步卒距离君子津渡口还有六十多里地。 营寨内,赛桑的弟弟乌日更稳坐如山。不轻举妄动,就不会露出破绽。 营外出现的这支骑兵战斗力尚可,但也是黔驴技穷。只要遏必隆和哥哥彻底击败察哈尔人,一切将成定论。 他正在暗中得意时,“报”一个斥候骑兵飞奔入营,气喘吁吁在中军大帐前下马,冲入帐内跪伏在乌日更**面前喊道:“南方发现大队明军” 漠东军斥候一直在监视李虎军的行动,还是一支稍晚回来的巡逻兵发现左若的行踪。 ☆、第665章 血洗(上) “六十里外的步卒?”乌日更赖达初始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万人?你没看错吧?” 这绝对不可能,如果那个斥候禀告那是一万蒙古骑兵,他可能更容易相信一点。也许,土默特的骑兵摆脱了尼兰的追击出塞了,但一万步卒? 他追问:“是明军?” 斥候大声答复:“是”他觉察到头领似乎不信任他的话。 乌日更赖达骂道:“你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吗?是不是看错了” 斥候有些害怕了,但还是坚持道:“我看的清清楚楚,汉人约有万人,队伍的最后跟着三百多辆马车。” 乌日更赖达摇摇头,最后一次确认:“真不是土默特人?”即使土默特人归来,他也不怕,漠东人在渡口修建了工事,还架设了铁炮。作为蒙古人,他熟悉蒙古人的攻坚能力。 斥候的语气无比坚定,“真的是汉人” “汉人步卒敢进入草原,是来寻死的吗?”乌日更赖达口中骂的狂妄,心中有些不安。营帐外前来挑衅的蒙古骑兵很可恶,他并非无力驱逐他们,只是遏必隆临行时命他严守营寨,不得轻举妄动。但一万明军步卒?他不安的挪动双腿。 “赛罕” 帐下,一个脖子短的快看不出来的蒙古人听见招呼走出队列。 乌日更赖达盯着他,伸手指着那斥候下令:”你带些人跟着他去看看” “遵命” 两个人前后走出去。 “明军怎么敢出塞作战?”乌日更赖达心中迷惑,担心越来越重。半晌之后,他起身下令:“来人,点兵出营让我去会会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蒙古人。” 漠东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蒙古部落,科尔沁的实力最大,留守的在君子津的多数是小部落的部众,遏必隆和赛桑把察哈尔当做劲敌,他们带走了最能打的骑兵。 一刻钟之后,乌日更赖达亲率五千骑兵出营。 西边,天空中的太阳有些刺眼。 刚才还很嚣张的蒙古骑兵仓皇逃走,在草原上留下狼狈的身影。 乌日更赖达没有因此而高兴。 这是疑兵吗?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把明军突然出现的草原的消息尽快告知遏必隆和赛桑,即使那可能是斥候的失误。 草原很大,为防止途中出现意外,他派出了五队信使。 天色快要放明时,第一队信使到达漠东联军的大营。 信使先进入赛桑的营寨,按照乌日更赖达的吩咐高呼这里有十万火急的消息,汗帐守卫才壮着胆子把赛桑从梦乡中叫醒。 没有书信,只有口信。信使被带入大帐后,趴伏在地毯上禀告军情。 昨夜漠东人与察哈尔人一场夜战,赛桑年老体衰,精力渐渐有些跟不上,还在睡眼朦胧中。听说有明军步卒奔袭君子津渡口,他先是浑身一震,随后喃喃自语道∶“怪不得” 联军大营彻夜人声鼎沸,这几天察哈尔人连败数阵,沿途丢下了近千具尸首。遏必隆也想速战速决,连夜调遣兵马围追堵截。 有些骑兵回营,有些骑兵出营。 遏必隆将才小寐片刻,刚刚从偏帐中走出来,便有侍卫前来禀告赛桑来访。 赛桑被带入大帐时,见遏必隆双眼布满了血丝,手里正端着一碗参汤。 “参领”赛桑张口还没说明来意。 遏必隆喝了一口参汤,示意他坐下,兴奋的说:“昨夜镶黄旗骑兵突袭察哈尔营地得手,斩首五百。” 赛桑像是没听见他在说话,面色严峻道:“参领,那些果然是明军步卒” 遏必隆放下手中瓷碗,问:“你怎么知道的?” 赛桑道:“刚才,乌日更赖达送来消息,明军步卒万人正在向君子津渡口行军” “什么?万人?”遏必隆惊呼,右手扶住案桌站起身来,“明军有万人出塞?”他胸口气血浮动,刚才的矜持和自得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么说,明军都进入河套了?” 赛桑道:“这是最差的局面” “明军怎么会放弃陕西全境?”遏必隆犹然不信。 “那些人不是汉人中的流贼”赛桑比遏必隆更担心君子津渡口的情况。漠东部落的精锐都在河套,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他无比自信的断言:“昨日遇见的那些明军步卒号令森严,进退有度,兼能娴熟使用火器,流贼若是都有这份本事,当年也不会一溃千里。” 他说的是昨日傍晚与察哈尔大军交战时遇见的汉人步卒。 昨日傍晚,两军接战胶着时,遏必隆调遣带出塞外的三千镶黄旗骑兵突击察哈尔中军,就要突破敌阵时,察哈尔军中突然杀出几千步兵。 那些步卒前列兵士皆负有重甲,持有四丈长的长矛,鸟铳手和炮手夹杂其中,硬是挡住女真骑兵的冲击,护住察哈尔人中军不败,让额哲安然调兵遣将,率大军缓缓退去。 赛桑忧心忡忡,道:“如果前往君子津渡口的明军步卒如昨日遇见的那些人一般善战,乌日更赖达就危险了。” 遏必隆张口欲驳,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赛桑召集了漠东蒙古联军,并且把指挥权交给了他,这一切是为了在河套取胜。当科尔沁本身受到威胁时,他必须要听从赛桑的意见。 “难道要撤兵吗?”他有些茫然。就算明军与察哈尔有阴谋,察哈尔军的失败不是假的,他已经探明察哈尔和土默特牧民所在地,额哲现在退无可退。 赛桑咬牙道:“君子津渡口关系到我们的退路” 遏必隆苦笑,道:“可是,察哈尔就要支撑不住了”他不甘心,又道:“大营中有铁炮,乌日更赖达未必会输给明军,只要我们击溃额哲,俘虏土默特和察哈尔的部众,明军攻下君子津又如何?”他的身份远不及赛桑,几乎在用哀求的语气说话。 赛桑问:“你需要几天才能击溃察哈尔?” “两天”遏必隆竖起两根指头,“如果不是明军步卒杀出来,昨日我已经擒获额哲了” 赛桑斟酌片刻,还是摇头。 没有就是没有,战争中没有如果。遏必隆愿意冒险,但这关系到科尔沁部落的存亡。 ☆、第666章 血洗(下) 李虎靠在草坡上,他样子很舒适,也很惬意,他是在为将要开始的大战放松。 一个土默特人汉子立在他身边,可能是看不惯他这么懒散,眉毛微微蜷起。 李虎面朝碧蓝的天空,问:“漠东人回来了啊”今日的天气不错,左将军率军长途跋涉,也在做攻寨前的休整土默特汉子道:“漠东大军已经踏上归途,天黑前能赶到君子津。” “额哲只会看吗?”李虎口中对蒙古的大汗可没几分尊敬。幸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土默特人。 “别担心,蒙古人没什么可怕的”李虎口无遮拦。他是指漠东蒙古人,但一开口便攻击了一大片。 那个土默特人心有所感,道:“你是个好将军,但不是个好汉人”左若的爱将打仗练兵当然是个好手。他跟在李虎身边半年,对李虎的本事服气,但对李虎的为人就不敢恭维了。 “好汉人?嘿嘿”李虎笑着坐起来,“你见过好汉人吗?” 土默特人点头,道:“见过,当年,他和公主一起救了我们土默特人的命” “谁?” 土默特双手合拢放在胸口,神色恭敬道:“千户翟哲大人” 李虎神色一敛,问:“你叫什么名字?”蒙古人的名字奇奇怪怪,他一贯记不住。 “乌力吉”土默特人转身向坡下走去。 “轰” 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李虎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来,大步流星奔向山坡底部。 “出击” 汉骑先成列,土默特人和察哈尔分在左若两翼,两千多骑兵倒立的扇形压向君子津渡口的营寨。 远处,汉人步卒呈散兵队列,向漠东人的营寨行走。 李虎军在侧翼慢慢降下脚步,蒙古人摘下弓箭,汉人抽出戚刀。 他们的任务是阻击可能从营寨中杀出来的骑兵。明军步卒这样散兵阵型的优点是可以用最小的损失通过漠东人的铁炮轰击区域,缺点是无法应对蒙古骑兵出营突袭。 伴随着耳边每一声铁炮的轰鸣,李虎能用肉眼捕捉到那些腾空而起的铁球砸在地面,再往前在草丛中翻滚。草原的土地松软,铁球触及地面时已经被卸掉大半的力量,翻滚的距离不长。 不时有明军士卒被翻滚的铁球撞上,发出痛彻心扉的喊叫声。 但是,这样的情况太少太少。 明军士卒在沉默中行走,走在最前面的甲士一手拿着长铁叉,一手提着鸟铳,盔甲挡住他们的身体和面孔。甲士之后,有些步卒拿着盾牌,有些步卒拿着超长枪,还有些步卒背着大包裹。 除非被铁炮击中,否则,你感觉不到他们身上带有任何情绪。 他们,只是在听号令前行。 乌力吉瞪大眼睛,有赞叹也有惊恐。难怪李虎瞧不起蒙古人。他从未见过在铁炮正面轰击下队形不乱的军队。他们不知道生死,没有恐惧吗? 李虎伸手挡住正对面的朝阳,心中突然腾起无可比拟的骄傲。他为自己是这支军队中的一员而自豪。 “左将军威武”他勒紧战马的缰绳。人马心意相通,战马竖起前蹄,仰天嘶鸣。 训练中他们可以穿越火海,在战场才能直面铁炮。 第一个方阵的甲士在距离蒙古人营寨三四百步外聚集立阵,这么近的距离,铁炮无法再威胁到他们。 果然,炮声的节奏慢下来。 分散的士卒很快组装成一个整体继续前行,第一排是重甲武士,第二排步卒举起了盾牌挡在头顶。 两百步,一百步,…… 漠东人营寨前好像突然飞起一群马蜂,羽箭夹杂着令人牙齿发冷的声音呼啸而出。 乌力吉禁不住闭上眼睛。 明军士卒喊出他听不明白的口号,浙东人的口音与山陕人说话相差甚大。 如爆竹般清脆的鸟铳声传入耳朵,那声音不及铁炮震撼人心,但胜在密集,竟然隐隐有压住铁炮声的势头。 乌力吉再睁开眼睛时,看见明军甲士正在挥舞斧头劈砍粗糙的木栅栏。插在厚甲上的羽箭如猬刺般密集,那些人应该与女真人的死士类似吧。 他已胆寒,大明的军队已经强大如斯了吗?想起这些人都是那位土默特千户大人的下属,他心中滚过一团暖意。 明军有甲士在前破寨,兼吸引羽箭,虽然后列的鸟铳手射速不如漠东蒙古的弓箭手,但在对战中劣势并不明显。 又过了片刻,漠东蒙古人似乎找到了窍门,他们开始射向明军甲士的双腿。厚甲对胸口和脑袋保护的最严密,因为甲士要行走,膝盖以下只覆盖了轻甲。 一盏茶的功夫,有二十多个甲士被射中,倒卧在草地上。有人中箭后跪在地上还把斧头举过头顶,努力的劈砍在刚才的断出的缺口处。 乌力吉心中不安,扭头看李虎,李虎看上去比他还急躁。 但是,提督大人那边还没有传出出兵的旗号。 两三天修建不起来坚固的营寨,一个时辰后,营寨西面被断开了好几个缺口。营寨的木墙外堆积了数百尸首,明军三百多个甲士,现在还能活动的也只剩下一半。 漠东人似乎被明军的悍勇吓到了,连射出来的羽箭看上去都有气无力。 乌力吉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漠东大营中传来一阵震动,他抬头看去,数千骑兵扑向已经筋疲力尽的明军方阵。 “杀过去”李虎的叫声传过来。 乌力吉来不及思考,双腿猛一夹战马,随着身边的同伴冲出去。他自幼在马背上生活,骑术精湛,一边弯弓搭箭,一边看十几里外的态势。 铁炮又响了,他感觉一股热浪从头顶划过。远处,明军方阵中的步卒竖起超长枪,但密集度不够,渐渐被漠东人杀到近处。 他看见方阵当中的汉子奋力扔出去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然后火光四射,一股黑烟冒起,爆炸声比铁炮还要大。黑色的烟雾中,漠东骑兵的战马腾空跳起来。 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一支羽箭射中那汉子的胸口,那汉子的身躯晃了晃,奋力把已经拿到手中的东西再扔出去,身躯扑倒在地面。 又是一团火光,一声爆炸。 漠东人围着汉人的方阵劈砍、射箭,一层层拨开方阵坚硬的外壳。 “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飞驰的战马像一团筋斗云带着乌力吉冲向战场。他看向南方,大股明军也在冲刺而来,前面是两千骑兵,后面是两条腿的步卒。 骑兵当中,一杆战旗,书一“左”字。 乌力吉手中的长箭没来及射出去,看见正前方漠东骑兵突然放弃围攻明军方阵,仓皇逃回营寨。 那里已经无险可守,一刻钟前还在摇摇欲坠的明军方阵似乎突然活过来了,竟然尾随仓皇逃窜的漠东骑兵杀入营寨。 又一片木栅栏被推倒,乌力吉从空隙中冲进去,瞄准一个躲在帐篷角落射箭的蒙古人射出已经在手里捏了两个时辰的长箭。 明军步卒就像一群强盗,依次点燃遇见所有的帐篷,黑色与白色的烟雾缠在一起,爆炸声有时响在很遥远的地方,有时候想响在耳边。 乌力吉揉着眼睛想找下一个目标,突然感觉一阵旋风从自己身边刮过,一直刮向营寨最深处。 “左将军的骑兵”他脑中亮光一闪,催马紧随过去。 沿途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乌力吉收起弓箭,拔出明亮的戚刀,他射杀了一个漠东人后,再没找到敌人。 正在他左顾右盼时,前面传来一声蒙古语喊叫:“乌日已经被擒,再不投降者死。” 君子津这座营寨中没有像样的兵马。在满清的庇护下,漠东许多年没有发生过战争,那些小部落也只是凭借打猎的本能在打仗。有些许多人第一次上战场,又怎么能抵挡住左若这百战精兵。 乌力吉不知道乌日是谁,想来是漠东人的首领。看来战局已定,他放缓战马的速度。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李虎的声音,“有人要逃跑,随我追击” 乌力吉连忙催马赶过去,随大队骑兵流冲出营寨。 外面没有那么大的烟雾,他看见五六百步外,两三千骑士疯狂的抽打战马逃向西方。 骑兵追击三四百步,身后的营寨中传来一曲三折的号角声。乌力吉不知道其中的含义,李虎很清楚,这是收兵的号角,他勒住马骂道:“暂且放过你们了。” 乌力吉回到营寨中时,大火渐渐被扑灭。 明军步卒守住几处寨门口,正在夺取靠岸的木船。木船和羊皮筏子分两三个地方集中,有人把拆下帐篷扔上去盖住,最后再丢上去一个火把。 熊熊烈焰升空,乌力吉随李虎押送两三千的漠东蒙古俘虏来到黄河岸边。 大火带出的热浪炙脸,乌力吉故意落在后面,想离那火堆远一些。 正在此时,一个汉人武官飞驰而来,高呼道:“提督大人有令,命李副将驱俘虏入黄河,生死由命” 乌力吉长大嘴巴,心头发凉。蒙古人部落交战,经常会抢夺别人的部众,但很少会屠杀投降的俘虏。 一个山羊胡子的蒙古人听的清楚,哭叫道:“左提督,你说要放过我们的。” 李虎举起戚刀喊道:“你们是自己跳下去,还是让我割断你们咽喉扔下去。” 眼前,黄河水浪滔滔。 ☆、第667章 杀或不杀 “走”李虎高举戚刀下达指令,大队骑兵在黄河岸边绕成一个弯月形,他们正前方是高举双手满面惊恐的漠东蒙古人,再往前是浑浊肮脏的黄河水。 乌力吉慢慢落在后面,悄然收起戚刀,他不想亲手杀戮那些手无寸铁的漠东人。 包围圈渐渐缩小,骑兵的战马紧贴着战马。 蒙古人多数不会水,俘虏们跪在草地上,哭天喊地的祈求。一个漠东俘虏跪伏在战马前死活不走。突然,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长箭,穿过他的脖颈。 乌力吉看见他双手伸在空中,那双手如老鹰的爪子一般于枯粗糙,在虚无中张开又捏起,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抓住,倒卧在草地上。 杀戮开始了。 射出去的羽箭越来越多,骑兵行进的道路上尸首横竖排列。 俘虏们被驱赶道黄河边,紧贴着河水排成一条线,有些性急的人眼见没有逃生的希望了,决然跳入河中,消失在黄褐色的流水中。 “这也许就是你们发动远征的报应吧”乌力吉合起双手在胸,口颂一句佛号。草原牧民多信佛,他也不例外。 突然,东面爆发出一阵骚动,一个察哈尔头领冲出队列,朝李虎高喊:“不,不能杀他们” 事出突然,乌力吉也忍不住好奇心催马上前围观,那是察哈尔骑兵统领高云。他再扭头看土默特骑兵统领孟和,孟和隐身在人群中就像没看见眼前这一幕。 孟和是格日勒图的兄弟。从他与高云被调遣至李虎帐下,察哈尔人与土默特人表面和睦,暗地里难免有角力念头,但他们两人还从来没有违抗过李虎的命令。 高云纵马到李虎面前,在马上拱手行礼,道:“李大人,他们是长生天的子孙,投降后就是蒙古大汗的部众。” 李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盯着胆敢冒犯他威严的察哈尔人。紧张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他全身的肌肉忽然又松懈下来,淡然道:“这是提督大人的命令”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对高云视而不见。 左若的命令不可违背。 高云汉话说的精熟,恭敬道:“末将想面见提督大人求情,李大人能否稍等片刻再下令” 李虎催马闪过他,道:“我可以放你去见提督大人,速去速回。” 高云大喜,拱手道谢,催马转身离去。 李虎头也没回,嘴角浮出一丝嘲弄的笑容。这个蒙古人太不了解左大人,要改变左大人下达的军令,也许只有摄政王才可以吧。 高云带着五个亲兵远去。 李虎完全不管他,举起戚刀,喝叫:“送他们进河,违令者斩” 乌力吉心往下一沉,这是不给察哈尔人留情面了他偷眼看见不远处,孟和在战马上稳如泰山,端起短弓,手松箭疾,远处一个俘虏应声而倒。 察哈尔骑兵有些慌张,高云不在,他们立都在原地不动,东张西望。 李虎催马到察哈尔骑兵队列前骂道:“不听命令,你们都活腻了吗?不知道老子出塞是帮你们察哈尔吗?”他挥手狠狠的一鞭子抽在前列一个蒙古骑士的脸上,那骑兵脸上出现一道血痕,察哈尔骑兵中一阵骚动。 李虎给这些人当了半年的领军统帅,威严尚存。骑兵队列在迟疑中前行。 包围圈已经很小了,骑兵队列中不断射出羽箭,不知道那是来自汉人、土默特人还是蒙古人。 俘虏们没能等来救星,被射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终于忍不了这种折磨,扑向滚滚黄河。 那里也许还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再不济也能保个全尸。 营寨中四处是忙忙碌碌的士卒,汉人正在处理缴获的物资和牲畜。 高云催马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中军所在地。 中军周边景象截然不同,守卫森严。 高云下马,朝门口的守卫说明来意。他见那守卫漠然的目光,不得不表明自己的身份,道:“末将是察哈尔大汗帐下千户,奉命领察哈尔骑兵在李副将麾下效力。” 守卫这才稍稍热情点,道:“你等着”转身朝里走去。 功夫不大,那守卫走出来招手到:“大人命你进去。” 高云听到黄河岸边传来的动静,几乎是一路小跑奔如中军。 左若站在大帐外的草地上,手里牵着一匹纯白的战马,那是乌日更赖达的坐骑,草原少见的良驹。 “大人”高云来到近前,拱手行礼,与他在军中对李虎的礼节一样。 左若看了他一眼,伸手轻轻抚摸白马的鬃毛。察哈尔人可不会把这么好的战马卖到关内。 高云道:“大人,漠东俘虏已降,请大人绕过他们的性命” 左若偏头,问:“你对额哲也这般说话吗?” 高云脸色僵硬,屈膝跪下,道:“大人……” 左若不容他多言,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道:“我让他们死,他们就必须得死。容不得你来多言,李虎管不住你吗?” 高云强言道:“漠东人已降,大人还要斩尽杀绝。消息传出去后,河套还有谁人敢降?” 左若放下白马的缰绳,走到高云身前一尺,弯腰低头问:“额哲让你来教导我如何打仗吗?” 太阳正空偏西,高云感觉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他感觉到左若身上的杀意,心中一凛,道:“末将不敢” “你既然不服指挥,也就不要留在我军中了,我有封信要交给额哲,你这就拿着我的手信出营。” 左若向不远处侍立的军中书记招手,从书记手中拿过一封书信,递给高云。 “大人”高云不得不抬起头来,道:“大汗命末将领兵听李副将号令。” “你听李副将的,难道不听我的吗?”左若似笑非笑,两指松开,信封飘落在地上,封页上空白一片。 “漠东联军实力犹在,这封信关系我与额哲配合事宜,事关重大,你速速去吧” 左若转身回到白马身侧,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白马长嘶一声往中军大门方向而去。明军步卒多数人不会骑马,他缴获了四千多匹战马,暂且还派不上用场。 高云爬起来,几个守卫在旁边对他虎视眈眈。左若这是要赶他走,他知道自己只怕完成不了阿穆尔的嘱托了。 ☆、第668章 不安分的心 隆武六年,五月。 明军陕西提督左若率军潜入河套,夺下君子津渡口断漠东联军后路。随后与察哈尔、土默特两部联合,大败漠东蒙古联军。 时日,漠东蒙古精锐损失殆尽,只有五六千残兵败将抱马泅水逃回漠南。科尔沁部落头领赛桑战死,镶黄旗甲喇额真遏必隆从杀胡口逃入塞内。 察哈尔大汗额哲趁机收服部众一万多人,在归化北窥探的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均派使者前来表示臣服。 与此同时,明军在陕西的城池丢失殆尽,阿济格和尼兰联手收复陕西全境,只有榆林卫还处于明军的控制下。 北方的战局的变化在一个月之内传遍大明全境。 翟哲刚刚从广德狩猎回来,接到了这份急报。 “左若还真放弃陕西了”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左若的信中说宁可放弃西安也要确保察哈尔在河套击败漠东人,是为了强调草原战事的重要。不过以左若军的实力,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得不有所舍弃吧。 内阁诸臣三日后才得到消息,南京城大街小巷的茶馆酒坊议论纷纷。战事发生在千里之外,离南京很远,百姓和士子也只是把这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在他们口中,陕西提督丢了陕西,那一定是场败仗啊。 听说摄政王紧急召见江北的几位将军入京议事,只怕今年又要开战。 阴云密布的午后,一座高大的客船靠上南京码头。 头顶上雷声滚滚,好像就要下雨了。 南京的浦口码头是大明最繁荣的码头,每日泊在此处的江船和海船足有近千艘。这座客船从表面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客船靠岸后,没有像别的客船那样有客商下来。先下来的是两列兵丁,驱走客船前的闲杂人等后,一个体型消瘦的中年人走下来。 “南京,我终于回来了”柳随风走出船舱,呼吸了这六朝古都的气息,顿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能量。 半年没回留都,吏部尚书换了人,户部尚书换了人,那些人不会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吧。朝堂中,又怎么会少了我的位置码头前不远处,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正在翘首往江岸边看。 这夏雷从上午一直响的让人心神不宁,半滴雨也没落下来。但老天爷的心思谁也揣测不了,别在这关键时候,给他淋个落汤鸡。 一个青衣小厮从嘈杂的码头里跑出来,离老远便喊道:“老爷,来了” 柳全迫不及待走上去,问:“看清楚了吗?” 青衣小厮道:“看清楚了,是京师提督营的兵丁的旗号,我看见大老爷了” “好”柳全往后一招手,“走,到码头口等着。” 柳随风此行回来非常低调,礼部也没有同僚前来迎接,只有柳全一直守在浦口码头。 等了小半个时辰,柳随风才见到一队兵丁护送着一顶小巧的轿子走出来。 他正要上前,一个身形矫健的皂衣侍卫健步如飞朝他跑过来,道他面前拱手道:“柳掌柜,大人命你回府中相见柳全神情一愣,呆立在原地目送那轿子逐渐远去。直到那轿子再看不见了,他轻叹一口气,招手命家丁把轿子抬过来,登上轿子放下轿帘离去。 闷雷响了一整天,天黑时才恢复了安静。 柳全来到柳府,还是那个老苍头守门。 他还没开口,那老苍头上前施礼道:“柳老爷,老爷让您来了就进去。” 柳全走进大门,隔着一座院子,里面的堂屋和厢房都点着灯火。今日在码头见到的那个侍卫提着灯笼走过来,道:“大人请你进去。” 柳全走进厢房,柳随风正闭目靠在躺椅上。 柳全小心掩上门,他还没回头,柳随风睁开眼睛道:“你不该去码头接我的” 柳全转过身道:“是我的错了,我这几日都昏了头了,庐州府的军报已经送到兵部,我说了你就要回来了,钱尚书才答应暂时压一压。” “我回来有什么用?”柳随风坐直身子,指着身前的椅子道:“坐吧,你怎么这么糊涂” 柳全跌足道:“柳家没人了,就泰熙还有点出息,在湖州当知府呢。” “我不是说那件事”柳随风摇头,“我说你自己,你现在是王爷的管家啊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我表现的这般亲近,你是不是觉得最近的日子太舒坦了” 柳全茫然,这几年,他的日子确实过的很舒坦。 柳随风有些怒气,沉声道:“那件事,我帮不了你。上次你儿子偷盗胡家的燧发枪,让我掉了一层皮,这次他又敢把次品发往庐州,不知道轻重吗?” 他极少发怒,也许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才会显露真性情吧。 “这次,泰广是被人坑了。”柳全表情纠结,道:“庐州府此次扩军,需要兵仗和火器的数量庞大,泰广在陈子壮面前拍着胸脯揽下大订单。柳家工坊仓储不足,本可以请求延期交割,但泰广不知听谁说朱家鸟铳有积压,就去借了四千杆鸟铳,没想到那些全是没有销毁的残次品。” “哼哼”柳随风冷笑,道:“商场如战场,朱沾云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这么会突然会欺骗如日中天的柳家。” 柳全坐下,他确实想不通。 “你是北人啊”柳随风恨柳全愚钝,到现在还看不见危机。 徽州的盐商在此次盐政改制中损失惨重,东林党又连续失去朝中关键的职位。失意的人很容易变得疯狂。 陈子龙虽走了,但留下的江南势力还很庞大。有人想暗中坑北人,柳家商号是最直接的目标。柳泰广倚仗父兄的势力,一向很猖狂,柳家武器工坊常常霸道夺取胡、朱两家的生意,被人嫉恨犹然不知。 柳全脊背冒汗,手脚冰凉,问:“我该怎么办?去认罪吗?”他本以为等柳随风回南京问题便能解决。朝中早有传闻,柳随风在西南立功后将任兵部尚书,如果柳随风掌管兵部,这件事便可以抹过去。柳家愿意重新打制兵器弥补这四千杆鸟铳的损失。 柳全冷冷的问:“不认罪,还能如何?” “那……,那王爷会如何处置柳家?” 柳全道:“王爷为人宽厚,不会对柳家怎么样,但事关军事,泰广只怕免不了责罚。”他沉思片刻,又道:“你去找范永斗,答应转让武器工坊一半的于股给他,看他能不能帮你” “一半?”柳全有些肉疼。 “哎你愿意给,人家还未必愿意要。”柳随风很无奈,“除了给范永斗,也没有旁人有实力吞下了,王爷不会让三家武器工坊全都掌握在江南人手里。” 柳全恨恨道:“我请范永斗找了兵部侍郎陈子壮两次,陈子壮都没给情面。其实只要陈子壮松口,我宁愿补上四千杆优良的自发鸟铳,让兵部发往庐州,李来亨与我无冤无仇,不会再提及此事。” 柳随风随后说出来的话让柳全如当头遭到一记闷棍。 “你以为人家是为了柳家的工坊吗?是有人不想让我登上兵部尚书的位子范永斗南下后老老实实在户部当郎中,他家原本的生意都丢得差不多了,倒是柳家财源滚滚,他凭什么要实心实意帮你?” “啊……”他一声惊呼,目瞪口呆。 柳随风苦笑道:“这次他们十有八九要得逞了。浙东人也不愿看见我晋人在朝堂中继续扩张下去。陈子壮做恶人,背后只怕是钱尚书的意思。” 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刀光剑影,岂是柳全能够想明白的。 “是我害了你啊”柳随风嗟叹,“今日你走出我柳府的大门,从此忘了我是你族兄,往后老老实实当日升昌号的掌柜,给王爷守好内库,自能保富贵百年。” 他的本义是指柳全把他当做依赖,总以为他能帮柳家。 柳全却理解成有人想利用柳家武器工坊的失误来阻止柳全登上兵部尚书之位。他心有不甘,突然想起一人,问:“找宗尚书如何?宗尚书是北人” “宗茂?”柳随风摇头,道:“他不会帮你,王爷要让你做大事,他不会再在你这点小事上找麻烦,再说,宗尚书与范永斗一向交好,你找了范永斗就等于找了他。” “你记住,朱家和胡家是徽商出身,与江南士绅之间斩不断理还乱。柳家如今看似风光,其实不过是倚仗摄政王的恩宠。就连范永斗也有世子、宗茂和季弘等好几层关系。你若是不能事事忠于摄政王,迟早会惹得家破人亡,你家的二公子心术不正,摄政王早就瞧不上眼了,此事是一时之疼,对柳家未必是坏事。” 柳全听得清楚,默然无语,不这样想又能如何。花无百日红,柳家这是要走下坡路了吗? “你回去吧,我今日旅途疲乏,要早日安歇了”柳随风起身送客。 柳全也站起来,道:“兄长歇息吧” “对了,你让泰熙日后也不要来我这里了”柳随风语气淡然,他怕柳全误解,又道:“我不会对柳家的事坐视不理的。” “多谢兄长”柳全深深一揖,转身告辞离去。 夜深,天黑,远处街道上人声嘈杂,正是夜市最火爆的时候。 ☆、第669章 认罪 钱肃乐年过六十,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四年,退下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要是在一年之前,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会招人非常眼红,但现在内阁权限渐大,派系斗争越来越激烈,浙东人和江南人都不希望这个位置落到北人手里。 南京城中有两个衙门最为繁忙——兵部衙门和户部衙门。 这几日,眼看战事又要开启,兵部的大官小吏忙的连脚底板在地上多粘一会的功夫也没有。 当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抱怨。忙碌是好事,冷冷清清的衙门,还有什么油水可捞。 这里只有一个人最悠闲。巳时过半,钱肃乐的轿子才从晃晃悠悠进入兵部衙门。 众人都已经习惯,钱老是兵部的主官。再说,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与年轻一样起早贪黑。 轿子落在后院,钱肃乐出来走向内堂,见陈子壮手里捧着一份文书正候在门口。 陈子壮行礼,“老大人。” 钱肃乐抬脚迈过门槛,道:“随我来。” 他能如此清闲,得益于兵部有两个能于的侍郎,主管粮草和装备的陈子壮和主管军饷和军功的熊汝霖。 熊汝霖是浙东余姚人,是当年第一批散尽家财随翟哲起兵的乡绅。他本性偏敦实,办事不激进但从不疏漏,与各镇总兵从没闹过龌龊。还有一个就是眼前的陈子壮,广东人,思维敏锐,办事精细,相比而言比熊汝霖更得钱肃乐器重。 钱肃乐绕道案台后面坐下。 陈子壮恭立在他身前,呈上文书道:“老大人,近日南直隶和湖广府兵奉命集结,姚大人和张大人上报了短缺的火器清单。” 钱肃乐伸手接过来文书,没有急于翻看,问:“秋涛,你知道吗?柳随风回南京了” 陈子壮心中一紧,道:“卑职知道。” “论功劳,这朝中没有人能比得上柳侍郎了,”钱肃乐感叹,“王爷要是真想让他登上兵部尚书,那件事也只是白费功夫” 陈子壮不敢接话。 钱肃乐又问:“范永斗又来找过你吗?” 陈子壮摇头道:“没有,柳家事情虽小,这次是墙倒众人推了。范永斗要是真想帮忙,又何必来走兵部。” 钱肃乐想了想,感叹道:“连马阁部也会与东林党合作,看来他们真是被宗尚书吓到了。” 坊间有传闻,户部下一个举措是进一步清查隐匿的田产,并制作成鱼鳞图册归档。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消息,宗茂想说动摄政王在大明如孙可望在云南那般推行官绅一体纳粮。 江南的官绅很紧张,对北下者产生了极强戒备心理,在他们看来,柳随风与宗茂是一个派系。 钱肃乐年纪大了,不想再被卷入这场注定惊天骇浪般的朝争,但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才被调到湖广做知府,还有在督察院当御史。 陈子壮道:“户部现在不缺银子,摄政王不会被宗尚书蛊惑的。”他言语中对宗茂有些不敬,进士出身的朝官,又是陈子龙提拔起来的,瞧不起宗茂不足为奇。 钱肃乐心中有些烦,把手中的单子放下,道:“火器分配一事,过几日再做决断。那事这两天就该有个结果了。 他的孙女是摄政王次子的妃子,其实可以不掺合到这件事中。 玄武坊。 一顶轿子落在临湖畔只接待贵客的侧院。 柳全才下轿子,范永斗热情的迎上来。 “柳掌柜。” 柳全看上去精神不错,随范永斗入内室坐定。这里他已经来过无数次,对院中的花草摆设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熟悉。 “范兄,我想明白了,兵部这次不会放过我柳家,泰广办事不精细,被人扣住了命门,输的无话可说。” 范永斗的笑容收敛起来。他还没来的及出言宽慰,柳全又道:“王爷最恨兵器出事,这次只怕有人要掉脑袋。我不会便宜小人,如范兄愿意伸手,我想把柳家武器工坊转让给范家,只求能保住泰广性命。” 范永斗惊道:“柳掌柜,我岂是那样的人” 柳全摆手道:“四千杆不能用的鸟铳,足矣毁掉一场战争。与其让王爷不信任我柳家,不如交给范兄。” 范永斗苦笑,道:“我一时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银子。” 柳全决心已下,道:“无妨,你我之间的事,都好商议。”既然朝中人都在等着柳家倒霉,他索性舍弃这个烫手的山芋,不想因此事再挡住了柳随风晋升之路。而且,他还有个争气的儿子。 范永斗心花怒放,但表情仍然很矜持,道:“你再想想,事情未必会到那一步。”他已经想好,他在朝中为官,按大明律不能经营商号,只能让长子接手工坊。” 柳全道:“我意已决” 在坊中叙说了一个时辰,柳全心思重重,无心在此久留,告辞离去。 他没有回日升昌号钱庄,也没有返家,而是直奔摄政王府。作为日升昌号的掌控者,他虽然没有官职,但有直接觐见摄政王便利。 轿子在离王府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柳全步行来到王府门前,请门卫通告宁盛管家。 等了片刻,宁盛亲自出门迎接,陪他在厢房喝茶等候。 一个时辰后,有侍从前来传话,命柳全入内觐见。 柳全一路走入王府深处,来到翟哲理事的书楼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大踏步随侍从走进去。 “王爷,柳全带到” 柳全甚至没有看清楚侍从是怎么退下去的,扑通跪地,以头撞地,道:“王爷,臣犯下死罪” 翟哲这几日一直在沉思在江北的战略布局,被柳全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问:“发生了何事?” 只三两下,柳全的额头在地上撞出一个口子。他抬头道:“小儿对武器工坊火器督察不利,发送了一批破损的火器到庐州。” 翟哲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这可是真不是小事。 兵者,于系到无数将士存亡,他把武器制备转为私家所有,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要确保火器的质量。 ☆、第670章 南北之争 翟哲强压住心头的怒意,眼前的柳全看上去的确很可怜。 “兵部为何没有呈文?” 他一开口便让把柳全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看兵部没办法遮掩了,才到我这里来请罪” 柳全心头剧跳,王爷太精明了,他能够把实情说出来吗?原来的计划在瞬间被击的粉碎,他需要在电光火石间做出决定。 朱沾云早有准备,借出四千杆鸟铳没有留下任何凭证。通过柳随风的分析,此次出手陷害柳家的势力不小,连范永斗也乐于旁观。如果那些人是挖了一个大坑让他跳,让他落下一个信口雌黄陷害同僚的名声,只怕以前为王爷立下的所有功劳都要一笔勾销了。 眼看柳全不语,翟哲心中有数,他很是失望。一直以来,他不喜欢如明太祖那般使用锦衣卫监控朝臣,因为他从来不认为对内严密的监视能带来一个太平盛世。说到底,锦衣卫也是操纵在一个人手里。是人,就会有立场。 “柳全,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柳全听见此言,心头惶恐,他知道摄政王真生气了。谈及旧情,便是清算的开始。 “王爷,小人知罪了,小人管子无方,无力肩负制备兵甲的重任,愿上交武器工坊。” 翟哲哂然一笑,道:“本王岂会要你的工坊”他问道:“你的二儿子在管理工坊,是吧?” 柳全道:“小人已把他绑缚在家中。” 翟哲道:“你且回去,本王会让兵部彻查此事” 柳全心头忐忑,起身告辞离去。事情既然已经引发了,就不再在他控制下。 商人以牟利为宗旨,柳全也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做出这般目光短浅的举措吗o柳全才出门,翟哲翻开早晨内阁送来的呈文,找出兵部的文书。 北方的战局乱成一团麻,他今日一直在推演战局,还没来得及理事。 在厚厚的一叠公文中,他果然找到了钱肃乐的奏折。 他一眼扫过,骂道:“柳全啊,柳全,你的本事果然不小”兵部的呈文才送到,柳全立刻来请罪,若说柳全与兵部没有关联,鬼也不相信。 李来亨的急报与钱肃乐初步调查的结果合在一起,表明兵部的反应还是很迅速的。 愤怒的时候不能做任何决定。翟哲合上呈文,闭目沉思,三家武器工坊与兵部联系紧密,要是柳家没有得到消息,那才是奇怪的事。 此事看似不起眼,其实非同小可。四千杆废弃的鸟铳,已经超越了兵部给三家工坊制定的惩戒上限。如果不用重典,日后兵甲质量还能保证吗? 他沉思片刻,执笔在文书上批示了几个字,朝门外招呼道:“来人” 一个侍从弯腰垂头走进来。 “把这份呈文送往兵部” 那侍从双手接过来,倒退着走出去。 左若远在草原,如果在冬天到来之前不能打通通道,浙东出身的士卒很难抵挡住塞北的寒冷。这几日,逢勤、施福、萧之言等武将就要来到南京,才投降的李定国和许义阳正在率军北上,他暂时还腾不出空闲来处理这件事。 申时之后,书楼中光线变差。翟哲有些心不在焉,顺手快速批复完内阁的呈文后,离开书楼,往东院走去。 柳全在杀胡口就跟着他,柳随风又是他的心腹。柳家就算犯错了,他也要留几分情面。 王府中一向同时进晚餐,这是晋商的习俗,翟府一直保持至今。 翟哲到东院坐下,范伊立刻让管事上晚饭。 王府的食材很是简单,每天都是八菜两汤。范伊、乌兰和高慧君陪坐在两侧,翟哲今日吃饭时很是沉默,范伊等人眼看气氛不对,也不管多事。 乌兰进食较快。高慧君像是在陪着翟哲吃饭,反正她每天都是几乎与翟哲同时放下碗筷。往日范伊吃饭极慢,几日她只是吃了一点,便放下筷子,陪着翟哲身边,好像有话要说。 偏偏翟哲今日心不在焉,一直没有留意。 等翟哲放下碗筷起身,三位妻妾才敢起身告辞,各自回各自的住处。 翟哲走出客厅的大门,才见范伊在门口等着他。他没有多想,还是往东院去了。范伊小心跟在他身后。 侍女点燃烛火,屋子里充满了暖色。 范伊看翟哲脸色,小心道:“王爷,我大兄丢掉山西的家业南下,在户部任职,近半年家中收入渐少,坐吃山空。近日有个财路,他想去做,不知王爷准许不准许” 按照大明律,为防止外戚于政,皇帝必须要娶民间女子为妻。皇室对外戚的封赏虽然丰厚,但从不许外戚担任实权官职。翟哲现在还不是皇帝,但范永斗十分谨慎,已经把自己当做外戚看。而且,武器工坊不是民间生意,不是柳全与范家达成协议就可以了。 翟哲命侍女泡上一杯茶,问道:“什么生意” “柳掌柜今日找到大兄,说想把武器工坊转让给范家” 翟哲心中一动,柳全这是什么意思? 范伊见翟哲没有表现出不满,继续道:“大兄本意推辞,但柳掌柜执意转让,说柳家有负王爷,不能再做兵甲生意,但兵甲事关重大,不可能都有南人掌控。” 侍女端上一杯茶水,范伊停下言语,直到侍女把茶杯放在翟哲的右手的茶桌上退下,她才接着说:“王爷为国事呕心沥血,日夜操劳,但江南士子并不领情,我听说有今年科考才录用的进士竟然在秦淮河坊赋诗讽刺王爷。大兄在户部任职兢兢业业,堵尚书在时没少污蔑大兄,还是宗尚书等一直追随在王爷身边的人对王爷忠心耿耿。” 范伊几乎从不与翟哲议论国事,近日贸然开口,心中忐忑。 翟哲皱着眉头,饮了一口茶,但他没有斥责范伊。 在宗茂担任户部尚书之前,他想在朝中推行任何一条改制都非常艰难。两次让陈子龙清查藏匿的田产,结果宗茂呈上来的奏折中说江南尚有近两成田产没有入册。 柳家不能再执掌武器工坊了,但兵甲工坊不可废。如柳全所说,这座工坊不可能再交到江南人手里,他除了让范永斗接手,就是让翟家亲自接管。 通过他登上摄政王位时陈子龙和堵胤锡等人的反应便可以知道,江南的乡绅是靠不住的,即使那是陈子龙。 茶水甚烫,入口有些苦味,苦味中含些清香。 “嗯,我知道了“ 范伊不知道翟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翟哲吐掉口中的一片茶叶,接着说:“如果柳家自愿,范家可以接手,但不可仗势欺人,把价格压的太低。” 范伊笑道:“瞧王爷说的,柳全是晋人,范家也是晋人,岂会欺凌同乡。” 皇权如今一分为二,在彻底击溃清虏之前,翟哲尚不可彻底废除隆武帝。无论如何,还是用自家人更放心些。他不能用太监平衡文官,也许只能用外戚。如宗茂这样没有参加过科考的人,也不在文官的序列中。 夜慢慢深了,倒卧在床上的瞬间,他做出了决定,柳随风必须要登上兵部尚书一职。朝中所有的改革都是从士绅身上扒皮,尤其是江南的士绅,那些文官会支持他才怪。 次日辰时,翟哲早早起床,用完早膳后他来到书楼,传令紧急召见柳随风。 柳随风回到南京已有三日,按理说该来王府拜见。因为柳家武器工坊一案悬而未决,他躲在家中迟迟不出面,因为这关系到他的进一步仕途。 接到王府召令,他急忙来到王府。 内阁的呈文和各地的奏折才刚刚送到,翟哲不想事无巨细都经过自己的手处理,很多事只是看个大概。除了兵部的事情他一直极为关注,其他如三品以上官员变动,户部重大收入和支出才会做出批示。 柳随风随侍卫进入书楼,跪拜行大礼。 翟哲放下呈文,笑道:“你回南京三日,还需等我请你才来王府见我,这是在西南立下大功劳,居功自傲了吗? 他是用玩笑的口气,柳随风也知道摄政王在对自己开玩笑,仍然很紧张,道:“微臣不敢”这也许就是帝王之威吧翟哲道:“你在兵事屡建奇功,朝廷招降忠贞营、吴三桂和大西军都有你的功劳,说你是本王的第一功臣也不为过。” 柳随风道:“微臣只是借了王爷的势,哪里敢称功。” 真是个乖巧的人。 柳随风跟在翟哲身边十几年了,不知为何,他总对这位首席谋士存有一份戒心。也许,是当初在山西他向自己陈述的那番对朝政的见解吧。 “朝堂之上,没有正确与错误,只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句话把翟哲引入朝政之争的大门。直到现在,他认可这句话也许是对的,但他仍然无法把这句话当做执政的信条。 因为,如果他完全认同这句话,卢公之死便不是过错,张名振之死也不是。而这两人死于刀兵之中,一直是翟哲心中无法抹去的憾事。 ☆、第671章 兵部换人 摄政王理事的书楼不大,前门的窗户沿着墙根侧种植了一列翠竹,书楼的后墙有四颗枝叶茂盛的樟树。 这些樟树都是专门从外地移植过来,翟哲选择它们的原因很简单,樟树可以驱虫。 从这些装饰和摆设的细节中,柳随风认为摄政王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他应该不喜欢光鲜亮丽东西,也不会喜欢被人过度奉承。 他跪伏在地上,灵活的心思没有一刻停止运转。 “起来说话”翟哲看着愈发消瘦的柳随风,想他这半年在西南荒僻之地也吃了不少苦头,笑问:“这半年兵部的塘报你应该也都看过了,对当下的时局,你有何看法?” 柳随风爬起来,摆了摆衣袖,道:“王爷高瞻远瞩,稳定闽粤郑芝龙,全力应对清虏,不在乎陕西一地得失,开辟了塞外战线,满清已是瓮中之鳖。” “别尽捡好听的说”翟哲口中虽然在责怪,心中其实很受用。 稳定了郑芝龙是他今年取得一切成就的基础,朝廷得以全力应对北方。他能容忍郑氏裂土封王,正是忌惮郑氏强大的水军。否则,朝廷即使能在短时间内平定闽粤,江南沿海将再无宁日。 听翟哲主动开口问兵事,柳随风隐隐猜到兵部尚书的位置将要落到自家头上了。 他不敢藏私,把心中近日所思和盘托出,道:“当前局势,若镇西王能与朝廷大军配合,大明已可从四面碾压清虏,驱清虏出塞。但镇西王固守四川,这半年满足于得到汉中之地,使得大明几处战场只能各自为战。” “不错”翟哲身在局中比柳随风更有切肤之痛。当年吴三桂反清,丢失了四川让满清如失一臂,今日大明反转,吴三桂割据四川让大明如鲠在喉。 “可是朝廷眼下不能对镇西王背信弃义。镇西王和镇海王封地相距千里,但朝廷对某一人的策略发生变化,会让另一人害怕,难保不会生出风波。” 柳随风道:“王爷所言极是,但郑芝龙既已派施福率军北上助战,吴三桂在汉中龟缩了半年不出动,如不给予斥责,难立朝令威信。” 翟哲陷入沉思中,后又慢慢摇头。 柳随风却知道摄政王如今大权在握,但并不懂得朝令在大明的影响力。翟哲和宗茂都是从草原蛮夷之地进入中原,柳随风早就发现,这些人从不把大明的皇帝放在心上,也以为别人如他们一样也把皇帝看做无所谓。 他拱手献策:“王爷,朝廷可派御史持圣旨前去斥责镇西王,并可让一文官为监军,督镇西王出战。” 翟哲想着柳随风的话,同时被他进言时意气风发的神态吸引。这个瘦弱的身躯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热情。这样的人表面看上去淡薄安然,一定很在乎权力吧倒是陈子龙拿得起放得下,挥挥手放弃吏部尚书职位,回松江府老家耕种为生。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遵命”柳随风大喜,兵部尚书的位置稳了。他的喜悦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忘记了掩饰。 翟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直到柳随风醒悟收敛动作,他也露出会意的笑容。 议事完毕,柳随风告退。 每个从这座书楼中走出去的朝臣,在出门之前都能看见一张巨大的地图,柳随风也不例外。他曾经把这座地图记在脑海中向西番的传教士求证,连常年在海上行走的商旅也不能尽数知道那座地图上标明的陆地。 但是,多少年来,中原的威胁都是来自北方的草原。 柳随风努力想从每个细节猜出摄政王在想什么,只有那样,他才能在朝堂中立于不败之地。 今日内阁送来的呈文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柳随风离开后,翟哲传令召见兵部尚书钱肃乐和兵部左侍郎陈子壮。 兵器工坊各军中提供残次鸟铳的影响要远比那些人想象的大。柳家放弃工坊,这是对柳家的惩罚,但责任并不仅仅在柳家,兵部有监事司专门管理火器。 翟哲最不能容忍的是兵部在这件事的处理拖沓。钱肃乐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把自己当做不管事的隆武帝了吗? 书楼的南北窗户都半掩着,初夏的风来回窜过,翻开桌上的呈文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等待的空暇中,翟哲无意识中抬头看见案桌两侧摆放了两尺多高的呈文。这里是七天内累计的奏折和呈文,送到他案头的每一件都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 听说明太祖曾经每日处理朝事到深夜,但他实在不想把余生埋在这些无止境的案牍中。 想到明太祖,翟哲自然联想到他史书对明太祖的描述。以明太祖秉性,这件“鸟铳案”会让不少人掉脑袋吧“钱肃乐年纪大了,给他一个体面的告老还乡的机会。”他暗中做出决定。至于陈子壮,实在是可惜了。 巳时过半,阳光从南边的窗户中照射进来。 钱肃乐和陈子壮在书楼前请见。 翟哲命侍卫把二人领进来,没等两人行礼完毕,他直接问道:“钱尚书,你是何时得知那四千杆鸟铳是废品。” 钱肃乐颤颤巍巍站起来,道:“李将军的文书四日前到了,我立刻彻查此事,昨日才向摄政王呈文。” “可是,柳全昨日来本王这里说他早就知道了,那批鸟铳没到李来亨军中,他就知道了,而且,他还说兵部也有人知道此事。” 钱肃乐呆住了,道:“不……,不可能” 翟哲问:“为什么不可能?柳家工坊发出的鸟铳,他们自己不知道质量吗?陈侍郎,你主管兵器清单,你说是不是呢?” 摄政王已经知道实情了吗?陈子壮脊背冒出一层冷汗。他刚要说话,听见身边的钱肃乐苦笑道:“柳东家知道,兵部确实不知道,柳东家这么做,至兵部与何地啊?” 姜还是老的辣,一切空口无凭,只有李来亨的文书为证。 翟哲冷冷的说:“我已让柳全把武器工坊转让给范家,并请大理寺议柳泰广之罪。” 对柳家处罚如此之重,钱肃乐明白了摄政王的意思,他屈膝跪地,道:“兵部察事不明,臣领罪,请辞兵部尚书一职。” 陈子壮膝盖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跪下陪同请辞。 翟哲盯着他,陈子壮低着头,双膝微微颤抖。 钱肃乐见势不妙,道:“王爷,老臣执掌兵部不善,陈侍郎廉洁于练,乃国之于吏,请王爷开恩。” “钱尚书起来吧”翟哲叹了口气,“回去让请监理司的人自己到大理寺去报到。” 他突然觉得给柳随风配一个陈子壮这样的侍郎,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672章 议和妄 柳全以放弃武器工坊的代价,换取了柳随风上任兵部尚书。范永斗是“鸟铳案”中最大的受益者。朝中东林党和身为吏部尚书的马士英都觉察到了危机,再敢对户部改制阴奉阳违的人只怕要到倒霉了。 柳家和范家的武器工坊交接非常简单,工匠们仍然在日以继日忙着手头活,只不过换了东家。范永斗力行平稳交接,薪水和工时照旧。 五月底,湖广军萧之言和金声桓、庐州军李来亨、淮扬军逢勤和李志安以及崇明岛水师统领施福来南京议事,随后各归原处,江南和湖广府兵再次集结北上。 密探日夜兼程北上,把江南兵马异动的消息送往北京。 淮扬直面明廷最强大的军队,集聚了清廷的精锐,为了防止鳌拜等两黄旗的武将趁他不在时独揽兵权,多尔衮回京之前,把兵权划做四份,鳌拜只能领本部兵马。 五月春风绿四野,与南京城的日益繁荣相比,北京城显得肃穆而冷清。街头百姓和士卒没精打采,相互见面不敢露出半点喜色。 遏必隆回京了,在他到达北京之前,朝廷已经知道了河套之战的结局,漠东联军几乎全军覆没。 太后父丧,大小也算是个哀事。当然,朝堂中稍有见识的人开始忧心辽东后院起火。 遏必隆狼狈不堪,一入北京城,便被投入大狱——豪格曾经住过的大狱。他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他想见的人。 从草原和边关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紧张。 八旗几位重臣聚集在皇宫中,济尔哈朗、代善和多尔衮站在那里互相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大玉儿眼睛红肿,神情萎靡,仍然要强撑着身子主持大局。草原之败,上三旗势力损失惨重,她失去了来自娘家的支持。 慈宁宫中气氛压抑。 多尔衮目光严峻目视前方。 墙壁上挂了一副山水图,田间炊烟袅袅,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他对汉文化的了解来源于三国演义等几部小说。面对这几人,他不想说话,也无必要说话。 济尔哈朗低头看着地面。 代善一双眼睛眯着,好像有些打瞌睡,他年纪确实很大了,而且去年冬天得了重病至今未愈,若不是此次朝议关系大清国运,他不会出来。 在来慈宁宫之前,三人之间已经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这块坚冰块最后还是由太后打破了。 大玉儿开口柔声道:“摄政王,你还是给几位王爷说说眼下的局势吧。” 多尔衮被逼无奈,施礼道:“眼下局势确实不好,还并非没有挽救的机会。额哲在河套取胜后,率蒙古联军进入漠南草原。明军左若部骚扰杀胡口关隘,我已命尼兰率部返回山西,拱卫京师。明廷江南兵马正在集结,不过淮扬和凤阳防线稳固。洪承畴在河南与湖广军对峙不落下风。” 济尔哈朗脸色潮红,他秉性稳重,能忍得住怒火,慢腾腾的说:“蒙古人已经到了张家口,不日将进犯盛京,关外哪里还有守军抵挡他们?” 多尔衮迅速答复:“盛京墙高池深,蒙古人没有本事攻下坚城。” 代善睁开眼睛,发出剧烈的咳嗽,老半天才止住咳声,插言道:“关外乃是我满清本源,在留恋关内的财富,我满人只怕要死绝了。” 多尔衮大怒,不顾代善年长,骂道:“放肆,我大清从太祖创立基业,经历太宗两世积蓄实力,恰逢天下大变,才开拓出如今的局面,尔等要做我大清的罪人吗?” 他胸口起伏,双目瞪如铜铃。 大玉儿心情烦烦透,朝议便是争吵。一部分八旗统领想撤回关外,多尔衮还要坚持在关内苦苦支撑。只是大清如今的局面,就像一座四处漏风的屋子。如河南和盛京的局势像纸糊的一般,稍有不慎又是一个大窟窿。 看多尔衮的模样,她知道强硬的言语只会火上浇油,只能用最平和的言语警告道:“摄政王要知道,盛京万万不可有失。” 多尔衮怒气难平,拱手道:“请太后放心,我以项上首级担保额哲攻不下盛京。”他大权在握,为了八旗内部团结,才耐着性子与代表上三旗的济尔哈朗和代表两红旗的代善商议。没想到这两人不但目光短浅,还像茅坑里的石头,一心只想退往关外。 多尔衮目光闪烁,杀机隐现。 大玉儿看的心头发凉,她太了解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能忍,也能疯狂,连忙出言调和道:“既然如此,朝中事就托付给摄政王了。” 济尔哈朗讶然,没想到太后会突然妥协,抬头时,他见大玉儿正在朝他轻轻摇头。 摄政王不是来论理的,这是一头危险的野兽。 济尔哈朗明白了大玉儿的意思,谨慎建议道:“大清将士虽勇,但也无力四面开战。失去对草原的控制后,漠南的明军和蒙古人可直接威胁陕西、山西甚至京师,王爷不如与额哲议和,答应他蒙古大汗的地位。额哲所求不过如此,他也不会心甘情愿为明廷效力。” 如此一来,气氛缓和下来,多尔衮眼中杀机消退,答复道:“我正在考虑不过额哲手刃我大清格格,如果议和,会让我大清在草原颜面无存。” 代善又咳嗽了几声,道:“现在颜面还那么重要吗?” 多尔衮恨不得找块布把这个老头的嘴给堵住。朝中事他自有主张,济尔哈朗说说也就罢了,代善多年不曾主事,今日的话竟然出奇的多。 朝议总算在平和的气息中结束,上三旗让步了,两红旗也让步了,不过八旗之间的裂痕已从之前的暗处转变到明多尔衮在一群甲士的护卫下回到府邸。 国事艰难,他对外已是力不从心,还要对内说服那些目光短浅的粗人,而他本就不是个耐心特别好的人。 大清摄政王的府邸是北京城中防备最严密的地方,胜过皇宫。 他下马回到府中,一个长相柔美的姬妾过来给他卸下朝服。这是朝鲜才上供的公主,平日对男人百依百顺。 那女子手里捧着多尔衮的朝服正要去挂起来,冷不丁被多尔衮从身后狠狠的报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多尔衮已经粗鲁的扒掉她的裤子,死命把她按在身边的椅子上。 她紧咬嘴唇,不敢惊叫,白皙的双手死死抓住椅子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多尔衮紧咬牙关,用一次又一次粗暴的冲刺发泄心中的怒火。在最后一刻的恍惚中,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幻化成皇宫里的太后。他许久没有碰太后了,太后只会如死人般承受,不会像朝鲜公主这般刻意逢迎。 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如孤狼受伤后的低吼。高潮过去,只剩下空虚。 那个朝鲜公主强忍住泪水,先转身给多尔衮整理好衣服,再收拾好自己的衣襟,告退离去。多尔衮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大踏步出门而去。 在刚才那瞬间,他想通了。无论是大明,还是蒙古,只要有一方答应与大清议和,他都能答应。 要议和,就要提供对方需要东西。 明廷的摄政王一定很想登上皇位,议和后,翟哲可以解除外部危机,专心处理内政。而且,他可以割淮扬之地给大明,陕西也可以。一处是大明需要的地方,另一处是穷的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对额哲,他也许只能承认他蒙古的大汗的地位。草原还有好几个部落没有臣服,只要额哲同意议和,他可以开启互市。 多尔衮不知从哪一方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只能两策并行,他还需寻找合适的使者。 明廷兵马调动的消息不断送来北京,从目前的迹象来看,今年明军发动战事的规模不会比去年小。 多尔衮忧心忡忡,这几年明军越打越多,越打越强。见识了自发火铳的威力后,他竟然对明军产生了一丝畏惧之心。当然,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他一边调兵遣将,在淮扬和河南布置防御,一面在朝堂诸臣中挑选使者。 前往蒙古面见额哲的使者很好找,蒙八旗有许多值得信任的额真。派往明廷的使者着实让多尔衮费了点脑筋。 那个人一定要熟悉明廷朝臣,不会让翟哲反感,最好能在江南造成一定影响力。 他想来想去,挑中了一个人——礼部侍郎钱谦益。 钱谦益是东林魁首,在江南很有名望。钱谦益的小妾柳如是三年前从南京逃到北京,据说她与大将军刺杀案有些关联。但翟哲肯放她出来,看来传言未必是实,因为与刺杀案有关联的一些人事后都被明廷处置了。 据说钱谦益非常宠爱柳如是。这两人在江南人脉极广,到了南京后,也许能打听出明廷的一些内幕和策略。但是,这两人都是南直隶人,会不会到了南京后不回来了? 多尔衮很快有了主意,让钱谦益去当使者,留柳如是在北京,既可用此二人的人脉,同时遥控钱谦益不敢轻举妄动。 ☆、第673章 借望 从各部兵马集结,到正式发兵作战,需要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湖广军以萧之言为正将,金声桓为副。淮扬军以逢勤为正将,李志安为副。李来亨军盘踞在巢湖周边盘踞了一年半,大大小小的战斗从未停止过。 明军三路齐发,今年没有像去年那里拉开摄政王亲征的架势,但给清廷造成的压力更大,俨然有席卷天下之势。 大势已成,大明乃是人心所向。就像当年满清率军入关短短一年便得了大明半壁江山。如果不是剃发令…… “如果没有剃发令我应该在某个小岛上了吧” 花园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伴随着几声陪笑。春夏之际,应该常出来走走,常年憋在摄政王府,会让翟哲生出一种陷身牢笼的感觉。 坐在执掌天下大权的位置上,他从未发现现在的自己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他身前坐了三个人,三个东林党的名士。 陈子龙和方以智都能与他随意的说话玩笑,只有黄宗羲一副正儿八经老学究的模样。也许,是因为陈子龙和方以智都与他有过一段似友的经历吧。只要知进退,不恃宠而骄,共患难的经历便是一种资本。 陈子龙笑了两声便停了下来,摄政王携方以智和黄宗羲突然来松江府登门拜访,他摸不清楚翟哲的目的所在。这半年,他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应该没有犯朝廷的忌讳吧。 翟哲这句话很是实诚,不夸赞自己功劳,表示这是一场很随意的聚会。 方以智道:“王爷此言差矣,多尔衮不强行推剃发令,如今的时局也许会艰难些,但王爷注定能力挽狂澜。” 黄宗羲发出一声若不可闻的哼声。方以智也会这么势利的拍马屁了吗? 这三人中只有方以智曾经在翟哲军中效力,知道许多秘闻。当年浙东军一举夺下杭州震惊天下,可有几人知晓季弘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杭州布局? 王爷好像在等着那一切在发生方以智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想法。 江南乡绅爱置办园林,陈子龙也不例外。翟哲向四周看,陈家园林不大,但很是精致,拳头大的石子铺成的小路两侧布置最多的植物是岁寒三友。 春夏本该是百花茂盛的时节,这座园里只见葱郁,不闻花香。人以物言志。陈子龙这是真的达到这种境界了,还是以松竹梅自喻呢? 先自谦,再赞人。 翟哲道:“你三人编纂的书,我的书楼中都有,虽然没有空闲认真拜读,但其中很多内容让我振聋发聩。” 听见摄政王说出这番话说,陈子龙、方以智和黄宗羲均有自得之意。文人所求,无非两点。初等的欲望是金榜题名,以功名改命运;更高的追求是著书立说,留名千古。这三人都已经摆脱了第一层境界。 陈子龙年长,替那两人谦虚道:“王爷谬赞了。” 翟哲问:“我大明自立国以来出过无数贤人,三位可知道我最推崇谁吗?”他轻笑一声,没有刻意留下悬念,自问自答道:“你三人必然以为我尊崇阳明先生,但我最钦佩的却是徐光启。” 陈子龙低下头,藏住自己脸上的神色变幻。徐光启以学贯东西闻名,常常与西番人传教士为伴。他虽无缘拜在徐光启门下,但心中一直以徐光启为师。 方以智和黄宗羲也各有所思。苏州学院名儒不少,但精通西学并对西学感兴趣的唯有方以智一人。这几年,方以智对西学了解越来越多,慢慢摒弃了从前轻视西学的心态。 翟哲接着说:“徐阁部实在是我大明实证学说的第一人阳明先生开辟心学遗泽后世,但传到今日,早以画虎类犬。” 他一个武将出身的人,与三个当朝大儒谈经论道,说出去只怕又会被某些士子嘲弄一番。 但行家眼里,没有狭隘的门户之见。这几句话引起陈子龙和方以智的共鸣。 陈子龙当年不愿出仕,在家花了三年时间整理徐光启留下的《农政全书》手稿,引领几社开启了经世致用学说的门庭。他低声道:“王爷所说极是” 翟哲叹道:“今年朝廷科考结束已经两个月了,八股取士能为朝廷所用者不过寥寥数人。” 他今日的地位,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说的。陈子龙、方以智和黄宗羲心中都是一惊,摄政王这是要改科举制吗? 他们三人对八股也不尽认同。但朝廷要改科考的影响将不下于剃发令,因为那关系天下士子的前途命运。 方以智道:“王爷八股取士虽然狭隘,但并非无可取之处。” 翟哲的心往下以沉,连方以智也会反对吗?每一项改革都是要打击一个利益阶层,创立一个利益阶层。如果这三人都不赞同,强行改科考制度,只会是事倍功半。 今日一直很局促的黄宗羲突然插话,道:“密之此言差矣,八股确实能遴选能力最突出的士子,但造成的弊病害大明久矣。如今天下士子穷经皓首一心放在八股上,若中举则一朝鲤鱼跳龙门,不中则庸庸碌碌一身。八股取士之弊不在朝堂,而在乡野。” 翟哲越听越惊讶,原本歪斜的身子慢慢坐正。黄宗羲对时局剖析之深,让他刮目相看。他问道:“太冲兄,可有良策?” “有,废八股,分类会绝学如历算、乐律、测望、占候、火器、水利等等,乡民小吏,有绝学者皆可为官以阻望族辈辈相传。” 翟哲心中大喜,但口中不置可否,目光转到陈子龙和方以智身上。 陈子龙恍然大悟,原来摄政王前来拜访是为此事啊朝廷要改科举制度,关系到天下士子命运,强行推行阻力太大,摄政王是想借助他们三人的声望而已。 黄宗羲没有在朝堂当过官,不懂朝堂之争的险恶,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谁在这件事情上出头,就会成为天下士子的对头,比阉党更加遭人唾弃。 做了恶人,肯定能得到回报。但陈子龙和方以智虽不说视功名如粪土,但也不会为了权势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陈子龙暗自摇头,黄宗羲对功名利禄并不热枕,他的性子有点像那个被摄政王摒弃的福建大儒黄道周,也不适合在朝廷为官。 翟哲笑道:“三位既然已经知道八股之恶,何不缉文以告天下,此乃万民之福矣。” ☆、第674章 借计 明军三路大军蓄势待发时,北京城的使者走运河南下到达南京。 钱谦益时隔五年重复江南旧地,早已物是人非。 南京朝廷刚刚进行了人事变动,原工部尚书张国维改任礼部尚书,兵部侍郎熊汝霖升工部尚书,原大将军府副总管马贵接替熊汝霖担任兵部侍郎。 柳随风到了兵部,为了行事方便,总要带去几个自己人。翟哲给他留下了陈子壮这颗钉子,也要给他派几个得力的助手。马贵给宗茂打了几十年的下手,做事兢兢业业,与熊汝霖性子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他与熟知兵事,从大将军府来到兵部任职不会有任何不适应。 张国维初到礼部,正好接待钱谦益一行。 六月初,烈日似火。 钱谦益一行乘船到达浦口码头。他躲在船舱里偷窥码头的富商和船工都是往日大明的服侍,想到自己脑后挂着的鼠尾辫,心中羞惭。 浦口码头没有人迎接,也没有因为北使来临特意命人清场。只有一群锦衣卫在码头等候。 北使的大船靠岸后,领头的锦衣卫千户上前等钱谦益下船,以平礼迎接,道:“在下李丁一,奉摄政王命迎接钱老。” 明明只是个粗鄙的武人,若在往年钱谦益可能连多看他一眼都会觉得耽误功夫,但在此刻,他竟然生不出傲气。是因为他留了辫子,还是因为大明现在比满清更强盛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锦衣卫千户的制服他是认得的,于是还礼道:“烦劳李千户了” 李丁一笑道:“浦口码头人多嘈杂,礼部张尚书在定桥道口等着钱老呢” 钱谦益松了口气,他从北京出发时大明的礼部尚书还是空缺,他对朝中官职变动的规则很熟悉,听说礼部尚书姓张,知道一定是张国维了。 大明派出礼部尚书来迎他,肯定不会再从表面功夫上来羞辱他。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他这是拖着鼠尾辫还乡,有种无颜见家乡父老感觉。 两国相敌,不辱来使。张国维奉摄政王命出南京城三十里迎钱谦益。 钱谦益故交满江南,与张国维也有过数面之缘。两队人马交汇后,结伴而行,往南京城进发。 一路上,钱谦益有心向张国维拉近乎,但张国维反应很冷淡。 想起多尔衮安排的任务,钱谦益仿佛被暴烈的太阳晒得喘不过气来。他又想起临行的前夜,柳如是喝的微醺,对他说过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知道柳如是一直不忘大明,“但河东君竟然是南京城的密探,这不可能她一定是喝醉了” 使团入南京后被安置在离玄武坊不远的驿馆。南京城有四处驿馆,玄武坊边的这座驿馆是新修建的,位置和环境都是最好。 张国维送钱谦益入馆,又陪坐聊了一会,道:“圣上体弱,已多年不理朝政,摄政王近日忙于兵事,钱老先歇在这里,等摄政王抽出空暇,会召见你。驿馆周边都是留都新兴的繁荣地段,钱老若是有心,可以到处走走。” 说完这番话,就是要告辞了,钱谦益起身送客。 张国维起身告辞。 南京朝廷并没限制他的自由,钱谦益在驿馆中转了一圈,见不远处玄武湖波涛荡漾,往东看,那边朦朦胧胧可见茶楼酒坊林立。 他不敢随意出去,大明朝廷一定派了锦衣卫密探在暗中窥视他,北京城的多尔衮也不会放松对他的监视。 要想打听消息,他必须要联系往日的门生故吏。他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复社士子应该都会给他几份薄面,但陈子龙辞官后,朝中当权的复社士子不多了。 “黄宗羲、方以智、何孚远……”他一个个清点离开北京时列出的名单。那些人听说他到了南京后,会来拜见他吗? 随后的几日,事情完全不像钱谦益想象的那样,没有一人往驿馆中投名帖。东林党自诩忠于国事,他往日的名望再高,今日留了辫子回来,众人避之不及。 一连过了三日,第四日清晨,驿馆的门吏前来通告道:“钱老,有人找你。” 钱谦益走出房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 那人看见钱谦益的身影,先是愣了愣,随后几个大步冲上前来,双膝跪地,悲泣道:“爹” 钱谦益浑身一震,靠在门框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没想到,第一个来见他的熟人是儿子钱孙爱。 “爹,你可回来了”钱孙爱悲泣,“爹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吧” 钱谦益缓过神来,招手道:“你怎么来了,进来说话吧”他没有忘记自己使者的身份,想到钱孙爱此来,一定是翟哲故意而为之。 钱孙爱爬起来,随钱谦益走入房中,钱谦益关上房门。 父子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钱孙爱把明军收复江南的钱家的遭遇叙说了一遍。 柳如是在北京早就说过这些事,但今日从儿子口中听见,钱谦益仍然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这么说,钱家是完了?什么也没有了?” 钱孙爱苦笑点头道:“凡是曾在清廷为官的人都被抄家了,得陈阁老照顾,我如今在松江府当县吏,日子慢慢好起来。” 钱谦益喃喃:“河东君没有告诉我啊” 钱孙爱听父亲说起柳如是,心中不是滋味。他对柳如是感觉很复杂,若不是柳如是出手相助,钱家不知要在劳役营中受苦到几时。他听说许多官宦家的子女最终都没能走出劳役营。但当初柳如是被牵扯入大将军刺杀案,他在家担心受怕,生怕钱家再被牵扯进去。 钱谦益压低声音问:“你在县中当小吏,怎知道我来南京,谁让你来这里的?” “陈阁老”钱孙爱道:“陈阁老让我给您捎句话,爹爹若是愿意留在江南,他愿意出面向摄政王求情。” 钱谦益摇头,语气坚决道:“不行,河东君还在北京。” “爹”钱孙爱拖长音调。什么时候了,还在乎一个女人。他对柳如是有感激之情,但这是什么世道?私情与家族的命运比是何等的渺小。 钱谦益坚定的摇头,他的心思,儿子不懂。 来南京后的第五日,翟哲召见钱谦益。 等了这么久,钱谦益担心自己的话还来不及说出来,大明与满清之间的战事就已经开始了。 摄政王的侍从张秉因奉命前来驿馆迎接钱谦益,南京提督金小鼎派出一队两百人的兵马前来护送。 轿子在摄政王府前落地。 钱谦益来不及多看,随张秉因走入王王府。拐过几道长廊,穿过一个宽阔的练武场,张秉因把他引入一座偏殿中,道:“请钱老在此等候,王爷很快会派人来召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告辞离开。 偏殿中没有人,钱谦益小心观察左右,这座房子的屋梁和柱子都是旧的,看上去有股古朴幽暗的气息。门口廊道中有侍卫守护。 外面阳光暴晒,屋子里倒是很阴凉。 等了许久没有人来,也没有仆从上茶,钱谦益正在坐立不安时,一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人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看不出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额头上堆积了皱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气息。 钱谦益第一看见此人就想到了太监,当年执掌东厂和锦衣卫诏狱的太监就是这般模样。这纯粹是一种直觉。 来人走上前施礼,道:“拜见钱老,在下赵玉成,目前执掌东厂”他见钱谦益目光有异,于笑解释道:“我不是太监,此东厂也非当年东厂。” 虽然如此,钱谦益仍然有惧意,光东厂这个名字,已足够吓人了。 赵玉成道:“钱老奉多尔衮之命,来南京与摄政王谈议和之事,只要大明肯罢兵,清廷愿还淮扬和陕西给大明,对吗?” 钱谦益大惊,这是多尔衮给他交代的谈判底限,此人是怎么知道的。 赵玉成一边笑,一边自行坐下,道:“钱老莫要奇怪,这些消息我是从你口中得知的。” “我?”钱谦益强作镇定,道:“赵大人真会说笑话。” 赵玉成道:“钱老临行前曾把此事告知河东君,对吧?” “啊……”钱谦益声音颤抖,“她……,她真是……” 赵玉成点头道:“不错,河东君正是我大明的密探。” 原来那不是醉话钱谦益瘫软靠在椅子上,柳如是到北京两年,也未曾给他提过她是大明的密探。 赵玉成道:“钱老莫要惊惶,北京城有人想放弃关内,逃往塞外,对也不对?” 钱谦益紧闭嘴巴,他现在摸不清情况,少说话为妙。 赵玉成等了半天,没有听到钱谦益的答复,笑道:“钱老,你这样可就不是了。你这不是置河东君于险地吗” 钱谦益心中暗忖:“我什么也不说,河东君在北京才会安全。” 赵玉成一点也不急,问:“清廷败局已定,多尔衮只怕是脑子不清楚,才想来与大明议和,钱老只想着河东君,难道不为家人考虑吗?” ☆、第675章 大势至 钱谦益脑中百转千回,道:“赵大人,你也知道,我是汉人,在北京已经被闲置了一年,并无实权,在多尔衮眼前也说不上话,你找我只怕是要失望了。” 柳如是的地位只能传递一些消息,钱谦益虽然是汉人,好歹也是礼部侍郎。一个人能否发挥出作用,要看使用者的智慧。但柳如是答应当密探,不代表钱谦益也愿意,否则,当初钱谦益就不会丢下柳如是独自往北京了。 爱情?对赵玉成这种前半生一直在穷困中挣扎的人来说,他不会理解,也不能相信。他笑盈盈的说:“这点钱老不用担心,只要钱老答应与大明合作,以钱老的名望,他日回到江南,朝堂中一定有钱老的位置,到时候在下还要求钱老多多提携。” 他这个长相,多笑一点能消除钱谦益心中的恐惧。 钱谦益想起前两天儿子面见自己的情景,又想到孤身在北京城的柳如是,问:“赵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赵玉成道:“摄政王愿意与满清议和,但要与黄河以南所有的土地。” 钱谦益明白他的意思,道:“这是假的” 赵玉成点头道:“不错,你回到北京后禀告多尔衮,他一定不会答应,而且会让你闭嘴。” 钱谦益问:“为何?” 赵玉成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来找你求证,譬如那位牺牲色相给儿子换取皇位的太后,譬如某位上三旗的贝子。你只需证实这些话就可以了。” “多尔衮不会要我的脑袋吗?”钱谦益心中暗驳。 赵玉成道:“你不要担心,议和的内容本就藏不住,只是你来了一趟江南,有些人觉得从你嘴中说出来的消息会更可行一点。” 在这片刻,钱谦益无法做出决定。 赵玉成不再多说,拱手告辞道:“这些话都是王爷想对你说的,这几年你好好想想,过几日我会再来找你。” 他前脚走出偏殿的门口,张秉因后脚就进来,招呼到:“钱大人,摄政王召见。” 