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作之合   作者:扣子   简介:   主角是重组家庭里一对姐妹。   连翘的日常:打完离婚官司,工作,工作,工作,为了活着随便吃点。   秦舟的日常:吃香喝辣搞社交,为连翘打架,听连翘的话,努力当上连翘的狗勾。   杨正南的日常:履行警察职责,为人民服务,以及拒绝个别人民的示爱。   陶家欢:我就是那个人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第1章   连翘结婚这天,是她一生中最丢脸的时候。   婚礼进行到抛捧花的环节,未婚的都挤到前排,想沾沾喜气,不料连翘刚一抛出,身后的热闹声转为惊呼。   连翘抬头一看,面前的大屏幕正在循环播放的新人合照,陡然变成新郎刘天宇和陌生女人的亲密私照。   司仪连忙示意后台婚庆公司人员关闭,刘天宇想解释,连翘惊怒,一巴掌呼上他的脸,提着婚纱往后台走。   亲密私照仍在一张张播放,连翘同母异父的妹妹陶家欢把抢到的捧花往人手上一塞,冲向后台。   一片哗然里,主桌的连母高血压发作,昏倒时被众亲友扶住,连翘转身跑向母亲。   台上,刘天宇尴尬地笑着招呼宾客:“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你们该吃吃,该喝喝。”   后台,婚庆人员手忙脚乱查找文件夹,陶家欢急得扑上去强行去关笔记本电脑,桌上咖啡被撞翻,泼得到处都是。   笔记本电脑连着投影仪,陶家欢情急之下,抡起椅子砸向它。外面大屏幕一黑,画面终止,陶家欢想走,被婚庆人员拽住。投影仪是公司资产,她得赔偿。   陶家欢气急,逼问是谁做了手脚,照片为什么换成别人的床照,工作人员都说不知情,双方正理论,伴郎小五跑进来:“家欢,你妈晕倒了!”   陶家欢被支走,小五喝问是谁做了手脚,无人承认。笔记本电脑进水开不了机,投影仪也被砸坏,工作人员想去找陶家欢麻烦,小五甩出几摞现金。   母亲满脸通红,双眼紧闭,连翘翻她的包,找到降压药,跟继父合力让母亲服下。旁边坐的刘家父母各觉难堪,想劝慰几句,但张不开嘴。   继兄陶家乐和女朋友原本在外面收宾客红包,听到动静也都进来了。陶家乐去找刘天宇算账,揪着他衣领提拳就打,刘天宇理亏,硬挨了一拳。   陶家乐还想再打,被刘天宇擒住拳头:“我还得敬酒,完事再说。”   再打脸上就难看了,陶家乐恨恨道:“你得给连翘和我全家一个交代!”   刘天宇说着一定一定,陶家乐招手让连翘过来。刘家叔叔婶婶硬着头皮劝连翘去换敬酒服,连翘勃然大怒:“我陪我妈!”   母亲脑子里天旋地转,睁不开眼睛,陶家欢着急地跑来。连翘让她回后台帮忙把常服拿出来,她得去开个房间让母亲躺下来。   酒店见势不妙,加快了上菜速度。宾客们吃菜喝酒,议论纷纷。两家亲戚互相打眼色,女方这边的亲戚讪笑着打圆场:“翘翘,先顾大局,这里交给你爸你哥。”   这帮人说是女方亲戚,其实是继父那边的人,跟连翘没半分血缘关系。连翘说:“我的大局是我妈。”   刘家父母和陶家乐押着刘天宇过来,刘天宇低三下四服软,连翘冷冷问:“你觉得我还有脸结婚吗?”   刘天宇说:“翘翘,我跟她早没关系了,都是以前的事。”   刘天宇生得好,清清俊俊的模样,今天穿上笔挺的定制西服,几个伴娘都笑称是青年才俊四个字的实体模板。可是外表再体面,一样干出丑事。连翘扬起了巴掌,他讪讪走人。   刘家父母向连翘道歉,灰头土脸地跟上去,宾客里有不少人是他们的朋友和学生,得代为介绍。   母亲终于醒转,但神色更为痛苦。连翘凑近,母亲小声说血压降下来了,但膀胱炎犯了,连翘当机立断叫了一辆商务大车。母亲的膀胱炎是顽疾,平时用药物控制,但一发作就疼痛难忍,最好去医院输液。   刘家三口挨桌敬酒,继父觉得女方不出面不妥,让陶家乐代表连翘去敬酒,连翘厉声道:“谁也不准去!”   母亲忍着疼痛说:“你单位来了那么多人,不去说几句话不合适。”   连翘忍住眼泪:“妈,我不是人吗,不要面子吗?”   母亲拍拍她的手:“让家乐去,你消消气。”   网约车司机打电话来催,后台的陶家欢还没出来,连翘扶起母亲就走。继父见她身穿婚纱,阻止说:“翘翘,有我呢。”   连翘没理会,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待了,母亲病倒,给了她台阶,此刻不一走了之,更待何时。   在众人的注目下,穿着婚纱的新娘扬长而去。商务大车后座很宽敞,母亲躺下了,继父仍想再劝:“翘翘,我陪你妈去医院就行。”   连翘坐上副驾位:“被气出毛病的是我妈。”   车上,母亲和继父都想说点什么,但连翘在气头上,他们忍住了。连翘拨打陶家欢的电话,却打不通,转而打给伴娘林非非。   陶家欢听说母亲醒了,略感放心,让林非非把衣服拿给连翘,她稍后再去医院。   林非非拿来连翘的常服,拦车跟到医院,好友何苗也跟来了。连翘拉上遮光帘,独自在车里换下婚纱。来医院这一路,她很想嚎叫,想哭吼,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三月天喜怒无常,连翘脱去婚纱,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她披上外套,打开车载空调,呼呼的风声吹来,她探手去试,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眼泪来得又疾,又凶,连翘把头埋进臂弯,痛哭失声。其实过年时她见过第三者。   那天很暖和,连翘和刘天宇在艺圃拍摄婚纱照,女人上前打招呼,刘天宇说女人是券商那边的会计,女人笑笑走开了。   连翘对刘天宇夸女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资深会计,现在想起来,刘天宇看到女人走来时,表情很不自然,还带有几分紧张,但当时连翘忽略了。   那女人浓妆艳抹,身高 1 米 75 左右,漂亮显眼,今天在婚礼现场,连翘看到那些私照就想起她。   当天绝不是偶遇,那女人是故意现身挑衅。当晚刘天宇说去加班,可能就在安抚她。连翘心里又痛又恨,如果拍婚纱照时,刘天宇就说实话,她何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我对你没感觉了,爱上别人了。”这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是选择搪塞欺骗,把婚礼搞成这样,刘天宇自己就不嫌丢人吗?连翘狠狠攥住婚纱,它很贵,刘天宇说一生一世就穿这一次,再贵也值得。但在他说这话时,他已经和别人暗度陈仓了,把未婚妻当傻叉耍。   为什么丝毫没察觉到刘天宇在外面的事?连那女人走到面前,都没多想。最可恨是那时还没领结婚证,如果发现刘天宇出轨,眼下不过是提分手的事。连翘懊恼万分,从婚纱后背拉链处大力一撕,仍未消气,拖着它走出车门。   林非非和何苗迎上来,连翘手一伸:“打火机。”   连翘抱着婚纱走向路边,把婚纱丢在垃圾桶旁,静静看着它被火苗吞食,像一团脏掉了的白云。   转身之际,医院的保安跑来,连翘再不看它一眼,任由保安干了她想干的事,一脚一脚跺上去。   连翘和两个朋友走进急诊,远远看到母亲在输液,继父坐在旁边玩手机。到这时,连翘才有余力思索整件事:如果照片是那女人放出来的,目的是逼宫,还是心有不甘,羞辱她?   拍婚纱照时,那女人找上门来,刘天宇并不曾选她,随后才跟连翘领证。这意味着他可能不会因为今天东窗事发而离婚。连翘想到自己被瞒得严严实实,还跟他同床共枕,恶心感又涌上心头。   母亲还在疼,时刻想上厕所。连翘强迫母亲多喝水,继父让护士又测了一遍血压,略有回落。   母亲想起那丢人的一幕,气得直哭:“天宇太欺负人了!”   继父问连翘:“他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母亲骂继父乱说话,要是知道,连翘断然不肯结婚,继父怕母亲血压又上来,安抚说陶家乐在路上了,等下刘天宇来了,父子俩一起找他算账。   继父骂骂咧咧,连翘掰了一块巧克力递给母亲,没接话茬。陶家父子和她是半路亲人,嘴上再有情有义,实际行动不痛不痒。陶家乐只打了刘天宇一拳意思意思,她都看到了。   要是亲哥哥,当场就把刘天宇打个半死吧。连翘自嘲地笑,其实也说不准,刘天宇从家境到事业都比她好,两人结婚,按世俗眼光来看,是她“嫁得好”,即使是亲哥哥,也未必肯得罪妹夫。   陶家乐开冷链车,是刘天宇赏的饭碗,连翘不指望他为自己出头。她低头沉思,母亲又想去上厕所,急性膀胱炎就是这样,时时刻刻被尿意压迫,恨不得住在厕所里。   继父摘下点滴袋,连翘高高举起,陪母亲去卫生间。母亲排出的仍是血尿,并且尿意不绝,想多蹲一会儿。   新娘妆发不断被人注目,连翘把点滴袋挂上隔间的吊钩,为母亲掩上门,去外间洗把脸。   泪水把眼妆染得一塌糊涂,镜子里是一张可笑的脸。连翘拧开水龙头,捧起水往脸上浇,眼泪又涌出来。   旁边有个女人洗着手,好奇地看了几眼,连翘连扯几张擦手纸,打湿了擦脸,似乎不把自己搓得秃噜皮不罢休。   昨天刘天宇的项目测试,半夜才回来。早上连翘让他多睡会儿,反正两人的婚礼是中西结合风格,省略了接亲求门很多步骤,她去化妆,他醒了再去找她,刘天宇却说哪有结婚当天步调不一致的,打着呵欠爬起床。   化妆师给连翘卷着发尾,坐在一旁的刘天宇把玩着一缕卷发,缠绕在指间,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绕指柔,伴娘们嘻嘻哈哈,连翘笑话刘天宇肉麻,下一秒,刘天宇往她腿上一枕,很快睡着了。   哪有什么绕指柔。连翘一怒扯掉头上的小皇冠,用力一掰。   母亲举着输液袋走出格子间,洗手池边,连翘怔怔然,用断掉的小皇冠戳进手心,下意识地划拉着,母亲急得直喊:“翘翘,翘翘!”   连翘回过神,母亲手背回血,她连忙拿过输液袋,举得高些。手里的小皇冠掉在地上,母亲一看,女儿把自己手心扎出血来都不知道痛,看得她心里一痛。   刘天宇打来电话,连翘按掉了,电话很快又打来,连翘依然按掉,一想到那些照片她就反胃。刚才他要是在面前,她就划烂他的脸了,她恨。   刘天宇不死心,发来语音信息,连翘心里窝着一团火,没点开。母亲急了:“天宇的电话怎么不接,接啊,问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翘说:“妈,我现在脑子一团乱,除了骂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母亲深深叹气,连翘扶着她往回走,手机再度响起,她想也不想就要按掉,定睛一看是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陶家欢,她回后台帮连翘拿常服那会儿,工作人员不依不饶让她赔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的钱,不然他们没法跟公司交差。陶家欢让他们找刘天宇,话赶话地吵了起来,拉扯中,陶家欢的手机摔到地上,对方不小心后退了一步,一脚踩上,顿时黑屏。   陶家欢要求对方赔偿,伴娘林非非进来拿走常服。陶家欢急着去看母亲,力求速战速决,双方情绪都很失控,陶家欢被对方失手推到墙上,撞到了头,她抬手揉着后脑勺,胳膊肘不小心把对方推到柜子上,不料半开的柜门铁角戳到对方眼睛,他眼角血流不止。   陶家欢慌了,陪同伤员去医院,谁知刚走出酒店大堂,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伤到眼睛,后果可能很严重,酒店方自然要撇清干系,报了警。   陶家欢作为肇事方被带走,路过医院时,警察让人带伤员去治疗,陶家欢到派出所做笔录。   陶家欢借用警察手机联系连翘。连翘叫她别慌,也别再跟人起冲突,该赔的钱她来赔。母亲听出连翘在跟陶家欢通话,连翘敷衍说陶家欢手机摔坏了,在修手机,马上就来,母亲这才放心:“让欢欢先吃饭。”   回到输液区,陶家乐和女朋友栗莉来了。母亲越想越难受,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就不该两家合办,连翘的同事坐了 3 桌,以后她还怎么在公司做人?   连翘不吭声,她是受害方,但注定被人议论,这是小事,她得恢复精神跟刘天宇谈离婚。   继父说:“他把事情搞得太难看,你等下别理他,我和家乐来做恶人!”   连翘说:“离婚得由我本人谈,你们都别管了。”   继父竖起大拇指:“我赞成!你沉住气,把话说狠点,看他表现。”   连翘嘴角扯个笑,即使遭到这样的羞辱,父母仍以为她想离婚是气话。继父说:“等天宇来了,你跟他约法三章,外面断干净,不能再来往,还有,让他把他家房子加上你的名字!”   陶家乐附和:“说一万句对不起,不如多要点东西。他在他公司不是有股份吗,你叫他转给你,至少转一半,等上市了,就翻几番了。”   连翘皱眉:“家务事在这里说干吗,能让我安静一下吗?”   陶家父子互相看看,母亲说:“别烦她了。”   众人都沉默下来,母亲喊连翘吃外卖,连翘张口就想吐,起身去挂号。刘天宇在外面乱来,脏,她得去查个血。 第2章   婚礼草草收场,酒店服务员和婚庆公司人员清理着现场。一桌残局面前,创宇科技的一众股东对刘天宇发难,公司上市在即,技术团队负责人婚姻出了问题,非同小可。   证婚人之一是大股东,对婚礼事故看得真切,这下上市会有风险,上下游一连串企业也会来找麻烦。   刘天宇低头认罪,领证之前他就跟张莉馨说清楚了,也了断了,他不知道张莉馨为什么会鱼死网破跑来闹。   姓李的股东说:“可能是想上岸了,要么是想找你再要一笔钱。”   保荐代表人应股东之请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刘总监,外面那个在您大喜之日砸场子,摆明了遣散费没给够。关键是您太太,她遭受奇耻大辱,肯定不好哄,她要什么,您就答应什么,千万得哄好,别让她提离婚。”   保荐代表人是上市预备企业和证监会之间的中介方,对创宇科技公司高管们的家庭情况都有数,他提醒刘天宇别轻敌,连翘是自动化工程师,事业上独当一面,可想而知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把握这个机会,未必好哄。   姓路的股东认为聪明人懂得夫妻利益是一体,会以大局为重,外头那个也得哄。他不管刘天宇用什么办法,总之一句话,女人们都得按住。   刘家父母和刘天宇前后脚赶到医院。刘家父母再次向连翘道歉。在婚礼现场,二老就向连翘赔过不是,连翘知道他们很羞愧,不为难他们,况且不是他们的错。   刘天宇赶来,首先对连母赔礼,目光转向连翘,赔着小心:“翘翘,我们谈谈吧。”   连翘沉着脸说:“出去说吧。”   到了绿化带边,刘天宇认了错。他跟那女人是露水情缘,喝醉酒了有过那么一次,他承认没把持住,但没动真感情,哪知被那女人缠上了。   婚事提上日程之前,刘天宇就和那女人断了,她不甘心,所以趁他和连翘拍婚纱照跑去园林示威。   该说的话,刘天宇都说清楚了,女人承诺不会破坏他的家庭,今天跳出来搞事,出乎他意料。他思前想后,可能是那女人知道他公司上市在即,想敲诈他。   刘天宇保证会把这件事处理妥善,他知道连翘心里有气,想怎么发泄都行。连翘怒目而视:“上次她来找你,你为什么说她是会计?你那时候说实话,我今天就不会丢脸了。”   刘天宇说那时他跟女人断了很久,他打算明天去找那女人,问她到底想干吗,他不能让她在他和连翘之间再制造误会。   连翘冷笑:“是误会吗?”   刘天宇服软,他没管住自己,是错得离谱,但他跟那女人千真万确早已翻篇,今天他和连翘同样是受害者,他尝到苦果了,永远不会再干让连翘伤心的事。   连翘打断他:“假设今天是我跟别人,你会怎么办?听我说些鬼话就既往不咎吗?”   刘天宇张口结舌,连翘问:“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早点告诉我,我……”   连翘哽住了,刘天宇心痛地想抱她,连翘退后两步,一脸抵触:“别再逼我打你,我们离婚吧。”   刘天宇说:“翘翘,我是做错了事,是我对不起你,我绝不再犯,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眼前是一双血丝密布的泪眼,但是蓄满了谎言,连翘转身就走:“你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住女人,保证得了什么?”   刘天宇去拉连翘的胳膊,被她甩开:“我看到你就想吐。”   刘天宇再次拉住连翘:“你以前告诫过我,永远不要在不冷静的时候做决定。”   连翘一言不发地挣脱,想摘下钻戒还给刘天宇,最好是丢到他脸上去,一摔八瓣,可她划伤了手,掌心和手指都肿起来,没能撸下来,再使劲,还是不行,指间被弄出一圈红印子。   刘天宇看到连翘手上的伤,声音在慌:“翘翘,是我有错,不是你,你别做傻事!我们换个时间再谈。”   连翘默然走了,还能谈什么,除了一句离婚,她只有一千句为什么,一万句我想杀了你。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能对别人起杀心。她不能回想刘天宇和别人颠鸾倒凤的画面,一想起来,她就恨不得操刀杀之。   烈日当头,连翘眼前昏暗一片,排山倒海的愤恨几乎将她吞噬,她不冷静,她无法冷静。   过年时,婚事提上日程后,连翘突然接到一个紧急项目。她本来就不想办婚礼,索性交给刘天宇全权负责。   婚礼经常是两个家庭的事,双方父母都跟亲朋打了招呼,完全不办说不过去。婚礼大多数细节都是刘天宇和他秘书商议决定的,连翘没操过心,直到买钻戒,刘天宇捧来一本图册:“要戴一辈子,我不能自作主张,得让你选个自己喜欢的。”   连翘一眼就看到一枚很大方的,笑说钻石像一颗冰糖,再看看克拉数,翻过去了,选了价格合适的一款。   过了几天,刘天宇说连翘选的那款得预订,婚礼前才到,谁知他订的是跟那颗“冰糖”极像的款式。   连翘嫌贵,刘天宇说:“摊到每一天就不贵了。”   谁料到在一起的一辈子竟然那么短。连翘低头看“冰糖”,之前当众戴上去时轻而易举,想摘下来却这么费劲,她转动着它,冷静,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她得冷静。   刘家父母还在急诊输液区,连翘没回去,喊出好友林非非和何苗。两人问起接下来的打算,连翘毫不犹豫地吐出离婚两字。婚礼上遭受当头棒喝,她整个人都懵了,如今她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我要离婚。   林非非和何苗都是连翘大学时的好友,都劝连翘冷静下来,好好谋划一番。如果决定离婚,既得顺利离掉,还得狠狠教训刘天宇和第三者,不能让他们好过。   婚庆公司工作人员的电脑里那些照片是离婚所需的证据,连翘和两个朋友回酒店。   后台只剩两个工作人员在整理器材,他们表示泼上咖啡后,笔记本电脑开不了机,急待送修。林非非递上防身用的螺丝刀,连翘当着工作人员的面拆下硬盘。   几个女人大学读的是自动化控制专业,毕业后都在做工程,习惯了带笔记本电脑出门。连翘把硬盘拆下来,接到何苗的笔记本电脑上,然而,大多数文件都在,那些照片不见了,可能是设置在先,播放后自动销毁。   工作人员们都不知道是谁在电脑上做了手脚,连翘报了案。始作俑者绝对是那女人,假如她不是婚庆公司的员工,则买通了内部员工,在情敌的婚礼上公然叫板,目的很明确,要么出于泄愤,要么把男人逼上梁山。   事发之时,伴娘们都在台下等着抢捧花,只有坐在好友席的何苗在录像。可惜何苗的座位角度不正,且只把连翘当主角,视频虽然拍下了几个大屏幕画面,但被台上几人的身影挡了一半,不足以作为证据。   连翘找保安查看监控,然而大多画面是会场,拍到的大屏幕很模糊。好在从会场画面来看,录像和拍照的宾客有不少人,虽然多半是刘天宇那边的亲朋。   连翘这边只有几桌客人,她约其中几人见面,但信息发出,收到的回复清一色让她别太往心里去,还建议她多散散心。   连翘直接找跟她最熟的那人开了口,对方却说没拍照。林非非很生气:“你看监控,她明明举着手机!”   何苗说:“不想得罪人呗,要是你俩最后没离婚,她觉得她不好做人。”   连翘说:“这还能不离婚?”   何苗摊摊手,发生天大的事都有人不离婚。她知道连翘不会对刘天宇出卖这位熟人,但很多人在朋友和伴侣之间选的是伴侣,熟人信不过连翘是情有可原。   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形势,连翘脑袋里嗡嗡作响,只想独自待着,把思路再梳理一遍:“你们回房间休息吧,晚上一起吃饭。”   不管离不离,都该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林非非叮嘱:“你开个房间睡一觉,我们几个分头考察律师,争取定一个,等下再通气。”   连翘担心陶家欢,回拨警察手机号码,等她自报家门后,那端的男人把手机递给陶家欢。   陶家欢刚做完笔录,被她伤到眼角的人没大碍,陶家欢暂时只需赔偿医疗费用,至于婚庆公司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仪,等警方调查清楚再议。   陶家欢离开派出所,走到马路上拦车,杨正南和赵恺出警,喊她上车。   连翘的同学都认识陶家欢,把红包直接交给她,陶家欢的单肩包塞得鼓囊囊,露出几只红包的一角,被杨正南看到,说:“你身上这么多现金,不安全。”   警车停在酒店门口,陶家欢跳下车,两名警察跟着下了车。连翘迎上去,陶家欢为双方做介绍:“我姐连翘。这位是杨警官,这位是赵警官。”   两名警察是师徒搭配,杨正南是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身材高挺劲瘦,有一双和善带笑的眼睛。赵恺 30 岁上下,对连翘充满同情:“我们去婚庆公司拿电脑,有进展随时找你们。”   连翘道了谢,目送师徒两人离开,再看陶家欢,眉眼不见惊惶,叽叽呱呱说杨警官人特别好,做笔录时她很紧张,杨正南就把私人手机丢给她,让她玩会儿游戏放松一下。   连翘递上刚去酒店旁边的品牌店买的新手机,陶家欢愣住:“干吗买新的,我手机肯定能修好。”   陶家欢是第一次进派出所,借杨正南的手机打出的那个电话时,声音都在发抖,连翘想为妹妹压压惊,陶家欢让她拿去退了,连翘坚持塞给她:“你姐今天够烦了,能别再让我不痛快吗?”   陶家欢别别扭扭地接了,她姐就是这样,吃穿用度都很俭朴,但对家人很大方。她问连翘下一步怎么办,连翘说:“离婚。非非她们在帮我请律师。”   陶家欢问:“我能做什么?”   刘天宇订了一间总统套房过新婚之夜,连翘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一大早就送去房间了,她叫陶家欢帮忙取出来,今晚她另找酒店住下。   陶家欢拿着门卡要走,转头问:“不回家住吗?”   连翘勉强笑:“家里只有你不反对我离婚。我不想回去听他们劝这劝那。”   陶家欢怒了:“妈也反对?这样还反对?!”   刘天宇容貌俊雅,32 岁就做到了大集团公司的技术骨干,正是春风得意,连翘不知被多少亲朋羡慕“嫁得好”。继父继兄都认为刘天宇有本事,他和第三者有染也不算大事,男人嘛。但母亲是生母,态度很含糊,连翘心里很堵。   母亲在生病,连翘让陶家欢保密,陶家欢死死忍住,拿上连翘的物品到新酒店。   陶家欢催促连翘睡一觉,连翘用何苗送的卸妆油仔细卸完妆,和衣而卧。今天她就跟打乱仗似的,身心俱疲,可眼睛闭着,心却是醒着的,相识至今很多往事不停地闪现在脑海。   第一次见面时,刘天宇大学快毕业,跟同学一起摆摊,连翘和室友们兴趣盎然,挑挑拣拣。   别人卖的是书籍和生活用品,刘天宇卖的是自己雕刻的印章,林非非买了一方,喜滋滋拿给连翘看,刘天宇说闲来无事刻着玩,给钱就卖,林非非给了 20 块。   印章材质看着不差,连翘说 20 块铁定亏本,林非非说摊主是刘天宇,他不在乎这点钱。   刘天宇在学院里很出名,别人忙着找工作时,他和同学开上公司了,据说几个高年级的师兄师姐给他们投了资。   连翘挤过去买印章,跟刘天宇打了个照面,记住了他穿白衬衫牛仔裤的清俊模样。再见面是 3 年后,刘天宇回学校搞招聘会,连翘投了简历。她的目标是一家大公司,但小公司比较方便攒到项目实战经验。   在创宇科技公司,连翘工作很勤力。有天加班到夜深,刘天宇路过看到,当面没说什么,很快发出信息,是楼下餐厅的定位,以及单刀直入的几个字:“来吃点东西。”   当天晚上,刘天宇送连翘回家,直通通说:“做我女朋友吧。”   连翘吓一跳,两人仅是公事相交,私下没来往,刘天宇却说观察过她一阵,心里很喜欢。连翘不信,但刘天宇竟然真的记得第一次见面,当时印章卖光了,连翘找他预订,他准确说出她当年订的是“开卷有益”四个字。   这一点让连翘心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记性好是一些人的技能,跟情感关系不大。她在工作中接触到的很多大老板都具备这种技能,于他们是小事一桩,但每每能打动别人。   刘天宇的泪眼浮现在眼前,连翘的泪水从眼角淌落到耳边,让自己的一颗心硬起来,爬起来去跟好友们物色的离婚律师见面,对方打离婚官司很有名。 第3章   律师细致问过连翘和刘天宇双方的情况,刘天宇做物联网项目,是创宇科技公司的技术核心,物联网需要庞大资金,投资人的钱很快花完,新的得去跑关系,没那么快进来,刘天宇创业这些年,陆陆续续有进账,但投入也多,办完婚礼手头没多少钱。   连翘这会儿离婚等同于净身出户,她不介意,只求顺利离婚。好友何苗说:“他干的破事一般人都忍不了,你不能便宜了他。”   林非非说:“他没钱,就让他找股东借。”   当年,连翘在创宇科技实习时,为刘天宇的研发贡献过些微力量,刘天宇后来给她提了成。恋爱期间刘天宇送过她不少礼物,结婚各项大头费用也都是刘天宇支出,她不想再额外分钱,情债不必拿钱财折现。   何苗很反对,连翘是被伤害的一方,何必逞一时之快。林非非也劝连翘再想想,只有陶家欢对刘天宇万分抵触:“一次不忠,终身不用!我姐瞧不起他,干吗还忍,他以后再有钱也不稀罕,我姐自己会赚!”   陶家欢大学还没毕业,连翘的朋友们都拿她当小姑娘看待,等她在社会上闯荡个几年,就知道赚钱不易。谁不想快刀斩乱麻,但现实因素也不能不考虑,手头上多点钱多个保障。   连翘只求顺利离婚,律师理解她,让她务必尽快合法有效地搜集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虽然拿到刘天宇出轨的实质证据也很难多分财产,但它是迫使刘天宇同意离婚的最大砝码。   众人都很吃惊:“一方出轨,另一方有证据也分不到多少钱?”   律师说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多分——证据对出轨方能产生巨大影响,出轨方私下要求另一方不公开,以钱财平息风波,但拿钱方得小心行事,免得被对方反手告个敲诈。   何苗问:“他公司拟上市,到了冲刺阶段,算不算?”   上市阶段,核心成员不便离婚,符合律师所说的“巨大影响”。刘天宇经常和连翘交流上市一事,按最顺利的情况,公司年底就能过会,明年初正式上市,但现在才 3 月下旬,也就是说连翘得忍一年左右。   这一年里,连翘和刘天宇是合法夫妻,很难拒绝他同房要求,她连想想都反胃,忍不了,坚持说:“我就要尽快离婚。”   律师分析刘天宇极可能不同意离婚,连翘没想着分钱,但不能把底牌直接亮给他,因此离婚协议书上写明她索要一套市价为一千万的房产,或相当金额的现金,先亮刀,再和谈。   林非非和何苗等人都觉得拿钱走人是两全其美,但刘天宇可能既拿不出这些钱,也不答应离婚,连翘得跟他进行拉锯战。   连翘又恨上刘天宇了,领证前诚实以待,坦坦荡荡谈分手,很难做到吗,非要搞到对簿公堂的地步吗?   何苗的丈夫贺霖说大多数人的性格都说不出一句“我不爱你了”,更别说 “我跟别人好了”。陶家欢气呼呼:“真话太伤人,觉得不好说,背地里坏事倒一件件都干绝。”   连翘又联系了两个可能拍摄到大屏幕照片的人,但两人也是冲着拍新人去的,大屏幕画面只是一扫而过,而且出于礼节,她们压根没想过拍那些让连翘无地自容的照片。   只要刘天宇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连翘想离婚就很麻烦,得提交若干证明感情破裂的确凿证据,她感到无力。全场人员都看到刘天宇出轨的照片,并且她能找到若干出面作证的亲朋,但法律讲究的是呈堂证供。   那女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在哪儿上班,连翘一概不知。她想过去找刘天宇的朋友们,但在这种事上,男人们只会互相打掩护。   刘天宇约张莉馨见面。两人认识有年头了,刘天宇创业时,有次公关一个大机构,所有工作都做足,管事的仍不松口,发小小五献计找个女人试试。   刘天宇在十几张照片里选中张莉馨,肤白貌美大长腿。她应邀出征,旗开得胜,应了小五的事前断言:表面越正经的男人,就越爱玩。   刘天宇把功臣张莉馨叫到面前看了又看,张莉馨在他眼里就是个美女而已,这年头美女到处都是,这个居然如此好用,那他也用一用。   在刘天宇看来,两人是银货两讫,各取所需的关系,维持至今自有默契,他万万没想到张莉馨会出其不意打破这默契。   拍婚纱照那天,张莉馨存心露面,刘天宇极为恼火,当晚就给了遣散费,宣布再不来往。哪晓得钱没能达到目的,反而助长了贪心,张莉馨今天跳出来,必然是再想讹一笔,刘天宇约她在老城区一家私房菜馆面谈。   私房菜馆位于某个深巷老宅,关起门来自成一统,不会发生被人偷录视频的状况。说起来,这里是连翘发现的,她很喜欢露台景致,刘天宇和她在此处定情。   张莉馨带着两个男性朋友来了,刘天宇想单独跟她谈谈,如果她的朋友不放心,大可守在门外,想吃什么都记在他账上。   张莉馨谨慎地进了门,坦白哄了婚庆公司一个员工帮了忙,至于是谁,她坚决不说,刘天宇报警也没用,对方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所为,辞职走人,能有多大事?刘天宇恨得牙痒,但公司前途为重,他不能让发小小五对张莉馨用私刑,用了于事无补。   刘天宇自问没亏待过张莉馨,张莉馨伸出手指,很不甘心:“好意思说没亏待我?”   连翘想在婚礼之日有个最好的状态,最近每天都去健身房报到。为了激励自己,她每次都会拍张照片记录身材变化,张莉馨偷窥她的社交网页,看到她戴的婚戒价值远高于刘天宇给的遣散费。   婚戒很显眼,但连翘和张莉馨都不知道它是二手货。公司有个股东离婚,妻子把房产之外的奢饰品都变了现,但钻戒卖不出好价钱,她嫌它太尖锐,老是刮伤她的包,只戴过几次,可是戴过就贬值了。   刘天宇听说了这件事,找对方预订。它和连翘一眼看中的钻戒款式很像,但钻石更大。当然,他把价格压下来了。   连翘被蒙在鼓里,骂刘天宇瞎花钱。张莉馨也蒙在鼓里,心理极度不平衡,既恨连翘抓到了前程似锦的科技新贵,也恨刘天宇拿点小钱就想打发她,等公司上市,他的身家就今非昔比了。   刘天宇很气恼,张莉馨嫌钱少,大可直说,她今天搞这一出,是来跟他结仇的。如果她想继续闹,他奉陪到底,但他的发小小五,张莉馨是认识的,小五不服他管,张莉馨应该看得出来。   小五和刘天宇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同学,大学二年级读完那个暑假,小五在夜市和女朋友吃烧烤,女朋友被人调戏,小五砸碎啤酒瓶跟人干架。   打斗中,对方身体失去平衡,往后一蹿,脑袋磕到滋滋作响的铁板上,右颊和头皮被烫伤,秃了一片。   对方不依不饶,小五挂了彩,进去待了 3 年多。他出来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刘天宇待他一如既往,把他招为团队一员。   小五眼角往下有一道狰狞的疤,看着很骇人。张莉馨当年是他物色的,很清楚他又狠又忠心,心下有了忌惮,咬牙道:“行,你老婆那颗钻多少钱,我就要多少钱。”   刘天宇说:“她那颗钻有瑕疵,没你以为的贵。我俩一口价,60 万,比它值钱得多,我买个老死不相往来。”   张莉馨忍住得意,索要一百万,刘天宇说:“我是技术入股,现在没钱。私人的钱都投在公司上了,父母的房子抵押出去到现在还没收回来。以后公司顺利上市,可能刚够把它买回来,再买套自己过日子。这 60 万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公司顺利上市,刘天宇分到的钱不可能只买得起两套房,但上市周期长,张莉馨想想小五那张刀疤脸,不敢跟刘天宇耗,同意了。   刘天宇转账有限额,提出这几天分批到账,张莉馨从包里摸出一只 U 盾,勾在小指头上轻晃,刘天宇脸色变了。   张莉馨告诉他,她只花了两万块,就帮刘天宇试出秘书靠不住,她对刘天宇也仁至义尽,权当分手礼物。   刘天宇没带电脑,索要 U 盾,回家就转账,张莉馨指指露台外:“出门走到巷子口往右,走不多远就有家电子店,我来的路上看到了。”   股东说过,女人千万要哄好,刘天宇忍气吞声,结账去天弓电子产品专营店,随便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张莉馨支走店员去倒茶,刘天宇插上 U 盾转账。钱被转出,刘天宇拔掉 U 盾要走,张莉馨喊道:“你的电脑!”   店里的人齐齐看着两人,刘天宇缓和神色,让店员把笔记本电脑装起来给张莉馨。张莉馨喜上眉梢,挽着他的胳膊出门。   不到十分钟就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两个店员击掌。店老板秦舟给顾客复原了几个重要文件,吊儿郎当晃过来跟两人打赌,女的肯定会来退货变现,提成没戏。如果他输了,利润两个店员平分。   另外几个店员也凑来开赌局,一回头,张莉馨拎着笔记本电脑回来退货。   刘天宇是电子支付,退款是退到他的账户,张莉想要现金,打折卖给店里回收。这种情况走不了店里的财务系统,得等会计做账。会计是外聘的,每周三过来,张莉馨和秦舟约定周三再来。   送走张莉馨,秦舟冲众人打个响指。两个店员的提成泡汤,都很郁闷。店员铃子问秦舟是怎么看出来的,秦舟高深莫测地一笑,走开去忙。店里的姑娘们运气好,没跟刘天宇那种男人打交道,碰到就知道,男人嫌弃女人,只想给点钱让她滚蛋,都是那副嘴脸。男的谁还不知道谁啊。   刘天宇成功地让张莉馨滚蛋,牢记律师的叮嘱,一定忍住别主动找连翘,也别被她找到。   出轨方东窗事发后通常对伴侣有愧疚心,伴侣稍安勿躁,抓住这一小段时间攻心谈判,很可能会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利益。律师建议刘天宇克服愧疚心,恢复理性,把局面掌握在自己手上。   连翘发来信息,想跟刘天宇见面,刘天宇没回复,把她拉进黑名单。春夜里,他茫然地开着车,不知能去哪里。   父母是知识分子,对今天发生的事很痛心,去医院探望亲家时就骂过刘天宇:“你换位思考,小翘能原谅你吗?”   连翘很清高,这道坎很难过去。刘天宇想等她气消了点,就劝她换公司,他几个熟人早就想挖她了。他明白这件事极大地折了连翘的面子,但是这社会,功成名就才是一个人的面子。连翘负气离婚,被人称赞快意恩仇又如何,等创宇科技上市,人们会笑她意气用事,到手的果子不摘。   所以何必太在意面子,再丢脸,也只是被当成谈资,但人们很快会有新的谈资。刘天宇希望连翘离婚是一时气话,他从没想过离婚。他一直想跟连翘分享成果,到时捧出诚意,让她确信,那个女人真的无关紧要,妻子才是家人。   连翘请林非非和何苗等朋友吃晚饭,她们下午都没闲着,分头见了几个熟人。熟人们仅有一人提供了照片,但拍虚了,剩下几人都建议她们别添乱,最好忍辱负重,熬到创宇科技上市,分家产走人。现在一走了之,无疑是昏招,正中那女人下怀,何必呢。   林非非和何苗等人接收了多方信息,也劝连翘趁刘天宇理亏,逼他签那份离婚协议。她们都说,凭什么被侮辱被伤害了,还两手空空走人?连翘当众遭受奇耻大辱,一千万拿不得吗,刘天宇现在是没钱,他的股东们有的是钱,借也必须借到。   以那帮股东的为人,刘天宇借不到这么多钱,就算借个几百万,也会被人趁火打劫,让他先预付很高的代价。人情债总是最贵的。   连翘恨刘天宇不忠,但不想把他逼到这份上,恋爱至今快 7 年,在很多事上,刘天宇和他父母善待了她。   林非非和连翘多年好友,男朋友余跃和刘天宇也混熟了,还当了伴郎,献计道:“大屏幕的证据暂时弄不到,我们换个思路,我把天宇约出来谈谈,借机灌醉他,把他手机弄到手。说不定能弄到他跟那女的聊天记录、转账记录和账单内容。”   林非非说:“对!开房记录可能也有。我们记得录屏,我听说法律上不认截图,得录屏。”   余跃以朋友的身份约刘天宇见面:“连翘一直找不到你,你是不是把她拉黑了?为什么要拉黑她?咱俩都是男人,见面聊聊?”   刘天宇说想再静一静,他既害怕跟连翘剑拔弩张,也害怕一见面连翘就逼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如果余跃把他当朋友,就尊重他,今晚他只想当逃兵。   刘天宇拒绝见面,众朋友都很无奈,说了一车轱辘话才散。回到酒店房间,陶家欢忍不住问:“竟然有人让你忍,真有人忍得下去吗?”   连翘笑了一下,其实人真的很能忍。像她这种情况,忍一忍也许能获利,但谁能确定创宇科技一定能上市?他们从成立 IPOInitial Public Offering,是指一家企业第一次将它的股份向公众出售。项目组到现在有 3 年多了,至今才走到申报阶段,申报后还有一系列复杂过程,不见得能通过证监会审批。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搭进很不愉快的几年,实在没必要。   人不能太贪,钱和自由只能取一样的话,选自由。洗漱后,连翘趴在床上查法律条款。她下决心离婚,不光是被公开处刑,颜面无存,最重要是看清刘天宇不爱她了。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不可能跟别人拍那些照片,她不想再跟刘天宇纠缠,她要的婚姻不是这样。   刘天宇暂时把连翘从黑名单放出来,接连发来几条信息,他生怕连翘不听,发的是长篇大论的文字信息:“翘翘,我真的跟她一刀两断了。今天她搞这些名堂,我跟你一样丢脸,可我还得应付宾客,让股东们看到我能扛事。如果你不原谅我,我真的扛不下去了。”   连翘看向窗外,本该是个疲累又甜蜜的新婚夜,被他自己毁了。她打去电话,刘天宇按掉了,发信息说:“翘翘,我是真的很爱你,可我很怕你找我谈离婚。等你消消气,我们再谈,我愿意尽全力弥补你。”   连翘再打电话,刘天宇又把她丢进黑名单了。连翘被他这种反复无常的把戏弄得很烦躁,给刘家父母打电话,他们说刘天宇没回家,她给婚房那家酒店打电话,前台说住客没入住。   入睡前,连翘把刘天宇之前发的所有信息细细看一遍。他承诺以后有钱第一件事是买个带露台的房子,写连翘的名字,两人搬过去住。   连翘相信这话是真的,刘天宇以前就主动说过很多次。两人是大学校友,连翘比刘天宇低几届,大四那年到他和同学开的小公司实习,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定情后,刘天宇拎着礼物上门,出来后沉默了半天,连翘住得太差了。   连翘 5 岁时,父亲车祸身亡,后来,母亲和继父组建新家庭,并生下陶家欢,加上继父和前妻生的陶家乐,一家五口人在不到 60 平方米的房子里过了很多年。   房子在一楼,有个小院子,继父把它封了顶,做成厨房。原厨房改成连翘和陶家欢共同的卧室,只放得下一张 1.2 米的床,一转头就紧贴着墙壁,喘气都艰难。刘天宇去做客,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见缝插针。   当时刘天宇团队在做的物联网是起步阶段,实习生连翘在传感器技术上贡献了力量。大前年,创宇科技有大额资金进来了,连翘在现在的公司崭露头角,不肯回去帮刘天宇,她深信鸡蛋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   刘天宇记了连翘一功,按比例给她提成,连翘欣然接受,扭头就带全家人去看房子。她拿着这笔提成和工作积蓄,给全家人换了一套 120 平的四居室,有了独立卧室,仍然很小,但她尽力了。   领证后,连翘搬去和刘家三口同住,她很尊敬二老,但两代人作息和生活习惯都不同,她很想要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刘天宇始终记得热恋时,连翘说想要个大点的窝,卧室窗外能看到绿树,她舒舒服服地从大床这头滚到那头。   一晃快 7 年了。连翘看着手机屏幕上这番话,心里一酸。刘天宇下一条说:“我是做错了事,我会重新证明自己,请你别放弃我。”   陶家欢担心连翘,陪她在酒店住一晚,劝道:“姐,别想了,睡吧。” 第4章   连翘把手机开了静音,钻进被窝里。3 月乍暖还寒天气,她感觉异常冷。刘天宇和她之间爱没了,但有情分,可她还不到 30 岁,靠情分维持不到老,不如好聚好散,毕竟没孩子,分起来简单。她不想等创宇科技上市收割好处,她该得的那一份,刘天宇兑过现,钱财方面,他不欠她的。   连翘决定明天上天入地也要约刘天宇和谈,努力让自己入睡,然而到后半夜脑子还很清醒。   究竟是从哪一天起,刘天宇生出了异心?他和那女人交往后,没露出破绽吗,应该是有的吧,可连翘忽略了。   彼此都忙于工作,见面是最放松的时刻,连翘对刘天宇全然信赖,从没猜忌过他。   刘天宇不过一介血肉之躯,连翘苦笑,她为什么从没怀疑过他?他不是多会伪装的人,所以是她太粗心了,忽略了他,从而使他去另一个怀抱里寻求慰藉吗?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的说法深入人心,连翘知道,很多人会因为这件事看轻她——你的男人这么差,可见你也不怎么样。都说夫妻是命运共同体,不仅是利益捆绑,还荣辱与共,可是丢人现眼的明明不是她,凭什么是她受尽耻辱,还被别人轻视?这不公平。   愤恨和屈辱感吞没了连翘。大学时相遇的刘天宇不是现在这样的,是她看错了,还是他变了?   连翘被反省和追问折磨得睡不着,爬起来去卫生间,用酒店提供的植物型沐浴露慢慢把钻戒退下来。   清晨时,陶家欢的手机闹钟准时响起,她怕吵醒连翘,立刻按掉,一看,连翘不在床上,她慌了,大声喊:“姐,姐!”   连翘坐在马桶上睡着了。她心里压着事,睡眠浅,房间闹钟一响就醒了,闻声哎了一声。   陶家欢冲进卫生间,姐姐气色很差,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母亲昨晚让她寸步不离守在姐姐身边,实在是很有必要。   吃自助早餐时,连翘把酒店现场监控又看了一遍。陶家欢骂熟人们不够意思,帮个忙是举手之劳,却推三阻四谎话连篇。连翘无奈,除了陶家欢,自家人都不希望她离婚,外人何必支持她?万一她和刘天宇和好,提供证据的人只会认为自己里外不是人。   陶家欢一想也是,她实习的银行部门经理没少撂狠话说要离婚,但没离,还跟丈夫手拉手去买第 4 个商铺了。   母亲问候连翘,连翘继续让陶家欢保密,她在搜集证据阶段,只想耳根清净点。   陶家欢去上班,连翘接着看监控,蓦然看到刘天宇对小五附耳说了几句话,小五随即跑向后台。昨天连翘就看到这个画面,但当时她的注意力在宾客身上,这会儿才想到,小五去后台可能另有目的。她给陶家欢打电话,陶家欢说:“他说妈晕倒了,我就出去了。”   连翘不难推断,刘天宇授意小五销毁照片。小五是大学肄业,出狱后给刘天宇干脏活为主,但毁掉硬盘证据对他是小菜一碟。   刘天宇第一时间就作出防范,连翘浑身发冷。至亲至疏夫妻,她以为自己和刘天宇跟别人不一样,但哪有什么不一样。   心就这样冷了下来。连翘拨打杨正南警官的电话,询问案件情况,杨正南说照片丢失,暂时一无所获,婚庆公司这台电脑是公用的,想查出是哪个内部人员和第三者勾结,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若知道那女人的身份,可能查起来稍微快一点。连翘豁出脸面,找了当初实习时结识的几个人,他们都留在创宇科技,算是元老级,但众口一词都说不清楚刘天宇的私事。   曾经跟连翘最熟的男人劝道:“那女的一看就是到处卖,你家刘总肯定没当回事。你趁婚假出去转转吧。除非特别不懂事的,一般人不会在你面前多嘴,谁敢揭你短,你就扇他。受了气,还不准你出出气吗?”   连翘气结,刘天宇一表人才,事业有成,干出再龌蹉的事,都有人认为不是大事,更不把她的脸面当回事。   昨夜念及的旧情,一点点淡去了,连翘不和谈了,把电话打给刘父:“刘天宇把我拉黑了,我找不到他,麻烦您转告他,星期一上午去办离婚,我已经预约好了。”   几分钟后,刘天宇打来电话:“翘翘,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连翘说:“我就要离婚。”   刘天宇说:“我不想离婚,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去找股东借钱,算给你的精神损失费,行吗?”   连翘说:“你借到再说吧。我随时会找你,别再拉黑我。”   律师让连翘尽快从刘家搬走,分居是证明夫妻感情破裂的方式之一,连翘立刻联系中介。   林非非和何苗等朋友都来了,都想再陪陪连翘,但大家都是带了团队的人,各有各的事,特别是何苗,她女儿才 4 岁多,离不开她。   连翘说:“既然昨天能挺过来,从今天开始就不会有事。”   众朋友拜托同在苏州的林非非多看着连翘一点,分头离开。林非非得去常州盯项目进度,问连翘今日安排,连翘和中介有约,对方手握几套她意向中的房子,马上就到。林非非说:“没看到合适的就去我那里住吧。”   林非非前两年买了园区一套两居室,她男朋友余跃有时去住,连翘不愿打扰两人,敷衍道:“好。”   中介骑着电动车来了,连翘坐上后座,林非非挥手:“随时喊我出来!”   3 月下旬的苏州古城区开满了花,电动车穿街过巷,春风扑面。连翘长长吐出一口气,新生活即将展开,让她感到耻辱的事,从今往后终将成为过去式。   连翘圈定的小区都在步行半小时可达公司的距离,看到第二套时,她接到助理的电话,新来的副总监过问组里的项目,下午得开会。   连翘在婚假中,按说不用出席,但她的副手是纯技术派,寡言少语,她考虑了几秒钟,说:“我一会儿就来。”   助理静了一下,说声好的,连翘挂了电话。她的丑闻必定传遍了公司,她何尝不想再躲几天,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得面对,最重要是她得会一会新副总监周展。   周展是空降兵,原先在分公司物资部,连翘和他在年会上见过面,但没说过话。周展调任总部担任技术二部副总监是空降,连翘正好刚请了婚假,没去公司,两人没正式会过面。   连翘不好意思让不认识的人随份子钱,没派发请柬,刘天宇批评她:“你们搞技术的最不懂人情世故,人家舍不得派个红包吗?”   连翘笑话他:“刘总忘记自己以前是刘工了?”   此刻想起来,连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刘天宇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技术派,他学会觥筹交错,学会江湖习气,也学会了家里家外那一套。他不止一次说过,老板们个个有外室。   时代大潮里,总有人被命运垂青。刘天宇的小公司做大,是实力和运气兼备,连翘不确定如果创宇科技仍在起步阶段,刘天宇能不能保住她喜欢的样子,也许同样不能。   昨天周展人没来,但托人送了红包,是个不失礼的数字。连翘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得回公司开这个会。   一进公司,连翘就对坏事传千里这一说法有了深刻体会。同事们表现出来的若无其事十分刻意,但不用回头,她也感受到他们是如何眼神交流。她芒刺在背,但除了熬着,别无他法,公司在业内叫得响,她做得也顺手,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就逃跑。   团队上个月接了两个新项目,一是水厂工程改造项目,组长是黄婷,交出的自控系统技术方案很完备。连翘副手主导的污水处理厂项目技术难度较高,连翘看得很细致,副手率队给出的工艺流程图很精确,但具体到自控系统设计选型时出现了疏误,相关技术参数选择不妥当。   连翘喊进副手,副手解释说这是跟厂家商谈的结果,厂家有成本控制考虑,他才进行了相应调整。连翘把疏误处都圈出来:“他们想省钱的后果是自控系统会频繁发生故障,最后只能停用,用手动控制。”   副手小声解释,厂家说再好的机器也会坏一坏,坏了就让售后去修,修的时候让工人顶上。连翘懂他的意思,对厂家而言,人工是最不值钱的,但身为专业人士,面对客户不合理的要求,不该是顺从,而是用专业度拿下他们,她打回去让副手修改,副手说:“可是……”   连翘翻出几份环保部门颁发的文件丢给副手:“你告诉他们,污水处理上位系统的数据出处范围和频率一定得按文件指示进行,数据也至少保存一年以上。”   国家越来越重视环保,对违规工厂处罚也重,对于不懂行的企业,你做不到用口才说服他们,就用这个镇压他们,很管用。副手拿着文件出去了,连翘起身看向窗外,几棵垂丝海棠将将盛开。副手的技术水平是团队里最拔尖的,但责任心不够,关键时刻就看出不大堪用了。   污水处理关乎民生,不容丝毫闪失,连翘决心亲力亲为。光是技术方案就得大加整改,接下来的软硬件设备调测和安装施工,直到竣工验收,都得盯紧点,所以离婚务必速战速决。   助理送进咖啡,刘天宇跟在她身后进来,连翘迎面一望,冷下脸。助理示意不是她告密,连翘让她出去了。不消说,她的动向是副手透露的,男人和男人一向比较好说话。   连翘拿出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一言不发地推到刘天宇面前,压上一支水性笔:“签字吧。”   刘天宇不看离婚协议,盯着她说:“翘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对她真没感情,你别误会,再考察考察我行吗?”   早上,律师告诫刘天宇和连翘谈判时得出其不意。刘天宇找上她副手:“能帮个忙吗,你以项目为由约连翘去公司。”   副手说:“巧了,她在来公司的路上。”   刘天宇赶来城世智能科技公司堵连翘,连翘是直脾气,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次是真被气狠了,他心里很不好受。他找张莉馨纯粹是感官刺激,他没想过娶别人,他的事业要做一辈子,结婚也是要过一辈子的。连翘懂他的事业,还懂生活,两人总有话说,他很清楚连翘的可贵,只是身体上的忠诚太难,有些事,她不懂。   刘天宇拒不签字,连翘无奈:“不看就不看吧,我口述,你听好。我要一千万,还要自由身,你拿不出钱不要紧,明天上午你准时到民政局,我就什么都不要。”   这人没心眼,直接亮底牌了,她哪是要钱的人,她其实什么都不要,就要离婚。她手上连婚戒都没戴了,刘天宇心里越发难受:“翘翘,曹总答应借钱给我,你先去看房子吧,钱一到账,就买个你喜欢的。你不想在城世干的话,就换家公司,老林他们都想挖你。”   连翘不动声色:“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别为难我。”   双方又僵持住了。刘天宇艰难地说:“我对那女的真没感情,是真想补偿你。钱归我还,不用你操心,你信不过我,房子就写家欢的名字吧。”   刘天宇约莫也一晚上没睡好,面色暗沉,眼睛发红。连翘看着他,心里很厌弃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的眼光竟然这么差,当初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刘天宇把连翘的沉默当成动摇,连忙说:“一千万有难度,我尽量借,你可以先去看独门独院的房子。翘翘,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连翘语气强硬起来:“我不走回头路,就要离婚。”   门外出现连翘助理的身影,她在玻璃门上敲了敲,先喊声刘总,再对连翘说:“老大,总监请您去趟他办公室。”   助理一边说,一边暗暗眨眨眼,连翘会意,对刘天宇说:“你走吧,明天上午民政局见,不去就等着收律师函。我这两天就让律师寄出。”   刘天宇急了:“翘翘!”   连翘拿起笔记本电脑往外走,助理说:“刘总,我们组有两个项目待讨论。”   刘天宇被下了逐客令,出去了。他心情沉重,昨天开会时,股东们说他犯的最大错误是结婚太晚,如果早早地跟连翘定下来,她怀孕生子,几年不能出来工作,这会儿哪敢闹离婚?她挣的那点钱能干吗,在公司带个团队,就以为能自力更生了?也不想想,女人生儿育女才是正经事。   两人工作都忙,没空操办婚礼,婚事一拖再拖。连翘跟刘天宇约法三章,过几年再要孩子,于是结婚拖到了现在。   连翘不急着要孩子很简单,她几个女同学因为生育,不得不搁浅上升期的事业,再回到职场时,只能做些次要工作,她视为前车之鉴,先立业,再成家,生育则再往后排。   刘天宇都依了连翘,他喜欢看连翘说起工作时眼睛会发光的样子,她爱他时也是,但现在她的眼睛里是恨意。   要不是不能影响上市,小五能把张莉馨弄得很惨,连翘可能会解气点。现在束手束脚的,刘天宇满心疲倦。股东们言之有理,假如找个以相夫教子为己任的小女人,现在可能就不用头疼了。 第5章   距离开会还有半个多小时,会议室空无一人,连翘心神不宁,没法帮副手改方案,重新打开酒店监控视频。视频里拍到的大屏幕照片很模糊,但有几张角度很正,不是没可能转化出相对清晰的画面。   用软件重建过程中,连翘不无嘲讽地想到刘天宇,如果动用他公司的成像检测设备,她就能在这极有限的条件下得到更高质量的照片,现下却只能聊胜于无。   陶家欢汇报,银行经理的朋友圈发了婚礼视频。从画面来看,客户章凯旋在拍摄大屏幕照片,他座位角度好,还近,说不定能解决连翘的燃眉之急。   自从陶家欢去银行实习,就背上理财任务,亲戚朋友都成为她的客户。创宇科技公司是她最大的客户,刘天宇和银行经理也混成了熟人。   连翘点开视频,心中一喜,继而一愁。章凯旋公司是创宇科技的下游方,他和刘天宇关系匪浅,凭什么为她出卖刘天宇?她拧眉思索片刻,替陶家欢想了借口,就说银行答谢大客户,有精美季度礼品奉送,因为有考核,最好由客户本人亲自签收。   章凯旋公司有笔贷款很难批下来,陶家欢帮他说过话。她在银行是人微言轻的实习生,但她有个室友是行长的侄女,行长批了一个数,章凯旋几次想请陶家欢吃饭。   连翘遣词造句,以陶家欢的口吻摆足职业新人的姿态,陶家欢转发给章凯旋,章凯旋答应共进晚餐,连翘把见面地点定在城中大热餐厅。   陶家欢初入社会,缺乏跟人打交道的能力,连翘和她约好,陶家欢和章凯旋前脚见面,她后脚就现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方设法拿到屏幕照片。   新副总监周展准时来开会,他 30 来岁,人如其名,是个长相舒朗的北方男人,江湖气比精英感重,说话未语先笑。   周展见到连翘第一句话就夸她敬业,结婚第二天就来处理公事,他很感动,特地让助理在饭馆订了位,晚上一起尝尝时令小菜。   这位周总监礼数周到,连翘却之不恭,心说敬几杯酒就遛,正事要紧。   两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先后汇报工作,周展频频提问,连翘听出来,此人派头十足,但技术方面是外行。她请婚假期间,另外几个团队的人私下议论过,对周展的评价是笑面虎,只能顺毛哄。   连翘的社会经验虽比陶家欢丰富,但她是实干派,不善逢迎。周展口若悬河,她面带微笑,绞尽脑汁把话题拉到项目上,部门没一个会应酬的,全靠周展的助理活跃气氛,愁人。   回了办公室,连翘助理才敢发牢骚:“什么都不懂,有脸开项目会?一箩筐废话。”   连翘摇摇头,周展以前在分公司物资部,捧着他的人多,把这一套习气带到总部了,以后像这种会少不了。最烦的是团队闷葫芦太多了,她赶鸭子上架顶在前,吃不消。   距离晚饭时间还早,连翘极力收心,调改污水处理项目技术方案,确保在满足空气量的前提下最节能,厂家能省则省,她当然很理解。   忙到暮色四合,陶家欢发来餐厅定位地址:“章凯旋说他晚点就到。”   连翘拿上助理跑腿去买的几支好酒,外加一条好烟,去赴新副总监的饭局。刘天宇这几年跟投资人混得多,连翘耳濡目染,对红酒略有了一点见识。酒一摆上,周展呵了几声。   连翘干了几杯红酒,再满满当当干了一杯周展带的白酒,确定自己尽到了诚意,才歉意告退,理由是去医院照看母亲。她母亲昨天在婚礼上晕倒了,她相信周展听说了,公司不可能没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   周展笑呵呵让连翘赶紧撤,助理备了醒酒茶,连翘一饮而尽,随即蹲在路边大吐特吐。这种饭局令人厌恶,但男上司男客户都喜欢,连她的男人对出轨也是以“喝醉了”当说辞。   陶家欢坐进包间就和连翘连线,她在银行也聚过几次餐,自信多多少少能说点场面话。然而章凯旋一坐下就自罚三杯,陶家欢急忙说不用,但章凯旋说饭桌有饭桌的规矩,他迟到了,该罚。   三杯红酒下肚,章凯旋开始对陶家欢劝酒。陶家欢和银行的人聚餐时,男人们也热衷劝酒,但陶家欢问一句答一句,男人们觉得她不识逗,转而去逗其他漂亮姑娘了,实习生们都青春可人,会说话的大有人在。   陶家欢想喝果汁,章凯旋教育她,入社会不比在大学时,基本应酬不能不掌握,不然永远只能坐柜台,他问:“你不想 50 岁还当柜员吧?”   陶家欢觉得能留在银行就是胜利,笑道:“很好啊。”   章凯旋讨个没趣:“不能光我一个人喝闷酒吧,你怎么这么不会来事?”   连翘一时半会儿过不来,陶家欢生怕得罪这个极可能帮得到连翘的人,用公筷给他夹菜。章凯旋用筷子按住公筷,似笑非笑问她是不是有事相求,想让他买理财产品,或是别的事,都好说,喝杯酒,他就了解她的诚意了。   陶家欢被迫喝了一口,章凯旋说:“我喝三杯,你就一口?”   陶家欢说:“我不会喝酒。”   章凯旋伸指虚点她脑袋,陶家欢很快被劝了第二口,第三口。她想问连翘几时能过来,章凯旋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敲敲她碗沿,让她别老玩手机,跟人吃饭还一心多用,不合适。他说这是为人处世之道,他虚长陶家欢几岁,有义务提点她。   陶家欢经不住追问,试探问起章凯旋是否拍过婚礼视频。章凯旋警觉问她想干吗,陶家欢说姐姐想知道那女人是谁,去抓花她的脸,章凯旋叫苦:“你这可就给我出难题了,你姐夫和我是老朋友,我出卖他,是人吗?”   陶家欢说:“我姐不会让您难做,她有分寸。”   章凯旋坐近了些,手在陶家欢腿上拍了拍,凑近问:“真的不出卖我?”   陶家欢很不适,挪开腿,说姐姐就是气不过,想回击那女人,保证不连累他,章凯旋拿起酒杯,冲她说:“一言为定?”   陶家欢被迫又喝了一口:“一言为定。”   章凯旋吩咐了服务员别来打扰,服务员便没再进来。连翘闯进包间时,陶家欢被堵在椅子上,章凯旋的手搭在她大腿上说:“照片和视频我都有,我给你可以,你想怎么谢我?”   连翘怒不可遏,端起桌上几乎没动过的汤羹,猛地泼到章凯旋头上。陶家欢身上也溅到了,连翘一手拽过她,一手拿过她的包:“走!”   章凯旋一头一脸都是汤,狼狈地大吼:“连翘!”   连翘拉着陶家欢的手,一气跑到餐厅门外。陶家欢懊恼自己坏了连翘的事,从章凯旋的话语判断,他认识那女人,若她懂得周旋,就问出那女人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等关键信息了。   连翘很后悔,章凯旋有头有脸,但有的人猥琐起来不分场合,也不顾身份,她根本不该让妹妹单刀赴会。   事实上,连翘是有所提防的,她想让好友林非非作陪,但林非非身在常州盯工程进度。于是她选了这个昂贵餐厅,服务也周到,而且包间是透明的,人来人往,都看得到,但看到又怎么样,就跟她这两天试图求取证据一样,绝大多数人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陶家欢没酒量,喝了两杯红酒就头晕,连翘扶着她在路边石凳上坐下。陶家欢自责出师不利,章凯旋现在肯定在跟刘天宇通气,找刘天宇的熟人拿到证据更没指望了。   章凯旋那番鬼话,被陶家欢听进去了:“姐,不会应酬真的不行吧?”   刚才的饭局上,连翘发愁团队的人都不会应酬,此刻怒从心起,应酬个鬼,她才懒得在自己不认同的事情上多花心思。   陶家欢认为 50 岁坐柜台也很好,但行里的柜员最多 30 来岁,50 岁还做不到经理的人去了哪里,她没敢多想。   连翘越发愧疚,陶家欢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全家人都宠她,她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用北方话形容是性格有点虎,在婚礼后台对工作人员哐哐开打。可是为了姐姐,陶家欢对猥琐男人一忍再忍,还把他的话术当真了。   陶家欢内疚得快哭了:“都怪我把事情弄砸了,我要是会来事就好了。”   所有拿“不会来事”打压别人的人都是坏种,连翘厌恶这个说法。他们要的不就是阿谀奉承和拜高踩低吗?   刘天宇以前也被股东们嫌弃不会来事,等他迎合了这一套,人就脏掉了。连翘冷笑,这是刘天宇的本性也未可知,想到她在挑选婚纱样式时,他和那女人翻鸾倒凤,她一阵阵反胃。   手机屏幕一亮,刘天宇发来信息:“我们谈谈吧。”   章凯旋果然跟他通风报信了,连翘回道:“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人,还谈什么?明天上午民政局门口见,你把结婚证带上。”   想到章凯旋凑到眼皮下说话的样子,陶家欢冲着面前的古运河大喊:“章凯旋,去你大爷的!”   一家人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把陶家欢保护得很好,但社会上豺狼太多,防不胜防。连翘心头愤懑难消,学着妹妹,双手合起,大喊:“去——他——的——刘——天——宇!”   风一吹,陶家欢酒醒了些,站起来往前跑,边跑边喊:“渣男都去死,去死!”   夜晚的河边,两人跑着,喊着,把情绪都发泄出来。连翘慢慢停下来,想证明感情破裂或许还有别的方式,不能再钻牛角尖了,趁着还在休婚假,争取明天就把出租屋定下来。   家里的房子是连翘买的,陶家欢却没法劝她回家住。从昨天到今天,父母和哥哥不知给她发了多少信息、打了多少电话询问连翘的情况,如果连翘回家,有得她受的。   白天时,连翘让助理替她买了几身换洗衣物送去酒店房间,她让陶家欢回家住,陶家欢有陶家欢的工作和生活,没必要陪她跟刘天宇耗。陶家欢没坚持:“我回去帮你刺探消息。”   连翘没说什么,她非离婚不可,父母家人的态度不重要,用不着打探。她把陶家欢送到自家楼下,看着她走进单元楼,才让司机开往酒店。   快到酒店时,时间还早,连翘下车走了走,把污水处理项目整改方案在脑子里再梳理一遍。她大学时读的专业是自动化控制,如今她想要个可控的人生,曾经以为能和刘天宇并肩作战,但他背信弃义,那就把他踢下操作台,她自己玩。   陶家欢一回家就快疯了,父母和哥哥都追问连翘的态度,她说:“我姐想怎样就怎样。”   母亲的高血压回落了,但膀胱炎还没好,得再输两天液,抱着水杯忧心忡忡。陶家乐玩着游戏很不耐烦:“放心,她是在以退为进。”   陶家欢怒了:“都这样了,还怎么进?”   父亲劝陶家欢多听少说,连翘心里过不去,家里人都不逼她,但陶家欢不能煽风点火,让连翘在气头上下不来。真闹掰了,连翘将来后悔,陶家欢负不起责任。   陶家欢满心抵触:“她被欺负成这样了,你们竟然没一个真心支持她离婚!”   陶家乐哼道:“离婚对她没好处,人财两空,懂不懂?”   陶家欢反唇相讥:“刘天宇那种渣男,滚了就滚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陶家乐笑她天真,他就这条件,都不可能找个离过婚的女人,刘天宇跟连翘离婚,转头就能找个年轻貌美的大学在校生。   陶家欢气得拍桌,母亲赶紧哄上几句,她刚才给连翘发了信息,刘天宇有悔改之意了,但明显不够,她让连翘别急着做决定,再多看看,多想想,别太负气,想清楚了再行动。   父亲说:“你就记住一点,多陪陪你姐,别瞎出馊主意。连恋爱都没谈过,你懂什么呀?”   陶家欢翻翻眼睛:“再不懂,我也晓得一点,谈恋爱结婚,要对对方一心一意,这是最起码的。”   父母对视一眼,母亲说:“好,好,不说了,以后你有男朋友了,一定要先带回家让我和你爸把把关,别定下来才通知一声。”   父亲说:“我看天宇伴郎里面有两个很不错……”   陶家欢逃回卧室:“拿衣服洗澡去了!说我姐,扯到我干吗?”   洗完澡出来,陶家欢向连翘通风报信,连翘简单回复了,关灯睡觉,睡醒了接着去看出租屋。   连翘和中介人员在一处小区门口等房东,杨正南警官通知她,已经查出照片是婚庆公司何人所为,正是被陶家欢弄伤眼睛之人。   房东再有两个路口就到,连翘暂时走不开,陶家欢趁午休跳上公交车去派出所。 第6章   婚庆人员拒不承认受人指使,一口咬定是自己看不惯刘天宇所致。警察撬开他的嘴,第三者名叫张莉馨,请此人安装了一个自动删除的小插件,事后被小五进行彻底清理,警方技术科也无能为力。   婚庆人员表态治疗费用自理,不追究陶家欢责任了,他拿了张莉馨几万块钱好处费,都赔给连翘。   来的路上,陶家欢问过连翘怎么办,连翘想控告此人,但这种纠纷很难界定,控告只是威慑,最多让此人失业,奈何不了他。   这家婚庆公司是连锁机构,知名度很高,在全国同行业排得上号。陶家欢很不解,这人为了几万块好处费,就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帮张莉馨做事,还很容易被警察查出来,何苦呢。她问:“他俩是不是朋友,不然怎么这么帮她?”   杨正南警官斟酌措辞,他徒弟赵恺抢着说了:“他交代了,那女的跟他睡了。上哪儿找不到一份工作啊,但以他的条件,睡那么漂亮的女人还有钱拿,值。”   陶家欢脸红了。杨正南瞪赵恺:“你跟她说这些干吗?”   赵恺缩缩脑袋:“小姑娘多见识一点人间丑恶,才不容易被男的骗。”   陶家欢问:“你们能帮我们查到这个女的在哪儿工作吗?”   张莉馨给婚庆人员转账时,婚庆人员瞥见了她的本名,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让陶家欢郁闷的是,不仅是警方不会帮忙查,连律师也不适合查,国内不允许私家侦探调查公民。   陶家欢又气又恼,张莉馨自爆隐私可以,想查她的信息不可以,偏偏父亲和哥哥先后发来信息让她别掺和:“天宇说你姐约他上午离婚,他没去。”   陶家欢没回,下一秒,父亲的电话打来了,她按掉,去门外等连翘。刚一出门,父亲又打来电话:“你知道你姐人在哪里吗?”   电话那头,父亲左一句小两口的事归小两口自己解决,右一句连翘气性太大,陶家欢气得迸出眼泪:“换你你不气吗?你住的是我姐买的房子,干吗那么向着刘天宇?!”   父亲不悦:“什么叫我住她买的房子?我养了她十几年!我也是为她好!”   陶家欢吼道:“为她好,就跟她同仇敌忾!”   父亲哄劝女儿别掺和,婚姻是夫妻俩的事,亲人再亲也是外人,陶家欢又失望又气恼,止不住眼泪。身后似有动静,她一回头,看到杨正南拿着一摞卷宗走来,她顿觉尴尬,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对电话说:“我领导喊我,不说了。”   挂了电话后,陶家欢喊声杨警官,低头翻纸巾揩脸,杨正南停住脚步说:“我一会儿要出去,你跟你姐说,她是受害者,风言风语别往心里去。社会上很多评价不客观,没必要听。”   人是社会动物,不在乎社会评价的是少数,昨天,连翘去公司开会,陶家欢就为她捏把汗,但更难面对的其实是家人。谁想天天住快捷酒店?可回家听到的不是安慰和体谅。   跟连翘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的继父,竟不如这几乎是陌生人的警察有人情味。陶家欢见杨正南和气,大着胆子问:“杨警官,真的不能帮我们查查那个张莉馨吗,我们只要知道她电话就行了。”   杨正南摇头,问:“你姐打算怎么办?”   陶家欢说:“她朋友帮她请了离婚律师,她在找房子搬出来。”   杨正南说:“相信律师吧。”   可能是做笔录时,杨正南就对陶家欢很友善,此刻面对这样一张端正舒展的面容,陶家欢生出亲近感,说:“杨警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杨正南温和道:“你说。”   陶家欢问:“要是这件事发生在你妹妹身上,你会怎么办?”   杨正南答道:“看她自己,想继续过就继续过,想分手就分手,我都支持。”   陶家欢怒目圆睁:“都这样了,还能继续过?!”   杨正南回答说以他做民警多年的经验,选择继续过的女人是大多数,这几年才略好点。陶家欢说连翘绝不是大多数,她忍不了,杨正南却告诉她,如果连翘最终选择忍了,她再不理解,也不要指责连翘,他见过太多家务事,外人说点痛快话很容易,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手起刀落,潇洒就走的勇气和能力。   陶家欢固执地说:“我姐不一样。”   杨正南笑了,笑得很平和:“希望她能顺利点。”   陶家欢不由问:“那要是你妹妹想分手呢?”   杨正南说那就不跟男方客气了,陶家欢追问怎么个不客气法,杨正南问她看没看过《柳毅传》,陶家欢似乎看过,但记不清了,杨正南说是一则民间传说故事,讲的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儿遇人不淑,丈夫浪荡,对她很厌弃,龙女跟公婆说了,反而得罪了公婆,被赶出来。   陶家欢问:“然后呢?”   杨正南说:“然后她遇到柳毅,柳毅答应替她传书,叔父们这才知道龙女受了苦,直接带了一大票人马去报仇,所杀几何?六十万!伤稼乎?八百里。无情郎安在?食之矣!”   陶家欢破涕为笑:“要是娘家人都能有这魄力,男的出轨都得掂量掂量。哎,我要是有法术就好了,就能帮我姐出气了,可她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我好怕她忍出心理毛病。”   很多女人在婚姻里大受打击,本能反应是自责哪里做得不对,要么去咬外面的女人,都怪她勾引自家男人。连翘找不出张莉馨,有可能会再三自省,但想得太多,是在强化痛苦,杨正南提醒说:“你多陪陪你姐姐,记得让她别反思。”   陶家欢听得想哭。连翘反反复复追忆刘天宇是何时有了异心,恨过自己太迟钝,竟没发现蛛丝马迹,但杨正南说,做错事的不是她,不用反思。   同事大喊老杨老杨,杨正南看过去,结束谈话:“有些规定没办法,以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再找我。”   陶家欢道谢,杨正南匆匆离去,陶家欢在花坛阴凉处坐了一阵,连翘到了。   姐妹俩去找赵恺,赵恺的态度跟杨正南一样,警察也是人,他们都很同情连翘的遭遇,但不便去查张莉馨的个人信息。连翘没强求,对婚庆人员撂下一句话:“我会告你。”   婚庆人员死猪不怕开水烫,告他没多大意义,但是既然当别人的枪,就得承受被受害者不依不饶,下次再想害人,就会多想想了。   婚庆人员又矮又胖,秃头大肚子,那个张莉馨也照睡不误。走出派出所,陶家欢感叹:“刘天宇怎么看都是个青年才俊,结果跟这男的一路货色。”   连翘很憋屈:“非非劝我时,有句话说得对,我得接受人是会变的。”   定下的出租屋步行到公司一刻钟,连翘请了清洁阿姨打扫卫生,下午让助理备齐生活用品,这两天就能搬进去。她领证后,大多数物品都从娘家搬去婆家了,想挑个公婆不在家的时候去搬。   刘母是研究明清诗文的学者,刘父以前在大学教比较文学,退休后跟几个老友开了一家以制扇为主的文玩店。   连翘第一次上门时,家宴是刘父主厨,刘母贡献了卤菜拼盘,笑眯眯说是在老字号买的,她拿回来切一下,摆个盘,她这辈子的厨艺到此为止。   刘天宇跟连翘说:“我比我妈强点,至少煮馄饨不会破。”   刘母笑骂儿子拆台,教育他要继承家风,刘父说不继承也没关系,门店在家附近,只要一家人需要,他余生就围着灶台转了。   连翘吃东西一不挑食,二不挑口味,管饱就行,那顿饭吃得很开心,回家跟陶家欢说刘家家庭氛围极好,是刘天宇的加分项。   陶家欢想得难过起来,她的父兄是连翘的继父继兄,平时看似亲如一家人,大事当前就露馅了,连翘自己只怕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羡慕刘家吧。   连翘回酒店退房,让司机先送陶家欢回岗上班,陶家欢想到杨正南讲的《柳毅传》,一时惆怅。自家父兄绝不可能为了连翘去找无情郎寻仇,她不敢想如果当事人是自己,他们会不会强硬点,可能也不会。两个小人物哪有血性?不好跟神话故事里的龙族比,跟生活中除暴安良的警察也没法比。   不晓得杨正南警官有妹妹没有,如果连翘是他妹妹,他肯不肯违反规定追查张莉馨?摸到张莉馨的底,律师取证就简单多了,离婚也顺利点,陶家欢叹口气。   陶家欢心事重重,连翘问她原因,陶家欢讲了《柳毅传》:“杨警官长得帅,人还好,就是不熟,求他也不帮忙。”   连翘左右无事,回公司改项目方案。昨天她去开会时脸上很臊,但忙起来就好了。   穿过格子间那段路仍有些受罪,走到办公室门口,连翘一愣。门上贴了两个心形便签纸,陌生的字迹写着:“没什么,做错事的不是你,加油。”   字体很娟秀,可能出自女同事之手,没署名。连翘心中一暖,摘下它们。助理照例送进咖啡,过一会儿拎着外卖进来,是一个同事订给连翘的酒酿酸奶套餐。   连翘和同事分属两个部门,公事上多有相交,关系很融洽,她结婚给同事下了请柬,同事出席了婚礼,却看到她受辱的全过程。   一共 6 瓶酒酿酸奶,连翘拿了一瓶,剩下的让助理拿去请大家喝。商家很有意思,把这个套餐命名为“逢稿必过”,她连喝几口,心想真是好彩头,逢坎必过。   工作了几小时,连翘去医院看母亲。母亲独自一人提着点滴袋去上厕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母亲尿血症状减轻了些,跑厕所仍很勤。连翘很不高兴:“他们人呢?”   母亲说今天是工作日,大家都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应付得来。连翘陪她输液,母亲欲言又止,终究问:“不再想想吗?”   连翘说:“想清楚了。”   母亲自怨自艾,既怪连翘生父是外地人,家里人都不在这边,也怪娘家人丁少,她就一个弟弟一个外甥女,更怪自己和陶父无能,没给连翘创造出好一点的家境,家境好,很多事可能就有底气了。   母亲很理解连翘有多难受,但人不能只图个爽快,就不考虑以后。连翘在单位是中层,工资奖金都不错,可她年纪不小了,而且是女人,在技术单位往上走的空间有限,不如忍下来,忍到创宇科技上市,刘天宇身家涨上去,再提离婚。   这几天,连翘听够了这种言论,当即说:“我又恨他,又想占他的便宜,那我是个什么东西?妈,且不说他公司未必能过会,就算上市,也跟我无关,我不分他的钱,也不受他的气。”   大女儿是直脾气,太意气用事,不懂多看几步。母亲现身说法,有过婚史的女人路不好走,她丧偶再找,找到只比她七八岁的男人,都算是幸运的。有个熟人 28 岁离婚,找了个 40 出头打零工的,跟着他风里雨里奔波,眼看着比同龄人老一大截。   连翘发作了,连珠炮地发问:“为什么一定要再找男人,自己过会死吗?你怕我离了婚找不到比刘天宇条件好的男人,不怕我忍出毛病吗?我忍就能白头到老吗,他说改,你就信了?我还跟他睡得下去吗,就算睡下去,以后他再出轨,想跟别人结婚,把我扫地出门,你想过有这种可能吗?到时候我拖儿带女,他不给我孩子,我难受,他把孩子给我,不给我钱,我也难受,为什么我不能趁现在一了百了?”   母亲是又卑又亢的性子,急了:“你别把人往最坏里想!”   连翘呵了一声:“我要是早这样想,何至于落到今天这田地?妈,你女儿找错男人了,就承认找错了,知错就改,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婚不是天塌的事,以后还找不找人,找个怎样的人,看缘分。你怎么就断定刘天宇是最好的?对我不好,他就不可能是最好的人。”   母亲万般无奈:“你就是被他折了面子,心里过不去,先冷处理,过些天再看看他行动吧。”   母亲的脸色又红起来,连翘尽量收起情绪:“我为什么不能爱面子?我就爱面子,脸一抹再跟他在一起,才是真没面子,我想一想都活不去了。”   大学时,连翘有个老师弄大了女学生的肚子,女学生的父母在网上要说法,学校被迫给了通报批评,停了老师的课。女学生的父母不满处理结果,继续向学校施压,老师的太太来学校撒泼,搞得沸沸扬扬的。   这女的是家庭主妇,如果丈夫被进一步处理,她家就断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她闹事既是为她自己,也可能是丈夫和家人授意。   男的犯了事,让女的出来闹,无非是觉得女人的脸面不是脸面,丢人事小。但女人的脸面凭什么不是脸面?   护士来拔针,连翘让母亲多喝点水:“穷日子我们过了那么多年,都过下来了,还怕什么。再怎样不会比以前更难吧?妈,你女儿比陶家乐和他爸加起来还挣得多,你别瞎操心。我就算升不了职,技术是自己的,一直当个工兵也能过得还不错。”   说到陶家乐,母亲幽幽叹息。陶家乐只比连翘大几个月,是家里的老大难,他从小贪玩,职高毕业后跟几个同学瞎混,折腾了几个小门面都没做起来,网店也关了,赔了不少钱。   创宇科技走上轨道后,刘天宇安排陶家乐跑冷链配送,他总算稍微踏实了一点,顺带搭着做点时令产品生意。春夏时主营枇杷、河虾和水蜜桃之类,秋冬做鸡头米和大闸蟹,一次开团能挣上几千块钱,比普通人上班强,但比不上连翘是实情。   连翘找家馆子请母亲吃晚餐,听说陶家乐和女朋友栗莉在家,就只把母亲送到家门口,没上去。陶家乐热衷于充当长兄,她可没耐心听他训导。   连翘在酒店又住了一晚上,大清早回婚房搬家。说是婚房,因为是独门独户的私房,面积大,房间也多,刘家父母也住在此处。   连翘庆幸搬来时间不长,个人物品不算太多,她把衣物打包,喊快递拉走,剩下的杂物装进旅行箱带走。   收拾到一半,刘家父母回家了。邻居眼尖,一看到连翘就跟刘父说了,刘父赶忙喊上刘母往家里赶。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独子结婚,邻居们都去观礼,看到了现场发生的破事。 第7章   一进门,刘家父母就明白连翘九头牛拉不回来了。刘母道歉:“小翘,我们没教育好天宇,让你受委屈了,我们老的给你赔不是。”   刘天宇 32 岁,早已是成年人,刘母这话是代表她和刘父说的,连翘领情,低头收着东西,眼眶湿润。从初相识起,二老就对她很好,她是真的很舍不得两人。   没多久,刘天宇回来了。他看了连翘一眼,连翘头也不抬地收拾杂物,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去书房。   上午,律师约刘天宇见面,离婚涉及到财产分割,影响公司股权的稳定性,以致整个公司的稳定性,过会难度增加,万望他哄好太太。毕竟是住在一起的夫妻,互相都了解对方很多事,一旦没满足对方提的要求,对方出于泄愤,搞出举报事件,公司就别想上市了。   做公司,哪有事事都上得了台面的?股东们也在施压,刘天宇焦头烂额,回书房环视一圈,书柜里空了几层,连翘的书籍都搬空了,工作台上她的电脑和资料也不在了。   夫妻俩是同一个学院出来的,工作上有共同语言,在家办公时习惯凑在一起,既能各忙各的,也能让对方提点意见。刘天宇走到电脑前,快速地看了看,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早上出门时,在资料上随手折了一个小角,也原封不动。   刘天宇坐下来抽根烟,恼火自己小人之心,冷不防想到一句诗:白首相知犹按剑出自王维诗《酌酒与裴迪》。。母亲曾经说它是古诗词里极悲哀的一句。   刘天宇起身时,才注意到工作台上放有一只锦盒,他多看了两眼,意识到里面是连翘的婚戒。他把烟头按灭,下楼去找连翘,连翘正把旅行箱往三轮车上抬,父母都帮着搭把手。   老城区很多巷子都很窄,私家车出行极为不便,连翘找了一个蹬三轮车收废品的老人,帮她把旅行箱和几个拎包运出去。   东西都搬好了,刘母哭了。连翘很难过:“妈,我没想到会跟他走到这一步,但只能这样了,对不起。”   刘父说:“小翘,我和妈妈都没脸让你原谅天宇,要是,要是还有机会……”   连翘忍着泪说:“爸,妈,你们多保重。”   刘母回头看刘天宇,刘天宇眼中含泪,走上前:“翘翘,你先冷静冷静,别急着否定我,等你气消了点,我们再谈谈,行吗?”   律师已经在准备诉状,经法院诉讼判决离婚,解除夫妻关系。连翘想让刘天宇等着打官司,但当着二老的面,她说不出口,垂下眼睛:“有些事是错不得的。我说了,我不走回头路。”   三轮车还有一块空位,连翘坐上去,刘家三口注视着她远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刘天宇红着眼睛回书房。当初去过连翘家,就想着要给她一个宽敞明亮的家,有朝一日她搬来他身边,却很快就走了,并且是坐着三轮车,像个最贫寒的妇人那样走了。   明明想让她上好生活,却搞砸了,刘天宇又摸出一根烟点上。多少男人在外面玩,偏偏他倒霉,惹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直接把事情捅到全天下,让连翘如此下不了台。   想得到连翘的谅解,真的很难,等她熬过这段时间,重新追求她吧。他谈过几段恋爱,但只有连翘是他想共度一生的女人。   出租屋也在老城区,离刘家不算太远,连翘把行李扔进房间,找了一间咖啡厅工作。下午快 4 点时,陶家欢约她见面,有要事商谈。   银行下班早,连翘赶到时,陶家欢在甜品店把自己填饱了。律师说过,能和平解决问题是最好,诉讼离婚是迫不得已的手段,而且法院也讲证据,连翘烦就烦在证据二字,全中国名叫张莉馨的女人何其之多,查都不知从何查起,中午时,陶家欢心念一动,悄悄查了刘天宇的银行流水。   陶家欢把流水单拍了照片,有几项消费记录很可疑,她都圈出来了。连翘看到结婚当日傍晚,刘天宇连着有几笔交易,她猜测是给张莉馨的遣散费,但还有一笔 4 千多块,收款方是天弓电子,她搜了搜,推测是位于婚宴酒店附近的一家电子产品专营店。   姐妹俩杀将过去。天弓电子是临街门面,楼上是后台兼库房,楼下的门面七八十平方米的样子,生意还不错,店员们都在接待顾客。   店员蓝蓝喊着欢迎光临,迎上连翘和陶家欢。连翘直接问老板在不在,她想团购一批笔记本电脑,要个内部价,蓝蓝不敢怠慢,让两人稍等,小跑到楼道口,冲楼上大喊:“老板,有团购!”   秦舟应声冲下楼,连翘抬头一望,这位店老板相当年轻,卫衣,牛仔裤,球鞋,高高个子,笑容阳光,像个还在大学读书的运动系少年。她说明来意:“我想订 16 台电脑,这是型号,团购价是多少?”   团队成员 16 人,为他们集体换新花不了太多钱,总监不会不批。秦舟让蓝蓝去买奶茶,连翘说不用客气,等秦舟核算了价格,付款之前,她提出想请秦舟帮个忙,秦舟不以为意:“好说。”   连翘递上刘天宇的银行流水单,指着被圈出的消费记录问:“这天有人来你店里买东西,请问是不是一男一女?”   秦舟一怔,好好地看了看连翘。这女人瘦瘦小小,不施粉黛,穿着中性干净,牛仔外套,内搭白 T 恤,简单扎个丸子头,笑起来右颊有个梨涡,是清秀舒服的长相,他再好好想了想张莉馨,心里下了结论,此乃大婆,来查小三了。   秦舟笑嘻嘻:“我店里每天这么多顾客,不记得了。”   连翘察言观色,此人一定记得,她说:“帮个忙好吗?”   陶家欢说:“我们要买 16 台笔记本,不少吧?”   秦舟笑笑:“边上的学校,整个班都找我买电脑上网课。”   连翘说:“那我再多买点吧。”   又有几个顾客进店,秦舟急着去接待:“我真不记得了,买电脑欢迎,求人办事,算了吧。”   连翘进店前观察过,店里店外都有监控,她急切道:“能让我看看当天的监控视频吗,我只要这个,保证不连累你。刚买的电脑我马上付款!”   秦舟迎向顾客,转头说:“我不赚你这钱行吗?”   两个店员小声嘀咕:“这点钱还想收买富二代啊。”   顾客误删重要文件,请秦舟帮忙恢复数据,秦舟跟他交谈去了,连翘跟过去,语气软和:“我真没办法了,帮个忙好吗,我会再想办法感谢你。”   秦舟皱起眉:“你想捉奸,就去酒店,别拖我下水。”   秦舟语气很重,连翘脸上有些挂不住,陶家欢不爱听:“你怎么说话的?”   秦舟手一摊:“有本事去找你男人问,我一个外人能告诉什么?面斥不雅,走吧走吧。”   秦舟往外轰人,连翘没奈何,拿起放在柜台上的包,突然看到秦舟顺手放在一旁的手机,飞快抓起。   秦舟喊道:“喂!”   连翘按开手机,谢天谢地没锁屏,她躲避着秦舟的抢夺,拨出自己的手机号。秦舟火了:“你想干吗?!”   连翘的手机铃声响起,等了几十秒,她才把手机还给秦舟:“通话记录你抹不掉了,我可以说是你主动泄密的。老板,帮帮忙吧,我保证不亏待你。”   秦舟火大,把手机往柜台一拍:“不帮!威胁我,还想我帮你?”   连翘循循善诱:“你开着店是做生意的,为什么不能跟我做?”   秦舟指指柜台里一只猫头鹰手机壳,让店员拿出,丢到连翘面前:“给你个建议,婚姻嘛,不如学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不会,也别烦不相干的人。”   连翘被挤兑得噎气,陶家欢回击:“不帮就不帮,说风凉话干吗,和气生财懂不懂?”   连翘目光和秦舟对上,忽然就觉出了自己的可笑,她感到羞愧,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不理智。对不起。”   连翘拎起包就走,陶家欢紧跟两步,店员蓝蓝撇嘴:“莫名其妙,神经病。”   姐妹俩走出店外,秦舟收回目光:“病急乱投医!”   店员铃子说:“还是我们老板看人准,那天一眼看出是遣散费,今天一下子就猜出这是大婆来闹事。”   有个男店员挠头,嘀咕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秦舟头一扬,一副浪荡子的架势:“我纵横情场多年,多少有点见识。”   店员蓝蓝对连翘有几分同情:“想想也惨,估计连小三是谁都不晓得,所以跑来跟我们来横的,不然就直接打那个女的去了。”   店员铃子不无嘲讽:“那个女的又不能把她老公绑起来强奸,罪魁祸首是她老公,她打女的不如打她老公。”   男店员说:“谁敢打金主啊,当然是打跟她抢饭碗的竞争对手。”   秦舟若有所思:“她没戴婚戒,跑来要监控,可能是冲着小三去的,也可能是在搜集证据。”   店员铃子说:“她想打离婚官司?那我们就更不能说了。”   连翘的车停在天弓电子斜对面,走出店门,她有些茫然,方才她失控了,秦舟和她素不相识,没义务帮她。   陶家欢愁眉苦脸,她想帮姐姐的忙,落了空。早上在家吃饭时,父母和哥哥再三叮咛她别多事,她发了火:“假如刘天宇不是潜力股,是我哥这种普通人,你们还让我姐忍吗?”   父亲说不是忍不忍的事,陶家乐说刘天宇比连翘事业发展得好是事实,如果他是连翘,就趁刘天宇正理亏,多要点好处。陶家欢说:“上不上市说不定,上不了呢?”   父亲说了心里话:“上不了市就可惜了,不过几百万年薪也够过日子了。”   陶家欢心灰意冷,原来,所谓忍到上市只是个说辞,他们压根不赞同连翘离婚,希望她忍着忍着就认了。   《柳毅传》里说:“无情郎安在?食之矣!”陶家欢看着父兄,这两位也是无情郎。杨正南说很多女人最终都忍了,她问:“妈,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母亲半晌才说连翘过不去,她很心疼,但实际难题也不能不考虑。女人在社会上赚钱难,连翘就这一双手,可吃喝拉撒样样得花钱,不如忍一下,赌一把。   母亲说着说着,叹道:“天宇本质不坏,是进了大染缸,跟有钱人混多了,学坏了。翘翘这次给他来个狠的,他可能就改了。”   陶家欢反问:“改不了呢?”   父亲敲敲她的碗:“吃饭!”   连翘走到车边,旁边有个奶茶店,陶家欢问她想喝什么,她说随便。陶家欢去排队,连翘钻进车里缓缓情绪。   比起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继兄,母亲是最让连翘失望的。母亲是丝绸店的店员,这辈子从事过的所有工作都只能糊个口,她不认为自己生得出很有出息的女儿,才由己度人,认定女儿得靠刘天宇才有好生活。   连翘给家里买了房,且言明这是自己的提成所得,但家人不懂行,不是很相信。连翘不计较,被母亲看扁,她也不太计较,但母亲身为女人,其实懂得如果忍下去,很难抗拒男人的同房要求。   一旦怀孕生子,再想走顾虑就多了。现在无牵无挂,是最佳时机。难道母亲不懂吗?她什么都懂,偏偏不懂她的女儿难过得撕心裂肺时,只想听到妈妈说一句:“离就离,没他还过不了日子?”   连翘知道自己听不到这句话。生父去世半年后,母亲就和同样是丧偶之人相亲结婚,可见在她的观念里,女人得有个男人。尽管这男人工作普通,还有个幼子,结婚后,母亲照顾两个孩子,比以前更累,没沾到男人的光。   母亲和继父收入都不高,养两个孩子已然很吃力,但母亲仍然很快怀上陶家欢。成年后连翘问过母亲,母亲说再组合家庭一般都会再生个共同的后代,不然心不齐。连翘说:“你就没想过养 3 个多辛苦吗,你辛苦,我们也辛苦。”   母亲很自豪,辛苦归辛苦,3 个孩子都养大了,挺好。但 3 个孩子得不到家里各方面的支援,连女儿在婚礼上被欺辱,父母都让她忍,女儿忍起来有多辛苦,母亲想过吗?   陶家欢提着奶茶回来了,连翘戳进吸管,猛喝几口。自家很贫寒,她从小就把母亲的辛苦看在眼里,母亲忏悔过自己无能,她还能说什么?母亲有母亲的局限,她无法苛责。   陶家欢把奶茶里的珍珠吸得吧嗒响,连翘下意识望向天弓电子,顾客进进出出,店员迎来送往,她揉揉太阳穴,极力放松下来,忽然看见店员蓝蓝拿着手机跑向奶茶店。   蓝蓝排队买奶茶,连翘凑到她身边,给了一点小好处,蓝蓝把那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连翘听到张莉馨想退货,喜道:“哪天?”   蓝蓝很为难,连翘说:“如果我求你帮忙弄店里的监控,你老板知道了会开了你,但你卖个情报,我等她走远了,再找机会跟她谈。我保证不牵连你,也不连累你们店。”   蓝蓝又收到连翘一个红包,悄声说:“明天下午,但我不确定她几点来。”   连翘打算从明天中午就在天弓电子城附近蹲守。张莉馨在婚礼上用照片示威,她以为是逼宫,但张莉馨拿了遣散费,连一台几千块钱的笔记本电脑都要折价退了,可知很贪财,对刘天宇的感情没她想的那么深。既然如此,就有望达成交易,要钱的拿钱,要自由的得自由,岂不是双赢? 第8章   亲家之间联系没断,母亲听说连翘从婆家搬出,打来电话:“回家住吧,我们把书房改回你卧室。”   除开在上海读大学那四年,连翘婚前一直在家住。工作后她有能力租房,但没舍得,总想把钱攒起来买房,快 30 岁,才终于第一次单独生活,她环顾干净整洁的房间,有了好心情:“我一个人住挺好的。”   母亲想来看连翘,连翘推诿:“我还没收拾好。”   母亲知道地址,继父继兄就都知道了。连翘最近很烦他俩,能躲一时是一时,家里只有妹妹和她是一条心。   连翘不让陶家欢跟人说的事,陶家欢推得一干二净:“姐只说离她公司很近,走路就到,具体是哪儿她没说,我没去过。租金是年付,她不会跟刘天宇和好了,你们也别说了。”   连翘整租了一套两居室,她衣物少,一间做卧室,一间放衣柜和书桌,一个上午就把新家归置得整整齐齐,然后租了一辆车,去天弓电子附近的老字号吃碗汤面当午饭。   车停在天弓电子斜对面,任何人进店,连翘都能一眼瞧见,但在车里等了大半个小时,张莉馨仍没来。店员蓝蓝悄然通风报信:“她刚打电话问会计到了没。”   会计下午 4 点左右才到,连翘静下心来,拿出笔记本电脑调改污水项目方案。3 点半,她定的闹钟响起,便停止工作,双目炯炯的盯着天弓电子,她见过张莉馨本人,而且大屏幕上闪现过那么多张照片,她忘不了,自信能认出来。   下午 4 点半,陶家欢到了。等到 5 点多,张莉馨才出现,她是打车来的,拎着全套包装的品牌笔记本电脑。   张莉馨身材高挑,妆容精致,行头是精心搭配的,很时尚,走在人群里很出挑,连翘一眼就认出她了。   张莉馨也认识连翘,连翘准备了口罩,陶家欢和她都戴上了。两人计划张莉馨退货出门跟上她,远离天弓电子门店再现身,避免连累别人。   会计坐镇,退货手续很快捷,不到一刻钟,张莉馨就被两个店员送出来。但让连翘意外,张莉馨出门后,没有打车就走,而是沿着街道步行。   连翘以为张莉馨想走到街口再打车,开车缓缓跟上。跟了片刻,张莉馨拐到旁边的一条街上,很闲适地逛着街,不时跟人发语音谈天,心情极好的样子。   老城区路窄,并且是下班高峰期,很快拥堵起来,跟人很容易跟丢。陶家欢没学过车,连翘让她下车跟住张莉馨,她找个地方停车。   陶家欢不紧不慢地尾随而行,一路跟到路口,回头望见连翘找到一家小超市停了车,再看张莉馨,她拐上旁边的餐饮一条街了。   陶家欢目光紧跟住张莉馨,随时向连翘通报情况。饮食街上饭馆众多,每家门口都有人在等位,张莉馨走到一家湘菜馆门口,找服务员拿号,电话那头的朋友嫌等位时间太长,让她换地方,但家家小店门口都坐满了人。   对街的陶家欢看到张莉馨按了电话,走到一旁拦车,刚好有辆出租车下客,她招手跑去。陶家欢见状着急了,飞快跑向她。   张莉馨拉开车门要上车,陶家欢拽住她胳膊:“等一下!”   张莉馨以为陶家欢跟她抢车,不高兴:“是我先看到的!”   陶家欢身体抵着车门说:“你叫张莉馨对吧,我有事找你。”   张莉馨疑惑地问她是谁,陶家欢不答。司机不耐烦,问两人走不走,张莉馨想上车,陶家欢一把抓着她的包带,张莉馨爆粗,又问她是谁,陶家欢扭头,没看到连翘的身影,心知她还没拐过来,被迫自报家门:“刘天宇是我姐夫,我姐想和你谈谈,她马上就到。”   张莉馨脸色一变,拼命挣脱陶家欢,大喊道:“你是谁啊,你想干吗,抢劫啊?!”   陶家欢抓着张莉馨不放,张莉馨上不了车,一对中年夫妻拦车走了。张莉馨极力挣扎,但陶家欢死不放手,张莉馨怒冲冲甩了她一耳光,冲路人大喊:“抢劫,救命!救命啊——”   无数人看过来,陶家欢怒喝:“你不认识刘天宇吗?!”   说话间,两人你拉我拽,齐齐摔到在地。张莉馨爬起来想走,陶家欢伸腿一绊,再次把她弄倒。   张莉馨气极,扯下陶家欢的口罩,陶家欢伸手扯住她的头发,唰地回敬了她一巴掌。张莉馨吃痛,双手乱抓,但陶家欢是下班直接过来的,头发按银行规定盘成髻,张莉馨抓空了,被陶家欢打了一拳,气得冲人大喊:“这人是小偷,想偷我钱!”   陶家欢被张莉馨用一双长腿压住,挣扎说没有,围观的路人们信以为真,有人骂陶家欢年纪轻轻不学好,有人掏手机录视频。   几个路人七手八脚按住陶家欢,场面混乱不堪,张莉馨又甩了陶家欢一巴掌,起身想逃,连翘扒开人群闯进来:“你才是小偷!”   张莉馨一呆,连翘猝然抢过她的包,翻出她的钱包,高高举起:“这不是你的钱包吗?!谁偷你钱了?”   张莉馨想抢回包,被连翘踩住小腿,不让她起身。钱包拉开,里头是几张银行卡和证件,现金只有几百块钱,连翘亮给围观群众看:“现在大家都用手机支付,还有几个人偷钱?”   有路人报了警,连翘扯出张莉馨的身份证,按开手机连拍几张,对路人说:“我和我妹妹在这里等警察来,你们散了吧,我和这位张小姐有话说。”   张莉馨咬着牙,向一个男人伸出手:“帮帮我!”   男人拽起她,对连翘说:“有误会就说误会!”   陶家欢急道:“她是……”   连翘给了一个眼神警告,陶家欢没吭声,哐地一脚踢向张莉馨。连翘拉起她,她被张莉馨甩了两巴掌,脸都肿了。   连翘怒得回身想揍张莉馨,张莉馨被男人护在身后:“你想干什么?!”   连翘拨开男人,张莉馨趁乱拔腿就跑,连翘和陶家欢跳脚去追,但陶家欢被人拉住:“不准走!我报警了,警察来了我怎么说!”   陶家欢说:“姐,别管我,快去追她!”   连翘追向张莉馨,张莉馨不要命地横穿车流,连翘徒劳地追了几步,回身帮陶家欢。   路人们围住两人要说法,陶家欢又想戳穿张莉馨是第三者,却被连翘踩脚警告。   连翘解释张莉馨恶意抢陶家欢的大客户,陶家欢找她理论,却被张莉馨反咬一口,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大额回扣,她才拍了张莉馨的身份证。路人们将信将疑,连翘感激他们报警,她正想向警察求助立案侦查,就站在这里等警察过来。   路人渐渐散开,等巡逻警察到了,连翘避开路人,简略说了原由,还报上杨正南和赵恺两位警官的名字,请他们取证。   风波总算平息,陶家欢不解连翘为何不让她说出张莉馨是第三者,说了就能把局势扳过来,张莉馨别想逃脱。连翘直言不想此事以“大婆当街打小三”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她不赞同这种攻击方式,如果默认第三者就该被喊打喊杀,哪天别人以此诬陷你怎么办?   刘天宇的电话处于正在通话中,连翘猜测张莉馨正在和他通气,气恼地发出信息:“你等着收律师函吧。律师在准备诉状了。”   陶家欢的脸肿着,连翘到路边药店买了几个冰袋为妹妹敷脸,眼圈红了。婚礼那一幕击穿了她全部的理智,秦舟骂得对,这几天的她急怒攻心,跟神经病没两样,才连累妹妹被人打成这样。   连翘把张莉馨的证件照片发给律师,请律师给张莉馨和刘天宇各发一份律师函,走诉讼离婚的路子。事态发展至此,她只觉荒谬,决定不再盯着婚姻较劲,工作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她得收心做项目。   刘天宇的车开来,张莉馨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指着脸上的巴掌印,质问刘天宇为何出卖她。刘天宇说连翘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他让张莉馨仔细想一想,她是怎么被连翘和陶家欢盯上的。   张莉馨沉思不语,连翘连她的证件都拍了,不言而喻,是在为离婚搜集证据,她讽刺道:“你的好老婆心计真深。”   刘天宇说谁都有被逼急的时候,他让张莉馨一定得弄明白,连翘是从哪个渠道找到她的。张莉馨心中已有答案,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咬牙切齿:“她说想找我谈谈,我猜她是想跟我合作。你猜她想给我多少钱?”   刘天宇骗她说:“前几年她给她家买了房子,到现在还在还房贷,她没钱,最多能给你几万块。”   张莉馨盯住刘天宇:“我可以跟她谈条件,她从你这里分走多少钱,我按比例抽成。”   刘天宇笑了一声:“你想多了,她不打算跟我离婚,找你是心里不平衡,想把你告了,拿回我给你的钱。你我之间只要有五千块及以上的财产支出,她就能让律师起诉你,追回夫妻共有财产,你等着收律师函吧。”   张莉馨柳眉倒竖,刘天宇抚了抚她的头发:“我所有现金都给你了。她和她家里都不放过我,可我没钱给她,也没钱给你了,但我答应你,一定不让她告你,不能让你留案底。万一她打舆论战,你就臭名昭著了,不好混了。”   张莉馨气晕了:“她敢!”   刘天宇故意说:“你不是不在乎名声吗?你都敢昭告天下你和已婚男人偷情了,她找几个记者,雇点水军骂骂你,你不用当回事。”   张莉馨余怒未消:“但是今天的事,我不想就这么算了,你是不知道,她俩有多狠。”   刘天宇问:“你还想要多少?”   张莉馨说:“我体谅你,先打个欠条吧,等你公司上市再兑现。”   刘天宇面孔冷下来:“我上次就说过,我对你仁至义尽。公司上不上市不一定,就算上市,我是搞技术的,不是那几个老板,最多能啃点骨头渣。我家里,连翘家里,还有小五和他那一帮人,都分下来,我还能有几个钱?”   张莉馨捋起袖子,胳膊被陶家欢拧出了几道红痕,还有几处蹭伤,她冷冷问:“那我就白挨打了吗?”   刘天宇冷冷回答:“你是不可能吃亏的,我小姨子肯定被你打得更狠。她哥不是善茬,我劝你你自求多福,别被他找到。”   张莉馨骂道:“刘天宇,你老婆一家都在吸你的血,你管不住你大舅子吗?”   刘天宇心知这些情况一定是前秘书胡说的,冷声道:“一般来说,越是穷得吸别人血的人,越管不住脾气。我大舅子要是管得住脾气,我何至于就让他开个冷链车?”   张莉馨泄气:“我不管,我走在路上没招谁惹谁,她俩冲出来就打,凭什么?”   连翘拍了张莉馨的证件,再找她就简单多了,这两人不是没有联手的可能。刘天宇假意沉吟:“你出国玩一趟吧。选你想去的路线,我让小五给你报名。”   张莉馨警惕地问他想干吗,刘天宇说不干吗,是为她的人身安全着想。短短几天,她得罪了陶家乐两个妹妹,陶家乐浑起来拦不住,不如出去躲一躲。   张莉馨说:“我考虑考虑。”   刘天宇问:“你想留案底吗?我可是给了你 60 万,再算上以前给你的钱,她想追回财产,能把你告上法庭。到那时她请几个记者曝光你,你就败运了。为你惹得一身膻,我是前车之鉴,你还想好好做生意,就别自作主张。”   张莉馨恼火地哼了一声,刘天宇说:“万一你被她堵住了,一个字也别听她的,立刻找我。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你别信她说什么,她就是想套你的话,作为告你的证据,你别上当。”   张莉馨被刘天宇连哄带骗拿住了,他当面给小五打电话:“张莉馨想去欧洲玩,你跟她确定出发时间,就明天吧。”   听到小五的声音,张莉馨瑟缩了一下。刘天宇说自己和连翘的蜜月是欧洲五国深度游,月底就动身,他先送张莉馨去玩玩,省得她再生事,不过这是他最后一次配合她了,不然他可管不住小五发火。   这男人威逼利诱一起上,张莉馨点了头。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免费出国一趟,还不用伴游,她不亏。 第9章   陶家欢脸上有伤,在连翘出租屋住了一晚上。清早去上班时,连翘嘱咐她上班警惕点,别被张莉馨报复,然而报复已然展开。   天弓电子每天上午 9 点开门营业,几个店员结伴来上班,隔得还远,就看到店门口围满了人。   店员们跑上前,发觉店面被人一通打砸抢,所有玻璃柜台悉数被砸坏,里面空荡荡。   店员蓝蓝慌张地通知秦舟,店员铃子报了警。等秦舟赶到,入目一片狼藉,店里店外的监控摄像头都被强行扳下,柜台里连模型手机都一个不剩。   楼上后台兼库房大门洞开,所有货品都没了。为了防盗,秦舟用的是电子锁,但盗窃者大概用了冲击钻之类,直接把门下了。   杨正南和赵恺两名警察赶到,秦舟说明情况,并提供了线索,他怀疑跟一个女人有关,她求取丈夫出轨的监控视频未果,怀恨在心,动用了非法手段。   两名警察调取这条街的几处监控,肇事者一共 4 人,都戴着电动车头盔,全副武装,脸和身型都辨认不清。他们出现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多,主要目标是店内外的监控设备,以及连接监控的几台电脑。   这伙人有备而来,只在天弓电子逗留了十几分钟。对面街上的监控显示,他们走后,天弓电子店门半开,清晨时分,路过行人向店里张望,转瞬涌进,跑出时人手几件电子产品,有的人反复进出多次。   肇事者目标明确,得手就撤,店里的货品被洗劫一空,是早上经过天弓电子的行人和邻近商贩所为。秦舟和店员们看得面面相觑,这么多偷窃者,像苍蝇一样黑压压扑来,警察从何抓起?   连翘大惊赶来,店里挤满了人。顾客们情绪激动,拿着发票和电子产品逼着秦舟退货,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天弓电子售卖假货,被人砸店泄愤。   秦舟和店员们应付得口干舌燥,只要票证齐全,在退换货范围内,店里都回收,但秦舟不接受退货理由是店里售卖假货,墙上挂了若干品牌授权,大可向他们求证。   然而群情激昂,没人肯听秦舟的,警察们安抚众人稍安勿躁,连翘匆忙而来,迎面喊道:“赵警官!”   婚庆人员被张莉馨收买一案,是赵恺接待连翘的,一见面就想起她。秦舟两眼喷火:“我的电脑呢?”   连翘接到赵恺电话时就傻眼了,她做梦都没想到,刘天宇的人会用这么激进的手段毁掉监控视频。她想向秦舟道歉,但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杨正南让双方到楼上后台接受问话,店员蓝蓝很紧张,连翘暗暗眨眼,示意自己不会乱说话。   秦舟紧紧跟着连翘,怒火中烧:“我不帮你,很过分吗?你想偷监控视频,也不用往死里整我吧?”   连翘上楼一看,后台被翻得乱糟糟,值钱不值钱的都被搬空了,连保险柜都有被砸过的痕迹,她很惭愧:“真的不是我,但这件事可能因我而起,我会想办法补偿你。”   正如连翘所料,昨天傍晚,陶家欢和张莉馨互殴的视频被路人传上网络了,她搜到一个,点开给众人看。   视频里,张莉馨把陶家欢当成小偷,大喊大叫,被好事者传上了网,连翘一连搜出好几个,再次向秦舟致歉:“我拿到了她的身份资料,没理由再跑来店里搞破坏。前天我情绪失控,才对你提了无礼要求,是我不对,之后造成这么大损失,更是我没想到的。”   赵恺接警后,对被盗现场进行勘验,天弓电子周边的监控录像没能得到那 4 个戴头盔男子的有效信息,他和杨正南只好扩大地域范围,研判追踪嫌疑人的轨迹,但嫌疑人恐是老手,竟没留下线索。   秦舟粗略估算损失有几百万之巨,杨正南让他和连翘去趟派出所,做个详细笔录,金额巨大,得立案侦查。   张莉馨和陶家欢发生冲突的地方距离天弓电子只有几条街,连翘怀疑张莉馨猜出她从天弓电子就跟上她,因此刘天宇做贼心虚,连夜拿走他和张莉馨一同出现在天弓电子的监控。   一行往外走,秦舟无比仇视连翘,连翘硬着头皮说:“是我连累你了。你算一下,店里重新装修要多少钱,我转账给你。如果财物损失是刘天宇方面造成的,请警方勒令他照价赔偿。”   秦舟很烦她:“如果警察一时半会查不到人,我的店装修了就空着?”   娜娜冲来:“秦舟!秦舟,你没事吧?”   来人是艳丽型,比秦舟大几岁的模样,身材很火辣,秦舟没理她,冲几个店员道:“谁在多嘴?”   店员们都噤声,娜娜说:“损失这么重,我能不担心吗?”再看看连翘,语气不友善,“她谁啊?”   连翘没心情理睬她,秦舟让娜娜去上班,娜娜拉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派出所!”   刚走到门口,茜茜下车奔来:“秦舟!”   两个女人都来了,店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笑又不方便笑。茜茜从娜娜身边拽秦舟,对娜娜很不客气:“你谁啊?”   娜娜不放手,反问茜茜是谁,茜茜搂着秦舟的脖子吧唧亲一口:“你说我是谁?”   两名警察都哈哈一乐,连翘心情虽差,此情此景也由不得她不笑一笑。后面来的这位是温婉型美人,但宣示主权时也很泼辣,有意思。   秦舟挥挥手让二女都走,茜茜瞧着连翘,也问:“她又是谁?”   连翘不予理会,杨正南替秦舟解围,请两人不要妨碍警察执行公务。秦舟转头,对店员们别有深意说道:“把店看好,别乱说话。”   在茜茜和娜娜的注视下,连翘和秦舟上了警车。还没到派出所,秦舟就收到店员蓝蓝的信息,两个女人交换姓名后,居然顾不上指责对方,都想弄清楚连翘是谁,店员们谨遵告诫,一个字也没说。   案子被命名为天弓失窃案,由杨正南主要负责。他让秦舟尽快核算出具体损失金额,秦舟说:“昨天会计才来盘过存,毛估估 4 百多万。”   电子产品都不便宜,秦舟基本不压货,但把柜台填满,再加上几个企业团购的货品,轻而易举就有这个数了,连翘头皮发麻,越发后悔,如果不找上门来,就不会让天弓电子遭此无妄之灾。   杨正南经手过陶家欢一案,对连翘的遭遇很同情,态度很和蔼,跟秦舟回店了解现场,连翘扛着秦舟的敌视,一同返回天弓电子。   店门口排起退货长龙,店员们都急得不行。秦舟很郁闷,这条街一共有 3 家电子产品店,天弓电子生意最好,假货谣言一定是那两家散布的。   娜娜和茜茜结成了同盟,逼问秦舟和连翘的关系,连翘又好气又好笑:“我是犯罪嫌疑人的家属。”   两个女人愣了,然后击个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左一右扇秦舟耳光。秦舟两边脸都中招,狼狈万分,杨正南和连翘互相看看,都摇摇头,现在的小年轻啊。   秦舟挨了打,反而理直气壮:“出气了吧?我破产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娜娜怒得又想扇他巴掌,茜茜深深看了秦舟一眼,拉着娜娜走了。秦舟和杨正南谈起案情,连翘搜索玻璃柜台价格,不时抬头看看秦舟,脚踏两只船的男人,都是他这样淡定地无耻着吗?东窗事发时,他的神情是“麻烦来了”,刘天宇跟他是一样的心理吗?   对面街上的监控显示,众路人和相邻商贩拿着扳手和锤子等,砸坏玻璃柜台,二楼楼梯扶手也撞到变形。连翘打出电话,刘天宇没接。   杨正南跟同事通完气,对秦舟说:“刘天宇在派出所里,一问三不知,我们破案需要时间,你先收拾店里吧。”   刘天宇推得一干二净,在连翘意料之中,她继续拨打刘天宇电话,接不通,疑心自己被他又拉黑了。她加了秦舟:“我出店面装修费。”   整件事因连翘而起,虽然她认错态度端正,但这 4 百多万的仇,秦舟跟她结下了,没法给她好脸色:“只是装修费的事吗?我开一天店,就得掏一天房租费,店里空着卖什么?”   杨正南去调查走访,连翘建议他查查小五,小五读大学时犯过事,在狱中结交了不少道上的人。   昨天,刘天宇见完张莉馨,让小五抹去天弓电子的监控。从形势分析,连翘可能还没得到它,但重奖之下必有勇夫,它是大隐患。   小五派了一个面生的兄弟去天弓电子踩点,夜深人静,他带了两个人弄开店门。卸掉二楼的铁门时,不得已弄出了响动,惊醒了隔壁古玩店的老夫妇。   古玩店是真货赝品掺着卖,总价值不低。店主请了老亲戚守夜,两人睡在店里,跟天弓电子一墙之隔。老人家睡眠轻,披衣起床查看动静,小五本想在店里把事情办妥,来不及了,卷走几台电脑逃之夭夭。   临出门前,小五让手下兄弟锁门,但隔壁老头在开店门了,手下兄弟仓促把门锁扣上,顾不得多看,跨上电动车窜走。   老夫妇也许是害怕,也许怀疑听错了,既没出门查看,也没报警,待到天亮,有路人看到天弓电子的门没锁好,事态就不可控了。   小五和两个兄弟做事很干净,这次百密一疏,刘天宇有点不踏实。他不是江湖草莽出身,不认识什么三教九流,既可靠又能在最短时间把监控毁掉的人惟有小五,小五手底下的人没这技术。   连翘对小五很熟,极可能会主动告知警察这一情况。刘天宇觉察到事情逐渐在失控,拉黑了她。他得让她着急起来,下一步才有得谈。   陶家欢上班后,被主管叫去办公室。陶家欢害怕被行里知道她偷查客户流水,昨天没敢打印,偷偷拍照带出,仍被发现了。   主管很惋惜,陶家欢在实习生里表现很好,但她涉嫌侵犯客户隐私,留用名额里不可能有她了。   陶家欢斗胆争辩:“刘天宇是我姐夫……”   主管说:“他首先是行里的客户。姐夫只能在家里喊,不能带到工作中。”   陶家欢走出主管办公室,拐进卫生间哭了。主管给她留了面子,让她工作到月底,届时跟未能留用的实习生们一起走,否则落个被开除的名声,不方便再找工作。   实习生里有几人家境好,一来就存了几千万,留用是铁板钉钉,除此之外,陶家欢的考评是最好的,留用的可能性很大,却终成泡影。   手机显示几条未读信息,连翘简明扼要说了天弓电子的事,陶家欢心一惊,赶紧跟她说了自己的事。   连翘悔恨交加,她不仅坑了天弓电子,还坑了妹妹。她给刘家父母电话,请他们约出刘天宇,刘家父母都很为难:“天宇不在家。”   十有八九是刘天宇投诉了陶家欢。他推测陶家欢查了他的银行流水,所以张莉馨才会在天弓电子被堵上。连翘找去创宇科技,被前台和保安拦住,他们都说刘天宇出差去了。   天弓电子的监控关乎刘天宇的身家利益,他化身为狼,面目狰狞,又撕又咬。连翘愤然,也许阴险狡诈才是刘天宇的本质,他能创业成功,做到今天的成绩,技术过硬是基础,也离不开骨子里的狠劲,只是以前没对她暴露过而已。   念及旧情,才不想逼得刘天宇多方举债,惟求从婚姻里顺利脱身。现在想想是多么愚蠢,如果出轨的是自己,刘天宇一定不会留半分情面。连翘醒悟了,咬着牙说:“你问问他有没收到律师函,我就坐在这里等他,他半夜出来我就等到半夜。”   刘天宇没出来,连翘把电话打给他助理,过了几分钟,刘天宇打来电话,连翘质问他为何投诉陶家欢,他喊冤:“我来成都借钱赔偿你,刚下飞机。”   鬼晓得他是不是又在敷衍搪塞,连翘恨他把秦舟和陶家欢都害了。陶家欢能去分行实习,全家人都很高兴,但希望破灭了。连翘想着母亲病恹恹的模样,恨声说:“你害得欢欢失业,别让我家里知道。”   刘天宇说:“她在银行对我只有好处,没坏处,我绝对不会害她。你问她要不要来我公司做财务?”   虚伪。连翘把手机扔进包里,回天弓电子和工人碰面,玻璃柜台得定制,他们刚到。刚付完定金,又有一群人来找秦舟麻烦,他们是送修电子产品的顾客,都急着用,却被人席卷一空。   每个人都说自己丢失的电子产品里面有重要资料,秦舟很崩溃,连翘帮着解释,却被人扒拉到一旁,擒贼擒王,得跟店老板死磕。   众人对秦舟又推又搡,秦舟没还手,脸上有好几道伤痕,磕的,撞的,抓的,连翘很难受,都是她的错。第一次打交道时,这小子神气活现的,现在却只能沙哑着嗓子,一遍遍解释已经报警,警察正在查线索,请他们再等等。   无数人都参与了盗窃,顾客们送修的电子产品很难找回来了。连翘代入想了想,若是自己的电脑丢了,没做备份,她该怎么办,又该找秦舟索赔多少钱。她拼命让众人有话好好说,却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有个男人格外暴躁,抓着保温杯砸向秦舟的头,连翘抓起单肩包替秦舟挡了一下,对男人说:“如果找不回你的电脑,我们会赔偿你。”   男人大吼:“我所有文件都没了,你赔得起吗?!”   连翘平静回答:“尽量赔。”   秦舟看着连翘,连翘说:“是我做错了事,我得担着。晚一点我来找你。” 第10章   店员们无所事事,做些清洁整理的琐事,路过蓝蓝时,连翘说:“去给你们老板买瓶红花油吧。”   店员蓝蓝跟着她出门:“警察正在查,他们干吗打人,我们老板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避开众人,连翘小声说:“是我害了你们店,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店员蓝蓝长长松口气,4 百多万的货没了,若被秦舟知道是她贪图小恩小惠,才引狼入室,她就完了。   连翘脚步迟缓,店员们都说秦舟是富二代,但把店里弄成这样,他没法跟父母说吧,父母的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   昨天,连翘在天弓电子斜对面守了一下午,一直看到秦舟认真处理数据,她感觉这人不怎么纨绔,不然事发后,他就撂担子不干了。   秦家父母可能也是实干派,连翘见秦舟愁眉不展,心知他跟家里开不了口,但那些送修的顾客,可就狮子开大口了。方才在店里,那个男人说电脑里有工程图纸,价值上百万,实话也好,敲竹杠也罢,秦舟这道难关不好过了。   连翘打开手机银行,她给家里买房子是首付 7 成,这两年拿的项目提成都攒着没花,把余款还清了,剩下几十万,她做了保守型理财,收益极低,保本而已。   连翘的钱分散到两个户头,分别是自己和母亲,这样既能帮陶家欢冲任务,也能抵抗风险。   陶家欢帮连翘配了若干产品,连翘一一赎出,仍觉得不够,登录另一个账户,把放在母亲名下的钱也转成活期。警察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但顾客可不会体谅秦舟,他不快点平复他们的怨气,还可能被打,甚至被砸店。   若不是被逼到梁山,连翘不愿动用母亲名下这笔钱,她想留给母亲养老。好在母亲才 53 岁,高血压和膀胱炎都能控制,先解决燃眉之急,再花上几年把它补上吧。   陶家欢被刘天宇搅黄了银行工作,连翘去找好友林非非,林非非和几个朋友合伙做公司,正缺可靠的财务人员。   林非非说小公司才做了一年多,前景不好说,建议连翘让陶家欢尽量去找大机构,不行再把她这边当退路,她公司的大门随时向陶家欢敞开。   林非非言之有理,连翘脑子里混乱了一阵,不急了。陶家欢是应届生,毕业前多参加几场大型招聘会,肯定能找到不比银行差的单位。   陶家欢下班,连翘订了一桌好菜为她压惊。眼下距离月底就剩几天,陶家欢在银行的工作进入倒计时,情绪很低落,她室友答应去找行长伯父求情,但希望渺茫,她做好回学校参加校园招聘的打算了。   陶家欢脸上被张莉馨打出的伤痕还没消,借口跟主管出差去上海,饭后回连翘出租屋准备简历,不回家住,免得母亲问东问西。连翘心情低抑,散步去天弓电子店。   天弓电子店里灯火通明,但却空无一人,连翘四下一望,瞧见秦舟蹲在角落拼货架,神色木然,像一只被捣了洞穴的蚂蚁。   听见有人进店,秦舟探头望过来,额头的伤很明显,连翘心里一酸:“对不起。”   秦舟面无表情继续干活:“我不缺你一句对不起,滚吧。”   连翘问:“你吃饭了吗?”   秦舟不答,连翘坐下来,选了最近的港式茶餐厅,点了一份带例汤的套餐,这才说:“我所有的钱加在一起有 70 多万,赎回了一大半,你给个账号,我把能转的都转给你。”   秦舟迟滞地转过头,似乎听不懂连翘在说什么,连翘歉意道:“你先把最拖不得的那些赔了。”   秦舟终于有了反应,问:“为什么?”   连翘说:“是我头脑不冷静,让你倒了大霉,我得赔。”   楼下的玻璃柜台和楼梯及楼上修修补补,都是连翘掏的钱,她把能转的都转到秦舟银行卡上,再次说了对不起。   连翘名下没房产,只有一辆代步车,开了几年,卖不上价。手头的项目都才刚开头,短期内没有稍微大一点的进账,她只能指望警察快点顺藤摸瓜,把小五和刘天宇都揪出来。她说完就走,秦舟看到她泪光一闪,喊道:“连翘!”   连翘站住了,没回头。刘天宇捧出潘多拉之盒,她强行打开了,却伤害到陌生人,她愧疚难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我不知道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都怪我太鲁莽。”   道歉无济于事,连翘快步往外走,茜茜匆匆进店,望见连翘一双泪眼,劈头问秦舟:“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连翘沉默地走了,大多感情都是拖泥带水的,茜茜上午亲眼目睹秦舟不止自己一个女朋友,打了他一巴掌,晚上就舍不得他了。   秦舟问:“你还来做什么?”   茜茜抬手抚上他的脸:“别生我气了,要不你打回来吧。”   秦舟避开:“我没心思哄你,你走吧,别再来了。”   店里打扫得七七八八了,有些货柜还能用,其余的等定制送来。茜茜说:“我卡里有 8 千多块钱,等下都转给你,少了点,你别嫌弃。”   秦舟说:“你别费心了,我一穷二白,不值得你再浪费时间。”   茜茜没坚持,劝他别强撑,这是人祸,不是他自己闯的祸,父母肯定能理解。   秦舟不耐烦:“我学的是电子,回家卖床单吗?”   秦舟老家在南通,父母做家纺生意,茜茜劝道:“你把营业额拿给他们看,他们就不会趁这次机会逼你回家了。那几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警察猴年马月才查得出来,你的店不能一直空着,得进货啊,别太要面子了,向父母求助吧。”   秦舟摇头:“这是我的事。你找别人吧,我不会再追你了。”   茜茜转头看店外,连翘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问连翘来做什么,秦舟说:“不关你的事。”   茜茜追问,秦舟打断她:“我又没钱,又不专一,还不想再追你了,别来找我了。”   茜茜面容姣好,秦舟和娜娜分手期间,跟她有些暧昧,但她不肯给句痛快话。她闻言伸手揽住秦舟脖子,撒娇道:“从今天起,我不考察你了,我们在一起吧。”   秦舟拿开茜茜的手,拨打娜娜的电话:“我刚回店里了,你来吧。”   秦舟大学时和同学来苏州旅行,很喜欢这座城市,毕业后来到苏州。他加了几个本地人的吃喝玩乐群,认识了娜娜。   娜娜自称单身,秦舟和她有了亲密关系后,才知道娜娜有个外企男朋友,她想为秦舟和男朋友分手,但男朋友出手阔绰,她舍不得。   上午,娜娜和茜茜长谈,娜娜一股脑都说了:“我男朋友的儿子都上初中了。但凡秦舟有他一半大方,我就甩了他,可秦舟总说他爸妈赚钱辛苦。哎,他要是个纨绔,挥金如土该多好。”   茜茜问秦舟是不是想和娜娜复合,秦舟边忙活边说:“一直是你们在选我,现在我选择单身。我一脑门事,烦,实在没心思再谈别的事。”   外卖员送来晚饭套餐,秦舟一怔,一看送货单上写的是连女士,明白是连翘订给他的。他吃着东西,跟茜茜正式挑明:“我妹妹在国外读书,她才是我父母的希望。家里那点钱,我不跟她抢。”   秦舟宁可待在苏州吃一份几十块钱的套餐,也不肯回家做家纺生意,连天弓电子遭了劫都不和父母说,生怕被提溜回去,茜茜觉得此人不可理喻,跺脚而去。等天弓电子重新开起来,证实他确系富二代再来吧。   娜娜来了,秦舟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娜娜说她就喜欢秦舟这种讲尊严的性格,想陪他东山再起,秦舟焦躁,轰她走:“我这种脚踏两只船的货色,不值得你留恋。”   两个女人都被气走了,秦舟在店门口站了站。他何尝不知道,她俩跟他耗,是冲着他富二代的身份,呵。   忙到 10 点多,秦舟关店,想起连翘离店时的眼泪,心里烦了一下。他把连翘当怨妇看待,以为她索要监控是想去打第三者,对她恶形恶状,今天上午去派出所做笔录,才知道原来她确实是为离婚搜集证据。   一发现男人出轨就作出切割,这女人很要脸,把所有钱都赔给天弓电子,也因为她要脸。   大学时,老师说这个社会上,讲脸面的人往往赚不到几个钱,还会吃很多亏,秦舟想到连翘羞愧地说她只有多少多少钱,深深叹了一口气,可能有的人就想图个问心无愧吧。先前恨连翘丧心病狂逼到店里,把他坑惨了,但她摊上那对男女,也挺倒霉。   ——   小五等人背着嫌疑,但警察办案讲究证据,不能强制拘留,杨正南和赵恺等警官正在走访,请连翘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连翘又去创宇科技堵刘天宇,但前台仍说他在出差。她拐去刘天宇家,他父母说他没回家,当着她的面打出电话。   连翘拿着刘母的手机走到一旁,压低声音说:“我劝你别老搞把人拉黑的小把戏,你躲我就躲我,等着法院通知你吧。非要搞到起诉离婚不可吗?”   刘天宇沉默了一下:“我真的在成都,最迟后天回来,你能不能先别交诉状?翘翘,我求你了,看在我父母的份上,我求你了。”   对付狠人,就得更狠,刘天宇公司在筹备上市,最怕吃官司,果然一试就灵。连翘递还手机,刘家父母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试着发信息,刘天宇把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便对刘家父母说:“他拉黑我了,但我有话跟他说。”   别的事,连翘一个字也没透露,刘天宇犯下的事,没必要惹二老心惊胆战。她道别,刘家父母不顾她反对,把她送到巷子口:“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自始至终,二老都很善待连翘,连翘鼻子发酸。她很喜欢他们,可是今生的缘分只有这么浅。   回到出租屋,陶家欢抱着平板电脑睡着了,连翘默然关灯。她很佩服妹妹心态好,再郁闷,到点儿就犯困了,不像她,婚礼到现在,没哪天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母亲发觉自己名下的理财基金被转出了。连翘当初请她开户,提过一句存着给她养老,母亲叫她自己用,但习惯登录看看每天收益。   连翘动用了所谓的养老金,必须跟母亲说一声,她回家吃饭,顺势把天弓电子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母亲,以示的确跟刘天宇过不下去了。母亲倒吸一口气:“我就说男人逼不得吧,逼狠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连翘顿时被噎得一口饭都吃不下。从她记事起,母亲就是这种思维,社会新闻里再恶劣的凶杀案,母亲第一反应永远是被害者肯定也有不对,才把凶手逼成这样,从没想过有的人就是纯粹的坏种。   连翘不认为刘天宇天性穷凶极恶,但母亲的言论令她反感,怒问:“不是他先逼我的吗?是他出轨在先!”   母亲坚称女人不是男人对手,不说别的,连打架都打不赢,何况刘天宇比连翘有钱,有钱就能请到为他卖命的人。她劝连翘和刘天宇心平气和地谈心,这几天夫妻俩没说几句话就不欢而散,才导致误会丛生,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连翘是亲生女儿,母亲当然知道她傲气,但傲气的人在社会上总在吃苦头。她希望连翘三思,刘天宇是真的不想离婚,也真的把那女人打发走了,他有诚心。   连翘说:“你放心,我离了就自己过,不拖累你们。你不要再劝,再劝我就更不想回来了。”   母亲听得伤心,为连翘舀汤:“不说了,我不说了,你自己做决定。”   连翘勉强喝了几口汤要走,母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于问:“干吗要自己垫钱赔给那家店,不能等警察查出来再说吗?你都不要天宇了,别帮他了!”   连翘说:“不是帮他,警察一天两天查不出来,我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老挨打吧。”   门外响起动静,继父回家吃饭了,母亲飞快地说:“赔钱的事,你先别跟你爸说。”   继父是建筑集团安全员,连翘本想打个招呼就走,母亲此言一出,她留下来了。   趁母亲收拾碗筷,连翘跟进厨房问原因。母亲难为情地说陶家乐今年想结婚,栗莉想要套婚房,她和继父的积蓄不够,但把连翘存的那笔养老金算上,就能为他俩付个首付。   如果警察顺利破案,刘天宇得赔偿天弓电子,但万一迟迟破不了案,连翘垫付的钱就打了水漂,陶家乐的婚事也得拖下去了。   母亲把女儿叫回来,最大目的是钱。连翘很灰心:“妈,钱是我给你养老的,不是给陶家乐结婚的,他自己想办法。”   母亲说:“我也这么说,但房子拖不得呀。等家乐攒到几十万,房价可能又涨了,更买不起了。”   连翘面无表情:“那是他的事。妈,万一警察查不出来,我这钱贴进去了,我也会再为你攒钱养老,但你花给陶家乐不合适。”   母亲尴尬道:“钱是你的,我只想让你借给他应应急,叫他给你打欠条,你不同意就算了。”   连翘说:“你是我妈,我管到底,但我不管他。”   继父吃着饭,连翘说声我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继父不解,母亲支吾说想劝女儿再想想,又把她气跑了。   继父埋怨:“天宇光是嘴上说得好听,一毛不拔,你还劝翘翘,怪不得她发脾气!等天宇下次再来,你叫他把他家房子过户给翘翘,拿点实在的诚意!”   母亲呆坐在沙发上,大女儿脾气太硬了,小时候还好,越长大越固执,还清高,天弓电子又不是她砸的,她何苦把钱拿去填窟窿?   连翘赚点钱不容易,当妈的不是存心想要她的钱,拿给陶家乐买房,不是白给,是借,连翘却不信。早知道就早点跟她商量拿去买房了,好歹能保底,贴给别人了,收不回来怎么办?破案哪有说破就破的,破了也未必能查到刘天宇头上。 第11章   连翘心里堵得慌,走出家门,在路上走了走,开车去天弓电子。停车时她瞥见路边小店有薄荷绿豆汤,去买了两杯,母亲今天把油面筋塞肉烧得太咸了。   苏州大街小巷都卖薄荷绿豆汤,这家味道普通,但解渴尚可。连翘走进天弓电子,看到秦舟坐在柜台上发呆,像坐在悬崖边上。   昨天上午,天弓电子刚被砸掉时,秦舟还能跟杨正南开个玩笑:“阿 sir,只要你破了案,你和你子子孙孙的电子产品我都包了。”这才不到两天,他就颓了下去。   一拨一拨人都逼上门,换谁不心力交瘁。连翘把薄荷绿豆汤放在秦舟手边,问他吃饭没,他嗯了一声,戳开薄荷绿豆汤就喝,眼神失了焦一般,连翘很难过:“我这几天还会有一点进账,我收到就转。”   连翘昨天转账时,连几千块都一并转了,秦舟问:“你还哪来的钱?”   连翘苦笑,她今天扯了一天的皮,先去旅行社推掉蜜月游,再去婚纱摄影机构退掉跟拍摄影服务。   这两家都说很难找到别人填档,连翘据理力争,他们才同意退还一部分费用。机票和酒店,她也申请了退款,算下来,还能为天弓电子补上少量损失。   秦舟一时无言,会计赶来商议先赔付哪些火烧眉毛的款项,见他两眼通红,劝道:“你别硬扛了,找你父母求救吧。”   秦舟没接话茬,会计以为连翘是秦舟的朋友,对她摊手:“你帮着劝劝吧。”   一个人走投无路了,都不向父母求告,他的家庭关系可能不大和睦。连翘瞧着秦舟,摇摇头:“拿人手短,得服管,还得听些不想听的话,他不想听。”   秦舟看了她一眼,连翘猜到自己说对了,不是所有孩子都跟父母很亲昵。既然不愿意依靠父母,能自己扛就自己扛了。   会计说:“父母又不是外人!”   连翘又摇摇头,不说了。会计是中年女人,很面善,以她的阅历,本应明白,纵然秦家父母肯给儿子打款救店,却不意味着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干涉。   大部分送修顾客是善良的,没有太难为秦舟,赔偿一台新的即可。有几人的手机或电脑没做备份,闹得凶些,赔付是优先级,秦舟和会计商量起来,连翘告别离去。   回出租屋的路上,刘天宇主动打来电话,他在成都还得再待上几天,恳请连翘先别告他,不论两人何去何从,他会给足实惠。如果连翘信不过也等不及,明天就去找他父母办理房产过户手续,父母都答应了。   刘天宇父母名下的这处房产被他抵押出去,前年才回到手上,市价不低。连翘暗自叹息,刘家父母何辜?她冷声说:“我不想听你废话,你最好给我立刻回苏州。”   陶家欢趴在网上看了一晚上的招聘信息,圈定了若干。母亲以为她在出差,打了漫长的电话,托她劝连翘,姐妹俩感情好,连翘没准能听进一点。   按陶家欢的脾气,母亲说不了几句,她就摔手机了。但这两天她清清楚楚懂得何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连翘弄钱太难了,自己在银行的工作保不住,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她怯了。   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谈天,连翘看着天花板笑了笑。白天时,她和婚纱摄影机构争得面红耳赤,也泄气地想过,要么再忍忍?但扛过那时刻,她把这个念头抛开了。在最该分开时,忍了下来,将来上不了市,只怕又忍了下去。   睡觉前,连翘跟陶家欢说她不想做个不敢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之人,刘天宇以后有再多钱,是他的事,她不后悔。即使这辈子她赚不到那么多钱,也不后悔。   人生苦乐相依,没有最优解,怎么选都免不了尝到生活之苦,但摇摆不定是大忌。该狠心时狠不了心,就会被惯性拖着走,越来越丧失不忍的勇气。连翘咬咬牙,下决定得一鼓作气,以后过成什么样,她都认。   陶家欢翻个身,抱了抱姐姐。人的想法是一时一时的,纠结只会在原地打转,不如跟随此时此刻的决心走。母亲 53 岁了还在赚钱,姐妹俩年龄加起来也才 52 岁,有大把时间赚钱。   想赚钱,工作不能停摆。连翘请了一个月婚假,满打满算只休了 10 天,她去人事部销假复工,再去找新副总监周展申请新项目。   部门总监主管技术,周展的工作侧重于业务,但他初来乍到,各方面还没理顺,让连翘把团队现有的两个大项目抓好,他会尽快分配新工作。   连翘把重心放在副手主导的污水处理项目上,忙到下班,她去公司附近的日料店吃东西,有个女同事不请自来。   女同事跟连翘平级,是另一个项目组的组长,平素和连翘关系不错。她提醒连翘别忙着回家,周展每周一三五晚上 10 点有例会,今天是周五,又得陪太子读书了。   技术型公司加班是常态,连翘和同事们都习惯完成当日工作任务才走,但晚间会议超出连翘认知:“每周一三五?”   连翘休假期间,同事们开过几次例会了。周展似乎没有时间概念,也不怎么睡觉,深夜 10 点后才有空召集手下的组长开会。最要命的是他不懂专业技术,因而致力于通过开会方式进行业务学习。   此人为何能空降技术二部担任副总监,同事们没打听出来。但哪个公司都会有这类人,你不喜欢,你同事也不喜欢,但比你们级别高的人喜欢,或是他能为公司带来某些不为人知的利益,你就得忍受,或者走人。   晚上 10 点,连翘和众同事去开例会。会议上,周展莫名很针对连翘,问了好几个极浅显的问题,连翘答了,他却笑问:“是不是嫌我是外行,敷衍我?”   连翘掰开来讲,周展抽起了烟,一根接一根。另外几个男性组长平时不怎么抽烟,都跟着抽上了。   连翘和共进晚餐的女同事是仅有的两个女人,女同事被呛得难受,默默忍着。连翘不想吸进二手烟,咳嗽了好几声,但周展像是没听出她的抗议,照抽不误。   在又一次被刁难后,连翘直言:“总监,我和婧茹都有鼻炎,您能少抽几根吗?”   但凡讲点礼节的人,就会听懂连翘介意,按灭烟头了事,周展笑道:“不好意思,我烟瘾大,你克服一下吧。”   有鼻炎的是女同事,不是连翘,但女同事不敢怒不敢言。会议开到快 12 点才结束,周展压根不掩饰他草包的本质,却自认为勤学好问是他的美德,男同事们虽然和他一同抽烟,但把怨气都以技术之名发泄出来了,鄙视之意藏不住。   技术二部负责的是重点项目,连翘这帮同事个个是技术尖子,谄媚那一套不甚擅长,但在专业上各有各的锋芒。一场会议开下来,连翘明白晚餐时女同事的担忧了:“周展是笑面虎,他们恃才放旷,他迟早翻脸。”   连翘和男人们各据一方,不太熟络,但没交恶过,会后,她和其中一人聊了聊。对方很看不惯周展,周展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消耗型,就看谁耗得过谁。   女同事担心他们表现得太明显,对方不在意:“他的业绩靠我们挣,我们撂担子,最多少挣点钱,哪天把我们惹急了,集体罢个工,你看上头对他有没意见。”   次日上班时,连翘和周展在电梯不期而遇,周展说:“来我办公室。”   连翘一进周展办公室,他就摸出烟点上,眼睛微微眯起,带点笑意看她,好像是在测试她的反应。连翘故意咳嗽了几声,问:“您在家里也这样吗?”   周展不答反问:“我改喝咖啡,你鼻炎就不会犯了吧?”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连翘不接话茬,周展讨了个没趣:“我喝不惯那玩意。我看不如你少数服从多数,也抽抽看,以毒攻毒。女人抽烟,性感。”   连翘惦着工作,问:“周总监喊我,是要下达新任务吗?”   周展伸出手指,笑着指指她:“你是部门最敬业的,我看好你。二季度有几个大项目,部门人手不大够,我和王总想再扩充一个组,有要事交给你执行。”   连翘以为会给她安排新项目,但周展吩咐她代表技术二部协助人事部门搞校园招聘,招些好苗子。连翘明白,她被笑面虎报复了,他暂时奈何不了那些男组长,拿她开刀,杀鸡儆猴。   男组长们能否把周展拱走是未知数,连翘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无谓的晚间会议上,也不想响应周展昨晚倡导的周末聚餐。她不排斥去搞校园招聘,团队里有几个能做事但责任心不强的人,她想招几个踏踏实实做事的新人。   连翘领了军令状:“请周总监尽快安排项目,我和团队也能继续为公司创收。”   周展又笑了:“忙去吧。”   连翘说声好的,转身离开,周展在身后似笑非笑:“少招女的,女的娇气,男的不怕烟味,天天加班也任劳任怨。”   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连翘不忍了,攥紧拳头,回头问:“周总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展笑得很和气:“别多想,我怜香惜玉嘛。哎,你怕烟味,是不是在备孕?”   聚餐那次,提前走人可能就把周展得罪了,再得罪一次又何妨。连翘剜他一眼:“周总监,你让人抽二手烟还有道理了?还有,部门的男人为什么天天待在公司,因为他们把家里的事都丢给家里的女人了,他连袜子都不用自己洗,也不带孩子。”   周展没想到她会发作,怔住了。连翘用他打量她的眼神,看了他几眼,行头光鲜,搭配有方,很可能是他太太精心打理,她冷冷道:“你也一样,得了便宜还卖乖。”   出门后,连翘约了总监时间。见面后,她指出周展的问题,大家负责的项目各异,进度不一,一次次召开大会是浪费时间。总监说他有数,其他项目组负责人也反映了,他会再找周展聊聊,连翘道谢回办公室。   总监是技术派,更是加班狂,惟独不善于平衡之道,女同事说过,各个组长都努力过,但周展依然如故。   连翘感到自己今天的努力是白搭,去找人事专员对了校园招聘流程,回办公室跟副手商讨污水处理项目的整改方案,按进度,下周内就得提交。   公司今年搞过两次大型招聘,人事部定在 4 月中旬那场是去复旦大学,想到能回上海和何苗等好友聚个会,连翘不那么烦心了,戴上耳机投入工作。晚饭后,她有点犯困,披上盖毯小睡片刻。   这些天,连翘心头压着事,睡眠很差,这一觉睡了很久。刘天宇找来时,她睡得正熟。助理想拦住刘天宇,刘天宇语气哀恳:“让我见见她吧。”   助理守在外间,刘天宇在办公桌旁边的小沙发坐下。连翘裹在盖毯里,只露出一张脸,眼圈发青,嘴唇干涸,他看得心口发疼。   当年,连翘在创宇科技实习,跟众人一起没日没夜地加班,公司有人劝她一个实习生不必太拼命,她总说想多学点东西。   无数个夜晚,刘天宇都看到连翘在工位上认真做事,他一再想把她滑落到面颊的碎发撩起。有天他和同僚去拉投资,酒喝到吐,也没能引进资金,揣着糟心回公司,路过连翘工位,实在忍不住,约她吃饭,顺势表白了。   连翘大学时谈过很短暂的恋爱,感情上很迟钝,根本就没感受到刘天宇的情意不是一天两天了,竟觉得很突兀。刘天宇就听她的,一点一滴地追求她,一点一滴地感情升温。   这种小火慢炖的感觉,跟张莉馨之间是没有的。刘天宇搓搓手,很苦恼。连翘不明白他出轨不是因为跟她感情不好了,对她不满了,更不是爱上别人了。张莉馨只是他纾解压力的出口,如同淋了大雨去洗个热水澡,与感情无关。   一天之中,一生之中,用于身体交流的时间是一小部分,刘天宇认定的伴侣是能并肩战斗,总有话说的。张莉馨是很漂亮,但跟其他漂亮女人一样,是加餐,随口一吃。这一点,连翘不懂,张莉馨竟也不懂。   事情发生后,股东们对刘天宇恨铁不成钢,找玩具的首要条件是安分懂事不粘人,找个能发狠的,是他不懂事。刘天宇没料到张莉馨会鱼死网破,小五分析她想上岸了,在她的主顾里,刘天宇是最佳选择,从年龄到前途。   刘天宇和连翘几次谈崩,股东们不耐烦了,有人提议让连翘怀孕。如果两人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女人哪敢蹦跶这么高。   有个股东问:“她马上就 30 岁了,还不急着要孩子吗?”   搞技术不进则退,女人一旦生养,职业之路得暂停。刘天宇理解连翘想多攒点事业资本,他依了她,两人是要过一辈子的,不急于结婚生子。如今他后悔了。   连翘助理说她被新来的副总监晾着了,不给新项目,还打发去搞校园招聘,假如没有张莉馨这档子事,封山育林正当时。 第12章   这间办公室不大,但被连翘布置得很可人,处处耐看。睡梦里,她咂了咂嘴,皱起眉头。她梦见负心人了吗?刘天宇心口又一疼。连翘对吃穿都不在意,惟独想要个窝,定情时,他许诺和她一起安个最温馨的家,她信了,他也信了,但婚礼当日,她无法再相信他了。   连翘实习时,有时加班到半夜,众人催她先回去,她总推三阻四。刘天宇说:“打车回去,公司报销,别省钱。”   连翘照办了,但几天后,她像男同事一样,弄了一张行军床放在工位边。男人们都粗糙惯了,困倦了和衣一躺,她则把行军床搬到杂物间去睡。   刘天宇起先认为连翘很能吃苦,第一次去她家那天,才懂她为何情愿睡杂物间。她家狭小得水泄不通,夜半归家会吵醒全家人,尤其是挤在同一张小床上的陶家欢,那年陶家欢即将中考。   发过誓要对连翘好,也清楚她惯来要强,却让她当众颜面扫地。用钱财真能弥补得了吗?她什么都不要,就要走。她很骄傲,可是自己挫了她的骄傲。刘天宇眼圈红了,探身去够抽纸,连翘醒了。   睁眼见到的是刘天宇,连翘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刘天宇柔声说:“翘翘,我回来了。”   连翘坐直了身体,警觉地问:“你来做什么?”   刘天宇说:“翘翘,跟我回家。”   连翘冷眼以对:“你在说疯话吗?”   刘天宇推过一张银行卡:“我借到钱了。你想要爸妈的房子,我就让他们去买套新的。你不想要旧房子,就自己去买。”   连翘注视着刘天宇,刘天宇倾身看她:“我是去成都借钱,不是存心躲你。”   股东们勒令刘天宇按住两个女人,他们以为张莉馨那边阻力更大,但连翘油盐不进,他们盛怒,叫刘天宇贯彻拖字诀。   男方不离,女人就很难离掉婚,拖一拖,耗一耗,再怀个孕,难题就迎刃而解。股东们既是这个态度,刘天宇开口借不到钱,他飞去成都,那里有个企业老总,挖了他几年。   求人得做小伏低,刘天宇跟前跟后,老总松口了,借了他这笔钱,条件是刘天宇为他公司提供 20 年免费技术支持。   连翘听了急眼:“你疯了?!”   刘天宇心里一暖,是不合算,但上市要紧,必须让连翘消气,绝不能让她向法院提交离婚诉状。他说:“翘翘,我是真心赔罪,你还不信我吗?”   连翘问:“你觉得赔钱就够了吗?”   刘天宇迟疑,然后说:“你恨我跟别人睡了,你也找个人睡吧,扯平,行不行?”   连翘气笑了,斥他荒唐,刘天宇问:“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离婚?我是真的对她没感情。”   少女时,连翘以为维系婚姻家庭的基础是爱情,爱情消失了,就不过了。当她经历世事,发现不少婚姻如她的母亲和继父,纯属搭伴过日子,但继父和母亲感情再乏味也不会离婚。   女人照顾孩子和家人,是家庭劳动力,熟练工,换个人成本太大,何况不见得好使,男人们出轨再乐不思蜀,不轻易更换妻子。这是婚姻模式之一,连翘见识过,但她不愿套到她和刘天宇身上。   相识相恋一路走到今天,有过感情,连翘只求好聚好散,但刘天宇对这段婚姻异常留恋,她问:“你和别人出轨,自然是没那么喜欢我了,也不尊重我了,为什么还不肯离婚?”   刘天宇张嘴就诉衷情,连翘听到他说只把张莉馨当工具,喝令他闭嘴,平复了一下心绪,她问:“除了对我还有感情,有别的原因吗?刘天宇,我们以前总是有话就说,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能别再骗我了吗?!”   再难启齿,刘天宇都得明说了:“离婚可能会是上市的障碍。不一定,但股东担心爆雷。”   刘天宇胡子拉渣,一脸倦色,在成都摇尾乞怜了几天,必定很煎熬。连翘深深地看着他,他终于说了实话。他对她心存留恋是真,更怕影响到事业,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   刘天宇的事业是如何蹒跚起步,连翘是最初的见证者。她扪心自问,换作自己,同样会害怕功败垂成,她完全理解刘天宇,问:“你借了多少钱,怎么还?”   刘天宇陡然被注入活力似的,忙不迭回答:“5 百万,更多的借不到,我自己再添点,你尽量买个大点的,我来还贷。”   刘天宇想用 5 百万为公司上市保个太平,这钱刚好能填上天弓电子的亏损。连翘脑子里迅速一转,跟他约法三章:为创宇科技着想,她暂缓离婚,给出一年缓冲期,一年后,不管能不能上市,局面应该都明朗了。   刘天宇失望:“你非离不可吗,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吗?我已经在尽力借钱了!”   连翘说:“婚礼那天,你让小五毁掉照片,我们就完了。你不接受,那就诉讼离婚吧,自己选。”   刘天宇不语,连翘当着他的面咨询律师,挂断电话后,她对刘天宇说:“这 5 百万得写清楚用途,是你赠予我的,不然你能告我敲诈。律师会出个协议,我们明天早上 9 点去律师那里。”   被她如此防范,分道扬镳是既定事实了,刘天宇低落地问:“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陶家欢可能又在投简历,连翘火气忽地窜上来:“不用了,欢欢恨你。”   刘天宇澄清自己的确没投诉过陶家欢。他最大的诉求是连翘不离婚,节骨眼上,他断不能做出更加激怒连翘的事,况且陶家欢有个好工作,连翘就能少操一点心,他做不出此事。   连翘困惑了,不是刘天宇,还能是谁?刘天宇一针见血:“竞争者。”   留用名额有限,陶家欢和一众实习生机会均等,她的希望越大,就越可能被人使绊子。连翘暗惊,回出租屋后,她让陶家欢找那位行长侄女问问看。   室友证实了刘天宇的推论。陶家欢拍摄工作电脑时,被相邻工位的同伴瞥见,一封匿名邮件直达行长信箱。   行长转发给经理,经理查监控求证,陶家欢确实违规操作了。写匿名邮件的人也锁定了,监控里,他对陶家欢虎视眈眈,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男生的考评紧随陶家欢其后,弄掉陶家欢,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就少了一个,但他失算了,行长很反感匿名举报行为。学业再优秀的小人,依然是小人,陶家欢得走,他也别想留,小人不配尝到甜头。   真相大白,第二天见面后,连翘对刘天宇说了抱歉,跟他一起走进律师事务所签协议。   刘天宇转完账,连翘顺便告诉他,他让秘书订的蜜月行程取消,她办了退款,但那些钱不够用,天弓电子的亏空太大。   刘天宇惊觉连翘对这五百万的用途是重开天弓电子,愣住了:“你疯了!拿去买房!”   即使警察查到小五等人涉案的确凿证据,缉拿归案,很难让他们全赔,连翘问:“你能对小五大义灭亲吗?”   刘天宇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不在言语上授人以柄,但被连翘气糊涂了,愤愤道:“你一直想要自己的房子!”   连翘乐见刘天宇气急败坏,比个 OK 的手势:“我想要房子,以后自己买。我说过不要你的人,也不要你的钱,这钱拿去填你造的孽,为你积点德,早点上市,还我彻底自由身。”   银行门口,刘天宇怒得拍打方向盘,他竟不知准前妻也有说话刻薄的时候。当初最喜欢她硬气,现在最恼她的也是这一点,她知道她挣到 5 百万有多费劲吗,何况是在被新任副总监穿小鞋的当口。   同部门那几个组长造反不成,弄不走周展的话,连翘就别想多拿项目。城世智能科技公司是这行翘楚,连翘跳槽的选择面不广,但她不是能忍的性子,忍不了就走吧。   婚姻里都不受气的人,工作更没必要强忍。刘天宇摇下车窗透气,协议一年为期,未来一年的际遇,会不会迫使连翘回心转意?他不想放弃她。   天弓电子店堂里,秦舟埋头研究经营贷款条款。连翘走来,双手冲他一拍,他抬眼,有人满面春风,他没好气:“离啦?”   连翘很高兴:“快了,但你的难题解决了。”   连翘讲了 5 百万的来历,秦舟说不出话来,过一下,悻悻道:“傻子。”   连翘依然很高兴:“他说我是疯子。”   秦舟约会计来店里,然后说:“警察抓到那几个人,他们可能也只能吐出一点。这五百万扣除我店里的损失,剩下归你,太少了。”   连翘听得心生暖意,第一面时,小子当她是怨妇,难掩鄙夷,谁料转头就成了患难之交,一来二往的,肯为她着想了。   银行行长对侄女说陶家欢表现很好,没出这件事就是行里一员了,只怪她一念之差违反了规定。连翘想好了,无论 5 百万能剩多少,都给陶家欢。刘天宇虽然没投诉,但陶家欢不能留在银行工作,起因是他不肯离婚。   秦舟烦心事迎刃而解,立刻恢复了生机,兴致勃勃:“晚上想吃什么,我请。”   这人神采飞扬,连翘好笑道:“钱好像还在我这里吧?”   秦舟说:“吃饭的钱我没有吗?”   昨天还蔫头耷脑,一有钱,就一举抖擞精神活了过来,露出鲜衣怒马的本性。连翘笑叹年轻真好,秦舟斜她一眼:“你很老吗?”   连翘说:“29,7 月份就 30 了。老是不老,跟你这种小年轻没得比。”   秦舟打量着她:“29,不像。”   天弓电子有救了,连翘放下了心理包袱,心情很好,笑吟吟:“像 50 吗?”   秦舟大乐:“我以为你就 25、26 吧。”   能脚踏两只船的男人,嘴当然甜,连翘没当真,也打量打量秦舟:“你跟我妹妹一般大吧?她 23,大学快毕业了。”   秦舟说:“我前几天刚过生日,她比我小月份吧?”   连翘打击道:“她 12 月的,你哪年的?”   秦舟一问,自己比陶家欢小了 3 个多月,哼道:“我读书早,去年就大学毕业了。”   连翘哈哈笑,原来男的都这样。余跃比林非非小一岁多,林非非开过玩笑说:“只要夸余跃是大男人,就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   天弓电子边上的食街有家粤菜馆口碑好,秦舟订了位。连翘和他去最近的银行网点转账,回店分头忙。   连翘带了笔记本电脑,专心工作。秦舟等会计时,凑来看了两眼。他复旦大学毕业,学的是微电子,对工业自动化控制领域不陌生。   微电子技术的核心在于集成电路芯片的制造,这一块目前是国内高科技的短板,国家大力扶持,连翘很意外:“名校王牌专业出身,怎么不去搞研发?”   秦舟自称胸无大志,但学微电子的人一般都选择在一线城市工作,即便来苏州,会去园区和高新区,连翘说:“跑来古城区开店,想法很特别。”   苏州本地人把姑苏区称为古城,秦舟笑答:“我喜欢的苏州特指姑苏城内,园区公司是多,但不像江南。”   连翘笑了起来,她何尝不是。她从小就生活在古城,习惯了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前年,公司把总部从园区搬到古城这处创意产业园,她特别开心,离家近,生活也便利,随处是小店。   会计是兼职,为多家小型公司做账,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和连翘在楼上后台对坐工作。秦舟不时和楼下的工人交流,定制的柜台到货了,3 天内就能把店堂恢复一新。   秦舟大肆订货,还大手大脚订了几只大花篮,老店新开,去去晦气。连翘看得直摇头,前天还觉得这小子是一只可怜巴巴的蚂蚁,转眼来了一堆沙子,他就开开心心翘着触须打新洞了。   等会计忙完,天黑透了,三人走路去粤菜馆吃饭,路过张莉馨和陶家欢互殴的地方,连翘皱起眉。如果不曾急怒攻心,试图找张莉馨谈判,至少不必牵连到天弓电子。如今天弓电子虽能度过难关,但她真正脱身得等到创宇科技过会时。 第13章   饭菜上齐,秦舟摇头晃脑拍照,还对连翘做个伸出手背挡住眼睛的动作,美其名曰被她的人性光芒闪到眼睛。   此人还哪有那天凶巴巴赶人走的模样,连翘看得直笑。秦舟很后悔,那天他以为连翘是想揪出第三者痛打,才对她态度恶劣。打第三者的女人都没救,如果连翘直说是为离婚搜集证据,他就顺手帮了。   连翘心说相熟了秦舟才这样说,再回到素不相识的那天,他仍会请她滚蛋,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顾虑。   秦舟举杯敬酒:“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来,连哥,祝你以后每天都顺心开心。”   连翘奇道:“连哥?”   秦舟说她替夫赎罪,义薄云天,喊哥是尊称,连翘把酒杯一顿,这酒不喝了。哥凭什么是尊称,讲义气不是男人的专利,且不说刘天宇了,就拿公司新来的副总监来说吧,称他为“您”都嫌脏了嘴。   听到周展不给连翘项目,把她轰去搞校园招聘收简历,秦舟拍桌:“你们公司没人治得了他吗?”   连翘向总监申诉过,石沉大海。到了副总监的级别,人事罢免自有规章,哪怕她是部门最不可或缺的人,总监也不会为她挥泪斩马谡,他既没那个魄力,也犯不着。   在职场里,这种局面不罕见,但秦舟大学毕业就开店,对职场生态知之甚少。会计说:“鬼晓得空降兵是不是公司哪个高层的关系,你们总监肯定先按兵不动。”   城世智能科技公司是知名企业,做生不如做熟。秦舟说:“去招个我这样的敷衍他吧,我油嘴滑舌,还很能喝。”   连翘被逗笑,问:“有多能喝?”   秦舟轻描淡写:“我有个外号叫浓香五十二。”   连翘乐了,创宇科技有两个股东是四川人,嗜酒如命,刘天宇经常让小五去买浓香型白酒宴请他们,52 度不低了。秦舟说爷爷好白酒,他读小学时就被爷爷哄着喝酒,还说什么酒是英雄财是胆。   秦舟大学毕业时想过得自在点,选择守店度日,一晃快一年。连翘虽然觉得人各有志,但如果自己学微电子,就投身半导体芯片研发了,她为秦舟感到可惜:“你可是国家特别需要的人才。”   不止一个同学这么说过,秦舟问:“真的很可惜吗?”   芯片对科技产品的重要性无须多言,连翘点头:“真的很可惜。研发制造过程再艰辛,哪天做出成果,换了是我,肯定很膨胀。”   秦舟听得乐呵,他去年大学毕业,校招时西安一家研究所对他投以橄榄枝,是事业编制,一签约就能拿到安家费,但他不想去大西北。   连翘咂嘴,搞研究可以说是她理想型工作,试想自己参与设计的芯片被生产制造出来,在一个个设备内部运转,该多有成就感。   秦舟年少轻狂,图点自由自在,跑来苏州看店,还出了事,他后悔了。他抗拒回南通卖家纺品,但人生就围着苏州这几十平米的店堂转,差别不大。   今天看到连翘做项目,条理分明如统帅布兵,秦舟想到自己读的是跟她一通百通的专业,动了找家公司上班的念头。   会计说秦舟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条件的话,没人想上班。她女儿在上海大公司工作,上班得准时打卡,迟到一分钟就拿不到当月全勤奖,下班时间就说不准了。同事都没走,你也不好意思走,但手头事情早做完了,只好揣个手机假装去上厕所,金蝉脱壳。   秦舟乐不可支,问连翘:“你下班也跟做贼一样吗?”   连翘在公司是小中层,还经常因公出外勤,不用打卡上下班,但工作群里经常有夜里 10 点还在发工作日报的同事,他们很努力,但无形中拉高了拿薪水的复杂度。   秦舟经营天弓电子很操心,日复一日修手机电脑重装系统,读的专业会荒废,不利于提升。连翘建议他尽量去找不严格要求坐班的公司,秦舟问:“你们公司很难进吧,我得准备哪些?”   连翘部门主要做自控化系统,秦舟读的是微电子,数字集成电路设计方向,专业不算特别对口,但电子和电气本是一家,有很多相通之处,上手会很快。   秦舟大学毕业这一年都在看店,履历相当于空白,再去找对口工作,不如有相关工作经验的有优势。连翘说:“先到我团队刷点经验值吧,以后是在自控化做下去,还是回本行,你自己选。”   秦舟说:“你那行我得摸索,从跟班做起吧,我去对付周展,你指哪我打哪。你看我这小商小贩嘴脸,就知道我搞人际关系还行。”   连翘扑哧笑,天弓电子店主生涯没白费,秦舟待人接物有章法,性格也机灵跳脱,但把他当个对抗周展的盾牌用,她会惋惜,说:“大材小用。你的店在重开阶段,事情多,等你把店里理顺,我带你做项目。”   秦舟眉飞色舞,举起酒杯,连翘跟他碰了一下,笑问:“该喊姐吧?”   秦舟笑看她,再看看会计:“秀姐是姐,再喊你姐,你说你俩谁高兴?”   会计笑道:“你被人喊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巴不得还有人喊我王小姐。”   秦舟说:“连翘,我就喊你名字吧,你名字好听。”   陶家欢读的是金融专业,只在银行实习过,她面临找工作,实战经验越丰富越有利,履历也能好看些。连翘询问是否能让妹妹给会计打个下手,会计一口答应,秦舟也求之不得。连翘的妹妹必是信得过之人,正好帮店里把即将到来的各种产品都核算清爽。   三人碰杯,连翘说:“你说我们这是不是叫易子而食?”   秦舟乐翻了:“连翘,早知你这么好玩,我那天说什么都帮你了。”   初次见面时,连翘两眼精光直冒,像是很久没吃饱过饭,随时能扑上来又撕又咬,秦舟不想沾惹这种疯婆子,竖起盾牌把她轰走。如今连翘逃离婚姻在望,一身松弛劲儿,秦舟这才明白,那天的她是笼中困兽,焦灼痛苦,但他当时只看到她的疯。   挣得遍体鳞伤,终究逃脱了。秦舟再次敬酒:“劫后余生,加油。”   连翘很少喝酒,上次跟周展喝了酒就吐了,这次喝了两杯,拒绝秦舟再倒酒:“你自得其乐吧。”   秦舟叫了 3 瓶酒,跟会计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完。饭后,会计打车回家,连翘和秦舟步行回天弓电子,她的车停在附近。   连翘明明选的是女司机代驾,但来人是一对夫妇。女司机解释最近恶性事件频发,丈夫不放心她独自接活。   女司机的丈夫很健壮,连翘也不放心,双方交涉起来,秦舟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连翘摆手,不想麻烦他,秦舟说他妹妹每次回国度假,跟同学聚会太晚,父亲都去接她,所以连翘不用跟他客气。   汽车缓缓驶过古城的林荫道,秦舟若有所思:“我们今晚少喝了一杯酒。我忘了祝贺你重获自由。”   连翘想着那份破协议,有点堵心:“是预祝。”   一对恋人脑袋一拍就能去领结婚证,但离婚常常不是一蹴而就。秦舟默然,小时候,放学路上,他几次看到母亲和父亲的情人扯着头发厮打,第一次他去帮母亲,后来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但同学喊道:“那是你妈!”   秦舟以为父母会离婚,但他们把日子混下去了。幼年时不懂事,他恨过那些女人,她们让母亲丢脸,也让儿子丢脸。成年后他才懂得,父亲才是最无耻的,母亲姑息父亲,不过是没胆量自立门户。   连翘却是坚决的。张莉馨得到了遣散费,不知是多少,但连翘从丈夫那里要到的钱,大多数都赔给了天弓电子。   秦舟看向连翘,连翘在看车窗外,侧脸轮廓很清秀,秦舟说:“虽然你不准我喊哥吧,我还得说,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等我投奔你,就去杀杀那个周展威风,大不了你回头把我开了,他就赖不到你头上。”   生意人的儿子,满口江湖话。连翘扭头看他,说:“傻子。我落个管教不严之过,他还有小鞋等着我。我不会这么用你的,以后你好好做事,别三分热度,没两天就跑了。”   连翘携 5 百万而来时,秦舟喊她傻子,她记住了,逮到机会就回敬了。秦舟嘿笑,连翘突然问:“脚踏两只船,是什么感受?”   秦舟说:“都分了。”   连翘摇头:“不是,我想知道你们这样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刚来苏州时,秦舟在社区群问东问西,娜娜很热情地指点五金店地址,还时不时分享哪家水果店在团购,又大又新鲜。有天她说抢到西餐双人套餐,想约个邻居分享,秦舟刚好看到,第一个响应了。   见面后,两人都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一拍即合,但没多久秦舟就从娜娜接起的电话里听出她有男朋友。   娜娜像所有出轨的人那样,对外遇说跟正牌伴侣没感情,已经提了分手,但对方纠缠,请秦舟再给她一点时间。秦舟相信她了,有天见到娜娜喜提豪车,他明白了,是娜娜不想离开那富有的老男人。   秦舟和娜娜分了手。分手大半年后,他喜欢了顾客茜茜,提出交往,但茜茜始终对他若即若离。   连翘戳穿他:“娜娜回头找你,你又接受了,是吧?”   秦舟没否认:“前阵子娜娜跟那个男的真分手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但我知道她还会再找别人。”   连翘啧道:“茜茜不接受你,可能是感觉到你对她不专心。”   义薄云天的人牙尖嘴利,秦舟回击:“那你之前感觉到刘天宇不专心吗?”   连翘恼羞成怒,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这叫揭短。”   秦舟揉揉头:“是他犯了错,不是你的短处。”   连翘不做声,顿了顿,问:“你是不是只喜欢自己?”   秦舟说:“开始是喜欢人,但她们对我各种暗示要礼物,慢慢我就只喜欢她们的脸和身材了。”   连翘嘴角上扬,秦舟补充:“我渣归渣,程度比你以为的轻一点点,只和娜娜睡,没碰过茜茜。”   想到刘天宇,连翘犯起了恶心:“是她不让你碰吧?”   窗外灯影落在连翘脸上,半明半昧,一双眼睛却格外亮,含着恨意。秦舟不懂为什么会把情事一五一十跟这个其实只认识了几天的女人都说了,但说了就说了:“我承认,我是挺渣的,所以都分了。”   很多人建立一段关系,无须慎重,只从自己的需求和感受出发。因为不慎重,忠诚与否不在考虑范畴内,长久更没想过。连翘脑中浮现婚礼大屏幕上那一张张照片,心中刺痛,在大学校园和刘天宇相识时,何曾想到会以最不堪的方式收场。   车开到小区停车位,代驾夫妇告别。秦舟道声再见,连翘走向租住的 11 号楼。   月光下,路旁几棵花树在风里飘落花瓣,暗香萦绕。连翘缓步而行,有些后悔刚才对秦舟咄咄逼人。小年轻血气方刚,并且不是她的伴侣,她哪有资格指责他对待感情态度不端正?   曾经无数次和刘天宇走在这相似的春夜,从今天起,俱往矣。连翘抬头看天,立誓人生自此掀开新篇章,再不反刍那些糟心事。 第14章   连翘把陶家欢送去天弓电子,秦舟见过陶家欢一次,还有印象。这对姐妹长得不像,姐姐眉清目秀,皮肤细细白,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妹妹是娇憨明丽型,个子比姐姐高,共同点是穿衣风格都很中性休闲。   连翘简单聊了几句就去上班,陶家欢在后台熟悉店里的财务系统,快中午时,店员蓝蓝在群里问:“陶小姐想吃什么?”   秦舟和陶家欢基本是同龄人,喊小陶不合适,喊家欢太自来熟,她网名叫背带熊,喊起来也怪怪的,秦舟就喊她陶表妹,陶家欢惊奇:“表妹?”   连翘对秦舟介绍陶家欢时,说的是“我妹妹陶家欢”,秦舟想当然理解成表妹,陶家欢解释是同母异父的亲妹妹,秦舟笑着说:“我也有个妹妹。”   说话间,杨正南来了。陶家欢透过玻璃橱窗,看到他从对面街道走过来,突然停住脚步,喊住擦肩而过的老大爷。   老大爷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杨正南蹲下来,为他系紧松散的鞋带。老大爷道谢,杨正南笑着站起身,走进店门。   陶家欢绽开笑脸:“杨警官。”   杨正南对她微笑点头,他和徒弟赵恺等人在这一带走访了几天,天弓电子斜对面的杂货店店主提供了线索。   事发前的中午,一个平头男人买了一包烟,站在店外的梧桐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在观察什么。店主看了几眼,继续看剧,还接待了几个顾客,记忆中平头男人进了天弓电子晃了一圈,骑上电动车走了。   次日清晨,天弓电子店门大开,店主也参与了哄抢。警察第一次走访时,他一问三不知,但很心虚,跟妻子发了几通无名火,实在没忍住,跟母亲说了。   母亲和妻子说服店主把两部手机交出来,它们加起来不到 1 万块钱,家里不缺这个钱,一旦警察破案,查到他头上要吃官司的。   店主交出两部手机,并透露见过那个平头男人。当时他没在意,事发后忽然想起来,疑心那男人是在踩点。   杨正南调出监控,店主从模糊难辨的路人里指出了几人,好在当时他在看剧,从观看记录里得到比较精确的时间,锁定了其中一人。   杨正南来找秦舟和店员们确认:“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天弓电子每天有数人进出,男人外貌特征不明显,进来看了几部手机,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丢下一句我再看看就走了。店员们都不记得他,但秦舟自小就在父母经营的店里写作业,无聊时最爱观察顾客,对谁都会多看上几眼,他记住这人左手小指甲留得很长,恐怕用来掏耳朵。   正是这个细节,激发秦舟想起更多细节。男人在试手机拍照功能时,对着店里拍了几下,看起来是随手乱拍,但镜头多半冲着楼上。   若不是杂货店老板指出平头男人有踩点嫌疑,秦舟联系不到这一点。当时另一个顾客抱着笔记本电脑冲进店,请求恢复数据,秦舟让店员铃子过来接待平头男人,压根没对他起疑。   平头男人很可能是来踩点,杨正南让赵恺圈定目标,继续盘查,秦舟对他抱拳,笑道:“拜托一定要把人抓到,能追回一点,连翘就少损失一点。”   杨正南没听明白,秦舟简略地说了说,杨正南对陶家欢说:“你姐了不起,我们一定尽全力。”   秦舟把杨正南送出店外,陶家欢赶紧跟连翘通气:“案件好像有点眉目了。杨警官真的好帅,生活里见过的帅大叔第一名。”   连翘笑骂她花痴,陶家欢不服气,问店员蓝蓝和铃子等人,女孩们都说杨正南年轻时肯定是帅哥,秦舟说:“现在也不错。”   陶家欢找连翘显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秦舟也说帅。男女通杀的帅,你品品。”   连翘没回复。男人觉得帅的男人多半是硬汉型,杨正南相貌堂堂,轮廓硬朗,但人很亲切,笑得和气,陶家欢觉得帅,可能是警察制服加分。   连翘对男人的审美是干净阳光型,当年在校园里一眼记住刘天宇,因为他穿着白衬衫,笑容晴朗,很符合她的眼缘。她不明白刘天宇为什么会变心,但是变了就变了吧,“人是会变的”这个事实,就跟甲方的需求也经常变来变去一样,只用接受和习惯。   陶家欢在天弓电子做账,她手机 24 小时开机,但只接到几个面试通知,都是比较远的中小型公司,她并没有投简历。   好容易等来一家著名企业,询问是否愿意去昆山分公司上班,陶家欢拒绝了。她就想待在苏州,假如得去外地,她就收拾收拾行李去上海了,连翘的好友何苗在外企工作,能为她做个内部推荐。   陶家欢青春期看过几部清宫剧,高考填志愿报考的全是北京的大学。她在北京读大学期间,京城的名胜古迹都玩遍了,老老实实回江南。北京虽好,但住不进故宫,气候也不适应。   陶家欢那位身为行长侄女的室友家里有门路,进了副部级央企,前两天建议陶家欢参加国考,她列为备选,主要目标仍是银行和证券公司。   陶家欢比秦舟大几个月,但她是连翘的妹妹,秦舟本能就把她往小里看,坚持喊她陶表妹。   陶家欢一双眼睛圆转晶莹,看在秦舟眼里虎头虎脑,满以为她做事冒冒失失,但细看她做的账,其清如水,倒是个人才。   秦舟打出几通电话,大学时的朋友都肯帮忙递份简历,有个同学毕业进了家族企业,很欢迎财务人才,陶家欢一去就能当个主管。   该企业做汽车零部件,规模中等,但陶家欢牢记连翘的话,找工作尽量找专业对口的大公司。大公司更注重协调性,履历上填起来也好看,中小型企业可能更方便深度参与项目,但很可能沦为做假账的工具。   货品一批批到了,陶家欢和店员们清点记账,完工后,秦舟让她们下班回家,店里还没正式开张,员工没必要多耗。   陶家欢被张莉馨打的伤看不出痕迹了,回家吃晚饭。全家人都以为她进银行是十拿九稳,姐妹俩约好,找到新工作之前,不透露半个字。   陶家乐的工作是三班倒制,不经常在家。父母迎接小女儿“出差”归来,烧了陶家欢爱吃的响油鳝糊。   连翘吃东西不香,陶家欢跟她相反,吃得很欢实。父亲看着喜欢,问她连翘和刘天宇这两天吵没吵架,明天陶家乐一整天都在家,想喊上几个朋友去斗狠。   小夫妻老僵着不是个事,要么刘天宇买套真正的婚房,小两口自己住,要么给连翘换辆好车,再加上一大笔现金。父亲认为这才叫认错的诚心,母亲点头称是,陶家欢说刘天宇赔了 5 百万,连翘放了他一马,明年再离婚。   父母俱是一惊,进而大喜:“翘翘有本事!给你冲任务了吗?”   得知连翘拿去填了天弓电子的亏损,父母又生气又沮丧。连翘自小被他们教导要正直善良,但万万没想到她当真如此身体力行。   母亲一算,连翘落到手只有几十万,郁闷得血压又升上来了:“就不能等警察破案吗?!”   陶家欢其实也心疼钱:“我劝了,没用。我姐说还了天弓电子,她就无债一身轻了。”   父亲烦躁地点烟,连翘这性子不像她母亲,是随了生父。刘天宇是过错方,她拿笔钱怎么就拿不得?一个女的,离婚就掉价了,还净身出户,脑子坏了。   7 月份连翘就 30 岁了,想找个比刘天宇条件好的男人,难,还不能保证就不出轨。男的玩得动之前谁不爱玩,区别在于玩到什么档次的。   连翘在婚礼上被剥皮示众,很倒霉,但把赔偿金就这么瞎花了,太不理智。父母难受得睡不着,长吁短叹。   陶家乐下班回家,听到父亲说连翘和刘天宇上市期间不办离婚手续,他迅速摸到了刘天宇的命门,油门一踩,直奔创宇科技。   陶家乐报上家门,等了 20 多分钟,前台请他去刘天宇办公室。陶家乐跨进大门,返身把门反锁了,跟刘天宇开门见山:连翘顾念夫妻情分,对刘天宇高抬贵手,但自家人看不过眼,得帮她讨个公道。   刘天宇辜负连翘,但连翘对他仍有感情,犯傻把钱拿给天弓电子,避免破案后,刘天宇牵扯进刑事案件,到头来,创宇科技上市就泡汤了。所以继兄代表父母家人来论理,连翘一腔真情,刘天宇得多为她的未来着想,至少得有个安乐窝吧?   陶家乐义正词严,唾沫横飞,刘天宇说:“这是我和连翘的事。”   陶家乐一拳砸在桌上:“我去找网友评评理!”   刘天宇转着手中钢笔,淡淡说:“肯借我 5 百万的只有这一个,更多的我借不到。”   陶家乐说:“借不到就算了,我去找几个记者做专访,替我妹妹诉诉苦。”   陶家乐个人资质能力不行,还吃不了苦,连翘从小瞧不起他这种贫家娇儿,没喊过哥。刘天宇给他弄到这个开冷链车的工作,不过是想给连翘减减压,别把家庭担子都扛在自己一人身上。   陶家乐不识好歹,嫌这份工作攒不到钱,几次要求来创宇科技上班,如今居然跑来威胁打舆论战。   刘天宇忍下厌恶,做思索状:“你给我一周时间,我再借借看。”   陶家乐逼近一步:“多少?”   刘天宇说:“一两百万吧,多了真没办法。我怕翘翘又不要,到时交给你保管,你帮我多做做她思想工作。”   陶家乐极力掩住喜色:“你等下该不会给我老板打电话,把我开了吧?”   刘天宇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让合作方觉得我是窝里斗的人,百害无一利。”   陶家乐相信了:“一个星期,我等你消息。”走了几步,他回过头,问,“对你这么好的女人,你真不留她?”   刘天宇一笑:“一年为期,是缓兵之计,你看不出来吗?”   陶家乐满意地走了,礼貌地带上了门。刘天宇给小五打了电话。   小五暗中跟住连翘,连翘为团队项目忙忙碌碌,早出晚归。小五跟到第三天,连翘去了天弓电子,店堂所有柜台和设备都安装妥当,她得跟工人结清尾款。   秦舟和店员们把货品一一陈列出来,连翘和陶家欢也搭把手。布置一新后,秦舟请众人吃复工饭,明天一切步入正轨。   小五在车里啃汉堡,拿起相机,耐心捕捉连翘和秦舟亲密交谈的画面,等他们吃完饭出来,又拍了数张照片。   秦舟在托猎头为店里物色副店长了,等副店长就任,他就去城世智能科技公司上班,两头兼顾。连翘和他交谈着,忽然感到不对劲,抬头向小五这边看来,在看到相机镜头的一瞬间,她本能地用手掌挡住秦舟的脸。   四目相对,小五收起相机。连翘怒冲冲,莫非刘天宇后悔了,想通过搜集她“婚内出轨”证据,逼她归还那 5 百万?   陶家欢说小五是刘天宇的亲信,秦舟赶紧和她跟过来。这人很可能是天弓失窃案的主犯,仗着警方还没抓到实质证据,大方出入公开场合,但查到他只是时间问题,他猖狂不了几天。   小五解释说刘天宇知道连翘和秦舟清清白白,几张似是而非的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派他来拍点照片,不是为了对付连翘,是拿去搞定陶家乐。他没有想避着连翘的意思,只不过偷拍更有真实感。   听完陶家乐勒索刘天宇的始末,连翘恨得牙痒。陶家欢气晕了,哥哥从小游手好闲, 她认为不堪用,但不坏,关键时刻却现出原形,品行如此糟糕。她抓起电话想找陶家乐算账,连翘阻止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陶家欢窝火,连翘指指秦舟,质问小五:“你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卷进来干吗?”   小五挠头:“谁叫你两点一线,除了你公司的人,你就跟他比较亲近。”   秦舟乐了:“你私生活这么单调?”   连翘瞪他:“被人偷拍,你不生气?”   杨正南他们暂时还奈何不了小五,秦舟不能打草惊蛇,笑嘻嘻:“他又没拍我裙底,不然我就踹他脸了。我又不像你,你道德感很强,羞耻心也太重。”   连翘不说话了,秦舟也许是对的,耻感带来的是痛苦,但只要你浑不在意,企图伤害你的人就傻眼了。   小五举起一只手:“我奉命办事,别怪我,我去找陶家乐。”   陶家欢不听连翘劝阻,执意拉开小五的车门坐上去:“我不骂他我活不下去!”   连翘劝不住陶家欢,由她去了。陶家欢是直肠子,今天忍住了,明天还得发作,去会一会陶家乐也行。   小五的车开走,连翘的情绪低下来,秦舟说:“要不要吃点甜的?”   连翘没精打采:“你回你店里吧,我散散步回家。”   还不到晚上 8 点,行人很多,秦舟道别回天弓电子。摊上那种亲人,谁能不气恼失望,可连翘偏生是自尊心强的性子,懒于去吵架,她若是提刀踹门的暴脾气该多好。   话说回来,可能因为连翘和陶家乐只是继兄妹,陶家欢和陶家乐是亲兄妹,再怎么吵闹也不会真伤了感情。   秦舟回头看连翘,夜色中,她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转绿,身影孤单。他发出信息:“你有事,他不帮你,还趁火打劫,配当你哥吗?宁可你拿出那天跑到我店里逼我的气势,得罪他就得罪了,别怕他报复你,我这个绯闻对象不是吃素的。”   连翘回复:“从小到大,我和陶家乐经常互相得罪,我不怕得罪他。但我不想跟我妈住,我妈也不会跟我住,我跟陶家乐撕破脸,他会对我妈甩脸子,我妈日子就难过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说,交给小五吧。”   秦舟无言以对。连翘没跟他说过为何不想跟母亲同住,可能就像他不想回南通一样。亲人本该是最亲近的关系,但事实往往并非如此。像现在这样天各一方,经常问候,偶尔团聚,才是他理想的相处形式。 第30章   小五约见陶家乐,陶家欢在车里等消息,跟他保持连线。陶家乐到了,小五甩出照片:“连翘婚内出轨,天宇打算把 5 百万追讨回来。一旦打官司,你父母名下那套房子就保不住了。”   陶家乐骂他含血喷人,几张没有实质的照片吓不到他。小五说:“你仔细看看,这男孩很年轻,长得也帅,连翘受了刺激,你以为她不想找点心理平衡?她想拿到天宇的证据,没人帮她,现在是她在偷人,局势变了。我还拍到视频了。”   陶家乐仔细看照片,连翘和小帅哥有说有笑的,搞不好真没把持住,他怒道:“是刘天宇出轨在先!信不信我上网问问网友怎么打官司?!”   小五稳坐如山:“把舆论造起来得花钱,我们奉陪,但你最好再想想。男人风流没啥后果,别说他领导他朋友都不计较,社会上很多人还会觉得他有艳福有本事。女人偷人,能有几个不骂她的?连翘的丑事传得沸沸扬扬,她以后怎么做人,还能不能再嫁得好?家欢年纪还小,事业心也不强,你全家最靠得住的是连翘。你逼得我们捅到网上,连翘恨我们,也恨你,她彻底翻脸,你父母养老,就都是你的事了。”   陶家乐火冒三丈:“你少挑拨离间!她不可能不管她妈!”   小五笑了:“说对了,她会管她妈,你爸呢?他有好几种基础病吧?老实说,你前几天去天宇办公室,监控和录音我们都保留了,你想不想吃官司,在你一念之间。”   他们想告个敲诈勒索,陶家乐后背一寒。小五双手交握,活动着筋骨,把关节掰得吧嗒响,陶家乐知道他捅过人,强忍紧张,狠狠说:“大不了鱼死网破!刘天宇告我,我就揭他的底,公司上不了市,一起玩完!”   小五笑得云淡风轻:“玩完的是你。上不了市,不影响天宇拿年薪。以后他再搞研发,再赚钱,你呢?”   陶家乐是靠刘天宇赏口饭吃,顿时被拿住了七寸,小五说:“你和你女朋友有结婚的打算吧?天宇说了,提前给大舅哥封个红包。”   如果当了被告,并且不再是“有钱人的舅子”,栗莉一定会提分手。去年时,陶家乐就发现她家在背地里安排她相亲。   小五玩味着陶家乐的脸色,伸掌一晃:“这个数,还行吧?”   5 万块到账,附言是:“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小五收起手机走人,“好好工作。”   回到车上,陶家欢脸埋在臂弯流泪。父亲很宠她,哥哥也疼她,三不五时买点小甜品和水果,她以为自家家庭氛围很好,但这只是她身为“最小偏怜女”的认知,对待连翘的态度,才是陶家乐的本性流露。   母亲常常感慨连翘脾气硬,不撒娇,跟家里人都不亲昵,入社会很吃亏。事到如今,陶家欢痛彻心扉地懂得,连翘为什么性子冷清,不亲人了。父兄没把她当成真正的亲人,母亲看在眼里,却没怎么维护过她。   姐姐是多么孤立无援。陶家欢又想起杨正南讲的《柳毅传》,痛哭失声。小五等她哭了个痛快,说:“你哥是王八蛋,但你回家跟父母说,他们骂几句就算了。能一碗水端平的父母不多,你自求多福吧。”   陶家乐是被父母惯出来的,陶家欢哭着说:“他们太偏心了,我姐真可怜。”   小五送她回家:“天宇让我给你姐带句话,哪天家里再让她失望,就断联吧。孝不孝的,取决于他们对她好不好。”   回家后,陶家欢默默去洗漱,倒头就睡。连翘让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照办。她帮不了姐姐的忙,就尽量不给她添乱,以后关于连翘的事,她一个字都不跟家里说了。   ——   天弓电子被盗案有了转机。锁定那个踩点人之后,杨正南和同事从街道监控查到对方骑着一辆电动车离开。   画面很模糊,经技术手段提取到清晰号牌,交警方面指出是套牌,他们拦住过两次。对方目前处在藏匿中,杨正南的徒弟赵恺等人正在追索。   案件有眉目了,秦舟向连翘报喜。天弓电子恢复营业,陶家欢在店里做些财务上的杂活之余,奔走于面试现场。   城世智能科技公司本年度第 3 场校园招聘拉开帷幕,连翘和人事专员们结伴去上海,她想招几个踏实负责的新人。   目前的副手是连翘第三任副手,第一任是连翘升为主管时,人事部配给她的。那男人是产品经理出身,圆滑世故,不甘屈于连翘之下,攒了两个项目经验,果断竞争公司其他部门的职位,去当主管了。   连翘从下属里提拔了一个女同事,两人合作愉快。去年,副手怀孕待产,团队其他人技术水平还不达标,连翘让人事部帮忙招人,录用了现在这位。   这位不是第一选择,但另外几个要么爽约去了别的公司,要么去了公司别的团队。连翘念在这位技术能力不错,姑且用用看,但他很内向,责任心也不够,做事按部就班,多一分劲都不使。   做项目得高于客户需求,效率才高,还得懂点策略,否则后患无穷。连翘期望这次能招到好苗子重点培养,尽力多收女生的简历,有个人事专员和她很熟,笑着埋怨:“你净招些女孩,是给自己挖坑,将来去甲方蹲点,24 小时待命连轴转,谁上?”   连翘说:“我能上,她们不能上吗?”   人事专员嗤笑:“你以为谁都是你这种铁娘子。你看她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肯定吃不了苦,你招进来有你受的,别又哭着找我要人。”   连翘没奈何:“我多磨磨她们吧。”   人事专员笑连翘白费劲,同为女人,她也不希望全招男生,可偏偏有不少女生只关注容貌和恋爱,对工作以混工资为念,她上个月劝退了 3 人。   散场后,一个女生追上连翘,吞吞吐吐问:“可以加您吗,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   女生很眼生,不曾在现场举手提问,连翘说:“有问题你现场就该提。”   女生窘得满脸通红,人事专员说:“脸皮薄能让你有个好工作吗?”   连翘问:“投简历了吗?”   女生点头,连翘按开手机:“下不为例。”   团队有 5 个新人名额,连翘留给秦舟一个,剩下都给了应届毕业的女生。第二轮面试后,她把名单交上去,其中包括那个追上来的女生陈缘。   连翘组里女人太多了,人事经理有意见,调剂了 3 个男生。连翘找相熟的人事专员帮忙,换成两男两女。   秦舟正式投身连翘麾下,周展不给连翘团队新项目,他请缨去会个面。周三晚间例会,连翘带上他:“团队新人,想跟着各位组长多学习学习。”   在座的只有秦舟和周展是外行,但工科之间相互融会贯通,秦舟能听懂一部分。他替周展发问,再用通俗语言掰碎了讲给周展听,周展大致明白了手下的人都在干什么。   周五时,秦舟又跟连翘去开会,第二天,周展请他吃饭。秦舟赴约,包间里有七八人,组长们虽然各有各的小算盘,不唯周展马首是瞻,但普通员工里有的是投诚者。   周展的看家本领是搞业务,江湖习气很浓,秦舟投其所好,哄得他同意连翘不出席晚间例会。连翘大惊:“喝一次酒就办到了?”   秦舟扬眉,越是草包,就越喜欢有人捧着他,那就捧着呗,马屁拍得山响,哗哗几瓶酒下肚,再给周展讲个小故事:鼻炎是常见病,但不可小觑,有个远房亲戚鼻炎久治不愈,几度出现呼吸障碍,最后病变成鼻咽癌,拖了两年人就没了。   连翘年纪轻轻,癌变几率小,但万一三天两头小病小痛,都赖到周展头上,说出去烦心。想拿连翘敲山震虎,周展有的是招数,例会不例会的,随便她。   真正患有鼻炎的女同事羡慕万分,连翘叫她也托病退出,女同事鼓起勇气提了,周展置若罔闻,接着跟人谈笑。   女同事欲哭无泪,怏怏来找连翘:“还能找什么理由?”   女同事已婚,育有一子,当年一出月子就回公司上班。她儿子如今上小学一年级,连翘让她以辅导孩子功课为由告假,但女同事的丈夫是公职,收入不如她,她怕被公司边缘化,不敢拿孩子说事。以前孩子生病,女同事请过几次假,每次总监和人事部都不耐烦。   女同事脱不开身,只得从长计议。连翘夸秦舟是奇兵制胜,趁陶家欢被证券公司录用,在网上搜了一个好评很多的餐厅,请两人吃饭。   陶家欢历经 4 次面试,成功拿到证券公司的 offer,它是国内发展得最好的头部券商之一,美中不足在工业园区。陶家欢每天得比在银行时早起半个多小时去上班,她没想好要不要跟父母说,父母以为银行才是铁饭碗。   连翘建议通过试用期再说不迟,等陶家欢转正后,她就赞助资金,让妹妹在公司附近租房住。   秦舟和新招的副店长在交接磨合期,吃完饭回店里。连翘把陶家欢送到小区门口,回出租屋的路上,她干呕了几下。   最近十来天,连翘吐过一次,以为是着凉伤了胃,没多想。途经药店时,她心里一凛,停车买了验孕棒。   验孕棒显示两条杠,给出怀孕的结论,连翘脑子有点懵。她月经不准,有时两三个月才来一次,领证前,她跟刘天宇说好把身体调养好再备孕,两人每次都做了措施,可还是中招了。   连翘烦得睡不着。以前做体检时,她被查出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它是一种常见的内分泌紊乱疾病,医生说有一定的不孕风险,给她开了药物调理。   连翘和刘天宇讨论过怀不上的问题,两人都想走一步看一步。母亲骂女儿糊涂,男人现在说得千好万好,等连翘生不出来,他就是另一副面孔了。总而言之,连翘自己务必高度重视,女人生不出孩子,男人娶她干吗?   连翘十分反感这个说法,此后不再吃药调理,想把事业基础打牢点,等生育提上日程再说。如今孩子来了,生还是不生?客观来说,她的确没一般人容易受孕,而且她的人生规划里有生孩子这一项。 第16章   犹豫了一晚上,连翘下定了决心。她是想要孩子,但这孩子来得不合时宜,她的职场处境不妙,得再博一搏,而且她不想因此跟刘天宇有源源不断的纠缠。她不要刘天宇的钱,也不要跟他有孩子,等创宇科技上市后,两人就再无瓜葛,清爽。   几乎没调理,仍然怀孕了。所以多囊卵巢综合征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万一以后怀不上,说明自己的基因不适合要孩子,认了。生不了孩子有那么难以接受吗?没有。   捱到清晨,连翘去医院挂号验血,确定怀孕 7 周。婚礼当天,她得知刘天宇和张莉馨有染,验过血,排除自己被染病。但当时受孕时间短,血液的 HCG 还没升高,没能查出有孕。   药流怕流不干净,医生说得做刮宫手术。连翘去公司请假,周展问:“鼻炎犯了?”   连翘耸耸鼻子,算是默认。周展目光审视:“鼻炎要请一周的假?”   连翘说:“就当把婚假休完吧。”   团队两个项目都在推进,连翘和负责人聊完,动身去医院,好友林非非赶来陪她。   秦舟连发了几条信息:“你不是没鼻炎吗,生什么病了?”   连翘回道:“没事,想休息几天。”   何苗从上海来了,连翘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陪伴她度过艰难时刻。从手术台下来是傍晚,连翘留院观察了一晚上。   林非非守了连翘一夜,清晨送她回家,再赶去常州。项目到了安装调试阶段,她得亲力亲为。   连翘蜷在床上睡到中午,点开外卖软件叫了饭菜,但没胃口,强迫自己吃了一半,又回床上躺着看书,今年她还想再考个证。   刚做完手术,人容易疲倦,快傍晚时,连翘睡着了,醒来浑身酸软。梦里可能哭得很惨,眼睛肿了,脸也发干,但是梦见什么,不记得了。她点了鸡汤和青菜,爬起来洗漱。   面膜刚涂上,外卖员就到了,连翘顶着一脸的透明膏状面膜去开门,随口问:“怎么这么快?”   外卖员说连翘点的那家店很受欢迎,他正好在店里取餐,她家是最近的,就最先送。连翘道声谢,拎着食盒回屋,等面膜时间到了,去洗掉开吃。   手机屏幕显示有条未读短信,连翘以为是广告,点开就删,却看到一行字:“我是刚才给你送外卖的,你好漂亮,喜欢,好想射你一脸哦。”   连翘直犯恶心,刚才她脸上黏糊糊的,这男的想歪了。她痛骂几声,拨打过去,电话接通,她听到嘈杂的车流声,以及外卖员的声音,她破口大骂,然后把对方拉进黑名单,投诉了他。   喝完汤,连翘研究起外卖软件,她开启了号码保护,外卖员是怎么知道她真实号码的?对方知道她的手机号,还知道准确的地址,得防着点,她订了天弓电子的监控设备,肥水不流外人田。   光是监控还不够,连翘找家杂货店,订了水果刀和锤子。电话突然响起,那头是秦舟。一款监控设备没货,秦舟在后台看到,想跟连翘商议换个型号。   连翘声音很虚弱,被秦舟听出来:“你真生病了?别亲自动手了,我来安装。”   连翘没反对,手术后她没力气,但监控越快安上越好。林非非让她有事随时找男朋友余跃,她觉得秦舟也行。   见面后,秦舟见连翘脸色苍白,问:“感冒了?”   连翘没吭声,让秦舟帮她安上监控门铃,它才几百块钱,但功能很齐全。路过门口的人会被自动录像,哪个人在门口站的时间久了,也会有语音提示户主,户主随时能通过手机软件查看门外情况。   连翘回沙发上坐了坐,去卫生间换护垫。她以前只知道产后会有恶露,原来做刮宫手术也会断断续续出血。   水果刀和锤子送到,秦舟替连翘收了,问:“要钉什么,我来,你躺着。”   连翘不打算跟秦舟多说,但外卖员换了一个号码打来。一接起来,他在那边阴恻恻地问:“夸你漂亮,怎么还投诉我呢?”   连翘怒骂了几句,秦舟听懂了,抢过手机,以她男朋友的名义凶神恶煞连吼带训,外卖员气得按了电话。   秦舟问起始末,连翘给他看外卖员发的那条骚扰短信,秦舟黑着脸,把外卖员的手机号存了:“我得把他骗出来打一顿。”   连翘很烦躁:“我也想打,但他摸上门报复我怎么办?我刚搬来,跟房东签了两年。算了,大不了搬走,赔点违约金。”   秦舟环视客厅,连翘一点点布置得很宜人,他说:“搬家麻烦,明天找找杨警官,问问这种情况怎么办。”   连翘说:“我报过警了,但警察说口头骚扰,没行动,够不上治安管理处罚,让我自己当心。”   秦舟说:“杨警官很热心,我让他帮着查查这人的底总行吧?等我揍完这人,就当面揭他的底,跟他说老子在公安局有人,看他还敢不敢来报复你。”   小子长得阳光灿烂,一看就没吃过苦,装起狠人倒像模像样,连翘不想他吃亏,说:“你很会打架吗?他好像也有你这么高,但比你壮,看着还野。”   秦舟悻然说:“我明天就报搏击班。”   连翘又笑:“能速成吗?”   秦舟嘁道:“我去安保公司雇几个人行吗?”他目光扫到锤子,拿在手上挥舞了两下,“不能确保一击而中,我劝你就别用。他有我这么高,但比我壮,看着还野,抢过去了你就完了。”   小子牙尖嘴利,连翘说:“我明天就报搏击班。”   秦舟大笑:“病人就别逞能了。哎,你脸色太差了,到底怎么了?”   连翘不答,她订的外卖送了一瓶软包装饮料,她拿给秦舟,自己靠在沙发上试监控。茶几上搁着几种药,秦舟瞄到甲硝锉,问:“你拔牙了?”   连翘低头看软件:“没有。”   秦舟有年拔智齿吃过甲硝锉消炎,他再看其他几种药物,是益母草之类。记忆中,妹妹似乎喝过这东西,但他想不起是治痛经的,执意问:“到底生了什么病?周展昨天白天还问过我。”   连翘拿他没办法,哼道:“做了人流。”   秦舟结结实实呆住了,连翘看着好笑:“别人没回答的,自然是不好回答,你老问干吗。”   秦舟又看了看益母草,连翘没好气:“帮着排淤血的。好奇心能不能别这么重?”   剜掉一个胚胎肯定很疼,难怪她一张脸煞白。秦舟哑然,这女的最近过得太惨了,过了一下,他说:“连翘,你是我见过最狠的人。”   连翘喝口水,漫不为意,以她现在面临的局面,选择把胚胎留下来才叫狠人。秦舟叹气:“我妈有你一半利落,就不会整天愁眉苦脸,被我爸耗死了。”   连翘瞧他几眼:“她是不是还说,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妹妹,她早离婚了?”   秦舟说:“借口。”   连翘笑笑:“人的忍耐力不同,我忍不了,所以麻溜地滚了。她没走,说明她的痛苦没你以为的那么深。”   秦舟又叹气:“可她是真的很不开心,比同龄人老很多。”   连翘说:“伴侣出轨,不是所有人的底线。我叫她绝食,她想也不想就拒绝,叫她离婚,她怎么那么多理由?你别管她嘴上说什么,她内心是评估过的,耗着也行。就像不吃辣的人,看到别人辣得呼哧呼哧很狼狈,就以为她水深火热,但她没放下筷子,就证明她好这一口。现代社会,好脚好手的,真心想反抗,想改变,想走,都有办法。”   秦舟没从这个角度看待过父母的婚姻,茅塞顿开。连翘没有办法,都想办法去开出一条路,母亲真受不了的话,早就离了。   连翘接着说:“你由己度人,所以看不得,但其实她忍得了。忍不了的人都走了,没走要么是婚姻里有她想要的东西,要么是她害怕面对外面的世界。男人让她再伤心,她适应了,能忍,一个人生活,她不敢。”   秦舟几乎没跟连翘说过家事,但手脚健全的人不离开婚姻,确实各有各的贪图。他不禁问:“你家也是吗?”   连翘嘴角逸出冷笑:“既然你知道了陶家乐是什么货色,我就不怕继续让你见笑。我读初中时,无意间见到他爸找过站街的,他跟人谈了几句,进去了。”   秦舟问:“你跟你妈说了吗?”   连翘说:“年纪小,说不出口,很心疼我妈,老睡不好。后来她自己晓得了,但跟你妈一样,死也不离。工作后,我拼命赚钱,拼命攒钱,想跟我妈说别忍了,离婚吧,我养你的老,等我走到离婚的地步,我才领悟到,想解救她,是我一厢情愿。以前她不走,还可以说是为了孩子,孩子都成年了,抬腿就能走,还不走,那就是舍不得走。她跟那男的过了几十年,过惯了,我把她拽到身边,她搞不好还嫌我拆散他俩呢。”   秦舟完全懂得了连翘为什么义无反顾地离婚和放弃孩子,她太不希望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了。他叹气:“听你的。”   连翘拿起杯子,跟秦舟手中的饮料碰了碰:“我们是小辈,干吗老想着拯救长辈呢。她们喊喊疼,我们顺毛哄一哄,就这样吧。”   秦舟看着连翘笑,忍不住又道了歉,如果第一次见面时,没把她当成母亲那样一味撕咬第三者的人,该多好。   连翘斜他一眼:“不打不相识,也挺好。”   两人聊些轻松的话题,秦舟道别:“有事就打我电话,我冲过来。”   连翘把他送到门边:“来文的你行,武的算了吧,我不开门,直接报警。”   秦舟指着她说:“你等着,我明天就去学自由搏击。”   连翘乐道:“在我们公司,你挤不出健身的时间,下班就只想趴着。”   门一关上,连翘就反锁了,再把所有灯都打开,去冲个澡躺下,医生说手术后躺卧两三天为宜。知道她做手术的只有林非非、何苗和秦舟,她连陶家欢都没说,说了只会惹得陶家欢担心,哪天陶家欢说漏嘴,母亲又有话说了。   秦舟走在小区里,回头望,连翘家中灯火通明,狠人其实很害怕。她接连遭罪,很不容易,但她不爱叫苦。是吃过很多苦,并且知道叫苦没用,才活成今天这样能扛事的模样吧。   想为她做点事。走到停车位,秦舟靠着车身查找公司附近的健身机构。工作再忙,每天打一个小时拳的时间是有的,哪天露两手震震连翘,来文的他行,来武的,他也行。   连翘请假前把秦舟和另外几个新人交给副手打下手,以熟悉项目为主。次日上班后,秦舟联系杨正南,杨正南认为连翘对外卖员处理得当,这种烂东西发骚扰信息,就是在试探“这女的是不是好欺负”,连翘态度坚决是好事。下次再被骚扰就报警,让警察对此人进行警告教育。   秦舟向连翘转告杨正南的建议:向社区警察报个备,让他们加强巡逻,一旦外卖员敢再露面,就录视频报警备案。关乎到人身安全,别怕小题大做,也别担心激怒他,越软弱,他就越大胆。   连翘起得晚,没吃早餐,刚才点外卖点了两份,中午吃一份,晚上再吃一份。她假装还在回家路上,让对方把外卖挂在门把手上,没敢开门,假如那个人躲在暗处,冲来闯门,她没力气抵抗。   过了快 10 分钟,连翘才打开一条门缝,把食物拿进来。秦舟想象她攥着锤子探头探脑的模样,笑着投入工作。   下午时,连翘又接到陌生电话,她开了录音。外卖员卖惨,被投诉后,他挨批了,还扣了钱,连翘语气凶狠:“你活该!我录音了,马上报警,别打电话了!”   外卖员按了电话,一口气发了几条短信,骂得不堪入目,连翘报警,但社区警察不把录音和短信截图视为确凿证据,敷衍了事。连翘怒了:“我被害才叫确凿证据吗?”   秦舟问杨正南:“他们不出警,如果是你所在的辖区,怎么处理?”   杨正南说自己会传唤此人,扣押检查手机和问话,虽然现行法律奈何不了他,但威慑有一定作用。秦舟说:“所以说你那几个同行就是偷懒嫌麻烦。”   警察每天事情多,管不了这等“小事”,秦舟理解,但普通人就是这样慢慢失望的。他让同学给外卖员打电话,谎称是连翘昨天订餐那家店的店员,今天收拾收银台时,在一摞订单下边发现一块手表,问是不是他遗落的,外卖员马上说是,“店员”和他约定了取表时间。   秦舟雇了几个安保人员,在店门口守株待兔。他没见过外卖员,打出电话,外卖员接起,他没说话,按掉了。连翘笑话他不会打架,还说外卖员长得跟他一般高,壮实粗野,绝对是怕他逞能,其实此人是小矮个,下垂三角眼,看人眼神躲闪。   秦舟喊出外卖员的姓名,确认无误,挥拳相向:“再敢调戏我女朋友,弄死你。”   安保人员们一哄而上,秦舟拍了外卖员的车牌号,再录下他被打的丑态,发给连翘欣赏。围观群众听说此人性骚扰别人,纷纷掏手机摄录。   秦舟蹲下来,又是一拳,外卖员捂脸求饶,问他女朋友是哪位。看来这人是惯犯,不止骚扰过一个,秦舟抬脚重重踹裆。   连翘点开视频,看笑了。年轻人血气旺,这小子跟陶家欢都是文明人,但一碰到恶人,脑子就发热,恨不得叮叮咣咣就打,本质乖且没吃过苦的人最信奉快意恩仇。   外卖员猜没猜到“女朋友”是连翘,不得而知,但骚扰电话就此停了。连翘不敢大意,外卖和快递都让人放在门口,再眼观四路飞快收取。 第17章   休息了一周,连翘回岗上班。副手交出调改后的污水处理项目工艺技术设计初步方案,她再改了改,交给总监。等甲方认可并确定施工主要设备后,团队就联合污水处理工程师制订施工图。   甲方反馈需要时日,连翘召集秦舟在内的 5 个新人就这套方案进行业务学习,亲自带他们。技术经验是在项目中提升,现阶段她不强求新人们能学到多少,能对所从事的工作有个大致概念即可。   要学的东西太多,每周一三五的晚间例会还都得到场,并且时不时被周展喊去聚餐,秦舟很累,每天扒完晚饭,靠着办公椅争分夺秒地睡觉。连翘不让他再去开会,反正周展不给团队新项目,不如消极抵抗。   秦舟说她太心急,搞关系不是一蹴而就,团队的前途包在他身上,他不仅能来文的,还能喝白的。连翘想到他那个“浓香五十二”的外号,嗤道:“是是是,悠着点,别喝出工伤。”   拦路虎不动如山,连翘其实动过换公司的念头。搞校园招聘时,她找了几个在大公司的同学递简历,但很不顺利,简单地说,她的性别和年龄都是劣势。   小产后的假期里,有一家约连翘面试。面试官问了几遍:“你这几年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吗?”   这家公司各方面不如现公司,薪水和职位也比不上,但连翘没能得到这份工作。她放下跳槽的想法,周展这关卡住了,就当韬光养晦,先沉住气,等那几个组长和周展积怨得深了,变数就来了。   事实上,变数来得很快。新人陈缘缺席了业务学习会议,发来信息:“头儿,我晚点到。”   陈缘刚才还在工位上,连翘问原因,陈缘说她不敢说,连翘逼问,她说被周展发配擦 5 号会议室的玻璃窗。   周展对陈缘说玻璃窗很脏,新人得有眼力劲,不能闲着。连翘很恼怒:“你没跟他说这是清洁阿姨的工作吗?”   陈缘没敢反驳,但偷瞄了劳作中的清洁阿姨,指望她听见来救场,周展骂她:“你现在什么正事都不会做,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公司不能白养着你。”   连翘想搞清楚始末,陈缘说去茶水间泡咖啡时,被周展逮到了,连翘问:“平白无故看你不顺眼吗?”   陈缘嗫嚅,脸红到耳根。校园招聘时,她追上连翘要联系方式,也是这副小鹌鹑般柔柔弱弱的模样,连翘动气:“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帮你?”   连翘请假期间,陈缘下班回家,在园区路遇周展,低头问好,第二天,周展让助理喊她一起去见客户。周展管业务,得跟客户碰各种工期和进度。   饭局上,客户换到陈缘身边坐,还亲昵地捏捏她鼻子,笑问她是不是纯天然的。陈缘很不自在,往边上躲,周展为她解了围:“小姑娘害羞呢。”再对陈缘说,“王总夸你长得漂亮,快说句谢谢。”   客户加了陈缘,当晚就发来几张很亲密的表情图,陈缘尴尬,没回复。客户约她周末出来玩,她说:“我男朋友不让我周末出门。”   客户说:“我喊你们周总监让你周末出来加班。”   陈缘以为周展助理会打电话,提心吊胆度过周末。电话没来,但今天周展命令她擦玻璃,她知道是惩罚。   连翘叹气:“你男朋友周末不让你出门吗?”   陈缘说:“我没男朋友,骗他的。”   连翘又叹气,把时间都花在自习室和图书馆,才交得出那么瞩目的成绩单,但世相人心一点都不懂,更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别把男朋友当挡箭牌。你能被男朋友管成这样,可见多好拿捏啊,有些人听到更想欺负你。”   陈缘回工位,连翘去找周展理论:“周总监,陈缘是工作上出了差错吗?”   周展摆摆手,笑道:“小陈误会了,你也误会了,坐坐坐,我好好跟你解释。”   连翘板脸不坐,她已经得罪周展,被打入谷底了,不介意再得罪一次。周展显得有点委屈:“这点小事你还上纲上线?我连例会都没喊你了,你还对我有成见,是不是哪里有误会?坐,我俩今天开诚布公,消除敌意,精诚合作,怎么样?”   连翘想知道周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他对面坐下来。周展推心置腹,他在分公司物资部做得好好的,并不想跑来管他不懂的自控化技术业务,还得跟同行业公司争客户,压力很大,难免想以最快速度进入角色,占用了组长们的时间,是情非得已。他对陈缘也没有敌意。   5 号会议室马上要接待重点客户,清洁阿姨忙不过来,恰好陈缘路过,周展就随口让她代劳。他理解连翘护犊子,但谁当新人时没打过杂,擦玻璃多简单事,擦不得吗?做工业自控化的人,以后是工程师,哪能太娇气。   周展笑容和煦,要不是他笑面虎的名声在外,连翘就被糊弄住了,她不买账,说:“我确实是把团队的人当工程师带,请周总监别再带她混饭局,大家各司其职。”   周展无奈:“你们搞技术的,做人做事就是一板一眼。连工,给你一句劝,女人太严肃古板了不可爱。”   连翘冷淡道:“做项目的人为什么要可爱,毛绒玩具最可爱,能做项目吗?”   周展笑出来:“你也是会说笑话的嘛,可爱可爱。放心,我跟人事说了,给我派几个出去谈事的人,以后不喊她了。”   连翘准备走人:“所以周总监什么时候能给我项目,我和团队的人不能老闲着。”   周展笑道:“就这几天吧。”   连翘起身离开。下班后,她和秦舟去天弓电子跟会计对账,那 5 百万大多花出去了,余下几十万是她的。她转给陶家欢,陶家欢骂人:“是刘天宇赔给你的!”   连翘一笔笔都转过去:“你为了帮我才丢了银行工作,得赔给你。”   陶家欢仍在公司,噼里啪啦打字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在证券公司工资高多了。”   连翘说:“也累多了。”   这倒是实情,被证券公司录用后,陶家欢每天都加班,到家常常快 10 点。她以前在银行几乎能准时下班,父母很诧异,她以业务学习为由糊弄了他们。   周展不留隔夜仇,上午才和连翘和风细雨地谈过,晚上就让助理在工作群里通知她带实习生:“部门这次进了 21 个人,其他组的组长都忙不过来,麻烦连工帮忙带一下,争取让大家都顺利通过试用期。”   公司新员工试用期 3 个月,周展此举是要把连翘继续晾着了。连翘找他私聊:“周总监,您说这几天给我项目。”   周展发个笑脸表情:“是啊!