钱谦益一边想着赵玉成刚才所说的话,一边随张秉因走出偏殿。这一切应该都是摄政王安排好的了。 出了偏殿走了没多远,一座稍有些气势的宫殿立在面前,这是钱谦益入摄政王府后见到的最高大的宫殿了。 张秉因在前引导道:“这是武定殿,摄政王正在里面。” 翟哲没有在书楼中接见钱谦益,武定殿是新修的,通常用在正式场合。毕竟是接见满清的使者,还要讲究些基本的礼仪。但他也不是大明的皇帝,无需用升朝礼。那位隆武帝,还是越少让他露面越好。 入殿的台阶两侧笔直站立了手持句型斧钺的武士,这些都是为了存托威严的装饰品。 钱谦益随张秉因走入宫殿。正前方的主座上坐了一个中年人,应该就是大明的摄政王了。 宫殿两侧站立了四个文士服侍的随从,都是五品以下的官服,没有他认识的朝臣。 “拜见摄政王”他在下跪和不下跪之间斗争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站着说话。 翟哲也没在意,他不是皇帝,钱谦益不下跪谈不上辱没大明的尊严。他问道:“钱老来南京有几日了,没有四处看看” 钱谦益呈上国书,道:“在下此来南京是为南北议和之事,刀兵一起,百姓流离失所,……”这些都是场面话,他烂熟于心,本还有几句更强硬的话,在他刚才与赵玉成一番对话后,他自动删除了。 连议和的老底都被对方知道,这事没办法再谈下去。 张秉因接过来,呈给翟哲。 翟哲命他放在桌边,说:“钱侍郎是常熟人,我听说还有些家人在松江,这些日子可以在江南多走走。”他指着张秉因道:“张秉因是我的侍从,议和一事,你可与他商议。” 钱谦益走后,翟哲回到书楼。 赵玉成与张秉因紧随其后。 大明的密探系统分为两部分。赵玉成接管了范永斗留在北方的势力后,在此基础上推进发展,目前主要负责打探清廷的各种消息。 季弘则负责监控大明内部以及军中武将,两人的管理的范围也没有非常明确,互有交叉。但大体上互不于涉对方的领域。 季弘对翟哲的忠心无需怀疑,而且他本人私德很好。但翟哲早已发现,赵玉成在密探上的本事要强于季弘。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当然会比季弘那样有忠义情节的人做事要果敢。 两人并肩站在翟哲面前,赵玉成上前一步,先开口道:“王爷,从北京城的传出来的消息来看,清廷上三旗与多尔衮势同水火,只要多尔衮大败一场,他要想镇住那几位旗主和贝勒,就必须要杀人了。” 翟哲决定采用赵玉成献的计策,但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问道:“钱谦益会听话吗?” 赵玉成道:“他的家人都在松江。” 翟哲道:“漠东蒙古战败后,满清败局已定,我还无需用这样的手段来逼迫钱谦益。” “是”赵玉成急于立功,他知道自己在摄政王心中的地位远不及季弘,所以有一种忧患意识。他知道摄政王嘴上虽然这么说,如果只能让满清分裂,谁还会在乎他是怎么对付钱谦益的。如果摄政王真是那般刚直,宗茂早就该被斩首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 翟哲道∶”张秉因,这几招待好钱谦益,如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可找南京提督金小鼎。” 张秉因行礼道∶”遵命”摄政王不喜管理杂事,他们共有三个侍从开始帮忙理事,从外面看微不足道的人其实手中权势渐渐重。 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大明现在的权力结构有些混乱,离摄政王越近的人多少都能分一杯羹。”只要察哈尔人别让我失望,清虏崩溃就是这一两年了。你们退下吧。”翟哲心里对自己的布局颇为得意。 左若出塞,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的满清就像当初的大明,四面环敌。施福水师一出,多尔衮不想撤出山海关也难。 这就是天下大势吧。 ☆、第676章 兵起(一) 六月,为配合王师北伐,大明朝廷公告天下,免除河南、陕西、山西和山东四地三年赋税。这些地方都归清廷所有,朝廷此策是为了争取北地百姓的支持。 河套大胜后,大明再出手气象大变,让满清朝廷生出无可抵御的念头。这几年,北民南逃越来越剧烈,刀子可以杀人,但挡不住人心所向。 六月底,大明钦差督察院御史夏允彝到达成都。 翟哲命柳随风负责出使四川一事,没想到柳随风举荐夏允彝。夏允彝出身几社,性格倔强,在背后没少骂翟哲。也幸亏大明摄政王不以言取罪。 前段日子,翟哲亲自到陈子龙府中一行,让许多复社士子又看到些希望。他们的希望在陈子龙身上,或者在翟天健身上。 夏允彝来到成都府,吴三荣接待,说前线战事紧急,吴三桂不在成都,正在汉中。 夏允彝二话不说,没有在成都府过夜,直奔汉中。四川巡抚张焕想来拜见也扑了个空。夏允彝眼高于顶,张焕在士林没什么名气,他确实没把张焕放在眼里。 吴三荣有些慌了,一路苦劝道∶”蜀道艰险,夜晚行走太危险,待明日我送大人往汉中。” 夏允彝眼睛一瞪,道∶“你也知道战事紧张,我来四川,就是为战事而来。” 吴三荣道:“那也不差这一年。如今镇西王在汉中与河南清虏对峙,大战不会在这两天发生的。” 夏允彝指着吴三荣的鼻子骂道:“就是你这样的小人在镇西王身边,才惹出这么多事端。湖广军与河南军交战半年,陕西提督左若为驰援蒙古连西安也丢了,镇西王在汉中做了什么,坐山观虎斗吗?这是想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东林文士骂人的本事很有一手,这句话全是诛心之论,把吴三荣骂得大汗淋漓。朝廷势弱时,他们可以不把朝廷当回事,但现在南京朝廷已有席卷天下之势。吴三桂是怎么想得的,也不敢承认,以免授人以柄,给朝廷留下派军入川的借口。 夏允彝骂爽了,下巴一抬,对车夫喝叫:“走” 吴三荣哪里敢任由他自己走,这要是在路上出了点什么事请,镇西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调了两百兵马护送,并命信使快马加鞭往汉中给吴三桂送信。 吴三桂知道夏允彝来了,但不知道他这么快就要到汉中。 蜀道的确很难走,夏允彝身为钦差大臣,路上的事情不用他太操心。他一夜躲在马车中睡觉,只是苦了护送的兵士。 他在成都府嘴上说的急,路上也不急,只走了一天的夜路,后面都如正常一般赶路,三天后方才到达汉中。 汉中无战事。 今年吴三桂从河南招揽来不少难民,汉中府的田野中翠绿欲滴,田里的庄稼在夏风下起伏。 朝廷给吴三桂的封地是四川,汉中属于陕西的地盘。夏允彝一路看来,猜测吴三桂不想把汉中还给朝廷了。 吴三桂早已接到密报,命斥候一路关注西边官道的动静。等见到钦差大人的车驾后,他点了一千兵马出城二十里相迎。 见到吴三桂的旗仗后,夏允彝才露出些和善的颜色。只有镇西王有资格与朝廷的钦差平起平坐。吴三荣是吴三桂的弟弟,在他看来与吴家的奴仆也差不多。 两队兵马合一进入汉中城,夏允彝命吴三桂摆香案接旨。 两年前张焕奉命来河南招降吴三桂时,把圣旨如一张纸片交到他,如今时过境迁,吴三桂不敢怠慢,夏允彝也不能容忍他怠慢。 宣旨完毕,夏允彝正色道:“朝廷对镇西王屯兵汉中不做进取甚为不满,特命本官前来监军。摄政王说今明两年是对清虏最后关头,驱逐东虏,恢复河山指日可待,镇西王麾下将士多辽东子弟,莫要自家的乡土也要让别人来收复他这几句话说的甚是刻薄,吴三桂脸色黑的像猪肝。 夏允彝毫不在意他表现,又说:“左提督在河套击败漠东蒙古后,察哈尔人正在向辽东进军,清虏大势已去,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不知王爷还在等什么,只恨我不是武职,不能从战船谋个封侯。” 这样的文臣油盐不进,即使把刀架上脖子,他也不会皱眉头。 吴三桂不怕夏允彝,他在思考翟哲派这样一个人来汉中是什么意思。 收复汉中后,他确实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念头。如果左若在陕西战败,南北对峙还要维持一段时间,他还有积蓄实力浑水摸鱼的机会。但现在,观望的时间显然已经结束了。郑芝龙的顺从,对他的心理是个巨大的打击,虽然他从未想过与郑芝龙共谋大事。 他试探口风问道:“不知朝廷何时出兵北伐?” 夏允彝道:“大军准备好了自然就北伐,眼下请王爷先取下郧阳府,做好与湖广军夹击河南的态势。” 吴三桂默默点头,清廷在郧阳府没有留多少兵马,先攻下郧阳走一步算一步。 宣旨只是开始,随后的几日,夏允彝的行为让吴三桂大伤脑筋。 他随行只带了五十名随从,但在汉中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公然打着朝廷的旗号在汉中各地巡视。 吴三桂派士卒陪着,同时监视夏允彝的一举一动。 四日后,夏允彝把汉中的情形了解的差不多了,前往府衙拜见吴三桂。 吴三桂这几日调集兵马,已经做好攻入郧阳的态势,不管实际效果怎么样,至少在表面功夫已经给足了夏允彝或者说大明朝廷面子。 夏允彝一入府衙,在吴三桂面前坐定,连茶水也没喝一口,道:“我这几日看了,王爷把汉中经营的不错啊” 吴三桂不明其意,但汉中的繁荣确实少不了他的功劳。 夏允彝随后一句话差点没让吴三桂把喝到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汉中府属于陕西,朝廷二十天前公告天下,免除陕西、河南、山西和山东四省田赋,王爷听说了吗?” “这个……”吴三桂怒气快压不住了。 夏允彝话风转的极快,道:“我这几日在田间走动时想到了这一节,但考虑到王爷大军出战需要粮草,我准备向朝廷上书汉中免于此策。” 吴三桂脸色阴沉盯着夏允彝。 夏允彝正气凛然。 ☆、第677章 兵起(二) 钱谦益踏上归途,在南京城中逗留五日,他到底没有勇气回家乡常熟一看。 客船沿运河北行,船舱中很是沉闷,钱谦益命随从打开船舱的窗户,看运河两侧的风景。 客船前后挂着朝廷旗帜运粮的漕运木船不计其数。河中不光有运粮船,还有运兵船。南直隶各府县的府兵都在运河两侧集结,走水路前往高邮州。 逢勤在高邮州经营两年,原本的小土城现在已被修的固若金汤。高邮州二十里外设有明军的大营,与城内守军相互呼应,这一年击败数十次清虏骑兵骚扰。 只看运河中的木船调配的物资,钱谦益便能预估出明军的强大。 想起北京城的乱局,他心中暗自感慨:“看来满清真是穷途末路了。” 一步错,步步错,他当初要是不急于投降满清,哪怕是跟随马士英逃往浙东,今日大明朝堂上少不了他一个侍郎的职位,位居尚书也不是不可能。张国维以前算什么?就是陈子龙见到他也需执弟子礼。 运河的繁荣到高邮州为止,高邮州以北河面也有些木船,不过那些都是战船。这半年淮扬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但斥候之战永无停息。 双方为了控制运河的河面,甚至某一个村落的控制权,死伤数十人都是常事。 明军水师护送钱谦益出高邮州三十里水路返回,前面是清兵的控制区。往北水路安全,淮扬共集结了满清和大明二十多万的大军,运河中水寇早已无藏身之处。 钱谦益没有在淮安府逗留,他甚至没有下船,只是命随从购置了一些补给,径直经山东北上返回京师。 走水路免了陆地上的颠簸,但速度比不了快马加鞭的骑士。 钱谦益乘坐的客船到达京郊通州时,下船买食物的小厮返回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战争开始了。” 骄阳似火。 一队整齐的兵马沿着河道边的长堤往北进军,他们来自扬州城。 沿途看看见冷冷清清的村落,孙之敬一路上已经经过了十几个村落,里面没有一个人,连老弱妇孺也没见到。 虽然明军北伐的消息秘而不宣,但老百姓比坐在朝堂上的人想象中要敏锐的多。 两边的水田里布满的才抽出穗子的水稻,孙之敬胯下骑了一匹黑马。黑马垂着脑袋行走,看上去有些蔫吧。 如果让许义阳见到,一定会嘲笑一镇总兵也会骑这等劣马。不过孙之敬不在乎,他不喜欢骑马。他自幼习武,但他家在宁波府,出门多乘船,在起兵之前从未骑过马。 如果不是大将军府的军令,他连战马的缰绳也不会碰一下。 他偶尔抬起千里镜远眺,茂盛的树木挡住了视线。根据斥候的送来的情报,清兵应该还守在盱眙城内。 盱眙,是北伐的第一个目标。 盱眙是洪泽湖畔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县城,境内水道多,稻田多,不利于清兵骑兵作战。洪泽湖在淮安上游,凤阳城的下游,明军攻取盱眙是为了割裂淮安清兵与凤阳府之间的联系。 大军行走三日,盱眙城就在前面。斥候没有发现出城阻击的明军,孙之敬心中有些打鼓。 “不应该啊” 淮扬这么大点的地方堆积了二十多万大军,淮安清兵不可能不知道明军出扬州城,清虏的优势在野战,难道不派骑兵前来阻击吗? 淮扬军的统帅是逢勤,作战计划难免受到他谨慎性子的影响,未言胜先言败。 孙之敬军原本计划路上要与清虏阻击的骑兵遭遇,没想到顺顺当当到了盱眙城外。 先锋两千明军直扑到盱眙城外,县城大门紧闭,县城外几座大集镇中各留了数百人留守。明军先在南城门外列阵,领头的游击将军另派小股兵马绕城先去封锁四城城门。 孙之敬中军赶到,一边命随军府兵把铁炮拉上来,一边让人到周边几座集镇中把本地的乡老请出来。 明军此番出师,确有王师之相。摄政王与逢勤三番两次强调,沿途不得扰民,若有违禁者拿各镇总兵问罪。 那几个乡镇里可没什么乡老,稍有身份的人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淮扬百姓宁愿相信自己的双腿,不相信朝廷兵马的军纪。 兵丁押了七八个说话稍有些条理的人过来。 府兵在盱眙南城门外从马车上拖下铁炮,架设炮兵阵地。正兵在四周砍伐树木,修建营寨。 那几个百姓被带入兵营时,恰巧外面炮兵试炮。三四声炮响后,几个百姓吓的缩着脖子,斥候营的游击将军审问了半天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见那几人话的说不清楚的模样,若是往日斥候营的游击早就几鞭子下去了。但此次出兵之前,各营总兵专门向军中协同守备以上传达命令,扰民者定斩不饶,这些人的骄横之气被压制住了。 明军试炮后,盱眙城头有清兵指指点点观望,有人开炮还击。 孙之敬站在炮兵营后三四百步拿千里镜往盱眙城方向看了一会,见清兵阵容整齐,城头有女真人压阵。 按照逢勤的军令,他每到一地先要扎好营寨,用武钢车和木栅栏做好外围防御,以防清虏骑兵袭营。去年鳌拜率军奔袭千里,斩杀袁宗第,给明军留下了血的教训丨孙之敬看西边天空的太阳,未时已经过半。他估计盱眙城不那么好打,决定今日先做准备,明日再行攻城。没有高邮州送来的确切军情,他也怕清虏骑兵突然出现在盱眙城下。 两个时辰后,守军见城外明军不像是就要攻城的样子,密集的人头慢慢稀疏下去。 孙之敬在四处巡逻,监督士卒扎营。 这些来自浙东的山民好勇斗狠,又在战场磨练了五六年,每到出征之时,想到杀鞑子就充满了于劲。 夕阳西下时,大营初见雏形。士卒们放下手中活,先集结吃晚饭。 只要战斗不是如火烧眉毛般紧急,每日早中晚各三遍军歌是免不了的。 孙之敬用完膳刚要回营歇息,外围斥候来报,郑遵谦领着一队百人骑兵到了七八里之外。 浙东两位总兵,孙之敬和郑遵谦都一样是书香望族出来的,两人不是兄弟,胜过兄弟。 ☆、第678章 兵起(三) 郑遵谦的兵马在孙之敬的右翼行进。 从浙东起兵时起,他们便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收复江南、攻取扬州,他们每一战几乎都在一起。 “郑总兵来了?”孙之敬稍有些惊诧。因为如果没有军令,郑遵谦擅自离军来他这里是死罪。 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不再费神想郑遵谦来这里的原因,一切等见了面便知晓。 “他留下大队兵马,率轻骑疾驰过来,想来一定有急事。”孙之敬心思甚细,传令道:“让伙夫再做两百人的饭,再炒几个精致的小菜送到我帐中来。” 郑遵谦性如烈火,骑术精良,从接到消息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出现在兵营门口。 孙之敬在十字道口迎接。 郑遵谦一下马,火急火燎的冲上来,也没有二话,粗声粗气的问:“还有饭吗,奔了一天,我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家是绍兴望族,父亲曾经官至布政司,但他是个异类,自幼就是这个粗暴的脾气,不爱读书,只爱刀剑。他父亲去杭州剃发,他在绍兴起兵。 能在剃发令时揭竿而起的,都是血性男儿。 孙之敬笑道:“早给你准备了”他命副将给郑遵谦随行的骑兵安排驻地,两人并肩走入中军大帐。 厨子早把菜炒好了,亲兵眼力很足,见客人到了立刻吩咐端酒饭上来。 孙之敬与郑遵谦走入大帐时,里面的方桌上摆好了八个的油丝小菜。郑遵谦一屁股坐上去,摘下腰刀放在身边,嚷嚷道:“快给我盛饭,饿死我了。” 孙之敬心思细致,一直等到郑遵谦风卷残云吞了两碗饭,感觉差不多了,才问:“你怎么突然来了我这里。” 郑遵谦放下饭碗道:“逢将军有令,命你连夜攻城,我部兵马下半夜就能到了。明日日落之前,你我要合力攻下盱眙,立下北伐首功。” “这么急?”孙之敬有些意外,军令变了,他猜到其中必有隐情。 郑遵谦道:“哈哈,说起来也好笑,逢将军率四万大军向淮安推进,没想到清虏全然没了年初的勇猛,不战先溃,就快要退到淮安城下了。听说多尔衮走时没有给淮安军确定主帅,现在清兵在淮安府分成四部,各不隶属,各不服从,所以没有人来驰援盱眙。” 孙之敬大喜,他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问:“军令为何如此着急” 郑遵谦道:“今日逢将军使者说有人从北京城送出消息,淮安军这种混乱的局面马上马上就要结束了,多尔衮已命济尔哈朗为新任清兵统帅,这几日就要到淮安。” 他伸出有力的拳头,道:“北伐首功,就在眼前,摄政王封了那么多将军,连李定国那样的叛逆寸功未立,军职都已在你我二人之上。李来亨也是庐州将军了。你我二人不比军中任何人差,又是从摄政王起兵时便追随他,只是未能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逢将军这是在照顾你我啊” 孙之敬眉头微弓,他比郑遵谦能隐忍,不像郑遵谦这样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摄政王从浙东起兵,军容鼎盛时,浙东士卒占军中十之八九。如今经过五年扩军,刻意稀释,浙东人在军中仍然有三成之多。但浙东人在军中的地位一直不高。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派系,甚至还不如浙东系文臣在朝中的地位。 浙东文臣好歹还有张国维那样的历任两任尚书的老臣。钱肃乐刚告老还乡,熊汝霖又升任工部尚书。 头几年,浙东人都是初登战场的雏儿,被宁绍军镇的老资格武将统管有情可原。朝廷变动军制后,已有三位总兵升将军,浙东系仍然被压制,在各军中只有拔刀卖命的份。 钱肃乐为兵部尚书时,对郑遵谦和孙之敬格外照顾,他二人是军中紧随李志安部换装燧发枪的。不像李定国,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到现在连基本的戚刀和皮甲还没拿到手。 孙之敬也被郑遵谦说的心潮澎湃,但他没有让热血化作冲动,面现隐忧道:“我今日看盱眙守军不弱,清虏不急于派兵前来驰援,或许别有原因。” “那又如何”郑遵谦宽大的手掌拍在桌子上,七八个青瓷碗跳起来发出哐当当的响声。 “钱尚书已经不在兵部了,柳尚书与我浙东人可没什么交情。当初你我二军装备自发鸟铳时,你知道有多少人红眼吗?元启洲从宣府时就追随摄政王,到现在军中还在用火绳铳。你我要是连盱眙城也攻不下来,只会让浙东武将在军中成为笑柄。” 他们二人把自己看做是浙东军中的代表,却没想到湖广军中还有一个浙东人许义阳,正在如朝阳般升起。 许义阳是许都的儿子,郑遵谦与许都还有一段交情,但他与许义阳至今没有交集。 郑遵谦这是憋着一股劲来的,要不然也不会急躁道把本部兵马丢到后面。 孙之敬想了想,道:“军令如此,你我自然要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攻下盱眙”郑遵谦不喜欢听孙之敬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你现在就清点兵马攻城,后半夜我部兵马到后,再来替你” 军令如山。 在夕阳最后一线模糊的光线中,集结的号角声在盱眙城外飘荡。 正在垒砌土墙、钉制栅栏的士卒放下手中活,各归各部。两刻钟不到,营内大军排列的整整齐齐。 郑遵谦陪在孙之敬身边看诸营列阵,他这张嘴从来不承认输给别人,心中还是承认孙之敬的兵马比他部士卒更加训练有素。 但训练有素并不表示更能打仗,他相信本部兵马的战斗力。 孙之敬有条理传出一道道军令。 片刻之后,各部兵马各行其是。府兵摸黑扎火把,把拖在后面的云梯等攻城器械拉到各营发放。还有些仆兵把专门携带的小木船搬到前面来,盱眙就在洪泽湖畔,护城河的水很深。 先锋营士卒分队聚团,穿戴盔甲,擦拭兵刃。 孙之敬指着盱眙城头如星光闪烁的灯火,对郑遵谦道:“既然要今夜攻城,强攻不如夜袭。依我看,黑天强攻完全没有希望破城,夜袭还有一线机会,不差这两个时辰。” 郑遵谦咬着嘴唇,道:“就依你说。” ☆、第679章 兵起(四) 孙之敬只知道夜晚攻城风险极大,但不知道相比白天的烈日,士卒们宁愿在凉爽的夜晚战斗。 营中的火把渐渐熄了,空中挂着一片月牙。 每一队甲士排成两个二十五人列坐等在离护城河一里路的土地上。洪泽湖畔晚风大,如果不把身躯笼罩在铁甲里,这一定是个惬意的夏夜。 明军的铁甲多是玄色,不用担心城头的清军发现铁甲反射稀薄的月光。 有经验的老卒能在准备攻城之前安稳的打个盹。但多数兵卒都在瞪大眼睛盯着一里路外的盱眙城的轮廓。因为紧张和兴奋,他们能这样盯好几个时辰,直到接到出击的军令。 郑遵谦部军下半夜会到达盱眙城外。他只是性急前来报信,同时想看看战场,以便于大军到达盱眙城下后立刻投入攻城战。 一万多大军到来的动静一定会惊醒城内守军,所今夜以偷袭的时机最晚不能超过丑时。 孙之敬没有让兵士等太久。 子时刚过,月光弱不可辨,传令兵摸到先锋营下令。 先是一帮水性极好的士卒扛着云梯走下护城河,这些人随身带着飞钩和利刃。夜袭攻城战中,甲士们只能放在第二序列,他们是战场中流砥柱,但行动不便,只能乘船过河。 残月挡不住黑暗的侵蚀,呜呜的夏风掩饰了轻微的水声。 护城河的水面有一百多步宽,过河后离盱眙城墙尚有百步远。善游泳的士卒沿水面把云梯推到河堤下不敢上岸。一百多个技高人胆大的士卒身背飞钩爬向几十步外的城墙。 明军大营中,一队府兵都在双手紧紧攥住木舟。只要对岸一旦传出声响,偷袭不成,他们就要抬起木舟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护城河侧,等甲士登船,送他们过岸。 郑遵谦陪着孙之敬在大营门口最明亮的火把下,对岸黑漆漆一片。 孙之敬对战场的细节把握让郑遵谦心服口服。同样在逢勤麾下效力,孙之敬渐渐学到了逢勤战术的精华,而他就差得远了。 飞钩士爬行时与长蛇差不多,如果守军不从城头不扔下火把,根本无法发现他们。 盱眙只是个小县城,城墙不高,飞钩一掷可到墙顶。这些人在扬州城训练过无数次飞钩攀爬墙头。这些人在黑暗中分散开,贴着冰凉的城墙听城头的动静。他们五人一组,会选一个偏僻的地方扔上飞钩,再顺着紧系在飞钩上的绳子爬上城头。如果碰见守军,或用手弩,或用短刃,用最快的速度杀死敌人,以隐匿行踪。 他们能登上城墙夺下据点后,藏在护城河中的士卒就会一拥而上持云梯登城帮他们稳住防线。只要他们能坚守城头的据点直到河对岸的甲士过来,盱眙城可一战而下。 孙之敬屏住了呼吸,他很期待。 郑遵谦想让浙东出一位将军,他也想,但他不会到处嚷嚷。如果能在郑遵谦部兵马到盱眙之前夺下此城,功劳就全归他了。 “啊……”几百步外昏暗的灯火下传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声音在晚风中传了这么远已经很微弱了,孙之敬还是听的清清楚楚,他的心往下一沉。 完了,飞钩士被人发现了。 “出击” 明军大营内传令兵健步如飞奔向各处兵营,蓄势待发的士卒立刻被催动。每四个府兵抬着木船一路狂奔,甲士持盾牌和鸟铳紧随其后。 孙之敬看向郑遵谦苦笑一声,摊开双手道:“偷袭失败了” 郑遵谦道:“那就强攻进去。” 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说偷袭失败,只能说城内的守军已经发现了城外的明军。明军和清兵都在奔向城头,谁先到达战场,谁还能占有短暂的优势。 这片刻时间对明军太珍贵了 但孙之敬已经不抱有希望。从今日几个短暂的片段来看,城内的守军不是孬种。 在他与郑遵谦说几句话的功夫,从水里跃出来的兵士扛着云梯已经冲到城墙边。 城头有好几个地方人影闪烁,喊声四起,守军正在追杀暗中攀上城头的明军。那些人飞钩士都是军中熟练各式格斗技巧的佼佼者,武技高超,守军一时难以杀死他们。 盱眙城内火光如炬,大队兵马正飞奔向南城墙而来。 飞钩士虽勇,但双拳难敌四手,有些心思灵活者看城头已无容身之所,索性跳向城外。以他们的身手应该能保住一条命,至于会不会摔残废,就要看造化了,再怎么地也比白白死在城头强。 战场一片混乱,有人从城头跳下了,有人顺着云梯往城头爬。 “砰”一声炮响,盱眙城和城外明军大营彻底被这一声巨炮惊醒了。 铁球轰击在护城河与明军大营之间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火把倒了一片。 孙之敬咬紧嘴唇,郑遵谦神色如常。 第一批明军过河冲向激烈的战场。先到城下的士卒高擎铁制的盾牌封挡城头的铅子和飞矢,后列的兵士朝城头举起自发鸟铳。 根据逢勤部最娴熟的鸟铳手操练比较,燧发枪比火绳鸟铳射速要快三成,射击的准确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燧发枪手的杀伤力仍然不如娴熟的弓箭手,但盱眙城头明显缺乏箭术高超的弓箭手,八成守军在用火绳鸟铳还击两刻钟之后,早先攻上城头的明军已经全被被驱逐下来。 但随着过河的明军士卒不断增加,盱眙城头的清兵渐渐被明军密集的燧发枪压制住。 郑遵谦听着河对岸如炒豆般密集的铳声,感慨道:“多谢钱大人,若没有这等犀利的火器,今夜只怕要凶多吉少孙之敬不时抬起千里镜密切关注对岸战局,传达军令指挥作战。眼看偷袭已经失败,他要调整士卒心态,不可压制过紧,以免啃不下强敌反而丢掉韧劲。 他抽空回答道:“自发鸟铳确实是我大明压制清虏的利器,但清虏也已经在战场抢到样品。” 郑遵谦不屑笑道:“让八旗鞑子与我们对射?” 他见夜袭取下盱眙城的希望已经破灭,双方进入拉锯战。他对两三里外热闹的战场失去了兴趣,拱手道:“孙兄在这里先指挥战斗,我回营睡一会,等我营兵马到了再来接替你。” ☆、第680章 首胜(上) 郑遵谦回营躲入一个狭小的帐篷,里面很快鼾声如雷。 门外的守卫都听呆了,竟然还有这样的总兵,明军在五六里外前仆后继扑上盱眙城头,炮声和铳声能惊醒藏在洪泽湖底的龙王,这位郑总兵好像脑袋挨了枕头就睡着了。 郑遵谦睡的很香,他与孙之敬战场经验都很丰富,只看了片刻就知道盱眙城不是好啃的骨头,孙之敬在大营门口统筹战局。 明军正兵中极少有才上战场的雏儿,他们像去年攻打扬州城墙一般在盱眙城外列阵战斗。 木船在护城河中来回穿梭,把铳兵运过去,把伤员运回来。每艘船能坐五十人,四十多艘船每次往返能运送两千多人,护城河河面不宽,运力已经足够了。 就是城头的几门铁炮威胁极大,黑暗的天空中看不见铁球飞行的轨迹,但护城河中不时被激起巨大的水花,岸边奔走的府兵也常常被突发而至的铁球击倒一片。 孙之敬所在的地方也在盱眙城头铁炮的轰击范围之内,落地最近的铁球离他只有两三百步远。亲兵多次劝他退后,他都拒绝了,攻城战拼的勇气,一个胆怯的总兵可无法当上将军。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盱眙北城墙上只有三门铁炮一个时辰的拉锯战后,唯一令孙之敬欣慰的是,城头的守军已经完全被明军压制住。明军正兵训练有素,但燧发枪带来的火力优势才居功至首。 府兵开始在护城河中铺设浮桥,明军再次搭设云梯,想把战火延续到城头。 登城战血腥激烈,城头的喊杀声刚起,东方官道上火光冲天。 孙之敬听到禀告后抬千里镜看了片刻,立刻吩咐道:“把郑总兵叫起来” 大帐中鼾声未息,亲兵一顿嚷嚷才把郑遵谦被从睡梦中叫醒。 “大人,本部兵马到了” 郑遵谦立刻翻身起床,他入睡快,恢复清醒的速度也很快。走出大营远眺,一溜不见边际的正在游过来。 “我的人来了。”郑遵谦右手紧握刀柄,他养足精神全是为眼前的盱眙城。战功需在马上取,他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决不能 盱眙城头的清兵也发现了明军的援军,一时心慌意乱被几个明军甲士登上城头。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扔进一块清水缸,爆发出沸腾的气泡和烟雾。 然后……,然后重归平静。 历来攻城战多是消耗战,一块烙铁,两块烙铁,三块烙铁……,守军的力量就这样慢慢被消耗掉。 郑部兵马先在盱眙城东南侧安顿下来,没有匆忙上战场,士卒们埋锅做饭,饱餐一顿,等候天明。 朝阳露面时,战事稍缓。 一艘艘木船从护城河北岸返回。 府兵扛着一卷卷土黄色的裹尸布上船,两个人为一组卷好木船上的尸首抬下来。尸首被整齐排列在大营西面的草地上。 明军这几年多宣扬忠义和情谊,不丢同伴尸首是大将军府从年初推行的军令。 几年前,多半明军士卒连军饷也拿不到手,每当出战时以抢掠百姓为生。那时候,强调什么军纪效果都很有限,也就是反剃发令时护发卫家让人一时血脉贲张。真到了北伐时,如没有军功和赏赐诱惑,有几人能空着肚子上阵杀敌军中赏罚分明,军功赏赐至少能维持家人生计时,士卒方才能知廉耻,不自轻自贱武人的身份。 郑遵谦已经回本部安排攻城事宜去了,孙之敬前往收尸场和伤兵营巡视。 凡是用土布挡住脸面的都是已经确定死亡的士卒,只见一片黄色的布筒,有些外面渗出了暗褐色的鲜血。军中书记正在给死者登记造册,百总以上武官战死后需报兵部销名。 攻城半夜,损失了近千名士卒,如此强制压迫下去,不是盱眙城崩溃,就是明军自己崩溃。 走完收尸场,再往伤兵营,这里很吵闹,但因此显得更有人气。 明军没有让城内清兵歇口气的想法,郑遵谦的兵马经浮桥过河,接管部分战场。烈日下,一些无可藏匿,战斗比夜晚要血腥的多。 明军两万包围盱眙,四面城墙都开了战场。不过只有南门和东门是实打实的攻击,西门和北门都是正兵夹杂着府兵在牵制。 城内有女真人,但守城的主力是汉人。 孙之敬和郑遵谦还从未见过汉人如此给满清朝廷卖命的,他们猜测那也许是汉八旗的人吧?听口音又不像。 郑遵谦先排上去两个千人队,他的军令简单直白到让孙之敬不敢相信。 “每一队斩下十个头颅便可以回营,军功上都给你们记上。否则就都战死在盱眙城下吧”郑遵谦高呼,他对行军打仗最深刻理解在于一个“勇”字,狭路相逢勇者胜。 清兵很快发现新来的这支兵马攻城的队形有些散乱,兵士间的配合也不如先前的明军,但战意更加激昂。 战斗从清晨战到正午,孙之敬简直不忍直视。 每隔半个时辰不到,便有木船往回运尸首。一船一船的尸首,他估计郑部战死应该过千人了。他调遣兵马准备接替郑部士卒的位置,自己骑着那匹蔫吧的黑马赶往郑遵谦处。 郑遵谦手中的千里镜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 他见孙之敬过来,招呼道:“孙兄,你来到正好,我看城内城头守军已现疲态。” 孙之敬委婉劝道:“履恭,这样强攻下去,将士损失太大。” “啊”郑遵谦放下千里镜,很诧异听见孙之敬会这么说,“日落之前,如果你我没有攻下盱眙,还谈什么论功行赏?” 孙之敬指着几里外的战场,摇头道:“日落之前不可能了,守军虽疲,但尚有余力。” 郑遵谦忍不住提醒道:“逢将军的军令如此” 孙之敬道:“虽然如此,但逢将军不知道盱眙城守军实力,我等把实情禀告过去,逢将军不会强逼你我二人的。 孙之敬有这个念头也不奇怪,逢勤寡言,但一向通情达理,能听的进去部下的建议。如果他在左若麾下效力,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推脱军令。 郑遵谦先是轻微的摇头,到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讽刺道:“你去禀告实情,我是不会去说的。” 两个人在一个战场,如果说法不一样,怎能让逢勤相信。 ☆、第681章 杀人 日头一点点落下去。 郑遵谦直勾勾盯着城头,全身僵硬,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住穴道。 盱眙城墙下的尸体横七竖八,现在已经不用运尸船了,总兵红了眼,兵士们也红了眼。 东城护城河外,孙之敬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战场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郑遵谦疯狂了,郑遵谦军疯狂了,于是,两片临近战场的明军都疯狂了。 士卒的阵型不如早晨时紧密。铳手们甚至不再隐身在铁盾后,他们肆无忌惮的暴露出上半身朝城头瞄准,扳动扳机,然后看着城头的清兵脑浆迸裂。 “这他妈打的是什么仗”孙之敬忍不住爆出粗口。郑遵谦不放弃,,他就不能放弃,否则,那道军令就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屠刀。 死了这么多人,只为了攻下一个县城值得吗? 他不能与郑遵谦吵架暴露矛盾,所以只能任由郑遵谦的意志笼罩在整个战场。 “日落之前啊”孙之敬转脸向西,夕阳离地面还有一杆远。他一口吐沫如钉子般吐在地上。 又是一个时辰。 火红的太阳离地平线上山峦只有几个拳头的间隙。 登上城头的明军越来越多,战斗整整持续了半个夜晚和一个白天,连守军的桐油和粪水消耗殆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郑遵谦改变了姿态。他不安的在方圆一丈左右的地方来回走动,手舞足蹈,脸上表情像喝了白酒一般兴奋:“爬上去,给老子爬上去” 两方士卒正在盱眙城头对砍,不时有人被推搡掉下来,摔在墙根处累积了厚厚一层的尸体上。 攻守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郑遵谦的余光撇过才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他营中已没有预备的士卒,如果这一波攻势未能奏效,他也不得不认输了。 损失了近三成士卒,没能攻下盱眙县城,这份战报要是被送到兵部和大将军府,他这辈子都没希望升上将军。 城头的清虏正在做垂死挣扎,不断有新兵补上来,新兵中有些人穿了百姓的衣服,应该是城内的壮丁。 城头的僵局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中,就像一根脆弱的枯草,有时随风向东,有时随风向西。最终的战果取决于双方将士的意志力和主将的决心。 郑遵谦已经压上来所有的本钱,除非明军自行溃散,他绝不但不会鸣金收兵,还要执刀守在浮桥边督战。 铁炮停了,明军尚未攻到炮台,清兵的炮手不知何时逃走了,不是每个人都能视死如归。 夕阳终于碰上了地平线上隆起的山包。 盱眙城头还有金黄色的阳光,明军兵营已经被夜幕的阴影笼罩。 “破城了” 欢呼声初始很细微,很快蔓延了整个城头,很疲惫,很振奋,也很欢乐。 多打了几年仗的正兵终于熬过了盱眙城内被匆忙赶上战场的壮丁。 千里镜中,郑遵谦看见一个明军连挥七八刀砍翻南门城楼上的“清”字大旗,然后接过同伴递过来的“明”字旗帜,插在相同的位置上。 南城门轰然从里面打开,府兵各持利刃蜂拥而入。 郑遵谦双手叉腰,口中喋喋不休,吐沫横飞,骂道:“妈的,老子连杭州城都攻下来了,还会在小小的盱眙城下栽跟头” 他完全没想起自己根本没参加过收复杭州一战。 日落之前,明军破城。 孙之敬暗自松了口气,但没有过多的兴奋之色。 此战两军损失了三成的兵力。如果每一座县城都要这么费工夫,北伐之战比预想的要艰难。 郑遵谦迫不及待催马从南门进城。城内的厮杀还没完全平息,明军正在围攻清虏最后的据点——县衙。 街道上到处是尸首,多数是百姓的衣饰。这一仗打得太过艰难,明军死伤惨重,士卒们的杀心全被激发出来了。 明军攻入城内一路挥刀,沿途遇上,不辨何人,一刀于净。躲在家里堵住大门的百姓多数逃过了一劫,谁敢出现在街道上,哪怕跪地求饶也难逃一死。 破城后的狂喜与同伴惨死引发的报复心交杂在一起,士卒们把军纪都忘得于于净净,包括郑遵谦,但不包括孙之敬。 孙之敬比郑遵谦进城要晚,他一入城立刻吩咐亲兵持令旗维持秩序。此时,盱眙城的街道上除了明军,已见不到活人。 县衙的战斗也结束了,听说抓住了二十几个头目,孙之敬匆匆赶过去。 相距好几条街道,他看见郑遵谦正叉腰在站在县衙门口的开阔地上,明军士卒正在从县衙里往外押人。 孙之敬走到近处,正看见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被押到郑遵谦面前。 郑遵谦知道孙之敬来了,回头解释道:“这就是盱眙的县令”他扭过头去,问那老头:“你就是朱则正了?” 老头直着脖子,高昂着头道:“不错” 郑遵谦骂道:“你是盱眙人,也是汉人,我王师到来时,你不献城投降,反而顽固抵抗,你脑壳坏了吗?”他也心疼部众损失惨重,骂人反而没了平时的水准。 老头道:“我是大清盱眙县令,只恨不能守住此城” 郑遵谦恨城内汉人守军远胜过女真人,一入城就找来几个俘虏审问,得知盱眙城汉军都是县令朱则正召集来的。朱则正是本地人,朱家又大家族,在盱眙很有威望,散尽家财募本地壮丁守城,让明军吃足了苦口。否则,只靠城内驻扎的那五百八旗兵马,盱眙县城真可能一战可下。 “好好好”郑遵谦连说三个好字,咬牙切齿,“听说你朱家一族都在城内,我就让一家老小陪着你给满清皇帝尽忠去。” 他摆手朝一边亲兵下令:“给我屠尽朱家人” 孙之敬刚要准备阻拦,朱则正脸孔扭曲道:“你们不是自诩为王师吗?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也敢称王师。” “我呸”郑遵谦一口吐沫钉在他脸上,“杀了你一家就不是王师了?老子还要把你朱氏家族屠杀于净” 亲兵听命后嗷嗷叫,像打了鸡血一样往外跑。现在盱眙四门都被明军控制,城内百姓插翅难飞。 朱则正猛然用力挣脱,像发疯一样扑向郑遵谦。 郑遵谦一皮靴揣在老头的膝盖上,狂笑道:“哈哈哈,老子还以为你不怕呢” 孙之敬等郑遵谦稍稍冷静些,小说劝道:“履恭,朝廷有令,破城后不得屠戮百姓。” ☆、第682章 难民 第一份战报送入南京城时,翟哲正在与三个侍从聊一些江南的风俗。 桐城张秉因、义乌朱之锡和徽州汪斯淳,这三人年纪相仿,都只有二十出头,是大明最幸运的年轻人,其中以张秉因最得信任。 摄政王谈兴甚浓,话题从扬州瘦马到钱塘跳潮……,包揽江南万象。 翟哲在宁绍总兵任上时,曾亲眼目睹过吴越男儿钱塘跳潮,一条条白花花的身子如大鱼在汹涌的潮水中翻腾,让他想起水浒传中说的浪里白条。 那是勇者的游戏,他曾在跳潮男儿中募集了不少水师兵丁,现在都已成长为宁绍水师的骨于。 扬州瘦马,大明的摄政王到现在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张秉因听摄政王询问,不敢隐瞒,把自己了解的扬州瘦马一一告之。 他入幕摄政王府前曾在风月场浪荡过。也不怪他,这曾是江南士子中最流行的游戏。如果没去过青楼,都不好意思参加社友聚会。顾炎武甚至以得了花柳病为荣。 翟哲表面神色不变,心里对扬州瘦马厌恶十足,仅裹小脚一项,他就无法接受。那是一种畸形的审美,也是一种摧残扭曲的心态。 张秉因知道摄政王崇简憎奢,最后道:“从秦淮河坊被清理后,扬州又被清虏占了一年,现在已经极少有人豢瘦马为生了。” 翟哲一言揭出真相,道:“只怕是盐商的日子不好过了,瘦马没了销路吧” 户部改盐制对江南的影响极大,徽州盐商作为江南最富庶的团体,将要慢慢退出大明的舞台。如果不能顺利转行,十有八九要家道中落。 张秉因等三人整日陪在翟哲身边,只听他说话的口气,也能知道摄政王对朝堂一些敏感事件的真实态度。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们也是懂的。 三日正说到热闹处是,紧急军报不受限制,侍卫把江北的急报送进来。 翟哲接过军报,三名侍从自然闭上了嘴巴。 军报是逢勤发来的,明军首战攻下盱眙县城,夺下了洪泽湖畔的战略要地。但捷报中暗藏两个杂音。明军郑遵谦和孙之敬部损失惨重,需休整一段时间才有再战之力;另郑遵谦因本部兵马损失惨重,为泄私愤在盱眙县城内大开杀戒,斩杀百姓数千人。 看完军报后,翟哲心中怒气隐隐的压不住。 出征之前,他召来几位将军三番两次强调军纪,没想到首战就发生了这等事。郑遵谦只是总兵,没有来南京,逢勤和李志安也脱不了于系。 他卷起战报,道:“张秉因,把这份呈文送到兵部,请柳随风彻查此战以定赏罚。” 张秉因躬身接过来,不敢多问,口中答应,转身出去。 两淮区域自古以来与南北皆不同。 两淮盐场天下闻名,因此造就了富庶扬州,同时也养活了一群走私盐枭。但两淮多年来苦于淮河洪水泛滥,常有饥荒发生,凤阳、盱眙都在此列。两淮宗族势力极强,民风剽悍,百姓穷则思变,当年明太祖靠着两淮一帮凶悍之人起兵驱走了蒙古鞑虏。 明军在淮扬开辟战场,与本土豪强搞好关系十分重要。所以翟哲才在开战之前公告天下,免除各地三年的税赋。 所谓豪强也是墙头草,谁对他们好,他们也就倒想某一方。 翟哲盛怒之下把呈文送到兵部,柳随风没有急于做出举措。果然不假,半个时辰不到,张秉因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道:“柳尚书,摄政王传令此事暂且缓一缓。” 柳随风口中答应着,回头把捷报放入抽屉的最下一层。 大战才爆发,摄政王不会随意处罚大将。郑遵谦即使有过,但也攻下盱眙的拿下首功。朝廷对武将苛刻会让将士心生不满。 如果北伐战事进展不顺利,过几个月郑遵谦难逃责难。反之,这件事不会再有人提起。为防引发争议,他把此战的主功记在孙之敬身上。 淮扬之战是一根引线,很快要引爆大半个大明。 翟哲原本想在南京坐镇,但盱眙的变故让他对那里的局势有些不放心。 他熟悉军中结构,郑遵谦在盱眙斩杀数千百姓的消息肯定隐藏不住,但绝没有可能这么快出现在军报中。 从急报上标注的日期看,收复盱眙在三日之前。逢勤正在淮安城外与济尔哈朗对峙,没有机会踏足盱眙城。郑遵谦不会在军报中提及自己滥杀无辜,那么一定是孙之敬给逢勤上的密报。 军中争功是常有之事,但这件事一旦被郑遵谦知道,看似亲密的兄弟之交很可能会反目成仇。 六月中旬。 大将军亲兵卫总兵鲍广率三千兵马护送摄政王翟哲离开南京,过江进驻扬州。 明军首胜,摄政王突然来扬州压阵,让淮扬诸将绷紧心中的弦。 扬州府运河两侧稍现活力,但远不如从前的繁华,盐商遭打击后,这里很难再恢复往日的景象。 扬州府现在到处是难民。 北民不断难逃,除了少数手艺人,多数人只会种田,江南人多地少,这些人到了江南也没有生计来源,造成这几年苏松等地盗匪乞丐渐多。宗茂在任南直隶总督时,命江防水师严防北民南渡,并把苏州和松江等地乞丐驱赶到江北,姚启圣到南直隶后延续此策。 明军收复扬州后,曾没收委身清虏乡绅的土地分给北民,但只是杯水车薪。盱眙县令朱则正拼死守城,恐怕也是担心明军收复盱眙后没收他家所有田产吧。 募兵也是难民的一个去处,但更多的人还是指着南直隶府开设的粥棚为生。 听闻摄政王驾临扬州城,姚启圣抢先一步过江,安顿接待事宜。翟哲骑马不乘轿,他虽然命府兵驱走沿途的大部分难民,但很多东西还是逃不了摄政王的一双利眼。 翟哲本为监督战事而来,到了扬州后才发现江北的局势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翟哲去年在江岸斩首多铎并四千女真俘虏祭祀扬州死难百姓,在扬州的名声很好,扬州本地人多设生祠供奉。 姚启圣在运河边接上摄政王大驾,一直陪在翟哲左右。他以前不会骑马,江南文人没几个会骑马。就是知道摄政王不喜乘轿,他特意学了骑马,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是于练的官员,从安庆到湖广再到南直隶,没有一处让翟哲不放心。 翟哲在路上没有多问,一直等入城安顿下来,才问:“扬州府的难民是怎么回事?” ☆、第683章 思变 摄政王开口询话,俨然带有不满之意。 换个旁人这可能是坏事,但对姚启圣这样的精于的官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什么叫上达天听?聪明的人从不会让机会白白从手边溜走,姚启圣专门学会骑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陪在摄政王身边多几句说话的机会。 “王爷”姚启圣没有急于回答翟哲的问题,而是先用一个庞大的背景引出自己的话题,“流民一直是大明难中之难,思宗在位十七年,勤于政事,最终致江河沦陷,不是败于满清之手,而是败给了日益壮大的流民。” 翟哲道:“不错” 姚启圣道:“江北流民南逃,对满清是坏事,但对大明不一定是好事。王爷去年收复扬州,宗尚书和下官掌南直隶事,在扬州募集了府兵三万,李将军在扬州府又驻有大军,仍然盗匪不断,本地百姓深受其害,甚至有人抱怨不如归满清治下。” 翟哲脸色微变,此话乃大逆不道。不过他执心不重,不会因为有人说不好的话而见怪,皇帝也难免的被人骂,何况他只是摄政王。 姚启圣不怕翟哲发怒,接着说:“朝廷运粮过江的禁令尚未解除,扬州粮价如今是三两银子一石,一江之隔的镇江则是二两银子一石,走私不断也是盗匪众多的原因。” 限制粮食过江是为了削弱满清实力。江北百姓因此受难,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虽有走私,但有禁令和没有禁令的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 上位者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你要是做不好,有的是人愿意坐这个位子,姚启圣深谙做官之道。 他接着说:“流民不可聚于一地,否则没有重兵弹压,定会生乱。今宗尚书命人在湖广和浙江等地勘察矿山,矿、银皆不缺,唯缺人手。江南几家造船坊和武器工坊多雇佣本地人,薪酬颇高。沿江走私者运粮到江北,贩人到江南,只要有利可图,禁令就会催生暴利。” “只靠粥棚救济,流民整日无所事事,滋生事端。昔日安置流民需要将田地和粮食,今日各地工坊兴起,又多了一个容纳流民之处,臣请重编大明户制,让北民入南户。” 以前大明安置流民时,常由朝廷主导,救一时之急,灾荒过去,流民各归原籍。姚启圣的思路是在大明原有安置流民的思路上更进一步,把流民彻底转化为手工业者。 翟哲沉思片刻,问:“年初宗茂曾去两淮盐场,你见过他?” 姚启圣脸色大变,摆衣襟跪地道:“宗尚书曾与臣谈及过流民,但臣一心只为国事。” 翟哲道:“本王对生丝课以重税,苏湖一带这几年该桑归田者多,大明才粮食充足。海禁解除后,唯有生丝紧缺,因战事频繁,生铁供不应求,本王特许开矿山。其余如棉纺、瓷器去处有限。如今半数海贸控制在郑氏之手,郑氏强大,在闽粤海能与西番抗衡,但郑氏也因此剥取多数海贸之利,一花独放不是春。此策言之过早。工坊一多,货物若不能顺利脱手,江南必乱。” 姚启圣想了想,觉得其中有许多难以理解之处,不敢再多言。 翟哲道:“你的想法很好,但大明的水师才能为大明的货物开拓出销地。大明的铁骑才能保证大明的货物在西域通行。汉唐之盛,有西域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大明如今尚弱,撑不起你想的局面。” 姚启圣这样的勤于思考求变的官吏,是他最喜欢用的人。宗茂已经能跟上他的思路了,姚启圣应该是第二个。现在看来,宗茂执掌户部后如鱼得水,与姚启圣已经走到一处。 古语有云:君子不党。但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若是不分派系那才奇怪了。 翟哲想到正是西北流民之乱导致大明灭国,往前推汉、唐其实都是毁于流民之祸,有感而发,道:“人多了也是个麻烦。” 姚启圣深以为然。 明军沿运河发动攻势,从运河调配物资,无需征集太多民夫。恰巧扬州府聚集了大批流民,江南百姓免于劳役之苦。 翟哲到扬州后,逢勤军情一日一报。 淮安城下汇集了逢勤、李志安、方元科和元启洲共六万正军,加上府兵已过十万,阎应元留守高邮州大营。 清兵利用骑兵之利,日夜骚扰,但济尔哈朗不敢与明军决战。逢勤正在布置攻城事宜,从水路调集攻城炮。 明军在战场的优势已经很明显。 这种优势不是来自于士卒善战,而是来自于明廷强大的经济实力。 大明各地府兵制度由宗茂、姚启圣和张煌言三位能臣打下了基础,府兵每年农闲时能进行几个月的队列和鸟铳训练,光耗费的鸟铳和火药也让满清无力承担。 郑遵谦和孙之敬两军在盱眙城下损失三千士卒,很快可以从府兵中得以补充。半年磨炼之后,战力便能恢复到从。 江南从不缺钱,只是从前那些财富都被东林士绅侵占。 所以,有时候翟哲想到自己也许该感谢满清。如果不是满清席卷江南,给他清除部分见风使舵士绅的机会,让他建立了无可比拟的威望,他无法在江南顺利推行改革。 前几年,他利用南京朝廷的生存危机,分化东林党,迫使陈子龙与他合作。现在他已图穷匕现,东林党在朝堂只会沦为他的绊脚石。 他又想起近日苏州书院中的论战,黄宗羲舌战复社士子。 先是抛出“八股误士”论,再到“农商皆本”,那个有些迂腐的儒生战斗力十足。在朝廷有意推波助澜下,现在不光是江南,整个大明都被卷入这场论战。 陈子龙缩着脑袋不出头,还是黄宗羲这样不懂朝堂龌龊的人更可爱。 方以智得他的授意不发出自己的主张,只用邸报的形势把争辩双方的言论在苏州书院张贴,并编订成册,以传播到大明各地。 听说,岳麓书院的王夫之也坐不住了,刚刚乘舟来到苏州。 内阁有几位尚书有意无意表示了对此事的担心,翟哲一笑置之。 “理越辩越明,不是吗?” 换个角度想一想,东林的士绅其实很可爱,当年他们为自己谋利,这本没错,错的是当年掌控天下权力的那个人被他们欺骗了。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想起唐太宗说的一句话:“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第684章 左若诛心(上) 六月,普天下没有人比额哲更加顺心了。 土默特人留在归化。因阿济格收复陕西后,率军猛攻榆林卫,大明陕西提督左若索性放弃了榆林卫,盘踞在君津渡口。察哈尔大军驻扎在漠南草原。 十年冤仇,一朝得报。 十年前,他迫于形势向皇太极献上大元的传国玉玺,但他从未忘记过复仇。当满清攻入大明,席卷天下,他以为自己这辈都没有机会了。 上天垂怜,长生天开眼,黄金家族将要迎来一个新的辉煌的年代。 大胜漠东联军的余味还在唇边,这半个月额哲连续召见漠北部落的使者。唯一让他有些不满的是漠北人虽然表现出臣服,但不愿卷入蒙古与满清之间的战争。 漠东精锐尽失,察哈尔轻骑在科尔沁草原转了一圈,才发现那些留守的部落都已经迁徙道沽源、盛京附近去了。 额哲还没有做好东进的准备,蒙古人虽然得到汉人的资助,得到数千副盔甲和戚刀,但他对攻城实在没信心。莫说盛京那样的坚城,就是杀胡口和张家口的城墙,察哈尔人也只能望之兴叹。 这几日,派往各地的斥候不断返回,汉人也变着法从塞内传送消息出来。满清封闭了所有的边境关口,蒙古人无法再从关内得到物资。 额哲的汗帐设立在得胜堡外不远,那里有曾经土默特汉部修建的简单的要塞,历经十年,还有些板升城的痕迹留下来。 午后,一队骑兵由远而近,来到察哈尔人汗帐外。 来人是汉人装饰,察哈尔牧民对他们已经很熟悉,知道这些人是大汗的贵客。 王义头上顶着陕西人最常用的白毡帽,遮挡毒辣的眼光,每隔几日,他就会来察哈尔汗庭一趟。现在草原三方都在眼巴巴等着他的消息。 “阿穆尔安达!”他向从汗庭出来迎接他的人张开双臂。阿穆尔是额哲的智囊,远比额哲了解汉人,王义在草原呆了近一年,知道这个老头很难缠。 阿穆尔快步上前,用了一个很独特的称呼:“王兄弟!”王义在明廷官职不明,所以他不称呼他为“王大人”。 王义哈哈大笑,他的神态像足了蒙古人。没办法,在草原只能入乡随俗。 不过,王义很享受出使草原的日,在这里他如鱼得水。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把他当做佛爷一般供奉着,酒肉和女人什么都不缺。不像在江南,他像是个局外人。 阿穆尔道:“王兄弟,大汗刚刚才念叨你,你就来了!” 两人并肩走入汗庭,不远处有些察哈尔牧民在挤牛奶,察哈尔的营地一片祥和景象。王义笑道:“我专门为大汗送好消息来了!” 额哲今日无事,正在附近狩猎取乐,听说王义来了,匆匆返回。 王义进入汗帐时,额哲正在偏帐更换衣服,阿穆尔陪着他说话。等了片刻,他才见额哲从外面走进来,连忙站起来行礼。 “大汗!” 额哲径直走到主座上坐下,急切的问:“听说有好消息!”他已经等不及了。击败漠东蒙古年联军后,他发现自己对躲在坚固的城墙后的满清无计可施。 不能攻破城墙,就无法获取财富,漠东部落把牲畜都带走了。他俘虏了一万多漠东蒙古人,但如果不能抢夺足够多牲畜来养活他们,那些人不是逃亡,就是饿死。 王义点头肯定,道:“好消息!大明已经决定出师北伐。” 他从怀一份黄绫卷轴,道:“摄政王传来国书,大明愿与蒙古缔结盟约,如大明皇帝与阿勒坦汗之盟。大明与蒙古共击满清,大明恢复往日疆土,大汗为蒙古之主。大明收复北境后,会开放东口和西口通商。” 额哲大喜,命阿穆尔接过王义手的国书呈上来,迫不及待的展开看完。 国书上有蒙和汉两种字书写,条约内容写的清清楚楚。此国书不是之前王义所说的兄弟之盟,而是以大明皇帝的名义与蒙古藩国缔结的盟约。 额哲虽然心有些不快,但这才符合大明对蒙古的真实态度。大明从来没有把蒙古摆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当初与土默特一代雄主阿勒坦汗之间盟约也更像是封赏。以察哈尔今日的实力,确实没有资格与大明乃至满清平起平坐。 他放下国书,正待称好,听见阿穆尔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额哲知道阿穆尔有话要说,他不认为这份国书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出于对阿穆尔的尊重,他没有急于应允。话到嘴边,他换成自己更关心的事情,问:“摄政王此举正合我意,不知大明何时发兵?我等在草原如何配合?” 王义道:“摄政王并无具体命令。不过据我所知,因南京离塞外相距千里,摄政王担心误事,命陕西提督左大人主管塞外战事。” 他说话很灵活,有很正式的消息,也有看似无意透露的消息。 额哲听闻此言,看了阿穆尔一眼,神色有些纠结。 陕西提督左若在河套之战帮了他大忙,但左若与阿穆尔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快,让额哲很难处置。 去年冬天,左若曾向土默特和察哈尔各借了一千五百骑兵,负责疏通陇西商道。这三千骑兵在汉将李虎的统领下,装备精良。察哈尔部这一千五百骑兵有一大半是阿穆尔部落的人,那些人熟悉汉话,阿穆尔借他们出去,本意是为了便于蒙古人在汉地行事。 但河套之战,左若在黄河岸边屠杀了三千多漠东蒙古人,又驱走了阿穆尔布置在那支骑兵的统领。 左若杀漠东蒙古人时,河套大战尚未结束,双方胜负未分,额哲不好责怪他。河套之战结束后,阿穆尔提出收回那一千五百察哈尔骑兵,但左若在额哲的面前表示明军缺少骑兵,还想借用这支骑兵一段时间,额哲才得到明军鼎力相助,无法开口拒绝。 但当阿穆尔提出让骑兵统领高云归队时,左若却以高云不听号令,断然拒绝。阿穆尔的身份不能与左若的争吵,但在背后找额哲说了许多诛心的话。总而言之,大明的陕西提督左若有豺狼之心,不可不防。 ☆、第685章 左若诛心(下) 一列羊皮筏子和木船随着黄河浪涛摇晃,河中有些木船飘荡。 有人放牧,有人捕鱼,君子津渡口好一幅塞外江南图。 时隔一个月,明军士卒对周围的一切还是很好奇。浙东的山民从未见过草原,就像塞外的蒙古人从未见过大海。 左若俘获了七千过匹战马,不过暂时只能用来拉车。明军多数士卒们可以灵活的驾驭小舟,但即使面对温顺的战马他们也会束手无策。 李虎坐在离渡口不远的的草地上,一脸不耐烦的神色,一手拿着羊羔肉,一手拿着装满马奶酒的皮囊。 他正对面,几千匹战马正在散步,马上的骑士死死攥紧缰绳。 左若命他训练士卒的骑术,这可真是个苦差。一万五千人,有些骑术基础的只有三千人。在他看来,要把这三千人要训练出能上战场的骑兵,至少需要一年时间。但军中游击将军以上的武将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在草原逗留那么长时间。 冬天凡是当年追随翟哲南下的将士都知道,草原的冬天有多么恐怖。他们可以忍受,但那些来自南方的士卒们绝对忍受不了。 最迟十月,明军一定会重返关内。 这些日子,左若也没闲着,他抽空到和林格尔的汉寨和杀胡口外几座山寨转了一圈。当初修筑的工事还有痕迹,十年没人居住的山寨可以想象已经破败成什么样,他感慨野草生命力之强,没有拆卸的床板上也已是杂草丛生。 如果命这这一万多兵士把这里好生打理一下,一个月后那些地方便能适合人居住,但左若不会这样做。他撤到塞外不是为了逃避强敌,而是要让驻守长城边塞的清兵昼夜不得安歇。感谢漠东人留下了二十门铁炮,明军有实力对任何一座边塞发动攻击。 王义从蒙古人那里回来了,随行的还有些土默特人。 老远看见格日勒图的身影,李虎举着酒囊向他致意。 格日勒图在马上还礼。 就像阿穆尔对左若有戒心一样,左若对蒙古人也有戒心。但土默特格部日勒图的所作所为甚至改变了左若对土默特人的感观。 明军从关内带出来部分粮食,又缴获了漠东人的一些牲畜,但总体军粮不足。明军会骑马的士卒都需加紧训练,缴获的牲畜和马匹都没有人放牧。 没关系,这些格日勒图都能够帮助解决。李虎畅饮的马奶酒也是土默特人送过来的。不过,酒水有限,军中游击将军以上武将才能分一杯羹,李虎身为副将,才能开怀畅饮。 王义与格日勒图一起走进大帐拜见左若。 蒙古人的大帐里面铺了一层地毯,左若的的位置稍高,王义与格日勒图行礼后各自盘膝而坐。左若吩咐亲兵端茶,朝王义问:“额哲怎么说?” 王义道:“我看额哲对盟约反应很热烈,但阿穆尔阻止他。察哈尔人应该愿意与我大明兵马配合作战,但根据阿穆尔的说法,发动的战事必须要让察哈尔有利可图。” 左若哼了一声。 格日勒图拱手道:“左将军,我昨日才听说了一个消息,满清派出使者出塞了,正在阿穆尔营中。” 王义脸色骤变,格日勒图在路上没有对他说起此事。大明在北京城中布置了不少密探,但没人给他送来消息。 左若喝了一口茶,才缓声问:“额哲知道吗?” 格日勒图摇头,道:“这个不清楚,我时从巴塔大师那里听说来的,不过阿穆尔应该不敢隐瞒额哲。” 王义心有疑虑,道:“阿穆尔亲手捅死了皇太极的女儿,会劝额哲与满清议和吗?” 左若冷声道:“阿穆尔这个人太过奸猾,借给我的骑兵中也要埋钉子,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格日勒图匆匆赶来君子津,正是为此事忧心。 如果察哈尔与满清议和,土默特的地位就非常尴尬了。明军现在孤悬塞外,正如无根之木,他有投靠大明的想法,只怕无法说服托克博。没有察哈尔掣肘,满清有足够的手段分化土默特,俄木布汗还被囚禁在盛京呢。 格日勒图道:“漠北三汗都向额哲表示臣服,我与托克博也要向额哲献八牲了” 献出八牲,就是名义上臣服,土默特现在连大汗都没有,除了献八牲,也没得选择了。 左若玩弄手中的茶碗,道:“察哈尔如果与满清议和,就是我大明的敌人。”他转首朝王义,提高声调说:“你明日再回额哲的汗庭,告诉额哲和阿穆尔,察哈尔要是与满清议和,就是我大明的敌人。我不敢担保自己会在草原做点什么事情出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义犹豫,陕西提督没有权力对他下指令,陕西提督也没有权力决定大明对蒙古的策略。 左若没有顾忌王义怎么想,再转头问格日勒图:“你今日来这里给我通报消息,我便当你可以信任。如果我与额哲反目,你站在那一边?” 格日勒图没有半点犹豫,道:“土默特与察哈尔是世仇。” “好”左若赞赏的很于脆,又问:“托克博可以信任吗?” 格日勒图脊背发凉,左若这是要插手土默特内部事务吗?这不成,土默特人的事只能土默特人自己解决。他可以火并亲手杀了托克博,但如果引明军杀了托克博,土默特一定会四分五裂,没有人再信服他。 他想了想,说:“托克博不会与察哈尔人开战,但绝不会投靠察哈尔人。” “希望如此” 王义心有疑虑,但被左若的威势所迫,不敢表现出来。事已至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摄政王命左若在草原可临机行事,是怕耽误战机。他权当自己理解糊涂了,日后即使有事,也是左若在前头扛着。 左若说到做到,立刻下令明军管住了君子津渡口,不许任何土默特人和察哈尔接近明军大营。因为明军营内还有三千蒙古铁骑,其中一般是察哈尔人。 格日勒图当日返回归化,他有些后悔把这个消息过早透露给左若。托克博与他立场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观点——土默特部落不能再分裂了。 ☆、第686章 北方之暴(一) 阿穆尔送走王义后,再次返回汗帐。 额哲喜笑颜开,正拿着王义送过来的黄绫在看。 见阿穆尔进门,他放下手中东西,抬头问:“刚才你为何阻止我?”阿穆尔曾经背叛过察哈尔,但他仍然很倚重他。阿穆尔的部落有近四千骑兵,占察哈尔近两成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阿穆尔的部众懂得怎么与汉人打交道。 有了阿穆尔帮忙,察哈尔在与汉人的商贸中无需再倚仗土默特人。 阿穆尔躬身后再盘膝坐下,问:“大汗,你不觉得汉人的心意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实诚吗?” 额哲皱起眉头想了想,反问道:“汉人是汉人,察哈尔人是察哈尔人,他对我察哈尔人心意不诚,有什么奇怪吗阿穆尔道:“大汗莫要忘了,大明现在的摄政王曾经在草原呆过,他从草原起家,远比之前大明的掌权者了解蒙古。俄木布汗的妹妹是他的妾,他迟早会插手草原的。” 额哲伸手缓慢卷起黄绫,道:“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翟哲要不是足够了解蒙古,岂会在此时联络察哈尔起事,左若又怎么会放弃陕西加入河套之战?” 阿穆尔轻轻叹了一声,道:“河套之战是蒙古和大明合作的开始,也是结束” “何出此言”额哲讶然。 阿穆尔起身,摆动衣襟跪在额哲身前的地毯上,说出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左若在君子津渡口把四千漠东蒙古人沉入黄河,难道不是在折损大汗的威望吗?漠北蒙古人敬大汗而远之,正是畏惧大汗与汉人勾结屠杀蒙古人啊翟哲答应大明恢复往日疆土后开放东口和西口通商口岸,土默特人怎么办?他们一定还在归化。以他们对察哈尔人仇恨,加上乌兰的影响,那些人宁愿与明军合作,也不会臣服在大汗的帐前啊” 他神情激动,连用了几个问句,几句话如重锤敲在额哲脑中。 左若屠杀漠东蒙古人对察哈尔的影响确实很大,阿穆尔早就看出了其中的危害,甚至不惜想在河套与明军翻脸,以挽回察哈尔在蒙古的威望,但额哲不许。 两人看问题的立足点不一样。在额哲看来,察哈尔只是走在复兴的路上,没有大明的支持还什么都不是。 额哲自有主意,要想说服他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他细细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漠北三部不来朝服,原因很多。从前先汗在世时,察哈尔被女真人压制,逃到漠北也无人接应。车臣汗死在归化,我被迫屈服于满清后,皇太极把阿鲁喀尔喀一部分人抽入蒙八旗,一部分人重新驱回漠北,那些人避漠南如蛇蝎,如不遇见抵挡不住的灾难,绝不会再回漠南了。并不全是汉人的原因。” 阿穆尔见额哲不听劝,心中忧愤交加,膝盖跪在地毯上纹丝不动,抬起头问:“若满清向大汗求和,大汗愿意接受吗?” “满清求和?”额哲突然哈哈大笑,“爱新觉罗族要不是走投无路,怎会向我求和?” 他心中迸发出无可比拟的畅意。 阿穆尔被额哲笑的心里有些发毛,壮着胆子咬牙道:“清廷的使者索尼在我部落中,求见大汗。” 额哲的笑声戛然而止,双目死死盯着阿穆尔。 阿穆尔心中无愧,与大汗对视丝毫不惧。 半晌之后,额哲语气松软,道:“你既然接待了索尼,又向我引荐,一定是赞成蒙古与满清议和了。” 阿穆尔松了口气,道:“不错,满清许诺放开东口和西口的通商口岸,不再限制粮食和铁器进入草原,同时承认大汗为蒙古之主。” 这是无法拒绝的条件,至少在阿穆尔看来是如此。 额哲眯着眼睛陷入沉思,许久没有答复,他陷入艰难的纠结中。 阿穆尔再劝道:“满清和大明,无论哪一家兴起,对蒙古都不是好事。大汗唯有利用满清与大明对峙,壮大察哈尔实力,先统一草原蒙古部落,效仿当年先祖成吉思汗的兴起之路,待蒙古强势时,再图谋天下。” 这番话点到了关键之处。额哲砰然心动。 细细想想,天下大势与当年何其相似矣。当年金宋南北对峙,成吉思汗在草原兴起,建立了强盛无比的蒙古帝国每一代蒙古的大汗最不缺少的就是雄心。 “好”额哲当断则断,猛然抽出腰间弯刀,快如闪电砍去案桌的一角,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花了十年,洗净了皇太极带给我的耻辱,也能再等十年,把耻辱还给爱新觉罗家族,只要多尔衮答应把大元的传国玉玺还回来,察哈尔愿与满清议和。” 被迫献出大元的传国玉玺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超过了大妃被皇太极的女儿毒死带来的痛苦。 阿穆尔理解大元传国玉玺对黄金家族的意义,跪在地上道:“我就与索尼商议。” 额哲挥出手臂道:“若多尔衮答应,下次索尼来时,直接把玉玺带回来吧,若多尔衮不答应,你让他也别再回来了。” 阿穆尔口中答应:“是” 他躬身爬起来,退出大帐。走出汗帐大门,他藏不住心中狂喜,咧开嘴角大笑,但又怕额哲发现他的心思,不敢笑出声音来。 因河套大战的胜利,一朝洗清耻辱,额哲对大明产生了一种感激和依赖的心理。他很怕自己无法说服大汗,费尽心思思考说辞。果然,长生天不负他的苦心。 额哲比他父亲林丹汗强,能屈能伸,又能听得进去劝谏,能振兴蒙古也未可知。 阿穆尔从前在朵颜草原时,索尼曾经担任过沽源城的守将,两人有过几面之缘。索尼一找上门来,他立刻猜到满清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皮靴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阿穆尔回帐时脚步轻松,他料定满清会让步,“传国玉玺在多尔衮眼里应该比不上满清的国运重要吧” 阿穆尔走后,额哲兴奋的情绪平息下来,才得空思考察哈尔与满清议和后带来的问题。 君子津渡口的明军怎么办?归化城的土默特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第687章 北方之暴(二) 从西边走过来的马队队伍松散,头马的脖子上系着的铜铃随着马儿的脚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点缀旅途的无聊和单调。 在王义听来,那铃声本身就是一种单调。 他熟悉漠南草原的每一座山岭,摄政王派来他草原绝对没有选错人。 察哈尔人的汗帐就在前面,巡逻的察哈尔骑兵已经回去通报了,额哲该奇怪自己这么快又回来了。 他深深的感觉到,左若是一头无法束缚的豹子。摄政王正是看重他这点才会派他到北方吧。 一列骑兵迎上来,他看见了阿穆尔,那个狡猾的察哈尔人。 阿穆尔老远便发出爽朗的笑声,喊道:“王兄弟,您又回来了,这次有什么好消息呢” 王义强打精神,敷衍道:“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我这不是又来了吗” 自昨夜与索尼密谈一夜后,阿穆尔眼下非常关心明军与清兵的战事进展情况,他旁敲侧击的问:“摄政王又传书来了?” 王义道:“我有急事要禀告大汗” 阿穆尔陪着王义身侧,追问:“左提督有什么计划吗?”说话的时候,他紧密注意王义的表情动作。 他的意图太明显了,加上王义今日心中有事,自然策马稍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重复道:“我有急事要禀告大汗。” 阿穆尔察觉到王义对自己有些许敌意。 两队骑兵进入汗庭,汗帐骑兵引王义去汗帐,阿穆尔紧紧跟随。 额哲今日无心外出,昨日心情激荡下做出那个决定后,他一直心神不宁。听说王义间隔一日再次来访,他本能的感觉一定与议和有关。 王义进入汗帐,阿穆尔作为额哲最信任的臣子,很自然的紧随着他走进去。 “拜见大汗”王义行礼,道:“昨日我返回君子津,听说了一件大事,必须要与大汗商议。” 额哲大刀阔马坐在主座,问:“何事?” 王义道:“请大汗摒退左右” 额哲往外看,见只有阿穆尔一人跟在王义身后,说:“这里没有外人,阿穆尔是可以信任的人。” 王义欠身道:“事关重大,请大汗谅解。” 额哲尚未答应,阿穆尔知趣告退。 王义扭头目送阿穆尔出门,大帐的帘子重新闭上,重新转过身来问:“大汗,近日是否有人向大汗进言请察哈尔与满清议和?” 额哲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脸上神色不变,连深呼吸数次,才掩饰住心意,故意平静道:“王使何出此言?本汗昨日才拿到大明的结盟国书,岂会与满清议和?” 他太平静了过犹不及 王义虽不是能臣于吏,但他能被翟哲派出来出使蒙古,也不是庸人。见额哲这般反应,他知道阿穆尔已经向额哲进过言了。 哎……他心中微叹。如果额哲心中没鬼,自然不用这般掩饰。 “大汗,我大明将士为助察哈尔人在河套流血,其中情义无需多言。”王义言语中有些心灰意冷,确实是心中真实感受,“如今有小人进谗言离间察哈尔与大明的关系,大汗一双慧眼,当能看透雾霾。左大人让我给大汗带句话,察哈尔若是与满清议和,那便是我大明的敌人,从前重重一笔勾销,往后只有战场上见了。” 额哲心头震惊,他昨日才做出来的决定,不知怎么这么快消息就传到左若的耳朵里。 “蒙古人果然信不得”王义看额哲惺惺作态,心中生出与左若一般的想法。他觉得自己这趟出使完全失败了,同时为死在河套的明军不值。 额哲怒喝道:“谁人胡说八道”昨日之前,连他都不知道清廷派来使者,草原只有阿穆尔知道察哈尔要与清廷议和。 躲在大帐门口的阿穆尔偷听见额哲的怒吼声,恨不得闯进去听听王义到底说了什么。 王义想起出发前左若的嘱咐,看事已至此,把心一横,道:“若无此事,左大人说他愿亲自来汗庭向大汗致歉。若有此事,左大人请大汗想想,不管满清答应了大汗什么条件,如果大明在草原与察哈尔反目,那些条件还能算数吗赤裸裸的威胁之后,再补一刀。 额哲抓狂。 往日左若敢对他如此强硬,他一定会针锋相对。但河套之战过去不及一月,议和之事尚无定论,让他进退维谷。 狂暴之后,他还是坚决矢口否认道:“是左将军听信小人之言了” 王义默不作声。 额哲脑子慢慢转过劲来,知道无论议和之事成不成,他此时都不能露怯,强硬道:“我与满清仇深似海。左将军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听见风声便以为暴雨要来了。察哈尔绝不会与满清议和。” 王义低头道:“若真是如此,小人就放心了,小人这就回去禀告左大人。” 额哲怒道:“若大明疑我,不用再提盟约了” 王义只是使者,身份低微,不敢再与额哲顶撞,只能告退。 出门时,他看见候在门口的阿穆尔,讪笑一声,大踏步离开。天色将晚,他此行护送的骑兵都是汉人,往西不远便有土默特人的营地,格日勒图率本部骑兵在那里接应。 阿穆尔目送王义出汗庭,直到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见汗帐里仍然没有声响,他壮着胆子掀开门帘的一角走进去额哲正看着门口发呆。 阿穆尔小心翼翼行礼,道:“大汗” “左若已经知道了”额哲被惊醒,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阿穆尔。 阿穆尔心中一颤,忙摆手道:“大汗,不是我。明廷在北京城中布置了无数密探,他们十有八九从北京城得到的消息。” 此刻的额哲已经冷静下来,想到阿穆尔与左若差点反目,实在没有把消息泄露给左若的理由。 “现在怎么办?”短短两日,额哲只觉得草原本来明朗的形势变得无比复杂。与满清议和,就要与大明成仇敌,没有第三条可走。 他把刚才王义说的话转述一遍,道:“左若性情刚烈,若知道我与满清议和,只怕要对察哈尔不利。” 阿穆尔沉思片刻,道:“大汗既然否认了,不如请左若过来当面把此事说明白。” “请他过来?”额哲抬头时见阿穆尔露出狰狞的笑容。 ☆、第688章 北方之暴(三) 汗帐外面传来牛哞哞和马匹的嘶鸣,在安静的能听见粗重喘息的大帐中,那些声音是如此清晰。 察哈尔打了胜仗,牲畜的叫声中也充满着欢乐。 额哲木然坐在地毯上,他的对面,兴奋的阿穆尔更像是蒙古大汗。 “不行” 额哲的声音虽轻微,但意思明确。 他思考了,他做出了决定。 “大汗”阿穆尔头上青筋迸起,“察哈尔要统一草原,土默特、漠东、漠北所有的部落都在拜伏在大汗脚下。大汗迟早要对土默特动手,迟早要与大明决裂。” 额哲笑了,他竟然笑了。 “阿穆尔,我成不了你希望的大汗” 他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黄金酒樽,放在桌角,伸出粗糙的食指指着它,说:“你给我倒杯酒吧” 大帐的角落排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汉人的烧刀子、竹叶青,蒙古人的马奶酒,还有从极北之地贩运过来的烈酒。 阿穆尔知道大汗最喜欢的还是蒙古人的马奶酒,浑浊的液体中泛着气泡,有些酸味和臭味,那才是蒙古人的味道啊。 他取了一个陈旧的皮囊走到额哲身边,稳稳的注满酒樽。 额哲道:“阿穆尔你知道吗?我让你杀了马喀塔。”马喀塔就是皇太极的女儿,大清的格格。 “她给我生了个儿子,我还是很恨她。”额哲的声音很平和,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恨意。 “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对左若下手,他对我不敬,他确实有实力和资格对我不敬。” 额哲端起黄金酒樽,把一整杯子的马奶酒灌入嘴巴,有些浆汁落在黑黄相间的胡须上。 “我杀了左若,察哈尔蒙古从此失信于天下,再没有一个朋友。” 他把空荡荡的黄金酒樽放回桌子,说:“察哈尔与满清议和,这是察哈尔的自由,与左若无关。