人才是最珍贵的,重任交给你了。我问过你团队的新人了,他们都说你带人有一手。”   连翘忍住气,沉思如何回复,秦舟凑来看了两眼:“我没说这话。”   周展的话术罢了,连翘没怀疑任何人。另外几个组长平时在群里很活跃,此时都不吭声了,跟连翘关系不错的女同事私下找她:“要么你还是继续开例会吧……”   秦舟摩拳擦掌:“周展没我高,还不壮,也不野,你别拦着我。”   连翘飞个眼刀:“你刚进公司就被开掉,对你的履历有帮助吗?既然想发展专业,就别老想着用打架解决问题。”   连翘希望秦舟的职业之路良性发展,秦舟懂,但坐以待毙太窝囊。他找店里会计支着,会计问连翘有没有找领导诉委屈,连翘找过总监,但对一个搞不清路数的空降兵,总监不会帮她。一旦处理周展,矛盾就集中到总监身上了,对他没好处。周展得不得罪得起,不好说,不帮连翘,没后果。   会计问高管里有没有女人,连翘能数出几个,在薪酬文化、行政和市场部门居多,大多不是技术块的。会计沉吟:“人到中年,作风干练的,有吗?”   连翘立即想到薛荔,她是品质管理部的总监,质检、物资和客户售后服务都归她管,周展以前算薛荔的直系下属。   会计让连翘去试试,以她的职业经验,工作上,男领导一般只帮男人和漂亮女人,不漂亮的得使点巧劲。女领导要么分外青睐男下属,要么很愿意帮女人,因为她知道同为女人会碰到哪些难处。   薛荔是大部门的总监,级别比技术二部总监高,但技术二部不是她下属部门。连翘抱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心态,找她的助理预约了时间。   会面后,连翘三言两语说了经过。薛荔对周展其人向来是了解的,他的后台也没众员工猜测的那么神乎其神,去年底,周展的堂妹当上了公司二老板的情人,替他表达过渴望进步的想法。等技术二部原先的副总监回家带孩子去了,周展顶了缺。   连翘劝副总监请保姆照看孩子,但小学班级每天每周都有数不清的活动需要家长配合,而且规定家长是指父母,不是老人,更不能是保姆。副总监的丈夫是公职,她作出牺牲实属无奈。   副总监辞职后,在家做兼职,但养育孩子很耗费精力,只能做点边角料工作。她的职位空缺后,人人都传说内部提拔,几个组长都蠢蠢欲动,最后却是周展这个外行空降。组长们对他的抵触是公然的,周展忌惮这帮资历比他深的男人,才把连翘当软柿子捏。   二老板是分管技术的副总,周展沾了堂妹的光。哪天堂妹失宠了,他的位置未必能保住,但他在分公司物资部的职位有了接任者,回不去了,所以玩命地用开例会的方式学习。懂得越多,就越有谈判资本。   公司每年 7 月中旬召开高管述职会,周展不懂技术,给兄弟部门添了很多乱,只要有人率先参他,很可能出现墙倒众人推的局面。薛荔说:“我来做第一人。”   连翘愣了,薛荔笑道:“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讨个主意吗?我现在就能找大老板,但不确保奏效,得等他做多错多,树敌也多。”   薛荔是公司元老级人物,但笑面虎媚上欺下,薛荔很难凭借一家之言就把他拉下来,她让连翘姑且带一带新人,下个月她会给到几个售后工作请连翘带新人练练手,都是小项目,只当占个手。虽然不是连翘本职工作,但手上有点事情做,把日子推到年中述职会就简单点。   连翘说了谢谢,薛荔一笑置之:“万一年中弄不下来,就等陈总换相好吧。如果你届时等不及,就跳到我部门过渡。”   二老板的情人换得勤,是公司公开的秘密,周展这个皇亲国戚能当多久看造化。连翘轻快离去,她很想问薛荔为何帮她,可能就像秦舟店里的会计说的,有气度的女领导懂得女员工的处境,愿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连翘讨到尚方宝剑归来,秦舟从工位探了一下头,她比个 OK 手势,回办公室跟他发消息:“我领命带兵,等候上峰进一步指示。”   助理订了大会议室,技术二部各组的新人都到齐了。连翘面色平静,秦舟只等下班离开公司再问个清楚明白。   会议中途,连翘忽然发现陈缘用上最新款手机了。毕业后,陈缘得还助学贷款,服饰很朴素,住的是群租房,哪来的钱?   会后,连翘助理悄悄说是周展送的,他被连翘兴师问罪,意识到让小姑娘擦玻璃是在欺负人,让助理代他送部手机以示歉意。陈缘推辞,但周展带了话:“我可不想再被连工指着鼻子骂。”   连翘暗觉收取价值大几千块的赔礼不妥,但陈缘是成年人,她不便横加干涉,让助理跟人闲聊时透出周展已婚的信息,让陈缘心里有个数。   带 21 名实习生是微不足道的任务,连翘很心态放松,小产后能有一段调养生息的时光,挺好。只是每每夜来,总会有些失落感突如其来,她用工作强自压下去,越发感觉人得抓住一些能稳定内心秩序的东西,才不至于被洪水一样随时袭来的情绪打得七零八落。她投入到项目里,把所有情绪都屏蔽在外。 第18章   周末,杨正南通知秦舟,踩点人三皮落网,供出了小五等人。小五等 3 人交出了从天弓电子后台掠走的数台电脑,秦舟赶去派出所。   三皮是边缘人物,不知道此事跟刘天宇有关,小五深知刘天宇牵扯刑事案件有多麻烦,不会咬出他,自己死扛到底。   涉案金额巨大,刘天宇约连翘见面,请求连翘跟警察说明已经私下作出赔偿,免得小五被重判。   签完那份协议后,直至今日,连翘才跟刘天宇见面。去派出所的路上,刘天宇没话找话,但她一无可说。   回顾近 30 年人生,很多灰心失望之事加诸于身,连翘发觉自己逐渐变成一个对命运心生警惕又心怀侥幸的人。她连小产手术都没和刘天宇说,没心思跟他分享和交流任何事。   三皮被警察揪出,出乎小五意料。小五和两个兄弟一没露脸,二没留下指纹,身材也做了伪装,连鞋子穿大两码,以为就算查到头上,也能以没证据脱身,但他们低估了警察办案手段。   罪证当前,小五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店里生意好,我们想弄点钱花花。哪晓得事情闹大了,我找他私了了,不信你问他。”   连翘和刘天宇去派出所说明情况,秦舟拿出账目,佐证小五委托连翘填补了店里损失。   赔偿不假,苦主也放弃追责,小五等人以入室盗窃罪收押。苦主秦舟出具了谅解书,足以减轻行为人的法律责任,量刑不会很重,刘天宇对他说了谢谢。   秦舟把连翘拉到一边,问她会不会跟刘天宇复合,连翘说她让秦舟帮忙,主要是为了小五。她和刘天宇加班都很频繁,无数个梅雨季节的暴雨夜,是小五接她下班,嫂子长嫂子短,对她和家人都很善待。   秦舟再问一遍:“你确定不复合?”   连翘瞪眼:“我既不是我妈,也不是你妈,没那么能忍。”   秦舟笑了,挂着这个笑去找刘天宇说话,抬手就是一拳。不等刘天宇反应,他接连出拳,当着杨正南和赵恺的面,把刘天宇暴揍了一顿。   连翘看傻了,秦舟收手,冲她笑:“请你检阅我学自由搏击第一阶段的成果。”   他居然说学就学,连翘看看鼻青脸肿的刘天宇,以前她会心疼,如今只觉得可怜。她喜欢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何变成这个行差踏错的生意人,她没有答案,也不想深究。对刘天宇的恨意似乎在减退,她开始有了生疏感。原来,人的心冷却下来很快,一个失信之人,她绝不再稀罕。   刘天宇鼻孔流血,揩了一把,沉默地走了。赵恺鼓了一下掌:“嚯!”   秦舟笑:“刚学。赵警官哪天心情好,指点指点吧。”   赵恺献宝:“要学跟我师父学,他是擒拿高手,练兵比武总拿奖。”   秦舟肃然起敬,杨正南指指他,板起脸:“直接在我们门口开打,有你的。”   秦舟嘿然,提出请师徒两人吃饭,两人都说不用客气,这是本职工作。连翘也帮腔,但杨正南婉拒,喊赵恺回岗。   秦舟答谢心切,追上去,被连翘拉住:“你给他们订点卤味炸鸡什么的,送上门了,总不能扔了吧。”   秦舟大拇指一晃:“我说过只要破案,老杨这辈子的手机电脑我都包了,现在他肯定不收,你说我拜他为师学擒拿怎么样?趁机送点拜师礼。”   连翘说:“你不知道基层民警很忙吗,他哪有空教你。”   秦舟一拍胸脯:“我连周展都能混熟,跟老杨混熟不难吧?我得快点说服周展重新启用你。”   秦舟左右逢源,跟谁都能搭话谈笑,连翘不认为他一定做不到,说:“别太委屈自己,他不配。”   连翘是坐刘天宇的车来的,秦舟载她去餐厅,庆祝案件了结。连翘问他为什么要确定她是否跟刘天宇复合,秦舟开着车,目视前方:“我俩现在关系很好,想一直跟你这么好。哪天你俩和好了,他记恨我打他,你可能为了他疏远我。所以确定你不复合,我才能就地开打。”   连翘冷哼:“他对我是背叛,我还复合,有那么没骨气吗?”   秦舟说:“撂狠话谁不会,过了这一阵,东想西想,觉得两人还是有感情的。”   连翘很生气:“婚礼上很多人都拍到证据了,但都不帮我,就因为他们跟你一样,存了我和他不会离的想法。我被逼急了,才冲去你店里。”   秦舟用眼角余光看她:“算我说错话了。以你的性格,退一万步说,复合了也不会不跟我来往,对吧。”   连翘竖起眉毛:“什么叫‘算你说错话了’?你本来就说错了。”   秦舟做掌嘴状:“领导,我错了,你给我穿小鞋吧。”   连翘笑,小子以为她是周展呢。但秦舟这么想也正常,彼此的母亲都是这种人,认识的熟人分分合合也挺多。   连翘读大学时,有个同学和一个众人眼里一无是处的男生恋爱,分手后很痛苦,喋喋不休骂男朋友。连翘和众人都帮着骂过,还为女生出过头,把那男生教训得抬不起头。后来两人和好了,众朋友都很尴尬,女生也不怎么和大家来往了。   类似的事发生过几次,连翘懂了,一个人成天把男朋友挂在嘴边,满脑子都在琢磨他,是不会主动离开的。   陶家欢在加班,秦舟绕路去证券公司捎上她。吃饭时,陶家欢听说杨正南是擒拿高手,很不解:“长得帅,身手好,怎么就窝在派出所?连副所长都没当上。”   连翘开个玩笑:“说不定跟我一样,得罪了周展那种人。”   秦舟想起一事,对她说:“我打刘天宇,你没夸我帅,快补上。”   连翘和陶家欢齐声说:“幼稚。”   秦舟瞪着陶家欢:“等我拜你的帅大叔为师,你可别羡慕我。”   陶家欢亮拳:“我不能也拜个师吗?”   秦舟说:“你忙成狗,有空吗?”   连翘慢条斯理说:“有些人会不会忙成狗,取决于我。”   秦舟夹个荠菜春卷放在她碗里:“领导吃菜。”   陶家欢直乐:“你和你领导关系这么好,我比较羡慕这个。”   秦舟从善如流:“那是,你姐是我见过最没架子的领导。”   连翘没理这两个幼稚鬼,专心喝汤。她满以为小产是小手术,但真的大伤元气,精神头很差,身体也发虚,得多补补。   小五掠走的电脑里包括顾客送修的几台,里头的文件资料都在,赔偿给顾客的钱能收回一些。这笔钱是连翘掏的,秦舟都转给她。   连翘和秦舟既是朋友,也是上下级,便倚熟卖熟,提点两句:“平时一分钱都不存,一出事就颓。以后得存点钱,别整天大手大脚,今天庆祝这个,明天庆祝那个的,这顿饭我请。”   秦舟说:“我是团购的,付过了。”   连翘瞪他,秦舟很不服,也教育起她来:“如果我店里没出事,你照样不拿前夫一针一线吧?你就是想让人觉得,你要的是钱吗,不,你要的是一口气!傻不傻啊。你凭什么不能拿点精神损失费?”   陶家欢拍掌:“对!我姐就是高风亮节。”   只为争口气的论调,是把人架起来了。似乎不爱钱,不沾钱才是好品格,连翘不这么想,说:“假如我和他有孩子,孩子和钱我都要。”   秦舟说:“没孩子也能要。”   连翘摇头:“他有点钱就投到项目里了,手里没钱。我找他要钱,得一次次跟他磨,太消耗精力了,最后那点情分也得磨光。”   陶家欢一惊:“姐,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发生那样的事,恼恨盖过了所有,连翘很难说自己还喜欢刘天宇。她答应不在上市期离婚,并且应刘天宇之求,去派出所为小五争取轻判,这都是残存的情意驱使,它不算是“还喜欢”,也无足轻重。   连翘知道眼前的两个人是真心关心她,不希望她踏进同一条河流,受到二次伤害,她耐心回答:“他出轨是很伤害我,但出轨罪不至死,扔了就行。夫妻一场,不想对他赶尽杀绝而已。”   陶家欢松口气,她对连翘有着跟秦舟相同的担忧:“一年的变数很大,我生怕有天你们复合。但复合你还会受伤,网上都说只要是出轨,就会有惯性。”   秦舟说:“最多学乖了,隐蔽点,不让你发现。”   连翘不由笑说:“你俩把我看得太扁了。一年变数很大,说不定他有了再婚对象,也说不定我喜欢别人了。”   陶家欢开心了,秦舟先送她回家,再送连翘。连翘作好赶不走周展的打算,捱到不想捱的那天,她要么跳去薛荔部门做售后,要么找新工作。公司是行业里的第一梯队,实在不行,她能去第二梯队,能做事,能赚钱,日子就不会太坏。 第19章   陶家欢在证券公司交上了几个朋友,终于有个周末不加班,众人热热闹闹聚餐,聚完餐去唱 K。   这家店很出名,一行人到达时,房间还有一刻钟才腾出来,陶家欢和众人在大堂玩起了扑克牌,旁边等位的一伙人过来观战。   都是年轻人,很容易就打成一片。双方都进了房间后,互相串个门,唱 K 人多更热闹。   陶家欢这边多为女生,对方男生多些,当中有两个长得很帅,一人叫小凯,一人叫大川。小凯和陶家欢合唱了一首情歌,博得满堂彩。陶家欢放下话筒喝可乐,小凯和她玩骰子,肖姗和几个女生也加入战斗。   陶家欢对唱歌兴致更高,跑开去选歌,选了半天,回头一看,肖姗和两个女生又输了,小凯罚她们抽烟。   肖姗没抽过烟,拒绝了,但小凯说是女士烟,很清凉,不含尼古丁,她不抽也行,惩罚方式得升级。几个男生起哄说:“罚你随便找个路人甲表白!”   肖姗缩了缩肩,问:“真的不含尼古丁吗?”   小凯说:“玩玩游戏,干吗那么放不开,我们又不是真想为难你,你抽两口不习惯就算了呗。”   有个男生摇着铃鼓说:“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大川递过一包烟,花花绿绿的,小凯拿出一根:“抽烟的女人别有风情,你抽几口,摆个 POSE,我帮你拍几张照!”   肖姗接过,小凯殷勤地为她点烟,陶家欢走回座位喝水,脸色大变。这包烟外包装色彩斑斓,像彩虹,看似女士烟,实则混杂了不明成分的毒品,被称为彩虹烟。   连翘婚礼那天,陶家欢在派出所做笔录,看过墙上的宣传资料,还记得新型毒品伪装成香烟、奶茶、曲奇饼干和巧克力等,很有欺骗性。   肖姗试着吸了一口,皱起眉,陶家欢劈手抢过,大声说:“别抽!”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划拳,有人在喝酒,房间里很吵闹,面对面说话得大吼,别人才听得清。肖姗抬头看陶家欢,陶家欢吼她:“别吸毒!”   大川快速收起烟盒,嘻笑道:“对你们这些不抽烟的女孩来说,烟就是毒品,会熏黄牙齿,是吧?不抽就不抽,下一把换个玩法。”   肖姗她们都被唬住了,小凯和大川眼色一对,起身揽着陶家欢的肩膀,亲昵地说:“你刚点了什么?走,唱歌去。要不要喝点酒?”   陶家欢惊魂未定,拼命偷看大川揣进衬衫口袋的烟,越想越觉得它就是彩虹烟。她挣脱小凯:“你去选歌吧,我想斗地主。”   小凯看看她,语气温柔:“你擅长谁的歌?”   陶家欢说:“随便,不会就学呗。”   小凯去曲库选歌,陶家欢在沙发一角坐下来,紧张地思索要不要报警,大川走来问:“美女,我们想再叫点酒水,你想喝什么?”   陶家欢极力镇静,笑得天真无邪:“有橙汁吗?”   大川按了服务铃,把陶家欢扯去打扑克牌。陶家欢打了两把,平静了些,她明白被这几人死死盯住了,必须装成刚才是随口一说,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凯和陶家欢连唱了几首歌,引得众人起哄连连:“这么默契,天降奇缘啊?”   陶家欢又唱又跳,小凯似乎放松警惕,跟其他人玩去了。陶家欢和肖姗结伴去卫生间,走到长廊拐角处,她瞥见大川跟着她,心一慌,找连翘索要杨正南的手机号码:“姐,我公司的人找他咨询一点事。”   女卫生间门口排着长龙,陶家欢刻意和肖姗有说有笑,大川走开了。进了隔间后,陶家欢迅速地加了杨正南,谢天谢地,他很快就通过了。   隔墙有耳,打电话有风险。陶家欢翻出编辑信息发给杨正南,然后发出定位和房间号,等了几分钟,肖姗在外面问:“你好了没?”   陶家欢没能等到杨正南回复,不敢多磨蹭,跟肖姗一同回了房间,大川人不见了,小凯却一直没走。   陶家欢不确定小凯是不是在盯着她,也不确定杨正南是否能及时看到信息,但只能被动等待,一丝恐惧的神色都不能有。   每次小凯接近,陶家欢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她担心露出破绽,没敢再看手机,惟有拼命喝饮料,不管小凯怎么劝她喝酒,她都以喝酒过敏推掉了。   又一个女生约人去卫生间时,陶家欢说:“我也去!”   小凯似笑非笑:“哇,你不刚去过吗?”   陶家欢一脸难为情,凑到他耳旁说:“我妈有膀胱炎,遗传给我了,尿频。”   小凯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戏谑道:“肾这么不好?那我惨了。”   陶家欢忍着鸡皮疙瘩,跟两个女生去卫生间。小五和大川都没跟踪,但来来往往全是陌生人,陶家欢小声对同伴说:“我们等下就撤吧?”   同伴们玩兴正浓:“我们订了六个小时诶!这才多久?”   其中一个女孩说:“你不是跟那个小凯很暧昧吗,刚才他还说散场你俩一起走呢。”   她们都把“毒品”一说抛诸脑后,陶家欢想说出实情,但怕她们去找小凯和大川求证,决心忍到杨正南到来。   进入卫生间隔间后,陶家欢掏出手机,看到杨正南回复了:“保持镇定,等下我来房间接你回家,我是你叔叔。”   陶家欢靠着门,长长出口气。杨正南发送时间是半个多小时之前,她估算派出所过来的距离,最多再有十来分钟,杨正南就能到。她回到房间,很放松地唱歌,玩游戏。   杨正南透过门上的窗口看进来,两相对视,陶家欢绷直的后背陡然一松,眼睛莫名有点热,高兴地对肖姗说:“我叔来接我了。”   杨正南推门进来,他穿的是便装,但气势十足,陶家欢一颗心怦怦跳。小凯把牌一扔,搂过她,对着她耳朵吹口气:“不跟我走吗,我们互相不是很有感觉吗?”   耳畔是濡腻的温热感,陶家欢强忍不适:“家里管得严,不准我玩得太晚。”   杨正南把住小凯的小臂,手指用了几分力,小凯吃痛,松开陶家欢。   杨正南对陶家欢笑得很温暖:“走,回家。”   陶家欢去拿包,杨正南对肖姗等人说:“我刚好在附近陪客户吃饭,顺路接家欢回去,有没有住得近的,我送你们。”   陶家欢很希望肖姗等朋友一起走,但她们玩得正起劲,都笑她家风保守,还不到 9 点半就走,扫兴。   杨正南没勉强:“你们好好玩,我们先走一步。”   小凯跑上前,对陶家欢说:“加我一下!”   陶家欢犹豫,杨正南看了她一眼,陶家欢会意,跟小凯互加了好友。小凯在杨正南手下吃了亏,忌惮里带了好奇,问:“陶叔是做哪一行的?”   陶家欢心一紧,杨正南笑笑:“给老板开车。你们玩吧,我们先走了。”   小凯垂下眼,端酒就喝。杨正南穿件灰蓝色的衬衫,衣袖挽起,手腕有力,人很高,看着气度不凡,雇他的应该是大老板。他手上有功夫,可能不仅是当司机,还身兼保镖。   杨正南和陶家欢一同离开房间,走到外面通道,明明灭灭的五彩灯光洒落一地,幽暗魅惑,陶家欢有些晕眩感,走得很慢很小心。肖姗她们还在里面,怎么办?杨正南看出她的想法,靠近她低声说:“别回头看。”   陶家欢抬头,暗光落在杨正南脸上,只看得清一双眼睛深邃明亮,她的心重重一跳,问:“她们怎么办?”   陶家欢之前发信息说有人用彩虹烟诱骗她同事吸毒,她拆穿了,可能被怀疑了。对方虎视眈眈,她不敢一个人走,落单很危险,希望杨正南能派个警车接她走。   如果陶家欢被警车带走,警察在调查小凯和大川等人时,他们会猜出是陶家欢报警,恐会报复,所以杨正南换了一身便服来接她。   走到 KTV 外,一辆不起眼的代步车停在路边,杨正南绕到驾驶位,拉开车门,陶家欢坐上副驾。车子开出后,她才敢开口:“不管她们吗?”   杨正南说:“我有安排。”   陶家欢心惊肉跳了一晚上,很着急:“你们布控了吗,得快点把他们抓住,不然他们会害更多人!”   杨正南稳稳开车,说:“他们会去调查,今天先撇开你。”   “他们”指的是这一带的辖区警察,陶家欢略安心,但想到那包烟是毒品就害怕,问:“我能做点什么?你不反对那个小凯加我,是不是想让我套他的话,你教我怎么骗他吧。”   杨正南眼带笑意,她怕得声音都在抖,竟然还想帮警方钓鱼执法。他说:“他想加你,你就加,才像普通女孩子。再碰到这样的事,别嚷出来,找别的途径向你朋友暗示是毒品。”   陶家欢点点头,继而摇头,唉声叹气:“我哪有这脑子,也没这性格,遇事就急,一急就上手了。”   杨正南想起她是砸破投影仪,撞伤别人眼睛进的派出所,失笑:“你是喜怒形于色。”   绿灯转红,杨正南拐上 KTV 斜侧的大路,陶家欢回头看,KTV 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肖姗等人还在房间里,杨正南说:“给你朋友打电话吧。电话接通,你让她出房间说话,叫她以公司临时加班为由,把人都带走。”   车停在路边,陶家欢翻找肖姗,想打语音电话,杨正南扫了一眼,问:“你打给谁?”   陶家欢大致描述了肖姗的衣着打扮,杨正南制止:“穿黑裙子那个,个子跟你一般高的,是你朋友吗?打给她,直接说确定是毒品,快跑。”   陶家欢转而打给宋琳,约莫几分钟后,她遥遥望见宋琳和众朋友一起撤出来,上了杨正南指定的私家车,是片区巡警安排的。   车载着女孩们驶离险地,再让她们分头叫车回家。陶家欢的手机响个不停,朋友们的信息狂轰滥炸:“好可怕!”   宋琳说:“好险!铃铃被那个大川灌了好几杯酒,被他撩得答应去开房。”   朋友们都安全了,陶家欢一颗心落回原地,杨正南问:“你家住哪儿?”   陶家欢身上沾染了烟酒气味,回家会被父母盘问,就报上连翘的住址。车开出,她问为什么不让打给肖姗,是不是她太文弱了,慌慌张张会被小凯他们看出破绽,人会有危险,杨正南说是,他进房间时观察了,宋琳看人时目光直接,笑声爽朗,是个胆子大的姑娘,相对稳得住。   陶家欢气愤不已:“我们跟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   杨正南说:“没有原因,你们也没做错什么,是被他们随机选的。”   陶家欢更生气:“可那是毒品!要人命的!无冤无仇为什么能狠成这样?”   杨正南前几天才抓过几个人,无端端瞧路边给孩子买炸鸡的女人不顺眼,对她拳打脚踢,一问原因,没原因。喝了酒,吸了毒,受了气,一时兴起,都构成他们随机发泄的理由。   看守所关的大半是这种人,惹是生非,几进几出,滚刀肉似的。杨正南叹气:“人类天然有一定比例的坏种,就跟机器造零件一样,不可避免有残次品。”   陶家欢豁然开朗,她时常不理解杀人狂魔怎么也会有人支持,有人自发为之辩护,原来是坏种们在抱团,小坏仰慕大坏。想到小凯,她一阵恶心:“他们一定要快点破案,他算帅的,还会玩,说不定有人上过当,他还能骗很多人。”   杨正南简略道:“他们会布网,有好消息我再告诉你。” 第20章   连翘住的小区到了,陶家欢解开安全带,再次道谢。大晚上把杨正南从古城喊去工业园区,给他添麻烦了,杨正南说:“对警察永远不要觉得麻烦。”   陶家欢拉开车门,看到外面无边夜色,打个冷战。古城的小区都有年头,路灯暗沉,杨正南下车,把她送到 11 栋,连翘等在单元楼门口,举着手电筒照来。   陶家欢喊声姐,连翘快步走来。杨正南估计陶家欢回想起整件事,会心有余悸,笑道:“苏博的紫藤刚开,明天有空的话,跟你姐去散散心吧。”   苏州博物馆里有一棵巨大的紫藤,是明代书画大师文征明手植,远近闻名,陶家欢中学时看过几次,问:“你拍照了吗?”   杨正南说绕路去看了看,赶时间没进去,在围墙外看到了,很香。陶家欢承诺:“我明天拍给你看!”   连翘对杨正南连声道谢,杨正南大步离去,他今晚值班,积了一堆事。陶家欢注视他走远,背影高大挺拔,给人安全感,她抚着心口说:“今天吓死我了。”   连翘见着妹妹了,心才安定。父母总嫌家里两个女儿都不像温柔似水的江南姑娘,尤其是陶家欢,年纪小,没正形,现在连翘不知多庆幸她不是柔弱型,没被吓得六神无主,懂得向警察求救。   洗漱后,连翘把平板电脑丢给陶家欢:“看个小甜剧放松放松,好好睡一觉。”   陶家欢惦记苏博的紫藤,在网上预约,然后把杨正南的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杨正南发朋友圈不勤,多半是随手拍的路边风景,连翘笑:“还挺有闲心的,铁汉柔情。”   陶家欢说:“是不是感觉他更帅了?”   这一点连翘是认可的,人到中年内心柔软,是特别好的特质。她去洗脸刷牙,回卧室后,陶家欢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没头没脑地说:“我宣布,我喜欢他!”   连翘没反应过来,陶家欢说:“长得帅,人好,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有好感,我想追他!”   连翘一头雾水:“追谁?”   陶家欢眼睛闪闪亮:“杨警官啊!我的理想型!”   连翘笑骂:“神经病。”   陶家欢坐起来,她刚才想了半天,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做笔录那天晚上,她就回味了好几遍,今天惶急时本能就想到杨正南,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   连翘手指戳她脑袋:“只能说明你没失忆,记得他是警察。”   陶家欢说天下警察那么多,她危急关头的第一反应最见真心,当她看到门外杨正南的身影,心跳如雷。连翘骂她言情剧看多了,看到一个平头正脸的男人就想入非非,陶家欢反驳说杨正南何止平头正脸,分明是宽阔伟美,他单枪匹马闯敌营,宛如天神。   连翘泼她凉水:“你也不想想他多大年纪了,能没结婚吗?”   陶家欢说:“他很喜欢拍照,有媳妇和娃不可能不拍,而且他手上没婚戒。”   连翘摇头:“你爸也不戴婚戒,不戴的人很多。”她不大能看出男人的具体年龄,她眼里的杨正南快 40 岁,就多加了几岁,信口开河,“他女儿都读大学了,你还瞎想什么。”   陶家欢吓一跳:“他有这么老吗?”   连翘白她一眼:“知道他老就好。”   陶家欢挠头:“你怎么知道他女儿那么大了?”   连翘继续编:“有次听他跟秦舟闲谈时说的,他女儿在同济读生物工程。”   越具体到细节,谎言越逼真。陶家欢信了,沮丧道:“我以为他才 30 几。”   连翘说:“就算 30 几,也比你大一截好不好?你想谈恋爱,不如找秦舟,我来撮合。秦舟长得算帅吧,阳光灿烂的。”   陶家欢嘴里发出嘶嘶声:“幼稚。哎,杨警官怎么就结婚了,还有那么大女儿了呢?”   连翘呛她:“男人相貌职业都不错,很难有晚婚的,不结婚等着你吗?”   陶家欢被打击到了,点开热播剧,戴上耳机。连翘在笔记本上编撰实习生培训教程,两人相安无事了一会儿,陶家欢振作起来:“工业园区不归他管,他还特地跑过去接我,还为我的安全着想,穿便衣,他对我多少有点另眼相看吧?”   连翘竭力把妹妹这点可怕的苗头掐死:“他是警察,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是天职。你当时情况危急,别人不认识你,他去能以最快最自然的方式把你弄走。”   陶家欢明知姐姐言之有理,犹有幻想:“可他没管肖姗她们,亲自把我送回家了。”   连翘气笑了:“他本来就得回来值勤,捎你一程不行吗?”   陶家欢辩白:“可他一直把我送到家了!”   连翘撑着困意说:“我一见面就看出你怕得要死了,他还能看不出来?我这里离他们派出所又不远。人家是举手之劳,你能脑补出 40 集,睡觉!”   陶家欢垂头丧气:“他怎么就结婚了呢。”   连翘喝问:“你是想破坏别人家庭吗,他太太做错了什么?人民警察履行公职,被小姑娘误会了,蠢蠢欲动,她就得退位让贤?”   姐姐的婚礼被外来入侵者搞砸了,陶家欢心里一凛:“我不当这种人。”   连翘打个呵欠:“你也当不上。他能有闲情逸致拍些花花草草,家庭氛围一定很不错。”   陶家欢扯过薄被,把自己整个盖住,闷闷大喊:“啊!”   妹妹再三说过杨正南长得顺眼,连翘相信她有好感,不是今晚突然心血来潮,但这种喜欢必须打住,她说:“你这是典型的吊桥效应,所以不准多想。想得太多,陷进去了,一定会很痛苦。”   陶家欢听说过何为吊桥效应,她默默回想 KTV 发生的事,接受了姐姐的定论。战战兢兢过吊桥,碰见另一个人,很容易把自己由情境引发的心跳误会成是对对方的心动反应,杨正南已婚已育,她什么都念头都不该有,失落道:“知道了。”   陶家欢情绪起伏了一晚上,后半夜才睡着。午饭后,她和连翘散步去苏博观赏紫藤,拍照发给杨正南:“真的好美,还香。”   几个小时后,杨正南回了一个笑脸。陶家欢想跟他搭话,牢记他是别人的丈夫,住了手。   回家路上,陶家欢忍不住了:“他昨天救了我,我想谢谢他,可以吗?”   连翘不想陶家欢再跟杨正南有接触,但杨正南救陶家欢于水火,若不让陶家欢表示表示,这件事还得萦绕在她心头。她想了想:“秦舟送了锦旗,他们都很高兴。我问问秦舟是在哪里做的,帮你也做一面吧。”   陶家欢在网页搜索,选了“风危相助,警风高尚”八个字,转发给秦舟。连翘走到一旁和秦舟通话,大概讲了讲事情经过,主要是怕他穿帮:“我妹妹在犯花痴,我说他女儿读大学了,你别说漏了。”   秦舟哈哈笑:“说不定是儿子。”他对陶家欢为杨正南心动并不意外,陶家欢在天弓电子做账时,跟店员们讲过《柳毅传》,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杨正南是怎么相识的,也知道她眼中的杨正南很帅。一个人潜意识对另一个人有好感,才会老对别人念叨他。   连翘说:“他可能快 40 了,你看不出来吗,这个年纪的男的肯定有家有口。”   秦舟说:“我又没怂恿你妹妹跟他好,但他长相好,人也好,被人喜欢不奇怪。”   连翘断然道:“那就更不可能没结婚。我警告你,得跟我站在一边。”   秦舟立刻说:“嗻。”   连翘笑出声,她想让秦舟代为送锦旗,但陶家欢非要自己去不可:“我又不是第一次去派出所,感谢得诚心点。”   连翘陪她去派出所送,提醒她管住嘴,以杨正南的阅历,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很可能被他看出心思,以后就不好意思见面了。陶家欢笑咯咯:“其实,能不跟警察见面,就别见面吧。”   杨正南出外勤了,陶家欢没见到他,连翘为她叫了车,两人分头去上班。快下班时,陶家欢说:“我哥路过银行想接我下班,知道我被开除了。”   陶家欢有时在证券公司加班太晚,就在连翘这边睡,对父母的说辞是担心姐姐。父母虽不喜她夜不归宿,但能体谅她怕连翘心情不好,想多陪陪她,谁知陶家欢竟然瞒了这么大的事。   回家注定有一场暴风骤雨,陶家欢恨不得加个通宵班,不去面对,但细想不对。论薪水和发展前途,证券公司比她在银行当柜员强,她这叫人往高处走,不用心虚。   实习生们暂时没被分配实务,陶家欢等人是自发加班,她按时下班回家,连翘坐在小区里的石凳上等了大半个小时,跟她一起进家门。   父母对证券公司的理解是炒股,普通人炒股亏损居多,他们不碰,对陶家欢的新工作满怀偏见:“银行留不了,你就去考公务员,要么去找国企央企大集团。”   陶家欢点开公司官网:“看看我们公司的行业地位再说话。”   饭桌上,连翘帮陶家欢说话,她能被业内数一数二大公司录用,很厉害,公司大项目多,只要陶家欢勤力工作,稳步发展,不出几年就能拿年薪,父母应该为她骄傲才对。母亲说钱多的工作都忙,她在网上查过,证券公司没日没夜加班,何况远在园区,陶家欢得早出晚归,女孩子有个安安稳稳的工作就好,没必要拿命换钱。   陶家欢口才不如连翘,求助地看她,连翘不吝唱黑脸:“我也舍不得让欢欢拿命换钱,但安安稳稳的工作赚不到几个钱。家里没钱给欢欢,她得多赚点钱,给自己安个窝吧。我也在攒钱,帮不了她,她得自己努力。”   母亲说:“找个家里有房的男人就行了,本地人和事业发展得好的外地人都有房。”   连翘说:“刘天宇有房,我不也出来租房住吗?妈,你能不能别老想着靠男人?自己名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继父不满道:“你是你,欢欢是欢欢。欢欢,你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   陶家欢说:“我赚钱跟我找好男人犯冲吗,我不能自己买房子吗?”   陶家乐冷笑:“好男人哪有那么多,你趁着年轻多挑挑男人才明智。把时间精力都花在工作上,昏天黑地,到时男人没挑着,钱也没赚到。”   连翘不喜欢把找男人摆在第一位的想法,只是今天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况且争不出名堂,她站在父母的逻辑上说:“家乐说得对,好男人没那么多。他们各方面条件都好,很挑女人。有的不光挑女人的样貌,还挑家境。欢欢越优秀,就越有优势。这年头不论男女,找结婚对象都不想扶贫,追求强强联手。”   陶家欢说:“我年轻,别人也年轻,别人还比我家境好,但我赚钱多,分数才拉平。”   父母都哑口无言,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时代确实过去了。他们有些熟人的女儿方方面面都算拿得出手,可是相亲总不成,至今单身,要么低嫁,过得委委屈屈,娘家也跟着发愁。   陶家乐说:“找个心好的普通人也可以,你俩的工资加在一起,日子不会差。你想拿高工资,得用时间换,但男人喜欢顾家的女人。”   陶家欢抢白:“我还喜欢顾家的男人呢。”   陶家乐哈哈笑:“顾家的男人都在吃软饭,有的还软饭硬吃,你也要吗?”   话题扯远了,连翘说:“你这叫偏见,男的女的都有性格强势的,也有温和的,男人顾家怎么不行了?欢欢赚钱买房子是锦上添花,工作不妨碍她找男人,找同行找客户都行。”   继父说:“对对对,你们大公司人多,平时都观察,多留心。”   话说开了,连翘告别,母亲嗔怪她来去匆匆,她推说工作没忙完,起身去洗手,顺手把厨房垃圾带出去。   连翘一走,母亲就对陶家欢说:“别跟你姐一样,一心扑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   母亲是连翘的生母,竟会认为她也有问题,陶家欢气呼呼:“你还是不是她妈?是刘天宇渣,不是她的问题!”   父兄和连翘没有血缘关系,对刘天宇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母亲也没对刘天宇疾言厉色过。陶家欢失望过,但连翘说人穷志短,硬气不起来,所以母亲没底气对刘天宇摆丈母娘的谱,《柳毅传》只是神话故事,照不进现实。   陶家欢气出了眼泪,父亲埋怨母亲:“你少说两句!翘翘再温柔贤惠,天宇也扛不住那女的。”   陶家乐咧嘴笑:“那么漂亮,哪个男的坐得住?”   母亲被三个姓陶的弄得没面子,抹布一甩,回厨房了:“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陶家欢觉得很没劲,看看岔开腿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父兄,暗暗计划通过试用期就在公司附近租房子,不在家住了。 第21章   污水处理项目进行到施工图的设计绘制阶段,它是以连翘的初步设计方案为依据,根据土建施工和设备安装等具体需求,将初步方案精确具体化,交由污水处理工程师。   连翘负责的是电气和自控环节,想深度参与其中,让新人们对所从事的工作有通盘了解。   项目在杭州,污水处理工程师最近会去勘测现场,连翘去找周展申请差旅费。周展认为这一阶段跟自控化系统无关,没必要去,连翘争辩:“我带新人,不能光是纸上谈兵。”   周展说:“现在去,不就是看工程师画图吗,到了需要你技术指导和运行调试阶段再去。”   部门另一个项目是水厂改造工程,在无锡,周展一定也不会批,连翘攥起拳。周展打量着她,笑着说:“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前段生病还没好?抹点口红吧,人看着精神点。”   刮宫手术后,连翘一直在吃药调理。她看着周展,这人肩头的头皮屑星星点点似雪花,有脸挤兑别人?   想挖苦周展燕山雪花大如席,估摸他听不懂,连翘换个说法:“周总监有口气,是不是肠胃不好?去治治吧,平时多嚼点口香糖。”   连翘黑着脸瞪着人,语气硬邦邦,周展呆住了。连翘暗觉解气,谁脸臭,谁气势足,谁就占了上风。她珍惜这份工作,才对周展退让,但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得罪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趁周展瞠目结舌,连翘再下一城:“我找大领导投诉过你,你好自为之。”   出门后,秦舟靠着墙等待,他猜到连翘会铩羽而归:“我同学的亲戚跑长途,能搞到大巴,成本价。早上去晚上回,不住宿,费用就压下来了。大家肯定都愿意克服一下。”   连翘摆手,撑着这口恶气去敲总监的门。她上次希望总监发话撤销晚间例会,总监不理不睬,但培训新人受阻,总不能还不管吧。   秦舟在门外没等几分钟,连翘拿着申请单出来,满面春风地扬了扬:“他给周展打了电话,我回去找周展签字。”   走廊里有人经过,秦舟亦步亦趋,小声问:“你说什么了?”   连翘小声回答:“实话实说,我说我被周展晾着不给项目,其他几个组长兔死狐悲,我今天忍无可忍,造了周展的反。”   秦舟乐道:“这就行了?”   连翘说:“总监又不傻。我们搞技术的,老实木讷,不等于听不懂弦外之音,好歹吃了几十年饭。”   周展料定连翘威胁不到对他的位置,才把她当最软的柿子捏,他对连翘使手段,那几个被他设防的组长也一定被穿过小鞋。连翘虽然不知他们具体矛盾,总监不会不知道。   今天连翘爆发了,其他人也是定时炸弹,部门都闹事,上头会拿总监是问。周展在差旅费上卡连翘,总监拿几句规章制度说事,既能平定连翘,也不会得罪周展。   秦舟脑子转了转,听懂了其中的门道,叹口气。一个靠实力说话,不溜须拍马的人,逼急了是能发狠的,人情世故,她也懂。是怎么懂的呢,是成长中那些被欺辱的时刻逼着她懂的,他想着,又叹口气。   连翘走进周展办公室,周展笑容可掬,在申请单上签字:“不好意思,都怪我没搞清楚公司制度。”   这人性格真阴,连翘忍着恶心,去财务预支费用,秦舟的大巴关系派上用场了。虽是公司掏钱,但费用压低,能多去几趟。   新人们的首次杭州之行很愉快,污水处理工程师 30 出头,人很友好,带着众人实地考察,有问必答。   项目位于杭州市区东北角,紧邻钱塘江下游段,主要收集该片区的生活污水及部分工业废水,经处理后达到《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染物排放标准》,再由排江管道排入钱塘江。   秦舟身为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才知道光是污泥处理就有多个复杂工序,过滤消毒也有诸多种类。他逐一了解污泥处理到深度处理及出水过程,心潮澎湃,没能去做芯片制造,但目前从事的也是对民生有利的事。   污水处理工程师耐心讲解,秦舟拍了视频,想发到家庭群里,算了。想对父母证明自己做的事有意义,其实没必要,并且期待会落空,他们是生意人,信赖的是实打实的钱。   污水处理工程师的工作是分阶段进行,此后连翘带着新人们又去了两次。这些边角料的工作不关周展的事,但他仍几次要求连翘汇报,摆足领导的谱。   有天会议后,助理告诉连翘,继最新款手机后,陈缘穿上了品牌服装,虽然不是一线大牌,但不是她负担得起的。   公司有人见过陈缘上了周展的车,连翘助理担心她抵不过糖衣炮弹,明里暗里提过周展和妻子育有一子,可陈缘好像当成了耳旁风。   陈缘大学时成绩优异,来实习优势很明显,尽管仍不敢公开发言,但每次提交的实习心得和小案例都完成得非常好。连翘把她喊到办公室,以夸奖为主,还暗示陈缘稳扎稳打,收入很快就节节看涨。   陈缘唯唯诺诺,连翘烦了,问:“你交男朋友了吗?”   陈缘面露羞惭,慌乱地说没有,连翘看着她手拿的手机:“过了试用期,攒攒钱就能买了,有些事不要着急。”   陈缘低头不语,连翘等待她说话,但她什么都没说。连翘很烦闷:“去吧。”   第二天,陈缘收到一束红玫瑰,公司员工传言是周展高调示爱。陈缘沉浸在幸福里,下班后和周展公开出双入对,流言更是满天飞。   公司好几个群都在传播周展炫耀陈缘跟他时是处女,连初吻都在。助理把截图发给连翘,连翘正膈应,女同事受部门另外几个组长之托来找她。   组长们想拿绯闻激周太太闹事,公司不是体制内单位,对男女作风问题不是特别敏感,但周太太一闹,他们就能趁机攻讦周展。陈缘是连翘组里的,组长们尊重连翘,搞她的人得知会一声。   周展敢于明目张胆和陈缘来往,只说明一件事:他不在乎太太的感受。连翘记得薛荔说过周太太是家庭主妇,对女同事说:“你们确定全职太太敢闹吗?”   女同事一怔,连翘说:“男的肯定不是第一次出轨。”   女同事叹气:“可能她不知道吧。”   连翘没法反对同僚,她反对了他们也不会听。她提前下班去好友林非非那里坐一坐,林非非刚忙完一个工程,能闲上几天。   林非非和朋友开的小公司在大厦顶楼,有个宽大的露台,种了欧洲月季和白木香,正值花期,开得很繁盛。   连翘很痛心:“她专业基础扎实,工作起来也踏实,她很快靠自己就能买得起这点东西,就不能爱惜自己吗?”   林非非叹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穷而弥坚。她不跟周展,也会跟另一个你看不上的人,你管不着的。”   连翘来找林非非,是想说说话,并不是来寻求解决办法。从母亲对继父的买春行为装聋作哑,她就该明白,不必试图拯救任何成年人,无论父母,何况下属。   林非非和男朋友余跃预订了电影票,连翘也买了一张。看完商业大片,她从脑子里清空陈缘的私事,只要陈缘工作干得好,就是合格员工。 第22章   第二天上班,秦舟汇报前一晚他约陈缘吃饭,探听到她和周展“好上”的心路历程。   陈缘父母是偏远小县城公职人员,在计划生育年代,他们很想要儿子,父亲使钱给陈母弄了一个长达几个月的病假证明,去乡下偷生儿子,放在远房亲戚名下。   陈缘被养在父母身边,但父母的钱都拿去养儿子了,还总责怪她碍事。若她是儿子,他们就不用出此下策。   陈缘在家过得很压抑,养成自卑的性子。读大学时,大多同学都忙于搞社团活动,谈恋爱,但搞社交得花钱,父母不给她零花钱,她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读书,既不懂人情世故,也没交到朋友。   周展让陈缘赴饭局陪酒,陈缘无人可商量。连翘为她跟周展拍了桌子,周展派助理送来手机赔礼,陈缘不想收,但助理是奉命行事,陈缘却之不恭,在工作号上向周展道谢,周展说:“没人教过你,当面道谢才诚恳吗?”   陈缘忐忑不安,去敲周展办公室的门,周展亲自来开门,门一关,他就把陈缘抵在门上强吻。   陈缘吓坏了,周展问:“你看不出我喜欢你吗,你不想留在公司吗?”   连翘去搞校园招聘前,陈缘面试过几家公司,都没下文。丛林社会,不善言辞者处境被动,她好容易才得到这份工作,万分看重,很害怕被周展开除,哭了。   周展当天没难为陈缘,过了几天才找她:“我的车停在园区斜对面小超市。”   陈缘害怕又要去饭局,推说在加班,周展说:“那怎么行,你都收我礼物了。”   陈缘说:“我还给你。”   周展说:“当面还才诚恳,你不懂吗?”   陈缘上了周展的车,周展没让她还手机,还送她一张购物卡,叫她去置办几身行头。女人 20 来岁,青春好芳华,得穿得亮丽点。   陈缘推却,周展笑问:“你真的看不出我喜欢你吗?以前不知道你讨厌饭局,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去了,那个王总点名找了你几次,我都推了。要不是喜欢你,我干吗得罪大客户,最近得去开拓新客户,心里很烦,你能让我好受点吗?”   陈缘低下头去,声音细如蚊呐:“可你结婚了。”   周展说:“她给我生了孩子,对我父母也很照顾,我不能骗你我对她没感情,但我和她只有亲情了。我现在给不了你婚姻,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想照顾你,让你顺顺利利转正,拿 A 级绩效奖,年终奖也按我能批的最高等级发放。”   连翘听得恼火:“就这仨瓜俩枣,我都能给她!周展拿试用期威胁她,她怎么不找我?”   秦舟敲敲桌子:“你不是自身难保吗?我们都知道你能熬过这一段,但你知道,有些人只听男的话。”   连翘脑袋发胀,拧开白花油瓶子,倒了一点在手心,按揉太阳穴。即使对方的言行再过分,有些女孩就是张不开嘴说个不字,但所有的怯弱背后都有原因,她无从指摘。   秦舟说:“别难受了,你尽力了。”   连翘说:“我接受了。”   秦舟抬眉,连翘对他点点头,她接受人性里的虚弱,毕竟她对周展真正的反抗也才开始不久。陈缘草率地走进一段婚外情,跟处境和性格都有关,她能说什么?   秦舟说:“反正昨晚我听下来,感觉她心态还可以,应该不会报复你,那就别管了,我以后也不找她。她脑子一团乱,别人救不了,得等她自己醒悟。”   连翘惊讶:“报复我?我又没惹她,还劝婧茹他们别拿她当武器对付周展呢。”   秦舟笑道:“我家有个穷亲戚,总是被人欺负,我父母帮他说话,经常接济他,后来他翻了身,再不跟我家来往了,还让手下出面抢我家生意,翻脸无情。”   秦舟和陈缘谈心,是怕连翘被报复,连翘揉了一把他的头,对他灿烂地笑:“谢谢。”   她能笑出来,秦舟松快多了:“你想开点,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走煌煌大道,硬桥硬马。比如我,就只能鸡鸣狗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连翘骂道:“鬼话!你问问自己,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好意思说自己鸡鸣狗盗?!”   秦舟笑,考上复旦大学是他人生的巅峰,不过是擅长考试罢了,一进大学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虽然侥幸被西安那所研究所录用,但他有自知之明,学校才是他最大的光环,他技不如人,底子虚,搞科研出不了像样的成果。   连翘看着秦舟的眼睛说:“你别想当混子,靠吹捧逢迎吃饭,在我这里,你得当人用。”   秦舟眨眨眼,连翘挥挥手:“干活去。”   下午时,助理帮连翘喊进陈缘。陈缘瑟瑟缩缩,连翘无名火起:“别怕我,也别怕别人,万一有人打你,别傻站着。”   陈缘抬起头,连翘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有家庭,哪天他太太打你,你别管占不占理,别受着,跑,知道吗?”   陈缘眼睛一红,连翘说:“他花点小钱,拿你解个闷子,你别对他投入太多感情。这些话不好听,我就说这一次,工作去吧。”   陈缘站了站,说:“主管,谢谢您。”   部门的组长们从周展助理口中套到话,去孩子所在的幼儿园堵到周太太,挑明周展和陈缘的私情,周太太又气又恼。   组长们等了几天,周太太没来公司闹,她甚至可能没跟周展本人闹过。周展神情如故,没有任何异常。   女同事被晚间例会上的二手烟呛得涕泪交加,鼻炎加重,怒而去找周太太:“她很年轻,长得也还可以,你不闹,等着她上位吗?”   周太太苦苦一笑:“不是这个,也是那个。”   女同事跺脚而走,回来找连翘:“真被你说对了,她不敢闹,还跟我说,周展很爱儿子,孩子不能没有父爱。呵,那是他亲生儿子,他能不爱吗,爱不是应该的吗?”   连翘没见过周太太其人,据说是贤妻良母的样板。女同事恨得牙痒:“我是她,就抓证据离了。周展是过错方,她离婚有把握争取到孩子,还能分点钱,怎么就不敢离?”   再讨厌的男人可能都有个不想离开他的太太。从某种层面来说,连翘能理解周太太,只要周展不离婚,她就住着大房子,开着几十万的车,花着周展的钱,平时就是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还有公婆帮忙。周展是这几年才拿年薪的,离婚她能分到的钱有限,得出来工作。   每天忍着困意上班,忍受不好相处的同事,苛责的上司和甲方,拿个几千块工资,愿意吗?比起在社会上自力更生,又苦又累又受气,忍忍男人的不忠和懒惰,算什么呢。   女同事叹息,不想改变现状的人太多了,宁可在各种复杂的情绪里消耗自己,连翘双手一摊,离婚的日子比不离婚难过,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很多人会跟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大多数人都笃定连翘提出离婚是气头上的话,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不离,她就能坐享刘天宇创造的财富,为何要犯傻,把男人当提款机不好吗?   说这话的可能想不到,人是有情绪的,未来是有变数的。人生何其漫漫,日复一日的忍耐,怨气积得深了,可能会变成痛苦抑郁,进而影响到身体,而且你想忍他,他不一定愿意一直忍你。你能不能忍到头,天知道。   周太太为了眼前物质充裕的日子得过且过,女同事想骂她缩头乌龟,住了口。大家都在忍周展,她也没有潇洒走人的勇气,无奈道:“我算明白了,她说不定恨我们去拆穿。”   连翘疑心周太太也恨陈缘,但她没找陈缘出气,可能是想给自己留点体面。不到山穷水尽被赶走的地步,日子总是能往下过的。有骨气地活着很累,但愿她暗中建立了小金库,留好后路。 第23章   新型毒品案告破,小凯团伙用它控制女孩进行性爱直播谋利,受害者多达数人。陶家欢接到杨正南电话通报,不寒而栗。   差一点就上当的肖姗等人吓得直哭,小凯自我介绍说在某大型集团做商务咨询,她们根本没想到竟会是恶魔。宋琳说长相跟品格没关系,恶魔通常都长了一张天使面孔,不然怎么能引诱别人。   夜里,陶家欢想到唱 K 那天的经历,毛骨悚然,想去找杨正南学功夫,秦舟说过他是擒拿高手。连翘不想让妹妹和杨正南有太多接触:“等你在公司转正再学不迟。”   秦舟倒是行动派,不满足在健身机构学自由搏击,去派出所拜师。最近几次晚间例会,周展有意无意提到连翘时,都皮笑肉不笑,秦舟很怕他对连翘怀恨,毕竟连翘当面说过向公司高层投诉了他。   连翘笑秦舟多虑,周展的权限是把她边缘化,想开掉技术骨干,得递交到人事部门。但人事问起事由,周展给不出合理的说辞。   职场中有很多微妙的角力,连翘让秦舟不用多想,但秦舟觉得要防患于未然。有天不开晚间例会,他拎着一只新相机去拜师,陶家欢说过杨正南喜欢拍风景照。   杨正南不收,赵恺说:“你可别害我师父。”   秦舟说:“我是来学武功的,不收礼,是要我磕三个响头吗?”   杨正南说:“你不是在学拳吗?”   秦舟嘿嘿笑:“艺多不压身。”   杨正南守着老母度日,没有别的家累,不上班时也经常在单位,他休息日会去派出所训练室练练功,也教教赵恺等人,他让秦舟有空就去找他,互相比划比划。   秦舟打蛇随棍上,张口就喊:“师父!”   杨正南正色:“都说了,不收徒。”   秦舟强求:“不喊师父,喊杨警官,多生疏啊,就不能熟一点吗?”   杨正南看看他:“你爸跟我差不多年纪吧,他哪年的?”   秦舟说:“他 53 了,比你大多了。”   杨正南拍他的头:“大不了多少,我 8 月份就 45 了,别说话不正经。”   秦舟上上下下打量杨正南:“你有 45?看不出来,你挺显年轻的。”   杨正南反问:“你多大?”   秦舟说刚过 23 岁生日,杨正南让他喊杨叔,喊老杨也行,秦舟不信:“真能喊老杨?”   杨正南扬眉,秦舟就喊了一声,赵恺给了秦舟一记爆栗:“我师父跟你客气,你还真不客气,老杨能是你一个小辈能喊的吗?他以前是特警,技能比武年年拿奖,你小小年纪喊句叔,委屈你了?”   秦舟拱拱手,喊杨老,赵恺踢了他一脚。秦舟执着于拜师礼,赵恺说:“这个月的夜宵你包了吧,上次卤味是哪家的?那个五香牛肉绝了。”   杨正南说:“不准发你的值班表,发我的。”   秦舟笑不可遏,心想某人的妹妹眼光好,但运气不好,45 岁的男人能当她爸了。   秦舟走后,赵恺很困惑,秦舟不是队里的人,杨正南竟然答应教他一招半式,他以前哪有这么好说话。杨正南说秦舟是个开心的小鬼头,人挺有意思,赵恺哼道:“连叔叔都不肯叫,老杨是他喊的吗?!不懂事!”   杨正南说:“现在的小年轻,谁肯平白无故比别人矮一辈?我不收徒,他可不就滑头起来了?”   赵恺听这语气,杨正南是真挺喜欢秦舟,想说干脆认干儿子算了,没说出口,顿一顿,说:“那是,能跟你当哥们,谁愿意喊叔?他和我这种正正经经拜了山门的可不一样,不过你得想好,这个年纪的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学了功夫出去闯祸,你怎么收场?”   杨正南说不会,他看得出秦舟品行不错,就算他学点东西去干点什么,估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么是他有想保护的人。赵恺笑道:“绝对是女孩。”   秦舟晃晃荡荡回家去,路上忍不住给连翘打电话,吹嘘自己和杨正南是如何投缘,他比划了几招,还被杨正南赞叹练武根骨佳。   连翘想说法治社会,讲的不是以暴制暴,不能事事靠拳头说话,但秦舟在兴头上,不打击他了:“你好好学。”   随后一个周末,秦舟和杨正南从训练房出来,刚进小面馆,杨正南接到同事转来的电话。   有个中年男人疑似遭遇电信诈骗,骗子声称某种中药对他的病症有奇效,男人不顾家属反对,强行去汇款。   中年男人住的医院在小面馆附近,杨正南拔腿就走,秦舟跟上了。两人一路狂奔,跑了几百层阶梯,秦舟眼尖,发现中年男人缩在角落里,他冲过去,在男人输入最后两位验证码时,及时夺走他的手机。   杨正南对中年男人进行反诈宣传,围观群众啧啧叹。有人的邻居被骗走 18 万,骗子自称警察,说你名下银行卡被犯罪分子复制盗用,涉嫌洗黑钱云云,受害者按照指令一步步操作,等他醒悟过来,悔之晚矣,这名中年男人是福从天降。   秦舟请杨正南吃烧烤庆祝,然后兴高采烈回公司找连翘。连翘在加班,听说他成功阻止了 6 万块钱被骗,夸他热心快肠,秦舟吹完牛,垂头丧气:“惟独对你没有打抱不平,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连翘凶他:“是我鲁莽去找你,老翻旧账干吗?”   秦舟说起正事,喝酒吃肉时,他摸清杨正南的底了。杨正南部队转业后安置到公安局当特警,几年前转到派出所当民警,他离异多年,儿子跟秦舟一般大,但可能跟了前妻。   秦舟问儿子还在读大学吗,杨正南说:“是吧。”   这个“吧”字信息量大,杨正南不大清楚儿子的现状,说不定是跟前妻交恶,以至于跟儿子没联系。   一般说来,男人很少不争取儿子的抚养权,所以可能是杨正南出轨了,是过错方。但他没有再婚再育,那么存在另一种可能,他以前做特警很危险,让前妻带着娃隐姓埋名。   要不是跟杨正南还不够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可能今晚能听到一个荡气回肠的警匪故事。   连翘笑了起来,这家伙分析得头头是道,一脸得意劲儿,她完全想不起天弓电子被砸时他的衰样了,不由揉一把他的头毛:“老杨知道你把他当电影看吗?”   秦舟看着连翘笑,连翘说:“以他的资历,不该只是个普通民警,他该不会受了什么处分吧?”   秦舟说:“他性格好,不像会冲动犯错;功夫好,不像因公致残,才随便在岗位上待着。哎,这人还很耐琢磨的,怪不得……”   连翘立刻明白他想说什么,喝止道:“不准对我妹妹说漏嘴。”   秦舟嘿笑:“你家有恋父情结的不该是你吗?”   连翘想了一下,她还真没有。无论对方多大年龄,只要结过婚有孩子,在她眼里就没有性别之分了。 第24章   水厂改造工程是连翘部门的重点项目,她带着新人们去水厂了解膜池工艺设备的自动化控制。这个系统采用现场手动、远程单控和自动控制 3 种控制方式,新人们挨个操作,他们多数专业对口,有实验操作经验,惟有秦舟最新奇,玩得大呼小叫,连翘看着他直乐。   五一小长假,连翘在家洗洗刷刷,换上新床品。晚上,秦舟发信息:“快来我店里,十万火急。”   连翘以为天弓电子又出了事,火急火燎赶去。踏进店门一看,新店长和店员在接待顾客,角落里,秦舟在给一个中学生恢复电脑数据,一旁的茜茜托着腮,含情脉脉。   这岁月静好的画面无论如何跟十万火急扯不上关系,连翘走过去,问:“到底是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了?”   秦舟如遇大赦,对茜茜说:“介绍一下,这位是连翘,我店里的损失是她贴的钱。”   茜茜问:“你真没找家里?”   秦舟皱眉:“我又不是没办法解决问题。”他说着,对连翘眨眼,喊道,“宝宝,你给她看看转账记录。”   连翘睁大了眼睛,秦舟在搞什么名堂?茜茜闻言仇视地看着她,电光石火,连翘懂了,秦舟故意让茜茜以为她是新欢。但宝宝听起来太肉麻了,她不配合,微抬下巴,静看秦舟发挥。   每次见到连翘,她都穿得很朴素,不像豪掷巨款为秦舟填坑的富婆,但神情很倨傲,茜茜想起单位那些又土又爱摆谱的领导夫人,心道人不可貌相,问:“你为什么要帮秦舟?”   连翘不知店员跟她说了什么,淡淡说:“你说呢?”   以不变应万变,秦舟简直要喝彩,茜茜转向蓝蓝和铃子:“真是她帮的忙?”   店员蓝蓝向连翘透露张莉馨的动向,引发了一连串的祸事,从此谨言慎行,娜娜和茜茜向她打听店里的事,她一问三不知。铃子虽然有话直说,但她掌握的那点信息无非是大婆捉奸,连累天弓店子,很过意不去,赔偿了秦舟。   如今看来,“很过意不去”另有隐情,茜茜见店员们都点头,神色一沉。秦舟递上手机,给她看转账记录:“都是她转的,没骗你吧?”   在茜茜怒甩耳光之前,秦舟跳开了,学功夫好处多,身体灵活,躲得过。茜茜转而扇连翘,连翘头一偏,躲开了。   秦舟冷着脸上前,扼住茜茜的手:“我和你没在一起过,你有资格打别人吗?”   茜茜瞪着连翘,目光如刀,连翘漠然以对。秦舟松开茜茜的手:“我真的不是富二代,只认识几个有钱姐姐,别再来找我了。”   茜茜一声不吭,背着包离开。连翘冷眼看秦舟:“呵。”   秦舟有点没面子:“店里重新开起来,她和娜娜又来找我,我劝不动。”   店员们假装忙碌,洗耳恭听。秦舟喊连翘上楼,跟她单独解释,店里重新营业后,娜娜和茜茜都找过他很多次,今天他自爆是傍富婆为生,她们不会再来了。他不是存心想利用连翘,但 5 百万的转账记录是有力的证据。   连翘斜他一眼:“我看刚才这个对你有点真心。”   秦舟说:“你是说她找我是因为我长得帅?”   连翘冷嘲热讽:“呵呵。”   秦舟瞧得出来,连翘没生气,索性一股脑地坦白,他确实不是富二代,天弓电子是大学室友家的产业,他是看店的。   秦舟和室友是上下铺,大学四年互相帮忙写实验报告和打小抄的交情。室友是苏州人,大四时即将赴美读硕士,秦舟想找个苏州公司工作,室友问他肯不肯帮忙看店。父母不懂行,原店长家中母亲癌症到了中期,得回家贴身照顾,店里缺个可靠的人管着。   室友家开的是年薪,且不用打卡上下班,秦舟接受了聘请。父母对此不满,认为他选苏州,不如回南通。秦舟拍视频让他们看店里:“看到品牌授权吗,全是你们知道的大牌,地段也好。”   母亲嗤之以鼻,拍摄自家门店回敬:“有我们家店一半大吗,地段也不如二店那边吧?”   家纺店的展示区都很大,店员蓝蓝路过看到了:“哇,老板,你是富二代啊。”   当时茜茜和朋友在店里选购,她长得很符合秦舟眼缘,他一时虚荣,没否认,但他家其实只算殷实人家。   后来秦舟和茜茜暧昧时,想承认自己说了谎,难以启齿。前段时间,茜茜和娜娜又来找他,他说了实话,对连翘更得澄清,他知道连翘很多事,不想也不能再对她隐瞒。   连翘问:“你家有几个店?”   秦舟父母早年拿到一个全国知名的家纺品牌南通区代理权,在南通和下辖县市有十来家店,多半开在商圈和家具城。连翘笑咯咯:“这怎么不叫富二代?”   在秦舟的理解里,不用打工,每天躺着就有大把收入才算富人,但自家得为品牌打工,父母为营收操碎了心。连翘无语:“所以你父母有多少资产?”   秦舟说只有 5 套房子,以及那十来家品牌店,店面是父母买的,没了。他难得露出愧色,连翘欣赏了一下:“你去看看国家这几年披露的统计年鉴,90%的人月收入在 5 千以下,月收入过万的占比仅仅 5%左右。以蓝蓝家的情况,说你是富二代,没夸张。富不富,要看参照。”   南通是经济强市,秦舟的同学里有多个富豪子弟,他家那点资产不值一提。他满以为说出实情会被连翘看轻,但得到的不仅是体谅,他忍不住笑了又笑:“我装富二代,还跟两个女人来往,以你的性格,不是会很鄙视我吗?”   连翘笑盈盈:“一不是我男人,二不是十恶不赦,我能说什么?大家都是大活人,不存在完美。”   连翘对陈缘也有体恤之心,秦舟低头看她,她微笑和叹气时,右颊的梨涡一闪,他不由说:“我一开始怎么没发现你性格这么好。”   连翘抬眸,眨了一下:“是不是又被我的人性光芒闪瞎了眼?”   秦舟顺势做个遮挡眼睛的动作,晚上十点已过,老街空无一人,他关了店门,把连翘送到车边,等她飞驰而去,他慢慢往回走。   暮春初夏,空气微凉,满街尽是蔷薇的香气。 第25章   经培训,连同秦舟在内的新人们都有了进步,连翘心情愉快。助理汇报,周展的助理许晶晶突然不声不响提交了辞呈,周展不批,许晶晶直接交去人事部,理由是身体不适,想休息一段时间。   许晶晶是周展从分公司带来的,辞职单上,她写的是急症急需休养。人事部批了,但部门有人说她是不得不辞职,周展包养陈缘后,她失宠了。   周展让许晶晶待到新助理补位后再走,许晶晶说:“我听到失宠那些话了,你能去辟谣吗?”   周展说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许晶晶说:“不好意思,我没这境界。”   离职那天,许晶晶到格子间大声宣布:“我看不上你们周副总监,嫌他是脏人,再传谣,我撕烂你们的嘴。”   许晶晶一向温言细语,连翘和同事们都没见过她这一面。她抱着私人物品潇洒离去,周展在晚间例会跟众人说她仗得有几分姿色,嫁有钱人去了,末流学院的大专生能有个好归宿不容易。   人事专员告诉连翘,许晶晶自考拿到本科文凭,考的秘书证最近也下来了,便跳槽去别家公司做行政。该公司的行政经理和人事专员是同学,她才知道许晶晶的真正去向。   许晶晶在三天内走人,周展面试了几人都不满意,游说秦舟给他当助理。秦舟婉拒,说自己只想做技术,周展说他正是用人之际,不会亏待秦舟,首先让他提前转正,底薪也给他涨一些,秦舟仍然拒绝了。   周展推心置腹,上班是来赚钱的,做项目和做业务大同小异,都能赚钱,但连翘梗着,秦舟就别想单挑项目。在连翘跟前听差,只分得到残羹冷炙,不比他手下,嫡系惟有秦舟一人,分成高得多。   连翘不同意:“你是我的人,他凭什么说要就要,我不放。”   秦舟扯住她,周展承诺等他招到合适的助理,就放他回来做技术,还说到时候给他换个组,连翘一个女的,撑死再混几年,没准过两年就回家生孩子去,给她打下手没前途。   秦舟说:“他老说你坏话,我得贴身绊他几脚。等薛总监年中参他,能多点罪证。”   年中述职会在两个月后,一切顺利的话,秦舟就当这两个月的助理,连翘问:“底薪加多少?”   秦舟竖起食指摇一摇:“我家店里一套亚麻四件套。”   连翘笑眯了眼:“但你至少说了七八句谢主隆恩。”   秦舟抱拳:“拜托大王卧薪尝胆,早点接我还朝。”   秦舟当上助理后,周展每次向客户介绍,必提他是复旦大学高材生。客户调侃周展交了小女友,周展也会强调陈缘和秦舟是校友,都很优秀。   公司海归不少,并且有多人是国际名校硕士和博士,秦舟自认为学历不构成光环,被周展挂在嘴边,可知此人的学校不大好。   连翘问了人事部的朋友,周展是三本毕业,前几年读了名校总裁班,镀的这层金能唬一般人,没法在城世智能科技公司总部吹牛,但能让名校生当跟班,面子就补上了。   刘天宇的创宇科技里也有清华北大硕士毕业的人干秘书,不用说,老板心里有名校情结。周展级别不够,弄不到学历更好的人当助理,才勉为其难用了秦舟。   周太太没闹事,组长们失了算,卷土重来。有个组长壮士断腕,存心出个工作差错,耽误了项目工期,逼迫周展去给客户赔不是。   周展的工作包括随时监督项目进度,代表部门跟客户洽谈,他在例会上发了脾气。组长自我检讨,他白天干活,晚上熬夜开例会,颈椎病加重,脑子晕得转不动,出了小问题,甘愿受罚。   周展被将了一军,只好带着秦舟去找客户告罪。客户跟组长是一个个项目混出来的老交情,区区小差错补上便是,但帮亲不帮理,何况周展不占理,他拒不见面。   周展压迫秦舟摆平此人此事,秦舟找连翘请教。连翘和组长很熟,揣测这是客户和组长在唱双簧。客户刁难周展,既能帮熟人一把,也能煞煞周展的威风,一石二鸟。   秦舟代表的是周展,组长们不会帮他。既然两次登门,都被客户公司的前台挡在门外,秦舟另辟蹊径,查起了客户资料,力争找到接近他的办法。   客户是副总级别,出入公开场合很多,秦舟去该公司子公司的剪彩仪式逮他,但副总的助理兼保镖一句话就把秦舟堵死了:“派个小虾米跟我们王总谈,这就是你们周副总监的诚意?”   秦舟心说我不就是带个话,再想挤过去,保安赶人了。秦舟不想被人架出去,去图书馆翻杂志,这位王副总是做私募基金出身,很能为公司搞到钱,一度是财经杂志的红人。   历年财经杂志如汪洋大海,秦舟翻了一本又一本,连翘忙完来找他。她认为秦舟没必要使劲,周展搞不定客户,是周展无能,他一个助理应付应付得了,秦舟却自有盘算。   将来周展被斗走,副总监之位交给另一个空降兵就另说,如果从内部提拔一人,连翘就去竞争,她有项目经验,还会搞业务,攻克大客户王副总,她是军师。   连翘暗笑秦舟把简单问题复杂化,部门有三个组长资历比她深,她竞聘成功可能性极小,但秦舟是在为她着想,她不打击他积极性,跟他一起翻资料。   陈年杂志在书架最顶端,连翘踮起脚,仍够不着,使劲去够,脚下一绊,被秦舟眼疾手快捞住腰身。   四目相对,氛围莫名变得微妙,连翘轻声打趣:“武功没白学。”   秦舟抬手拿下杂志:“个子也没白长。”   满以为连翘会羞恼地拧人,但她无动于衷,身高 1 米 6,她压根就没心虚过,翻着杂志回座位。   秦舟跟在身后,望着连翘低垂的脖颈,出奇的白,还细,恶作剧地想去拧一下,手伸过去,停住了。本来就被她当顽劣小子看,揉过好几次他头毛,不想再被她嘲笑幼稚。   王副总是名流,资料如山,两人相对翻看,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此人爱狗,送它上过学校,还定期送到某个宠物机构检查预防和做皮毛养护之类,秦舟手一拍,突破口找到!弄条狗去宠物机构,跟王副总先套近乎再聊工作,事半功倍!   秦舟找朋友借到一只泰迪狗,猫在宠物机构附近。王副总现身,他抱狗而去,凭借刚买的最贵一款香脆狗饼干,跟王副总的萨摩耶套上了近乎。   狗狗相惜,人和人也谈上话了。王副总不喜周展其人,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能摸到他常来的这家机构,小子花了心思,还笑模笑样的,不难为他了。   秦舟是江湖人脾性,王副总也是爽利性格,交谈片刻,秦舟不辱使命。原来,王副总给周展来个下马威,主要目的是为下一个项目杀价。   秦舟和王副总达成共识,按捺数日,把周展逼得上火,秦舟才抹把汗说:“王总好像松口了,但我一个助理不好再越俎代庖。”   周展也抹把汗:“你喝酒,我主讲。”   酒这东西,跟朋友喝才痛快,秦舟说:“这些天没完没了跟老王套近乎,女朋友有意见,晚上得卖力表现。你主讲,你喝。”   立了功的人有资格傲娇,周展笑着拍他一记,晚上去饭局,周展带上了陈缘。复旦双子星陪伴左右,对甲方卑躬屈膝好像没那么郁闷了。   秦舟很会说话,这在职场上算个本事,但靠着洗狗去接近王副总,怎么想都透着邪乎劲。连翘觉得这不是办法,还得拉扯他做技术,把鸡鸣狗盗当主业,做惯了,人就浮了。 第26章   品质管理部的总监薛荔派发了售后任务,甲方生产车间使用的一台由本公司生产的车床,工作了快 20 年,线路老化,经常出现问题,运行不可靠,严重耽误生产,薛荔委托连翘对车床电气控制系统进行改造。   连翘接了任务,薛荔惦记之前的约定,让她再等等,她和几个同事通过气,大家都想动一动周展了。连翘终于问:“您为什么会帮我?”   薛荔笑得很清淡:“他德不配位,还不夹着尾巴做人,谁看得惯?你找我,说明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我刚好能说上一点话,就尽力而为。”   连翘带着新人们去工厂,喊上了秦舟。这台车床主要是对金属和其他材料的坯料或工件进行加工,把它们变成各种机械产品所需的零件,甲方指定采用 PLC 进行控制,21 个新人被分成三组,第一步是详细了解机床的工作特点,明确控制要求。   这是小项目,陈缘等人大学时都在工厂参观过,聚在一起了解车床机、电之间的配合,连翘为秦舟开小灶,手把手地教他拟定设计任务书。   秦舟不耻下问,绘制出控制线路的 PLC 外部接线图,不比其他人完成得差,连翘只改了一点小细节。到了安装与调试阶段,秦舟又跟不上队伍,掏出手机录下连翘讲解的每一个步骤,回公司反复回看。   工期 4 天,连翘和新人们 3 天就完成任务,向薛荔复命时,她请求能多派点小项目,新人们空有理论,很需要在实战中摸索前进。   薛荔当即就派了新任务,一家化工厂要将 4 种不同液体进行混合,人工混合时间太长,而且液体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因此购置了由城世智能科技公司生产的液体混合机,连翘率队安装和调试。   5 天后,众新人纷纷提交了报告,完成度都不错。薛荔很器重连翘,周展犯过疑心病,秦舟信口开河说薛荔是连翘某位师姐的朋友,周展问:“她说跟大领导投诉过我,是不是薛荔?”   秦舟说:“薛总监只算高层,不算大领导吧?”   周展的疑心病更重,对秦舟频频溜号有微词,但秦舟帮他搞定王副总,还能在例会上一再为他圆场,多掌握一些专业技能也好。   薛荔给的都是让新人易于上手的小项目,一个个项目训练下来,夏天到了。连翘领到的最新任务是去某个啤酒品牌维修洗瓶机,众新人坐上高铁出差。原则上一名工程师带个助理去即可,薛荔大手一挥,差旅费全包,订的酒店是四星级。   洗瓶是瓶装生产线的第一道工序,用来清洗回收的旧瓶,使其达到洁净卫生标准,它的主要组成结构多达上百个,工作过程也复杂,在运行过程中受到温度、压力和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出现故障频率不低,因此得时常维护保养。   进车间后,主任迎接连翘,洗瓶机这两天破瓶过多,损耗很大。连翘挽起衬衫袖子,采用排除法,逐一研究故障问题所在,一边讲给新人们听。   经排查,问题出在机械上有两处引起卡瓶的地方,造成破碎玻璃片增多。连翘利索解决问题,机器重新启动,一个个碧绿的酒瓶经输送带传送到进瓶台,排列整齐,井然有序,新人们不约而同鼓起掌。   秦舟侧过头看连翘,她抱臂在胸,站在空旷的车间观测着瓶子,面容冷静,如同在阅兵。   车间一盏盏明灯照耀,聪明又帅气的女人像一座沉着的岛屿,秦舟的心跳了一下。他想,咦?应该是酒瓶齐出很壮观,有点激动。   众人围观了洗瓶全过程,故障再没出现,车间主任和连翘击个掌:“晚上一起吃饭。”   有个新人问:“旧瓶子洗好了就能装新酒了吗?”   车间主任解释还得用冲瓶机喷冲清洗这些瓶子,为下一工序无菌灌装提供符合使用要求的瓶子,连翘抬腕看时间,带众新人去参观冲瓶机工作。   休整了一夜,连翘获赠了数件原浆啤酒,工厂怕她不好拿,亲自送上高铁。回苏州后,秦舟和众人一箱箱搬上网约车后备厢,连翘让新人们随便拿,但大家都很腼腆,没多拿,还剩下好几件,连翘笑说便宜秦舟了,只可惜不是浓香 52 度,秦舟说:“你自己也留一点。做炖菜和红烧用它代替水,特别香。”   连翘对做饭没兴趣,让他都拿走,秦舟搓手:“我送给老杨,你不反对吧?”   薛荔给连翘派任务后,秦舟空前忙碌,只去找杨正南学过两三次擒拿术,但两人很投缘,虽然相差 22 岁,是两代人,却几乎无话不谈。   “几乎”是因为杨正南对家庭情况讳莫如深,有天在外吃面时,身后一桌男生聊起找工作,秦舟随口问杨正南儿子是学什么专业,杨正南沉默了,赵恺立即把话岔开。   私底下,赵恺告诫秦舟别跟杨正南提儿子,儿子是他的伤心事。秦舟更怀疑杨正南和前妻决裂,前妻带着儿子远走高飞,不和他联系了。   儿子是杨正南的深心隐痛,秦舟不问了,虽然他时感好奇,婚姻破碎得无法收拾的人,竟能待人很友善平和,也许是失去使他改变了性格。   秦舟大咧咧喊老杨,但赵恺喊的是师父,感觉自己无形中矮了一辈,一开始甚是嫌弃秦舟,但秦舟极大地改善了所里的伙食,赵恺被他征服了。要知道是师徒俩平时就吃个兰花豆和花生米下酒,能吃上卤牛肉得看心情,主要是看杨正南心情。   秦舟送去几箱啤酒,赵恺揽过他的肩,亲亲热热去吃面。六月了,老字号开始供应三虾面,但一碗三虾面价格高达大几十块,赵恺叫了一份炒三虾,一分为三,各自开拌。   秦舟吃香喝辣,拍张照片发给连翘:“你吃过三虾面吗,太——好——吃——啦!”   杨正南问:“交女朋友了?”   秦舟说:“啊?不是,是连翘。”顿了一下,他笑着说,“啤酒是客户送她的,人情记在她头上。客户还说,以后想喝酒了,吱一声就行,别跟他们客气,随时管够。”   赵恺很向往:“哇,客户这么大气?”   秦舟说:“主要是连翘霸气。这次出差,感觉她像是个女将军,很帅。”   赵恺哈哈大笑:“你小子哄人有一手。”   秦舟喝着酒说:“没告诉她,省得她挑刺。以前喊她哥,她纠正说讲义气不是男人专有,不准我喊。”   杨正南知道秦舟是连翘的下属,他想了想连翘的模样,清秀伶俐,瘦瘦小小,为人很有担当,他笑道:“我以前在部队的时候,首长有男有女,但大家都喊首长好,前面不加女字。”   秦舟恍然大悟。还好没直接跟连翘说,不然她肯定会说,男将军前面怎么不加个男字,那就讨不到她的好了。他拿起手机,看到连翘的回复:“你第一天知道我是本地人吗?”   秦舟笑嘻嘻,回了一条:“帅是形容男人的,还是也能形容你?”   连翘在开车回住处的路上,到家后才回:“帅是中性词,喊哥才不接受。”   秦舟就发出一句话:“你把我们都带得很好,像统帅,很帅。”   连翘问:“五十二,你是把那几箱一口气都喝光了吗?”   秦舟拍着桌子笑,他这个下属当得有点失职,光顾着吹捧周展,竟忘记吹捧另一个人,以至于说句真心话,却被她当成醉话,以后得多歌功颂德。 第15章   陶家欢在证券公司待得不太顺利。刚入职第一天培训时,主管说她招人第一条是不要长得难看的,众新人听了都很高兴,但很快都被挑剔了:“连个妆都不化,知不知道你们的个人形象代表的是公司形象?”   陶家欢每天洗把脸就出门,她皮肤好,唇红齿白,主管没怎么说她不化妆,但建议她学学穿搭,别还跟中学生似的,穿得土里土气。   陶家欢跟连翘说:“打扮不花钱吗,她帮我买吗?”   掌握屁大点权力的人,最热衷把权力用到极致。连翘让陶家欢别在意主管说什么,人有时纠结痛苦,只因害怕别人的眼光和言论,但眼光和言论有什么好怕的?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她说她的,你过你的。   陶家欢说:“肖姗在学化妆,生怕得罪她被开了。开了就开了,我才不怕。”   星期四快下班时,主管来敲桌,点了几个女员工的名字,让众人明天穿短款旗袍和丝袜上班,迎接部门几个重要客户。陶家欢问为什么要穿成那样,主管说客户是老外,迷恋中国风。   陶家欢说:“可我们是来工作的。”   主管怒道:“尊重客户是礼仪!”   宋琳说:“他们是客户,我们就按合同履行工作,用本事尊重他们。”   三人小群里,肖姗说:“那现在怎么办?”   陶家欢说:“我去找经理,将他一军,问这合不合规定。”   肖姗很担忧:“我们造反,被主管知道了怎么办?”   连翘说过,上司们都厌恶越级上告,因为他们需要维护规则,以期自保。陶家欢犹豫了一下,毅然说:“我一个人去。”   KTV 事件,陶家欢拯救了一众朋友,宋琳说:“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结伴去找经理,经理乐呵呵:“漂亮小姑娘穿得好看点来公司,我看着都舒服,客户肯定也高兴。你们为部门做贡献,我让你们主管都打高分,怎么样?”   陶家欢和宋琳败走,一出门,两人异口同声问:“怎么办?”   陶家欢赌气:“反正我不穿。”   宋琳说:“那我们让大家都别穿。”   陶家欢给连翘发信息:“姐,我们主管说入社会必须学会应酬,还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如果不会来事,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局外人。我又不追求混得多好,不想去,你说她会不会开了我?”   总有些心术不正者夸大人脉的重要性,诓骗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搞应酬,但在世上安身立命,人更该依赖专业能力,它才是真正有力量的。   连翘让陶家欢明天别去:“很多公司都在招做事的人,只关心你能不能解决工作问题,而不是会不会搞应酬。比如我们公司,像周展那种讨人嫌的是少数人。”   第二天上班,陶家欢和同伴没一个穿短旗袍和丝袜上班的,主管来晃了一圈,大发雷霆。下午,她在大群里喊道:“4 点来我办公室集合。”   陶家欢和宋琳惊愕地看到,肖姗她们都从随身帆布包里取出短旗袍和丝袜,去卫生间换上了。   陶家欢气坏了:“叛徒!”   宋琳冷笑:“我就说呢,中午主管心情怎么就好了,看来我们有人暗中表了忠心。”   连翘告诫过陶家欢别去应酬,不如辞职,账户上有好几十万先花着。但陶家欢和宋琳都想摸清楚主管说的应酬是怎样的,值不值得留下来卖命,就一起去了。   宴席地点是古城区一个园林里的餐厅,古色古香。众新人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倒茶时,陶家欢忽然明白主管为什么让新人们列席。   主管选择新人图一个好拿捏,就像周展选择陈缘,是奔着能随便欺负去的。陶家欢想通这一点,放下茶壶。她就“不懂事”了,不行吗?   酒足饭饱,一行人夜游园林,主管让刘诗雨去弹古筝为外籍客户助兴,刘诗雨的履历上写了她自小学乐器,古筝 9 级。刘诗雨咬着嘴唇,走到亭子间,跟弹筝的服务员说了几句话,坐上琴凳。   回家的路上,宋琳怒吼:“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明天就不干了!”   陶家欢也这么想,如果只想领份薪水过日子,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如果想进取,就多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无论是哪一种,都没道理陪酒。工作多的是,不搞这套把戏的公司也多的是。   宋琳表姐建议不如一边随便应付应付主管,一边多熟悉案例,面试更有优势。   陶家欢和宋琳再去上班时,主管看两人一百二十个不顺眼,两人都看清了一个事实,坏人不分性别,这个女的就是个坏人。   主管并没给穿短旗袍的新人们任何好处,应了连翘说的话:把下属当资源进贡的人,本身说明她没别的资源,也没真本事。一个没本事的人,你顺从了,她不会提拔你,你把工作做好,掌握的技能都是自己的。   陶家欢本来跟肖姗最要好,自此以后和宋琳走得更近。两人在部门直来直往,敞亮做人,所有的工作时间都用于学习,下班就投简历,虽然不大方便随时请假去面试,但总能觑到主管不在公司的时候溜号。有人是否告密不得而知,主管除了抱怨女员工娇气事多,并不能对两人怎样。   陶家欢找新工作受阻,几次杀进面试最后一轮,却再无下文。趁着回北京办毕业手续,她多请了几天假,集中跑面试,可惜每次过五关斩六将,都功败垂成。   有家投资银行是陶家欢心之所向,面试官对她表达出极大的青睐,但仍没收到录用通知。   陶家欢想知道自己差在哪里,打电话去人事部询问,她想有的放矢调整改善,对方说她表现优秀,但名额有限。   宋琳有个校友在这家投行工作,打听到最终录取了 3 名男生,尽管他们的笔试成绩都在陶家欢后面。陶家欢很不服,但这不是她个人遭遇,宋琳也数次惜败于男生,人事普遍认为女的招进来麻烦事多。   宋琳认为这是偏见,陶家欢骂道:“有本事就把‘只招男生’写进招聘条件里,让我们考来考去干吗?”   宋琳怀疑要不是怕有非议,他们铁定这么干了。她父亲在体制内工作,对单位那些靠关系进去的女人很不满,一怀孕就在家歇一年半,谁能没意见?宋琳说吃空饷占编制的男人也不少,她家楼下就有个单位子弟天天在家打麻将,自尊心还强,同事提点意见就暴跳,所以傻叉不分性别。   曾经的陶家欢只满足当个好柜员,找工作一再受挫后,她立誓要好好混。宋琳有点泄气,谁不想往上爬,可是男领导热衷招男员工,很多女领导也偏爱男员工,头顶壁垒森严,突围很难。   陶家欢举起拳头:“挑战是动力。”   宋琳和她碰碰拳头:“保持乐观。”   连翘叫陶家欢别太着急,再不济,林非非的小公司有她一席之地。陶家欢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想再自己努努力,接二连三投简历,跑来跑去面试。   母亲询问连翘最近在忙什么,为何好久不回家,连翘说工作忙,母亲提出去她出租屋坐坐,看看她生活的环境。连翘以为母亲看出陶家欢又想换工作,周六上午,她去母亲工作的丝绸店接母亲。   母亲舍不得下馆子,连翘请客她也觉得是在浪费钱,路过超市,连翘去买蔬菜和熟食,中午一起吃顿小菜。   母亲在房间里转悠着,打听租金,连翘择着菜,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母女俩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从来只能聊点琐事。   结婚那天和之后发生的事,让这些年情感上的种种消磨达到极致,连翘对陶家欢之外的家人只想维系表面的客气。母亲却仍把自己当生身母亲看待,虽然她的确是。饭桌上,她劝女儿开始新生活,连翘年纪不小了,既然确定跟刘天宇分开,得抓紧时间找新人。   连翘说:“我跟刘天宇还没办手续,顶个已婚妇女的身份,找谁结婚?你也太急了吧。”   母亲说连翘想要孩子,就得早作打算,可以先物色着,多考察考察。她今天来,便是有眉目了。大伯母有个熟人的儿子在工业园区上班,只比连翘大 3 岁,性格很老实,哪天连翘有空,就约出来见个面。   大伯母是陶家欢的大伯母,她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比连翘大 2 岁。这位堂姐职高毕业后想去上海外贸公司做报关员,大伯母拦着不让,花花世界太乱了,女儿一不漂亮,二没家底,在上海谈恋爱只会落个被玩弄的下场,待在苏州,起码是本地人,找对象能找到知根知底的人。   大伯母性格悲观而且没有见识,连翘不信她能认识多好的人,问:“让我去当后妈是吧?”   母亲承认对方离异带有一个 6 岁多的儿子,在吴中区有 3 套房子,他母亲前年去世了,父亲在工地看场子,也有收入,一家人日子算是丰足,连翘嫁过去都不用再上班了。连翘很惊奇:“不上班是好事吗?就靠他每个月给点钱过日子,哪天他不给了,我找你们哭吗?”   母亲说:“你把家里照顾好,他肯定不亏待你。大伯母说了,他就想找个贤惠女人过日子。”   连翘说:“他想找个女人照顾家里,我还想找个男人照顾家里呢。”   母亲说软饭男找不得,连翘说:“祖孙三代,三个男人,都归我伺候,比上班累多了。你确定他给的家用比上班工资高吗?就算还行,我能自由支配,花在自己身上的,能有多少?妈,这种男人,你有什么必要跟我说?”   母亲批评女儿有点偏激,成了一家人,钱就是共同户头,商量着用,不好算来算去。连翘工资再高,早晚也得有个家,一个人不算家。她劝女儿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伺候不伺候的,女人心细,擅长照顾人,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的,自己看得高兴,男人也喜欢。   连翘不耐烦:“我管他喜不喜欢。”   母亲知道女儿心高气傲,耐着性子说大伯母完全是一片好心,那男人没了妈,连翘不用面对婆媳问题,他儿子下半年上小学,也不用连翘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能少操很多心。   连翘漠然道:“我结婚时,大伯家包个 8 百块钱的红包,带了一家子人吃酒席。看了我笑话,还劝我别太计较,我用得着大伯母介绍对象吗,滚一边去。”   母亲黑了脸:“不能对长辈这么说话!被你爸听到了怎么想?”   连翘越发不耐:“你怎么不问我怎么想?不叫这女的滚一边,难道叫我滚进坑里?”   母亲说:“不想谈就先不谈,别把自家亲戚想得那么坏,她是关心你!”   连翘指着自己说:“我姓连。我的事情不用她管,也不用你管,我等下得要开电话会,送你回去吧。”   母亲收着碗筷说:“我把碗洗了,帮你搞搞卫生。”   房间很干净,连翘多看了母亲几眼,这么明显的逐客令,母亲却不走,她直接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母亲欲言又止:“我去洗碗。”   连翘把铁锅放进水池里,母亲拧开水龙头,连翘关掉了:“到底什么事?”   母亲有点难为情,还是说了,她今天主要目的是来借钱。栗莉观望了一阵,分析连翘和刘天宇不会复合,对陶家乐提了分手,陶家乐靠着妹夫才有点事情做,但妹夫就快不是妹夫了,栗莉再跟她耗下去,不理智。   栗莉和陶家乐互视对方为鸡肋,都跟别人相过亲,吵啊闹的,谈了几年。为今之计,得掏笔钱让栗莉和她家里安心,赶紧把婚结了。   栗莉这次提分手,可能是欲擒故纵,真想分手是不会看“男方的诚意”。连翘问:“她家要多少钱?”   母亲说栗家大开口,要了 60 万,还说这钱不是彩礼,是为小两口要的,他们保证一分钱不要,还会再补 20 万,让小两口拿去买房子付首付。然而母亲和继父只拿得出十几万,找亲朋借了一圈,缺口仍很大。   继父催了几次,母亲实在没办法,才来找连翘开这个口。陶家欢被银行辞退,连翘回家调停那次,就看见继父对母亲使眼色,可能就想借钱了,她问:“你们要借多少?”   母亲赶忙说:“50 万。”   连翘忍着火气说:“你们不是有十几万,还借了一些吗?”   母亲说栗莉家接受婚礼从简,反正两家的亲戚都不多,但再怎么省,摆酒席得花钱。她让连翘放心,陶家父子承诺打借条,5 年内还清,并按银行利息支付借款利息,他们不是不讲道理。   连翘冷下脸:“我有这么多钱吗?”   母亲赔着笑脸:“这两年你不是存了一点钱吗,天宇赔给那家店的 5 百万,也没花完吧?”   连翘勃然大怒:“妈,我是泥菩萨,不是财神爷!他又不是我亲哥,借个三五万,我就当红包给了,刘天宇那 5 百万,他有什么资格惦记?!你知道他去勒索过刘天宇吗?”   母亲的神色说明她知道,连翘更灰心:“你劝我别离婚,离婚找不到好男人,你说怕我过几年失业,到时候后悔自己人财两空,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现在就这点钱,都被借去了,你就不想我以后怎么办吗,怎么不劝我了?”   母亲眼圈红了,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们说了,保证 5 年还清,我让他们一年一还,他们也答应了。”   连翘问:“还不起呢,我把他们都告了吗?陶家乐就那点工资,他怎么还?你和老陶帮着还,赚得辛辛苦苦,把身体败了,养老怎么办,再来找我吗?”   母亲一脸灰暗,站起来:“你跟家乐关系本来就一般,我就说你不答应,你爸非逼我来试试不可。”   连翘也起身,她比母亲稍稍高一点点,看到母亲的白发,她把想说的狠话咽下去:“陶家乐对我不好,所以我跟他关系一般。他不是你亲儿子,你干吗巴心巴肝,借钱不能找我,你也没必要对他管得太多。”   母亲想说什么,没说,弯腰换鞋。她腰椎有毛病,索性蹲下来换,瘦小得可怜。连翘忍住鼻酸:“妈,你多为自己打算吧,别太糊涂了。陶家乐结婚,我会封个红包,借钱免谈。这件事,你别跟欢欢说,说了她会伤心。”   母亲不声不响,连翘把她的包从挂衣架上摘下,母亲背上,说:“我回去上班,你别送了,我出门坐公交车。”   外面青天白日,连翘没送母亲,她不想送母亲,也不想再说一句话。等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单元楼的拐角,她走回来,看着水池里的铁锅动了怒。   陶家乐不是母亲的亲儿子,但老陶是母亲的亲男人,所以母亲来了,是抱着希望来的。她想过亲女儿的感受吗?50 万,她哪怕说借个 10 万,女儿都能当成母亲为她着想过。   连翘的眼泪落在水池里。手机响了几声,是秦舟,声音带着喘:“我又想吃三虾面了,去不去?”   连翘问:“你在干吗?”   秦舟说:“健身啊,中午想吃顿好的。”   连翘被母亲气饱了,午饭没吃几口,说:“我带你去一家苏帮菜馆子,它家清风三虾很好吃。”   秦舟问:“谁惹你了?”   连翘问:“这么明显吗?”   秦舟没问出是什么事,发来健身房地址,就在公司边上:“旁边有家麻辣香锅。今天吃辣吧,辣得吱哇吱哇叫能散散怒气。”   连翘去健身房找秦舟,戴上拳套,对着沙袋狂砸。秦舟眉飞色舞:“是不是很过瘾,很解压?”   连翘打得直喘气:“怪不得你每天中午见缝插针跑来练。”   打完拳,两人去吃饭。连翘上大学之前不吃辣,大学时被室友们带出来了。秦舟知道她能吃微辣,问她想吃什么,连翘说:“我不挑食,你随便点。”   秦舟说:“不挑食,但也不享受美食。”   连翘又问:“这么明显吗?”   秦舟说:“第一次跟你吃饭时就发现了,你吃东西不香。我以为你不爱吃广东菜,后来发现你对吃饭这件事不热情。”   连翘说:“也没有,好吃的我会多吃两口。”   满满一锅食物热腾腾地端上来,秦舟招呼连翘快吃,但连翘一如既往吃得很平静,麻辣疗法对她不起作用。   秦舟很挫败:“烦的时候不想听大道理,今天你想怎样,我都奉陪。”   连翘说:“我想暴走。”   秦舟说:“好哇,我们去山塘街。”   山塘街位于古城西北,河流两岸是古建筑,堤长七华里,故称七里山塘,两人步行而去。 第28章   午后和煦的阳光披在身上,沿河人家种的凌霄全情盛开,有花瓣纷落在河流里,被微风送上一程。连翘注视着它们,心绪随之开朗,寥寥数语说了母亲借钱的事,秦舟气得龇牙咧嘴:“没钱就先别结婚!你确定你是你妈亲生的?”   连翘缓缓前行:“不能说她一点都不在乎我吧,但她更在乎她男人。”   两人曾经讨论过彼此的母亲为何不离开让她们痛苦的男人,时至今日,连翘想起从前那个想把母亲从肮脏男人身边带走的自己,讽刺一笑。几十年都没散的婚姻,自有相处模式,夫妻俩愿打愿挨,有着供求互补的默契,最多在明面上看不大出来罢了。   秦舟沉默半晌:“所以说,亲生父母也经常不懂得怎么爱子女?”   连翘侧目,秦舟话赶话的,坦白了:“我是我爸妈的养子。”   秦舟只是养子,故有此问,连翘的心为之一酸。秦舟说养父母婚后不孕,后来父亲被查出少精弱精,治疗了几年,母亲也没怀上。   有一次,养父母去医院复查,偶遇一个男人带着小儿子看病。男人家在安徽农村,缴不起住院费,养父母本着行善积德的想法,施以援手。   男人得知两人是来看不孕症后,哭求他们收养孩子,他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实在养不活一家老小。   孩子得的是川崎病,好在送医及时,医生持乐观态度。秦母见孩子生得可爱,还伸出手喊妈妈妈妈,心中一软。   孩子很符合夫妻俩的眼缘,他们动了善念,包了治疗费。等孩子恢复健康,办了领养手续。   秦舟被收养的当年底,母亲怀孕了,他有了妹妹。15 岁时,秦舟很偶然得知自己是养子,父母坦陈他的身世。   秦舟祖籍安徽,生父姓吴,养父母为他取名为舟,既是表达苦海无边舟自来之意,也觉得当年偶遇的孩子像《西游记》里的江流儿。   身世被揭开那一天,少年是怎样的心情?连翘无言一叹,她终于明白天弓电子被抢后,秦舟为何不向父母求告。她问:“是感觉妹妹是继承家业的人,才不回去做家纺吗?”   秦舟摇头,养父母对他很不错,巴不得他接手生意。这些年,自家门店受电子商务冲击很大,生意大不如前,养父母不知多想转向经营,可是大品牌都得干些竖牌子的事,门店不轻易撤。养父母和品牌签的是长约,毁约赔偿金极高,在没找到更合适更稳妥的项目之前,不能贸然行事。   秦舟读的是微电子专业,跟电子商务是两回事,但养父母总觉得他是年轻人,懂计算机,能盘活门店,一再要求他回家做事。   秦舟说:“指望我不如指望我妹妹,她在加拿大学经管。”   连翘说:“那你就好好工作。年轻时能靠点小聪明小运气活得不错,但人到中年得过裁员关,会搞人际关系到那时未必管用。想有口好饭吃,从现在起就得勤奋点,技能才是傍身之道。”   天渐渐热了,秦舟走得满头大汗,路过一家店,连翘去买薄荷绿豆汤,递一杯给他。母亲是她的生母,对她有关心,有牵挂,但更期待女儿按母亲的意愿活着,这点跟秦舟的养父母没两样,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   陶家欢是小女儿,父母双全,得到的宠爱多些。连翘曾经想过,如果生父活着,她的成长之路会不会不那么逼仄,然而从继父对陶家欢的教育来看,像养小猫小狗一样养子女的人太多了。   母亲来借钱,连翘能理解她夹在中间的为难之处,但母亲能理解她吗,想去理解她吗,是没有的。   连翘咬着吸管说:“亲不亲生不重要,有的父母和子女只是血缘关系才凑到一起,所以我们多管好自己吧,不掺和他们。说实话,自从我妈劝我别离,我就不再想‘她到底爱不爱我’了。爱不爱又怎样,我不干涉他们,他们也别想干涉我。”   秦舟举起薄荷绿豆汤,对连翘敬了敬:“各过各的吧。店里发生事情,我不跟他们说,就是知道他们只会劝我回家。这些话没法跟别人说,说了只会说我想太多,身在福中不知福。”   连翘挑眉:“还会说你太敏感了,得改。”   秦舟笑得好开心:“不愧是我领导,什么都懂。”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走过长街。第二天早上,连翘接到陶家欢的电话,昨天陶家欢加班回家,家里氛围很差,但父母和哥哥都说没事。   夜里,陶家欢被下午喝的一杯黑咖啡弄得睡不着,忽然听到父母吵架,还伴随着母亲的抽泣声。她想去劝架,走到自己卧室门边,却依稀听到他们在议论连翘。   母亲后悔说起嫂子介绍的那个男人,满以为能讨到女儿的好,铺垫一下,但弄巧成拙。   父亲说:“傲呗。她也不想想,离婚了还能有多好的行情,下个月她就进 30 了,长得也一般,以为还能找个未婚的不成?那个男的房子好几套,年纪又不大,她嫁过去还能生个自己的,哪里不好了?我们已经够为她着想了!”   母亲哭哭啼啼:“她就那些钱,连一套大点的房子都买不起,还在租房住,你偏要我去借!她不欠家乐的!”   父亲恼道:“她又没别的派场,拿出来办点正事怎么不行了?又不是不还!我都想好了要给她利息。”   陶家欢问连翘:“他们找你借钱了?我哥想结婚,自己去赚啊!有多少花多少,一分钱都不存还想结婚,没钱就先别结,好意思找你借?不结婚会死吗?”   连翘说:“结婚对他净是好处,他当然借钱也要结婚了。”   那 5 百万剩下的钱都在陶家欢账户里,她没以为这笔钱是自己的,也没跟父母说过,连翘决定先要过来。   陶家欢整天嘴上埋汰哥哥,但长兄幼妹感情很好,陶家乐有空就去接妹妹下班,进点水果湖鲜也总给妹妹留一份。陶家欢有可能抵不住父母和哥哥的哭求,心软借出去,那可是她的亲父母和亲哥哥。   刘天宇的 5 百万到账后,秦舟退还了大部分,加上陶家欢名下的这笔钱,连翘手头一共有百来万,但想买套大点的房子得去偏远区域。   连翘喜欢古城,哪天跳槽去园区那边,她也还是愿意在姑苏区生活,但不论是园区或古城,房价都很高。   手上只有几十万积蓄时,连翘没想过买房子,这点钱只够付蜗居的首付。但她在蜗居生活了多年,不想再住得局促。   有了快两百万,选择面略宽。连翘咨询为她租房的中介,中介说:“姐,你还记得我们那次看过的天井小院吗,它还在。” 第29章   天井小院坐落于古城中心区,是一幢门前挂有“历史建筑”铭牌的清代大宅第二进的独门独院,散步去拙政园最多一刻钟。它挑高 6.5 米,被隔成两层,二楼的阁楼跟寻常人家的房间一般高,楼上楼下一共四间房,外加明厨明卫。   房子一楼是天井花园,种了一棵石榴树,抬头直面整片天空,二楼一左一右是露台,爬满了金银花,关起门来很宜居。   连翘对它一见钟情,房东可租可卖,但它是房卡房,不大好卖,得满足两个条件:买家既得是姑苏区户口,还不能贷款,必须全款购买。   房东是边租边卖,连翘不想哪天突然要搬家,就放弃它了。如今她愿意考虑这套心仪的房子了。   房卡房是平常说的公房,早年间,很多人住的房子是单位发的,会给大家发放一张房卡,只需缴纳极低的租金就能居住。它和普通商品房的产权性质不同,房卡持有人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所谓卖房是把承租权有偿转让给其他人。   以连翘手头的钱,买不到同时满足“地段好,孩子读书方便,总价低”的四居室,虽然只有使用权,但她能全款拿下。在买房这件事上,她很保守,不敢欠银行太多钱,也舍不得支付那么多利息。   连翘接上陶家欢一起去看房,陶家欢一见到房子就大叫喜欢,蹬蹬蹬去楼上,憧憬起春天盛花期在露台喝下午茶的情形。   这房子有两个缺点,一是只有使用权,但它也能一代代传下去,就算以后不住这里,它很好出租,二是位于古巷深处,汽车开不进来,得停去巷口的停车场。既然连翘都不介意,陶家欢当然很支持她购买。   中介手里还有几套产权房,离这一带很近,并且满足连翘一楼带院子或顶楼带露台的诉求,三人离开天井小院。   几套产权房都在平常小区里,兴建至今约为 20 年左右,不算很老,公共区域却很杂乱,邻居们私搭私建蔚然成风,可能因为房子建筑面积仅为 50 几平方米左右,实用面积不够住。   古城的小区户型都不大,想住阔绰的四居室,选择面极窄。只有一栋两层楼的私房入了连翘的眼,它是沿河的河景房,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   私房报价两百多万,比天井小院面积大些,缺点是很老旧,地段也不如天井小院,最重要是它也得全款购买。   连翘愿意开口的朋友只有林非非和何苗,但林非非的小公司还没盈利,何苗和丈夫刚买了房,欠了一屁股债。   一定要去找别人借,连翘能借到这笔钱。她收入不错,不靠未来的丈夫,5 年内自己一人就能还掉外债,但未来存在变数,她不想全押上去。   回到天井小院,讨价还价后,在报价基础上,房东降了 8 万块,这符合连翘的心理价位。房子出手在望,房东很高兴,但有些惊奇:连翘手握一百多万,能去别的区首付一套摩天大楼里的房子。若她不想贷款,也有公寓可选,为什么要买这套,虽是自成一派,但跟前后两进隔墙相闻,邻居孩子在家吹口琴,连翘在天井里就能听到。   连翘很喜欢生活在能听到人声的环境,童年时,她和父母住的是类似的房子,邻里可亲,饭菜飘香,大门外有着相似的河流,寻常人家临水而居。所以房东眼里的缺点对她不算什么,公司搬到古城之前,她在摩天大楼上班,没多大兴趣。   房东笑了,人的口味千奇百怪。她卖房,是许诺过明年就要高考的女儿,女儿很向往一间带飘窗的高层卧室,拉开窗帘看湖景和满城灯火。   中介指导双方签订了交易合同,等他送去房管局审查备案后,再通知双方去现场。   连翘眼睛一眨就干了一票一百多万的买卖,抓着陶家欢去吃东西,坚持打了欠条。   陶家欢说无功不受禄,连翘不依,这钱是替刘天宇赔偿陶家欢失去银行工作,说好了给她,不能反悔,越是亲人,就越不能予取予求。   连翘想过姐妹联名购房,但陶家欢再买房就算第二套,首付压力大。为防止陶家欢把借条撕了,连翘写了两份,自己保管一份:“别怕我有压力,等我再做上项目,还起来不难。”   全款交易流程走起来很快,不到一周,交易双方就完成了过户手续。收房后,连翘订了下午茶宴请部门全员。   秦舟问:“办完离婚手续了?”   连翘掩不住好心情,给秦舟看她的新家照片,秦舟放大看那棵灿烂的石榴树,挑眉道:“满头花,今年肯定大丰收,我预订一箱石榴。”   听到房子才一百多万,秦舟大感不可思议,连翘下班带他去看。购买那天,她就想好了,天井小院当户外客厅用,一楼的两间房是书房和客房,有了孩子就把客房做成儿童房,二楼则是卧室和衣帽间,她的衣物少,但以后这里会是三口之家。两个露台保留一个,另一个当晒台为主,再种些她很喜欢白色香花,首推栀子花。   幼年时和父母住过的家有两棵几十年的栀子花树,夏日清晨每天开出几百朵花,是连翘最难忘的回忆之一。在她心里,栀子花的香气是有魔法的,任何时候闻到,都会勾起她的乡愁和记忆。   连翘规划得很具体,秦舟明白她是真心告别过往,拥抱新生活,很为她高兴:“装修时喊我帮忙,随叫随到。”   房东搬走了大多数家什,留给连翘一个四壁空空的空间,但硬装做得不错,连翘只需要把老房子的下水道弄好,再把房间内的木构件修修补补,装修动作很小。   家里那套房子,连翘没过问装修的事,虽然是她出钱,但全家人各有各的想法,她就交给继父了。继父的审美很奇怪,至今备受陶家欢诟病,连翘也不喜欢,所以这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想多花点心思。 第30章   宋琳比陶家欢先找到工作,跟园区一家商业银行签订劳务合同后,她请陶家欢和肖姗吃饭,肖姗很傻眼:“你俩都要走?”   陶家欢的新工作一共面试了 5 轮,比较有谱了,心下轻松:“还不走,就还得被主管拎来拎去,踩着我们肩膀向上爬。本来想喊你一起找工作,但你总说新人难免受气,才瞒着你的。”   宋琳劝告肖姗,就算她忍下去,也不能对主管百依百顺,主管要求新人化妆上班,带新人混饭局,都是不合理的,别理她。   肖姗说:“她说是为我们好,人得注重形象,多学点说话做事的方式总没错。”   陶家欢嗤笑:“别听她说屁话,她怎么光要求女的,不让男的每天洗头来上班,定期修剪鼻毛?”   宋琳说:“整天说人得注重形象,她怎么不先管管她老公?长得像头猪,还懒得像头猪,连内裤都不洗。”   不洗内裤是主管自己抱怨的,但同时她还热衷秀恩爱,可能埋汰“我家那个臭男人”是夫妻情趣。不过众新人自从见过主管那肥头大耳的丈夫,对她只剩同情了,费尽心思和时间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仍得跟这样的人同床共枕,没劲。   陶家欢说:“你对化妆没兴趣,以后别听她的。”   肖姗想到主管的丈夫,听进去了一些:“可她总说不化妆没精神,化妆提气。”   陶家欢说:“让她滚!少让我加班,我就有精神了。”   宋琳说:“没精神也不关她的事,我就愿意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到处晃,她看不惯,憋着。”   聚完会,陶家欢到家快 10 点。她最近早出晚归找工作,撒谎说加班,但有一份简历落到床底下,被母亲打扫卫生看到了。   进门后,父母和哥哥逼问是不是又失业了,陶家欢辩解是主动跳槽,母亲却很发愁:“好公司就是不好留啊……”   在公司被主管欺压,在家还被打压,陶家欢气得大叫。有几年她在北京读大学,姐姐也曾是这样过来的吗?难怪姐姐买了房子让她保密。   父亲说:“林伯伯的儿子跟女朋友分手了,想到你了。要不下周去见个面?”   陶家欢气愤:“我大学刚毕业,你们就急着把我往外推!”   陶家乐说:“谈个两年就刚刚好了,别学我搞爱情长跑。”   陶家欢白他一眼,抱着睡衣去洗澡:“谁叫你大手大脚不攒钱。”   陶家乐低声骂连翘:“不借就不借,跟欢欢说风凉话干吗?”   借钱未遂后,母亲给连翘发过几次养生类新闻,想缓和一下,但连翘没回过。母亲对陶家乐一肚子气:“用得着翘翘说吗,欢欢看得见!你是家里老大,以后给她做个表率。”   陶家乐负气:“你女儿怎么就那么无情无义?真以为嫁出去了,就不是这家的人了,还不是被婆家赶出来了?”   母亲平时不跟陶家乐起争执,闻言骂道:“他俩还没离婚,你别把话说早了!翘翘对你,比你对她有情有义!要不是她跟刘天宇说,刘天宇会给你安排工作?不是看她的面子,刘天宇会给你五万块钱?”   父亲和稀泥:“我明天再跟莉莉家谈谈吧。家乐别怪翘翘了,她毕竟不是欢欢,跟你隔了一层。”   深夜,陶家欢又听到父母吵架,说来说去仍是钱的事,她坐起来,翻出耳机戴上。等新工作稳定了,第一天就搬出去住。   飞晨资本苏州分公司录用了陶家欢,连翘在妹妹很想吃的东南亚餐厅订了位,这是继买房之后,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飞晨资本实力很雄厚,创立十几年来,投资了几百家企业,城世自控化科技公司便是它参投的企业之一。   苏州分公司主要业务分为投行和投资两大块,陶家欢是投行板块的,一报到就做上项目了,为一家主营水产品的公司做 IPO。项目的会计师助手突发腰椎间盘突出不能动,陶家欢临危受命顶了缺。   会计师是陶家欢的面试官之一,直言相告招她是来干苦力活的,陶家欢将参与整个 IPO 过程,得承担繁重的核查工作,并协助该公司财务部门统一理顺财务,直到上市完成。   金融行业收入相对比较高,陶家欢每天斗志昂扬去上班,她试用期工资就比父母和哥哥都高,连翘防着哪天陶家乐找她借钱,提醒她跟家里少说了一半。   连翘团队靠着薛荔交给的小项目维持日常运转,看装修经验帖成了连翘的新爱好,不时在备忘录标注几笔。7 月 7 日是她生日,刘天宇来公司找她。三十而立,他想跟连翘聚一聚。   小五落网后,夫妻俩再没见过面。刘天宇偶尔发几条信息问候连翘,连翘从不回复。   刘母前段时间查出甲状腺癌,下周要做手术,刘天宇有些慌,想和连翘说说话。   甲状腺癌算是最温和的癌症,多数人预后良好,然而但凡手术就存在风险,连翘没拒绝和刘天宇共进晚餐:“去你家吃吧,我想看看你妈。”   那对慈爱的老人是连翘的心头憾事,她是真心喜欢他们。夫妻俩走出办公室,穿过格子间,秦舟很不爽,说好了买房拥抱新生活呢,他拿起手机发信息:“意志不坚定!”   在秦舟的年龄,连翘也对世事抱有非黑即白的看法。过了撕破脸的时日,她对刘天宇已经没有怨怼,不认为在婚姻存续期内就得老死不相往来,便没回复。   秦舟按了几次手机,没收到连翘只言片语。这人一定鸳梦重温去了,他闷了片刻,打电话找同学喝酒。   秦舟在苏州有几个很要好的同学,都在园区那边上班。一顿酒喝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将近上午 9 点。   秦舟赶到会议室时,连翘为众新人做的培训快结束了,他谎称陪周展应酬,喝得有点多,睡过头了。   连翘内疚:“就快开年中述职会了,你再忍忍,不行我就把你要回来。”   秦舟把头伸过去:“你就把我当你私人武器用吧,不过武器跟洗瓶机一样,要经常保养,你得时不时顺顺毛。”   连翘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幼稚。”   秦舟觉得这声幼稚分外刺耳,阴阳怪气地问:“昨晚和你前夫过得甜蜜吗?”   他故意把“前夫”说得很重,连翘瞟他一眼:“没毒打他是我最后的仁慈。他妈要做手术,昨晚去看了看。他妈人很好,是我理想中的母亲。”   秦舟笑开了:“能人没有好二代,理想母亲常常生个棒槌。”   连翘鼓着脸瞪他,忽地笑了。秦舟说:“听说昨天是你生日,今天是 30 岁第一天,庆祝庆祝吧。”   连翘记起秦舟没吃上的那家清风三虾,欣然说:“好,我喊上我妹妹和非非。”   晚上,众人在苏帮菜馆聚餐,陶家欢、林非非和肖姗都来了。陶家欢和肖姗又成为同事了,都说这顿自己请。   事情是这样的:陶家欢刚进飞晨资本没几天,肖姗找她:“我想辞职了。”   原来,有天加班到夜深,部门有个男同事啪地发来一张生殖器照片,问肖姗:“约不?”   肖姗恶心坏了,陶家欢和宋琳都建议她向主管投诉,但主管说:“你装没看见呗。”   肖姗想忍,但越想越恶心。正好会计师团队还想再招一个人,陶家欢推荐了她。肖姗读的是审计学,且在上海的投行实习过,经验比她丰富。 第31章   城世智能科技公司高管的年中述职会终于到了,大会召开第一天晚上,薛荔通知连翘:“绊脚石被踢开了。”   连翘以为是薛荔使劲,竟然是群策群力。人事部是管理部门,副总监率先发言,弹劾了周展,薛荔接了第二棒——周展助理许晶晶辞职前,把周展持续骚扰她的言论截图发给薛荔:“他一定对我和陈缘之外的人也这样。”   薛荔帮助连翘,许晶晶评判她是可以信赖的人,但光有薛荔还不够,她同时发去人事部邮箱。周展揩过她的油,她拿不出证据,精心保存了这些文字截图。   人事部收到过好几封投诉邮件,但周展是二老板情人的堂哥,动起来有点棘手。总监和副总监商议后,分头唱红脸和白脸,并且抢先发难,以免有人拿周展弹劾人事部。   找二老板讨尚方宝剑之前,总监几次登门游说夏停加盟公司。夏停以前在跨国集团做工业自动化产品方案,为机械制造、冶金和机场等行业服务,项目经验很强悍,几年前,她出车祸伤到腿,治疗复建后再出发。   以夏停的资历,顶替周展是屈就,但技术二部做的是重点项目,她想做具体的事情,不介意职位。   人事总监向二老板倾诉苦恼,二老板听出周展把部门搞得乌烟瘴气,给他挪一挪位置不是大事,问:“能招合适的吗?”   人事总监说:“我想拜访夏停。”   二老板击掌,旋即问:“副职,还不是大部门,她肯吗?”   人事总监苦着脸:“难啊,只能在待遇上想办法。”   夏停应允加盟,二老板特批了待遇,年薪是大部门总监一档,级别上跟技术二部总监平起平坐。   技术二部总监薪水上浮 10%,再无异议。二老板虽然对小情人食之无味了,但不负他自诩的“重感情”性格,让周展去昆山分公司管物资,薪水比原先在无锡时略高。   众志成城,绊脚石被踢到一旁。薛荔三言两语说清事由,从她办公室回来,连翘接到陈缘递交的辞呈。她很纳闷:“为什么?”   陈缘震动,抬起头看她,一双眼睛很清惶。连翘明白了,人事还没公布周展被调走的消息,陈缘不可能不知道,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庇护,会被连翘迁怒。   连翘自问没苛责她,冷然说:“能忍周展,忍不了我吗?你已经转正了,忍到我赶你走,你能拿赔偿金,有必要主动辞职吗?还是说周展给了你一大笔钱,你不在乎这点赔偿金?”   连翘说得尖刻,但陈缘听得出好赖,低声说:“他说养我,我不愿意。”   看来没太糊涂,连翘缓和脸色:“坐。为什么不愿意?”   周展对陈缘说,他前脚走,陈缘后脚就会被连翘开掉,被开掉说出去不好听,不如先下手为强,还让她别舍不得工资,他养得起她。   连翘冷哼,陈缘说:“我不愿意被任何人养。我婶婶没工作,想买条裙子都得骗我叔,说是给我堂妹买的,嫌土才给她。我不想变成她。”   陈缘性子卑怯,但还有救,连翘平静地说:“安心工作,别瞎想有的没的。秦舟还是周展助理呢,你问问他怎么不来辞职?”   能留在公司了,陈缘不那么紧张了,抿了抿嘴:“秦舟是人精,两头都捧着,我不晓得多羡慕他会做人。”   连翘笑道:“他哪里人精了,笨手笨脚的,几次接线都是你在帮他。”   陈缘说:“部门的人都瞧不起我,我也想学他结人缘,学不会。”   连翘说:“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陈缘点头:“主管,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我和周展……你不嫌我道德败坏吗?”   连翘向来认为道德是用来律己,不是用来对别人指指点点的,但对陈缘,也许说点别的话更好。她拿捏一下措辞:“要是你继续和他在一起,我可能会。但是在不在一起,我都不会开你,除非你工作出现重大差错。”   陈缘说:“你提醒过我,他是拿我解闷,我当时不信。后来……有些信了,晶晶辞职前也跟我说了一些事,还给我看过周展对她说的话,跟对我说的差不多,她没信,我信了,是我太笨了。”   周展的前助理许晶晶和连翘是很平淡的同事关系,许晶晶跳槽后,连翘很遗憾共事时没和她多说几句话。   陈缘说:“我当然不会再跟周展在一起,他马上要去昆山了,管不到我了。”   连翘说:“自保很重要,去吧。”   陈缘拿着辞职单出去了,连翘仰起头,舒活着颈椎,情不自禁地笑了。   夏停到位,周展和她交接了工作,招呼晚间例会成员中午聚餐,但所有人都说忙。周展痛感世态炎凉,惟有陈缘依然倾心相陪,为他跑前跑后搬东西。   周展把个人物品放进后备厢,问:“真的不跟我去昆山?你跟了我,留下来没好果子吃。”   周展在湖畔租了一套公寓,陈缘的东西都在那里,盘算等他去昆山就搬走,搪塞道:“我再想想。”   中午时分,烈日当头,产业园行人很少。周展刚把车开出,一辆黑色的汽车急吼吼开来,似乎想停在边上的空位上,周展向外看去,想喝止对方,砰地一声响,那辆车失控,直直地撞上周展的车头。   周展惊魂未定,摇下车窗开骂,一看是秦舟。方才跟部门的人道别时,秦舟不在座位,竟等在这里。周展猜他是蓄意而为,下车去揪他:“你想干吗?”   秦舟说:“给你找点不痛快。”   周展提拳就揍,秦舟不躲不避,挨了一下。周展再打,他还手了,两人互殴,都挂了彩。   保安跑来,秦舟占了上风,恶人先告状:“他先动手的!”   周展怒喝:“你恶意撞车!”   秦舟装模作样地看看他的车头,对保安说:“不好意思,我急着停车,刚想跟他说我全责,我赔,他就动手了。”   周展回头,对陈缘说:“你作证!”   陈缘从副驾室探出头,怯怯说:“我吓得捂眼睛了,要不,还是看行车记录仪吧……”   保安联系交警,周展指着鼻子骂:“你等着被开吧!”   秦舟说:“工作丢了就再找。你,我也再找。”   周展被激得又想动手,被两名保安扯开:“有话说话!别动手!”   交警就在附近,小跑而来,秦舟低头哈腰,态度谦恭:“警官,我说了我赔,但这人下车就动手,我觉得他有路怒症。”   事情以秦舟赔偿了事,陈缘自称被吓得快吐了,没胃口,得回公司休息,周展打车走了。   秦舟吹声口哨,周展在公司有人脉,他不便直接开打,所以就藉着交通肇事会一会,师出有名。周展想辞退连翘得掂量,对他可就是容易了,他不想连翘为了保他去求人。连翘……会保他吗?会吧。他感觉连翘很把他当朋友。   吃午饭的路上,秦舟拨通杨正南电话,咨询如果周展报警,他会面临哪种处罚。杨正南严厉批评:“你这叫寻衅滋事,情节恶劣!”   秦舟说:“我演技还可以,真是车技不好,手忙脚乱心一慌。”   杨正南厉声说:“你晚上过来,我为你松松骨。”   秦舟换成哀怨的语气:“你统共就教了我几回。原来用这一招就能让你用心教我?老杨,你放心,大中午大家都刚订上外卖,没人出来,我看准了没人才撞,不会伤及无辜。”   杨正南怒道:“你还有理了?!”   秦舟想辩解,杨正南按掉了电话。赵恺在边上听了个大概,后怕道:“幸亏你没让他喊你师父。”   过了好一会儿,杨正南消了气:“他年纪轻轻的,难免有点血气,那个周展是很过分。我在他那个年纪,也满脑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赵恺心道你在他的年纪都当爸了,肯定比他稳重,但没敢说,揶揄他:“今天你没穿我这身皮,才能说这话。我给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地位还没一个半路杀来的高,我看你是把他当小兄弟了,师父,您今天明示明示,我哪儿还得改善改善?”   杨正南瞧他一眼:“不新鲜了。”   赵恺笑得快从椅子上翻下去,他师父这性格,难怪小年轻不喊叔。杨正南敲敲他的碗沿:“喝完面汤,滚回去上班。”   赵恺吸溜吸溜吃面:“秦舟也是个爱说笑的,对了你胃口,长得也笑眉笑眼的。”他说着,忽然抬头看了杨正南几眼,“师父,我觉得你俩长得有些像诶。”   杨正南撑着下巴想了想:“像吗?他长得不错,是个小帅哥,我哪儿比得了。”   赵恺拖长了声音:“哦——是想我夸你老帅哥。老帅哥,有请您去把账结了。”   ——   陈缘回公司,在工位坐了片刻。周展离开苏州前,她不想激怒他,才上车和他去吃午饭,但脱离他其实不是时机问题,是勇气问题。她和周展周旋,是害怕丢工作,秦舟却说:“工作丢了就再找。”   好工作难找,但待在坏男人身边更可怕。陈缘打开网页,搜索短租房,她有周展那套公寓电子锁的密码,等他走后就搬家。   秦舟找连翘坦白跟周展干了一架,连翘冷言冷语:“是换个人检阅你练武的成果吗?”   秦舟抱拳求饶:“撞车动静有点大,自己吓一跳。你骂吧。我下次保证点到为止。”   连翘说:“知道以后别撞车就好,你以为玩碰碰车吗,幼稚。”   秦舟满以为她会说还敢有下次,竟然没说,他奇了:“你不反对我打架?”   连翘横他一眼:“你没少打吧?”   秦舟一拍脑门,他还打过骚扰她的外卖员,不由问:“你是觉得,还会再有欺负你的人?”   连翘愣了愣:“你是帮我报仇?”   秦舟说:“他没对我怎么样。”   连翘瞪他:“你给他当狗腿很开心吗?早知你是帮我报仇,我就自己上了。”   秦舟看看她细瘦的手腕:“你怎么打得过他?我来吧。”   连翘说:“等夏总监给我派了新项目,我就去健身房学你那个自由搏击,就当换换脑子。”   秦舟说:“我教你。”   连翘瞅瞅他嘴角的伤:“你还是三脚猫,我请私教。”   秦舟见她是认真的,问:“为什么想去学?”   连翘说:“我以前总想,没必要跟神经病计较,但反过来想,我退让,他只会得意,更加得寸进尺,毕竟欺负我没后果。假如我对骂对打,就能让他看到后果,我用拳头告诉他,你是混蛋。”   秦舟伸过拳头,连翘跟他碰了碰:“夏总监请我们部门吃晚饭,你别喝酒吃辣。”   秦舟呲嘴:“我能回避吗?”   连翘说:“晚上主角不是你,没人在意你这副尊容。”   秦舟悻悻走了。 夏停今天只请了连翘团队成员和被正式录用的新人们, 晚上在酒店的大包间,众人正聊天,她走进来。   夏停像欧美大模,板寸头,素着一张脸,穿得极随意,T 恤长裤凉拖,言行是干练型,不像周展那样把职场当官场,享受各路吹捧。她宣布已经跟薛荔谈定,让连翘一边和新人们把薛荔那边的售后服务类小项目弄完,一边着手准备她安排的两个新项目。   周展拖了部门的节奏,不能再内耗,在夏停的建议下,人事部给众组长底薪集体上浮一级,免得他们因内部提拔泡汤而生事。连翘加了薪,还获得两个中等体量的项目,心情愉快。   夏停和甲方谈定的工期都比较宽松,尽量不让部门的人加班加点。身体第一,这是她车祸卧床最大的感受。   夏停雷厉风行,部门面貌在很短时间里恢复到常态,连翘极力补回被周展耽误的时间,忘我投入前期工作。午休时跟秦舟结伴去练半小时自由搏击,晚上入睡前看看装修帖子,是她每天的放松时刻。 第3章   水产品公司在连云港,陶家欢和肖姗随同主管会计师驻扎在公司旁边的酒店,每天早出晚归,对公司展开财务尽职调查。这个流程很繁琐,细到主要股东和实际控制人最近 3 年内变化情况,或未来潜在变动情况都得摸清楚。   连着工作了半个多月,IPO 项目组各路负责人都给助手们放小假,让大家自由活动两天。众人商议后包车去连岛景区,它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连云港”之夏活动。   白天欣赏各种表演,入夜后,众人围在海边纳凉玩游戏。团队里有个叫齐航的男人突然缺席,大家都没在意,过了片刻,游客们骚动起来,齐航在一处空地上摆满蜡烛,是个巨大的心形。   这一看就是求婚或示爱场面,众人向那边涌去。齐航大声喊着肖姗的名字,肖姗愣了,众同事一阵阵起哄,怂恿她快去。   陶家欢颇感莫名,肖姗小声说:“他在喊我吗,喊我干吗?”   陶家欢进公司时,齐航管她叫美女,叫了两天,陶家欢说:“我是你同事,我有名字。”   齐航说她有个性,想加她,陶家欢跟他没话说,也没兴趣,说:“有话就在工作号说。”   齐航发了几天信息,全是废话,陶家欢没回过。肖姗进团队后,他管肖姗喊美女了。有天肖姗说想买录音笔,陶家欢把网店链接推给她,第二天,齐航送来录音笔:“给。”   肖姗推辞:“我下单了,明天就到。”   齐航说:“退款呗。这个是我闲置的,你拿去用,别浪费。”   肖姗仍推辞,齐航说大家是一个团队的,别太拘谨,还说回头请他吃大餐就行。他是老员工,肖姗不好驳她面子,喊上陶家欢下馆子。   陶家欢和肖姗是一前一后进公司,都很想尽快跟同事混熟,但一顿饭吃下来,两人都发现齐航满嘴跑火车,是不必走近的类型。   来连云港出差后,齐航有意无意往肖姗跟前凑。肖姗忙得连吃饭都狼吞虎咽,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齐航发出的散步邀请,她没点开过,谁知他竟会摆蜡烛求爱:“肖姗,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怪叫声、口哨声和掌声此起彼伏,肖姗面红耳赤,陶家欢挡在她身前,斥道:“姗姗跟你又不熟,你是表演人格吗?”   齐航单膝跪在肖姗面前,一手拿着手机,大声说:“肖姗!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一定宠你,爱你,永不分离!”   肖姗不知所措,人群里有几个男生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有两个女人议论说:“好浪漫噢。”   肖姗脸红得抬不起头,场面一时僵持,陶家欢看看她,再看看围拢的人,拉起她的手就跑,齐航喊道:“喂!喂!”   水清沙细,两人跑了半天,停下来。回头一看,齐航似乎很郁闷,被男同事拍肩打趣。肖姗说:“好尴尬啊,等下怎么办?”   陶家欢说:“你不想接受他吧?那等下就公开跟他说你对他没感觉,请他收起这一套。”   肖姗迟疑:“……这么直接吗,不好吧?”   陶家欢简直无语:“你还记得那个小凯吗?”   7 月盛夏,肖姗打了个冷颤。那天晚上,宋琳带着她和众同事撤出,她才知道那根彩虹烟的确是毒品,吓得要命,一晚上没睡着。   陶家欢深知肖姗胆小怕事,对她讲了连翘被外卖员骚扰的事,警察告诫面对骚扰态度得坚决,所以最好别优柔寡断。肖姗犹犹豫豫:“这、这算骚扰吗?”   陶家欢问:“他给你发过那种照片吗?”   齐航倒没像前同事那样发生殖器照片,但发过很多亲亲抱抱和想你了的表情,肖姗迟疑:“你能不能帮我把他叫到一边说?算了,我发信息吧。”   陶家欢气馁:“我真搞不懂你,他让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尴尬,你却觉得让他尴尬不大好,你也太好欺负了吧。”   肖姗说:“可他毕竟是老员工……”   陶家欢说:“老员工怎么了,不也是个猥琐男?”   肖姗到底没当面说,在备忘录里打了几行字,打完删,删完打,陶家欢来气了:“这么委婉干吗?还做‘普通朋友’,就做同事不行吗,你对朋友的门槛也太低了。”   肖姗说:“就一个说法嘛,他肯定看得懂。”   陶家欢指着手机屏幕说:“这两句删了吧,省得他觉得你没把话说死。”   肖姗别别扭扭地发过去,齐航没回复。陶家欢想去玩游戏,但肖姗感觉刚拒绝了别人很难堪,两人就坐在大部队不远的沙滩上吹风看星星。   星空下,陶家欢承认又想杨正南了,“面对骚扰态度坚决”是他说的,可他是别人的丈夫。她梦见过他,梦里也记着他是别人的丈夫,不敢走近,醒来总是很惆怅。   夜深了,众同事招呼两人回民宿睡觉,陶家欢和肖姗跟在人群后边走。齐航一再偷瞄,肖姗回避了他的眼神。   那条拒绝的信息,齐航没回,肖姗说:“我就说可以不当面说吧。”   齐航摆的是电子蜡烛,陶家欢在网上查了查,24 只 12 块钱还包邮,她拿给肖姗看,两人齐声冷笑。   几天后,公司有个没跟肖姗说过话的男同事发来几张截图。齐航跪地求爱的同时在拍摄肖姗的裙底。   齐航在几个群里分享,男同事看不过眼:“你跟你们主管说吧。”   肖姗又羞又气,哭了。陶家欢拽着她去找主管会计师,会计师把齐航叫来,齐航认了错,说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且肖姗穿的是过膝裙,其实没拍到什么,会计师喝令他统统删掉,他当面照办,陶家欢问:“你备份了吧?”   齐航喊冤,他知错就改,绝不阴奉阳违。会计师让他去忙,肖姗哭着问:“他删了,其他人传来传去怎么办?”   会计师皱眉:“我给他说,叫其他人也删了,不准外传。”   陶家欢问:“主管,就这样吗?偷拍真的很恶心啊,他这是在犯罪!”   会计师沉默了一下:“我找人事,出个通报批评。”   嫉恶如仇的人是极少数,陶家欢很失望。如果齐航不是有一定工作能力的老员工,会计师会不会为肖姗开除他?她想想周展,结论是不会。周展人神共愤,仅因有裙带关系,就拍拍屁股去别的地方祸害别人了,没付出任何代价。   肖姗打破安静:“主管,通报批评可以不写具体事由,不提我吗?”   陶家欢气得想踩她一脚,她是受害人,但不敢声张的人是她。主管有些生气:“那我怎么跟人事说?”   肖姗不做声,会计师挥手让两人出去:“我扣掉他这个季度的奖金吧。你们以后要学着保护自己。”   陶家欢不忿,肖姗胳膊肘碰碰她,两人一起出门。陶家欢气得快步走,把肖姗撇下,走了半天转头看,肖姗被她落下一大截,低头抹着眼泪。   陶家欢想走回去,心里有气,等肖姗慢吞吞走到面前,她才问:“那你想怎么办?”   肖姗说:“不就是没答应他吗,我还好心给他留面子,他怎么能这样!要是我不给他留面子,他还会怎样?这种人,主管为什么不辞退他?!”   陶家欢说:“这些话,你刚才怎么不跟主管说?还有,拜托你用脑子想一想,他向你表白时,就在偷拍你!不是被你拒绝才报复!”   肖姗吸吸鼻子:“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没暗示过他什么。”   陶家欢说:“你想想小凯,你做错了什么?杨警官说,坏人是随机选择目标,不是我们的错。”   肖姗迷茫问:“那,主管让我们学着保护自己,怎么保护?”   陶家欢嗤道:“这种话谁都会说。人家随机选个人下手,我们怎么防?是应该叫他别偷拍!你也别那么胆小了,越是害怕,越不能表现出来,有的人很变态,很享受看到你害怕。”   肖姗瞪大眼睛,陶家欢说:“我看过的一本书里说的。我们去找齐航吧,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没事。”   肖姗说:“就我们俩吗?”   陶家欢说:“你怕他打我们吗?打就报警,报警就跟警察说他偷拍你!”   肖姗没精打采:“他再报复我怎么办?说不定主管刚才训他,他就在憋坏水了。”   她性格如此,陶家欢无奈:“等下你装傻吧,要是有人敢提这件事,我就撕烂他的嘴。”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在忙碌,偷拍事件像是风过无痕,当事人齐航更是神情自若。陶家欢气不打一处来,发信息给连翘,连翘认为得报警,但肖姗连通报批评都不可承受,报警更不可能。   陶家欢问:“你们公司发生这种事,主管也会这么处理吗?”   连翘是主管,她不会姑息,但公司很多人都会,她回道:“人都自私,你们主管需要他做事。时间紧任务重,她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抓熟手干活?况且你们和她不熟,她能扣奖金,就觉得很对得起肖姗了。”   薛荔那种非亲非故还肯伸出援手的人太少了。连翘靠向椅背,默默想,有机会真想成为薛荔的朋友。 第33章   被偷拍使肖姗患上心病,她找同城买家购买了智能探测器,花了跑腿代购费,请人送到酒店前台。   进了房间,肖姗拿着它四下检测,尽管没测出摄像头,但她疑神疑鬼,老做噩梦,大白天还冷不丁向身后看,状如惊弓之鸟。   情绪太紧张,肖姗工作上出了几次小差错。陶家欢感觉这样不行,她想了一下,找杨正南咨询:“杨警官,我朋友碰到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半个多小时后,杨正南打来电话问什么事,陶家欢张了张嘴,明明是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的事,在听到他声音时,突然就没忍住,只想见他一面。   看一眼就好,陶家欢想,就看看他,什么心思都不动。杨正南以为信号不好,喂了一声,陶家欢说:“几句话说不清楚,我能去你们单位问吗?”   杨正南说他刚回派出所,让她随时去,陶家欢说这几天在出差,星期五回苏州,问:“星期六找你可以吗?”   杨正南星期六不当班,让她出发前问他在哪里,他发定位,陶家欢道了谢,杨正南挂了电话。   嘟嘟声传来,陶家欢发呆,很想骂自己,男人有家有口,她这是在做什么?   星期六上午,杨正南发来定位,陶家欢穿过热闹的平江路,远远看见他坐在金谷里艺术馆对面的长凳上,跟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说着话。   平江河边有一棵白色夹竹桃树,花期已过,枝叶茂盛。几个月没见面了,陶家欢贪婪地望着杨正南,他穿件白衬衫,黑色长裤,伸长了腿,面前是流水浮花,她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初见时,陶家欢就觉得这个警察很顺眼,以为是警察制服加了分,但在 KTV 和这次见到的杨正南,穿的是平常服装,宽肩长腿,精气神饱满,是人群里她一眼就能看到的人。   陶家欢慢慢走近,小男孩不知是谁的孩子,拿着日记簿委屈地说:“偏旁部首大多是半个字,躲字为什么是两个字拼在一起?还让我写一百遍,那就是两百个字啊!”   陶家欢弯腰看,日记簿上是歪歪扭扭的拼音夹汉字,写道:“一到夏天,我就朵在商场里,因为有空调。”   杨正南夸小男孩“朵”字用得好,好像是一朵花收起花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乖乖的,他说:“你把身体钻进花朵里了,但是身体是靠着花朵坐的,在它左边,下次记住了?”   杨正南在日记簿的空白处写下“躲”字,陶家欢心里软成了水,这一刻风停水静,她听到自己心跳声,确认不是吊桥效应,她完全被他吸引。可他已有家室,她为自己悲哀,她羡慕他的妻子,也羡慕他的女儿,他也曾这样温柔地教他女儿写字吧。   杨正南感知到动静,回头望,笑道:“嗨。”   陶家欢喊了一声杨警官,一时竟说不出话。杨正南和小男孩都站起来,小男孩喊声姐姐好,对杨正南说:“杨伯伯再见!”   小男孩跑开了,陶家欢稳住心神,站在白色夹竹桃树下说明来意。齐航号称自己和那几个群的人都删掉了视频和照片,但是否有人转发,传播量有多大,都不确定,她想知道是否有办法追查,杨正南的建议是报警。   然而,肖姗的诉求是在不闹出更大动静的前提下解决问题,她害怕报警逼急了齐航,对她更不利。   杨正南说:“只要警方立案,她就能去找人事部门,要求开除他。你们那么大公司,应该不会包庇这种员工。”   陶家欢说:“可她怕砸了他的饭碗,遭到报复。”   杨正南很理解:“小人是很危险。”   陶家欢懊恼:“那就只能这样吗?”   杨正南说:“她希望既能解决问题,又能免于被报复,可能人身安全保护令能让她有点胆量。但针对她的情况,很难申请下来,目前法院批准数量很低。”   陶家欢很沮丧:“不能把他怎么样吗?就算报警,你们警察也只能罚点钱意思一下吗?我查过案例,你们警察给的那点惩戒根本起不到震慑作用。”   杨正南叹道:“警察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陶家欢说:“连你们警察都没办法,那谁来保护我们普通人?”   平江路是历史老街,游客如织,杨正南看向他们:“刚才那个小男孩叫成成,他做作业写错了一个字,被他妈妈用衣架打,身上都是伤。我除了请他吃炸鸡,做不了什么。”   陶家欢又惊又气:“写错一个字就要挨打,她怎么当妈的?他爸呢?”   杨正南说成成爸也差不多,夫妻俩精神和经济压力都大,把成成当成未来希望,也当成情绪出口。邻居们一次次报警,但民警能做的很有限。   陶家欢愤怒道:“压力再大,跟孩子过不去干吗,而且是这么点小事!”   杨正南叹息,一切源于成成有个自闭症哥哥。成成父母精心备孕,产检一路都没查出问题,儿子顺利出生,取名叫哲哲,然而哲哲 3 岁了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教他最简单的语言和动作他都没反应,夫妻俩带他去医院,被诊断出患有自闭症。   自闭症又称孤独症,被归类为一种由于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发育障碍,目前国内自闭症患病率和世界其他国家相似,约为 1%,这个比例不低。   哲哲的父母一人在财税部门上班,一人在生物制药公司,收入都不错,他们愿意对哲哲负起责任,配合医生对他积极干预。   很多疑难杂症,医学界都尚未查明病因,自闭症是其中之一,病症程度有轻有重,但至今没有治愈方法。   为了哲哲,母亲辞掉工作,送他去各种机构学习。哲哲只有些许改善,快 10 岁才勉强叫妈妈,且伴随暴力倾向,稍有不顺就摔东西,根本无法融入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国家一直在加大对自闭症儿童的投入,但随着哲哲逐渐长大,接受大龄自闭症谱系障碍人士的康复机构屈指可数,能进行职业培训的就更少。   哲哲到了青春期,暴躁日甚,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全职在家照顾他,带他做运动和语言认知方面的训练,收效甚微。   十几年守着一个无法沟通,也不可能走入社会的躁郁孩子,父母心力交瘁,还得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以及哲哲的未来。他们很怕老病后哲哲死路一条,于是生下第二个孩子成成。   第一胎是自闭症的妈妈再次怀孕后,第二胎仍然是自闭症的概率高达 10%,万幸成成很健康。   父母的情绪爆发落在成成身上,每当他成绩不理想,做作业出错,被老师点名谈话,母亲就大发雷霆,之后会内疚和失眠,下一次却照旧。她后悔把成成带到这个世界上,可是重压之下,她和丈夫都控制不了情绪。   7 岁的成成很可怜,杨正南说:“你看,我也就能哄哄他,身为普通警察,很多事都做不了。”他停了一停,黯然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杨正南眉间忧悒,令陶家欢的心尖都在颤。他也遭受过苦痛之事吗?她感到心疼,也心疼哲哲和成成的父母。生孩子犹如赌博,夫妻俩受过良好教育,有过体面工作,为生孩子做过细致准备,却收获了这样的生活。   杨正南说:“所以你朋友不报警,我是真没办法。”   陶家欢坚信被偷拍一事上,肖姗是受害人,不用自责,但她仍想复盘,想知道下次再碰到齐航那种人,能否不这么憋屈。   齐航当着很多同事的面送出录音笔,肖姗抹不开面子才收下,事后给他转账,他没要,让她请顿饭,杨正南说:“从你们角度来说很得体,但有的人没有自知之明。你无意间看他一眼,他都会认为你对他有意思,还跟哥们吹牛,何况你朋友跟他一来一回。”   陶家欢说:“我们都没给他好脸色,连话也不跟他多说,这不很明显吗,他自信过头了吧?”   杨正南说:“很简单,因为男的从小不管干出多出格的事,都会被笑言‘男孩哪有不淘气的’,他没被竖立规则意识。”   陶家欢连连点头:“对,对,我哥就是!别说小时候,他到现在不管提多无理的要求,我爸妈都很纵容他。不像我和我姐,总被教育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啦,吃不言睡不语啦,双腿并拢坐姿乖巧啦,结果地铁上一看,男的都岔开大腿坐,一个人占两个人的座位,说他他还不耐烦,我回头买个电动车上班算了,诶,滑板好像也可以。诶,扯远了扯远了。”   杨正南看着她笑:“如果你朋友还很害怕,就向领导报备,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申请调岗。”   他一笑,陶家欢就心慌,递上拎来的一件水产品大礼盒:“谢谢。”   杨正南不收:“太客气了。”   陶家欢赶紧说:“我知道你们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可我这个群众没花钱,是客户送的。我们去连云港做尽调,他们送了很多。”   杨正南问:“尽调?”   陶家欢说:“就是帮他们上市,进行财务方面的尽职调查。这里面有种瑶柱酱特别好吃,我每天用它拌饭拌面,听说炒青菜也是一绝,你一定要试试!”她说完,把礼盒往杨正南脚边一放,飞快跑了。再不跑,心跳声可能就被他听见了。   陶家欢没敢跟连翘说见了杨正南,在三人小群里说了,宋琳和肖姗都见过杨正南,肖姗感动:“他人好好哦。”   宋琳说杨正南是普通正常人的观点,可惜有同理心的正常男人真的没有特别多。   平江路上的白色夹竹桃。 第34章   星期一上班,齐航凑到肖姗工位边:“我道歉,我是太喜欢你了,才没忍住拍你。”   肖姗脸一红,陶家欢怒道:“你还缠着肖姗干吗,脸皮太厚了吧?”   齐航说:“关你什么事!”   陶家欢拿起手机拍摄他:“肖姗是我朋友,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警告你,不准再找她!”   有个男同事劝道:“哎,他是蛮喜欢肖姗的,给个机会叫他将功补过嘛。”   陶家欢吼道:“鬼扯!这叫死缠烂打!姗姗,让他滚!”   肖姗迟疑,陶家欢瞪着她,她对齐航挤出一句话:“请你不要再找我。”   陶家欢说:“听到了吗,让你滚!”   齐航蹿过来,想打落陶家欢手机,陶家欢攥得死死的:“保安,保安!”   齐航指着她说:“你等着!”   陶家欢扬起下巴看他,一个女同事小声说:“对,别给他脸!”   肖姗的表现让人生气,下班后,三人约在小面馆吃饭,宋琳批评了肖姗:“你那句话说得软绵绵的,一点力度都没有,跟男朋友冷战似的。下次你得措辞强硬。”   肖姗烦恼:“我说得够直接了,他还会找我吗?”   宋琳和陶家欢互视一眼,各吃各的。过了一会儿,宋琳说:“我知道你是怕他报复,但我拒绝过的人,大部分都消停了。你被欺负了,还不敢还击,还怕被报复,说实话,连我看着都想欺负你,反正欺负你有乐子,没损失。”   陶家欢说:“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他一刀杀了你吗?我觉得不大可能,一穷二白的无业游民有可能这样,他学历资历都还可以,不大可能为你葬送前途,我们是投资公司,最讲回报好不好?”   肖姗说:“我怕他继续传我照片……”   宋琳啪地放下筷子,发怒道:“你有病吧!什么都没拍清楚好吧?就算拍了又怎样,男的还主动把那东西拍照发给你,他们怎么不怕?”   肖姗脸涨得通红:“可是……”   宋琳说:“欢欢,你在意吗?”   陶家欢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摇头:“被拍了可能有点恶心,有点生气吧,然后就不让它影响心情了。但我会报警,不管有用没用,我要报警。”   宋琳是三人里最成熟的,知道最保守的肖姗不可能听了几句话就不在意,便不多说:“以后硬气点,别老让欢欢帮你,他再找你,你自己直截了当地说狠话。”   第二天,齐航又死乞白赖地凑来:“还生我气?”   这回陶家欢没第一时间跳出来,静观其变。肖姗低着头看键盘,似在忍,又似在鼓起勇气,有个男同事打趣:“老齐,哪能光道歉,不送礼物的,你得拿点诚意啊。”   肖姗忽然抬起头,用紧张得发抖的声音说:“我讨厌你,你走开。”   陶家欢鼓了鼓掌,齐航凶狠地盯住她,她点开手机录像功能对准他:“你到底要不要脸?”   齐航没说话,冷着脸回到座位,陶家欢关了视频。中午时,大多男同事去吃食堂,陶家欢和肖姗嫌晒,叫了外卖。   格子间只剩几人,肖姗把办公椅转过来,跟陶家欢嘀咕:“他刚才在工作号上约我吃晚饭,好好谈谈,还让我别作了。我觉得是个人都懂我什么意思了,他怎么就是不懂呢,他到底怎么想的?”   陶家欢说:“我又不是变态,怎么理解得了变态是怎么想的。你也别管他怎么想,把对话截图发给人事吧,一了百了。”   昨晚聚餐时,两人商议实在不行申请换部门,此刻说的是这件事,但旁边工位的女同事误会了:“你们想让他被开?不用闹这么大吧,闹开了吃亏的是肖姗,闲言碎语太难听了。”   陶家欢的怒火腾地烧起来,指桑骂槐:“没脸没皮骚扰别人的是齐航,闲言碎语也该是冲着他去的。假如肖姗是领导的女儿,你看他还敢不敢这么不讲脸?别闹大?我巴不得全公司都知道齐航是贱人!”   陶家欢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不自觉有了一点字正腔圆的语调,工位上的同事都听到了,没人再吱声。但肖姗好像听进女同事的话了,回到座位发信息:“晚上我肯定不赴约,但你确定要找人事吗,我还没转正,他们可能不批。”   陶家欢回道:“不试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查了吗,公司内部流动很常见。”   肖姗说:“可我担心没走成,还被主管知道了……”   陶家欢生气了:“那他每天请安几次,你都忍着吧。还有,刚才柳艳说的话,你别听,她本人就是说闲言碎语的一份子。说你吃亏,被人看几张照片就叫吃亏?神经病。”   下班后,陶家欢和肖姗结伴离开公司。肖姗跟人在园区合租,两人在公交换乘站分开,陶家欢回古城,下车后去水果店买想吃的杏子和黄桃。   排队结账时,陶家欢忽然看见齐航,她心里一沉,仔细看,确实是他。但他住在工业园区,在古城出现,十有八九是跟上她了。   还不到晚上 8 点,周围都是人,陶家欢不慌,走过去喝问:“你跟着我干吗?”   齐航说:“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想让公司开了我?”   陶家欢暗骂中午有人多嘴:“是又怎样,你偷拍别人,纠缠别人,很有理吗?”   齐航爆粗:“肖姗本来对我有好感,就是被你挑拨,才敬而远之……”   陶家欢打断他:“你少自作多情!赶紧滚,不准再跟踪我!”   齐航逼近一步:“古城是你家开的吗,我来吃饭不行?”   陶家欢不理他,拎着水果回家,走出几步忽觉不妥,被他知道自家具体小区和门牌号就糟了。她拐向右边街道,转头没看到齐航,正松口气,再看对面街上慢悠悠走着的人不是他是谁?她开始慌了,齐航找她质问过,出气了,为什么还跟着她,他想干吗?   陶家欢想打 110,拨了一个数字,按掉了。就算警察赶来,齐航只要没动手,就能用方才的借口全身而退,她把电话打给了杨正南。杨正南知道来龙去脉,判断得出轻重缓急。   电话接通的同时,齐航跑过来,陶家欢更慌了。杨正南喂喂两声,陶家欢匆忙说:“陶叔叔,那个齐航从园区跟踪我到古城了。”   陶家欢不确定杨正南还记不得齐航这个名字,但“陶叔叔”是上次 KTV 事件中杨正南给她的暗号,杨正南果然一听就明白:“你在哪里,跟我共享实时定位。”   齐航跑上前,陶家欢匆促按了电话,点了共享实时位置。齐航阴恻恻地问:“你在给谁打电话?”   陶家欢不答,闷头疾走,齐航跟在她身旁说:“我想提醒你,我是主管的嫡系,跟她干了很多项目。你们向人事投诉我,人事找她调查,她会保我,信不信?”   他很怕丢工作,陶家欢本着拖延时间的原则,叹口气:“可能你是对的,我们也担心告你的状是自损八百。你们都做过哪些项目?”   陶家欢想装崇拜,但对着这张让她反胃的脸,装不出来。她走开两步,不跟齐航离得太近,但齐航被勾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大讲特讲。陶家欢其实对项目很感兴趣,但防备心更重,没怎么听,偶尔说几句场面话,勾着齐航继续讲。   杨正南跑来,陶家欢绷紧的神经一松,对他轻微点了点头。杨正南穿的是常服,没被齐航瞧出破绽,他放缓脚步走来,在几乎擦肩而过时,用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按倒齐航。   出其不意,身手利落,陶家欢看呆了,太帅了,他大爷的太对胃口了。他怎么不等等她就结婚了呢。但秦舟说他 45 岁了,不可能有人等她到这个岁数。再不怎么样的男人都能有媳妇,这么诱人的男人更不可能晚婚。   齐航挣扎,挣不脱,杨正南反剪他的手,低喝:“警察!老实点!”   齐航狼狈不堪,怒视陶家欢:“你报了警!”   他妻子应该和跟他很般配吧,陶家欢死命憋住泪水,不能再见他了,不可以了。杨正南这才顾得上看她,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他以为她被吓坏了,温声说:“别怕。”   他一来,陶家欢就不怕了,她是被他已婚这个事实气哭了,吸吸鼻子:“我没事。”转而对齐航抖起来了,“你非法跟踪,我还能任你宰割?打不过你,我才假装服软,懂吗?肖姗也一样,她看不上你,恶心你,别以为她是欲迎还拒!”   进派出所做笔录,陶家欢是“二进宫”,侃侃而谈。齐航见她和几个警察都很熟稔,怂了,但拒不承认是蓄谋报复,还掏出背包里所有物件,力证没带行凶武器,只是单纯地想吓吓陶家欢。   杨正南今晚不当班,把陶家欢喊到一旁,询问是否借此追究到底,陶家欢拨打肖姗电话,肖姗听到她被跟踪了,吓坏了,连声说:“他太可怕了,还好你没事!我马上打车过来。”   陶家欢问:“你准备怎么办?”   肖姗后悔得哭了:“报警!让警察惩罚他!幸亏你认识警察,你要是被他伤害,我……”   陶家欢眼睛一热,她嫌肖姗懦弱,但肖姗得知她差点有危险,第一时间就下定了原本不敢下的决心。 第35章   等待肖姗赶来时,陶家欢叫了披萨套餐,热情招呼众警察吃喝。杨正南看到她吃得香甜,引以为奇,见到他面时,她差一点就哭出来,眼睛一眨就不怕了,还把派出所当自家餐厅,为众人分发饮料和炸鸡翅,还问他:“你吃了那个瑶柱酱吗?”   杨正南拎回大礼盒,顺手放在办公桌上,转身就忘记了,印象中赵恺似乎夸过,他说:“好吃。”   杨正南说得很平淡,不是称赞的语气,陶家欢有点郁闷,叉起披萨上的一只虾塞进嘴里。别人的丈夫骂不得,打不过,还不能撒娇,若是陶家乐,她就双脚踹上了。   陶家欢出去丢垃圾时,杨正南靠在墙边跟赵恺说话,提醒尽量和颜悦色跟肖姗说话,注意安抚情绪。陶家欢抱怨:“跟她说了好多次,得硬气点,可还是老样子。”   杨正南说:“不硬气不代表就该被欺负,这是两回事。”   陶家欢说:“可她一忍再忍,也没让人高抬贵手,那干吗忍?”   杨正南说:“齐航是她同事,是工作上有来往的人,让她直通通拒绝,她感到为难,很正常,她害怕得罪人也正常。如果她成长环境比较压抑,长大也没人为她托底,就很可能会这样。”   肖姗也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她老家在江西一个贫困县下辖乡镇,陶家欢知道她家境不好,杨正南点出,她才意识到,自己有托底之人。   连翘参加工作时,陶家欢刚上高中,三年培训班补习费是连翘一手包办。高考后的谢师宴、大学入学学费和四年生活费,甚至是每年暑假的旅游费用,也都由连翘提供。   陶家欢很不好意思,连翘说:“等你工资比我高,我就靠你啦。”   连翘是长姐如母的角色,替父母分担了责任,但父母总让她伤心。陶家欢面露难过,杨正南说:“你很勇敢,叫你朋友也别怕,平时多鼓励她。”   陶家欢想起以前跟刘天宇的外遇张莉馨当街扭打成一团,说:“我姐在练自由搏击了,我也想去学点功夫防身。”   杨正南说:“学巴西柔术也行。”   陶家欢闻所未闻,搜索视频,跃跃欲试:“入门动作好像还挺简单。”   赵恺说:“它有点像杠杆原理,以弱凌强,适合你们女孩学。一会儿笔录做完了,要不要我教你两招?”   陶家欢很高兴:“好啊好啊。”   杨正南看了赵恺一眼,赵恺说:“就你能带徒弟,不允许我带?”   杨正南说:“我没教过秦舟几次。小陶等下试试看,如果真感兴趣,就找专业教练学习。”   陶家欢应了,回屋后,警察已经做完笔录。齐航偷拍肖姗裙底,用的是某个拍照软件,它能把手机屏幕伪装成黑屏和桌面,还能自动对焦,且无声无息,所以齐航跪地表白时,所有人都没发现他在偷拍。   这个软件很显然是偷拍作案工具,更可怕的是它还有分享群,能直接发到互联网上传播,开发它的人其心可诛。肖姗作为受害人出面指认齐航,警察们给予齐航行政拘留 7 日、并罚款 5 百元的处罚。陶家欢暗想太轻,但只能这样了。   工信部规定手机相机拍照必须有声音,办案警察承诺会将此事上报,尽快查处该软件,并作下架处理。   陶家欢和警察们谈笑风生,肖姗大着胆子问:“齐航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经验有工作经验,我们主管很重用他,他就没想过偷拍事发吗?”   赵恺嗐了一声:“肯去琢磨这件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就不会干坏事,干坏事的脑子里没有是非对错这根弦。”   齐航一口咬定出于喜欢才鬼迷心窍,警察们都知道这不是实话,他偷拍不仅是满足窥私欲,追求刺激,通常还能谋利,他们会进一步追查。   杨正南说:“你记住这人不是善类,一句话都别跟他多说,他出去再找你们麻烦就再报警。”   陶家欢对肖姗说:“变态的想法只有他的同伙才懂,哦,还有犯罪心理学家也懂,你理解不了就理解不了。”   杨正南笑,到了训练室,他让赵恺饰演被袭击者,展示被他抓住一只手拖走时如何挣脱。陶家欢和肖姗愕然地看到,只要顺势倒地,抬脚踹对方小腿中间的部位就可能脱困,这里被踹到特别疼。   杨正南教了陶家欢几招,陶家欢心猿意马,他不抽烟,身上没有烟味,靠近时气息很好闻。他是不是有个很细致的妻子?   杨正南惊讶于陶家欢一学就会:“你身体协调性不错。”   陶家欢心浮气躁:“大学校运会是班里主力,中长跑和标枪都拿过名次。”   肖姗练得磕磕绊绊,很羡慕陶家欢运动细胞发达,当她又一次把自己绊倒后,泄气道:“我练好了真能打过男人吗?”   陶家欢说:“你想,一个身高 1 米 65 的职业女拳击手,能不能打倒一个 1 米 8 的普通男人?肯定行。”   杨正南说练到拳击手的程度得拼天赋,一般人很难达到。但学点功夫不是用来硬碰硬的,是被制住时有反抗逃脱的能力。普通男女体力虽有悬殊,正面遭遇时,女人靠反应和功夫有逃脱的机会。   陶家欢叹气:“所以学功夫重在防身,逃命要紧,保命第一。”   杨正南赞许:“对,你有血性,是好事,但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多,你不知道你遭遇的是哪种人,是不是人,所以一定不能仗着学了功夫就冲上去,得看情况,对方人多就立刻跑。”   赵恺说:“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不到万不得已别拼命。你想啊,他人多,把你一围,你有点功夫,管用吗?要么他上来就冲你脑袋一锤子,你就被打趴了,根本就来不及施展功夫。”   陶家欢说:“我也随身准备武器!”   肖姗说:“被他抢去了怎么办……”   杨正南说:“武器要看什么时候用。我们以前有个报案人,她被人扼住不能动,急中生智拔下发簪戳到对方眼睛,救了自己一命。像你们随身带的雨伞啊,刮眉刀什么的,都能派上用场,不过得先判断形势。”   陶家欢望着杨正南的浓眉,没修过,他会想到刮眉刀,是因为他妻子或女儿用吧,她们是那种打扮得很精致的类型吗?她忍着酸楚,问:“杨警官,你女儿功夫一定很好吧?”   杨正南笑道:“我没有女儿。”   陶家欢大惊:“啊,你女儿不是在同济读生物工程吗?”   杨正南诧异:“谁跟你说我有女儿,还这么有出息?”   肖姗说:“……听说性格好的男人大多生的是女儿。”   赵恺说:“我性格不好吗,我生的是儿子!”   陶家欢问:“那你结婚了吗?”   杨正南说:“离了很多年。”   陶家欢此刻的心情,惟有断头台前听到“圣旨到,刀下留人”可比拟。马蹄声近惊魂未定,她一时怔了,喃喃地说:“离婚了啊。”   赵恺说:“追我师父的女人可多了,他谁也没看上。”   杨正南瞪他:“别瞎说,是我觉得一个人也很好,自在。”   陶家欢问:“你没孩子吗?”   赵恺心说这姑娘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下逐客令:“我们得忙去了,你俩真有兴趣的话,就去买私教的课吧。”   陶家欢还想再问,杨正南转开话题:“有消息我们再通知你们,这个齐航出去后,你们一定要小心,随时报警。”   杨正南明明离异,姐姐却说他有妻有女,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陶家欢满腹怨言。姐姐不赞同她爱上不该爱的人,但姐姐跟杨正南的接触不多,竟没看出他值得去爱。   派出所向公司人事部通报齐航被行政拘留,第二天上班后,部门同事找陶家欢和肖姗打听,陶家欢说:“他从公司跟到我家门口了,还威胁我,我能不报警吗?”   先前有两个保持中立的女同事,闻言都同仇敌忾:“都跟到古城去了,这也太吓人了!”   主管听完前因后果后,摇头道:“他也太偏执了,你俩都得当心。”   连翘团队两个项目都做出了方案,下班后,她留在公司审阅,陶家欢迫不及待来问罪。 第36章   陶家欢闯进连翘办公室,噼里啪啦说了一气,连翘辩驳:“他比你大太多了!”   陶家欢说:“齐航只比我大 5 岁,他俩有可比性吗?”   连翘说:“你就不能跟个好的比吗,跟秦舟比不行吗?”   陶家欢怒冲冲跑向连翘办公室时,秦舟就看到了,藉着两杯薄荷绿豆汤露个面:“怎么了?”   陶家欢想起在天弓电子帮忙时,秦舟配合连翘,也女儿长女儿短的,怒道:“帮凶!杨警官没有女儿!”   秦舟忍俊不禁,姐妹失和竟因为此事。连翘态度强硬:“我不赞成你对他有想法。你涉世未深,很容易被成熟啊稳重什么的迷惑,等你见了一些世面,你就会知道,那是你自己给他加的光环,其实他就是普通好人。”   陶家欢大叫:“可你不能骗我!”   秦舟说:“老杨人是很好,可他 45 岁了,比你都快大出一个我了,差得也太多了。你找个同龄人不好吗?”   陶家欢说:“好男人哪有那么多!有我也不喜欢!”   连翘恼她顽固:“老男人找个小十几二十岁的,在我这里统统叫欺人少不经事,缺德。”   陶家欢说:“姐,现在是我一厢情愿,不是他找我!”   八字还没一撇,就先护上了,秦舟心想要糟,陶家欢又说:“姐,你离婚我没反对,我想追他,你能不能也别反对?你骗我,我真的很生气。”   连翘被气到了:“我离婚是跳出火坑,你不能跳进去!”   陶家欢说:“他怎么就是火坑了,你刚才还说他是好人。”   二十啷当岁的年龄,最容易被爱冲昏头脑,你越劝她,越适得其反,连翘换个思路:“你连他离婚原因都没摸清楚,不能一头扎进去。如果他是过错方,是刘天宇那样呢?”   陶家欢一凛,秦舟不失时机帮腔:“就是!以他各方面的素质,连副所长都不是,肯定哪里不对,搞不好受过处分。我是男的,最清楚有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他们对朋友对一般人都不错,但是专门坑喜欢他的女的,你得慎重观察。”   连翘和秦舟都是肺腑之言,陶家欢何尝不明白,拿着薄荷绿豆汤走了:“我会打听清楚。”   连翘喊了两声,陶家欢没回头,连翘只好说:“你打车走,上车把车牌号截图给我,到家说一声。”   陶家欢推门而去。秦舟戳开连翘没动的薄荷绿豆汤,推到她面前:“要我去敲打老杨吗?”   连翘猛喝一口:“他要是有心,你敲打,他听吗?你先别吱声了,只要他讲点分寸,就会跟欢欢保持距离。”   秦舟说:“感觉你妹妹动真格了。”   连翘深深叹气,秦舟说:“我以前试探过赵恺,好像是老杨前妻的责任才离婚,要这么看,他除了老了点,没什么大缺点。”   连翘说:“老不是缺点,是人都会老,我们也会有 40 多岁的那天。但欢欢是我妹妹,我希望她和年龄相当的人在一起,比较有话题,还能齐头并进。”   秦舟坏笑:“老杨是擒拿高手,体力好。”   连翘知道他在说什么,瞪起眼睛:“滚!等欢欢 40,他 60 多了!”   秦舟挑挑眉:“其实还有很多办法……”   一语未完,连翘一拳轰来,秦舟跳开了:“刘智博才 29,我打赌老杨比他体力好。”   刘智博是部门同事,是狂热的油炸食品和啤酒爱好者,头发半秃,大腹便便,爬三层楼梯就气喘吁吁。连翘说:“我体力也比刘智博好,我再练三个月,他站在面前,我几招就能制服他,信不信?”   秦舟掂量了一下,自己再练 5 年,只怕都打不过 50 岁的杨正南,说道:“哪天我找老杨比划,把他 T 恤往上卷一卷,拍他腹肌给你看,他肯定有。你得相信体力这回事,跟年龄关系不大。”   连翘说:“我对男的腹肌兴趣不大,不胖不矮不秃头就可以,我主要看脸。”   秦舟殷勤地说:“他脸也能看,头发也浓密,我 45 岁有他那样就不错了。”   连翘骂道:“你是来做媒吗?!”   秦舟摸着头发自语:“哎,我亲爸亲妈那边最好没人秃头,也没肥胖基因。”   连翘细看他:“你亲爸亲妈肯定有人长得不错,可能都不错。”   被连翘这样凝视着,夸奖着,秦舟飘飘然,还想多听:“还有呢?”   连翘板脸:“还有就是,不准在我妹妹面前夸杨警官。他是比一般中年男人耐看,但我妹妹找不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吗?!”   秦舟垂眸看她,她好像就是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评价他的外表,不是在夸,落点在于杨正南没多帅,他秦舟也没多特别。他有点不服气:“撇开老杨的年龄,你不觉得他很好吗?”   连翘直截了当:“我撇不开。”   秦舟说:“那你撇开你妹妹再想想?”   连翘和杨正南只见过几次,每次都没说多少话,但杨正南的确给她留下好印象,他对人有同理心,言语平和,举止有度,让她有暖心感,她不情不愿地回答:“是挺好的。”   秦舟说:“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跟他相处很舒服,你妹妹喜欢他,其实很正常。”   连翘火气又蹿上来:“正常个鬼!老夫少妻你们都觉得是风流佳话,还要写诗夸一夸,对吧?”   秦舟信口吟:“一树梨花……”   连翘说:“闭嘴!你给我闭嘴!”   秦舟嘻笑:“上次看到你气急败坏,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端起薄荷绿豆汤,递到连翘嘴边,“放心,老杨和你,我选你这边。以后我见你妹妹一次,就埋汰老杨一次。”   连翘拿过薄荷绿豆汤,把里头的蜜枣挖出来吃了:“你把他夸成一朵花,存心气我是吧?”   秦舟说:“存心逗你。老说我幼稚,我也想看你炸毛。”   连翘问:“很介意我说你幼稚吗?以后不说了。”   秦舟哼道:“你 23 岁时爱听比你大的人说你幼稚吗?”   连翘居然想了想,答道:“好像没被人说过。可能是我少年老成,总被人说你太严肃了,要多笑笑。”   秦舟指指自己右颊,说:“我要有个梨涡,我天天笑。”   连翘扑哧一笑:“你没有,你也天天在笑。”   秦舟说:“老杨总说我是个开心的小鬼头,他把我当小辈,我估计对你妹妹也是。你妹妹没戏,你别太焦虑。”   连翘说:“年龄差距是一方面。主要是我有个观点,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看不出破绽的人,一定是把负面的东西压抑得很深,哪天爆发会很可怕。”   秦舟回想了一遍,杨正南对妻儿讳莫如深,可能那正是他的负面所在。但对陶家欢而言,也许那正是他的迷人之处。神秘总勾人思量,他不信陶家欢是心血来潮。23 岁就很严肃不幼稚的连翘,体会过这样来势汹汹的感情吗,换个她很放松的时候再问问看。 第37章   回家路上,陶家欢在三人小群里诉苦,但两个好友的反应跟姐姐差不多。肖姗说:“可他快 40 了吧?”   陶家欢说:“45 了。”   肖姗说:“那也太老了,能当你爸了。”   陶家欢恶狠狠打了几个感叹号:“我爸 61,比他大多了!”   宋琳说:“也没大多少啊,都叫中老年吧?”   陶家欢大怒,宋琳咯吱咯吱笑:“不管你爸多大,老杨比你大 20 多,你爸就不可能同意。”   陶家欢咆哮:“重点错!现在的问题不是我爸同不同意,是我要怎么让某人同意!”   宋琳说:“警官大人是好人,就不会同意。他同意,就不是好人。不是好人,那就是警中匪类,很危险。”   肖姗发来一个“这门亲事我不同意”的表情,陶家欢烦得走进甜品店买冷饮:“我今晚四面楚歌,你俩,我姐,秦舟,统统唱反调。”   宋琳说:“但我知道你,你一定迎男而上。”   陶家欢如获生机:“你好像不怎么反对。”   宋琳咯咯笑:“可能你追两天就自动歇菜了,我反不反对都无所谓。”   陶家欢说自己对杨正南是越走近越喜欢,小火慢炖,丝丝入味,宋琳不解:“老男人不就救了你,哦,救了我们吗,你就爱上了?都什么年代了,不流行以身相许好吗?”   陶家欢说:“不是,是他整个人。他要是长得像齐航,瘦不拉几,戴个大黑框眼镜,还佝偻着背,救我一万次,我也没感觉。”   肖姗也站过来了:“也是,又高又威风,身手也好,老男人里算帅的。可是再帅也是老男人了……”   陶家欢说:“老男人就没有被爱权吗!”   宋琳说:“得看老男人肯不肯对你放开恋爱权。”   陶家欢要被好友们气死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宋琳男朋友回来了,遁走前,她扔下一句话:“要打有准备的仗!别一跺脚就去表白了,先找他熟人探探路,投其所好。”   杨正南的熟人里,陶家欢只和赵恺聊过天,但赵恺是杨正南的徒弟,扭头就会出卖她,她找秦舟套近乎,秦舟跟杨正南比她熟。   秦舟答应帮陶家欢打听杨正南是不是离婚过错方,还建议她别直通通去表白,两人没感情基础,得先铺垫铺垫。   陶家欢警觉:“你在帮我?”   刚认识时,秦舟误以为陶家欢是连翘表妹,就一直管她叫陶表妹,此际话里话外透着亲:“你姐是我领导,当着面我不可能不顺着话说。但我跟她性格不同,我认为人不痴狂枉少年,咱俩是同龄人,脑子里不设限。”   陶家欢将信将疑,秦舟本着堵不如疏的想法,努力把她往沟里带,好让她早点受挫,知难而退,不然越惦记就陷得越深,心里太受罪。   从小到大,秦舟父亲身边总有年轻姑娘,经观察,秦舟总结出姑娘们智擒老男人的伎俩,供陶家欢参考:   所谓烈女怕缠郎,其实男的也一样。杨正南离婚多年,心如止水,惟有热情和活力能感染他,所以陶家欢要轰轰烈烈,铁树才开花。   秦舟成功地取信了陶家欢,转头跟连翘说杨正南是公职,要注意影响,被小姑娘热烈如火地扑来,必然抱头鼠窜。   连翘想看着妹妹,谎称刘天宇近来总找她,借机让陶家欢和她同住。   陶家欢对杨正南的攻坚战代号破冰行动,展开花式追求,第一步:直抒胸臆,早请示晚汇报,不时发几个经典笑话供他一乐,然而杨正南只回过一次,是个稳重端庄的微笑表情,中老年常用。   热情活力没收到效果,秦舟信誓旦旦拍胸:杨正南不回不要紧,此招是培养他对你习惯成自然,哪天你突然不发了,他反而惦记上了。   陶家欢连发两天,第三天不发了,但是一天瞅了手机 8 百遍,杨正南连个问号也没发过。   陶家欢找秦舟问罪,秦舟幸灾乐祸,批评她必须拿出锲而不舍的精神,点拨她:你得重视他身边人,拉拢为己用,一举掌握他每天的动向,多制造偶遇,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浪漫!   陶家欢花式追求第二步:拎上炸鸡套餐去派出所找赵恺,汇报已经请了私教学巴西柔术。训练室里,她比划出第一堂课学到的知识点,咨询私教是否靠谱,跟赵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把话题引到杨正南身上。   赵恺唏嘘感叹杨正南的前妻是过错方,至于错在何处,却不肯说了,那是师父的心结,为尊者讳,他不揭伤疤。   宋琳教了一招,陶家欢以害怕被齐航报复为由,弄到赵恺和杨正南的值班表。第二天杨正南值夜班,陶家欢拎着炸鸡套餐杀来。   已近 8 月,天气炎热,陶家欢穿 T 恤短裤,一双长腿,被人吹口哨。有人问:“不怕蚊子咬吗?”   陶家欢说:“我有驱蚊神器,可管用了。”   赵恺下班还没走,来劲了:“哟呵,我用花露水不大行。”   陶家欢看看杨正南的警服,问:“杨警官也招蚊子吗?”   赵恺说:“嗐,我们男的血都热,哪有不惹蚊子的。”   陶家欢奉上炸鸡:“你们先吃着,我等下再来!”   赵恺连吃两顿炸鸡,很不好意思:“你也太破费了……”   陶家欢风一般跑走了:“你们是我的保护伞,应该的。”   不多久后,陶家欢叮叮哐哐送来一袋驱蚊药,喷雾和药膏都有。她在自己胳膊上展示用法,但男人们就口头上说说,没一个动手的,还让她拿去退了,她急了:“买都买了!”   赵恺说:“咬几个包又不是大事,大老爷们谁耐烦涂涂抹抹。”   陶家欢噘起嘴,抬头看杨正南,杨正南也不动。她气得拿起一瓶喷雾,对着他胳膊喷了一下:“很麻烦吗?”   众警察哄笑,杨正南拿过喷雾看了看,放回桌上,戴上警帽,执勤去了。   陶家欢讨个没趣,但刚才准备喷他时,离得很近,她又闻见他身上的气息了,若有似无的,很像他说苏博紫藤花开的那一天,她和姐姐去游玩,花树遮天,水波荡漾,微风带来的阳光味道,清冽温暖。   陶家欢满脑子都是老男人,肖姗很怕她追上了,找宋琳私聊。宋琳说:“一追就追上了,说明是猥琐男,估计睡一下就一了百了。45 岁,能好用到哪里去?我有任男朋友才 26 岁就不行,我当晚就把他踹走了。”   陶家欢忍了两天没发信息,杨正南始终没发来只言片语。她找秦舟算账,秦舟说杨正南是难啃的老帮菜,又不是唐僧肉,弃了算了,陶家欢不干:“说追就追,说弃就弃,有这么儿戏吗?”   秦舟继续使坏出损招,有次闲聊时,杨正南说定期请家政工搞卫生,陶家欢不如扮成清洁工上门服务,登堂入室,近身追求。陶家欢终于识破诡计:“这叫私生饭,你是在害我吧?他一个反手擒拿,就把我扭送去他们所里了。”   秦舟叫冤,密闭空间,暧昧丛生,脚下一歪,就势摔倒,投怀送抱,他本人很吃这一招。大学时他就是这么被女朋友拿下的,虽然猜到她耍了小花招,但她是因为喜欢他,他很受用。   秦舟说着说着,忽而沉默了。这个小细节是他现编的,但话一出口,却想起被周展派出搞定王副总,他和连翘在图书馆查资料时,有过相似的场面。当时他心中悸动,不明所以,原来他潜意识是真的吃这一招,不过连翘却是真崴到了,没勾引他。   陶家欢不予采纳秦舟的新建议,但秦舟描述的那一幕,她在无数言情剧里看过,不由浮想联翩,打开网页输入关键字“做清洁服装”。首页没有好看的,鼠标往下拉,跳出若干女仆装,她细看说明,脸都红了。   连翘凑来一看,黑了脸,揪起陶家欢的耳朵:“你想干吗?!”   陶家欢疼得叫唤:“不干吗不干吗,不小心点到了。”   连翘不想暴露秦舟,没追究,心里哀嚎,连情趣服装都敢想!没谈过恋爱,想象力才会这么奔放吗?   陶家欢一晚上没睡好,秦舟教的办法是让杨正南主动喜欢她,但杨正南一副长辈做派,她不先挑明,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往那方面想。管它三七二十一,她去挑明了再说,他没喜欢她,不要紧,她勤快地追,他慢慢地考虑,水滴石穿,金石为开。   三人小群里,肖姗大惊失色:“你这叫自杀式追求,你就不怕尴尬吗?”   陶家欢说:“我说了就痛快了,我尴尬什么。就算有人尴尬,是他不是我,我知道该说什么,他得搜肠刮肚。”   肖姗说:“你做好他躲你的准备。”   陶家欢说:“我不说,也没怎么能接近他。他就在所里上班,能躲哪里去?”   宋琳说:“说就说呗。我初中时,同桌说她发现班里有个男生喜欢我,我就老看他,然后就栽进去了。在一起了才知道,是我先喜欢他的。”   陶家欢备受鼓舞,这说明表白势在必行,先引起杨正南的注意力再说! 第38章   星期六,杨正南值班,陶家欢回家翻出最喜欢的一条白裙子换上,趁杨正南来上班,守在派出所门口等他。   杨正南下车,陶家欢提着一口气,直眉愣眼地说了:“杨警官,跟你说个事。我喜欢你。”   杨正南眼中闪过惊诧,陶家欢接着说:“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不是市民对警察的喜欢。”   杨正南沉吟了一下:“小陶,我对你的那点善意,出于我的职业身份,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陶家欢仰脸看着杨正南的眼睛,明亮漆黑,她忍着鼻酸:“我没误会,是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杨正南说:“可我们是两代人。你才刚入社会,等你多见些人,就会知道,我这样的人很多,比我好的更多。你会有属于你的幸福。我得交接班去了,你去找你姐姐聊聊天吧。”   他说完,快步走开。陶家欢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眼泪倾泻而下。她们都说,他是好人就不会答应我,他果断拒绝了我,我眼光挺好。可他拒绝得毫无余地,我得不到他了啊。   派出所门前路人走过,陶家欢又哭又笑,不愿被杨正南和他的同事看到,边哭边走,夜空忽然飘起雨来,渐渐大了。   陶家欢把单肩包顶在头顶,跑向一家制扇坊门口。她表白失利是意料之中,做好了心理建设,可还是很伤心。她练习了许多遍,一口气说完,没尴尬,但杨正南好像也不算尴尬,拒绝得熟练。是有不少人向他表明心意,使他条件反射,有一套标准说辞吗?   古城落着雨,车流缓慢,杨正南开车出警,走走停停,突然望见陶家欢。她站在路边躲雨,白裙子被淋湿。   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动若脱兔,很活泼,这是杨正南对陶家欢一贯的印象。此时她睁着一双红眼睛哭泣,肩背薄薄的一片,模样很脆弱。   第一次见到陶家欢,是在派出所,她砸碎了婚庆公司的投影仪,还弄伤了对方工作人员的眼睛,杨正南见她慌乱,把私人手机丢给她,让她玩几分钟游戏。   陶家欢归还手机,杨正南一看,居然帮他冲上了第 5 名。陶家欢一得意就忘形:“要不是你基础差,我都能冲三甲了。”   杨正南夸陶家欢手快,陶家欢做个数钱的动作:“银行基本功,练出来的。”   热气腾腾的姑娘,被人弄得这么难过。杨正南的车驶离制扇坊。离婚以来,不论是别人介绍的,或是主动找他的,没有这么年轻的,还这么单纯,他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很罪过。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太生硬了?可是委婉让她心存幻想怎么办,不能委婉。   雨渐渐大了,在下一个路口,杨正南掉头,折回制扇坊,摇下车窗,扔出一把伞。   格子伞准确落在陶家欢脚边,她回过神,抬头一看,警车开出。她弯腰拾伞,撑开它,眼泪又流下来。   十字路口,人群等待红灯转绿,陶家欢茫然地看雨,身后一个穿雨衣的男人问:“美女穿这么好看有约会吗?”一边说着,顺手摸了一把她屁股。   雨衣男人大大方方摸完就走,像是随口吐了一口痰,随性自在。陶家欢震惊,等她反应过来,立刻追上雨衣男人,收拢雨伞,抓着伞身,劈头盖脸打他后脑。   雨衣男人被偷袭,陶家欢怒火满腔,又打又踹:“叫你摸我,叫你摸我!老流氓!”   打人的同时得骂人,是宋琳教的,你先喊起来,路人帮忙的可能性会大点,不要怕丢脸,丢脸的是他。   雨衣男人倒打一耙:“就你长这样,我摸你?你有病吧,泼妇!”   陶家欢骂回去:“泼妇怎么了,贱人,老变态!你身份证呢,拿出来!”   路人们围拢,拿着手机拍摄。有人大声喊巡警,陶家欢终于逮到踹人小腿中间的机会了,抬腿就踢,事实证明很灵,雨衣男人痛号出声。   雨衣男人想跑,被陶家欢揪住一顿好打。有两个路人自发上前扭住雨衣男人,其中一人是女朋友让他来帮忙的,陶家欢向众人道谢,这才有空仔细端详雨衣男人:一张皱纹密布的干瘦面孔,年龄约在 60 岁上下,眉毛稀疏,三角眼,个头不足 1 米 7。   张莉馨身高 1 米 75 左右,比陶家欢高出 10 公分,并且很有攻击性,陶家欢和她发生冲突那次没占到便宜,但对雨衣男人是完胜。她掏出手机摄录雨衣男人,一边对两个好友说话:“巴西柔术小试牛刀,效果明显。不过我才学了 4 节课,能赢主要是翻脸迅速,攻其不备。”   帮忙的男人问:“巴西柔术是什么?”   陶家欢对他和他女朋友说:“很适合女人学,专克流氓。”   男人的女朋友立刻查了查,巡警跑来,陶家欢说明原委,几个热心路人帮忙补充。   巡警对雨衣男人批评教育,雨衣男人再没有耍流氓时的轻松自如了,点头如捣蒜,巡警喝道:“向陶女士道歉!”   雨衣男人勾着头,怯于和陶家欢对视:“对不起。”   陶家欢大声说:“再敢耍流氓,老娘再打你!”   打了这一架,陶家欢的火气得以释放,跳上去连翘住处的公交车,随手把视频发到三人小群,鼓励肖姗:“别喊累了,跟我一起练吧。”   回家后,陶家欢把雨伞洗干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雨衣男人说:“就你长这样,我摸你?”   很丑吗?雨衣男人自己才丑,有脸反咬一口?陶家欢打开热水洗澡,把思绪甩开,恶心吧啦的人别想影响她心情,她今天真的够惨了。   陶家欢晾干格子伞,连翘回来了。她每天坚持和秦舟在公司边上健身,周末也去,练完左右无事,便回公司加班做项目,忙到这会儿。   陶家欢倾诉表白失败,连翘又心疼又好气:“他把话说得清楚明白,你再去就成骚扰了,一把伞又不值钱,不用还。”   骚扰。那和齐航有什么区别。陶家欢眼泪迸出。连翘给她拿了一瓶柚子米露:“喝点酒睡觉吧。”   陶家欢哭着问:“他怕我淋着了,你说他是不是被我感动了?”   柚子米露是甜酒酿,酒精含量区区 0.5 度,但陶家欢酒量差,喝一大杯就能睡得香甜。   连翘拧开米露:“你吃熟了的饭店,老板都会让你拿把伞去用,他做不到吗?你不是他的仇人,他正好有把伞,丢给你,只能说他有点恻隐之心,跟感不感动没关系。”   陶家欢咕咚一大口,米酒口感绵柔,柚子香气浓郁,她低头摸摸伞面:“寄给他也不可以吗?”   连翘说:“你想寄就寄,但别见面了。他表达了他的想法,你就该停止不当行为了,越喜欢,就越要懂得尊重他。”   陶家欢拆开一包芥末青豆,一把一把地嚼着,呛得哇哇哭,说出跟雨衣男人干架的事,连翘给自己倒杯米露,跟她的酒瓶碰了碰:“真厉害!” 第50章   第二天是星期天,两个好友从工业园区跑来老城区请陶家欢下馆子。陶家欢感情受挫,却证明了那是个好男人,宋琳说愿赌服输,好男人不可得,不如把工作干好,时间会冲淡一切。   肖姗建议把伞当成纪念,陶家欢就没寄回。这是她第一段正式感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她忍不住一再对肖姗历数种种细节。   被齐航跟踪那天,杨正南说:“不硬气不代表就该被欺负。如果她成长环境比较压抑,长大也没人为她托底,就很可能会这样。”   肖姗听完陶家欢的转述,哭了。她很小就没了母亲,所有人都说母亲跟人跑了,也有人说是被她父亲一怒杀了,因为母亲生到第 4 个才是儿子,父亲养不起那么多,恨她把生活拖垮了。   母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没回来过。在肖姗心里,父亲是疑似杀人犯,爷爷奶奶讳莫如深,连外公外婆都不多过问,年幼时的她不明白,母亲是外公外婆的女儿,为什么他们不找女婿算账?   当肖姗意识到自己和姐姐们是父亲不爱的孩子,懂得了外公外婆。女儿失踪不归,远远好过她回娘家求助,给他们添麻烦。   甜品店门外微风吹落,高大的乔木簌簌摇落叶子上的雨水,陶家欢心酸眼热。她终于能理解杨正南说肖姗有为难之处了。肖姗养成懦弱性格,是被家庭氛围日复一日的影响,她被吓破了胆。   中学时,肖姗屡屡被父亲打骂,想效仿姐姐们辍学去深圳打工,但姐姐们不到 20 岁就跟工友谈婚论嫁,大着肚子回乡办婚礼,她看不惯,拼命读书,考去上海读大学。   大学期间,肖姗只回家过了两个春节。姐姐们都结婚了,家里就她、弟弟和父亲 3 人,完全没话说,她不明白生疏至此怎么会是一家人。   姐姐们十几岁就不读书,20 出头就当妈了,肖姗和她们也没有共同话题,她两次回家都像是为了完成任务,勉强扮演肖家人的角色,把待在家里的时间缩到最短,能少待一天是一天。   陶家欢怜心大起:“齐航马上就出来了,这几天我俩进进出出不分开。”   陶家欢冲动起来是真虎,对自己来了个斩立决,秦舟很佩服,不过这样也好,死地后生。他当然没以为陶家欢能成功,但连翘说她伤心得要命,他感觉出了一箩筐馊主意的自己有点不是东西。   杨正南说过,齐航胆敢再追逐、拦截,可定寻衅滋事。但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秦舟提出接送陶家欢和肖姗上下班,齐航其人不得不防。   齐航如期被释放,回公司上班第一件事是造谣陶家欢被人包养,男人年纪能当她爸。陶家欢回敬:“他长得帅又能打,还肯花钱养我,还有这么好的事?”   主管找齐航谈话,出来后,齐航走到肖姗工位质问:“我喜欢你,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进去?扮猪吃老虎,你行啊。”   齐航的言行足见他本身不是善茬,肖姗彻底看懂了,只要她没有遂了齐航的心愿,他就怀恨在心。坏种就是坏种,你得不得罪他,他都会使坏,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周旋婉拒全是白费劲。   等到快下班,工作号仍没弹出齐航被解雇的消息,陶家欢拉上肖姗去找主管会计师。   会计师很头疼,根据《劳动合同法》规定,员工被追究刑事责任,用人单位可以与其解除劳动合同,但齐航是被行政拘留,不是刑事拘留,具体处理方案得等人事部门通知。   陶家欢觉得会计师这叫抠字眼,想直接去人事部,连翘建议先给总裁邮箱写邮件。如果他们过问,苏州分公司的人事部就有数了,他们不批复,再找人事部不迟。   秦舟请了假,提前下班来接人。三人在车里商讨措辞,陶家欢写出一封条理分明的邮件,表达了害怕再被跟踪报复的担忧,发去公司官网公示的总裁邮箱。   秦舟先送肖姗,再送陶家欢,刚驶出小区,陶家欢让他回来。眼下是水蜜桃季节,陶家乐做时令水果生意,托秦舟给连翘送几箱。   陶家乐的婚期定了,8 月 8 日。他这是缓和关系的意思,秦舟请示连翘,连翘让他自行处置,他收下了。   经过派出所,秦舟送给杨正南一箱,半开玩笑问他被表白的感受,杨正南发窘,他的年龄能当秦舟的父亲,两人讨论这个话题不合适。秦舟笑称男人到了 70 岁也热衷讨论政治和女人,不然谈谈国际形势?   连翘抗拒吃陶家乐的东西,秦舟把剩下的几箱水蜜桃搁在后备厢,打算明天分给部门同事和天弓电子的店员吃。   飞晨资本总裁办当晚就回复了邮件:“按公司规定,此员工将被开除,考虑到你们有顾虑,我们会妥善处理,请稍事等待。”   陶家欢以为他们会研究一阵,次日上班,公司总部发出一则内部竞聘的信息,条件很宽松,待遇非常好。   陶家欢惊讶地看到,这则信息几乎是为齐航量身打造的,招聘条款要求的工作经验,恰好涵盖了齐航对她吹嘘过的几个项目。   报名者众,齐航也不甘落后。星期五下午,他和另外 9 人收到去总部面试的通知。   肖姗很纳闷,一个受过行政拘留处罚的人,为什么有望步步高升?陶家欢猜测道:“总裁办有人在帮我们。直接开除他,他可能会报复我们,调虎离山,我们就安全了。”   齐航在内的 3 名员工很快被总部聘用,许是事业顺心,他回苏州搬家时,宴请了诸多老同事,看都没再看陶家欢和肖姗一眼。   陶家欢给总裁邮箱发邮件,聊表谢意,那边简单回道:“好好工作。”   危险解除,相思却挥不去,陶家欢寄情于工作,和肖姗等人协助会计师为水产品公司做税务筹划,忙得周末也无休,连每周两次私教课都不能保证。宋琳喜闻乐见,把男人当成生活重心是蠢行,多花点心力在工作上,每天都有进账,人会安心很多,更容易体会到生活中各种乐趣,情爱不过是乐趣之一。 第40章   陶家乐和栗莉结婚之日到了,陶家欢是迎娘,主管放了她半天假。连翘抗拒参加婚礼,但人情社会,她不出席,就等于和新婚夫妇结仇。母亲是两人的婆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不能让母亲难做。   婚礼是两家合办,连翘去卫生间时,听到几个女人在说陶家乐的坏话。她们是新娘栗莉家的亲戚,不认识连翘,说话没有避着她。   栗莉在小公司做文员,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是体制内小科员,日子虽不富裕,但自给自足。在连翘看来,栗莉不结婚好过找陶家乐。   有个年长的女人说栗莉性子太软,几次和陶家乐分手没分成,如果早几年分开,就能趁年轻找别人;另一人说栗莉提分手是拿乔,不是动真格,她长得普通,家里没钱,找陶家乐也没太亏,起码陶家的四居室写了她的名字。   连翘拒绝出借 50 万,陶家乐和栗莉仍结婚了,陶家欢问过两句,父母和哥哥一致说栗莉觉得年纪大了,不想再拖了,把婚礼办得体面点就好。   婚宴定在老牌四星级酒店,陶家乐租了一辆豪车迎亲,瞧上去不寒酸,连翘满以为这就是全部答案,原来不过是她买的房子被过户给一对新人,女方家才承担了酒席的大头费用。   婚礼结束后,陶家欢回公司加班。继父要和栗父去退没开封的酒水,连翘喊住他:“趁欢欢不在,谈谈房子的事吧。”   母亲的脸白了。这套四居室写的是她和继父的名字,连翘买房时说过是给两人养老的,她会住到结婚前再搬出。谁料她的钱只够买一套没有产权的老房子时,家里的房子易了主。   母亲和继父是房主,他们有权把房子过户给任何人,但有权不等于连翘不会寒心。她看着母亲说:“你和爸养我一场,我才买个房子让你们住得好一点。你们过户,不跟我说就不说,但是既然给陶家乐了,以后你俩养老就都是他的事。”   母亲低头,没敢看女儿,陶家乐说:“本来就是我和莉莉的事,这个你放心。”   连翘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天然就把母亲视为跟自己一体,她有着强烈被背叛的感觉,气得顾不上痛斥陶家父子,只和母亲说话:“妈,你生我养我,吃过苦,我记在心里。我以后还会继续给你买保险,但在你病床前尽孝,我不管了。房子这件事,欢欢不知道,你们也别跟她说,说了她伤心,让莉莉也别说。”   人蠢劝不住,连翘起身离开。 母亲过得不好,女儿们总想拯救她,很难跳开女儿身份,客观评判那是个值不值得的人。今天她看明白了,不值得。母亲把太多事太多人都看得比她重要。   只要生育功能正常,任何女人都能当母亲,但在母亲这个身份之外,她首先是人。人里边有善良的、勇敢的、智慧的,也有愚蠢软弱的,不懂打算的,她们也会是某个人的母亲。   摊上这样的母亲,连翘为自己感到悲哀,但自欺欺人是更大的悲哀,她不会再为这段她单方面使劲的关系努力了。两人的母女关系是血缘和法律认定,情感上她选择搁浅,成为各行其路的人。   8 月烈日当头,满世界雪亮一片,连翘无处可去,在街上走了走,打车去健身房。   正值暑假,天弓电子的生意很好,秦舟健完身回店里干活。他惦记连翘参加婚礼,发了几条信息,但她一条都没回,打电话也没接。   陶家欢也不知姐姐的去向,秦舟想了一下,开车回健身房。连翘果然对着沙袋疯狂击打,秦舟坐在懒人沙发上看她,上次连母借钱后,连翘再没回过家,看这架势,她被气狠了。   等连翘冲完澡出来,秦舟说:“想去哪里玩?我今天全陪。”   连翘说:“我想坐游船。”   秦舟陪连翘去平江路坐船,船娘递来橙色的救生衣,秦舟嫌丑,谎称自己会游泳,但连翘套上了,他只得也穿上。   船娘划船而行,连翘很沉默,秦舟就没说话,直到他望见前方岸边有几棵古老的花树,开着粉色如小扇子般的花朵,轻柔得像甜梦,不禁问:“那是什么花?”   连翘说:“合欢。”   秦舟用手机镜头拉近看花朵,它像妹妹用的胭脂粉刷一般娇俏可爱,开满了一树,既繁盛又静谧。   船行到近旁,香气清幽,连翘陶醉地嗅了几口:“我今天梦醒了。”   秦舟望着连翘,连翘望着河水,自嘲地笑:“我那亮闪闪的人性之光,不要了。”   听说连翘买的房子被过户给陶家乐和新婚妻子,秦舟气得握拳:“我得去揍他。”   陶家父子和连翘没有血缘关系,她不爱他们,他们也不爱她,再予取予求,她只当是两个自私鬼吠一吠,不大会被影响到心情,但她的生母跟那两个人合谋,她伤到心了。   买那套房子,是熬了无数个夜工作,一点点攒出的钱,母亲知道。母亲在过户之前之后,有过哪怕一刻想过对不住女儿吗,连翘无从追问,也不想问。   在很久以前,连翘就知道自己是家里不受宠的那个。事实上,不被爱就是不被爱,越早认清,越早承认,就越早得到解脱。从今天起,她从心里失去了母亲,母亲也失去她了,以后为母亲养老送终是陶家乐的事,至于继父,跟她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了。   秦舟说:“怕就怕……”   连翘明白他在为陶家欢担心:“要是以后陶家乐把我妈当包袱甩给欢欢,我拼死也要弄他。”   只怕陶家欢自己不忍心,主动把担子扛上,秦舟没说出口,但连翘说起陶家乐时表情极度憎恶,他感觉不对劲,问:“除了我知道的那些破事,陶家乐还怎么害你了?”   连翘没说话,但她的眼神里全是恨意,秦舟问:“说出来会不会好受一点?”   买四居室前,一家五口住的房子很狭小,卫生间不足 3 平米,又破又旧。青春期,连翘洗澡时发觉被陶家乐偷看,她恶心万分,跟母亲说了,但母亲回她一句:“不可能吧?”   有天连翘留了心,没脱衣服先放水,水放了一会儿,她凑近门缝,果然望见陶家乐蹑手蹑脚走来。当陶家乐眼睛贴上门缝,她猛然拉开门,陶家乐落荒而逃。   两人是同龄人,那时都是十四五岁。连翘又跟母亲说了,母亲惊慌失措,说她看错了,别瞎说,别乱想。   连翘希望母亲同仇敌忾,但母亲根本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件事,更别提有任何性教育,她采取的态度是回避。   连翘非常失望,提出住校,但继父和母亲都交不起住宿费,养 3 个孩子太难了,何况还有各自的老人和人际往来。   少女连翘逼迫母亲采取行动:“我是你女儿,他不是你儿子。你得告诉他爸,跟他爸一起教训他。他喊你妈,我也喊你妈,你能像个妈一样处理这件事吗?”   那天晚上,身旁的妹妹香甜入梦,连翘失眠了。大概 6 岁多吧,她刚成为陶国华的继女,妹妹还在母亲肚子里,有天她感冒发烧,撑到幼儿园放学回家,蜷在床上昏沉沉躺着,一阵又一阵反胃,她想爬起来,没力气,张口吐在床边。   继父先回家,怪连翘把床单弄脏了,问她怎么不去厕所吐,然后去淘米择菜。母亲回家,责备女儿又在幼儿园不好好睡午觉,着了凉,把家里弄得又酸又臭。   房间很小,呕吐物很难闻。连翘难过得哭了。母亲打扫了秽物,从药盒里翻出药片,扶连翘坐起喝下,让她再睡一会儿,她去熬粥。   连翘说什么都吃不下,母亲责问是不是在幼儿园吃了凉东西,连翘又哭了,她知道母亲也担心她,可她更想车祸去世的爸爸。她知道爸爸不会在女儿生病时责怪女儿,她还知道新爸爸永远不是真爸爸,他任由继女躺在床上,连口水都没倒给她喝。   连翘催了几次,母亲总算和继父说了,据说继父把陶家乐拖到外面打了一顿。连翘信不过陶家乐,让母亲从工作的丝绸服装店弄回一块巨大的布,她每次洗澡,就用图钉把布匹钉在门后,上上下下遮挡严实。   秦舟想着少女连翘把一个个图钉按进墙壁的情形,鼻子一酸,抱住了她。   连翘骨架细,穿着救生衣也很瘦小,但发香清甜,秦舟心一跳,隔了一下才开得了口:“想抱抱你。”   两人都穿着救生衣,抱起来很别扭,连翘被秦舟抱了抱,挣开他:“都过去了。以前接受不了,所以我表现得比谁都孝顺,但我现在不想再骗自己,以后她是她,我是我。”   秦舟说:“越不受宠,就越想证明父母也是爱自己的。为了得到一点爱,就掏心掏肺,我妈也是这样。”   秦舟的外公外婆育有 3 个孩子,母亲是长姐,底下有一弟一妹。秦舟读高中时,外公病逝,他上大学第一年,外婆被查出患了肺癌。   舅舅是公职,小姨在上海有工作有家庭,两人承诺出资雇护工,请求长姐经常回娘家照看一二,她是生意人,工作时间自由。   女护工嫌外婆有灰指甲和牛皮癣,害怕被传染,母亲换了男护工,但他粗枝大叶,外婆咳得惊天动地,他在旁边玩手机,险些让外婆气管堵塞猝死。   外婆的病日益严重,母亲搬去同住。原本约定母亲出力,舅舅和小姨出钱,但几种进口靶向药物和治疗不在医保范围内,他俩哭穷:“姐,我们三个就数你日子好过。”   母亲不满,但外婆是她母亲,没办法。父亲有意见,她是外公外婆 3 个子女里最被忽视冷落的那个,凭什么是她贴身看护,还掏钱?   外公外婆居住的三层小楼是私房,在南通市郊,母亲和小姨都默认会传给舅舅。父亲要求这房子得有母亲一份,至少是三分之一,但母亲说房子不值钱,自家也不缺钱,妹妹的日子不如她都没要,她更不能要。   那地段私房密集,政府拆不起,几十年的私房也卖不上价,父亲都知道,他不是真指望它,就是心里太不平衡,可是母亲无法撒手不管。   秦舟放暑假回来,发现短短一个学年,母亲就苍老了,照顾重病之人太操心。父亲说母亲自己不走,他很难处理,秦舟看不下去,带着妹妹秦绊雪去倚小卖小。   兄妹俩骂舅舅不履行赡养责任,逮着长姐欺负,这叫耍无赖。舅舅舅妈摆出长辈身份,责备小辈反了天,秦舟说我妈是没教好我,你们妈也没教好你们,话说到后来,舅舅骂秦舟一个养子,没有插手赵家事的份,秦绊雪和他们对骂,被母亲拉走。   秦绊雪大吵大闹,母亲教育子女要宽容大度,她父母有再多子女,她只剩这一个妈,她能做到也不管吗,做不到。遗产就当没有,那是外公外婆的财产,他们想给谁就给谁,她做好女儿的本分,她问心无愧。   秦绊雪快被气死了:“妈,我好怕你走路走着走着变成一颗舍利子哦。”   好言难劝该死鬼,秦舟闭嘴了。心越软,就越被欺负,世事本不该用这个逻辑运行。   去年年初,外婆去世了。出殡那天,舅舅和小姨大放悲声,秦舟又懂得了一个道理,只要有一点社会地位,再不孝也不会有人当面说你什么。舅舅在体制内有个一官半职,对亲戚族人勉强够用了。   连翘听完,问:“所以某人真的只有 23 岁吗?”   连翘心情好了些,秦舟很有成就感:“总算没说我幼稚了。其实我骗你了,浓香五十二是指我年龄,你看我保养得怎么样?”   一张淌着汗的笑脸伸到眼前来,连翘装模作样地打量:“其实看得出来是有点年龄了。”   秦舟沉着声音说:“嗯,以后喊老秦吧。”   连翘呲他:“52 岁了还浓香,骚包老男人。”   秦舟纠正:“大男人大男人,你不知道男人既不喜欢被人小看,也不喜欢被人说老吗?”   连翘揉一把他的头顶:“要是我夸你少年英才,你不喜欢听吗?”   秦舟看着连翘瞳仁里他的影子,心突地一跳,老老实实承认:“喜欢。”   河岸边的花瓣飘落在船上,连翘伸手去接,畅快感油然而生:“我比你妈觉悟得早。我今天跟我妈只剩法律上的责任了,现在整个人都轻松了。”   秦舟伸出拳头,连翘攥拳,跟他碰了碰:“想不想吃鸡头米炒虾仁?今年的鸡头米刚上了。”   傍晚热风扑面,船行到岸,连翘先跳下船,脱掉救生衣还给船娘。不是每个人都和父母有足够的缘分,承认并且接受父母不怎么爱你,其实没那么难,当年她被陶家乐偷窥,母亲却没怎么维护她的时候,她就没必要再对母亲抱有期待。从今往后,她不再乞求得到任何人的爱,身心彻底自由了。   平江河边那棵合欢。 第41章   除了去外地出差,连翘都待在苏州,工作之余,她着手装修。跟装修公司签约后,她带着监理去看房,秦舟来找她,进门就报喜,陶家乐被人打了。   陶家乐结婚那天,接亲豪车被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用钥匙划了好几道,他抓住小男孩一顿猛揍。   视频被亲戚发到家族婚事筹备群,都夸陶家乐打得好,陶家欢气炸了肺:“小孩不懂事,你找他家大人去,打孩子干吗?”   陶家乐说小小年纪心眼坏,不学好,把他揍服了,下次才不敢划别人的车。双方扯皮,小男孩的家长赔偿了租车公司列出的费用,这件事,连翘是知道的,但还有后续。   小男孩家人恨上陶家乐了,找了几个人,趁陶家乐和栗莉度完蜜月,复工回家时落单,劈头盖脸就揍,被秦舟看个正着。   陶家乐鼻青脸肿,被秦舟拽起,他刚说声谢谢,秦舟两眼冒火,咚咚咚出拳伺候,然后跟他说:“连翘是我老大,再敢惹她,我还揍你。”   连翘讶异:“你跑去打人了?”   秦舟摆个姿势,对她大喝:“白鹤亮翅!帅不帅?”   连翘笑倒,他就跟孔雀开屏似的:“陶家乐这个星期六过得很精彩啊。”   秦舟说:“我跟那家人心有灵犀,前后脚杀到。”   连翘笑容一收:“能不能别老靠打架解决问题?”   秦舟说:“那不然呢,找老杨吗?我比那家人厚道多了,点到为止,打了三拳就收工,这叫三昧真火。”   连翘绷不住,又笑,抬手揉乱他的头发:“你怕不是个谐星。”   秦舟摸着头说:“你家里人欠骂,还欠你一个道歉,他们是不会主动说的,被我按着头说,你肯定觉得没意思,那我就随便动动手。你别把我当暴力狂,我一共就揍过三个人好吗?宝剑能随便出鞘吗?”   外卖员、周展和陶家乐,连翘静了静,他每次揍人都因为她,佯嗔道:“不到半年打三个,频率很高好吗?”   秦舟也摸摸她的头:“那就拜托你运气好点,碰到恶人的频率低点。”   装修公司明天进场,秦舟提出跑腿,连翘没同意,暑假是天弓电子的旺季,他忙不过来。她新家装修是小修小补,花上几个周末就能弄完。   新家厨房和卫生间都很大,秦舟说:“我送你集成灶、冰箱,还是浴缸?”   连翘说:“厨房的东西我都订了,浴缸没必要,浪费水。”   秦舟想到之前做的污水处理项目,问她是不是这类项目做多了,很注重环保,连翘点头:“还浪费钱。”   秦舟回天弓电子:“累了就找我,我随时顶上。”   天井小院的外墙是露天的,历经风雨,变得斑驳剥落。连翘本想自己上手,就三面墙,刷起来不费事,但她还得同时盯工作,就订了刷墙服务。   8 月天气正热,连翘生怕两个工人中暑,让他们干一阵就进房间吹吹空调,喝点冷饮,还承诺工期可延长半天,她照常支付费用。然而两人腻子只刷了两遍就打磨。   连翘要求返工,工人操着她听不懂的方言,骂骂咧咧。连翘向监理投诉,工人不吭声了,从他们接起的电话来分析,他们是按订单跟装修公司结算费用,赶工是为了去下一家。   装修工大多是男人,连翘习惯开着大门。有天她正拆快递,邻居老太探头问快递纸箱有没有别的用途,连翘明白她想攒着卖钱,让她都拿走。   连翘是大宅院第二进西边户,邻居老太住在她后面的第三进。打了两次交道后,连翘被她邀请去家里喝绿豆汤解暑。   邻居老太是租户,一家四口挤在两间加起来才 20 几平方米的房间里,其中一间是卧室兼饭厅,卫生间是第三进几家人公用的,厨房是在公共过道架起的煤气灶。   除了必备的床、衣柜、桌椅、冰箱和电扇,邻居老太家中再无家具,所有空间都被大小不一的编织袋、旅行拎包和布面行李箱塞满,而这所有东西都透着是收来或捡来的旧物气息。   陶家乐曾经笑言住在市中心是全苏州最穷的人,连翘叹息,再有纸箱她就直接放在门口,让邻居老太自取。   邻居老太很感谢,问怎么不见她男朋友的身影,连翘说自己是单身,邻居老太长叹,怪不得工人老欺负她,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邻居老太前些年丧偶,跟儿子、儿媳和孙儿同住。连翘见过她儿子,是个矮小但有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她心说这种男人顶个鬼用,问:“男的能干吗?”   邻居老太说男人和男人比较好说话办事,比如敬个烟,聊几句,连翘说该糊弄时照样被糊弄,如果想和和气气说话,她加个两三百块钱,保证他们能多用点心。但她是按明码标价支付费用,断不肯向明目张胆欺负她的人服软。   老房子的下水道容易出问题,这一块是连翘装修的重中之重,但材料运来,安装工人抱着膀子在天井小院抽烟,帮运送工人搭把手都不肯,还抱怨谁叫这房子在巷子里,车开不进来。   等到安装,连翘发觉工人干活很糊弄人,她很生气。大热天的,她外卖和饮料都订很好的,没亏待人,但对方敷衍了事,她投诉,监理跑来调解了一通。   转眼,连翘发现安装工人被投诉后心里不忿,给她埋了坑,住不了多久就能拆开返工。她指出问题,逼着安装工人整改:“我做过很多工程项目,你搞这点小把戏,害谁呢?”   工人辩驳,连翘大为光火。劳动人民干苦力活,挣钱辛苦,她懂,但总有些人喜欢偷懒耍奸坑别人。   这家公司在网上评分很不错,连翘有上当之感,喊来监理解除合同。监理态度良好表示改正错误,为她换个可靠的老师傅,连翘拒绝再给他们机会。   监理指着鼻子大骂连翘蛮横不讲理,还口口声声喊你家男人来,他跟一个女的没什么好说的,连翘从背包里掏出拳套戴上,照着他的脸呼了一拳。只因为她是女人,就不被视为家里的话事人,凭什么?   邻居小老太把连翘扯到一边,劝她忍一忍,装修公司的人知道她住在这里,以后三天两头来找麻烦,她吃不消。连翘说:“他们再来,我就再打回去。”   你总怕被人打,他怎么不怕欺负你?连翘明白有的人因为家庭或性格因素,才瞻前顾后,忍气吞声,但她自己,不做那样的人。   秦舟来送冷饮,刚走在第一进院子,就听到连翘的声音。他走到门边,望见连翘在向消保委投诉,监理和木工都气鼓鼓地站在天井小院里。连翘住的是四进大宅,前后左右都是邻居,他们打回去,闹将开来,讨不着便宜。   连翘声色俱厉讲电话,秦舟忽然发现,很多事是他以前没想过的。平时斯斯文文和言细语的人,是遭遇过多少破事烂人,才懂得换上这副恶声恶气的模样讨公道?   监理终于同意解除合同,末了出门时,似是开玩笑说:“学瑜伽多好,学打拳,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你男朋友其实不喜欢,是吧小子?”   秦舟挥拳:“我特别喜欢。滚!”   连翘吵得喉咙疼,插上薄荷绿豆汤猛喝,一气喝掉大半:“怪不得别人说,装修一次才叫真正走上社会。我好言好语,他们就骑脸上了,我凶起来,他们就老实了,你说荒不荒唐?”   秦舟说:“来晚了,没见到你打拳。怎么样,有时候还得靠打架解决问题吧?”   活在这莽荒人间,你得按人间的破规矩办事。挺没意思。连翘并不喜欢用武力,拿人钱财,就该忠人之事,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干活,好好说话?她叹气:“你有礼貌,他欺负你,你反击就骂你是泼妇,没女人味。去他大爷的女人味。我再练几个月,打得他们叫大王。”   秦舟从善如流:“大王。”   两人出门吃饭,邻居老太问:“哟,你弟弟?”   连翘说:“朋友。”   邻居老太打量着秦舟,夸他长得帅,连翘笑着想,女人看人比男人准。那个监理试图挑拨,可笑。   走出几步,秦舟问:“我俩能看出年龄差吗?”   连翘说:“能。我才 30,你 52,很明显的。”   秦舟拍了一下她的头。新家拐过几条街便是老字号,两人各要一份三虾面吃。连翘收到信息,是刚才的安装工人:“美女,晚上想不想在我车里玩?”   连翘瞠目结舌,刚才又吵又闹,他怎会发这种没脸没皮的信息,而且他的头像是跟妻儿的合照,疯了吗?哪个女的会理他?   秦舟拿过她的手机,问这人是谁,连翘说是刚才没怎么说话的那个,她还没顾得上删掉他,他竟然跑来勾搭她。秦舟说:“不是勾搭你,是恶心你。”   连翘恍然大悟,陶家欢被雨衣男人摸屁股,反击时,遭到辱骂:“就你长这样,我摸你?”原来是用烂手段挫陶家欢锐气,陶家欢在普通女孩里算是小漂亮,本不至于获得这样的评价。当然,烂人怎么评价,管他呢。   有个同事推荐了一个装修工人聚集的平台,业主能看到各个工人的照片和证书,以及过往口碑,还能选择性别。连翘选了一位 51 岁的女性水管工,她报价比很多人都高,但页面评论都夸她技能高,性格爽朗,值这个价。   水管工大姐进门看到石榴树,赞叹道:“这个小院子住起来太舒服了。”   连翘买了几种灯具,趁这个周末替换原业主的旧灯,踩着桌子接线,大姐说:“我等下找人借把梯子帮你弄。”   连翘是搜索水管工找到大姐,大姐说自己同时是水电工,木工活也能做。新家楼梯边的花窗和二楼阁楼的横梁都得修补,连翘一并交给她。   大姐热情健谈,休息时,两人坐在天井小院的阴凉处,吹着空调喝冷饮。有个周末傍晚,秦舟来送防暑降温慰问品,见到连翘和大姐在院子里吃糟毛豆和虾,笑语不断,不禁哟呵一声。   连翘挑眉:“怎么样,不靠打架也能解决问题吧?”   秦舟在天井待了几分钟,胳膊就被叮了几个包,连翘把驱蚊露丢给他,他挺嫌弃,转身出去了。   大姐说:“小男孩喜欢你。”   连翘喝着秦舟送的冰白葡萄酒,清香甜蜜,像在喝糖水,惬意道:“哪有。”   大姐笑而不答。秦舟很快拖回一只窄长形的纸箱,抽出一根巨型蚊香,足有 1 米 2 长,细细瘦瘦,连翘说:“嚯!这么长的蚊香,第一次见到。”   大姐笑弯了腰:“老家养猪养鸽子经常用,比较管用。”   连翘定睛一看,纸箱外壳写着“畜牧专用蚊香”。秦舟把两根蚊香拿在手里,向她挥来:“嘿!”   连翘抄起一根打回去:“哈!”   两人打打闹闹,秦舟点燃一根,插在石榴树下的小花池里。连翘嗅了嗅,艾草气味很浓,秦舟笑看她:“我家猪晚上睡得更香了。”   连翘鼓起脸,秦舟立刻改口:“大王。”   大姐看着两人笑。对于连翘而言,大姐很有意思,彼此有话说,但都知道以后不会再有联系。她遗憾的是品质管理部总监薛荔,薛荔是她在工作最低谷时给予过帮助的人,可她至今没找到走近薛荔的机会,更没能成为朋友。也许远远眺望就够了,长久关系得共同生活,或者持续交流才能建立。 第42章   陶家欢工作愈发忙碌,思念却半点不由人,她苦苦压制。宋琳说初恋那点忧伤放进整个人生里不是事儿,哪天不知不觉就淡忘了,但陶家欢过不去,也不想过去。   宋琳工作也很忙,但男朋友换得很勤快,她只有两个标准,一是帅哥,二是相处开心,感到不开心了就分,从不拖泥带水。   陶家欢问:“你没想过长久吗?”   宋琳很清楚自己的秉性,她只要一晌贪欢。对她来说,发展新关系是非常快乐的过程,坚持才是难事,她劝陶家欢多聚会,有利于走出来。   陶家欢和肖姗都很忙,除了水产品公司 IPO 项目组成员,进入公司快两个月,只交到吴世銮一个新朋友。   吴世銮是把齐航发到群里的裙底照截图给肖姗的那个同事,事发后,他多次问候过肖姗,肖姗拉上陶家欢请他吃饭。   