在草原,明军不会蠢到来招惹我们。” 酒囊很满,阿穆尔必须小心双手扶着,防止酒浆从封口处溢出来。他可以向大汗进言,但不能替大汗做决定。 看见拜访在面前的空杯子,他重新往里面倒满酒。 额哲挥挥手,道:“就这样吧,索尼回来之后,我再派人通告左若。” 阿穆尔封好酒囊的口,转身把它放回大帐角落的架子上。 额哲道:“我会把那一千五百骑兵召回来那是左若的主意,不是翟哲,我了解那个汉人,他是一个知道忍让的人。” 阿穆尔告退。 走出大帐时,夕阳已在天边,草原被浴在金黄色的光辉中。漠东蒙古俘虏在察哈尔骑兵的看管下放牧、挤奶。 草原一直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如果是林丹汗应该会听他建议吧。 他想了想。察哈尔和明军之间夹着土默特部落,明军少骑兵,左若应该不会那么冲动和愚蠢…… 王义要在归化城过夜, 归化城今不如昔,但仍然是草原明珠,在这里,他是贵客。 没有汉商,土默特人把牲畜赶入城内,街道上随处可见牛马的粪便。远道而来的蒙古人在蜷居在各个角落,为没能买到合适的货物骂骂咧咧。他们最需要的是茶和盐,草原人离开这两样东西根本活不下去。 王义从俄木布汗的府邸前通过,那里是空着的,托克博和格日勒图都不敢住进去。 格日勒图把他带入自己的府邸,陪着吃完晚饭,留下侍从告辞离去。 夏天,太阳落山之后,草原是个舒坦的地方。 王义彻夜难眠,他在想,摄政王会希望局势朝那个方向发展。夹在额哲和左若之间,他能做的真的很有限。不管怎么说,摄政王一定不希望大明与蒙古成为仇敌。 第二天半上午,烈日还没来的及把草叶上的露珠化作蒸汽,从托克托方向来了一队骑兵。骑士身上黝黑的盔甲黯淡无光,土默特人现在都知道,那是最好的盔甲。 格日勒图正把王义送到城外,几个斥候匆忙来到他身边压低声音禀告消息。 格日勒图笑对王义道:“你不用回去了,左大人来了” 王义很惊讶,左若连一天也等不及吗? 格日勒图指着身边的斥候道:“他告诉我,左大人正午到达归化。” 那斥候向王义行礼,道:“左大人正在途中,命我前来报信。” 王义摊开双手,道:“那就回去吧” 正午过去半个时辰,斥候来报,大明陕西提督左若已到归化城外。托克博、格日勒图和王义齐出城迎接,土默特摆出三千骑兵列队。 三千骑兵列好整齐的队伍,又等了一刻钟左右,远处打着明军旗帜的骑兵出现在视野中。左若只带了两百骑兵,都是汉人。汉骑都身披盔甲,他自己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布衫。 “左大人”托克博和格日勒图均下马行礼,他们在陕西都曾在左若麾下效力过,理当如此。王义是客人,跟在两位土默特统领之后。 左若翻身下马,一只手啦一个人,颇为热情的扶住托克博和格日勒图,说:“土默特人与汉人是一家。”他此时说这番话,很值得回味。不过,他曾在土默特部落效力过,谈及旧情也不突兀。 王义没想到左若会这般热情。 汉骑队形紧密,走向归化城,两侧是土默特骑兵。 左若一路看过去,土默特骑兵受曾经汉部骑兵的影响,队列整齐,有那么点意思。 一行人走入归化城,先前杂乱的街道已被清扫一空。左若的地位比王义要高的多。从前,大明的边镇总督能决定蒙古部落的兴衰,托克博和格日勒图是以觐见大汗之礼拜见左若。 托克博的府邸装饰豪华,被用作接待左若。 几人分宾主坐定,左若开诚布公道:“我与土默特有十几年的交情,这次来归化,是借个地方。”他冷笑一声,接着说:“察哈尔有人忘恩负义,我要与额哲面谈,烦劳你们土默特居中做个东。” 托克博资格老,与格日勒图使了个眼色,起身道:“左大人,何必客气,大人到了归化就像回了家。察哈尔、土默特与大明三方合作,才取得河套大捷,额哲大汗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左若神色稍霁,说:“希望如此。”他侧首对躲在后面的王义说:“王义,你明日去察哈尔汗帐传话,就说我在归化等额哲大汗一聚。” 王义忙站出来答应。他心里有些畏惧左若,不敢出言反对,但额哲能来归化吗? ☆、第689章 北方之暴(四) 王义再出使时,与昨日大不一样。 彩色的旗帜在烈日下招摆,五百骑土默特兵相随助势,托克博在一边陪同。 使团太阳未起时出发,正午之前到达察哈尔汗帐。 托克博不是想在察哈尔面前显摆威风,而是要让察哈尔认识到土默特在这件事情上中立的态度。 土默特的公主嫁给了大明的摄政王,但土默特还是蒙古部落。 两人一路闲聊,王义与托克博不算太熟。他在归化城呆了这些日子,知道托克博在土默特比格日勒图的威望高。 察哈尔的巡逻兵初始发现他们时,以为土默特人前来拜见大汗。汗帐骑兵前来问询,托克博上前答话。他们才知道那个山羊胡子的汉人像个无法摆脱的幽灵阴魂不散,一连三日来到汗庭。 昨日汗帐附近的护卫都听见了大汗对这个汉人的吼声,他们朝王义的方向耸了耸鼻子,不像从前那么友好。 王义在马背上左顾右盼,一直走入汗庭也没有见到阿穆尔的身影,反而有些不习惯。土默特骑兵留在外围驻扎,王义与托克博随汗帐护卫入内。 阿穆尔正站在汗帐前的绿草地上迎客,大汗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不必再探听王义的口风了。 托克博与阿穆尔也不算熟悉,朝他行了一个蒙古礼。 王义发现托克博好像对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土默特人历经剧变,他能留下来,也许正是这个原因。 阿穆尔先朝托克博回礼,再向王义拱手,微笑道:“大汗在等着你。” 三人一同入帐,大帐中有两排蒙古武士分列左右。王义带来了这么多土默特骑兵,额哲也用正式接见使者的礼仪。察哈尔是蒙古的宗主国,不能在土默特任面前丢人。 这次王义不敢再提及摒退左右之类的疯话。 蒙古武士持刀穿甲,虎视眈眈。王义扫一眼便知道那些盔甲和长刀都是大明送的。他心中愤愤不平,摄政王费尽心思把江南的盔甲和戚刀送到塞北,没想到给了没有良心的豺狼。 他没有落座,挺胸上前,径直行礼说出来意:“参见大汗,因近日察哈尔与大明有些误会,大明陕西提督左大人到归化请大汗前往一聚。” 托克博跟在他后边接话解释道:“左大人昨日午后到达归化,眼下正在我府中。” 额哲咂吧咂吧嘴,摸了摸下巴蓬松杂乱的胡子,问:“左大人是来向我致歉的吗?” 王义最见不得额哲傲慢的模样。他胆子不大,但在额哲和左若两人中,更怕后者。蒙古人的大汗管不了汉人。 使者许多事情要灵活处理,他壮着胆子自作主张道:“若大汗与大明结盟,左大人会致歉的” “哈哈哈……”额哲的笑声很突兀,到最后笑的喉咙发于,“左大人要真有诚意,可来察哈尔汗庭,我准备好了羊羔肉和美酒。” 王义撇撇嘴,大帐中安静下来。 托克博往后缩了缩,这与他没有关系,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表示土默特中立。 王义换了一个说法:“归化是漠南草原的明珠,左大人请大汗去归化是为了商议大明与蒙牛会盟,也好让土默特部做个公证。” 额哲道:“我是蒙牛的大汗,蒙古与大明的会盟不该去归化。” 双方陷入僵局。 额哲此举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托克博心里不快,这是对土默特人的不信任。但昨日王义才来转告了左若的警告,额哲心中有事,不敢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王义见额哲主意已定,无可奈何,道:“既然如此,大汗请把国书给我,由我转呈给摄政王。” 额哲自觉颜面无光,说:“我近日要率部开拔漠东,察哈尔还有一千五百骑兵在河套,请王使回去转告左大人,放我部众回家团聚吧,他日再有战事,我再让他们到左大人麾下效力。” 漠东蒙古战败,察哈尔人的草原变得广袤无边。与满清议和后,随处可以是他们的牧场。额哲不愿再与土默特和明军临近相处,再见时有各种不自在。 满清虽然答应放开东口和西口通商,有明军驻扎在托克托草原,杀胡口估计开不了。 王义哪敢对左若提及这件事,他没能把额哲请到归化,回去已是脸面无光,再给察哈尔当说客,岂不是自找倒霉么。他断然拒绝:“此事只怕需大汗专门派人转告左大人。” 额哲想到王义这都一连跑了三天了,察哈尔部落一直对左若那边不冷不热,连个出面的人都没有,确实不妥。 察哈尔迫于形势与满清议和,也要与大明好聚好散。他向后面的阿穆尔招手,吩咐道:“阿穆尔,你明天替我去拜见左大人,顺便把察哈尔骑兵带回来。” 阿穆尔上前,站在王义身边,口中答应。 诸般事情都有了结果,但都不如意。 王义无话可说。额哲拒人于千里之外,收回察哈尔骑兵,从此与大明桥归桥路归路。 他心中愤懑,恨自己没本事改变大局,又恨察哈尔背信弃义,拱手告辞:“既然如此,在下告辞。” 额哲笑着招呼:“在我们蒙古人的部落中,来者都是客,王使与托克博尝尝我们察哈尔人的马奶酒再走不迟。” “不用了”王义长叹一声,扭头走出大帐。他这般拒绝没有给托克博留余地,但托克博多少知道些其中的秘闻,心里不怪王义。他没忘记分别给额哲和王义各自行礼告别,转身紧跟着王义走出去。 额哲收敛笑容,指着两人的背影对阿穆尔说:“替我送送他们。” “遵命”阿穆尔快步跟出去。 王义走出汗庭,环视周围见察哈尔人丁兴旺,牲畜满草原,想到这都是拜河套大胜的结果,朝身边的托克博说:“我们汉人以信义为本,察哈尔就像墙头的孤草,东摇西晃,离覆灭已经不远了。” 托克博沉默不语。 公道自在人心。河套大胜后,明军只取了战马和粮草,漠东蒙古联军储备在归化作为补给的牲畜一半都归了察哈尔。额哲这样做,他也看不过去。 “王兄弟”后面传来招呼声。 王义扭头,看见阿穆尔正快步而来。 “王兄弟”阿穆尔手里拿着一卷黄绫,走到近前递王义,道:“这是大明的国书,大汗命我交给你。” 王义脸色铁青,问:“大汗是不愿意与大明结盟了?” 阿穆尔笑道:“察哈尔不与大明结盟,也不与满清结盟,蒙古人不掺合中原的战事。” 王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讥讽道:“漠东人把你们赶到河套时,你怎么不这么说?” 阿穆尔见王义发怒,心里很是好笑,反问道:“我们察哈尔没有帮你们大明吗?陇西商道畅通,没有我察哈尔的功劳吗?蒙古不是大明的藩国,双方各取所需而已。”王义在草原半年,就像是翟哲的传声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能力。阿穆尔对他只是表面尊重,心里没把他当回事。 “好个各取所需而已”王义气极反笑,“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摄政王,他日大明强盛时,你不要跪在长城外乞求。” 此言戳到蒙古人的痛处。阿穆尔骤然色变,道:“王使,慎言,莫忘了这里是草原,这里是察哈尔的汗庭” 托克博拉了拉王义的衣袖,朝阿穆尔拱手告辞,两人快步离去。 五百土默特骑兵列队疾驰远去。出了察哈尔汗庭七八里路远,王义向托克博致歉:“劳累你们陪我饿着肚子回来托克博只是简单的笑笑。草原的大好局面短短数日变成危机四伏,他在为土默特人担心。 阿穆尔怒气冲冲返回大营,边走边骂道:“汉人太过无礼了” 半里路外,额哲站在大帐门口,遥看三人。他听不见那三个人说了些什么,看架势好像发生了不快。 既然决定了,那就坚持走下去吧,依靠大明实现不了黄金家族的梦想。 他期待满清与大明拼个你死我活,十年二十年分不出胜负,让他完成统一蒙古的伟业。只要两口通商不禁运铁器盔甲,统一蒙古不会太遥远。 为了不过分得罪大明,他准备先消化和吞并漠东蒙古部落。土默特人在归化跑不了,漠东蒙古可是出了一位满清的太后,那些人走投无路时很可能会加入满清的蒙八旗。 他回到大帐中,满腹心思,见阿穆尔掀开门帘走进来。 “大汗,明日我独自去归化,左若一定不会答应放察哈尔骑兵回来,不如大汗起兵相随,逼左若让步。”阿穆尔见过李虎麾下那些骑兵的装备,精致的链子甲,吹发立断的戚刀,令人垂涎三尺。他怕左若只放人,不放装备。 额哲迟疑片刻,道:“如此一来,双方就撕破脸了。左若强留察哈尔骑兵不但无用,还是隐患,难道那些人还会听他的号令对察哈尔不利吗?” 阿穆尔忧心忡忡,“就怕他指使我察哈尔勇士杀入陕西,为大明拼命。” 察哈尔与满清议和之后,左若只能从杀胡口或者陕西入塞。额哲想到此处,道:“明日你且先去说,如果左若不答应,我再起兵前去要人。” 他不愿与明军兵戎相见。 ☆、第690章 北方之暴(五) 天色将黑时,阿穆尔和王义到达归化城。 西方的天边还残留最后一抹红,像美人红唇,又像鲜血淋漓的伤口。血红很容易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河套漠东蒙古人的血还没有于涸吧。托克博伸手按住额头远眺,大明与察哈尔人都很强硬,土默特该怎么办? 往日的这个时候,归化城的城门已经关上了,不过规矩都是人定的。 土默特骑兵没有点火把,城头的守卫在昏暗的光线中辨别出土默特部落的旗帜。西城门大开,城头点燃熊熊篝火,空气中散发了一种熏臭味。 草原明珠不过是个肮脏的城市。 归化城里的蒙古人喜欢把于枯的牲畜粪便扔进火堆里,这样不但可以节省木头,还免除往城外搬运粪便的麻烦。没有了汉奴,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时,他们学会了节省资源阿托克博的骑兵四人一排,纵行缓慢穿过城门,城头和两侧的守兵神情紧张。看守城门的头目直到看见托克博在马上安稳的身影才暗自松了口气。 草原还什么都没发生,土默特人加强了归化城的戒备。 格日勒图今天一整日都在托克博府邸陪左若,与左若这样的人说话很累,他能想出来的话题都差不多说光了,终于等到托克博回来的消息。 归化大半的街道沉浸在昏暗中。从前,汉人的商铺敞开时,这时候还很热闹。 骑兵穿过冷清的街道。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喝骂声,正前方一片火光中,四个土默特武士正在挥舞鞭子抽打几个醉鬼。 那个醉鬼口中含糊不清,一边用胳膊格挡鞭子,同时还在扭动腰肢,像在跳醉八仙一般的舞蹈。 见到托克博的马队过来,土默特武士恭敬侍立道边。一个醉鬼冲着托克博的马头走过来,托克博侧首的护卫催马上前,狠狠一鞭子抽打在那醉鬼的肩膀。长鞭带着一股旋风卷向那个醉鬼,竟然把一百多斤的身躯狠狠的带起来抛向路边墙角。 托克博连眼皮也没抬起,下令:“把他们全都驱除出去” 路边侍立的土默特武士拱手答复:“遵命” 醉鬼们不是土默特人。每一年,都会有些遥远部落的蒙古人千里迢迢驱赶牲畜搬运皮毛来到归化,然后把所有的货物换成美酒,沉浸在几个月的迷醉中不可自拔。他们歌唱、他们舞蹈,然后他们一无所有,沦为强盗。 归化城是一座开放的城市。王义很明白,当土默特人驱赶外人时,就是在为战争做准备了。 这就是草原,土默特人必须要用刀子维护归化城的地位。 他们来到托克博的府邸前时,里面已经亮起了灯火。 托克博的管家候在门口,仆从过来接过托克博和王义的马匹的缰绳。他们今天都只吃了一顿饭,早已饥肠辘辘。 托克博与管家小声嘀咕了几句,知道左若和格日勒图已经用完晚饭了。 左若一天没出府邸。他谢绝了土默特人送过来的侍女和仆从,他的住处由汉人侍卫守御。 王义朝托克博招手,他虽然饥饿,还坚持说:“我要先去见过左大人。” 托克博点头:“我也去” 两人正在门口说话时,一个魁梧的汉子大步从门口走出来,格日勒图隔着十几部远喊道:“原以为你们今日不回来了。” 如果额哲顺利接受邀请,按照礼仪,察哈尔人今晚应该举办一个篝火晚会欢迎土默特人。 王义朝格日勒图轻轻摇了摇头,格日勒图后面的声调迅速降下来。 不好的消息,会带来不好的心情。原来,他们都有些畏惧左若。 托克博命随行骑兵回归驻地歇息,格日勒图走在前面,三人前往左若的住处。 守在门口的明军见三人到来,先向里通报,接到左若的命令后才放三人入内。院子里很安静,这是托克博的家,现在他感觉这里多了一份肃穆的气息。 左若正坐在堂屋正中。他右手侧点了一盏油灯,形如一朵盛开的火焰。蒙古人很少用油灯,这盏精致油灯还是汉商送给托克博的礼品。 王义快步上前:“参加大人” “怎么,今日不顺利吗?”左若见这几人的神色,把情况猜了个七八。 “正是……,”王义长话短说,把在察哈尔汗庭中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他不敢添油加醋,也没有掩饰察哈尔人的傲慢。 托克博、格日勒图和王义三人都是垂着头,他们不知道左若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王义说完等了片刻,只听左若说:“今日辛苦你们了,待明日察哈尔人到了归化再说吧。” 三人告退。 托克博和格日勒图的心思都很沉。草原没有人希望察哈尔与大明闹翻甚至开仗,包括察哈尔和明军自己。 王义很饿,用完晚膳后,辞别二人回到住处。 明日阿穆尔到归化,就能见到结果了,不过要说左大人会想察哈尔人让步,他死也不会相信。 整个夜晚,土默特人在归化城满大街的驱赶其他小部落的牧民。 骑兵们威胁加恐吓:“归化城快要打仗了,再不走就会用鲜血养肥漠南的青草。” 朝阳升起时,土默特人往归化城周边召集部众,集结兵马。察哈尔人和明军还没动,土默特人如临大敌。 托克博和格日勒图早晨先来拜见左若,然后下令归化城内戒严。王义也是一大清早就来到左若这里,他两只眼睛都是肿起来的,昨夜没有睡好。 上午,土默特骑兵不断集结向归化。 午时左右,密切关注东边草原的斥候前来禀告:“五百察哈尔骑兵正朝归化而来。” 托克博立刻来告知左若。 五百骑兵昨日王义去察哈尔汗庭带去了五百人,今日阿穆尔来归化城也带了五百人,这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左若没有发怒,额哲拒绝了他的邀请,就是不给他情面。他一直觉得自己比摄政王更了解蒙古人,在草原,想要的什么东西最方便方式是抢夺。 托克博辞别左若后,亲自率兵往东边草原迎过去。土默特是归化城的主人,他要尽地主之谊。 大约半个时辰后,迎接的和赶来的两列骑兵到达归化城外。 两队骑兵泾渭分明,土默特骑兵都身披盔甲,察哈尔人都是布衣。阿穆尔没有让部下带一样大明送给察哈尔的武器。 午时过去,正是吃饭的时候,托克博把察哈尔人交给格日勒图,前往请示左若。 今日,左若居住的院子中清扫的尤其于净。侍立在门口的明军士卒穿甲佩刀,威武雄壮。 汉人与蒙古人对肮脏的承受能力完全不同。托克博每次走进院子,都为自己府邸中其他地方的肮脏感到自惭形秽有这么一帮人在家里,他睡觉也不能安稳,只期盼这件事赶快安稳结束,好恢复平静的日子。 “大人,察哈尔远道而来,我已经准备好酒宴,请大人赴宴召见阿穆尔。” 左若瞅了瞅托克博,问:“到了吗?”又问:“昨日额哲给你准备酒宴了吗?” 托克博心中咯噔一跳,左大人不是这小气的人啊左若没让他继续猜想下去,接着说:“你让阿穆尔过来吧,这几天也烦够你了,我办完事情就走。”他声音很平静,好似在托克博心中无比复杂的谈判只需片刻就会结束。 托克博顿了顿,不敢反驳,转身出去。 不一会功夫,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喧闹声。 左若回到堂屋的主座坐下,追随他多年的亲兵分别侍立两侧。 王义先进来:“大人,察哈尔使者阿穆尔求见。” 左若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他们”是指托克博、格日勒图和阿穆尔三人。 木门大开,阿穆尔走在前面,托克博和格日勒图跟在后面。阿穆尔带了一顶深灰色的帽子,挡住了微秃的头顶。 “拜见左大人”他脸上皱纹如黄土高原上密集的沟壑,笑起来,那些沟壑就更深了。一个老人脸上的皱纹在预示他的智慧。阿穆尔觉得草原没有人比他更有智慧了。 “你想召回我部众的察哈尔人吗?” 左若问的很直接,阿穆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说:“察哈尔即将迁徙往漠东,察哈尔人帮了大明半载,大汗心怀仁慈,不想让部众长期妻离子散,所以……” 左若温和道:“我部士卒去年到陕西,也已快一年没有见亲人了。” 阿穆尔道:“大人为大明而战” “阿穆尔,如果我不愿放他们回去呢?” “大人,他们是察哈尔人啊”阿穆尔感叹,“大人能绑住他们战马的四蹄吗?” 左若笑了,“他们已经不再河套了他们已经听我的命令前往甘州中护卫去了。”甘州中护卫邻近兰州,陕西不少义军被清虏驱赶藏在那附近。 听见此言,连格日勒图和托克博都吃了一惊,那支骑兵也有一半是土默特人。阿穆尔脸色变幻,突然厉声道:“请大人立刻召他们回来。” “你以为自己是谁?” 阿穆尔双目快喷出火来:“左大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蒙古人的草原。大汗只需传一个命令过去,察哈尔人不但不会再听你的号令,还会成为你的麻烦。”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左若张开双臂,“草原吗?这只是托克博的府邸啊。” ☆、第691章 北方之暴(六) 无论王义带来了怎样威胁的言语,阿穆尔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念头相信左若会在草原与察哈尔人反目。 这是草原啊 皇太极倾尽满清全国之力,历经三次西征才迫降察哈尔。为了不激起蒙古人反抗,他甚至不敢对额哲下狠手,只是恩威并施,囚禁住黄金家族的最后一位大汗。 明太祖把北元驱回草原后,几百年里,这里兴起过好几个部落,但从来没人敢对黄金家族的嫡系下毒手。 明军万人,孤悬塞外,除非愚蠢并且狂妄到极点的人,才会同时树立两个强大敌人。 左若狂妄但不愚蠢。 阿穆尔没有理解透彻左若话中意思,拱手道:“十几年前,我与大明摄政王有过几面之缘,当时在河套,他给我烤黄河的鲤鱼。左大人,察哈尔不愿成为大明的敌人,请大人三思。” “是吗?”左若半边肩膀斜靠在椅子上,他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傲慢,“听说额哲要与满清议和是你的主意?” “是又如何?”阿穆尔直视左若,“那是察哈尔的事” “我本想困住一头虎,没想到只能宰杀一条狼”左若抚掌,“拿下阿穆尔” 他话音未落,中间的托克博、格日勒图和阿穆尔心肝都快要飞出来了。“刷刷刷”各自抽出弯刀,三人背靠背呈“品”字形站立。 侍立在两侧的明军动作更快,戚刀如林,晃的人眼睛发花。 明军士卒刀锋只朝向阿穆尔,看上去竟像要取阿穆尔的性命。阿穆尔年老体衰,哪能反应过来,托克博情急之下帮他格挡了一刀。明军士卒见状毫不手软,竟然有两柄刀直接刺向托克博。 戚刀比蒙古人常佩戴的弯刀要长一尺,围殴下占尽优势。托克博武技不错,手忙脚乱挡住两刀,突然眼前亮光一闪,一柄戚刀的刃口离他的面门不及一尺。他心中大叫完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寒光顷刻间消失不见,明军侍卫分立两侧。场面挥舞安宁,两个明军侍卫各揪住阿穆尔一边肩膀,把他按跪在左若面前。 阿穆尔右脸有一片青肿,是刚才在反抗时被人用刀背击中。左若事先下令不取人性命,否则托克博和阿穆尔早已横尸当场了。 还是格日勒图见机快,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把刀扔到地上,侍卫们没找他麻烦。 “左大人,你这是于什么?”托克博右手紧攥弯刀,他知道这柄弯刀现在保护不了他,但他不会放下。 左若和颜悦色道:“托克博,是孩儿们无礼了,我只是借你一块地方。” 托克博还想说话,见左若的脸转向阿穆尔,口中嗫嚅,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 阿穆尔强项不低头,喊道:“左若,你要杀我,不怕大汗让明军在草原全军覆没吗?” 左若翘起皮靴:“你觉得额哲会为了你让我全军覆没吗?” 阿穆尔长大嘴巴,脸色惊恐:“你不能杀我” “摄政王为了烤鱼?呵呵”左若弯下腰来,“我也想给你烤鱼吃。”他吩咐那两个侍卫吩咐:“堵住他的嘴巴”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托克博和格日勒图说:“叨扰了你们几天,不要见怪,这个人我要带走,酒宴我就不参加了。” 托克博站在中间挡住去路:“左大人,你不能带走他,阿穆尔是我请到归化来的。” 左若脸色一沉:“托克博,我说的话改过吗?”他向身边一摆手,下令:“走” 明军侍卫盔甲长刀穿戴整齐,早就做好了准备,二十甲士在前开路,其余人簇拥着左若跟在后面。还有一批人驻扎在离托克博府邸两三百步远,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托克博往右侧挪动一步,仍然想拦住道路,两个侍卫见状抽出半截刀刃顶上来。 左若喝叫:“不得无礼”他走到托克博面前,道:“阿穆尔我要带走了,你给我传句话给额哲,这个人的头颅我先留着,他与清廷议和后,我会命人把他的头颅送回来。” 他又扭头看格日勒图,说:“土默特人为大明做的一切,都会得到回报的” “左大人”托克博脸色赤红,双膝战栗。 “你是土默特人啊”左若伸手把他推到一边,“你若是一定要留下阿穆尔,就用长箭射穿我的胸口吧。” 明军推门而出,托克博看了一眼格日勒图,随即低下头。“我真是愚蠢啊,怎会相信狡猾的汉人。”土默特人不敢强留左若,托克博想如此,也过不了格日勒图那一关。 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土默特人汉人绑缚阿穆尔从托克博的府中出来,隐隐觉得不对,但又没得到两位统领的命令,正在六神无主。 阿穆尔带来的骑兵驻扎在归化城西门外,明军从东门出城,一路不慌不忙往托克托草原方向而去。 明军不慌不忙,丝毫不惧察哈尔骑兵追过来。 两个时辰后,左若命侍卫拉开堵在阿穆尔嘴巴里的布条。他头顶上灰色的帽子在路上被风吹走了,前半个脑壳是秃的,只有后脑勺有一撮微黄弯曲的杂毛。 阿穆尔先深呼吸几口,缓解胸口的憋屈,吼道:“左若,你真是狠毒,你想挑起察哈尔与土默特战争吗?” “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左若坐在草地上,面朝归化城方向,“一个只知道躲藏的人,能有多重要?我与额哲在这里围攻多尔衮的西征大军时,你在哪里呢?在朵颜草原抱着奶牛哭泣吧。额哲留你在身边,真是失误。” 阿穆尔大叫:“你敢担保大汗不会迁怒攻打土默特吗?” “你们要打就打,与我何关?”左若偏过头,“我只知道额哲要是敢派一人来河套,我就把你沉入黄河底,用你的肉来反哺黄河鲤鱼。” “我想,那些察哈尔人在我的大营中见到你,一定会更安心为大明效力”他松开领口的衣襟,让草原凉爽的风灌进来,“不过,你应该没有对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 “你无耻”阿穆尔瘫软在地。 “你这种人自以为很聪明,很有眼光,其实和黄河鲤鱼没什么区别。”左若拉住他的脖子,“我会让你亲眼看见察哈尔的灭亡。” 带走阿穆尔是对额哲的警告,希望他能做重新做出选择。 西边,云彩在晚霞中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狂放的奔马,也有执戟的天神,有险峻的高山,也有金色荒漠。 出塞之前,左若就做好了打算,明军要从甘州卫回归大明。梁成宝正带着几万义军在那里等着他,他是陕西提督,当然要先收复陕西。 ☆、第692章 腥风血雨(一) 阿穆尔被带走了。 察哈尔铁骑像天上的阴云在归化城外涌动,一浪一浪,阴云与远处的森林连成一片。草原上暴风雨来临之前,天空就是这个样子。 托克博和格日勒图立在城头,相距三尺,他们能相互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惶恐。 一骑由远而近,黑色的盔甲预示那人至少是个百户。察哈尔人击败漠东后缴获丰厚,但铁制盔甲在草原仍然是稀罕物。为了削弱蒙古,满清继承大明的策略,严格控制铁器出塞,即使是漠东蒙古也不例外。 “蒙古的大汗请土默特部托克博出来说话。” 托克博站在城头弯腰行礼,“托克博在此”他的额头碰到了归化城头的土石,几片灰尘染上的他浓密的头发。 那察哈尔武士神色严峻,厉声喝道:“大汗命你出城说话” 托克博扭头看格日勒图,后者的视线一直落在城外漫无边际的察哈尔骑兵从中。 “我没有保护好阿穆尔,请大汗见谅,但土默特绝不是想大汗为敌。”托克博声音嘶哑,是他犯的错误。他带着王义去了察哈尔,因为他在土默特的威望比格日勒图更高。 草原的蒙古部落说起土默特时,大家都能知道托克博,但各部落的长老中有很多人还不识格日勒图。这是一种资历。 城下的察哈尔武士厉声回复:“大汗传话,要么土默特一刻钟之内交出阿穆尔,要么请托克博出城请罪,否则归化城破,高过车轴的土默特男丁一个不留。” 城头一阵骚动,这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说出这种话。土默特自发用一阵骂声回复,土默特人虽然弱,但在草原最不服气的就是察哈尔。 阿穆尔是找不回来了。托克博心头发寒。左若难道没想到额哲会报复土默特吗?即便归化城尸横遍野,那位大明陕西提督也不会回头了吧。 “格日勒图,我出城去见额哲,如果他杀我泄愤,土默特就交给你了”托克博毅然转身,朝格日勒图弯腰,“请把土默特带到大汗回来的那一天。” 大汗被满清囚禁了五年,他有预感,大汗就要回来了。 “托克博”格日勒图面现羞愧之色,他为自己刚才生出的自私的念头感到羞愧。他右臂用力,戚刀伴随着冷鸣声出鞘,托克博黑色眸子上有一点亮光闪过。 “你不能出去,额哲要真想这么做,就让土默特和察哈尔的冤仇在今日做个了断吧。” 托托克博按住格日勒图的手:“土默特是大汗的土默特,不是你的或我的土默特,我们都没有权力这么说。” 他比格日勒图大十二岁,他的筋骨已走向衰老,格日勒图正当壮年,但是格日勒图的握刀的手被他按的不能动弹“额哲不会杀我”托克博很自信,他松开右手,转身下城而去。 格日勒图扶住城头,他想追,可无法迈动脚步。 片刻之后,南城门外的骑兵如潮水般退去,一骑迎万骑而去。 “额哲不会杀你”格日勒图有些落寞的笑。一刻钟前,他希望托克博在额哲的怒火中化为灰烬,此刻,他只希望托克博能安然回来。 托克博孤单的身影被察哈尔万骑淹没,归化城内的土默特人正在为守城战做准备。他们模仿汉人的守城方法,有人把大石头和滚木搬上城头,有人点燃木柴烧煮铁锅中的污水。 不算漠东蒙古的俘虏骑兵,察哈尔铁骑也是土默特人的四倍,而且他们有个致命的缺陷。蒙古人依靠牲畜而活,牲畜需要牧场,归化城内只有店铺,没有牧场。 这也许正是托克博甘愿出城面见察哈尔人的原因吧。 察哈尔人退兵了,但斥候骑兵停留在城外五六里外严密监视归化城的四面城门。 格日勒图站在城头,手中捏着一块风化了的土石。他粗糙手指无意识的研磨,石头一点点在他的掌心化为碎砾。 两刻钟之后,城南游荡的黑云像是被突发而至的狂风席卷向归化城,铁骑的蹄声震的归化城头石缝中沙尘颤动。 察哈尔骑兵在城外三百步停下脚步。 还是刚才那位察哈尔武士出列,喝叫:“托克博回不来了,半个月之内送阿穆尔回来,否则,你们等着领他的首级吧。” “从即日起,凉城以东是察哈尔的牧场,土默特人敢过界者,我们会留下你们的肉体。” 滚烫的夏风由西往东,缓缓刮走了恐怖的察哈尔。直到视线中看不见一片旗帜,格日勒图命斥候出城追踪察哈尔大军的行踪,两个时辰后,斥候回来禀告确切的消息:“察哈尔人撤走了。” 格日勒图紧急派人前往河套。他很想亲自去走一趟,但托克博不在了,归化城不能再缺了另一个统领。 托克博没有见到额哲,在汗帐前面的草地上,他被突然冲上来的几个察哈尔武士摔倒在地。 一柄锋利的弯刀架在他的咽喉前,几个人把他绑缚的像个粽子。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直到被捆在一匹健壮的战马上,他知道暂时性命无忧。 察哈尔人踏上归程,左若触怒了额哲,愤怒的蒙古大汗只好把怨气撒在托克博身上。 察哈尔大军没有再停留在凉城侧,而是一路往东,穿过郁郁葱葱的漠南草原,直奔张家口外。 十几个察哈尔骑兵路上专门负责押送托克博,饿了有人给他拿于饼,渴了有人来喂水。 额哲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每当想找人商量事情时,他就会想到失陷的阿穆尔,对托克博的恨意也就更重一分。 四日后,大军到达张家口外,察哈尔汗帐来这里等候清廷的使者。 大军在张坝草原驻扎两日,满清的使团从宣府长城出塞。 阿穆尔手脚上的绑绳松开了,他被拴在离汗帐不远的一个矮小的帐篷门口,十几个察哈尔人看着他。 他看见察哈尔的骑兵队伍像草原上最野性马群蜂拥而动,满清使团被夹在其中步行走进察哈尔人的营帐。为首的使者不像他在归化城见过的那些粗鲁而强悍的女真人,那个人脸色白皙,体态轻盈,像一个人,……,一个死在归化的女真贝勒。 来使正是正黄旗索尼。 额哲穿了一件灰色的粗布马褂,两条古铜色肌肉虬张的臂膀抱在胸口。没有阿穆尔在中牵线,他和索尼见面时都不习惯对方的表现。 “拜见大汗”索尼弯腰行礼,不卑不亢,额哲傲慢的神态让他很不舒服。 “索尼,传国玉玺带过来了吗?” 索尼道:“正在宣府,大汗与我大清会盟向长生天宣誓罢兵后,我立刻命人把玉玺送过来。” 额哲皱了皱了皱眉头,昂着头问:“张家口集市何时开放?我想用战马换取一些铁甲。” 索尼浅笑,“等会盟之后。”他笑起来时,像一只无害的羊羔。 “何时会盟?”额哲等不及了,没有阿穆尔,他也要延续计划好的道路走下去。察哈尔不依赖任何一个部下而存在,当年没有阿穆尔,他也能在河套和归化与多尔衮决一死战。 “如果大汗愿意,今日就可以” 额哲像一头躁动的公牛:“清廷派谁来会盟,你吗?” 索尼似乎被额哲吓到了,后退一步,道:“摄政王命我代大清与大汗商议会盟,难道不行吗?” “你?”额哲哈哈大笑,“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会盟,多尔衮不能亲自到,满清至少也要来个亲王,当我察哈尔是科尔沁吗?” 大明为了拉拢察哈尔,送出了四千副盔甲和戚刀,陕西提督左若是大明军中第二人。相比之下,清廷只派索尼前来,确实分量不够,诚意不足。 看见额哲张狂的笑容,索尼不能控制自己想起惨死在草原的格格。 太后临行前有交代,大清当前处于危难之际,一定要“忍”字当头。太后的父亲死在河套,她都能忍,满朝上下还有谁不能忍? 他强笑道:“先前大汗没有提这个要求,我这就回去禀告摄政王。” “还有一条,”额哲追说道:“我听说近日不少漠东蒙古部落逃亡辽东寻求庇护,请大清不要插手我蒙古的事务“这个,恐怕……”索尼再也笑不出来。太后出自科尔沁,蒙八旗中也有不少出自漠东部落的勇士,大清岂能把战败的科尔沁残部推给察哈尔。 “大汗,科尔沁战败了,请大汗放他们一条生路。”说出这样的话,索尼感到一股羞耻心涌上头顶。 额哲重重的哼了一声。 漠东蒙古不能碰,土默特人不能碰,那察哈尔向何处扩充实力? 他不想与索尼多言,等满清派一个有分量的亲王来这里,再继续谈这些细节。 索尼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来之前他刚刚听说察哈尔与汉人和土默特部落之间出现矛盾,察哈尔大军甚至包围过归化城,没想到额哲还是这么无礼。 草原三派势力不能联合,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上三旗站在太后的立场,绝不会放弃漠东蒙古盟友。 ☆、第693章 腥风血雨(二) 左边是一块肥肉,可惜有左若大军在河套牵制,加上土默特人现在早有防备,如果强攻归化十有八九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右边是一盘美餐,漠东人还想紧抱满清的大腿,继续苟延残缓下去。 正午的太阳像个大火炉,热浪像顽劣的孩子随夏风在平坦的草原上肆意翻滚。 额哲躲在汗帐下的阴影中,他眼角的余光撇过不远处蜷缩成一团的托克博,他伸手摸了摸鞭子,然后又放下。心情不畅时,很容易愤怒、冲动,以至于失去理智去发泄。 他想起父亲,察哈尔在父亲手中兴起,又在父亲手中衰败,他继任察哈尔大汗时,蒙古的宗主国正在漠西被多尔衮逼迫的走投无路。 “父亲当年选择西迁,也是因为被女真人压制在朵颜草原无法呼吸吧”他转身走入大帐。一个部落在草原的兴起,没有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漠东新败,部众惶惶,如果满清下决心资助漠东,也许无需三五年,那些人又会察哈尔的劲敌。 所以,作为一个高明的猎手,绝不能做放虎归山的蠢事。 清廷使者未归时,察哈尔轻骑掩杀向沽源城方向。 张家口离北京城很近。 从前,宣府长城一直是宣大镇明军的布防重点。这里的长城的石墙不是缺少铁炮的察哈尔能够够攻破的,但清廷仍然在这里布置了五千守军,其中有三千正黄旗女真人。 索尼一日回到北京。 淮扬和湖广的战局还在僵持中,南边没有什么值得人留意的消息。 他不入皇宫,先到摄政王府禀告。大清的政事和军事都决于多尔衮一人之手,这次议和也是由多尔衮在主持。因牵涉到太后的家族部落,出身正黄旗的索尼出任使者,是朝廷平衡的结果。 未时,无风。 多尔衮双手持刀站在练武场正中,他手中紧握的是锋利无比的倭刀。一条不规则的刀身,刃薄如纸,握手甚轻。这样轻捷的刀,也需用双手执吗? 头顶的太阳俯视他的身躯,在白花花的地面留下了一个蜷缩成团的影子。 “霍”他一声暴喝,双臂挥舞,劲力短促,倭刀反射的亮斑在屋檐的阴影下如金蛇乱舞。 倭刀锋利无比,可惜薄脆,每伤一敌,也会自伤。放在军中使用几次后,便沦为废铁了。女真人虽善战,入关大小战事不断,战场每死一人,大清的根基就变得薄一些。此处战死三百,彼处战死五百,曾经悍勇的八旗女真已经折损近半。 多尔衮全部的精神都沉浸在倭刀的杀气中,光秃秃的额头浸出一层豆大的汗珠。 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个动作后,已经有些微喘。十年前,他曾执刀上战场厮杀,现在已经不行了。年未老,体已衰。 “哎”他长叹一声,收手守势,把倭刀投掷在地上。刀刃触地弹起,发出“叮当当”清脆的响声。 他回到阴凉处坐下,立刻有侍女上前,手中捧着柔软的棉布擦拭他额头和脖颈附近的汗水。 一个侍从弓腰过来,找准机会小声道:“索尼求见” “索尼回来了?”多尔衮细眉微皱,“带他过来”索尼这么快回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一会功夫,细皮嫩肉的侍从引索尼过来。 “王爷”索尼行礼。 “额哲怎么说?” “额哲要求请派亲王会盟”索尼顿了顿,“而且,额哲不想放过漠东部落。” “草原的消息准确吗?” “奴才已经确认无误,察哈尔、土默特和明军已经分道扬镳。明军骑兵往甘州卫所去了,很可能要从西路入寇陕西。” “三家分开事情就好办了”多尔衮暗中松了口气,“只凭察哈尔自己,不但无法攻破宣府和盛京,只怕连沽源都没办法。” 索尼迟疑,问:“那议和之事……”额哲的条件太苛刻,大清不可能丢下漠东惨败的盟友的,他已心声拒意。 “议和还要继续让科尔沁撤入盛京,把漠东草原让给察哈尔,额哲还能放养几匹马?”多尔衮说笑。听说塞外三部散伙后,他心情愉悦,难得说了句玩笑话。 “科尔沁部落进入盛京?”索尼犹豫道:“辽东的牧场不够漠东人放养牲畜。” 多尔衮道:“无妨,让他们留下战马,牛羊都宰杀了吧,我要把他们全部编入八旗” 索尼大惊,道:“王爷,漠东人并非都愿意加入八旗。” “加入八旗,为我大清征战,有什么不愿意?”多尔衮见索尼反应过度,面色一沉,道:“我大清为蒙八旗将士提供军饷粮草,不比在草原放羊辛苦强上百倍。” 牧民们多数愿意加入蒙八旗,但各部的头领和王爷们不愿意。没有了牧民,他们还能当谁人的头目。 索尼想了又想,觉得多尔衮这个主意危害实在太大,苦劝道:“漠东几个部落势弱是因为替大清征战失败,但大清要是把他们编入八旗,与察哈尔人吞并他们有什么区别?请王爷三思。” 多尔衮道:“眼下大清要全力应付明军,无力顾及草原。漠东残部留在草原逃不了察哈尔人的追击,把他们召入八旗,既可以加强大清兵力,也算是给额哲一个交代。” 原来是给额哲一个交代索尼没想到多尔衮如此迫切与额哲议和。 “你久居北京,不知各地的形势”多尔衮苦笑摇头,难得在上三旗部众面前露出颓态,“如果不从辽东调兵到大明,河南很快要出乱子。” 索尼对大清的军事只知大概,不解问:“左若率军奔袭陕西后,明廷湖广军有撼动河南的实力吗?” “吴三桂出兵了”多尔衮提及那个人的名字时,仍然恨的牙痒痒。吴三桂背叛大清,是决定满清与大明的胜负手。 “与察哈尔议和,调辽东兵马入塞,缺一不可否则,我们真要退到辽东了” 局势危难时,需要满清八旗同舟共济,多尔衮对索尼说这些话,是希望他把这些情况告诉太后,让上三旗能够支持他。 ☆、第694章 腥风血雨(三) 新剥葱白般的手指抚过柔软的皮袍,大玉儿不用眼睛看,只凭指尖的感觉便能辨别出摸到的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野狼毛粗硬,白狐皮毛滑软,黑熊皮毛短柔…… 她的动作突然停下来,身躯微微战栗。十几步外的侍女偷窥见太后的肩膀在轻微的抖动,一个个低下头去,把喘气的声音放到最低微。太后的手中拿着一张黑熊皮,她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用过这张黑熊皮了,一摸到这张厚实的皮毛,她自然会想起一个人——她的父亲。 这张熊皮是十岁时冬天父亲送给她的礼物。那年冬天很冷,科尔沁还不像后来那么富裕,她还记得姐姐海兰珠看她身披黑熊皮裘衣时羡慕的表情。 嫁给皇太极后,她得到了无数赏赐,大汗常把各个部落进贡的珍奇物件赏赐给后宫。这件熊皮裘衣就显得灰土了,她不再穿它,但从盛京到北京,她收拾物件时,第一件就是把这件熊皮放在箱底。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大玉儿抹于泪水。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福临皇位稳固,父亲也不会率漠东蒙古联军杀到河套吧。漠东人在给皇太极的女儿复仇,那个女儿不是她生的,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儿子。 听说汉人把所有漠东人的尸首都扔进了黄河,以至于半个月后山陕黄河沿岸常能看见腐臭的死尸。可想而知,他们杀了多少漠东人。 父亲的尸骨也找不到了。 她默默的把熊皮裘衣重新放入箱子,像是在对待一件极易损坏的珍宝,合上木箱的盖子。 见太后就要转身,侍女的重新抬起头。 外面一个女官在往里面偷窥,等大玉儿完全转过身来,进门弯腰低声道:“太后,索尼求见。” “索尼回来了吗?带他到正宫。” 女官退去,大玉儿招手命侍女拿一面铜镜过来。她脸贴着镜面确认双眼没有红肿,下令:“起驾” 自与多尔衮的流言蜚语传遍天下后,大玉儿召见外臣非常注意礼仪。她已经受够了与一个男人之间的传言,不想再来第二个。 一群侍女和小太监簇拥着大玉儿来到慈宁宫正殿,索尼已在那里候着。 大玉儿坐上主座,索尼摆衣襟上前跪拜行礼:“拜见太后” “平身,察哈尔人答应议和了吗?”大玉儿与多尔衮一样迫不及待。 索尼轻咳一声,仿佛在确认嗓子眼清净,说:“察哈尔人答应议和,但又提了新的要求。”他顿了顿,接着说:“微臣已经去见过摄政王了”然后才把额哲的反应和多尔衮的看法一一转告太后。 朝政决于多尔衮一人,索尼回来先见多尔衮没有错误。索尼情知太后哀伤未退,不谈额哲的无礼,言语中的意思只当察哈尔要求亲王前去会盟也很正常。 这些都不重要,哪怕额哲要多尔衮亲去,大玉儿也无所谓。 但是她听到了重点,问:“摄政王真说要放弃科尔沁?”她语调急促,声音很冲,心底那沉积已久的火山烈焰就要蓬勃而出。 索尼不得不解释:“摄政王没有说要放弃科尔沁,他说大清眼下没有实力加入草原战局,放弃漠东草原也是逼不得已。” 大玉儿金色的护指敲在厚实的檀木椅边上,问:“你也这么看?” 索尼道:“微臣只是使者,哪里能拿主意。” “哀家准你说”大玉儿坐立不安,微曲的眉头涌现出一层杀机。 索尼向左右稍稍偏头,偷窥见侍女和太监的布鞋,他把心一横,也不管这里到底有没有多尔衮的密探了,说:“臣以为不妥” 大玉儿僵直的身躯慢慢松懈下去:“说来听听” “多年以来,漠东蒙古一直是大清的盟友,现在乘人之危把他们编入蒙八旗,大清从此失去草原人的心,不知会让多少蒙古人投到额哲的旗下。” “而且……,而且科尔沁是为大清而战才陷入今日的困境,与其强行把科尔沁编入蒙八旗,不如给漠东勇士配上最好的盔甲和兵刃。漠东哀兵,可依托盛京等坚城抗拒额哲,如得大清粮草补给之助,复仇察哈尔指日可待。” “好”大玉儿情绪有些许的激动,“此策甚好,可转述摄政王” 索尼再弯腰道:“微臣位低言轻,还是请几位王爷对摄政王说较好。” 大玉儿沉默了,护指无意识刮擦着椅子。 在大清朝堂中能活到现在的都是具有顶尖智慧的人,什么样的策略会导致怎样的结果,欺骗不了别人。 科尔沁部落是太后的后院。多尔衮如果想在摄政王的位置上再进一步,绝不会把有限的钱粮兵甲投入这支注定不会被自己控制的骑兵中。 代善奄奄一息,两红旗已经任大清的摄政王摆布。但上三旗还很强大,强大到让多尔衮无法安心。杀死豪格后,他与上三旗之间的矛盾不可调节。眼下局势糜烂,为了团结满清内部,多尔衮才不得不启用鳌拜等上三旗的猛将。 他把济尔哈朗调至淮扬战场做主帅也是逼不得已。阿济格在西路,洪承畴在河南主持大局,多铎死后,他在两白旗中找不到一个威望足以为帅的将领。 索尼觉得这些话还是由太后亲口对多尔衮说有分量,但大玉儿有自己的难处,她很不愿意亲口求多尔衮。 沉默许久之后,大玉儿道:“就这样吧,你先退下” “”索尼告退。他不知道太后是指那样,不过太后睿智坚忍,上三旗的人都很服气,想来一定能找出好办法大玉儿在座位上想了许久。她在科尔沁的亲人,她的哥哥和叔伯,现在会在怨恨她吗?如果她任由漠东蒙古残部被编入蒙八旗,那一定不可避免。 把科尔沁的骑兵编入蒙八旗,那支骑兵就此落入了多尔衮手里。 如果大清直接帮助漠东部落,那些亲戚还是她的娘家人。 代善将死,大玉儿不知道自己失去蒙古的支持后,还能拿什么来钳制多尔衮。自己的肉体吗?真是个笑话,只有无聊的汉人才会相信这个吧。 ☆、第695章 腥风血雨(四) “驾” “驾“ 满面尘土的信使飞驰穿过北京城厚实的城门。近些日子,他们经常出现的北京城宽阔的街道上。街道两边的行人自然停下脚步,看他们身上的号服以分辨他们来自那里,猜测战场又有什么新的变化。 大清的西边、南边和北边都有战事,现在唯一清净的只有东边辽阔的大海了。 信使直奔摄政王府,整个大清的消息都在这里汇总。 “报,察哈尔骑兵入寇沽源,已经包围了沽源城,正在向盛京方向推进” “报,吴三桂兵出汉中,攻下郧阳,正陈兵在南阳府卢氏县。” “报,明湖广军四万从樊城杀入河南,做出与吴三桂军夹击南阳的势头” 多尔衮焦头烂额,他现在不但不能从辽东抽调人马入关,还要派兵马驻守盛京。在察哈尔议和没有定论之前,漠东人是靠不上的,他们现还没有挖完整的骑兵编制。 送信的骑士把紧急军情送到后,随即退下休息。无论他们从哪个战场来到北京,一路风餐露宿,都已经是筋疲力尽。 “王爷”一个侍卫悄然走进多尔衮的处理朝政的阁楼。他跪在地面,用低沉的声音禀告:“昨日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礼部侍郎钱谦益。” 多尔衮放下手中笔,这个消息甚至比各地紧急军情更能引他的注意。 “他们谈了什么?” “太后屏退左右,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哼”多尔衮冷笑:“钱谦益的胆子,能做出什么事情” 他又问:“京中最近流传的那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钱谦益向谁说起过南行一事吗?” 侍卫道:“钱谦益自从南京回来后,没有见过外客,比从前更加沉默。” “他在南京见过儿子了,难保没什么想法,不爱家族爱美人,钱谦益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多尔衮不知是贬是褒。他想起那个名闻江南的名妓,沉声问:“柳如是的底细打听清楚了吗?” 侍卫答道:“她确实是因为陈子龙的情面摆脱牢狱之灾的,不过她出狱之后没有与陈子龙见面,直接北上了。她到北京找到钱谦益,常常与从江南北上的汉臣说起南京朝政黑暗,翟哲心狠手辣,应该不是奸细。” “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一个妓女,能泛出什么浪花来”多尔衮摇摇头。也许是近日不好的消息太多,他的精神太紧张了。 钱谦益不敢违背自己的命令向外泄露明廷议和的条件,那么北京城的消息就是南京朝廷传播过来的。翟哲故意把议和的底限泄露出来,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等着大清朝廷中的有心人前去回应。 “你退下吧,继续紧密监视慈宁宫,还有上三旗那些不老实的贝勒和贝子” “”身穿侍卫衣装的退下。 “议和”多尔衮揉揉发胀的脑袋,“翟哲你休想骗我”眼下,他宁愿开放东口,把铁甲和兵器卖给额哲,也绝不会与明廷议和。 他本诚心与明廷议和,但钱谦益在南京一行后,翟哲调兵遣将,不但没有收敛,反而亲自从南京于玩意扬州压阵明廷派监军赶往汉中,督促吴三桂兵入河南,这哪里是议和的架势,这是要置大清于死地啊。 使者南行,不但没能达到效果,反而惹得一身骚。索尼前日从张家口送来消息,连额哲也知道大清要与明廷议和,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谈判迟迟没有结果。 案台上来自各地的文书堆积如山,除了紧急军情,很多消息他不愿多看。如果不能尽快取得一场大胜,扭转自剃发令江南溃败后战场的不利局势,细枝末节的东西做的再也是给别人做嫁衣。 多尔衮想着明军在各地的布局,思忖该把那个地方当做突破口。半个时辰,脑中的思绪仍然像一团麻,他念头回转又想起密探刚刚送来的消息。 “太后召见钱谦益,不会是对于明廷议和产生了什么想法吧。”他心中涌起一阵恼怒。太后坚决不同意把漠东蒙古人编入蒙八旗,没有太后的支持,他无法让那些如丧家之犬的科尔沁人听话。 “许久没有见她了”多尔衮站起来,缓步走到门口,朝守卫下令:“来人,准备入宫” 半个时辰后,五百精锐甲士护送摄政王的座驾行走在通往皇宫的路上。 多尔衮不敢把太后和顺治小皇帝怎么样,但北京城有一半的守卫是上三旗的人。从前,他就很谨慎。现在他在八旗中的威望不断下降,已经需要靠严峻的刑法来维护自己的地位了,所以比从前更留意自身安全。 这是大明摄政王和大清摄政王的共同之处,摄政王的地位终究还是处于皇权的压制之下。以隆武帝的孱弱,翟哲在江南还需绞尽脑汁,左右平衡。多尔衮眼下的处境要比翟哲艰难的多。 皇宫侍卫有一大半是多尔衮的亲信,但也只是一大半。 六月底,酷暑接近顶峰。大玉儿正午小憩片刻,福临突然过来了。她正在陪着儿子说话,女官前来禀告:“摄政王在宫门求见” 福临的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他甚至没有与母亲打招呼,默默的收拾东西朝门外走去。 “陛下”大玉儿心中隐隐作痛。没有人比她还了解这个孩童,皇帝对多尔衮的恨意如滚滚黄河流水。 福临沉默着走出慈宁宫,他听见了母亲的呼唤,但强忍着没有回头。 如果不是多尔衮许久没有进宫了,他不会来慈宁宫。他想念母亲,但每当看见摄政王走入母亲的寝宫,他都有拔刀冲进去的冲动。 一个女官跟出来,低头顺目紧随在小皇帝身后:“陛下,太后命我送您回宫” 宫中不是安全地方,女官身后紧跟四个侍卫。 福临一副倔强,不理身后人。他走了不远,突然停在一座假山的阴影中,看着他的皇父摄政王走进慈宁宫。 其实事情已经不像小皇帝想象的那样,多尔衮许久没有与太后行鱼水之欢了。摄政王对朝政的把控力越弱,面对太后时胆子就越小。现在他有求于大玉儿,又怎敢强行求欢。 但小皇帝保留着最愤怒、最痛恨的记忆,他右手扶住假山一角,白皙的臂膀上青筋凸起。 他在这里看,看多尔衮什么时候滚出慈宁宫。 假山离慈宁宫不远,女官和侍卫跟在皇帝身后十几步外,他们不敢催促皇帝,也不敢偷听慈宁宫里的动静。 福临双目上翻,精神全集中在慈宁宫里。 过了片刻,他突然走出假山的阴影,往回走去。 女官跟着皇帝走了几步,感觉不妥,劝道:“陛下,……”这个时候回慈宁宫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谁知道太后与摄政王在里面做什么。 福临竖起莹玉般的右手,堵住了女官后面的话。 再往前走十几步,慈宁宫里有声音传出来,女官听见了,不是令人脸红耳赤的声音,她轻轻松了口气。 福临的步伐突然加快,如一头愤怒的幼师冲向慈宁宫的大门。 慈宁宫外有八个护送多尔衮入宫的侍卫,见皇帝怒气冲冲冲过来,一个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福临离他们不足十步,为首的统领终于反应过来,跪地行礼,大声道:“叩见陛下” 他身后十几个人紧随着跪下,齐声道:“叩见陛下” 里面的争吵声音很大,在宫门之外听不清楚争吵的是什么内容,但能听出来大清最有权势的两人声音中的怒气冲天。 福临推开宫门闯进去。 女官本就是慈宁宫中人,紧随着皇帝进去。侍卫们候在宫外,不敢踏入那道门槛。 福临步伐极快,朝几十步外的正宫冲过去。 大玉儿面朝大门坐着,看见福临的身影,惊呼;“陛下” 多尔衮身躯一震,但没有转身,继续朝大玉儿说:“你若真是这么想,大清将会亡在你我二人之手。” 说话的功夫,福临已经冲到近前。他本是气势汹汹,见多尔衮突然转过身来,被长久压制的恐惧心理突然回来。多尔衮眉心发黑,神色严峻,小皇帝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差点摔掉。 大玉儿站起来,又喊道:“陛下”声音中满是关切。她见多尔衮冷对福临,护犊之心在瞬间超越了一切,厉声喝道:“多尔衮,不得无礼。” 多尔衮双手背在身后,冷哼一声,大踏步朝慈宁宫的大门走去。 直到多尔衮的背影在慈宁宫中消失,大玉儿几步上前,把小皇帝拥入怀中,语音哽咽:“陛下,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于什么。” 福临两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两排贝齿紧紧咬住,喃喃道:“我不怕他,朕不怕他” 大玉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怕他,我们不怕他” 她绝不会同意让漠东蒙古编入蒙八旗,那对她们母子,何异与饮鸩止渴。大清退守辽东还是福临的大清,大清坚守中原,迟早归多尔衮所有。 ☆、第696章 腥风血雨(五) 前日,摄政王入宫与太后争吵的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出宫来。 那天,有那么多的侍卫当见证了过程,听说皇帝也受了惊吓。在摄政王与上三旗的矛盾越来越明朗化的时期,这些事情想掩饰也难。 表面上看,太后与摄政王的矛盾源自对漠东蒙古的意见不一致。实际是大清失去对草原的控制后,在朝堂引发的焦虑…… 太后紧急召见两黄旗的几位王公贝勒,公然加强了皇宫的护卫。这是满清入关后,上三旗首次不经多尔衮准许,做出自发反应。皇宫的侍卫是不是军权,在不同人的眼中可能有不同的观点。 大玉儿做出了许多让步,但她有一个逆鳞,谁也不能触及,否则便是不死不休。那天,多尔衮吓到小皇帝了。他出宫后,福临在母亲的寝宫中做了整晚的恶梦。 北京城大小街头的旗人,城门守卫,无一不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紧密关注摄政王府的动静。三天过去,摄政王府的大门每日照旧有来自各地的信使进进出出,但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多尔衮忍了,他和大玉儿都需要把心头的怒火熄一熄,好进行下一次商谈。漏船一般的大清经不起折腾。 钱谦益不想打听任何消息,但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传闻好像在往他耳朵里钻。 大清朝政由多尔衮统摄,顺治小皇帝不上朝,他们这些从江南来到北京的汉臣没有权力,每日落得个清闲。 出使南京之前,他还时常找几个同病相怜的朋友出去喝喝茶,偷着议论各地的时事。从南京归来后,他没事再不敢出门。家里养着一个大明的探子,他每次看见门口正对的街道上有女真兵丁经过,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倒是柳如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常去几位汉臣的府上找那些夫人说话。钱谦益猜想她可能借着外出的机会传递消息。他害怕,但他管不住她。 北京城的局势正在向赵玉成预测的方向发展。两人是一条绳子的蚂蚱了,柳如是如果暴露了,多尔衮一定也会砍掉他的首级。 这一日午后,烈日正兴,门口的柳树垂着枝叶蔫吧无力,一条大黄狗趴在钱府门口石墩上张开嘴巴吐舌头。街道上行人稀少,买东西的小贩躲在树荫下打瞌睡。 一个身穿武官服的汉子来到钱府门口使劲的摇动门环。 靠在门楼小憩的仆从被惊醒,走过去拉开门栓。两扇大门拉开一条缝,他看见外面来的是个女真人,瞬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敞开大门,弯腰到:“爷,您是找谁?” “钱侍郎在家吗?”那女真人很是粗鲁,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嚷嚷道:“大白天关什么门,难道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仆从被推的一个踉跄,稳重脚跟,再作揖道:“爷是来寻老爷吗,老爷在府里呢,奴才这就是去通报。” 汉人不敢多大的官,见了女真人都是奴才。守门的仆从更是如此。 女真人站在门楼的阴凉处候着,看那仆从一溜烟跑向后宅。 钱谦益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吃完午饭正在午睡,被从睡梦中惊醒。仆从慌张说不明白,也没问清楚来人的身份府内一阵鸡飞狗跳,柳如是听见动静,也从里屋走出来。 不敢来者是谁,只要是女真人,钱谦益都得罪不起,他匆忙穿好外衣,随仆从出去迎接。 来到门楼处看见来人,他稍稍愣神,弯腰拱手:“苏完颜公,您怎么来了” 来人是镶黄旗的一等公苏完颜,也是打上明确烙印的帝党。他曾随多铎南下南京,后被多尔衮调回北京,没想到逃过了一劫。 “钱侍郎,我有些事情要问你”苏完颜不等钱谦益邀请,径直朝正对面的客厅走去。 钱谦益命仆从把大门关上,跟在苏完颜身后,来到堂屋。 仆从忙不迭奉上茶水。 苏完颜看也不看,坐在右手的太师椅上,问:“钱侍郎,今日京中有许多流言,我来府上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明廷真愿意与我大清议和吗?”他双目炯炯有神,如刀子般刺的钱谦益低下头。 钱谦益吞吞吐吐道:“此事不该来问我,摄政王自有主意。” 苏完颜突然摘下腰刀重重拍在案桌上,桌子上“啪”的一声巨响,白瓷杯跳起来倒在桌面上,才泡的滚烫的茶水洒的到处都是。 钱谦益吓了一跳,上半身后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钱侍郎,今日你要是不说出明白话,我苏完颜与你势不两立。我问你,你让我问摄政王,哼哼,真是个好主意钱谦益正在发呆,后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柳如是从后廊转出来,娇笑道:“苏完颜公这是怎么了,怎么在这里发了这么大的怨气。” 她长久在男人堆里打转,只要愿意笑脸作陪,举手投足让人如沐春风,还真没几个人能恶下脸来对她。 苏完颜转身看的眼睛有些发直,伸手把茶杯扶正,缓下语气说:“我只是来确认一件事,奈何钱侍郎与我推诿,让夫人见笑了” “苏完颜公来问什么事啊?老爷知道的还能不告诉你,你发这么大的火气,只怕别人知道的事情也被你吓忘了柳如是衣襟摆动,走到钱谦益身边,她笑意不减,言语中已很不客气。 苏完颜可对钱谦益发火,面对柳如是却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重复道:“好叫夫人知道,我要问前侍郎,外面关于明廷愿与大清议和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钱谦益扭头看柳如是,柳如是却不看他,面朝苏完颜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摄政王命老爷不能乱说话,有心人还是能找打办法啊”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实际已经确认那个传闻属实。 “陕西和河南,本就是手守不住的地方,割让给明廷又如何?”苏完颜咬牙自语,他又朝钱谦益问:“若朝廷答应与明廷议和,钱侍郎能去与翟哲谈妥此事吗?” 钱谦益张开嘴正要说话,柳如是柔软的手指突然搭在他的胳膊上,说:“瞧苏完颜公问的,这么大的事情,我家老爷哪能做主,要问也要去问摄政王啊” 钱谦益朝苏完颜默默点头,心中暗叹柳如是:“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 ☆、第697章 腥风血雨(六) 大清的摄政王焦头烂额,大明的摄政王春风得意。 今日的扬州不如往昔,但仍然是江北最繁荣的城市。 一列吃水很深的货船在扬州府的运河码头靠岸,苦工喊着号子卸货物。他们常年在码头于活,货物一入手便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盐”苦力们相互对视,眼中惊喜,布袋子里装的全是盐。从前,他们从扬州往外运盐,今日货船从两浙运盐来扬州。 “真是好事啊”消息口口相传,在码头很快蔓延开。扬州盐价从年初一直居高不下,百姓买粮比江南贵三成,买盐比江南贵一倍,许多人穷人家吃不起盐了。 两淮本是产盐之地,因战乱不息,各地盐场荒废,竟然成了缺盐之地。 户部今年在两浙盐场实行改制,变煮盐为晒盐。夏日炎炎烈日下,第一批雪花般的盐已经从盐场装好袋。只要有从盐运使购买的盐票,无论何人都可以直接去盐场取盐。 过往的商旅早带来了消息,杭州的盐价比去年已经降了一半,就不知两浙的盐何时能运到扬州。 大明江南是一个世界,江北是一个世界。好在摄政王进驻扬州后,连连召见各地乡老,听说长江货运不久就要解禁了。 放开粮食禁运最快也要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但翟哲从来没有下令禁止贩盐过江。只不过是大盐商最近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许多人不敢冒险,直到晒盐入市两个月,才有人壮着胆子把盐运到扬州。 军报、谍报不断向扬州汇集,各地捷报不断,翟哲心情大悦,精神不受酷暑侵扰,吃饭比在南京时要多上几碗。 今日清晨,湖广军的信使千里迢迢到达扬州。 信使亥时拜见摄政王,午时消息便传遍的扬州城。 “湖广大捷湖广大捷镇西王与萧将军合力在南阳城下大破清兵,大军现已围困了南阳,破城指日可待” 扬州街头巷尾,茶馆青楼,都在流传着这个新到的捷报。凡是表现出惊讶的人,无一不被人鄙视。论及对清廷的憎恶和仇恨,扬州人超过江南人千百倍,所以翟哲在这里过了一个月,心情远比在南京舒畅。这里的人都支持他,即使扬州的粮价比一江之隔的镇江高三成。大部分百姓谈及摄政王,都是由衷的感激。 只看扬州府的寺庙便可知晓,在扬州香火最旺盛的菩萨不是如来佛祖,也不是关帝君,而是大明摄政王的生祠。 在扬州城百姓为湖广大捷欣喜不已时,午时未过,大将军府亲兵卫传令兵持公文赶往泰州,紧急调在去年攻破扬州一战中大展神威的参将张秋部前往湖广,协助湖广军攻打南阳城。 张秋也是讲武堂出身。军中将军现在都已弄明白了摄政王的意图,会读书写字有功名在身的武将前途要明显超过只有勇武不识文书的将官,有在讲武堂经历的人更有优势。 城内热闹,有好事者点燃鞭炮庆贺。但朝官都知道摄政王喜欢安静,可没人敢让摄政王的别宫外变得嘈杂。 未时左右,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文士来到别宫外。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令牌给门口守卫,然后躲在柱子的阴影处等候。不一会功夫,守卫参将方进从里面走出来,老远看见那文士,上前见礼,笑道:“赵统领,你终于来扬州了” 摄政王的身边最亲近的人都知道,近些日子在摄政王面前地位上涨最快的就是这位消瘦的东厂统领了。 “方副将”赵玉成于笑一声:“这天可真是热啊”这句话充分体现了他与方进的关系很普通。都说同行是冤家,他听说季弘与方进的关系很不错。 方进道:“王爷在等着你” 能让翟哲等待的人,可见他现在有多重要。 赵玉成伸出鸟爪子一般的右手向别宫里面示意:“请” 方进在前引路,两人走进别宫的大门,又绕过一片精致的园林,来到一处树荫笼罩的宫殿前。这里曾经是扬州盐商的宅子,扬州十日屠后被多铎据为己有,后来沦为博洛的住处,现在是翟哲的别宫。 被这么多人看好并喜欢的地方,当然非同一般,听说那盐商当初为了修这座宅子花了近二十万两白银。清兵在扬州十日屠,不分男女老幼,富贵贫贱,在兵灾前都是一般的命运。 赵玉成随方进来到一座宽阔的宫殿门口,方进止住脚步,张秉因从里面迎出来,说:“赵大人随我来,王爷这几日一直问你的消息。” 赵玉成朝方进拱手施礼表示感谢,脚步轻盈随张秉因走入宫殿。 头顶上绿树成荫,走入宫殿,里面感受不到一点暑气,清凉的气息沁人心扉。赵玉成脚步轻盈,他身体本就瘦,像一片羽毛在飘动,落地时没有一点响声。 张秉因与赵玉成是旧相识了,他在前面走不回头,说:“摄政王一直牵挂北边,草原的局势影响王爷下一步的计划。” 赵玉成没有答复,仿佛张秉因在对空气说话,张秉因也不在意。 两人走入宫殿,右侧的一座屋子敞开大门,张秉因入内,不抬头往里面行礼:“赵玉成带到” 翟哲坐在椅子上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本书。 “参见王爷”跟在后面的赵玉成双膝一松跪下去。 “你可来了”翟哲放下书,出口便是埋怨。他当然不是想念枯瘦的赵玉成,他非常迫切的需要知道额哲到底在草原于什么。战争已经开始了,他要决断战场的规模。 “微臣该死”赵玉成先开口请罪,“微臣之所以晚了一日,是因为等候北京城一件重要的消息。” 能让赵玉成在自己面前开口说重要的绝不是一般的事情。翟哲把担心的草原局势放到一边,好奇的追问:“什么消息?” “北京城有人愿与大明议和”赵玉成抬起脸,双目如星闪耀着热枕,“满清上三的有人想弄翻多尔衮,与大明议和。” 原来是这样,翟哲哂然一笑:“他们能对付多尔衮” 他这个态度是对赵玉成无声的责备,至少赵玉成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有些事情虽然有眉目,但没有确定。作为一个密探统领,他深知向主上禀告可能不存在的消息是什么结果,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清廷太后大玉儿可能是幕后主使者。” 翟哲舔舔嘴唇,上半身往前探,赵玉成的话勾起了他的兴趣。大玉儿出手即使输了,清廷也会分裂。 “镶黄旗的苏全额和正黄旗的索尼是站在最前面的人,后面隐藏着上三旗的几位贝勒和王爷,能调动这么多人的只有大玉儿。”赵玉成的消息中一半是猜测。如果因为他误导了摄政王,他的得宠将到此为止。 “你且详细说来听听 赵玉成见摄政王全身放松靠在椅背上,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听自己长篇大论的准备。他先从草原说起。 “左提督已经率部从甘州中卫杀回陕西,那边尚没有准确的情报,但河南清兵大败,阿济格仍调动五千骑兵往西,可见左提督给他制造了不少压力。” “嗯”翟哲表示认可,他喜欢有脑子的人,所以赵玉成能异军突起,短短几年能与季弘并驾齐驱。 “额哲确实想与满清议和”赵玉成偷看摄政王的神态,没见翟哲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才接着说:“但他与满清在对漠东蒙古的处置上有矛盾,清廷由正黄旗的索尼主导议和会谈。索尼受大玉儿所托,绝不会松口放弃漠东蒙古,所以这场议和短期内不会有结果。” “嗯”翟哲暗自送了口气,他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虽然与自己想象不一样,但最终没有偏离设想的轨道太远。 草原战略是一场冒险,最大的风险就是额哲。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就想到了这一点。最终,他选择相信额哲,还有,天下哪有不冒险的事。成则一两年内席卷天下,不成则再熬上几年,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赵玉成没有留意摄政王如释重负,继续神色振奋说出心中最大的期待∶“王爷,清廷淮扬军的统帅济尔哈朗是上三旗的人,鳌拜也是上三旗的人。” 他们会跨过多尔衮与大明议和吗?翟哲回过神来,回味赵玉成话中的意思,若真是如此,多尔衮将失去对满清朝堂的控制,北京城一场腥风血雨将不可避免。 无论在哪里,摄政王果然都不好当,翟哲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北伐成功后,他不想登上王位只怕也不行了吧。还政隆武帝?大将军府下的强兵悍将有谁能答应。 弄清楚漠南的形势和额哲的态度,他暂时没有多余的问题。赵玉成想做的事情,就放手让他去做吧,若成,当能挽回不少大明将士的性命。 胜利时春风得意,失败时千疮百孔,站在今日的位置看,翟哲再看满清也不过如此。济尔哈朗如果能来找他,自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击败多尔衮,总是觉得少了许多快感。 ☆、第698章 中原战(一) 赵志成退出后,翟哲闭目沉思。 “满清的内部终于要出现问题了吗?” 五年来,他为了让江南平稳,一直主抓兵权,甚至不得不打压宗茂,把朝政交给陈子龙和张国维等东林党,像走钢丝一样维持着朝政的平衡。 “给那些人希望,又不让他们得到想要的。朝臣就像那两只海东青,要保持它们的饥饿感,他们才能在捕捉猎物的时候伸出尖锐的爪子。” 东林党太安逸了,他们拥有大明最富庶的头土地,又被大明最宽厚的政策庇护。 “张秉因” “微臣在” “你说……,人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割肉?” 翟哲这句话问的毫无头绪,张秉因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抬头双目茫然,不知摄政王此刻想到了什么。 “本王听说江南徽州深山林密,丛林中常有猛兽毒蛇。有一种蛇叫做五步蛇,咬中人五步之内便会蛇毒攻心,无药可救。山民上山采茶摘果,一旦不不幸被此蛇咬中,常常断臂剜肉求生,可有此事?” 翟哲支起身子,眼睛望着窗外问。 夏风拂过翠竹,摇摆的叶片伴随着“哗哗”声在刺眼的阳光中切割出一道道碎影。 张秉因略一沉吟,他不知道谁对摄政王说过这个典故,也猜不透摄政王说此话是何用意。 “臣自幼在桐城长大,从未听过这样的事。臣以为,即使山民被五步蛇咬中自知难逃一死,也没有几人能做到断臂求生吧。”他言语不敢那么肯定,但他说的都是实话。 方以智能推荐他到摄政王身边效力,正是看重他的性子和翟哲的胃口,一定会被重用。 “是这样啊”翟哲咧开嘴笑,“你果然是个实诚的人” 这句话胜过任何一句华丽的褒奖。 宗茂改盐制遇见的阻力表明,不但是东林党,连马士英这样的阉党也靠不住。因为,他们都是士子出身。 当满清无力与大明对抗时,他对江南文官的容忍也就到了尽头。陈子龙坚决辞官,避开朝堂,难保没有猜透他的心意。 朝堂中,每一处都是心机。 走廊道中传来脚步声,另一个侍从朱之锡走到门口,往里面探了探头,进来禀告道:“禀告王爷,参将张秋率部已在运河登船,就要前往湖广。”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乱了翟哲思绪。 大明与满清最关注的战场都在淮扬。运河是通往北京城最短的道路。淮扬一败,后面就是北京城了。他亲自坐镇扬州,尤显对淮扬战场的重视。但大明可能最先取得突破的战场是河南。 左若奔陕西后,明军在湖广的兵力下降不多,但实力下降了不少。蛇无头不行,左若军原本就是湖广军的头。 翟哲抬起头下令:“命张秋率部在扬州段候命,本王要亲自去为将士壮行。” 摄政王亲自送一个参将出征?总兵甚至将军也难得这般荣幸。 朱之锡不敢多问,躬身答应,转身退了下去。 他离去后,翟哲又转过头,饶有兴趣的问:“张秉因,你与赵玉成共事次数不少,你说济尔哈朗会不会暗中找本王议和。” 陪在摄政王身边,常常要经受这种考验,不能说不知道,但也不能说太离谱的答案。 张秉因道:“如果清廷在河南战败,两黄旗和多尔衮的矛盾一定再掩盖不住。” “哈哈哈”翟哲大笑,“现在已经掩不住了““走,随本王去给大明的将士送行”他起身走往内殿。 许久没有披挂盔甲了,侍卫弯腰给摄政王的腰上束紧链子甲,翟哲弯腰时看见自己小腹部已有些微微凸起。 方进紧急通知扬州知府肃清过往的街道。半个时辰后,大将军府亲兵卫骑兵护送摄政王出城。 骑兵出扬州城后缓速向运河边行进,金色的旗帜被夕阳镀上一层淡红。沿途见到摄政王旗帜的百姓均俯身跪在路边恭送。 行走不到一刻钟,运河像一条大白蟒横贯在西边的沃野中。 岸边有翠柳,河中有战船。 骑兵骤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射向河岸,亲兵卫骑兵都是百战精锐,其中有不少人从北境追随摄政王至今。 水师战船静静的泊在水中,岸边整整齐齐跪着两千兵士。 张秋身材不高,他是浙东人,参加过杭州守城战,后被逢勤推荐进入讲武堂。他今日午时接到李志安的调令后立刻出发,万万没想到摄政王会亲自来送行。 奔腾的骑兵带出紧风挂面,体高健壮的白马在张秋五步之前停下步伐,翟哲道:“你就是张秋吗,抬起头来” 张秋抬头,在摄政王的马前,他觉得自己如蝼蚁般渺小。 “你去南阳给本王带几样东西给萧之言”翟哲往后一摆手。方进招手命后面的骑士下马,兵士们从马背上取下十几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包裹上前,方进自己捧着一个木盒走过来。 “这个盒子中是当年卢公送我的腰刀,你交给萧之言,河南诸军都由他节制,不听号令者可临机处置。” “末将遵命”张秋大声答复。他不明白为何摄政王到此刻才赐金刀,难道湖广军还有敢不听号令吗? 军中士卒精气神十足。 