陶家欢问吴世銮为什么会在齐航信赖的群里,吴世銮说那个群最初聚集了公司一帮夜跑爱好者,所以他是其中一员,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加的。   陶家欢很疑惑:“那他为什么会在一般群里发偷拍照片,不怕有人说他吗?”   吴世銮说齐航公然发出照片跟群里的人共享,是笃定在这种事上,很多男人是同谋共犯,津津乐道,不会指责他,但他低估了女孩们。世道变了,越来越多女孩不吃哑巴亏,都选择控诉。   偷拍身边女同事的照片,还四处传播,超出吴世銮的底线。他也喜欢漂亮可爱的女孩,但齐航对肖姗不是喜欢,是取乐,他不想跟他们一样。   肖姗问:“你退群了吗?”   吴世銮给两人看手机:“截完图又待了几天,看看他们的反应,他被拘留后我就退群了。”   两人这才认可他和齐航不一样,双双敬酒:“谢谢。”   陶家欢夸吴世銮有个大人物的名字,以后会很厉害,吴世銮展颜:“我现在不厉害吗?”   吃完这顿饭,陶家欢查了查,吴世銮 29 岁,在资金管理部任基金经理,成绩斐然,是真的很厉害。3 人自此熟起来,但各有各的公事,不比跟宋琳聚会多,金融行业全是拼命的人。   9 月下旬,陶家欢和肖姗先后转正。连翘转账,让陶家欢在公司附近租房,陶家欢工作后才知道赚钱多累,不舍得花姐姐的钱,放在账户里没动。她把试用期的工资都攒着,也不舍得乱花,跟肖姗在公司几站地外找了一套二居室,公司地段一流,周围的公寓太贵了。   父母都反对陶家欢搬出去住,怕她跟人学坏,也怕她随随便便跟男人同居。陶家欢谎称公司报销大半房租,母亲问:“不能住家里,拿房补吗?”   陶家乐说:“我找中介给你出个假合同呗。”   陶家欢说:“我们公司连拟上市公司的假账假合同都能查出来,你能帮我骗到人吗?”   挤了几天地铁上班,陶家欢苦不堪言,买了电动车。教肖姗学会后,肖姗也买了。每周两次巴西柔术私教课之外,两人有空就和吴世銮一起去夜跑。   环金鸡湖健身步道夜景很美,湖水荡漾,华灯千盏。陶家欢迎向前方的月亮慢跑,月光无垠,她又想杨正南了。国庆节快到了,他会很忙吧。   齐航因工作业绩不达标,被总部辞退的消息传来,陶家欢和肖姗击掌相庆,看来总裁办真的保护了两人。肖姗有些担心齐航潜回苏州报复,但兵来将挡,她不再是一味躲闪的人了。   陶家欢很想跟杨正南说一声,打开对话框又关闭。也许最多收获一句保重而已。那个下雨天,他说,你会有属于你的幸福。   明天是杨正南的休息日,他会去看望那个叫成成的小男孩吗?陶家欢终究没忍住,去了平江路,想悄悄看看他,她两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平江河边,成成喝着冰可乐坐看河水,身影孤单。陶家欢买了炸鸡翅递给他:“嗨。”   成成不记得陶家欢了,陶家欢说:“上次你写错‘躲’字,杨警官和你坐在这里聊天,我来找他,你还记得吗?我叫陶家欢。”   成成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姐姐!我叫许墨成。杨伯伯去找小玉了,我带你去吧。小玉又挨打了,她好可怜。”   陶家欢看着成成,震撼又心碎。父母生下他,是为了老去后由他接管自闭症哥哥,这注定他会有异常辛苦的一生。比成成还可怜的孩子,她不可想象。   平江路支巷众多,成成带陶家欢去小巷找杨正南。陶家欢顺路买了一件拼图,成成不收,她说:“是感谢你带路,我们下次一起玩吧。”   想到小玉,陶家欢买了一个穿公主裙的洋娃娃,但不是每个小女孩都有公主梦,她就多买了一件城堡拼图。   走到大门口,陶家欢听到女人尖利的怒骂声,成成说声谢谢陶姐姐,抱着拼图溜了。   小玉穿件洗得很旧的红格子裙,胳膊和腿上都有伤,她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她妈妈把她的腿掰到膝上,一边为她涂药,一边骂她不懂事,网课一上完就玩游戏,不学好,屡教不改才打了她几下,结果她又哭又叫,说打死她算了,她早就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   小玉妈满脸愤懑,对杨正南说:“你看她还学会顶嘴了。”然后继续骂小玉,“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小玉把腿放下来,愤恨地说:“那你把我扔了吧!又不是我自己要出生的,我又没叫你生我。”   小玉妈一听又暴躁,大骂女儿是白眼狼,自己怎么就生出这种东西,杨正南制止她再骂,劝说小孩子学习完了,放松一会儿没什么不对,小孩子都贪玩,需要大人督促引导,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云云。   小玉约莫八九岁,她家跟连翘邻居老太家一般破旧狭小,她妈妈哭诉:“家里穷,她除了读书,没有第二条出路,必须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小小年纪不听话,讲话还这么气人,杨警官你说,我不该教育她吗?!我是不想让她过成我这样才教育她。我是在为你尽责任!”   只是玩玩游戏罢了,成年人玩手机也停不下来,陶家欢不理解小玉妈为何如此上纲上线,伤心欲绝,忽然看到她拧紧药水瓶盖时残缺的左手。   小玉妈左手只有大拇指完好,剩下四根手指都只剩最下面的一截,看起来是受过伤,而不是天生残疾。陶家欢明白她为何对女儿冷心冷情了,因为她自己被这世界残酷对待过。   小玉妈说:“杨警官,要不你还是把电脑拿回去吧,她用手机上网课就可以了,上完我就把手机收回来。电脑控制不住,家里就这点地方,锁起来她一撬就开,我出门又不能老背着。”   杨正南说:“手机屏幕太小,小玉看着费眼睛,你不希望她近视吧?小玉,你上完网课,自由玩半小时,到时间了就关电脑,做得到吗?”   小玉小声说:“做得到。”   小玉妈吼道:“你做不到!老师总说你注意力不集中,为什么就是改不了?!”   陶家欢忍不住插嘴:“注意力不集中是很多大人也克服不了的,你生气吼孩子,只会让孩子害怕,有抵触心,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陶家欢一进来,杨正南就看到她了,但他在调解母女问题,只对她点了个头,闻言对小玉妈说:“打骂孩子不叫教育,叫教训。孩子才 9 岁,有话好好说,好好沟通,你生了她,要对她好。”   陶家欢送上拼图和洋娃娃:“小玉你好,给你玩。”   小玉脸上泪痕斑斑,难为情地擦了一把,没接礼物:“谢谢,姐姐你是谁呀?”   陶家欢说:“我是许墨成的朋友,是他把我带来的。他也有拼图,你拿去玩吧。”   杨正南说:“拿着吧。”   小玉这才接了,杨正南哄她:“走,我们去吃个甜的!”   小玉抬眼看妈妈,她妈妈没说什么,她抱着拼图和洋娃娃跑进里屋:“等我一下!”   杨正南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陶家欢抬头看杨正南,他表情平静,曾经那难堪的一幕像风过无痕,她强自镇定:“我在路上看到成成了,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把我带来了。”   她想说我不是故意来找你的,但解释似乎多此一举,好在杨正南没多问。两人干巴巴地站在小玉家狭小的饭厅,再无交谈,小玉妈收着东西,好奇地看了好几眼。   一墙之隔传来窸窸窣窣声,小玉换了一条长裙出来,也很旧,但能遮住身上的伤。   走出家门,小玉和陶家欢互换了姓名和年龄,杨正南走在前,把两人带到一家甜品店,进门后,他把私人手机递给小玉:“你去找个座位玩游戏。”   杨正南有两个手机,陶家欢做笔录时,他也曾把私人手机丢给她打电话。陶家欢垂下眼睛,一开始就被他当成小孩子了吗?   柜台前,杨正南点了一款甜品,另加珍珠和布丁,可见他经常带小玉来吃,熟悉她的口味。点完后,他问:“你想吃什么?”   陶家欢选了一款,多加一份布丁,说完她就后悔了,成年人是不是该冷酷地说我不吃甜食?但杨正南给自己选了蜂蜜酸柑汁,她想,嘿!顿时开开心心要扫码:“我请客!”   杨正南说:“你已经花钱了,我来吧。”   陶家欢没推辞,店员做着甜品,她回头看小玉,想到那满身的伤,气愤道:“她爸呢,死……”她换个文雅的说法,“她爸健在吗?”   陶家欢到来前,小玉的爸爸腆着脸递烟,保证再不打孩子,杨正南放他去上班,答道:“还在。”   杨正南语气嫌恶,陶家欢听出来了:“小玉是被她爸爸打的吗,他是做什么的?”   杨正南说出一个连锁超市的名字:“他在水产摊,主要给顾客杀鱼。”   陶家欢一下子就懂得成成说小玉更可怜时,眼中为何有惧意——小玉爸有刀。 第43章   店员们递上甜品,两人端去座位,小玉在玩游戏,陶家欢看了看:“你也喜欢玩数独?”   小玉说:“喜欢。”   陶家欢问:“你玩什么游戏被爸爸妈妈发现了?”   小玉闷闷地吃着甜品:“就是数独,我最爱玩这个。”   小玉爸妈看不得孩子玩,也没想过要跟孩子沟通,不问她在玩什么就开打,陶家欢又生气又难过。   小时候,连翘看参考书,父母说影响妹妹睡觉,啪地关掉灯。陶家欢那时在念小学,每天晚上睡得呼呼的,分辩说不影响,爸爸说了实话:“浪费电!”   有的家长在孩子面前恶毒又脆弱,随意打骂孩子,是把孩子当任务管理,而不是把孩子当孩子看待。陶家欢柔声说:“数独是很好的益智游戏,很锻炼逻辑思维,我也爱玩。”   小玉得到了理解,警惕的眼神松弛下来,问:“真的吗?”   陶家欢说:“真的,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数字游戏。”   小玉问:“你做什么工作?”   陶家欢说在为一家水产品公司做 IPO,小玉和杨正南同时问:“IPO?”   陶家欢拿水产品旗下的品牌打比方:“假如我有个公司,做海鲜酱和鱼罐头什么的,我想把产品卖到你爸他们那种连锁超市,每个城市每家超市都能买到,那么,我需要请很多渔民养殖捕捞,很多机器帮忙生产,再弄很多车,发到全国各地的超市,这里每个环节都很花钱,对不对?”   小玉说:“对!然后呢?”   陶家欢说:“可我没那么多钱,我得借钱去。找一般人借不到大钱,银行只能借我一次两次几次,我得换个办法。你听过炒股吗?”   小玉说:“我爸爸炒,亏了,我妈总跟他吵架,还哭。姐姐,炒股到底是什么意思?”   陶家欢说:“你把股票当成你玩的数独游戏,它不是真钱,是数字。我对你爸在内的所有普通人发行我公司的股票,你爸买股票的钱,我用在产品生产经营上,等我赚钱了,就按他们买的比例分钱。这样大家都有钱赚。”   小玉睁大眼睛思索,杨正南问:“那你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陶家欢说:“作为证监会和想上市企业的中间方,做财务审计工作。每天都有企业申请上市,一摞一摞的资料,证监会人手有限,看不过来,我们相当于帮他们先过几道企业财务方面资料。公司财务哪里在骗人,哪里做得不好,哪里要改进,都理顺了,再提交最终版的审计报告到证监会,他们审起来效率高。”   小玉听得一知半解,杨正南说:“所以你们是代表证监会初步审查这个公司是不是具备上市资格,帮他们做辅导。”   陶家欢点头,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对小玉说:“为什么要审核呢,是要确定这家公司是不是有前途,不能把股民的钱一骗走就破产了。所以我们首先得调查它有没有夸大实力,比如它们每天捕捞五千只螃蟹,它做账骗人说一万只,我得查出来,让它们改过来。”   杨正南问:“就是你以前说的尽职调查?”   小玉问:“那你每天都要数螃蟹吗?”   陶家欢笑起来:“对,数螃蟹。”她拿水产品公司举例,为了上市,它极可能不说实话,能混就混。如果 IPO 项目组被该公司财务高手做的账骗过去,提交到证监会,轻则被处罚,重则被吊销从业资格,所以 IPO 项目组拿这笔辅助上市服务费是有风险的。   公司账目显示产品众多,销量好,大有赚头,这都是能包装出来的。会计师团队得去核实,但一条条鱼、一只只螃蟹和一个个扇贝跑来跑去游来游去,没法在它们身上用粉笔画记号,从何数起?   会计师团队的办法是了解养殖场周边面积,鱼虾蟹的养殖密度,检查公司每天购买的饲料数量、交易记录,以及每天的捕捞、销售和过磅等情况等等,还请了几名专家辅助,尽力查清楚公司财务是否造假。据说去年有个同行业的公司拟上市,IPO 项目组招了一支潜水队取样调查。   杨正南和小玉都听笑了,小玉说:“你工作这么好玩啊!”   陶家欢比划了一下:“我经常要整理这么多工作底稿,其实很枯燥,就跟以前读书考试一样,很累,很辛苦,但是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就很高兴了。”   小玉羡慕不已:“我也想快点工作。”   陶家欢摸摸她的头:“长大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老挨打挨骂,我知道父母说的很多话不对,但是放在心里想着,不说出来,埋头学习,熬到去北京读大学,就远走高飞啦。现在我不和父母住,工资比他们都高,过得很好。所以今天让你想死的事情,熬一熬,熬到长大赚钱,好不好?”   陶家欢伸出指头,要跟小玉拉勾,小玉没拉,问:“他们说得不对吗?”   陶家欢说:“很多话是不对的,不信你问杨警官。”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齐齐看着杨正南,杨正南说:“爸爸妈妈不该打骂你,这是他们做得很不对的地方。你好好学习,气不过就跟我说。”   小玉和陶家欢拉勾,耷拉着脸:“忍着不回嘴,好难啊。”   陶家欢说:“是很难,我领导我客户有时候脑子坏掉了,提出各种奇怪的要求,我也得忍着。小玉,我每天工作完成,奖励自己玩一个小时游戏,你要学习,就玩半个小时吧,超过时间就忍住,明天再玩。”   小玉的脸拉得更长:“熬到工作了,也只能玩一个小时,没劲。”   陶家欢和杨正南对视而笑,杨正南说:“因为还有更好玩的。”   陶家欢掰着指头算:“比如跟好朋友吃顿好的,看电影,旅行,跑步,健身……等你长大了,会发现真的有很多好玩的。”   等小玉回家,杨正南问:“你父母也打你?”   陶家欢狡黠道:“那倒没有,是想让小玉感觉我和她是一伙的。”   杨正南笑了:“你能长成今天这样,挺好的。”   陶家欢神气地说:“成绩好啊。所以父母不打骂我,在学校也没同学欺负我,敢欺负我,我就去找老师,老师会向着我。成绩好是最好的护身符,哎,刚才忘记跟小玉说了!”   陶家欢拍了拍脑袋,杨正南微微走了神。儿子是怎么长大的?有人欺负他吗?   陶家欢凝神看着杨正南,这一刻,她觉察出他的落寞,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比以前他黯然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时的心疼感更强烈。   杨正南回转神:“小孩子成绩不好,也不该被父母和别人苛待。”   陶家欢问:“小玉妈妈的手指,是被男的剁了吗?”   杨正南说:“她说以前受的工伤,找厂里扯皮,被开除了,没拿到几个补偿。她文化程度不高,那时不懂维权。”   陶家欢气坏了:“厂里太过分了!现在她有工作吗?”   杨正南叹气:“居委会和民政部门给她安排过几次工作,但都做不长。现在就在园林门口当票贩子,有时捡捡废品。”   拙政园和苏州博物馆门口游荡着向游客兜售便宜门票的人,陶家欢几个外地籍同事都上过当。他们以为很合算,但被带去诸多冷门景点,而它们大多其实是免费的。陶家欢想起小玉妈那只残缺的左掌,把谴责吞回去。   小玉妈胳膊上有被打过的伤痕,陶家欢以前不理解被丈夫毒打的女人为何只知忍让,体力悬殊,打不过没关系,等男人睡着,连夜奔逃便是,但是看到小玉妈,她似乎明白有的人为何不逃。   只身逃跑,会牵挂孩子,怕孩子在家死路一条;带着孩子逃跑,以小玉妈受的文化教育程度,且身负残疾,母女俩很难过上稳妥日子。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她忍受,便只须面对婚姻家庭的苦难,逃离得面对整个人生的苦难。   生活中没有太多大快人心的反击,暴力依然存在于很多家庭,有关部门对这些无处安生的人支援远远不够 。陶家欢问:“你一直在接济成成和小玉这样的孩子吗?”   杨正南说:“就买点吃的。”   刚才在甜品店,杨正南买单没要发票,陶家欢暗忖他没想过报销,但一个普通民警,工资不会太高,她赞叹道:“你这是义举。”   杨正南摇头:“算不上,最多算职业责任吧。”   他曾说,我对你的善意,出于我的职业身份。陶家欢鼻子发酸,杨正南结束谈话:“我还有事,先走了。”   陶家欢去找连翘吃晚饭,连翘很同情小玉:“当小孩是真的很惨,没钱,没有谋生能力,哪里都去不了。”   在甜品店时,小玉说:“我离考大学还有那么多年,我好希望现在就能搬走,像你一样不跟父母住。”   连翘十几岁时,几次请求住校,但父母没同意,陶家欢依稀记得此事,问:“姐,你小时候被爸妈打过吗,是不是发生过我不知道的事?”   连翘思忖片刻,没说房子过户的事,只说了少女时洗澡被陶家乐偷窥。陶家欢气得迸出眼泪,姐姐最无能为力时,自己是个更小的孩子,连知晓原委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哭着说:“姐,我想补偿你。”   连翘笑:“都过去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既然齐航那种无赖也是别人的亲人,你的亲人也可能也是无赖,没必要因为他是你哥哥,你就忘记这个事实。以后你俩有实质矛盾,一定别体谅他。”   陶家乐白得一套四居室,有责任赡养继母,但他很有可能都推给陶家欢。连翘这席话是为将来做铺垫,一步步让陶家欢加深印象,她的亲哥哥是无赖。   连翘钱不够,买的是没有产权的房子,陶家欢立誓努力赚钱,有天给姐姐换个好房子,她还想接济成成和小玉。那两个孩子和她是萍水相逢,可她一想起来就很疼惜,想对他俩好一点。   连翘说:“我几个朋友都在资助山区小孩,他俩也算我一份吧。”   这次见面,陶家欢对杨正南的感情更深一层。她对姐姐交心,杨正南年长她很多,所有人都反对她追求他,连他自己也说比他好的大有人在,但这是他的谦辞,温柔善良是美德,这样的人真的没有特别多。她看到他内心有苦楚,她心疼他,想温暖他。   再不像样的男人都可能有美人为之受苦,一个硬朗英挺、宽厚仁霭的男人俘获一颗心不奇怪。连翘能理解陶家欢喜欢杨正南,但好人未必是良配,她坚持泼凉水:“你怎么不心疼自己疯狂加班?”   陶家欢说:“心疼自己不影响心疼他。姐,我是你妹妹,但我也是成年人,在不违法的情况下,我做什么都可以,包括喜欢他。”   各人有各人的一生,陶家欢对自己的人生有自主权,当姐姐的只有建议权,妹妹可以采纳,也可以只听凭自我心意。可这明显是无望的感情,连翘很发愁:“单相思很要命,我怕你越陷越深,越来越伤心。”   陶家欢说:“伤心就伤心吧,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这些天过得还可以,什么事也没耽误。我想了,上次表白没头没脑的,没发挥好,我明天再去找他。”   连翘傻眼了:“你还想表白?你要想清楚,你俩现在又能坐在一张桌大大方方说说笑笑,你再去表白,可能他就远着你了。”   陶家欢嘻笑:“不就是连朋友都没得做那套理论吗?姐,我问你,我不说,忍着,忍到哪天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我还能跟他坐在一张桌大大方方说说笑笑吗,不合适吧?那我干吗忍?”   连翘撑额,陶家欢兴兴头头:“姐,高兴就笑,伤心就哭,哭完就没什么了,我又不会去寻死。我们做个约定吧,我不干涉你,你也不干涉我。”   陶家欢伸出一只手掌,连翘无可奈何,终于和她击了一下:“你犟得像头牛。算了,我给你兜底。”   陶家欢从小就被连翘骂犟牛,但是犟字怎么写,牛中强者才有资格犟,她笑道:“互相吧,我也会努力。明天上午陪我去买衣服吧,我想穿得成熟点。”   连翘乐了:“穿得再成熟,也掩盖不了你才 23 岁的事实。”   陶家欢绷起一张脸:“年底就 24 岁,本命年了。”   连翘说:“大一岁小一岁有区别吗?横竖都比他小了 20 多,你真要证明自己成熟,不是靠衣装,是让他感到你是跟他齐头并进的成年人。”   陶家欢眨巴眼睛:“可能是隔行如隔山,我说工作时,他听得很专注。所以我得展现出我具备成年人的性格思维,对吧?”   陶家欢推敲明天表白的措辞,陷入沉思。连翘更加发愁,这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痛,但一颗心哪能被一次次摔打,她很怕妹妹再被伤害。   陶家欢没心没肺,呼呼大睡。她把第二次表白当补考,但求把心里话说得到位,成败得失都不重要。 第44章   大清早,去派出所找杨正南之前,陶家欢先去小玉家,送出护眼灯。它是锂电池,一个月充一次电即可,方便小玉在灯下学习。   小玉很感动:“陶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过是送了几件小物事,陶家欢问:“杨警官对你好吗?”   小玉说杨正南对她和成成都特别好,总给他俩买这买那,两人都说长大了要报答杨正南,但杨正南说长大有能力时帮助别人就可以了。陶家欢笑问:“那你问过他为什么要对你们好吗?”   小玉回答:“他说他是警察,接触过很多大坏人,所以喜欢跟小孩玩,小孩是最单纯的。”   陶家欢说:“这也是我的答案。我在工作中认识很多老狐狸,跟他们说话经常得想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我能不能说,但跟你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以后想经常找你玩,可以吗?”   小玉点头,陶家欢轻轻松松步行去派出所。以前对杨正南的追求太冒失了,这次表白她想先铺垫铺垫,使杨正南明白她是郑重其事的成年人,不是轻狂小儿。   杨正南来上班,陶家欢拦住他:“杨警官,给我 10 分钟好吗?”   昨晚,连翘笑称陶家欢是犟牛,触动了陶家欢。梧桐树荫里,她讲述了一件童年小事。   读幼儿园时,陶家欢有天突然发现外公不吃牛肉,外公说儿时看过村人杀牛,有了心理阴影。   牛体型大,力气也大,刀割有危险和失误,村人杀牛是用大铁锤行事,抡圆了砸向牛头,破坏它的脑神经。一声闷响后,牛身体抽搐,但还没死,一直站着,还不停摇尾巴,被反复砸了几锤,它才倒地,血流一地。   被锤杀前,牛有感知,向主人下跪乞求,眼睛里涌出豆大的眼泪,所以杀牛会先把它的头蒙住。陶家欢没见过别人杀牛,但是想到成成和小玉时,她想起了外公描述的野蛮场面。   天真烂漫的年龄,本该培养梦想和勇气,好好长身体,却承担了父母的焦虑和疲惫。陶家欢很心疼成成和小玉,他们一下一下承受生活的重击,走不了,动不得,像那些被杀死的牛。   成长历程中,连翘是陶家欢的后盾,在思想和物质上都提供支撑。如今陶家欢有了丰衣足食的工作,她想和杨正南一同爱护两个孩子,让他们平安顺利长大成才。   杨正南默默聆听,然后说:“小陶,你是真的很好,但你的心意我受不起。”   陶家欢预感会被他拒绝,不觉得很伤心,只想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他听:“成成和小玉都太苦了,我心疼他们。我还心疼你,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想,你也有伤心事,我想陪伴你,和你说说话。”   人群里的疲惫中年人,哪个没点伤心事?杨正南沉默了,陶家欢几乎要窒息,他终于开口:“我太老了,你还这么年轻。”   陶家欢说现代人的寿命很长,他不老。在小玉家,杨正南对小玉妈说注意力不集中是大人们都有的问题,不能怪小孩子缺乏自制力,9 岁的小孩子得靠大人管理督促,陶家欢说过相似的话,但她说没用,杨正南发话才有分量,所以年龄是有价值的。   杨正南说:“跟年纪关系不大,我是警察,对她有一定的震慑力而已,起码当着我的面是这样。小陶,你有很好的前途,会一路向上走,如日中天,但我只会越来越老,我们不合适。”   陶家欢实在不爱听“老”字,脱口而出:“能不能不说自己老?!你肯定比我清楚,这社会不看年龄,看本事,我觉得你很有本事。”   杨正南笑了一下:“我没什么本事。只是普通人,有一把年纪,显得比你有一点阅历,别的就没有了,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小陶,真的谢谢你。”   眼前是一张清水面容,干净聪明相,眼睛红着,忍着泪,语气很凶:“我昨天就猜到你又会拒绝我,拒绝就拒绝,但拿年龄说事是你不对。我看过新闻,也相信你接到过老人被骗的案子,有人笑他们老了还想恋爱,活该被骗,可是该骂的是骗子。赵恺说,你没和哪个女人有来往,过得很清净,可你才 45 岁,就想封闭心门吗?我家亲戚,我邻居,我同学的父母,比你年纪大还使劲乱搞,没一个服老的。”   杨正南经常接到中老年为情仇撕扯的案子,他们的子女大多很嫌弃,似乎随着外貌和身体衰老,就该绝情弃爱。然而人不管多大年龄都有情感需求,想被人关心,想有人陪伴,这种想法不会随着年龄消失,也不该被嘲笑奚落。   杨正南没做声,陶家欢以为他在斟酌,发起猛攻:“年轻不是我的缺点,比我大也不是你的缺点,如果你不打算一直单身下去,为什么不考虑我?你抓杀人犯都不是立刻拉去执行,还得先审审对吧,所以你先跟我接触看看,再下结论,怎么样?”   她还不到 24 岁,是真的太年轻了,杨正南缓声说:“小陶,我是打算单身下去。你最近恰好遇到我,可能有点新奇感,但你以后会飞得很高,遇到很优秀的人,别为我浪费时间了。”   陶家欢心里堵,火气又来了:“你上次就说,我会碰到很好的人。可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好。好人是前提,我是喜欢你整个人,你的外在,你的内心,你的孤独,你吃过的苦,我都喜欢。”   真心话撂完,陶家欢再也忍不住,跑向停在路边的电动车。杨正南眼里她虎虎生风,呼啸而去,却不知她一边骑车一边哭。   离派出所越来越远,陶家欢放声大哭。她的同学、同事和客户,多有青年才俊,是杨正南口中“很优秀的人”,她欣赏他们的优秀,但止于欣赏,没有别的感觉。   在想念杨正南的时刻,陶家欢反复翻过他的朋友圈。大多是风景照片,杨正南穿行在闹市,看风听雨拍落叶,也为路旁小孩子的笑脸驻足。她喜欢他的柔软心肠,还喜欢他偶尔流露的落寞,他不是作为“很优秀的人”被她喜欢的。   秋风萧瑟,陶家欢狠狠揩泪,喊宋琳和肖姗去玩密室逃脱。她想尖叫,想怒吼,想骂人。   宋琳扔下男朋友来了,肖姗也来了。两个好友都拿陶家欢没办法,但都赞叹:“果然是好人。”   陶家欢烦躁:“他口口声声他太老了,不想耽误我,但我愿意被他耽误,他怎么就是不懂?”   宋琳说:“他懂,但他对你没意思,就把话说得体面点。他要是喜欢你,你 18 岁他也可以。我们行里有个男的 54 了,娇妻才 21。所以别想了,反正阅历是不可能通过恋爱传给你的,我们还是搞事业吧。”   陶家欢唉声叹气:“其实不是阅历,是他那次黯然地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我心疼他。”   宋琳扶额:“你真完了。我宁可你喜欢帅哥,喜欢有钱人,喜欢肌肉男,都好过你心疼男人。我妈说,母性和拯救欲害死人,每次心疼男人之前,问问自己,他敢光着膀子在街上走,你敢吗,他敢深夜游荡,你敢吗?”   肖姗咕咕笑:“不敢。”   宋琳说:“你应聘名额很多吗,降分录取你吗,父母砸锅卖铁给你买房结婚吗,孩子跟你姓吗?男的有什么好心疼的。学了几天功夫,就以为自己是孙悟空,能心疼警察了,还把他连批带训,我是他,心里要笑死。走,先去玩,中午我请你吃火锅!”   晚上,杨正南找家小店喝酒,秦舟和赵恺作陪。下班后在训练室里,两人就感觉他意志消沉,但没问出来。   店家自酿的纯谷酒过喉辛辣,很像杨正南在西北当兵时最常喝的西凤酒。陶家欢讲的杀牛场面,使他忆起在部队图书馆看过的《黄金时代》,王小波写道: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小玉不是杨正南认识的第一个被父母伤害的孩子。6 年前,有个少女被父亲打到右耳失聪,母亲说自己管不了男人。街道和妇联双双介入,少女的父亲以虐待罪被判了 1 年半。   母女俩得到帮扶,但男人出狱后,女人坚持回到他身边。杨正南负责定期走访,保障母女俩的安全和权益。去年,少女职校毕业,选择去外地工作,临行前,她向杨正南告别,她说此生老死异乡,不会再跟父母联系。   那么多不好好做人的人,都做了父母,还不善待孩子,命运没惩罚他们,却惩罚了一对疼爱孩子的父母。   儿子被抢走时才 3 岁多,妻子只那几分钟疏忽没看住,儿子被人从童车里抱走,逃之夭夭。   那天,对面街上有个老人突发心梗倒地,杨正南冲过去急救,拜托路人大声呼叫附近是否有医护人员。有两个护士闻讯跑来,3 人接力按压,随后又来了一个医生,但老人没能被救过来。   妻子失魂落魄,儿子丢了。杨正南遭到晴天霹雳。那时他是特警,向警队求援,全城紧急追踪,但儿子就此丢失,跟父母失散在人海茫茫。   杨正南怪妻子没看护好,妻子怪他明明在休假,却临时去救人。夫妻俩彼此埋怨,彼此攻讦,又彼此受罪,相拥而泣。   夫妻的裂痕在儿子失踪那一天就无解了,两人无法再面对彼此,办了离婚手续。   大量线索摸排和采血排查之后,儿子仍没找到,杨正南打了辞职报告,漂泊四海寻找他。   路途中,杨正南遇见无数内心有缺口的人,也有同命相怜者,在萍水相逢的路边,天南海北地聊一聊,转身走进各自的风尘里。他随手拍点路过的风景,便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大海捞针,找了整整 13 年,直到有天收到父亲猝死的噩耗,杨正南无功而返。虽是警察,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昔日的老领导保留了杨正南的工作籍,他被下派到派出所,守着母亲过日子。儿子的下落始终是执念,将来为母亲送终,他会再出发,所以不打算再婚。单身有时会寂寞,忙起来就好了。   在派出所经手各类琐碎事,复杂难言的人间滋味扑面而来,对失聪少女也好,对小玉和成成也罢,最初是一时心软,渐渐变成类似责任感之类的东西,撂不下,并且很依赖,称为疗愈自己也不为过。   王小波那番话,年轻时看过就算,杨正南真正理解它,确实是后来的事。在寻找儿子的路上,车窗外是一程程尘土飞扬的山路,他想到“生活是缓慢受锤的过程”,泪不可抑。   茫茫来日愁如海,这些年来,杨正南在梦里看过儿子,却永远像站在渺茫雾气里,只有依稀轮廓。儿子随了他,个头很高,但再怎么使劲,都看不到面容。   陶家欢只比儿子大一点,两人算同龄人。她青春鲜甜,在有名的大公司上班,做着很厉害的项目,儿子读大学了吗,将来或已经在从事什么职业?   当民警以来,杨正南见过多少人舍不得离开痛苦关系,对自己狠不下心,走不出来,于是越发被人狠心对待。他慢慢把杯中酒喝完,陶家欢掏出一颗真挚的心,他不能不动容,他盼望她勇于舍弃,奔向她的锦绣前程。她一直很勇敢。 第45章   陶家欢疯玩了一通,第二天下班乖乖去见连翘。连翘道了歉,她反省了,妹妹受了挫,没找她,先去找朋友玩,一定是因为她太爱讲道理了,但人在脆弱时最不爱听说教,哄着她陪着她就行了。   陶家欢说:“缓了一天,可以听大道理了,就等着你说呢。”第二次表白失利,她气愤多过伤心,杨正南拒绝被她了解,也不愿了解她,她很不服气。   连翘说:“你不如发掘肯主动了解你,也主动让你了解他的人,自然而然就能说尽前半生。”   陶家欢问:“姐,你还相信爱情吗,还会去发掘吗?”   连翘说:“相信,但是保障自己安居乐业更重要。你刚参加工作,更该把心思用在打基础上。”   陶家欢也是这么想的,连翘教她选出几个公司高管作为榜样,研究他们的晋升之路,参考他们的履历,把该考的证一一考来,该去争取的项目一一做来,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必有收获。   连翘开导了妹妹一晚上,仍不安心,秦舟劝她放松点。人生在世,很难避开情伤,姐姐能看淡,释然,妹妹也能,人的韧性很强。   连翘问:“你也有过吗?”   秦舟说:“高中时的初恋吧。她考到南京,很近,但分隔两地,时间一长,就慢慢淡了,没话说了。”   连翘笑了笑,让他出去了。杨正南是陶家欢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但似乎所有初恋都是用来怀念的,能长久走下去需要大造化。   陶家欢和肖姗随主管会计师开始了新一轮出差,驻扎在连云港水产品公司,没完没了地加班,和客户财务人员沟通,测试各种财务程序,做一本接一本工作底稿。   所有人都叫苦连天,惟独陶家欢如获至宝,她太需要忙起来了。不能回苏州,她就在连云港报了健身课,坚持每周两次巴西柔术训练。   跟小玉和杨正南吃甜品那天,陶家欢说虽然打不赢教练,有个重大好处,她力气变大了。当时杨正南说,理想社会,兔子也能活得无忧无虑,不用活成老虎,但理想还没实现,兔子习武有助于增强勇气,提升反应力,遇到危险时具备逃命的能力。   陶家欢经常拿这些话激励肖姗,但肖姗不喜欢任何运动,每次都找借口逃避,被陶家欢强拉着夜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夏停给连翘团队派发了新项目,为工业园区几个大型生活小区提供垃圾自动收集处理服务:可燃类垃圾将被投放进焚烧炉,燃烧产生的能量一部分将转换成电能,另一部分热能会被水流吸收,跟随暖气管进入小区居民家中发挥余热;有机垃圾则送进沼气池,供于动力车使用,残渣变成有机肥料。   连翘带队做这个项目,闲暇时光都用于工作,留出国庆搬家的时间。秦舟没她忙,下班后能回天弓电子看看店,有天下着零星的小雨,若有似无,他想吃夜宵,问连翘是否回家,连翘没回复,他等了十来分钟,回了公司。   公司任何时候都有自发加班的人,隔着玻璃窗,秦舟望见连翘披着外衣,陷在椅子里睡着了,瘦兮兮的一小团。   秦舟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暗光里,连翘仰着头熟睡,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他口干舌燥,走近几步,无比想咬一口,无比想把她抱起来,安放在床上。突然之间,他明白为何几次为她心跳,又为何忍不了她被人欺负了。   一颗心跳得山响,还滚烫,秦舟坐下来,深深看着连翘。公司有人追他,他跟几个漂亮的出去吃过饭,但还是喜欢往连翘跟前凑,围着她打转,原来如此。他笑了又笑,是从何时喜欢她的呢,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已经很喜欢了。   连翘醒来,活动着脖子,然后才看到沙发上坐了一个人。她惺忪问:“你不是下班了吗?”   秦舟埋怨她太拼命,连翘说这是政府试点的重点环保项目,得全力以赴,秦舟问:“你的生活重心好像只有工作,没别的追求吗?”   连翘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说满脑子只有工作是理想状态,她因失婚忍受过后来想想其实毫无必要的精神折磨,是工作救了她。如今累得半死,却远远好过精神涣散无法工作,她巴不得能这么心无旁骛下去。   连翘暂时没有发展新恋情的想法,秦舟忍着不说,他不是陶家欢,不打没把握的仗,何况连翘还没和刘天宇办妥离婚手续,不可能接受他。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请求她收留,理由是房东要卖房,他再租房得交押金,他没钱了。   连翘问:“房东违约,不赔你钱吗?”   秦舟苦着脸说:“得还信用卡……”   部门有人给游戏充值,打赏主播,特别一掷千金,连翘问秦舟是不是也这么乱花钱,秦舟双手乱摇:“充值有,打赏没有,没有没有。”   连翘骂他跟陶家乐一个德行,一分钱都不存,穷成鬼了,昨天还跟同事去吃大餐。秦舟虚心认错,连翘叫他去她的出租屋住,秦舟住进去,她就不用找房东提前退房,还能省一笔赔偿金。   秦舟一心想同居:“我跟你住吧,你有同居对象了,这是跟刘天宇感情破裂的最佳证明,我刚才查过婚姻法了。你有四间房,我住楼下,我很安静的。”   他肯安静才怪,每天不知多少话,跟谁都能混成一团。陈缘当过周展的第三者,部门很多同事很排斥她,但每次活动,秦舟都拉上她,现在陈缘合群多了。   连翘瞧着秦舟,秦舟抓抓头发,可怜巴巴:“大王义薄云天,让我过渡一下,就一下。”   这家伙头发乱乱的,两撮头毛翘着,像小蚂蚁的两根触须。连翘忽然想起他当初坐在天弓电子的柜台上,像一只被捣了洞穴的小蚂蚁,她心软了,凶巴巴地问:“你东西不多吧?”   她这是答应了,秦舟撒欢儿笑。他本来是来请连翘吃夜宵,但得装穷,恭恭敬敬把她送回家。回去的路上想起来还笑,车窗外,细雨如丝,风很凉爽,10 月快到了。   新家客房有一张房东留下来的旧床,连翘想着没什么朋友会留宿,而且陶家欢喜欢跟她同睡,她没买新床。现在秦舟要住进来,她订了一套新的。   国庆节当天,连翘让邻居老太拿走旧床和床褥,秦舟和安装工人合力抬进新床。   连翘拆开从国外网站订的一盏水晶灯,等了两三个月才到,完好无损,称心如意。   秦舟去找邻居老太借梯子,托举着水晶灯让连翘换灯。安装电路他都会,但他喜欢看连翘忙活。去工厂调试啤酒洗瓶机那天,连翘站在车间里,形单影只,检阅千军万马,他想,原来在那时我就喜欢她了。   连翘安好水晶灯,秦舟去拉电闸,书房灯光大作,华美璀璨。他仰头看,原来这个自诩严肃的人也喜欢这样娇美的物件。   书房外是天井小院,摆放了一桌两椅,连翘前段时间种的植物都活下来了,石榴树上挂满了果实。她走到院子里,回头看书房,落地窗内,水晶灯在微风中轻轻转动,流光溢彩。   其余房间是朴实无华方方正正的大灯,最美的灯在书房,秦舟笑看连翘,她有着理想主义者的清肃气质,还很少穿裙装,其实内心很浪漫。   快递员送来几箱食品,秦舟帮连翘拆封,其中一箱全是牛排,连翘往冰箱里放,他问:“你这么爱吃牛排?”   连翘从家里搬出来自己做饭时,牛排是主食,另外加个配菜,比如烫一盘生菜或芦笋,再蒸个玉米,省事又健康。   第一次一起吃饭时,秦舟就发现连翘对美食兴趣寥寥,但她吃得如此程式化,超乎他想象:“天天这么吃,不腻吗?”   连翘说:“你想吃什么就自己点吧。”   天弓电子被砸后,连翘给秦舟点过外卖,秦舟谓之一饭之德,得涌泉相报,打开外卖软件下单。等蔬果肉类送到,他围上围裙:“做几个拿手菜感谢收留之恩。”   秦舟择菜切肉是熟手,但风格大鸣大放,连翘在一旁收拾,秦舟说:“我做完会弄干净。”   连翘说做饭得边做边收拾,最后再打扫烂摊子,费劲又不好看,这是小时候外婆做饭时说的。外婆还骂外公洗碗就是洗碗,灶台和墙上的油渍从来不管,这叫打乱仗。   秦舟笑道:“难怪那么利落就离婚了,你不想把脏东西积到最后。”   饭菜做好,连翘一尝:“嚯!”   秦舟拍完菜肴照片,举着手机说:“我俩乔迁新居,也来一张。”   连翘很少自拍,对着镜头捋了捋头发,秦舟凑近她,咔一声,镜头里留下两张笑脸。   杭椒牛柳是秦舟的拿手菜,连翘夸他把牛柳炒得嫩滑可口,秦舟喝着可乐,吹上了。   小时候,父母在店里忙,秦舟从热剩饭学起,慢慢能给自己和妹妹做出好几道菜。后来父母生意好了,请了阿姨烧饭,兄妹俩跟着阿姨学做菜,暑假在家打游戏累了,就联手做几个菜玩玩。妹妹出国读书后,靠着厨艺交到许多朋友。   连翘胃口小,秦舟做了四菜一汤,大半没吃完,他想倒掉,连翘不让:“就把青菜倒了。”   秦舟说:“我明天再做。”   连翘说:“你做饭,我洗碗。”   秦舟笑道:“家里有洗碗机,我来。”   连翘把碗筷和盘子塞进洗碗机,秦舟挽起袖口干活,等她出去了,把刚才拍的合照再看几遍。   如今已是近水楼台,秦舟下一步目标是被连翘喂饭。读大学时,食堂总有情侣互相喂饭,当时他觉得肉麻,如果一个对外严肃的人对他肉麻一下,肯定别有滋味。   夜里,连翘躺在床上思绪万千,这里是她自己的家,一桌一椅都属于她,她可以踏踏实实安稳入睡了。   14 岁时被继兄偷窥,明白母亲的爱是那么稀薄,连翘在深夜里偷偷哭泣。早晨醒来时,隔壁的高三学生在晨读,她不知道她的诵读声带给连翘的意义。如今连翘终于能告诉少女时的自己,有天你会过得非常好,有事业,有楼上楼下 4 间房,有良师益友,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走向你的璀璨时光。   如何面对糟糕的经历,又如何背负它生活,时光给出了答案。被刘天宇背叛,朋友们都佩服连翘能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那不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刻。最痛苦的少年时代结束了,她想要的大部分都实现了。 第46章   装修期间,秦舟在大宅院里安了几盏太阳能路灯,供于夜间照明,跟邻居们混熟了。   连翘的厨具很少,早上秦舟出门去杂货店买齐归来,有个邻居对连翘夸道:“哇,男朋友还会帮你做家务啊,好男人啊!”   这女人对好男人的要求太低了,连翘说:“是朋友合住,不是男朋友。家务活是家里的人都该做的,不是帮我做。”   邻居说自家男人懒得像条死蛇,酱油瓶倒了都不扶,连翘回屋跟秦舟嘀咕:“知道他懒还惯着,她不知道要求男的吗?”   秦舟气她辟谣,哼道:“你以为谁都像我这样,你教一遍要边做饭边收拾,我能遵照执行一辈子。”   连翘摸摸他的头,秦舟等着她夸两句,她没夸,给朋友们发信息去了。今天是新家暖房仪式,好友们都会来,本来还想邀请陶家欢,但陶家欢和朋友们都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没有休息日。   按原计划,晚饭订外送火锅,在天井小院吃,但秦舟昨天烧的晚饭博得连翘盛赞,自告奋勇做家宴。   秦舟兴头很高,连翘没反对,给他转账:“买菜买东西的钱。”   秦舟不收,但不收就不好装穷了,不装穷就不能被连翘收留了。他收了钱,发了狠:“我保证下个月就有钱了。”   林非非和男朋友余跃,何苗和丈夫贺霖都带着礼物来了。秦舟还突击买了烤箱,就为让众人尝尝他压箱底的绝活秘制烤羊腿。   余跃和贺霖开启红酒,林非非喊秦舟落座,秦舟说还有两个小菜,让众人先吃着。连翘瞅他一眼,小子喜欢热闹,还好强,硬菜烧了十几道,晚上得说说他,她让他住进来,不图他铆足劲表现。   听说这一桌菜都是秦舟亲手做的,何苗立刻夹了一筷子,被折服:“妈呀,小男孩也太招人喜欢了。”   秦舟守在蒸锅前等大闸蟹,深深叹气。对于一个不在乎口腹之欲的人,他的厨艺没构成加分项,昨晚他硬是没等到这句话。连翘夸好吃,都好吃,统统好吃,没了。   等秦舟坐上桌,众人一齐碰一个。余跃羡慕连翘能天天吃到美味的家常菜,林非非和何苗跟连翘是多年好友,最了解她:“可惜她顿顿吃白粥咸蛋都行。”   连翘就为了活着随便吃点,跟朋友吃饭,她也捧场,吃到好吃的也会称赞,但她自己一个人吃饭填饱就行,吃什么都不重要。林非非说:“连翘是我见过最不爱吃的人。”   秦舟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她食谱随意到什么程度。中午她说随便吃点,我就没动手,看她怎么个随便法,结果就弄了一颗大白菜。菜叶子掰下来跟牛腩料包炖一炖,下点面条进去,我一碗她一碗。菜帮子切成丝,焯水弄熟,跟一只腐乳拌一拌,就算吃蔬菜了。我笑她勤俭持家,她还不爱听,还跟我说料包也挺好吃的,还问我,你以为外卖就都是厨子现烧的?”   林非非说:“饿就吃,不饿就不吃,有什么就吃什么,这位太好对付了。”   贺霖笑道:“大道至简。”   众人从下午 4 点多吃到彩霞漫天,从最近看的艺术展谈到影视剧里令人回味的角色,聊到后来,秦舟忘乎所以,俨然以主人自居了:“有空就来玩。”   晚上送走众人,秦舟抢着打扫卫生,连翘说:“做那么多菜,不累吗?你歇着吧。”   秦舟说不累,他很喜欢今天这帮来暖房的朋友,什么话题都能聊,他要是也有这么亲厚的老朋友团体,一切人生问题都不在话下。连翘问:“是想着店被砸时,没有开得了口的朋友吗?”   秦舟摇头,非要开口的话,他有几个家境很好的熟人可以一试,他说的不是这个。人遭遇大难题的时候是少数,平日里的遥相呼应和陪伴更可贵,但他在苏州最要好的几个同学跟他似乎没达到连翘跟朋友们的关系。   连翘笑了:“你们才多大,我和他们几个比你们多了 7 年交情,默契当然会多些。下次聚会你把你朋友也喊来吧。”   7 年。秦舟想说明年 3 月他就到本命年了,但说出来显得幼稚,忍住不说。连翘收着碗筷,秦舟做的全是下酒菜,丰盛,好吃,但她不认为有必要在吃饭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精力,又不好打击秦舟的积极性,就拿他没钱说事:“别铺张浪费,我不挑食,你以后就做点你想吃的。”   国庆长假是一年中最珍贵的休息期,但两人每天都醒得很早。左邻右舍和前后邻居会制造出各种声响,晨起听本地新闻的,追逐打闹的,寒暄的,秦舟自小就在父母的店里做作业,不会被打扰,连翘从小就住在隔音不好的老房子里,也很习惯。   秋日阳光和煦,天井小院隔墙是第一进的邻居,每天坐在自家小院听评书。秦舟听着《水浒传》拖地,把拖把当毛笔用,在地上写连翘二字,喊她来看,连翘说:“可以去跟广场写水笔字的大爷拜把子了。”   她的名字写起来笔走游龙,秦舟说:“不说我才多大了吗?”   以前承诺过不说他幼稚了,原来连年龄小也不爱听,连翘回屋收东西:“好的,我会牢记你五十有二。”   秦舟笑骂她是烂梗王,拖完地去卫生间收拾,连翘以为他想着自己白吃白住,得做好后勤工作,但发现他本身就很爱干净,看不得屋子里有一点凌乱。   彼此物品都不算多,一两天就把新家收得妥妥当当,仍如上班作息,各做各的项目。连翘不让做大餐,秦舟就按两菜一汤的标准操作,晚饭后出门扔垃圾,散散步。   小巷不长,一刻钟就能从东头走到西头,连翘不满足只在家门口活动,触角延伸开来,周围小巷角角落落都逛过去。   有天路过水果店,秦舟眼珠一转:“我想吃橘子。”   连翘说:“你上午买了一堆水果还没吃完。”   个别人很聪明,偏偏不肯为感情动动脑子,看不出别人的意思。秦舟说:“我突然想吃,只买几个,行吗?”   连翘进店去挑,秦舟跟在她后头,看着她挑挑选选,说:“你先试试甜不甜。”   连翘指指招牌:“看清楚,这叫蜜橘。”   老板连忙说:“甜的,甜的!”   秦舟嘁道:“橘子叫蜜橘,不就跟把男的叫帅哥一样吗?”   小子想尝尝看,光说不动手,以前可不这样。连翘剥了一个,想递给秦舟,秦舟“忙着”回手机信息,靠近啊呜一声,连翘掰了两瓣,塞进他嘴里。   橘子酸味很重,但也算被连翘喂过了,目标达成!秦舟不好意思不买,随手拿了几个:“就买这些,吃完再来。”   连翘懂了,不甜,很酸。秦舟付完钱,拎着橘子出门。两人兜了个圈,从拙政园门前走过,连翘吃着剩下大半个橘子,酸得眯起眼睛,她想扔掉,秦舟毛乎乎的脑袋又凑过来:“别浪费。”   小子没钱花,有勤俭持家的意识了。连翘很欣慰,一瓣瓣喂他,秦舟低头看她,嚼两下胡乱一吞,他这口牙明天还想吃香喝辣。   傍晚的拙政园一带很静谧,大学时,秦舟和同学蹭了旅游团的导游解说,据说古城区的房子建得低矮,是为了不挡住北寺塔,当时大家都说苏州人真浪漫。   连翘小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生父单位的同事说文化遗产和风貌保护非常重要,不止苏州,很多城市的老城区都有强制性限高措施,不破坏原有视觉意象,尽力去维护城市文脉。   秦舟第一次来苏州旅行时,就觉得像前世故乡,可能他的生身父母在苏州打过工。连翘问:“想过去找他们吗?”   秦舟从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养父母大体上待他视如己出,尤其是跟连翘的母亲和继父相比,好得不得了,他没想过寻根。养不起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呢,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他不理解。   连翘说:“有的人生孩子就是生孩子,不想那么多。往好里想,他们放了你一条生路。”   连父是湖北人,在南京上的大学,毕业考上苏州的公务员,在街道办事处工作。除了日常工作,他还负责监管街道范围内几条河流,对责任水域有治理和保护之责。   苏州是水乡,古城区河流星罗棋布,周末时,连翘经常跟着父亲去巡查。有时父亲会制止信徒放生福寿螺和牛蛙之类,它们是危害水生态安全的外来入侵物种;有时父亲会要求居民不能在某些区域排放宰杀鸡鸭鱼的污水,因为排水和污水处理设施还没覆盖到。   童年时的连翘最喜欢坐上清洁工的船只,跟着他们捞取河中的垃圾和落叶,秦舟说:“怪不得你心情不好的那天想坐游船。”   父亲在纸质地图上画个圈,带女儿穿街过巷,每条巷子都有传说,连翘很爱听。   父亲车祸去世后,母亲和继父结婚,想给女儿改姓,连翘大哭,她有爸爸,姓连,不姓陶。   母亲说不改姓,继父会见怪,对她不好。连翘偷打电话跟爷爷奶奶哭诉,她不喜欢继父,她不想姓陶,她想记住爸爸。   父亲是家中独子,父母务农,无力抚养连翘,特地把家中祖屋卖了,赶来苏州把钱款都给母亲,只求让连翘继续姓连,让连家好歹还有个后人。   父亲死得很突然,还很惨,连翘觉得姓氏是父亲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成年后她才意识到,父亲留给她的不止是姓氏,还有回忆和爱好,时人多爱高楼大厦,她独爱小巷深处。   暮光中,连翘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秦舟凝视着她,白墙黛瓦像他的梦境,他一见钟情,才选择长居于此,原来是为了遇见她。此时天光正好,时机却还不到,再等等吧,有天他会告诉她。   平江河上捞落叶的人。 第47章   大宅院有几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满院甜香。邻居老太送来她腌制的两瓶糖桂花,连翘计划用它做酒酿小圆子当下午茶。   秦舟出门扔完垃圾,拎回一只巨大的青花罐,是邻居家腌制咸菜用的,被家养小猫碰到地上,摔出一个大豁口。邻居想扔掉,秦舟讨到手,他想在底部钻个孔种芍药,变废为宝,多好玩。   大豁口移到背面就看不见了,秦舟看过一本书说,越艳丽的花越适合搭配拙器,所以粗陶很合适,要么是用青花瓷,衬得花朵越发富丽堂皇。   厨房窗外是天井花园,连翘在天井花园剥毛豆,抬头一望,秦舟站在窗前水池刷洗青花大罐,开开心心的模样。   秦舟穿着清朗的卫衣和牛仔裤,笑容灿若朝阳,不复春天初见时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窗外阳光落在他身上,连翘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美好,忍不住拿起手机,走开几步,蹲下来给他拍张照,再点开他头像发过去。   被连翘偷拍了,秦舟心情大好。睡前他盯着照片看,再加把劲,等连翘和刘天宇一办离婚手续就表白,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把这张照片做成手机屏保。   精挑细选的芍药根块和种植土到了,秦舟找到连翘装修时买的电钻,喊道:“连翘连翘,来帮忙!”   连翘扶着青花大罐,秦舟在底部钻孔,然后把面台上的灰末擦干净。连翘敲敲罐身,声音清脆,被人丢弃的破罐子又焕发生机了,来年就能开出绚烂的花。   秦舟抱着青花大罐到小院里,丢进一把陶粒垫底,起到底部排水作用,防止烂根。他没种过花,但这么好的院子,不多种点什么可惜了。   网上都说芍药不好种,秦舟看了几个种植视频,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来,面容专注。连翘摸一把他的头毛:“你是个生活家。”   这语气充满赞赏,秦舟笑开了花:“彼此彼此。”   芍药喜阳,秦舟把窗下最好的位置留给它。这种花是家纺品常见的图案,他从小就看熟了,有点腻,但在上海读大学时,在植物园第一次看到它,是一眼惊艳的美。   过完国庆节,中秋节到了。母亲让陶家欢带话,一家人吃个团圆饭,连翘对陶家欢说:“我答应萱萱去上海看她,你回去吧。”   萱萱是何苗的女儿,她很喜欢连阿姨。陶家欢以为连翘是在为母亲那次借钱生气,没强求,她不做给姐姐添堵的人。   陶家乐结婚那天,连翘对父母和继兄放完话,再没回过家。母亲有天发来几条新闻,想找台阶下,连翘不理不睬。中秋节头一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连翘按掉了,发条信息:“各过各的吧,别找我了。”   房子过户事件里,最让连翘伤心的是母亲,但母亲做不了那么大的主,陶家父子才是主谋,连翘不想见到母亲,更不想多看陶家父子一眼。   母亲连发几条语音,连翘听了一条,母亲在那边哭,她没听完,关掉了。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她再想起这件事,觉出了母亲的可悲。   陶家乐是继父的儿子,不是母亲的,母亲以房产投诚是大昏招,她背弃亲生女儿,是不知好歹。   大概因为母亲和继父有个共同的孩子陶家欢,有血缘牵扯,才如此把继父当家人,当老伴。但人心隔肚皮,连翘自问做不到跟伴侣利益共享不分彼此,轻易供上自己那份财产。可能因为买房子的钱不是母亲自己一分一分挣的,甩起来不心疼。   多少夫妻互相算计分崩离析,母亲不给自己留后路,是笃定女儿们将来狠不下心,不会不管她。但连翘心被伤透,救不回来,将来母亲病痛卧床,她也只出钱,不出力,她确定自己做得到。   陶家乐和栗莉不可能有多孝敬母亲,连翘很想和陶家欢说点什么,但那套房子里住的全是陶家欢的血肉至亲。等哪天她自己看清事实吧,但愿她运气好点,人生路上不出现考验亲情的事。   IPO 项目组中秋节给了两天假,陶家欢回家过节。栗莉在厨房忙活,跟她抱怨陶家乐,喊他把大闸蟹洗干净了蒸上,陶家乐嘴上应着,瘫在沙发上继续玩游戏,等栗莉烧好两道菜,喊他开红酒,他又答应了,仍不动弹。   这类小事积多了,栗莉满腹怨言。陶家欢叫她使劲骂陶家乐,不给他嬉皮笑脸糊弄人的机会,栗莉说骂过,没用,湿衣服塞到他手上,他才去晾一下,叫他帮着套被子,他说不会,也不学。   栗莉对公婆诉过苦,公公说陶家乐懒是懒,心好,婆婆说不是我亲儿子,我不好骂,你尽管骂,但栗莉骂了也没用。无论喊陶家乐做多小的事,他永远是一句“等一下”,拖得栗莉没脾气了,自己把活干了。   陶家欢说栗莉骂少了,骂一次不够就再来一次,揪着他耳朵逼他干活,栗莉说:“天天骂,搞得自己跟个大妈似的。你爸妈嘴里不说,心里不可能没意见。算了,就这样吧,我骂,他也不改,骂多了既影响家庭关系,也影响夫妻感情。”   陶家欢很生气,哥哥好吃懒做,不怕影响夫妻感情,栗莉倒先担心起来了。她部门有几个同事也是这样,在公司没完没了抱怨丈夫懒,但在家舍不得多骂几句,反而是那些性格强悍,被人笑话是母老虎的女人都过得很快活。   对懒鬼讲什么素质,吃完饭,陶家欢捉住哥哥,替嫂子大骂特骂,父母洗衣烧饭都干,他别想在家当大爷。   陶家乐嘻嘻哈哈地搪塞着,父亲骂两句:“莉莉上班也辛苦,你得帮她干点活。”   陶家乐搂过栗莉:“老婆辛苦了。”   栗莉对陶家欢摊摊手,陶家欢拎起垃圾告辞。哪有那么多无怨无悔,抱怨的是栗莉,舍不得骂男人的也是栗莉,这是她憋屈的根源,但她态度不坚决,陶家乐干吗改。陶家欢佩服连翘有先见之明,回家前,连翘叮咛过她,小夫妻的事别多嘴,可能是太清楚陶家乐的嘴脸了。   ——   何苗的女儿萱萱很爱吃大闸蟹,连翘一大早出发去阳澄湖挑蟹,公司每年都发蟹券。   何苗家的晚饭开得早,晚上 6 点,连翘往回赶。天弓电子有几个外地籍店员,秦舟请他们吃团圆饭,饭后一同去拙政园夜游,他给连翘也预定了。   车进入北环快速路,刘天宇打来电话,语气异常低落,创宇科技向证监会递交了上市申请,但问题成堆。   上市事关离婚,连翘追问原因,刘天宇说见面详谈,跟她约在老城区一家苏帮菜馆见面。   电话刚挂断,连翘收到秦舟信息,问她还有多久能到,连翘说临时有事,去不了拙政园,秦舟愣了:“你家有事吗?”   连翘说:“刘天宇找我,你自己去玩吧。”   秦舟抬头看月亮,月光亮汪汪。他差一点就忘记刘天宇这个名字了,但刘天宇不是阴魂不散的前夫,至今仍是连翘的丈夫。他俩中秋会面,是想重温旧梦吗?   苏帮菜馆门口,连翘和刘天宇碰头。二楼有个露台,金桂飘香,两人踏着楼梯走上去,连翘坐下问到底怎么回事,刘天宇略略讲了几句。连翘听不大懂,想给陶家欢打电话咨询,妹妹正在为企业做上市,刘天宇制止她。   IPO 过程繁复,从证监会反馈意见来分析,保荐人认为整改后再提交问题不大,刘天宇就是心情差,想跟连翘见个面,说说话。   刘天宇没吃晚饭,点了老板推荐的中秋菜式,连翘陪着动动筷子。主食是老板找老字号定的鲜肉月饼,连翘小时候总被母亲打发去买,常常要排一两个小时长队,但是拿到手,热乎乎地咬上一口,外皮酥脆,肉汁鲜甜,等再久也值得。   秦舟去年才来苏州,不晓得吃过鲜肉月饼没有。连翘拍张照片发给他:“你今天吃月饼了吗?”   过一会儿再看手机,秦舟没回复,连翘想他可能在玩,让老板打包一份。明天回个锅,小火煎黄,不如刚出炉的好吃没关系,反正秦舟吃什么本地美食都呼哧呼哧喊香。   刘天宇心里有事,没吃多少。连翘陪他闲谈,楼外是河流,明月在天,灯影照水,落花纷纷飘散,水面荡起涟漪,像古时集市的场景,她又拍了一张照片,想发给秦舟,但按开手机,秦舟仍没回信息。   这都 10 点多了,园林该关门了,那家伙是跟朋友吃夜宵去了吗?连翘收起手机,对刘天宇说:“走吧,到家早点休息。”   红灯笼高照,灯光里,刘天宇探过手来:“翘翘,我错了,你回来吧。”   连翘抽开手,语气平淡:“你不会只错一次,我对你心冷了,不走回头路。”   老街上人来人往,民居沿河密布,两人缓步走向巷外停车场。刘天宇提出送连翘回家,连翘没让。她没跟刘天宇说过买房的事,不打算被他知道她新家在哪儿,以后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刘天宇欲走还留:“我们还是总有话说,不能重新开始吗?”   连翘说:“你心情不好,我就说点让你高兴的,很难吗?”   刘天宇有些颓意:“翘翘,我真的后悔了。”   连翘笑了笑:“离婚那天再见吧。”   连翘在巷口的小酒店租了车位,停车后,她拎着鲜肉月饼,慢慢走回家。相识多年,不管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或是心情灰暗时,刘天宇总会第一个想到她,跟她分享或分担。今晚她也没安慰他什么,就捡些行业上的趣事妙人说一说,很轻易就把他的情绪调动起来。   心灵相通的默契时刻仍有很多,连翘不可否认,这是她和刘天宇超越男女关系的那部分,但婚姻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第48章   到家 11 点多,连翘轻手轻脚进屋,把打包的鲜肉月饼放进冰箱,书房却还亮着灯。   秦舟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个蓝色小狐狸抱枕,手边有个没完工的蓝白色键盘。   水晶灯下,连翘俯身看秦舟,他洗过澡,穿着白 T 恤和睡裤,头发睡得乱蓬蓬,她看得心里软软的,小子睡相挺可爱。   秦舟说要送个工作和游戏利器,估计是这个机械键盘吧。组装很麻烦,他费心了。连翘抿嘴笑,踮起脚尖上楼。   秦舟惊醒了,眨了眨眼睛:“你回来了?”   楼梯上,连翘回身:“你回屋睡觉去。”   算她有节操,没有夜不归宿。秦舟揉揉眼睛,把剩下几个键帽安上去。连翘放了他鸽子,他没兴致游园,去找住园区的那几个朋友喝酒,车开到半途,他回来了,如果连翘对刘天宇不假辞色呢?   回家后,秦舟收到连翘的信息。她跟别人约会,还发鲜肉月饼馋他,他气得把手机砸到沙发上,打开电脑看电影。   枪战片打打打,突突突,秦舟心浮气躁,组装键盘给连翘玩。轴体、卫星轴和键帽都是他精心选的,每个按键都由一个独立的微动组成,按键段落感很强,像切黄油一样爽滑,外观也大方。   卫星轴调教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大键的基础手感,秦舟把钢丝两端沾上润滑脂,然后插入轴芯中,用来减少轴芯与钢丝之间的晃动,降低杂音。这个步骤是个精细活儿,他做得很耐心,做完又不痛快了,那个傻子跟刘天宇重修旧好怎么办,他连搬走的心都有了。   不行,好容易才赖上她,沉住气,再等等。连翘果然回来了,但想到她是和刘天宇约会,秦舟心里别扭,想等她主动交代问题,可连翘抱着睡衣下楼去洗澡,又催他睡觉。   秦舟气呼呼,把键盘丢开:“说话不算话,不给个解释吗?”   连翘捂嘴打呵欠:“啊?我说了刘天宇找我有事。给你打包了鲜肉月饼,你吃过吗?”   秦舟去年中秋节吃过,很喜欢,平时想起来也会买几个吃。想到连翘发照片不是为了气他,是在记挂他,他心情好多了,盯住她:“中秋节约会,你俩又好上了吗?”   连翘说:“见个面就叫好上吗?”   秦舟问:“他找你干吗?”   连翘说上市遇阻,秦舟拉下脸:“离不了婚了?你俩重新谈了吗?”   连翘很烦,但按保荐人的说法,年内就再次上会,届时她不等创宇科技成功发行股票了,只要通过发审委审核,就去办离婚手续,今晚刘天宇口头答应了。不答应也不要紧,当初那份协议上写明了不论上市与否,一年内离婚。   秦舟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下次直接民政局门口见,别的事都别见了。”   连翘也是这么想的,但凡事有例外,她没有说得太决绝:“我也希望。”   秦舟又不高兴了:“你对他还有感情吗?”   连翘摇头,她对作为丈夫的刘天宇再无感情可言,但作为技术人才的那个刘天宇,她是能欣赏的,她希望他心想事成。   秦舟很困惑:“他出轨你都能理解他?”   连翘理解出轨,厌恶欺骗。她不保证自己对伴侣忠贞到底,但她有了异心,会跟伴侣摊牌,干不出刘天宇那种暗享齐人之福的事。结婚是基于彼此信任才缔结契约,如果她辜负了这份信任,至少得做个坦荡的人。   婚礼结束以来,连翘思量过自己和刘天宇的问题出在哪里,她发觉张莉馨不是导火索,而是结论。或迟或早,不是张莉馨,也是别人。   回溯前尘,大吵过吗,没有,像陶家乐和栗莉那样被琐事磨损吗,也没有。所以也许仅仅因为刘天宇本身无视忠贞而已,妻子是妻子,外遇是外遇,泾渭分明,他不认为这两块是有冲突的。   大事都是由小事堆积起来,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只跟两个人有关。张莉馨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在她出现前,刘天宇隐瞒了自己对感情和婚姻的真实态度,假装跟连翘想法一致,当张莉馨暴露于人前,对连翘冲击很大,但罪魁祸首是刘天宇。他骗人在先,连翘不接受让这样的人继续当她的丈夫。   秦舟确定连翘不会跟刘天宇复合,欢欣鼓舞:“明天早上起来吃鲜肉月饼!星期六我们在家搞聚会吧?”   连翘敲击了几下键盘,声音悦耳,手感舒服,笑纳了:“把你朋友都叫来玩吧。”   秦舟是呼朋引伴的性子,连翘有数,哪晓得他竟然跑到网上搞团购接龙,卖出 10 张露台下午茶券,喜迎八方来客,炫耀他住的地方有多棒。   搬进新家后,秦舟有空就打造天井小院和两个露台的软装布置,邻居们都以为这里要开民宿。他搞团购的想法很简单,被熟人夸不算什么,陌生人叫好,还肯花钱,才叫有本事。   前阵子下过几场大雨,花架上的风铃掉了一朵花,连翘找邻居借来强力胶。她很怕粘到手指上,戴上吃螃蟹剩下的一次性手套,不料粘到手腕上了。她搓了几下,没搓掉,去厨房拿起钢丝球猛擦,秦舟替她疼:“那是你的手好吗?”   连翘手边常备风油精和白花油,秦舟拧开风油精瓶子,连翘哎呀一声,她忘记风油精有溶胶效果了。   秦舟抓着连翘的手慢慢溶,两人呼吸相闻,连翘仰头看秦舟,秦舟专心溶着,眼睫轻颤,嘴角弧度上扬,她的心猛然一跳。窗外阳光如蜜糖,邻居家评书声模糊传来,她想,邪门了,打住。   秦舟打扮院子和露台就想过,这里适合拍照,那里能喝个咖啡。卖出下午茶券后,他邀请杨正南和赵恺来做客:“我家漂亮吧?老杨来拍照吧,尝尝我烤的小羊排。”   赵恺得值班,杨正南说自己有事来不了,秦舟知道他怕相处尴尬:“放心,陶表妹在连云港出差,忙得披头散发,你碰不到她。”   下午茶多为女人购买,还有两对小情侣。秦舟楼上楼下跑,一会儿来份烤鸡翅,一会儿送蜂蜜蛋糕,再来个鲜榨果汁,杨正南和连翘合作摘石榴,正如连翘所料,它挂在枝头好看,吃起来味道平平。   傍晚,来客们散去,秦舟端出一道又一道菜,还开了一瓶西凤酒,杨正南在部队时常喝的。连翘拿起来看:“呵,这回是凤香五十二度。”   杨正南心情不佳,他刚经手了一个案子,有个富家女遭遇负心汉,自杀身亡。   富家女父母做小百货生意,身家近亿,她是家中独女,自幼学钢琴和芭蕾舞,每天车接车送,被保护得很好。她考上大学后,被拆白党盯上了。   历朝历代都有针对富人家的女儿行骗的男人,他们通常长得还行,嘴甜会哄人,有的会租个豪车豪宅包装自己,有人靠一张嘴就能骗到人,没怎么谈过恋爱的女孩很容易上当。   富家女读到大学二年级,被拆白党哄着领证结婚。她父母倾出资源扶持女婿做事业,拆白党底子虚,不是能做实事的人,每天对富家女甜言蜜语,出门就和情人们玩乐。   穷人乍富最是讲派头,拆白党酒后驾驶跑车撞伤了路人,自己也断了一条腿进医院。杨正南通知家属,富家女和拆白党的情人们在病房狭路相逢。   拆白党的底细被揭,富家女痛不欲生,但仍想和他过日子,情人却放出拆白党讥笑富家女全家都是蠢货的录音。   富家女不堪其辱,悲愤之下烧炭身亡,留有一封遗书,她想用自己一条命换得男人心中一辈子的伤痕。   然而,对不少男人来说,有个女人为他而死,他能吹一辈子的牛,仅此而已。杨正南昨天去富家女家里,看到她以泪洗面的父母,心头沉重。   多少人陷入痛苦情绪,源自于“想讨男人喜欢”。连翘怒骂拆白党心狠,只叹富家女拗住了,如果身边有个她听得进去话的人开导,说不定能拉回她。   秦舟说:“我要是她,哪怕真不想活了,自杀之前先杀他。”   杨正南叹气,案件中的富家女也好,他认识那些被丈夫虐待走上自绝之路的妇人也罢,她们都默默独自赴死。被养得文静的人,忍受长期暴力的人,都不是血性之人,所以做不到操刀杀人,只会自苦自毁。   富家女堪堪 22 岁,她在遗书里说,每当她偷懒不想练琴和跳舞,母亲就责骂她长得不漂亮,必须练出贤淑性情,高雅仪态,不然以后嫁不好。她说妈妈,可他说我怎样他都喜欢,有些时候,他说的是实话吧?   连翘听得爆粗:“她父母养女儿是为了给别人养乖老婆,有病吧?”   底层女孩自幼被父母当“别人家的人”养着,不给任何资产,在她们的认知里,“找个男人嫁了”是人生最重要的规划。富家女比底层女孩条件优越,受过高等教育,获得信息的渠道也多,但父母的影响太深远,她自身也钝了点,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走向自毁。   连翘怜惜她轻生,更恨她父母愚昧,假如把女儿当继承人培养,教她自信果敢,又怎会为“幸福”错觉枉送性命。   杨正南想到陶家欢,她能长成今天这样鲜衣怒马,无拘无束的性格,很大程度是连翘言传身教吧?陶家父母估计没这个认知。 第49章   陶家欢和肖姗终日整理工作底稿,整个 10 月,两人只有中秋节在苏州。宋琳恭喜陶家欢,工作压身,她从为情所困简化为一个困字,每天困得东倒西歪往床上一栽。   11 月初,陶家欢和肖姗又攒到几天假,两人合计把大部分厨具都挂到网上卖二手,因为哪怕不出差,休息日在家时,两人都只想躺着玩,吃外卖就挺好。   肖姗很后悔,早知一个月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就不该租房,找个仓库搁私人物品就行。   回苏州后,陶家欢找私教报到,教练对她坚持训练给予了高度评价。陶家欢踌躇满志,哪天找秦舟比试比试。   趁杨正南的工作日,陶家欢去看望成成和小玉,避免碰面徒生尴尬。成成请陶家欢上新开的小饭馆吃羊肉烧麦,羞赧地说他的钱只够请陶家欢吃一小笼,陶家欢说:“我还能让你请?”   成成说母亲告诉他,收了礼物要回礼,陶家欢说:“有赚钱能力才能这样,现在是我找你玩,我来买单。”   成成说:“那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送礼物?”   陶家欢笑了:“好吧,我尽量。”   店家的羊肉沙葱烧麦是现包现蒸,薄皮洁白剔透,陶家欢夸它像一朵朵花儿,成成说杨伯伯也这么说。陶家欢才发觉,成成和小玉喊她姐姐,喊杨正南是伯伯,她挺郁闷。   小玉放学比成成晚,陶家欢吃了东西再去她家。小玉背著书包坐在大门前的河边,神色忧郁,本周六班级组织秋游,但妈妈只给买一个面包,灌两瓶水。   小玉在班里只有一个好朋友,好朋友总请她吃零食,她想多买一袋零食回请,妈妈说:“你不吃她的不就行了?”   陶家欢推着她:“走,我们去买好吃的!”   小玉说:“我只想对你骂骂我妈妈,不是想让你帮我。”   陶家欢看着小玉,往事涌上心头。她读高中时,连翘已经工作了,经常给她零花钱,还说小孩子也有社交需求,有零花钱就能买零食跟同学分享,也能消费流行文化,跟同龄人有话题,这很重要。   时至今日,陶家欢彻底明白自己作为连翘的妹妹究竟有多幸运。连翘小时候几乎没有零花钱,还被父母管着,连电视都不能看,只许认真学习,同学聊的话题她都插不上嘴,养成孤直的性格。大学时,她勤工俭学,手上宽裕了,能和同学一起玩乐,终于交到几个朋友。   小玉有些孤僻内向,走路都畏畏缩缩,陶家欢不希望她像姐姐一样融不进人群,孤独地长大,她把钱包里的一点现金都塞给小玉:“别和我客气。”   小玉慌忙推辞:“你总给我买东西,但我没钱报答你。我不能老要你帮我,钱更不能收。”   陶家欢拍拍她:“给我个当好人的机会?杨警官不是说了吗,将来你有能力,再去帮别人。”   小玉问:“这就是资助的意思吗?我们班有个同学,她没爸没妈,跟奶奶生活,奶奶还生重病了,老师说网上有人资助她。”   陶家欢说:“对,这就叫资助,你只管接受。下次再有难题,就再找我。”   小玉说:“我同学需要给资助她的人写信,汇报成绩。我一定认真学习,努力考好。”   陶家欢和小玉买了一大兜零食,坐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谈天。小玉父母是职高同学,男生为了女生,跟她别的追求者打架,捅破对方脾脏,蹲了两年大牢。   小玉妈在工厂工作时,机器出了故障,左手手掌被齐根折断。本来有希望接起来,但厂里说是她操作失误导致的,拒不负责,她家没钱,生生耽误了。   小玉妈成了残疾人,工厂只赔了一点点钱,她失业了。父母埋怨她不肯接受熟人介绍的相亲对象,非要等那个坐牢的男人出来,结果跑去打工没了手。   小玉外公说:“有的女的好手好脚都嫁不出去,你长得不好看,还残废了,更没人要,他出来也不要你。”   小玉爸出来,买了戒指下跪求婚。当时两人都穷,男人却借钱买戒指,小玉妈虽然埋怨他不该花钱,心里更多是感动,一感动就答应了。   小玉爸打小玉妈的时候,总说我是为你才坐牢,不打你打谁,还说得亏我心好,不然谁要你。小玉心疼妈妈,让妈妈带着她一起逃跑,妈妈抱着她眼泪长流,哭自己命苦,也哭小玉爸说的是气话,他打人是脾气上来了,才管不住自己,可他没有不要她,心真的很好。   陶家欢忍下一万句脏话。在恐吓教育下长大的女人害怕“没人要”,再烂的泥潭也往下跳,坑了自己,还坑了孩子。退一万步说,小玉妈是否想过,那矮小贫穷有案底的男人,其实也没人要。他要她,何尝不是因为他找不到别人,她从没想过吗?   别人都说小玉妈是残废人,可是有男人要她,她一辈子都感激。被丈夫打骂时,她不是没想过走,但是看看戒指,还是原谅了他,他好的时候对她是很好的。   陶家欢长叹,很多男人找对象挑长相身材,还挑家境,最好是又漂亮又有钱的,很多女人却只看一样:对我好。即使那点好不值一提。   被善待只是在一起的基本前提,选择伴侣得多方面考量。然而想想小玉妈的遭遇,陶家欢无言,可能就连那一点点好,也没人给过她。   吃甜品闲聊那次,杨正南说每个月都会接到情感类的诈骗报警,男女老少,无一例外,贪图一点点包装过的甜头,纷纷上了当。   小玉说:“我好朋友说,她爸从不打她妈,好男人不打女人和小孩。”   陶家欢说:“人不能霸凌别人,不分男女老少。所以不打女人和小孩不等于就是好男人,正常人都不打。”   小玉喝着奶茶,闷闷不乐:“姐姐,我们班男同学打我,我很恨他,我爸打我,我也不喜欢他,所以我不觉得我爸对我妈好。我妈比我大那么多,为什么看不出来,还总说我爸爸一般情况不动手。”   陶家欢教她打开肩膀走路,说:“你学过刻舟求剑的故事吧?你爸爸买的戒指是宝剑,宝剑掉进水里了,人跟着船走了,就得向前看,不要老回头看以前那点好。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而且那一点点好,抵消不了后来很多很多不好。你妈妈可能不愿意懂这个道理,但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要大步往前跑。”   陶家欢把自己说难过了,对杨正南,她是不是也在刻舟求剑?宝剑永沉江底,小舟顺水而下,不必回望。可是,小玉的父亲哪配和杨正南相提并论,她不想忘。   小玉第一次被妈妈骂得特别难听那天,是妈妈做了宫外孕手术。小玉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妈妈流了很多天血,她想妈妈很疼,不怪妈妈了。   后来小玉妈又怀了一次,她偷偷找人算,听说是女儿,去打掉了,她说想给小玉爸生个儿子。那次她又流了很多天血。   去年,小玉妈怀了一个,查出是死胎。手术后,她躺在床上哭自己苦命,小玉说着说着也哭了。   杨正南说过,街道给小玉妈安排过几次工作,但都干不长。陶家欢懂了,原来她总在怀孕流产,杨正南不好说得太直接。   政府提供了支持,想让小玉妈换个活法,她不走,显然是认为生活里没个男人不行,还把对丈夫的怨气和对命运的失望都转嫁给女儿。陶家欢心口发闷,小玉何其无辜。   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足不出户可知天下,小玉说妈妈平时经常看短视频,陶家欢不难判断,推送到小玉妈眼前的内容不能助她突破既定思维。   以小玉妈的个人资质和条件,没能力为女儿树立良好的两性观,但小玉年纪还小,有机会打开眼界,拓宽思维,成为和妈妈不一样的人,陶家欢想陪她一起成长。资助不光是金钱物质,观念也得与时俱进,时间很漫长,可以共同去探索。   天色渐暗,陶家欢和小玉排队去买生煎馒头当晚餐,分吃一碗牛肉粉丝汤,然后骑上电动车去兜风。小玉还小,陶家欢为她戴上头盔,载她去景区一带。   景区结束营业后,周围人烟稀少。陶家欢骑得很慢,黄昏变得悠长,天边一抹霞光倒映在路边小店的门窗上,像老电影里的场景。   四周是鸟叫声,两个人迎着风前行,都很快乐。陶家欢想,人内心其实都拥有强大的修复力量,她曾经陷入过悲伤,但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真的在一步步往前走。杨正南祝她飞得很高,如日中天,她当然想做到,为了自己,为了明天,也为了身后她给自己找的小小责任感。 第50章   逛小巷成了连翘和秦舟的饭后娱乐活动,每到休息日就一同游历姑苏城。深秋天朗气清,两人从西百花巷逛到王洗马巷,巷口有一架藤蔓,绿意葱茏,墙上绘制了繁花图,秦舟东张西望,不知大王曾在何处洗马。   洗马是古代官名,秦汉时为太子的侍从官,这条巷子因旧时住有王姓洗马官员而得名。连翘笑得梨涡闪烁:“你以为是抱个汪汪叫的小泰迪去洗吗?”   秦舟笑,某人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是如何替周展征服王副总了,但能让她有个能记一辈子的事,他感觉好极了。   往回走的路上,秦舟坦白昨天婉拒了陈缘的表白。周展调去无锡后,仍想和陈缘保持关系,陈缘避如蛇蝎。久而久之,部门的女同事接纳了陈缘,还主动介绍远房表弟给她认识。   前天,陈缘和那个女同事都不在座位,有个男同事说女同事不厚道,陈缘被周展玩烂了,她还拿去坑自家表弟。秦舟斥责:“你讲话太难听了。”   男同事说话糙理不糙,男人都有处女情结,况且陈缘当过第三者,别看长得还可以,但公司知道她底细的男人心里都膈应,不可能找她当女朋友,追她的那几个都只想睡睡她。   拿“处女情结”说事,是看人下菜碟的打压手段罢了,如果陈缘家底丰厚,或者是权贵千金,对他有意,他就是另一副嘴脸了。秦舟问:“你是处男吗?你把处看得这么珍贵,干脆保持终生吧。”   这番话被人传到陈缘耳朵里,昨天下午,她说想请秦舟吃顿饭,有事请教,秦舟以为仍和周展有关,就去赴约,哪知被陈缘表白了。   秦舟和陈缘关系不错,但他跟谁都能处得不错。男同事那种蠢话他听过很多,如风过耳,跟连翘待久了,他发现别人说出偏颇言论时,连翘会表明自己的观点,让人知道这世界还存在不一样的想法,所以当陈缘被羞辱时,他制止了。   陈缘问:“你是不是只为帮我说说话,其实心里也那么想?”   秦舟说:“一点都不重要好吗?你记得我们去杭州出差时那个污水处理工程师吧,他绝对喜欢连翘,还问她几时离婚。所以你跟一个人谈过恋爱算什么。以后再有人说三道四,别解释,也别在意。”   当初秦舟找陈缘套话,她拼命解释和周展是真爱,公司到现在也有人嚼舌根,她又气又急,在社交网页上喋喋不休倾诉自己和周展的点点滴滴,想证明自己不是随便的人,但这毫无必要。为什么得是处,不是处又怎样,关他们什么事。   一味解释自己,证明自己,都是想被人认可,但大多数质疑你的人都无需搭理,他们不喜欢你,不理解你,很重要吗?陈缘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她看着秦舟,个高腿长,眉目晴朗,很受女同事欢迎,有几个人在追他,但他没和谁定下来。   从中学到大学,陈缘见过的帅哥几乎都不主动追女生,都是女生追他们,她鼓起勇气说:“秦舟,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秦舟傻眼:“啊?我怎么你了?”   秦舟爱笑爱闹,在公司人缘好,除了周展,他没跟谁过不去,却为陈缘跟男同事锵锵起来,陈缘慎重道:“你对我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   秦舟很无语:“我就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不叫对你好。要说对你好,连翘才叫对你好吧?”   陈缘和周展恋爱时,最怕的就是连翘。连翘被第三者伤害过,而她在当第三者。可连翘善待了她,她起先以为连翘虚伪叵测,后来才发现连翘磊落分明。   每次听到别人夸连翘,秦舟都很开心。他明白连翘的豁达厚道,是用自身痛苦体验换来的,陈缘也终于明白她:“我喜欢她,不好意思跟她说。”   秦舟笑道:“跟我倒好意思了,当朋友不好吗?”   秦舟跟连翘说出被表白一事,是为了告诉连翘:“我跟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他等着连翘问他喜欢谁,就趁机捅破这层纸,但连翘只是感慨道,“她真摆脱周展了,很好。”   陈缘问秦舟喜欢谁,是不是公司的人,他笑而不答,连翘却没追问。秦舟瞧着她,判断她是不是在装傻,但连翘好像是真傻,笑着说:“某人在公司这么受欢迎,她们都喜欢你什么?长相加性格,综合得分高?”   秦舟自认为一般能看,性格尚可,但不沉稳,他想了想:“多洗头洗澡,少说蠢话,当个正常人,好像在男的里面就很有优势了。”   连翘哈哈笑,聊起别的,秦舟叹口气,她还在婚姻里,他得忍。   家门口的河边有几个邻居在钓鱼,每到周末他们就出动,连翘观摩过几次,河中只有手指长的小鱼,她问:“是钓着玩,不为了吃吧?”   邻居说裹面粉炸着吃,下酒一绝。这种小鱼在生父的湖北老家叫猫鱼儿,连翘往家走:“我还以为是钓给他家小猫吃的。”   连翘随口一问,秦舟记在心里,第二天做了香煎小白鱼。他没裹面粉,小火慢煎,两面金黄。   连翘夸好香,秦舟用筷子夹起一条,放在嘴边吹了几下,递到她嘴边:“当心烫嘴。”   连翘咬了一口,口感酥脆。秦舟笑看她:“小花猫。”   连翘细嚼慢咽,心想五十二真的很可爱,我要跟他保持距离。不过这个念头转瞬而逝,上班下班都在一起,没机会保持距离。   这样的心跳时刻一多,连翘听之任之。成年人对感情是有克制力的,一忙起工作,她就又能心无旁骛,心里荡起的一阵阵涟漪,只当是一阵阵舒适的晚风。   12 月初,连翘受邀出席政府举办的科技创新表彰会。她前两年带队做了一个大型沼气工程项目,集中处理畜禽养殖场的粪便污水,转换用于生产供暖,今年初在几大企业投入使用,运行良好,组委会通知她将领到生态环境突出贡献奖。   领奖前一天,连翘拿出一件烟灰白色的大衣,细心熨烫。大衣长度到小腿肚,她想搭配长裙,刚好露出裙边。秦舟不怎么见她穿长裙:“我还以为你穿个牛仔裤就去了。”   连翘说:“平时要做事,跑来跑去,长裙不挥洒,度假时我很喜欢穿。”   出行前,连翘换上行头。秦舟把相机揣进背包,一人一把大伞出发。   江南多雨,半路上大雨滂沱。到了会场,雨水转小了些,但地下停车场没车位了,秦舟只好停在地面。   连翘下车时提起裙摆,小心不让它溅上泥浆,秦舟说:“站着别动。”   连翘转头,秦舟收了伞,丢回车里,钻进她伞下,把她打横一抱,连翘说:“喂!”   秦舟抱着连翘跑向会场大门,连翘高高撑起伞,伞下两人各自心猿意马,伞外雨丝纷飞。   连翘在会场看到薛荔,去找她攀谈。薛荔去年为厂矿企业做定期维护时,厂里有台进口设备被她看出问题,如果没检测出来,将会造成严重事故,带来大批伤亡,政府将为她颁发安全生产奖。   连翘和薛荔坐在嘉宾席相谈甚欢,秦舟远远地看着,很是高兴,他知道连翘非常喜欢薛荔。不过公司有些同事对薛荔有非议,说她快 40 了还单身不婚,休息时就去野外扎帐篷露营,不是正经人。   这些话只要被连翘听到,必会出言反驳。把家庭和婚育视为一生中最大成绩的人,可能永远理解不了,物质和精神领域都充实富足的人有多令人心驰神往。   今天是连翘的大日子,值得纪念,秦舟拿出相机。连翘做这个项目时,他还在读大学,没能参与其中,他满心崇拜,往后想和她一直并肩作战。   连翘上台领奖,秦舟以她为傲,双手稳稳托着相机摄录,从镜头里看她。连翘大衣腰带扎紧,里面裹着她心爱的长裙,犹如铠甲下裙裾飞扬,他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跳出一句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出自李白诗《登金陵凤凰台》。   官方颁奖词充满溢美,夸连翘在平凡岗位上做出功德无量的大事,品格高尚。大会结束往外走,连翘说这句话有问题,给她什么项目,她就把什么项目做好,被嘉奖的应该是她的业务能力,不是品行。   秦舟说:“我给组委会打个电话,下次夸你德艺双馨。他们得客观点,全方位地夸,不能只夸一方面。”   连翘心情极好:“有道理,准了。但你没觉得吗,一些让人尊敬的行业和岗位上,渣滓也不少,他做出成绩,不等于他是好人,更不说明他品格高尚。”   把职业成就和品行混为一谈的人太多了。但是认识连翘以来,她做过污水处理、垃圾处理和沼气工程,担任的是城市清道夫的工作,秦舟说:“我不管,反正我家大王实至名归。”   连翘笑出声,回家她先去洗澡,把头发吹得半干,盘腿坐在书房沙发上回复朋友们的信息,秦舟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很想亲下去。此刻的连翘又香又干净,不像她名字那种花,像她喜欢的栀子花。   抱着连翘跑进会场时,秦舟就想亲了,出来还想抱,连翘没让,想亲她,她肯定也不让。他忍无可忍,冲去洗澡,在热雾里幻想着她。 第51章   秦舟洗完澡出来,书房里,连翘在跟刘天宇通话。连翘的朋友圈转发了获奖新闻,刘天宇看到了,想设宴祝贺,连翘说不用了,一抬头,秦舟虎视眈眈,她忽然心慌,匆忙结束通话:“我睡了。”   秦舟去厨房拿冰可乐,站在冰箱面前咕咚咕咚,镇压住心头燥气。这要是他女朋友,就按住亲了,可她到现在还是刘天宇的合法太太,烦。   楼上一左一右两个露台,连翘把左边当晒台。家里洗衣机是全自动烘干型,她习惯拿出来再晾一晾,秦舟搬进来第二天,无意间看到她晾晒贴身衣物时,把它藏在衬衫里。他假装没注意,连翘也假装他没注意,两人互不做声。   内衣是平平常常的运动款,没有一点花哨。秦舟瞄到一眼,它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默默买了个简易晾衣架,摆到右边露台立着,晾衣服时跟连翘井水不犯河水,不往左边去。   越强迫自己不想,想得就越多,想得口干舌燥的。这些天,秦舟总想眼睛一闭心一横,跟连翘表白算了,但以她刚直的性情,不可能同意,可是忍到她离婚,度日如年,他忍得快爆炸了。   连翘坐立不安,向厨房张望,秦舟晃回来:“明天我想出去看电影,去不去?”   秦舟在家里安了投影,天气好的时候,就投屏到天井小院墙上,有时对面的花影会投过来,给所有电影都蒙上了旧梦般的色彩。杨正南来做客时说这是整个家里他最喜欢的地方,那次秦舟想借机送他相机,但他不收。   明天还有大雨,连翘不想出门:“就在家看吧,找个我俩都想看的。”   秦舟说:“不行,你拿了奖,得请客吃大餐,吃完大餐看电影是标配。”   连翘打开手机看场次,秦舟偷笑,在家看电影哪有约会氛围,明天的重点是约会。   想看的电影居然接连几场都是满场,连翘挑了下午场,但稍好的座位是一前一后,秦舟委曲求全,他的目的是约会。   在家看电影时,两人总会随时交流,在影院看到带劲处,秦舟实在想说话,凑到前排连翘耳畔低语。连翘会心点头,侧过脸想跟他聊两句,秦舟毛乎乎的脑袋虚搭着她肩膀,蹭着她脖子痒痒的,她心跳过速,不由反手摸了一下。   后面的情节,连翘没太看进去,心里发慌,她想坏了,比昨天被秦舟抱起来还想亲他,我真喜欢这家伙了。   秦舟也没看进去,连翘扎了丸子头,幽暗的光线里,她的耳朵和后脖颈分外白皙,他抓心挠肝,很想扑倒啃咬舔舐,想看她情动的模样,肯定和平时的她很不一样。   走出放映厅,两人恢复如常,吃完晚餐在细雨中散步,从花驳岸绕行回家。迄今逛过的街区里,秦舟认为这个名字最美,不过花泊岸可能更好听,静夜里,有一朵花为他停泊。   连翘失眠了。她想搞清楚从何时喜欢秦舟,但没想出来。她只晓得天弓电子被砸后,秦舟死不跟父母开口,宁可自己发愁时,她就对他有亲近感。   对秦舟的喜欢里带着怜,秦舟笑,她常常被感染,跟着笑,还很爱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逗他。她后知后觉地想起秦舟对陈缘说他有喜欢的人了,原来不是推托之词,她赞美香煎小白鱼好吃时,好像看到秦舟眼里呼啦直闪的小火苗。   连翘回忆着一桩桩小事,确定秦舟对她有好感,但是手头项目在冲刺阶段,不能分心,而且小子轻狂,喜欢他的女人也多,得再考量考量他的感情观。如果哪天能确定彼此是同路人,她就挑明想在一起。   岁末工作很忙,两人每天忙到很晚。秦舟让连翘周末不准加班,在家睡个饱觉。连翘也觉得自己近来消耗太大,答应了,入睡前,她忽然想起明天是老字号冬酿酒开拷第一天,想买给秦舟尝尝,定好闹钟去抢购。   清晨 6 点,外面天还是黑的,连翘轻手轻脚起床洗漱,拎上两大只腾出来的纯净水瓶子去老字号拷酒。   桂花冬酿酒是时令酒,用小麦做曲,再加上桂花和糯米酿造,它度数很低,口感醇美,但保质期很短,只在冬至前后一个月内上市,连翘从小喝到大,冬至夜饭桌上更是少不了它。   老字号有专业生产的瓶装酒售卖,本地人依然习惯拎着各种器皿去排队买散装酒,谓之零拷酒。连翘走出大宅门,身后传来邻居老太的呼唤,她转身一看,邻居老太拎了 3 个干净油壶,也是去拷酒的。   两人结伴同行,经过面馆,连翘请邻居老太吃碗头汤面。今年冷得早,热乎乎的汤面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   天寒地冻,老字号门前排了长龙,有拿烧水壶的,也有拿饮用水水桶的,还有拖着旅行箱来的,里面塞满了空瓶。   排在第一位的是个中年男人,脚边放了一个泡药酒的玻璃大缸,他接受记者采访说凌晨 4 点多就起床了,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拷这个冬天不完整。他后面的姑娘补充说就跟北方人过大节吃饺子一样,图个仪式感。   泡药酒的玻璃大缸装满冬酿酒,中年男人小心地抱着它走了。快轮到连翘时,她收到秦舟信息:“人呢?”   连翘拍张排队照片发给他,秦舟回复语音:“我没喝过!明天休息在家吃大餐吧,冷盘热炒想吃什么,报上来!”   秦舟欢呼声里透着惺忪,尾调傻傻的,一听就还没怎么睡醒,要是在面前,连翘又想揉他的乱发了,她把围巾裹紧点,搓搓手,发个红包:“你随意发挥。”   秦舟没点红包:“发工资了,我有钱了!”一想大意了,被连翘请出去租房怎么办,连忙补充,“刚够伙食费,嘿嘿。”   连翘把桂花冬酿酒放在车里,开来公司上班,秦舟也刚到,送进一杯热可可:“暖暖手。”   中午,秦舟拟出菜单,正憧憬明天喝酒吃肉,母亲打来电话。她被查出子宫肌瘤,得做手术。   连翘批了假,让秦舟带一大瓶冬酿酒回南通。出发前,秦舟特地带了个一次性纸杯,车开到医院,他立刻倒了一杯喝。他知道连翘在上市第一天就去买,是想让他尝鲜。   拧开瓶盖,桂花香气飘散,入口甜丝丝的,夹杂着浓郁花香,像在喝桂花味汽水。秦舟一口气喝了一杯,给连翘发完信息,去病房看母亲。   母亲症状严重,医生建议切除子宫,她很害怕,对儿子拿出了留遗言的架势。秦舟难过,问连翘能不能客串女朋友,连翘说不合适,他没坚持。   父亲忙完生意上的事,来医院看母亲,两人又催秦舟回南通。秦舟坦言在苏州有了很喜欢的女人,如果有幸追到她,就带回家见父母。   能追到连翘吧,秦舟想。除了不怎么会赚钱,有些小毛病小恶习,他大致符合连翘标准。日常相处中,连翘应该也喜欢他了,她眼里有情,还冒着严寒排队买桂花冬酿酒,只因想让他喝到。   若不是临时回南通,秦舟其实计划明天共度周末时,趁着气氛好就表白,他满脑子遐想,实在忍不住了。连翘不肯表态也没事,他愿意等她离婚,离婚证到手,他就再表白。   母亲追问是怎样的女人,漂不漂亮,家境如何,做什么工作,秦舟哄着她:“她样样都好,你要相信你儿子的眼光。”   淅淅沥沥的雨砸在天井雨棚上,点滴到天明。连翘发出信息:“要我跟你妈视频吗,我可以装一下。”   秦舟看着这行字笑,他要的可不是她“装一下”,回复道:“你以为你演技很好吗,等我回来。” 第52章   为水产品公司做上市的同时,陶家欢进入新项目,为一家主营机器人的公司做 B 轮融资。飞晨资本长期担任这家公司的独家财务顾问,两年前曾经助力他们获得 1 亿美金的 A 轮融资,这次 B 轮打算领投。   机器人公司是高科技企业,公司产品新奇有趣,陶家欢忙得神采飞扬。母亲说一两个月没见到女儿了,想做饭给她吃,去出租屋也可以,陶家欢趁休息日回趟家,母亲绝对看不惯她和肖姗乱糟糟的房间。   饭桌上,陶家欢才知道是骗她回家相亲。母亲想让她和同事的熟人儿子认识认识,男人 28 岁,本地人,有房有车,父母开了个蔬果店,他是家中独子。陶家欢很抵触:“我不喜欢相亲。”   母亲说同事老张好心好意,陶家欢不能一句话就硬邦邦地回绝,好歹讲讲礼貌,了解了解男方具体情况。父亲说:“你也上班了,懂得要跟同事搞好关系,别让你妈在店里不好相处。”   陶家欢加了母亲的同事张阿姨,张阿姨说男人跟父母同住,都在古城,另外在相城区有套二居室做婚房,母亲凑过来看,夸道:“这男的顾家,踏实,适合过日子。”   陶家欢放大这两行字,伸到母亲眼皮下,生气道:“你都没见过他,只晓得是个男的,请问你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   栗莉打圆场:“看看长相,问问他个人情况。”   陶家欢打字,张阿姨回复男人大专学历,厂里做五金机械,他是销售主管,然后发来一张照片,是男人在景点拍摄的近照。   照片中的男人头发不多,戴副黑框眼镜,张阿姨来了一句火上浇油的:“你 1 米 65 吧,他 1 米 68,你妈说你不穿高跟鞋,蛮相衬的。”   陶家欢黑了脸,自己是名校毕业,在大公司上班,薪水福利都很好,长得也不难看,这个姓张的却给她介绍身材长相都不好,工作前景也不可观的对象,心思太坏了。她把照片放大给母亲看,吼道:“你还说这女的好心好意?”   母亲说:“唉,长得是一般,个子也不高,我也没想到。”   陶家欢炸了毛:“你连身高长相都不问,只要是个男的就可以吗?!”   父亲说:“找男人不能光看长相,要看品质,心好,身体好,能容忍你的脾气。以前还好好的,跑到北京去读书,别的没学会,脾气变大了,嗓门也大,说你一句,你顶一百句。”   陶家欢暴怒:“又丑又秃,品质再好,我也不想了解!”   母亲说:“丑也不算丑,主要是一家三口都在赚钱,房子两套,没负担。”   听母亲这意思,她竟还没放弃这男人,陶家欢怒吼:“妈,你疯了吗!你眼里我就只能配这样的人?你眼界也太低了!”   陶家乐不在家,栗莉赶紧打圆场:“要不这个就算了吧,妈,你帮欢欢推了吧。”   父亲说:“也不小了,过几天就 24 了。”   母亲说:“你不能见个面再说吗,这样我也好给张阿姨一个交代,我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陶家欢气得头晕脑胀:“交代什么?她给我介绍这种货色,摆明了没安好心!”   母亲瞪眼:“别瞎说!店里就数我跟她关系最好。”   陶家欢噼里啪啦打字:“抱歉,他一点都不符合我要求。”   母亲骂陶家欢得罪人,急忙去抢手机,陶家欢点了发送,余怒未消:“她烂心烂肝你还当好心好意!我没直接说这个男的配不上我,就够给她面子了!你怕我说话惹她不高兴,她给我介绍这样的,怎么就不怕你不高兴,你怎么就这么好说话?妈,她见不得你女儿过得好,要么是把你女儿拿去做人情,我都看得出来,你一把年纪还看不出好坏吗?!”   母亲跳脚:“不同意就同意,你别把别人想得那么坏!”   有些父母就是这样,除了你,全世界的人说话她都听,都信。陶家欢气到极点:“这种猪头,你都要我见面!我真是你女儿吗?!”   女儿真生气了,父亲哄道:“你说个标准,我和你妈就有数了,以后一定把好关。”   陶家欢情绪上来了,赌气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就是我的标准,再拿这种人气我,我不回来了!”   母亲问是怎样的人,什么工作,多大年纪,家境如何,陶家欢说:“他比我大很多,而且不喜欢我,别让我相亲了,我没心情。”   栗莉问:“多大年纪?”   陶家欢提不起劲:“40 多了。别问了,我烦。”   母亲倒吸一口气,连连追问,陶家欢气呼呼:“叫你别问还问,我走了。”   父母对视一眼,父亲又哄女儿:“不说了,不说了,饭都只吃了一半,再吃点。”然后埋怨妻子,“欢欢多久才回来一次,你还惹她不高兴,吃饭!你也真是的,问都不问清楚就跟欢欢说。”   陶家欢很爱吃父亲做的板栗烧仔鸡,张阿姨发来十几条信息,她没回,把张阿姨拉黑了,对母亲说:“你明天交接班时跟她说,这男的条件太好了,我高攀不起,叫她介绍给自家亲戚,肥水不流外人田。”   栗莉悄悄给陶家乐发了消息,陶家乐回家后,很向着陶家欢,批评母亲以后要为陶家欢把好第一道关,先看看对方长相身高再议,陶家欢走出去是小美女,猪头想跟她见面,滚吧。   一家人都哄陶家欢,陶家欢在家睡下了。她又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杨正南,但他还在她心上。她想,等她也到了 40 多岁,到了他说老的年龄,想起他,一定还像今天这样,觉得他很好。   父母不信女儿是单相思,40 多岁的男人谁遭得住小姑娘,陶家欢肯定没说实话,搞不好在跟人搞婚外恋。   母亲愁到后半夜,天亮后,她摸进陶家欢的卧室。陶家欢睡得沉,手机搁在床头柜上,被母亲拿走。   陶家欢手机密码是她生日,母亲按开,刷刷刷往下翻,锁定了杨正南。陶家欢给他改了名,叫做“你的心上人发来消息啦”。   心上人。父母愁眉紧锁。陶家欢一觉醒来,被扣押了手机,还被反锁在卧室,父母勒令她反省,绝不能跟警察搞婚外恋,一般人哪玩得过警察,被吃干抹净有得她哭的。   陶家欢隔门大叫:“他离婚了!他不喜欢我!他拒绝我了!”   陶家乐说:“欲擒故纵!”   母亲问:“你跟他到哪个地步了,失身没有?”   母亲用词太愚昧了,陶家欢气得快背过去,大力拍门,一再解释是自己单方面瞎想,杨正南对她无意,两人很久没见过面了,但父母家人都不信。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喜欢老男人,一定是被勾引的,不痛下决心跟男的断干净,别想走出这道家门。   陶家欢又骂又闹,她下午有两个重要会议要开,不能把她锁起来。母亲说别人都有周末,就她没有,整天出差忙忙忙,家里怕她把自己耽误了,才张罗介绍对象,她倒好,28 岁的男人嫌丑,40 多倒不嫌老,今天无论如何,要把她给扳过来。   陶家欢踢门:“我要上厕所!”   全家人都铁石心肠,陶家欢对峙了半天,哭叫道:“我真憋不住了!”   母亲打开门缝,递进痰盂,这玩意是陶家欢小时候住公房用的,但母亲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丢。   陶家欢夺门就逃,被父兄连拉带拽,合力推回房间。砰一声,门又被反锁了,她捶门,无人理睬。   母亲和陶家乐是轮休,吃完早饭去上班,父亲和栗莉都能正常休周末,在家守着陶家欢。陶家欢以绝食回敬,早饭和午饭都不肯吃,父亲哄她,她不买账:“你在跟我妈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我再也不上当了!”   父亲责备女儿耍小孩脾气,让栗莉去哄。陶家欢背得出肖姗电话,凑到门缝边,小声央求栗莉帮忙,托肖姗找领导请病假,栗莉迟疑,陶家欢说:“我很喜欢我们公司,我丢工作了在家啃老吗?”   栗莉偷偷联系肖姗,还告诫她别给陶家欢回消息。肖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替陶家欢请了假。   陶家欢绝食了一整天,母亲下班回来,逼迫她发毒誓不和老男人来往,陶家欢已经说过一车轱辘话,闭嘴不理她。   陶家欢刚读大学时,同寝室有个女生想申请换专业,重考也行,父母说本专业就业率高,坚决不同意,还疑心女儿被同学蛊惑,挨个打电话质问,最后把女儿关在家里让她反思,以女儿认输告终。   自那以后,该同学变得很抑郁。陶家欢和室友都觉得把女儿关起来很夸张,从未料到自家父母也会如此。   父母恨女儿犟脾气,内讧起来。父亲说陶家欢越长大越不听话,是被连翘带坏了,还怪妻子把两个女儿都养娇了,叫去相个亲都一蹦三尺高。   陶家乐煽风点火,警告妹妹不能学姐姐,别把婚姻搞得稀巴烂。陶家欢隔着门骂:“你趁火打劫敲诈刘天宇,你最没资格说我姐坏话!”   陶家人的事,栗莉夹在中间,烦得脑仁疼。房子的事使她很怕见到连翘,但不搬救兵不行了。   陶家欢执迷不悟,母亲拗不过她,大放悲声,高血压又犯了。连翘进门时,正赶上母亲哭闹,她在走廊上就听到了,颇觉丢脸:“妈,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母亲说自己不想对陶家欢心狠,可她喜欢年纪那么大的男人,传出去以后嫁不好,必须斩断根,这是对她负责。陶家乐插话说这叫治乱世用重典,是为了陶家欢好。   连翘竖起眉毛:“妈,欢欢是你女儿,但她也是个人,就算她做错事,你也不能搞这一套。那个男的很正派,严词拒绝欢欢了,你怎么死也不信欢欢?”   继父说:“他肯定是吊着欢欢,让欢欢越陷越深。”   连翘懒得和继父继兄说话,对母亲说:“妈,你把门打开,我劝劝欢欢,别让她饿晕了。”   陶家欢有一阵没出声了。母亲看向父亲,父亲点了头,母亲打开房门。卧室里的陶家欢按栗莉转告的指示,坐在床上靠着墙,双眼紧闭。   连翘慌乱喊:“欢欢!欢欢!”   陶家欢没应声,栗莉说:“是不是犯了低血糖,我去拿个可乐。”   母亲也慌了:“喊她吃饭不吃,非要跟我犟!”   陶家乐送来可乐和柠檬糖,连翘按着陶家欢,喂她吃糖。继父拿着杯子进来,母亲把可乐倒进杯子里,用勺子喂陶家欢,对连翘埋怨陶家欢被老男人迷了心窍,昨天喊她回家吃饭,刚说了几句相亲的事,她心里有鬼,爆发了。   连翘先问相亲对象工作和家庭情况,再问他长相,继父按开陶家欢的手机,给她看男人的照片。连翘一把夺过手机,攥着不放:“这也太配不上欢欢了。”   继父说:“老男人就配得上了?他只比我小十几岁!”   母亲说:“我们也没逼欢欢同意老张介绍的这个,去见个面,了解一下又没什么,多见见人,学点人情世故没坏处。欢欢没谈过恋爱,也该跟人接触接触了。”   陶家欢悠悠“醒转”,母亲急忙问:“想吃什么?”   陶家欢流着泪,一句话都不说。她不是成成和小玉,没被父母打骂过,但整个白天,她和那两个孩子没有任何分别,弱小无助,寸步难行。   栗莉很乖觉:“我去弄个酒酿给你开开胃,饭菜也给你留好了,热一热就吃。”   见到姐姐,陶家欢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掉。连翘眼睛红了,父母给了陶家欢“最小偏怜女”的错觉,陶家欢毫不设防地说出心里话,换来被禁足。她在家庭里尝过的灰心滋味,妹妹也尝到了。 第53章   连翘强迫陶家欢吃饭,对母亲证实杨正南和陶家欢之间清清白白。她拿自己的婚姻说事,她不可能放任妹妹喜欢已婚男人,所以第一个就反对了。后来得知杨正南离婚多年,她也没纵容妹妹,年龄差距太大,绝非佳偶。   陶家欢被拒后认真工作,不是糊涂人,连翘恳求母亲别把野草往菜篮子里捡,张阿姨介绍的那个男人各方面都不理想,这是看不起人。   母亲很委屈,她何尝不想给女儿找个有钱还长得帅的,但自家条件只有这样。陶家欢嫌弃别人,别人张口一问,家里 3 个孩子,就一套房子,父母都是拿死工资,没外快,有些话就不说了。   连翘能理解母亲,母亲的生活圈不大,结识的人跟她差不多层次,张阿姨介绍的男人在她们眼里属于过得去的。   男人外形次了点,不重要,有房有车有工作,人看着也本分,父母也都在赚钱,就可以过日子了,这是母亲的择偶标准。她自己平庸,由己度人,没以为自己生得出多优秀的孩子,想都没想过从社会层面看待陶家欢,只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自然意识不到那是女儿看不上的男人。   连翘叹口气:“妈,欢欢的事你别太着急,她们公司很大,客户也多,在工作中肯定能碰到好的。”   陶家欢饿坏了,埋头大吃,所有话都交给姐姐说。在姐姐赶来前,她把话都说尽了,没人听她的。   母亲给陶家欢舀汤:“慢慢吃,别噎着。我也想欢欢找个好的,可她一天到晚待在连云港,半夜还在忙,哪有空认识人。你看她又瘦了,女孩子干吗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连翘以前有个下属刚工作没多久就怀孕了,辞职当家庭主妇。她说自己胸无大志,吃不来工作的苦,对男人要求也不高,恰好丈夫愿意养她,不让她为了生存累死累活工作,她很满意。   自力更生很辛苦,但是退出社会化竞争,躲进家庭相夫教子不仅辛苦,可能还憋屈。连翘劝过该下属,她听不进去。   该下属丈夫收入尚可,但工薪阶层的生活经不起风浪,被裁员后,他只能找到小公司,收入锐减。该下属上有老,下有小,吃尽生活的苦,跟人抱怨自己命不好,没找到有钱人。   普通人想过点好日子,偷不了懒,连翘说:“谁不辛苦?你说得对,家里条件只有这样,她得靠自己奋斗。”   继父愤愤:“奋斗奋斗,年纪轻轻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连翘说:“跟姓张的介绍的男人结婚,就不用奋斗吗?你宠着哄着长大的女儿,就找个那样的,你真甘心吗?”   继父说:“这不就是个演习吗,我又没让欢欢答应,是想让她进入状态。她马上 24 了,集中精力挑一挑,选一选……”   陶家欢打断父亲:“我没空。”   继父怒了,连翘语气很平静:“欢欢参加工作才半年,得为事业打打基础。”   母亲说:“我们让欢欢相亲,不是说就定下这个,是让她开开窍。再怎么奋斗,也是要结婚的,趁年轻能挑个好点的,早点过安稳日子哪里不好?”   连翘尽量平心静气:“妈,你 22 岁结婚,这么多年一直在上班,过得不算太安稳,怎么就觉得欢欢能靠上男人?假设她找张阿姨介绍的那个,她得上班,还得教育孩子,赡养公婆,家里家外都忙,过不了安稳日子。她趁着公司效益好,多赚点钱,对她以后只有好处,没坏处。自己手上有钱最踏实。”   继父说:“那也不能光顾着赚钱,不考虑终身大事,年纪拖大了没人要。”   “没人要”这句话太可笑了,任何人都有权利不结婚生育,但跟继父没什么好多说的,连翘顺着他的逻辑说:“就目前的男女比例,女的不会没人要。你希望欢欢过得好,就精挑细选,乌糟糟的男人别见了。这样的男人都去见,别人不会高看你,以后只会介绍更差的。你说结婚是终身大事,得当大事看待吧。”   连翘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分量,但她几个月没回家,也不跟家里联系,母亲只当终于有所缓和,没再拿出激进态度:“欢欢最听你的,你多劝劝她。”   连翘带陶家欢离开家,替她撂了话:“请你们把自己女儿看得贵重点,别把阿猫阿狗塞给她。她想结婚生孩子,自己能找到互相喜欢的人,不劳烦你们。”   母亲和继父的脸都垮下来,但连翘跟他们大闹过,他们不想再把矛盾激化,忍着没发作。   陶家乐骂了人,连翘一个眼刀飞过去:“条件那么普通的男的,你们都让欢欢迁就,她过不好,回来跟你哭,你管她一辈子吗?”   陶家乐鸠占鹊巢,得了便宜,气势再壮是虚的。连翘发现,该闹就闹,闹大就闹大,戴上一顶不好惹的帽子后,真没人敢惹她了,包括父母家人。   以连翘的性格,原可进门就拽走陶家欢,不去管陶家欢的手机,再买一只便是,但陶家欢工作对接的人多。回家前一刻,陶家欢还在忙,手机可能有重要资料没来得及转存,她才耐着性子跟家人周旋了半天。   出门后,陶家欢翻看手机,父母没发信息骂杨正南,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一点,但他们骂完就删除也未可知,她又忐忑起来。   连翘宽慰说:“他们不是硬气的人,只会窝里横,既然没骂过刘天宇,应该也不会骂杨警官。”   陶家欢给肖姗打电话,肖姗问是不是被父母知道她喜欢老男人。栗莉让肖姗别给陶家欢回信息时,肖姗就猜到了,她以陶家欢突发食物过敏为由请了假,还说陶家欢脸肿得张不开嘴,在医院输液,主管会计师让陶家欢身体好了再去上班。   走出小区,坐上车,陶家欢哭了。白天时,她哀求父母家人放她去上班,她很珍惜工作,也很有干劲,但父母不听,还把连翘当反例教育她,说连翘一心扑在工作上,所以婚姻没搞好。   母亲让陶家欢引以为戒,工资比一般人高又怎么样,是卖命钱,找个好男人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母亲并未从婚姻中获利,却抱着陈腐观点不放。陶家欢哭得快噎气,连翘听得很难受,以前她做项目,考证,母亲很忧虑,老催她快点跟刘天宇领证。那时她就知道,跟这种把结婚当人生头等大事的人说不通。   连翘开车,陶家欢扯纸巾擦眼泪:“妈见都没见过的男人,都能两眼放光,张嘴就夸,我觉得他们都不爱我。”   母亲和继父文化程度一般,资质也一般,在连翘的成长历程中,两人对她谈不上任何教育可言,对陶家欢也只是管吃管穿交学费,幸好姐妹俩自己争气,读书和工作都没让他们操心。陶家欢婚恋问题让他们暴露了只懂养,不懂育的本质,连翘说:“我感觉你对妈最失望。”   陶家欢对父兄意见也很大,但冤有头,债有主,她说:“她是我妈,该为我把好第一关。姓张的开口,她了解一下就帮我推了,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但她没有挡在我面前。她总说家里最小的孩子是最得宠的,她骗我了。”   连翘降下车窗,夜风涌入车厢,她长长透口气。很多事是后来才看明白的,少女时,她对母亲暗示亲眼见到继父一再走进洗头房,母亲或许跟继父闹过,但把日子过下去了,当时其实她就该明白,再脏的男人母亲都要,她既没胆魄,也没能力爱惜自己。   带着两个女儿走,谋生会很艰难;自己一个人走,怕女儿在家吃苦。母亲面临两难局面,她咽下苦涩,留了下来,她有她的不容易,这是连翘成年后孝顺她最重要的原因。   只不过,能藏污纳垢的人,不会有多珍视一双女儿,更别说欣赏女儿在社会层面的闪光点。连翘看清了,但陶家欢还没有:“等我年薪百万,妈就有底气跟她同事说,这个男的你好意思介绍给我女儿?走着瞧。”   陶家欢学业优异,父母脸上有光,以前经常对亲戚夸她,但在他俩的思想体系里,陶家欢是女人,是女人就该找个男人,不然就是不正常。连翘笑笑:“你年薪百万,只要还单身,妈照样气短。你和她的价值观不一样,很多话说不通的。”   陶家欢把几个杰出女性视为楷模,她们的确被人嘲笑单身,表面风光,背后凄凉。她很烦躁:“我在外面做得再好,他们都不以为然。但凡有一点欣赏我,就不会把随便一个男的都推给我去见。姐,爸妈真的爱我吗?”   心疼女儿辛苦,希望她过得安稳,不走险路,这都是爱的表现,只是受限于自身,爱得不得其法。可是怪母亲和继父无济于事,他们的父母家人也没怎么善待过他们,后天际遇使他们对生活疲于奔命,没有机缘成为懂得尊重子女的人。   有自省意识并且做出改善的父母不够多,连翘已经不对自家父母抱有期盼,不想让他们再影响到陶家欢的心情,说道:“爱也是有一点爱的,就像个老好人同事,对你没坏心,平时一起吃吃喝喝也开心,还总送你小礼物,但工作能力不行,你完全不能指望,有时还拖你的后腿,你得帮着收拾烂摊子。他们的爱很有限,你爱自己就好。”   原来,成绩再好,工作再能干,仍然得不到父母打心眼的尊重。他们拒绝信任女儿,也不愿谈心,把人反锁在房间,没把女儿当成平等的人对待。这个事实击溃了陶家欢,她心灰意冷,跟连翘挤一张床睡,玩游戏到夜深。   第二天下午,赵恺发来语音:“你跟我师父什么事都没有,你爸妈还跑来闹,太过分了吧?”   陶家欢脑子一炸。赵恺说她父母和哥哥找到派出所,投诉杨正南诱骗小姑娘,当着所长和行政大姐的面把杨正南骂得狗血喷头。   陶家乐威胁如不处分杨正南,就捅到网上让人评理,所长迫于情势,停了杨正南的职,让他接受调查。   父母很害怕女儿走错人生路,不信任她,也没胆子直接找杨正南问个清楚明白,但有胆子拿他的领导压他。陶家欢愧疚万分,连翘很错愕,她和妹妹尽全力去理解父母心,父母却没觉得有理解女儿的必要,也不信她。逼得一个无辜的人停职,这就是他们说的对女儿负责?   陶家欢冲回家质问:“我都说了他没答应我,你们为什么要害他?”   父亲愤怒:“你还在心疼他?我们是怕他犯错误,更怕你犯错误!”   母亲说:“你找个年纪那么大的,别人怎么看我和你爸,怎么看你?不跟他了断,传出去你名声就坏掉了!我们劝不动你,才从他那边使劲,叫你悬崖勒马!”   陶家欢冷笑:“我管别人怎么看我。把我看成一朵花,还是豆腐渣,它们都不会给我一分钱花。爸,妈,我的人生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以后你们都别管我,管我我也不听了。你们觉得我丢你们的脸,那是你们的事。”   父亲说:“不爱你才不管你!不管你,以后你有任何事,我们都不管了!”   陶家欢摔门而去:“不管最好。”   连翘在车里等着陶家欢,她怕陶家欢再被锁在家里,想跟上来,但陶家欢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昨天她被父母家人弄懵了,没想到动手,但她学过功夫,今天他们再来硬的,她就动粗。   临走前,陶家欢看到母亲眼中有泪,有句刻薄话到了嘴边没说——如果我服你们的管,什么都听你们的,最多就过成你们这样,我不肯。   走出单元楼,陶家欢强忍着不哭出来,她或许不擅长表达爱,但她终于分辨出自己不怎么被爱了,她再也不会对父母说心里话了。   派出所息事宁人,对陶家人承诺,将根据调查情况对杨正南依法依规作出处理。陶家欢硬着头皮去找杨正南道歉,她闯祸连累到他,总得亲口说声对不起,做人得有担当。 第54章   派出所门口,陶家欢等到杨正南,他穿着黑色大衣缓步走来,脸上表情很淡,看不出颓意。但赵恺说他停职期限未定,枪支、警械和证件都上缴了,不能穿警服,也不准上岗执行职务。   杨正南走到近前,陶家欢嗓子发干,她来道歉,可她拿什么道歉?赵恺只说父母在所长面前痛骂杨正南,没说具体内容,可是把自己女儿都看得低如尘埃的人,必然狠狠羞辱了他。   父母兄长的所作所为让陶家欢无地自容,她忍着眼泪说:“杨警官,真的很对不起你。我爸妈让我去相亲,我说心有所属,但只是单相思,他们不信,偷看我手机,查出你是谁。我很抱歉我有这样的家里人。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可我不知道怎么弥补,真的很对不起。”   杨正南沉默如夜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情景。那天是路人报警,此人途经小巷,听说有个孩子被父亲扒了裤子吊起来用皮带抽打。   杨正南和同事赶到现场,才知道小玉父亲经常毒打妻儿。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报警,似乎打老婆不算事,对孩子棍棒教育也不算事。   小玉屁股和大腿上被抽出一道道青紫色伤痕,躲进卧室。她挨打的原因是偷了父亲 20 块钱,买了本她很想要的画册。   杨正南批评小玉父母对孩子太野蛮偏激,得多交流沟通,耐心开导,不能用暴力。小玉爸不服气,理由是比将来被别人打强,小玉妈说偷钱除了打,没有更好的教育方式,小玉爸是恼了心才这样,平时小玉不听话,他甩两巴掌就算了。   看热闹的邻居帮腔说小孩子听不懂大道理,打是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深刻记住改正。有人问:“两位警官,难道你们一次也没打过儿子女儿?碰到这种事,打才能长记性,不打不成材。”   陶家父母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把她反锁在家里,扣住她手机,不准她和外界联系,还跑来所里闹,像这样简单粗暴对待孩子的人何其之多,并且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杨正南低头看陶家欢,她睁着一双泪巴巴的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曾经说她成绩好,父母从不打她,老师也很护着她,当时她骄傲锐气,此刻她羞愧难当,快抬不起头,还很伤心,但倔强着不哭。   前两次拒绝陶家欢的时候,她都不曾这样破碎脆弱过,是被父母伤到心了吧。   初次见面时,杨正南就看出陶家欢钝感,她不是玲珑心肝的人,没那么容易受伤,所以被她告白,他回绝得很干脆。   如今看来,钝感保护了陶家欢,使她到现在才明白她父母和兄长的为人。其实也好,她不像成成和小玉那几个孩子,他们处境艰难,养成了敏感性格,多思多忧,得多花些时间化解。   街道边,大风追逐着落叶奔跑,杨正南说:“小陶,你不用有压力。我正好趁这段休息一下,教所里的人练练功,不会没事做。我很多年前就不在乎前途了,你倒是得多重视些,别再对我执着。”   明亮的月光下,杨正南长身玉立,眼中有怜恤,陶家欢和他对视,心颤腿软。父母在她声嘶力竭澄清后,依然来找他麻烦,毫不顾及女儿的颜面。对比起他,父母对女儿半分温柔呵护的心都没有,她难忍伤感:“我又没影响到工作。”   杨正南说:“但是你该放下。如果发到网上去,所有人都会劝你快跑。他们是有道理的。”   陶家欢说:“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他们不能替我过人生。同龄人就不会有问题吗?你看我姐和刘天宇。我就是喜欢你,也没再打扰你,心里想着犯法吗?你管我放不放下。”   说到后面,陶家欢失控了,声音在抖,杨正南无言可答。想着他被自己坑了,又受处分,又被人议论,以后无颜再见他,陶家欢很绝望,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我没觉得你老,我觉得你好看。第一眼就觉得。但是我姐和秦舟都说你结婚了,我不敢有别的念头。后来你去 KTV 救我,摩西分开红海可能就是你走过来的样子,我克制不住喜欢你。   我姐骗我说你和你妻子感情很好,还有个读大学的女儿,我不能怎么样,可我还是喜欢你。你可能认为我是年轻人,喜欢你是一时冲动,可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有身体反应。每次靠近你,我都知道。”   陶家欢脱口而出,把自己吓一跳,但说了就说了。喜欢他,不丢人,说出来,也不丢人。   杨正南默然。陶家欢心直口快,说得如此直白,不是年轻人对年长者的倾慕,而是女人对男人,眼神也直勾勾,他别开眼去,过一下,他说:“等你到了我的年纪,我是老头了。”   看一眼是一眼,陶家欢盯住他,抢白道:“老头不是人吗?街上那么多老头都活得中气十足,我吵架根本吵不赢他们。我们公司有个门卫 73 了,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呼啦来,呼啦去,精神头比我们好多了,我们都喊他朋克大爷。”   杨正南故意问:“朋克?”   月亮穿过云层,时明时暗,光落在他脸上,面容英朗里带有些许神秘,是不年轻了,但岁月给他添上了林下萧散之致,是陶家欢喜欢的味道,她贪婪地多看几眼:“你可以理解成摇滚。”   杨正南说:“看到了吗,我听都听不懂。小陶,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   陶家欢伸出两只手,比了比:“代沟最多这么宽,跳一下就过来了。画漫画的,拍电影的,写小说的,摄影的,大把中老年人。要是他们都把代沟当回事,拒不和年轻人交流,世界上会少了很多好看的作品。但你肯定也知道,年轻人也爱老导演,票房那么高就是证明。”   杨正南又无言可答。陶家欢想到成成和小玉,她认识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但辖区面积大,杨正南一定还善待了别的孩子,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返岗,你的钱省着花。我工资可以的,我来给孩子们买这买那。”   她还伤着心,但自信活力迅速回来了,可见她父母兄长没怎么影响到她,很好。杨正南不由一笑。他一笑,陶家欢的骨头又酥了,斗胆问:“杨警官,你讨厌我吗?”   路灯光照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像夜空里的两颗寒星,亮得烫人,杨正南摇头。陶家欢说:“所以我和你说话,不算骚扰吧?那我还能给你发信息吧,你爱回不回。”   所有话都说了,陶家欢道声再见,骑上电动车,在闹市车流里穿梭而去。她得跑,不跑就忍不住去抱心上人了,但害他停职,哪有脸抱他。对他的非分之想,只能想,不能有行动。   杨正南遥望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他在陕西当的兵,战友里北方人居多,有个东北籍好友喜欢说人“虎了吧唧”,回苏州很少再听到,忽然就又想起来了。   夜色深浓,风吹得路旁树叶哗哗作响,杨正南走入人海,走过漫长的临顿路,拐到东北街,再穿过狮林寺巷。这一带是景区,晚上非常安静,整条街空无一人,回忆席卷而来。   认识倪芳是在 26 年前的冬天,当兵休春节探亲假时,杨正南路过酒吧,里面传来一首旋律令人迷醉的英文歌,他鬼使神差走进去。   酒吧里有很多人在跳舞,人群中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舞姿曼妙,很抢眼。部队联谊时,杨正南被邀请跳舞,踩了别人的脚,他只知道舒缓的慢三慢四,那一晚他所见的热舞名叫恰恰。   明媚的女人走来邀舞,一曲终了,她眼里楚楚含情,附耳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倪芳性格鲜辣,但她本职是昆曲表演,在杨正南的印象里,昆曲是高雅艺术,他以为她工作时是温婉高雅的形象。   后来,杨正南应邀去看倪芳唱《西厢记》,那是他平生头一次听昆曲。台上倪芳媚眼如丝,无尽风情,离婚快 20 年了,他竟然还能记起零星唱词:杏脸桃腮,乘着月色,娇滴滴越显得红白。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陶家欢说,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有身体反应。她眼中泪水盈盈,话语却说得大胆直接,一如唱词炽热浓情,直抒胸臆。   天幕上,明月高挂,月光照亮长路尽头的身影,这一年快要结束了。 第55章   诱骗小姑娘是莫须有罪名,杨正南没干违法乱纪的事,派出所对他停职,是对陶家人能有个面上的交代,时间不会太长。连翘劝陶家欢别有太强的愧疚心,陶家欢抱了抱她,姐姐是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对父母关闭心门?   求不得是经受过的事,陶家欢能坦然面对,接受“父母不怎么爱我”艰难得多,所以有太多人无法直面,对外人嘴硬到底。姐妹俩躺着聊天,渐渐睡去,还好有彼此。   陶家父母对大女儿劝和不劝离,对小女儿的单恋不依不饶,强行棒打,宋琳同情陶家欢摊上这种父母,喊肖姗陪她去玩游戏。   宋琳认为婚姻制度有违人性,主要是有违她喜新厌旧的人性,而且生育对身体和事业的影响太大,她从没有过做母亲的欲望,大学时就对父母宣告这辈子游戏人间,不婚不育,父母随她的便。母亲尤为支持,生孩子很受罪,不生就不生。   宋琳的父母事业都发展得不错,心态跟有生存焦虑的人不同,不催女儿结婚和上进,宋琳得以活得随兴所至。陶家欢和肖姗都很羡慕。   玩到下午,陶家欢依然郁郁寡欢,趁“皮肤过敏”还有半天假期,去看成成和小玉。平江河边,成成把头埋进胳膊哭,他数学只考了 87 分。   拿到分数,成成自我安慰,期末考试一定努力考好,但试卷拿回家,父亲咆哮,狂骂他脑子笨。母亲对着试卷掉眼泪,她恨自己生了个自闭症儿子,又生了个脑子笨的小儿子,未来两眼一抹黑。   哥哥严重发病时,父母商量有能力照看时就尽点心,该吃吃,该玩玩,等以后他们力不从心了,就给小儿子留笔钱,带着大儿子找个地方自杀。他们不管小的了,也不连累小的了,小的太笨,能养活自己就行。   成成痛恨自己太笨,让父母对未来没了盼头,还害怕有天父母和哥哥自杀,留他孤零零在这世上,他对陶家欢说以后他也自杀。陶家欢一遍遍告诉他别怕考不好,但成成说每次考试都很紧张,他怕让父母失望。   父母把焦虑传给了成成,摆在成成面前的难题似乎无解。小玉上次就偷偷跟陶家欢说成成想跳河,害怕淹不死,被人救上来,回家挨骂。   都难过得想自杀了,还想着如果没死成会挨骂,陶家欢鼻酸。她回想小时候有次拉肚子,把裤子弄脏了,母亲一边凶她,一边去翻药箱,连翘那时在读中学,给她拿颗糖吃,悄悄去把脏裤子洗了。   幸而有姐姐,也幸而自己神经粗,有糖吃就把骂声当耳旁风了。成成不同,他内向羞怯,都记着了。陶家欢理解他父母的压力,也知道他们心疼孩子,却伴随着无穷尽的说教数落,成成还这么小,怎么受得了。   陶家欢被父母伤透了,不想让成成步入她后尘,更怕他出事,带他去心理机构咨询。   陶家欢以为来看心理病多为成年人,但儿童居然也不少,大多是社区和老师陪同来的。   痛苦的小灵魂都是被父母制造出来的。心理老师叹息,基于尊重才能形成有效沟通,但是太多成年人只知道抱怨和否定对方,有话不好好说,不断给孩子树立羞耻和罪恶感。   成年人多少能找到排解方式,孩子的情绪积得深了,又无从排解,轻则堕落,重则自毁,以死亡惩罚父母,父母却责备是孩子太脆弱,抗压能力差。   能为孩子心理托底的父母不够多,成成习得抗挫折能力才能保护自己,陶家欢为他交了费用,把心理老师的联系方式推给杨正南:“我总在出差,你定期带成成来看心理医生好吗?”   杨正南回了一个好字。陶家欢把成成送回家,再带小玉去买羽绒服和棉靴,小玉冻得瑟瑟缩缩的,她心疼。   ——   连翘在创宇科技实习时,有几个同伴留在公司,至今有联系。创宇科技成功过会的消息传来,她立刻把相关证件和照片都整理好,拿着协议去刘天宇办公室。   中秋节那次跟刘天宇见完面,连翘约同伴喝下午茶,请她帮忙关注创宇科技过会信息,估摸着时间,在网上抢到号,预约了申请离婚登记。   如今为期一个月冷静期已经过了,正在可领离婚证的窗口期,连翘要求兑现离婚承诺。刘天宇求复合,他愿和连翘共享成果,连翘不干:“我对你够意思了。”   刘天宇使出缓兵之计:“我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等公司做完路演吧。”   公司发行股票前,会针对准投资者进行巡回推介活动,业内称为路演,路演用于确定发行价格,最终完成上市。连翘亮了亮手中协议:“你是想我在你们路演时现场宣读吗?”   刘天宇笑了:“你这人!”   “可离婚窗口期”只有 30 天,夜长梦多,得抓紧时间把手续办了,不然又得重新申请。连翘说:“你早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到结婚才知道你是什么人,留你到今天是我大度,走吧。”   两人先回刘家拿刘天宇的户口簿和结婚证,再去民政局。连翘连刘天宇的证件照片都备上了,刘天宇觉得是被押来离婚,又气又好笑:“你急成这样,是不是有新欢了?”   连翘存心摆出一张无耻嘴脸:“是,我迫不及待。”   刘天宇盯着她:“真话假话?”   秦母刚做完子宫肌瘤手术,秦舟留在南通还没回来,这几天,连翘和他随时发消息,打电话,连出个门都忍不住想叫上他。这份喜欢有多深,不确定,会持续多久,也不确定,但喜欢本身,是再确定不过的事。   离婚证到手,两人并肩走出门。刘天宇想一起吃个饭,连翘说没必要,刘天宇说:“我刚才让助理订位了。”   连翘说:“你知道我这人不怎么爱吃。”   连翘语气俏皮,喜悦藏不住,像结婚以前两个人很好的时候,但这好心情是因为彻底摆脱某个人,可能还因为别人,刘天宇问:“你真有新欢了?”   连翘大方承认:“真有喜欢的人了。”   刘天宇有点恼:“在一起了吗?”   连翘把离婚证揣进包里:“再考察考察。我比较享受暧昧期。”   不知是何方神圣,眼光不错,性子硬的女人,带劲。刘天宇伤怀,想抱她,她躲开了。   刘天宇眼神一暗:“以前的事,对不起。”   婚变后,连翘才惊觉人生是一段一段的。属于两个人的时间段过去了,深夜里的痛苦自问也过去了,她点个头,笑得很轻快:“忘记说了,祝贺你。”说完扬扬手悠然走了,没有说再见。   连翘的车停在路边香樟树下,刘天宇看着她上车启动,直视前方,表情淡漠,他心里空落落,是真的失去她了。   刚恋爱那时,常常走过景观道,漫天黄叶纷飞。两人携手同行,亲了一路,把她送到家门口,她折回来,再亲一下才跑走。   被她那样喜欢过,却也能就此过去,像风过无痕,丝毫没有受过伤害。车开出,卷起地上的黄叶,连翘在风里远去,刘天宇收回目光。连翘一直有这个本事,听客户讲了一箩筐废话,下一秒就能清空,做起事来全神贯注。   在她之前之后,都有别人。刘天宇很容易得到女人的爱慕,但是那些年轻的时光不会回来了。他走向自己的车,希望那个人不要像我,你也要过得好啊,翘翘。   秦母出院,秦舟失魂落魄回到苏州。这次回家,父母又使劲催他回南通,亲戚们都指责他自私,宁可飘在苏州,也不在父母跟前尽孝,白养他一场。   秦舟的表哥堂哥都在上海,他们父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有些话,亲生骨肉和养子听来是不同的。秦舟有愧疚,也有委屈,更多是困惑,他很想知道,如果是生身父母,能不能接受他在异乡生活,还是会提更多要求。   连翘指指自己,她和陶家欢都是母亲亲生的,长到现在,不知被提了多少要求,但她响应得极少,不仅搬出来单过,还基本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秦舟养父母比连母对孩子厚道得多,秦舟读初中时,养父母的生意已经做大了,一家人没缺过物质享受。秦舟用的是父亲的副卡,花钱大手大脚,养父一句也没说过。他情绪低落:“亲戚都骂我不孝,还骂我不报恩。”   秦家父母结婚多年不孕,问题出在父亲弱精少精,大部分苦头却是母亲吃的,她常年吃药和针灸,但连试管婴儿都失败了,还不被丈夫珍惜,秦父出轨无算。   母亲做子宫肌瘤手术,父亲来是来了,小女朋友来电话,他没避着人就接了。若不是和这男人结婚,母亲能多生几个孩子,子宫被切除后,她眼泪哗哗流。秦舟想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心如刀割。   连翘眼前又是一只耷着触须的小蚂蚁了,她心里涌动着柔情和怜惜:“想吃面吗,今天点个豪华浇头,虾仁加秃黄油怎么样?虾仁蟹粉的也好吃。”   秦舟说:“不想出门。我做饭吧,家里有菜吗?”   他仍然很难过,连翘本想把某个消息再藏一藏,笑出一脸欢喜给他看:“今天我来做吧,做大餐,庆祝我彻底恢复自由身。”   秦舟抬头,愣怔的模样有点傻:“你离婚了?拿到离婚证了?”   连翘比个胜利手势:“前天办好了。”   秦舟眼中蹭地闪出两簇小火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捞过连翘,一把按进怀里,气愤道:“你不早说。”   这把声音比刚才还委屈,连翘偷笑,真好哄。但被秦舟这么恶狠狠抱着,她身体软得要命,挣开秦舟:“我去换衣服烧饭,你打下手。”   秦舟一扫颓唐:“我来吧。”   连翘上楼去衣帽间,边走边问:“你是不是嫌我做饭难吃?”   楼下,秦舟满脸是笑:“……还可以吧。”   做饭是辛苦事,两人工作日吃外卖,周末时看心情才做饭。连翘对吃饭不讲究,秦舟便懒下来,谁想动手,谁就去做双份。   连翘做饭是粗犷型,简单说是水煮盐拌。比如烫个菠菜,再舀两勺陶家欢客户公司送的海鲜酱,拌一拌完事。   秦舟满以为今天又会凑合吃,但连翘小火慢炖,爆炒红烧,是熟手作派。他夹起一块小炒肉尝了尝,扬起眉毛:“这叫高人不轻易出手吗?”   连翘的厨艺不及秦舟,只算凑合,笑秦舟演技浮夸,秦舟兴颠颠捧盘而出:“我能干光两大碗饭。”   做饭不是连翘的兴趣,是技能,平时图方便,填饱肚子就行,但秦舟爱吃下酒菜,她就做出卖相和口味都不错的三菜一汤。秦舟拍照发朋友圈炫耀:“大王平时隐藏实力,今天宝剑出鞘。” 第56章   秦舟带了一大瓶桂花冬酿酒回家,另一瓶连翘喝得不多,她做饭时,秦舟热酒,两人慢慢喝,慢慢聊。   秦舟 15 岁时才知道自己是养子,那之前他只知道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很差,母亲每年过年才跟父亲家族的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爷爷奶奶育有三子一女,成年后都在城市定居。秦父是次子,爷爷奶奶跟大伯一家住。有年爷爷摔了一跤,身体走了下坡路,他想留在村里养老,将来土葬。   祖屋很破败,爷爷奶奶找村里把旁边山头也弄到手,想找人推倒重新盖几栋气派的,喊大伯和叔叔回家商量。姑姑来找二哥联手向父母要说法,秦父才知道房子没自己的份。   秦家 4 个子女日子都不差,秦父没想过回村里住,但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姑姑是女儿,被父母排除在外,她有意见,秦父是儿子,气更不顺,两家人赶去村里。   争执中,奶奶对秦母说:“你只给老秦家生了个女儿,有脸要房子?”   家族瞒住的秘密,在婆媳互吵中抖落出来。当年,父母结婚快两年,母亲肚皮没动静,看过中西医,坚持吃药调理,但喜讯迟迟未至。   奶奶以为是儿媳不孕,还因为她谈过一任男朋友,污蔑她说不定打过胎,身体有损伤,所以生不出来,婆媳俩自此不合,连话都不大说。   查出问题在于秦父,奶奶才收敛了,母亲翻身做主人,骂回去了。夫妻俩调养到了 30 多岁,仍没怀上孩子,于是领养了秦舟。说来也怪,当年底,秦母怀孕了。   女儿出生那个早晨,秦母梦见自己在雪地里绊了一跤,为她取名为秦绊雪。童年时,秦舟最喜欢帮父母推婴儿车,有天听到堂哥堂姐说他是引蛋,他问父母是什么意思,父母说意思是先有了大宝,很快来了二宝。   父母领养秦舟后召开过家族会议,为了孩子健康成长,务必保守他的身世,“引蛋”一说很快被他们请求不要再说。   秦舟 15 岁时经历这次家族纷争,回想起那声“引蛋”,以及父母一再否认的“捡来”一说,终于明白了。   母鸡常常把蛋下在野外,为了让它在窝里下蛋,人们预先放一个鸡蛋在窝里,称为引蛋。养子身份被揭后,秦舟详细问过自己被领养的原由,是作为一个少年的好奇,但父母可能是怕他因此养不熟,对他态度有些不同了。   在秦舟知道自己是养子之前,父母养他和养妹妹一视同仁,他们忙于生意,没空陪伴子女,零花钱给得很大方。   秦舟性格不算太敏感,但养子身份对他造成心理冲击,他觉察出父母态度有变,他们对他有试探,有警惕,似乎还有过微妙的疏远,然后在零花钱上更大方,又像在安养子的心:我们很爱你。   日子稍微一长,生活如常。秦舟读高二时,分到理科班,父母把妹妹送去读寄宿制国际学校。妹妹每隔半个月回来一次,父母不喜欢兄妹俩打闹,总喝令妹妹别打扰哥哥学习,哥哥快高考了。   秦舟成绩中等,父母以前不在乎他考多少分,总说考不上去店里帮手挺好的,忽然重视起来,给了秦舟压力,他一心向学,名次涨上去了。   秦舟理科是强项,比较容易拉大分数差距。他被老师视为清华苗后,父母情绪复杂。   亲戚们直言不讳:“你考那么远干什么,你爸妈收养你,是为了养老,你得留在他们身边。”   母亲说:“我们确实舍不得你去那么远读书。”   父亲没做声,秦舟说:“我报考上海的大学吧。”   高考填志愿,班主任建议报清华,秦舟想着离家近,剑指上海最出名的几所学校。   秦舟被复旦大学录取,父母办了谢师宴,但秦舟看出他们不大高兴。姑姑说:“你爸妈是怕你以后留在上海工作,不回来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养你这么大,你都不晓得父母的苦心,我是你,就读个本地大学了,放假就能帮店里做事,也算提前实习了。”   身为养子,最重要的事是尽孝。秦舟考上心仪大学的兴奋荡然无存。妹妹听到这些话,为他打抱不平:“你们养老有我一份,别把担子都压在我哥身上。”   母亲笑,说等她嫁了人就知道,婆家的事都顾不过来,哪有那么多精力管父母死活,她只求女儿嫁得好,过得幸福。   秦绊雪说嫁啊娶的都是古代说法,她这辈子都不嫁,也不生孩子,就赖在父母身边。   母亲说女儿讲孩子话,当一辈子老姑娘,别人怎么看她?会骂父母对女儿不负责任。   小姨觉得秦绊雪以后招个上门女婿也好,父母不肯,自家也就几套房子,十几个铺子,图这点东西就入赘的男人,自身没多大能耐,还不能保证没异心,他们更希望女儿能找个好人家。   秦舟不理解父母,自己是被收养的,妹妹是亲生的,但父母想让她“嫁出去”。他对妹妹抱有愧疚,妹妹不怪他,只觉得父母可笑:“我是他俩结合的产物,身上流着他俩的血,为什么我是女的,就不算后人?还什么‘别人家的’,我以后不结婚不该死,我结婚我也是我自己。”   信息如此发达的社会,秦绊雪耳濡目染,经常跟父母和秦舟分享她觉得好的观念,但父母还抱着旧观念不放,秦舟和他们交流过,他们不听。   秦舟大学期间,父母多次让他毕业就回南通,他心里很矛盾。父母让他到上海读书,已经很纵容他了,从责任来说,他得回家,可他心有不甘。   去年,秦舟大学毕业在即,来苏州旅行,决定待个几年。父母极为恼火,没等秦舟把话说完,他们就气得按了电话。   父母都爱旅行,省里其他城市和全国重点旅游城市都逛了个遍,但秦舟屡次邀请他们来苏州旅行,他们不来,还隔三差五就让他回南通帮家里。   秦绊雪成绩很一般,读高中后有些跟不上。今年过年,她说吃吃苦头,争取考上大学,苏州几所大学都是她目标,哥哥总说苏州好,她也想待几年。   父亲说国内高考太辛苦,执意把秦绊雪送去加拿大。母亲说几个熟人的女儿都出国镀过金,回来都嫁得不错,还有两个找了外国人,生的孩子不晓得多漂亮。   父母尽力保障对女儿的教育和物质投资,是想让女儿“嫁得好”。秦舟特地赶回家劝说,但父母不听。   夏天时,秦绊雪哭着去温哥华学语言。秦舟回南通吃送别宴,父母都说:“小雪在那么远的地方,你赶紧回来,还在外地待着干什么?”   母亲手术前后,秦舟被所有亲戚发难,又是孝道又是恩情压下来。父亲表示秦舟一回南通,就给他买房买车,家产他和妹妹一人一半。   林林总总的小事,使秦舟感觉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他得先满足他们的期待。但家境相仿的同学对父母是予取予求,父母对他们的态度很稳定。   秦舟揣测这大概是养子和亲生子的区别,但在这些事之外,父母对他很好。他挑不出毛病,被孝道和恩情两座大山压着,他也不能挑毛病,但他时时无所适从。来苏州快两年,父母每次催他回去,他都很压抑。   按秦舟的规划,他在让自己身心轻松的苏州待个几年就回家,可是父母意见极大,他和父母日常交流只能泛泛而谈,内心一天比一天抵触回南通。   天弓电子被砸后,秦舟近乎绝望,连翘了解了真正的原因。如果秦舟撑不住,向父母求告,就得在了却债务后,回到那让他压抑的亲人身边,还不能有怨言,有就是白眼狼,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子女一味服从父母是愚孝。连翘拿自己和陶家欢的经历举例,自家贫寒,父母供出两个名牌大学的女儿很不容易,这同样是恩重如山,但有恩报恩,不表明要赔进自己的一生。   世上许多人看不穿,一边叫苦不迭,一边不扔掉使自己受苦的包袱,但人有资格丢掉一切让自己不爽的人和事。   连翘用一套房子买断对母亲的亲情,将来母亲老病,她出点钱了事。秦舟养父母善待他,她认为逢年过节承欢膝下,病痛时出钱出力,便是尽孝报恩。   秦舟说:“我和你不同。我亲爸养不起我,没钱为我治病,所以我养父母对我不光是养育之恩,还有救命之恩。”   连翘说:“他们救你,收养你,是有前提的,当时他们不能生。他们于你有恩,但你填补了他们那时的遗憾,我不觉得你得把这辈子都交代给他们。”   秦舟说:“我什么都不要他们的。”   连翘笑道:“那也没必要。你妈照顾外婆,遗产没她的份,你替她难受,轮到自己就忘了?你肩负赡养责任,就有权领受父母财产,这是相互的。陶家乐是我妈继子,相当于养子,他彻头彻尾剥削别人都问心无愧,你就非得做个分文不取的圣人吗?”   秦舟看着她笑:“只要你不觉得我不对,我就不在乎我对不对。”   很多人生孩子确实是为了养儿防老,但不是成天挂在嘴边说,秦舟的养父母和亲戚一说再说,完全不顾及秦舟的感受。秦舟在讲述的时候,连翘就听得很生气:“重点是你自己心安理得。血缘关系最难割舍,所以养子身份对你是释放,不是禁锢,他们给你有条件的爱,你也能给自己留点空间。”   秦舟咂摸了一下:“可我还是心疼我妈,总觉得让她失望,很对不起她。”   连翘给他倒杯冬酿酒,自己也慢慢喝着。小时候她生病,母亲第一反应是嫌麻烦,然后才是担心。在连翘的回忆里,母亲大半夜跑出去买药,或者是背着她去社区医院输液,很细心地照顾她,但永远夹杂着抱怨,为什么不懂事,不听话,生病了折磨人,还花钱。   同事出差错,给母亲添乱,她一肚子怨言,不说;继父在照看孩子上缺位,袖手旁观,母亲也不怎么说,她的气都对连翘撒出来了。连翘一想到母亲崩溃的样子就自责,努力做好每件事。   长大后,连翘能理解母亲的处境,但多年紧绷的相处使她对母亲没有依赖,也不愿走得太近。她太知道秦舟被父母喋喋不休的窒息感受了:“心疼她,不等于要对她言听计从。我到现在也很可怜我妈,但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你也是。你除了是她儿子,还是你自己,将来可能是某个人的丈夫,某个人的爸爸,你会把你妈妈摆在第一位吗?所以一码归一码,你只需要给她一份好,按你能给的给。”   连翘开导人,像她做菜风格,大而化之,直取核心,秦舟豁然开朗:“我没把我妈摆在第一位,不然他们脸色那么不好,我还是选择去上海读书,还跑来苏州了。”   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广为流传,连翘说后面还有四个字:游必有方,这个“方”可以理解成自己的目标。秦舟挠头:“他们现在还不老,我不用现在就跑回去,搬个小板凳蹲床头。我就想留在苏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连翘拍拍他的脸:“好好工作,多学多问,过几年就能带团队做项目。赚了钱别乱花,在苏州买套房子,将来把他们接来养老。”   秦舟拱手:“大王多赏几口饭吃。”   连翘和秦舟碰碰杯子,他天性傻乐,一哄好就又活蹦乱跳。这点跟陶家欢很像,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吃完饭,秦舟让连翘歇着,他去洗碗拖地。连翘把杯中冬酿酒喝完,暗想秦舟的不敏感救了他,养父母待他必然比他说出来的苛责,他潜意识想被肯定,刻意去讨过养父母的欢心,所以很会干家务。搬来后,他忙前忙后,带有他不自知的讨好。   家庭因素会成为人性格的一部分,并且影响到择偶观。连翘觉得秦舟喜欢她,可能因为她对秦舟很宽容。她为秦舟心酸,拿着杯子进厨房:“我喜欢分工协作,你洗碗,我拖地。我只在工作上对你有要求,别的事,你都随性点。”   秦舟眨眨眼:“我挑水你浇园,对吧?”   连翘不答,拽着拖把走了。秦舟喊道:“连翘,我们明天去看喷泉吧,看完坐夜游船。”   金鸡湖音乐喷泉是城中盛景之一,两人下午早早出门,先去茶餐厅吃晚餐,再沿着湖畔散散步。   秦舟对光控好奇,连翘拿以前做过的一个大型广场观光塔给他讲控制装置和原理,秦舟听得入迷:“以后再接个这种项目就好了。”   喷泉与音乐交织,在声光电的控制下变换色彩,如梦如幻。两人坐看喷泉,秦舟靠向连翘,说了一句话,连翘没听清,扭头看他,秦舟蓦然亲下来。   连翘有一瞬的茫然,秦舟含住她上唇,慢慢亲着她,她心神摇曳,闭上眼睛,回应了这个吻。   秦舟诱拐连翘来看音乐喷泉,就存了在这么好的氛围里吻她的心思,他想她可能不会拒绝。连翘真的没拒绝,并且她很会吻,秦舟神魂颠倒,等到放开彼此,他晕乎乎的,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我来苏州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你。”   连翘被吻得一团酥软,喘着气,大口呼吸,秦舟轻轻抚摸她的脸,说:“连翘,我好喜欢你,喜欢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吧。”   连翘还没完全确定秦舟和她志同道合,躲开秦舟火热的眼神:“我再想想。”   秦舟傻了,他吻技不好吗,连翘不喜欢吗,他想抱连翘,连翘跑了:“非非找我聊天,我去找她,今晚睡她家,你自己回去吧。”   秦舟无措,追着连翘跑:“你跑什么,很尴尬吗?你说了,做人要随性点。你不答应我,我就再表现表现,你不用跑。”   装修房子时,水管工大姐说小男孩喜欢你。那时秦舟就喜欢了吗?大姐真是目光如炬。人潮汹涌,连翘背着包快步而行,没回头:“你让我考虑一下!”   秦舟停住脚步,他又快爆炸了,在连翘面前,他一点自控力都没有了。可她不跟他坐夜游船就跑了,气人。在船上接吻,她不想吗?刚才她明明也很有感觉。他感觉连翘也很喜欢他,会错意了吗?   连翘没去找林非非,就近找间酒店住下。今晚没忍住,跟秦舟接吻了,打乱了她的计划,她脑子有点乱,不想回去面对他。 第57章   秦舟怏怏回家,连喝两罐冰可乐,仍压不住心火,手指在嘴唇上碰了碰,似乎还能感觉到滚烫滋味,可是连发几条信息,连翘都没回。陶家欢追杨正南,连翘都没反对了,她自己在顾虑什么?   楼上两间房是连翘的卧室和衣帽间,去露台晾晒衣物得穿过衣帽间。不过她衣物不多,秦舟的衣服鞋子包占了两个大柜子。   秦舟洗完澡去晾内衣裤,踏上楼梯,看到卧室敞着门通风,他心一跳。晾完回屋,经过卧室门口,他忍不住朝里边看。   卧室是一张白色大床,床品也是白色,亚麻材质,连翘怕睡觉时床单被褥跑来跑去,用固定器把它们别住。   固定器的卡扣一头是熊猫头,圆圆胖胖的像糯米团子。秦舟看得心头很软,想象连翘躺在床上的样子,他下腹抽紧,站了站,走进卧室。   房间里萦绕着栀子花香,是一款香熏。床上有两只枕头,连翘习惯睡右边,左边的枕头是摆设,一尘不染。   秦舟心火乱蹿,蹬掉拖鞋,在床前地毯坐下,拿起床头柜上连翘的睡前读物,是社科类书籍,他翻了翻,目光却止不住往床上瞄。   连翘爱干净,床品一周一换,床单上有轻微的褶皱,秦舟伸手,想抚平它,手指停了一下,抓起连翘的枕头,把脸埋进去,深深嗅几口。   枕头馨香,像连翘的怀抱。秦舟心跳得轰隆响,逃回自己房间,面孔还在发烫,刚才差一点就想躺上她的床了。他钻进被窝数羊,哄睡自己,我也不想当变态的,谁叫你把我扔在喷泉边,这不能怪我。   早晨,秦舟咬着包子上班去。他望眼欲穿,没等到连翘来公司,去她办公室,隔着玻璃门看到她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不在,助理说她出差去了。   污水处理项目到了现场控制设备安装阶段,按工作计划,连翘后天才去杭州,为了躲某个人,她跑来公司拿走笔记本电脑,提前出差。   秦舟和朋友有个小群,他烦得上蹿下跳,在群里发问:“亲都亲上了,她跑掉了,几个意思?”   众友一通嘲笑,笑完说:“放大招,勾回来!”   所谓大招是腹肌照,一个朋友刷刷丢来模板,是他女朋友在网上找的模特图,喝令他健身,不然就把手机屏保换成别人照片。   秦舟点开一张,精壮汉子咬着 T 恤一角对镜自拍,腹肌坚硬,胸肌紧实;再看一张,俊秀小哥光着上身,腹肌八大块,下面用浴巾围一圈,露出一点毛边边。   下图火辣奔放,效果绝对好!秦舟激动了一秒钟,颓了。他腹肌有是有,但不怎么整齐,也不饱满,而且年底忙,半个月没去健身房,吃得也好,拍照好像拿不出手。   要不,中午还是去健身房拍几张试试?但是刘天宇看着也不像有漂亮腹肌的,连翘平时也没流露出这爱好。她以前好像说过,对腹肌兴趣不大,主要看脸。   秦舟觉得自己脸还算能看,想自拍,打开两人对话框,手往上一划拉,发了 9 条信息,打了 3 通电话,连翘都不理睬,自拍也被无视的话,那……   秦舟想来想去,精心选了一张网络图片投石问路,图中是个孤枕难眠的忧伤狗狗,比较能代表他的心声,怕连翘不能领会,他加了一句:“你冷暴力我!”   闭着眼睛发出去,眨眼就收到连翘的回复了,她发了个戴着圆眼镜敲键盘的猫咪,附言道:“我回来再说。”   有戏!秦舟哐哐哐连发几张狗狗图,但连翘不跟他斗图,又不吭声了。正当秦舟寻思中午去趟健身房,连翘授意组长来敲桌催项目进度。   秦舟没空胡思乱想了,中午扒完外卖干活,头也不抬忙到天黑。想到回家又孤枕难眠,他想约个朋友喝酒,发觉最合适的人是杨正南。杨正南停职了,有空,并且是看着两人熟起来的,跟他不用讲来龙去脉。   外面下着雨,秦舟去派出所找杨正南。杨正南情绪状态很好,帮同事做点小事,在训练室里练一练,再开着车满城游荡,寻找一个走失的老人。   杨正南停职前夕,有人报案称母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走丢了。杨正南连找了两天,在桥洞发现老人。   老人 80 来岁,被冻得满面乌青。天气愈发寒冷,再找不到会出事,子女做了最坏的打算,赶来接母亲,握着杨正南的手感激涕零,昨天特意送来一面锦旗。   秦舟提出捐一批老人儿童防走失的定位器,让杨正南拿去社区发放。天弓电子时常有人去买这类设备,可惜主要用于捉奸。   杨正南乐了,他上个月接警,某公司法律顾问在私家车里找到 6 个定位器和窃听器,吓得报了案。派出所查出分别是他妻子、情人、甲方、下属和兄弟等人所为,此人崩溃了。别的人都好说,其中有他 20 多年的拜把子兄弟。   秦舟当笑话发给连翘,连翘没回。练完功,他喊杨正南去吃烤肉,喝老酒。两人饮食口味挺像,酒量也都不错,算是棋逢对手。   秦舟一分钟按开手机几十次,仍没收到连翘回复,郁闷得两口干掉酒:“我问你,年纪越大,小心思越多吗?”   杨正南笑问:“连翘怎么你了?”   秦舟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杨正南陪他喝酒:“整天挂嘴边说,一说到她,两只眼睛就弯成这样了,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   秦舟气恼:“我烦。做人最不干脆的就是你们这种。陶表妹很不错,你为什么不接受她?接受了,停职就停职,现在叫枉担虚名。”   杨正南笑,秦舟比陶家欢小几个月,还整天喊人家陶表妹。他找到了走失的老人,停职于他是因祸得福,至于陶家欢,他接受了是造孽。   秦舟问:“你该不会单身到老吧,没想过再找一个吗,老了怎么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做核磁都要家属签字。”   这种话,杨正南听过一万遍。母亲年事渐高,最放心不下他,至今不放弃催他再婚,但他习惯了单身。就算再婚,也终究有人要先走,未亡人便又恢复单身。   人这一辈子,注定是独自来,独自走。衰老也一样,人老了都受罪。没人签字不打紧,医院会酌情开通绿色通道。   生而为人,或迟或早都得面对孤独和病痛。辖区很多老人有子女有老伴,作用并不比护工强多少,也做不到时时看着,经常向公职人员求助。   前些年,杨正南就放弃了再婚念头,工作外的时间培养兴趣爱好,也陪一陪他关心的孩子们。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又出现一个个新的,他的生活比很多人都充实自在。   母亲催婚无着时,骂过杨正南将来老死烂在家里也没人知道,他很看得开。政府在居家养老这一块正大力投入,以他的身体素质,距离病歪歪尚有几十年,高科技发展迅猛,到时肯定有现在无法想象的便捷服务,从实时监测健康状况到上门送医,再到收尸一条龙。又或许,人类文明进入末世,谁知道。   连翘仍没回信息,秦舟胸闷:“连翘不像你,她很愿意奔向新生活,都已经亲了,还躲我,是因为我比她小几岁吗?年轻就一定不成熟吗?老糊涂不也有一大把。我再不踏实,不稳重,我能改进,她直接画叉,才是不踏实不稳重,狭隘。”   两人亲都亲上了,连翘却逃避了,得烧把火才行,杨正南问:“你想过要跟她建立哪种关系吗?”   秦舟说:“谈恋爱,一直走下去啊,我对她是认真的。”   杨正南说:“那你就让她知道,你打算怎么认真,对未来会做哪些准备和调整。”   当民警这几年,杨正南调解夫妻纠纷时观察到,多数女人会花费时间精力琢磨男人是怎么想的,有的还花钱请教情感专家,很努力去理解男人,很认真改变自己,很用心维系关系,但很多男人就一句话:“她不就是嫌我没钱吗?”   社会教育女人以家庭为重,大量男人却认为只要获得了金钱权力,女人蜂拥而至,随他支配,懒得去了解女人想法。秦舟虽然不是这样,但他想成为连翘的身边人,得学会理解连翘,从她的角度评估她想要怎样的伴侣,以及如何改善自身的不足,让这段关系良好运转下去。   杨正南说:“她说再考虑考虑,你给她时间。人经历了一些事,经过了一个阶段,如果再接纳别人,会把他放进人生规划里通盘考虑。你换位思考试试。”   秦舟思忖道:“你意思是,我对她的人生得是锦上添花。那我符合要求啊,我等到她离婚才行动,我没烦过她。而且我在学习用她喜欢的方式喜欢她,我给她烧饭吃,她对吃东西兴趣不大,我就没坚持了,有空才烧饭。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她直说啊。”   杨正南失笑:“你想想自己的不足,再想想她的原则和人生规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秦舟一拍脑门:“我晚上回去画个图分析分析。”   一顿酒喝到尾声,杨正南夸秦舟比同龄人成熟,一点就透,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秦舟说是生意人,不无得色说连翘也夸过他懂人情世故,他想可能跟自己是养子有关。   秦舟不大对人说自己是养子,但杨正南被他视为忘年交,直言无妨。杨正南一愣:“养子?”   秦舟说:“小时候生重病,亲爸亲妈没钱治,养不起,就把我送人了,十几岁知道的,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杨正南记性好,还记得天弓电子被抢劫后,秦舟在表格上填过生日,是 3 月份,比儿子大 5 个月。   拐卖者把儿子卖去了怎样的人家?如果儿子知道自己不是亲生子,也会跟秦舟一样懂事吧。但这个时代的年轻男孩,本该是很淘气的。杨正南对秦舟心怀恻隐:“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秦舟问:“你前妻不给你看孩子吗?这么狠,你俩以前闹过很大的矛盾吗?”   杨正南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是,都有责任。”   秦舟和他碰杯子:“你儿子没偷偷来找你吗?”   杨正南摇头:“不说了。”   伤心事早已不愿对新相识话说从头,说一次,就是再面对自己的无力一次。连同情都听够了,他们除了陪着唏嘘几句,又能如何。   寻子 13 年,父亲心梗猝死,杨正南奔丧回苏州,从阊门而入。当年结婚接亲时,他也走过那道门,但重过阊门万事非出自贺铸词《鹧鸪天》。。   工作关系转到派出所时,领导和同事是知情人,如今他们大多退休了。杨正南没打算跟赵恺说,但赵恺是正正经经拜了师的,去家里吃饭时,母亲说了,可能存了让赵恺当半个儿子的心。   心里永远缺失了一块,岁月没能冲淡它。在这伶仃的冷雨夜,小友安慰说都在酒里了,姑且如此吧。 第58章   杭州比苏州气温低几度,全城都在盼望一场雪。连翘跟污水处理工程师合力整理资料,闲谈时,对方得知她已经正式离婚,轻声说:“那我们可以进一步了吧?”   污水处理工程师前妻出轨,两人离婚一年多,他自信连翘对他也有意。连翘想着秦舟发的那张委屈大狗图片,心又软软的,坦言有男朋友了,气氛僵住了。   污水处理工程师讪笑走了,连翘回忆相处过程,分明很公事公办,私下也没调过情,但对方把她的和善当成了好感。   连翘助理在工作群通报坏消息,污水处理项目施工作业中,污水储罐突发起火,几名作业人员逃生过程中从罐顶坠落至地面,伤亡情况暂不明。   秦舟拨打连翘号码,响了一声,连翘就接了,声音很低沉:“我没事,就是怕他们有事。”   水务行业在作业过程中很难做到零伤亡,每年都会发生爆炸、火灾、中毒窒息和坠亡等安全事故。秦舟开车扑向杭州,连翘是做现场控制设备的安装和调试工作,不是施工工人,但事故是在她眼皮下发生的,她肯定很害怕。   作业人员被送去抢救,连翘一颗心七上八下,给自己和同事叫了甜品,吃完收拢心绪工作。正忙着,秦舟一脸惶急地扑进门。   目光相撞,连翘心跳加速,绷直的肩膀塌下来。秦舟上上下下打量她,确实没事,这才放了心,问:“他们怎么样了?”   万幸工人都被抢救回来了。连翘没想过秦舟会来,他来了,她很开心,但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和同事继续忙忙碌碌,秦舟不在这个项目里,为她做点基础工作。   同事们做完现阶段工作,散去休息,办公场地只剩连翘和秦舟。秦舟交代了两段正式情史,他初恋是高中谈的,女孩发挥失常,复读了一年,考到南京。秦舟和女孩往返上海和南京很频繁,感情仍淡下来了,无疾而终。   大学三年级下学期,秦舟谈了第二个女朋友。女孩是上海本地人,拿到国外名校 offer 才说只想和他恋爱,她的脚步不会为他停留。   连翘见过的娜娜和茜茜是秦舟的露水情缘,但都没确定过恋爱关系。秦舟很后悔被连翘见到他同时和两人拉拉扯扯,他想连翘一定觉得他轻浮,他会洗心革面,使连翘确定他从此情有独钟。   连翘沉着脸,不应声,秦舟打开手机银行,给她看账户余额。他想和连翘同居,才骗她说交不起房租,但天弓电子被砸后,他就反省了,他以为自己有得过且过的能力,其实没有。他以前不攒钱,店里出事把他打醒了。   店里和公司两份工作都兼顾,秦舟攒到一点钱,很微薄,但能证明他的财务观很健康。他想多跟着连翘做些项目,尽快把专业技术磨出来,逐步提升赚钱能力,争取不让连翘总这么累。   拿到行业大奖去看电影那天晚上,连翘揣测秦舟也喜欢她时,就怀疑同居是他蓄谋而为。她瞥了一眼余额,这家伙酷爱吃喝玩乐,还爱打扮,竟然还攒了 10 万多块,很说得过去了,只是神情未免太赧然了,有趣。   连翘仍不应声,秦舟急了:“情史有些丰富,赚钱能力一般,都是我短板,我一定改善。”   连翘板起脸:“你怎么改善?”   被杨正南点拨后,秦舟认真思考过,胸有成竹:“你说理解出轨,讨厌欺骗,我会对你一心一意,目不斜视,万一苗头不对,第一时间跟你摊牌。但我觉得‘万一’很可能出在你这边,反正,我会努力的。”   秦舟说得头头是道,两只眼睛亮汪汪,连翘按兵不动:“还有呢?”   她正襟危坐,像个冷冰冰的女爵,分外性感。秦舟使出浑身解数游说她:“比你小,不等于靠不住。你仔细想想,我比你小是好事,你栽培我,我好好学,学有所成,你就能摘果子了。你的人生规划里,有生孩子这项,对吧?现在我给你打辅助,你生孩子前后,修生养息,给我打辅助。你生好了出山,孩子主要归我和阿姨养育,平衡工作和家庭是我的事,你不介意我赚得少就好。我从小就带自己和妹妹,很有经验,保证不让你有后顾之忧。等孩子大了,我们就联手干几票大项目,我们的年龄差是珠联璧合。”   连当奶爸都考虑了,小子志存高远。连翘掀开笔记本电脑工作,秦舟快绝望了,苦恼地抓抓头发,伸掌按住电脑:“你都离婚了,及时行乐行不行,你分居到现在,要一直带发修行吗,你能不能面对自己的真实需求?我们亲的那天,其实你很喜欢对不对,我也很喜欢和你亲,特别喜欢。”   秦舟头顶翘起一撮呆毛,眼睫毛忽闪,说话还结巴了,连翘绷着脸,忍住笑:“话真多。我把这几处弄完就答复你。”   秦舟赶紧看她电脑,估摸最多半小时就能做完。他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可连翘一进入工作状态就聚精会神,八风不动,他再怎么观察,也不能确定自己会等到什么答案。   等连翘收工,秦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连翘是敞着穿大衣,起身前拢了拢,秦舟顿时挫败地嗷呜出声,如意算盘落空了。   连翘扭过头一看,有个很不爱听别人说他幼稚的人,把她原本垂着的大衣腰带绑在椅背上了,幼稚。   秦舟自暴自弃地帮连翘解开大衣腰带,如果连翘直接起身,就会被椅子带得一歪,他就能趁抓她时亲她了。   那天两人接吻,唇舌交缠,你追我逐的滋味,秦舟回味至今,他不信连翘不喜欢。只要今天有个亲她的机会,他好好表现,她可能就不说他不想听到的话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强吻吗?   秦舟咬牙倾身,连翘整了整大衣,站起来,似笑非笑看看他,抬手抓住他卫衣领口,把他扯到面前,仰头亲上去。   缠绵热吻持续了好一阵,秦舟悟到了,连翘晾着他,是在逗他。两人亲了又亲,他捧着连翘的脸,恨恨问:“你考虑好了吗?”   有觉悟,有诚意,秦舟目前合格了,放行,给彼此这份喜欢一个机会。连翘揪了揪他佯怒的脸:“我说考虑一下就是一下,你太沉不住气了,竟然追到杭州来。”   她向来果决,不是扭捏的人。秦舟心花怒放:“你才沉不住气。今天我表白之前,你是不是就决定和我在一起了?”   连翘疑惑地问:“你今天表白了吗?”   原来她这么爱听甜言蜜语,刚才装得滴水不漏,是想多听几句吗?秦舟深深吻她:“我爱你。我很爱连翘,以后天天说。”   连翘心旷神怡,秦舟说:“我提个意见,以后惹到你了,别不回信息,别不理我,直接骂。你说出来,我才晓得自己哪儿不对,是吧?”   连翘嗯了一声:“对不起,我脑子乱了,这两天事情还多,不知道说什么。以后不会了,任何事都互相沟通。”   秦舟牵起她的手,一起去吃晚饭,然后他独自开车回苏州,连翘没忙完,他手上也有项目,连翘不准他留下来。   沿途街灯闪烁,像一朵朵花儿开着,秦舟情不自禁给女朋友发信息:“我好幸福啊。”   车开到服务区,秦舟去买瓶热饮。今天能一举打动连翘,全靠杨正南教导,恩人啊!他怀着澎湃的心情打电话:“老杨!你居功至伟,我请你吃夜宵!”   杨正南忙着给邻居解决家庭矛盾,老头年轻时吃喝嫖赌,对妻女拳脚相向,妻子熬到女儿读大专后,跟他离了婚。   女儿婚后把母亲接到一起住,老头穷困潦倒找上门,逼迫女儿给他养老。女儿女婿不理会,老头告到派出所,女儿拒不和解,让他死远点。   老头三天两头上女儿家耍无赖,女儿跟杨正南住一个片区,求他帮忙。杨正南也没好办法,抓又不好抓,关又关不了,还动不动装病,往地上一躺。   家务事上,文明人往往搞不赢蛮不讲理也不讲脸的人。秦舟对那个女儿和杨正南满怀同情,到家喝个蛋白粉去洗澡,哀叹定了情更加孤枕难眠,度日如年。连翘响应他的要求,开着视频工作,他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去。   两天后,连翘结束阶段性工作回家,洗完澡,刚把头发吹干,客房里,秦舟大喊:“大王,救命!”   连翘冲进客房,秦舟揉着腿叫唤:“抽筋了,快,快。”   房间里点着香薰蜡烛,连翘走到床边,秦舟火急火燎,一个鹞子翻身,把她扑倒。   两人吻了好一会儿,连翘推开秦舟作乱的手:“你明天去做个体检吧,我想看报告。”   这人还真不怕煞风景,秦舟笑:“你呢?”   连翘说:“我今年验过几次血,都很正常,我去拿手机——”   秦舟按住她,他记得连翘说验过血,确定没被刘天宇染上病,也知道她离婚后没跟别人来往过。   连翘见过娜娜,当时无妨,如今肯定介意。从杭州回苏州次日,秦舟去做了体检,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从体检机构的小程序里翻出电子报告单。   小子行动力很强,连翘放大细看。秦舟支着胳膊肘看她,幸好两人认识大半年了,他多少了解连翘的为人,不然今天良宵浪费。   小插曲破坏了氛围,但续起来只需要一个深吻。两人吻得难舍难分,箭在弦上,连翘停下来:“不行,家里没安全套。”   秦舟嘿嘿笑,手伸向枕头下,摸出叼在嘴里,用牙齿撕开。连翘拧他,出差回来一进家门,就看到他穿着睡衣睡裤玩游戏,竟是把自己洗干净了等着她,如此心急。   风起云涌后,四条腿交织在一起聊天。那天秦舟做完体检,路过超市就买了。他想她很久了,既已定情,刻不容缓,等她回家就睡,他想天天和她睡。他埋首在连翘胸前,喘着问:“我好吗?”   用得着说吗?连翘觉得自己要死要活的,不过秦舟想听,就说给他听:“好。”   她脸上的潮红还没退尽,秦舟抬头,追问:“有多好?”   连翘小声说:“明天不想去上班。”   一个热爱工作的人为什么不想去上班?她还要,还要,想一直要。秦舟心花儿炸开,他终于看到了连翘害羞的时刻,但她的言行统统在表达满意。假如连翘是他,她就知道她有多好。热忱,投入,专注,注重交互体验。   两人紧紧相拥,再次酣畅淋漓。秦舟在连翘颈后呼气,缠着问:“爱我吗?”   连翘歪着头,蹭蹭他的脸:“爱你。你喜欢我什么?”   秦舟下巴抵在她脑袋上,说:“慕强。”   连翘说:“哈哈。”   秦舟咬咬她耳垂:“真的。我很崇拜你。”   连翘闹他:“怎么个崇拜法?”   秦舟说从理论来讲,男人比女人慕强。很多男人口口声声说别上班了,我养你,但真被他放在家了,他内心是瞧不上的,情绪不好时,有异心时,一定会用这句话打压女人。强强组合,更有利于婚姻稳定。   婚姻稳定不等于幸福,人也不一定要找个社会意义上很“强”的伴侣,两人达成共识,相处舒服就很好。但相爱的时候且甜蜜,换个时间再说这些。连翘亲亲秦舟,秦舟问:“你喜欢我什么?”   连翘坏笑:“惜弱。”   秦舟张嘴又咬她。深夜起床,他扯下床单,连翘看看鹅绒软垫,脸一热,把它卷起来,得送去干洗了。   两人搂抱着再度去洗漱,连翘说:“喜欢你又黏人又傻。”   秦舟听了美,嫌不够:“就这?你才傻。”   不仅傻,有时还挺可怜,还喜欢硬撑。秦舟至今想想最初相识,那个被婚姻折磨,走在街头缩起双肩的女人,仍觉得她受了罪。这辈子他都不想让她受罪。   秦舟睡进楼上主卧。从书房穿行上楼时,连翘关掉华美的水晶灯,慢慢跟他说,大学时听过一首歌《甜美生活》,歌词说:“听歌剧看出戏,有时翻翻传记,水晶灯下说天气。”她至今很喜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59章   秦舟过上了甜美生活,次日连翘手机闹钟响起,他关了,贴着连翘耳朵说:“你说今天不想上班。”   连翘很累,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便也算了。工作是她的爱好,但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还得有休息时间,用来补养和放松,她很喜欢散步和看闲书的时刻,如今秦舟成为一个丰富她生活的新亮点。   连翘睡到上午 10 点多自然醒,秦舟从身后揽住她。他以前不喜欢被连翘嫌年龄小,现在振振有词:“我还不到 24,精力很旺盛。”   连翘见识到他着实旺盛,一会儿想,一会儿又想。下午抽空吃个外卖,秦舟送出银项链,吊坠是乌篷船图案,他自己戴的吊坠是连翘花。   刚搬进来那会儿,秦舟找首饰店定制了情侣项链。独木舟更像他的名字,但想送给连翘,独木舟寓意不好,就选了乌篷船,也算是“舟”,连翘笑说是乌篷是他戴着棒球帽。   连翘不喜欢秦舟乱花钱,秦舟忍着没买贵的,决心以后也不乱买服饰,他以前各种各样亮晶晶的潮品买了很多,可以换着戴。   情浓气盛,两人累了一天,晚上出门吃烛光晚餐,把音乐喷泉那天没去坐的夜游船活动续上。连翘更喜欢护城河那边,在夜色里划船穿过平门桥很浪漫,廊桥景观灯也值得一观,但天气太冷了,她想等来年暖和了再去。   秦舟想把幸福昭告天下,计划邀请双方好友吃定情宴。恰好陶家欢生日在即,他想安排在同一天,但陶家欢身在连云港走不开。   连翘和秦舟寄出联名生日礼物,是最新款的品牌笔记本电脑。陶家欢刚打开包装,又收到一份快递,拆开是巨大的礼盒,里头是品牌拎包,同事吴世銮送的。   陶家欢穿衣风格随性,跟这只淑女款粉色拎包不搭,但几个女同事都夸它好看,还劝她接受吴世銮。   吴世銮没跟陶家欢表白过,但从夏天相识到现在,情意溢于言表。如果他是齐航,陶家欢就直接退回礼物,可两人相处得不错,她想处理得柔和点。   既然陶家欢不想跟吴世銮发展超出朋友的关系,连翘和宋琳都建议寄回给他,它不便宜,退货为宜。   连翘是不惮对别人亮出生硬态度的,宋琳委婉些:“你就说平时用惯了帆布包,再送个小礼物以示歉意。”   陶家欢原封不动地退回拎包,秦舟让天弓电子的店员以她的名义快递了时新电子产品,还手写了一张卡片:“友谊万岁!”   水产品公司 IPO 项目组的同事都说陶家欢此举太伤人,也太不留余地。吴世銮长相气质都不差,很受女人欢迎,他在选股上操作稳定且能力优秀,不到 30 岁,就已是公司排名前 5 的基金投资经理,大老板点名夸过他,听说有意召去总部,前景看好。   大老板是投资大鳄,吴世銮被他赏识,扶摇直上不是难事,将来说不定能在行业里做出有影响力的大事。主管会计师很不理解陶家欢。   肖姗奉行闷声发大财,对恋爱无感,但陶家欢是想谈恋爱的,肖姗认为陶家欢放弃吴世銮欠考虑:“比翼双飞也挺好。”   陶家欢说:“他再好,我也不喜欢。”   肖姗说:“老男人不和你好,你不换条路走吗?”   陶家欢瞪起眼:“不换。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就不谈,为什么要跟不合心意的人浪费时间?”   吴世銮收到退回的礼物并没生气,反而很赞赏陶家欢的处事方式,还道了歉:“是我没经验,不懂搭配,就挑了个我眼里好看的。”   三人小群里,陶家欢夸吴世銮有风度,宋琳说:“错!他是想跟你说,他没追过女人,为你破了例。”   陶家欢懒得琢磨吴世銮话语里的弯弯绕绕,他是不错,但她身心被另一个人吸引。她把手机放到一旁,接着工作。   冬至是苏州人的大节日,刚好是周末,秦舟想在中午办定情宴,询问杨正南的时间:“陶表妹也会来,你要是怕碰面尴尬,我和连翘单独请你。”   那晚在派出所门口,陶家欢道歉,她还好吗?那双寒星般的泪眼又浮上心头,杨正南说:“没事。你俩是我看着谈成的,我请你们吧,喊上赵恺一家行吗?”   本地人家冬至夜有祭祖的习惯,往年杨正南下班就回家,跟母亲关起门过节,但母亲翻来覆去劝他找个伴,不然她以后没脸去见他父亲。杨正南想出来透透气,跟秦舟约着吃晚饭,地点是他定的,去胥口镇吃船菜。   旧时,水乡苏州船宴闻名遐迩,来客坐花船冶游,赏美景,尝美食,个中妙趣,远胜于陆上餐馆酒楼。如今河道游船不多,想吃到地道船菜得跑远点。   秦舟在苏州只有几个朋友,连翘也只喊了林非非和余跃,没让何苗和贺霖从上海过来。众人各自出发,到了地点一看,饭馆是湖中一艘大船。   明灯千盏,一行人踏过浮桥上船,内里环境雅致,来客如云,像唐宋时期的市井生活。   菜肴是敞开自选,秦舟拉着朋友们点完菜,趁杨正南还没到,提前买了单,哪好让他请客。   秦舟的朋友都是第一次见到连翘,但每个人都对她不陌生。秦舟老跟他们说到连翘时,他们就知道,有人心动了。   秦舟对连翘的爱意如明镜高悬,林非非和余跃早看出来了,没对连翘点破,是觉得水到渠成更好。   何苗跟林非非聊过这件事,两人都知道连翘想要孩子,何苗内心有点顾虑,万一谈几年恋爱就分手,连翘再找别人发展关系,什么时候生孩子?   不是每个人谈恋爱都是为了结婚生孩子。比起因噎废食,一蹶不振,林非非更愿意看到连翘享受新生活,她让何苗宽心,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这场恋爱情之所至,且走且看。   杨正南迟到了。他刚出门,听说有个熟人被刺伤,赶去医院探望。熟人也是民警,在抓捕聚赌现场被袭,身中 4 刀,肺部被刺穿。群众报警,把他送去医院抢救,他刚脱离了生命危险,凶手已落网。   杨正南到来时,菜都快上齐了,他看了一眼,陶家欢不在。秦舟说陶家欢和肖姗都已经到连云港站了,被主管会计师叫回去了。   天灰欲雪,湖中灯火阑珊,夜景很美,菜式也可口,隐有越剧唱腔传来。秦舟和连翘的朋友都夸杨正南会选地方,赵恺做吃醋状:“你俩地位太高了,我喊了几年师父,我师父也就带我吃个卤味。”   赵恺的儿子童童 5 岁多点,坐在秦舟腿上和他聊得开心,秦舟放下他,给杨正南倒上冬酿酒。杨正南看着他和连翘笑,秦舟快 24 岁了,有了相爱的人,他在秦舟的年龄已经做了父亲。   遥想那年冬天,儿子刚学会喊爸爸,奶声奶气的。他是个很爱笑的小家伙,学说话热情高,经常叽叽咕咕,说得手舞足蹈,把自己逗得咯咯笑,但杨正南和倪芳都听不懂。   儿子那时在说什么呢?今天冬至夜,他也在和亲朋围炉夜话吧。秦舟伸过酒杯,杨正南和他碰了碰。跟儿子失散 19 年了,他想起儿子不再锥心刺骨,但逢年过节仍有些伤感。   这家店以河鲜湖鲜为主,做法很精细,很多菜式参考了古书,出品美观得像艺术品,名字典雅,口味也好。每上一道菜,童童都会问菜名,秦舟很有耐心地跟他探讨,还想回家复刻。   鹌鹑肉切成小片,与荠菜同炒,绿白相映,清爽嫩滑,命名为翠堤春晓;鲜卤鸭掌口感软糯肥美,命名为王不留行;鱼肚入油锅,与鸡片、火腿片同烹,鱼肚白中泛黄,鲜香劲道,命名为黄袍加身。   秦舟把在网上现查的典故一样一样讲给童童听,杨正南仿佛看到陶家欢对待成成和小玉的样子。他俩是同龄人,都喜欢孩子,性格也有点像。   桌上都是年轻人,礼貌,健谈,赵恺和他妻子也是开朗性格,话题转得很快,天马行空的,杨正南很喜欢跟这帮人待着。舷窗外雪落无声,湖水悠悠荡荡,他起身拍张照片,默默期盼此刻儿子在世上安好。   陶家欢失约了定情宴,休息日才过来。姐姐和秦舟两情相悦,令人欣羡,她想到杨正南,心里疼。   恰逢圣诞节,陶家欢去找成成和小玉玩。成成才和心理老师谈过两次,没那么快就宛如常人,但和小伙伴们玩耍时,他情绪还不错,献宝地带陶家欢看大家刚发现的宝藏。   工人整修地下水管,挖出了大坑,众孩童用勺子和锅铲往前挖了大半个小时,成成坚信会通往密室。   陶家欢做的机器人公司融资项目有条不紊推进,她和成成约定,以后展览时带他和小玉去参观机器人。   平江河边时有美术生写生,冬天也不例外。上次陶家欢和小玉走过时,小玉看了很多眼,陶家欢带她去文具店买了画笔和颜料,提醒她别在家里画,弄脏房间肯定会挨骂。   这次见面,小玉拿出自己画的几幅草稿给陶家欢看,很惭愧:“画得好难看,我一点天赋都没有。”   学校每周有一节美术课,基本由学生自由发挥,陶家欢想给小玉报美术培训班,小玉拒绝了。班里有学画的同学,都说报班很贵,她不想总让陶家欢花钱,能在画纸上涂涂抹抹,她就很高兴了。   陶家欢没学过绘画,但小玉的草稿的确看不出有天赋,她就夸了夸色彩,给小玉讲了几个奥运会参赛选手的经历:有人是医生,有人是教师,有人是芭蕾舞者,在本职工作以外,他们还喜欢游泳、击剑或马术,参赛拿名次不是唯一的目的,在世界上愉快地玩乐更重要。   几天后,杨正南来看小玉。小玉汇报作文被老师打了满分,因为写到杨伯伯了,就拿给他看。   小玉引述了陶家欢讲的小故事,她写道,绘画不是为了画得有多好,有多像,画画过程充满乐趣就是意义,就像杨伯伯能用手机拍出很好看的风景,他是热爱生活的人,那些照片是他心底的绿洲。   杨正南夸小玉的作文写得好,小玉说:“我喜欢陶姐姐,可我那天说错话了。”   圣诞节那天,陶家欢带来两只大礼包,是客户送的元旦礼,成成和小玉一人一份。小玉拿回家,被爸爸拿去相熟的小店便宜卖掉了。   中秋节那会儿,陶家欢送的蟹券,也被小玉父母卖了。小玉懊恼:“我跟陶姐姐说别再送东西了,送了就被我爸爸拿去卖钱,陶姐姐听了很难过。这几天我越想越后悔,杨伯伯,你能教我怎么道歉吗?”   陶家欢一直在善待这两个不被爱惜的小生命,杨正南翻出她的头像。两人上次交谈是陶家欢请求他带成成去心理机构,他回了一个好字。   停职后,陶家欢说:“我还能给你发信息吧,你爱回不回。”但她只发过那一次信息。   陶家欢可能平静了,别去拨乱她心绪了。杨正南打出几个字,删了,没发出去。想起陶家欢哇啦哇啦说做尽调数螃蟹的快乐模样,他点开她的头像,是金融人士常用的那种商务照片,笑容大方自信,形象专业可靠,他看了看,把手机放回口袋,对小玉说:“别担心小陶姐姐,她很善于调节心情。”   今天上午,杨正南被财务大姐拎去整改专项经费清单,又被骂这里不对那里不对。财经新闻每个字都是汉字,他也看得一知半解,但陶家欢能做帮企业上市的大项目,他想,她工作时大概就是照片中的样子吧,她挺能干的。 第60章   跨年夜去寒山寺听钟声,是本地人和游客参与度很高的大型节事,秦舟和连翘担心拥堵,下午 4 点多就出门,在寺院边上找间餐厅吃晚饭。   众亲朋分头出发,秦舟问杨正南要不要一起吃饭,杨正南回复说今天陪母亲,不凑热闹。   寒山寺内寒拾殿前,人群等候大和尚新年祈福致辞,秦舟从背后抱着连翘谈天。   大学四年级来苏州旅行,秦舟第一次听到寒山寺的钟声,就有一种熟悉感,像在梦中听过,或者说,这钟声像唤醒过他的噩梦。   行走在茫茫荒野里,惊惧交加,忽有模糊钟声从遥远天际响起。这个梦,秦舟做过几次,本来不在意,在各个名胜古迹游玩时,他听过晨钟暮鼓,也没在意,但寒山寺的钟声一响,他就恍惚得不知身在何处,怀疑前世来过此地。   连翘笑着说:“今生来了也不迟。”   寒风中,秦舟亲她的脸颊:“来找你。”   连翘想象中的阴曹地府就是秦舟描述的景象,天地混沌似笼着浓雾。她的噩梦则是另一副光景,时常是辽阔草原,荒草及腰,她独自一人,难辨方向,暗处猛兽四伏,她查过资料,按心理学说法,是对未知的恐惧。秦舟的噩梦可能也差不多。   梦境像玄学,秦舟做的噩梦还包括牙齿掉光,连翘则是双眼失明,两人讨论了一阵,静待辞旧迎新钟声响起。   钟声敲响第一下,两人静默虔诚,但都没问对方许的是什么愿。在千年钟声里,除了天长地久,热恋中的人不会有太多愿望,用不着问。   邻居家的电视里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共会有一百零八声。古代文献记载,一百零八有吉祥和驱除烦恼之意,杨正南戴上耳机。他从儿时就随同父母去寺内听新年钟声,后来他带着妻儿去。   19 年前这天黄昏,儿子丢了。从此每个跨年夜,对杨正南和家人都是一道关口,母亲连电视都不开,前妻倪芳也说害怕这满城的热闹。   寻找儿子那 13 年,杨正南不大有时间概念,回到苏州后,每逢跨年夜他都在值班,不当班也去。今年停职,本来也要去,在训练室待着都行,但秦舟送了他一台 Switch。   秦舟办了定情宴后,专程去派出所送礼物,还说不是居民对警察,是跟朋友老杨分享喜悦。   天弓电子失窃那阵,秦舟说过杨正南和子子孙孙的电子产品他都包了,杨正南不收。这次他追到杭州坦陈心迹,杨正南点拨他有大功,再不收就叫见外,没这么当朋友的。   秦舟还捐了一批老人儿童防走失定位器,让朋友老杨拿去社区发放。朋友老杨接受了:“你恋爱谈得挺顺利。”   秦舟说连翘和陶家欢长得不像,但都是爽快人,根本不在乎年龄,喜欢了就很干脆。邻居笑说连翘居然敢找小这么多的,连翘说:“我喜欢他,我管他多大。”   秦舟很贴心,弄了大量格斗类游戏。杨正南接上电视,儿子在身边,就能一起玩了。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儿子在何方?从前总恨不得马上就找到儿子,而今只求儿子平安健康地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儿子是 8 月生日,被抢走时 3 岁零 4 个多月,是基本没记事的年龄,不可能循着记忆找回来。如果找不到儿子,今生今世,很难再见一面了。哪怕在人群里擦肩而过,也可能是相逢不识。   儿子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是个漂亮孩子,有人说像倪芳多些,也有人说笑起来像杨正南,他长开了会是什么模样?   年年今日都难熬。那年是暖冬,跨年当天太阳很烈,风还大,有点像北方的冬天。父母想在家看晚会,杨正南和倪芳带着儿子去寒山寺。   倪芳有日光性皮炎,大太阳时会戴帽子和墨镜,儿子想骑心爱的滑板车出门,倪芳怕他被晒到,跟儿子商量坐推车,它有遮阳挡,坐着很稳当。   寒山寺附近,对面街上有个老者突发心梗倒地,杨正南冲去急救。倪芳推着高景观推车里的儿子缓慢前行,大风吹飞了她的帽子,她踩着推车底部去捡,帽子被吹走,她松开推车把手,往回跑了两步,捡起帽子。   有个老太太发出嚯嚯声,倪芳拿着帽子转头望,一个矮小的男人从推车里抱出她儿子,拔腿就跑。儿子哭叫,倪芳喊着儿子的小名,慌乱去追,但周围人多,那男人转瞬就跳上一辆套牌车。   环境嘈杂混乱,群众不明就里,但凡有个人反应过来,可能就救下儿子了。杨正南闭上双眼。时隔多年,他依然痛恨自己不在,否则那男人没有可乘之机,就算儿子被抱走,他也能追回来。   杨正南向警队求援,全城追捕,落了空。短短几分钟,夫妻俩和儿子失散。明明能听见儿子的哭喊声,但就是看不见他,至今没能再看上一眼。   倪芳走开了几步,只是疏忽,命运却给了她过于严厉的惩罚。那时杨正南也年轻,既自责当时不该不在妻儿身边,也怨恨倪芳粗心大意,两人争吵,和好,和好,再争吵,把爱意消磨殆尽。   杨正南的父母痛骂倪芳弄丢孩子,恶语相加,倪芳和杨正南离婚后,两家父母断绝往来。杨正南寻子 13 年间,刚开始倪芳和他互相交换一切关于儿子的信息,后来联系人变成前岳父。   父亲猝死,杨正南奔丧归来,才得知倪芳患过重度抑郁症,一心求死,几次送去被抢救,还出现躯体化症状,一度行走困难。前岳父不想给他添乱,一句也没说过。   精神病院专业医护人员多,还有极端手段防自杀,倪芳治疗了几年,打消死念后,被父母接回家。母亲不放心,辞职专心照顾独女,定期陪她去看心理医生。   倪芳渐渐好起来,也渐渐停了药,体态也恢复正常。在心理诊所,她发现讳疾忌医者众多,有人虽然肯带子女来咨询,但不接受治疗,问问就走了,他们害怕被人觉得孩子是精神病,传出去名声不好,将来不利于找工作和婚配。   心理医生的助理跟倪芳抱怨,很多人的心病都跟求不得有关,他们来心理诊所遮遮掩掩,但去求财求姻缘都很坦然,如果把心理诊所的牌子换成命理馆,生意绝对大好。   某种意义上,心理医生和命理师都在为别人提供心理抚慰服务。倪芳跟心理医生的助理一拍即合,开了一家命理馆。   父母为倪芳治病花费不菲,但没动过她的积蓄,倪芳把钱都投进命理馆。杨正南找孩子很花钱,经常就地打点零工,混迹市井和乡镇打听线索,倪芳觉得自己得当好大后方,多赚点钱。   杨正南办完父亲丧事,还想再出去找儿子,但母亲拿出病历本。她身体大不如前,先后患上神经性耳鸣和糖尿病。   人上了年纪,百病缠身,不致命,但杨正南走不了了。他见不到儿子,不能让母亲也见不到儿子。   杨正南到派出所上班后,约倪芳见面。年轻时彼此怨怼,以离婚收场,在人世浮沉了十几年后,两人之间有了体谅,终于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为人父母,当年都有失职的地方,但承受的后果太过惨痛。   儿子被抢走后,公安部门立刻成立了专案组,开展大量侦查调查工作。多年来,办案人员更换过几次,始终坚持走访排查。杨正南对倪芳道歉,母亲老了,他找儿子得告一段落,但他不会放弃,同行也没放弃过。   倪芳做不到被动等待。杨正南得尽孝,该换她去寻子了,她父母身体都很硬朗。杨正南不赞成她出去,因为男人和女人面对的并不是同一个世界。   男人能风餐露宿,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讨杯水喝,但对倪芳可能是危险。倪芳却说儿子丢了,她就生活在地狱里了,再危险的事她都不怕,就算死在路上,她也为儿子和前夫尽了一份心。   命理馆讲的是口口相传,倪芳和合伙人挣到钱后扩大经营,招了若干心理医生,生意很好。临行前,她把积蓄交给杨正南全权处置,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以后帮她父母请几个好点的护工。她愧对他,但信任他。   倪芳辞行后,杨正南对她的积蓄做了规划,房产、商铺和定期存款分散投资。夫妻一场,虽然无法再回头,但想为对方托托底。   倪芳找了儿子 4 年多,数次遭到盗窃和抢劫,还差点被人强奸。她才知道被强奸并非忍受一时半刻的屈辱,性侵往往只是施暴过程的一个环节,她挣扎,凶徒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倪芳被几个男女路人救下,率先冲来的男人比她小 8 岁,丧偶后出来散心。倪芳请求他们制住施暴者,忍着疼痛等到警察到来。   男人陪同倪芳去医院治疗,她掉了两颗牙,腮腺总导管完全断裂,头皮撕脱伤面积足有拳头大,右手两根手指被掰骨折,被定为轻伤二级。   依伤定刑,但伤势标准无疑定得太高了,除了身体伤害,心理伤害理应也纳入量刑体系。男人和倪芳一起奔走,最终施暴者被依法判决犯有强奸罪和故意伤害罪,获刑 3 年。   男人是北方小城人,在老家和朋友开了个茶饮店,他没孩子,妻子去世后,他把小店生意丢给父母代管。结识倪芳后,两人慢慢走到一起,他陪着倪芳找了快 3 年儿子,为她来到苏州。   去年,倪芳再婚前,杨正南列了一份资产清单交还给她。倪芳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才把他害成这样,这些钱都该归他,若有天能找回儿子,就都归儿子。   杨正南推让:“交给你父母吧,找律师拟个赠与协议,其中不动产去办过户。”   倪家父母和杨正南都是倪芳资产的受赠人,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倪芳和男人约定过不生育,新生儿会让她想起往事,她无法面对,抑郁症也可能会复发,而且她年纪大了,生育对身体损伤太大。   男人一口答应,倪芳跟他领了证。婚后,男人反悔了。结了婚,女的说不要孩子可由不得她,男的说了算。   夫妻俩纠缠,倪芳才发现男人骗了她一些事。男人浪迹天涯不是因为痛失爱妻,他是被戴了绿帽子,崩溃了。   妻子的葬礼上,男人发现儿子和一个来吊唁的陌生男人长得出奇相似,陌生男人见到他儿子时也惊呆了。   有人认出陌生男人是妻子读职高时的初恋,在同学聚会上旧情复燃。亲子鉴定结果表明,男人养了 9 年的儿子是别人的,但妻子突发疾病辞世,他报复无门,心口闷着一口老血。   男人愿意跟倪芳到苏州定居,既是对她有感情,不想回到使他受尽嘲笑的小城,也因为倪芳说漏嘴——她是命理馆的股东。   倪芳在外面担心被谋财害命,没跟人说过她和家里的资产,但算命这行赚钱,人所周知,男人下定了决心。   杨正南帮忙,倪芳才离掉婚。她顾念男人救过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原籍,经此一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   离婚后,倪芳仍想再出去寻子,杨正南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平时多留意网上资讯。迄今为止,公安机关的“团圆行动”找回了几千多名失踪被拐儿童,只要儿子还活着,就有希望。   倪芳在命理馆只投钱,不参与经营,她有工笔画基础,如今主业是跟唱昆曲时的前同事设计制作好看且好穿的布鞋。她总认为如果那天穿的不是高跟鞋,兴许就能追上儿子。   每年今日,都是杨正南和倪芳的受难日,两人的父母也都受罪,跨年夜再热闹,几个人都过不好。   曾经是红尘俗世里一对很恩爱的夫妻,无话不谈,后来相对无言。时光过滤了怨和恨,也带走了爱意,无力也无心再续前缘。两个人偶尔见面,互相善待,但话题只和儿子有关,无非是又发现了线索,得去做个比对。   执念难消,杨正南和倪芳活跃在寻亲网站和论坛上,但一次次比对,一次次失望,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   刚回苏州时,母亲催着杨正南再找人,连倪芳也劝他跟人生一个。但她自己也没生,儿子长得再像从前那个,也不是同一个,遗憾永远是遗憾。   杨正南不是没考虑过从头来过。寻子在外时,就有女人看上他,但他要的不只是搭伴过日子,也不是冲着再要个孩子去的。他希望再婚伴侣是相爱之人,彼此能体会到充沛的热情和幸福,但这一点非常难。   在婚恋市场上,杨正南到现在仍算受适龄人群欢迎,主动找他的人没断过,但爱是稀缺的。数年前,他就放下再婚念头了,母亲抱怨他对感情要求高,可是人为什么不能要求高?   单身多年,杨正南跟旧识们的生活重心大不同。他也会参加老同事的聚会,但生活状态不一样,话题不多了,他更愿意自己待着。工作之余,有时在路上走走,有时去看看孩子们,有时去跟陶笛协会的人合奏几个曲子。   当兵时,有战友喜爱吹埙,那时杨正南对音律没兴趣,跟倪芳恋爱后,常听她在家练声,他跟着了解各种音律知识。   到派出所上班后,有天杨正南走过平江路,听到乐声。他以为是埙,细听却不像,循声望去,一家小店门口写着“风雅陶笛,两分钟入门”,他走了进去。   陶笛入门很速成,吹好却不易,杨正南投入学习,在进步中享受爱好带来的乐趣,抵抗生活里的倦怠感,小玉作文里说兴趣爱好是心底绿洲,说得好。   杨正南年过 40 后,母亲催婚更为猛烈,她年纪大了,对年老力衰有了深切感受,很怕自己过世后儿子晚景凄凉,孤独终老。然而命运无常,没哪个人一定能陪别人走到最后。   杨正南拒绝相亲,母亲干过几次请人上门相看的事,他发了火。单身和结婚各有利弊,他已经能很好地和孤独相处,来自亲人和熟人的“关心”才令人烦心。   那些年,杨正南从南到北漂泊四处,目睹各地发展,转给父母一笔钱,让他们去工业园区买套房子付首付。父母东凑西凑,买了一套两居湖景房,房子带了精装修,第二年的租金就能抵掉房贷。   杨正南是独子,跟父母住在古城区私房,是一栋二层小楼。今年年初,母亲说隔壁邻居想卖房,杨正南卖掉湖景房,买下邻居家,做好将来跟母亲分家,彼此照应的准备。他实在厌恶回家后,客厅坐着母亲喊来相亲的陌生女人。   母亲大闹过,理由是分开住,别人怎么看她。杨正南很难理解这种“爱面子”,他们也就嘴皮一翻的能耐,你却心虚气短,至于吗?   母亲似乎永远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儿子找个“唱戏的”,她介意;儿子打光棍,她介意,总担心他老无所依,但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独身生活很方便,是她观念跟不上。   杨正南的性别和职业身份摆着,母亲再怎么催婚,都不敢像陶家父母那样,把人反锁在家里。   窗户上映出漫天烟花的光影,杨正南转头看了一眼。小玉说陶家欢要带她和成成去寒山寺听钟声,他打开朋友圈,看到陶家欢刚发的合照,人山人海里,她把两个孩子的手都拉得紧紧的。 第61章   元月上旬,飞晨资本召开年会,陶家欢和肖姗跟着主管会计师去总部开会。   会议为期 3 天,结束后是晚宴,陶家欢拉上肖姗去找总裁办秘书道谢,听说是她亲自管理总裁信箱事务。齐航偷拍肖姗裙底,跟踪陶家欢,幸有她出手相助,把齐航调走。   总裁办秘书 30 来岁,她曾经碰到一个搭讪者,骚扰跟踪,还企图性侵,报警后,此人当着警察的面对她诉衷肠,他知道搞成情感纠纷,警察不爱管。   果然,警察想达成治安调解,让他道歉,写保证书了事,还劝秘书冤家宜解不宜结,激怒对方更加没完没了。   别说不是恋人关系,就算有过亲密关系,下手比陌生人更狠,可见其歹毒,更该从重惩罚。为什么反而想约束受害者,叫人忍气吞声,一退再退,道理在哪里?   薅着头发往车里拽,衣服都撕烂了,不顾人死活,根本不存在感情,只有纠纷,准确地说是施暴,警方不严厉惩戒他,是姑息养奸。秘书不谅解,还控告了警察的渎职行为,她知道没用,但遭受了不合理对待,她有权表达愤怒,抗议质疑。   秘书不依不饶,以猥亵罪控告对方。经过警方多方调查和取证,判定对方行为违反有关规定,但尚不构成刑事犯罪,给予行政拘留 5 日的处罚。   此人出来又盯上秘书,神出鬼没。秘书怕连累到父母,没敢回家住,在公司附近酒店住了一个月,常常做噩梦,但即使这样,她也不后悔追究他。   齐航也只被拘留了 7 天。法律的作用明明是威慑和惩治,侵犯他人的后果这么轻,何以制恶?不严惩,只会纵容滋生出更多无法无天的行为。   现行法律制度不够完善,收到陶家欢的求助邮件后,秘书决定调离齐航。当天向大老板汇报工作时,她提了几句,大老板放手让她处理,他说以爱之名纠缠毁灭,是恐怖主义。   大老板在跟人闲谈,陶家欢没去答谢,大老板不见得记得这种小事,去了很突兀。回到酒店房间,她给连翘发视频,盛赞大老板比财经新闻照片上还帅。   陶家欢一向爱夸善待她的男人帅,连翘随手点开,妹妹这回竟然没夸张,飞晨资本大老板清隽雅贵,眉目如画,很对得起陶家欢的惊叹。   大老板很显年轻,但以他的资历,年纪在 40 开外,可能是杨正南的同龄人。秦舟也夸他帅,继而说:“你妹妹好像真喜欢老男人,你看这个,我觉得比她们唐总有男人味。”   秦舟指的是视频中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比大老板年轻很多。陶家欢说是大老板的伴侣,传闻说他们认识了十几年,恩爱甚笃。   大老板的伴侣和杨正南都是眉舒目朗,有气势的大男人,但陶家欢盛赞的却是大老板,连翘很费解。秦舟一语解惑:“有的人审美很固定,你妹妹可能喜欢有风霜色的。”   连翘看了他好几眼,他和刘天宇不像。刘天宇是清俊型,秦舟是运动型,秦舟猜到她在想什么,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和刘天宇其实有共同点:“我和姓刘的身材有点像。”   连翘恍然大悟,秦舟也是高高瘦瘦的很颀长。她不由想想娜娜和茜茜,她不觉得自己和她俩像,秦舟啧一声:“我审美不固定,我包容心很强,海纳百川。”   连翘挠他腰肉,秦舟痒得直躲:“我妹妹有个同学追她,她说她眼里没有 1 米 8 以下的男人。老杨有些优点我也有,但你妹妹老说我幼稚,可能年轻的就不在她审美圈里。”   某人有时是很幼稚,连翘哈哈笑。秦舟说:“这都是我们胡乱猜测,没准她哪天找个年轻的。我问你,你有觉得很帅的明星吗?”   连翘说出几个名字,秦舟心说果然是同一种身形,笑道:“想象一下,等他们到了跟老杨一般大的年龄,身材还保持得很好,是不是也算帅的?”   审美取向很私人,说不清道不明,连翘发觉好像是这样,有些人只会被固定的特质吸引。   大学时,连翘有个室友说自己的癖好是年轻貌美的单亲爸爸,鳏夫更佳,兼具良家和落拓感,当时众人都笑。后来她真和一个带小女儿的离婚男人恋爱,去年她结婚了,丈夫丧过偶,有个 5 岁多的儿子。   熟人都叹息室友给人当后妈,她挺满意的:“他人很贤惠,会照顾人,还不用我生,长得也还行,我求仁得仁。”   肖姗也认为大老板的伴侣更帅,陶家欢不服气,看了几遍视频,突然明白原因。杨正南和大老板有共性,都是外表干净,内心温柔的中年人,她有亲切感。   看完一部老电影,陶家欢思潮翻涌,翻到杨正南的头像,在她的手机里,他依然叫做心上人。   杨正南头像是穿警服的证件照片,陶家欢看了又看,很想跟他说话。跨年夜那天在寒山寺听钟声时,她想发句祝福,最终没发,杨正南不会没人祝福,也不缺她一句祝福。   曾经说“我还会给你发消息”,发一条也没什么吧?陶家欢把大老板和他的伴侣对视相谈的视频发给杨正南,相爱的人眼中有光,不加掩饰,一眼看个分明,让她惊羡。   本来想假装发错了,但做人要敢作敢当,发完视频,陶家欢像闲聊似的,说:“我老板两口子,我在年会晚宴上拍的。”   时间很晚,杨正南睡了。次日早晨,陶家欢收到他的回复,四个字:“一对璧人。”   心上人发来信息啦。房间里,陶家欢开心大叫:“不古板,不老!不古板的人都不老!”   有些同事评价“恶心”,肖姗从被窝里伸出两根大拇指,翻个身继续睡。民警整天跟群众打交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陶家欢打开杨正南的头像,把手机屏幕贴在心口上,想见他,就现在。但杨正南停职至今没复岗,她无颜见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去找他道歉那次,该说的,不该说的,所有话都说了。可是他说,我们是两代人。   从总部回苏州后,陶家欢找连翘吃午饭,她体会到连翘对薛荔的心情了。有人无私帮你,你喜欢她,想回报她,她说不需要,可她很想为总裁办秘书做点什么。   连翘让陶家欢安心工作,友情也是讲缘分的,暂时走不近没关系,来日方长。陶家欢点头:“我加她了,找机会熟起来吧。”   连翘问:“假设杨警官和秦舟是同龄人,你会喜欢吗?”   杨正南年轻时是特警,可想而知身手帅,陶家欢说:“更喜欢了好吗?”   妹妹喜欢杨正南,是因为恰好是他,而不是偏好老男人,要不然以后她再爱个老男人,还得为她捏把汗。连翘放心多了,秦舟分析得天花乱坠,纯属胡说八道。   陶家欢听了大笑:“我对秦小舟没感觉,秦小舟就以为我不喜欢年轻人,自大狂。”   吃完东西,陶家欢去看成成和小玉。两个孩子的期末考试都考得一般,她担心会被父母责备。   成成有心理老师帮忙,状态尚可,但小玉不在家。邻居孩子说小玉妈怀孕了,别人逗小玉说妈妈以后不爱她,只爱弟弟,小玉气鼓鼓地跑了。   陶家欢恨得牙痒,在附近几条巷子来回寻找,始终没找到小玉。临走前,她向杨正南转达了邻居“逗”小玉的话:“我年前很忙,你有空能不能开导开导小玉?他们不是在逗她,是心怀恶意,想看小孩子害怕。”   杨正南又回了一个好字。过了一会儿,他发来新消息:“我前天复岗了。”   陶家欢把这行字放大看了一遍。杨正南特意告知,是怕她还在内疚吧?她想回复他,最后有样学样,也回了一个好字,想一想好像很官方,加了一只卡通螃蟹表情。   杨正南忙完来找小玉,小玉独自坐在门前的麒麟河边,他加快脚步走来。   小玉在玩泡泡枪,表情很愁苦。中午,妈妈骂她成绩差,是个废物,再不生一个,老了谁管她死活。   只是一份中等偏下的成绩单,就对孩子下了这么重的评语,孩子必然会伤心恐惧。杨正南很生气,小玉父母以前也时常骂女儿,小玉听得麻木了,但在有弟弟的当口,被骂“废物”太重了,她万念俱灰。   不出所料,小玉又被父亲打过,杨正南陪着她玩。小玉把泡泡枪凑到他嘴边,杨正南吹了一下,彩色泡泡在空中飞舞。小玉说泡泡枪是陶家欢送的圣诞礼物,陶家欢吹出的泡泡更多,她还说下次见面去玩泡泡机。   小玉嘟着嘴吹泡泡,杨正南想起陶家欢发的那张卡通螃蟹表情图,螃蟹吐着泡泡跑得飞快,还挥舞着两只大鳌,估计是祝他横行无忌的意思,他嘴角不禁浮上笑意。   园林门口,小玉妈沿路捡拾饮料瓶子。她刚查出怀孕,还没显怀,杨正南着意看她,她怀了孕,没被打了,小玉爸以前经常娘儿俩一起打。   刚认识这女人时,街道和妇联为她安排工作,劝过她离婚,她不愿意,坚信丈夫是怪她生的是女儿,等她生个儿子,丈夫气就顺了。大家都说这跟男人的秉性有关,再生一个只会拖累她,她听不进去,非要争一口愚气不可。   小玉妈说她骂小玉是希望她有长进,忠言逆耳,她是在教孩子做人。她找人算过,这胎保准是男孩,喜滋滋说到时候抱去派出所上户口。   杨正南叮嘱她回去告诉小玉,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不会只爱弟弟不爱姐姐,她朗笑着答应了:“都是我生的,都爱!她以后也要爱弟弟,要帮我带弟弟!”   杨正南顺着小玉妈的逻辑说:“千万别说不爱她了,她排斥弟弟,就不好好帮你带了。有些话自己不要说,也提醒别人不说。”   小玉妈瞪眼:“她敢!哪家姐姐不带弟弟,她比弟弟大这么多!”   杨正南绕行去小玉爸工作的超市找他谈话,小玉爸很委屈。他每天为顾客杀鱼剖鱼,一身腥气累成狗回家,女儿英语就考个 74 分给他看,说她几句就拿眼珠子瞪人,不是养废了是什么?孩子不打不成器。   每次谈话,这男人都没一点耐心,但不说不行,杨正南说:“对孩子要以鼓励为主,她语文比上学期分数高,有进步了。废不废要看后劲,只要她长大能自食其力,就不叫废。”   小玉爸说:“我也在自食其力,不也还是个废物?”   自认为是废物,却敢再生一个,还劝不动,一劝就说生孩子是投资,总能有个出息的将来反哺他。杨正南叹息,这样不成熟的人也做了父母。陶家欢比他们年轻,但成熟多了,她很善于思考,她说她成绩好,看来把学习方法运用到方方面面了。   陶家欢很久没露面了。上次见面是停职后,她去道歉,那天她说:“你去 KTV 救我,摩西分开红海可能就是你走过来的样子,我克制不住喜欢你。”杨正南没听懂,他打开手机上的搜索引擎软件,查了查“分开红海”,原来是《圣经》里的典故。 第62章   连翘团队稳健运转,完成一个个项目。过年前,部门接到一家企业订单,他们购买了本公司开发的一条全自动冲压生产线,连翘团队将负责其中一部分工作。   甲方这条生产线采用六轴铰接臂机器人传送温度高达 1250°的冲压件,秦舟在另一个项目里,但他对工业机器人感兴趣,情愿多干点活也要参与进来,反正上班下班都跟女朋友在一起,加班也开心。   六轴铰接臂机器人是公司为锻造车间的恶劣工作环境开发研制的,小分队成员一同了解的具体组成结构及其功能,再针对客户要求定制设计自动化方案,投入编程工作。   连翘和秦舟没有在公司大肆昭彰恋情,但眉梢眼角情意一目了然,部门的人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两人并肩战斗的每一天都很愉快,中午去健身房练一练,周末逛逛小巷,回家路上边走边吻。   春节前落了一场大雪,放晴后,假期开始了,秦舟回了南通。他想带连翘回家,连翘没答应。   听秦舟讲述,连翘本能不喜欢那对养父母,不想见面。而且按世俗眼光,秦舟找她太吃亏,她不想送上门被侮辱,也不想让秦舟为难,难得有个长假期,瘫在家里休息多好。   秦舟想留在苏州过年,但母亲刚做完子宫肌瘤手术没多久,他不回去,母亲会难过,在温哥华留学的妹妹也会回国。   跟连翘定情当天,秦舟在家庭群里宣布了好消息,但父母问过连翘的基本情况后,都有看法。   妹妹秦绊雪很暴躁:“你是疯了吗?!”   秦舟觉得连翘不跟他回家也好,他先跟家人好好夸女朋友,铺垫铺垫,谁知道到家第一件事,是被母亲打发去邻居家修电脑。   秦绊雪比秦舟早两天回家,秦舟回来,她说:“你妹妹想吃熏糕。”   秦舟陪秦绊雪出门,母亲不悦:“小舟去就行,小雪怕冷,别出去了。”   秦绊雪撒娇:“妈,我坐了那么久的飞机。”   走在小区里,秦绊雪旧话重提,全家人都对秦舟找个年纪大那么多的离婚女人不满,她家还穷,他不该一意孤行。   得知秦舟有女朋友那天,秦绊雪私下问对方是怎样的人,长得好不好看,秦舟说女朋友是一起上班,一起散步,看夜色喝小酒兴奋聊天的人,长得大方好看。秦绊雪看到他发的合照,打来几个问号:“这叫好看?很一般啊。”   如今见面,秦绊雪又嫌连翘配不上哥哥,秦舟正色:“你能不能尊重你哥的眼光?”   