翟哲忍不住夸道:“好吧,你去吧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何愁不能击溃清虏” 得到摄政王亲口夸赞,张秋心中激荡,头盔触地,道:“为摄政王效力,万死不辞” 讲武堂里出来的武官,只知道摄政王,不知大明皇帝。江南反剃发令时,如今的隆武帝正被郑芝龙困在福州呢。 兵士登船,连夜南下,在长江水道中折返往西。 翟哲回到扬州时,天空中已由橙红变成铁灰。 明军在河南占尽优势,并并非没有隐忧。 他信任的两位将军,逢勤在淮扬,左若在陕西。由湖广杀入河南的明军人数虽多,但成分复杂。李定国是新降的大西军,许义阳军年初才整编完成,萧之言和车风的骑兵还没正式成军。弓辰麾下是山西义军,金声桓军战力最强,但未必能对萧之言服气。 近年来,那柄腰刀,他带在身边慢慢变成一种负担。 萧之言,也只有萧之言明白这柄刀对他的意义,送出去也罢。 ☆、第699章 中原战(二) “南阳城不是一等一的坚城,曾经被李……自成攻破过” 五六里外,城头有微弱的灯火闪烁。燥热的晚风中,有两个人正站在一片树林的边查看军情。 许义阳听了李定国的话,哂然一笑,道:“河南的哪座城没有被李自成攻破过。” 李自成在河南击败了孙传庭,奠定了夺取天下的基础,不过屁股只在龙椅上坐了几个月。 李定国语塞,好半晌才说:“那是自然,但河南最坚固的城市要属开封,李自成当年在开封城下陈兵百万,费了半年时间,最后还是趁春潮掘黄河淹城才攻破了开封。” 那些地方太遥远了。许义阳皱着眉头说:“先破南阳才是当务之急。” 李定国虽然是将军职,但他才投入大明不久,在军中没有一个熟悉的将领。他与许义阳从长沙汇合后一路北上,慢慢成了朋友。好在柳随风登上兵部尚书后,他终于在朝中有了靠山,铁甲和兵器陆续到位。 “我倒是有个主意”李定国开口很是谨慎,道:“南阳难攻,如今我大军已把这里包围的水泄不通,破城是迟早的事。” 他在军议中从不多言,大西军与吴三桂军曾有过过节,他是新人,理当多听少说。他有什么想法喜欢给许义阳说,许义阳没什么架子,职位又比他低,更重要的是,许义阳是萧之言的义子,很方便把他的想法转告主帅。 “清廷在河南最有威胁的是勒克德浑的骑兵,常来骚扰,让我等无法集中兵力攻城。镇西王不愿与清虏骑兵决战,我大明骑兵战法未熟,不是清虏骑兵对手。如果吾等能引诱勒克德浑骑兵踏入埋伏一举击溃,不但南阳可下,河南全境各城守军都将会失去战意。” 许义阳双目一亮:“我也有这个想法,但勒克德浑狡猾的很,只怕南阳城破他也不会踏入陷阱。” 李定国没有立刻答复,他用皮靴在软草中磨蹭了许久,才说:“主意还需落在镇西王军身上。” “镇西王军?”英雄所见略同,许义阳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是个好主意”他兴奋的搓了搓手,说:“你我这就回去,向义父献策。” 李定国抬头看看星空,银河中斑斑点点,他笑笑,说:“今日时候不早了,你去与萧将军说吧,我还要回本部兵营中巡视一圈。” 许义阳一把拉住他:“李将军,这是你的主意啊” “谁的不一样,就怕镇西王知道是我出的主意,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军功不是那么好拿的,他把功劳献给许义阳比留给自己更受益。 两人回到大营,已是亥时过半。 在夏日酷暑和蚊虫的夹击下,军中多数士卒还没有入眠。中军亲兵在军营中巡察,禁止兵士喧哗,检查的各地岗哨。 许义阳来到中军大营外,见大帐里的灯火还是亮着的,他略一犹豫,还是往里面走去。 他只是总兵职,南阳城外的明军中有萧之言、金声桓和李定国三位将军,但他才是明军中的二号人物,光自幼进出中军这一条,就是谁也比不了。 因为,他是萧之言的义子。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这么看,金声桓和弓辰都有不同的观点。 门口的亲兵都认识许义阳,有人往里面禀告,侍卫直接放行。 许义阳掀开门帘走进大帐。 “义父” 萧之言头也不抬,忙不迭招手,道:“你来的正好,铁炮已经轰了三天,城内守军仍然凶猛。我准备明日从南城和西城方向挖地道攻城,你看如何?”若论不受束缚的骑兵突袭,大明军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但攻城战实非他所长。许义阳在军中地位高,也因为萧之言信任他,经常采用他的策略。 但军中主帅不是能力强就能坐上去,这个位置有多重意味,资历、战绩和关系,缺一不可。左若、逢勤和萧之言都是追随翟哲几十年的老臣。翟哲宁愿把河南战场交可能不合适的萧之言,也不会任金声桓为帅。 “好啊,去年摄政王正是用地道攻破了扬州城。”许义阳来到义父身边坐下,迫不及待说:“刚才,我与李将军前去查看军情,李将军想出一个可一战定中原的策略。” “什么法子?”萧之言放下手中的布营图。 “诱勒克德浑前来袭营”许义阳声音于脆。 萧之言摇头道:“想法是好的,我看勒克德浑只会在周边虚张声势,瞅准机会截几批粮草,不敢冒险袭我大营。 许义阳问:“如果镇西王撤兵呢?” 明军能在南阳城下大破清兵,吴三桂的骑兵功不可没。在那场大会战中,正是因为吴三桂的骑兵加入战局,勒克德浑抵挡不住,率骑兵远遁。仅仅以湖广明军的实力对清兵虽然有一定优势,但远没达到可以碾压清廷河南军的境地“让镇西王撤兵?”萧之言猛一拍大腿,叫道:“好计”然后,他又迅速摇头作出决定:“此策不可行” 他前后的反应甚是奇怪,许义阳忍不住问:“为何?” “你不知道啊”萧之言苦笑,“汉中监军夏允彝给我传来密报,南阳大战后,镇西王早就想把他的骑兵调回去了,我这边一松口,那一万骑兵很可能弄假成真,走了之后就不回来了。” 他见许义阳面现出惊色,提醒道:“许多事情不想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镇西王虽然派一万骑兵来助我,但他们未必期盼我打胜仗。” “原来如此”许义阳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不参与攻城。” “他们是骑兵,有借口不参与攻城啊”萧之言很无奈。 许义阳一时没了主意,他这个层次接触不到许多内幕,也就是萧之言把他当亲儿子看,才把这等紧要的消息告诉他。 他在长沙崭露头角,杀伐果敢,创立了名声。然后又被摄政王调遣平定瞿式铝叛乱,那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功劳,但在处理陈邦博问题上还是展现了自己的智慧。 但他万万想不到,与明军驻扎在一处的那一万骑兵竟然如此不靠谱。 回到营中,洗漱后躺入帐篷,他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可惜。 “没有镇西王的骑兵,就击破不了勒克德浑吗?”他心中涌出一股热浪,但很快消散。义父不会同意他的主意,只需徐徐推进,河南尽在掌握之中,又何必冒险。 明军在南阳城外攻城十日,眼看城头的砖石已被铁炮轰击成一堆废墟,但守军仍然不溃。 萧之言怒了,每日亲自纵马环城督战,战事迟迟没有进展。许义阳和李定国分别在南城和东城外督本部兵马舍命奋战。他到北城外看金声桓部攻城,虽然也在忙忙碌碌,但总觉得少了一股气势——不胜宁死的气势。 十日后,樊城军送来消息,摄政王从扬州调集两千步卒前来助战,已到樊城,请萧将军前来接应。 清虏骑兵常在樊城到南阳之间活动,萧之言命攻城稍缓一日,命李定国前去接人。 李定国那日献策后,一直没有见到萧之言的动静。他不好多问,率本部兵马前去接应张秋军。 两日后,他把张秋接到南阳城外,萧之言在中军大帐召集诸将,迎接来人。 张秋一个参将,本当不起这个庞大的阵势,但他带来的东西太珍贵。 军中参将以上武将都到了,分立中军大帐两侧。 萧之言治军不像左若那么严厉,他没到之前,军中武将议论纷纷。有人发牢骚说:“吾等攻城十日,未见进展,王爷派来两千步卒,能有何用?” 当下,立刻有人附和。 许义阳看说话那人是金声桓的部下,按捺不住,出列斥责道:“若是我等攻城得力,取下南阳,也就不用王爷忧心派兵前来助阵了。尔等不知羞耻,还敢在此大言不惭。” 他的身份可以说这样的话,但除了萧之言那样的主帅,军中很少有人会训丨斥别人的部下。因为,但凡是独领一军的武将,都有些护短。 几个参将被当头棒喝,止住了嗡嗡声。 金声桓果然忍不住站出来说:“许总兵好大的的威风,南阳不克,看来是因为我部将士懈怠了。” 许义阳挺着胸脯道:“摄政王派军前来助阵是好事。只需问心无愧,何必介意” 金声桓冷笑道:“好个问心无愧,你不妨把话说明白” 许义阳张口欲接话,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帐外亲兵呼叫:“萧将军到” 萧之言大踏步走入大帐,直入主座坐下。 张秋手捧木盒紧随其后。 帐中安静下来,张秋站在萧之言身前,朗声宣布:“奉摄政王命,赐腰刀于将军萧之言,统领中原战局,若有不听号令者,临机处置。” 他拉开木盒的盖子,身后的亲兵上前拖着木盒,他伸手取出一柄黝黑的腰刀,双手呈向萧之言。 萧之言起身双手借住,恭敬摆放在案头。 金声桓看的清楚,心头一震黯然,无论他再怎么费心机,注定与主帅的位置无缘了。 ☆、第700章 中原战(三) 那柄黝黑的腰刀黯淡无光,朴实无华。 除了萧之言,军帐中资格最老的金声桓也未曾见过这柄腰刀。他在想,为何摄政王在南阳大胜后赐萧之言金刀,想的多了,就会害怕,金声桓脊背微有寒意。 他初投大明时,想当江西提督,隆武帝不许,翟哲和郑芝龙也不许。如果那时多尔衮能松口给他江西提督的职位,他也许没那么快投靠大明。投靠翟哲后来他一直在左若帐下效力,左若治军严厉,军中士卒悍勇不下女真,他心服口服。 但萧之言是谁?军中只知大将军府下逢勤左若,萧之言擒获多铎,不过是恰逢其会。左若走后,湖广军难道不该由他为帅吗? 萧之言拱手命张秋归位。 张秋行礼退下,送出赐刀后,他就是军中普通参将。 萧之言道:“诸将听好,摄政王还赐予锦袍百件,命本将军在南阳城破后赏于立功的将士。各将回营传达军令,今日大军歇息一日,明日攻城,有功者赏,懈怠者斩” 他难得发威。摄政王赐予他这柄腰刀,是给他权威,又何曾不是对他的鞭策。 萧之言一向以义气袍泽领军,突然管理近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每日都觉得一睁眼就有无数事情堆积在案头。好在金声桓、许义阳、弓辰和李定国都能管好本部兵马,大明的骑兵营实际主官早就是车风了。他直接统领的中军只有五千骑。 帐议结束后,许义阳陪着张秋前去查看南阳城势。 两人领两百多骑兵绕城一周,张秋指着城头的废墟道:“大军攻城很凶猛,清虏快撑不住了”他初来乍到,先夸赞一番,以免让人觉得傲气。 许义阳摇动马鞭笑道:“张参将精于攻城,只说毛病指点就行了。南阳远不及扬州,我等在这里半个月没有进展,让摄政王牵挂,实在惭愧。” “指点不敢当”张秋指向三四里的炮阵,“末将看四城外都设有炮阵,如此炮弹无法集中,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啊” 许义阳心中轻叹一声,点头称是。 明军共有铁炮一百门,均分到四面城外。他不是没有向义父提过建议,但金声桓和弓辰军均言无铁炮掩护,士卒不能攻城。各部都争铁炮,萧之言为了安抚诸将,索性把铁炮均分。让人无话可说,结果也让南阳城不可下。 他想了想,怕自己说话萧之言不听。张秋职位虽低,但毕竟是摄政王专门调来协助攻城,义父应该听的进去他的建议,说:“张参将有什么想法可向将军直言,只要能攻下南阳,什么办法都用得。” 张秋笑道:“那是自然”他转了一圈,已然胸有成竹,南阳这样的城池算不了什么。 两人回到军中,许义阳陪着张秋与萧之言在中军大帐商议到天黑。 当日午夜,中军往各营传达军令。府兵连夜把摆放在南阳城东西城外的铁炮分别搬运到南门和北门的炮阵。 张秋率本部兵马在南门许义阳营中开辟一块营地,搭建一片宽大的帐篷,连夜在帐篷中挖掘地道。 挖掘地道是个技术活,不能挖的过深,以避开地下的暗流,也不能挖偏,确保终点在城墙地下。张秋麾下一大半士卒是矿工出身,于起这些活了轻车熟路。 次日辰时刚过,南阳南北城外铁炮齐轰,铁球如雨。 张秋等人一整个白天都在南营中没有出来。士卒从地道中挖掘出来的泥土都堆积在附近的帐篷里,不让城头守军发现这里的动静。 铁炮轰击声密集,没有一点空隙,半日后北城门的城楼顶都被砸烂了。 末时,铁炮声止。挖掘地道的士卒也也停下来休息。明军从四门攻城,北门的金声桓部首次有人登上城头,虽然最后被守军击退,这已是围城半月后未有之事。 天将黑时,明军后撤,铁炮继续轰击,竟然彻夜不停。 夜深时,许义阳来到地道口的帐篷。府兵正借着稀薄的月光把近处几个帐篷里的泥土推到远处帐篷中堆积。根据张秋的军令,不能让一点新鲜的泥头暴露的外面。 张秋正蹲在那里看地下黑乎乎的深洞,见许义阳进来,他连忙起身施礼。 “许总兵” “张参将” 两人都是浙东人,口音相近,分外亲切。 张秋道:“如果不发生意外,明夜过去,就可以挖到南阳城下了。” 许义阳连连咂舌,这速度也太惊人了。 张秋解释:“我只要把通道挖到南阳城下,不需要挖的太宽宽,能让两三人通过即可”他把通道挖到南阳城下再横行扩张,在地基下埋藏火药。 他用铁锹在地面上划出痕迹示意如何挖地道,如何攻城。 许义阳赞道:“没想到,挖掘地道也有这么多窍门”也许是受义父的影响,无论谁做到让他感到惊奇的事情,他都很喜欢发出赞叹,这让他多了许多朋友。 “我专门于这个”张秋有些不好意思,“去年攻破扬州后,大将军府下令我组建攻城军,所以大将军才调我来南阳” 许义阳不清楚淮扬军中的变动,听见此言又赞道:“王爷果然有远见” “当初我投笔从戎,是为了上阵杀敌”张秋神色有些黯然,“不曾想来专门做这种挖地道的活” 许义阳大笑,声音很是宏亮,他虽然在笑,眼神中却透者一种真诚。 “张参将此言差异,要都是你这种想法,岂不是没人去当炮兵了?要知道,炮兵的军饷可是与甲士相当。” 张秋初次对旁人透露心思,出言后便心中忐忑。这些埋怨的话语要是传到李志安或者是大将军府,对他可不是好事。 许义阳故意露出羡慕之色:“南阳城破后,还有洛阳、开封,收复河南,张参将这军功累计的只怕要升总兵了”他说话很是直接,虽是戏谑之言,确是军中大多数将士最真实的想法。 士卒上阵杀敌是为了军饷和赏赐,武将是为了封侯升官。 等到天下太平那日,将军们还有用武之地吗? ☆、第701章 中原战(四) 六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清廷在河南的形势岌岌可危。北京城的朝堂中许多说话有分量的人开始发出与大明议和的呼声。 他们不是要陕西与河南吗?那就把这个两个地方割让给明廷吧,大清撤回黄河以北,依据黄河天险据守足矣。 这个说法并非胡言乱语,黄河以北地形多是平原,利于骑兵作战。山西山川之险足以拱卫京畿。想想多尔衮费了近一年才攻下了姜镶义军占据的大同,就能猜出来攻打那地方有多难。明军擅长地道攻城,但山西不是平原,挖地道能避开石头吗? 南阳城外的明军将士听不到这种传闻。他们准备用胜利来印证那些人的预测。 辰时,明军照旧开炮。 明军骑兵全部出营列阵,从城头看,黑压压的战马像是一条横贯在平原上的山垄。 萧之言躁动不安的催动战马在阵前走动。 许义阳催马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劝告:“义父,您别忘了昨夜说的话,大军取下南阳城之前,您不能进城。” “知道了,知道了”萧之言不耐烦的斥责,他很少对许义阳这般神色。当了统帅不敢要管理那些繁杂的事务,还不能上阵杀敌,真是一点也不痛快。 早知道如此,他宁愿摄政王把这个位置交给金声桓,傻子才看不出来他对主帅之位垂涎三尺每一颗铁球撞击在青砖石上都在让整面墙体振动。城内守军靠在城墙后方,等待铁炮声止冲上城头迎敌。 东门和西门外明军正在扛着云梯靠近,遂发铳手眯着眼睛与城头的铳兵对射。 “……嘭……!” 地动山摇。 “……嘭……” 烟尘四起。 萧之言迫不及待挥刀:“杀入城内” 南城城墙下突然发出的巨响让城内城外的兵士脚下都有些发麻。 “城破了” 烟尘尚未散去,明军的骑兵和步卒同时冲向那片烟雾中。 铁炮声戛然而止。 虽然有士卒喊叫,那与百炮起轰的响声相比,与地下爆破的响声相比,整个平原和天空似乎突然变得安静。 张秋站在南大营门口,眯着眼睛。巳时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他的视线似乎能刺破拿升腾而起的灰尘,南城城墙中的一块已不复存在了。 他的脸上堆放着满足,这是他的成就。很快,奔腾的骑兵占据了他的视线,他的表情又换做羡慕。 爆破也是一种技术活,张秋不知道,如果他没读过书,又精通算数,绝不可能担任攻城军的主官。 尘土逐渐落在地面。 南城五尺高的城墙正中塌陷了一块,成为一堆真正的废墟。 车风指挥骑兵到达缺口处,骑手们没有急于杀入城内,各自拿出背上的燧发枪往里面扣动扳机。 乱枪轰散在缺口出聚集的守军后,车风指挥最前面的一千骑兵下马,攀越过废墟杀入城内。 东城和西城外的攻城战还在继续。城头守军受到惊吓后,无心恋战,像受惊的兔子往城中心逃去。 明军大队骑兵并没有入城,轰散意图在缺口处修筑工事的守军后,车风命骑兵给赶到的步卒让开道路。 许义阳指挥步卒顺利杀入城内。 车风正在张望是,举着黑旗的传令兵疾驰而来:“清虏从东城突围,请车总兵速去追击。” 号令兵吹起号角,大队骑兵绕过城墙流向东城。 漫天蔽野的明军,士卒们呼喝前行,用戚刀和斧头来宣泄被压制半个月的愤怒。城墙中的缺口太小,有人持斧头扑向城门,用巨斧在铁门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直到入城的明军从里面把城门打开。 西城和南城交界处的一个高地上,萧之言手中紧握长弓,眼睁睁看车风指挥骑兵追击清虏。 “妈的,该从右侧阻截,看不出来鞑子的阵型正在扭转吗”他小声的骂着。其实车风指挥骑兵战法技巧高超,未必会差于他,他只是觉光看很不过瘾。 清虏千骑突围,明军追击四十多里,只让几十人逃脱。 明军骑兵驻扎在城外,只有步卒进入城内维持秩序。 “南阳城破”萧之言扬眉吐气向淮扬发捷报。 城内的废墟和鲜血才被清理于净,三日后又重添鲜血俘虏中的女真人和蒙古人照例在城外斩首示众,大明毫不畏惧因此激起八旗部众的死战之心。 南阳府参与守城的本地豪族抄没家产,男丁斩首,女子变卖为奴。 十日后,大明檄文传遍河南,再有协助女真人守城的汉人,城破后同女真人处置。萧之言没有权力发出这种檄文,檄文从扬州来,再传遍中原。 半月破南阳,明军需休整才能再战,还要把千疮百孔的南阳城恢复到往日坚固的模样,用作储备军资。 步卒需要休整,骑兵可是已经休息了半个月。 萧之言把南阳城交给许义阳和金声桓,自己率车风和李定国并吴三桂军共两万三千骑兵向东北方向进军。李定国因善骑的部众多,最近分到一些战马,才编制了两千骑兵。 明军一路北上,沿途南召、鲁山、郏县望风而降,萧之言才知道撬开南阳这个头后,河南比想象中要空虚的多。 按照大将军府的指示,明军下一个攻击目标是洛阳。 攻下郏县之后,吴三桂军不愿再继续北上。领军总兵方玄初向萧之言进言:“近日我大军进展迅速,与本部兵马脱节,清虏一路不做抵挡,必有所图,萧将军不可冒进。” 萧之言有心继续北上,但脱离了吴三桂的骑兵,仅明军现在骑兵的实力对抗勒克德浑的骑兵风险很大。 吴三桂军对明军收复河南之战一直不热枕,甚至远比不上金声桓军。许义阳不在身边,萧之言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他看帐中诸将,想起许义阳在自己面前曾经夸赞过一人,点名问:“李将军,你有何主张” 李定国本不想出面,被点到名字后,借着机会把心中所思尽数吐露:“清兵在河南八旗兵士只有万人,汉卒骑战与我相当。我骑兵长驱直入,清虏不知我意图何在。以末将之见,北上攻洛阳,不如兵从许昌往东,让清虏摸不清我军动向。” 方玄初冷笑道:“两万骑兵在河南腹地,怎能隐藏行踪?” 李定国道:“方总兵不知我当年做过流贼么,闯王数万骑兵流窜中原,官兵不能禁。如今河南诸镇人心惶惶,洛阳紧守中原通往陕西的道路,清虏必然重兵据守。我大军向东进军,一路州县有像鲁山、郏县这样献城而降的城池也未可知。” 他的建议非常对萧之言的胃口。 萧之言本性中冒险的冲动终于战胜了强行添加的求稳。 李定国接着说:“勒克德浑在南阳城外新败一阵,我才发现清虏早已不是当年百战百胜的雄军。我军骑兵骑术虽然不及清虏,但胜在武器犀利。我骑兵多配备戚刀鸟铳,我当日在南阳城下看清虏甲士冲锋在自发鸟铳轰击下溃不成军,清虏弓箭军又当不起我长刀冲击,只需方总兵同行,清虏不足惧矣。” 方玄初低下头,不再说话。李定国说明军武器犀利可不包括他麾下骑兵。他此次与明军配合作战,见识了明军惊人的实力,心里对镇西王那一缕渺茫的希望越来越悲观。 萧之言见方玄初的仍然不应允,心中不高兴了,问:“方总兵,我决意东进,你来还是不来。” 方玄初无奈道:“末将领命” 此时此刻,洛阳城的府衙中,一个中年人正在愁眉不展。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幕僚进门,用很低落的声音道:“明军已到郏县” “知道了”洪承畴觉得很无趣,他不是没有雄心守住河南。但近日朝堂中传来的消息令他觉得浑身无力。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连朝廷都想放弃河南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朝堂决议迟迟未定,摄政王承诺的援军尚在辽东没有出动,连勒克德浑也失去了坚守中原的决心,他一个汉臣能做什么o幕僚手中拿着一份军报,说:“勒克德浑贝子送来消息,明军很可能朝洛阳来了,贝子说准备在汝州伏击明军。 “汝州无险可守,他在那里能伏击到明军吗?”洪承畴反问了一句,后面的话就不再多说了。 清廷在河南的兵马有一大半是湖广的败军,这几年没打过扬眉吐气的胜仗,武将不思进取,士卒厌战。女真人想着退回辽东,蒙古人不想丧命塞内。否则,堂堂八旗骑兵怎会在南阳城下溃败。汉卒?汉卒其实是最拼命的,但军饷都快发布下来了。 幕僚就要退下时,洪承畴突然问:“北京城有消息传来吗?” “没有”幕僚想了想,加了一句:“听说,和硕亲王快不行了” 代善一死,两红旗就失去了主心骨,到那时,朝堂之争才会有个结果吧。洪承畴心中哀叹:“摄政王,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第702章 中原战(五) 六月底,明军李来亨兵围庐州,掀起大明战局的新一波高潮。 塞外,察哈尔骑兵在漠东人的牧场驰骋,如果有幸能捕获牧群,他们绝不会吝啬手中的长箭。 两黄旗和多尔衮的矛盾制约了清廷在战场的表现。 北京城紫禁城慈宁宫中,福临手中挽开一张短弓,眯着一支眼睛瞄准前方,右手食指“噗”的一声松开弓弦。 牛筋弓弦在空中回荡发出“呜呜”的呼声,幻化出一道道残影。 “陛下,射中了”侍立的小太监拍手欢呼。 四十步外,一支金色的短箭插在草人的右胸。 福临沉着脸,看不出一点喜悦。小太监欢叫了两声,便识趣的停下来。 小皇帝又取出一支箭在手,慢慢搭在弓上。此处虽然没有阳光,但有热浪一阵阵袭来,他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走廊道上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穿梅花纹绛紫色宫服的妇人款步走过来。太监们知趣的退到一边。 “陛下,天气燥热,练习了一个时辰也该歇歇了”大玉儿强笑,眼里藏着担心。 “朕不累”福临的手很稳,声音也很沉稳。 大玉儿的笑容能融化冰雪:“陛下不能整日在慈宁宫中呆着,会让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朕”福临被触及到痛处,把短弓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嘶吼。他瞬间想明白了,又弯腰捡起短弓,扭头转向母亲,问:“他又要来了,对吧?他又要入宫了,对吧?” 他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大玉儿想伸手帮儿子擦拭,手到半途又缩了回来,轻轻叹息道:“他毕竟是你的皇父摄政王,没有他,你坐不上皇位,没有他,也没有大清今日江山。” “呵呵,今日的江山?只怕要保不住了吧” “住口”大玉儿骤然变色,厉声道:“你是大清的皇帝,怎能说出这种话。那是你——爱新觉罗福临的江山啊福临倔强的翘起嘴角,他不敢与母亲顶嘴,视线避开母亲严厉的目光,看向深红的大门方向。 “他来就来吧,朕是皇帝,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朕不会再怕他。”他几乎在咬着牙齿说出这番话。一个月前的临阵退缩在少年皇帝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痛——他不怕那个人,他不该怕那个人。 大玉儿看着腮帮子鼓动的儿子,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忧心。 “皇帝长大了啊”她凝视了儿子一眼,转身离去。 母亲的脚步渐行渐远,福临看着草人的方向发了会呆,重新搭箭挽弓。 大约两刻钟后,慈宁宫的大门外传来嘈杂沉重的脚步声。随着太后加强了宫内的戒备,多尔衮进入紫禁城要比从前带更多的侍卫。 侍卫们不能入慈宁宫的门。 一个皮肤粗糙的侍女弯腰候在门口:“王爷,太后在里面”她穿着蒙古人的服侍,来自漠东草原,是太后最信任的侍女。 “苏麻拉姑,带路”多尔衮双手放在背后。 迈进门槛,他的视线自然被在百步之外练箭的皇帝吸引。福临后背朝他,射出一支箭,金色的小箭划过闪耀的轨迹正中草人的咽喉。 苏麻拉姑独自走在前面,快走到门口时才发现多尔衮没有跟过来,竟然往皇帝那边去了。 她惊呼:“王爷” 多尔衮不理睬她,一直走到小皇帝身后。 觉察到后面来人,福临手中短弓拉成七成月亮那么圆,肩膀微微抖动。 苏麻拉姑的喊叫让他手中的箭尖抖动的更厉害了。 那是一张骑弓,孩童专用的骑弓,多尔衮九岁就能用这样的弓射草原上的獾子了。 “这样的弓杀不死人这样的箭甚至不能射穿一张皮甲。”多尔衮用嘲讽的语气说话:“在战场上,蒙古人和汉人都不是草人,皇帝想练箭,微臣帐下有几个勇士,可送与陛下为师。” 福临的手慢慢稳下来,终于射出如重千钧的一箭,射中了草人的腹部。 他在皇太极第九个儿子,从小没有摸过刀箭,喜欢并崇拜那个以勇武闻名的哥哥豪格。后来,豪格死了,被站在身后的皇父摄政王杀了。额娘说,如果不是皇父摄政王,皇位本该是豪格的。 可那又怎么样?憎恶就是憎恶。 “朕有勇士万千,何须亲自上阵”他惊喜的发现自己不害怕了。 多尔衮想到风雨飘摇的大清江山,冷笑说:“也许有一天,真的需要大清的皇帝上阵” 福临回击:“朕期盼那一天早日到来”原来不害怕时,脑子才如此清醒。 多尔衮愕然,小皇帝的胆子似乎变大了。他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击,后面传来太后的呼声:“王爷” 多尔衮有心有不甘,但还是转身走了,因为他听出了大玉儿声音中蕴含的焦急与警告。他是来与大玉儿谈判的,不是来吵架的。 走到阴廊下,多尔衮施礼:“太后” 大玉儿看儿子无碍,微微额首,转身回到屋内。 太后和皇帝的表现让多尔衮心中警惕心越来越重,又很无奈。他亲手放出被束缚的老虎,两黄旗有与他相抗衡的实力了。 南风带着热浪在宫殿里乱窜,让人很难心神安宁。 “河南战局已无法挽回,河南失守后,凤阳和淮西后路被断。太后,大清需齐心协力了” “哀家知道” “大清必需要与察哈尔议和” 大玉儿沉默,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 多尔衮挥舞双手,像头愤怒的狮子:“我已让济尔哈朗统领淮安大军,恢复了鳌拜的官职,让苏全额在北京城领兵,你还想怎么样?没有我,皇帝拿到了所有权力又有什么用?酒凭他手中的桦木弓吗?还是凭他射在草人身上的小箭?” “醒醒吧,汉人已经快过黄河了,你们以为翟哲拿到了陕西和河南会答应议和吗?他一定会打到山海关的。” 獾子(多尔衮的满语意思)的叫声塞满了整个屋子,让南风无处可钻。 “太后不要拿大清的江山来要挟我” 大玉儿对多尔衮的愤怒是免疫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决不能把科尔沁人交给察哈尔。” 多尔衮道:“漠东人一半骑兵留在辽东,一半骑兵入塞。” 大玉儿沉默片刻,说:“给他们最好的盔甲和兵器,入关的骑兵由察罕领军”察罕是她的哥哥。 “好”多尔衮一口答应:“他们去河南,那里适合骑兵作战,洪承畴只要守住了洛阳和开封,中原还有机会。 无论谁领兵,中原大地一定会尸横遍野。 漠东人都死光了,争执将不复存在。 ☆、第703章 中原战(六) 铁骑驰骋,招摆的大旗上金色的“明”字在阳光下反射刺眼的光芒。 汝阳城就在正前方,萧之言在道边驻马,抬千里镜看城头。 他神态轻松,问:“李将军猜,汝阳城要战吗?” “不知”李定国的答案木然。 “城头还挂着鞑子的旗帜,且过去看看究竟”萧之言催马跟上行进中的中军,他两个手指夹着千里镜,动作舒展。 这一路,除了在许州城下动了刀兵外,沿途州县望风而降。郾城、西平和上蔡等城见到明军旗帜后立刻开门求降不知在汝阳城下会如何。 一万多骑兵在汝阳北城外集结,一团团黑色的铠甲,如一团团飞起又落地聚集的老鸦,肃穆的杀意压迫的城头守军喘不过气来。 一骑飞驰到北城门外高呼:“大明王师至此,汝阳城还不速速开门求降,尔等绑缚女真人打开城门求降,可立功受赏,若敢负隅顽抗,城破日守军诛杀九族。” 城头一声炮响,冒出一缕白烟,铁球轰入护城河,发出“哗啦”一声响,激出一大片水花。 喊叫明军信使吓了一跳,匆匆拨马而回。 炮声让李定国的心往下一沉,从外看汝阳城比南阳城还要坚固,如果守军不降,他们这两万骑兵没有办法。 “这是河南最南的府城,收复了汝阳后,我们就可以返回专心对付勒克德浑了” 他不想再来一场南阳攻城战,时机不允许他们在这里耽误太长的时间。 萧之言听见城头炮响,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正在此时,东城门方向传出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物件爆炸了,老练的炮手能听出来那是火炮炸膛的声音。 那边传来游骑兵杂乱惊喜的呼声:“东城门开了” 李定国耳尖,听见遥远的东城楼上有喊杀声。 白文选指向中军方向一面旗帜说:“将军,萧帅命我们去东城门。” 李定国往那边瞥了一眼,藏青色旗帜斜指向东方。果然如此,他催马高呼:“走” 两千骑兵从本阵疾驰而出,奔向汝阳东城门方向。 宽厚的东城门开了一条缝,门楼里铳声如闷雷,又像在箱子里点燃炮仗。 白文选长长的戚刀举在半空中,催马直扑门下。头顶的城楼上响起一阵杂乱的铳声,好像有铅子贴面飞过去。 战马在城门前减速,两个兵士下马拉开城门,白文选催马杀进去。门楼里乱哄哄一片,他不分敌我,挥刀便砍,凡是挡在路上的守军被明军骑兵冲撞过后,非死即伤。 一个守在城墙处的汉子着急高呼:“胳膊扎着黄巾的自己人。” 白文选扭头,见已有十几个扎有黄巾的义士倒在血泊中。乱军中哪里能分辨清楚,先夺下城门最重要。 李定国随后催马进城,见城门已在掌握之中,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他朝那个汉子吩咐∶“召集你的人不要乱跑,城内交给我们了” 有骑兵在门口朝本阵打旗号,半刻钟后,方玄初率大队骑兵跟上来,李定国这才率部扑向府衙。 骑兵四处追杀有反抗意图的守军,有见机者脱下兵服,扔掉武器,躲入家中才逃过一劫。 半个时辰不到,明军完全控制汝阳。 萧之言骑白马,在五千骑兵的护送下进入城内。 与在前几座城池举措相同,明军四处张贴布告安民,同时强制城内所有男人剪去辫子。方玄初把投降的守军押到城外,城内举事的义军前去辨认,凡是确认有与明军为敌的,就地斩首。 至此,河南南部全部收复。 胜利来得如此容易,萧之言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看来,虽然在南阳城外受了些磨难,一切都是值得的。 明军午时入城,未时,方玄初带三百多颗首级入城,到府衙向萧之言复命。 府衙前整整齐齐站立了一排刚刚被抓过来的本地乡老,见过来的士卒征袍上血迹斑斑,个个战战兢兢。 萧之言本想从这些人中挑选一个出来暂时管理汝阳,见方玄初过来,召他入府说:“方总兵,随我在往南走这一遭,不虚此行吧” 方玄初行礼:“萧将军英明” 首级无需一个个清数,他禀告斩杀人数后告退。为防止守军反复,守军要暂时放在城外,明军离开时还要把那些人全部带走,方玄初军要驻扎在城外监视守军。 回到大营后,他疾书一封送往汉中,把在河南征战见闻告之镇西王,让吴三桂早作决断。眼下天下还是个大战场,与其让夏允彝盯着,不如找准机会立功,给摄政王增添些好印象。朝廷免除江北各地赋税,深得民心,随着河南大半重归大明,他彻底替吴三桂认命。 收复河南最南端的汝阳后,这支骑兵面临下一步进军方向的选择,是继续南下进入淮西,还是踏上归途重攻洛阳大将军府给萧之言的命令是收复河南全境。淮西属于南直隶,按照大将军制定的计划,这里本该是李来亨攻下庐州后下一个目标。 萧之言一路顺风顺水,十分过瘾,当年在草原打劫也没这么畅快过。两日安抚汝阳民心后,他召集部将议事。 方玄初现在已完全改变了主意,进言道:“太祖皇陵就在眼前,淮西百姓多念大明,这等大功劳将军怎能放过。 萧之言确认心动,否则就不会召集部将议事了。收复太祖皇陵的功劳和影响,要愿意超过一府一县的城池。 萧之言看向李定国,他子所以率军南下,正是因为听了李定国的劝告。 李定国抹不开,出列道:“眼下确实是兵进凤阳的好机会,以河南这几座城池看,清虏没有下决心守御河南。但凤阳城池坚固,如果守军不降,我军全是骑兵,没有办法。” 方玄初不满道:“如果凤阳望风而降呢?” “可能性极小”李定国没有给方玄初留情面,“李来亨将军围困庐州十几日没有攻下,凤阳是庐州的后盾,如果凤阳兵无力,庐州府只怕早就无心恋战了。” “而且……,大将军府军令命萧将军收复河南,要朝朝凤阳进军,需向大将军请示,得大将军准许后方可。” 车风附和道:“正是如此” 萧之言咬牙道∶“汝阳离淮扬不远,我立刻派信使前去请命。” 收复皇陵的诱惑太大了,被翟哲从南京贬到荆州后,他心中已经认命朱家天下已走到尽头。但想起明太祖的皇陵就在眼前,他仍然有想去拜谒的冲动。 军中将士都有预感,北伐势成时,即是摄政王登上皇位时。 萧之言上阵杀敌欢实,对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但肯定不是欣喜。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与军中诸将格格不入,就连义子许义阳也对摄政王登上皇位充满憧憬。 但在他心中,翟哲永远都是那个在张家口收留他的晋商公子。他可以与他并肩御敌,可以与他把酒言欢,甚至可以为他去死,但总觉得那个年轻的公子登上皇位是如此的不真实。 翟哲连卢公赠给他的腰刀都赐予自己了,他知道从前那柄腰刀对翟哲有多重要。 他送出了这柄刀,也是为了在心里摆脱卢公吧帐中诸将没人猜出萧之言的心思,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萧之言,大明的摄政王只有一个这样奇特的朋友。 李定国想起远在南阳的许义阳,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将军,大将军府已经有了安排,再请命只怕有些不妥,若清兵真在凤阳严密布防,我等拿了军令,又不能靠骑兵破城,会很尴尬。” 车风沉声道:“大将军府军令是从全局考虑,我等在这里等待太久,别耽误了北边的战事。” 军令啊萧之言犹豫道:“还有什么比收复皇陵更振奋人心的事情吗?” 李定国迷惑了,身为一军统帅怎么能如此随意做决断。虽然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只有与君王亲密无间的人才敢那么做吧。 他对萧之言与摄政王曾经的关系有所耳闻,但萧之言被贬荆州难道不是一记警告吗?南京城里的那场风波,换做任何一个人,不被处斩,也会被闲置。 他劝道:“有,北京城的十三皇陵,天子死社稷,才是我大明北伐最终的目标啊。”太祖皇陵真不算什么,他十六岁时,便随义父攻破了凤阳,挖走了太祖皇陵中所有的宝贝,那里只有一具冢中朽骨。 车风劝道:“河南战场牵制陕西,左将军还被阿济格压制在甘州呢,耽误不起啊。” 提及左若,萧之言才收敛自己那一缕虚妄的念想。 “好,大军明日返回郏县,我会派信使向摄政王请命,若摄政王准许,我再率军南下” 李定国暗自松了口气。萧之言的每个决定都关系到军中武将的命运,他才投入大明不久,还没立下什么显然的功劳,如果被糊里糊涂牵入一场违抗军令的风波,那才真是倒霉透顶。 方玄初还想再劝,见车风怒目相视,最终闭上了嘴巴。 ☆、第705章 影幢幢 萧之言的急报送到翟哲手中已是十天后。 从汝阳到扬州,本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但路上要经过一段清廷控制区,现在各地都是兵荒马乱,盗匪比大明和清廷对峙的大军数量还多。信使在路上遇见了点小麻烦,但最终还是把急报送到。 凡是有风险的急报都用密语书写,张秉因把解密后的公文呈上摄政王的案头。 军情急报,内务府几个侍从都不敢耽误。明清几十万大军在北至甘州卫、南到东海之滨漫长的地段犬牙交错,一个局部的突破有可能达到整个战争的形势。 一张灰白的宣纸,张秉因的楷书很工整,像是活字印刷出来。 翟哲接过来一扫而过,鼻孔的呼气稍微有些加重。 只是细微的变化,张秉因知道摄政王不高兴了。摄政王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翟哲放下誊写的急报,从右手的一叠急报中翻出一封信递给张秉因,沉声道:“把这封信加密发往河南,命萧之言择机在河南击溃勒克德浑部骑兵。”“遵命“张秉因接过来。信封上盖有“厂”字印鉴,这是赵志成才送到的密报,他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出门回到右侧的厢房中,他拆开密报:“清廷从辽东急调五千骑兵入塞,领兵统领为科尔沁部贝勒察罕,最有可能加入河南战场。”这样的消息也能刺探到吗?宽敞的屋子中只剩下摄政王,门口的侍卫站的像雕塑。翟哲靠在椅子上,轻柔发胀的太阳穴。一壶武夷的大红袍放在手边,岩茶香气浓郁,能清神消乏,他最近改喝绿茶为岩茶。真是哪一处都不省心。南京城六部的公文每天深夜经快舟送到扬州,吏部与户部的争斗愈演愈烈,让他恨不得把宗茂和马士英招到自己面前唾骂一顿。不止的战争使几个武器工坊对粗铁的需求越来越大,宗茂为了鼓励民间的银子开发矿山,请示摄政王实行开新矿十年免征矿税。新矿往往要开路添炉,耗资巨大,翟哲离南京前已经批准此事,没想到在太平府采石出了乱子。采石矿山多,户部把部分采石的矿山分给了一伙湖广的富商。没想到采石本地乡绅不许湖广富商采矿,以至于发生械斗,死了三十多个人。太平府知府上书攻击户部矿吏蛮横跋扈,指示商人雇凶打人;宗茂上书太平知府公然违抗朝令,包庇地方刁民。一部尚书与知府较劲,是很掉价的事。怎奈马士英竟然站在太平知府那一边,宣称四处开矿山扰民乱事,坏山川地势。这也罢了,马士英的奏折后面跟着五封都察御史的奏书。都察院一向是东林党的地盘,什么时候东林党与阉党配合的如此默契了?翟哲刚把此事压在手边,现在什么都没有眼前这场大战重要,萧之言的这份急报来的真是时候。“萧之言想攻凤阳”他了解萧之言,就像萧之言了解他。“他还在心念大明吗?”翟哲有种淡淡的失落。他身边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如萧之言、陈子龙这样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都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方以智勉强可以算一个,但他不在朝为官。柳随风,有本事,但也足够圆滑。他不是最强壮的,如果把他们放在一个笼子里厮杀,活到最后的一个是这个看上去有点孤独的人。宗茂?“宗茂”翟哲轻轻念叨。他从没有把宗茂当朋友看待,但是他现在手边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宗茂了。即使左若、逢勤战死沙场,他相信大明王师一样可以收复京师,但如果没了宗茂,还能找谁去实现他的宏图。范永斗吗?差得太远。他没有宗茂那种勇往直前的气势。其他人呢?看清楚了吗?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他们都是士子出身。张秉因说过,即使被五步蛇咬伤,也没有山民有勇气断自己的肢体。所以江南的官绅们陪着大明一起灭亡了。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冬天之前应该结束不了,而且按照大明和清廷目前摆开的阵势,不把一方打的难以支撑是不可能结束的。整个大明的朝堂都在为北方的战局服务。新上任兵部尚书柳随风和新拿到武器工坊的范永斗都鼓足了于劲。如愿登上兵部尚书职位后,柳随风换了一座府邸。宅子宽敞明亮了许多,门口多了两排护卫,那个帮他守了五年门的老苍头还留着。柳全和柳泰熙不再来他的府上了,柳全的二儿子柳泰广因“兵甲案”脊杖二十,发配台湾,留下了一条性命,不知是否还有回到中原的一日。但他的府邸不缺少客人,各地的军报先发往大将军府,随后便转到兵部,他是南京城消息最灵通的人。申时,夏日白昼长,天色很亮。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来到柳府,老苍头眼神很好,这几年已经把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得差不多了。“范郎中,您来了,老爷刚刚从衙门里回来”范永斗拱手笑道:“烦劳通报”老苍头入府内,不一会功夫,柳随风亲自迎出来。范永斗官职虽小,但影响力可不小。“范兄“柳尚书”范永斗深深一揖。“范兄,你我之间,何必来这等繁缛礼节。”柳随风拉着范永斗的衣袖走入府内。两人走入内室,范永斗再拜谢道:“多谢柳尚书在订购兵甲上照顾范家。”因范永斗在朝为官,依大明律不得经商,柳全家的武器工坊转让给范永斗的大儿子范传进,但实际是范永斗当家。“不是我照顾你”柳随风摆手:“是他们两家都没你有胆子,刚接手又扩充工坊规模,你范家工坊至少有两万个工匠了吧”范永斗脸色堆上笑容,伸出四个手指,道:“连杭州工坊,近四万人”“你胆子不小”柳随风语气戏谑,实际是赞许。这些原本都是柳全的家当,现在都转给范永斗了,为了自己这个兵部尚书的职位,柳全牺牲不少,他都记在心里。“现在无论你产出兵甲,兵部全要,但范兄莫要忘了,北伐之战终有结束的时候。你把摊子铺的太大,被到时候变成亏本买卖”范永斗哈哈大笑:“柳尚书,有人说我做官是沐猴而冠,但我可是自幼经商。朝政北伐成功后,还要征辽东,逐蒙古,大人没看见过摄政王书楼中的那副地图吗?说不定还要下南洋呢兵甲火器何愁没有用处”沐猴而冠是江南士子在背后对范永斗的嘲弄。他没有功名也没有功劳,只有一团漆黑的过去,堂而皇之在户部为官,难免遭不得志的士子嘲笑。范永斗很豁达,为商者总是以和为贵,但也没到把别人吐出来的痰抹在脸上的地步。柳随风安静的喝茶,等范永斗挑明来意。“柳尚书,我们都是跟着摄政王的老人”范永斗开始叙旧。柳随风在心里嘲笑:“我呸,你算什么跟着摄政王的老人,不过是鬼使神差嫁了一个好妹妹。你应该算是跟着多尔衮的老人。”但他的默默的吐掉沾在舌头上的茶叶碎末,静静的听着。“户部和吏部的争端大人也知道,马士英把东林党都找出来了,柳尚书不能袖手旁观吧”原来是为宗茂当说客,宗茂的夫人原是范永斗家的侍女,他们走的近也不足为奇。柳随风问:“我从哪里能插上手?“这个老狐狸”范永斗心中暗骂,说:“柳尚书看不出来吗,现在是马天官和东林党联手攻击北下的晋人啊,东林党能和阉党联手,真是天下奇闻。”柳随风是晋人,这是他身上无法抹灭的印记。他不能直面拒绝范永斗,把自己与宗茂割裂开。“宗尚书要我怎么做?”他不说范郎中,直接提宗茂,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范永斗道:“前因后果大人都知道,兵部如果能上一份奏折,提及武器工坊缺少粗铁,那是再好不过了” 柳随风哂笑:“摄政王哪里会缺少这份奏折,只看兵部发出去的兵甲武器,军中铅子、火药、戚刀都没有配齐呢。”他以否定的姿态开头,最后还是正色道:“好,我会上一份奏折”范永斗大喜:“如此最好”柳随风在朝堂中势力不小,官职虽大的如四川巡抚张焕,湖广不少道台和知府都是他的下属。宗茂请范永斗过来,是为了探探口风,他与柳随风共事多年,但不算有深交情。“范兄放心,难道不相信摄政王会明察秋毫吗?”范永斗忙不迭点头:“相信,相信”两人喝茶叙旧,范永斗告辞,柳随风把他送到门口。阴天,天色墨黑,范家的家丁打着灯笼抬着轿子守在门口。柳随风一直等范府的亮光不见,才转身回到府内。宗茂是当局者迷,摄政王明显要重用他,何必来求自己。他突然想到,宗茂会来求他,说明宗茂不再盲目的信任摄政王。这是张名振案留下的阴影吗? ☆、第706章 大碰撞(上) 无论左若在陕西是多么艰难,无论萧之言在河南如何一帆风顺,淮扬才是主战场。 逢勤大军在淮安城外三十里立营。 李志安、阎应元、方元科和郑遵谦,加上府兵和征集的民夫,共十二万大军。郑遵谦刚刚被调回大营,算是对他在盱眙城大开杀戒的惩罚,他至今仍不清楚孙之敬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运河的河道似乎快要被木船覆盖住了。那里有水师战船、运粮船、武器补给船,大明的旗帜川流不息,绸缎布像夏风中枫树林的叶片那样摇摆,发出“扑扑“的响声。 经过几个月的拉锯战,淮安城之前的运河水道完全被明军控制。清虏的水师来源于淮河两岸的渔民,那些人在水中肉搏尚有一战之力,但与熟练使用各种火器的大明水师交手,孙之敬率军驻守盱眙,正在募集洪泽湖畔的渔民成立新水师。明军已经切断了淮扬与凤阳的陆上联系,正在图谋袭击淮河水道。明军营内有许多铁炮,但无法轰击到淮安城头。济尔哈朗到达淮安后,清兵有了主帅后行动迅速,在淮安城外立营,不让明军再往前推进。十万人关系国运的大战,逢勤和济尔哈朗都不敢轻易决战。翟哲选在逢勤在淮扬为帅,从开始就做好以稳为主的作战方针。明军每日都在试图逼近淮安城,只要让逢勤把铁炮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淮安城将迎来冰雹般的铁球轰击。半个多月过去了,双方就这样僵持在这里。辰时,淮安城内树上的禅开始发出单调的叫声,让人心烦意燥。一个魁梧鲁莽的女真人大步流星走进帅府,“王爷,王爷,明贼又来了”侍卫拦住他的人,但拦不住他大呼小叫,有人一溜烟往里面通报。济尔哈朗走出来,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布袍,外面套着一副金色发亮的盔甲,皱着眉头说:“鳌拜,告诉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不知道守规矩。”“王爷,明贼两万步卒出营列阵,阵后有骡马拖运铁炮”多尔衮走了,济尔哈朗来了,鳌拜可算是扬眉吐气,博洛旗下半数兵马划到他的帐下。这还差不多,他一直想不明白,博洛从杭州兵败起,遇明军未得一胜,一路逃到淮安。这样的人不斩首已算是客气,怎么可能还领兵。侍卫放开道路,鳌拜跟在济尔哈朗身后走入内宅。鳌拜一路喋喋不休:“王爷,再这么耗下去不是事啊,如果不打个胜仗,两黄旗还是翻不了身啊!”“打,当然要打,只是要等个好机会”济尔哈朗沉稳。他没有像鳌拜那样被投入大狱过,体会不到鳌拜那种急切的心态。好不容易等到两黄旗出头的机会,鳌拜想到以前担惊受怕的日子,简直是一场噩梦。豪格死了许久了,多尔衮掌权,两黄旗的战功是个屁。他奇袭庐州城,斩杀了明军一个总兵,也没得到半点奖赏。“王爷,我看这几日明军出阵试探的兵力不多,不如找个机会狠狠打一仗,让他们尝尝我女真铁骑的厉害。”鳌拜脸上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济尔哈朗到淮安后,严禁清兵出击,他担心某日济尔哈朗被召回北京城,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济尔哈朗笑眯眯的:“不急,再等些日子”“等些日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鳌拜哀叹。“明贼不是来了吗?本王命你领本部一万骑兵前去阻击”鳌拜大喜,拱手正要领命告退,济尔哈朗又加了一句:“不可浪战”这句话就像一盘水浇在他的头顶。“”鳌拜颓唐告退。他这么急于与明军一战,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向明廷求和。苏全额和索尼都给他传过信,这是两黄旗最后的机会了。与明廷议和后,济尔哈朗与他将率领淮扬的大军回京逼迫多尔衮退摄政王位,还政于皇帝。除了处于平衡状态中的北京城,大清共有四支大军,陕西的阿济格,河南的洪承畴和山西的尼兰都是多尔衮的人,只有淮扬大军被两黄旗的人掌控在手。鳌拜长相蛮横,但脑子清楚的很,不把明军打疼,明廷怎会答应议和。“不可浪战,也是可以一战的”鳌拜出府跨马奔出淮安城。阳光晒于了昨夜落下的夜露,三十里的平原如被水洗了一般于净,用千里镜可以一览无余。这里的平原原本应该长满了庄稼,现在里面全是杂草。鳌拜也有千里镜。明军将官配备千里镜后,清军斥候查到了这个变化。多尔衮不知道千里眼的制造方法,但他可以花钱去买。把一个小小的千里镜从福建运到北京,沿途要躲避明廷层层检查,很不容易,价格很贵。清虏一万骑兵列队,迎着步行前进中的明军步卒而去。两军相距相差七八里,明军驻足布阵,一辆辆带锁扣的武钢车摆列在战阵外面。“奶奶的,就知道坚守,从前面到后面包裹的严严实实”鳌拜忍不住唾骂。他今日格外暴躁,索尼给他传信,大清与察哈尔议和就要成功了。没有北方的威胁,多尔衮可以全力对付大明,也许不像现在这样倚仗两黄旗。摄政王再来到淮安,他的末日又要到了明军全是步兵,李志安军在明军中是数三数四的精锐。清虏散开的骑兵开始压迫向明军,明军阵内响起炮声,铁球跳跃到空中然后落下,清虏骑兵发出肆意的笑声。距离太远,清虏骑兵太散,只有真的很倒霉的骑兵才会被想陨石一样从空中坠落的铁球砸中。到了离明军阵地四五百远,这才是真的麻烦。正前方是坚固的武钢车和长矛,车内有鸟铳手朝外发射。游骑兵像往常一样骚扰射箭,熬到吃饭时,明军就会想办法撤退。或者是有其他兵马前来救驾,或者只是这支兵马自己蹒跚而退。游戏般的骚扰了一个时辰后,清虏阵营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号角。游骑兵们都愣住了,因为这是催促兵马冲阵厮杀的信号。鳌拜恨恨的骂道:“隔靴搔痒有什么意思,不狠狠的打一次,也不知道你那些东西是不是用来吓唬人的” ☆、第707章 大碰撞(中) 车轴把嫩嫩的绿草押入泥巴里,一个瘦弱的士卒弓着腰,把白蜡杆的长枪穿过车轴的缝隙。 “刺啊,刺啊”小队正有节奏喊着口号。 一柄斧头狠狠的劈砍在武钢车的交接处,“哐当”一声响,巨斧沉重的惯性把两个紧联在一起的武钢车压在一起,接口处的铁链火星四射。 “砰”后面的燧发枪队列传来了整齐的火药爆破声。 铅子击破武钢车的帐篷,黑色的油布帐篷上已是千疮百孔,一个个黄豆大的孔隙让人想起天花病人脸上的痘疮。 铅子击打在女真的厚重的铁盾上滑开,“噗呲”的声音不绝于耳。撞击变瘪的铅子散落在武钢车外围的泥土表面,像一圈正在迁徙的蚂蚁“刺啊,刺啊” 那瘦弱的士卒玩着腰,隔着一座武钢车,看见无数的粗壮的大腿在眼前晃。他抽回枪杆,像在老家门口的小河中叉鱼一样,双肩往下一沉,长枪猛然窜过去,像一条毒蛇狠狠的咬中了一条大腿。 “啊” 他听见了近在咫尺的惨叫。 “我扎中了”他兴奋的扭头朝队正喊叫。 队正看过来,没有像那个士卒期待的那样露出赞许的神色,反倒是愤怒的双目像是要喷出火来,骂道:“妈的,快拔出来” 那瘦弱的士卒觉得手中一沉,一股大力顺着枪杆袭来,他回过身去,视线顺着武钢车的车底看见一双黑粗的大手握住了白蜡枪枪头。 两个人隔着坚固的武钢车拉扯,那士卒身体猛然往前一窜,身体撞在武钢车上,掌心火辣辣的疼,像是被戚刀划过。 隔着三四个人,队正大喝:“松手” 那士卒全身贴在武钢车上,无可奈何的感受白蜡杆脱手而去。 队正火冒三丈,大骂:“你他妈是第一次上战场吧,看你那个瘦猴样,是怎么混到正兵里来到。” “哐” 又一声巨响。 连成一条长龙的武钢车剧烈的摇晃,巨斧切断了铁链队正顾不上那个士卒,从后背抽出一片黄色的三角旗帜向后面摇晃。 “车阵要破了” 中军。 一个须发花白的参将脸色凝重,朝李志安拱手:“将军,女真人这次是来真的了”他是天雄军的元老,河北人唐破山。李志安军的骨于是他从天雄军带出来的老部下。 李志安捋了捋下巴稀疏的胡须,没有说话,静静的朝远处看。 车阵像一道铁箍守卫着密集的明军方阵,就像曾经守卫大明疆土的长城。 车阵之外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清虏的马尸和人尸散散布在绿草上,由远而近越来越密集,到车阵前已是堆积如山女真人就像当初突破长城一样,骑兵成纵列猛攻车阵上三个点。鳌拜果然是八旗猛将,名不虚传。 李志安看见一柄暗褐色的斧头在武钢车后升起来。 “哐” 车阵被破了,长枪兵正在缺口处堆积。 唐破山忍不住了,迟疑道:“将军,是不是要向本营求援?” 缺口一破,明军方阵将完全暴露在清虏的骑兵面前。他们不是逢勤军,各部对火器的运用配合不是那么熟练。 看今日清虏骑兵摆出来的架势,血战将从此处开始。 “不对啊”李志安疑惑不解,“济尔哈朗要想吃掉我,不该只让鳌拜一支骑兵出现。” 明军一直在试图向淮安城推进。一个月来,对阵双方像达成了默契,每次大军相遇,看似山雨欲来风满楼时,双方都能在最后时刻保持克制。 今天鳌拜头一个时辰还表现的正常,后面不知怎么突然发力。 “车阵破了,如果清虏大队骑兵包抄上来,我们就危险了,这里离主营有十几里路,四条腿比两条腿跑得快。” 唐破山年过半百,打了一辈子仗,有胜仗也有败仗,考虑问题很细致,要不然也不会被李志安留在身边。 “向主营求援” 从狼嚎般的号角响彻沃野后,鳌拜的千里镜几乎就没离开过眼睛。 千里镜果然是个好东西,五六里外的战场就像发生在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 他一边观察战场,一边在心里唾骂:“汉人就用这种新奇的玩意,如果不用鸟铳,不同铁炮,一个女真人可以打十个汉人。” “车阵破了,车阵破了”身边的侍卫伸手指着远方欢呼。他看见了进击的女真骑兵涌入一个缺口,有人把汉人的战车拖到一边。 鳌拜把千里镜收入怀中,拔出挂在腰上的重刀:“出击” 沃野中排成一条线的骑兵动了,战马嘶鸣冲向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车阵。 女真宣泄一样把明军的战车掀翻,车轴压在同伴的尸首上。那些倒卧在草地上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尸首,被叫做肉泥更合适。 虎蹲炮的碎石撕开了女真人的胸腔,鲜红的心脏被火药的黑灰覆盖。被铁球轰烂了半边身子,还在哀吼的勇士。 鳌拜纵马来到近处,他的心在滴血。为了破开明军的车阵,他付出了近千名女真勇士。那些都是真正的女真人,现在打硬仗,只能靠女真人。 他高举右臂,弧形刀口指向正午的太阳:“杀死他们” 女真骑兵围着刺猬一般的方阵射箭。不时有铁球从空中坠下,把他们连人带马砸入泥土中。 李志安让他们逼的太近了,而且明军没有携带足够多的铁炮羽箭如蝗,一层层拨开坚固的长枪林。自发鸟铳的射击频率比不上熟练的女真弓箭手。 鳌拜在外围耀武扬威,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能攻破这支防线,回去后即使济尔哈朗不追究,他也无颜再活在世那瘦弱的士卒双手颤抖紧握着白蜡枪杆,他的左边和右边比他强壮的多的同伴都倒下了。 “不准动,不准逃”队正操着戚刀在方阵中穿梭,他嗓子嘶哑,右肩膀的厚甲插着两支箭。短短两刻钟,他麾下一百人已经损失了三成。 “队形不准动,死也要死在原地” 那瘦弱的士卒已经忘记平日练习了成千上万遍的动作,手中白蜡枪孤独又倔强的斜指向天空。 后阵一阵骚动,队正回头,看见青色的旗帜簇拥着红色的旗帜从中军而来。他长舒一口气,看向有些松散的本阵,大喝:“集中,左移” ☆、第708章 大碰撞(下) 青色旗帜是重甲步卒的战旗,红色是炮兵的战旗。 长枪方阵损失了三成士卒,集中后变窄了许多。五列平行的鸟铳手让开中间的道路,甲士护送铁炮来到阵前。 两个府兵在板车前方加起粗木墩,使铁炮平行对准清虏射手最密集的地方。 “点火” 鳌拜魂飞魄散,大吼:“散开” 铁球离地三四尺高横飞出去,直到遇见一睹肉墙,击穿肉墙,遇见下一睹肉墙,再击穿……,最后落在一里之外的草地上。 女真射手们丢掉了之前的镇定和勇气,他们的眼睛盯着前方,看明军炮手是否把火炮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鳌拜见势不好,大喝:“步战” 要想避开明军犀利的火器,贴身近博是一个好办法。明军铁炮的出现,让他意图用羽箭攻破明军长枪方阵后再派骑兵冲击明军铳手的计划破产。 候在后面的女真骑兵迎着炮火赶到阵前,在长枪方阵前十步下马,扛着长刀扑向密集的白蜡杆枪林。 他们用刀锋和刀背在密集的长枪林中挡开一条道路,厚甲让他们无惧刺向胸口的枪尖,只有双腿和脸部才是他们的命门。 方阵歪歪斜斜。 中军方向青旗招摆,护卫铁炮的甲士扑向战场。 一个方阵溃散了,清虏骑兵不放过任何机会,见缝插针,战马粗重的鼻息撞上士卒的后背,长刀断下一颗颗头颅铳手退向两翼,后列方阵转换方向,封死清骑兵继续追击的路线。 战场中至少有两个或者三个地方岌岌可危,没有重甲保护的长枪兵是清虏羽箭重点攻击对象,李志安不得不早早调动预备队。 女真人很强大,鳌拜不畏明军铁炮,亲临战场前列指挥战斗,他心头压力重重。 明军大营和淮安城几乎同时接到消息。 即使没有信使回去报信,只听几十里外传来密集的铳声和炮声,逢勤和济尔哈朗都知道这场战斗的场面不小。 “鳌拜啊,鳌拜”济尔哈朗不知该骂什么。 事已至此,万不可让明军再往淮安城推进了。他朗声下令:“传令各部出击,击溃来犯明军” 铺天盖地的清虏骑兵赶到战场时,被围困的李志安部南方五六里外也出现了密集的明军旗帜。 李志安已经派出来最后一支预备队,女真人似乎找到当初在塞外与明军对战的勇气。 阵前像是一滩稀泥,草地,泥土和鲜血混杂的稀泥。 唐破山偷空回头看见援军,如释重负呼喊:“将军,逢将军到了” 明军中军不疾不徐行进,元启洲部和方元科像一把大钳子,迅猛分别插向李志安部的两翼。传令兵飞驰而来,到李志安面前举旗下令:“将军有令,命李将军收缩阵线” 传完令后,骑士拨马而退。 李志安明白逢勤的意思,元启洲部和方元科部掩护本阵两翼,他可以直面专注的面对鳌拜。 “好吧来吧” 李志安连下几道命令后,催马而出。 这支女真兵马勇猛且战场经验丰富,胜过他从前遇见的任何一个对手,他们像捕食的狼群,分割切开明军坚固的阵脚。 逢勤的中军在李志安部后两里路的地方停下来。 逢勤军拥有明军任何一部都无法比拟数量的铁炮。堆积在货车上的拒马长枪阵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那是武器工坊为他量身打造的。逢勤不用武钢车,因为他军中的铁炮数量实在太多。 他身边站着一个红膛脸的汉子,正是阎应元。阎应元打了五年仗,看战场局势感觉气氛压抑,侧首问:“将军,要决战吗?” 逢勤皱了皱眉头,道:“至少,我们不能把李志安丢下”战场的决定权不在明军手里,清虏骑兵来去自如,可以脱离战场。明军如此庞大的阵势,一旦退却,遭清骑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他用马鞭指向右手方向:“你准备护住元启洲的侧后方,他势头太猛,后继无力。” “遵命”阎应元催马返回本阵。 郑遵谦军则跟在方元科之后。明军以两个将军为中军,四位总兵为侧翼,呈现平行两列排列在战场上。 十万大军的决战啊想想都让人兴奋,逢勤亦是如此。 李志安军被挤在军中苦不堪言,他的左右两翼确实有人保护,但鳌拜同样也能集中力量冲击他疲惫的士卒。 溃散到阵后的长枪兵被重新集中组编,为了应对女真重甲步卒对方阵的冲击,他解散了三成鸟铳队列,命铳手们自由射击。 天空中的太阳一点一点偏西。 元启洲和清虏博洛部接战了,方元科对上了李成栋。 逢勤本阵加上府兵三万人安然守在战场之后。他击败过博洛,击败过鳌拜,让多尔衮束手无策,他只要在这里,对清虏就是一种威慑。 整个战场只有鳌拜部打得最凶猛,恨不得一口把对面的明军吞掉。 一个时辰后。 李志安铁甲上血迹斑斑:“唐破山,向逢将军求援,本阵快撑不住了” “遵命”唐破山向十几步外的传令兵招手。 李志安吼道:“你自己去,把形势说清楚。”他麾下兵马损失超过三成,士卒的溃退已有蔓延的趋势。 唐破山回头行礼,催马往后方整齐的方阵退去。 隔着老远,李志安还发出一声嘶吼:“请逢将军赶快入阵” 唐破山赶到逢勤部中军时,逢勤没有在四处看战场,而是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经验丰富的主帅不是只能用一双眼睛观察战场,各处的厮杀声、铳炮声传入逢勤的耳朵,他对各部的表现了如指掌。 “元启洲军正在取得优势。狭路相逢勇者胜,博洛败仗打多了,与明军步卒炮手对抗不占上风。” “阎应元野战令人意想不到的生猛,看来他确实有几分本事” “方元科对李成栋,施放火器的频率和速度有些杂乱,看来李成栋给他讲带来的压力不小。” “报”唐破山一声吼,确实有破山的架势,“我家将军快撑不住了,向逢将军求援” 逢勤张开眼睛,道:“还行,再坚持半个时辰,鳌拜军之勇也到尽头了。” “将军”唐破山想起来前李志安的神态,要不是被逼无奈,李志安怎会主动求援。他是天雄军的老人,知道李志安军带有一些曾经天雄军的特点。兵士打仗悍勇拼命无需多言,要不然也无法抵挡一万精锐女真骑兵,但大军一旦被摧毁了信心,士卒们会像一阵风一样溃散,拉扯斩首也阻挡不住。 “逢将军,我部士卒已经苦战了两个时辰,疲乏难耐” 逢勤双眼一瞪:“如果撑不住半个时辰,你让李志安不要回来见我了” 唐破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悻悻而退。 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竿子高,一个时辰后,天就要黑了。双方的中军都没有动,或许都在等那一刻。 逢勤和许多清兵交过手,鳌拜部骑兵是给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对手。鳌拜够勇猛,而且还不是粗鲁莽撞的勇猛。鳌拜对局部战场的把握非常精确,能让他想起左若。 今日的战场有些奇特的现象。 不真刀真枪打一仗,他还真无法分辨出淮安清兵几大派系之间的差异。 李成栋军很有实力,但在战场一直有所保留,虽然压制了方元科,但舍不得下本钱扩大战果。看来博洛的败仗真是打多了,在元启洲和阎应元两员猛将的逼迫下节节后退,济尔哈朗派来兵马支援才维持住战线。他不知道济尔哈朗把博洛军的猛将都调给鳌拜了。 逢勤认为淮安城的清兵以济尔哈朗和鳌拜为中心。他想与济尔哈朗交一次手,在击溃鳌拜部之后。他虽然很谨慎,但很有信心,最近他给本部兵马又进行了一些变动,想在战场检验一番。 太阳无可阻拦的坠落。 半个时辰后,李志安率军后撤。 兵士们像退潮的海水,这场后撤和溃败差不了多少。李志安在人群中举刀高喊:“保持队列”最后他自己被挟裹在乱军中无法转身,幸亏士卒们还知道避开迎面而来严密整齐的逢勤部阵线。 骑兵驱赶溃兵,就像在草原驱赶着羊群。只是羊群之后静静前行的旗帜让胜利者无法肆意追击。 鳌拜无法控制心中的狂喜,他成功了。历经三个时辰的煎熬,他击溃了两倍的对手。 以骑兵击溃两倍的步卒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大清上一场打胜仗是什么时候?好像也是他,在庐州斩杀了一个总兵。 “向中军报信,请王爷出兵,杀败逢勤” 传来兵有些愣神,向来只有王爷给诸位额真下令,哪有额真向王爷下令的。 战机稍纵即逝,鳌拜暴躁的挥舞手臂:“赶快去,我要去打头阵了,让王爷一定要跟过来”他的骑兵也是强弩之末,还没狂妄到认为本部兵马能击溃逢勤的份上。 “杀败逢勤”鳌拜转身向前催马,充满斗志。 天快黑了啊 ☆、第709章 铁火 “杀败逢勤” 战场上传来杂乱又振奋的呼声,女真骑兵士气高昂,像冬日里踢翻的屋里的炉子洒出炭火,瞬间提高了整个战场的温度。 “杀败逢勤” 分散追击的骑兵听号角再次集中在鳌拜身边,夕阳下,弯刀和硬弓在骑兵的头顶此起彼伏。 在这片刻,明军左右两翼都出现了些许混乱。元启洲收住持续了一个时辰的攻势,扭头往左看,中心战场已见不到明军的旗帜。 “李志安的帅旗?”他扭头向侧后方,看见一堆歪歪斜斜的大旗绕阵而行。 他默默松了口气。 前阵,清兵一股攻势涌来,两队突击的甲士淹没在战马从中。 元启洲大怒:“顶住,退后者,斩” 这是清兵战场形势最好的时候,沉稳如阎应元也忍不住不时扭头看中军。 逢勤走在草地上,侍卫牵着战马跟在身后。 他步行前进的速度,就是大阵前行的速度。 走在最前面的是长枪兵,但方阵数量和阵型厚度都不如其他的明军队列。长枪兵后是青旗甲士护送红旗铁炮。 堆满拒马枪的马车夹杂在炮车之中,最后才是名闻天下的铳兵。近年来,满清也在招募汉人操练铳兵,铳兵在明军中比例快达到一半,但逢勤部的铳兵是独一无二的。 逢勤部五列铳兵中有两列配备了铁甲,他们背上的钢叉和腰间的戚刀,同样令人望而生畏。 李志安部乱兵散去,在中军后收集残部。 不用千里镜,逢勤对几里外的清虏骑兵布局并不清楚。往前走了一里路,他扭头对身后恭谨侍立的传令兵小声说了句什么。 大阵缓慢停下来。 逢勤翻身上马。 前阵突然响起的炮声,掩盖了战场所有的声音。夕阳下,黑色或者褐色铁球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砸向几里路外正在疾驰而来的女真骑兵。 “快点,再快点穿过这里,就可以把弯刀刺进汉人的胸膛”鳌拜拍马。他弓着腰,俯身在马背上死死揪住战马的鬃毛,似乎这样能避开迎面而来的炮弹。 其实是没用的,炮弹不是羽箭,即使击不中骑士,擦伤战马也能让他人仰马翻,亲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他身边正在不断上演示例。 逢勤军中配备的铁炮口径不算大,多数是仰射炮,也有些直射炮。仰射炮的威胁没有直射炮大,直射炮轰击的铁球砸在地上带有巨大的惯性,在沃野上蹦跳滚动,所过之处,是一条血肉之途。仰射炮轰出的铁球也会滚动,但动能远不及直射炮弹。 呼啸的战马和呼啸的铁球逆向而行。 无论谁与逢勤军接战,这一段死亡距离都无法避免。 鼻孔中硝烟的气息愈来愈浓厚,鳌拜身边不再有铁球落下。 “啊……”他在战马上直起身,抽出弯刀,有幸穿过铁炮幕过滤的骑兵向他靠拢。那些人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也有对前程迷茫的惶恐。 烟雾中,他看见明军正在行进。 整齐的方阵,密林般的长枪。 从来没有畏惧过的心突然有些许颤动。 “杀……”他用快要撕破胸膛的吼叫驱散所有的不安。 西边,太阳半边脸被垄起的土丘挡住,另外半边脸在挥洒着晚霞。 骑兵往前半里,女真人的羽箭找到了目标。 明军的甲士扛着三角支架的拒马枪插在泥土里,原本在后面的铳手突然到了最前列,他们不管百步之内只有寥寥数骑,丝毫不保留的倾泻火力。 光着膀子的府兵力士推着直射炮车从铳手方阵的空隙中露出来,炮手大声呵斥动作稍慢的帮手,把拳头大的铁球放入炮管。 逢勤满意的看着士卒们的表现。 在他军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宣泄炮火服务。原本漫长的铳手横队被分割开,是为了便于火炮找到最合适的地位。 简而言之,长枪兵和甲士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铳兵射出枪膛中的铅子。而铳兵和其他兵种一样,他们在战场的目的不是杀死对手,而是为了给火炮创造最好的轰击机会和角度。 这是一种理念,不喜欢说话的人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 如果他打完了所有的炮弹和火药,对手仍然没有崩溃,那只能…… 那不可能 逢勤默默摇头,他知道自己携带了多少火药弹药。现在不像当年在草原那样穷困了,只要能打胜仗,再加一倍的火器弹药摄政王也能够提供。 鳌拜才聚集的骑兵成了活靶子,弓手们才射出一支羽箭,铺天盖地的炮弹和铅子呼啸而至。 短短一刻钟,鳌拜觉的身边的骑兵少了一半:“散开,散开” 可是散开的骑兵还有威胁吗? 突然,叫声戛然而止。他胯下的战马飞了起来,他也随之飞了起来。弯刀坠落,他在半空中俯视整个战场,然后,沉重的身躯紧跟着弯刀坠落。 炮声隆隆,铳声隆隆,掩盖了刚才兴奋叫嚣的女真骑兵。 元启洲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叫什么叫,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明军精锐。”他感觉刚才稍微有些冲劲的清虏又畏缩下去。 “进击,别让逢将军看扁了我们” 他抽调了两个预备队上阵,要把刚才丢的那一阵找回来。 三万明军分成三百个团体在原野铺展开。 太阳已经落在地平线以下,原以为鳌拜军那阵喧叫是热度的顶点,现在才知道那只是沸点来之前的铺垫。 从下令出击,到半个时辰后,逢勤只下达了几道命令。 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官知道在战场的目的是什么。迎面的骑兵已经消失不见,为了应对济尔哈朗,他只在控制大军的队形不要太散。 路上有好多铁球砸出来坑,还有躺卧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战马。 走在前列的士卒杀死了受伤未死的女真人,但他们对受伤的牲畜视而不见。府兵们必须小心控制炮车行进的路线,避开那些讨厌的阻碍物。 鳌拜感觉到脚步声靠近。他想动,但坠落时他的两条腿被战马的躯体压在身下,现在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魏队正,这里有个受伤的女真人”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过来:“不知道军令吗,杀了他,我们没功夫照顾伤兵” 那个禀告的兵士有些胆怯的说:“他……,他好像是个大官” 一面靴底部踩在鳌拜的脸上,强迫他面朝天空。 头顶上,是铁灰色的天空。 ☆、第710章 淮扬 可见的视野从从五百步到五十步,再到五步,明军的铁炮仍然在咆哮,如一群不知疲倦的猛虎。 “这就是逢勤的火器军吗,就像成千上万头不知疲倦的猛虎啊”济尔哈朗立马远眺,“鳌拜这个蠢人,你这不是把我往坑里拉啊” 他没打过几次仗,从前他经常跟在皇太极身边处理朝政。当年八旗不睦,他坚定的站在皇太极身边,于掉了莽古尔泰和阿敏,逼退代善。后来多尔衮咄咄逼人时,也是他同意两黄旗退让一步,把大清的皇位送到福临头上。 “摄政王啊,为什么要派我来打仗呢”济尔哈朗心中有怨气。他来到淮扬可以镇住两黄旗的强兵悍将,而且,多尔衮信任他绝不会让大清分裂。 一骑疾驰而来:“启禀王爷,鳌拜军已经溃散,只有数千骑退回来。” “那个蠢货呢?” “未见鳌拜,听一个逃回来的亲兵说,他被铁炮击中,死在战场了” 济尔哈朗大怒:“那也要把他的尸首带回来,他是我大清的巴图鲁啊““大清的巴图鲁啊”他摇头,心中深深的叹息。 侍卫道:“奴才问了……,那个士卒说,说被明军铁炮击中,尸首就……”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尸骨无存?”济尔哈朗接上他的话。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责怪鳌拜了。他又什么理由责备一个死人呢,一个为大清战死的巴图鲁。 “传令,命博洛和李成栋撤军,本王在此接应” “”侍卫匆匆离去。 模糊的原野上不知是谁点燃了第一个火把。逢勤军仍然在前进,他们执着的走向济尔哈朗的方向。炮声稀疏了许多,只有听见前方有动静时,明军才会打几门直射炮探探路。 月光像一层水银铺展在地面,让士卒们避开脚下的尸骨。 七八里外传来了悠长的牛角号声。 清虏左右两翼兵马逐步摆脱战场,李成栋和博洛各留下三千骑兵断后,主力兵马且战且退。 “济尔哈朗不会来了”逢勤有点失望。 这不是他预想决战的时机,以至于他没有机会把炮弹宣泄到清虏主力的头顶。 “传令,命各部点燃火把,看我中军位置,徐徐推进”传令兵将要离开时,逢勤又加了一句:“清虏骑兵来去迅捷,各部不可冒进” 两只庞大的队伍在夏夜中一前一后行进。 铁炮声停了,铳声也停了,济尔哈朗眼睁睁看着明军逼近淮安城。明天,最迟后天,淮安城头就该要迎来炮弹,今夜必须要加固城头。 亥时左右,逢勤根据地形标示位置,命大军停止行进,就地扎营。为了防止清虏骑兵夜晚偷袭,明军收集战场的武钢车,重新把它们连起来,放在外围作为第一层防御圈。 府兵连夜挖掘壕沟,布置竹签、铁蒺藜和拒马阵。 子时左右,明军大营的嘈杂声才慢慢平息下来。 漆黑的一片夜,各部来不及统计战果,逢勤命信使先往扬州报捷,待明日才把详细的战报送给摄政王。 一夜安宁,清虏没敢来偷袭。鳌拜折戟,八旗最强悍的一支骑兵灰飞烟灭,济尔哈朗哪里还有再战的勇气。 逢勤解下战甲,在大帐中歪歪躺了两个时辰,东方已有微弱的光亮。 太阳一丈高。 鳌拜躺在一张两根白蜡枪杆和一块破布拼凑成的担架上。他闭着眼睛,魁梧的身躯随前后士卒走路的节奏晃动。 他确认他的腿断了,两条腿抬不起来。他感觉不到骨头,好像只剩下一层皮连在一起。 他不知道明军士卒要把自己抬到那里,听说明军抓住女真俘虏一律集中斩首,不留活口。他不怕死,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启禀将军,鳌拜带到” 他感觉那两个人把自己放在地上。 一个很轻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鳌拜,睁开眼睛吧” 那不是一个勇士的声音,倒像是喜欢无病呻吟的汉人士子。鳌拜本着好奇,睁开的眼睛,他看见了一座宽大的帐篷,两侧肃立了十几个神色恭敬的武将,对面正中的主座上坐着一个消瘦的将军。 他个头不高,两肩消瘦,没有戴头盔,发髻整齐的挽在脑后,身披一件灰白色的布袍,看上去有些旧,有明显水洗过的痕迹。他在看着自己,但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逢将军?”鳌拜不确定,他不相信这就是逢勤,这就是击败自己的大明将军。 这样的汉人扔到一堆人中不会起眼吧。 “鳌拜,你败了”逢勤觉得问这句话很无聊。他把鳌拜带过来是为了给诸位总兵副将看看,以振军威。 “不错,我败了要杀要剁,随你的便”鳌拜不会服软。他是那种刀加到他脖子上也不会皱眉头的人。 “我不会杀你,摄政王会处置你”逢勤的回答有些木讷。 鳌拜无法相信,射出那样猛烈炮火的军队是这样一个人带出来的。 他不甘心的想:“如果我有明军的铁炮,我也能横行天下”可惜那些永远只会是一个想法。 大帐中诸将都兴高采烈,只有李志安像一颗白杨树站在逢勤左下手,目不斜视。他不愿看鳌拜,他是鳌拜的手下败将。 “抬下去把”逢勤摆手。 两个士卒抬着鳌拜走出大帐,里面的气息更加热闹。 “满清第一勇士也被咱俘虏了”元启洲乐颠颠。今日统计战果,四位总兵他损失的士卒最多,但斩首清虏也最多,逢勤给他记了个头功。 “野战小胜算不了什么,从明日起就要攻城了。尔等回去不可放松守备,别让清虏寻到可乘之机” 这句话说的毫无新意,诸将知道军议就要结束了。跟着这位木头般的主将打仗,少了许多乐趣,但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就像昨日鳌拜攻破李志安军时,他们回头看见逢勤军的旗帜立在那里,就不会惊慌。 逢勤道:“大营初立,军中事务繁忙,你们回去吧,下午我会去巡营” “遵命”十几个武将声音洪亮。他们相互交换眼色,元启洲则直接龇牙咧嘴,都是拜逢勤最后一句话所赐。 他们扎的营地,再怎么工整落在逢勤眼里都有问题。 逢勤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激励将士战意的主帅。他就像一个严谨的工匠,把各部兵马,各类兵种组装成一个整体,他连各部挖掘陷马坑的深度和宽度都有固定的要求。只要各部根据他的指令行事,明军的大营便无懈可击。 两日后,明军在淮安城外布置好炮阵,那不是逢勤军中的小铁炮,而是真正庞大、沉重的红夷大炮,轰出去的铁球比头颅还大。 清虏骑兵一直没有出击。那日虽然是夜幕时分,他们都见识了逢勤军炮火的威力。鳌拜挟大胜余威,面对逢勤军时就像往溪流中扔进去一块石头,一片水花后便没了踪迹。 淮扬军中,还有谁敢自称本军比鳌拜军的实力更强? 济尔哈朗站在淮安城头,用千里镜眺望城外忙忙碌碌的炮兵阵地。汉人喊着号子把数千斤的巨炮抬到高处,炮手比划双手指挥民夫调整大炮的角度。 “开炮” 淮安城头的炮响了,这注定没有什么用处,唯一的作用是能延缓明军布置炮阵的速度。但等明军布置好炮阵,城头这些守城炮与一堆破铜烂铁也没什么区别。 “什么时候我大清也要靠守城与明军抗衡了”济尔哈朗心中涌上一阵悲哀,“也许鳌拜是对的,关内的土地我们是守不住了” 他回想起那夜的炮火,轰击了那么久,得花费多少火药、铅子和炮弹。他离开北京城不足两个月,知道许多朝政的内幕。 大清连年征战,军饷钱粮耗费无数。偏偏各旗贝勒贝子占据了京畿和山东许多田庄,不缴纳赋税。其他如河南山西,都是盗匪丛生,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左若在陕西闹了一圈,别说征税了,还要往里面贴钱。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愿意放弃河南和陕西与明廷议和。 在来淮扬之前,济尔哈朗还没有那么悲观,他不同意那些两黄旗中激进的将士的意见。但见识了鳌拜被击溃一战,他觉得从前自己错了。 鳌拜当然不知道自己一败竟然让摇摆不定的济尔哈朗改变了主意,但是他现在没机会找济尔哈朗共谋大事了。 三天后,他举得自己的腿稍微好些,可以杵着拐走两步。 明军共抓了一千多俘虏,他不在俘虏营中,被单独关押。他有自己独立的小帐篷,虽然又矮小又潮湿,还不通风,但毕竟是单独的小帐篷。 帐篷门口守着十个士卒,每两个时辰换一拨人。 他坐在帐篷里裸露的泥土上,有大把的时间想着北京城的局势和自己的前途。苏全额和索尼听说自己战败了,会怎么想? 有人掀开了肮脏的帐篷门帘,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他穿着袍子,面料是针织密集的锦缎,富丽光滑,弓腰时不起褶子,胸口的位置刺绣了碎花。 “鳌拜?” 鳌拜瞪着牛眼:“要杀我了吗?”他看这个人衣着华贵,不怒自威,想到自己那天在军帐中没见过,好奇问:“你是何人?” “我……?”来人有片刻的迷惑,许久没有人问他是谁了,“我是翟哲” ☆、第711章 大汗的悔意 张家口外的议和已经持续了两个月。 破旧的集市里终于有了人气,伙计们无精打采的清扫铺子里的灰尘,把盐巴、茶叶和糖摆放在柜台上,仓库里空空如也。 半上午光景,北方来了一队骑兵,在集镇外下马。 一百多个察哈尔人冲入集镇,守住各处紧要位置。蒙古人用警惕的目光扫视每一个汉人伙计,有人爬上街道边才开业的茶楼。那里没有一个客人,只有小伙计在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黄云发躲在柜台后,双目无神,看气势汹汹的察哈尔人从米店门口经过。 张家口的八大家,被卢象升斩首抄家一家,翟家和范家去了南方后,还有五家。没了张屠夫,也不会吃带毛猪,张家口的生意还在继续。 外面街道上好像来了察哈尔的大人物,但黄云发没什么兴趣,嘴里嘟嘟囔囔:“真是倒霉,偏偏是我当值的时候来事” 商家嗅觉敏锐,眼下大清与蒙古之间的战争还没结果,没人敢冒险出塞经商。至少,各位东家不会来这座危险的集市。但因大清与蒙古议和,察哈尔大汗额哲要求通商,多尔衮给山西总督下令,强行命张家口商铺开门营业,表示互市的诚意。 于是,五家商号商议决定,由五位东家轮流当值,每人在张家口集市守三天,负责与蒙古人贸易。他们都没想着挣钱,只要能安安稳稳熬到议和结束,便是皆大欢喜结果。 额哲走进集市,跨进这里第一步,他就皱起眉头。 他不是第一次来张家口,还记得十几年前这里繁荣热闹的景象。那时,集市里到处是卖力的叫卖声,牛羊的哞哞叫,还弥漫着牲畜新鲜的粪便气味,驱赶马匹满载而归的牧民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如果不是汗帐侍卫向他禀告,他还不知道满清要求议和,就拿出了这样的诚意。 街道上七成的店铺只是开着门,货柜是空的,汉人的伙计站在门口怯生生的看着他。 他迈动步子往里走,斜对面是一家皮毛店。 他走过去:“你家掌柜在哪里?” 伙计眼睛盯着脚尖:“在……,在宣府。” “这里谁管事”额哲双拳击打在柜台上。木板和粘泥搭建的柜台猛然一震,阳光中扬起细小的灰尘末,洋洋洒洒往下坠落。 “黄东家”那小伙计说话突然变得流利,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米店,“黄东家,黄东家在那里。” 额哲转身大踏步往米店走去。 黄云发到底见过点世面,走到门口向额哲跪拜行礼:“拜见大汗” 额哲弯腰伸出右手揪住黄云发领口,手臂上青筋快要跳出来了,把他提起来。两人的脸庞相距半尺,他的吐沫喷在黄云发的脸上。 “我要粮食,要盐巴,要铁锅,要箭头,要兵甲你都给我带来些什么?” 黄云发眉头蜷缩,双目紧闭,腰下的裤子被一种黄色的液体浸湿。所的安稳和镇定都跑到九霄云外。 “吾命休矣” “说话啊,别装死”额哲心中泛出厌恶,把黄云发扔到地上。 “大汗饶命,大汗饶命” “三天后,我要找个集镇里摆满我想要的东西,否则,我会在集镇外面给你建一个大大的草冢”额哲张开双臂敞开胸怀,“……可以埋许多人” 蒙古人走了,黄云发立刻命家丁套好马车,往宣府逃去。 他决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他满足不了蒙古人的要求。 两百汗帐骑兵像一团卷风返回草原,骑兵的速度有多快,额哲的内心就有多憋闷。 张坝草原上是成片成片的白色帐篷,就像天上的云彩。小伙子们在歌唱,姑娘们回应。牧民们不知道大汗的烦恼东方草原出现一队骑兵,那是从漠东草原回来的察哈尔人。 额哲回到汗帐,刚刚返回部落的骑兵统领扎木前来拜见。 扎木的头发和胡须乱的像百灵鸟的巢,他两个月没有休息,走遍了漠东广袤的草原。 “大汗,漠东人都走了,他们都逃到盛京去了”扎木有些话藏在心里不敢说。这两个月他们在漠东草原以打猎为生,运气不好只能饿着肚子行走。 “一个人也没有?” 扎木肯定的点头:“没有,我们在沽源城南偷袭一个村落,听村里做生意的人说,漠东人宰杀了许多牛羊,只留下了战马,辽东人把他们的老弱妇孺养起来,又给他们的男人装备铁甲和长刀。” 额哲脸上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他们想于什么,让漠东人来打我们吗?” “不是,听说有一半漠东骑兵入塞了” “是去攻打明人” 额哲松了口气,不安的摸了摸后脑勺的辫子。 “女真人没有诚意”他微有悔意。如果阿穆尔在身边,不知道会不会与他有一样的想法。漠东人彻底投靠了满清,漠北人不愿靠近察哈尔,土默特……?土默特人惹不起。 他拔刀四顾,发现身边没有了对手。 “来人,去宣府长城报信,说我要见阿巴泰和索尼” 汗帐外,牧民们开心的驱赶着牧群,察哈尔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辽阔的草原。 次日清晨,一列马车出宣府长城。 索尼骑在一匹温顺的白马上,眉头紧锁,好像藏着无尽的心思。车队经过张家口集镇,没有停留,直奔草原。 一队察哈尔骑兵簇拥而来,在车队两边列队,像护卫又像在监视。 索尼换了一副面容,嘴角荡漾着笑容。 车队在密集的帐篷外停下,索尼下马,直奔那座顶部飘扬着金黄色旗帜的大帐。 守在门口的蒙古武士示意他直接入帐。 索尼掀开米色的门帘,汗帐里有些阴暗,额哲斜靠在大座上。 索尼看清楚,额哲屁股下垫着一张虎皮。这么热的天,垫虎皮应该不会舒服吧。 “阿巴泰怎么没有来?” 索尼弯腰:“王爷身体有恙,委托在下拜见大汗” “我要三千副盔甲,我会用一千匹健壮的战马来交换。” ☆、第712章 疯子的念头 铁甲是没有的,粮食也是没有的。”大汗,外面的马车里是盐巴和茶叶,是王爷让我带给大汗的,眼下明军攻打的紧,大清处于最艰难的时候,等过了今年,局势稍微好转,大汗所有的要求都能满足。” 索尼像个被大人揪住做了坏事的孩子,乖巧的立在那里,让额哲满腔的怒火无处着落。”等局势好转?哼哼”额哲站起来,走到索尼的面前,”回去转告多尔衮,他不愿与我交换的东西,我会自己去塞内取。””大汗息怒”索尼有气无力。 马车留在草原,五六十人的队伍踏上归途。走入张家口,索尼脸上重新堆上忧愁。他不介意议和失败,或者说他乐意见到议和失败。”摄政王已经疯了,大清再留在关内,我女真非要灭种不可。” 不光是两黄旗有人这么想,两红旗和甚至两白旗也有人这么想。女真成丁十万,征战五年,兼入关后染上天花等疾病,损失超过三成。这战争好像永无尽头,每一处战场都需女真人压阵。”皇图霸业啊”索尼眼神迷惘,如大清的前途。 如果议和破裂,女真该不得不退到塞外了吧。索尼不知道自己是对的还是错了。已经决定的事情没有退路。 那一年冬天,豪格还没有死。 他与苏全额在京郊的庄园理喝酒,汉人的白酒浓烈,配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从嗓子眼到小肚子都是热腾腾的,汉人的歌女唱着小曲。他挑中了一个歌姬,据苏全额说是汉人大官的女儿。他不在乎那是谁的女儿,他喜欢那个女人软弱又怯弱的眼神。 一切都很美好,突然,凶狠的兵丁闯进来,正在唱曲子的歌姬被推倒在地毯上。火炉被踢倒,炭火洒在地毯上,差点点燃了屋子。他在醉眼朦胧中被拉到冰冷的雪地上,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像烈酒在胃里翻腾他清醒了,恐惧涌上心头。他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冰冷的刀刃加在脖子上,他以为自己快死了。 鞭打之后,他被投入阴森的天牢,在那里度了半个月的不眠之夜。出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那里是大明东厂的诏狱,进去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后来他才知道缘由,摄政王接到密报,说他与苏全额阴谋拥戴豪格为帝,本要处死他们。还是太后、豪格和济尔哈朗联名救了他和苏全额。 过了半年,豪格和鳌拜征服四川回京,豪格因疑似谋反入狱,死在他呆过的大狱。鳌拜留下了一条命,也许是因为豪格死后,摄政王觉得他不再有威胁。 那一幕幕,让他想到汉人的英雄——岳飞,赐死的罪名是”莫须有”。 从那时起,他明白了自己没有退路。摄政王和他只能存一个人。 摄政王支持的,他未必一定要反对,但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没有了塞内的领地,大清还有辽东。清兵败局已定,他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不会让议和成功,只有这样,满清才会保存实力放弃塞内,重返塞外,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摄政王永远是摄政王,皇帝终究是皇帝。 “多尔衮,你这个疯子,你得不到大清,就要大清为你陪葬吗?” 信使飞奔进入北京城。 那是来自淮扬的信使,他还没走到摄政王府,便有人到处打听消息。 “淮扬的战事有什么进展吗?明军发动攻势了吗?” 所有人都在猜测,那肯定不是好消息。否则,信使一定会沿途高呼“捷报”。 满清太需要一场胜利了,一场鼓舞士气的胜利。老天爷的脾气很奇特,当你运气好的时候,出门能捡到银子,当你运气不好的时候,期盼的东西永远不会到来。 信使进入摄政王府。 半天后,战报传遍了整个北京城。 “淮扬大战,鳌拜战死,女真人战死五千人” 济尔哈朗不承认这是一场败仗,他们给明军同样数量的伤害,甚至超过清兵的损失。但北京城所有的王公贵族都认为那是一场败仗。一个女真人能顶上十个汉人,一战死了这么多女真勇士,大清的巴图鲁粉身碎骨,这是入关以耒最惨烈的败仗。 糟糕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正红旗旗主代善听说这个消息后,一命呜呼。 代善重病久矣,诸位亲王、贝勒和贝子对他的死亡在早有心理准备,但病死和气死可不一样。 京中传言想瘟疫一般散开:“多尔衮无能,执掌朝廷、统领军事没有一处合适,满清大军多年未有胜绩,国库也已经亏空,理当让位,还政于皇帝” 济尔哈朗的败仗,责任凭什么罩在多尔衮头上?但事实就是如此,谁叫他是大清的摄政王。 多尔衮龟缩在摄政王府中,任别人在背后议论,坚决不出面。他没功夫也没心情对那些人呈口舌之欲,不能打胜仗,说的再多也没用。 糟糕的消息不是他藏在府里就能避开的。 索尼在张家口送来消息:“额哲需要铁甲和粮食”大清现在需要给一万多漠东配备坚固的铁甲和锋利的弯刀,实在没有多余的东西给察哈尔人。 多尔衮知道太后在盯着他。如果他把铁甲兵刃贩卖给察哈尔人,而不是用来装备察哈尔的劲敌漠东蒙古人,太后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七月初,索尼回到京城,亲自向多尔衮禀告议和事宜。额哲拒绝的大清停战会盟的要求,这将意味漫长的北境都可能成为蒙古人的目标。 多尔衮心力憔悴,他做了能做的一切,但八旗不再是昔日的八旗。 太阳一杆高时,小黄门急匆匆来到摄政王府。 “太后懿旨,命摄政王入宫觐见。” 多尔衮有些许惊讶,大玉儿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见他,“有什么事吗?” 小黄门恭谨回答:“奴才不知道,太后只命奴才来请摄政王。” 多尔衮想了想:“你且回去,本王随后就到。”从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不愿去慈宁宫,许多事情没法交代,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大玉儿。但现在不必当年,他一手遮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他抗旨不听,北京城的流言不知要传播成什么样。 仍然是五百盔甲亮丽的甲士护送,多尔衮没有像从前那样骑高头大马,他首次躲在马车里进入紫禁城。北京城还没人捋他的虎须,但他不愿见那些背后对他议论纷纷的八旗统领。 马车一直行驶到慈宁宫门口停下,他还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 多尔衮走下马车,看见穿着蒙古袍子的苏麻拉姑站在慈宁宫门口。 “王爷请” 慈宁宫里格外安静,多尔衮走进门槛自然向右偏头。小皇帝不在那里,箭靶草人所在的地方被收拾的于于净净。 他跟在苏麻拉姑身后行走,脚步很轻。 大玉儿面朝大门坐定,她身前摆放了一张垫着软垫的太师椅…… “拜见太后”多尔衮犹豫了一下,行了个尊贵的大礼。 大玉儿起身摆手:“王爷请坐” 在此刻,他们相互尊重,相敬如宾。 多尔衮弯腰,一直等大玉儿坐下去,才走到椅子前落座。 “我这里有些东西要给王爷看”大玉儿招招手。苏麻拉姑捧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堆积了两排高高的奏折多尔衮伸手拿起最上前一本展开,一眼扫过,然后面无表情的放到一边,再翻开下一本。 他脸色平静,呼吸均匀,好像那些奏折里面的内容与他毫不相关。 大玉儿静静的等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多尔衮一共翻阅二十三封奏折。无一例外,那些奏折的署名都已被涂抹于净。 扔下最后一本奏折,多尔衮拱手:“太后,您希望微臣说什么呢” “有些事情不受你控制,也不受我控制”大玉儿眼角高扬,有些嚣张,也有些妩媚。 “微臣知道了,微臣只是希望得到太后真实的想法。” “济尔哈朗没打过仗,实非良将,王爷必须要到淮扬去主持大局。淮扬一败,你我在这里所有的坚持都不再有意义” 大玉儿修长的眉毛随她的语气有节奏的跳动,这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的一面。她不是当初被多尔衮欺负的无处躲藏的太后了。 该容忍时容忍,该出头时出头。多尔衮低看了她,大清满朝文武都低看了他。 “哀家被这些拿给王爷看,是要告诉王爷,哀家没什么对王爷隐瞒的,王爷不在京城的日子,哀家担保京城不会有任何变化。” 多尔衮沉默,然后道:“微臣领旨” “鳌拜死了,死在战场总比死在天牢中好”大玉儿唏嘘。这是一句提醒,也是一句警告。多尔衮也要放弃门户之见。 多尔衮无话可说,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王爷……”大玉儿神色纠结,幽幽的说:“如果王爷抵挡不住明军,就退回塞外吧” “微臣不会放弃的,这也是先帝的夙愿” 勉强支撑不是明智之举,但多尔衮无法容忍自己大清在自己手上兴旺,又在自己手上衰败,想必大玉儿也是如此。 ☆、第713章 水路(一) 五艘小船呈箭头形飘荡在蓝天碧海间,桅杆上的船帆斜斜的挂着,像极了靠在船板上无所事事的船夫。 西边的海岸线像是划在天边的一条灰色的痕迹。 没有人撒网,木船吃水也不深,这五艘船不是渔船,也不像是货船。有水手们在船舷两侧无聊的看着曲曲折折的地平线。 第二列西边的那艘船最大,船舱正中摆放了一个案台,上面摆放一条手臂长的大鱼。 顾三麻子撸起一对衣袖,手里拿着一柄剔骨尖刀。 他动作敏捷的像头豹子,手腕一抖,尖刀飞上天空,坐在对面的施琅还没回过神来,那柄尖刀的柄又被他稳稳的握在手中。 “这生鱼必须要自己杀,自己片,自己蘸汁,也要……”他抬头向对面的年轻人展现了一个自认为很迷人的笑容,“……自己吃” 不过,他那张麻子脸,越笑越丑。 他手腕抖动,锃亮的尖刀在空中在织现出一片闪亮的网,鱼鳞翻起从头部被赶到鱼尾。片刻之后,鲜嫩的鱼肉展现在眼前。他满意的打了个口哨,把手中鱼翻个身,又刮去另一面的鳞。 “好了”他喝叫一声,然后手起刀落切在鱼颈处,手腕往下用力一划,“嘎吱”的鱼骨断裂声后,鲜红的血染上刀刃。 施琅端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双手托腮,专注的看着。 两个月来,他们从崇明岛往北一直走到登州以北的辽东海面,在海上遇见好几次风暴,在辽东还与海盗大战一场这三艘船上水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风暴难不倒他们,海盗更是小菜。北方的海盗还用跳船这种原始的攻击手段,几轮火炮后是持续了半天的追逐,直到把所有来犯的海盗船都击沉他们才罢手。 如果路上都是一帆风顺,他可能交不到顾三麻子这样的朋友。 顾三麻子的年龄是施琅的一倍,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就是“热情”。据说他从前是海盗,施琅从未见过这样的热情的海盗,海盗都很冷血,就像…… 施琅想到那个人心里还有畏惧,他也是在海里讨生活的人,不该有恐惧心理才是,可谁又能真的完全摆脱恐惧。 白色碟子中堆放了一排厚度匀称的鲜红色鱼肉,青色的小芥菜堆放在一边,顾三麻子粗糙的大手伸到施琅面前。 “来吧,美味啊” 施琅苦着脸接过碟子:“再美味的东西连吃两个月,顾叔也不会腻烦吗?”他叔叔施福与顾三麻子兄弟相称,他理所当然称呼顾三麻子为叔叔。 顾三麻子“嘿嘿”的笑:“你小子,再过三五天,就能吃上菜了” 顾三麻子指向西边,今日海上有薄雾,海岸线时隐时现:“已经到了扬州府地界了” 施琅送了一块鱼肉进嘴,他蘸的芥菜有些多,长大嘴巴呼气,好半天才恢复过来,惊问:“顾叔对航道这么熟悉?”他是无法从这么模糊的场景判断现在到了哪里。 “这么大的事情,能不上心吗?”顾三麻子远眺,“北伐之战啊” 施琅又塞了一块鱼肉入嘴,听见顾三麻子的后半截话,忍不住问道:“顾叔,您说摄政王会让我大明王师在哪里登陆?” 顾三麻子想了想,说:“无论哪里都一样”他们沿途特意查探了清廷沿海的防御,水师的战力与海盗相差无几“您说,摄政王会不会直接打到辽东去?”施琅双眼发光。北伐是大明武将梦寐以求立功的机会,他很庆幸,能赶上这个时机。 顾三麻子立刻摇头,回答的很于脆:“不会那里冬天太冷了,只有八九两个月合适的航行季节,南方人在那里熬不下去。” 不管在那里登陆,想想都让人心潮澎湃。施琅很快换了一个他更关心的话题:“顾叔说,王爷会派谁为水师统帅顾三麻子回到案台,用尖刀刺取一块鲜红的鱼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回到南直隶后,你自己去问摄政王吧施琅撇撇嘴,“我哪里敢” 摄政王准备让水师参与北伐,知道的人不多。但顾三麻子听说,在他们出发查探航线前,水师中的几个顶级人物,就已经在为此事争斗了。 年初,施福受郑芝龙委托,奉摄政王命北上,接管了长江防线。摄政王会让一个闽粤人担任水师主将吗?顾三麻子认为不可能。南直隶和浙江水师不是没人。 施福和眼前这个年轻的施琅,都以为施福坐稳了北伐水师统帅之位。 过了扬州地界,前面就是长江口,海面上的船只立刻多了起来。顾三麻子命水手挂上大明的旗帜。 往前行驶一个时辰,两艘巨大的水师海船迎面而来。 施琅看出那是福建水师的战船,走到船头兴奋的挥舞手臂。在闽地,每艘出海安全返回船只都有一个兴奋的理由,无论是渔船还是商船。 大船与小船上的水手交换旗语,最后像两只大鹰护送小鸡,在两侧陪着五艘小船南行。 战船到崇明岛时已是下半夜,码头上点燃了无数篝火。施福得到消息,早就在码头守候。他不是来接侄子,是来接顾三麻子的。 木船靠岸,施琅跟在顾三麻子身后跳下船,呼吸了一口带有青草味的空气。 “施总兵” “顾副将” 顾三麻子虽是副将,但他才是崇明岛真正的管事,施福的水师不过是被临时安排在此地驻扎。 两人见礼,并肩走向水师卫所,顾三麻子的义兄顾标率亲兵在码头外等着。 施福道:“顾副将,摄政王十天前传来命令,让你回来后立刻前去扬州觐见。”他有些羡慕和嫉妒,他身为总兵统领一万多水师,在摄政王眼里比不上这个满脸麻子的副将。 “啊,估计让王爷等急了”顾三麻子揉揉眼睛。 “辛苦顾副将了,沿途都顺利吗?小侄没给你添麻烦吧” 施琅跟在两人身后,竖起耳朵偷听叔叔与顾三麻子在说些什么。 顾三麻子称赞道:“你有个好侄子,有他显身手的时候” “王爷急着召大人,只怕是北伐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叔侄从闽地千里迢迢而来,是想北伐为国效力,请顾副将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施福拱手,眼神被身后的火把还要炙热,“事成,在下必有厚谢” ☆、第714章 海路(二) 崇明县令深夜打开城门,迎顾三麻子等人进城。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夜晚不开城门的规矩也是人定的。 顾标率一帮兵丁把他送到门口各自散去,经常出海的人上岸后最需求是什么,他们都曾深有体会。 顾三麻子走进家门,与迎面过来的夫人说了几句话,就要往小妾屋里钻。妻不如妾,他现在见到女人眼睛都在发光。 “老爷,且站住”顾夫人脸色不好看。 顾三麻子停下步子,不解的回头,夫人平日不敢逆着他意思。顾夫人指着堂屋里:“请老爷去看几样东西” 顾夫人从侍女手中接过灯笼照着路,请顾三麻子在前走。走过堂屋,里面是一个小院子,两人把仆从和侍女都丢在外面。顾夫人左手推开里面右侧厢房的房门,微弱的黄光中,顾三麻子看见地上摆放了三个箱子。 顾夫人指着箱子:“这是下午施总兵送来的” 顾三麻子上前拉开挂在箱子上的锁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排列了一排银元宝。 “这么多银子”他倒吸一口冷气。 “我看银子太多,不敢做主,本不要收,但施家管家说老爷就要回来了。我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一点也没动,等老爷回来做决定” 顾三麻子把三座箱子都打开,敞开箱子口看了一会,慢慢的依次关上。 “都上门来到东西,何必要退回去” 当过海盗的人,没有善男信女。如果有机会,他会为施福说几句话,但成与不成,与他说的那些话估计也没什么关系。 浙江防倭总兵陈虎威对统军北上虎视眈眈,陈虎威那个人可是得罪不起的,他就是给施福说几句话也是担着风险顾三麻子在家住了一天,把小妾折腾的到大中午都起不来床。 午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命人找来施琅,命水师战船护送二人前往扬州。他昨夜没想着带施琅同行,这是看在那些银子的份上。 战船一天一夜到达扬州地界,顾三麻子入扬州城,到了摄政王行宫才知道摄政王往淮安城外的大营去了。 他不敢在扬州城傻等,与运送粮草的府兵队伍同行,前往淮安。 矮小的帐篷里散发着恶臭,翟哲忍受着恶心的气息。 眼前这个瘫软在地,双目无神的男人就是大清的猛将鳌拜了。 鳌拜嗫嚅问:“你真是……摄政王?” “谁还敢冒充我不成?”翟哲低头看看鳌拜的腿,“你两条腿都断了?” 鳌拜神色黯然:“是啊,唯求速死望摄政王能成全。” 翟哲转身掀开帐篷的门帘,一缕细风吹进来,搅乱了里面浑浊的空气。近处的侍卫看见,连忙过来拉着门帘。 “死是最简单的事情”翟哲转身走回来,“你打了败仗,济尔哈朗在淮安城呆不了多久吧不知你们两黄旗还有什么本钱。” “王爷是什么意思?”鳌拜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两黄旗的事情还不容王爷操心” “本王是想与满清议和的,”翟哲双手放在背后俯视鳌拜,“实话告诉你吧,本王与大清的议和条件不是要河南和陕西,那些只是本王对多尔衮的试探,没想到多尔衮没有一点诚意。本王一定要恢复大明旧日的疆土,直至山海关一线。” 鳌拜嗅到了一点特别味道,问:“王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o” “多尔衮在摄政王位上,大明与满清之间的战争就不会结束。本王的仇敌是杀了无数汉人,强令汉人剃发的多尔衮,本王杀了多铎,但不会杀你。” “呸”鳌拜狠狠的啐骂,“我虽然被俘了,但我是大清的巴图鲁,王爷想让我投降,那是痴心妄想了。王爷放我回去,我还会与汉人在战场上见的。” 骂声传入翟哲的耳朵,他脸上的表情硬如石刻,纹丝不动,淡淡的说:“你的两条腿至少要休养半年才能上马打仗,这半年,你就呆在我营中,我会让你看看多尔衮是怎么废除福临,自己坐上皇位的。” “放屁,多尔衮不会这么做的他也不敢”鳌拜咆哮的声音有多大,说明他心里有多惶恐。 翟哲给了个笑脸:“也许,你还是希望多尔衮会这么做比较好” 他转身走出帐篷,留下一个痛苦又纠结的鳌拜。 鳌拜会明白他意思 他从来没指望把女真人招揽到帐中。女真人在塞内的日子不会长久了。塞外白山黑水,漫长的补给线,不熟悉的地形和不和善的百姓,都是明军出塞作战的障碍。皇太极曾经给他示范过,仅凭杀戮征服不了塞外的部落。 不远处炮声隆隆,听久了会觉得耳朵里一直有“嗡嗡嗡”声音。 明军在淮安城外布置了五十门红夷大炮,其他小型攻城炮有三百多门。每日从辰时起,炮声不断,直到申时终止他回到中军时,逢勤召集的诸位武将都到齐了。中军大帐中诸将分两侧站立,都在等着摄政王的到来。 方进护送翟哲径直走到虎皮大座前。 “参见摄政王”雄壮的声音像一波汹涌的浪潮,连平日看上去无精打采的逢勤充满了活力。 翟哲伸出双臂:“诸将免礼” 虎皮的毛柔滑,翟哲坐下。 逢勤出列禀告:“启禀王爷,三天前本军与济尔哈朗在淮安城外大战一场,共斩首女真鞑虏四千八百人,俘虏女真人二百二十人,汉人一千人。” 明军抓到女真俘虏一律斩首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后,抓女真人越来越难。 翟哲抚掌称赞,大笑道:“从明日起,遣步卒攻城,一月之内,取下淮安城” 他不是皇帝,但离皇帝也只有一步之遥。说出去的每一句不说金口玉言,但没有特别的理由,容不得旁人商议或反驳。 逢勤脸色微变,道:“战场瞬息万变,清虏损失不小,但主力未乱。淮安城虽小,经多尔衮和济尔哈朗数年修筑,非常坚固,淮河水路畅通,清廷可从水路往城内输送补给。要等候战机,才能在一个月内破城。” 在军事上的事情,他有什么说什么。摄政王以为这场胜利来得容易,其实双方在城外已经僵持了一个月。鳌拜不知为何冒然进攻李志安军,又像飞蛾扑火般杀向逢勤军,才得此大胜。说到底,这场胜利是建立在鳌拜的愚蠢上,摄政王要求一个月攻破淮安城,太苛刻了。 “怎么,逢将军没有信心吗?” 翟哲的问话让帐中诸将默默紧张。 逢勤坚持道:“王爷要一月之内破城,末将怕将士逼迫过紧,让满清骑兵觅得机会。” 翟哲语气不悦道:“本王要一月破城,逢将军按本王的想法去做便可,都想等机会,要等到何时” “末将遵命”逢勤咬着嘴唇退下。 “诸将都听清楚了?一月之内,要南下淮安城,兵进徐州” “遵命” 帐中诸将的吼声如城外的炮声。 走出帐篷,熟悉的将领间议论纷纷。 “一个月之内破城,王爷来淮安,原来不是为庆贺大胜,是对我大军进展很不满啊” 逢勤走在最前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的背影上。前几天最光鲜的人现在要承受最大的压力。 几个总兵走出中军营地,李志安忍不住道:“从前次大战看,清虏也没什么了不起,逢将军太谨慎了,如果早日与清虏接战,我们早就能攻打淮安城了” 他本部兵马损失过半,虽说能补充府兵,但要恢复到往日的战力至少需要两三年战场的磨炼。逢勤对他本次在战场的表现不满意,只给他记了第三功。 “也是”元启洲咧着嘴附和,“清虏不过如此” 方元科一路沉思,道:“是不是各处战场都有了进展,摄政王对淮安的战事不满意,才亲自来督战。李来亨刚刚攻下庐州,萧将军收复了大半河南,左将军在陕西进展好像也不错,我等虽然打了个胜仗,与各路大军形势相比,已经落后了。” “早该与清虏大战的”李志安还在惋惜。 当日,翟哲在中军留宿。第二天大清早,他亲自率亲兵卫到淮安城下督各军攻城。 明军铁炮轰击了整整一天,府兵和民夫扛着沙袋填护城河。这里邻近黄河,地下水暗流密布,不能挖掘地道攻城四城城门前都进行了一天昏天暗地的厮杀,以南城门最为激烈。明军用铁炮摧毁了南城铁门,又轰裂了南城门的门楼。元启洲指挥甲士争夺南城门,激战两个时辰后,被打得大败而归。 顾三麻子来到淮扬军营时,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三天。 护城河刚刚被填的断流,真正的血战正式开始。 听说顾三麻子求见,翟哲立刻离开如火如荼的战场,返回兵营。 顾三麻子与施琅一起在中军偏帐拜见摄政王。 “你们回来了,结果怎么样?”翟哲毫不掩饰兴奋和期待。 顾三麻子说:“一路顺利,前往山东、京畿和辽东的航线都探的清清楚楚了” “好”翟哲感到胸口处扑腾腾按捺不住的跳动,战场都在掌握之中了,他要给多尔衮最后一击重拳,“你二人不虚此行,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 ☆、第715章 海路(三) “如果要去辽东,七月和八月的季风最合适,九月可能会有北风南下,……” 顾三麻子在回程的路上拟了一份详细的呈文,施琅也曾在上面提过自己的观点。 翟哲专注的听,近小半个时辰没有开口打断顾三麻子的话。 禀告完所有信息后,顾三麻子见翟哲还沉浸在沉思中,不敢开口多话。施琅躲在顾三麻子身后偷偷看摄政王的脸色。 水师北上的目标,北上的兵马人数和统兵主帅都藏在对面那个人的脑子里。 “嗯……”翟哲正要开口。 “王爷”施琅突然从顾三麻子身后闪出来跪下,“末将随家叔的水师北上,就是为了打鞑子,临行前,家叔让末将在王爷这里一定要请战。末将随顾副将一路走来,对北方沿海的水道和防御了如指掌,若王爷能信任家叔,信任末将,哪怕是远征辽东,我水师为大明尽忠,为王爷尽忠,死而后已。” 他在松软的地毯上连连叩头,语气如连珠炮一般,虽然很快,但一个字也不乱,想来已经在心里练习了许久。 翟哲一句话才开头,被这突然来的一出给打断。他有些惊讶的看跪在身前的年轻人,这是施福的侄子啊,施福能在顾三北上时把他放在船队中,想来是个有本事的人。 “抬起头来” 施琅抬头,他眉毛很粗,像是一笔浓厚的狼毫在脸上划上了一笔,有勇气,也有些凶气。 顾三麻子被施琅的举止吓了一跳,这可是事先没交代过的事件。他看不出摄政王喜怒,心里暗中责怪施家叔侄坑他,但想到家里那三箱银子,他一咬牙也跪下说:“王爷息怒,施琅年幼,胡言乱语,请王爷赎罪。……施总兵自年初到崇明岛后,一直在加紧练兵,为北上打鞑子。” 翟哲像是没听见顾三麻子的话,施琅与他视线相触一闪而过,像是触及火红的烙铁,又慢慢低下头去。 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施琅触及了他的内心,大明的摄政王最喜欢用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他差点就要开口答应,话到嘴边突然改变:“你们回崇明岛等我军令” “遵命”顾三麻子连忙答应,见施琅还在那里愣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施琅这才回过神来,叩头领命。 翟哲手边有好几道请命的呈文,浙江防倭总兵陈虎威,江防水师总兵文林柱,松江总兵张诚,都来请命率本部水师参加北伐。 两个月前,摄政王秘令崇明岛水师副将顾三北上,水师总兵一级的武将都在猜朝廷不久要开辟海上战场。运河中小规模的水战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以清虏水师的实力,这等于是送上门来的功劳。北伐之战是大明军队最后一场盛宴,谁不想从中分一份功劳? 摄政王继续留在淮安城外,两道军令传到江南。 命福建水师总兵施福奉密令整顿兵马粮草,等候下一步命令。 命浙江防倭总兵陈虎威率本部兵马北上。 翟哲不知道多尔衮对他的意图有没有耳闻,但即使多尔衮有所防备,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吧。就像当年的清兵要破哪一处长城,就破哪一处长城。 战争中,有时候要快,有时候要慢,无疑是时机合适最重要。 明军的红夷大炮像石匠手里的凿子一点点在敲击淮安城头。逢勤陪在翟哲身边,看对面空无一人的城头。 青色的原野上,只有这一种声音。 “砰” “砰” “砰” 单调的令人心悸。 红夷大炮轰击两个时辰,蚂蚁般密集的明军推着攻城车前行,府兵推轻型抛射炮随步卒前行,压制城头的铳手和弓箭手。 翟哲用马鞭梢指向前方:“你在杭州时,比淮安城内的济尔哈朗如何?” 逢勤老老实实的回答:“末将当时手中多是血气之勇的百姓,幸亏有浙东山民好勇,方才守得拨云见日。济尔哈朗手握七八万雄兵,其中骑兵近半,不敢出城野战,实在是非大将之才。”他不会刻意的谦虚,不掩饰对多尔衮的不屑。 炮声换成铳声,淮安城头的废墟中露出清兵的人影。他们把才搬下城头的小型炮重新抬上来,对准明军缓慢移动的攻城车。 铁球飞驰,碎木在半空中散开,明军士卒在尖叫中摔落到地上。 在城下负责压制的鸟铳兵匆忙用铅子回击。 云梯靠上女墙,甲士嘴中咬着短刃呼啸而上。 城头倒下滚沸的桐油,白色的蒸汽隐没在黑色的硝烟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煮肉的香味。 翟哲目无表情的扫视战场,逢勤的眉头越锁越重。 当年他能用只有血勇之气的百姓守住淮安,现在凭什么不相信济尔哈朗能用八万身经百战的老兵守住淮安。 “你可是认为我不体恤士卒,让他们在淮安城下白白送死”翟哲轻描淡写。 “末将不敢,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逢勤口不对心。 他珍惜士卒的性命,从不做无谓的牺牲,作战多以守为主后发制人,军中许多人不理解他,士卒们也体会不到他的心思。 李志安在背地里说过,摄政王刻意栽培他。但即使相距千里,李志安绝不敢在背后乱嚼左若的舌头。 他立下的军功无人能比,但在军中将士心中,左若的名望似乎一直压在他头上。当然,如果加上文官,还是有人能识人的。 “你什么都好,但有一点不如左若”翟哲心有所指。 逢勤苦笑,摄政王也以为自己不如左若吗?听说,顾三麻子来淮安又走了,水师也该有动作了。 “陈虎威不日将到那里”翟哲指向水汽蒙蒙的淮河。 “本王要强行封锁淮河,让淮安城内得不到补给,把清虏这最后一点精锐困在淮安” “这不可能”逢勤差点就要说出来。淮河两岸都被清虏控制,水师深入等于自找灭亡。 他进言道:“王爷,山东空虚,若水师北上,不如攻山东。” “你说是攻山东好呢,还是攻北京或者辽东?” 逢勤想了想,坚持道:“山东” 他抬头时,见翟哲正在朝他微笑。 “我要是不让淮安城的清兵筋疲力尽,怎能让他们一溃千里。” ☆、第716章 海路(四) 多尔衮南下是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大清的摄政王和大明的摄政王再次相遇。与上次不同,前次是多尔衮主动南下,这次完完全全是被逼出来的。 淮安城外。 两支队形散乱的骑兵从西边沃野而来,在明军炮阵外打着旋,既离开又不靠近。看骑兵控马那娴熟的技巧,就知道那是蒙古人。 元启洲操着斧头指向那里喝骂:“有种的就过来孬种”可惜蒙古人听不清楚他的吼声,即使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他那满口江南方言。 明军红夷大炮从未停止过怒吼,淮安城下已经没有了攻城的明军。 自从前日明军在攻城中被清虏骑兵冲杀的大败而归后,翟哲把淮安城下的军事指挥权完全还给了逢勤。 他基本完成了预想的战略布局,但许久没有指挥具体战斗了。大明的摄政王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率亲兵卫上阵冲锋,具体说到步骑配合,鸟铳兵和炮兵的战线布局,他相差逢勤不是一点半点。 逢勤接手战局后,首先命兵士在营内休整三天。当然,这三天里明军的火炮没有停止咆哮。 济尔哈朗把仗打成这样,多尔衮到了淮安后很是无语。他没有过多责备济尔哈朗,立刻命两支骑兵出城。 蒙八旗骑兵在明军火炮阵地外游弋,择机用骑射骚扰明军,但决不许与明军步卒短兵接战。博洛率镶黄旗骑兵挺进在明军大营与运河之间,企图封锁明军从高邮州到淮安的补给线。 交出事务后,翟哲多半时间躲在大营中,有他在这里坐镇,也是给多尔衮施加压力。 三日刚过,陈虎威率水师五千人从海路进入淮河。清兵吃了的小亏后,多尔衮命炮兵在河岸设立炮台阻击。大明和清廷在淮扬的争夺已经白热化。 陈虎威安顿好水师营寨后,上岸拜见摄政王。 他比几年前稍有发福,小肚子腆起来了,但凶悍的形象没变。鲍广领他来到中军。逢勤等人正在指挥休整后首次攻城战,没有淮安本营的武将接待他。 七月,在阳光下走了半个时辰,比冬天在屋里抱着火炉还热。 翟哲靠在最大的主帐南门口纳凉,他手中拿着一柄芭蕉扇摇晃,哪里像正在指挥事关国运的大战,倒像个无所事事的大官人。 陈虎威老远看见,快步越过鲍广朝大帐奔跑过来,守在翟哲身边的方进看见他的来势,上前一步伸手右手刚要拦住,便见陈虎威顺势跪地叩首:“参见王爷” 翟哲放下蒲扇,端详了片刻,说:“陈虎威,你发福了” 陈虎威跪在地上往前挪动靠近几步:“末将虽然胖了点,但还能持刀跟着王爷杀敌”他咧开白牙笑,看上去有些森然。 “你还敢拔刀像当年那样直面清虏吗?” “有何不敢”陈虎威眉头扬起,“末将这两年在宁绍浑身都像是上了锈,一直在等着王爷的召唤。” “王爷,末将以为,攻淮河不如攻京师……” “陈虎威”翟哲一声厉喝。 陈虎威的话语戛然而止。 翟哲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你就在守在淮河,只要能切断淮河水路,就算你立下大功。” “遵命”陈虎威回答的于脆。 这几年,陈虎威在浙东名为防倭,实为防郑芝龙。据海商司和浙江巡抚衙门送来的呈文,浙海往倭国的航线中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海战近百起,有时候是十几艘操着闽粤口音的海盗船。陈虎威初到浙东,常常亲自上阵,千里追击,有一次竟然追到福州附近的海域,击灭了一股海盗。 翟哲心里明白,郑芝龙最终臣服,功劳也不仅仅是马士英的。没有陈虎威的悍勇,郑氏水师岂会低头。 翟哲的视线在陈虎威脸上打转,陈虎威咧着嘴朝摄政王笑,不畏惧也不心虚,还像当年追随翟哲从杭州水门中潜入城内血战的悍匪。 “罢了等打完这一仗,念你立下的功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翟哲于心不忍。 老天爷才知道陈虎威这些年在浙海吃掉了多少海商。有哪家海商出海敢不给陈总兵送一份重礼?死在大海浪涛里的人送不回来证据,但海商口口相传的“陈阎王“恶名绝不是空穴来风。 翟哲拿着蒲扇点向陈虎威,一字一句道:“记住,我要你封锁淮安附近的淮河,不让物资进入城内,也不让城内的兵马退往徐州” “王爷放心”陈虎威拍着胸脯,“交给末将的军令绝不会出差错” 几里外的炮声和铳声如暴雨般突然传来。 “逢将军正在杀鞑子呢”他兴奋的咧嘴,像闻到鲜血的鲨鱼。 翟哲道:“五六日后,施福的水师将从海路北上,你把附近的渔船和盗匪都清理于净,不要走漏了消息。“陈虎威的笑容收起来,“施……,施福?” 翟哲面沉如水。 “不错” “他要去哪里?”陈虎威的表情僵硬。 翟哲没有回答。 “你回去早作准备吧” 方进一直肌肉紧张的手臂稍稍松弛,陈虎威很容易让他想起草原上的饿狼。 陈虎威起身告退。 陈虎威的功劳够大了,水师中无人能压得住他。如果他是个遵纪守法知进退的人,翟哲不介意命他北上。如果他不惹那么多事情,早该升将军了。 但他就是陈虎威,从未改过悍匪风格的陈虎威。 施福庞大的舰队北上,孟康率三千步卒随行。 明廷在江南彻底空虚。 这是决定国运的一战,相信有许多贼心不死的人躲在暗处摩拳擦掌,但只要北伐之战没有尘埃落定,就没有人敢跳出来。 顾三麻子和施琅在先锋船队主舰上,其他的木船都是跟着他们行驶。 虽然他们祈求了,争取了,但当摄政王的密令真传到崇明岛时,他们还是难以置信。从水师战船启程起,施琅在战船上就没有安稳过,年轻人躁动不安,尖刀的刃口磨的寒气逼人。 顾三麻子像个絮叨的老太太:“施琅,此次北上,海战无碍,但可不仅仅是海战”絮叨的人,一般都不够心狠,也不够心黑。 施琅发狠道:“顾叔,一路上,您都说了几十遍了,我施琅要有负摄政王之托,就战死在登州” “嘿嘿,我没想到,王爷没把北上的军令交给陈虎威,真是交给施总兵了”顾三麻子冒着脑袋,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事情已经成了,他也没白收施福的银子。具体的内幕如何,他没那个心情再去探究。 施琅的黑脸涨的通红:“陈总兵虽勇,末将也不差,陈总兵能做到的,末将也能做到” 相处了几个月,顾三麻子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 施琅一直不忘半个月前觐见摄政王时自己的冲动请命,他以为摄政王能把北伐之战交给施家,多少有他表现的功劳在里。 “北伐结束后,末将决定不回福建了,末将要继续从海上攻打辽东”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啊顾三麻子感慨。 一百多艘水师战船从崇明岛出发,沿远洋航线往北行驶,一路风平浪静。五日后到达山东海域,一路没见到一艘渔船,也没见到一处海盗。 施福和孟康在中军主舰上,方便商议登陆后的作战计划。 明军计划先取登州,再取济南,择机切断运河水路。 天色快黑后,海上突然起风,大船随着波浪摇晃。幸亏船上都是远航过的老水手,孟康部下也曾在船上训练过,没有产生太多的不适。 施福忧心忡忡,他伸出手掌放在半空中,仿佛想抓住大风扭动的线条。 “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雨呢” 孟康瓮声瓮气的回答:“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也耽误不得,我们在海上多停留一天,风险就会增加一分。” 施福缩回手,默默的点头。 孟康的意思是被清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很危险。施福久在海上行走,深知大海之危深不可测,几万人在海上飘着,别一不小心全给海龙王收去了,那才叫赔个血本无归。 施福初与朝廷官兵协同作战,对孟康很尊重,问:“现在就靠近登州港吗?” 孟康不屑道:“你我加起来近两万人,登州守军只有一千人,不尽快取下登州更待何时?” 施福朝身后的亲兵小声说了几句话,号令兵在高高的桅杆上打起旗语。如果是深夜,他们便以号灯互通消息。 水手们转动船帆,大船在大风中加速行驶速度。兵丁们扛着鸟铳站在船舷两侧,默默看着翻腾的海水。 木船颠簸突然变大,孟康不得不用双手扶住船头维持身体平衡。 施福大声呼喊:“孟总兵,您可去船舱里歇着,等靠岸后,我再来叫你” 海水永不停歇的涌动,仿佛下面藏了一头未知的怪兽,孟康看了片刻,觉得头有些晕,不在逞强,扶着绳子进入船舱。 进入船舱,孟康命亲兵把自己那面巨大的盾牌和小斧头拿出来。那盾牌是他在浙东找匠人用精钢新打制的,放在身前能挡住半个身体。 “登州,我来了” ☆、第717章 海路(五) 骑兵觉着零星的火把返回城内,来自蒙古的骑手发出古怪的声音。 蒙八旗有来自蒙古各个部落的蒙古人,其中漠东人最多,时隔两个月,他们都听说了部落在草原大战输给察哈尔的消息。 他们担心家里的亲人,他们想念草原的牧群,但这是战争啊“我们要走了”多尔衮满目悲哀。 “啊……”济尔哈朗吞了一口吐沫,他不明白多尔衮的意思。 “我们要走了”多尔衮不断的重复。从他见到明军水师出现在淮河入海口,脑中就升起了这个念头。 “也许,你们是对的,塞内终究是汉人的地方,现在他们要回来了” 他不是对济尔哈朗说,他是在心里对北京城的那些人说。 多尔衮很少、很少显露过颓态,至少济尔哈朗从未见过。这几天大清的骑兵在战场表现不错,俨然与明军斗了个旗鼓相当,为何摄政王心生退意?他不理解。 “今夜子时,大军渡过淮河北上,传令命凤阳府守军带走所有财物,退到黄河以北。”、经过两天的思考,多尔衮已经下定了决心。 “王爷”济尔哈朗惊呼。 多尔衮指向东边一片闪烁的灯火:“看不到吗,他们的水师来了,我在担心山东、担心京师啊” 这一步步的后撤,从扬州道淮安,沿途丢下了无数大清勇士的尸首,鳌拜在淮扬损失了五千女真人。 五千女真人啊多尔衮恨不得把鳌拜从坟墓里拉出来,再狠狠的往他心脏里插一刀。无论两黄旗还是两白旗,都是大清的勇士今夜空中只有一根银钩般的下弦月,十步之外只见黑乎乎的一片。激战了一整个白天,明军士卒很疲倦。 亥时左右,城外的大营就安静下来,蒙古人的斥候在城外活动,防止明军深夜偷袭。他们有充足的理由隔离明军的斥候,而且,在黑夜中暗斗,不使用火器的蒙古人占据明显的优势。 上半夜,女真人在漆黑一片的城内做准备。 子时一过,北门大开,整齐的士卒走向十几里外的淮河。淮安城内确实都是八旗精锐,虽连战失利,但士卒精气神不减,队形不乱。 木船在黑暗中不点灯火划动,淮河河岸不算太宽,对岸熊熊燃烧的火堆指引着方向。 李成栋军留在最后,正白旗的人先过河,然后是正黄旗人,最后是两红旗的人。 水声哗哗,木船穿梭。 深夜中,几个水鬼顺着淮河岸边往上游游动,他们是大海的弄潮儿,如灵活的大鱼在水中游动。 岸边的铁炮安静的蹲在那里,不见白日凶恶模样。清虏的小木船在河道中巡逻,水手们细听周边的动静。 偶尔传来哗哗的水声,巡逻兵抬头四顾,分不清是河里的大鱼在跳动,还是有什么人在活动。 水鬼们在监视河道中动静,几里外大船来回行驶带出来的浪花拍打在他们脸上。虽然没火光,但他们能听到大队人马在岸上行走传出来的动静。 水鬼们尽全力往回游动,他们要把河中的动静尽快禀告总兵大人。 他们全力往回游,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淮河口有明军的巡逻船只,水鬼们在黑暗的河水中呼喊,直到同伴把他们拉上船。 木船扯帆往水寨中驶去,那里稀稀拉拉闪烁着灯火,多数人都沉浸睡梦中。 “大人,大人,清虏正在渡河” 陈虎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扫视跪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巡逻兵。他才躺下就被叫醒,心情不佳。 “清虏过河?你们没有看错吗?是不是清虏正在往淮安城中运送物资?” “不是”斥候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们为了弄清楚情况,特地游近了看,清虏用小木船渡河,不点灯火,一船一船的往淮河以北运兵” “他们想放弃淮安城吗?”陈虎威立刻想到两日前从东海北上的水师。 难道是施福他们在山东登陆了,清虏回兵救援?他默默摇头。施福的动作没这么快,他不确定施福在哪里登陆,但一定会在登州以北。兵法有云:攻其必救之地。只有登州、京师和辽东三地可算是清虏的要害。 也许是施福的行踪被人发现了陈虎威摸着下巴坚硬的胡须,阴沉着脸不语。就是这样了,他心中认定了这个缘由。 他多年积威,他不表态,两个斥候心中着急,也只能双膝跪在地面。 “我看这两日清虏在路上和水上都扭转了颓势,与我大明兵马斗的旗鼓相当,怎会在此时突然撤兵北上?”陈虎威冷笑,“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谎报军情的罪名,你们知道吧” 一个斥候大恐,争辩道:“大人,我们绝对没有弄错” 另一人脑子灵活,看陈虎威的脸色越来越不善,拉拉同伴的衣角,道:“也许,也许是我们没看清楚,我们再去淮安城查看一番” “如此最好”陈虎威向外摆手。 两个斥候失魂落魄的走出大帐。 陈虎威目送两人退出去,翻身躺在凉爽的竹席上,他睁眼躺了片刻又迅速爬起来,在大帐中踱步走了三个来回,突然朝外喊叫:“把陈八给我叫过来”陈八是他当海盗大当家时的亲信,现在是军中参将。 门口值守的兵丁答复:“遵命”脚步声逐渐远去。 大帐内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陈虎威露出狰狞的笑容,“闽人也想从我手里夺功劳,且让你尝尝苦头” 约莫一刻钟左右,帐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大人,末将来了” “进来” 一个颧骨高凸,三角眼的汉子掀开门帘走进来,笑着搭讪:“大人这里真是凉快,我整晚没睡着” “难怪来的这么快”陈虎威招手命他坐到自己身边,“刚才有两个斥候得了一些不合适的消息,我担心事情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你去把麻烦解决掉” “哦”陈八脸色不变。这种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在浙海中,他不知给曾经的大当家解决了多少麻烦。 “哪个营的?” 陈虎威喝骂:“哪个营的你还来问我?” ☆、第718章 登州 黑暗中呼啸的海风带动浪花使劲拍打着岸边,庞大的战船如幽冥来物。 “有海盗”岸边卫所的兵士举着气死风灯笼发出恐惧的呼喊。这里离登州城十几里,所谓的卫所就是两排石头房子,一半是兵营,另一半养着卫所兵士的家眷。 满清入关后,满人对水师没有兴趣,山东海岸从来没有出过大乱子,只有一些蟊贼走私,沿岸的卫所仍然保持了从前大明的编制,所以也保留了大明从前的传统。 卫所兵丁与从前唯一的不同在于满头的乱发变成现在的马尾辫。 海风太大,大海船无法靠岸太近。施琅乘坐的小舢板第一个靠岸。他一身黑色的布衣,嘴里含着他从七岁起从不离身的短刃,右手拿着一柄长戚刀,敏捷的跳下小船,向后一招手,便奔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一群黑衣人紧跟在他身后。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飞沙走石的风,任何手势和喊叫都是徒劳,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岸边亮着光的卫所。 黑衣人像奔跑的羚羊在黑暗中跳跃,砂石在地面的滚动,不知是被风刮起,还是被脚步带起。两刻钟后,两百身手矫健的兵丁把卫所团团围住。 施琅一脚踢开大门,左手取下剔骨尖刀喝叫:“都别动,跪地投降” 不用他招呼,院子里已经整整齐齐跪着一群人。 “好汉,我们都是卫所的兵,家里穷的什么都没有,不要伤我们的性命,这里你们要什么拿什么” 几十个黑衣人从施琅身后闪出来,一半人守在那一群跪地的人两边,另一半人去搜索屋子。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你们是……,你们是大明的……” 直到此刻,胆子大敢抬头观望的人才发现,这群深夜总从海上登陆的“海盗”都留着头发,他们不是海盗,山东沿海从没有敢不剪辫子的海盗施琅恶狠狠的说:“我们是北伐的王师,奉命收复山东,你们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你们能帮我打开登州城门吗?要不然留着你们也没用” 水师兵丁一波接着一波上岸,闪电在东边海空交接处显出狰狞的身影。空中一声炸雷,让施福浑身一哆嗦。 “暴风雨就要来了啊”施福站在船头远眺,幸好他们已经进入了海湾,“妈祖大神保佑,等打败了清虏,封侯拜将,我回漳州一定给您塑金身。” 他一直保持着对大海深深的敬畏。 孟康从小舢板上跳下来,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脑袋七晕八素,也不知道是他跟着别人,还是别人跟着他,一路往西边跑。 “这是要去哪里啊?”他心中默默的呼喊。 兵丁点燃火把。 豆大的雨滴落在他脸上,竟然有点疼。 “轰隆隆”滚雷从头顶掠过。 才亮起的火把被倾盆大雨浇灭,海岸边完全陷入黑暗中。卫所的几座房子成了唯一的避雨处,但对已经上岸的几千兵丁,和正在上岸的几千兵丁来说,那两排房子聊胜于无。 孟康好不容易见到施琅。 施琅挥舞手臂,边打手势,边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叫:“孟总兵,在这些人嘴里问不出来来什么,他们在登州混的跟乞丐差不多” “这种天气还问什么问”孟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攻城啊这么大的雨,有人守在城头才怪” 施琅大喊:“我也是这么想,就不知大雨会下多久” “猜有什么用,走啊”孟康看上去比施琅还有激情。 明军士卒趟着浑浊的泥水前行,雨水像鞭子在抽打他们的后背。被强行揪出来带路的两个卫所兵士哭丧着脸连滚带爬。 登州城像一尊大佛像,端坐在那里对远道而来的江南人张开了怀抱。 约莫两刻钟之后,豆大的雨点变成细细的雨丝,炸雷变成了沉雷。 施琅脚步轻捷,泥泞的道路似乎对他产生不了影响。他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脑后扎了个辫子,随着的步伐一跃一跃的跳动。 又过了两刻钟,雨丝重新变回雨点。 向导哭丧着脸喊叫:“走到登州城下,天就要亮了” 孟康一脚揣在他屁股上,让他摔了个嘴啃泥,:“带路,被废话” 阴天,太阳不愿出来的太早。两个时辰后,他们摸到了登州冰冷的城墙。 天还没有亮。 飞钩兵泅过护城河,借助阴暗模糊的光线登上城头,施琅随飞钩兵同行,孟康从亲兵手里接过巨盾候在城外。 城头的砖石被雨水冲刷的于于净净。施琅在城头转了一圈,没见到一个守军。 飞钩兵包围了一个垛口。施琅钻进去,左手的尖刀连续捅在两个还在睡梦中的兵丁的胸口。没有惊动一个人,两百多个黑衣人闯进了登州城。 飞钩兵打开登州东城门,在城内守军一般还处于梦想中时,明军水师攻下了北伐的第一个据点。 雷声消失,正午时,空中的阴云被吹散,露出蓝色的天空。 站在登州城头,能看见远处海面上波浪涌动。 孟康刚刚换上烤于的衣服,施琅仍然穿着湿漉漉的黑衣。街道上行人稀少,多数是明军士卒,正在张贴布告。 施琅老远就举手向孟康打招呼:“我们要去济南了吗?” 孟康打了个响指,喝道:“换上衣服,今夜出发,我们从登州城内了俘获几百匹战马,正好派上用场” 顾三麻子暂且充当了安民官,他们四个人,就他这张麻子脸还懂些民务。 半下午光景,明军万人在登州城外列阵。 施福前来送行,孟康带了三千亲兵,他把施家军的老底一半都交给侄子了。 孟康早早去城外整兵,施福与施琅并肩出城。 “尊侯,济南是大城,又是清虏控制山东的关键,未必会想登州这么容易拿下,你此行以小心谨慎为上,一击不中就立刻退回来,有我这些船在,可担保归路无碍” “叔叔,我一定要取下济南”施琅拍着胸脯,腰上长戚刀随走路的步伐拍打在屁股上,“叔叔花了那么多心思和银子,不就是为了冒险一搏吗?我们拿到这次机会多不容易,那可是从“陈阎王”口中拔食。镇海王命叔叔北上,虽说也是给叔叔找个出路,但亲疏有别,施家到底是外人,叔叔再回闽粤,能斗得过郑家人吗?” 施福扭头看前后,呵斥道:“尊侯不得乱说,镇海王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背叛王爷” 施琅笑笑,走路的步伐加快。 三声炮响,有登州义士引路,一万大军往西南方向急速行军而去。 淮安现在是一座空城。 亲兵卫骑兵簇拥着摄政王的旗帜,翟哲纵马走入淮安。城内随处可见碗口大的铁球。倾倒的房屋占据了城内大部分空间。 病死的牲畜倒卧在肮脏的牲畜栏里,到处都是绿头苍蝇嗡嗡乱飞。 翟哲下马,扫视眼前的废墟:“多尔衮也是守到尽头了啊” 一个全副盔甲的总兵快步而啦,元启洲神采飞扬:“启禀王爷,城内搜到了十几个汉人兵丁,是李成栋的部下翟哲没有回头,他身边的逢勤转身向元启洲摆手,命他退下。谁看不出来,摄政王很不开心,逼迫多尔衮离去,不是他最终的意图…… 翟哲独自往前走,几位总兵自动放慢脚步,三五百步后,他站在一片废墟中,身边只剩下逢勤和方进两人。 逢勤劝道:“王爷,淮河两岸都在清虏的控制下,多尔衮要走,陈虎威没有办法” “他是真的不知道吗?”翟哲眼睛微微闭上又睁开,“我一向不喜欢从最恶意的角度揣测别人,我不会冤枉你们中任何一个,但决不能容忍有人在战场阴奉阳违我现在唯求施福不要遇见袁宗第同样的命运。” “午后过河,进军徐州” 陈虎威的事情容不得逢勤来求情,而且逢勤对陈虎威又了解多少? 逢勤默默拱手:“遵命” 明军完全控制了淮河,陈虎威率水师向上游进发,如果摄政王估计的么错,淮西的清兵也该退往山东了。 府兵和民夫把淮安城打扫于净,牲畜和人的尸体被拖到城外,分两个巨大坑埋藏在地下。 夏日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一旦不慎造成瘟疫蔓延,那才是一场灾难。 午后,明军渡过淮河,以元启洲为先锋,逢勤军为中军,往徐州追击。 翟哲没有召见陈虎威,他权当这件事是个意外。他甚至没有去责备陈虎威没能完成军令。有一种警告叫做无声的放纵。 淮安城下的最后十日战斗让明军损失不小,翟哲命郑遵谦留在淮安,召孙之敬从盱眙北上,加入北伐大军。同时命李来亨从庐州北上,收复凤阳府后,加入山东战场。 他就不信,南北夹击不能攻下山东。 徐州四战之地,徐州之后,往北京将是一片平原。 南直隶总督姚启圣从松江来到扬州,负责给北伐明军调集粮草和兵甲火药。 “多尔衮,你就要这样一步步退到北京吗?” ☆、第719章 奔跑的战争 奔跑的战争 来自江南的士卒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平原。平坦的道路不见尽头,让他们跑的心里发慌。 孟康跨在战马上,不时招手挡在眼睛上方。昨夜的暴雨只是昙花一现,烈日才是夏日的常景。 从登州城加入的义军向导介绍沿途的地势。 “从登州到济南,走路最快也要三天” “三天?”孟康在空中甩打着马鞭子:“这可不成三天,说不定援军早就到了” 他虽然不惧,但对以一万明军偷袭济南这样的心里还是直打鼓。 官道沿途的集镇很多,向导前后看看只靠两条腿行进的明军,提议道:“那些村寨和集镇里都有不少骡马牲畜,不如抢些大车来,路上能快点。” 孟康认真考虑了他的建议,在艰难中做出抉择:“那不成,那不是让老百姓跟咱作对吗”他不把军纪当回事,但他一向很听摄政王的话。 明军士卒一路不停歇的行走,也赶不上消息传播的速度。 一日一夜,一万大军赶到莱州府时,守军和地方官早已人去城空。 一帮剪了辫子的义军守在东城门口,等候明军到来。 孟康这总算是山东找到了自己人,看城门前一个个精壮的小伙子,比自己带的这些兵普遍要高半个头。 为首的一个汉人领着一帮人跪在道边热泪盈眶的喊道:“山东人期盼王师久矣” 孟康正要催马过去,施福早已几个箭步闪到他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赵进” 施琅喝道:“大明王师十万已在登州登陆,我等是先锋,正要收复济南,你做的不错,莱州城暂时交给你管理,后续有大明兵马前来接受,你且给我们找些骡马牲畜过来” 赵进满脸惊喜:“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办” 这个时候敢露头的就是赌博,赌赢了就是下半生的富贵,赌的不好就是亡命天涯,家族蒙难。 孟康催马走近,听清楚施福的言语,心里暗笑。这小子挺灵活,知道虚报大军人数张声势,免了他一番口舌。 不过施琅只是个游击将军,不向他请示就自己拿主意,有些逾越了。年轻人对规矩的意义理解的就是浅,有些人在意,有些人不在意。 等施福说完话,孟康又把赵进叫过来,问:“除了你们,山东还有义军活动吗?” 赵进看这位将军更像是主将,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张调甫带着一帮兄弟在商河和临清一带活动,他们去年杀了鞑子,占山为王,但也被鞑子围剿的不成样子了。今年年初,鞑子把山东的兵马都调走了,才喘了口气。” 他说了几句,回想起几年前的往事,叹息道:“张调甫起兵时也来找过我。这些年,山东不是没有人起来反抗过,清军南下时,山东是长江北起义军最多的地方,死的人多了,活的人就学会了害怕。” 他话中透露了几分伤感,孟康心中回味片刻,很快转到当前的事情上,吩咐道:“你能联络上他吗?” 赵进点头:“能” “那你连夜派人出发,联络张调甫,就说我明军要攻济南,让他联络各地兄弟前去帮忙” “好,好”赵进振作精神,摩拳擦掌。他现在最怕明军弄的动静不够大,没有实力,敢出兵打济南吗? 一万明军没有进莱州城,只在城外休整一夜。 赵进等人连夜在四处征集骡马,有了本地人帮忙,事情好办多了。义军看明军这架势,是直奔济南去的,都在揣测那个年纪轻轻的将军没说假话。 天色蒙蒙亮时,明军再次踏上了征途。 骑兵在前当斥候,孟康的亲兵把铁甲拖下来放在赵进一夜弄来的近百辆骡马大车上。 清虏在山东防备空虚,孟康在战马上用千里镜在这里的平原上一眼能看清楚几十里之外的场景,不用担心中了清虏的埋伏。 明军在登州登陆的消息像烈火燎原般在齐鲁大地蔓延开。 “十万大军啊十万大军” 街头巷尾,山岭村寨,百姓们窃窃私语,心思活络者找各种渠道打听消息的真伪,有些大家族派家丁前来登州打听动静。 孟康和施琅不知道周边的变化,他们眼里只有一个目标——济南。孟康甚至没具体想过,一万明军怎么才能攻下济南那样的坚城。 “明军十万在登州登陆” 信使飞驰进入济南城。 从登州和莱州逃出来的百姓都这么说,几个沿途州府逃出来的地方官也这么说,斥候没胆子去探听的究竟,但这么多人都在说,想来是没有错的。 山东巡抚吕逢春是辽东人,原是明朝举人,早在清兵入关前就投靠了鞑子,因此得了巡抚之位。眼下清廷在各地当官的汉人多半是在满清入关前就已经投靠了八旗,经历了这几年各地如雨后春笋一般反正的局面后,多尔衮明白了入关后投靠清廷的汉人不可靠。那些人可以对明廷没节操,转个身也可以对清廷没节操。 许久以来的头一天,济南城显得这么拥挤,登州和济南的富户,尤其是那些家中有人在朝廷为官的富户套着大车都在往府城逃。明军在河南和淮扬节节胜利,对付曾在清廷为官的人如何处置,他们也有所耳闻。即使能保住性命,抄尽家财是免不了。许多人可是把银子看的比性命还重用。 信使才把消息送入巡抚衙门,一圈老乡绅来到衙门口求见。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吕逢春命衙役堵住大门,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在府内想无头的苍蝇来回乱窜。 转了好几个来回头,他终于找到了一丝灵感:“召济南守备李来宝和甲喇额真固仆。”李来宝是汉八旗的人。女真留守济南的甲喇额真固仆只是个光杆额真,兵马都被调走了,收下只有几十人,负责监视汉官,李来宝比吕逢春还早一步得到消息,正在清点城内的兵马,做守城的准备。 一盏茶的功夫,他随督抚营兵丁来到衙门。固仆倒是不急,姗姗来迟。女真人在各地都是土皇帝,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吕逢春额头汗水擦拭了一层又冒出一层。 “明军十万,在登州登陆” 李来宝毕竟曾经上过战场,脑子稍微清醒点,拱手禀告:“明军从登州登陆不假,十万人肯定是虚言” “没有十万,五万也不得了,济南的守军有三千吗?” 李来宝迟疑片刻:“只有一千人,三个月前抽调了两千人去临清剿杀张调甫” 呆坐半天的固仆终于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突然插言吼道;“那还不把他们召回来” 李来宝转身要走:“奴才这就去办!” “回来”吕逢春白皙的双拳压在桌子上:“立刻向摄政王送信” 恐慌在蔓延,整个济南城变得像牲畜交易市场般杂乱,而且,还在越来越乱。不知所措的百姓收拾好包裹,做好随时准备逃跑的准备,虽然他们中绝大多数不会逃跑。 李来宝召集兵丁在四面城门布置防御,又奉巡抚大人之命往附近几个县城召集衙役和捕快。凡是能用上的人,都不放过。 他们最大的希望在临清驻扎的那两千兵丁身上,如果那两千人能及时回来,济南城还有希望守到摄政王回兵来救天色黑了又亮。 正午时分,济南城像被闷在一个铁罐子,满城的乡绅和官员都快要窒息了。 东方出现一队骑兵,在奔走中呼喊:“明贼来了” 城头一阵骚乱,济南西城门乱哄哄一片,原来是有一帮消息灵通的人觉得济南不可靠,出城往京畿方向逃去了。 明军来的太快了,李来宝急忙下令:“关上城门” 半个时辰后,所有站在城头的人都看见,骑兵身后,那光亮的平原上,一支队列算不是整齐的兵马举着金色的旗帜。 “明” 吕逢春扭头看李来宝,双腿突然往下一软。 固仆脸色煞白,道:“济南城守不住了,逃吧” 李来宝大惊,劝道:“大人,不能走” 吕逢春凄凉道:“不管是明军是十万还是五万,哪怕只有一万人,你想靠一千人守住济南吗?” “……大人” 固仆都害怕了,吕逢春也不再强忍着恐惧。“明军从登州登陆,就是朝济南来的,你我都坠入明贼的陷阱啊”他涕泪齐下,他就差明说摄政王被明贼欺骗了。 错不在我们身上固仆在身边,吕逢春有一言不敢说出来,“两个月来,清廷几乎丢了河南全境,鳌拜巴图鲁在淮安战死,这大清只怕是……” “走吧,就靠一千个汉人想守住济南”固仆冷哼一声,“且让明贼占了济南又如何,等摄政王回兵,我们再把济南夺回来” 也不怪他瞧不起汉人,从登州到济南,七八百里地,隔着好几座府城和县城,竟然没有一处兵马坚守城池,不是明军太过凶猛,就是汉人守军太没用,无论是哪一条,这济南城都守不住了。 明军先锋相距济南城还有十几里地,孟康透过千里镜的薄玻璃片看的清楚,逃难的骡马大车如泄堤的洪水涌出济南城。 ☆、第720章 运河援军 模糊的月光下,水声潺潺。 济尔哈朗站在船头,他睡不着。 连续好几个夜晚无法入眠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多尔衮率大军退到徐州后忙于布置防御,准备在徐州城外与明军野战,他成了无所事事的人。 “让我回山东主持大局,山东能有什么事?”他扶住光滑的栏杆。河水中月色闪动,像一片片滚动的珍珠。 “明军会从山东登陆,那也是因为你放弃淮安吧” 他虽然满腹怨言,但沿途不敢耽误。早日到达济南,布置好沿海的防御,免得除了疏漏让多尔衮挑出毛病。 多尔衮虽然没说什么都没说,但他到达淮安后那一系列举措,每一巴掌都打在他脸上。军士振奋,骑兵出击,既然大清的摄政王这么厉害,为何还让他来受这个苦,他本就不是这块料。 “你厉害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放弃了淮安这样一路退下去,不如早早出塞” 前后的行驶的木船静悄悄的,只有他这艘主舰上还亮着明亮的灯火,兵丁多半已经进入的梦乡。打了败仗,士卒们没了掷骰子的心思。前几天还在身边称兄道弟的人,突然就没了。八旗勇士中,有些是兄弟,有些族人,这想年只觉得身边熟识的人越来越少。 晚风挂在济尔哈朗光秃秃的脑门上,凉爽的船头比闷热船舱中舒服多了。 他看见远处的亮光,那应该是一座集镇,运河的水道养活了无数集镇,不过这些年都在变得荒凉。 水师战船一路往北行驶,火光越来越近,。 “不对啊”济尔哈朗发现了异样,“那不是集镇,那是一支行进中的兵马” “是什么人?”他心中生出一丝警兆,转身向侍立在自己身后打瞌睡的家丁传令:“命前营水师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深夜中看见的火光,虽然感觉很近,其实距离很远。 平静行驶的战船加速掀起运河的波浪,散着碎珍珠般的水面被撕的支离破碎。水师没有吹响警号,但还是有许多士卒被从睡梦中惊醒。 济尔哈朗回到船舱,命侍女给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安静的坐在桌子边。看那火光的密集的程度,队列不少于千人。深夜敢聚众在运河岸边奔走,不是反贼,就是……官兵。 他宁愿那是反贼,那些衣衫褴褛,缺少兵甲的流贼很好对付,若是官兵就不一样了。如果官兵如此着急,要么是山东发生了大事,要么是北京城发生了大事。 无论哪一个对他都不是好消息。 水师兵丁没让他纠结多久,半个多时辰后,岸边有铁蹄声传来。 船头的守卫前来禀告:“启禀王爷,山东巡抚吕逢春和镇守济南的甲喇额真固仆前来求见” 济尔哈朗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半杯热茶落在船舱的木板上。 “什么?” “济南出事了” 山东巡抚和镇守济南的甲喇额真都出现在这里,不是济南出事了才怪他快步走出去,见几里外惶急的骑士举着火把狂奔而来。 吕逢春的官服不见了,固仆身上也没穿盔甲。 水师战船慢慢停下来,水手从主船上放下两只小木船,吕逢春和固仆下马走到水边登上小船。 船头火烛通明,济尔哈朗的身躯摇摇欲坠。 吕逢春和固仆登上船板时,济尔哈朗已经回到船舱中坐下。 侍卫们一手持刀,一手举火,对二人虎视眈眈,吕逢春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走到船舱门口,固仆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跟在后面吕逢春突然尖叫一声,双膝跪地,像孩童走路一般,用双膝走入船舱,不抬头看济尔哈朗,以头叩地,哀叫道:“王爷,奴才死罪啊。五日前明贼十万从登州登岸,一路破登州、莱州,与昨日午后到达济南。济南城中空虚,我等正要去找摄政王报信” 固仆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走到吕逢春身边跪下,叩头不已。一边叩头,心里一边骂,汉人真是无耻,话都被他说完了,自己一句多余的话也找不出来。 至于登岸的明军是多少,他不知道,也不想揭穿吕逢春的把戏。明军的人数越多,他们身上担的罪名就越小。 “胡说八道”济尔哈朗猛一拍桌子,“明军哪里来的十万大军,难道翟哲能撒豆成兵吗?” 吕逢春瞅了瞅固仆,心道别只让我一个人说,你是满人啊,说话有分量。 固仆一咬牙,道:“明军号称十万,山东有相随,济南防备空虚,末将等有辱使命,逃得性命出来只为了把山东乱的消息送给摄政王” “你们两个,好啊,偌大的济南城,你们就敢这样丢了”济尔哈朗欲哭无泪。他现在不介意多尔衮英明神武,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山东现在还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登岸的明军到底有多少?” 不弄清楚明军的实力,他无法做决断,到底是连夜急袭夺回济南?还是在此等候多尔衮大军撤回来再攻打济南?济南守在山东和京畿之间,万万丢不得。 徐州离济南不远,骑兵疾驰两三天就能到了,步卒走水路也只需四五天时间。但是,徐州正在承受明军的攻击啊济尔哈朗的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固仆和吕逢春对视一眼,最后是固仆开口道:“前来济南的明军约有两三万人” 他不敢夸张的太厉害,明军十万从登州登岸,派三万人来攻打济南,这个谎言不算太离谱。 “你们还有多少残兵败将?” 