秦绊雪快气哭了:“大你 7 岁,长得普通,还结过婚,你眼光有问题!”   妹妹仅凭一些基本情况,就对连翘言语攻击,秦舟指责她失礼。既然对陌生人懂得礼貌,不能因为是亲人就不顾礼节,说些对外人说不出口的话。   秦绊雪停住脚步,恼恨问:“离婚你都要,你就这么喜欢她?!”   父母不理解就罢了,从小感情就很好的妹妹对连翘是这个态度,秦舟很糟心。连翘离过婚,比他大,家底薄,在他这里统统不是问题。   秦舟记事起,父亲就有花花肠子。如果是母亲不孕,父亲早就离婚了吧。可母亲在痛苦中纵容丈夫,还对子女说:“等他老了,玩不动了,就知道谁真心对他好。”   母亲侥幸怀上秦绊雪,是她不离婚最大的慰藉,但假如她没怀上亲骨肉,她可能也不离婚。所以秦舟很佩服连翘离婚,不像母亲,没勇气离婚,还编出一套套道理自我说服。   秦绊雪以前也不理解母亲,多看几本书,明白不过是些大同小异的原因。外公外婆生病,母亲出钱出力,但遗产没她的份,母亲的身家是和父亲绑在一起。   当年父亲被查出弱精时,生意刚打开局面,母亲离婚只能分点钱。她个人能力和容貌都普通,加上离婚身份,再婚基本找不到比父亲条件好的男人。她不离,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秦绊雪说:“妈不愿意找个条件不好的人生孩子,一家人过苦日子。你也没必要,你想谈恋爱,找不到好的吗?爸妈都很怕她怀个孕赖上你。”   妹妹平素爱看开启智识的书籍,但她太年轻了,感情用事,秦舟很不快:“你看待一个人,为什么要带有那么多偏见?连翘是个可以给你当榜样的人,你不能见都没见过就鄙视她。她结过婚又怎样,比我大又怎样,我就是喜欢她,欣赏她。你别再说她不好了,是我想赖上她。”   秦绊雪跺脚走了,秦舟给连翘发信息:“再为我好,生活上再关心我,说话也不能没分寸吧,我觉得在你身边才是家。”   连翘和肖姗在书房看电影,回道:“我也好想你。”   肖姗有几年不回家了,陶家欢和宋琳都邀请她去家里,肖姗不想打扰别人大团圆,陶家欢怜她孤清,连翘把她喊来:“我也是一个人。”   母亲对连翘还心存希望,几次劝她回家过年,连翘就一句话:“我不想跟讨厌的人假情假意说假话。”   亲戚们都以为连翘是婚礼出洋相才羞于跟人走动,也跳出来相劝,连翘视而不见。她给母亲留点面子,没说出决裂真相,别人说她不孝就不孝,她不认同这一套,它就管不着她。   肖姗作为陶家欢的好友来做过客,这次来小住,跟连翘同出同进,互相熟络了。   邻居老太问连翘怎么不回家,连翘笑笑不答,但总有些人交浅言深而不自知,邻居老太又问是不是小男朋友家里不同意两人的事,连翘想两边都躲个清净。连翘皱起眉:“我们去超市了,再见。”   邻居老太跟两人一起走,她不建议连翘找小那么多的,女人老得快,谈个几年小男孩提分手,连翘年纪被拖大了,不好嫁人了,连生孩子都麻烦,高龄产妇很危险。   连翘说:“就不能是我哪天嫌他不成熟提分手吗?再说了,我跟他谈得好好的,你说我们会分手,不大礼貌吧?”   邻居老太语塞:“我也是为你好……”   如果是邻居老太儿子的领导,邻居老太会说这些讨人嫌的话吗?不会的。她也是会讲分寸的,就是看人下菜碟,那干吗给她脸。连翘淡淡道:“我谈得正高兴,为我好,就随我高兴。大过年的,不说让我听了不高兴的话好不好?以后也别说了。”   邻居老太脸上一僵,借故跟大院其他邻居交谈,没跟连翘和肖姗一同走。肖姗嘀咕:“她以为她是谁,换个脾气不好的,就骂她闭嘴了。”   仗着相熟,或是亲人,就能把话说得难听吗?连翘无声一叹,要不是邻居老太老来还受贫,她存了一点怜悯心,就疾言厉色地喝止了。   不过肖姗已经很佩服,她很怕当面争执,但连翘和陶家欢都很习惯指出别人言行不妥之处,一遍遍让人知道,这世界还存在其他观点。   家里有秦舟囤的干货和腊味,连翘和肖姗上超市买了蔬菜、水果和鱼虾,合力做顿年夜饭。   按肖姗江西老家的习俗,春节全家人出动打糍粑。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母亲蒸完糯米会搓个小团子给她吃。   母亲失踪多年,肖姗的祖辈各执一词。爷爷奶奶说养 4 个孩子太辛苦,母亲不愿被拖死,跟人跑了,外公外婆和舅舅小姨却说母亲是被父亲失手打死埋了。肖姗成年后设想过第二种可能性,但年月已久,证据丢失,打官司很难。   无论查出真相与否,只要追究母亲的下落,肖姗跟父亲及族人就会交恶,给自己惹麻烦,把生活搅得乱七八糟,她评估过,放弃了。   母亲离开时,肖姗没太记事,如今记不起她的样子,说起来心里只有很浅的情绪。   母亲生死不明,女儿却不闻不问,偶尔想起母亲时,肖姗有罪恶感,但对陶家欢和宋琳都没倾诉过。连翘和母亲生活在同城,看起来没有深仇大恨,却能做到决绝以待,她很有感触,也许自己也能抛开心理枷锁。   连翘说:“顶多被人说自私自利。自私自利不害人,不行吗?”   肖姗读中学时,班里有同学谈恋爱,那时她就有独身的想法。她家姐弟 4 人,亲戚一大帮,她从小就觉得吵,宋琳不停换人谈恋爱,陶家欢迷上老男人,她都无动于衷,只想闷头赚钱,不去构建男女关系,太麻烦了,风险也大。目前她没有繁衍欲,将来有将来再说。   肖姗目标明确还很知足,连翘觉得她心态不错,但她有情感需求,还有生育计划,所以择一人当伴侣。   连翘和肖姗都不讲究吃,合作烧出五菜一汤,凑个六六大顺,聊得畅快,吃什么都行。陶家欢看到肖姗朋友圈发的年夜饭照片很心酸,等她坐到饭桌边,只恨对母亲心软,她就不该回来过这个年。   被父母偷看手机,反锁在家后,陶家欢再没回过家,父母和哥哥给她打电话,她很少接。母亲哭着求她回家过年,她没扛住。   母亲说大女儿不回家,小女儿再不回,这个家里自己是惟一的外人,做人做到女儿们都不要妈妈,她活起来没滋没味。陶家欢拎着礼品回来了。   一家人有默契,没人再提陶家欢的私事,矛头转向了栗莉。栗莉和陶家乐结婚快半年,还没怀上孕,饭桌上,每次举杯时,都被祝福今年当妈妈。   陶家欢听不惯:“才半年,你们就急成这样?哥,结婚时借钱的是谁?得亏莉姐家通情达理,没找你要钱,你还好意思催生,多攒点钱再生,才是对一家人负责任。”   一桌人都听出连翘没跟陶家欢说房子过户的事,默然半晌。母亲让栗莉慢慢来,父亲眼一瞪:“结了婚就该生孩子了,不生孩子结什么婚?”   陶家欢听得刺耳:“你一个长辈,好意思整天盯着儿媳妇的肚皮?!”   父亲和陶家乐都怒了,陶家乐骂妹妹没喝酒就说混账话,跟连翘学得一身臭毛病,目无尊长,没大没小。陶家欢和他吵起来,父母分头唱白脸红脸,栗莉讪笑,借口说去盛主食,待在厨房不出来了。   陶家欢吵了几句,颇觉无趣,碗筷一放,背起包就走。父兄都被她得罪了,母亲想劝,她吼道:“要不是你求我,我才不回来!我去找我姐!”   母亲去厨房对栗莉使眼色,栗莉也想透透气,从蒸锅里拿出两根玉米,用保鲜袋装了,送陶家欢出门。年夜饭吃成这样,没意思透了。 第63章   小区里,孩子们笑闹玩耍,夜空中烟花盛放。陶家欢和栗莉一人啃个玉米,忽而都笑了。陶家欢说:“我早说让你少做两个菜,你不听。”   一桌菜全是栗莉做的,家人没插手。栗莉也想偷偷懒,但不好差使公婆,陶家乐喊不动,喊了也没用,他什么活都不会干,只会帮倒忙。   陶家欢生气:“我爸妈都会做饭,怎么叫差使,年夜饭不是一起吃吗?你至少能喊我妈吧,我看她刚才为你说话了。”   栗莉说陶家乐不是婆婆的亲生儿子,婆婆才没催生,但她自己心里得有数,连自家母亲都催她快点生孩子,婆婆为她说几句话不起作用。   栗莉和陶家乐结婚还没半年,就变得愁眉苦脸的,陶家欢为她不值:“你要是还喜欢我哥,就逼着他改,改不了趁着没生孩子赶紧跑。生了他还是老样子,你就太累了。我客户公司有个女的就抑郁了。”   栗莉鼻酸,房子的事陶家欢不知情,但至少现在,陶家欢是真心为她想。她得了半套房,连父母都认为陶家催生合情合理。   今天做年夜饭,公婆都摆谱不动,栗莉偷偷跟父母抱怨,父母却说第一年到别人家,得表现好点,做多少道菜有讲究,懒不得。   栗莉是家中独女,她结婚了,父母视为任务完成了,况且还给她弄到半套房子,很对得起她,其他事由她自生自灭。栗莉实在压抑,第一次对陶家欢交了心。她跟陶家乐分分合合期间,和别人相过亲。   比陶家乐条件差的,栗莉不找,比陶家乐条件略好点的,统统同时跟若干女人接触。他们对婚姻的考量很实际,都想找个能带来实在利益的女人。   男人们吊着栗莉不给痛快话,栗莉折腾了一圈,发现陶家乐竟是最实在的一个。他不上进,没钱,但不花心,人懒归懒,脾气算好的,怎么跟他闹分手,他都没动过手。   陶家欢两眼一黑:“不打人都算优点?你对男人要求也太低了。你既然去跟别人相亲,说明没那么喜欢我哥,非得回来找他不可吗?”   栗莉苦笑:“我拖不起了。女的年纪大了不好找。”   28 岁,就认为“已经不年轻了”,其实是心态老了。陶家欢说:“不能为结婚而结婚吧?喜欢还会闹别扭呢,不喜欢还整天面对一大堆破事,忍不了一辈子。”   孩子们燃放起烟花,欢笑追逐,栗莉出神地看着他们:“可我想生孩子。再怎么说,你哥身高长相都还可以,我跟他能生个比我高,比我漂亮的孩子。”   陶家欢不知再说什么,栗莉劝她回家,今天是大年夜,别把自己搞得太凄凉。陶家欢仰头看烟花:“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我去我姐那边睡。”   栗莉又劝了几句,往回走,陶家欢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烟花,步行去派出所。这万家团圆的时刻,她格外想一个人,今天是他值班,远远地看两眼可以吗?她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陶家欢来过几次派出所,保安认识她,一见面就说杨警官出警了,陶家欢谎称是路过,怅然走开。   有个女人报警称几天没见着巷子里一户独居老邻居,做点吃的去敲他的门,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声。杨正南和辅警怕老人出事,破门而入,看到老人摔倒在厕所,他饿了 3 天,奄奄一息。   老人的儿子是赌鬼,长年不归家。把老人送医后,杨正南和辅警回所里,大门口,保安喊住他,递上夜宵,说是小陶送的,她刚走没一会儿。杨正南向外张望,长街无人。   时间不早了。今天过大节,难免会有些喝酒打牌的人出没,陶家欢走夜路不安全,杨正南下车向保安指的方向走去。   以前陶家欢来派出所,所里有人挤眉弄眼:“你的小钻风又来了。”   小钻风是唐僧师徒在狮驼岭遇到的巡山小妖怪,天真烂漫很傻乐。陶家欢骑着电动车,在车水马龙里灵巧地钻来钻去,杨正南想得一笑,这个称呼很贴切。   走到街口,杨正南两头看看,没能瞧见陶家欢,情绪沉下来。陶家欢呵护着两个孩子的心,却被他伤着心,他没对她好过。   路旁一盏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像那女孩亮闪闪的眼睛。还好,她有事知道求助。杨正南摸出手机,给陶家欢发消息:“拿到夜宵了,谢谢。到家说一声。”   小巷有三三两两的夜行客,头顶是璀璨的烟花,陶家欢在夜间穿行,脑中万念纷沓。   今晚见识到家人如何对待栗莉,陶家欢想到他们如何对待连翘。她追溯往事,好像是从连翘婚礼那一天,潘多拉盒子被打开,很多魔鬼冲出来了。   陶家乐没去为连翘出头,却借机勒索刘天宇谋取私利。母亲明知继子是这种人,还为他的婚事找亲生女儿借钱。别人说连翘的天井小院是房卡房,升值空间不大,也不好脱手,但连翘有地方住了,陶家欢鼻子一酸。   连翘善待陈缘和肖姗,是某种意义上的物伤其类。陶家欢意识到,自己对小玉也如此。原以为是偶然的善念,潜意识早已洞悉,平日里一点点嘘寒问暖算不得什么,大事面前最见亲情本色。   小巷刚被整改过,中式方灯高挂,连翘和肖姗在大门口的河边等待陶家欢。陶家欢往大宅院走,似有所感,从包里摸到手机一看,心上人发来消息了。她心一跳,手忙脚乱想回复,手指顿住,平息了一下,回道:“到我姐家了。”   那边很快回了一个“新年快乐”的表情图,是个憨头憨脑的大熊猫,陶家欢一乐,挑了个举着大鳌的螃蟹发过去。   屋子里开着电视,肖姗去给陶家欢热饭菜。陶家欢没等到杨正南夸夜宵好吃的消息,想问,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仔细跟连翘讲了晚上发生的事。她终于懂得陶家乐借钱也要结婚了,比起彩礼,跟栗莉结婚,他一本万利。   栗莉负责洗衣服做饭收拾家,还肯生育,将来还会照顾看护公婆,若换成市场价值,陶家乐负担不起,陶家欢不理解栗莉图什么。别说陶家乐了,她都想要个老婆了。   大过年的,连翘不想让陶家欢生气伤心,忍着没说栗莉图了半套房子。以后也不想说,除非陶家欢自己发现。当然,如果不离婚,这半套房子,栗莉只有居住权,对比她付出的劳动,并不合算。   栗莉想要孩子,在年龄面前妥协了,肖姗很费解:“跟个还能看的男的就能生孩子吗,不考虑别的吗?”   连翘去年堕胎时就想过,以后生不了,也不后悔这次抉择。她是很想要孩子,但孩子没到她可以不考虑其他问题的地步,此生没孩子会遗憾,遗憾不影响她好好生活下去。   陶家欢想帮栗莉修理陶家乐:“我真被我哥气死了,连个盘子都不洗,莉姐再不修正他,有孩子了更得被他气死。”   人对不争气的亲人有拯救欲很要命,连翘选择扮冷血之人:“你管管成成和小玉,我很赞成,但莉莉是成年人。谁的男人谁负责,调教不好就换,不想换就忍。以后她再跟你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别听了。”   肖姗也让陶家欢别多管闲事,光抱怨却不分手,说明栗莉本人受得了被人这么对待,受不了的人不用劝,自己就走了。陶家欢很惊讶她和连翘的态度:“我以为你们也会建议她离婚。”   栗莉家境普通,长相内涵也普通,工资也刚混个温饱,择偶面不宽。陶家欢和她走动了几年,关系好,高看了她,连翘说:“她想生孩子,离了婚得再找,她有顾虑。”   肖姗很客气,买了两支很好的红酒来过年,连翘去做热红酒,陶家欢跟进厨房,灶台一尘不染。她想着栗莉得收拾一大桌残羹冷炙,很不忿:“再怎么想生孩子,也得考察考察男人吧。找我哥那么懒的,有了孩子更累,还得麻烦我妈。”   肖姗的两个姐夫跟陶家乐是一路货色,肖姗说:“谁不想找好的,但自己各方面也就那样,找不到好的,还怕年纪大了更找不到,连手头这个还不如,才着急忙慌定下来。要我看,不如提升自己,把事业搞好,碰到的男人层次会高点。”   肖姗的观点固然实在,但职场上普通女性的机会比男同事少得多,如果自身能力也有限,还没助力,搞事业搞不出名堂,只能当工兵。   有盼头才能激励人,看不到,家里也没给点资产,有的人会把心思转向婚恋,那是她们自小受的教育,根深蒂固。在婚恋市场上,年轻确实算得上优势,自然想抓紧时间落实。   又得上班,又得干家务,精力不够,难以两头兼顾,一些女人向家庭倾斜。另一些女人拼着一股心气,以事业为重,是因为事业里有她们更想要且可能拿得到的东西,诸如成就感,金钱和晋升空间。   连翘让陶家欢别劝栗莉离婚,对栗莉而言,职场不好混,她得不到多少好处,她一而再忍受陶家乐,也是因为相比不开心,她得到了利益。   陶家欢很惊奇:“就图点甜言蜜语和性生活吗?”   连翘没说房产,笑道:“她需要被人依赖和肯定。在公司里,老板夸她哄她,买水果饮料给她吗?”   肖姗说:“明白了,张爱玲小说里有个说法,有的人是女结婚员。她们的事业是家庭,在家庭里才能感到自我价值。”   女结婚员这个词如今听来有鄙薄意味,但它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人的能力不同,处境不同,立场也不同,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奔向不同的领域。   人性趋利避害,会寻找一条对自己更轻松自在的路,即使在别人眼里一点都不轻松自在。活法而已,无谓高下,甘苦自担。   厨房很宽敞,三人站在操作台边喝热红酒。陶家欢酒量差,浅浅喝两口,捧着暖手,聊起杨正南以前说的兔子理论:理想社会,兔子可以不用活成老虎。   连翘笑言社会不理想,但兔子只想啃点窝边草,不想去逐鹿中原,它安于它的命运,又有什么错?逼它强大,它也只能成为不那么胆小的兔子,结婚生育不是每个人都要去走的路,强大也不是。   强权至上是可疑的,软弱、纠结也能当人,肖姗笑起来:“我只想搞钱,狡兔三窟,换着住。”   理想点的社会绝不是丛林社会,得靠有实力有勇气的人去创造,给天性弱小者提供保障。连翘受过薛荔的庇护,她想效仿她,走到有一定自主权的位置,在家庭生活之外,去做更多事。   睡觉前,陶家欢从连翘书架上找本书看,免得把杨正南那句“到家说一声”再看一万遍。   连翘书房里全是社会科学读物,肖姗翻过两本,都很难看进去。连翘承认不大好读,得费点脑力,但是做难一点的事,违背惯性的事,有利于锻炼思维,增强大脑敏锐度。   在健身房做力量训练时,连翘从最简单的开始练习,适应了再加码,身体得到强化。大脑也一样,长年阅读舒适度高的文章,运转效率会逐步下降,想提高思考能力,得时不时挑衅它,让它动起来。   人对世界的认知通常超不出自己的生活经验,很需要拓宽思维,突破固有观念,去理解现实生活里细微复杂的部分。陶家欢选了一本《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它通过 15 位女性的婚姻遭遇,叩问就业环境和社会保障体系如何影响普通人的生存质量。   家庭是社会制度的缩影,陶家欢看得很耐心,她希望自己能深入思考问题,从多角度看待和自己想法不一样的人。 第64章   大年初二,肖姗出门找宋琳逛街,陶家欢和连翘去给外婆拜年。前几年,外公病逝了,大舅一家在昆山工作生活,外婆和他们同住。   陶家欢做好准备,一旦哪个亲戚劝连翘别和母亲闹别扭,她就撕破脸骂人。好在当连翘以怪脾气在家族扬名后,没人再烦她了,和和气气说点客套话,大家心里都舒坦。   午饭后,连翘和陶家欢返回苏州。陶家欢带上表姐亲手做的曲奇和小蛋糕去找成成和小玉玩。   成成和父亲串亲戚去了,小玉的情绪仍低落,陶家欢哄她去附近的东园玩。东园是免费开放的园林,南部游乐区有碰碰车、空战机和旋转木马等游乐设施。   两人正聊着,杨正南来了。昨晚,他听到一个坏消息,他刚当民警时,去省里参加过培训,教官之一是个老民警,前天出了事。   老民警退休两年多,以前是派出所副所长,他在职时接到一起纠纷警情,刚敲开事主家大门,对方挥着菜刀而来。   这人姓李,妻子和他表弟有染,被他当场抓获。李某和表弟持利器互殴,妻子劝架,被他连砍几刀,倒在血泊里。   老民警和辅警耐心劝说,李某情绪过激,刀砍辅警,老民警控制他,被他顺手抓过伞柄戳伤眼睛。   老民警左眼眶红肿出血,经伤情鉴定,构成轻微伤。分局对案件立案侦查,犯罪嫌疑人李某被刑事拘留。   李某无业,打零工为生,经常惹事,进过多次看守所,片警都认识他。他被判了 5 年,去年底刑满释放。   前天下午,老民警和老伴带外孙女出门,李某喝了一斤多白酒,驾车撞来。老婆偷人,自己收拾是家务事,哪个男的受得了这种窝囊气?何况老婆没死没残,他一个受害人被判得那么重,不就是袭警吗,老民警该死。   危急关头,老民警和老伴双双护在外孙女身前。所幸是在小区里,车速不快,三人都被抢救过来,但老民警腰部严重骨折,压迫到腰椎内脊髓和神经,恐引起下肢瘫痪。   杨正南大清早开车去南京看望,老民警很乐观,相信以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必能康复。事实上,当年他左眼受伤后,经常头晕,视力也模糊,杨正南在他病房坐了好一阵。   去年冬至节,杨正南的熟人在抓捕聚赌现场被袭,肺部被刺穿,至今在调养身体。一连两桩事,他心里很堵,回来看看孩子们。   陶家欢转头望见杨正南,心漏跳一拍。他穿的是短大衣,显得直肩窄腰,长腿笔直,人很精神,她不期然记起,他夸过大老板两口子是一对璧人。   年会晚宴那天,陶家欢睡不着,看了一部老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很动人:“我真希望知道如何戒掉你。”出自《断背山》。她也真想知道如何停止喜欢他。   竭力使自己平静,见到了,惊涛骇浪又瞬间涌入脑海。陶家欢的心跳得又响又乱,走向杨正南:“新年快乐。”   杨正南笑答:“新年好。”   小玉说:“杨伯伯,我们要去东园玩,你有空吗?”   杨正南说:“好啊,一起去吧。”   陶家欢开心至极,让小玉走在两人中间,假装随意问杨正南今天怎么没值班,杨正南说同事跟他换了班,没说去探望老民警。在看到这两张笑脸时,他心头的沉郁消散了许多,想和她们继续待着。   父母太想要个儿子了,小玉很怕他们心愿落空。昨天大年初一,她趁妈妈心情好,问妈妈查过身体没有,妈妈说从网上买到了一种很灵的药丸,保证给她生个弟弟,还怨自己命苦,如果头胎是男孩,就不用再生了。   小玉为自己不是男孩伤心,越说声音越小:“我要是男孩,他们是不是就爱我了?”   两相对视,陶家欢选择说实话:“不爱就不爱,我妈也不怎么爱我姐,我爸是我姐后爸,更不爱她,但我姐现在是很厉害的工程师,过得很好。你看她自己买的房子,小院子是不是很漂亮?”   小玉手指划过一张张照片,惊叹:“她好像住在公园里!”   陶家欢说:“她家和你家不远,我以后带你去做客。”   小玉有点捋不清关系,问:“她妈妈是亲妈吗?”   陶家欢说:“是亲妈。但不是所有父母都爱孩子,也不是所有父母都懂得怎么爱孩子。”   杨正南在旁边说:“说得对。”   陶家欢抬起头望向他,杨正南面带微笑,她的心狠狠一跳,很怕心跳声被听见,暗暗走开两步,对小玉说:“我和你妈妈不熟,不能说她不爱你,但是你家这么穷,你还这么小,她再生个孩子,生活会更吃力。不过,她是残疾人,我们不批评她。”   小玉嘴一瘪:“可是不生儿子,我爸就打她,还打我。”   陶家欢想和小玉平等交流,而不是用“善意的谎言”,也许接受起来很难,但孩子会长大。她说:“所以你爸是混蛋啊。”   小玉闻言笑了:“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邻居都说,我爸只是教育方式不对,心是为我好的。”   陶家欢两指一搭,比个×:“我最讨厌别人说‘父母总是为你好的’,好像全天下的坏人就不生孩子似的。”   小玉哈哈笑,陶家欢举起手掌:“做个约定吧。等你读初中,就去住校,这样你爸妈就不能随意打骂你了。我来出住宿费,你在学校认真读书,多交朋友,放假有空就找我玩。”   小玉眼睛亮了,然后发愁:“我妈肯定不同意。我不在家,就不能帮她做家务了,她还说以后我要帮她照顾弟弟。”   陶家欢扭头看杨正南,眨眨眼:“说服妈妈的重任,交给杨警官好不好?”   杨正南说:“如果你妈妈能顺利生下孩子,你读到初中时,弟弟或妹妹就上幼儿园了,你妈妈会轻松一点。”   小玉说:“我好想现在就躲到学校去啊。”   陶家欢说:“你英语分数不高,我给你买一套词典笔,学英语一定要多学多背,随时随地跟着说。”   小玉难为情:“陶姐姐,你们对我真的太好了。”   陶家欢摸摸她的头:“因为你是很好的孩子,也因为我现在有一点点能力了。这是我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带来的,你也加油。”   小玉用力点头,陶家欢和她手拉着手走过平江路。春节期间,这条路游客很少,老人缓步而行,茶楼老板养的小花猫从玻璃门里探出头看路人。   小玉突然问:“要是我以后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陶家欢想起除夕夜和姐姐的交谈,说:“也没关系,当个正直善良的人,靠自己双手吃饭,平平安安就是好事情了。”   杨正南嘴角藏不住笑意。几年来,他认识小玉这样的孩子大部分都没能考上大学,他们都有父母,他能给予的援助和影响极其有限。苦难本身很难成就一个人,相反,它常常会成为性格里尖锐偏执的那部分,能做到自力更生,自得其乐,不危害社会就很好了。   小玉说:“我还是想努力考上,我不想对不起你和杨伯伯。”   杨正南说:“你考不上也没事,但是尽量考吧。考上大学不一定就能过得好,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他说着,看了陶家欢一眼,“我十几岁去当兵,没读过大学,很羡慕会读书的人。”   陶家欢对他笑,心又跳得山响。她以前吹嘘自己成绩好,他记住了。   到了东园,陶家欢和小玉奔向游乐区,杨正南在边上看了片刻,去园林西部看红枫。这时节花事不繁盛,但林荫密布,疏朗雅致,他走走看看,偶尔拍几张照片,陶家欢和小玉玩够了来找他。   曲桥水榭背后是娄江,视野开阔,陶家欢给小玉拍照,让她站得稍远点。小玉跑开,陶家欢取着景,悄声让杨正南有机会问问小玉妈,她服用的保证生男孩的药丸是不是传说中的转胎丸,网上都说这类药物很可能导致胎儿发育畸形。   之前小玉说起时,杨正南就有警觉:“我会跟她父母谈谈。”   小玉不在跟前,两人离得如此之近,陶家欢心里波澜横生。她定力不足,同行这一路,总会被杨正南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弄得心潮起伏,眼下旖旎念头越发强烈,她指挥道:“你也过去,我给你俩拍几张。”   杨正南依言走向小玉,镜头里,他站得挺拔如松,嘴唇微抿,目光锋锐地望过来,陶家欢大声喊:“你能笑一下吗?搞得小玉像被你抓来的。”   小玉笑弯了腰,杨正南也笑了。陶家欢把镜头拉得更近看杨正南,他的面容硬朗英武,此时眉眼嘴角都带着笑,她看得入神,身体又开始发软,小腹处抽一下紧一下,滋味难以言喻。   每次接近时总会这样,陶家欢局促又羞恼。想到被杨正南拒绝了那么多次,在他面前哪还有脸皮。管他呢。拍完杨正南和小玉的合照,她挑着角度,大大方方地拍了他的个人照片,终于不用只盯着他头像那张照片看了。   天空渐渐飘起了雨,陶家欢拉着小玉跑向春景亭,哼唱起一首英文歌。杨正南跟在身后,从 KTV 带走她,竟已是去年初夏的事了,不过那天没听到她唱歌。   三人跑进亭子里,小玉夸陶家欢唱歌好听,陶家欢打开音乐软件,放给她听:“你多听英文歌,也能培养语感。”   这首歌旋律清亮轻快,像圣诞节的摇铃声,陶家欢跟着原唱轻声唱。杨正南低头看她手机页面,歌名叫《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她的音色玲珑轻灵,如鸣佩环,反复唱着:“我的蜜糖,你千万别到雨里去,会被淋化的。”   亭外细雨纷乱,远处是宽阔的江面,陶家欢第一次表白那个雨天,穿的是白裙子,她站在街边躲雨,清惶得像冰淇淋在融化。   亭子下的沿河步道边,垂柳拂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有一片叶子飘落,杨正南顺手接住,拿在手上转着,开口问:“你最近的工作有比数螃蟹还有意思的事吗?”   陶家欢笑了:“有啊,我同时在给一个机器人公司做 B 轮融资,他们主打产品是玩具机器人。”   小玉对智能玩具充满向往,听入了迷,陶家欢承诺带她和成成去参观,有款星级侦察兵她很喜欢,到时大家一人一个。   陶家欢和杨正南为小玉花的每笔钱,她一笔一笔都记着,发誓要考上大学,有了奖学金就一笔一笔偿还。   陶家欢皱眉:“不准记!我对你这点好,是想和杨警官一起做点小事,我有私心,你不欠我的。”   小玉说:“妈妈说做人要感恩,我长大了一定要回报你们。”   陶家欢故作生气,拍她的头:“我能稳定地供你到大学,等你有奖学金和助学金,就没我的事了。以后你有能力,就回报社会,不用回报我。”   杨正南说:“小玉,我们陪你一程就会淡出,你放下思想包袱,过得轻松点。”   小玉摇摇头,很不明白:“可是……”   杨正南看看陶家欢,再把目光转向小玉:“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儿子很小就不和我一起生活了,我对你,对其他孩子,都像在补偿我自己。以前认识的大多数孩子如今都跟我没多少联系了,我觉得很好。报恩太沉重了,这点小事,算不上恩情,你们轻装上阵,去过想过的生活,我会很高兴。”   杨正南说起儿子时,语气哀伤,陶家欢不由迎着他的眼睛看,可他说到轻装上阵时,低眸看她,她疑心他意有所指,暗示她放下,她心情沉落下来。   小玉想说什么,但不知如何表达,没坚持这个话题,仰脸说:“陶姐姐,刚才那首歌好好听,我还想再听一遍。”   轻快的旋律再度响起,三人安安静静听歌。雨天的园林有阴翳之美,湿润的空气里弥散着草木香,林间偶有鸟雀飞起,树叶上的雨滴扑簌簌溅落,春天就快来了。 第65章   今年过年晚,情人节是大年初五,秦舟回苏州和连翘过节。阳光好,连翘和肖姗在楼上露台晒被子,他把行李扔在书房,快步跑上楼抱住连翘,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双臂把她的腰箍得紧紧的。   两人每天不停发信息,打上几通电话,依然很想念对方。秦舟抱了好半天才松开,肖姗不好意思,悄悄下楼了。   连翘目光落在秦舟右颊上,嘶了一声,替他疼:“怎么把脸刮破了?”   秦舟低头亲她:“听我爸说话,气的。”   儿女都回家过年了,秦父有所收敛,没去跟女朋友会面,把朋友叫到家里搓麻将。搓得昏天黑地吃点东西,然后拍拍沙发,让秦舟坐过去,聆听他的高见。   秦舟读大学后,每次回家,父亲必定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回南通。他耳朵听出茧来,这次回去,议题变成:跟她分手,回南通。   父子俩总没话说,扯来扯去就是些废话。难听的秦舟没跟连翘说,连翘猜得到,明白他的压力,拉着他的手去做饭。   肖姗不想打扰两人过节,想等陶家欢懒觉睡醒就走,但连翘说上班下班都和秦舟待在一块儿,有足够多时间过二人世界,让她俩一起吃顿饭,秦舟爱热闹。   宋琳男朋友回老家过年了,陶家欢把她喊来。宋琳拎来几支好酒,笑话陶家欢最擅长调节情绪,初二当晚还为杨正南暗示她放下而烦恼,抹把脸就忘记了。   陶家欢和宋琳都不会干家务活,秦舟赶她俩去玩游戏。陶家欢嘴上说只负责埋头苦吃,但下单点了几种家里做起来麻烦的特色菜,结果外卖还没送到,她收到吴世銮的约会邀请。   去年圣诞节,陶家欢退回了吴世銮送的品牌拎包,吴世銮没生气,仍然三不五时地找她聊天。今天是情人节,他邀请共进晚餐,态度很明确了,陶家欢不打算装傻,答应赴约。   宋琳让陶家欢转告吴世銮,提前一天邀约是礼节,当天下午约晚餐很冒失。陶家欢蹬上短靴出门:“我是去回绝他的,不提意见。”   吴世銮订的是私房菜,餐厅在平江河边,庭院景色秀美。喝餐前酒时,他向陶家欢道歉,陶家欢工作忙,资料多,每次都背帆布包进进出出,但总会有正式场合,所以他想到送她拎包,可他平时不关注时尚,也不懂如何挑选,就按朴素的认知,挑了个粉色的。   被退回后,吴世銮反省没能投其所好,情人节的礼物就没自己挑,饭后他想和陶家欢去逛街,她喜欢什么自己选,他买单。   今天所有餐厅人都多,不是表白的好氛围,陶家欢猜测吴世銮想把表白安排在送她回家时,但这顿饭不便宜,她不想让他再破费,就直说了:“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和你当朋友吧。”   她说的是“喜欢的人”,不是男朋友。吴世銮脸色一暗,随即笑道:“那我们都加油吧,你坚持你的心意,我坚持我的。”   陶家欢不知再说什么好,好在吴世銮很善谈,聊些工作项目,一顿饭吃得并不沉闷。吃完饭,他想送陶家欢回家,陶家欢婉拒,打车回出租屋,肖姗没多久也回来了。   天空一轮弯月,那个人今天休息,现在在做什么?陶家欢按住蠢蠢欲动的手指,没发信息。放下,她做不到,但管住手,不发不合时宜的信息,能办到。   连翘想尽快还掉买房时借陶家欢的那几十万,稳定地攒着钱,要求秦舟情人节不许送昂贵礼物,秦舟就只给她换了手机。   连翘送秦舟的是一款限量球鞋,秦舟气得大叫。个别人自诩勤俭,结果给男朋友订了一双供起来才合适的鞋。   缠绵到深夜,秦舟有点累,醒来是上午。手机开了静音,有 3 个未接电话,全是妹妹打来的。   秦绊雪跟父母说去中学同学家玩,悄悄包车来了苏州,订了一家度假酒店住下,秦舟去酒店接她来家里做客。   今天阳光又很好,大宅院的邻居们晾起了衣物和被子。秦绊雪穿行其间,很纳闷:“你连这种脏乱差的地方都住?”   连翘打开大门迎客,秦舟显摆:“怎么样,里面别有洞天吧?”   连翘和秦绊雪互相问候,在书房闲坐谈天。家里 4 间房,书房承载了最多功能,雨雪和大太阳天气时,它同时是会客厅,阴天和傍晚时,连翘和秦舟更喜欢待在户外的天井和露台。   秦绊雪借口陪哥哥烧午饭,跟进厨房。秦舟老夸女朋友事业优秀,见到面了,她更觉得连翘比照片上还平凡。既不是烈焰红唇,走路带风,也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对人不热情,她很失望。   以秦舟所见,连翘对秦绊雪很友好,秦绊雪失落:“你不让我说她坏话,我这几天都没说了,可你生气我也要说了,哥,她真的配不上你。”   秦舟黑脸:“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就算她有一万个你眼里的缺点,我也没意见,你有意见,忍着。”   秦绊雪不声响,秦舟转开话题:“今天你也贡献一个菜吧。”   三人午餐吃得很平淡,全靠秦舟讲笑话。连翘收拾碗筷,秦舟进来做咖啡,问她下午安排,连翘说:“我去健身房,你和妹妹逛逛园林吧,她应该有话和你说。”   秦舟一怔,连翘笑了:“果然当局者迷。如果她不说,你就问她是不是有话想说。”   秦舟更加一头雾水,带秦绊雪逛拙政园时,他没等到秦绊雪“有话说”,先说了:“小雪,我真的很喜欢她。你和爸妈都不理解没关系,不要再对我说她坏话,我很生气。”   秦绊雪默默走了片刻,秦舟问:“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秦绊雪停下脚步,抬眸看秦舟,满眼是泪:“我等你们分手。”   连翘在感情上比较迟钝,但秦绊雪才 18 岁,年轻得不懂掩饰敌意,目光里充满审度和不解,在无声质问:凭什么是你?跟去年在街头相峙时的张莉馨很像。   连翘看出秦绊雪对秦舟有超乎寻常的感情,秦舟却完全没想过,傻了。   读高中时,秦舟交往了第一个女朋友,小少女秦绊雪醋意难当,发觉自己喜欢哥哥了。她写日记说初恋都会分手,希望哥哥能等她长大。   日记写在电脑里,网名是一串随机组合的字母,很不起眼,仍被父母偷看到了。父母和秦绊雪谈话,等她一上初中,就把她送去读寄宿学校。   秦绊雪读到高中,树立来苏州读大学的目标,父母见她对秦舟还没忘情,果断送她出国,种种行为,只为隔绝女儿对养子的畸恋。   异国岁月没能阻隔思念。秦绊雪的单恋很无望,哥哥被那么平淡的女人得到,她万分不甘。就因为是妹妹,这辈子只能是妹妹吗?   秦舟终于明白妹妹对连翘不光是偏见,更是在吃醋。但妹妹才刚成年,他不能让妹妹再陷下去,每多陷落一天,就痛一天,而且妹妹只身在异国,过得很孤独。他掏心窝子说话,15 岁时知道自己是养子,他内心受到冲击,独自消化了很长时间,才平静地面对现实。   跟连翘相识相恋至今,两人互相喜欢,有商有量,对秦舟而言,连翘不只是恋人,还是家人,她给了他家的感觉。   秦绊雪哭了:“我也能给你这些啊。”   秦舟说:“她是女朋友,你是妹妹,明白吗?”   秦绊雪犹有幻想:“你以前的女朋友比她年轻漂亮,你都分了,你和她早晚也会分手。以前我没对你说过,今天说开了,下次你别忙着谈恋爱,看看我好不好?我们都坚持,爸妈迟早会接受。”   秦舟从小爱听父母夸他做饭好吃,但更多时候,只有妹妹在家,吃得一干二净,十分捧场。他不曾想过,妹妹从少女时就对他怀有异样情愫。   有多喜欢看妹妹的笑脸,就有多怜惜此时泪流满面的她,秦舟心都快碎了,但再残酷的话都得说:“小雪,这辈子你都是我妹妹,我们不能有别的关系,我也做不到有别的关系。并且我喜欢的也不是你这一种。你只能是妹妹。”   秦绊雪泪如雨下,秦舟手足无措,如果眼前是为杨正南伤心的陶家欢,他都能抱一抱,但不能抱秦绊雪,怕再给她幻想。   游客侧目,秦绊雪揩了揩眼泪:“你去找她吧,我自己在苏州玩。”   秦舟不动,秦绊雪赶他:“我不想再丢脸,你走吧。我回酒店休整一下,就又活过来了。”   秦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秦绊雪在河边石头上坐下,秦舟在暗处看了她很久。   连翘健完身回公司加班,秦舟没去找她,打个电话:“她说了。我想静一静。”   连翘说:“好,晚上我们各吃各的。”   秦舟回家工作,傍晚时,他问秦绊雪晚上有何安排,秦绊雪没回复,他打电话,秦绊雪也没接。   妹妹可能也需要冷静冷静,秦舟热了中午的剩菜,胡乱吃了。跟连翘恋爱后,他对吃饭也变得很随意。   秦绊雪住的度假酒店是古老庭院改建而成,小楼外是河流,两岸花木茂盛。晚上 9 点多,她发了几张酒店夜景,是坐在河边的视角,秦舟点了赞。过了几分钟,秦绊雪发来信息:“如果我死了,你会后悔吗,会内疚一辈子吗?”   秦舟霍然起身,他想问连翘苏州这种市井里的河流深不深,但溺亡不取决于水有多深。去年夏天,有个醉鬼往河里撒尿,一头栽倒,杨正南接警赶到,人被好心人捞起来,没能救活。   秦舟没学过游泳,一边往酒店赶,一边给客房部打电话,确认酒店有救生员。秦绊雪可能只是情绪问题,他没跟酒店说有客人想轻生,边走边给秦绊雪发消息,东扯西拉。   秦绊雪不回复,秦舟打电话:“我明天陪你在苏州玩一天吧,想去哪里?”   秦绊雪的声音轻如梦呓,还很沙哑:“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和你聊聊天。”   秦舟过年回家时,跟秦绊雪说过住得离拙政园不远,秦绊雪订的酒店就在附近,秦舟刻意和她聊些轻松话题,赶到酒店。   秦绊雪披着大衣坐在河边茶座,秦舟按了电话,从她身后靠近,在她身旁的防护栏蹲下,封住她跳河的角度。秦绊雪垂眼看他:“哥,其实你很关心我。”   秦舟佯怒:“废话,这个世界让我担心的人有很多吗?你有个三长两短,老爸老妈得扒了我的皮。”   上午见面时,秦绊雪让秦舟别跟父母说她到苏州了,秦舟就没说,但此一时彼一时,他拿父母威胁妹妹:“你再敢吓我,我连夜开车送你回去。”   秦绊雪说:“随便你,反正我都不想活了。回南通,回温哥华,都看不到你,哪里都一样。”   秦舟按着秦绊雪的胳膊,话说得很重:“如果你死了,我会一辈子记着我妹妹没了,但你依然是作为妹妹存在我脑海里。”   秦绊雪眼泪掉下来:“哥,我死了,你真的不会后悔没答应我吗?”   秦舟大学时,邻校有个老师搞婚外恋,情人为他自杀,留有遗书:“有天你发现世上再没人爱你如我,你会后悔吗?”   这只是女孩的一厢情愿,男的只会觉得终于甩掉了一个麻烦。心疼男人的傻姑娘太多了,男人第二年就搂上了新欢,前年再婚了,经常跟人吹嘘曾有女人为他而死。   秦舟告诉秦绊雪:“你是我妹妹,你死了,我会内疚,不会后悔。你的死不影响我继续跟连翘在一起。年深月久,我的内疚越来越淡,基本想不起来。小雪,你要相信年深月久的力量,你也会看淡的。”   秦绊雪说:“哥,你扪心自问,你真有你说的这么喜欢她吗?”   秦舟反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怎么喜欢?”   秦绊雪说:“你朋友圈只发过一次关于她,要是很喜欢,忍得住不发吗?”   定情时,除了情侣项链,秦舟送了一台品牌商务笔记本电脑当礼物,结果连翘一收到就打了广告。   秦舟发的是他和连翘十指相扣的照片,配文说:“心满意足。”   秦绊雪仅凭秦舟不秀恩爱,就断言他对连翘感情不深,秦舟无语:“我朋友圈本来就只发店里的广告,不发别的。我和她有多好,自己都知道,认识我们的人也都看得到。小雪,我和连翘是从朋友做起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很依恋她。”   秦绊雪沉默良久:“哥,我在苏州散散心就走。你别管我,也别怕我寻死了,我不会了,我就是想知道我死了你会怎么办,没想真的去死。出去读书,举目无亲都没死,死不了。”   秦舟终于敢抱抱秦绊雪了:“当一家人多好啊,这辈子都能亲亲热热走动,不担心哪天会分开。”   兄妹俩谈些闲话,秦舟坐到夜深,确信秦绊雪情绪稳定了才回家。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读高中时,妹妹凑近,父母如临大敌,让她别打扰哥哥学习,原来不是催他上进,是想掐灭妹妹的心思。   养子身份被揭后,秦舟就很渴望被父母肯定,误以为他们督促他考重点大学,他开始发奋读书。   从班级中等到考进前三名,挺辛苦。大学期间,秦舟发现父母只想让他回南通,那么高中时为什么看重他学习?他不明白,如今全都明白了。   那些话不过是隔绝妹妹接近他的借口,父母不在乎他的前途,养他的初衷不变,是为了将来给两人养老。他没出息更好,只有留在他们身边一条路。 第66章   当年,妹妹对秦舟的感情被父母看到,父母盘问是不是哥哥先跟她说了什么,妹妹说哥哥没有,哥哥很傻。父母不信,对秦舟几番试探,时至今日,秦舟才知道他们怕他对养子身份没安全感,想变为女婿,勾引了年幼的妹妹。   原来被父母如此设防过。他们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养子有龌蹉阴暗心思,即使那时他才读高二。   曾经以为,父母给了好吃好穿,零花钱也阔绰,就是被疼爱的证据,但父母本身就热衷享乐,发迹后吃穿用度都很好。真正疼爱孩子,应该不是他们那样的。   有出息,和孝敬父母不冲突,父母为什么从不鞭策儿子,激励他成为对社会有价值的优秀人才?此时秦舟才彻底反应过来,他依附父母才能生存,还被恩情和孝道压着,就不会跑掉了。一旦他翅膀长硬了,远走高飞,逢年过节才回家,父母养他等于一场空。   父母一再贬低儿子在苏州赚不到钱,催他回南通,不是心疼他在外谋生辛苦,是怕他不回去给他们养老。   父母想过儿子以后有能力,把他们接到身边养老吗?但是只把儿子当成养老工具的人,既不会付出巨大心血培养他,也不会对他抱有更高期待。人们希望菜刀好用,没盼过它自己去劈开一座山头,给他们当房子住,菜刀安分待在厨房就行。   夜露清寒,秦舟走在小巷里,万念纷沓,渐渐越走越快,终至飞奔。处理妹妹的情意时,他梳理了对连翘的感情,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想用这一生去说。   水晶灯下,连翘穿着棉绒睡衣看书,秦舟进门,一把抱住她。连翘放下书本,抱着他的头,手指轻轻抚摸他后颈,一下一下打着圈。秦舟难过时,她总这么安慰他。   天井亮着一盏月亮灯,柔和的光落在地上,风里摇落叶影。秦舟躺在连翘腿上看着月亮灯,慢慢交代了秦绊雪对他的感情,别的话,他想留到求婚时再说。   夜深了,连翘睡熟了,后背贴着秦舟胸膛,秦舟抱着她,轻吻她的头发。求婚是大事,他想了好几种方式,诸如多米诺骨牌排成誓言,氢气球里藏情书,挂上水晶灯爆掉,想一个就排除一个,都太不特别了。   清晨时下了一场小雨,秦舟有了主意。他故意在衣帽间地板上弄点水,谎称屋顶有漏点,刚打了房管局电话,他们下午会派人来弄。   假期只剩最后一天,连翘恢复工作状态,坐在书桌前忙碌。秦舟说出门有事,她以为他去陪妹妹,没多问。殊不知,秦绊雪拒绝跟秦舟见面,只答应发信息报平安。   午后日头温煦,秦舟回家吃完饭,找邻居借梯子,爬上斜坡屋顶,坐定大喊连翘的名字。连翘应声上楼,秦舟冲她挥手:“我在这儿!”   连翘才看到他坐在屋顶上,问:“房管局的人来不了吗,你会弄吗?”   秦舟朝她伸手:“快来!上房揭瓦!”   梯子架在露台上,连翘踏上屋顶,踩着瓦片,小心地走到秦舟身边:“你查过怎么找漏点吗?”   秦舟环顾四方:“你是不是没在这个角度看过家里?”   坐在屋顶看整个大宅院,别有一番风光。连翘嗔怪:“早知道我带手机上来拍照。”   秦舟问:“你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吗?”   那部电影里,主人公和好朋友得到翻修工厂屋顶的活计,完工前,众囚犯围坐在天台上享受冰啤酒,阳光洒满肩头。   连翘明白秦舟在说什么:“我去拿酒。”   连翘想走,被秦舟按住手背,搂进怀里亲:“想和你说说话。”   秦舟以前没以为自己会在苏州长居,打算待到父母身体衰败就回南通。他是养子,没有忘恩负义的权利,终究得在膝前报答,亲生子或许才有资格任性。   父母看死了秦舟在苏州挣不到多少钱,秦舟本人也这样认为,只把自己当个混日子的小商贩看待。天弓电子被砸,他灰心失落,这么快就得回去吗?   迟迟不找父母开口,是潜意识里没底,害怕被他们责备后,仍让他自行承担。   赔不起,也输不起。被生身父母放弃过,难以面对被养父母也放弃。几百万,他们有,但肯不肯?   往好里想,他们不忍儿子走投无路,替他赔偿了,恩情加码,这辈子都不能再做任何一件违逆他们的事了。   是连翘把秦舟从绝境中拉出来。被周展拎去当助理,秦舟能忍受,但连翘肯定他的潜力,不准他对人生散漫。她启发他,支持他,还很爱护他,手把手教他业务,真心为他的前途着想。   靠这份工作挣不到父母承诺给出的家产,但它让秦舟有成就感,做着喜欢的事,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差一点就过上浑浑噩噩的人生,妹妹歪打正着开启了另一扇门,应该感谢妹妹。但秦舟不敢多想,他考取复旦大学,是亲戚和父母熟人孩子里考得最好的,给父母挣了面子,假如他考得不够好,父母会不会死死拦着不让他到外地读书?   连翘靠在秦舟肩头晒太阳,眼眶鼻子都酸涩。秦舟从小就被父母训导要懂得感恩知好歹,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意,他都记着,其实都没什么。   父母不过问秦舟学习,遇见连翘之后,秦舟才觉得,高中时那些枯燥的努力,都有了意义。考出南通,他才能遇见连翘。   听他诉完衷肠,连翘给他一个吻:“我连累你店被砸了,很心疼你,后来看到你心情就很好,再后来很喜欢你,所以不需要你回报,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好。”   秦舟深深看她:“你不仅是喜欢我,你还信我。你信我不走他们指给我的路,我也能过好。”   连翘笑道:“当然。你说考就考上了,还考得那么好,你是真的很聪明,平时学东西也很快。”   秦舟在她唇上啄一下,从大衣口袋摸出锦盒,打开递到她面前:“连翘,嫁给……”话一出口,他面露懊恼,昨晚打过腹稿,一紧张,说错了,改口道,“连翘,我们结婚好不好?”   锦盒里是一枚蓝宝石戒指,色泽纯净,连翘眯眼看它,没接,问:“发现自己用错词了?”   秦绊雪初中时说过,嫁娶是古代人用的词。秦舟听过就算,跟连翘相识后,他看到连翘很注重这些细节,时常和他分享她的看法和感受,他潜移默化,会下意识自纠:“好希望有更多人发现嫁娶这个说法有问题。很多事我做得不好,拜托你多教我,我会记住的。”   从嫁娶二字的字形结构来看,“女”字是依附和从属。它们刺眼刺耳,本该随着旧时代一起作古,但在当代社会,依然有很多女人得不到父母的真心庇护,不为她们创造条件,她们成年后为了有片瓦遮头,只得融入男方家庭,“出嫁”是实情。   大概是中学起,连翘就不爱看电视上“嫁给我好吗”的求婚场面。“嫁人”一说没把女人当人看,对方是人,“嫁”的那个是什么?是被人支配。   “嫁出去”、“娶回家”,是女人归属于男人,结婚这个词很中性,是两个人相向而行,走向中间地带。连翘说:“结婚是平等缔结契约,两人共同组建家庭,我也希望有天大家都是结婚,不是嫁娶。”   秦舟直视连翘的眼睛,又紧张起来:“我想和你结婚,和你有个家,特别想。”   连翘看着他眼中的泪光,一颗心很软。他被父母家人伤到心了,但人不要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做决定,她轻声问:“你想好了吗?”   阳光落在秦舟脸上,黑眼睛亮亮的,他点头:“想了一晚上,想得很清楚了。想有你陪着,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是愿景,终生身心都忠于某个人,很难。连翘笑问:“要是我哪天想离婚呢?”   秦舟攥着戒指说:“放你走。我再舍不得,也不会像刘天宇那样纠缠你。但我会努力在思想和能力上都跟紧你,尽量让你不变心。”   人性高估不得,爱一个人不代表一辈子都爱,生活中有太多变数,连翘说:“你变心也有可能。”   父亲追逐新鲜,不停出轨,母亲焦灼痛苦,秦舟自小就鄙视父亲,但过往岁月他也有心思很活络的时刻,如果不是受到道德约束,他很难说会花心成什么样。   既然想跟连翘订下契约,秦舟发誓从此严于律己。几十年如一日只爱一个人是目标,万一做不到,也绝不欺瞒连翘,不让她重蹈覆辙,遭到难堪。   确立一段关系,必须考虑风险,连翘看着秦舟:“哪怕只是喜欢对方,不打算为她和我分开,你也得告诉我。我有知情权。”   秦舟举拳立誓:“连别人追我,我也跟你说,不瞒你任何事。我们的家你说了算,我是执行者,执行不到位你就教我,跟工作一样。”   连翘凑近他,亲了亲:“有件事得说在前面,我以前查出多囊卵巢综合征,有可能不孕。那次小产,医生也让我三思。”   秦舟下个月才过 24 岁生日,他思索未来时,经常想不到为人父这方面,他能接受连翘不孕:“我妈想生孩子,吃了很多很多苦,你生不了就生不了。你生了,我就学习当个好爸爸。”   阳光下,蓝宝石戒指宝光璀璨,连翘伸过手指:“我就一条,有话直说,好聚好散。”   秦舟求婚成功,心花怒放,为她戴上蓝宝石戒指,搂着她的腰,深吻绵长。   小巷青石板路上,秦绊雪仰头望着屋顶的两个人,黯然离开。她想再看看秦舟就回温哥华,却瞧见他和别人在热恋。原以为他们之间平平淡淡,但真正恩爱的情侣,都不会刻意秀出来,在无人惊扰处,他们热烈相爱。   蓝宝石戒指可调节大小,连翘把它转来转去的,一看就非常喜欢,秦舟很高兴。他想过求婚成功再陪连翘去选戒指,以连翘的性格,多半会选个素圈,但这枚蓝宝石他一见倾心,它纯澈得像天空,他庆幸他刚好买得起。   回屋后,连翘问蓝宝石多少钱,秦舟怕她骂,不想说。但刚才在屋顶说过,不瞒连翘任何事,他招供把存款花了一半多,上午出门他没去找秦绊雪,是挑戒指去了。   连翘追着秦舟打:“又乱花钱!”   戒指是拿来应景的,只表明此时的心。连翘批评秦舟财务一塌糊涂,秦舟一五一十道出规划,他这辈子只想结这一次婚,费用都归他承担,花了钱再去赚。   家离公司和天弓电子都是步行可达的距离,秦舟和连翘的车只在天气坏的时候发挥作用,总会闲置一辆,所以秦舟早上把自己的车挂上二手网了。   以这台车的行情,秦舟开价适中,最近就能成交。钱款到账,将用于结婚,虽不能搞个很气派的婚礼,他想策划得温馨点,力争让连翘满意。   大学时,秦舟就看上了现在开的这款车,不算特别贵,但很时髦,同学用它充抵了秦舟帮他经营天弓电子的两年薪水。   车开了一两年,还很新,但二手都别想卖出高价。秦舟有点惋惜:“车还真是损耗品,早卖早好。你别老担心我瞎花钱,我有两份工,还能再赚钱。”   连翘细致问了秦舟和天弓电子城的合同,产品销售维修都走实账,他给顾客恢复数据和重装系统之类的服务项目是外快,能赚点小钱,在公司的工资也没乱花,每个月固定存一笔。   婚姻请神容易送神难,即使此刻的秦舟值得与之结婚,也得未雨绸缪,有言在先。连翘提出签订婚前协议,明确婚后财产和各项责任分配,秦舟同意了:“我去查征信给你看。还要做哪些事,你列一下吧。”   连翘转着蓝宝石戒指:“回头我找律师。我们说好,简单结个婚,能省就省,不多花钱。不过结婚是双方的事,不能让你承担所有费用,你的婚戒和我俩的行头我来买,场地你来选。哦,我没挑过男人的婚戒,那次是刘天宇秘书代办的,我想给你惊喜,怕失败,一起去选吧。”   秦舟没听过女朋友说她怕失败,扑过去亲她:“我想要个素圈。”   连翘不满:“能让我对你好一点吗?”   秦舟很坦白:“吃你的住你的,能有个戒指还想怎样?我都没想到能这么顺利,本来我做了多求几次的准备。”   连翘但笑不语,她去年跟刘天宇领证结婚,是为了下半年备孕,上天厚她,很快出现一个她喜欢得想和他结婚生孩子的人,她的人生也挺顺利。   秦绊雪害怕被父母察觉她来苏州了,退房回南通。无论秦舟和那个女人分不分开,他都只想当她的哥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连翘,但永远都不会是她。她哭了一路,到家打包行李,决意重返温哥华。   华灯初上,连翘和秦舟挑了一个口碑好的餐厅吃饭庆祝,还在农历新年里,很容易订到位置。   餐厅在园林里,有评弹表演,唱腔婉转。秦舟托着下巴看对坐的连翘,在屋顶求婚到现在,他沉浸在兴奋里,犹有一丝不踏实,笑问:“我一求婚你就答应了,是你喜欢我冲昏了头脑,还是偷偷考察过我?”   连翘叉起一只大虾塞进他嘴里:“确实有个说法,婚字是女人昏了头,但这个字本意是黄昏时举办喜宴。很多地方二婚是晚上办,我爸湖北老家头婚也是晚上办。”   人都有缺陷,跟伴侣能不能和睦相处,常常是其缺陷决定。连翘没有刻意从结婚层面评判过秦舟,但相识以来,大多时候朝夕相对,她既听到秦舟怎么说,也看到他怎么做,她清楚秦舟的为人,接受他的小毛病。   刘天宇不忠,连翘不认为秦舟就一定忠诚,她连自己都不能保证,惟求脱身便捷。秦舟本性良善,清楚她的原则和底线,又愿意签订婚前协议,尽足了他的诚心,试试何妨。   恋人在精神上有更多呼应,有利于长久走下去。秦舟回想起相恋至今,连翘经常和他交流想法,也尊重他,是真心诚意想把他带进未来生活里,才会反复在两人之间的平衡点上进行校准,互相都待得舒适。她对这段关系用了心,他求婚不是随兴所至,她答应他也是郑重的。   秦绊雪发来航班信息:“明天就走了。哥,是我异想天开,但我不会祝福你和别人,这辈子都不。”   妹妹才 18 岁,这辈子还很长。相隔万里,假以时日,她会释怀。秦舟心头大石落地,惟愿她能快点熬过这段时间。   父母连秦舟留在苏州都有意见,秦舟没和他们报喜,只在好友群里宣布求婚成功。一片恭喜声里,有个朋友说:“从恋爱到结婚也太快了,你俩是不是奉子成婚?”   连翘拍摄蓝宝石戒指给陶家欢看,秦舟说:“别怕生不出来。我妈生小雪难产,差点一尸两命,你不生也好。”   连翘说:“可我想要个孩子,只能赌了。听过《小马过河》那个故事吧,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面临的情况也不一样。”   连翘做过刮宫手术,一定也剧痛,入睡前,秦舟又想起这件事:“要是不顺利呢,做试管婴儿吗?我妈以前打针吃药,吃尽苦头都失败了,只好收养我。”   连翘理解秦舟在生育上的忧虑:“做试管就算了,太痛苦了。我想要孩子,但不想逆天而为,生不出来说明不是能传承基因的体质,我不强求,去福利院领养也很好。”   连翘初步定于五一办婚礼,十一开始备孕,这之前抓紧时间多做几个项目。林非非和何苗收到消息都很诧异,两人私聊了一阵,约出连翘面谈,她和秦舟在热恋期,这么快就决定结婚,可能不太理性。   何苗特地从上海赶来苏州,连翘才从烂泥坑里爬出来,干吗又进入婚姻?换作是她,还在后怕阶段。   生母对连翘不过尔尔,连翘不觉得半路出现的男人有多可靠,刘天宇更是给她上了沉重的一课。但婚姻对她而言,可以名正言顺生育孩子。   林非非和男朋友余跃是中学同学,初恋走到现在,约定不婚不育走下去。连翘也认为只恋爱不结婚最清爽,不合则散,但她有生育需求,跟林非非走的路不同。她说:“我想生孩子,不是跟这个人,也得跟那个人。正好我和秦舟感情好,各方面也契合,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连翘和秦舟会签婚前协议,林非非放心很多。协议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撕扯得难看的伴侣多的是,但她也在苏州,跟秦舟见面比何苗多,对他熟悉些。   林非非眼里,秦舟样貌不错,喜欢家庭生活,干净勤快,很配合连翘的步调,将来在合作育儿上不会太差。他赚钱能力一般,不是刘天宇那种开拓进取型,还有点虚荣心,爱享受,没大恶习。最大的隐患是可能不忠诚,不过跟任何人结婚都有这个隐患,不忠踢走便是。   连翘设想过离婚情景,按照协议,孩子必须归她,她有房产,有工作,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她确定自己具有离婚走人的能力和魄力,这个婚,她结得起。   何苗感觉秦家父母那一关不好过,连翘交给秦舟。如果他不能妥善处理,她不会和他领证,婚姻生活里会有层出不穷的麻烦,她的伴侣得是能解决麻烦的人,她把这件事当成婚前考察。   连翘吃一堑长一智,何苗放心了些:“你想没想过单身生育?孩子也是他的,他不会因为不领证就不管吧?”   连翘想和相爱的人正正式式成个家,乐了:“去父留女吗?”   连翘摆脱刘天宇蜕了一层皮,何苗很怕将来她和秦舟出问题,秦舟也不撒手,林非非也乐了:“你一个已婚妇女还没我想得开。我不婚不育,是我不认可婚姻制度,你已婚,连翘也结过婚,说明你们至少不排斥这个制度。连翘找到她喜欢的人,并且定了退出机制,想尝试一次,怎么不可以呢?”   人想结婚生孩子有什么错?何苗不坚持了:“听多了‘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口号,有点被影响了。”   有的口号不求精准,重在利于传播。这句话相当于风险告知书,提醒人们在进入婚姻之前多加思索,连翘觉得它很有力量,被广泛传开有善德。   林非非笑道:“是警诫,不是命令。不然像我这种不婚不育的出了事,算谁的,怪我谈恋爱吗?单身的出了事,怪她不检点吗?人活着有各种意外,绕开婚育也不能确保平安,尽量按自己的心愿活吧。”   争取权利,是为了有更多选择,不是让人只能做一件事。3 只咖啡杯碰到一起,想结婚的结婚,想恋爱的恋爱,想单身的单身,人生在世,有权做任何不违法的事。 第67章   连翘是主管,部门所有项目她都是责任人,松懈不得,秦舟承担了筹备婚礼的重任。   两人商议不拍婚纱照,办个简朴温馨的户外婚礼即可,只邀请双方要好的亲朋出席,几桌酒席就拿得下来。   眼下是 2 月中旬,距离五一节不足 3 个月,再怎么从简,落实起来都很琐碎,秦舟乐在其中,未婚妻以前那个婚没结好,这次要好好结个婚,一锤定音。   请柬有待设计,秦舟跟所有朋友提前打了招呼,五一结婚。杨正南和赵恺师徒都在邀请之列。   其实秦舟求婚当天,杨正南就知道了,因为陶家欢发了朋友圈:“挥别糟糕过往,迈向幸福,祝福我姐越过越好。”   连翘回复道:“不是找到他就叫幸福,他只是幸福的一部分。离婚后不找的也有大把人,过得也很幸福。”   杨正南感觉陶家欢存了向刘天宇示威之意,几分钟后再看,她删掉了。   陶家欢参与的两个项目都到了关键环节,从年后就失去了完整休息日,一口气忙到 3 月初。   工业园区举办国际消费电子科技大展,正在融资阶段的甲方有数款产品参展,陶家欢总算有理由给杨正南发消息:“我说过带成成和小玉参观玩具机器人,但我最近太忙了,回不了古城。星期六我在现场,你可以带孩子们来玩吗,我负责讲解。秦舟说你爱玩游戏。”   杨正南周六休息,带上几个孩子去看展览。展厅很热闹,陶家欢领着一行人了解编程教育机器人,它在机器人形态和汽车形态之间自如切换,教育属性和娱乐属性兼备,是技术人员耗时数年的研发成果。   杨正南和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他年轻时没想过有天能通过闯关、舞蹈和赛车等形式,让孩子们边玩边学编程,培养出动手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   社会发展很快,早 20 年也想不到可以不带钱包出门,打游戏是很好的职业。儿子在做什么?他看到这些高科技产品,一定也很喜欢吧。   陶家欢教孩子们玩耍,如数家珍,脸上洋溢自信光彩,很像她头像照片里的模样。杨正南凝视着她,如果陶家父母看到女儿这一面,也许能意识到她在社会上很能干,不能以管教的名义反锁在家。但也说不准,科技昌明到今天,人类能探索月球了,有些人坚持抱着几千年前的观念不放。   展厅很大,众人且走且玩,杨正南想订几款产品,但所有孩子都说会被父母没收。他就订了一款功能最齐全的,让孩子们以后去他家玩。   有些家长对电子产品采取极端态度,不许孩子接触,陶家欢说:“我录些视频,你有空给他们父母看吧。电子产品现在就是生活必需品,等孩子长大,肯定更离不开,家长一刀切不合理。小孩爱玩是天性,家长不懂监督吗?”   人对子女的教育,往往高不出他们自己受的教育,若能打破自我局限,或许有希望,但有些人早早放弃思考,倒向人云亦云的那一边。杨正南觉得这几个孩子的父母看了视频也不会有改善,但陶家欢殷殷期盼,他说:“好,我跟他们说。”   逛完夜幕降临,杨正南请大家吃披萨,他多年观察有一心得:绝大多数小孩子都喜欢吃披萨和意面。原来陶家欢也喜欢,每端上一道食物,她就精心拍照,用的拍照软件很可爱,镜头里,孩子们和她都笑得特别甜。   陶家欢爱吃炸虾,蘸点番茄酱一口一个,杨正南招手叫服务员,又点了两份。陶家欢举起手机,双眼灿亮:“我们来个大合照吧!”   杨正南坐在她对面,凑到镜头前,陶家欢歪着头靠近他,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她按下录像键,说:“我今天好高兴啊。”   等所有孩子都摆好 POSE,对着镜头乱笑,陶家欢晃着手机,多录一会儿才关掉。拍照只能留住一瞬间,录像可以欣赏心上人每个细微表情,她想珍惜每次见面的点点滴滴。   吃完晚饭回古城,两人把孩子们分别送到家,将近 9 点半。陶家欢快一个月没见到连翘了,想去看她,杨正南说:“那边最近在检修电路,巷子很黑,我把你送到门口。”   陶家欢窃喜,今天是完美的一天,她第一次和心上人共进晚餐,还第一次被他送回家。虽然单独和他相处,她手心总会捏把汗,心跳得乱糟糟,但谈些杨正南感兴趣的机器人话题,她放松下来,还听他讲了几个经手的小案子。   小巷住的大多是本地居民,以中老年为主,晚上出门的人少,仅有零散的归人。杨正南讲起一起入室盗窃案,陶家欢听得津津有味。   谁家绿萼梅正开,暗香萦绕。走过支巷巷口,杨正南蓦然回身一个飞腿,踹开了身后奔来的男人。男人手中匕首脱手,被甩进右侧的河流里,扑通一响。陶家欢大惊,竟然有人持刀尾随?   杨正南制住男人,喝问他是谁,为何暗算,男人装聋作哑,拼命挣扎。突然间,4 个男人从角落里蹿出,个个手中拿着刀。   陶家欢的手立刻伸进帆布包,有个男人看出她想报警,一脚踹来,她躲过,杨正南迅速说:“你快走,让赵恺喊人接应我。”   陶家欢有赵恺的联系方式,闻言往另一个方向飞跑,一边拨打电话。男人想阻止她,提刀就追,杨正南和他交起手来,另外 4 人加入混战。   陶家欢边跑边向赵恺说明情况,那边,5 个男人被杨正南利落地撂倒了 3 个,巷口有几个路人望而却步。   杨正南被两个人围攻,其中一人又高又壮,满脸横肉,头颈同粗,目测两百余斤,铁塔似的,陶家欢想伺机策应,怕添乱。影视剧里特种兵遇到拿武器的匪徒都不敢大意,原来是写实,实战中空手夺白刃没那么容易。   撂倒的人里有两人半天爬不起来,刀也被杨正南踢飞了,另一人持刀逼近。两个围攻者里一人没刀,杨正南伸过左臂,锁住他喉咙,以他为盾,这时,支巷里有个小女孩慢吞吞走出。   支巷巷口有两个公共垃圾桶,小女孩可能是出来丢垃圾的,丢完没立刻回家,摘了几朵花,爱惜地捧在手心。持刀者看到小女孩,一人向她扑去。局势不妙,自己人不能落到杨正南手上,得想个法子。   陶家欢急得大喊:“小孩,快跑!”   小女孩抬起头,陶家欢快速跑向她,但男人离小女孩更近,狠狠掐住小女孩脖子。小女孩大哭,双腿乱蹬,陶家欢手探进帆布包,她随身携带了防身工具。   男人眼神凶狠,手中尖刀抵在小女孩心口,另一只手从她脖子挪开,捂住她的嘴。他同伙里有个头目模样的人狞笑:“杨警官,打扰你谈情说爱了。你放我们走,我们保证不为难小孩。”   今天是杨正南的休息日,他没穿制服,这一声“杨警官”使他确定对方是某个案件的漏网之鱼或家属,蓄意跟踪报复。他看向小女孩,小女孩被捂上口鼻,惊惧得小便失禁,他扼住被他制服的人:“好,你们走。”   男人挟持着小女孩往河边退:“你先放开我朋友,等你俩走远了,我就把小孩放了。”   一旦杨正南放人,此人可能就把小女孩扔进河里,借机和同伴脱身。在抓捕他们和救孩子之间,杨正南会选后者,但这种凶徒,凭什么逍遥法外,这次不弄清楚他们的底细,杨正南再被伏击怎么办?陶家欢心随念转,飞快说:“操作界面,我的。手摇柄,你的。”   下午在展厅时,陶家欢教杨正南玩过一款机甲机器人,杨正南瞬间听懂了暗语。陶家欢喷出防狼喷雾之际,他推开被他制服的人,徒手夺走男人的刀。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男人捂眼痛叫,陶家欢拽开了小女孩。小女孩面皮憋得青紫,不断咳嗽。   铁塔男人和同伴围过来,齐齐亮刀,陶家欢紧紧护住小女孩,一手抓过杨正南的手,拼力往前跑。她本想着抓到一个撬开他的嘴,但援兵未至,他们刀光雪亮,她方才强撑的勇气忽然就泄掉了,她怕了。她不能让杨正南涉险,他是警察,可他也只是血肉之躯。   杨正南被陶家欢拉着手,低头看她,她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发顶绒绒的,慌乱得大口喘气,他柔声说:“你把孩子带走,这里交给我。”   陶家欢回头看杨正南,月光下,他的眼神明亮锐利,松开她的手,手拿夺得的刀追向众凶徒。这帮人都练过,不是普通匪类,不能让他们脱逃,至少得留住一个。   小女孩吓得腿发软,走路都不会了。陶家欢抱起她跑,抚着她的背哄着:“不怕不怕,他是警察,我们不怕。”   小女孩没回家,她妈妈出来找,见到巷子里的斗殴,吓住了。小女孩发现妈妈,但她惊吓过度,说不出话,朝妈妈使劲摇手。   陶家欢抱着小女孩回望,杨正南一拳打在对方头目的下巴上,把他击倒在地。她记得那一块连着三叉神经,会让小脑失去平衡。怪不得秦舟只被他教过几次,就到处自夸是嫡传弟子,他以一敌五,如此凌厉,令人心折。   妈妈担心女儿,贴着墙角躲着凶徒跑来。陶家欢大声说:“我报了警,警察马上到,你们别怕!”   小女孩扑到妈妈怀里,她吓坏了,连哭出来都不敢,瘪着嘴无声流泪。陶家欢问:“小孩,她是谁?”   小女孩抽噎:“是妈妈,妈妈。”   妈妈第一时间发现女儿脖子上的扼痕,惶急问发生了什么事,陶家欢相信她是小女孩的妈妈了:“你家是几号?”   小女孩的妈妈说:“17 号里面。”   那几个观望的路人走近了些,有人在打电话报警,陶家欢观察着形势:“孩子被吓着了,你带她去买点好吃的吧,等警察把人抓走了,你们再回家。”   小女孩的妈妈明白陶家欢是怕抢劫犯看到她家住哪里,问:“你呢?”   陶家欢从帆布包里摸出螺丝刀:“我去帮警察,你们快走。”   被齐航当街纠缠那天,杨正南说刮眉刀和发簪都能做应急防身工具,陶家欢次日就都备上了,但发簪太尖利,找东西老戳到手,她换成更实用的螺丝刀。刮眉刀她也有,但近身肉搏才好使。   凶徒里有 3 人倒地翻滚,再无战斗力。杨正南在跟剩下两人缠斗,陶家欢走走停停拍摄视频,力求拍清楚凶徒们的脸,留下证据。   杨正南拖到巡警们赶来,有两三个路人也冲了过来。他转身时,陶家欢眼神一顿,他后背上插有一把刀,染红了外套。   陶家欢惊怒,眼泪迸出。巡警们提溜起 5 个凶徒,上了手铐,杨正南转头望过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安然无恙。再看远处,已瞧不见那对母女的身影,他安心了:“我没事,你别怕。”   一名巡警来给杨正南临时处理伤口,陶家欢脸色阴沉,奔向那个掐住小女孩的男人,他被巡警推搡着前行,她抄起螺丝刀,朝他后脖颈死命一扎,她恨。   杨正南夺刀救小女孩时,被另一人捅了刀,他带着这把刀跟凶徒们搏斗。跟同仁聊完后,他钻进警车,陶家欢也上了车,跟去附近医院。   刀扎得很深,杨正南头靠着车窗假寐,想起最初相识时那个莽撞的姑娘,刚才她有勇有谋,好样的。她追上去扎对方,是为了给他出气,还好没给对方造成实质伤害,一会儿得说说她,按现行法律,不可以这样。   杨正南眉头紧锁,陶家欢知道他在忍痛,心疼得吸鼻子,杨正南睁眼:“皮肉伤,不要紧。”   他孤身一人,面对几个持刀人,血染衣衫,他怎么会不要紧,她怎么能不怕。陶家欢眼中含泪:“闭目养神,别说话。”   杨正南依言合上眼睛。民警都会经手数不清的纠纷,鸡毛蒜皮的小事居多,但恶魔也藏身在普通人群里,不晓得哪次就会被人记了仇。大年初二那天他去南京探望老民警,当初老民警出警时,不会预料到日后会被事主报复。   每年都有因公殉职的警察。寻子路上,杨正南得到过一位户籍警的鼎力帮助,她父亲是烈士,当刑警时追捕一个案犯归案,被怀恨在心。   案犯是警界内部称为“职业罪犯”的那种人,十几岁就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在大牢几进几出,教育改造对他不起作用。一次打麻将,他跟牌友发生口角,抄起板凳就砸,造成对方眶壁和颌骨骨折,一侧鼻泪管断裂,牙齿也掉了两颗。   受害人遭受暴力殴打,伤得面目全非,落下后遗症,但按照现行法律界定标准,定的是轻伤,案犯被判了 3 年。   案犯刑满出狱后,跟朋友喝酒,谈起自己倒霉被抓,越想越气,趁刑警回乡下过年,开挖掘机撞倒他,再用铲斗连续拍击,将刑警活活拍死。   案犯被控犯有故意杀人、寻衅滋事和袭警罪,数罪并罚,执行死刑,但屈死的刑警永不能复生。   刚才那 5 个凶徒面生,杨正南想不出他们是什么来路,幸得陶家欢机灵勇敢,护住了小女孩。   她那么惊怕,嘴角都发颤了,仍好好保护了孩子,还想保护他。杨正南脑中闪现被她拉着手奔跑的那一刻,掌心似有余温,他的手指不由慢慢攥起,像是握住了一缕风。 第68章   经突审,警方获悉 5 个凶徒是小凯团伙的余党。小凯等人通过新型毒品控制女孩进行色情直播谋利,多名骨干成员落网,庞大的产业链被捣毁,但少量边缘人士藏匿较深,警方一直没放弃追踪。   当天 KTV 里小凯和大川等人被抓,有一人正好上厕所去了,躲起来了。去年底,此人感觉风声过了,又出来活动。今天他带外地熟人来平江路游玩,晚上从饭馆出来闲逛,听到有人跟杨正南打招呼,喊的是杨警官。   犯罪嫌疑人对警察最敏感,他扭头去看,先看到陶家欢,再看到杨正南。KTV 里,此人和陶家欢只讲过几句话,他面目模糊,陶家欢对他没印象,杨正南没跟他打过照面,但陶家欢和小凯合唱过几首歌,他记住了陶家欢。   记起陶家欢,便想到唱歌中途她被“叔叔”接回家,但陶叔叔是杨警官,整件事就非同寻常了。此人跟紧两人,并火速通知古城区的同伙赶到。杨警官今日是便衣,没带家伙,是报仇的好机会。   医护人员为杨正南取刀清创,开了抗感染的药,赵恺赶来。急诊输液区挤满了人,医生和杨正南相熟,让护士带他找间没人的办公室输液,休息一会儿。   陶家欢受了惊,杨正南叫赵恺送她回去,陶家欢舍不得走,急眼道:“你打架不累吗?歇着,别管我。你小徒弟听说我们有事,急着来看你,马上就到了,看完我和他们一起走。”   杨正南想了一下谁是小徒弟。秦舟从来没喊过他师父,总是老杨前老杨后的。不过秦舟除了没大没小,嘴还是很甜的。年轻人气盛,不喊就不喊。   赵恺犯了烟瘾,让陶家欢看着点,他出去抽两根烟。陶家欢抬头看看点滴,两大袋,从包里摸出手机,回复工作信息:“你歇会儿,不舒服喊我。”   杨正南说:“好。”   陶家欢专心处理工作事务,时而思索,时而舒展眉心,表情灵动。杨正南注视着她,他停职后的那晚,两人站在香樟树下说的话,再次涌入他脑海。   她的表白石破天惊。她说,我觉得你好看。第一眼就觉得。她说,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有身体反应。   暖黄色调的灯光落在陶家欢的脸上,像笼着一层绒光,衬得她面容如玉。杨正南闭上眼,她说,我克制不住喜欢你。   陶家欢从手机上抬头,目光转向杨正南,他仰着头,似乎睡着了。她轻轻走到他身旁,肆无忌惮地观看他,他闭着眼睛,一排睫毛长而柔软,眼角有岁月的痕迹,嘴唇因失血有些发干,唇角微翘。可能是清晨刚刮过胡须,下巴微微发青。   他这样,真让人想入非非啊。陶家欢身体又在发软,回头看门外,似乎没动静。偷偷欺负一下吧,就一下。她咬咬牙,向他俯身。   滚烫气息喷在脸上,杨正南呼吸一滞。陶家欢颤抖着贴近,在他额头印上一吻。   杨正南屏息静气,心中有风雷滚过。春节游东园时,一对视,陶家欢就错开眼光,还总是走开几步,她躲着他,其实是在渴望他,是吗?   她说,每次靠近你,我都知道。他也知道了。她给予他珍而重之的一吻,她的爱劈面而来,热烈、痴狂、掷地有声。可她还这么年轻,他怎么敢。   嘴唇碰触到皮肤的刹那,陶家欢呼吸急促,心中悸动如电流闪过。有人声传来,她立刻逃回原位,假装玩手机。   杨正南调匀呼吸。秦舟推开门,探进脑袋,连翘和赵恺跟在他身后。   陶家欢小声说:“杨警官睡着了,可能失血有点多。”   等他们压低声聊了几句,杨正南“醒来”。秦舟说:“陶表妹说你一拳制敌,这招怎么不教我?”   连翘买了纯净水,陶家欢拧开瓶盖,从药盒里抠出 3 颗药,放到杨正南手边。秦舟怪叫:“大郎,起来吃药。”   气氛立刻活起来,赵恺打了秦舟一拳:“就你话多。”   从杨正南后背取出的刀由赵恺保管,它是美军 M7 刺刀,刀刃锋利,穿透性很强,因为经历过越南战争,民间拥趸众多。   男人们聊起军刀,陶家欢插不上嘴,便和连翘说话。过了片刻,杨正南谈到展览上的机器人,秦舟说几百块的也有,明天送几个小的给他,这样孩子们去他家做客,就都有得玩了。   陶家欢加入聊天,但杨正南不和她说话,她笔直地看着杨正南,杨正南也没反应,完全回避她的眼神。   陶家欢急了,跟秦舟说:“这是个伤员,你能懂点事,别老扯着他说话吗?”   杨正南没表态,连翘瞧出妹妹有情绪,提出告辞,陶家欢明天就得回连云港。秦舟还在兴头上:“老杨,你先养着,能喝酒了喊我啊。”   陶家欢道别:“杨警官,我走啦,你好好养伤。”   杨正南这才看她一眼,她的眼睛里蒙上了水光,是感觉到他的疏离了,他淡淡说:“你们三个慢走。”   走出门后,陶家欢气得踢墙。好歹同心协力救过小女孩,居然对她如此冷淡。还“你们三个”,他和她有这么不熟吗,不值得他说句“小陶,再见”吗?早知道刚才就不该怕他醒来,直接亲他嘴。   连翘哄着妹妹:“跟内敛的人别抠细节了,回家看个喜剧片睡觉。”   秦舟说:“嗐,男的就爱跟男的玩。你要是男的,估计今晚就能拜把子当兄弟了。”   陶家欢怒发冲冠:“谁要跟他拜把子?!”   秦舟逗她:“那就是想拜堂了,行,我回去把他抓来。”   陶家欢更怒:“你抓他?他受伤了,你也打不过。”   秦舟指着她说:“我俩到家先在天井里比划比划。”   陶家欢本以为一起涉过险,关系能拉近些,但之后她发出的问候,杨正南不回,她发机器人相关的资讯,他也不回,她跑到军迷网上找些战刀资料发给他,他仍不回。   陶家欢往上翻,一连数条都是自己发的,每一条都像一把刀,直直扎进心里。那天看完机器人,吃了披萨,晚上散步回家,聊得很畅快,从高科技聊到电影,从文学聊到罪案,堪称春风沉醉,凶徒出没更是沉甸甸的一笔。   虽然让小女孩受到惊吓,但对两人而言,不能让交情更深一步吗?怎么忽然就又回到第一次跟他表白之前,晨昏定省,都被他决然无视。哪怕作为熟人,都不能礼节性地回复一下吗?这可不是姐姐说的性格内敛,这是冷若冰霜。   是不是那天偷亲他,被他察觉了?陶家欢脸孔发烫,这个理由就说得通了。他躲她是必然的。   换位思考,要是被吴世銮偷亲了,自己什么感觉?陶家欢颓了,深深理解了杨正南。可是怎么办,道歉吗?   承认自己耍了流氓好像也没用,回到那天还是会忍不住。陶家欢疯狂工作,放工后疯狂去健身,想念时疯狂看视频。   昏暗光线里,杨正南大杀四方,20 多年前,他是怎样的?他曾说他太老了,是她出生太晚,没遇见那时的他。   宋琳觉得陶家欢把自己放得太低了,别说是个追了大半年的男人,是男朋友,敢失联一天,她就默认分手,像杨正南这种 3 天不回消息者,她视为意外死亡。   情绪被别人一言一行左右,在肖姗看来很麻烦,但她很多女同学的恋爱都是这样,反反复复琢磨对方。如果恋爱就得受制于人,她只愿单身到老,永不对人动心。   陶家欢羡慕得很:“我也没有恋爱需求就好了。”   据说能长久和孤独相处的人是极少数,肖姗不确定是不是终生都没有恋爱需求,假如上了年纪想找人陪伴,她怀疑自己可能会消遣年轻人寻开心,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想得一边骇然,一边乐。   宋琳说:“把我谈恋爱和欢欢搞单恋的时间都花在赚钱上,你很快是我们三个里边最有钱的。”   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别人当成脑子里最重要的事,道理好懂,做起来很难,陶家欢用工作和健身填满时间,这两种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3 月中旬倒春寒,落了一场桃花雪,吴世銮刚做完一个项目,约陶家欢庆祝,他仍希望陶家欢能给他机会。   谈不到喜欢的人,就不谈,陶家欢再一次谢绝了吴世銮的好意:“你值得被人全心全意对待,可我只喜欢他。”   吴世銮问:“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陶家欢被问住了。她搜肠刮肚,总结不出杨正南的好,也概括不了他的特质,便笼统地回答:“对我来说很有男人魅力,很吸引我。”   今天又是杨正南的工作日,他刀伤好了吗?夜里飘着雪花,陶家欢打车去派出所,提前半里地下车,在雪地里走一走。   派出所栅栏边无人经过,积了雪。深夜,杨正南和同事回派出所,保安送上陶家欢买来的夜宵,食盒已经凉了。杨正南走过台阶,侧过头望去,警车车顶有个小雪人。   雪人只有巴掌大,五官是用指尖画出来的,弯眉笑眼咧着嘴,像个娃娃。杨正南摸了摸雪娃娃的头顶,掌心有水意。它太小了,沾上热气就有雪在融化。   陶家欢唱过的歌响在耳畔:“我的蜜糖,你千万别到雨里去,会被淋化的。”杨正南看着雪娃娃,它洁白,晶莹,脆弱,越发显得他的手无比粗糙,他已经,这样老了。 第69章   陶家欢感情受阻,事业运还不错,机器人公司 B 轮融资是飞晨资本领投,进展很快捷,比预计完成时间提前半个多月,她攒下了工作以来第一个项目经验。   项目组成员盼到了休息日,肖姗倒头昏睡,陶家欢去见陶家乐介绍的客户。   客户姓程,做包装材料生意,是陶家乐做时令产品买卖的上游方。陶家乐说他想咨询融资和并购事宜,催着陶家欢见面。   陶家欢和程老板约在咖啡馆见面,程老板迟到了快一个小时,一坐下来就肆无忌惮打量她,还凑到她眼皮下看:“你没化妆吧,那你皮肤还挺好的,就是有黑眼圈了,是不是熬夜打游戏了?”   程老板 30 岁上下,长相还算看得过去,但一张口就讨厌,陶家欢问:“程老板想做怎样的融资和并购?”   程老板靠向沙发座,右臂枕到脑后,换个舒服的姿势打量她:“你不化妆,好哇。我最不喜欢女的化妆,脸搞得惨白兮兮,还涂个血盆大口,哪里好看了?天然美多好。”   天然美的重心在于美字,陶家欢说:“你就希望女的不化妆也漂亮对吧?谈工作吧,我没时间闲聊。”   程老板口若悬河,大谈特谈他的“正事”,陶家欢越听越好笑,原来所谓融资和并购是指通过结婚生育手段招商引资。   程老板所在的村里面临拆迁,按政策会补偿安置房。户口簿上多一个人,就能多分一套房子,面积是人均 60 平方米左右。   这两个月,程老板相了很多人。陶家欢比较符合他的标准,名牌大学毕业,懂财务,长得虽然不算多漂亮,但他不会以貌取人。漂亮女人玩玩就行,娶妻娶德,他想要个又贤惠又有文化的。   拆迁房还没到手,这男人就选上妃子了。陶家欢不生哥哥骗她相亲的气了,她忙得死去活来,刚出关就有人舞到面前供她一乐,她不介意逗逗他:“你就不怕懂财务的女人把你的钱卷走吗?”   程老板大赞陶家欢善良,懂财务的意思是有理财意识,理性消费。他不瞒陶家欢,他接触过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但环佩叮当的,钱都乱花了,张口还冒蠢话,蠢女人不配给他生孩子,娘蠢蠢一窝。   陶家欢综合得分高,程老板表示满意,承诺一领证,她就把户口迁过去,将来房子记在她个人名下,她稳赚不赔。   为了一套安置房,就赔上婚姻,这叫稳赚不赔?陶家欢扑哧笑出来,程老板以为她心动了,继续抛“诱饵”:她进门生孩子,孩子也算人头,能多分一套,他越说越替陶家欢高兴,陶家欢年纪轻轻,男人房子和孩子都有了,人生赢家啊。   陶家欢跟他一起笑:“你们村有离婚丧偶男人吗,带几个孩子那种,我找他们,不是多好几套房子吗?”   程老板一拍胸脯:“我未婚,大学学历,他们比得了吗?你哥说你人很单纯,你不能只想着钱,要讲感情,懂吗?”   感情,跟他吗?陶家欢暗暗录下他的奇葩言论,不够耳目一新,笑点是有的。   谈到后来,程老板简直想提起陶家欢去领证,陶家欢抱着双臂,也好好打量他:“眼袋这么大,眼珠子还浊,没少抽烟喝酒打牌吧?哎,你有点露鼻毛,下次出门修一下。”   程老板怒了,陶家欢说话太冲,男的不喜欢,女的得柔情似水。陶家欢耸耸肩:“谁稀罕被你喜欢啊。你想结婚是吧,我最近买了好几个包,把信用卡刷爆了,你能不能帮我还了,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程老板瞠目,陶家欢背上帆布包走人。程老板满肚子的话被堵个结结实实,火得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抓起手机找陶家乐问罪。   陶家欢去找宋琳吃川菜,等位时,宋琳听著录音快笑疯了,陶家欢说:“我晚上回去弄死我哥。”   被杨正南冷处理后,陶家欢成天蔫蔫的,宋琳总算又见到她鲜活的一面了:“你哥请你看了个喜剧,还让你过了把戏瘾,你得感谢他。”   陶家欢这些天就靠工作和宋琳肖姗撑下来,问宋琳是不是很看不上她深陷情网,宋琳很理解她,她初恋时也好不到哪里去,东想西想,动不动不开心。多谈了几场恋爱,她的情绪就不会被对方带着走了。   世界对宋琳来说是个游乐场,男人圈如同撸猫撸狗馆,有些男人是可爱品种,就多撸会儿,仅此而已。她建议陶家欢也试试看,学点程老板的自信,人生欢乐多。   栗莉上周查出怀孕,陶家欢回家看她。陶家乐收工回来,骂她乱说话,差点让他失去客户,陶家欢说:“你骗我去相亲,你还有理了?”   陶家乐装傻,狡辩说自己也被程老板蒙在鼓里。程老板跟人合资开厂,主营快递和搬家用的纸箱,他说想融资并购,陶家乐听不懂,才把陶家欢推荐给他,不知道他其实是想找人结婚。   程老板身高 1 米 75,长相端正,读的是工业学院,大专学历,今年 29 岁,有产业,有家产,人还实在,陶家乐觉得他条件优越,配陶家欢绰绰有余,她搞砸了是犯傻。   陶家欢嘲笑:“你巴不得自己是个女的吧?”   陶家乐对妹妹一贯嬉皮笑脸,为她算起账来。程家人多,拆迁后坐拥好几套房子,程老板父母养老问题不用操心,兄弟姐妹日子也好过,他和朋友开的小工厂利润也稳定,女的随便他挑。今天陶家欢嫌他言行粗俗自大,他明天就能搂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现实如此,陶家欢无从反驳。但她是做水产品公司上市的,举一反三,很清楚程老板的小工厂必定利薄,还操心,他的核心资产是未来那几套拆迁房子,远称不上“条件优越”。不过陶家乐就做点糊口的小买卖,程老板是他能给妹妹弄来的最佳相亲对象,她不想多说。   陶家乐满以为自己给妹妹物色了一个好的,她却还是提不起劲,他问:“你是不是对老男人还没死心?”   上次陶家乐带头去派出所闹,害得杨正南停职,陶家欢警觉,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过完年,陶家欢没回过家,父母抱怨了几次。陶家欢一是工作忙,二是不想回家,说:“你们有熟人的子女在外地上班,过年才回来,你们也当我在北京工作吧。”   母亲同事介绍的男人条件一般,陶家欢闹过,这次母亲忍了半天没说话,但陶家欢连条件这么好的都看不上,她急了。陶家欢嫌程老板姿态高,说话不好听,这都是能沟通的,哪能为了一点细节就否定一个人,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   父亲批评陶家欢是小女孩性格,看男人得看本质,程老板年轻有为,肯养家,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陶家欢尽挑他毛病,也不想想自己,一没家底,二也不算多漂亮,三还不会做家务,程老板愿意考虑她,她得想办法抓住。   栗莉说:“这人是不错,条件好,脾气也好。你哥说你戗他,他气了一下就算了,还想跟你再谈谈。有人养你还不好?你再想想看吧。”   栗莉上班工资不高,又累,以为被人养是好事,陶家欢摇摇头:“给点家用就叫养我?哪天一闹矛盾就说我是被他养的,我又受气,又落不着几个私房钱,法律还不保护我,有天我被扫地出门,你们帮我撑腰吗?任何人都别想让我当家庭主妇。”   陶家乐说:“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想着离婚,不想点好的!”   信息如此发达的时代,再没见识的人都能知道离婚率有多高,但眼前这几个人依然不觉得靠一个人的良心过活,是这世上风险最高的事。陶家欢想说点什么,算了。被反锁在家那次,她伤心过,现下不伤心了。他们价值观和她不同,她不多费口舌了,还说什么呢,说不着的。   陶家欢要走,母亲拉住她,她很不明白,陶家欢连那么老,还没钱的普通民警都喜欢,程老板要什么有什么,说话直了点可以改,年纪大可别想返老还童。   陶家欢被激怒,甩开母亲的手,去连翘家住一晚。途经被凶徒们围攻的那条巷子,一切历历在目,她很伤怀。连翘搬到客房睡,和她说了半宿的话。   刚好是周末,陶家欢吃了早餐去看成成和小玉。小玉英语分数有了提高,两人在院子里玩着泡泡枪,拍着照,十分开心。   大宅院里有户人家种了蔷薇,刚到花期,隔得还远就能闻见香气。杨正南来看小玉,刚才成成说小玉写的作文拿了优秀奖,他想带小玉去吃点心。   走到大门外,陶家欢的声音传来,杨正南站住了。她们似乎在花下拍照,他走开两步,从大门一侧看进去。   陶家欢搂着小玉扮鬼脸,商量要换一种软件,拍出的效果人脸是开成一朵花,杨正南凝望着她,在她似有察觉时,隐到一边去。   陶家欢换了几种拍照软件,老觉得有人在看她,她跑出大门,左右看看,门外无人,整条小巷很安静,微风送来花香。   沿着麒麟河走到平江路上,杨正南下意识看向河边那棵巨大的白色夹竹桃,它枝繁叶茂,为游客撑开树荫,有几个穿汉服的年轻人在拍照。   曾经在这花树下教成成写字,陶家欢来找他,后来她说,那天她为他心动。   风吹落树叶,飘在河面上,激起水纹,瞬息消逝。杨正南蓦地想起,去年今日,他和陶家欢初相识。   警界惯于用日期命名案件,杨正南有职业习惯,对日期记得特别牢。当天连翘和刘天宇举行婚礼,如今她和秦舟在商谈婚事细节。他们还能记起吗?他站在风里,有些惘然,躲得开的是人,躲不开的是想念。   陶家欢在蔷薇花下跟小玉拍了很多张照片,杨正南等到深夜,仍没看到她发出来,她说的“开成一朵花”的效果更是成谜。   被陶家欢牵着手跑开,以及在医生办公室被她亲吻的情形,在脑海里挥不去,杨正南辗转反侧。那些凶徒说打扰他谈情说爱了,在外人眼里,他和陶家欢看起来也能是一对吗?   杨正南停职期间,秦舟找他喝酒,谈及陶家欢时问过:“如果你和我一般大,不是,年轻 10 岁,你会接受陶表妹吗?”   杨正南说:“不存在这种假设。”   年龄差距只是一方面。白天只看了陶家欢一会儿,杨正南拿起手机,点开视频重温。在披萨店吃东西,陶家欢拍了视频发给他,他保存下来了。   陶家欢对着镜头欢欢喜喜地说:“我今天好高兴啊。”   杨正南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她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被同事戏称小钻风,不知不觉中,一阵霸道的风,钻进他心里。   视频只有十几秒钟,杨正南看完,再看几遍。画面上,陶家欢明眸皓齿,笑容灿烂,他按了暂停,把风定住了。 第70章   杨正南对陶家欢不理不睬,陶家欢郁结,连翘陪她两晚上,她兴致仍不高。秦舟决定帮她要个说法,正好他过生日,就同时邀请了陶家欢和杨正南。   有话当面说个痛快,反正陶家欢不是第一次被拒,扛得住,但连普通朋友都不做,犯不着吧?   杨正南答应出席家宴:“不介意我带个朋友来吧?”   赵恺当日得上班,秦舟以为是类似赵恺的朋友,没多想,但打开门,杨正南带来一个女人,介绍道:“我朋友倪芳,小朋友秦舟。倪芳听说你们有个漂亮的小院子,想来看看。”   倪芳很面善,秦舟说着欢迎欢迎,心里把杨正南骂了十七八遍。上一辈人讲话含蓄,朋友是女朋友的意思,他帮倒忙了,今天要糟。   家里的建筑格局进门是厨房,厨房一侧的门通向天井小院和内居。倪芳透过窗户看院子,赞叹小院子美不胜收,让杨正南把他拎着的两壶青梅酒交给秦舟冷藏,冰一下更好喝。   青梅酒是倪芳自酿的,从一排玻璃大罐里倒进壶里带来。秦舟想起去年冬天连翘排队给他买桂花冬酿酒,仍觉甜蜜,他倒上一杯尝尝,呵了一声:“这酒好,这酒好。”   多喝两口,秦舟品出味儿了,挑眉道:“是茅台吧?”   倪芳大拇指一晃:“行家,怪不得他说你爱喝两口。”   秦舟笑,读高中时,他在网上看到青梅酒的做法,跟妹妹开了几瓶父亲的茅台酿酒。那时妹妹还在读小学,喝醉了不停学猫叫,在地毯上爬来爬去,他边拍视频边笑。   妹妹回温哥华一个多月了,秦舟不怎么和她私聊,怕她还抱有幻想,但她发布到社交网页的每张美食照片他都留言,让她知道哥哥关心她。   倪芳还做了几盒绿豆冰糕带来,秦舟打开,不是常见的长方块,是各式精美形状,他挑了一块:“嚯,花穿钱。”   花穿钱是指方孔钱的穿廓部位呈八角形态,穿似花朵,优美别致。倪芳有点意外:“你还了解这些?”   秦舟说:“我妹妹特别爱吃甜的,我们以前在家玩烘焙,买了很多模具。”   倪芳说:“难怪,一般人吃就吃了,不太会关注这些,你认得还挺多。”   秦舟笑道:“哦,我爸妈是做家纺生意的,经常研究流行纹饰,我对这一块比较敏感。”   绿豆冰糕入口冰凉,甜度刚刚好,倪芳和秦舟分享做法,杨正南不奇怪两人一见面就谈得来。倪芳爱美,会生活,以前在家休息时,训练声形台表之余,她把家收拾得整洁雅致,烧的菜也清爽好吃,秦舟恰好也讲究吃住。   秦舟和倪芳聊起面料花色,连翘和秦舟的朋友在书房谈天,闻声出来打招呼,倪芳和她寒暄,走进天井花园赏花。   今年天冷,春花开得还不多,倪芳望见窗台下的青花大罐,蹲下来看它:“哟,芍药快开了。”   青花大罐是秦舟捡回来的,芍药也是他亲手种下,已是满头花苞,他难逢知己:“芳姐一眼就认出来了。”   倪芳笑答:“牡丹和芍药我都喜欢,早上刚订了两把芍药。”   杨正南摇摇头,小子对初次见面的倪芳张口喊姐,却管他叫老杨,无端端偏心,伤人。   陶家欢在楼上露台跟人打牌,听到杨正南来了,她把纸牌塞给观战的肖姗,跑下楼梯。   倪芳欣赏着花花草草,不时拍上几张,杨正南站在她身旁,陶家欢脸色僵了。   杨正南和倪芳同时望过来,陶家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倪芳头戴宽檐花边帽,细骨娉婷,穿得宽袍大袖,年龄看着比杨正南大,但杨正南显年轻,两人估计是同龄人,看着很般配,她的心沉落到谷底。   杨正南对陶家欢微笑致意,没说话,倪芳立刻明白杨正南让她陪同来做客的用意了,冲陶家欢笑道:“嗨。”   陶家欢想笑一笑,没成功,扭脸去客房。宋琳说过,聊得好好的人突然不跟你聊了,只有一个原因,是他有了其他聊得好的人。她不信,但不能不信了。   陶家欢临去时眼里映着泪光,杨正南心潮难平。他想她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她,才向倪芳求助。满以为能让陶家欢长痛不如短痛,也绝了自己的念想,但看到她伤了心,他的心顿时一痛。   杨正南和倪芳平时联系不多,有要事才见个面。前天,倪芳找他帮忙,她有个朋友被迷奸,对方拍摄了视频,如果不帮他拿到某个批文,就公布于众,使她在体制内混不下去。   倪芳的朋友没勇气告对方,告赢了,她也会被人指点。杨正南找熟人彻查此事,让倪芳也帮他一个忙。倪芳看向他,他只怕是动心了。小姑娘喜欢他,他说句没感觉就过去了,到了要搬救兵的地步,是给自己上紧箍咒呢。   陶家欢杵在客房里,满脸泪痕。连翘跟进来,陪她待着。杨正南带倪芳来,用意很明显,但没恶意,她伸手不打上门客,能说什么?   大学时,连翘失过恋,朋友们请她喝酒,一醉方休。连翘去过一次,不想再让朋友破费,平时强颜欢笑,周末一个人去酒吧买醉,嫌酒贵,叫一杯酒坐一晚上。喝到凌晨,舍不得打车,也舍不得住酒店,就坐在 24 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发呆,等天亮坐地铁回校。   理智尚存,明白不能落下功课,更不能挂科,连翘咬着牙走了出来。但人都可能有这样的时刻,她不跟妹妹讲道理了,只劝道:“熬着,会过去的。”   宋琳和肖姗下楼来找陶家欢,提出去看电影,陶家欢满腔心绪堵到了喉咙口:“我去看看成成和小玉吧。”   宋琳和肖姗想跟她一起走,但今天是秦舟生日,3 人集体撤退,可能不太好,宋琳说:“你先走,我和姗姗帮你摸摸那女人的底,咱们死也死个明白。”   杨正南和倪芳上楼喝茶,陶家欢独自走了。众来客听说倪芳开了个命理馆,都找她算卦,还请她帮忙看星盘。倪芳不参与经营,但耳濡目染,能诌些行话,跟众人打得火热。   秦舟在厨房剥茭白,杨正南送他一双很贵的跑鞋当生日礼物,够朋友,但陶家欢是未来的小姨子,他伤害了自家小姨子,得说道说道。   秦舟洗完手,站在天井喊杨正南帮忙醒酒,等杨正南进了厨房,他一顿臭骂:“你任何时候带女人来,我都欢迎,当着陶表妹的面,我有意见。你明知道她会伤心,也不铺垫一下?”   杨正南侧过头:“你看,我有白头发了。”   这人以前跟陶家欢说打算单身下去,这才几个月,就带女朋友气陶家欢,骗子。秦舟气得很,大力一薅:“又没秃,看起来也不像会秃。”   杨家祖上都有浓密头发,但衰老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面相会变得难看,是身体逐步会出故障。杨正南的同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大小毛病了,他暂时还没有,是身体底子好,但早晚会步入他们的后尘。他叹口气:“让她伤心,好过让她养我的老吧?”   秦舟能体会杨正南的苦心:“要我说,养老主要是你儿子的事,他归你前妻,也不能完全不管你吧。”   杨正南开着红酒:“他过得好就行了。”   倪芳和众人都在二楼露台,秦舟指指天花板:“你把芳姐带来亮相,能成吧?”   杨正南笑了笑,秦舟只当他默认,郁闷道:“其实我瞧芳姐很顺眼,但我得提前说清楚,你俩的喜酒我不去喝了。我跟你是朋友,陶表妹是我小姨子,我得回避。手心手背,你理解吧?”   酒瓶里还剩一浅底儿红酒,杨正南端起来,跟秦舟手里的酒瓶碰了碰,很是高兴:“我在你这里地位很高嘛。”   秦舟没否认:“别骄傲,也别指望我喊你叔。除非你正式收徒,否则我就喊老杨喊到底。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有规定,去喊大家吃饭吧,准备开席了。”   杨正南出去了,秦舟戴着烘焙手套,给烤鸡最后刷一层蜂蜜,推进烤箱。然后把新鲜草头再洗一遍,下锅清炒。   每次搞家宴,秦舟都不让连翘插手,她招待招待客人就好。秦舟不知道她能跟倪芳说什么,忍不住叹气。杨正南能想到养老问题,是把陶家欢作为长久伴侣考虑过了,今天带个以前提都没提过的女人露面,说明作出了选择。   不过,客观来看,倪芳很好,说话轻言细语,笑起来很温柔,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性子也亲切。别人喊小秦舟,秦舟可不忍,倪芳喊一喊,他能接受。   星座塔罗向来是社交话题,倪芳身边围满了人。开席前,宋琳和肖姗借口公司有事,跟秦舟道歉,撤了。   以陶家欢的心境,她在小孩子面前装不出若无其事。宋琳猜测她落了单,拨出电话:“我们摸清那女人的情况了,你在哪儿?”   东园春景亭,陶家欢对着江水放声大哭。她被杨正南拒绝再多次,只要他单身,她心里就还有微弱的希望,可他身边有女人了。他没说是女朋友,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有多般配,她彻底完了。   等陶家欢哭够了,两个好友才走近。宋琳观察了倪芳,她皮肤不大好,发干发红,眼角皱纹多,但眼波流转,年轻时应该很妩媚,到现在也有风韵,最关键是她和杨正南年纪相当,还有默契,太像两口子了。   杨正南找个小 22 岁的女人是荒唐,找倪芳是妥帖姻缘,陶家欢真真正正失恋了。宋琳和肖姗都想安慰她,但说什么好像都没用。   两个朋友饿着肚子陪自己,陶家欢站起身来:“我请你们吃饭去。”   连翘端菜上桌,收到肖姗信息:“我们在找地方吃饭,欢欢好些了。”   一桌佳肴照例被盛赞,但寿星本人有点压抑。首先是担心陶家欢,但又不好怪杨正南,其次是得忍着不要对倪芳太热情,她可是横刀夺爱者。   秦家父母是很周到的生意人,场面话一套套,秦舟自小观摩父亲,也很能说,碰巧倪芳也是。秦舟随便一句话,她都接得上,两人的喜好和关注点有大量重合。   不方便和倪芳走得近,秦舟很遗憾,但人得有取舍。话说回来,杨正南找倪芳当女朋友,眼光挺好的,她知情识趣,又有分寸,最烦的是这俩很有夫妻相,十有八九能成。连翘吃着葱油茭白,秦舟脑袋歪向她,碰了碰,他有一肚子话想跟她说。   吃完饭聊会天,众人告辞,杨正南和倪芳带出垃圾扔掉。小巷人家种了粉白蔷薇,香气甜柔,两人踏下台阶,用河水洗洗手。   杨正南惦记着陶家欢,心神不宁。倪芳扭头看大宅院,下午过来的路上,杨正南说秦舟是养子,见着面了,她被触动了。儿子不知流落何方,他的养父母能把儿子养得像秦舟这么好吗?她很喜欢秦舟,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连翘家在平江路的支巷深处,杨正南和倪芳穿行在花香里,走到平江路上。这条历史老街入夜也是游客如织,评弹声和昆曲声不绝于耳。   一家慢摇吧响起《I'm in Love With a German Film Star》,这首倪芳很喜欢,逼迫杨正南学会了它。她隔窗看到驻场歌手抱着吉他唱歌,说:“坐坐吧。”   慢摇吧里没位置了,两人在门外的河边坐下。年轻时,倪芳说杨正南音色好,教他发声,一句句地教,他学了挺多英文歌。   陶家欢那次说她公司有个朋克大爷,杨正南想得一笑,但他音域不够广,倪芳说他更适合唱爵士蓝调。陶家欢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恨他?   去年底,秦舟想跟连翘表白,杨正南和他喝酒谈天,点他几句,秦舟问:“你不接受陶表妹,是年龄差距大,怕违背公序良俗吗?”   当时杨正南反问:“不能怕吗?她找我,谁不替她可惜?”   秦舟嗤笑,连翘只比他大六七岁,就被他这边所有的亲朋质疑。他是通过这一点,才意识到“老”有多残忍。老就没资格被爱,也不能再爱吗?当事人两情相悦,且有承担后果的能力,旁人就无权置喙,假如杨正南想和陶家欢在一起,他绝不反对。   其实不是怕别人反对,杨正南默然听歌。倪芳想起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她爱火熊熊燃烧,一座凋敝的老房子挣扎着倾倒缸中水,扑灭燃起的火星,拉人做戏,是当灭火器用。   可是这样抵抗,杨正南也已经烧起来了,刚才吃晚饭,他魂不守舍。一般人看不出来,倪芳了解他。   歌手一遍遍唱着“I'm in love”,倪芳心中感伤。杨正南这人外表坚毅,心肠很软,很听她的,两个人在一起那几年过得很幸福,但儿子丢了,葬送了两个人的幸福时光。她对他有愧,比谁都希望他重新获得幸福。   游客来来往往,大千世界热闹纷呈,河边坐着一个困苦的人。倪芳打破沉默:“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喜欢的,为什么要对她狠,不抓住她?最多她家里反对,但你俩互相喜欢,克服不了吗?”   狠是想管住自己的心,但是一看到那双泪眼就心疼了。杨正南沉默一晌:“我不知道我还承不承受得了再一次失去。我怕了。”   杨正南言简意赅,倪芳已然听懂了。对于他,陶家欢过于年轻了,她可能只想谈个恋爱,但这男人想的是往后余生。他怕没能力好好爱她,怕她走,灭火,是想避免空余一地灰烬。   夜凉如水,河岸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杨正南按开手机看了几次,没收到陶家欢只言片语。她又被他伤到心了,他心疼。他何尝不想遂了彼此的愿,可他到底是自私多一些。   都说人海之中,两心交会最难得,可谁知道这交会是不是短暂的光亮。以前怕她认真,现在怕她不认真,他想他是疯魔了。   