吕逢春道:“济南守军只有一千人,还有两千兵马在临清,奴才已经下令命他们沿着运河南下了” “三千人”济尔哈朗心中默算,他随行的兵马共一万人,以镶黄旗的甲士为主。一万三千人攻打两三万明军据守的济南城没有胜算。 济尔哈朗做出决定:“你们不要再南下了,本王会命人向摄政王报信,你们就地召集山东各府兵马,并让各地府县做好防御,决不能让贼势蔓延开。” “本王将率军前往济南城外,堵住明贼的攻势”他想了想,又朝门外大声吩咐:“额隆多,命人往北京城送信,就说明贼进犯山东,京畿戒严” 门外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 ☆、第721章 济南守将 济南城内正在鸡飞狗跳,张调甫率领的两千衣衫褴褛的义军直到下半夜才赶到济南城外。 孟康让赵进出城辨认,确认无误才敢在夜晚中打开城门,放义军入内。 两千义军精神状态都不错,士气高昂,就是从皮相上看一个个可怜兮兮,瘦骨嶙峋。孟康命亲兵给这些人安排晚饭,义军从老到小,每个人都扒了两大碗米饭这才算填饱了肚子。 施琅奉命正在往城内几家没来得及逃走的望族家走访,孟康等这些人都吃饱了,走到那个青铜色皮肤面皮的义军头目身前,问:“你们只有这些人了?” 张调甫摸了摸嘴巴的油水,苦笑道:“就这么多了,去年我这里有一万多人,在商河和长清连败两阵,能剩下这么多就不错了。” “……你们来晚了”一声幽叹。 “不晚”孟康拍拍他的肩膀,“再晚,你们一个都不剩了” 这是句大实话,张调甫突然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脸部,哽咽着哭出声来。 孟康有些无措,张调甫这个义军头目看上去不像是这么脆弱的人啊,一个脆弱的人无法在山东领导义军,临败求死不投降。 四周扒饭的汉子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许多人默默的抹眼泪。 张调甫觉察到部下的动静,手腕在眼角抹过,放下双手往四周喝道:“哭什么,死都不怕,有什么好哭的”他忘了,是他自己第一个掉眼泪。 “大人,见笑了”张调甫对孟康笑,“我这不是在为死去的兄弟们悲伤,我这是高兴,我本已做好的死的准备,没想到还真见到了王师北伐。” 孟康往兵营门口走,回头向他招手:“你过来” 张调甫知道有紧要的事情要对他说,跟着孟康走到兵营大门的阴影里。 “你在山东还有没有熟悉的义军?” 张调甫弓着眉头想了想,局促的搓搓手:“去年蒙山有义军在活动,领头的赵大与我虽然没有交情,但齐鲁义军是一家,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孟康表情很严肃,“你把山东所有的义军都召集到济南来” “啊”张调甫微感惊讶,但不敢多问。 “遵命” 孟康一本正经的透露:“多尔衮就要回来攻打济南了,根据大明摄政王的军令,我们要在济南城下消耗清虏的锐气,等清虏兵马皆疲,我大明援军将从登州杀到,破清虏于济南城下” 张调甫听到双眼发光,真是振奋人心,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大战。 孟康吹起牛皮来,话匣子有点止不住:“眼下济南城内只放了一万多明军,摄政王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明军的精锐放在登州等待时机。在济南城下打败鞑子后,我们还要攻打北京城,还要杀到塞外剿了鞑子的老巢!” 张调甫没留意孟康后面的话,两眼在夜色中闪出神彩,追问道:“大人说的大明摄政王是曾经的晋王大将军吗? “正是” 张调甫突然恭敬朝南方跪下,叩头道:“大将军在江南反剃发令,起兵举事,力挽狂澜,小人正是听说了大将军的事迹,不愿当那苟且之人,才在去年率村寨中人起兵反了鞑子。” 他行礼之后爬起来,郑重其事:“大人放心,我这就派人往蒙山传消息,长清县还有我几个兄弟,我一并把他们招过来。” 明军兵丁看守好四面城门,这个夜晚他们没让济南城的人睡好觉。 手持火把的兵丁大街小巷的招呼:“晚上把辫子都剪了,待明日天亮,再见到谁还留着辫子,抄家斩首” 巡抚衙门后院。 施琅身穿一身劲装,恭敬站在三十多个身穿丝缎衣袍的人身前。 “各位乡老,末将是大将军麾下游击施琅,奉命来到打济南。各位既然没有随吕逢春逃走,说明还心系我大明。多尔衮一定会再来攻打济南城。大家都剪了辫子,也就没有退路了,各位在济南都是有名望的人,城内义士都在等着诸位散家财振臂呼” 几十个乡绅都端坐在低头,既不答应,又不敢得罪这位年轻的游击将军。 施琅轻笑,“愿意与我合作的,待大明收复了济南,摄政王绝不会亏待了诸位。不愿意合作的,末将在衙门后面雇了个酒楼,请诸位先上去歇着,济南城要是被鞑子攻破了,诸位就陪着那酒楼一起完吧” 他说的是极其阴毒的事情,脸上也自然露出狠劲。 “末将在此担保,今日我从诸位家里借了多少,他日一定会加上利息奉还,如果现在还在想打退堂鼓,独善其身的,别怪我自己去动手取” 他指着东首第一人,说:“从你开始” 天亮时,明军一共募集到二十五万两银子。 衙门口红彤彤的公告上写的密密麻麻,都是“某人捐白银两,助饷王师募集义军守城”等等。 名单上那些人都是济南城各处响当当的人物。 济南四门打开,赵进和张调甫麾下的义军前往周边各县募集义军。 巡抚衙门内,孟康朝施琅拍着手赞道:“你小子脑子真灵活,于的不赖” 施琅摸着腰上的刀鞘道:“我知道在海上无论行商还是当海盗,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软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我还知道,要想加入海盗,也要杀个人或劫一批货当做投名状呢。” 清虏破城后未必会在济南城内大开杀戮,但只要城内的那些乡绅有这种担心就足够了。 两人正在说话时,衙门口满头大汗跑来一个人,赵进一路高呼:“孟大人在吗?我有紧急军情” 亲兵拦住道路,孟康和施琅在里面听见外面的喊声,命亲兵放行。 “大人”赵进紧张的吞了口吐沫,“鞑子来了,运河方向来了鞑子的船队,好多女真人在河边登岸,镶着黄边的旗帜,鞑子一眼看不到边” “这么快”孟康和施琅对视,他们现在还做好守城的准备。今日早晨,往周边府县购买火药和桐油等守城利器的义军刚刚出发。 施琅阴着脸吩咐赵进:“不要慌,你继续派人盯着鞑子,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告诉我们” “遵命”赵进惶惶退下。 衙门里只剩下两个人,施琅拔出腰带上的尖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进了济南城,就不能轻言放弃,但要把这个消息尽快禀告家叔。” 孟康点头,他不会输给一个年轻人。 ☆、第722章 末路摄政王(上) 孟康和施琅每天站在城头,在紧张中观望,在茫然中观望,最后在狂喜中观望。 大清和镶黄旗的旗帜在千里镜中招展。只有少许清虏斥候曾来济南城下晃动,城头的铁炮喷射出几口火球后,那些女真骑兵像受了惊的小兔子远遁而去。 “这就是曾经悍勇的八旗吗?” 孟康不解,施琅惊疑。 山东各地的义军源源不断的进入济南城,他们有的只有十几人结伴而行,有的是成百人呼啸而至。 火药、粮食、武器、石灰,乃至滚木擂石,各种物资不断的填充济南的城防。 就这样过了三天,施琅实在忍不住孟康:“济尔哈朗在于什么?吕逢春在于什么?” “鬼才知道” 他不解,孟康也不解。 “也许,他们是在等摄政王到来吧” “哪个摄政王?”施琅偷偷的笑。这三天对济南城太宝贵了,城内原本惊疑不定的百姓人也已经坚定的站在大明这一边。 正午之后,济南之南,奔腾的骑兵带来的铁蹄声如空中的闷雷。 孟康放下千里镜,脸色凝重:“鞑子来了”他看见了多尔衮的旗号。正主终于出现了,无论他们心中怎么唾骂和嘲笑满清的摄政王,都无法掩饰他们面对那个人时的紧张。 多尔衮来了。 济尔哈朗见到骑在白色战马上的多尔衮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大清的摄政王脸色苍白,阳光照在他的暗紫色的嘴唇上,那毫无光泽。 他一只手执着战马的缰绳,一只手揪住战马雪白的鬃毛,手臂上青筋弯曲如蚯蚓丨仿佛一松手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参见摄政王” 多尔衮右手松开鬃毛,指向一片跪伏在白马前的武将下令:“把吕逢春和固仆拿下”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没有气力发出愤怒。 济尔哈朗默默地站在道边。 他在北京城时就听说了多尔衮的身体很不好。 之前,他深恨多尔衮独揽大权,打压两黄旗。此刻见到多尔衮摇摇欲坠的的模样,他突然发现,大清此刻离不开摄政王,多尔衮现在决不能有事。 他上前拱手:“王爷” 多尔衮摆手:“走,去济南城下看看” 两千正白旗骑兵随行护卫,他们是可以为多尔衮死的亲随。 济南城四门紧闭,城外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百姓。 多尔衮指向城头,用颤抖的声音问:“这三天,你没有攻打济南?” 济尔哈朗吞吞吐吐道:“吕逢春和固仆禀告济南城内有明军三万人,我手中兵力不足,无以攻城” 多尔衮右手捂住胸口,胸口往前一送,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落在白马雪白的毛发上。 战马不安的促动前蹄。 济尔哈朗惊呼:“王爷”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多尔衮右手捂嘴,嗓子眼又涌上一股腥味,他强行把鲜血咽下,右手从嘴巴上松开,伸出食指颤颤巍巍的指着济尔哈朗。 “想当年,我与杜度率五万八旗破长城,攻入明境如入无人之境,一万甲士可破济南,你就这样呆呆的看来三天,你怕了,你怕了吗?” 济尔哈朗脸色赤红,他有满腔委屈但见多尔衮这个模样,把所有话语强行压在腹中。 多尔衮厉喝:“来人” 白甲武士出列:“在” “把吕逢春和固仆带过来,就斩在此地” “”甲士催马离去。 济尔哈朗一言不发。 两千骑兵静静的候在济南城外,。城头抬着千里镜观望的孟康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伸手阻住了准备点火开炮的兵士。 济南南城外,一群甲士拉扯两个人走过来。 孟康看见多尔衮右手在虚空中往下一劈,白甲兵的大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两颗首级落地。 然后,他看见大清的摄政王身形在战马上摇晃,突然一头栽倒马下。 孟康先是吃惊,脑中出现一阵短暂的空白,随后他狂放的大笑,朝十几步外的施琅招手喊道:“快来看,快来看,多尔衮好像中暑了” 他忙不迭的把千里镜往施琅手中塞,生怕他来不及看到这喜感的一幕。 施琅抬起千里镜,见城南十几里开外,女真甲士围成一团,慌乱的离去,留下了两具尸首。他仔细搜寻了半天,没看见多尔衮的身影,放下千里镜疑惑的问:“多尔衮真的中暑了?”他抬头看看半空中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今天的日头的确很烈。 “一定是中暑了”孟康无比肯定。 城下的清兵退去,看样子今天还不会攻城。多尔衮已至,济南进入完全的戒严中。 一万五千才至的清廷骑兵紧贴着济尔哈朗的军营安营扎寨。一群正白旗的亲随簇拥多尔衮进入济尔哈朗的营帐。 若在平日,多尔衮不会让自己孤身一人陷入镶黄旗的兵丁的环绕下。 亲随卸下他的甲衣,把昏迷不醒的摄政王放在阴凉通风的帐篷里。 济尔哈朗现在什么怨恨都没有了:“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多尔衮双目微闭,嘴角有一撮于涸的血迹。 片刻之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被带过来,正白旗的亲兵围着他咆哮。最后还是济尔哈朗把那些人赶走,让老大夫独自入帐。 他紧张的守在大帐门口,看老大夫眉头紧锁给昏迷中的多尔衮搭脉。把完脉之后,老大夫打开随身的匣子,取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济尔哈朗手心捏着一把汗,直勾勾盯着老大夫把银针插在多尔衮的头上。 半晌之后,老大夫走出来。 “怎么样?”他殷切的迎上去。 老大夫有些畏缩,小声道:“王爷身体极虚,连日疲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今日有急怒攻心,心火上涌,吐血不止” 济尔哈朗不为原因和病理,他只想知道结果,追问道:“有大碍吗?” “静心休养”老大夫回头看,病榻上多尔衮睁开了双目。他小声说:“王爷不可再劳心,不可再用力,不可再动怒,否则……” 济尔哈朗目光与多尔衮相接,他必须要考虑一个问题了:“如果多尔衮死了,八旗该怎么办?” ☆、第723章 末路摄政王(中) 老大夫离去,济尔哈朗站在多尔衮身前。 白色的床单衬托着多尔衮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睁开又闭上,然后又猛然睁开,精光四射,犹如回光返照。 “为何我会败在你手里” 他初起事声调极高,声调一点点往下落,到最后已是全是粗重的喘息。他喘息着,嘴角又涌出一丝血迹。 济尔哈朗神色慌乱,扭头朝大帐门口方向叫喊:“快叫大夫,叫大夫” 多尔衮的脑袋在枕头上轻轻的晃了晃,用很虚弱的声音说:“不用了,本王没事” 济尔哈朗担心的看着摄政王,大清现在还离不开他。 “你以为我要死了吗?”多尔衮想笑,但他的脸部肌肉好像被冻住了,动弹不得。 “你知道吗,当初在草原,在土默特,我本有机会杀了他,最终是岳托死在那个人的手里。”多尔衮像是在说给济尔哈朗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岳托想招揽土默特,像招揽那个人,可没想到他会成为我大清的宿敌,我和岳托都败在他手里,天下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老天爷既然不让我大清得天下,又何必让我们看见希望。” 那个时候,他把岳托看做自己在朝中的对手。 他感觉到嘴角的腥味,伸出右手抹去嘴唇一角的鲜血。 “你说,本王下剃发令是不是错了”他问出了满清朝堂中所有人忌讳莫深的问题。 济尔哈朗依然不敢直言:“王爷,好生安歇,我大清尚有甲士十万,忍得一时,一定能重取天下” 多尔衮摇头:“完了,我们要走了” “我们攻不下济南城,翟哲很快就攻破徐州了。到时候,我们在此地腹背受敌,别把八旗的勇士都折损在汉人的土地上。” 济尔哈朗先是吃惊,听多尔衮说完后,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摄政王终于想通了吗?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吧。 他没想到,多尔衮现在恨不得一刀斩去他的头颅。 一万多甲士在济南城下眼睁睁看了三天,等着城内的明军加强城防,筹集补给,眼睁睁看着山东的义军和明年在城内聚集成坚不可摧的城防。 “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多尔衮闭上双眼。 “传令,命博洛和李成栋放弃徐州,沿运河北上” “命洪承畴和勒克德浑退到黄河以北” “命阿济格从陕西退回山西” “王爷”济尔哈朗没想到多尔衮一旦做出决定,竟然放弃的如此彻底。 “徐州兵马皆是败兵,本王体虚无力,无力掌控大局。把今日看见我吐血的将士们都看住,决不能让消息走漏。翟哲集合淮扬军北上,庐州李来亨军五万人也已经渡过淮河,丢了济南后,山东守不住了” 多尔衮首次感受到自己的虚弱,那种无力回天的虚弱。他摆摆手,示意济尔哈朗尽快去传令。 直到大帐中空无一人,他右手揪住白色的床单,喃喃道:“让我们在北京城下决出胜负吧” 因为兴奋,他的脸上稍微恢复了点血色。 济南城外的清兵像是在表演一样,每天在济南城下列阵驰骋,再悠悠远去。 孟康无聊的敲打着城墙上的砖石,发出“笃笃”的声音:“你说,多尔衮为什么不攻城” 施琅也不解,细想一想,他迟疑的问:“不会是多尔衮真的中暑了吧”话一出口,他不好意思的摸着脑袋笑。 第一波清兵越过济南向北,兵士扛的战旗,像是被晒蔫吧的芭蕉叶片。 济南城头炮响,十几个铁球在空中划过黑色的轨迹,落在距离撤退的清兵遥远的地方。明军像是在示威,也像是在欢送。其实,只是孟康忍受不了城外的沉寂。 两日后,多尔衮仍然躺在大帐中。他可以起床站立行走,但动作稍大脑中就是一片眩晕。 一个细长眼的汉子跪在他床前,他是多尔衮的近侍穆济伦,才从徐州来到济南城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短短数日,摄政王为何变成这等模样。 “穆济伦,你接到军令了?” 穆济伦满脸忧色,道:“奴才在途中遇见传令去的信使,王爷走后,徐州的形势很不好,大军连打败仗,军心涣散,将士都在嚷嚷着要退回塞外老家,徐州城外的明军又添了许多,徐州就快守不住了” 病榻上许久没有传来回话,穆济伦抬起头,见多尔衮正在看着他,但眼神游离,正在发呆。 “王爷”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多尔衮面色阴沉,他不在徐州,也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本王一离开徐州,就有人敢出头惹事了吗?” 穆济伦已经知道军令,大着胆子说:“没有,只是明军炮火猛烈,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死在城头,徐州的确守不住了” 他是来求援的,济尔哈朗在淮安时,多提携两黄旗将士,多尔衮替换济尔哈朗后,又重新启用自己信任的正白旗侍卫。两黄旗和两白旗的矛盾已然势同水火。 多尔衮当然知道穆济伦在撒谎,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一队又一队骑兵往北而去。 许多山东的乡绅赶着大车夹杂在兵马当中同行。 又过了两日,运河中木船相连,一眼看不见边际。女真人和汉人顶着头顶的烈日,拥挤在船头。 正白旗侍卫穆济伦和苏克萨哈在沿途维护军纪,摄政王下令,再有胡言乱语蛊惑军心者立刻斩首。 济南城头的义军每日紧张兮兮的看无数八旗兵北上。 孟康手里拿着千里镜,瞄看一会,对身边的几个义军统领吹吹牛:“看见了没,这些都是被我大明的摄政王打败了逃回来的女真人” 他摇头惋惜:“可惜啊,多尔衮没上当,不肯来攻打济南城,我们那些东西都白准备了” 张调甫等几个义军统领不敢接话,根据他们为数不多的几年流荡经验,女真人要比汉军可怕的多。 “要不然,我们出城去偷袭?”孟康突发奇想。 张调甫等几人脸色都白了,他们不怕死,但看到城外女真人雄壮的战马,锃亮的盔甲,他们知道出城等同于送死施琅忍不住了,指着城下道:“大人,清虏早有防备,那边有几千骑兵一直在绕着济南城转。” “我早看见了”孟康嘟嘟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第725章 末路摄政王(下) 清虏骑兵依次远去。 直到看见城外那比烈日还要灿烂的“明”字大旗,孟康仰天长啸。 施琅振臂高呼:“大明威武,摄政王威武”许多人有意或者无意,都忘记了南京城的皇宫中还存在一位有隆武帝。 金色的旗帜、红色的旗帜和青色的旗帜,遮挡的烈日的风采。漫天的尘土、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呼啸来回驰骋的传令兵,还有似含有吞噬力量的炮口,有些人的皮靴已被磨破,有些人战甲上有擦拭不净的血色,如林的长枪和鸟铳这是真正的王师 济南的百姓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大明军队,从来没有。 “王师回来了”张调甫趴在墙头,泪水飞舞。他不是兴奋,是突然想起战死的兄弟。 隆武六年,七月,大明摄政王率师北伐,收复济南,恢复山东全境。 清贼多尔衮率师远遁。 济南城门大开,翟哲跃马进城门,孟康和施琅晒义军诸将拜伏迎接。 明军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在济南城外集结休整。一支又一支明军在济南城外集结,各位将军、总兵的旗号让人看花了眼。 明年步兵多,火器多,大军所需补给极大。每日,运送物资的木船在运河水道中往返不停。 兵部尚书柳随风、户部尚书宗茂和南直隶总督姚启圣尽全力调配物资。大军一路收复疆土,不但没得到多少缴获,还要从江南运送粮食救济各地灾民。朝廷北伐时已经昭告天下,免除江北各地三年的赋税,至少这三年,需要用江南的赋税背起江北的包袱,户部压力陡增。 济南的每一点变化,都转化为密报送到多尔衮的案头。 多尔衮是在躺在病榻上回到北京的,清虏骑兵在济南以北的平原警戒,做好与明军在京畿决一死战的准备。 几日的静养,多尔衮的脸上稍稍恢复了点血色。但自家知道自家事,在无人知道的静夜,他想着大清内忧外患的局面,又吐了好几次血。 除了穆济伦和苏克萨哈等几个亲信侍卫,外人概不知晓大清摄政王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河南的清兵正在奉命退过黄河,山东失守后,他们失去了侧翼保护,再固守开封和洛阳等城池毫无意义。他要集结大军,静候翟哲从济南率军北上。 北京城外的通州和归德等地都设立清兵大营,太后和皇帝连下几道旨意,多尔衮坚持没有入城。他身体虚弱,但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放下国事。 就这样过了七天,辰时,阳气初起。 多尔衮披着一件白色薄衣坐在大帐中,刚刚喝完一碗稀粥。 大帐门帘晃动,苏克萨哈轻步走进来:“王爷,济尔哈朗前来拜见” “让他进来” 不一会功夫,外面传来脚步声。济尔哈朗站在大帐门口,借着掀开帘子的阳光,仔细端详多尔衮片片刻,才迈步走进来。 “拜见王爷”他自从随军退回北京后,便被剥夺了兵马指挥权,赶回北京城内。 “你来的正好,太后和圣上传了好几道旨意过来,命我入城觐见,但现在军情紧急,各部兵马正在集结,你回去转告太后,把我的意思转达到,就说我在京畿击败明贼后,再入城觐见” 多尔衮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多,胸口轻微的起伏,喘息很重。 “摄政王的病还没好啊”济尔哈朗心中暗自揣测,“不过给他看过病的大夫都说他只是急火攻心,为何这些天还没有痊愈。” 他今日不是来为多尔衮和太后讨话的,而是带着任务来的。 “王爷”济尔哈朗知道他下面要说的话对多尔衮的刺激会很大,低声说:“圣上的意思,关内我们守不住了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刺插入多尔衮的心脏。那深不见底的疼让他才恢复安宁的胸口再次翻腾。 “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多尔衮脸色铁青,“这是太后的意思吗?” 济尔哈朗弯腰:“这是陛下的意思” “济尔哈朗,你听清楚,我,爱新觉罗o多尔衮,死也不会退出山海关”一句话被切割成一个字一个字从多尔衮的唇间吐出来。 “可是……” 多尔衮堵住了济尔哈朗下面的话:“本王现在还是大清的摄政王吗?” “当然是” “退下吧” 济尔哈朗不敢再留。多尔衮看着他的背影,双手扶着桌子,侧身靠在椅子上。 “如果我当初在草原不顾一切杀了你,也就没有了今日的困境了吧”这是他模模糊糊中最后的念头。从来,他不认为下达剃发令是过错。 “王爷,王爷”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两个人影快步窜过来,发出惊惶的呼喊。 多尔衮再醒过来时,他的床前站了两个人,穿着青衣的穆济伦和穿着白衣的苏克萨哈,这两人是他在正白旗的爱将。 “苏克萨哈……” “王爷醒来了!”两个人惊喜。 “苏克萨哈,”多尔衮招手,“你替我入北京城,向太后和圣上请罪,就说我身体不适,兼军情紧急,不能入城觐见。” “”身穿白衣服的武士弯腰。 “济尔哈朗,那个人愚蠢又阴险,你对太后说,莫要被那个人的话蒙住了双眼” 苏克萨哈弯着腰道:“王爷好生休养身体,太后睿智,会识得小人之心的。” 多尔衮自言自语:“哼哼,我真是瞎了眼睛了,若不是我身体不适,岂会让济尔哈朗去淮安为帅,就是那个死去的鳌拜也比他强上百倍。” 他压制了许久的病灶就是在济南城下被那个愚蠢的人激发出来的。 苏克萨哈心中微动:“原来王爷身体早就不好了” 八旗的统领都知道多尔衮在京城常年藏在摄政王府,极少外出,京中早有流言,说大清的摄政王身体有恙,直到今日才被证实。 苏克萨哈看多尔衮再没有别的吩咐,道:“王爷,我去了”转身出了大帐。 多尔衮道:“穆济伦,传令命察罕率骑兵前往济南边境截杀明军斥候,漠东人拿了我们的兵甲,也该为我们出力了” 漠东四千骑兵入关一仗未战,他们都是太后的族人。 ☆、第726章 墙倒众人推 清廷丢失山东,真是个灾难般消息。 而且是太后请多尔衮到淮安主持大局后发生的事情。 躺在病床上的多尔衮很庆幸,他去淮安很及时,否则淮扬的几万八旗精锐就等着全军覆灭吧。 但许多人不这么想,有心人都只看见大清的摄政王亲自出马也挡不住明军的攻势。 空中有鹰在翱翔,齐膝高的绿草随滚烫的南风起伏。草原的主人越来越衰败,长生天似乎不再眷顾他们的子民。 额哲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他身边的骑兵连成一条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侍卫指着远处喊道:“大汗,去归化城的使者回来了” 喊叫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三四里外,十几个身穿灰色袍子的骑兵正跟着汗帐骑兵走来。额哲双腿一用力,胯下黑色的烈马紧赶几步上前。 使者头目来到大汗马前,翻身下马跪地参拜。 额哲摆手:“格日勒图怎么说?” 胖乎乎的使者沮丧的回答:“格日勒图说,他不知道左若所在,明军自离开河套后,断绝了与蒙古的所有联络。 额哲紧锁双眉,黑色的烈马不安的撅着蹄子。 他翻身下马,朝身边的汗帐骑兵下令:“暂且在这里歇一歇”侍卫们选了一个树荫处搭建简单的帐篷。额哲站在忙碌的人群外,突然又吩咐道:“把托克博带过来” 大队骑兵如流水一样缓缓往西行走,没有因为大汗的停留发生变化。 侍卫端上清冽的泉水,额哲坐在新搭建好的帐篷里,一口一口的抿着泉水,不发一言,直到一个上身腰上系着一个肮脏皮袍子的汉子被呆到自己面前。 “托克博”额哲指着身边的地毯。他从亲兵手里接过暗黄色瓢给桌子上另一个空碗倒上清水。 托克博先恭敬行礼,再屈膝坐下,他伸出右手拿起装满清泉的碗,仰头一口喝尽。 “大汗,不喝酒吗?”他被囚禁的日子,只能吃坚硬的于饼,许久没有尝马奶酒的滋味了。 “酒喝多了会糊涂”额哲命侍卫再给他的空碗满上,“托克博,我们都是蒙古人” “蒙古人都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应该记仇。大明的摄政王曾经是土默特人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我要攻入陕山西,土默特人随行吗?” 托克博低下头思考,他喝了一口泉水,许久没有回答。 “托克博,你不会在记恨我吧?”额哲似笑非笑,眼中闪过不屑的光芒。 “小人岂会记恨大汗”托克博抬起头,“只是,我部落中骑兵被左若大人带走了一千五百人,剩下的人不多了“什么时候,土默特的雄鹰也学会了畏惧,”额哲往前伸头,鼻孔粗重的呼吸带出热气,“大明要收复旧日河山了,土默特的好时候来了本汗要攻入山西,给翟哲送一份大礼,难道土默特不同行吗?” 阿穆尔道:“山西堡寨林立,我们又无法攻下坚固的城池,大汗为何要有此举措。” “为了向翟哲赔罪”额哲用食指轻轻弹在粗糙的瓷碗上,发出无聊的“噌噌”响声,“难道土默特不想邀请曾经的汉部千户重返草原吗?” 托克博行礼:“土默特的大汗是俄木布汗” 额哲微微愣神,随后无声的笑,“你回去吧,如果土默特愿意同行,本汗会在得胜堡外等着你们三日。” 蒙古人虽然不擅攻城,但从杀胡口到张家口一千多里路,清虏不可能处处防守严密。而且,现在山西的清兵主要集中在太原以南,对黄河对岸的明军严防死守。对长城的防御自然不可能那么严密。 七月。 蒙古大汗额哲率察哈尔大军从得胜堡攻入山西,进犯大同境,土默特骑兵随行。 在听说清虏丢失山东后,额哲及时调整了战略,也不知道到底还及不及时。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正午时分,原本应该空旷的大道上挤满了拥挤的逃难的百姓,蒙古人攻入关内对山西的百姓是一场灾难。察哈尔人所过之处,倒下的都是汉人百姓。女真人都躲在坚固的城池中,眼睁睁看着城外的蒙古骑兵烧杀抢掠。 北京城的慈宁宫中,大玉儿拿着才送到的紧急军情。 “真是灾难”她轻轻的军报放在右手边的桌子上,“摄政王要怎么办?” 济尔哈朗躬身:“摄政王一定会说,阿济格回到山西,察哈尔人就退出去了,但明军陕西提督左若也会跟来啊。”他用微含讥讽的言语表达对多尔衮在军帐中对他无礼的愤慨,又平静的说:“昨日苏克萨哈入城,微臣与他深谈一夜,说了些对摄政王很不好的担心” 大玉儿的白皙的手指蜷起来:“什么担心?” “摄政王的身体很不好”济尔哈朗抬起头,目视太后,重复道:“很不好” “苏克萨哈?正白旗一等侍卫?”大玉儿喃喃自语,突然下令:“传苏克萨哈” 济尔哈朗退到一边。 这就是朝堂之争,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多尔衮的,他们都是为了大清。他曾经为了维护大清,站在多尔衮的一边逼迫豪格,现在也会站在太后的一边反对多尔衮。 “摄政王,您病体难支,该放手的东西就放手吧” 一刻钟左右,四个侍卫护送苏克萨哈进入皇城。多尔衮的控制力减弱从北京城开始,淮安之败后,紫禁城的侍卫已经全部换成两黄旗的人。 济尔哈朗看慈宁宫大门方向,苏克萨哈肩宽体壮,走路的姿势像白山森林里的黑熊摇晃。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十分粗鲁的汉子,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参见太后”肩宽体壮的汉子匍匐在地上。 “苏克萨哈,”大玉儿的指尖在靠椅上无意识的挠动,“多尔衮怎么了?” 苏克萨哈回答流利:“启禀太后,摄政王自淮安回京后,已是油尽灯枯,在昏迷和吐血中下达军令,实在是难以当起指挥与明贼决战的大任。” “苏克萨哈”大玉儿一声呵斥,仿佛不相信这句话是从多尔衮最信任的侍卫嘴里说出来。 “太后,奴才所言字字属实。”苏克萨哈一哆嗦。太后语气不善,如果他这句话传入多尔衮耳朵里,他一家老小的首级就要落在北京城的街头了吧。 大玉儿不想继续听下去,下令:“苏克萨哈,你明日回兵营去吧,多尔衮的身体有什么变化,你尽快把消息送入北京城” “” 侍卫们护送苏克萨哈离去,济尔哈朗朝太后拱手:“太后,大敌当前,当断则断,等明军攻到北京城下,一切都晚了。” “谁能替多尔衮为帅?”大玉儿冷冷的问,“王爷可替多尔衮统领大军吗?” “阿巴泰,阿巴泰可以”济尔哈朗推出心目中的人选。 阿巴泰是满清八大和硕贝勒之一,是与多尔衮、阿济格地位同等的人物,现在在京畿执掌重兵的博洛是他的长子。八旗以两黄旗和正白旗实力最强,命阿巴泰为帅,可以拉拢两蓝旗支持。 “容哀家再想想” 济尔哈朗退出慈宁宫时,门口的石狮朝东拉了一丈长的影子。 内城的武士挺胸收腹,他们才是才被选拔到宫中的武士。太后可以再想想,但很多人已经忍不住了。 他知道索尼聚集了一批人,苏全额也在蠢蠢欲动,太后可以不记得,但多尔衮欠下的血债,许多人无法忘怀。 走出皇城两三百步外,他心中微动,突然回头看了看巍峨壮丽的紫禁城。这个地方很好,女真人没本事修建如此华丽的宫殿,抢夺别人的东西,终究要还回去吧。 “还是去那个汉臣府上去看看吧” 这几个月,无论北京城外发生了什么事情,钱谦益老老实实呆在府邸中,忍受柳如是不知疲倦的在北京城各位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汉臣府邸上走动。 曾经有些流言,对他甚是不敬。但老夫少妻配,他又管不住“河东君”,所以只能忍着,他心里也没真的介意。 “老爷,老爷,王爷来了”门口的仆从风一般跑向内院。 “哪个王爷?”钱谦益慌慌张张出来迎接。 看见在门口落轿的济尔哈朗,钱谦益匆忙跪下:“参见王爷” “起来吧”济尔哈朗背着双手往里面走,他离开皇宫后,径直来到此地。 “钱谦益,前次你去南京议和,翟哲到底有没有议和之意?”济尔哈朗坐在平日钱谦益端坐的椅子上,钱谦益躬身站立。 “这个……” 济尔哈朗叹了一口气,说:“我大清若撤出山海关,并答应向大明称臣,这样的条件,翟哲能满意吗?” “……应该能满意吧”钱谦益不知该怎么回答,几个月间,局势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本王准备启奏陛下,让你再去见一趟翟哲,探探他的口风,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议和的事情都可以谈。” 在多尔衮这种状态下,两黄旗和正白旗之间矛盾一触即发,济尔哈朗对这场战争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第727章 进军 胜利可以弥补所有的裂痕,反之则必须要品尝许多想象不到的苦果。 翟哲坐镇济南府,山东各府县献城者不计其数。明军只需派几个游击将军走一遭,齐鲁大地重归大明治下。 除了少数把身家完全绑在鞑子身上的乡绅,各地有名望的人不要命的往济南挤,只盼着能与摄政王对一眼,能得到几份青睐。 翟哲命车风与李定国为前锋,渡过黄河,明军正式进入京畿之地。萧之言、许义阳和金声桓留在了河南,只有两支骑兵奉命加入北伐大军。 一万多明军骑兵往德州方向进击,随后逢勤、李志安、元启洲和阎应元等强兵悍将依次渡河。明军十万,甲厚粮足,士气高昂。 大军在黄河北岸结营,翟哲传令集军中诸将议事。 军令传达,三遍鼓过,营中诸将汇集大帐。 逢勤立在首位,李志安和李来亨站在次席,后面是车风、阎应元、元启洲等诸将,虽然都是总兵,但也有先后之诸将肃立了半柱香的功夫,方进穿建甲佩刀护送翟哲走入大帐,就主座位。 “参见摄政王大将军”诸将的吼声鼓动了大帐的门帘。 翟哲挥手,他深吸一口气,“诸将免礼,诸位有从草原就在我身边效力的,有从江南随我反剃发令起兵的,也有抗击鞑子的义军。本王与诸位一起,历经辛苦,终于扭转乾坤。如今京师就在眼前,本王要在京师城外击败多尔衮,恢复我大明旧日河山。” 他摘下佩剑,那是胡家兵器工坊专门为摄政王打制的精钢利剑,比卢象升送给他的腰刀要轻,但比那柄腰刀更锋利。 “逢勤听令” “末将在” “本王赐此剑于你,命你统管大军北上战事,军中有违反军令者,无论官职大小,以此剑斩之” 逢勤眼神中闪过一丝激动,拱手道:“末将遵命” 他上前几步,从翟哲手中接过长剑,深施一礼。 “逢将军请上座”翟哲让开主座,“本王从此刻起,只在帐中旁听,军中诸事都交给逢将军了” 大帐中雅雀无声,诸将看向逢勤的目光满是羡慕,从此刻起,逢勤和左若大明军中第一人的争论可以休矣。 逢勤身形停滞片刻,抬脚走上主座。 翟哲退到一边,方进搬一张椅子过来,让摄政王坐在主座的左侧。 逢勤目光不再看翟哲,他瘦弱的身躯陷入主座的光滑的虎皮上,点将询问军情:“车风,你过河已有三日,与鞑子交手有何发现?” 车风率部刚过德州城北,他禀告道:“鞑子骑兵骑术精良,精通骑射,多数是漠东的蒙古人,我部骑兵与鞑子交手,吃亏的多。末将不敢拉开战线,在德州城北便止住了步伐。” 逢勤摆手命他退下,道:“鞑子兵力与我等相差不大,骑兵又多,我大军若是兼顾左右,一个月也未必能攻打到北京城下。我决定命大军集结北上,先攻天津三卫,命水师从海路运送补给,再从天津择机攻打京师。” 逢勤采用的仍然是稳健的策略,把自家的优势发挥到极点,战法浑然天成,找不到一点缺陷。 翟哲初始的想法与逢勤不一样,他的计划是大军直接北上,破保定,一条直线直逼北京城,容不得多尔衮不与他决战。但他既然说过把战场的指挥权交给逢勤,就不能在表达反对的意见。 在淮安城下,他明白自己对战场的把控力远不如逢勤,所以决定不再做让自己为难的事情。 逢勤有条不紊的下达军令。 “车风、李定国听令” “末将在”两位武将应声出列。李定国虽然是将军,但在这个大帐中,他的地位实在不值一提。军中有派系,但真正的地位还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 “你二人率本部骑兵沿运河东岸前进,扫清沿途清虏斥候,每日进军六十里,不得过快,也不得延误军机” “遵命” “元启洲、阎应元” “末将在” “你二人率本部兵马随骑兵前行,紧随骑兵十里左右前行” 一条条军令,精细到每支兵马行军速度,在何地驻营,都有交代。沿着运河东侧前行,可限制清虏骑兵沿途骚扰相比较逢勤多年不变的沉稳与单调,翟哲其实更欣赏左若的疾风烈火。但理智告诉他,逢勤才是他麾下最适合的将军。不仅仅是因为逢勤是他一手带大的,也因为逢勤的战法才能发挥火器的威力。 左若以弱搏强,气势如虹,每一战都激荡人心。但真正在战场对决,远没有逢勤给人让对手更头疼。能把自己的优势用到极点,这才是真正的帅才。 次日大军开拔,摄政王的亲兵卫骑兵随逢勤中军同行。 翟哲本想随骑兵同进,但逢勤坚决不许,不敢让翟哲身处险地。 有些大胆的蒙古斥候来到运河西岸近处,与明军隔河相望,逢勤传令各军不得观望,只需跟着骑兵前行。 十二万大军像不断翻滚前行的链球,让人抓不到一点破绽。 东光、南皮、沧州、青县,运河沿途县城,皆无可战之兵。 五日后,明军十二万大军进驻天津卫,多尔衮已亲率满蒙汉十万人马挡在武清,通往北京城的必经之路上。 明军不做休整,继续北上,头一日,车风在杨树遇见蒙古骑兵疯狂的冲击。 两队骑兵混战半个时辰,直至元启洲和阎应元率部前来驰援,漠东蒙古骑兵才悻悻退去。 待翟哲与逢勤来到战场时,遍地羽箭马尸,汉人骑兵受伤无数。 车风前来禀告,心有余悸:“蒙古人骑术精良,战法娴熟,今日若不死李将军奋力死战,只怕损失还要惨重。” 翟哲举千里镜远眺,蒙古人并未远去,远远的看见黑压压的一片骑兵在北方原野移动。斥候们举着旗帜狂奔,多尔衮的战旗烈烈。 “此处就是战场了” 逢勤看向北方,正前方空旷的一片平原,几条小河和几个村落点缀在其中。 “此处甚好” ☆、第718章 士气如虹 再战一日。 金锣声响,来自江南的武士高觉着盾牌缓缓而退。 从辰时激战到未时,如林的长枪丝毫不乱斜指向天空,枪尖的折射刺眼的光芒。 几个孤零零的小村庄已经变成残垣断壁,乌黑色的铁球散落一地,有一面墙下的深坑竟然被铁球堆满。 蒙古人远远的射出羽箭,落在离明军最前的步卒百步之外。他们知道这样射不中对手,但他们不敢靠近。 天知道明军轰出了多少炮弹,察罕只知道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也正是明军攻势最猛的时候。那密集的轰鸣声让他回忆起七岁时在草原遇见的一场暴雨。炸雷声在蒙古包顶上响了一夜,他躲在阿爸怀里,浑身蜷缩着发抖彻夜不眠,那是藏在心底永不愿触及的恐惧。 乌黑的铁球在头顶飞,挡住了最炙热的太阳,猝不及防的漠东人挡在铁球飞行的路上,受惊的战马不辨方向的乱跑。 穆济伦指挥他散开队形从侧翼进攻,可是蒙古的和满清的骑士都不再有勇气冲锋。只有完全舍弃了性命的勇士才敢冒着那等密集的火器冲刺吧。 不靠近那些铁炮,就无法摧毁那些咆哮的魔龙。他不知明军为何撤退了,但他知道这场战争结局已定。这是满清的战争,即使他的姐姐是满清的太后,即使多尔衮给了他无数铁甲和长刀,他绝不能让科尔沁最后的男人死在这片与蒙古人无关的土地上。 “喔……喔“ “喔……喔“ 明军大营中处处是兴奋的咆哮。 翟哲与逢勤走进前营的大门。 兵士们脱去了上衣,露出虬结的肌肉,汗水顺着脊梁流在围系在腰间的土布上。 有人用宽阔的刀鞘击打在铁头盔上发出“噌噌“的响声,有人在大声唱着来自浙东的山歌。 翟哲阻止了逢勤整肃军纪的念头。 “这是打了胜仗的味道啊“他走过汗味熏人的兵营。有人看见了他,有人没看见。大营中的声响慢慢降下来。 一个浑身黝黑健壮的汉子背朝大营门口,感觉到周边的变得安静,不满的挥舞双臂∶“孩儿们,唱啊唱啊“直到一个胆大的亲兵走过去捅了捅他光滑的背,小声道∶“大人,王爷来了“元启州回头,看见翟哲正在朝他笑。 他在那瞬间像是被冰冻住了,然后低头看自己近乎的身体,“嗷“的一声尖叫,飞一般窜进几十步外的大帐翟哲忍不住哈哈笑着跟着元启州的方向,走向大帐。 他身后的逢勤脸色铁青,严谨的统帅看不见这件事有什么乐趣。 等翟哲和逢勤二人走入大帐时,元启州已经穿好了长袍。他赤红着脸行礼,“参见摄政王“大帐外又传来粗犷的歌声,并且在渐渐增大。 逢勤沉默了片刻,怕翟哲责怪元启州,道∶“今日元启州为先锋,与清虏正白旗白甲兵短兵相接,不落下风,为今日首功。“他永远这般严谨,这席话表明他确实很欣赏元启洲。 翟哲径自坐上主座,道∶“本王没见过逢将军如何破鳌拜的一万铁骑,但今日见逢将军破蒙古骑兵和八旗甲士,知道我没有托付错人。“他不解的问逢勤∶“今日既然在战场占了优势,为何又退回大营来,不再往北京推进呢?“帐中只有元启州一人,他才有此一问,不会在诸将面前折损了逢勤的威严。 元启州也有此疑问,放下尴尬的念头,竖起耳朵听着。 逢勤行礼,道∶“末将今日见清虏抵挡不住我炮火神威,但军势未乱,我军后撤时蒙古骑兵还敢尾随追击。末将要在杨树把清虏的心气都打完了,才进兵做最后的进击。“翟哲想了想,说:“你每但耽搁一日,清虏汇集的北京城外的人马就有可能多上一点。本王听说多尔衮已经决定放弃陕西,阿济格那里还有好几万兵。你要知道,本王能调配给你的只有这些天津三卫的这些兵马。” “打仗不在人多,若是没有了争胜之心,十万士卒也只等同于十万头待宰的羔羊”逢勤双手平平举在胸前,“末将见今日一战,蒙古人和女真人来朝我阵冲锋的勇气也没有了,女真人再没有鳌拜那样的猛将只会在我铁炮下颤抖,每多过一日就是一日的折磨。” “将军胜券在握啊?”翟哲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样的话传入不同人的耳朵里,感受不同。逢勤说雄心壮志的话,竟然是这般可爱。一旁的元启洲则听得心里发寒,与逢勤做对手,果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好吧,一切就拜托逢将军了”翟哲站起身来。外面嘹亮的歌声传入大帐,他面朝元启洲说:“儿郎们兴奋,莫要去禁止,管束太紧,他们的杀气被藏住了,再上阵时就没有锐气。” “是” 翟哲这句话明面上是对元启洲说,实际是对逢勤说。他喜欢生机勃勃的兵营,他喜欢听将士们呼喊和歌唱,这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 元启洲看了一眼逢勤,伸手挠了挠头。 走出前营,翟哲回中军,逢勤还要往各处巡视。 有这么个严谨到苛刻的主帅,他可以放心的去睡觉了。 回到中军偏帐才坐下,方进进来禀告:“王爷,赵统领刚刚来了。” “赵玉成?”翟哲坐直腰,“带他过来,赵玉成每次主动过来求见他,都有不同寻常的消息。” 方进转身出门,片刻之后,领着赵玉成进来。 不等赵玉成施礼完毕,他知趣的退出去。 赵玉成带着一顶青色的帽子,下巴胡须乱蓬蓬的,胡须尖微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阴暗的气息越来越浓郁。 “王爷,钱谦益传出消息,济尔哈朗还想与大明议和” 翟哲稍微一愣,他用片刻的时间消化赵玉成的话,反问道:“都兵临城下,还议什么和?” “正黄旗统领中有说法,多尔衮病重快不行了”这才是赵玉成要亲自来向翟哲禀告的消息。 “多尔衮病重,常昏迷吐血,两黄旗不再对他顺从,现在虽然没有人敢把出头惹事,但北京城已经不受多尔衮控制。除非多尔衮能打赢这一仗,否则他与两黄旗之间的破裂不可避免。” “多尔衮要死了?”翟哲没有惊喜,心里是让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他和逢勤都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战争,多尔衮的生死不再重要。 赵玉成道:“根据北京城里最新的传闻,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多尔衮要死了,济尔哈朗为何还要与我议和?”翟哲瞬间恍然大悟,“他在担心阿济格” 多尔衮死了,两白旗势力的继承人是阿济格,而且阿济格一直在外领军作战,军功卓越,素有威望。济尔哈朗宁愿对大明低头,换取时间挽回八旗的裂痕。 “那就等钱谦益来了再说吧” ☆、第719章 围府 钱谦益来到明军大营是赵玉成向翟哲禀告那个消息三天之后。 当日,逢勤指挥元启洲与阎应元为先锋与清虏大战一场,之后用骑兵掩杀,直把出阵的汉八旗兵马杀得大败而归,斩首三千而回。多尔衮的大军渐渐抵挡不住明军的炮火的攻击,今日午后放弃了杨树一线,已经撤向通州方向。 战场上处处是尸首,运河的水道中飘着无人顾及的无头死尸。腐烂的味道散播来,吸引来散乱的黑鸦。每当两军偃旗息鼓罢战过后,那些被视为不祥之物的黑色鸟群开始在战场上空盘旋。 它们在暮色中“呱呱”的叫着,确认空旷的原野上再无人来打扰,它们安然落下,享受难得的美食。 钱谦益就是经过这么一片战场来到明军大营的。 方进率亲兵卫亲自出大营,把那辆密闭的马车护送到中军。 明军的歌声在暗夜中传播,熊熊燃烧的篝火随歌声的曲调摇曳。那不再是浙东的山歌,或者是其他某地的山歌。翟哲下令容许军中将士歌唱以抒战意后,逢勤准许将士击盔歌唱,但只许唱军歌。 钱谦益心中流淌过一阵热流,这是大明的军队啊他现在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站在那一边。 翟哲正在看烤马肉。 车风送了几条血淋淋的马腿到中军,他还记得摄政王很喜欢吃烤肉。 中军很大,这里是摄政王的营区,只有亲兵卫人马。翟哲一个人坐在篝火前,鲍广正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转动挂着马肉的木棍。 钱谦益随方进带到篝火边,他想跪在地上行礼,又觉得很不合时宜。 “坐吧”翟哲转动手中的刀子。 这里只有粗木墩子作为板凳,钱谦益从未坐过这样的凳子。 翟哲的注意力似乎被那条焦黄的马腿吸引,随口问道:“济尔哈朗开出什么样条件?” 钱谦益道:“大清放弃山海关内所有的土地,并向大明称臣”他是抬着头说这番话的,因为他觉得这条件非常有诱惑力。 恢复大明的疆土,大明摄政王的功劳再无人能压住,翟哲要走上那个位置了吗?所以钱谦益有些恐惧,神情举止愈发恭敬。 翟哲从鲍广手中接过装满肉片的瓷盘,说:“这个条件很优厚,我北伐不过是为了这些”他用尖刀剔了一片肉放如嘴里,马肉很粗糙,也很有嚼劲。 他示意鲍广给钱谦益也来一盘。 “但是本王还是想在北京城下击败清虏,这样收复北京才叫理所当然”他用尖刀切割盘子肉,刀刃刮过瓷器,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吃了几片肉,突然抬头道:“你留在我军营中,不要回去了吧。” 钱谦益脑袋一阵眩晕,像是被从空中掉下的馅饼砸中。翟哲这是想招揽自己吗?他没想到自己这份朽骨还能入摄政王的眼,心中的死灰又热了起来。 鲍广递过来另一个瓷盘,钱谦益接过来,他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子。 “多谢王爷抬爱,但河东君还在北京,微臣不敢从命”他说出这番话时,心中很是惋惜,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翟哲眯着眼睛笑:“那你就回去吧,今夜就回去,济尔哈朗想献给本王的一切,本王会自己去取。” 马肉很硬,钱谦益的牙口很不好,他艰难的咀嚼了几片肉。 翟哲吩咐:“方进,送钱侍郎出营,让车风护送他往北五十里” “遵命” 使团只有二十个人,十九个骑兵护送了垂垂老矣的钱谦益。他躲在马车里,走过热闹的营区,周边渐渐变得安宁车风率五百精骑把他们送过今日的战场率部返回。模糊的月色下传来凄厉的“呱呱”声,钱谦益面色如土,他知道此次出使艰难,但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随行护卫都是汉人,济尔哈朗为了隐藏消息,是偷偷摸摸送他出北京城。现在想偷偷摸摸的回去可不容易。 骑兵统领茫然无措,问:“钱大人,现在去哪里?” 钱谦益哀叹:“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北京城了”他突然有点后悔,如果刚才答应翟哲留在明军的大营中,应该很快就可以重返江南。 “走吧” 十九个骑兵护送了一辆马车在深夜中往北前行,他们避开了清兵大营方向。京畿周边的城镇早就空空如也,他们走了许久没碰见一个人。骑兵中有精通斥候之术的人,认识北京城的道路,一行人不会在深夜中迷路。 突然,迎面的道路上来了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远远的朝马车而来。 骑兵统领声音慌乱,隔着马车的帘子道:“钱大人,有人来了” 钱谦益问:“什么人?” “可能是大营巡逻的斥候” 钱谦益掀开车帘跳下来,他这么大的年纪还有这么好的身手,把守在车厢两侧骑士吓了一跳。 “快,快找地方躲起来”钱谦益左顾右盼,看见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深一脚浅一脚往那边走去。 骑兵们把马车驱赶下大道,随着钱谦益往小树林中藏过去。 不一会功夫,巡逻的骑兵到达这里,这是一支三四百人的骑兵,火把冒着浓烈的烟,战马粗重的喘息,看来已经巡逻了很远的路程。钱谦益趴在粗糙的大树上,放缓呼吸。 骑兵慢慢经过他们下官路的地方,就快要过去的时候,突然,最后一排的一个骑兵把手中的火把举高,大声喊道:“大人,这里有辆马车” 骑兵队列停下脚步,火把排成弧形,一匹灰色的马匹拖着褐色的马车停在弧形包围圈的中间。 一个扁平脸的蒙古人催马到马车面前仔细检查片刻,挥舞手中的火把下令:“给我搜” 钱谦益脑袋“嗡”的一声,软软的瘫软在树底下。 半个时辰后,粗鲁的蒙古人拉扯这钱谦益走入清营中军大帐。 多尔衮坐在垫着皮毛的主座上,穆济伦和苏克萨哈陪在他身边。 武士把钱谦益扔进来,多尔衮冷冷的看着他:“钱侍郎,你好雅兴,深更半夜来巡视战场吗?” 钱谦益趴在地上,双腿像筛糠般的颤动,“王爷” “说啊,你来这里于什么?” “王爷,奴才,奴才……” 苏克萨哈走下来,皮靴踩着他白皙的手指上,用低沉的声音喝叫:“说” 钱谦益像是被鞭子抽打般呼喊:“是济尔哈朗命奴才去明军营中议和,奴才也没有办法”他不明白,这是翟哲对他拒绝留在明营的惩罚吗,竟然就这样把他们扔在漆黑的战场。 他一五一十,不做任何隐瞒,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吐露于净。 穆济伦和苏克萨哈担心的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的脸色像冬天的雪一样白。他扭过头问:“苏克萨哈,你入北京城时,太后说过议和吗?” “没有” “你点两千骑兵,天明后回北京城” 穆济伦和苏克萨哈几乎同时出言劝阻:“王爷” 苏克萨哈才从北京城回来,他更有发言权,说:“太后已把紫禁城的侍卫全部换成正黄旗的人,王爷现在回城,只怕有危险” “怕什么”多尔衮右掌狠狠的击打在案台上,“我还是大清的摄政王,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对我无礼,索尼吗?苏全额吗?济尔哈朗擅起议和,乃是死罪,我若不把他斩杀,何以对今日战死在沙场的将士” 穆济伦往前走一步,苏克萨哈抿着嘴。 “我还是大清的摄政王”多尔衮走下主座,没有看穆济伦和苏克萨哈,也没有再看钱谦益,径直走入中军大帐。他的头眩晕的厉害,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下。 次日,朝阳初起时,苏克萨哈两千正白旗骑兵护送多尔衮踏上前往北京城的道路。穆济伦和博洛奉命暂领军中事多尔衮穿上了白色的盔甲,全身都藏在阴影里。 通州就在北京城郊区,很快到达南城门外。城外连日鏖战,北京城已经处于戒严中。守军看见摄政王兵驾回城,不敢耽误,乖乖的打开北京城门。 消息迅速在北京城传播,“摄政王回城了”两黄旗的贝子和侍卫鸡飞狗跳,汇集向几个人的府邸。 两千正白旗骑兵停在南城门口的街道,苏克萨哈回头请示:“王爷,我们去哪里?” 多尔衮下令:“去和硕简亲王的府邸” 济尔哈朗的府邸离皇城很近,两千骑兵前往皇城方向,让人不得不产生警惕。多尔衮命一千骑兵前往摄政王府候命,让苏克萨哈率另一半人前去抓捕济尔哈朗。 正白旗的骑兵包围住和硕简亲王府,苏克萨哈佩刀率两百兵丁破门而入。 王府内鸡飞狗跳,家眷哭叫奔走被驱赶到后院。两黄旗平日叫嚣的厉害的侍卫一个个都不见人影。 一盏茶的功夫,苏克萨哈退出王府,向多尔衮禀告:“济尔哈朗不在府中,府中人说他去宫中觐见太后去了” “现在也只有太后能保得住他了”多尔衮催马调转方向,“走,去皇城” ☆、第720章 落幕 小太监额头上铺着一层汗:“摄政王带兵闯进北京城” “什么?”大玉儿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而后又慢慢的坐下去,看向立在身前的济尔哈朗,问:“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济尔哈朗神情肃穆,答道:“太后,摄政王已失其威,不再适合统领我大清兵马?” “你……”大玉儿伸出葱白般的手指指着济尔哈朗,平息几口气,厉声问道:“王爷究竟瞒着哀家做了什么,难道不知道这是大清生死存亡之秋吗?” “太后,微臣也没有办法”济尔哈朗摆动衣襟跪在坚硬的白玉石地砖上,“两黄旗被欺压至今,许多事情,太后可以忘记,但许多人刻骨铭心。太后不同意让阿巴泰替多尔衮为帅,两黄旗的人吃不好,睡不好。无论是摄政王打败了明军,还是摄政王在北京城下折戟,他们的命运没什么区别。” 大玉儿的手指停在半空中,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许多人,不仅是两黄旗的人,连两白旗的中也有许多人不愿再在关内征战。大清入山海关后征战六年,这六年将士们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窘迫。从江南兵败起,他们无法从战争掳得财富,他们把尸骨丢在汉人的土地,再也回不到辽东。” 济尔哈朗第一次说出这番话。 “太后,当日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索尼和苏全额等两黄旗的人囚禁起来,送到多尔衮的兵营中任他处置,要么我只能密求与明军议和,期待这场战争在我们撤回辽东后能真正的停下来。” “大明摄政王翟哲攻下北京后一定会称帝,他还有吴三桂、郑芝龙和孙可望等地方割据没有解决,朱家势力不绝也是他的麻烦,塞外征战不比塞内,要耗费钱粮无数,他未必有空暇插手塞外” 大玉儿听了他的解释,仍然重复刚才那句问话:“你到底做了什么?” 济尔哈朗叩首不起,道:“微臣所做都只是为了归政与陛下,陛下真正倚仗的还是两黄旗啊” 当然,如果没有两黄旗的支持,坐在皇帝宝座的早就是多尔衮了。太后和皇帝也无法逆着两黄旗的心意做事啊。 大玉儿冷静下来,她现在决不能莽撞,也不能随意表态。 “两黄旗的贝勒和贝子到底想于什么?” 济尔哈朗听太后的声音缓和,他浑身的肌肉也松懈下来,贴身的衣服全是汗水,这慈宁宫很是闷热。他沉稳的说:“半个月前,太后把皇城侍卫全换成正黄旗侍卫,苏全额他们都欣喜若狂,他们找到老臣府上,要老臣入宫请命罢黜多尔衮,但太后不许,从那时起,他们就没有了退路。不光是他们,还有许多人都没了退路。” “看来是哀家错了”大玉儿无声哀叹,她为了维护皇帝安危的举措落在有心人眼里,立刻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两黄旗的被压抑的太久了啊”她收起颓唐的模样,低头问:“多尔衮率两千骑兵入城,你们该早有打算了吧一千正白旗甲士在皇城外列阵。 多尔衮走上台阶,身上的甲衣很沉,头顶的太阳很热,他的头有些眩晕,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入城,但他无法忍受济尔哈朗的愚蠢,无法忍受两黄旗的背叛。 “开门,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请觐见太后” 皇城们打开,城头的侍卫张弓搭箭,冰冷的箭峰直指城下列阵的甲士。 大清的摄政王余威尚在,北京城城防有一半兵丁在两白旗的将领手中,城外的大军也由正白旗统领控制,城头的侍卫挽弓的手微微颤抖。 苏克萨哈走上前来喝叫:“开门,摄政王觐见太后” 皇城门吱吱打开,多尔衮走入城门,甲士紧随其后控制城门。 多尔衮站在城门的阴影里指着城头下令:“守卫敢以箭指我,统领犯有谋逆大罪,当斩首示众” “” 苏克萨哈率四个亲兵登上城头,把那个正在退缩的正黄旗统领拉到皇城门外。 他一挥手,亲兵手起刀落,在不甘的嘶叫中,一个头颅滚地。 “终于见血了啊”苏克萨哈心中叹息。八旗的权力争夺从没停息过流血,从莽古尔泰、阿敏一直到豪格,他们获取权力的方式从未离开过流血。 城头侍卫战战兢兢,无人敢动。 阴影中的多尔衮苦处自知,身上的盔甲越来越沉,但到了此处,也没有退路了,他唯有相信大玉儿能看清楚形势,那个女人比济尔哈朗聪明。 “这就是我向两黄旗退让的结果”他虚弱的哼了一声,抬脚往层层叠叠的宫殿中走去,“苏克萨哈,随我入慈宁宫” 五百正白旗士卒留守宫门,其余人跟在多尔衮身后走进威严的紫禁城。 多尔衮为团结两黄旗做出了许多让步,但从未失去过对大清京师的控制。 宽阔的道路空荡荡的,宫女和小太监们听到消息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走过一排又一排宫殿,多尔衮已经看见了慈宁宫的紫色的屋檐。 突然,正前方的道路上迎面走来了一群人,一群整齐的侍卫,和他身后的兵士一样都披着铁甲。 他们举着黄色的旗帜,旗帜上绣着一条飞腾的龙。 “陛下” 苏克萨哈停下脚步,放任多尔衮一个人突兀的暴露在阵前。 “陛下”多尔衮右手上腰间的刀柄,他冷冷的喊了一声,没有行礼。 一个甲士上前一步,呵斥道:“多尔衮,陛下在此,你率兵闯皇宫,犯下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多尔衮偏头,他从眉眼中认出那个人:“苏全额” 苏全额抽出刀,一汪清水般的刀刃闪烁着寒光。 后面传来少年皇帝稚嫩的声音:“拿下多尔衮” 举着黄色龙旗的侍卫抽出兵刃。 多尔衮没有如苏克萨哈预想的那样暴怒,他的锐气像是突然被抽空了,用有些软弱的声音说:“本王要见太后苏全额冷笑骂道:“有你这样持刀入皇城见太后的吗?你的狼子野心,大清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多尔衮右手扶在胸口,说:“苏全额,本王不知你与济尔哈朗如何蛊惑了陛下,你要知道,本王不是没有办法杀你,本王只是怕伤了陛下” 苏全额持刀的手握的更紧了。 “苏克萨哈” 后面无人答复。 多尔衮提高声调:“苏克萨哈” 后面仍然静悄悄。 他回头方才看见,苏克萨哈离他十步开外,这个距离有些远了,甚至无法在苏全额发难的时候及时的保护他。 “苏克萨哈”多尔衮厉声召唤。 苏克萨哈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动作。 “原来如此”他再也支撑不住虚弱的身体,像树桩一样倒在地上。 苏克萨哈像大梦初醒般往前猛跨几步,弯腰扶住多尔衮的肩膀大声呼喊:“王爷” 然后,觉着龙旗的甲士把他们包围。 苏全额跪在佩剑手足无措的皇帝身前禀告:“摄政王昏迷,请陛下请太后主持朝政” “是,是”小皇帝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朝不远处的慈宁宫走去。 大玉儿和济尔哈朗坐在慈宁宫的正殿里,看着屋檐前的影子一点点挪动。 慈宁宫的大门一股大力推开,小皇帝脚步如飞跑进来。 “母后” 大玉儿的心提了起来,起身迎上来,问:“陛下,怎么了?” “多尔衮,多尔衮他昏过去了” 少年皇帝脸上全是惊喜,提起那个名字时,言语中仍然藏不住厌恶。 济尔哈朗长舒一口气。大玉儿拉住小皇帝,拥他入怀片刻再松开,从此再无人能威胁皇帝的地位了。 她走到屋檐下,连下几道命令:“立刻封锁皇城,让苏克萨哈把入城的那两千士卒带回兵营。” “传令,以摄政王身体不支为由,命阿巴泰为帅,统领通州大军” “命苏克萨哈和穆济伦明日入城觐见” “还有什么?”她扭头看济尔哈朗,“现在是两黄旗的京城了,但多尔衮率军入宫一事决不能让阿济格知道” 济尔哈朗道:“不错,阿济格那个人粗鲁莽撞,但贪心极重,他若知道多尔衮垂死,一定会从山西回来争夺权位,等他率兵回来,再把他诱骗入兵营解决。苏克萨哈已经投诚,穆济伦也知道多尔衮病重,只需稳住这两人,便可以安抚住正白旗的人,眼下兵营不能乱。” 他补充道:“还有,要与明军议和牵制住翟哲。明军炮火犀利,连胜多尔衮三阵,只有这个疯子还非要把八旗的血洒在关内,北京城我们是守不住了。”他环首看巍峨壮丽的紫禁城,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钱谦益已经去明军大营了,无论什么条件,知道翟哲愿意松口,都可以谈。” “无论什么条件吗?”大玉儿听在耳中极其不舒服。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这天下得到的容易,失去的也同样容易济尔哈朗道:“从今以后,我们的对手不再是大明,而是察哈尔的额哲了” 小皇帝突然插言问道:“多尔衮怎么办?” 大玉儿冷声道:“命苏全额率人把他送回摄政王府,封锁住府门,任何人不得进入” ☆、第721章 荣耀 多尔衮不可能活着走出摄政王府了,但朝廷现在不能宣布大清的摄政王是叛逆,否则会军心大乱。见到苏克萨哈,济尔哈朗才知道钱谦益已经落到多尔衮手里。昨晚时间太过紧急,苏克萨哈知道自己要随多尔衮入北京城,就没有冒险派人回来送信。 济尔哈朗问:“钱谦益怎么说?” 苏克萨哈回忆昨天晚上钱谦益跪在军帐中那含糊不清的陈述,道:“翟哲好像拒绝了议和条件,他狂妄的说大清能给予他,他自己会来取。” 他想起钱谦益的怂样,皱着眉头道:“钱谦益那个人,实在是无耻,知道的那点东西全都说了,贪生怕死,让他去议和,多半没有好结果。” 济尔哈朗苦笑;“难怪多尔衮来的这么快。幸好送走钱谦益后,我在宫内就做了准备,城防的兵丁中也有布置,又是你领兵,所以才兵不血刃。” 冒险反叛一手提拔自己的旗主,多尔衮多年积威下,苏克萨哈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他感慨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王爷要是带穆济伦入城,我只怕要就起兵相随。”那样,他就与正白旗的统领撕破脸,即使日后得到皇帝和太后的眷顾,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名利双收。 “多尔衮快死了啊”他默默摇头,“穆济伦那边我来想办法,但有些人该杀的还是要杀” 济尔哈朗明白他的意思:“要杀,也要等出关后” “不用”苏克萨哈咧着嘴朝他笑:“离开北京城时,要留兵马断后,镶白旗和正白旗的有些人正合适。” 济尔哈朗愣了愣,养不熟的畜生果然都是心地阴毒之辈。 “汉军都留作断后吧,那些在塞内投靠大清的汉人都靠不住,带出塞外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麻烦。”没了多尔衮,他也不得不操心拿主意,“阿济格在大同,两三日就率兵会京师,这几再派个使臣到明军军营,先稳住翟哲,汉人有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想得到的不过是这座北京城。” 苏克萨哈道:“好,我这就回兵营,阿济格率军回到北京,我大清在京师的兵马甚至要超过明军,河南和陕西的明军没有十日赶不到北京,十日,对我们已经足够了” 北京城城门紧闭,想把这些惊人的消息从中传出来并不容易。 索尼奉命济尔哈朗命来到明军大营时,翟哲还没有从赵玉成那里得到确切的情报。 清廷的使者带来两百匹战马和整整一车的绫罗绸缎。 翟哲命逢勤出门相迎,把索尼引入中军。 摄政王大帐前的道路两边站立了石雕般的威武军士,“明”字旗和“翟”字旗并列在阳光下招展。几位总兵和将军分列在帐下,翟哲身披紫色的锦袍坐在高堂上。 这才是真正迎接使者的礼仪。 逢勤在帐下拱手禀告:“索尼带到”然后回到属于他的位置。 几位将军和总兵看跟在逢勤身后的使者,目光难免有些倨傲。这几日斩杀清虏已有七八千人,明军炮火到处,清虏无人敢抵挡,若不是明军骑兵势弱,无法扩大战果,这场战争只怕早已结束了。 “拜见大明摄政王”索尼以汉人的礼仪作揖,但不跪拜。 翟哲笑着说:“你们终于派来了一个像样的使者” 索尼道:“我大清入关之初,本因思宗被流贼逼迫而亡,为思宗复仇而来,入关六年,与大明多有误解,以至兵戎相见,百姓流离。今日微臣奉太后和圣上之命与王爷商谈议和,我大清愿还入关之前山海关以西所有土地于大明。大清愿向王爷称臣,世代纳贡。” 他身负重担,两黄旗又是刚刚执掌大权,绞尽脑汁也要稳住明军。不把阿济格解决,北京城中有许多人睡不好觉。他说的是向翟哲称臣,而不是向大明称臣,用意不言而喻。 “误解?”翟哲像是没听明白索尼的话,轻笑一声,问:“那剃发令呢?” “那是……”索尼咬着牙:“多尔衮的冒犯” 翟哲没有继续问让索尼感到难堪的问题,如扬州和嘉兴死难的那些百姓,能从战场上获得的东西他不屑于从言语上争上风。口舌之争,是使者的事情,而他是大明的摄政王。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多尔衮现在怎么样了?本王听说他身体不好。” 但是,这个问题同样让索尼很难堪。 翟哲见沉默无语的索尼,说:“好吧,就算我答应了你,你们女真人何时能退出京师?” 索尼大喜,道:“若摄政王同意,在下回去禀告陛下,愿意与王爷在营中祭天地,立盟约,十日之内,我大清兵马撤出山海关。” “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了,如果多尔衮敢亲自来,才算是有点诚意” 翟哲脸上的笑意看上去实在不像有什么诚意。 “盟约一事,请你们来个亲王再谈吧” 索尼还要再说,翟哲摆手下令:“元启洲” “末将在” “你领使者看看我大明将士的军势” “遵命” 元启洲像是劫持人质般走到索尼身边,强压着他出帐。 军帐中将领随之退去,最后只留下逢勤一人。 “王爷,真要与清廷议和吗?”逢勤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作为武将,他不想在大功告成之前,让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化作嫁衣。 “议和?”翟哲哈哈大笑,“索尼是两黄旗的人,他能来到我兵营,多尔衮十有八九是失势了。我听说勒克德浑和阿济格都是两白旗的人,未必那么快能接受新的局势。” “那么,强攻的时候就是此刻了”他的声音变得炙热,右手抓住案桌上精铁打制的令牌,“我说过,我要的东西会自己去取,本王不仅要北京,还要盛京,他们都能给我吗?本王还要草原,永除北方的威胁,蒙古人会主动屈膝吗?” 逢勤低声道:“其实是不是多尔衮都无所谓了,清虏已失战心,比当年多铎南下时江南的明军强不了多少。” “本王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翟哲把令箭扔到逢勤的脚下:“去吧,大军就跟在索尼之后,斩杀的首级越多越好,在阿济格到来之前,击溃北京城外的清兵。” “遵命”逢勤屈膝,这最荣耀的一战终于还是属于他。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翟哲遥望帐外,暑气渐消,再过几天就是中秋,没有比北京城更合适的礼物了。 ☆、第722章 黎明之战 索尼看完明军的军势更担心了。 他不怀疑翟哲让他看的是最有战意的部众。但他没见到传言中那支最可怕的军队,以及无数的铁炮和大车。他来时途经通州兵营,阿巴泰举行军议时,他曾有幸旁听,无论是穆济伦等满将还是李成栋的汉人武将,都失去了与明军决战的勇气。 盔甲明亮的骑兵簇拥身披锦绣锦衣的使团向北行走,一路无人说话。 未时已过,太阳挂在西边的半空,无风,运河中的静悄悄的见不到一点波澜。那水很浑浊,这几日里面的死尸增多了,隐隐有臭味散播出来。 过了香河,这里距离清兵大营只有四十里路,车风看见不远处有执弓戒备的蒙古斥候。 索尼看出身边的这位总兵是蒙古人,他很意外蒙古人也能在明军中升到这么高军职,继而想到翟哲曾经在土默特的经历,猜到了车风的来历。 快要分别时,他套近乎的说:“车总兵,俄木布汗在盛京呢” “嗯”车风不满的哼了一声:“我是汉人”他很讨厌别人把他当做蒙古人,因为长相,他永远也无法摆脱别人把他当做蒙古人。 索尼见车风不高兴,后面的话就没接下去。 “我将送使者到这里了”车风勒住马指着前方,“再往前,说不定要见血光了”他的粗鲁和无礼,让人无法不把他当做蛮夷之徒。 索尼拱手:“多谢总兵相送” 明军骑兵与使团队伍就此分开。清虏的斥候骑兵接上索尼,沿着运河一路往北。 明军轻骑如疾风骤雨般回到中军时,车风见到一副快沸腾了景象。 没有了歌声,刚才还一片耸立的帐篷像是被人踩瘪了的气球,一个个正在消失。兵士正在列阵,骡马拉扯的炮车围成了一个大圈,府兵们正在往炮车上装填铁球好火药箱。 “这是要出击吗?夜袭吗?”车风抬头看看天,好像准备的有些早。 一个身披链子甲的传令兵手举三角令旗疾驰而来:“车总兵听令,命你无需回中军复命,点本部兵马立刻拔营,在李志安部右侧三里行进。斥候出营,一刻一报清虏兵马动向” “遵命”车风调转马头:“真是要出击啊” 明军把帐篷和粮草辎重丢给了落在最后的府兵,倾巢出动,向通州方向而去。 翟哲与逢勤同行。 亲兵卫骑兵都擦亮了戚刀,每个人背了三杆自发鸟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军点燃火把。从遥远的地方看,密集的行军队列中的光亮就像天空中闪亮的银河。 一团炙热的火在行进,阎应元与元启洲是突击的双牛角,逢勤部紧随其后。李来亨、李志安和孙之敬部落在后面翟哲与逢勤催马并行,月色清凉,他抬头看天空:“今晚的月亮还真是亮呢”空中的月亮像是被人蹭掉了一块,再差一点就是圆满。 “报”斥候往中军狂奔,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划了一道亮线,“清虏轻骑在前路截击,用羽箭骚扰我部先锋” 逢勤沉稳下令:“命元启洲和阎应元加速行进,击溃拦截,过香河十五里休整” 斥候离去没有多久,前方十几里外传来铳声和喊杀声。 逢勤偏头看翟哲,镇定自若道:“没有铁炮,我大明兵士也能与清虏一争高下。” 翟哲知道,元启洲部是军中最有进取心的部众,是天然的前锋人选。阎应元治军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论是守是攻,越是处于险境,越能发挥出战斗力。 前来骚扰的清虏骑兵没有让明军止步,大军行进的速度竟然有所加快。 暗夜中,明军的鸟铳每响一次,就带出一道亮光。这种昏暗的光线,五步之内看不清人脸,只有那一闪闪的亮光,像是有无数萤火虫在低空飞行。 “这是火器的时代啊”元启洲在亲兵耳朵簇拥下突击,从他还是卢象升的监军使起,就一直喜欢在某个时刻冲到最前线,让手中的刀饮血。 半个时辰后,黑暗中的清虏轻骑退却了,嘈杂的铳声停了下来。 直到丑时,明军过香河十五里休整,再没有清虏的兵马出现。 夏秋之交的露水很重,兵士们忙着给装满火药的箱子上盖上牛皮。翟哲、逢勤和方进鲍广等人围成一圈咬干饼子逢勤喝了一口清水,把嘴里饼渣带入肚子,说:“天亮后,清兵一定在对面的平原等着我们” 翟哲没有出声,鲍广好奇的问:“为何?” “恐惧恐惧的人不敢在黑夜里战斗,那会让他们更加恐惧” 翟哲笑着说;“与你做对手果然是种折磨。” 大军休整了一个时辰,再次开拔。 月色消失了,启明星嵌在在东边的天空。 战马低头与步卒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它们在积蓄力量。 启明星渐渐模糊,军阵中的士卒灭掉了火把,天地间只剩下了齐刷刷的脚步声。 突然。 前方传来细微的轰鸣,大地在颤抖,运河中的水泛起鱼鳞波。 斥候们狂奔,零星的火把飞舞,“鞑子来了”“鞑子的骑兵来了” 通州之后就是京城,阿巴泰无路可退。 平原的一排黑影,像是绝了堤的洪水铺面而来。 元启洲狂啸:“列阵,列阵” 带着轱辘的拒马阵才推到阵前,女真人的铁蹄已经停在百步之外内。密集的羽箭借着稀疏光线射翻推拒马阵的士卒。间隙中骑兵不减速冲上前来,直到拒马阵前下马,他们伸手握住拒马阵的青铜杆,企图把这些讨厌的长枪掀翻。 “开铳开铳” 铅子穿过拒马阵的空隙,浑身是窟窿女真人拼最后的力气推翻拒马阵。 “杀啊”骑兵从仓促树立的拒马阵的空隙中冲进来。 元启洲大喊:“铳兵退后” 无需他呼喊,这都在日常训练中操练过数百次的战法。五列的鸟铳兵在拒马阵被破开的瞬间掉头返回军阵,在扑上来的骑兵弯刀够着他们后脑勺的瞬间,消失后列密集的长枪方阵中。 女真人下马,双手执刀杀向拥挤的快喘不过气来的明军长枪兵方阵。 心中患得患失的人,无法下定拼死一搏的决心,阿巴泰打仗比多尔衮有勇气。他没有与逢勤交过手,虽然听诸将说明军炮火恐怖,到底没有亲眼见过明军炮火。所以他昨夜听说明军向通州进军后,安排了这场以逸待劳的黎明之战最凶猛的白甲兵打前阵,重甲兵丢掉战马,往拥挤的明军队列中冲刺。不是他们勇敢,而是靠明军越近,他们才会更安全,使藏身后列的明军铳寻不到排枪射击的机会。 他们与明军打了几百次仗,就是傻子也想出了办法。 五百步外,博洛催马高呼:“冲刺,冲刺,不要回头”骑兵的突袭起到了极好的效果,那便要像吸血的水蛭一样,死死缠住住明军。 通过这几天的交锋,他发现阎应元部战阵守备严密,所以把强攻的方向选为元启洲军,希望能一举击溃明军一部,再借机与明军主力在通州决战。 眼前前军长枪方阵被冲的七零八落,元启洲大怒,催马率中军上前,喝叫:“铳兵散开自由射击,第二列方阵竖枪。” 明军的甲士扑向战场,长枪歪歪斜斜的指向天空,威胁着敢于靠近的骑兵。 “堵住”元启洲拍打着马屁股,绝不能让清虏的骑兵破阵冲起来,否则他这一万人将变成铁蹄下的爬虫。 扁平的队列逐渐转换成细长形,两军的甲士缠斗在一起。羽箭和鸟铳在战场中穿梭,战线变得犬牙交错。清虏的弓箭手射速更快,但明军的鸟铳手对清虏甲士的伤害更大。 骑兵在外围飞马盘旋,地面上洒满了铁蒺藜,只要那成片的长枪林还没倒下,他们便只能在缝隙中冲刺,涓涓细流汇集不成奔腾洪水。 战车被推上前来,但炮手看着前方交缠在一起的战线束手无策。 “怕什么,不用火炮,老子也能击败你们”元启洲催马上前,他终于忍不住举起长长的戚刀。 十几里的平原上,两队先锋同时遇袭,原本扁平的阵型在战斗中逐渐加厚,他们像两只牛角逐渐向外顶,露出中间的额头。 这额头不是致命的弱点,而是伪装的犀牛角。 看上去乱成一团麻的炮阵很快整理出头绪,铳兵和甲士护送直射炮不急不缓的前行,抛射炮向两只牛角的后阵前行。 晨雾中的斥候吹响了牛角号,然后没命的往回跑,跳入片刻之前看好的泥坑中。 “呜呜呜” 随后,闷雷声彻底震醒了黎明,铁球与地面平行飞出去,在前方的清虏骑兵还没看清楚明军的铁炮之前。 “呜呜呜”斥候躲在泥坑里继续吹号角,直到完全被炮声掩盖。 刚刚他看见了一里路外冲刺来的清兵。天再亮一些,他就不用以身试险了,但现在,他必须要舍弃性命。 抛射炮落在两军撕咬的阵地后三百步外,也有些控制不好的铁球落在正好坠落在战场上。即使明军被砸死,那也是不可避免。 太阳驱散了晨雾,战场完全显露出来。 战场之神在咆哮中前行,炮车的轱辘下碾压着尸体。它们前进的速度很慢,但它们无可抵挡。 穆济伦问:“还要让骑兵冲刺吗?” 阿巴泰的脸色苍白。 “当汉人可以在野战中与八旗甲士匹敌,我们还有什么优势?” ☆、第723章 “不能靠近明军,就无法攻破炮阵唯有轻骑突进,避开明军铁炮的线路,才有攻入明军炮阵”阿巴泰扭头看察罕。 可惜,察罕低着头。漠东的部落为大清死了太多的人了。 “察罕” “王爷,恕末将不能从命” 阿巴泰握住刀柄:“你是太后的兄长,但不知道围困军令的后果吗?” 察罕仍然低着头:“王爷还有数万精兵,我漠东骑兵入关后已经损失了三成,难道非要漠东人远离这片战场吗? “李成栋”阿巴泰突然拔刀呼喊,“命李成栋率骑出击” 传令的骑兵飞驰离去。 西营汉军兵营一片沉寂,无论他们呼喊,在这漫天的铁炮声中都是沉寂。 “王爷将令,命李成栋率轻骑突击明军中军” 李成栋的魁梧的身躯在战马上晃了晃,他身边的义子李元胤等传令兵走远,压低声音道:“义父,这是让我们送死啊,李来亨降了,李定国也降了,儿子看翟哲不是量小之人。” 李成栋挥舞马鞭,道:“休要再说了你知道陈子龙是哪里人吗?”如果嘉兴不在松江,如果几社不在大明朝堂势大,他早就做了决断。 他用马鞭指着李元胤道:“你率两千轻骑冲阵” “爹”李元胤呆住了,这是让他去送死吗? 李成栋阴沉着脸,看着目瞪口呆的义子,他不是对义子没有感情,但乱世中谁也没有自己重要。两千骑兵加上一个义子,可以给阿巴泰一个交代了。 李元胤提了提战马的缰绳,率骑兵离开本阵。 轻骑穿过铁炮的缝隙,在铅子中奔驰。 李元胤高举长刀,直到一杆白蜡杆长枪刺中他战马的咽喉。铁盔上传来重重的一击,临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他知道他的首级还长在脖子上。 明军击溃突袭的清虏骑兵后,往几里外清虏大营的本阵推进。 那整齐的队列越来越近,近到像压迫在阿巴泰胸口的巨石。他突然拔刀高喝:“开炮” 他进入通州大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通州城头的铁炮掉入大营右侧,明军有铁炮,清兵也有铁炮。 二十多门红衣大炮的轰击声势惊人,这些铁炮笨重无比,无法像明军那样在战场推行,但阿巴泰隐藏到现在,正是想给明军一个震慑。 铁球在战场上空刮出呜呜的风声,轰击在密集的步兵队列中,碾压出一道道血肉之路。 逢勤没有丝毫惊惶,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根据铁球落地的位置,他见中军也已经进入了清虏红衣大炮的射程,回头朝翟哲拱手道:“此处危险,请王爷退后,看我如何攻破敌营” 翟哲淡淡一笑:“都到了这里,还退吗?” “进击吧,大明的健儿”他拔出长刀,两千亲兵卫骑兵随之拔刀。 逢勤大急:“王爷绝对不能上战场” 他伸手阻住翟哲,连下数道军令:“命元启洲和阎应元部全速前行,从两翼保护炮阵,命李来亨部向东方扩展“炮营随两翼前行,快速行进道四里之内” 庞大的明军阵型像飞鹤展开翅膀,包抄向十里外的清虏大营。前行的两只牛角向中间靠拢,护住中军的铁炮,同时给紧随的后阵明军让开通道。 清虏骑兵再次冲出兵营。 “立阵,立阵”这一次,元启洲没有再给他们机会。 精铁打制的拒马阵散着寒光,再勇猛的骑兵扑上来也会被刺穿。 战马在拒马阵前盘旋,甲士们迅速在坚硬的土地上刨坑,把拒马阵后面的撑杆插入地下。 燧发枪射穿了所有妄图突破拒马阵的骑兵。等阵前没有了活人,甲士们上前搬开尸首,让拒马阵的轱辘可以继续前行。 “轰——轰——轰”巨炮的像是催促明军前进的战鼓。 巨大的铁球碾压在战场,一列又一列明军倒在血泊中,他们的同伴在前行中在高歌中前行。 摄政王的战旗在战场穿梭,两千亲兵卫骑兵从运河岸边奔走到包围住清虏东营的李来亨军中。 翟哲高呼∶“本王与你们同在”虽然他的声音被炮声掩盖,但将士都看见了那面飞舞的王旗。 逢勤无心顾及翟哲,他一直高举千里镜,透过镜片,他看见炮阵里清虏大营越来越近。 “列阵” “前营散开” 传令兵疾驰奔走。 合二为一的尖牛角再次分开,露出隐藏其后的战场之神。 六百门铁炮几乎在瞬间同时开火,然后它们压住了战场上的所有。乌云笼罩了大营,木栅栏倒倒下了,红衣大炮的咆哮声停下了。 慌乱的骑兵冲出营帐,他们不知要冲向何处。 两刻钟后,逢勤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骑兵出击” 车风和李定国的骑兵营分别从展开双翅的翅尖边缘穿过,追击向再不敢回头的清虏。 翟哲远眺,他压制住自己冲锋的渴望,喃喃道:“终于结束了” 鲍广催马过来,指向五六里的清兵大营,道:“王爷看,他们崩溃了” 翟哲看出他隐藏不住的欲望,道:“去吧,替我斩下一个清虏的头颅” “遵命” 大将军亲兵卫骑兵如飞驰的金乌色长箭穿过战场。 逢勤看见了亲兵卫骑兵远去,脸上闪现出一缕担心,知道见摄政王的大旗正在朝中军而来,才轻轻吁了口气。 隆武六年八月,大明与清廷在北京城郊的通州决战。 明军大胜清兵,斩首两万,满洲人的铁甲和满洲人血肉混在一起,引来了无数黑鸦。 次日夜晚,清虏王室匆匆逃离北京,逃向山海关。明军骑兵掩杀百里,斩杀俘获无数,直到听说清虏勒克德浑部到达京郊,才奉命返回北京城。 翟哲催马走向皇城,朝阳中,鎏金的承天门牌匾像是一只眼睛在看着他。 “听说李自成走到这里,朝那里设了一箭”他抬起手臂指向那里。逢勤、李来亨、李志安等将无人敢回应。 “我还要做什么呢?”他想起自己无人时设想的许多目标。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逢勤” “末将在” “勒克德浑和阿济格还在塞内,事情都交给你了” “遵命” “找个好大夫吊住多尔衮的命,如果他醒过来,让人告诉我” “遵命” 也许是慌乱,也许是刻意为之,满清皇室退走的时候,把孤独昏迷的多尔衮留在了摄政王府。 “命左若率军来京师汇合,命马士英、宗茂和柳随风先行北上” 暂时再没有什么想法了,翟哲突然生出什么都不想管的念头,催马走进了承天门。 ☆、第724章 拥戴之功 乱世结束了。 北境的百姓家奔走相告,他们割掉了脑后的辫子,提着祭品走向族人的坟头。这二十年死了太多的人,能留下后代祭祀都是祖辈积了无量的阴德。 一列挂着鲜亮旗帜的大船慢腾腾在运河中行驶。 大明的两位尚书马士英与柳随风就坐在里面。两个年长的老大人经不起折腾,户部尚书宗茂早在轻骑的护送下,沿着运河的官道昼夜不停往北京驰骋。 几千里的路程,骑马比乘舟快不了几天,但要幸苦许多。 马士英靠在船舱的窗栏上,享受着夏日的凉风。沉默了许久后,他有些不忿的说:“也不知宗尚书为什么这么急,王爷收复北京是大喜事,偏偏他那么急。” “王爷同时召见我们三人啊,他这么做……,哎”他似乎有无尽的委屈。 柳随风淡淡的笑着,马士英与宗茂的矛盾已经公开了。现在没有太监,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阉党了,东林党和阉党合一找打了新的敌人。 所谓的阉党,不过是皇帝的家奴,那不就是宗茂现在扮演的身份吗? 在马尚书期待的目光中,他悠悠的说:“宗尚书说他不喜欢坐船的” 马士英翘起胡子,道:“运河的船又不是海船,没有大风浪颠簸,难道不比骑马舒服他这么急于去表功,难道这北伐的功劳他还能比得上大人吗?他只是户部尚书,大人才是兵部尚书” 柳随风摇晃的蒲扇,不急不躁:“要说功劳,宗尚书还真是比我大。大军这一路北上势如破竹,但也耗费钱粮无数,尤其是我大明军队多用火器,没有银子,鸟铳和烧火棍差不了多少,我是花银子的,宗大人是挣银子的啊。” 一路上,无论马士英怎么撩拨,柳随风就是不上套。 多年来,大明稍有头脑的皇帝都知道要压制东林党,摄政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没头脑的人。柳随风身为晋人,即使不与宗茂同党,也可以保持超然的地位,没必要与并不是真正喜欢他的士子们纠缠在一起。 不过,宗茂如此着急北上,他心里同样不舒服。 “宗大人啊宗大人,你这么做确实有些着相了” 轻骑追着轻飘飘的南风飞驰。 “驾,驾” 锦衣骑士抖动缰绳,即使骑术娴熟的蒙古人也不过如此,在江南十年,宗茂还没疏忽他的骑术。 一个土默特的汉人奴隶,到现在成为跺跺脚也会大明朝堂抖三抖的人,他还没有满足。他要成为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机会就在眼前。 渴了就喝一口浑浊的运河水,饿了就在啃一口于饼子。他估计自己能比那两位乘舟的尚书大人快上三天。 前面就是保定城,官道上一列慢悠悠的骑兵拦住道路。 “闪开”宗茂正待喝骂,他看见打头一面“萧”字旗帜。 他叫住一个身穿千总号服的人问:“你们是萧之言的下属吗?” 那千总见宗茂身穿紫色官袍,连忙施礼道:“正是” “萧之言在哪?” 千总答道:“萧大人昨日已经入京” “原来如此,大明军中的将领就聚齐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宗茂恨不得插翅飞到北京。他知道大军在北京聚集不了多久,过上十日不到,各位将军和总兵就要被派往分守地方。 一日后,轻骑到达北京城外,宗茂看见元启洲的战旗出城来。 他催马上前打招呼:“元总兵,你要去哪里?” 看着狂奔而来的一百轻骑,元启洲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来人是宗茂。他迎上去,下马施礼道:“宗尚书,鞑子逃走了,王爷命我去驻守山海关。” 宗茂迟疑片刻,问:“军中诸将都在城内吗?” “正是,逢将军追击阿济格一路到山海关,昨日奉命回来,大人命我去接替他” 宗茂略略点头,在马背上拱手:“那元总兵就去吧,我正要去拜见王爷” 两人就此别过,他催马往前四五里路,看见了雄伟壮丽的北京城门。 京城修的再坚固,每当王朝末路时,也起不了半点作用。明初徐达率大军北伐,元顺帝不战而逃,后来李自成入京,太监和文官争相献城,今日摄政王北伐,清帝也没胆子坚守。 宗茂心头所感,在城门前勒住战马观望片刻,嗟叹一声,进入城内。 明军收复北京城比当年李自成入京的军纪好多了,除了强令城中百姓全部剪掉辫子外,没有任何惊扰百姓的号令。被满清抛弃了的汉人官员被赶出府邸捕入天牢,还没有确定罪名。 宗茂找到负责城防的阎应元,稍一打听,才知道翟哲没有住入皇宫,而是在原和硕简亲王府设立的行营。 他笑了几声,道:“几位夫人都不在,王爷一个人宿在宫中只怕也觉得寂寞” 阎应元附和着笑。 宗茂又问了几位将军的住处,辞别阎应元赶往简亲王府。 阎应元命两个亲兵给他带路。北京城仍在戒严中,没有城防兵的令牌,户部尚书在城内也不能随意乱走。 街道上的店铺都在开门营业着,行人稀少,一行二十几个骑士放心大胆在街心驰骋,两刻钟之后便到了简亲王府王府门口由亲兵卫守卫,两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怒视来客。宗茂命守卫往里通报,不一会功夫,方进出门来接他宗茂临入门前突然回头吩咐那两个城防兵丁:“你们两个不要走,等会我出来还有事”然后才随方进走入王府北方的气候于燥,但这座简亲王府中绿树成荫,时值秋日仍然是花团锦簇,许多花宗茂都叫不上名。他一路脚步如风,也没心思欣赏美景。 穿过两个院子,翟哲正在与一个灰黄色头发的西番人在一座小凉亭中说话。 方进指着那里道:“那个人叫汤若望,从前在我大明为官,后来投靠了清廷,这次鞑子出关,他在半道上被车总兵抓回来了,王爷看不上鞑子的那些格格嫔妃,倒是与这个汤若望说了好几天话也不嫌累。” 宗茂轻“呸”了一声笑,道:“方副将现在好大的胆子,敢在背后议论王爷,鞑子的格格好看吗?一个个浑身膻腥味。”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凉亭前。 便听那汤若望道:“没想到王爷对欧罗巴如此熟悉”他的官话与汉人完全一样,听不出一点生疏。 翟哲扭头看见宗茂,招手让他过来说:“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微臣是骑马来的”宗茂跪拜行礼,再说:“马大人和柳大人坐船,还有两三日才能到” 翟哲看上去好像与汤若望谈兴未尽,摆手道:“你一路骑马北上,很是辛苦,先下去歇息一晚,待明日我有事找你” “遵命” 宗茂退下,走到院子门口时回头,见翟哲又在与汤若望攀谈。他心中纳闷,摄政王与一个西番人怎么能说到一处出了王府,他见那两个城防亲兵果然还在那里,宗茂急匆匆上马吩咐道;“你二人带我到左若将军的住处。” 左若住在东城区,宗茂赶到左若的府邸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门口的亲兵往屋内通报,片刻之后,里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锤子一下下砸在地上。左若那如斧刻刀削的面孔出现在门廊中。 “宗尚书,你来京城了?”左若颇感意外,“怎么有空来找我” “我来找将军商议大事”宗茂笑着跨入深红的门槛。 两人进入中堂,左若请宗茂坐下。 宗茂等沸腾的茶水端上来,拱手道:“请将军屏退左右” 左若脸色变得严肃,他没有问话,自然的向外摆摆手。亲兵和仆从悄然退去。 “左将军,你们这些人在北京城真是能闲得住啊”宗茂侧过身子,一只手按在桌子上,“王爷没有住进皇城,你们难道不难受吗?” 左若眉头弯成一个淡淡的“川”字,沉思不语。 宗茂吧手掌平平的拍在桌面上,白瓷杯盖轻轻一颤:“明人不说暗话,我急于来北京,就是要在南京朝堂明白过来之前,拥摄政王登上皇位,以免夜长梦多。” 左若问:“宗尚书来我府上之前还去过哪里?” “我第一个找的就是左将军” 左若嘿嘿一笑,连连摇头道:“怪哉,你与逢勤是都是王爷身边走出来的人,逢勤北伐立下大功,你不找他,为何先来找我?” 宗茂毫不避讳,道;“因为我与左将军是一样的人” “好”左若击掌,“就凭宗尚书这番话,我左若全凭宗尚书安排,这件事我们不做,迟早有人做,何苦便宜那些只会动嘴巴的文人” 中堂里传出爽朗的笑声。 宗茂道:“北京城防由阎总兵控制,左将军前往,想来阎总兵不会推脱” “那是自然,说动了阎总兵,我再请几位总兵到我府上做客共商此事,不过……”左若顿了顿,“逢将军还是由你去请吧” 宗茂见左若的神态,隐约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好,逢勤就交给我了。” ☆、第725章 皇位 昏暗中的北京城渐渐安静下来。 虽然城内许多百姓希望这几天挂鞭炮庆祝庆祝,但戒严巡逻的明军让他们望而生畏。这十几年的经历,这座城中再桀骜的人也学会了乖巧,再血性的人也学会畏惧。 府邸的门头上挂了十二个红彤彤的灯笼,大门两侧有十几个兵丁站立。 孟康嘻嘻哈哈的走进门:“左将军请客,虽然不能过饮酒,能与大家聚一聚也一件欢乐的事” 几十步外阴暗的街道中,逢勤停下脚步,他看着那些摇曳的灯笼发呆。 宗茂嘻嘻笑着说:“走吧,你我是连襟,其实也是兄弟,做哥哥的不会骗你。” “你们想于什么?”逢勤有些迟疑。 宗茂右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当然是把事情做到底啊难道北伐的第一功臣,还想朝囚在南京城冷宫中的皇帝下跪吗?” 逢勤的脚步仍然不动,道:“军中大将无令集会,是大罪”他保持着固有的刻板。 “今天是个例外”宗茂稍稍推了推手掌下有些单薄的身躯,说:“你想想,这么大的事情,大家都去了,就缺你一个,王爷会怎么想?” 逢勤终于往前迈动脚步。 他们两个是最后到的,院子中全是人,将军们的亲兵都留在了门外。 宗茂走进中院,举起双手,喊道:“大家都来了” 说话的人都闭上了嘴巴,所有人都看着他,有一半的人眼中都含着戒备和冷漠。许多人不熟悉这位尚书大人,但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拒绝。 “我们驱走了鞑子”宗茂高喊,然后他低下头,“没有跟随在王爷在草原浪迹过的人,不知道王爷为了今天奋斗了多久”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又恢复激昂的语调:“这天下不再是朱家的了,这是王爷的天下,王爷领着诸位打下来的天下” 院子中鸦雀无声,光和影组成一幅幽静的画面。 “今夜,请诸位与我一起,恭请王爷坐到他本该坐上的位置吧” 左若站起来环视一周,问:“诸位有谁不同意吗?” 谁敢不同意?萧之言低下头,玩弄着手中的茶杯。 李来亨第一个站起来:“恭请摄政王登上皇位”第二个是孟康,李定国犹豫片刻,也站起来了。满座人都站起来时,只有萧之言还坐在那里。 左若故意把后背朝向他。 宗茂用温和的声音召唤:“萧将军啊” “旧的时代终究要过去啊”萧之言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左若轻轻的吁了口气。 宗茂拍拍手,一个魁梧的兵丁托着深红的木盘走过来,木盘上整齐叠放了一件衣服。他伸手取下那件衣服一抖,烛光下宝光闪耀。九条飞龙在黄色的袍子上飞舞,仿佛要脱袍飞离。 “左将军已特地命人制好了龙袍请诸位随我同行” 他收起龙袍,双手托起木盘,左若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朝门外走去。 院中诸将默默的跟在后面,城防兵丁举着火把在沿途护送。一路无人说话,这些才在战场立下开国功勋的人默默走在寂静的街道。 从左若的府邸到简亲王府需要走半个多时辰,但不会有人感觉累,他们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 火把照亮了沿途的街道,就像是一条火龙在安静的北京城中缓缓游动。 简亲王府就在前面。 两侧黑暗的街道中传来嘈杂的暴喝:“来者何人” 鲍广从街道中闪出来,迷惑的看着诸位将军:“宗尚书,左将军?你们这是于什么?” 宗茂高托木盘,道:“恭请摄政王登上皇位” 鲍广心中一跳,长大嘴巴,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拱手道:“请宗尚书和诸位将军在此等候,末将先进去通报”然后飞一般离去。 简亲王府的周边的亲兵卫都走出来,他们是摄政王最忠诚的守卫,没有翟哲的命令,不容许任何靠近这座府邸。 内府中,翟哲正在看书。一本《金瓶梅》,仁者见其仁,淫者见其淫。 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他微微皱起眉头,挑亮火烛,方进不该这么慌乱才对。 “王爷”方进隔着窗户跪下,“诸位将军们来了,就在府外” 翟哲心往下一沉,厉声问道:“哪些将军,这么晚了,还来于什么?” 方进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诸位总兵和将军都来了,王爷出府一看便知晓。” “什么事”翟哲扔下书,他无法容忍方进吞吞吐吐的说话。 方进一咬牙,道:“宗尚书与诸位将军要恭请王爷登上皇位” 屋子里许久没有传出来声音,酸甜苦辣辛,翟哲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皇帝吗?”无论他愿不愿意,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武将们害怕了,宗茂也害怕了。他们不害怕自己会像明太祖那样一个个诛杀了他们吗,还是害怕像在崇祯年那样成为文官的奴隶。无论怎么样,他们都不会再跪在南京城中那个皇帝身前了。 翟哲走出屋子,一直走到王府门口。 宗茂高举盛着龙袍的红漆木盘,双膝触地。 诸位将军和总兵紧随其后跪成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就可以摆脱恐惧吗?江南的士子或者是眼前的这些文人,至少要让一方能够安心吧”翟哲缓慢的抬起双手。 “如果让隆武帝禅让,会不会更平稳些”他看见了宗茂晶亮的眸子,看见左若、李来亨、李定国、孟康一双双期待的目光。 “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这些强兵悍将不会成为帝国的威胁” 他的双手举过头顶:“众卿平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像燃烧的烈火。 方进知趣的快步上前,从宗茂手中接过木盘,金黄色的龙袍披在翟哲身上。也许是上面镶嵌了太多的宝石,怎么会有些沉重。 “我的帝国,会因为有你们而荣耀” 翟哲披着龙袍走回府内,今夜注定无眠。 ☆、第726章 选派 深夜中的北京城明亮了。 将士为新的皇帝欢呼,这次即位非常仓促,但翟哲别无选择。他面对的是他最忠诚的属下,他不能让他们失望,就像他们不能舍弃对他的忠诚。 简亲王府前庭的偏房中,汤若望捧着十几年前他徐光启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那个和善的大明王爷命他明日把这些书送过去,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皇帝不会有功夫看这些东西,这是他在这座城市中等来的第三个皇帝了。不过,这是唯一对他的学说感兴趣的皇帝。 “皇帝,不需要看《几何原本》。”他捧着书回到床头,那里有一个陈旧的书架,粗糙的原木,但是很结实,上面有一些破旧的书。 他先把书放在柜台上,再小心翼翼一本一本把书放上书架。《几何原本》一共十三卷,他与徐光启合作翻译了六卷,昨天那个王爷说,会让继续翻译剩下的七卷,希望他还能记得说过的话。 理论上,皇帝应该是天下最繁忙的人,因为全天下的事情都要他来管。所以他没有功夫看《几何原本》。不过大明出过许多奇怪的皇帝,有十几年不上朝的万历,也有忙于修道的嘉靖,倒是忙于政事的崇祯成了亡国之君。 汤若望不知道新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但通过这几日与他的攀谈,这个皇帝没有想象中的威严。 门外响起敲门声,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门,汤若望走到门前拉开木门,一个身穿文士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汤先生,陛下传见” 张秉因及时的改变了称呼。 “这么晚了,”汤若望听见远处街道上的欢呼声。在这个平淡的秋日,北京城的夜晚比他经历过的所有春季都要热闹。 东城、西城……,所有的城区都点燃的灯火。原本谨慎观望的百姓走出了家门,点燃准备了许久的爆竹,城防兵丁加紧巡逻,防止有人趁热闹惹事。 “陛下传见”张秉因提醒茫然失措的汤若望。 “啊”汤若望回过神,他摸了摸头上的乱发,“大人且等一会,小人马上出来。”他借助微弱的月光找到破旧的袍子套在身上,伸出五指梳了梳头发,再回到门外。 相两排楼阁,翟哲正在灯光下看那件龙袍。虽然事起仓促,但这件龙袍非常精致,很难想象几个时辰能织成这般奢华的龙袍。 “宗茂,你果然还是那个宗茂”他是被宗茂和军中将士逼上皇位的,走到这个位置,无论他愿不愿意,都要迈出这一步。 这是乱世的尾巴,他不想再开启新的乱世。 门外传来张秉因的声音:“陛下,汤若望带到” 翟哲提起龙袍的领口,把它挂在一边的衣架上,回到座位上坐下,吩咐道:“进来吧” 汤若望推开木门,里面的很亮堂,五六盏灯火的照耀下,这个宽阔的屋子没有任何黑暗的死角。这么大的屋子里只住一个人,想来也很孤独。 “叩见万岁”汤若望双膝跪地,他对拜见皇帝这一套礼仪非常熟悉。 “汤先生,起来说话”翟哲朝门外摆手。张秉因小心的把门带上,蹑手蹑脚离开走廊。他着挂在十步之外的龙袍,张牙舞爪的飞龙昭示皇帝的威严,问:“这件龙袍漂亮吗?” 汤若望愣了愣神,他不明白新皇帝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他认真的观察了那件龙袍,道:“很精致,华美的绸缎,精秀的绣工。” 翟哲问:“你从欧罗巴远渡重洋,来到我大明,是为了什么?” 汤若望行礼,毫不犹豫道:“为了让上帝的旨意行走到地上每个角落。” “上帝会在乎吗?”翟哲双手扶在膝盖上:“就像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件龙袍。” 汤若望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忏悔几句,道:“主的爱无处不在” “主的爱无处不在?”翟哲看着汤若望虔诚的表现,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根木棍捅了捅,“我会准许你在大明传教” 汤若望跪地拜伏:“多谢陛下” “你的主在这片国土上未必好用”翟哲笑了笑。天色很很晚了,外面的欢呼声没有停歇的迹象。 许多人期盼着新皇帝,许多人还在眷恋着旧皇帝,即使主也无法改变这王朝兴衰吧。 “你退下吧,我会找个合适的人与你合作翻译《几何原本》,你的名字会放新刻印书的首页,准许你在大明传教,是对你做这些事的回报。” 汤若望迷惑的离开,他看出来这位新皇帝远没有他的部下那么欣喜。 “张秉因”皇帝在呼唤。 张秉因不等汤若望关门,从远处的屋檐下飞奔进来:“微臣在” “拟旨”翟哲盯着明亮的灯火,略一沉思,道:“迁徙苏州书院所有人迁徙全部来北京” “命孟康和李来亨在天亮后率本部兵马返回江南” “命施福水师前往天津三卫驻扎,不得擅动陈虎威立刻率部返回浙东” “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了,”翟哲回味片刻,又道:“先不让方玄初回去,等吴三桂的奏折到了再说。” 再没有什么疏漏了。即使江南的东林党有什么不满,李来亨和孟康这几万兵马回到南京,所有的叫声都会平息下去。苏州书院的那些学生身上寄托他许多期望,但在江南,他们很容易变成他的对手。 “好吧,就这些吧” “微臣告退” 张秉因退出时不忘闭上木门。 屋子里灯火明亮,在这明亮的灯火中,身穿粗棉布衣服的新皇帝倒在床上。 “我是个很懒的人,如果让我管理这个国家,多半会一塌糊涂。所以,如果不想让这个帝国重新陷入曾经东林党和阉党那样的争斗中不可自拔,在东林党和宗茂之间我必须要倾向一方出来。宗茂?再强势的人在庞大的士林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拔刀冲锋在第一线了,让不知疲倦的宗茂跟他们斗去吧” 新皇帝在迷迷糊糊的念头中进入梦乡。 ☆、第727章 丞相 柳随风和马士英的船队在香河遇见南下的水师船队。 李来亨和孟康登上客船拜见两位尚书。 柳随风心细,他看见从北京南下水师战船都不再挂有“明”字旗帜,心中隐隐猜到那件大事发生了。 李来亨走进船舱行礼,第一句话就说道:“摄政王前日已在北京城登基,两位大人还是快点吧,许多事情都落在宗尚书一人头上,忙的不可开交” 马士英屁股底下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胳膊肘一拐,手边的茶杯掉在地上滚了个圈,茶水撒的满地都是。 柳随风呆若木鸡。 “王爷竟然这么一刻都等不了,宗茂啊宗茂,你果然做事够决”他脑中百转千回。摄政王登帝位是水到渠成,但若是换个人此刻在北京拥戴他登帝位,以他对翟哲的了解,未必会答应。 “王爷,不,陛下这是死顶宗茂啊”柳随风心中算计,同时用悲哀的眼神看向身边的马士英。朝堂之争胜负已分,即使马士英现在能拉出陈子龙相助,也是徒劳。 李来亨与在忠贞营中与柳随风有段交情,言尽于此,简单寒暄几句,告辞南下。 前往江南传递消息的使者跟在大军后面。 隆庆六年,秋。 隆庆这是大明的最后一个年号。 中秋节之际,大明的北伐之战至收复山海关结束。随后,大明摄政王翟哲突然在北京登基,国号大周,大赦天下,朝堂上都在忙于新朝建立,北伐的事情只能延迟。 九月,吴三桂绑监军夏允彝至北京,因夏允彝鼓动镇西王起兵谋反。与夏允彝同到的还有镇西王表示臣服的奏折南京朝堂诸臣随皇后北行的船队同时到达京师。六部尚书,没有一个因翟哲篡位挂印而去的。有骨气的人,早在翟哲登摄政王位时就离去了。 十月,镇海王郑芝龙的奏折送到北京,上表臣服。 十月,皇帝领诸臣在天坛祭天,正是举行登基大礼,定年号昭武。 这几天,最忙碌的人不是宗茂、不是柳随风、也不是马士英,而是翟哲的三个内侍。封赏的诏书一道接一道,黄色的绸缎堆满了案台。 写的多了,笔下再写出那些平日让人垂涎三尺的爵位和官职,也觉得稀松平常。 萧之言、逢勤、左若和金声桓三人封国公,其余诸将封侯爵、伯爵不等,只要参与北伐之战的,至少也是个伯爵除中枢文臣武将的功劳外,翟哲封柳家、范家、胡家和朱家皆为伯爵,以示对兵器工坊在北伐之战的功劳表示奖赏。商人也可封爵,引起士林一阵乱骂声。但这个皇帝不是曾经那个任他们蹂躏的大明皇帝,他们骂归骂,还没人敢在翟哲面前死谏。 令人始料未及的变化来自中枢。 皇帝把六部重归于中书省,在中书省重设丞相一职,宗茂因拥立之功,坐了首任大周丞相。 中书省外设督察院、枢密使和大理寺,皆为正二品,独立于中书省运行。吏部尚书马士英改任都察院御史,原兵部尚书柳随风任吏部尚书。 大理寺原是正三品,平白被提升一级,使刑部的职权大减,变相降低了丞相权力。 枢密院统管军事,姚启圣为首任枢密使,下设副使五人,中书省兵部尚书为虚设,这意味把兵权从丞相手中剥夺。枢密院兼管府兵和正兵饷银、衣装、兵甲、考核操练等等,但地方督抚有直接调动府兵的权力。 大将军一职被正式废除,翟哲正式下令大周正兵不得入县城以上城池驻扎,由枢密院与各地督抚在地方设立军营驻扎。 南京提督金小鼎接替了姚启圣任南直隶总督,李来亨率军三万驻扎应天府,孟康领兵两万驻扎浙东,震慑江南。 朝堂的一系列变化,让人看的眼花缭乱,朝臣们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北方由秋入冬,从江南迁徙到北京的官员有些不习惯。他们兴冲冲来到北京,没想到当头一盘冷水浇下来。 大周初立,各地有忙不完的事情。秋收又到征税时,北境诸省免除了三年的赋税,户部的收入没增加多少,支出反而多了一大截,新上任的丞相来不及庆贺,后脚打前脚忙于筹钱。 月底,北京下了第一场小雪,这里的热腾劲好像也随着寒冬降临消散去。 云集京师的二十多万大军也已经分散向各地。逢勤领军驻扎山海关,左若领军驻扎宣大,大周最强大的军队仍然在谨防北部边境,第一场雪不大,落雪像是在地上撒了一层于盐,一阵风吹过后漫天飞舞,很快又落到地面。 一个三十多岁清秀的文士呆着了十几个小厮骑着马进入京师。他双手笼在袖子中,皮帽包裹的脸上红扑扑的。 “这天,真是冷啊”他哆嗦着,身躯忍不住抖了抖。 他本是北境人,在江南呆了十年,再回到北京竟然这么不适应。 一个身穿千总官服带着十几个兵丁迎面而来,那文士朝身边的小厮努努嘴,道:“去问问,吏部衙门怎么走?” 小厮一溜小跑过去,与那个千总少语几句。 那千总用警惕的目光看向躲在后面这个全身被包裹在裘衣中的文士,最终还是指明了道路。 一行十几人先找个客栈住下,那文士领着小厮根据那千总说的路程找到吏部衙门所在。眼下北京城许多事还在理头绪,看见迎接外来官员的驿馆里住满了人,他不得不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文士从裘衣中拿出交割的文书交给守卫,才被准许进入,小厮被留在门外了。 踩着于净的青色石板道路一直往里,吏部衙门立在正前方。 里面还有一层门卫,他走上前去,艰难的把白皙的双手伸出来,拱手问道:“尚书大人在吗?” 门卫抬头还没等问话,他又自我介绍道:“苏松道台柳泰熙奉旨来吏部报到。” 门卫连忙行礼,道:“大人在里面,我这就去给大人通报” 不一会功夫,他看见一个清瘦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下巴花白的胡须被风吹的朝一边倾斜。 “见过大人” 柳随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道:“现在不是在南京的时候了,你不必如此生分。”看这两人的模样,老者不惧风寒,年轻人缩在层层包裹中。 入手处感受到光滑软绵绵的裘衣,柳随风忍不住笑骂道:“有这么冷吗,看你包裹的像头熊。” 柳泰熙讪笑。 两人边说话边往内室走。 柳随风道:“你爹还在南京啊,他那一摊子事到北京也于不了,谁让银子现在都在江南呢。” 屋里燃烧着热炉,柳泰熙进屋使劲搓着手,直到感觉浑身暖和了,才脱下裘衣。叔侄二人在没有外人时,不像上官与下属之间那么生分。 他站在柳随风身前,笑道:“侄儿没想到也能赶上升官。” 柳随风回到太师椅上坐下,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各地的空缺这么多,你不要以为这次升任山东巡抚是我的推举上去的,宗大人现在大权独揽,他不点头,我说再多也没用。” 柳泰熙只是笑,他知道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宗茂一言九鼎,柳随风在朝堂的地位超然,他也不能不给几分情面。 柳随风坐直身子,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继续刚才没完成的批文,片刻后再放下毛笔,道:“你在湖州、在苏松道于的都不错,升巡抚是必然了,不过是哪个地方的巡抚的差别,我想山东比河南、陕西还是要好点。” 柳泰熙恭敬行礼,道:“多谢叔叔提携” 柳随风皱着眉头,摇头道:“也就是今年吧,过了明年,你这个叔叔就没用了。” 柳泰熙不解笑道:“我朝初立,陛下意气风发,正是创功立业的时候,叔叔追随陛下二十多年,何有此说法?” 柳随风靠在椅子上,问:“看不出来吗?陛下要做事,就要有人当陛下的刀剑,陛下为了给宗大人铺路,竟然来中枢的官制都变了。虽然说从前的首辅和丞相差不了多少,但正式设立丞相意义完全不同啊。” 他说着话,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皱纹里好像藏着许多的心思。 柳泰熙宽慰道:“宗大人当权,叔叔怕什么?宗大人是晋人啊,他不偏向我们,难道要偏向南人。” 没想到柳随风竟然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宗大人不会偏向南人,但也不会偏向我们,马大人去都察院后,我是中书省唯一能对制衡他威望的人了。如果我顺着他倒也罢了,我不顺着他,难免被他一脚踢开。” 柳泰熙面现疑惑,问:“是不是叔叔多虑了?” “一点没有”柳随风无比坚定的摇头,“宗茂那个人眼高于顶,行事霸道,我看得上他,他未必能看得上我。现在满朝堂都知道陛下要用他,谁敢与他作对?” 柳泰熙回想这一个月来朝堂的变动,感慨道:“陛下还是信任他身边的人啊” 柳随风冷笑,道:“陛下是个闲人,不喜欢管杂七杂八的琐事,所以首辅或丞相的权力大,我早就预料到了。陛下这么用宗茂,也只有宗茂才会帮陛下做他想做的事情。” “不过,那些事做了就是得罪人,得罪天下所有的人,宗大人火气太胜,后果难料啊” ☆、第728章 一刀 从南方一路杀到北京的大军需要足够的时间来适应北方的冬天。这个寒冬,大明无力出塞作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堂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为下一次战场筹备粮饷。 皇城中东北角。 “爹爹,爹爹”三岁的小女孩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她正在换牙齿,说话漏风。 “哎!”翟哲拖长音调答应一声,伸出右手手臂把乖巧的女儿抱在怀里,“小凤儿,冷吗?” “不冷”小孩伸出玉钩般的手指指向外面:“雪”清脆的童音回荡在翟哲的耳边,小女孩费力的扭动身躯。 翟哲呵呵笑着:“想去玩雪吗?” 外面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洒洒,对面层峦叠嶂的屋顶上积雪有一尺多厚,北京的天真冷啊。 小女孩在怀中挣扎了片刻,见父亲不像前几日那样顺着自己,把手指缩了回来,放入嘴中吮吸。 父女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大雪纷飞,躲在后面的高慧君挥手示意侍女把炉子烧的再旺一点。 陛下入京后,封范伊为皇后,乌兰为皇贵妃,她是贵妃,后宫嫔妃就三个人。前日有大臣进言让皇帝从民间选女充宫,被陛下驳回。 高慧君是生长在田头山野的村妇,今日成了贵妃,犹如梦幻。想起姑母交代过的话,她心中泛出一层层不踏实,皇后和皇贵妃都生了儿子,只有她只生了个女儿。 不过,幸好,她还有个女儿。陛下很喜欢这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大成人都不在宫中,陛下常常来看女儿,因此,算起来在她宫中呆的时间最长。 她偶尔也会觉得姑母说的不对,多年相处,她以为陛下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 回廊中静悄悄的,皇宫很大,嫔妃太少,因而显得空旷。 小女孩窝在翟哲的胳膊肘里,翟哲不动,她也不吵,一双玉石般的眸子骨碌碌转,甚是机灵。 这片安详的场景的被门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打破,身穿青色棉衣的侍从走到门口往里看了看,小心欠身道:“陛下,姚大人和宗大人到乾清宫了” 翟哲点点头,把女儿放下地,拍着手说:“去,找你娘去”他回头朝高慧君打了个招呼,随侍从出门。 皇城很大,如果没有侍从带路,他极有可能在这里转的迷路。 乾清宫是皇帝理事的地方。 成为皇帝后,翟哲最讨厌的事情是上朝。不是他早晨起不来,而是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约束。每天天还没亮,躺在床上心中就压着一桩事,那感觉真是烦透了。 所以,他三天才上一次朝,不过奏折还是按部就班的送到乾清宫,三个侍从充当他处理朝政的助手。 只有极大的事情,他才会专门召集相关朝臣来乾清宫商议。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事关大周下一步军事行动,枢密院与中书省的看法不同,必须要让皇帝来拿主意。 鹅毛般的大雪静悄悄的落下,没有风,天地间充斥着“沙沙”的声音,就像是无数春蚕在咬着桑叶。 乾清宫就在前面,中书省的六部尚书、枢密院的正副使、都察院御史和三个内宫侍从都候在那里。 “陛下驾到”小黄门的声音悠长。 翟哲走进宫门,一直走到对面的龙椅上。 诸位大臣屈膝跪地叩见。 “平身”翟哲摆手,他开口直奔主题:“枢密院的计划朕看过了,姚启圣考虑的很周到。三年增加五万骑兵不算过分,北境扩正兵十万也确实需要。几十万江南的士卒不可能长期驻扎江北。” 姚启圣松了口气,他与五个副手忙了半个月统筹一份北境扩军计划,遭到宗茂的坚决反对,如今得打皇帝的首肯,说明他功夫没有白费。 “陛下”宗茂出列苦笑:“枢密院的计划确实没错,但户部现在没钱。” 翟哲很不客气的回答:“没钱你要想办法啊” 没等宗茂回答,站在后列的柳随风心中一沉,与他同感的还有好几位尚书大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用这般斥责的语气吧。 宗茂躬身,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奏折,道:“江北诸省三年没有田赋,微臣拟定了一个章程,想办法筹钱,请陛下过目。” 这是他筹划已久的改革方案。 “五万骑兵,需要近十万匹战马,如果全靠枢密院花钱采购,耗费无数钱粮,微臣建议大周收复河套,以河套为基地建立马场,雇佣土默特人养马。” “这几年户部收入的空缺,微臣想用拍卖矿山的方式解决,大周山川任何一处矿场,可用免二十年征矿税的方式拍卖,所得银两可用于扩大军备。” “杀胡口和张家口等北境通商关口将设立税卡,出口货物价值五税抽一。大周内地,茶、糖、瓷器、丝、棉提升至十税一。” 他声音才落下,殿堂中传出另一个声音:“微臣觉得宗相考虑的不甚周到。” 宗茂不用回头,听出来那只马士英的声音。 “富商拍买矿场开采,常常与各地山民爆发矛盾,在江南已常有发生,太平府的矿场至今未能开采,如果推行全国,臣担心起乱子。” 宗茂微微哼了一声,道:“刁民作乱,官府束手无策,那是地方官吏的无能。” 马士英问:“宗相难道要杀尽刁民吗?” “够了”翟哲厉声呵斥,“矿山属于大周所有,既然朕已经准许拍卖,岂能言而无信。”他不责怪马士英,反而对宗茂道:“太平府的事情至今未解决,你是被北伐忙昏了头吗?” 对不同的人,呵斥的意义完全不同。 宗茂躬身,道:“微臣知罪,立刻去办” 皇帝明显偏袒宗茂,但马士英也见不到几份气馁,悄然退后。 皇帝用宗茂,但又把他的死对头放在都察院,用意不言而喻。马士英就是明知道会被打脸,也要公然站在宗茂的对立面,这是他在官场混迹不倒的不二秘诀。 “河套养马一事,朕会亲自去解决,枢密院扩军章程拟定的很详细,按照计划执行。朕准许宗茂所奏,不许再提缺钱一事。” “遵旨”宗茂退后。他心花怒放,陛下此意等于授权他采用任何手段。 三个计划,但不包括官绅一体纳粮的事,昭武元年,他威望还没确定的局势下做这么犯众怒的事情,他还没有把握。 翟哲继续吩咐道:“枢密院拟定计划,明年开春时,我大周的军队要进入辽东。朕希望在阿济格与顺治的矛盾解决之前,与清虏打一仗。此次进军辽宁的人马要少而精悍,不可劳师远征。” 姚启圣出列:“遵旨” ☆、第729章 大计 寒冷是从南方来人最大的对手。 方以智双手拢在袖子里,口鼻前面随着呼吸有节奏的吞吐着热气。 雪停了,一些窝在屋子里的年轻士子们走出来,有几个活跃的士子揉几个雪球丢来丢去。屋子里,红扑扑的火光在炉子的上空跳跃,炉子旁边挤满了人。 这种天气,就别再苛求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去读书写字了。 风雪交加,地面湿滑,新上任的顺天府尹还在忙着召集劳工在西山挖煤。因为今年持续大半年的战争,大雪又来的早,无数达官贵人涌入北京城,造成北京城里的煤炭价格飞涨。 户部好像忘记了给书院拨钱,所以书院的学生只能买便宜的柴火取暖。 这里原是大明国子监所在,占地极大,方以智两个月前带了四百人住进来,仍然显得空空荡荡。他们只是住在国子监里,但方以智不想把书院变成国子监,所以他没有主动去找户部要钱。 拿了人的钱,在做事或者说话时难免会多想一想。很久以前,方以智很瞧不起国子监。那时候,国子监里有无数读书人混吃等死,如果机会好,他们中的某一个可能等到一个候缺,机会不好,就是家里花钱养着。当然,他们中大多数不缺钱,国子监一大半的人都是花钱进来的。 大周初立,百废待兴,皇帝很忙,中书省很缺钱,书院被强行迁徙到北京后仿佛被遗忘了。 方以智看年轻人吵吵闹闹,他顺着长廊往前走,往前一百多步右手边有一条青石铺的小路,不过现在已经被白雪覆盖了。 他稍有迟疑,木屐踏在厚厚的雪上。 这边很安静,没有人敢来嬉闹,木屐平整于净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排脚印,方以智停在一个陈旧的厢房门前伸出手“笃笃笃” 里面传出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门没有栓” 方以智推开房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那忿怒的眼神好似要把他推到门外去。 “太冲,”方以智笑笑,他在门口跺跺脚洒落沾在脚底的雪才走进门。顺手把门关上,他走到黄宗羲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不满的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以为全天下都是你的敌人。” “你又不在乎”黄宗羲放下毛笔,把右手一叠书稿搬到左手边。 “《明夷待访录》”方以智轻声念出已完成的书稿封面上的五个大字,“天下也只有你敢写出这样的书了” 黄宗羲冷笑:“那有什么用” 方以智脸色笑意更浓,说:“没人在乎你的忿怒,没人看你的书,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支撑你在这么冷的天笔耕不辍。” 黄宗羲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两只手的手背都肿的像个馒头。在春天到来之前,冻疮会一直陪着他。 “现在没人看,不代表以后没人看,我怕我不快些写完这本书,摄政王会把我杀了”黄宗羲忿怒的表现,就是一个被人抢了棒棒糖的孩子被丢在无人留意的角落。 “不是摄政王了,是陛下”方以智认真的纠正。 “陛下,呵呵,”黄宗羲嘲讽:“对啊,他是陛下了” 方以智指着书稿,说:“你说要设立宰相以分君主的权力,你说工商皆本,陛下初等宝位对朝政的大变动,都与你的看法契合了,难道朱家一定比翟家强吗?” 他笑盈盈的看着脸色涨红的黄宗羲。他们是朋友,所以知道身边这个人虽然学富五车,实际上还像个十几岁倔强的男孩。 如果黄宗羲真是从心里不认同翟哲,他就不会来北京城。他不是苏州书院的学生,圣旨只说强行迁徙书院的学生老北京。 黄宗羲鼓着嘴思考,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他也不会在嘴巴上认输。 方以智不给他反击的机会,继续说:“你既然识得旧朝之害,当知道朱家不可能剔除你说的那些毛病,除了陛下,有谁追着你的书稿看?不说别的,你在江南与东林宿老争辩的那么激烈,要废八股取士,除了陛下,又有谁会有勇气做这等开天辟地的事?” 黄宗羲舔了舔冻的微微发紫的嘴唇,嘴硬道:“他要是做了,才算是做了。” “我和你打个赌,”方以智在胸前张开右手的五个手指,“不出五年,朝廷必废八股,以经世致用之学代之。” 黄宗羲扭过头,他的视线落在灰白色的窗户纸上,外面白雪皑皑,透过窗户纸还是白色,远处年轻人的吵闹声细细的传过来。 方以智今日专门过来刺他,他忍不住了,冷笑道:“在你眼里,陛下就那么好,还不是一个只知道盘剥天下百姓的君王。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方以智轻声重复,他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所以很佩服这位好友。 吐出心中愤懑,黄宗羲意犹未尽,接着说:“才登帝位,就忙于拍卖矿山,加征商税,不知体恤百姓,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两个人之间渐渐有了火药味。 “陛下要做事啊做事就需要钱,难道你希望陛下就缩在这北京城里,等到某一年,蒙古或者女真人兴旺了,再打进长城来?” “是啊,传世的功业你希望陛下像当年汉武帝一样征伐四方,花尽了文景两朝的积蓄,但是让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揭竿而起?” 两个最好的朋友面对面,一双细长的眼睛对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们鼓着嘴,像两只好斗的公鸡。 方以智知道,黄宗羲还是很关心朝政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朝廷要加商税、卖矿山。最终还是他先认输,他扑哧一笑,偏过头搓着冰冷的双手:“我们在这里吵什么?好像我们是朝堂诸公?” 黄宗羲很不合时宜的追击:“你本来有机会的,你现在后悔了吗?”他真的很不会说话,因此没几个朋友。 “后悔?”方以智轻轻摇头,“我是要你请你出来帮我,不要只直到闷在屋里写书” 刚才与黄宗羲的激烈交锋让他对本来要说的话意兴阑珊。 究竟什么样的帝王才是好帝王? 他坐在书院,心在天下,只盼望皇帝是个像汉武唐宗那般开拓的君主。可汉武让富庶大汉变得流民四起,唐宗埋下了大唐藩镇割据的引子。 黄宗羲虽然迂腐,但眼光长远天下没几个能比得上。 “对天下百姓来说,不打仗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吧” ☆、第730章 战马 白雪茫茫的草原中,一支五百多人的骑兵逶迤而行。 骑兵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衣,带着灰黄色的帽子。 “这里就是我当年追随陛下大战多尔衮地方,那时候鞑子八万铁甲纵横塞外,无人能挡,陛下运筹帷幄,率三千汉骑会盟蒙古五部,在这里击败鞑子西征大军,斩首两万。要不是最后蒙古部落分裂了,鞑子绝不可能入关” 车风难得好兴致,指着一块馒头形状的高坡对身边的武将吹嘘。 秦国公萧之言被留在北京城,大明的精锐骑兵一分为二,分别由他和李定国分别统领。李定国驻扎京郊,他奉命驻扎大同。 初始接到军令时,他心中不乐。李定国驻扎京郊,多半有机会参加明年的征伐辽东之战,他在大同去哪里建功立业,难道去打土默特?朝里传出消息,明年征伐辽东规模不会太大,目标是收复宁锦。逢勤和李定国是定下来的人选,最多还有一支兵马,不知会? 七天前,一场大雪过去,天气刚刚放晴,朝令来到大同,他的事情来了,来的比李定国还要早。 两千大周骑兵出杀胡口二十里没见到土默特斥候,他率五百骑兵疾驰到归化城,那里也只有老弱病残,土默特牧民都迁徙到河套过冬去了。 车风意气风发,仿佛回到十五年前,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那这里不是埋了许多尸骨?” 车风心中微微一颤,抖动缰绳暴喝:“驾”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斥责这个不长眼的部下,因为说话的是他的儿子车人雄。 儿子出生时,他刚刚在漠南杀了车臣汗的长子。想到两任阿鲁喀尔喀的汗王都死在自己手里,他喝了一点酒热血上头,希望儿子日后能如自己一样,给他起名车人雄。 不过名字叫“人雄”,儿子没有成长为他期待的模样,虽然上战场杀人也面无惧色,但车风看他总觉得有点不顺眼。 铁蹄在雪地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线,一直延伸到远方。这支骑兵中有一小半是土默特人,当年他们是给乌兰公主陪嫁的少年,现在都已身经百战的骑兵统领。 十几年没有出塞,车风对这片土地像手心的掌纹一样熟悉。往西奔走了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土默特人的帐篷。 牛羊群聚集在一片向阳的山坡面上,七八个牧民警惕的骑马迎上来。 “土默特人还知道防备啊”车风大笑着迎上去,“这里是托克托,过了前面那条河就是河套了” 河套是蒙古人最好的过冬地,那里属于土默特人。河套许久之前就归土默特所有,察哈尔西迁打破了草原的格局,河套连续爆发了几次大战争,但这个地方还是属于土默特。 现在漠南草原人少地多,察哈尔和土默特都只有兴旺时三成的人口,没有人再来与土默特人争夺河套。 骑兵们用随身携带的烈酒与牧民换了些牛乳和熟肉继续前行,太阳落山前终于赶到黄河边。 一排排蒙古包出现在眼前,骑兵们欢呼,车人雄欣喜道:“终于不用在冰天雪地里过夜了”大家对前一个寒冷的夜晚都心有余悸。 车风笑骂道:“早知道这里有人,草原还有比黄河岸边更好的牧场吗?” 一队两百多人的土默特人骑兵迎上来,双方隔着几十步远,车风大声呼喊:“喂,格日勒图或者托克博在这里吗来的骑兵头目下马行礼,道:“在下乌力吉,两位统领都在河套,你们是大周的骑兵吗?” 车风不满道:“不是大周的骑兵,还会是谁?” 来人变得热情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曾经见过大周的皇帝,他在我的帐篷里喝过酒。” 车风嗯嗯的答应,他可没工夫和这个不知所以的土默特人喋喋不休:“既然如此,你能带我们去见格日勒图和托克博两位统领吗?我有奉命有急事要找他们协商。” “当然可以”乌力吉拍着胸脯,“不过,你们不准备在我们的帐篷里过夜吗?” “当然”车风拍打着挂在马屁股上的酒囊,“我们这里有最烈的烧刀子” 躲在结实的蒙古包里,冬天草原的夜晚仍然很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头顶,乌力吉与车风席地而坐,往咽喉里倒着浑浊的烧刀子。 “……当年,陛下也是这这样寒冷的夜晚走进我的帐篷,当时我还以为哪里来的马贼,”乌力吉打着酒嗝,“没想到他现在成了大明的皇帝。” 车风的声音很硬:“不是大明,是大周明早就要启程,还是早点歇息吧。” 车人雄第一次听见蒙古人说起陛下在草原的事情,没有他从前听说的那么英雄,但他觉得比从父亲嘴里听到的更吸引人。 乌力吉摇晃着掀开门帘走出去,外面传来牧羊犬的叫声。 车人雄走到门口重新把门帘压好,回头倒在软软的毯子上。 “蒙古人,知道些什么,也敢妄论陛下”车风脸上的热情消散,“早点休息,明日见到那两个,免不了一场交锋。” 蒙古包中安静下来,头顶上的风拍打帐篷的声音更加激烈。 次日清晨,骑兵踩着结实的冰面过黄河。走到河心时,车人雄心中忐忑,但见乌力吉和父亲说笑中催马狂奔,铁蹄重重的敲打在冰块上,他才确信这冰面确实可以过骑兵。 河套比归化城要温暖些,每走五六里地便可以见到游荡的牧人和牲畜。 乌力吉一路朝牧民打听,终于在半下午找到了托克博部落的驻扎地。 车风命儿子把一直卷在身上的大周旗帜竖起来。托克博率部众出来迎接,把众人迎入大帐。 这里的条件比黄河边的部落要好得多,每个骑兵都分到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土默特人给大周骑兵安排帐篷驻扎,车人雄陪着父亲呆住最大的帐篷里。 托克博问:“车将军,寒冬雪地,这么会来草原?” 车风保持大刀阔马的坐姿,粗声粗气的说∶“特来传达好事陛下降旨,明皇贵妃娘娘年开春要回归化省亲,命我前来告之二位统领,并做些准备。” “皇贵妃娘娘?”托克博反应了一刻,才意识到那时土默特的公主。可现在俄木布汗还在盛京,土默特部落里没有一个汗室的亲人。 “草原真是冷啊”车风往合拢起来的手心中呼了一口气,道:“格日勒图在哪里?我还有些事要与你们商议。 托克博道:“哦,他离这里不远,我这就派人叫他过来。” 格日勒图赶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蒙古人在草原的冬天不点火把,雪地微弱的光线足以照明。 侍从们在一旁用炭火温酒。 车风、托克博与格日勒图围着一个桌子坐着,车人雄侍立在父亲身后。酒像水一样流淌进三个人的肚子,他觉得自己没法像父亲那样与蒙古人打交道。 “公主要回来了”格日勒图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摸摸两鬓的白发接着酒劲缅怀过去,“当年我追随陛下和皇贵妃在察哈尔大军的眼皮底下贩运粮食马匹,公主再回来时,我已经老了。” “老什么,正当壮年”车风亲手给他满上酒,“听说你养了五个儿子,真是匹最强壮的马啊” 三个人哈哈大笑。 “皇贵妃回乡省亲,还给土默特带来了一份大礼”车风油腻的掌心在嘴巴上摸了几下,“从明年起,土默特的战马不愁去路,牧民们也不用再怕草原上的灾荒。” 他用力挥舞右拳,“陛下命我带来好消息,大周要与土默特人合作养马。” 格日勒图和托克博同时陷入迷惑中:“合作养马?” “我大周会派专门设立养马官与土默特合作,从小马育苗时起就付出定金购买下来,成熟后集中编入大周骑兵。 托克博疑惑:“土默特人专门帮大周养马?” “我们只要最好的战马,所以土默特与大周合作设立专门的马场,大周确保马场的好马的去处,但土默特也要保证战马供应。” 托克博道:“我土默特人丁稀少,未必能满足大周的要求,且我部战马也不多。” “没事,陛下既然开口了,所有的难题都能解决。我大周会有人出钱在塞北部落购买种马,土默特人只需帮养即可,如果土默特人手不足,我大周可派汉民出塞。” 格日勒图拍掌欢呼:“好啊” 托克博谨慎的问:“马场设立在何处?” “河套”两个字从车风的门牙缝中蹦出来,“大周人出钱,土默特出人,当然大周也可以出人,大周朝廷保证销路,双方共同分钱。” 他这个脑子和嘴巴能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说明白很不容易,不枉他在大同请教了范永斗好几天。 托克博冷静的问:“钱怎么分?” “具体的事情过几日会有人到归化城去谈,”车风扭头朝格日勒图笑:“有了马场,你就是再生五个儿子,也能保住几代人富贵了” 格日勒图大笑应和。 托克博问:“可是,河套设立了马场,土默特人就不能来放牧了吗?” 车风点头:“大周花了银子,就是要把马养好,草原上有的是牧场,土默特何必一定要在河套放牧,而且,养马的土默特人会得到足够的报酬。” “不行”托克博突然变脸,坚决的摇头:“这件事,我们做不了决定,只有大汗才能决断。” ☆、第731 后宫 翟哲脱下龙袍,换上一件紧身的箭袖劲装,走出大殿。登基大礼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他仍然没有完全适应皇帝的身份。 他在前面走,张秉因紧紧跟在身后,把他认为朝中发生的重要的事情娓娓道来。 “陛下,察哈尔的使者在鸿胪寺呆了十几天了,今日到礼部衙门前去闹事,被宗相派人一顿鞭子打了出去。” “枢密院送来了车将军的急报,土默特部托克博拒绝与大明共建马场。” “南京金提督调集三千府兵在太平府抓捕了聚众闹事的乡绅和百姓五百多人,江南民间口风不好,传闻有人正在暗中联络帝党,阴谋举事。” “陕西巡抚上奏,镇西王吴三桂仍然占据汉中不退” 两个人在回廊中绕来绕去,张秉因的嘴巴不停,小黄门跟在稍远点的后面。 翟哲突然停下脚步,侧首问:“就这些吗?” “嗯,”张秉因小声说:“方先生上了一奏折,议论科考改制一事。”那份奏折相比他刚才说的那些事不算紧急,但方以智是他恩主,他有知道陛下对方以智的重视也许仅次于宗相。 “南直隶的事情,交由急宗相全权处置,传旨给李来亨,命他听金小鼎的命令行事。” “命察哈尔的使者明日在武英殿觐见” 翟哲略一沉吟,接着说:“拟旨,左若该任陕西三边提督,年后赴任。” “土默特的事情先放一放,马不是一天养壮的” 许多在张秉因看来繁杂又重要的事情,翟哲随口做出决断。听上去很是草率,但说到实际,皇帝没有正式解决一桩事,他只是把认为合适的人放在那个位置上。 “……,嗯,把方以智的奏折放在朕的书桌上。”翟哲抬脚走不远处的英华殿。 张秉因躬身,等皇帝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扭头向文华殿方向而去。 宗茂在外廷独揽大权,但内廷的存在就像一根刺别在庞大的相权上。他们三个内臣的侍从都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听陛下的意思内廷还要扩张,要达到五人,那岂不是与从前的内阁大学士一一对应上了吗? 在宫中走路,张秉因从不左顾右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脚前一丈之内,凭余光辨别方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明太祖立国十年后废除了相位,谁知道大周的丞相能存在多久” “皇上驾到……”小黄门的拖音像后世的歌剧咏叹调的尾巴。 翟哲走进英华殿往前二三十步,乌兰领一群侍女欠身候在长廊边。 “免礼,”他走到近前,突然伸手拉住乌兰的手往殿中走。 乌兰如二十年前的那个草原公主一般,乖巧的跟在皇帝身后。 英华殿中的装饰与别的宫殿不同,地上铺着厚实的绣花羊毛毯子。过了一间夹房,右手侧靠墙的位置摆放了一个佛龛,里面供奉里不动明王的神像,三柱檀香散发着寥寥青烟。再往里是卧室,当中摆放了一张巨大的原木床,没有漆染颜色,这是典型的蒙古包风格的装扮。 “朕在江南怎么从未见过你礼佛”翟哲松开手,坐在床沿上躺下。 笑意堆上乌兰的脸,两边眼角的皮肤被拉扯着叠上:“陛下怎么没有君仪” “你也来笑我” 乌兰撅起嘴;“大臣们都是这么说的。” “朕以为在江南这么多年,你已经习惯了汉人的生活。” “从小就被教导的东西,那里会忘记,只怕要带到坟墓里去了吧。”乌兰走到翟哲身边坐下,“明年春天,我真要回归化吗?” 翟哲扭过头,“怎么,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想啊,只是……,那里现在没有几个我熟识的人了吧” 翟哲伸直手臂,指尖摸在乌兰的脸上:“你哥哥还在盛京,女真人没有杀他,如果明年辽东的战事顺利,也许能把他救出来。” “也许吧,”乌兰突然伸出两只手把翟哲的手紧紧的握住,道:“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如果哥哥死了,我会觉得很孤独。他不是草原上的英雄,皇太极让他盛京他就去盛京,土默特臣服于大周了,如果不是很为难,请陛下救他一命。” 翟哲平躺,眼睛瞄向洁白的帷帐顶部,“朕会尽力” 土默特横亘在他与乌兰之间,他像当年的皇太极一样,不需要俄木布汗再回来。 几年以后。 当满清把俄木布汗一家放出来,然后,他们在朵颜草原被察哈尔人杀死。乌兰常常会想到翟哲此时的表现,皇帝没有像从前那样安慰自己,甚至没有坐起来表示关切。她会回想起翟哲生硬的声音,她才知道皇帝根本不想救她的哥哥。 现在,她仍然觉得很温暖。 侍女把炉子里的火调旺,翟哲在这里英华殿中睡了午觉才离去。乌兰就坐在床边,看着大周的皇帝入睡,听着皇帝如雷的鼾声。 临走时,翟哲说:“乌兰,明年草原被绿色覆盖时,朕会把归化变成真正的草原明珠。” 那是大周的明珠,不再是蒙古人的明珠。 “多谢陛下” 翟哲爽朗的笑:“归化,朕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他许多回忆。 乌兰躬身送皇帝到英华殿门口,她现在彻底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鸟了。像皇帝喂养的那两只海东青,偶尔才会被放出去散散心,宫中的人都是如此。 回到殿中,乌兰走向佛堂,她有十几年没有供奉毗卢遮那佛了,在江南几乎没有人供奉密宗佛。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小声提醒:“娘娘,您忘了告诉陛下,二皇子不愿意再在书院里呆下去。” “其其格,我没忘,我只是哄哄他。”一层淡淡的忧色浮上乌兰的眉头,“陛下最不喜欢不好读书的人,是我幼时对他管教太松了。” 她在心里说:“可是,我们草原的王子只要能驯肝卩最烈的马,敢与最强大的敌人交手就好了。” 大明会把皇室子弟分封往各地,陛下还表示过对皇子的想法。 “陛下正当壮年,再纳几个妃子,生几个儿子也未可知。” 人一旦没事,就会乱想。皇帝的三个妃子,只有她是蒙古人,没有娘家人作伴。 ☆、第732章 宗茂 柳随风扔下文书,斜斜的靠在椅子上,一脸无奈,道:“陛下不愿管事了” 吏部侍郎董志宁走过来,公文的封面朝上,是江南送来的急报。 柳随风指着公文:“把这封公文送给宗相,一切凭宗相处置” 董志宁双手捧起来,他脚步迟疑,他很想看看这封公文中写了什么。春节时,来自江南的消息越来越夸张,听起来那里已经是个火药罐子。 凡是对摄政王登皇位不满的人都没有北上,他们都集聚在江南,在东林书院的旧址上。许多人在闽粤、在四川走动,夏允彝还关在天牢里,他就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上眼。 柳随风懒懒的说:“太平府百姓护山,南京提督金小鼎命府兵镇压,杀二十二人,捕两百三十人。” “什么?”董志宁震惊,“激起民变了?” 柳随风坐起来,伸出手:“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免得宗相一会派人来传我。”他从董志宁手中接过公文藏在衣袖中,走到门口吆喝一声:“备轿” 大轿子颠颠的,一点风也透不进来,坐在里面很舒服。走了约两刻钟,轿子落地。 尚书省六部在一处理事,虽说是一处,但各部衙门的占地都极大,各部尚书前来拜见丞相多半要做轿子。侍郎以下就不敢了,尤其是这位丞相不是那么好像与的人,还是老实点为妙。 柳随风走下轿子,尚书台衙门前的守卫迎上来,因为他看见了柳随风紫色的官袍。如果是主事来这里,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请禀告宗相,柳随风求见。” “柳大人且稍后。” 守卫进门口不一会功夫就返回来,行礼道:“柳大人请。” 尚书台中肃穆的像灵堂,偶尔能听见书卷翻页传出来的声音。地面铺着地毯,每个人走路都是静悄悄的。 柳随风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里比太和殿还要压抑。 “大人,柳尚书到。” 宗茂的声音传出来,“有请。” 屋里有人候着,宗茂坐在一张书台后,手里拿一份文书递出去:“立刻把这个送到户部。” 那个侍从接过文书退去。 宗茂起身朝柳随风笑笑,摆手示意道:“柳尚书请坐。” 柳随风是六部尚书中唯一能让他起身相迎的人,他们不仅仅是上司与下官,也是旧相识。 宗茂坐下,表情有些得意:“西山的煤矿也拍卖出去两块,二十万两银子,十年免税,今年枢密院的扩军的钱筹齐了。” 这些地方从前都是宗室的财产来源,大周宗室人口不多,皇帝也没开口赏赐,现在全部被卖出去了。 “你猜是谁买的?”宗茂一脸神秘。 但是,柳随风今日没心情与他猜谜语。 “秦国公萧将军,哈哈哈”宗茂放肆的笑,“我猜一定是他夫人顾眉的主意,萧将军那里会想到经商。” 柳随风吃惊道:“他能一下拿出来这么多银子?” “他娶了个好夫人,他们把江南的田产全卖了。”宗茂随口说,好像天下没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他。 柳随风心中一缩,双手呈上公文,道:“这是南直隶总督府才送来的急报。” 宗茂接过来,展开书页。 看完后,他面色如常扔到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大明不缺银子,银子都被埋在地底下了。” “宗相,”柳随风指着像废纸屑般躺桌面上的公文,道:“我担心别在江南闹出大乱子。” “会有什么大乱子?”宗茂回过神来,“你又不是没在江南呆过,兵器工坊都有重兵把守,不会有事。” “兵器工坊都有重兵把守……?”柳随风脑中如惊雷一劈,宗茂早就有准备了。 他来时的心气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一下瘪了下去。 “宗相,眼下大周初定,内忧外患,江南乃赋税重地,动于戈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宗茂看着面色焦虑的柳随风,笑道:“柳尚书多虑了,我问你,你以为我大周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 “满清鞑子?察哈尔蒙古?镇西王吴三桂还是镇海王郑芝龙?”他手指在空中虚点,摇头自言自语:“都不是,就是那些到现在还在隐匿田产,拒不缴纳田赋的乡绅。” “我在江南十年,难道不知道那些人的德性。他们想反就让他们反,把心有二志、呱噪不停的人铲平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又何惧?” “他们要是不反,那才是麻烦呢。” 宗茂最后一句话令柳随风不寒而栗。他看宗茂的模样,心中好笑:“你只是丞相,怎么把自己当初陛下了” 纵观史书,这样跋扈的丞相从来没有好下场,柳随风几乎预见了宗茂的未来。 宗茂才登上相位,许多人都在期盼或者预测他迟早有一日会出事,柳随风也不能免俗。其实他们是在羡慕宗茂的位置,宗茂不在了,别人才有可能坐上去。 宗茂没有留意柳随风不自然露出悲天悯人的模样,继续说:“有了钱粮,大周才能维持强悍的军队,陛下是雄主,布局深远,三年之后,北方休养生息恢复田赋,还怕天下不平吗?” 柳随风绝不会像宗茂这样做事,年轻时,祖父给他留下的经验教训丨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在朝堂上决不可树敌过多。宗茂处事与他的方式完全相反,这么多年了,秉性脾气半点没改。 “宗相有主意便好,下官告退。”他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 宗茂吩咐道:“太平知府与乡绅勾结,不尊朝廷法令,请柳尚书回去处置。” “遵命。” 柳随风退出尚书台。走出那座屋子,他感觉呼吸变得更通畅。这样的丞相绝不是大周之福,他要坚忍下去,但又要小心避免被宗茂带出来的天火烧毁。 “现在看来,除了军权不许人碰,陛下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尚书省处置,陛下真有这么懒吗?”柳随风坐在轿子沉思,在他的记忆中陛下绝不是这种人。 翟哲登上皇位之后,在他心里的形象逐渐变得模糊,许多事情都渐渐找不到头绪。 “果然,天子之威不可测” 昭武二年,三月,苏州织工拒商税为乱。 南京提督金小鼎请李来亨率军血腥镇压,杀二百三十人,牵连南直隶乡绅四十二家,皆被剥夺功名,举家发配河套养马,震动朝野。 四月,陕西三边提督左若率军到汉中城外,镇西王吴三桂亲自交割城防。 四月,朝令召集朱氏王室后代入北京城,赐予田庄养之,不许擅自离开。 御史在朝堂上像马蜂一般追蜇丞相宗茂,皇帝避要害,顾左右而言他。 马士英拉了一帮复社和浙东的士子找到同出身浙东的姚启圣帮忙。但枢密院忙于招兵买马,安排大军出塞作战的粮草,不对尚书省说提半点意见。 宗茂得意洋洋回到府中,这件事一过,天下无人不惧他宗相国的威名。 开春以后事情太多,今日都察院和尚书省唇枪舌剑,吵的连午饭都没吃上,连皇帝都陪着饿肚子。 他一进门就朝管家吆喝:“快准备饭”末了又补充一句,“再来一壶酒” 他肚子饿了,心情又好,所以要饭又要酒。 回到屋中坐下,才脱下官袍,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府中只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走路,绿莹推门进来,盯着他说:“老爷,今日府中有客人。” “有客人?”宗茂站起来,相国府上从来不缺少客人,但能让绿莹如此相待的人是谁? 绿莹眉头笑成弯月:“姐夫来了” “季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事情太多了,宗茂很少再想起这个比兄弟还亲的人。大周立国后,锦衣卫和东厂就消失了,朝堂封赏中没有季弘和赵玉成的名字,这两个机构远不像前朝那般气焰嚣张。 宗茂大喜,招手道;“请过来,正好让他陪我喝几杯。” 今日季弘与夫人永莹一起来相国府。两姐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绿莹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永莹衣着朴素,比她双胞胎妹妹看上去要苍老不少,看的绿莹很是心痛。 见宗茂随意,绿莹嗔怪道:“你是相国了,就这般轻慢姐夫。” 宗茂连连摆手:“你不懂,我只是要与他喝几杯,要是专门给他准备一顿宴席,那才是轻慢。” 绿莹咯咯笑着出门,像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 半刻钟不到,季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苟言笑,脸像青石板一般僵硬。 管家亲自领着小厮来上菜,他很有眼力,见老爷要招待客人,加了四个菜和一壶酒。 “许久不见你了,”宗茂招呼季弘坐在自己对面:“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也不知你整天在哪里。” 季弘坐下,一只左手轻松拍开酒壶上的泥封,给身前的酒杯满上。 “我现在只管外面的事情,朝堂里的事归东厂管。”他声音低沉,“但我知道江南的民变是你故意诱发的。” 宗茂端起酒杯,道:“你我兄弟好久不见,提朝堂中事做什么,来喝一杯。”仰脖一口于下。皇帝爱喝山西的竹叶青,朝中的大臣们也跟着爱喝竹叶青。 季弘没有动酒杯,说:“我知道,赵玉成一定会知道,赵玉成知道,陛下就知道了。” ☆、第733章 季弘 “我当然知道瞒不过陛下”宗茂斟满自己的空杯子,清澈的竹叶青在绿色的杯子里如一汪春江水,“可是……,陛下让我当丞相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季弘呆住了,原来宗茂什么都明白。 宗茂伸出手指,撸起衣袖看,手背抹去嘴角的残酒,虽然当上丞相,在熟识的人面前,他就像村头泼皮那般粗俗。但是在陌生人面前,则完全不同,他会像炙热的太阳,威压的别人不敢抬头看他。 “你们都想偏了,我是大周的丞相啊如果我像马士英那样与文臣士子同流合污,像柳随风那般企图用无数条坚韧的蛛丝来稳固自己地的权力,我怎能当上这个丞相?” 他的胸口热起来,季弘在草原是被大家嘲笑的“红马”,喝酒虽然脸红,但可以千杯不醉。但他的酒量很平常,几杯竹叶青下肚,身体便从里面向外面散播热量。 “你都知道啊?”季弘发现自己有点像傻子。 “来,”宗茂端上酒樽,“就凭你过来找我说此事,我们这辈子都是兄弟。” 季弘一饮而尽。 宗茂一如当年,十几岁初出茅庐便可以在北京城大展身手,眼里容不下沙子,大胆揭露耿光贪墨银子。无论到了哪里,他都是最耀眼的明星。 有些本事是天生的,季弘这一辈子也就闪耀过那么一次。他弱弱的劝道:“陛下大度,但相国也要适可而止,兵者,凶器矣,何况是对汉人。”说话的声音自己听上去都有些底气不足。 “这个你就不懂了,”宗茂端起酒壶手臂伸长,跨过整个桌面给季弘斟满酒,“国无信不立,与信义比,莫说杀几百个人,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拦在我面前,也照杀不误。” “朝廷拍卖矿山,出钱的人不能开采,多少人看着呢?太平府的事情不解决,大周别处的矿山再也卖不出去。无非是本地乡绅想从中捞好处,你以为老实巴交的百姓有这个胆子。有些人什么地方都想插一手,在山边盖一间草庐就以为那山归他们所有。” “商税是朝廷法纪,今日苏州抗税,明日湖州抗税,如容忍一处,户部哪里还有银子给枢密院整军。” “庸俗之徒都只知道退缩,不愿犯士林众怒,”宗茂拍案高呼:“燕雀岂知雕鹗志。” 季弘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半杯竹叶青洒在桌面,他见宗茂没有留意,悄然把酒杯放在唇边饮尽残酒,掩饰过去。 他近年在夫人的督促下读了许多书,如果他没记错,这句话出自《史记。陈涉列传》。陈涉说完这句话后不久造了大秦帝国的反,宗茂怎能说这样的话。 他轻笑掩饰心中不安,道:“相国,我就是瞎操心。” 宗茂大笑,道:“多笑笑就对了,别整天板着脸,你常来我府中走走,我再忙也能找出功夫陪你喝几杯。” 他偏着头问:“你日子过得窘迫吗?锦衣卫统领也是三品武职,为何常穿布衣?” 季弘道:“我本就是布衣,若不是陛下搭救,我只是草原上的野人,连布衣也算不上。” “你啊……”宗茂很是无语,“如今我们已经追随陛下打下了大大的疆土,未来还有更强大的王朝,老是想着从前的苦日子做什么。” 宗茂表情和言谈举止,让季弘又找回了才来来相国府的担心。 他生出与柳随风一模一样的想法。陛下即使再宽厚,大权在握的宗茂正在无可阻挡的奔向深渊。只有一个人可以拦住他,可陛下正在扫清他前途的障碍。 “你说人也是奇怪,最看不透的就是自己。”季弘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左手拿起酒壶,“来,今日我就好好陪相国喝几杯。” 今日过去,直到十年之后,他再没来相国府上找宗茂喝过酒。他是皇帝的忠犬,与外臣交往是大忌,何况,他已经习惯了在幽静的环境中生活,只需听皇帝一人之令。他与宗茂是兄弟,但他更是大周的臣子。 一顿酒喝了许久,季弘的脸像猪肝,宗茂站起来身子已经有些晃。 掌灯时分,季弘与永莹告辞离去。 绿莹犹然不舍,拉住姐姐的手道:“姐姐好久不来见我,入京半年才到我府上走一遭,难道相国府就这么难找吗“哪里,”永莹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妹妹的手背,“日后我会常来的。” 侍卫驾着马车候在相国府门口,宗茂极为难得送客到大门外。 街道上积雪都被清扫于净,马车专挑幽静的街道行走,蹄声“哒哒”作响。车内,永莹依偎在季弘仅有的臂膀中,说:“老爷,我觉得妹妹变了。” “变了吗?”季弘在黑暗中嘿嘿笑,“她哪里变了?她一直都是那样啊。” “她今日我送我珠宝,我没有收,她很不高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珠子,有鸡蛋那么大,在灯光闪闪发亮,”永莹故意啧啧赞叹,她抱紧季弘健壮的腰身,幽幽嗔怪道:“你从来没给我买过那么宝贝的东西。” 季弘嘴角浮起笑意,道:“她是相国夫人,你只是三品锦衣卫统领的夫人。” “那又怎么样,”永莹把季弘的腰报的更紧了,“要那么大的珠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装在盒子里,藏在密室中。 她突然翘起脑袋,看着季弘近在咫尺又模糊不清的脸,说:“哎,你知道吗?宗相国到了北京城又纳了两房妾。”她扳着手指算,“那他现在就已经有五房妾了,不过那几人在我妹妹面前说话头也不敢抬。” 季弘笑道:“我说吧,她何曾变过?” 永莹惊讶:“她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不是吗?”季弘想起当年他还是个断臂少年,绿莹像只老母鸡护住姐姐,千方百计阻住姐姐嫁给他这个残废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肚子抽搐着大笑。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两个人不知闲聊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大人,到家了” ☆、第734章 土默特 五月。 皇上召令天下,筹建五军都督府,准确的来说是七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萧之言,统车风、许义阳、阎应元兵马,驻京师;左军都督逢勤,统李定国、元启洲和孙之敬兵马,攻辽东;右军都督左若,统金声桓兵马,驻陕西; 前军都督李来亨,统郑遵谦、孙之敬兵马驻南直隶;后军都督李志安,统刘文秀、陈友龙、孙之敬兵马,驻湖广和广西;此五个都督府都是正二品武职。 另设北军水师都督施福,驻山东; 南军水师都督陈虎威驻杭州湾;两个水师都督府为从二品武职。 五军都督府原本是前明的官制,后来明太祖废虚五军都督府,另设总兵领兵。翟哲重新把五军都督的架子担起来。但各都督府的实力不是完全对等,如左军都督正领军征战辽东,共有正兵六万、府兵四万人。 中军都督要兼顾京畿和宣大防线,现有正兵五万,未来三年内要扩大至八万人。 右军都督左若要后军都督李志安分别在襄阳和汉中挟持吴三桂,李来亨镇守江南赋税重地。 制度的改革总不是一撮而就,谁也不知道皇帝的下一个主意是什么。不过各位才上任的都督接到的不全是好消息,枢密院在各军都督府设立都督佥事,地位仅次于都督,但是个文官,有直接上奏折的权力,这就是明摆的监军。 姚启圣忙的不可开交,分身乏术。 春风吹绿了漠南的草原,一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驾走出杀胡口。 乌兰靠卧在软软的塌子上,她看见了雄峻的关口,看见了两山相夹崎岖的山道。当年,她与陛下一起从这条山道中一点点贩运粮食出塞,在饥荒中养活了无数土默特人。 身穿橙黄色锦袍的翟天行张目四顾,催马往队列前窜。车风使了个颜色,车人雄率五百骑兵跟上去。 草原不是塞内,看似平静的地方也可能暗藏危机,何况他知道土默特有人不希望乌兰回归化。 走出和林格尔的山区,平坦的草原上扎满了帐篷,土默人围着车驾歌唱,牧民们在迎接公主归来。 草原的人没那么善忘。 乌兰命车驾停下,她走下车驾,命侍女牵来一匹高大的枣红马。 土默特的小伙子们奔走歌唱,车风命骑兵隔绝开拥挤的人群。 从和林格尔到归化城,一路都是洁白色的帐篷,披着黄色袈裟的喇嘛在人群中安静的唱诵。 乌兰一路挥手,但大周的骑兵挡住了她的视线。 突然,前方传来阵阵闷雷声,一团青色的云狂飙而至。 车风竖起右手,下令骑兵转换队形做好戒备。作为亲身经历归化城那个血色夜晚和手刃阿鲁喀尔喀大汗的将领,他对草原的一切都报以戒心。蒙古的王公和统领还不如汉人的文官,他们就像草原残忍的狼,一有机会就会扑上来撕咬对手,有时候也会相互撕咬。 青色的云团在大周骑兵队列前止步,格日勒图和托克博各带着十个人下马步行过来。 威武的骑兵让开狭窄的通道,一条道路直至乌兰马前。 二十二个人迈动大步来到乌兰的马前,格日勒图与托克博跪下:“拜见皇贵妃娘娘。”公主的身份不再存在了,乌兰现在是大周的皇贵妃娘娘。 “免礼”乌兰忍不住俯身,“两位抬起头来。” 格日勒图与托克博抬起脸,看见如朝阳般艳丽的公主。 “格日勒图,你有白发了”乌兰甩着马鞭。 格日勒图拍着胸脯道:“小人一直期盼着公主回来。”他伸手从身后拉出来四个人,说:“这四个都是我的儿子,可以为公主牵马执鞭。” 在草原,说这样的话就是表示效忠,托克博的脸色变冷下来。 从去年冬天,车风在河套草原一行之后,土默特内部的形势变得复杂。格日勒图和托克博对是否与大周合作的看法完全不同。 托克博不相信汉人,他更不相信蒙古人能玩心眼胜过汉人,所以他宁愿自己做事,也不愿意与汉人合作。王义和枢密院养马司主导晋商与土默特人共建马场的谈判,一直卡在他这里。 乌兰额首微笑,她向后招手,示意翟天行过来,说:“这是我的儿子,你的儿子可以做我儿子的伴当。” 做伴当就是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骑马打猎,长大了一起打仗,充当汗王左右手的人物。 格日勒图大喜,向四个儿子示意道:“还不谢恩” 四个年轻的汉子要同时向翟天行下跪,乌兰伸出马鞭阻拦住:“慢”她上下打量四个小伙,说:“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我的儿子还小,你留下两个小儿子当伴当就可以了。” 说完这些话,她偏头看向托克博。她想给被冷落的托克博一个机会,但没想到托克博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一时气氛变得尴尬,车风站出来解围道:“别在这里耽误太久,就快要到归化了,进了城再说吧。” 格日勒图和托克博再次向乌兰施礼,转身返回本部骑兵队列中。 格日勒图暗中示意两个小儿子留下,就此陪在翟天行身边,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与托克博不同,无论他怎么撇清,刻在身上亲公主和亲汉的印记永不可能抹平。 大周此次有一万骑兵出塞,与大队兵马同行的还有山陕有名望的商人。 归化城外的人更多,蒙古包像天上的云彩。 车风命大军在归化南门驻扎,亲自率五百骑兵护送公主入城。 草原冰雪消融后,格日勒图和托克博专门对归化城做了翻修,但与当年乌兰离开时比,这里还是显得破败不堪。土默特现在没有汉奴,光靠蒙古人无法维持和保养一座城市。 大汗的府邸里打扫的于于净净,但已不见从前的装饰。一座空房子里没什么东西值得缅怀。 乌兰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珍贵的礼物,就是那些无数跟在大军身后出塞的商人。 归化城只要有汉人的货物出售,迟早会变成草原明珠。破败的房屋会有人来修,到时候还可能变得一店难求。 乌兰带着翟天行住进汗兄的府邸。 随后的几日,商人忙于与土默特人商议分割废墟中的店铺。他们的父辈曾在这里讨生活,他们能看见这座城市的潜力。 车风陪着两位土默特统领喝酒吹牛,车人雄率侍卫护送乌兰在土默特牧民中走动。 翟天行有时候陪在母亲身边,有时候跟着两个伴当阿古力和塔拉在城中四处游荡。不过不管他到哪里,总摆脱不了紧紧相随的侍卫。 十日之后,几乎所有的土默特人都意识到,他们的好时候要到了。重回部落的公主给他们带回来财富和骑兵。 见到了都是似曾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乌兰回到归化后觉得归化也没有怀念中那么好。就像她当初随翟哲入塞,发现大明也不像憧憬中迷人。 最亲的人都不在归化,来到这里只是满足她一个心愿,再做完最后一件事,她就可以回去了。陛下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现在看来二十天就够了。 五月中旬,乌兰正式召见两位土默特的统领,车风、王义、枢密院养马司郎中杨毅、二皇子翟天行陪同。 两位统领进入府邸,看这里架势,立刻猜到是为何而来。 乌兰命侍卫给所有人都备下座位,现场的气氛很和谐。 “我此行出塞,一是想念土默特族人,同时也是想为土默特做些事情。”乌兰的姿态威仪中蕴含祥和,说:“土默特与大周合作办马场有百利而无一害,托克博,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小人不敢”托克博在乌兰面前不敢撒野。 “马场一旦达成协议,大周对两位的封赏随后会来,汗兄回来时还是大周的顺义王,二位还有什么想法?” 托克博问:“大汗归来后,马场的股份怎么算?” “大周户部会在马场中投三成股份,陛下说那些股份是留给汗王的。” 三成收益归汗王,三成收益归部落里的头领,四成收益归投钱的商人,托克博实在算不过来这些账目。汉人的商号太复杂,他只会让部众养马,但他现在买不起大周需要的那么多种马。 他提出最重要的问题:“河套草原原本是土默特的,拿出来当马场,土默特拥有的收益太少了。” 乌兰眉头弓起,道:“河套不是一直都被土默特所有,只是察哈尔拥有了广阔的漠东草原,额哲才不垂涎河套的水草。” 这是在土默特衰败的伤口上无情的撒了一把盐。 托克博心中悲哀,乌兰已经不是土默特的公主了,她现在是大周的皇贵妃。 “托克博,你有三个儿子,都是草原的雏虎,把两个小儿子送来给我的儿子当伴当吧。”乌兰几乎是咬着牙说这番话,这是皇帝的旨意,非她所愿。她知道这对一个忠诚于土默特汗室一辈子的人来说太残忍。 托克博大惊,这是质子吗?他的儿子年纪大了,不适合当伴当啊。 “我向二位保证,土默特会越来越强盛。”乌兰抬起手,“陛下准备分批迁徙汉人出塞,土默川的良田很快会长满粟米。” ☆、第735章 官学 国子监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往外走,学生们远远的避开。 方以智是书院的院长,但士子更怕的是整日板着脸的黄宗羲宽大的衣袖随方以智走路的步伐一摆一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潇洒:“你终于愿意出来帮我了” 黄宗羲哼道:“帮你?” “哈哈,”方以智大笑,“我是苏州书院的院长,你不是在天下开办学校吗,苏州书院搬到北京就不是苏州书院了,而是天下书院,可以在各地建立分院。” 黄宗羲停下脚步,黑漆漆的眼珠盯着方以智:“你不是脑子坏了吧,书院冬天连买煤的钱都没有,你还要去开分书院?” “钱不是问题”方以智胸有成竹。 他向停在国子监大门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招手,车夫驾马车到门口。方以智走到近处,掀开车门帘,扭头朝黄宗羲道;“里面很宽敞,足以坐两个人。” 黄宗羲看方以智不怀好意的笑容,伸头往里面瞅了瞅,确信没被骗,才登上去,问:“你这是要去哪?” 方以智紧跟着他上车,放下门帘,道:“去拜见宗丞相。” “找他做什么?”黄宗羲脸色颇为不屑,“不过是个刽子手。” 方以智坐在黄宗羲对面,懒懒的说:“年前我拟了个科考改制的章程给陛下,陛下一直没有答复,我以为张秉因把它不知丢到那个犄角旮旯里了,没想到前日内侍前来传旨,命我去宗相那里听命,并商议开办公学、该科考一事。 他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眼神中掩饰不住得意。 “尚书省大门不好进啊,为了涨涨面子,我特意借了这辆马车,”他上下指点,朝黄宗羲显摆道:“不错吧” 这辆马车里装饰确实很豪华,彩绸缝制的垫子软软的,还有蓬松的靠枕,一看便知主人很知道享受。 黄宗羲不说话,他对这辆马车没兴趣。 方以智虽然在穷困的书院蛰伏,但他在京城的人脉难以想象,毕竟曾在大将军府管过事,还给当朝宰相当做副手“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的,就是你想的”方以智收起玩笑的神色:“开办书院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南京和北京的国子监,另一部分是各地的府学和县学,但关键是科考改制。” “科考改制分三步走,今年仍然考八股,明年开始废八股考策论,五年后另加格物。” 黄宗羲默默的听,从在苏州城听说摄政王在北京登基起,方以智就一直在给他画饼。一个个如比蜂蜜还甜的毒饼,他深恨翟哲谋逆,但他还是忍不住跟到北京,那种施展心中抱负的渴望胜过一切。 他知道现在他和方以智在东林党中已经臭名昭著了,即使那些人也会参加朝廷科考,但不在背后骂他们几句,难解心头之恨。 苏州书院有四百五十二个学子,都是江南有名望的家族寄予厚望的孩子。他们被朝廷兵马强行迁徙到北京,各个家族会怎么想? 这也是朝廷的一种手段吧。 摄政王登基后,许多人都感觉到皇帝变了,不再像从前那般仁厚。许多人一厢情愿的把责任推到残暴的丞相宗茂头上,但方以智和黄宗羲这样的人物不会犯这等错误。 刻有中军都督府印记马车在北京城畅通无阻,一直到尚书省门口停下。 守卫看清楚马车的模样,对从车里走出来的两个布衣人虽有疑惑,但不敢冒犯。 “书院方以智求见宗相”方以智不卑不亢。 黄宗羲很佩服他这位好友,没有他,自己最多也就结一草庐,教授三五个弟子。想到自己学识能传遍天下,他心里就像是有一支小老鼠在钻来钻去。 如果没有那辆马车,守卫对这样什么凭证也没有的人多半是一顿鞭子打走。年前一帮蒙古人来门口乱嚷嚷,他们就是这么于的,这是宗相的吩咐。 “书院?那里的书院?” 方以智抬头看天,不搭理他。 陛下传旨不考虑他们这种布衣人的难处,如果不找萧之言借辆马车,他们怎么能见到当朝宰相。 “方以智?”守卫没听过这个名字。 黄宗羲又要发怒了,他们都有进士身份,被一个士卒拦在门外,真是丢脸。 马车侧辕陪坐的武将走过来,向兵丁展示了一下自己才发下来的中军都督府令牌,道:“我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李大庆,方先生是宗相的朋友。” 守卫仔细辨认令牌,才满脸疑惑的往里通报。 正在此事,一座轿子停在门口,一个胖乎乎的文官下轿,一眼便看见方以智,上来打招呼道:“方兄来了。” 方以智扭头看,他认出来来人是礼部侍郎彭宾,曾也是几社的一员。 交际广就是好,随处可以预见熟人,他连忙躬身行礼道:“前来拜见宗相,被拦在门外了。” 彭宾哪敢接他的礼节,闪身避开道:“你这可是折杀我了。”他本想带方以智进门,但听说他来拜见宗茂,脸色为难道:“宗相威严,我去尚书台传个信,方先生且候片刻。” 方以智笑道:“不急,不急”心中暗自嘀咕。他在国子监躲了半年,没有与朝堂诸臣交往,万万没想到宗茂之威,竟至如此。 守卫见两位布衣与礼部侍郎是熟人,才放心大胆的去尚书台通报。 彭宾重新坐进轿子,悠悠哉哉晃进尚书省的大门。 黄宗羲冷笑道:“宗茂的架子真大啊,连礼部侍郎也不敢作保。” 守卫听见他说话,的脸色都变了,这一次,方以智没有反驳他。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从里面出来一个侍从,老远便拱手行礼:“方先生,丞相有请。” 李大庆见有人出来接了,朝方以智施礼道:“方先生先进去,我就候在外面。” “多谢” 方以智拉了一把黄宗羲,随接人的侍从往尚书省里走去。 几人在路上都不说话,在尚书台门口又等了一刻钟,黄宗羲所有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 终于有人前来通告:“丞相有请。” 两人走进安静的尚书台,沿途见到的大小官吏都是脚步匆匆,神色专注。就是这里在统治着整个帝国,迄今为止,据方以智所知,皇帝还没有驳回过宗茂一条奏折。 众人看见的宗茂,永远是忙的不可开交的宗茂,他正处于人生精力旺盛的时候。 侍从将二人领入书台,方以智与黄宗羲都是躬身朝宗茂行礼。他们有前明进士的功名,按照大周新律,前明的功名可以延续,他们有权见官不跪。 宗茂命侍从上座,笑道:“密之,你再不在我眼前出现,我都想不起来你了。”他没有看黄宗羲,丞相没必要强迫自己给不喜欢的人笑脸。 方以智同样用玩笑话答复:“相国,陛下多半也觉得如此吧,所以命我来尚书台。”与他比,黄宗羲与人打交道就是个十足的蠢才。 “陛下的批复已经送到尚书台了”宗茂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厚厚的一沓公文:“这是内侍根据密之的奏折拟出来的章程,命尚书台实施。” 他把公文递过来,道:“两位的身份特殊,不在朝堂为官,这份章程请两位在尚书台阅完,不能走。” 方以智双手接过来。 “密之以为科考改制公告天下,无需朝廷出钱也能把书院办遍天下。但就像当年东林书院一样,书院拿了谁的钱,就会被谁左右,所以书院还是要归于朝廷管辖。”宗茂指着自己的桌子,说:“官学就设在尚书台,由密之专筹,户部和各地官府都能拨下银子。” 陛下的决定本不是如此,但他硬是说服了陛下。 “科考改制,陛下同意了你的说法,六年后以策论和格物各占一半。” 黄宗羲刚做出要说话的姿态,方以智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袖:“陛下和相国目光长远,密之受教了。” “密之,你真不要为官?”宗茂笑的很阴险,“官学才是天下的根本,私学可存,但要想改变天下习气,唯靠官学。就像你知道科考的威力,又何必掩耳盗铃。” 方以智心中矛盾之极,丞相不能容忍书院脱离了尚书台的控制。 宗茂道:“陛下已经同意了你的主张,难道你相信别人能把你想做的事情做好吗?” 方以智不再轻松,也无法伪装的轻松。 “你好好想想,我本有其他人选可担此重任,但陛下说这件事唯交给你做,他才放心。能得陛下如此信任的,我再没见到第二个人了。” 这回黄宗羲也不想说话了。 要么此事归尚书台管,要么他们被排除在外,这就是丞相的决定。方以智明白了,陛下不直接召见他,而是让他们来尚书台,说明陛下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不是不可或缺的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是那么幼稚,他比身边的黄宗羲还要幼稚。 “拿朝廷的钱,利用朝廷的威严,做自己的事?真是愚蠢啊。” 宗茂说出最后一句话:“密之,陛下让我传话,命你思考十天,十天后他要召见你。还有,透露给你一个好消息,皇长子准备在十月完婚。” 方以智明白了,皇长子完婚挑了个好时候,复社在打压和拉拢下要烟消云散了吧。一切就像一张大网罩在天下,前朝的把持天下话语权的士林突然变得如此渺小。 ☆、第736章 许多年后 大船激起的浪花拍打在码头岸堤上。 宗茂站在船头,这是他离开江南十五年后第三次回来。 第一次是查处南军水师都督陈虎威不守法纪。他是丞相,本无权管理军职。但他是大周最强势的丞相,在核实陈虎威杀了那么多海商后,他毫不犹豫的下令将陈虎威拘捕,押回京城交大理寺审理。 他忘不了得陈虎威在天牢中恶毒的诅咒:“你如此飞扬跋扈,不会有好下场,我会在阴曹地府等你。” 第二次是江南诸家工坊棉布和炼铁积压,一向给别人强硬跋扈映像的大周丞相亲自去南直隶走了一圈,安抚诸位工坊和商家。皇帝下令尚书省与枢密院共同制定了长达十年疯狂的战争计划,至今仍未结束。 大周水师走过当年郑和下西洋的线路,跟着西番的船队到达陛下在地图上才能见到的地方,他们不是宣扬朝堂的威仪,他们是为了财富,同时为大周的工坊的货物找到销路。 宗茂从未认真读过一本儒家的书,所以对国子监山长黄宗羲宣扬的威仪四海不屑一顾。 这一次,他本不想来,但陛下为了江南工坊强迫百姓为奴一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气,责令他亲自来处置。 工坊强迫百姓为奴,这几年已是公开的秘密。自从工坊的货物积压后,各位东家雇不起工人,便开始克扣报酬。三年前,太平府矿场劳工暴动,他强令南直隶总督镇压,杀死了两千多人。但没人敢弹劾他,自从都察院马士英告老还乡后,朝堂上再没有人站在他的对立面。 太阳暴晒,一百多个官员候在码头前,一个个眼睛看鞋尖,连头也不敢抬。 无论是谁当了十几年的丞相,都会有这样的威严吧。 宗茂走下船,侍从举着仪伞随行,他偶尔觉得自己更像是大周的皇帝,帝国完全在尚书省的管理运转,大理寺也由他的门生管制。 皇帝经常去漠南草原狩猎,带着辽东上供的十几只海东青。狩猎之余,会与大师谈谈佛理,十年前供奉皇帝是活佛,不过那都是骗蒙古人的把戏。 但这种想法只是偶尔的意淫,因为枢密院离他越来越远。兵部还设立在尚书省,他也曾努力想抢回来一些职权,但完全没可能。 侍从掀开轿门,他坐进轿子。 “起轿” 大周丞相的轿子从南直隶大小官吏身前经过。 直到轿子走远,一百多官员才敢抬头,有人伸手拍打胸口吐舌头。 各家工坊的东家都是丞相的门生,不紧紧靠上丞相府,怎么能挣到大周宝钞。宗茂极少见的觉得为难,如果追查使用工奴的罪过,江南的工坊主谁能脱得了于系。 这十几年,大周征服辽东,统辖漠南,把蒙古人的牧场变成汉人的田地,没有一处不花银子。如果不是他对内令行禁止,户部哪能拿出银子来支持北境的战争,那里可不像大海的那边有许多富庶的国家,战争能获取的财富极少。 府兵在沿途护送,丞相的轿子进入南京城。 南直隶提督王月奎小跑跟上来指引公馆的门路,他是三年前登上大明这个最肥的总督之位的,全拜宗相抬举。 王月奎拨开侍从:“恩相,请” 屋里和屋外天壤之别,一股凉爽的空气扑上肌肤,宗茂稍感诧异。 王月奎不失时机的浮上讨好的笑容:“知道相国从京师来不耐南京酷暑,卑职在这间屋子里放了些冰块。” 这么大的屋子要降温,得要放多少冰块啊 这种想法在宗茂心中一闪而过,再也寻不见了。他虽然觉得不合适,但王月奎这个姿态他很喜欢,这是知道好歹的人。 宗茂走进屋里坐下,吩咐道:“明日把苏州、太平、杭州和南京那些坊主们都叫来,我有事要说。” 王月奎连忙答话:“在呢,他们都在南京候着恩相呢。” “嗯,”宗茂摆手让他退下,说:“陛下十三年前禁裹脚、废贱籍,十年前禁卖身契,各家强行羁押工奴,按大周律法,是要罚没家产,发配塞外的。” 王月奎哪里敢走,“扑通”跪地道:“恩相施恩,这些人都是恩相的门生。” “你跪什么?”宗茂忍住厌恶,“一群商人能算得了我的门生吗?” “他们…,他们人多,下官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王月奎恐不择言,如果南直隶治下这么多工坊都出事,他一定逃不了定罪,而且那些人也一定会把他攀出来。 “兔子永远是兔子”宗茂的声音冰冷,“怕什么,滚” 王月奎连滚带爬逃出公馆。 一下处理这么多工坊肯定不行,宗茂有点为难,他必须要找几家替死鬼。看陛下这次的反应,不见血是不可能了这几年,他已经习惯用这样简单的方式处理事情。现在,他只看重两点,各地的粮仓是否是满的,户部的银库是否充足。只要这两个地方不出毛病,大周就不会出乱子。 王月奎走了,屋里很凉爽,宗茂通体舒泰。 “十五年了,无论谁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五年,也会懈怠吧” 这十五年来,朝堂无数明争暗斗,皇帝永远站在他这一边。马士英、柳随风等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都被他打趴下了,有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违反了自己亲自参与制定的《大周律》,但皇帝最终原谅了他,因为他知道陛下想要什么,他所做的就是陛下想看到的。 比如,他从来不去于扰方以智主导的官学和私学。 比如,他不与五军都督府交好。 比如,……,他与太子的关系不是那么好。 宗茂挠挠头,他想到陛下的这次脾气来的很突然。 原本陛下是要等酷暑过去才回京师的,但陛下没有按计划再去巡视辽东,好像专门为工坊的事情回来的。 工坊到底用了多少工奴? 宗茂听说过前年海商运回来一批昆仑奴,通体漆黑,他还没亲眼见识过。 ☆、第737章 雄心之失 北京城。 翟哲靠在乾清宫的卧榻上,他在慢慢变老,再过三年就到六十岁了。 像每个恐惧变老又摆脱不了变老的人一样,他一年比一年更能感受身体里活力的流失。雄心壮志不再,他不愿意费心费神去管事,十五年前他就不不愿意,现在比从前更甚。 不过还好,他没有愚蠢到用拜佛炼丹来延续生命的程度。 三个人站在他面前,陈子龙、方以智和逢勤。 他的朋友和他最忠诚的下属。 “陛下,臣等都知道宗相的功劳,大周能有今日的强势,大周能兵不血刃收复四川和闽粤,宗相居功至首。但如今朝中百官,天下督抚知宗相不知陛下,各家工坊为挣银子像毒蛇一般缠在尚书省,在吸允大周的血肉啊。” 陈子龙头发花白,他比翟哲还要大六岁。 “我这把老骨头许多年没有出来,今日站出来进谏,也不怕天下人说我助太子攻击宗相。大周立国以来,战事不断,武器工坊为了卖枪炮,棉纱工坊为了出海卖棉纱。百姓还是一般困苦,江南沦为工奴的人比比皆是。各家工坊都私设刑堂打手,与地方督抚狼狈为奸,宗相视而不见,甚至动辄出兵镇压。” 陈子龙说不下去了。他在松江府隐居,松江府有大明最大的港口和造船厂。 他见到工奴的惨境甚至不如前朝的流民。一个个骨瘦如柴,辛苦一天只能混个温饱,流荡的人会被当做流民抓捕强行迁徙塞外苦寒之地。 翟哲脸色阴沉,他心中堵得慌。 方以智出列道:“十五年前,黄宗羲问微臣希望陛下成为怎样的皇帝。我以陛下必会成为汉武唐宗那样的圣主。黄宗羲对微臣说起汉武唐宗之败,微臣不以为然。今日微臣不敢妄言陛下的功绩,今日大周虽然强盛,但道德败坏,百姓官吏皆以宝钞为行事第一要务。宗相用人唯亲,大理寺草芥人命,买官卖官不绝。” “听尔等所言,这哪里是强盛的大周,昭武年岂不是崇祯年更差吗?”翟哲大怒。任谁听见别人把自己十五年的心血贬的一文不值,都无法压住心中怒气,宗茂做的事情,都来自于他的构想。 他侧过头盯着逢勤问:“逢勤,你也来了,你是因为我让你去讲武堂当山长不满吗?” 军中开国的那一批武将被免职的已经过半,以逢勤的年龄和能力,他本该还能继续领军。但是,他威望太高,五年前,翟哲因西域都护府迟迟未能剿杀准格尔残部免左若军职时,他也同时被免职,被丢到讲武堂当山长。 逢勤此来让他想不到,他最不喜欢武职参与文官的争斗中。 “微臣不敢”逢勤躬身:“微臣与宗相情同兄弟,但公理是公理,私情是私情。微臣年幼时,父母兄长被流民所杀,得陛下收留。那时候微臣心中有恐惧,只期盼天下太平。十年来,大周征战不休,北方草原埋没汉人的尸骨以数十万记,漠北蒙古和准格尔蒙古虽败不绝,东北又有罗刹人作乱。宗相强迁汉人出塞,除了漠南一带稳固外,辽东苦寒,西域贫瘠,又有大敌在侧,十人中能存活着只有二三人。” “你们……?”翟哲胸口隐隐作痛。这哪里是来批判宗茂,这三人就是奔着他来的。 他狠狠一巴掌拍打在床沿上:“好,你们三人来之前是不是已经想好了,如果朕不准你们所奏,会怎么样?” 方以智跪地道:“陛下是雄主,亦是仁主,微臣等目光短浅,只能看见眼前之事。国虽大好战必亡,陛下虽然打下了大大的疆土,可百姓们没过上好日子,总是有所缺失。微臣等这些年畏惧宗相之威,也受了宗相的照顾,不敢进谏是臣等罪过。” 五年前,翟哲已经废除了大臣跪拜觐见之礼。 方以智真是会做事也会说话的人。 陈子龙轻轻叹了一声,道:“商家贪得无厌,不光仗势欺压百姓,还从海外运昆仑奴来江南。微臣打听道昆仑奴被人贩运漂洋过海,十人中能活着到达大周的只有一人,其余人皆在路上被抛入海中喂鱼。陛下就算把疆土扩展到天边,可有这等有违天和的事情,也算不上太平盛世。” “朕错了吗?”翟哲怒不可遏,“朕真的错了吗?” 方以智以头叩地,说:“陛下没有错,但陛下操之过急了。陛下为了雄心,割舍了太多的东西。” 原来我的治国水平不过如此,翟哲心中苦笑,他很生气,但他知道方以智是对的。 “你起来吧,朕说过不要你们对我下跪。” 方以智起身,道:“仅此一条,陛下已胜过历代帝王。”他很会顺着人心意说话,如果今天不是他来,陈子龙和逢勤十有八九会把这件事情办砸。 “不要奉承朕了,”翟哲摆摆手,“能让你们三人同来,估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们说,朕该怎么做?” 方以智看看身边两人,还是决定自己站出来说:“臣以为宗相已经当了十五年丞相。臣观史书,见李林甫当了十九年丞相,断绝大唐贤路,酿成安史之乱;霍光当了十九年大司马,身死族灭;为大周记,为宗相记,丞相之位不可久居一人。” 陈子龙是太子的岳父,又因为太子与宗茂不和,不好说的太过分。 逢勤紧随上奏道:“臣亦以为如此。” 翟哲沉思片刻,问:“何人能当此重任?” 方以智道:“举贤不避亲,臣首荐湖广巡抚张英,为臣的同乡;后荐陕西总督于成龙,虽非大才,可正吏治。” 他举荐的两人很有讲究。 尚书省都是宗茂的亲信,所以六部尚书全部靠边站。都察院许多年不敢弹劾丞相了,原因也是明明白白。当了十五年丞相的人罢官,拔起来萝卜带着泥,绝对是官场大地震。凡是宗茂的人肯定是不能用了。 张英有宰相之才,可保证国策平稳过度,于成龙是有名的廉官,为相可一扫天下官场的歪风。 翟哲手掌盖在脸上,幽幽的说:“容朕再想想” 陈子龙见状还想再进谏,方以智趁翟哲仰头的功夫拉了拉陈子龙的衣袖,让他别再说话。他躬身道:“罢相乃是国之大事,陛下确实要深思熟虑,臣等告退。” “嗯”翟哲连连摆手。 小黄门送着三人走出乾清宫。 逢勤一路皱眉不语,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少语。 陈子龙忍不住问方以智:“陛下心已经动了,为何不趁热打铁,宗茂不在京城,我们才找到机会,等宗茂一回来花言巧语,陛下的心意难免就变了。” “陛下其是耳根子软的人?”方以智连连摇头,“这些年有多少人说宗相的不是,陛下听了吗?问题不在宗相,在陛下自己。陛下这次中断狩猎,突然返回京师,少见的斥责宗相,心中必累积了许多不满,所以我才请阁老和魏国公出面,天下是到了要变的时候了。” 这个说法没能打消陈子龙的担心,他苦笑道:“陛下袒护了宗相这么多年,难保这次不会继续袒护。” 方以智断言:“我看陛下这次必会被罢相。”他刚才说到李林甫和霍光专权之害,才是致命一击。 陈子龙愤愤不平:“仅仅罢相已经便宜宗茂了,除了谋逆大罪,这些年他哪一样大罪没犯过。” 方以智心如明镜,心想:“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宗相为陛下做了十五年的事,陛下又怎么会处罚他呢?”这样的话是不能拿出来冠冕堂皇的说。 逢勤突然插言:“以我见,宗相之后,最适合当丞相是密之兄。” 方以智哈哈大笑:“庙堂高矣人已老,江湖远矣得逍遥,我管了十五年书院,宗相走了,我也要去了。” 听闻此言,陈子龙吃惊不已。他以为方以智此次联合宗茂和他扳倒宗茂是有所图,没想到方以智竟然心生退意。 方以智道:“今日之大周虽然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但也是威加四海,宗相对内不讲仁义,对外也不讲仁义,仓储足,库银也足。宗相虽有失,但后续之人,又有谁能比他做的好?我自认不行,所以不做拾人牙慧之事。” 他此番话坦坦荡荡又不失心气,让陈子龙和逢勤都心中折服。 方以智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宗相做事凌厉,退相位后未必能安生度日。” 这些年宗茂杀的人可不少,上至侯相,下到百姓,拦他路的人,一路杀过去。陈虎威要是紧紧贪墨也不会落得满门抄斩,宗茂是看他让浙江海路萧条,才疼下狠手。 陈子龙不好回答,方以智指的是太子了。 只要皇帝放过宗茂,还有谁敢找他麻烦?只有下一任皇帝。 三个人说着话走出皇城,各自登上各府的马车离去。 自家人管自家事,有些话说说也就过去了,宗茂的命运现在还轮不到他们来担心。 ☆、第738章 走万里路 南京城比北京城更热。 北京城是炙热,火烧火燎的热;南京城是闷热,湿乎乎的热;贴身的衣服脱下来扭一扭都能挤出水来。 一个皂衣小厮躬身而立,道:“恩相,宫里传出来消息,陛下在乾清宫召见方以智、陈子龙和逢勤,长谈近一个时辰。” “三个人?逢勤也去了?” “正是。” 宗茂白皙的手握成拳头,眉宇中多出一股煞气。 “陈子龙倚老卖老,凭他是太子岳父的身份,本不该再往朝堂中掺合。逢勤这是脑子缺弦了吗?” 宗茂的紧张和怒气显而易见,让身前的侍卫稍感惊讶。自从他到丞相身边效力,从未见过丞相有过这等表现。 “查到是谁给陛下上奏江南工奴一事吗?” 侍卫到:“尚没有,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东厂。” 宗茂沉吟片刻,厉声道:“锦衣卫对外不对内,东厂谁敢在背后给我使绊子”霸气十足这才是他常有的姿态“没有探明陛下与他们三人谈话的内容?” “没有,但内侍说,三人走后,陛下调看了两个人的履历,湖广巡抚张英和陕西总督于成龙。” 宗茂愣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摆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 当了十五年丞相的人,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理所当然能迅速察觉到朝堂中危机。 皇帝的五位内侍中也有人愿意投在丞相府的门下。那意味着无尽的财富,不用从丞相那里拿钱,会有无数商家和工坊心甘情愿把钱送上门来。 “张英和于成龙?”宗茂脸色阴云笼罩,山雨欲来风满楼。 十五年来,他首次觉得危机笼罩向自己。 三位开国重臣觐见陛下,他也只是在心里过一过,并不把那当回事。因为,没有人比他还能精确把握陛下的心思,柳随风也不行。 陛下看似懒散,其实有一颗开创大周盛世的心。这十五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朝皇帝进谏他的过错,甚至不止一次有人以死相谏,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因为,陛下离不开他。 但这次不一样了,从他被强行派来南直隶收拾烂摊子,到三位重臣在他离开京城时觐见陛下,到陛下调阅这两位督抚的履历。 一切不一样了。 大周有几十位督抚,包括塞外的西域都护府、辽东都护府、漠北都护府,南洋的南海都护府,这两位督抚的身份太特殊了。 这两位文人,都不是他宰相府门下的人,这两个人从来没有称呼过他为恩相。 陛下问一个也就罢了,调阅的两个人都是跟他不怎么对付的人。 张英、张秉因和方以智是桐城派,与东林余孽走到近。于成龙则是油盐不进,在河南巡抚任上时曾经把丞相府办事的仆从抓捕起来扔进大狱。 “陛下不信任我了吗?”宗茂心中生出一丝恐慌。 当年,他逼死张名振,把陛下推上大将军之位,但被无情的贬到宁波闭门思过。整整一年,他拿着陛下丢给他的《金刚经》,恐慌了整整一年,他以为陛下不相信他了。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进去《金刚经》。 “我要尽快返回京师”宗茂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顾不上南直隶这些人,就算是大开杀戒顺顺陛下的心意吧。 南直隶的工奴状况确实很严重。 有三四万昆仑奴在矿场中劳作,矿场只管吃饭没有报酬。这些黑人一旦逃跑被抓住,就直接杖杀埋在深山了。昆仑奴在各位东家眼里不是人,是他们买回来的牲畜。 这两年,有些胆大妄为的坊主对汉人也同等对待,现在哪家工坊没有几百个装备精良的看守。 “来人”宗茂朝外面招呼。 “在” “把王月奎给我叫过来” “遵命” 一盏茶功夫不到,王月奎气喘吁吁的从公馆的大门一路小跑进来:“恩相,您召唤下官?” 他来的这么快,宗茂感到很意外。自从自己来到南京后,这位南直隶总督是不是什么都不做了,就在等着召唤吧“义乌的李家,苏州的蔡家,松江的两个夏家,”宗茂想了想,“还有太平的丁家,就这些吧,把五家的家主都羁押起来。” “啊……”王月奎长大嘴巴,满脸惊色。 宗茂没有低头看他的神情,他摇摇头,又说:“不行,…嗯,把这几位全家都捕入大牢。” “恩相”王月奎“扑通”跪地,“恩相,万万不可啊” “起来”宗茂大怒,一脚踢在王月奎的肩膀上:“怎么不可?本相还动不了这几个人吗?” 王月奎跪在地上不敢动。 宗茂瞬间想明白了:“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王月奎哪敢直说,只是叩头道:“这几人一捕,江南就乱了,二三十万的青壮无处可去,而且,那几个人都不是善于之辈,都藏着下官的短处。” “废物”宗茂又狠狠的踹了他一脚,“身为朝廷二品大员,被几个坊主拿住,真是丢本相的脸。” 王月奎咬牙承受。十几年来,丞相很照顾下属,但一旦事情闹到皇帝面前捂不住了,下手最狠的也是这位恩相。 他知道此次宗相南下是受了皇帝的训丨斥,所以这些天寝食不安。工奴一事一旦被揭开盖子,他就死定了。 王月奎说出自己想了许久的主意:“恩相,只说昆仑奴的事,陛下多半不会在意,那些人其实也称不上叫人。江南百姓被强制为工奴的事,下官命那几家尽快解决,哪怕给那些人点补偿。” “补偿?”宗茂冷笑:“有让人家死了好几口人的,能要补偿?” 王月奎愣了愣,说:“这样的人不多,要么就直接解决了。”事关几千人生死,他说的轻轻松松,“就以工奴暴动为由把事情给办了。” 宗茂真后悔自己怎么找了这么白痴的门生:“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啊,陛下让我来江南,是为了看我怎么骗他吗? 他冷冷的说:“这件事没得商议,如果你真的脱不了身,我会保住你的性命。” “恩相”王月奎频临崩溃,欲哭无泪。 宗茂主意已定,再不会更改:“好了,你这几日就把事情办了,要是有人敢抗拒朝廷,你可请都督府江柔出兵。 王月奎告退。 宗茂为相,各地官府办事情效率没得挑。 五天后,大周丞相丢下人心惶惶的江南踏上北归的大船。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他只要把罪名丢到王月奎身上。陛下要整顿朝纲,他就整顿朝纲,陛下想做什么,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这是他十五年相位屹立不倒的秘诀。 他刚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进宫觐见皇帝,内府传出消息:“陛下召陕西总督于成龙入京,担任大理寺卿之职这真是当头一棒,大理寺卿的主管天下刑狱,这是宗茂的死穴。如果让于成龙那个不知进退的拗人当了大理寺卿,他不但从此无宁日,还有从前那么多家旧案子。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宗茂躲在相府中托病连续两天没出门,没有去尚书台,也没有入宫。 于成龙还没有入京,北京城的口风就变了。 朝中大臣的敏感性都不差,皇帝强令丞相南下后的一系列动作,让许多鲨鱼闻到鲜血的味道。 唯有书院,一如既往。 黄宗羲正在说:“天下之害在于君”他看见门外方以智的身影。 “今日就说到这里了”他挥手命弟子们退去。 方以智摇着折扇走进来:“你骂了这多年陛下,还没有骂够啊” 黄宗羲扳着脸说:“天下还有比骂皇帝更爽的事情吗?可以当一盘下酒菜了。” “再美味的下酒菜,吃多了不腻吗?” 两个人并肩走进里屋。 “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我要辞官了”方以智怅然若失,“陛下的意思让宗相致辞,书院也就不需要我了。” “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 “从翻译《几何原本》起,我与汤若望做了十几年的朋友,他常常与我说起欧罗巴的事,我一直想去欧罗巴看看黄宗羲像是被一道雷电劈中,被雷的外焦里嫩:“欧罗巴?你要去那种蛮夷之地于什么?” 方以智正色道:“几千年前就能留下《几何原本》这本书的地方,可不是蛮夷之地。” 黄宗羲焦急:“你这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难道不怕客死他乡?” 方以智看着窗外,悠悠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时,我的心也就比陛下小那么一点点,想编天下书,留名千古,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年狂妄无知,一辈子也就能做好那么几件事,这是我能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黄宗羲默然,到了嘴边劝阻的话没办法说出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与方以智相交几十年,从未真正的理解过这位好友。 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在庇护着自己吧。没有方以智斡旋,宗茂岂能容忍他大放厥词。 “你真的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方以智眉头扬起,“陛下召于成龙入京,是给宗相一个台阶下,再任丞相的十有八九是张英了,只会照顾书院,不会找你的麻烦,我留在这里难道是为了压张英一头吗。”他轻松的大笑。 ☆、第739章 孤注一掷 于成龙进京了,宗相还是没有上表辞相。 许多人已经坐不住了,包括大周的皇帝翟哲。 大家都是朝堂中的老人,知道这里的游戏规则,许多事点到为止会少去许多麻烦。真要弄得撕破脸,不但没意思,而且会把事情搞的很危险。 八月十二日,宗相光撒请帖,办次子的第三个儿子满月酒。京城内能叫得上号的人都接到了请帖,其中最瞩目的人有讲武堂山长逢勤、中军都督许义阳、当了十五年锦衣卫统领的季弘。 文官中方以智和于成龙等人也都接到了请帖。 次子的第三个儿子满月,实在不是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许多人把这当做是当朝丞相最后的绝唱,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明眼人看,十五年的宰相,能安然辞官归隐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 午时过去,丞相府访客不断,尚书省六部尚书先到。他们都是宗茂最忠诚的下属,丞相要辞官了,难免一个个人心惶惶。 宗相有皇帝的照顾,能安稳隐退,但他们不行。于成龙来了,他们每个人的屁股上都不于净,每个人的手心都握着一滩血。 方以智摇着折扇来了,他来为宗茂送行,也为自己送行。 逢勤来了,他身穿劲装征袍,来送自己最许多年的朋友。 季弘来了,他半截袖子飘荡,宗相与他与亲兄弟一般无二。 但不是每个人都接受宗茂的邀请,有些曾经最谄媚的门生没来,也有多年来与宗茂势如水火的文官没来。 申时过去,重量级的人物只差一个人了——于成龙。 这时候还没来,多半是不会来了。毕竟于成龙身份特殊,皇帝调他回京城,就是为了逼宗相辞官。 丞相府一共设立十二桌宴席,能坐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美貌的侍女如穿花蝴蝶般上菜,俊美的少年提着酒壶在席间游走。 宗茂端起酒杯,朗声说:“蒙陛下信任,我为相十五载,做过一些事,也得罪了不少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我幼孙满月,来喝这顿酒的都是给看得起我的人,算是我招待各位,也算是各位给我践行了。” 他仰脖一口喝于,大笑道:“今日不醉,不许出丞相府啊。” 当下觥筹交错,管家提着酒壶跟在他身后,依次敬酒,每次都是一口喝尽。 朝中诸臣都知道宗相酒量不行,这一圈下来,肯定是要醉了。果然不假,喝到一半他就不行了,脸色煞白,脚步歪歪斜斜,被管家搀扶退到内宅去了。 主人离去,宗茂的长子宗会和次子宗来陪着诸位客人们饮酒。不过朝臣老友们都是冲着丞相来的,宗茂不在,大家都觉得少了意思。 季弘与许义阳坐一桌,两人讲起十年前在湖广的旧事。 季弘问:“你还记得那个青楼女子吗?” “哪个?” “就是你初到长沙,在青楼中被当做白毡贼的那一个。” 许义阳拍着脑袋想不起来。 季弘拿筷子轻轻敲打酒樽,满脸赤红,想了好久,脑中灵光一闪:“秋月楼” “李秋月”许义阳恍然大悟。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 “你想起来了?”季弘微笑,“你扳倒刘承胤后,管东家就把他养在秋月楼里,再也没去碰过她。”他是锦衣卫统领,所以知道许多朝臣的隐秘之事。 十几年前的事情,许义阳回想慢慢有些印象。 “管平原”他想起来了。管平原现在是大周算得上号的商人。当初他在秋月楼与李秋月春风一度,知道李秋月深爱管平原,宁愿舍命帮自己也是为了救她的郎君。 “管平原出来后,借着许将军的光,生意很快做的比从前还要火,不过可是苦了李秋月。她的郎君再也回不来了许义阳默然喝了一杯酒,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管平原把他当做恩主,他碰过的女人,管平原岂敢再碰。他们都不知道李秋月在许义阳的一生中只是那一瞬间的过客。 季弘道:“管家现在富甲湖广,李秋月还被养在秋月楼里,听说她想皈依佛门,管平原也不许。” 许义阳招手让侍从把自己的杯子满上,道:“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是大周的锦衣卫统领,这等鸡毛蒜皮,悲欢离合的事情都管,岂不是连睡觉的功夫也没有了。” 许义阳仰脖又是一杯酒下肚,笑道:“年轻时自诩风流,没想到害了别人一生。”在他记忆中,李秋月是色艺双绝的女子。 他扶住身边的侍卫,说:“茅房在哪里?”起身走路摇摇晃晃。 季弘才想到自己怎么把这么添堵的事情告诉许义阳。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太多太多,作为一个掌握了太多秘密的人,烦恼比普通人要多许多。 等了许久,许义阳也没有回来。周边的文官都是季弘不熟悉的人,他锦衣卫统领的身份也让人见而畏惧。 无聊时,他开始自斟自饮,喝的满脸通红,年少时在草原就有个“红马”的名号,脸虽红但千杯不醉。 连喝了**杯,许义阳还没回来,季弘觉得有些不对,招手找来一个倒酒的侍从,问:“许都督去茅房,怎么这么久?”他担心许义阳酒醉掉进茅坑里了。 “小人这就去看看”侍从答应着放下酒壶往茅房方向去找人。 正在此时,一个穿锦衣的年轻人走过来,行礼道:“季大人,老爷请您过去说话。” 季弘看茅房方向没人出来,他想许义阳也许是去什么地方休息了。在这丞相府里,应该不会出事。 “宗相酒醉了吗?”他站起身。 那年轻的侍从道:“老爷酒醉醒了,一直叫大人的名字。” “好,带我过去。” 季弘随侍从走入内院,绕过三排房间。丞相府很大,正对面的有一座南北通透的堂屋,宗茂正靠在一个软榻上,神情看上去还显得迷糊。 侍从走到近处道:“季大人到了” “下去,下去”宗茂连连摆手,他醉眼朦胧,招手让季弘走近,指着身边的椅子道:“你坐下。” “相国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宗茂长长的叹了一口酒气,问:“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卸官归田,一身轻松,我已经向陛下请辞过多次,奈何陛下不许。” 宗茂含糊不清道:“你舍去一条胳膊,得陛下终身信任,真是值得啊” 这是侮辱季弘脸色微变,问:“宗相这是在骂我吗?” “不是,不是,”宗茂嚷嚷,“奈何我呕心沥血,一心为陛下辛苦操劳几十年,终究还是逃不了鸟尽弓藏的结局季弘站起来,冷冷的说:“宗茂,你喝多了” “不是吗”宗茂坐直身子,摊开双手,问:“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陛下做的?” “你疯了吗?”季弘伸出左手使劲揉宗茂的脸,“你想死吗?” “你以为我辞去相位就能活吗?”宗茂突然站起来,“陛下百年后,太子会容我吗?会容下我宗家吗?” “宗夫人曾是范家的侍女,你我二人与范家都有渊源,你多虑了。” “我多虑了?”宗茂冷笑:“太子这些年可曾对范家表现出一丝好感,太子喜欢的是陈子龙和方以智这样的人,太子恨不得扒我的皮。” 季弘一巴掌打在宗茂脸上,喝道:“你该喝一碗醒酒汤了。” 他朝外面招呼:“来人,来人” 没有人答应。 宗茂道:“你不要喊,这里没有人过来,我请你来是为了问一件事。是你向陛下禀告江南工奴一事,然后陛下匆匆从漠南返回京城,是也不是?” 季弘冷冷的看着他,许久之后,道:“是” 宗茂突然伸出双手想揪住季弘的衣领,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锦衣卫不管国内事,你为什么要多事害我季弘单臂把他隔开,道:“昆仑奴是从海外运回来的,昆仑奴和工奴是在一起的。” 他只有单臂,但宗茂用双手近不了他的身。 “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宗茂拉住他空衣袖,“你为何要害我。” “不是我害你,而是我容不了大周朗朗乾坤,还有那么多魑魅魍魉。” 宗茂讥笑:“朝堂啊,这是朝堂啊,大家都有一个目的,你能不能清醒点?” “我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即使你我如兄弟。” “是吗?”拉着季弘走到门外,指着天空中月亮,问:“你说,你没帮陛下做过昧着良心的事。” 季弘甩开他的衣袖道:“我没有” “你没有,是因为有赵玉成,有我”宗茂哈哈大笑,“你真的没有吗?当年在浙东,黄斌卿的腿是怎么断的?许都是怎么死的?” 黄斌卿的腿是孟康打断的。许都是先被翟哲欺骗合作,季弘奉命秘密向朝堂告发,引发白头军起义,后来被翟哲镇压,借机扩大了在浙东的势力。 谁在成就霸业的过程中没有杀过不该杀的人呢? 季弘默默的说:“你说这些,想于什么?” “你承认了,哈哈哈”宗茂向远处的阴影中招手。 许义阳从中走出来。 “听见了吧,你爹也死在陛下手里。” “你真是疯了”季弘单手快如闪点,握住宗茂的咽喉,“不过是相位,你想于什么?” 宗茂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终于挣开季弘的手。 季弘没有追击,因为许义阳已经走得很近了。 “许都督,你在等什么?”宗茂剧烈的咳嗽,“你要看着他杀了我吗?” ☆、第740章 过去的事 “这就是宗相要告诉我的秘密吗?”许义阳缓步走到季弘身前,问:“季统领不会骗我,对吧?” “我的父亲死了很久了,我唯一记得的场景,他扶着我坐在他脖子上,在雪地里转圈奔跑,我笑的很开心,他笑的也很开心。” 许义阳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这个场面经常在梦中出现,只是这几年,我已经看不清楚父亲的面孔。” 季弘声音嘶哑:“人生在世,难免会做几件身不由己的事情。” 许义阳转向宗茂,问:“宗相真有把握吗?” “当然,”宗茂嗓子于疼,脖子上残留一圈红印记,他于咳两声,说:“天下几个富庶省份的督抚都是我的人,各家工坊也会支持我,有钱、有枪炮、有府兵,还有都督的正兵,大事可成” “然后呢?” 宗茂道:“拥二皇子上位,河套的马场会支持我们,塞外的土默特和汉人也会支持我们。北军都督车人雄与二皇子素有渊源,当木已成舟后,也会站在朝廷这一边。” 季弘左手摸到腰上的短匕,眼前相处几十年的宗茂,突然如此陌生。 许义阳看见他的举动,转过脸眼神犀利,警告道:“季统领,不要乱动,莫要做徒劳无益的反抗。” 季弘悲笑:“许将军,你一朝拔剑,无论成败,不知要有多少百姓死于战乱。大周水师远至南海,西域都护府、漠北都护府和辽东都护府十几万大军,都要撤军,十五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不会,”宗茂往后退了几步,刚才季弘那次突袭让他心有余悸,“二皇子登上皇位,天下还有谁敢不从,到时候我是丞相,许都督为大将军,大周只会越来越强盛。” 他朝天空举起双手,道:“陛下的确是雄主,但陛下不够心狠。没有昆仑奴,没有工奴,怎么维系大周近百万正兵。今日之大周如朝日,国力强盛,四海臣服,难道不是我宗茂的功劳。” 他的情绪爆发到极点,恨不得把心中压的话全部吐露出来。 “季弘,你不过是陛下的家奴,虽然忠诚,但也只有忠诚。仁慈只是懦弱者的期盼,你见过草原上的狼群对黄羊仁慈吗?我八岁时,躲在草丛里看狼群捕羊,爪子就像刮在我的身上。没有血淋淋的羊肉,哪有强盛的狼群?如果当年崇祯狠心屠了陕西的流贼,也不会丢了江山。” 他朝许义阳微微一笑:“许将军与我携手,才是不失武人本心,讲武堂上不是有陛下亲笔提的四个字吗——开疆拓土。陛下想让张英当丞相,那个人不过是个道德腐儒。” 季弘不理睬他,走到许义阳对面,拱手道:“将军一念于千万人生死,请三思而行。” 月光皎洁,再过三日便是中秋,天下人团圆之日。 许义阳右手按住佩剑,悠悠的说:“我这辈子,学了许多义父的嗜好,唯爱女人和美酒。朝臣中,没有人如我纳了十六位小妾,为此,陛下还笑话过我。但我从不勉强别人,也不用权势来压别人,虽然我知道有人是看重我的权势才嫁入将军府。” 宗茂大笑道:“大事成后,徐将军就是再纳一百名小妾,也没人敢说闲话。” 许义阳道:“你不知道,女人多了也很头疼,娶回家了又不能送出去,这几年年老体衰渐渐照料不住。” 宗茂不明白许义阳为何会闲扯废话,他的耐心快要磨尽了,催促道:“许将军,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许义阳道:“这么大的事情,容不得我不问仔细。”他直盯着宗茂,突然问:“二皇子知道吗?” 宗茂阴笑道:“他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还有谁会放弃到手的皇位吗?” 许义阳想了想,点头叹道:“是啊,到时候他不从又能如何。天下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就像宗相,如果陛下不让你辞相,你也不会冒这个险吧。” 宗茂脸上阴晴不定,没有回答。 如果陛下不撤他的相位,他也只是陛下的奴才。说到底,还是权力这味毒药,让人不可自拔。 “好吧”许义阳大踏步朝外走,“宗相等我的消息。” “慢”宗茂拦住他。 “将军有亲兵候在相府,只要命人去军中传达命令即可,无需自己亲去。” 许义阳止住脚步,问:“宗相不相信我吗?” “事起紧急,我不得不防”宗茂面色狰狞,“我在京城北门已有安排,你命亲兵连夜出城让驻扎在通州的正兵入城,天亮后大事可定。” 许义阳哈哈大笑,道:“宗相果然好手段。” 只要他调正兵入城,不反也要反了。 “好,就如宗相所说。”他抬脚要往外走。 季弘大惊,追上来喊道:“许将军三思。” 宗茂拍拍手,阴影中杀出十几个黑衣人把他团团围住。他冷冷的说:“季弘,你虽然伤了我,但我还当你是兄弟,不要逼我。” 许义阳回头眉头轻皱,道:“不要伤了季统领,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他。” 宗茂只道他要问父亲被陷害的细节,道:“我不会伤了他,等大事一成,季弘交由许大将军处置。” 许义阳又问:“宗相不要与我同去吗?” 他今晚真是啰嗦无比,宗茂想了想,道:“也要,我便与将军同去。” 两人走出阴暗的院子,四个黑衣人跟在身后。 突然,大门口方向传来喧闹声,女人的尖叫声在深夜中尤为突出。 许义阳停下脚步,问:“有人醉酒闹事吗?” 宗茂骂道:“谁敢闹事” 许义阳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月亮,伸手拍在宗茂的肩头,说:“宗相,要不要去看看,客人许久见不到主人会生疑心的。” 喧闹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奔跑声,宗茂由怒转惊,喊道:“怎么回事?” “有人来了”许义阳拉住宗茂的胳膊。 宗茂觉得许义阳拉的太紧了,甩臂想挣脱开,问:“谁来了?” 但许义阳的手臂像铁钳,扯着他出门,说:“出去就知道了。” “许将军,你……” “圣旨到……”远处小黄门悠长的声调传过来。 “圣旨来了”宗茂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宗相,不要害怕,也许陛下只是给你送行。” 举着火把的亲兵卫在短短一刻钟之内控制了丞相府,他们人数不多,都是从军功子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陛下去草原,他们陪在陛下身边狩猎,陛下回京城,他们驻扎在皇城外。 领军的将领是鲍广的二儿子鲍世忠。 宗茂站直身子。 许义阳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轻举妄动,没有机会了。” “你……,你出卖了我?” 许义阳笑道:“我只希望宗相不要出卖我。” 酒醉的人身体里的酒精都化作汗水从毛孔中冒出来,亲卫兵的火把终于照亮了宗茂的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宗茂,骄奢无度,宠溺门下,贪取贿赂,就此免除官职,交由大理寺查出,钦此。 鲍世忠走到宗茂面前,说:“宗相,得罪了。” 许义阳松开宗茂的胳膊。 鲍世忠朝许义阳抱拳行了个军礼,大声道:“非丞相府人请速离开,亲兵卫会放行,其余人等在府内候命。” 许义阳是在西域击败准格尔蒙古,在天山脚下重建轮庭州城,才被提拔到中军都督的职位,在军中威望颇高,应该是仅次于逢勤的人物。 “宗相,走吧”两个轻甲士卒上来押住宗茂。 许义阳道:“季统领还在里面。” 鲍世忠抱拳道:“末将知道了。” 宗茂恶狠狠的瞪着许义阳,两只眼睛精光四射,是许义阳出卖了自己可是,陛下在圣旨中并没有提及自己谋反啊。两个兵丁各抓住宗茂的手臂,押着他往外走去。他心中苦涩,这是陛下的手段,他从来不会断绝别人所有的希望。 诸位朝臣都慌慌张张的走了,许义阳在门庭处一直等到季弘出来。 季弘神色复杂,低声说:“许都督,不枉陛下委你重任。”想在想来,刚才许义阳警告他,是怕宗茂伤了他。 “我办不到啊,”许义阳大笑,“没有枢密院的调令,没有都督佥事的批复,我是中军都督也没法调动正兵。” 他话中的真假,也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笑的很轻松。 两个人并肩走出丞相府,外面火把通明,整个丞相府都被包围了,一只鸟也无法逃过守兵的眼睛飞出去。 季弘道:“你父亲的死,不能全怪陛下。” 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说清楚,许义阳身为中军大都督,肩负京畿安危,心里藏一点芥蒂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许义阳指向紫禁城方向,道:“这里是朝堂啊,我们都在这里很久了。” 个人的恩怨在朝堂中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人走到亲兵卫的戒严圈前,千总举手示意放行。 “在江南时,陈伯父对我说起与几社好友绝交的旧事,也是对我父亲之死深感歉疚。当年,父亲是听了他的劝才接受招安的。” 许义阳道:“可是,那是乱世啊” 除了疯子,没人愿意再回到那个年代。 ☆、第741章 盛世 方以智、逢勤和季弘躬身站在一边。 “……就是这样了”许义阳想想再没有什么遗缺。方以智和季弘可以给他作证,事关谋逆,他虽然是揭发者,但也要小心翼翼。 翟哲轻轻咳嗽一声,靠在龙椅上眼睛瞄向屋顶的雕花椽子。 “就这样吧”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密之,你瞧见了吗?我设立了相位,把权力分割给丞相,然后……,就是这种结局。”他向方以智招手,“密之,你说宗茂该如何处置?” 方以智出列走到龙椅前,躬身道:“谋逆大罪,按《大周律》当满门抄斩。”这是最挑不出毛病的说法。 事关谋逆,就算朝臣们有想法也只能藏在心里,谁也不知道说错一句话,屠刀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太和殿中的四个人都听出来皇帝不想对宗茂斩尽杀绝,否则,宗茂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不该有此一问。 “可是,宗茂的活没错啊”翟哲的视线紧逼向四人:“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大明弱了,便被满清击败,嘉定和扬州被屠杀于净;满清败了,才有我大周强势,满人被屠杀近半,活着的人也必须学汉人留法,读汉人的书。” 这时候,是聪明的做法是闭上嘴巴。 圣威难测 “十五年来,朕扫平了宗茂做事的所有障碍,凡是有不遵从丞相府命令的督抚,朕一律解职不用,宗茂则给朕筹集了无数的钱粮,让大周可以同时在塞外和海外开战,让朕可以扩大县学。” 翟哲的声音趋于威严,“所以,即使是谋逆大罪,朕也要赦免于他。” 他的话掷地有声。 “今日太和殿所议之事,从今往后不得再提,没有人想谋反,宗茂仍然是我大周的功相。” 他朝殿外喝叫:“来人传张秉因。” 功夫不大,张秉因低着头一溜小跑来到殿前。 “张秉因拟旨,丞相宗茂,骄奢贪腐,不能约束门人犯奸作乱,多罪并罚,交由宗人府囚禁送往盛京囚禁。宗茂家人削去爵位,免除官职,系数迁徙往盛京,不得圣旨,终身不能入关。” 张秉因答道:“遵旨”他用脑子先记下,等回乾清宫才能拟旨盖玺送往大理寺。 有了这道圣旨,案子不用审问了,直接执行便可,后续大理寺卿于成龙自行找证据,把案子按照圣旨的意思办实了。 “去吧” 张秉因蹭蹭蹭出了太和殿。 “这是个大航海的时代啊,但塞外的蒙古人牵制我大周太多的精力,所幸,我们没有被丢下。” 这就是唐宗汉武那样的皇帝吧方以智心中长叹,十五年黄宗羲早就预料到今天。 大周强盛与百姓富足是两回事。 打仗总是要花钱,总是要死人的。 江南街头酒楼每每有人夸赞,大周在西域又打了胜仗,可除了开心多喝一杯酒,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如果没有这些胜仗,像十几年前被满清鞑子杀到江南,他们又能往哪里逃呢? 世间的事情,真是很难抉择啊。 “密之,朕已经准许黄宗羲把他的《明夷待访录》刊印传遍大周,即使朕知道他取这个书名是在怀念旧明。” 方以智中断思绪,躬身道:“陛下仁慈。” “朕不仁慈,大周工坊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大周士商富裕者愈加富裕,贫者无立锥之地,都是朕一手造成的。朕让官绅一体纳粮,但没有想办法让耕者有其田。百姓都趴在田地里,工坊便招不到工人。所以,朕是残忍的,也只有宗茂才能担天下的骂名给朕做事。” 翟哲从龙椅上站起来:“朕靠士子文人治国,大周就会像宋一样文弱,朕靠武人治国,少不了有一天边镇难治,藩镇割据。朕用宗茂,就想到他会不择手段的做事,把朕的旨意送到朕想到达的地方。所以,朕不杀他。” 朝中诸臣都是棋子 他声如洪钟,四位臣子不敢抬头。 “朕看了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他说要限制君权,朕深以为然。但是,权力来自于哪里,就会效忠于哪里。朕退一步,就会有人进一步,他们不是想限制朕的权力,他们最终都是想坐上这个位置。” “你们也一样” 这就是大周皇帝的威严。 权力从来不是赐予的,血与火里走出来的翟哲比他前世成熟百倍。 “退下吧” 四人胆战心惊退下,皇帝说他是仁慈的,皇帝所做也确实是仁慈的,可是他们都像才认识效忠了几十年的皇帝。 国子监中。 年轻的学子成群结队,偶尔能见到金发高鼻的西番人,也有圆脸粗发的蒙古人。大周科考分策论和格物两部分,国子监中不仅仅教授科考科目,各式杂学都有大周最好的老师教授。这里是十五年来,宗茂为数不多插不进来手的地方。 方以智提了一壶酒找到黄宗羲。 他常常饮酒,黄宗羲只喝茶。 黄宗羲道:“唐宗汉武之后,都是要休养生息的年代,陛下早就为太子登位做好准备。” 一盘花生米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就是,就是,陛下调许义阳担任中军都督,是对宗茂早有防备。许都和陈子龙是好友,许义阳一直对陈子龙执子侄礼,许义阳又怎么会反太子和宗茂合作。到最后宗茂已经是病急乱求医了。” 方以智没有了半个月前的兴致,又反问道:“陛下什么都清楚,可他什么都清楚,为什么容许你天天骂他?” 黄宗羲道:“我就是把舌头骂秃了皮,能损陛下半根毫毛不?” 方以智嘿嘿笑道:“不能。” 宗茂已经被送走了,张英刚刚来到京城,六部尚书换了三个,天下督抚换了五个,这是大周立国以来官场最大的地震。 宗茂保住了性命,如王月奎等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四牌楼前的鲜血已经于了,京城的百姓看看也就忘了方以智喝的醉眼朦胧,道:“张英任丞相,百姓的日子能好过点吧?” “有限的很”黄宗羲回答的极为于脆,“大周工商农三者并立为本,是陛下开国处立下的国策。工坊遍布天下,已像田地不可或缺。朝廷查处工奴,坊主们只是不敢强迫劳工,但也不会主动多发一分宝钞。” 方以智趴在桌子上,含糊道:“怎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方以智道:“盛世,只不过存在史书中。今日天下,不会因饥荒导致饿殍漫野,不会被鞑子欺负到家门,已是少见了。所谓的民怨,不过是百姓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话音刚落,方以智已是鼾声如雷。 ☆、第742章 昭武 昭武十六年。 大周皇帝颁发铁大明律,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对丞相权力的变动限制。 鉴于丞相位高权重,限制任职年限,四年考核一次,不合格者当罢免,且连任不得超过八年。同时限定丞相提拔制度,丞相任职期限内,若无确凿谋逆、里通外国等违反大明律罪行,皇帝不得随意罢免。 设中书省参知政事一名,分管吏部,以分丞相之权。 枢密院增设至枢密使四人,武职两人,文职两人,位同参知政事。保证了武职的上升通道,又不至于让武将擅权。讲武堂山长逢勤、原北军都督车风被任命为武职首任枢密使。 中军都督许义阳被调回西域,统管西域军政,筹划与哈萨克建立联盟,共同应对准格尔和罗刹人。左军都督李定国被改任中军都督,负责京畿防备。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在为传位太子做准备了。许义阳被调走,是因为皇帝暂时还不想见到太子在京师的势力太大。 翟哲继续回漠南草原狩猎,他不是爱好狩猎,他是给太子示范怎么去当皇帝。天天呆在憋闷的紫禁城中,处理永无止境的朝政,并不意味就是个好皇帝。 皇帝经常在塞外巡游,让漠南草原越来越繁荣,也让漠南和漠东蒙古各部不敢有异心。蒙古的王公们都办起了马场,牧民们变成了的农奴,只是个无法逆转的时代。 方以智辞去大祭酒一职,随汤若望远赴欧罗巴。 海船到达南洋时,他发现大周虽然禁止昆仑奴入境,但许多工坊坊主在南洋各地强占土地,强迫当地土人和昆仑奴种植水稻等各种农作物。这里有富可敌国的汉人,也有一贫如洗的汉人,但都充满了于劲。 南海都护府施琅睁一只闭一只眼,都护府的军职也是人,也有**。昆仑奴和土人在他们眼里就是可用的劳力,诏书改变不了脑子里的观念。 这还算好的,听说孙可望在安南杀人如麻,缅甸等地国王走到都护府衙门前都是战战兢兢。但从每年从安南运往北京城的粮食只会多不会少。孙可望为调回大周花了许多钱,宗茂罢相后,他终于如愿以偿。 “难怪大周能填满所有的粮仓。” 掠夺果然是获得财富最快的方式。 昭武二十二年,冬。 大周皇帝在狩猎时坠马昏厥,在送回北京城中途中清醒过两次,传旨召见丞相张英、参知政事陈潢、枢密院使姚启圣、逢勤。 回到北京城时,皇帝已经睁不开眼睛,但还没断气,太子和几位大臣都跪在灵柩前。 午夜时,紫禁城中静悄悄,宫女和侍从都躲在角落里。 皇城门外,侍卫们高举火把身披冰冷的铁甲跪在雪地中为陛下祈福。 皇帝终于醒过来了,精神状态还不错。太医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皇帝大限将至,但是不敢明说。 翟哲张开脸,笑容像在雪地里孤独绽放的腊梅花。 “朕的时刻就到这里了,朕已经做了能做到的一切,其他的无能为力。” 一个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吧。 工坊主为了挣钱会发展技术,大周的国库已经离不开来自海外的财富,皇帝也只能顺应这个时代。工商农三者皆本,是他这二十年来努力唯一的成果,并通过书院和科考改变了天下的观念。 至于权力,也许后世有人会踩着翟家子孙的尸首迎接新时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它的交割常常少不了鲜血作为祭品。 这东西,不能幻想别人赐予,就像他赐予宗茂的,一道圣旨就可以收回。 播下的种子迟早会发芽,会成长,到最后推翻压在上面的石头。 翟哲闭上眼睛,仿佛见到了大周庞大的疆土,那些弯着腰劳作的百姓。 “你们想要什么,就站出来伸手争取啊,也许能抢到,也许会让他们害怕从而给你们分享。有人会死去,有人会获的新的荣耀,但总要做点什么,这终究还是个弱肉强食的的时代。随随便便就获得的东西,也不会珍惜吧。就像崇祯年间的文官,能把皇帝逼的无可奈何,最终却让整个帝国崩溃。” 昭武二十三年,冬,大周皇帝翟哲驾崩,太子翟天健继位。 前丞相宗茂在沈阳听闻消息后,在深夜中自缢。 锦衣卫统领季弘终于如愿卸任。 两年后。 浙东宁波府。 黄宗羲从朝露未于的田间溜达回来。东边天空的太阳刚刚露脸,红彤彤的,像个鸭蛋黄,煞是好看。他看见门楼处停着一个小轿子,轿子边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回到老家后,他谢绝一切访客腾出空来,开始编写《明史》。除了几个嫡传弟子,其他人被拒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来吃闭门羹。 见到来人,这位儒学泰斗脸上波澜不惊,淡淡的说:“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方以智笑道:“你的修为功夫见长啊” “你回来的晚了。” “我是听说先帝驾崩才特地赶回来的。” “在欧罗巴也这么快就知道了先帝去了?” “那里有很多汉人,你想不到的那么多人。” 方以智朝候在一边的随从召手道:“我把这几年一路见闻记录下来,编了一本《海上行记》,请你帮我写个序,让我挣点银子花。” 黄宗羲翘起嘴巴道:“你写的书还怕卖不出去吗。” “我不行了,好多年没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记得我的名字,倒是你弟子满天下。” 黄宗羲气鼓鼓的说:“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赶回家养老。”皇帝劝他从大祭酒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很不高兴。但皇帝能劝他,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再不从就是不识相了。 方以智拉住他的胳膊走进门,道:“回家不是挺好,祸从口出啊,不是每个皇帝都有容忍你坐在大祭酒的位置上骂他。” “说到底,是他胆太小,我骂了先帝二十多年,也没见怎么地。”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