陶家欢聪明优秀,读的是好大学,在大公司上班,做着大项目。她才 24 岁,有着大好年华,大好前程,偏偏来爱他。   他有什么呢,年近半百,一身沧桑。连高中都没读完,毕生的英语词汇量可能就是年轻时学的那些歌,学会了,一辈子就没忘记。   陶家欢的爱是俯就,但那样神采飞扬的姑娘,如何能一直躬身,她会累,会抽身,会扬鞭远去。   怕跟不上她的步伐,怕自己留不住她,怕她走后难以忍受,怕这怕那,宁可忍着不去开始,也就不怕失去。孤独惯了,很适应,但长久的惯性一旦被打破,复原太难。   人年轻时不想那么多,多经历一点世事,思虑就重了。倪芳完全明白杨正南在想什么,她上一任比她小 8 岁,她也曾左思右量,来回挣扎。   闹分手时,男人说:“你其实没有再开始幸福的能力,为什么要接受我?”   倪芳说:“你答应我不要孩子,为什么要骗我?”   男人对倪芳有感情,她的经济条件也好过他很多,他为她来到异乡,想要个安稳后半生,但这后半生里得有个孩子。他以为既然倪芳接受他,他早晚能软化她。   儿子丢失,改变了彼此的人生走向,这一生所有的壮志和理想,对未来的规划,从那天起都坍塌了。   倪芳尝试过走向新生,失败了,她的余生依然只有找到儿子这一个心愿。今年再调调身体,练练体能,明年上半年就出发。   杨正南能有别的企盼,是那年轻女人的活力感染了他。但是跟儿子失散,两个人痛苦半生,都被摧毁了,倪芳没能真正缓过来,杨正南也没有,他不敢让自己沉湎,也不确定自己还有奔向幸福的心力。   河面映着一漾一漾的灯光,倪芳听着歌,眼眶湿润。年轻时爱慕杨正南英勇无畏,这 20 年来,他活在清苦无望里,心防虽被攻破,或许拿不出踏过天堑的勇气了。   宋琳选了一家好评很高的餐厅,陶家欢又吃又喝,状若恢复,但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绝望感漫上心头。每次向杨正南表白被拒,她都告诫自己不要再执着,却控制不住继续喜欢他。如果能控制住,今天就不会这样难过吧。   一想到那两人相视一笑的情形,陶家欢的心像针扎了一样酸疼,可工作层层压来,她连伤心都不被允许。水产品公司走到了申报阶段,她和肖姗得协助主管出审计报告。   连翘和宋琳都暗暗叮嘱过肖姗,别让陶家欢被感情影响到工作,陶家欢每次交差前,肖姗都复核一遍,果然出了几次小纰漏。   陶家欢眼泪涌出,所有道理她都懂,但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放不下相处时所有的细枝末节,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那一天在细雨中游东园,那一晚走过深巷,她什么都记得。   生逢斯世,每个人都被时代浪潮裹挟着行进。在奔涌和翻腾之势里,连翘时有漂浮感,她没劝陶家欢必须放下,内心有所支撑未尝不可,记住自己是最重要的就行了。   然而,情感目前带给陶家欢弊大于利,得放到一旁。宋琳建议陶家欢和吴世銮约会,就当转移注意力,陶家欢不愿把无辜的人搅进来,造成新问题,宁愿逼迫自己栽进工作里。她信奉姐姐的教诲,工作是立身之本,不容松懈。   连翘又是工作,又是婚礼的,宋琳和肖姗双双盯住陶家欢。人生最不少见的便是徒劳无功,放不下,只是被迫接受了,多少人都是这样带着内心的伤口活着。惟一需要学习的是不被情绪操控,不影响日常生活罢了。 第71章   4 月初,一年一度的校园招聘又开始了。连翘团队有 4 个名额,她主动随同人事专员去趟上海。   这一代年轻人普遍自我意识强,宣讲会上,时有锐气开朗的学生提问发言。接收简历时,连翘圈了十来个人,几轮面试下来,她选了三女一男,都跟去年刚见面时的陈缘相似。性格内向者在社会上的路难走些,她团队会做事就够了。   名单交给人事部,可能又会被调剂,连翘先去找副总监夏停签字。夏停很痛快签了。她是实干派,只要项目保质保量完成,其余方面很随和,没一点花架子。   刘天宇再婚的消息,是陶家乐告诉连翘的。他发来刘天宇朋友圈截图,自说自话女方是海归高材生,大学毕业就结婚,据说肤白貌美。   连翘没回复,陶家乐啧啧叹:“要不是天宇结婚,我都不晓得你俩领离婚证了。他这也太快了,无缝衔接啊,真替你不值啊。”   连翘和陶家欢的朋友圈都屏蔽了家人,陶家乐不知道连翘也快结婚了,他告知刘天宇的婚讯,哪是替人不值,是存心添堵的。连翘回复:“人死了才默哀 3 分钟,无缝衔接怎么了?”   秦舟说:“刘天宇该不会给你发请柬吧,你带我去。我不给你丢人吧?”   连翘笑着亲亲他,埋头工作。刘天宇不会那样干,邀请她,她也不去,被丢到生活圈之外的人,她不费那个神。   刘天宇婚礼当天,连翘和他共同的一位熟人现场发来消息,人人都夸新娘长相精致有气质,其实熟人都知道她私下俗不可耐。每次聚会,都看到这女人撒娇卖痴,大家都替刘天宇尴尬,可见人的长相跟内涵没关系。   连翘多少有点好奇心,点开熟人发的视频。确实是美人,娇柔甜美,但穿敬酒服肚子不小了。   算算时间,领离婚证那天,刘天宇求复合时,新娘已经怀孕了。连翘看着视频笑了一下,这人啊。   熟人说刘天宇和连翘分居后很抢手,女人一个又一个贴过来,他被这位怀孕套牢了。   这位是本地人,家里资产上千万。父母本不同意她找个二婚男人,但创宇科技上市后,刘天宇身家涨了一波,而且他才 33 岁,前途不可限量,父母拗不过女儿,由她去了。   视频中,新娘一副乖巧崇拜刘天宇的模样,她不可能没听说刘天宇上一段婚姻闹得多难看,照结不误,胆子很大。秦舟说:“我俩打个赌,他还会出轨。”   连翘不赌,刘天宇出不出轨都不关她的事,离婚证一领,她就把刘天宇清除出生活了,这辈子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任何交集。   秦舟半开玩笑怪她把他藏着掖着,没在她朋友圈露过脸,不然她的熟人们哪会抱不平。刘天宇比他多了一道科技新贵的光环,但他比刘天宇年轻,从现在开始发力,等他 30 多岁再看。   连翘揉揉秦舟的头毛,比来比去最没意思,难道找个比刘天宇更好的,就意味着她更成功?人生多艰,往后她会遇见很多难题,都不是靠秦舟就能解决的。   连翘不计较熟人言论,但秦舟不服气,广发请柬,想把婚讯传给刘天宇。发到派出所,杨正南想问问陶家欢的现况,忍了,没消息就当是好消息。他收下请柬,恭喜秦舟即将步入人生新阶段,以后得踏实点,婚姻比恋爱复杂,要有充分的责任心。   秦舟哼道:“我不踏实吗,没责任心吗,你好像是我这边的朋友吧?”   秦舟在连翘朋友跟前也听了几句劝告,都说得很温和,但看法跟杨正南差不多。她们是连翘的朋友,他理解,但杨正南不向着他就不对。   秦舟刚过 24 岁生日,只比杨正南的儿子大几个月,杨正南心里把他当晚辈看,但秦舟坚持当朋友,他依了秦舟:“我倚老卖老,是我不对。但连翘道德水平比较高,自我约束能力也强,这不用我说吧?”   秦舟的朋友们都问过怎么找个大那么多、相貌普通的离婚女人,只有杨正南特别肯定连翘,秦舟挺高兴,但杨正南话里有话,他不高兴:“老杨,你说我道德水平不高,这是在犯经验主义错误。”   杨正南说:“没说,是为了鞭策你。”   秦舟气咻咻:“你对年轻人存在刻板印象,你要反省,我也鞭策你。”   公司传闻连翘离婚时要了创宇科技的股份,上市后,她套了现,秦舟和她结婚是吃软饭。秦舟当笑话听,但杨正南说话他听进去了,回家往躺椅一坐,枕着头思索得干点展示自己稳重踏实道德水平高的事,以正视听。   连翘做的项目在冲刺阶段,婚礼交给秦舟全权负责。傍晚,她给植物们浇完水,跟秦舟并排躺着看天空,想起被求婚时的情景,她心坎很甜:“怎么想到屋顶求婚的?”   秦舟说白墙黛瓦是他对苏州最直观的印象,仿佛前世故乡,就想到在屋顶求婚了。再过 50 年,两人走到金婚时,望见古城的建筑,一定都还能想到求婚那一天。   连翘拉过秦舟的手亲了一下,她相信爱情,不确定会长久,但是这一刻,她深知彼此相爱。   上次举办婚礼时,连翘全程都很抽离。在大庭广众下,在司仪的指挥声里,再肺腑之言都像带了表演性质,她觉得自己像在马戏团表演钻火圈。   按连翘的想法,这次不办婚礼,不过秦舟喜欢搞点仪式感,不办婚礼他会很遗憾,她愿意配合他,但把他拟定的细则大刀阔斧地删减了几次,只剩很少的环节。   连翘让秦舟婚礼从简,秦舟照办,从烫金请柬,到花童穿的新衣,所有细节自己东奔西跑。   婚礼流程方面,秦舟有点伤脑筋,朋友都是同龄人,他是第一个结婚的,没经验借鉴,把杨正南和赵恺喊出来下馆子。婚庆网上查到的是标准流程,他让两人看看,把本地婚礼习俗也加上去。   秦舟生日后,送请柬那次跟杨正南见过面,这是第二次。杨正南平息如昔,他觉得不对劲。他一个小辈都很喜欢倪芳,杨正南是她男朋友,眉梢眼角却看不出热情,还是平平静静的脸。   别人说中年人谈恋爱是老房子着了火,这人却一潭死水,倪芳哪里不好了?秦舟趁他离座接电话,偷偷问赵恺,杨正南和倪芳谈了多久,赵恺一脸怪表情:“我师父的私事别问我,我现在还打不过他。”   秦舟疑窦更深,杨正南喊倪芳出席生日宴,是让她当挡箭牌,好让陶家欢死心吗?等杨正南回到座位,他直接问了:“你和芳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正南说就那回事,秦舟说恋爱的人会随时跟对方联系,但他不像恋爱状态。单身多年都没再婚,突然找一个,肯定不是只图过日子,他没理由找个不能给他带来激情的人。   杨正南说:“别瞎猜。”   秦舟不信他,故意说陶家欢有个追求者是运筹学与控制论专业博士出身,刚刚 30 岁,就在金融领域做得风生水起,他身高长相是精英款,陶家欢在考虑他。   杨正南淡淡说:“志同道合,挺好的。”   事实上,陶家欢除了忙,还是忙。秦舟怕自己意图太明显,点到为止,喝酒吃菜。   散场后,赵恺回家陪妻儿,杨正南去平江路看那棵白色夹竹桃,在河边坐一会儿。陶家欢奔向匹配她的人,理应如此。   夜空清蓝,一轮明月投影在河面上,风一吹,光影一晃。杨正南看着水中月,拿出手机,再看看视频。他的明月坐在春风里,笑得俏生生:“我今天好高兴啊。”   秦舟回家跟连翘聊天:“我感觉老杨有点喜欢你妹妹。拒绝她说句不喜欢就行,他一次也没说过,每次都是这啊那的一堆理由。”   连翘想了想:“……我看不出来。”   秦舟笑出来,他喜欢这人几个月,这人浑然不觉,她能看出杨正南的心思就怪了。   连翘拧他:“就你乱猜,欢欢是当事人也没觉得。”   秦舟说:“说明老杨有城府。所以我今天拿那个姓吴的激了他一下,你等着吧,男人都有征服欲,很快就行动了。”   连翘泼凉水,就算杨正南喜欢陶家欢,也一再拒绝了,可知他过不去心里的坎。他不是轻狂小子,激他没用。   杨正南一有行动,陶家欢就会吱声,但正如连翘所料,杨正南毫无反应。秦舟骂了几声,闷头工作。 第72章   婚期临近,连翘废寝忘食工作,她想在婚礼前忙完手头项目第一阶段的工作,陪秦舟把婚礼流程梳理一遍。   公司前几年研发出一套专业救援设备,推向市场多次发挥作用,也积累了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过年前,技术二部和三部所有团队都领到对设备系统更新升级的重任。   连翘团队负责无人机搭载红外热像仪,进一步精细化监测和预警系统,并执行有效的搜索和救援任务。   所有高于绝对零度的物体都会发出红外辐射,红外热像仪能将这种不可见红外能量转变为可见的热图像,在军事、工业、灾难监测预警救援和医学领域都有广泛应用。   世界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天灾面前也不是人人平等。现代化城市的居民物力人力和科技力量相对有保障,求援救援较为便捷,但有相当大一部分人生活在农村,而且多为老人孩子,他们发出的呼救声不被听见,灾难对他们是灭顶之灾。   无人机和红外技术相结合,将尽可能在广泛而条件恶劣的区域,通过精确搜索模式,搜救被困人员。整个项目是公司年度重点项目,工期很长,连翘从年后就在做,一直忙到 4 月中旬。   星期六,连翘带秦舟回娘家拿户口簿,上次回来也是拿户口簿,是为了办离婚。   母亲在回家路上,陶家父子在外忙小买卖,只有栗莉在家,连翘给她买了几种营养品。   栗莉到了孕吐最痛苦的时候,茶饭不思,直犯恶心,对陶家乐意见很大。   上周末,陶家乐陪栗莉去医院做检查。栗莉忍着不适,抽了十几管血,做了二十几项检查,从彩超室里出来,等候区却不见陶家乐的身影。   栗莉找了半天,才看到陶家乐蹲在角落里,守着一处充电口,聚精会神玩游戏。她又委屈又生气,发了火,陶家乐说她太娇气,末了说:“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行吧?”   栗莉没力气跟陶家乐吵,把票据都交给他,让他去取报告,结果拿回一看,少取了好几份,骂几句他就又不耐烦。   做检查,取报告,找医生问结果,样样只能靠自己。栗莉怨声载道,将来她肚子沉了,再去做产检,一定还指望不上他。   婚前都懒惰的男人,婚后更别指望他转性,但事已至此,连翘以安慰为主:“下次再去做产检,你喊你婆婆。”   栗莉苦笑,连翘懂她的意思,是人就想偷懒,母亲不是陶家乐的亲妈,她不会对栗莉尽心。但大女儿几乎跟母亲断联,小女儿忙疯了,母亲只要在这个家里待一天,就该跟栗莉搞好关系。   栗莉处境可怜,连翘说:“我妈不懂事,等下我跟她说。”   等母亲回来,连翘为她和秦舟互相介绍。母亲愕然,她连女儿谈恋爱都不知道,一句招呼都不打,突然就结婚,还找个小这么多的,这叫犯糊涂。她喊连翘跟她进主卧拿户口簿,连翘说:“你有什么话,跟我俩一起说吧。”   秦舟使个眼色:“我给你削个苹果,顺便请教嫂子备孕注意事项。”   进了主卧,母亲低声问秦舟是不是在吃软饭,一般的年轻男孩不可能喜欢比自己大这么多,还离过婚的女人,连翘说:“他不是一般人,各方面都很好。我也没软饭给人吃。你想说难听话,别让我听到,我不想吵架。”   母亲急了:“你别动不动就火气大!他才 20 出头吧,图一时新鲜找你,哪天变心了,跑去找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你怎么办,再离婚吗?”   连翘说:“我还没结婚,你就敲破锣,我爱听吗?他找别人,我就离婚,多大个事。”   母亲说:“这才多久,就又要结婚。趁着还没领证,你再多想想吧。离一次好理解,离两次别人就认为是你的问题了,再嫁就麻烦了。”   连翘皱眉:“结婚得考虑最坏结果,我考虑过,能承受,把户口簿给我吧。”   母亲不想给:“你净做糊涂事,以前胡乱把天宇给的钱花了,这次找个不靠谱的……”   连翘截语:“他靠不靠谱,我最清楚。男的找个小六七岁的很正常,我不行吗?以前不让离婚的是你,现在不让结婚的还是你,做人不好这样。妈,我结婚一不找你要房子,二不找你要嫁妆,我对得起你,你也痛快点吧。”   母亲怒了:“我晓得你在为房子跟我怄气!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商量,闷声不响就要结婚!”   连翘笑了笑,没说话。14 岁被继兄偷窥,她跟母亲说了,母亲没为她出头,自此以后,她不对母亲诉说苦恼。   高考填志愿、找工作、恋爱结婚……连翘人生大小抉择都是自己做,没想过要跟家里商量。陶家欢年纪小,母亲继父和继兄眼界都不如她,商量什么?她想得到有效的建议,自会去找良师益友。   母亲缓下语气说:“你和他没谈多久吧?我劝你三思是为你着想,再怎样,我是你妈,不会害你。”   连翘说:“我也不害你。你别担心我找了秦舟,以后会给你添麻烦。妈,结不结婚,跟谁结婚,什么时候结婚,都随我高兴,我后果自负,欢欢也一样。我们过得好不好,自己都认,不会找你。”   母亲打开抽屉,翻出户口簿,叹自己造孽,养了两个犟货。连翘接过户口簿:“我和欢欢都不在家里住,你对莉莉好点吧。”   母亲不声响,连翘想到栗莉委屈,多说了几句:“别老想着莉莉得了你半套房子,我都对她没意见,你也大度点,别只把自己当她恩人。在这个家里,你对莉莉好,多帮帮她,吃不了亏。以后你有个头痛脑热,给你端茶倒水,陪着你去看医生的多半是她,不是家乐和他爸。”   母亲问起秦舟的家庭情况,连翘随口说:“他爸妈做生意的,有个妹妹在国外读书。”   母亲追问具体生意,家底如何,给了多少彩礼,连翘闭嘴了。当她出于心情好,对母亲回馈一点善意,母亲就又开始越过她划好的边界了。   在母亲心里,自己永远是母亲,连翘不配合她:“你的保险我一直在买,你老了我也会出钱,尽赡养义务。别的话,你别跟我说了。”   继父回家了,秦舟和他寒暄,栗莉从旁介绍。继父聊了两句,进主卧问连翘:“怎么这么突然就结婚?”   母亲被女儿的冷漠气出了眼泪,继父劝连翘多回家看看。去年中秋不回,母亲生日不回,过年也没回,母亲很伤心,膀胱炎复发了几次,高血压也严重了,最近每天都得测几遍血压。   连翘心里难受了一下,但继父没对她好过,别想道德绑架她,她点个头,语气平淡:“麻烦你多照顾我妈。”   继父被噎住,连翘拿着户口簿出去,栗莉故作轻松:“想不想吃油焖笋,我去烧饭!”   母亲和继父走出主卧,连翘对栗莉笑道:“我们马上就走,你们自己吃吧。”   母亲说:“哪有带男朋友回来看看就走的,你爸说出去吃。小秦爱吃什么菜?”   母亲语气和表情很亲昵,看来很希望双方走动,连翘可没这个意愿,秦舟说:“不麻烦叔叔阿姨了,我们该走了。”   继父摆起了老丈人的谱:“你第一次上门,我和你阿姨怠慢你,就太不讲道理了。你别客气,正好在饭桌上讲一讲打算哪天办喜事,都有哪些安排。”   真以为当过一家人,就能一辈子当家人了?连翘气他们不把她在陶家乐婚礼放的话当回事,冷下脸:“我和秦舟的事不劳烦你们。”   母亲气得血压又升高了:“你这是结婚都不让我们去的意思?!”   连翘拉上秦舟要走,母亲拍了桌:“翘翘,去年到今年,你气性太大了!”   连翘把户口簿揣进包里,皱眉说:“你为什么总以为我是在生气?领完证,我把户口簿快递回家。”   出门后,秦舟攥紧了连翘的手。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无法相信,不管干出多冷血多伤人的事,有的人仍能以为自己是父母,对子女享有威权。   亲子关系的本质是权力关系,每每以子女妥协完成所谓的和解,但为什么一定要和解,各过各的不行吗?刚才在主卧时,连翘决定把户口从娘家转到自己房子里,从今往后,这里她不会再轻易回来了,她有自己的家。   小区边上有家粤菜馆,两人吃了海鲜砂锅粥和小菜,到家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开车回南通。   春节时,秦舟在父母面前对连翘夸了又夸,这两个多月,他也极力证明连翘有多好,两人有多相爱。   回家前,秦舟跟母亲打了很长时间电话,让母亲别给连翘难堪:“妈,你儿子喜欢的人是真的很好。”   父母在酒店包厢备下盛宴款待,秦舟说交给他控场,连翘就由他发挥,秦家父母问她话时,才礼貌作答。   秦舟对父母说出天弓电子被砸事件,引出他和连翘的相识经过,再说到经连翘鼓励,得以从事很喜欢也很有成就感的工作。他讲得滔滔不绝,被父母打断,他们对他的工作没兴趣,更关心他对未来的打算。   秦舟直言在苏州定居,细细道来规划。苏州和南通很近,他婚后会时常回家看望父母,春秋两季是苏州的好时节,父母以后不忙就去玩,他和连翘的家有个客房。   苏州古城普通地段的房子不算太贵,几百万就能买到那种两三层的私房,能住一大家子人,还能翻建,这对秦舟来说是可实现的目标。他计划用 10 年实现它,把父母接去养老。   父母互视一眼,邀请连翘明天去家中做客,按习俗办事,今天由秦舟陪她在南通好好转一转。   秦舟很失望,他以为说了这么多,父母至少会口头客气一下,让他和连翘回家住,但他们假都不假一句,幸好连翘考虑到见父母可能会发生不愉快,昨天预订了酒店。   连翘笑说明天见,心道明天才是鸿门宴,秦家父母不同于她的母亲和继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看重场面,今天面子上还说得过去。   离开酒店时,父亲说看上一款车,想让儿子帮忙参考,母亲则让连翘和她去逛商场,她想送连翘见面礼,但不知她的喜好,请她现场挑选。连翘和秦舟对视,都明白父母是想单独说话。   司机油门一踩,父子俩驰向 4S 店。到店后,父亲拍着一辆豪车:“儿子,送你了。”   秦舟开辆小破车回家,比以前那辆差多了,父亲问了才知道车是连翘的,秦舟的车被变卖用来结婚。这款车是父亲自己喜欢的,但钴蓝色他开起来太招摇,儿子要是不喜欢,就自己挑一辆。   秦舟很警惕:“爸,这车是送我结婚迎亲吗?”   父亲建议秦舟暂缓结婚,结婚比恋爱捆绑得深,领了证再想分手就伤筋动骨了。连翘家里一穷二白,还比秦舟大那么多,她找秦舟是大赚,将来秦舟想离婚,她绝对死不撒手。父亲理解儿子现在对连翘有感情,不逼他分手,但不能因为在热恋就盲目领证。   秦舟顿感无力,他和连翘定情以来,不知对父母说过多少次他有多喜欢连翘,也说过他和连翘相处舒适,是他理想的情感关系。但父亲只交往年轻漂亮的女人,根本就不在乎、也理解不了一个女人除了外貌身材之外,还能有其他被爱的价值。   父亲把秦舟的沉默当成权衡,许以更多好处,只要秦舟回南通,就以最快速度把家里一半资产给他,秦舟不想自己经营就聘请职业经理人。舍不得跟连翘分手也没关系,等他自己对这段感情降温。只要不领证,一切都好说。   秦舟说:“爸,我和她签了婚前协议。我们家的资产不管婚前婚后,都跟她无关,所以你别反对我们领证了。”   父亲讶然:“你还知道签协议?”   秦舟笑道:“是她提议的。我早跟你说了,她不是图钱的人。我问你,你儿子不配得到女人的真心吗?”   父亲大笑。秦舟再次表达了定居苏州的意愿,他在苏州有了小家庭,有工作,有朋友和知己,还交到警察朋友,很吃得开。将来他买了私房,就把父母接去,父母住一层,他和连翘住一层,前庭种花,后院种菜。   秦舟觉得谈话的氛围不错,但父亲脸越听越臭,拂袖而去:“你不回南通,就别想让我们同意你娶她进门!”   秦舟气呼呼走在街头,给连翘发信息,问她在哪里。连翘说刚回酒店,秦舟一惊:“你和我妈这么快就谈完了?”   秦母带连翘去金柜,想送她全套金饰当见面礼,连翘推脱:“明天我和秦舟去家里拜访您和叔叔再说吧。”   秦母没坚持,但两人委实无话可说,连翘推说得去酒店办入住,秦母道别,估计也急于跟秦父商量对策。   连翘在房间没等多久,秦舟到了,进门抱住她。父母都是 50 多岁的人,母亲还做过子宫肌瘤手术,他们盼望他回南通,是人之常情;他们思想顽固,不接受他跟有过婚史的年长女人结婚,同样是人之常情,他都理解,但他们拒绝理解儿子。如果他是亲生儿子,就能大吵一架,但他是养子,不能不懂事。   连翘和父母决裂了,婚礼不会有长辈祝福,秦舟以为跟父母好好说话,可以被他们认可这门婚姻。但吃饭时,父母对连翘不冷不热,饭后还非常明显地支开两人,想逐一击破,这种被对付的感觉使他难受。   秦舟头埋在连翘胸口,闷了一会儿。连翘抚着他的头,着急问:“你爸骂你什么了,他骂你什么了?”   秦舟闷声答:“没骂我,我也没跟他吵架,我怕他不给我户口簿。”   连翘问:“为什么这么难过?”   婚礼预算有限,秦舟目前只订了酒店,还没谈定酒席规格,也没订婚礼用花,其实心存幻想。父母支持,他和连翘的婚礼就能上几个档次,他想办得盛大些。结果父母是这个态度,别说经济赞助了,明天回家拿户口簿都悬了,他感到很对不起连翘。   连翘抱着他说:“受委屈的是你,是他们对不起你。”   秦舟说:“不给户口簿就不给,我们先把婚礼办了。”他抬头看见连翘眼圈发红,鼻子一酸,“我妈真没对你讲难听话吗?”   连翘难过,是因为秦舟在难过。她和秦母没说多少话,仅有的话题是秦舟,秦母以闲聊的口吻夸儿子从小到大都很受女孩欢迎,他小学就收到过情书,初中就和女孩眉来眼去,一上高中就谈上了,大学换了好几个。   这话意思很明确:这男的特别靠不住。连翘回答说:“他能吸引我,当然也能吸引别人。”   秦母问:“你不怕他有天出轨吗?”   连翘心里说双方都有出轨的可能性,嘴上说:“那就和平分手。”   秦母比较满意这个答案,劝她不如跟秦舟回南通,家里支持两人成立公司继续接项目,做在苏州做的工作。   连翘问她为何一定要秦舟回南通,秦母说自家祖祖辈辈都在南通,有一定的根基,无论是子女教育,还是养老问题,在南通都能得到好资源,比在苏州强得多。   连翘无可辩驳。她家在苏州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她个人积累的资源还不够,秦家父母比她有钱得多,年纪大些,人脉也广些。   秦母做子宫肌瘤手术,能请到本地最权威的专家主刀,连翘承认自己目前在苏州办不到这一点,答道:“我和秦舟会努力。我们都想以后把您和叔叔接去苏州长住。”   秦母没再多说,但很显然,她和秦父想分头击破连翘和秦舟的结婚计划落了空。   连翘能接受不被亲人祝福,秦舟为自己有过幻想而羞愧,父母不同意他的婚事,他没婚房给连翘,连度蜜月都没钱。   连翘不在意:“我对吃对旅行都没多大兴趣,但我答应你,明年春节出去度蜜月,你想去哪里都行。沿河的私房小楼也不难实现,你的计划是 10 年,我俩的力量加在一起就能提前了,我们不需要你爸妈帮我们。明天回家拿户口簿,我们不跟他们多说什么,拿不到就走,不和他们吵架。”   秦舟很低落:“我有预感,他们可能不会参加我们的婚礼。”   今天在饭桌上连翘就不抱希望:“他们不去就不去。我也只有欢欢一个亲人到场,但是只要你在,我在,怎样都行。”   秦舟抱紧她:“连翘,我爱你。”   连翘说:“我也是。”   在酒店房间缠绵了一下午,太阳落山后,秦舟带连翘去他就读的中学校园附近走一走,沿路吃些他从前很喜欢的小吃。   连翘喝着秦舟中学时喜欢的一款本地产的汽水,心里又甜蜜又快乐,曾经有个少年骑着单车穿行在这林荫道上,有天穿过人海来跟她相爱。 第73章   秦母喜欢奢侈品,连翘买了品牌拎包和项链等物品,正式上门拜会家长。   住家阿姨烧了丰盛饭菜,秦舟开了红酒,但一桌人都无心吃喝,气氛沉闷。   父母仍希望秦舟回南通,在外面奋斗太辛苦,回来应有尽有,既不耽误结婚生子,也能把父母挣的产业发扬光大,父母老了,该由秦舟扛起一家之主的重担了。   连翘的事业在苏州,家也在苏州,秦舟坚持在苏州定居,也无心做家纺生意,惹怒了父亲。他不顾连翘在场,指出秦舟在苏州算入赘,车子房子统统是女人的,连工作也是在给女人当下属,当父母的理解不了,心里难受。   秦舟分辩了几句,父亲拍了桌子,想在苏州结婚没门,他一分钱都不给。秦舟怒而还嘴:“不给就不给!你连户口簿不给我,我都能结成婚,我说了,我在苏州有警察朋友,还不止一个。他们肯定经手过这样的事,能帮我想办法。”   父亲愣了一下,勃然变色:“你还敢威胁我了?你自己说,从小到大,哪件大事你听了我们的?”   母亲脸色也很不好看,嘴唇翕动,秦舟看看她,又看看父亲:“表哥堂哥他们也没待在南通,我为什么不能?爸,妈,我们走了,换个时间我再带媳妇回家看你们。”   秦舟拉上连翘就走,身后,父母交换眼色,母亲喊道:“站着!你跟你爸都消消气,好好说话!”   秦舟和母亲的关系远远好过跟父亲,母亲沉着脸去拿户口簿:“你俩就在南通领证吧,户口簿寄来寄去怕丢,补起来麻烦。”   秦舟回来就是为了领证的,预约了明天上午的时间,答道:“明天就领,谢谢妈。”   秦父面沉如晦,闷头抽烟。连翘攥拳忍气,这对父母看似文明人,不至于满脸狰狞棒打鸳鸯,没扣着户口簿不给,比想象的顺利,可能是因为昨天秦舟说签了婚前协议。但他们脑子里没有“自由”和“选择”这两个词,不关心儿子的想法,也没有了解儿子的意愿。   在养父母眼里,养子像家里养的盆景,必须按照他们的审美长,稍有旁逸斜出就叫出格,恨不能一剪刀下去,连翘为秦舟悲哀。   母亲拿出户口簿,秦舟收好。母亲无可奈何:“你爸有些不好接受,我也不大好想。明天你们领了证,按理说我们要办酒席,先欠着吧。等我们想通了,你再带连翘去见爷爷奶奶。”   秦舟少年时被奶奶当众揭穿养子身份后,跟爷爷奶奶都没怎么说过话,每年春节回家都不去拜年,闻言梗着脖子说:“你们不接受,我可以等,但他们接不接受,我不在乎,更不想再跟他们来往。”   父亲烟一掐,指着他骂:“我都算了,就你气性大!快十年了都不跟他们说话,这叫什么,不忠不孝!”   昨天在酒店场面还行,今天带连翘回家,几句话不合就谈成这样。秦舟发作了:“我十几岁时,他们就说我不是亲生的,所以我家不配分房子。他们连我都不认,你觉得他们会认孙媳妇吗?我为什么要带连翘去自取其辱?爸,妈,我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养我教我,我会尽孝,爷爷奶奶他们给过我什么?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父亲摔门而去:“你也不考虑我们的感受,白养你一场,自私自利,忘恩负义!”   母亲哭了,向连翘道歉,被连翘见到这样的一幕不是她的本心,但秦舟确实太任性了。毕业不回家,还决定在苏州定居,把他养到这么大,不知多叛逆,没哪件事让人省心,父母如何不灰心失望?   母亲面色发白,两眼通红,秦舟不好受,拿过抽纸:“妈,你和爸觉得我任性,但我同学里有人吸毒赌博搞诈骗,还有人中学时就搞大别人肚子,如果是我做的,你们是不是恨不得当年不收养我,让我病死算了?妈,你数落的这些事,我是没让你们满意,但我真的特别过分吗?”   母亲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要跟最差的比,你就没几个乖乖巧巧很孝顺的同学吗?”   无论如何,成功拿到户口簿了,父母气归气,没有硬拧着不给,让了步。秦舟不想再让母亲怄气,没回嘴,拉过连翘的手,一言不发往外走。   走到大门边,秦舟弯腰换鞋,母亲喊:“小舟!”   秦舟没看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份请柬,放在玄关桌上,母亲久久沉默。   秦舟和连翘走到花园里,连翘问:“你妈也没跟你舅舅和小姨他们闹翻吧?”   秦舟摇头。父母都是被他们的父母和亲戚欺负之人,但他们意见再大,也做不到决裂,依然在走动。人情社会,像连翘这样决绝的人是少数。   连翘彻底明白秦母做子宫肌瘤手术,秦舟何以对不回南通定居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他父母在第一次见面的儿媳面前都反复强调他们对秦舟有恩,随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恩情和孝顺等道理必然贯穿了秦舟整个成长历程。   秦家位于主城区,毗邻文峰公园,两人去公园散心,秦舟突然收到母亲的转账,金额 10 万。   母亲说这是给连翘的上门礼,刚才在气头上忘记给。她和秦父虽然不认可秦舟对婚事自作主张,情感上也还没接受连翘是儿媳,但拗着不让两人领证的事干不出来,作为对连翘个人的礼数得有。不过秦父放了话,一分钱不给,所以母亲个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秦舟和连翘面面相觑。母亲又发来一条语音,秦舟说的话太伤她的心。正因为把秦舟当亲生儿子,才会想着把家产对一儿一女平分,这个承诺永远有效,哪天秦舟回南通就兑现,他现在想待在苏州就待着吧,等年纪大点,就晓得钱和人脉的重要性了。   分一半家产这句话,父母从秦舟高考填志愿时就说起,但它建立在“回南通尽孝”这个前提下。母亲不可能只拿得出这点钱,秦舟看着一连串 0 冷笑,直想去取现金摔在父母脸上,他们一分钱都不表示,都好过这样。这算什么,警告他不回南通,就只有这点钱吗?   文峰公园花木繁丽,秦舟抱着连翘,脸埋在她肩头。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两次,一次是儿时因病被生身父母弃养,一次是此时。养父母用 10 万块羞辱他的未婚妻,逼他低头,回来,就继续当母子,当父子;不回来,什么都别想,连他的婚礼都不去。   连翘察觉到秦舟在流泪,秦舟被人砸店,几百万的债务压身,没法给同学交待,他都没哭,这次是被父母伤透了,10 万块钱击垮了他。   人这一生相识满天下,值得重视的,其实只有几个真正朋友的意见而已,所以母亲和继父对连翘说过的话,她听过就算,一点都没觉得痛苦。但秦舟被伤到了。   连翘手指轻轻抚摸他后颈,慢慢说:“明天领了证,我们就正式有个家了。户口簿先别还给他们,把你的户口转到我们家要用。我昨天查过怎么转户口,先回苏州办迁入同意书,再回来办迁出。以后你的家在苏州,有人和你相依为命,还有个孩子喊你爸爸,你无保留地爱她,她无条件地爱爸爸。”   秦舟默不作声,抱她抱得更紧,连翘继续说:“有天你后悔了,想回来,我会放手。”   秦舟蓦然抬头:“我不后悔。”   连翘捧着他的脸,跟他额头碰额头,也流下眼泪:“他们这样对你,我是真的很难过,可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秦舟吻了吻她的眼泪:“你给了我一个家,还用说什么?我不难过了,刚才都已经在想我女儿叫什么名字了,叫宝宝好,还是叫丫丫?”   秦舟说着,左右手伸在脑袋上比划羊角辫:“丫丫好像更可爱。”   连翘破涕为笑,但不忘纠正他:“家不是我给你的,是我们一起搭起来的。”   两人又抱了一会儿,连翘指腹一下一下地安抚,秦舟松弛下来:“10 万块钱,怎么处理?”   连翘提议用在婚礼酒席上,双方请的客人都是想长久相处下去的,不如请大家吃点好菜。   秦舟有几个中学时的好友待在本地,他吆喝开了:“明天我领证,今天聚个餐吧。”   聚餐地点定在一家主打海鲜的园林式体验餐厅,风光绝佳。秦舟携未婚妻跟旧友们小聚,宾主尽欢。   这几个中学同学多半在上海工作过,都说回南通后生活幸福指数提升了,没那么忙了,吃住都好,办点事情也很通畅。回酒店时,秦舟承认南通很好,父母希望他回家也不无道理,但他想和爱人生活在喜欢的城市有错吗?   星期一早晨,秦舟和连翘穿上正装去领证。宣誓台前,两人拍照留念,领完证开车回苏州。   车停在连翘租的车位,两人去平江路,秦舟在卖老货的店里买了一只花器。以前散步时他就看上了,但想在结婚当天买回家。   花器是民国瓦制品,样式很朴拙,刻有麒麟图案,上刻“九世同居”字样。店主说原为筷子笼,但种点小花小草更有意趣。   麒麟花器两边均可种植,新婚夫妇一人种上一棵小小的幸福树苗。秦舟把它挂在天井小院的墙上,连拍几张照。连翘知道他是冲着“九世同居”四个字买的,虽然他明知此处“同居”是同堂的意思。   九世同堂是不可能实现的,连翘也不觉得长寿就是幸福,寿则多辱,比比皆是。但新婚之日,有点仪式感挺好,她也盼望能和相爱的人同心而居,长长久久。   今天是工作日,朋友们都忙,两人没喊人来做客,联手做了几道菜,开了一瓶浓香型的白酒。下半年才备孕,还能喝上几次。   秦舟只要素圈,连翘给他买了铂金戒指,但订了一套古董水晶杯,给她家浓香五十二度喝酒,她还通过在线拍卖购得两瓶威士忌,说在登记当天开启。   秦舟想留到 50 年金婚纪念再喝,连翘笑说没准散伙时喝。刚开始时,秦舟很不爱听这种话,渐渐觉得没什么,做最坏的打算,不代表得不到最好的结果。   连翘认为喝酒伤身,相恋后,秦舟喝酒很节制。两人用水晶杯喝威士忌,一人一小杯,互相碰碰杯子,连翘说:“分工明确,合作愉快。”   彼此信任,彼此眷念,是亲人,是爱人,也是盟友,秦舟深深吻下去。九世同居,永结同心,他对婚姻抱有如此期待。   傍晚时,两人出门吃饭,夜游沧浪亭。去年中秋秦舟预订了拙政园夜游,连翘爽了约,今天补上。   苏州几大园林都有夜游项目,秦舟这次选了沧浪亭,它有昆曲《浮生六记》演出。连翘喜欢的《甜美生活》歌词说:“听歌剧看出戏,有时翻翻传记,水晶灯下说天气。”他想和连翘一起去看戏。   《浮生六记》是清人沈复的自传体作品,讲述他和妻子陈芸平凡而充满情趣的生活,以及浪游各地的所见所闻。古典园林沧浪亭是两人喜爱的场所,夏天时避暑小住,七夕佳节,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阴阳印二方,中秋时在此间赏月,实景演出安排在沧浪亭,更有沉浸式体验。   沧浪亭位于苏州城南,园内以山石为主景,山水之间以曲折复廊相连。小厮扮相的男子提灯相迎,代表主人沈复和陈芸夫妇请客人入园。   回廊下,侍女迎来送往,秦舟和连翘携手而行,池塘里传来击水声响,走近才看清,是鸳鸯。   秦舟没听过昆曲,也听不懂几句苏州话,就着灯光看剧本介绍。一共是五折,分为春盏、夏灯、秋兴、冬雪、春再,每一幕都要移步换景,跟随演员转场,既领略夫妇二人的风雅生活,也把园林的主要景点走一遍。   月光下,河上自远而近传来歌声,循声望去,书生沈复乘船而来,一身飘逸月白袍,翩翩如玉。   木船靠岸,书生拾阶上桥,用昆白与众人打招呼,引领大家正式游园。秦舟很喜欢这个如梦似幻的开场,更期待芸娘出场。林语堂把《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的序言说过:“芸,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   剧作家对原着做了改编,以芸娘已经故去,沈复等她“回煞”回魂,传说中人死后灵魂会回家一次。为切入点,让观众跟着沈复的视角重温柴米相依琴瑟和鸣的深情往事。   演员是名家,行走在山石水塘间露天清唱表演,观众们随同他前往沧浪亭各个景点。   明月照阶,秦舟和连翘执手同行,在光影流转里,都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行至面水轩,月下美人站在雕花槅扇门前,身姿婀娜,举止大方,像工笔画中人。所有观众都肃静了,美人如美景,都能直取人心。   芸娘一开嗓,如清风般温柔,秦舟莫名想到倪芳。他生日那天,倪芳提过自己年轻时唱昆曲,嗓子败了就没唱了,她演过芸娘吗?   不晓得杨正南会不会带倪芳参加婚礼。秦舟喜欢跟她谈天,又怕陶家欢见到伤心,他想散场后得跟连翘商量,婚礼前一天开导开导陶家欢。   最感人的一场戏《纪殁》来了,沈复告诉芸娘,他一天不停笔,她就一天不死,“生生世世为夫妇”。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此时是虚幻世界,他不停笔,心爱的人永困临死之日。   沈复艰难落笔,记下芸娘的死亡,以自己无尽相思之苦,免去她病痛之苦。连翘悄然擦泪,人死不能复生,但在文学里,她的灵魂不灭,超越生死。   最后一场《余韵》,沈复病逝,与芸娘手牵手“回到书中”。连翘耳畔响起“星作证,月为凭,与君作生生世世盟。”她侧头吻向秦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惟有珍惜每一天。   “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阴阳印。 第76章   秦舟没有专门知会妹妹,但他和连翘手持结婚证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所有亲朋和熟人都能看到。离开沧浪亭,他收到秦绊雪的祝福:“哥,我只能给予遥祝了。在放下你之前,我再也不见你了,我不允许自己再动心。”   秦舟预知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有些伤感,五一节的婚礼,他不会有一个亲人到场了。   夜里冲完澡,连翘睡去,秦舟在露台上待了片刻。连翘比他入社会早,宾客里有些有分量的人,但自己这边全是毛头小伙子和他们的女朋友,人也少,他心有不甘。   早晨醒来,秦舟约杨正南和赵恺晚上吃饭,有要事相商。白天他去跑转户口事宜,只可惜自家不属于杨正南单位管辖,不然可能会快点。   下班后,连翘加班做项目,秦舟回天弓电子挑了最新款的相机和手机。手机是给赵恺的,赵恺不收,相机是给杨正南的,杨正南也不收,都让他有事说事。   所谓要事很简单,秦舟想多开几桌,需要两人多拉点人头,以壮声威。杨正南和赵恺听说秦家父母都不出席,俱是叹息。   以世俗眼光来看,秦舟找连翘亏大了,赵恺能理解秦家父母的态度。不开明的父母他见得多,秦家父母没撒泼大闹,逼他分手,已经算不错了。   秦舟父母是大学同学,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对连翘上门摆出不冷不热的态度,还直言接受不了,在秦舟眼里跟撒泼大闹没区别,他很灰心。   杨正南没跟赵恺说过秦舟是养子,但多少生身父母对子女也是这样。子女到了“适婚年龄”,他们就催婚催育,却不把婚育和子女的快乐幸福挂钩,还坚称是在尽父母责任,只有看到子女走进婚姻殿堂,生儿育女,他们才算完成任务。   能从容和孤独为伴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是需要伴侣的,但很多人草率结婚,是被父母逼得跳脚,两害相权取其轻。结婚后,问题暴露出来,带来新一轮苦闷痛苦。连父母催婚压力都扛不住的人,往往很难扛住婚姻里的压力。   秦舟和连翘互为良配,但双方父母都不会出现在婚礼现场,着实有几分凄凉。杨正南和赵恺都答应喊几个知交老友去喝喜酒,给他压压阵。秦家父母不出席婚礼,他们来给秦舟当家里人。   秦舟强行把手机塞给赵恺:“老赵,你那手机太破了,求你了,换吧。”   赵恺眼一瞪:“还喊老赵?喊哥。”   秦舟立刻喊:“恺子哥。”   赵恺大拇指一挑:“这位呢,该叫叔了吧。”   秦舟想请杨正南当证婚人,摇起了尾巴:“别说喊叔了,喊爸都行。”他把相机推到杨正南手边,张口就喊,“爸,帮个忙。我婚礼上想弄点视频,你帮忙拍吧。”   杨正南听得心酸:“喊老杨。”   赵恺假意不快:“师父,我算是知道了,你对这小子是偏宠。”   杨正南笑问:“怎么,不行吗?”   秦舟虎视眈眈,两人被迫收了电子产品,但被秦舟识破了心思:“你俩多带点人,让我有排面就行,不准随份子钱。”   杨正南不干,秦舟说:“我去年就说过,只要我店里破了案,你和子子孙孙这辈子的电子产品我都包了,Switch 不好玩吗?”   杨正南虽然答应带朋友去喝喜酒,但谢绝当证婚人。他离过婚,不是婚姻的好模板,难当此重任。秦舟好奇:“你到底为什么离婚,你前妻给你戴绿帽子了?”   杨正南说:“不是,是我和她在养儿子问题上都失过职。”   秦舟还想再问,赵恺转开话题:“婚礼就剩十几天了,还有哪些事需要帮忙?”   秦舟掏出纸质表格,这两天把酒席规格定了,就只剩婚礼花艺布置和喜糖了。杨正南说:“这两个好说,我带你去跑。”   倪芳唱昆曲时有几个搭档,主唱柳梦梅的那人年纪大了从事教学工作,还在皮市街花鸟市场开了店,倪芳长年在他店里订花,杨正南当即给她打电话。   柳梦梅找杨正南帮忙办过事,但不算熟,倪芳出面,能拿到好一点的折扣。电话那头,倪芳爽快答应:“你跟小秦舟说,现场布置也别找人。命理馆有个熟客是花艺大师,在花艺比赛拿过大奖,经常被场馆请去做布景设计,我跟她说说,叫她派几个徒弟帮帮忙。”   倪芳打好招呼,第二天,柳梦梅跟杨正南和秦舟在酒店见面,他来回走上一圈,听秦舟聊了聊想法,心里有谱了。   柳梦梅在郊外有花圃,他做花木生意以来,给很多庭院人家和婚庆场所提供花材,秦舟定了白玫瑰、绣球和洋桔梗等,蓝紫和白色为主色调,粉色为辅,连翘喜欢清新淡雅的花色。   大体谈定,三人去皮市街签协议,缴纳定金。倪芳到来谈价钱,她不来,柳梦梅也是按最低折扣给秦舟,她主要是想带秦舟跟花艺大师的徒弟见面。该徒弟是花艺培训学校的导师,婚礼前一天,派些学员去酒店布置,就当是户外实践课程。   倪芳又帮秦舟省了一笔费用,秦舟说:“芳姐,我今天出门没带请柬,回头补上。”   倪芳摆手:“我店里五一搞促销,很忙,去不了。正好我也学了一点插花手艺,她们去现场布置那天,我去凑个热闹,算是给你道贺,怎么样?”   秦舟哪里肯依:“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倪芳让他别客气,帮投缘的小朋友做点事,她很高兴。秦舟求助地碰碰杨正南胳膊,杨正南说:“你结完婚再答谢她也是一样的。”   倪芳飘然来去,秦舟犯了嘀咕。要说杨正南和倪芳没多少感情吧,倪芳把杨正南开口的事当成她自己的事,热心周到,不图回报,杨正南也不和她见外;要说有感情吧,两人看着也太熟稔了,熟稔得眼里没火花。   去年下半年,杨正南拒绝陶家欢时说过打算单身下去,可见他和倪芳是那之后才认识的,这才接触了几个月,怎么就像老夫老妻似的。秦舟敲敲杨正南的肩头:“我写的请柬是让你携女友莅临,你不帮我说说话?”   杨正南笑笑,秦舟性格好,倪芳对他一见如故,才倾力相帮,如果没有陶家欢,她铁定会去喝喜酒。但那天是陶家欢的姐姐大喜之日,她不去,姐妹俩就都高高兴兴,心里没有阴霾。   秦舟也想过来了:“芳姐是为我着想。”   杨正南说:“走,吃碗面去园区。”   前几年,有个女人报警,邻居遛狗不拴绳,大狗扑上她母亲,她母亲摔倒,伤了骨头。杨正南妥善处理了此事,还定期回访,免于女人一家被报复。这女人在网上做进口零食生意,每年春节前都往派出所寄个巨大的零食礼包,去年她家搬去工业园区,跟人合资开了零食店。   女人的门店是加盟性质,店堂宽敞,种类繁多,秦舟笑叹扑进了零食汪洋。杨正南也是第一次过来,心想得带那几个孩子来玩,这里会是他们的天堂。   常见的喜糖多为巧克力和奶糖,秦舟挑包装好看的试吃,不时让杨正南也尝尝。杨正南很少吃甜的,让他自己拿主意。   两人在服务员的陪同下挑挑选选,货架上有一排软糖,杨正南看到“白桃味”几个字,下意识拿起一袋。   陶家乐开冷链车为主,平时搭着做时令产品生意,去年他送了几箱水蜜桃,想向连翘求和,连翘不收,让秦舟处理,秦舟给杨正南送了一箱。   水蜜桃是夏天的恩物,拆开闻到桃子香气,连湿漉漉的梅雨天都不惹人厌了。杨正南撕开软糖包装,浓郁桃香扑鼻。   服务员跟秦舟聊天,桃子的香气很娇甜,闻起来有幸福感,店里白桃味的果酒和茶叶也卖得特别好。   软糖入口,味道甜蜜可人。陶家欢现在在做什么?又是她头像照片里的状态吧。   秦舟生日后,杨正南再也没见过陶家欢。4 月古城花事繁盛,街头巷尾常见粉蔷薇和黄白木香,他时常拍几张发出来。   每条动态都能收到陶家欢的评论,规规矩矩的两个字:好看,再加个朴素的笑脸表情。她回复的时间从来是凌晨,那可能是她放工的时间。   只有一条,陶家欢的评论较长。在苏州博物馆那一架文征明手植的紫藤照片下,她描述去年春天见到它,如烟如霞,她和姐姐在藤下喝茶,香风阵阵。   去年春天,陶家欢和朋友在 KTV 遭逢新型毒品案,逃离后她很害怕,杨正南让她和连翘去苏博散心,四百多年的紫藤又开了,她依言去看了。   又一年花期到了。杨正南很想回复她,但千言万语凝不成一句得体的话。陶家欢第二次表白时,讲过成成和小玉像“被锤杀的牛”,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头牛,反刍相处时每个细节,再被这些细节锤杀。   秦舟选定了小零食和果酒,老板给了他很好的价格。他很兴奋,省出来的钱可以让伴手礼盒更丰富,他想再搭配茶叶和小支护手霜等实用物品,这样既有主体,又有足够的花样,宾客都是他和连翘想交往下去的人,他得更用心些。   倪芳和朋友开的店主营棉麻服装和布鞋,兼卖碧螺春。秦舟想在她店里订茶叶,倪芳帮了他大忙,他必须回报。   秦舟喜欢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倪芳也是这种人,杨正南笑看他去给倪芳打电话,情绪忽然沉落。陶家欢和那个精英在一起了吗,秦舟和连翘的婚礼,她会携男友莅临吗? 第75章   连翘和秦舟婚礼前一天,倪芳和花艺学校的学员去酒店布置。秦舟和杨正南分头查漏补缺,力求万无一失。   新人双方父母都不出席,婚礼流程省了很多步骤,但中西合璧的户外婚礼细节多,秦舟很庆幸找杨正南帮忙。杨正南做事很负责,心也细,从菜式有哪些讲究,到酒桌朝向如何,阳光会不会刺到来宾的眼睛,都条理分明地对酒店做出了要求,落实到位。   上午是阴天,中午出了太阳,倪芳躲到室内。大清早见面时,她戴了大草帽和口罩,还穿了防晒衣,秦舟说:“芳姐怕晒黑,别忙了。”   倪芳说:“不是怕晒黑,我有日光性皮炎,不注意怕复发。”   天黑时分,众人忙得差不多了,秦舟拍视频发给连翘。连翘今天本该休息,团队的黄婷带队的项目技术上有瑕疵,她得整改。   酒店往西有家口碑好的饭馆,秦舟请倪芳和众学员吃晚饭,杨正南回派出所值班。他最近精力在这边,让赵恺等人顶了几次班。   饭馆门口是河流,摆了几张桌椅,秦舟和众人喝酒吃烤鱼,力荐沧浪亭的《浮生六记》。《浮生六记》是昆曲新编剧目,倪芳没唱过,去看过两次,夸名角风范佳,身段一流,唱得也好,她自愧不如。   秦舟说倪芳太谦虚,她曾说自己嗓子败了,可她人到中年,音色依然很出众,如春风过耳。倪芳笑言说话没问题,但开嗓见分晓,让她穿梭在沧浪亭那种林木亭榭间无麦清唱,声音会被环境吞掉,观众听不清。   名角之所以是名角,是靠功力和底气说话。《浮生六记》里有场戏,观众散布于长廊,隔着一方流水看表演,这对演员是考验,每个吐字都得清晰送到对岸,这不仅是天赋支撑,还得日复一日地训练。   夜风轻拂,秦舟举杯:“敬芳姐。”   秦舟眼中有探询,倪芳猜到他想问嗓子为什么败了,但他觉得不适合问,她也不想回答。   酒杯相碰,秦舟说:“我有答谢礼,你等着收哦。”   倪芳学他说话:“我有新婚贺礼,你等着收哦。我让老杨明天一早去我那里拿给你。”   秦舟更感头大:“你帮我这么多,我和连翘不能让你再破费。”   倪芳笑:“你伴手礼的碧螺春都是在我店里拿的,你照顾我生意,我送点小礼物,安心收吧。”   秦舟抓抓头发,倪芳瞧着他,第一眼就喜欢的小男孩,能为他做点什么,她很愿意。她怀疑自己可能得了失心疯,把秦舟当儿子看待了,她想杨正南也一样。   婚礼清晨,杨正南带着花童小玉和成成来了,进门同声道恭喜,祝福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连翘的婚纱是典雅款,林非非帮她盘头发,何苗带两个花童到楼上衣帽间换上小礼服。   小玉夸连翘家比陶家欢说的还漂亮,问陶姐姐是不是在睡懒觉,杨正南留神听,连翘说妹妹马上从连云港出发,到了苏州直接去酒店。   杨正南转交倪芳的贺礼,是一套纯手绘珐琅彩下午茶具,图案是栀子花,配色清雅。秦舟订婚礼鲜花时,提过一句连翘最爱栀子花,倪芳记住了。   秦舟给倪芳打电话道谢,倪芳遗憾时间不够,否则她就自己亲手制作了,她在戏剧学校读书时,学过几年工笔画。   有心的礼物到了,人不来,秦舟和连翘越发不好意思。杨正南宽慰两人,秦舟不仅订了倪芳店里的碧螺春,还约定以后定期采购,用来招待天弓电子的顾客,这套下午茶具是谢礼。   连翘暗叹,她也喜欢倪芳,可能得等到陶家欢对杨正南释怀,她和秦舟才能和倪芳熟络来往。   书房是家里的会客厅,坐了若干年轻人。连翘这次不请伴娘,秦舟也没请伴郎,但双方最要好的朋友都来了,其中一人是秦舟的好兄弟,天弓电子城的真正老板,特地从国外赶回来。   按婚礼习俗,男方得有直系长辈陪同,杨正南充当了这一角色,开车载着一对新人和两个花童去酒店。   秦舟怕坐着把西装压出褶皱,穿的是常服,到了酒店,他让服务员帮忙再熨一熨新郎服装。   杨正南手持秦舟送的相机,录下快乐片段。秦舟向外张望了几次,明知父母不可能不期而至,他心里仍抱有微妙的期待,被杨正南看出来了,叹口气。   连翘在跟朋友说话,秦舟把杨正南喊到一边,问他会不会因为儿子不孝顺,而不参加儿子的婚礼,杨正南不喜欢孝顺这个词,答道:“我不需要他孝敬我,也不需要他顺从,他有他自己的意愿,快快乐乐就好。”   秦舟问:“他将来不尽孝,不赡养你,你也不怪他吗?”   杨正南摇头:“我老了去福利院,请护工。孝道是枷锁,你别被它捆绑得太深。倪芳有次看过一本书额,不好意思,是本作者的纸书《中国结》。。,在网上分享过里面一段话,我看到也很有感触。书里说:孝字,上老下子,很好理解,子女肩负老人。但老字下边那个匕字去了哪里?匕首扎在了子女心上。”   秦舟咂摸着这句话,父母言语如匕首,一刀一刀,戳在他心窝,仅仅是“为你好”。   杨正南说:“父母和孩子平等相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就非常好了。”   秦舟说:“所以你儿子跟你不满意的女人结婚,你也不往心里去?”   杨正南笑道:“他自己满意就行。要是他有本事找到连翘这样的,我做梦都笑醒了。”   秦舟得意地笑,服务员送来熨烫齐整的新郎服,他去里间换上,拉上连翘一通自拍。   婚礼倒计时开始,新人双方的好友们作为婚礼团成员出去迎宾。秦舟有几分紧张,手指摆弄起领结,杨正南为他整了整,叮咛几句。婚姻的涵盖面很大,走错任何一步都关系到整个家庭,必须有责任感和自制力。   秦舟虎起脸:“说了又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搞不好是连翘跑了,我们这行技术大拿多,魅力很大的。”   连翘笑出声:“我自己不能变成技术大拿吗?”   其实责任感不单单是指情爱,父职也很重要。当年儿子那么小,出行本应以儿子为重,寸步不离,杨正南说:“连翘追求自我价值,不会整天围着男人孩子转,家庭责任这方面,你得挑大梁。”   秦舟胸脯一拍,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我最清楚连翘有多厉害。以后肯定是我辅佐她。老杨,你别老信不过我。从小到大,每个亲戚见着我,都会教育我要感恩,长大要报答父母之类,我被各路人马指点惯了,特别能对这世界低头,不像连翘,她一直很骄傲,我以她为傲,不会干让她丢脸的事。”   秦舟小时候,亲戚家的孩子说他是捡来的,他回家问父母,被父母糊弄过去了,但教诲从没停止过。连翘握紧他的手。那些以施恩心理对待秦舟的人不来更好,碍眼。   秦舟这番话让杨正南难受,儿子在现在的家庭里也会被人拿孝道说事吗?但维系亲情的不是孝,是爱。他拿出背包里的礼盒,本想在婚礼结束后再送。   礼盒里是一块比目鱼化石,是杨正南寻子途经渤海湾海域偶然得到的。秦舟不准他送红包,用它当新婚贺礼恰如其分。   秦舟嫌它太贵重,不收,杨正南说自己其他朋友都是同龄人,没别的人送,秦舟推辞:“你留给你儿子吧。”   比目颂婚寓意好,儿子在身旁,自然留给儿子的。秦舟开玩笑时喊过一声爸,送他也挺好,杨正南说:“有机会我送他别的。”   秦舟和连翘都没收过这么特别的贺礼,都很喜爱,秦舟收下了:“那我们说好了,以后我再送你电子产品,你得收,不准再拿这规定那规定压我。”   杨正南和他击掌为誓。秦舟摆弄着化石拍照,计划拿回家摆上书桌。杨正南想到天井小院墙上那个刻有“九世同居”的麒麟花器,笑着说:“我得努力活得长一点,看到你俩九世同居。”   秦舟爱惜地把化石装回礼盒。不得不说,老杨还是很懂他的,这块化石跟麒麟花器相得益彰,完美。   婚礼团成员在席位入口处迎宾,到达的宾客签名时,有几人问过新人父母在哪边,想去打个招呼,婚礼团成员解释说这场是新人跟朋友们聚一聚,双方父母都不到场。   婚礼做成 party 形式,从现场布置就能看出风格,宾客们都是连翘和秦舟关系近的人,没人多问。   赵恺跟杨正南分了工,外场事务主要归他负责。婚礼开场前来了几名不速之客,为首一人自称是新娘母亲,赵恺对连翘家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跟连翘这边的主事人何苗对个眼色。   何苗走到一旁给连翘打电话,连翘轻蔑地说:“烂桃一筐,不见。”   赵恺把连翘母亲、继父和继兄都拦在外围,双方争执起来。陶家欢跳下出租车,飞奔而来,愤怒地问:“你们跑来干吗?”   母亲伤感,抹起了眼泪,大女儿太绝情了,办婚礼都不请她,陶家欢怒道:“我姐结婚,她想请就请谁,她不请你,你还跑来干吗?”   父亲喝道:“把你姐喊出来说话,别又把你妈气出病了!别人结婚都请父母坐上席,敬茶敬酒的,她倒好,结个婚连妈都不认了吗?你妈又没反对她跟秦舟结婚!”   陶家乐说:“结婚连亲妈都瞒着,这事也就她干得出来。”   陶家欢说:“你少来添乱,带着爸妈回去!”   前来观礼的宾客们路过,纷纷投以好奇的眼神。连翘穿着婚纱快步走来,秦舟在身后提着裙摆,杨正南跟在两人身侧。   母亲泪巴巴地看着连翘,不说话,但在外人看来,是在无声控诉女儿有多不孝。连翘怒视她:“你们来,是想让人觉得我做人过分吧?可惜我不光没请你们,秦家人也没来。我和秦舟只请了以后想常来常往的人,不包括你们,请回吧。”   陶家乐是从熟人处得知连翘今天办婚礼的,没想到秦舟那边也没亲人到场,冷笑道:“你不请我和我爸勉强说得过去,这可是你亲妈!”   继父眼珠一转:“小秦,你家是不是没答应你跟连翘结婚?我们都没嫌你年纪轻轻靠不住,你家有什么资格嫌连翘?”   连母兴许是真心想来观礼,但陶家父子无疑是在给连翘难堪,陶家乐结婚那天,连翘听说房子过户给他和栗莉了,教训过陶家父子,他俩是来报这一箭之仇了。秦舟气黑了脸:“你想多了!我能跟连翘结婚,是我家祖坟烧高香了,我父母给见面礼了。”   继父一愣:“就给个见面礼?别人结婚都三媒六聘的,我们家女儿出嫁,你家大人都不知道我家大门是朝哪边开吧?”   陶家乐煽风点火:“二婚也不能太寒酸吧。连翘,他家也太不把你当人了!”   陶家欢气得涨红了脸,她刚才只觉得父母和哥哥到来不妥,连翘指出她才意识到是在打连翘的脸,但秦舟家人也没来,他们失算了,竟然见风使舵,谎称想为连翘出头。这下她全看明白了,怒喝:“哥,你少挑事!别忘了你全家住的是我姐买的房子!赶紧带爸妈走!”   继父责骂连翘对母亲不孝,也不想想是谁把她养大的,连翘厌恶透顶:“你们都没资格说我不孝。妈,你不爱我,我也会赡养你,别的事,抱歉了。”   母亲气坏了:“我怎么不爱你了,是我不爱你?”   连翘指着陶家乐,对母亲说:“这就是你爱我的表现?!”   秦舟怒发冲冠,杨正南低声说:“你忍着,他们交给我。”   陶家父子去派出所投诉过,都还记得杨正南,父亲瞪着陶家欢:“你还敢跟他来往?一个老男人!”   秦舟不客气地说:“老杨是我朋友,你说话放尊重点!”   赵恺对陶家父子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话不说把陶父往旁边拖,陶父叫唤:“喂,喂!”   赵恺冷冷道:“这里没人欢迎你们。”   陶家乐袖子一捋,试图去夺人,被杨正南反剪着双手拽开。陶家乐大怒,双脚乱踢:“你想干吗,信不信我再投诉你一次?”   杨正南说:“随便你。”   赵恺和杨正南一人一个,提起陶家父子,赵恺的几个小兄弟跟上去,母亲惊呆了。   连翘和陶家父子不和,母亲有数,她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明白他们跑来是不怀好意,但她没想这么多。为什么不想?因为她确实对女儿有意见,也因为在她心里,她男人比她女儿亲,她听男人的。   连翘说:“妈,你没想过他俩是想来骂几句,让我出丑吗?你和他们站在一起,这就是我不邀请你的原因。”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说结婚就结婚,连上门提亲都省了,我是怕你被人轻贱,才赶来看看,不是想让你出丑!”   陶家欢说:“姐,你俩快去候场,妈交给我。”   连翘眼睫浮上泪光,把秦舟和陶家欢都拥入怀中,这是她最亲的两个人。陶家欢心疼姐姐,哭了:“姐,你别哭,结婚要高高兴兴地结。”   连翘牵起秦舟的手从一侧绕去后台,再不看母亲一眼。陶家欢强行拖拽母亲:“你是我妈,也别想破坏我姐的婚礼。”   母亲怒问:“我怎么可能破坏她婚礼?!”   陶家欢吼道:“你就不该来!做人不能识趣点吗?”   杨正南和赵恺把陶家父子丢到停车位,几个小兄弟围住他们,陶家乐指着鼻子骂:“姓杨的,你等着!”   杨正南说:“我等着。”   陶家欢一气把母亲揪到大路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想把母亲塞进车里,母亲扯着嗓子喊老陶,杨正南和赵恺往回走,闻声望过去。   母女俩争争吵吵,杨正南驻足。刚才陶家欢赶到,他回避了她的眼神,可他何尝不想多看看她。以为但求她幸福快乐,无论她和谁在一起,此刻他才发觉人能有多口是心非。他所有的理性,都建立在不见面的基础上,一见面,他给自己贴上的封条应声而落。他很气馁,可是陶家欢近在眼前,他走不开了。   父母和哥哥骂骂咧咧地走了,陶家欢往回走,一抬头,杨正南似乎在等她。她心一颤,尽量平静地走向他,想起他讲过的《柳毅传》,她拍拍手,笑道:“无情郎安在?赶走了!”   蓝天下,陶家欢笑容如花。杨正南的心情随着扑面而来的清风开朗,跟她并肩踏过青青草坪。 第76章   寻晦气的人都消失了,婚礼照常举行。回到后台,连翘跟秦舟说说笑笑,心情丝毫没受影响,陶家欢放心了。   宾客各就各位,座无虚席。陶家欢没见到倪芳,悄悄问秦舟,杨正南为什么没带她,秦舟笑话她:“老杨可能是怕你今天号啕大哭。”   陶家欢飞起一脚:“我有这么不顾场合吗?”   秦舟躲开:“衣服刚熨好,别乱来。今天开始对我尊重点,我是你姐夫,来,喊哥。”   陶家欢大摇大摆地走了:“秦小舟。”   吉时到,连翘和秦舟携手走过鲜花拱门,成成和小玉走在两人身前抛洒着花瓣。   杨正南笑看连翘和秦舟,亲情关系常常也是博弈,逆来顺受的人很多,但连翘能摆脱所谓孝道的控制,很好。秦舟近朱者赤,但愿他能早一点明白,家庭成员是独立的个体,人格上是平等的,动辄用“恩重如山”规训他,实则是压迫他。   连翘和刘天宇的婚礼是大屏幕视频出了问题,司仪和新人走到台上时,陶家欢跑去后台盯住每个细节。   大屏幕视频最先播放的是连翘历年研发的项目应用情况,其次是她工作时的模样,是秦舟偷偷拍摄的,自学软件剪辑到一起。   视频里的连翘专注认真,沉着自信,配以秦舟的画外音:“这是我最喜欢她的样子。”   随后是生活中的视频,大多是杨正南拿秦舟送的相机拍摄的。秦舟想要点惊喜感,这段视频他是第一次见到。   露台上,秦舟在扫落叶,拼成心形,大喊连翘连翘;厨房里,秦舟戴上烘焙手套,呼哧呼哧从烤箱出端出烤鸡,大喊连翘连翘;书房里,秦舟埋头工作,忽而挠头,大喊连翘连翘……   然后是秦舟跟酒店方谈婚礼细则,随时随地问连翘这样可不可以,那样可不可以,不管当时连翘是在工作,还是在喝水吃东西,只要秦舟喊她,她都会停下来,朝他望去:“哎。”   在外人眼里,好像是秦舟更爱连翘,但连翘只是性格没他外放,亲近的朋友都看得出来她有多宽容乃至纵容秦舟,被杨正南用相机记录下来。   秦舟跟着宾客们一起笑,台下,陈缘跟连翘助理说:“哇,我又相信爱情了,跟相爱的人结婚真幸福。”   宋琳在旁边笑,她也觉得这一对情投意合,但有可能是幸存者偏差。她很感慨,就为了一点点的暖、一点点的甜,人们前赴后继跳进婚姻,胆大包天,堪称英勇。   司仪宣布新人交换戒指并宣誓,林非非手托戒枕走上前,秦舟取出蓝宝石戒指为连翘戴上。连翘凝望着他,她反感众目睽睽之下的煽情,所以把环节删到最少,尽量不说话,走完流程直接开席,但因为眼前人是秦舟,酷刑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婚礼上忠诚一生的誓言只代表此时此刻的想法,连翘为秦舟戴上戒指,50 年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尚不可知,此时此刻,他是她最亲爱的人,她确定。   陶家欢从后台跑出来观看,杨正南悄然注视她,她今天穿的是连衣裙,样式大方,颜色很美,小玉说叫烟绿色。她今天只身前来,那个精英是她的追求者而已吗?   新人拥吻时,陶家欢转头看杨正南。人群中的他身姿笔挺笔挺的,侧脸轮廓很硬朗,墨蓝色衬衫衬得他格外肃正好看,忽然之间,她理解有宾客以为他是秦舟父亲了。   秦舟顽皮,少有庄重时刻,也没穿过正装,但宣誓时敛容静气的模样神似杨正南。陶家欢看得痴了,20 年前,他是秦舟这样吗?   整个 4 月,杨正南始终在陶家欢心间盘旋。刚开始,她反复猜测杨正南和倪芳如何相处,两人会不会结婚,何时结婚,想得心绞痛,但工作忙,救了她一命,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折磨自己的时间不多。   人迟早能在一次次情绪失控里掌握平衡,自我接纳。陶家欢扎进工作和健身里,让内心一点一点恢复力量。她逐渐接受情绪会有波动,波动时不去管,由它发作便是,发作完了就又能平静一阵。管它呢,杨正南一天没结婚,她就可以晚一天绝望,不提前绝望了。   5 月第一天,有风拂过脸颊,蝉鸣声四起。杨正南忍不住又看陶家欢,两人目光相撞,顿时错开。   陶家欢心怦怦直跳,他上个月发动态很频繁,但只有风景,没一句跟那个倪芳有关,今天也没带她来吃喜酒,他和倪芳还没确定关系吗?秦舟说可能是怕她哭,他真的会在意她哭不哭吗?   司仪致辞后,隆重介绍了证婚人薛荔——城世智能科技公司品质管理部总监。连翘请薛荔担任证婚人时,薛荔推拒了,她单身未婚,不适合证婚,但连翘感激她在周展刁难时伸出的援手,执意说:“可我很想得到您的祝福。”   在薛荔眼里,连翘和秦舟之间既是缱绻的恋人,也是默契的战友,她的发言很简单:“如果结婚生育都是他俩这样遵从本心,自愿自由,试一试也挺好。希望以后想结婚的人结婚,不想结婚的人就不结,连翘,秦舟,祝我们各得其乐。”   台下掌声雷动。连翘眼含泪花,能得到欣赏尊敬的人诚挚祝福,于愿已足。音乐声里,她和秦舟退场,众宾客开始就餐,直到这时,陶家欢一颗心才彻彻底底放下来。   秦舟的朋友只有 2 桌,其余大多是杨正南请来的老友,有名医,有特级教师,还有各行业的专业人士,他陪同秦舟和连翘敬酒,跟他们互相认识认识。   连翘握紧了秦舟的手,秦舟懂她的意思,第一杯酒理应敬杨正南,回头家宴补上吧。父母责备他舍南通选苏州,一大理由是他和连翘在苏州毫无根基和人脉,但杨正南为他俩一一引见了。   秦舟后悔一开始没喊杨正南为叔,现在改口太别扭。进场前,杨正南告诫他以后要多承担家务事和育儿工作,跟连翘分分工,他记下了。   筵席过后,连翘和秦舟邀请好友们去家里做客,以林非非为首的众人都说结婚这天新人最累,让他们回家休息。连翘没跟这帮最亲近的人多客气:“答谢宴放在下周末吧。”   花童成成和小玉都在兴头上,陶家欢想带两人去玩,犒劳他们为婚礼付出的劳动,其实她自己也想玩。她被婚礼氛围感染,压下了糟心感,但婚宴结束,她想起父母兄长闹场,满心悲哀。   两个孩子都响应了,成成喊道:“杨伯伯,今天我请客,你和陶姐姐不要花钱了。”   陶家欢一愣,她没料到成成会邀请杨正南。成成举起新郎官发的花童红包炫耀:“我有钱了,我们去打电动吧,买一百个游戏币!”   杨正南眼角余光瞥到陶家欢,她双手交扣,手指绞在一起,她怕他不去,很紧张。他心神一恍,脱口问:“去哪儿?”   陶家欢乐开了花,揪揪成成的脸,孩子招人疼,晚上请他吃大餐。宋琳冲她眨眼:“我和姗姗逛街去喽,拜拜。”   婚宴上,陈缘和宋琳坐同一桌,问:“我也可以一起吗?”   宋琳打个响指,陈缘笑了。她和周展有过一段情,虽然早已是过去式,在公司也交到几个朋友,但同事很难成为特别好的朋友,她喜欢宋琳的性格,想跟她成为朋友。   肖姗等人跑得飞快,不在陶家欢和心上人之间掺一脚。成成说观前街有家电动城,小玉拉着陶家欢的手说:“我也有红包,成成请大家玩,我请大家吃东西!”   观前街是古城的商业主街,餐饮、娱乐和购物一体化。4 人步行而去,路过冷饮店,小玉摸出百元大钞,点了 4 杯。新郎官发红包时说这是她的劳动所得,不用告诉爸爸妈妈,小孩子也要有私房钱。   到达电玩城,杨正南陪成成兑了几兜游戏币,让成成付了钱。成成看过数次心理医生,性子没那么羞怯了,他花点钱会有满足感。   陶家欢投币玩赛车,小玉在旁边玩跳舞机。杨正南和成成奔向射击游戏,激战了几把,回头一看,陶家欢和小玉玩上了投篮游戏。   杨正南给小玉夹了几个娃娃,回到射击游戏面前。陶家欢坐过来跟他一起玩,全神贯注投入其中,浑然忘记父兄的嘴脸。   陶家欢的饮料冰渣快化了,小玉递到她嘴边。陶家欢玩得恨不能手脚并用,咬着吸管猛喝几口,呛了好几下。杨正南给她顺顺背,顿了一下,他情不自禁抬起手,拍了拍她的丸子头。   陶家欢的头发毛茸茸的,不像冰冷的雪娃娃,是触手可及的温热。杨正南忍着心头过电般的战栗感,投入到战斗中。《圣经》约伯记里说:“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微微的声息,我身上的毫毛直立。”他的心山呼海啸地懂了。   陶家欢脸红心跳,目不斜视,接连打飞了几个目标。小玉和成成终于盼到旁边一台的几个人走开了,欢叫着塞进游戏币。   电玩城所有游戏都玩了个遍,4 个人一致认为射击类游戏最好玩。成成说:“我们下次再来玩!”   宋琳有任男朋友是真人 CS 爱好者,陶家欢提议下次去玩真人 CS,杨正南说:“赵恺他们车友会经常组织这类游戏。”   陶家欢脑子里绷着的弦在他答应打电动时就断掉了,迫不及待地问:“那你问问他一般去哪里玩!”   杨正南说阳澄湖有真人 CS 基地,不少企业去那里进行野外拓展训练,陶家欢查到网上图片,扬起笑脸:“能不能等我下次放假一起去?”   她仰着一张淌着汗的脸,黑眼睛水亮水亮的,杨正南脑子一热,答应了:“你提前几天告诉我,我让赵恺帮忙订。”   观前街有家评分很高的炭火锅店,陶家欢买了团购,没让小玉花钱:“我是大人,能赚钱,你的红包省着花,下次再请我喝饮料。”   炭火锅店得等位,陶家欢拉着成成和小玉去买冰粉,杨正南攥着号码牌,手心出了汗。一下午都不清醒,这会儿落了单,理智回来了。他想着,逃跑吧,就说所里有事,或者干脆说,倪芳找他。   不行,不能说倪芳。这一个多月,想起陶家欢的泪眼就不好受,不舍得再那样伤害她,就说辖区有突发状况吧。   杨正南想给陶家欢发信息,几个字,打了删,删了打,就在他一横心想发出去的时候,陶家欢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她双手捧着一个大椰子,对他做投篮状,应该是买给他的。   陶家欢像抛绣球似的,笑得很淘气,杨正南心中一软,突然就不想让她失望了。他把手机揣进衬衫口袋,不骗自己了,他根本就走不动,只想和她待着,想一直看到她的笑。   晚饭后,两人送成成和小玉回家,陶家欢打车回出租屋睡觉。水产品公司 IPO 在申报阶段,她和肖姗是请假从连云港回苏州的,明天又得奔赴前线。   汽车驶过姑苏的夜,陶家欢在 3 人小群里详细汇报:“他拍了我的头,什么意思?”   宋琳猜测杨正南对陶家欢其实有好感,她今天观察过,杨正南老在看陶家欢。不喜欢一个人不会那么留意她,但倪芳究竟是什么身份还不清楚,她怕误导陶家欢:“他什么意思,你直接问他呗。”   陶家欢纠结再三,选择自欺欺人:“现在问,他承认倪芳是他女朋友,我就不好和他去玩真人 CS 了,到那天再问吧。”   肖姗说:“越相处,你就越陷越深。”   陶家欢挣扎了好一会儿:“可我还是想和他去玩 CS,想当个有道德感的人好难啊。”   谁的初恋不痴迷呢,多谈几段才会对爱情祛魅,不把它看得太重。宋琳说:“如果倪芳是他女朋友,他还跟你私会,他也不道德。但我和姗姗不会嫌你不道德,不重要。”   还有句话,宋琳忍着没说:爱情引人入胜,有时恰恰是那些不怎么“正确”的因素,背德也是一种欢愉。   肖姗赞同宋琳:“你和倪芳抢,我们也希望你赢。”   陶家欢鼻酸,她没敢想跟人抢,今天吃饭她忍住没拍视频,就是怕自己更加贪恋杨正南。可是回顾这一天的点点滴滴,杨正南对她至少是不讨厌的吧,起码比他受刀伤那会儿和善。   好朋友都不苛责,陶家欢决意任性一把,玩了真人 CS 再问。她想死得慢一点,死得满足一点,即使死得不会太安详,认了。   连翘和秦舟的婚礼以泛舟护城河画上圆满句点。娄门城墙脚下有个深潜俱乐部,运动项目很多,两人选了手摇船,轻舟划过平门桥,此后人生,风雨同舟。   婚假为半个月,两人都不想一次性用完,只请了 5 天假,剩下 10 天放到春节再休,权当度蜜月。   秦舟想去云南,还想去意大利南部,连翘让他全权定夺,她对旅行兴趣寥寥,但秦舟想做的事,她乐于配合。   回家后,两人洗洗刷刷,商量答谢薛荔和倪芳等人。给倪芳的回礼秦舟想好了,她怕晒,送她一副品牌墨镜吧,母亲常戴的那款镜腿刻有一朵白山茶,很雅净,倪芳应该会喜欢。   抱着聊着,秦舟抬头看头顶的水晶灯,结婚前,他对婚礼有很多憧憬,今天逐一实现了,但热闹过后,他有些恍惚,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吗?   连翘有同感,办完婚礼,两个人相对时,仍然像过去所有休息日一样惫懒且平凡。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做出一个又一个决定,踏实走下去。   睡前,秦舟去热牛奶,连翘蜷在沙发上两眼放空。秦舟以为她想起差点被家人闹场的一幕,但连翘开始琢磨工作了。父母家人再可恨,她都能泰然面对了,不让他们过多地影响情绪,更不想为他们浪费大脑记忆空间。   秦舟俯身亲亲连翘,从相识走到今天,连翘理解他,包容他,疼惜他,是他最亲的人,最好的朋友。他不知道未来会经历什么,但相信今天远不是生命里最好的一天,前方会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待。 第77章   陶家欢怀着对再次见面的期待,每天愉快工作,但杨正南每天都很煎熬。他时时刻刻想反悔,懊恼自己昏了头,跟她订下真人 CS 之约,先前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是不是让赵恺带她和孩子们去玩一趟?喊秦舟和连翘也行,总之自己不掺和。杨正南打开对话窗口又关闭,把手机丢在床头柜,翻上两页《圣经》,醒后陷在各类琐事里,得空再纠结一番,周而复始。   5 月中旬,秦舟来派出所送出回礼,是品牌皮带,样式沉稳低调,杨正南接受了,不接受不行,秦舟说他那块比目鱼化石是无价之宝。   中午两人去吃面,又到了吃三虾面的好时节。前两天,秦舟为了转户口,溜回南通办手续,过家门而不入。上次带连翘回家不欢而散,他和父母再无联系。   请柬上写明了婚礼时间地点,父母不来,也不问候,秦舟心里有气。他们不在家庭群里说话,他也绝不开口,把户口簿寄回家了事。   杨正南给秦舟叫个汽水,一句也没劝,秦舟本来就没做错什么。秦舟一想到母亲被摘除子宫就难受,不想说重话,但他见过母亲被孝道困住的样子,当时气愤难平,后来才懂得那是母亲自己也认可的一套。杨正南告诉他,孝道是枷锁,他决心不认那一套,等父母先低头。   回派出所后,杨正南接到警情,有个老人在菜市场买菜,突发心梗猝死。摊主害怕说不清,报了警。   杨正南和辅警赶到时,老人回天乏术,救护车赶来把他送到医院尽人事。老人独居,子女不在身边,杨正南下班后再去看看他。   老人住惯了老宅,不肯搬去和儿女住,总说自己身子骨硬朗。他儿子是大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女儿是生物科技公司的人事总监,都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但这些外在条件不能帮他们留住父亲的生命,两人都没能跟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董事长是从北京飞回来的,坐在病房外抱头痛哭,就跟那些得知医药费高昂而放弃治疗的农民工一样无助。   父亲也死于心梗,杨正南奔丧归来,也像这位董事长一样痛悔。他拍拍董事长的肩,走出医院。   大街上人来人往,举目无一相识。陶家欢在吃晚饭吗,还是忙得顾不上吃?杨正南拿出手机,刷到她刚才发了动态,机器人公司融资完成,大老板给参与其中的员工发了奖金,奖励团建 3 天,但水产品公司 IPO 很忙,团建活动顺延至今。   飞晨资本的团建活动全凭自愿报名,但吃住都是度假级别,每天还有不菲的补助金,每次团建都被员工视为带薪假期。   陶家欢等人都在连云港,于是团建被安排在花果山,它是连云港境内最负盛名的景点之一。   有个汉诺塔项目陶家欢带队拿了第一名,她连发了几个视频。杨正南打开观看,视频里,陶家欢身穿运动衣裤,身手敏捷,活力四射,透着年轻健康美,仍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赵恺笑过杨正南对秦舟有偏宠,杨正南是认可的。他就喜欢纯良又热血的人,秦舟和陶家欢都是。秦舟喜欢家庭生活,陶家欢的生命力更向外一些,满怀世界等她去探索的豪气。   杨正南留意到有个穿蓝色 T 恤的男人和陶家欢配合密切,接连拿下高分,录视频的人听声音是肖姗,小声跟同伴说:“吴世銮估计能拿个最佳外援奖。”   名叫吴世銮的男人气质很稳,有精英感。是陶家欢的那个追求者吗?秦舟说他是基金管理人。   杨正南搜索飞晨资本官方网站,查找吴姓基金管理人,照片和视频里的人对上了。从他的从业履历来看,正是秦舟说的精英人士,既有学历,还有前途,并且正当盛年,财经新闻称他是投资界的后起之秀。   至今仍和儿子两处茫茫。关于幸福的记忆,只有来源,再无去向。那朝气蓬勃的女人是通往另一种幸福的可能,但她和意气风发的青年更般配。   杨正南关了视频。他想,这样也好。心口缺失的那一块,没能被岁月填平,给不了陶家欢全心全意,还不年轻了,虽能正视差距,但脑力和精力都不够,很难做到立刻迎头赶上她。   待在深渊里的人,如何舍得把她从云端扯下来。她就该遇见正当最好年龄之人,互相陪伴着度过漫长岁月。   食不甘味吃完饭,杨正南到家蒙头一睡。后半夜,他坐起来,再看看最短的那个视频,只有陶家欢,没有吴世銮。   陶家欢一说话眼睛就笑得弯成月牙儿,但跟人表白时杀气腾腾,拒绝了她几次,她依然勇敢坚定,见到倪芳才绷不住。   一个多月后再见面,她恢复如初,像是没受过伤害。有天她会和别人在一起,像是没喜欢过某个人吗?   也许在不久后的将来,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杨正南百爪挠心,他嫉妒了。   想见她,想听她叽叽喳喳,说东道西,不说话,随便待着都好。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凌晨 4 点半。天就快亮了。杨正南合目睡去,醒来就约她见面。她注定会走,也想多留点回忆。   睡醒第一件事,是拿起手机,杨正南目光凝住。半个小时前,陶家欢发了信息:“我们团建是临时通知的,最后一天是星期六,我不参加了,我们去玩真人 CS 吧。”   杨正南睡意全无,回道:“好,你想玩哪种?”   陶家欢秒回:“我查了,大逃杀和末日生存看着都很好玩,但不晓得小玉和成成他们会不会害怕,选寻宝模式吧,我小时候最爱看探险夺宝故事。”   杨正南给赵恺打电话,请他帮忙预订,然后爬起来洗漱,出门上班,中午去买户外运动行头。当年寻找儿子时,他一再走入户外用品专卖店补给,但心情截然不同。   最早没经验,杨正南是开车从苏州走的,但儿子可能被卖去乡镇,途中他卖掉汽车,改成摩托车,无数次在野地露营。既为了省钱,也因为乡下旅社的条件不比帐篷好。   星期六上午,陶家欢和杨正南在阳澄湖水上公园附近碰头。下车后,陶家欢望见杨正南一行,他和孩子们都已经换上了美军海豹突击队队服。   阳光下,杨正南一身精干装束,显得腰窄腿长,肩背线条流畅,依稀是 20 年前当特警的模样。   这粗粝的衣服底下,有着怎样坚硬的身板?想看他的刀伤。陶家欢想得垂涎欲滴,身体躁动,他哪里老了,不老!没见过那时的他,是她的损失。   过来的路上,陶家欢见到路边有人售卖产自东山的白玉枇杷,她买了 5 斤,杨正南伸手接过。   陶家欢抱着杨正南为她准备的行头去帐篷,等她穿戴一新钻出来,杨正南听到自己激越的心跳声。   队服尺寸是按陶家欢身高挑的常规尺码,她穿得略宽松,扎紧了腰带,英姿飒爽之外更兼妩媚,胸前曲线姣好。   杨正南转开目光,脑海里却响起陶家欢带着哭腔说:“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是有身体反应。”   陶家欢边走边戴上护肘,孩子们都很喜欢行头,她借机拍张大合照,然后咬着发圈,把头发盘起来,给小玉和另外一个小女孩也扎紧些。   陶家欢的发圈是彩色冰淇淋图案,送给小玉的发卡是拔萝卜的小兔子。杨正南看笑了,她总有些新奇可爱的小东西。   扎好头发,陶家欢从背包掏出防晒喷雾,递给小玉:“喷在脸上手上涂开。”   小玉说:“今天是阴天啊。”   陶家欢说:“太阳出来就难受了,大家不要晒伤了。”   杨正南说过装备不用陶家欢操心,连驱蚊药都买了,去年夏天,陶家欢说她很招蚊子,他一直记得。但防晒用品没买,陶家欢涂完给他,他笑:“我哪用得着这个。”   陶家欢勒令必须用,人在户外就得做好防晒,防止皮肤深度受损。大学时军训,她和同学顶着炎炎烈日站军姿,好几个同学都被晒得蜕皮,北方太干燥了。   杨正南接过防晒喷雾,陶家欢给他看外包装上的适用范围:“你看,站岗执勤、野营拉练、野外作业、户外露营、徒步远足都很需要它。”   杨正南乖乖喷了几下。教官吹哨集合,陶家欢存心跑得慢些,在他身后肆无忌惮地欣赏他的身姿。利落制服穿得一丝不苟,他不知道这样更让人想扒了吗?   众人被分成两队,教官讲解完作战任务规则,带领队伍进行绕场热身运动。随后大家拿着激光仿真电动枪各自散开,开启寻宝之旅。   孩子们跟战友密切配合,互相掩护,陶家欢沉浸其中,不时看看几步之外的杨正南。打电动游戏时,他经常一币通关,玩这种仿真枪更不在话下,一枪一个,比她的眼力好多了。   获胜后,陶家欢执抢跑向杨正南:“你以前当特警是狙击手吗?”   她的眼睛明亮美丽,杨正南对她笑:“那么厉害就好了。”   在部队时,杨正南有几个战友枪法很准,有一人被八一队招去主练飞碟,众人为他践行时,都祝他以后拿奥运金牌。几年后,此人退役去了地方警队。   杨正南寻子时,跟这位战友见了一面。战友说刚练射击时踌躇满志,到后来才发现往顶峰走是拼天赋,跟瞄准关系不大,完全是凭手感,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再怎么刻苦训练,差的那点死活补不上。   获胜方的奖励是烧烤宴,陶家欢让杨正南带孩子们先过去,她想换回常服,这身行头帅归帅,但她的体质很容易闷出痱子。   这里离帐篷比较远,杨正南和孩子们陪陶家欢回去换衣服。孩子们都觉得军服很神气,巴不得能多穿一会儿。   树荫下,孩子们七嘴八舌总结得失,陶家欢钻进帐篷换衣服。杨正南担心会有不知情的人冲进去,守在帐篷外。太阳出来了,燠热的空气在挤压,热浪和蝉鸣令人晕眩,他抬手解开队服最上面一颗扣子。   陶家欢换上 T 恤仔裤出来,杨正南背对她站立,肩背挺直,后腰汗湿了一大块。他转头看她,额头汗珠顺着脖颈流淌,陶家欢脑中升起一些旖旎的幻想,心跳加快,体内的焦渴感蔓延肆意,她抓过小玉,把小玉跑得散乱的头发扎好。   小玉自告奋勇当了“主烤官”,烤得像模像样,成成是素菜队的带头人,陶家欢没下过厨,剥着白玉枇杷,往他俩嘴里塞。   孩子们都夸枇杷好吃,陶家欢从小爱吃这种名为白玉的枇杷,果肉洁白如玉,入口清甜水润,以白玉为名很恰当。   陶家欢在北京读大学那四年,连翘每年给她寄两箱,她和同学分享,所有吃到的人都说惊为天杷,刷新了她们对枇杷的认知,她们以前吃的要么偏酸,要么淡如水。   苏州白玉果香味浓,冠绝天下,但知名度不够高,没能普及开来,陶家欢引以为憾,好吃的东西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吃到。   杨正南笑道:“因为不便宜,还娇贵,无锡水蜜桃也是,价格和运输都有些限制。”   阳光破云,笑意在杨正南脸上荡起碎金般的涟漪,陶家欢心中一荡,下意识地把剥好的枇杷递到他嘴边。   陶家欢怕热,额前鬓边几缕碎发被细汗黏着,面颊酡红,杨正南心一悸,再一乱,张嘴咬住枇杷。清甜滋味在口腔里迸发,他还回不过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陶家欢心跳得咚咚响,想问倪芳是不是他女朋友,话到嘴边吞下去,变成一句:“你以前在哪里当的兵?”   杨正南垂眼,掩住情绪:“陕西。”   陶家欢读大学期间,每年 6 月,连翘都会给她打一笔旅游资金,她说工作了很难再有这么长的暑假,建议妹妹趁这几年到处走走看看。   陶家欢没舍得跑得太远,跟着同学在北京周边省份自驾游,最远到过甘肃张掖,但还没来得及沿着祁连山脉走一圈就毕业了,她问:“你去过祁连山吗?”   上古所说的昆仑之墟是指祁连山脉,杨正南点头,当兵和寻子时他都走过。阳光穿过树叶的枝蔓落在陶家欢身上,其人似白玉,他心里有句话没管住,冲口而出:“以后有机会一起去。”   陶家欢拿起一串烤香菇尝味道,强装镇定:“说话要算话。”   蝉在嘶鸣,树枝间一只喜鹊倏忽飞来,杨正南又没按住自己:“算话。”   烧烤架上牛肉片被烤得滋滋冒油,某种难以言说的氛围像缕缕烟尘,在两人周身缭绕,直到小玉的惊叫声响起。   素菜队队长失职,把玉米烤成焦黑色。杨正南拿起夹子,把它扔进垃圾桶,再夹过几片土豆,刷上一层油。   烤鸡翅肉香四溢,主烤官进献给陶家欢。杨正南扯着领口透气,他哪里还有理智,他早疯了。   吃饱喝足,下午的自由活动开始,孩子们扑向卡丁车,陶家欢去跟步枪较量。杨正南守着孩子们,不断向她张望。等孩子们放暑假,陶家欢恰好也有空,他想报个亲子夏令营,一起去趟大西北,那里地形风貌和苏州大不同。   正待返程时,狂风卷集着乌云,一场雷阵雨从天而降。陶家欢从背包里摸出格子伞,为自己和小玉撑起,对杨正南摇了摇:“是你送我的伞,我一直在用。”   是她第一次表白,站在街头哭泣时,他从车里扔下去的伞。杨正南打开手机音乐播放软件,陶家欢唱过的那首《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响起:“我的蜜糖,你千万别到雨里去,会被淋化的。”   众人躲在帐篷里,陶家欢和小玉跟着旋律轻声哼唱。杨正南盯住空中盘旋的小飞虫,感觉自己也成了飞虫,被一滴蜜糖黏住了,一边悔,一边尝着甜,越挣扎,越挣不脱。   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陶家欢明天早上有工作,得赶回连云港,孩子们说烧烤和枇杷都吃得很饱,还不饿,杨正南开车先送陶家欢去高铁站,她早上是包车来的。   这次出来玩的孩子多,杨正南开来的是越野大车。开往高铁站的路上,陶家欢和孩子们玩得太累,都睡着了。   开上环湖景观路时,天边现出梦幻般的紫霞。杨正南看看副驾睡歪脖子的陶家欢,想喊醒她观看,转念一想,她工作没日没夜,他按下车窗,用秦舟送的相机录下来。   寻子 13 年,杨正南走遍高山大川,沿途风景是唯一的慰藉。南方夏天的晚霞浓墨重彩,北方的蓝天饱和度很高,海滨城市时有磅礴的云,陶家欢都看过吗?想和她去看。   天色渐暗,直至灰蓝。杨正南收起相机,凝视陶家欢,她睡相很乖,眼睫浓密,眼下一小片青色,嘴唇微微翘着,面色白里透红,隐见细腻的绒毛,像一颗粉嫩的水蜜桃。他按捺不住,伸过手去。   在部队第一次接触真枪时,杨正南非常兴奋,拿在手里一枪打飞。手指在接近陶家欢时,他心跳得一如当年端不稳枪。   秦舟在婚礼上对连翘许下誓言,他说即使未来会遭遇困境,仍然会和连翘倾情相伴,50 年后再邀请在座各位庆祝金婚。   时光是爱和陪伴,从年轻走到垂老,但有些人应该没有 50 年可以给予喜欢的女人了。杨正南的手停在陶家欢脸旁,慢慢缩回来。他现在勉强还能看,身体也还好,再过十年二十年呢?   不认为陶家欢会爱垂垂老翁,可她性子犟,万一是个痴的怎么办?将来自己七老八十故去,让她 50 多岁就丧偶吗?   夜色渐浓,杨正南把车开到高铁站,下车独自待着。陶家欢醒了,拿起手机看时间,去赶高铁。   杨正南和孩子们去吃披萨,陶家欢遥看大车远去,转身大步走入人群。   等待红绿灯变幻时,杨正南手机叮一响,屏幕显示陶家欢发来信息,她问:“倪芳是你女朋友吗?”   杨正南心一沉。一个“是”字,就能斩断他的眷念,从此各行各路,可是牙关咬了又咬,他打不出这个字。   高铁开出,陶家欢仍没收到答复。她的心七上八下,忍到扬州东,问题仍然石沉大海,只好截图给秦舟:“狗头军师,你的意见呢?”   秦舟说:“可能还在接触,没定下来。”   陶家欢不响了,秦舟扭脸跟连翘说:“老杨理智上想选芳姐,感情上偏向欢欢,又跟她出去玩了一天,他真的完了。”   电脑上在跑数据,连翘问:“他在脚踏两只船?不应该啊,杨警官人品很好的。”   秦舟笑,去年还对人家有偏见,今年称赞有加。他条分缕析:“老杨去芳姐家给我们拿贺礼,说明两人没一起住,贺礼也是分头送的,没有联名,关系应该还没定。要我看,芳姐是很好,但老杨跟她好像缺点激情,换我我也倾向欢欢。”   连翘问:“为什么?”   秦舟说:“整天协调打架斗殴生老病死,累得要死,有个乐呵呵的萨摩耶往你身上扑,跟个小太阳样的,你说你喜不喜欢?”   连翘捞过他脖子亲上去:“喜欢。” 第78章   夜里 11 点,杨正南看着床头的《圣经》发呆。陶家欢坐的那趟高铁刚刚到站,她可能在过闸机。   陶家欢一个月难有几天假期,为了见个面,她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告别时她眼神留恋,欲说还休,是把今天当成最后一次相会吗?   要用一个“是”字,了断前尘,再无瓜葛吗?陶家欢超负荷工作,这次见面又见瘦了,有个人却还想再惹她哭,不是东西。   杨正南脑子里反复涌现被她喂枇杷的情景,今日一见,再也做不到让她伤心,连伤自己的心都下不去手了。他估算着陶家欢回到酒店了,回道:“不是。”   陶家欢刚把背包放下,瘫在沙发上喝水,手机屏幕一闪,她看到两个字。   热血冲上头顶,陶家欢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抱着头,使劲叫了一声:“啊——”   肖姗晾完衣服进屋,着急问:“他承认了?”   房间空调温度打得很低,陶家欢抱着抱枕,又哭又笑:“他说倪芳不是他女朋友,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肖姗如释重负,但杨正南否认,陶家欢和他的关系只算回到了倪芳出现之前,该怎么再推进一步?直接说“那我来当你女朋友”?   陶家欢搞不好还真会说。肖姗觉得不妥,在 3 人小群呼叫宋琳,“决胜局来了,快出来!”   宋琳打完游戏,精神为之一振。陶家欢还挺会将军的,把大猫逼到墙角了。   陶家欢的脑袋仍是懵的:“我今天感觉他有点喜欢我,他连我以前唱过的歌都记住了。”   宋琳说:“你感觉没用,要看他的行动。”   陶家欢拆着发辫,她光是表白就来了 3 次,还能再干点什么?宋琳给出 6 字箴言:“敌不动,我不动。”   陶家欢思前想后,采纳了。好容易才逼出一句实话,贸然出击,可能适得其反。她把手机充上电,去洗澡睡觉。   杨正南没等到陶家欢的回应,但是细想她能说什么,问他为何带倪芳去参加秦舟生日宴吗?   清晨,杨正南买上一盒白玉枇杷,再买点卤牛肉,去父亲坟前上炷香,给“邻居”也送一点。   第一次吃到白玉枇杷,杨正南是少年。父亲到巷口水果店买西瓜,老板让爷儿俩尝尝枇杷,叮嘱挑果皮发黄发皱的吃,表面有麻麻点点的最甜。   几箱枇杷前面挂了个小招牌:“甜过初恋。”杨正南挑了一个,说,“初恋是个麻子脸。”   父亲拍他的头。水果店老板人很幽默,笑言枇杷的麻子等于男人胸口的疤,心里的刺,是成熟度高的标志。   后来杨正南和倪芳恋爱,倪芳日光性皮炎发作,脸上起红疹,又痒又刺痛,杨正南给她涂药,药膏东一块,西一块,他取笑过几句:“初恋确实是个麻子脸。”   倪芳的日光性皮炎是在戏剧学校读书突然得上的,她素来很当心复发,不光是痛苦,还难以上妆,登不了台。   那年跨年当天,倪芳对着镜子彩排,第二天她有演出,唱的是《玉簪记》:在道观中寄居的书生爱慕道姑陈妙常的琴技,借琴曲以挑之。陈妙常虽亦有意,碍于戒律,故作嗔拒。一来二往,两人情愫渐通,很快心心相印。   儿子吵着要带妈妈出去玩,倪芳戴上大沿帽,丝巾遮脸,推着儿子出门。这 20 年间,她恨自己耳根软,恨自己跑去捡帽子,也恨那场大风。   杨正南给父亲倒上一瓶花雕酒。父亲为人严厉古板,他生前,杨正南和他没多少话可说。   杨正南寻子在外,父亲经常给他写信,但杨正南在路上漂泊,居无定所,那些信一封都没寄出去。   当年离开家,如何想过父亲送别儿子,竟是此生最后一面?更早一些时候,又如何想过,那个跨年夜一别,迄今不曾和儿子重逢。   前几年,水果店老板得了胃癌,临终前,杨正南去医院看他,他很羡慕杨父,人老了走得快是福分。杨正南拔去墓碑缝隙的青草,起身离开墓园。   陶家欢谨遵宋琳指示当鸵鸟,杨正南每夜读《圣经》平复燥气,5 月就这样过去了。两人仅有的互动是杨正南发了一张石榴照片,配上他现查的诗句:“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李商隐诗。”陶家欢评论,“好看。”   区区两个字,悲喜难辨。杨正南点开陶家欢的头像,想找她说话,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把两人的聊天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大多信息是陶家欢发的,杨正南回应极少,还惜字如金。过年前,陶家欢发了一个视频,是她的大老板和其伴侣谈笑的场景,杨正南想再看看,却被提示视频已过期。   那位大老板风姿楚楚,让人一见难忘,他和他的伴侣的确是一对璧人。杨正南靠坐在床上,仰头看天花板,感情能发生在任何人之间,无关年龄,无论性别,他喜欢陶家欢,或许不应该,但无从否认。   6 月暑气盛,秦舟顺利落户姑苏,广邀朋友做客。杨正南和赵恺都没空,高考季到来,市里举全警之力保障考生安全,将对考场周边路段进行加强巡逻管控。   杨正南分在护考组,他回完信息,放下手机,忽又拿起来:“要不要换到端午节?”   端午节在月中,陶家欢会回苏州过节吧。不敢和她开始,但是想再见她,浅笑薄怒,都那么鲜活灵动。   秦舟回道:“端午我和连翘想去山塘街坐船,终点是枫桥码头,下船去寒山寺吃观音赐福面,你也来!”   秦舟和连翘酷爱坐船,山塘街有条画舫游线,一路碧水清歌,石桥如虹。杨正南扫了一眼秦舟分享的图片,如果不是寒山寺,他就跟着去了,但这 20 年,寒山寺是他和倪芳都不敢再去的地方。   秦舟催促:“快点答复,我要预订了。”   杨正南给他发了几张图片,是他年轻时被倪芳带去的小镇饭馆,店主人祖祖辈辈做船菜,这时节的年糕炒毛蟹、炝青蛤、醉虾蟹和凉拌鱼风味都好。   去年冬至夜那次吃船菜让秦舟记忆深刻,连发几个感叹号:“听你的!”   端午前几天,秦舟去老字号采购礼盒,寄回南通。父母不理睬他,他也想履行当儿子的责任。   4 月那次见面到现在,父母和秦舟始终僵持。他们收到户口簿,就能看到秦舟把户口迁出了,但半个字也没说,母亲收到礼盒也只说了一句谢谢。   秦舟烦躁:“这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吗?”   连翘想,指不定父母认为是他先断绝关系,骂了他几百句。人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子女的一再被伤害,仍割舍不了,何尝不可怜。   端午期间,项目组照常忙碌。陶家欢忍了快一个月没主动找杨正南,憋得冲宋琳大叫:“还要忍多久!”   宋琳说搞男女关系分为正经和不正经的,问她要哪种,陶家欢没想过不正经,即使想不正经,她一个人说了不算。那人要是不正经,她早得手了。   宋琳夸她进步了,搞正经男女关系是在博弈,不能只讲感情,该讲策略得讲策略,而且越想正经发展,就越涉及到争权夺利,双方权责利益都明确了,关系才稳定持久。   单方面付出感情不能称为关系,关系得在你来我往之间建立。陶家欢忍,才能看到杨正南会为这段感情做到哪个份上,这是在考量他,她得把住这个主动权。如果男人不肯实打实付出真心,既没有魅力,也没有被爱的价值,顶多跟他不正经一下,不值得牵肠挂肚,费尽思量。   一时不主动可以理解,一直不主动,很难说会是个有担当的人。陶家欢听宋琳的,竭力沉住气。   秦舟问过陶家欢时间,她回不了,勒令他搞端午直播。当天下午,杨正南载着赵恺一家三口,以及秦舟和连翘,开往太湖东岸。   小镇饭馆的主人给杨正南留了一艘木船,秦舟和连翘当仁不让当了掌舵人,划桨破开水面,七绕八弯,划向湖心岛。   荡舟行在十里荷花间,清香飘来,渗入五脏六腑,暑气顿消。接近湖心岛时,赵恺的儿子童童舍不得下船,店家遂派来两名厨子在船上现烧佳肴。   船上配有小锅小灶,方便想吃地道船菜的食客。首先上桌的是时令冷盘,诸如蜜汁鲜藕,酒醉呛虾、糟卤花生毛豆和凉拌鲫鱼等。   鲫鱼是纯野生,配了藿香和紫苏,气味芬芳辛烈,但味道出人意料的鲜甜。秦舟被征服了,手机丢给连翘,跑去船头观摩学习。   童童最爱吃年糕炒毛蟹,吃得舔指头,还把汤汁倒进米饭拌着吃。连翘和陶家欢视频通话,她在手机这头笑,陶家欢在手机那边笑,杨正南和赵恺说着话,一瞥再瞥。陶家欢太忙了,只有吃外卖时,才能跟她姐姐姐夫聊会儿天。   陶家欢号称看看菜式望梅止渴,秦舟和连翘都知道她是想看杨正南,特地坐在他身旁,镜头时时对准他。   厨子送来熟醉蟹,杨正南经常会想起去年陶家欢举的那个数螃蟹例子,尝了半只,对镜头说:“这蟹不错,酒也好。”说完专心给童童拆蟹。   陶家欢想和他说话想疯了,很烦他:“语言这么贫乏,怎么个不错,哪里好,不能展开说说吗?”   大过节的,陶家欢就吃个蛋黄肉粽,配个酸梅汤,赵恺的太太说她看人吃喝是找虐,杨正南也认为很残忍,但陶家欢想听,他就挖空心思描述:“用花雕酿的,说是十年陈。酒香很浓,蟹黄很醇厚,蟹肉咸鲜有回甘。”   两句话就用光了自己掌握的形容词,杨正南惭愧自己没文化,他不比秦舟,秦舟会吃也会说。鲫鱼对剖端上来,秦舟说鱼肉白嫩,像一朵白玉兰花瓣,这种花肥美敦厚。   陶家欢笑吟吟,托腮看杨正南。他正襟危坐,举个蟹鳌,一本正经地描述,好迷人。熟醉蟹再好吃也比不过生的,她才不馋。   肖姗喊陶家欢工作,陶家欢把手机拿远点,认真干活,喝水时才看几眼。杨正南盼到压轴大菜登场,又讲给她听。   压轴大菜雅号金风玉露,俗名一锅鲜,是湖中鱼虾蟹和豆腐、丝瓜、口蘑熬煮成汤,只加少许油和盐,不放别的作料,鲜得每个人两碗起步。   吃过饭,一行人上岛漫步,各自挑选老板自种的水果。连翘爱吃嫩莲蓬,买了十几把,当成花束倒提回家。   到家时杨正南才想到,陶家欢可能只想听一句:“带你来吃。”但这话他不能说,一说就成约会邀请了,他警告过自己不能行动。   母亲睡下了,杨正南把杏子和李子塞进冰箱,这个品种的李子放软了可以吮着吃,适合母亲的牙口。洗完澡,他上楼睡觉,把船菜店址发给陶家欢。   杨正南等了几分钟,陶家欢没理他。他刷开网页,搜索连云港美食,一页页翻过,找了两个做湖鲜河鲜的饭店推荐给陶家欢。它们评分高,离她驻扎的区域也近,能点外卖。   陶家欢忙完看手机,咧开嘴笑,敌人动了动了,还挺怕她吃不上好吃的。他连发 3 条信息,她勉为其难回一条吧:“明天我点这家的生腌蟹。”   杨正南作息规律,早睡早起,陶家欢没以为他会回复,洗把脸出来,看到他回道:“不担心寄生虫吗?”   陶家欢也怕这个,一年到头没敢吃两次,无奈道:“行吧,吃熟的。”   杨正南想发个乖字,手一顿,精心选个拍拍兔子头的表情丢给她。陶家欢傻笑,明天点了熟醉蟹,就拍照发给他,再和他聊聊口感,可不就又能聊下去吗?   敌若动,我先动。陶家欢发个双鳌举着晚安字牌的螃蟹,趿着拖鞋回房间睡觉。跟心上人恢复联系了,一举荡涤她这些天的不开心——五一过后没几天,父母都找她,问她几时回家吃饭,她很费解,才在姐姐的婚礼上和他们闹过,他们怎么像失忆了?   陶家欢不回父母和陶家乐的信息,父亲打了几次电话,她说了两句就挂断,他们不觉得那样是错的,她没什么可说的。   前几天,陶家欢把公司发的购物券兑成营养品寄给栗莉,母亲喊她回家过节,她发怒了:“你忘记五一节我和你吵过架吗?”   母亲诉苦,大女儿误会了,小女儿不能也不讲道理。那天一家人真的没坏心思,只是想去看看,结个婚娘家人都不到场,客人当面不说,背后是要指指戳戳的。   陶家乐挖苦连翘有被害妄想症,他和父母是真心实意去道贺,他还代表一家人封了红包,拍张红包照片发到家庭群:“她是你姐,我是你哥,你不能只信一个。”   陶家乐结婚那天,连翘退出了家庭群。陶家欢看着红包照片,有点动摇,真错怪他们了?但没聊几句,她就被打回现实,父母和陶家乐轮番旁敲侧击,想搞清楚秦家做什么生意,规模大不大。   陶家欢脾气直,不算很懂人情世故,但她有个很敏锐的朋友宋琳。她直觉这些话不对路,问了宋琳,宋琳说:“想着攀亲呢。”   陶家乐的工作是刘天宇给的,亲戚做不成了,扭头盯上秦舟,陶家欢破口大骂:“我再信你一个字,就不跟你一起姓陶了。”   骂完人,陶家欢退出家庭群,屏蔽了家人,不接收他们任何信息。她每天忙得乱跳,有一点点闲暇,不如多看看关于心上人的视频,今天跟秦舟和连翘视频通话,她录了屏,可以反复看。   杨正南给陶家欢回了晚安,安然睡去。第二天和陶家欢有来有往发信息,下班后买了几样熟食,回家和母亲吃饭。端午节晚上他跑出去了,母亲有意见。   杨正南刚把碗筷摆上桌,倪芳打来电话,声音急得变了调:“你怎么不看手机啊?”   倪芳分享了两个短视频,是她在短视频网站无意刷到的。拍视频的是个中年妇女,为她的哑巴“弟弟”寻亲。   倪芳看到“弟弟”第一眼就心惊,他约莫 20 几岁,浓眉,瘦脸,像粗糙版的杨正南。她拿给父母看,父母说越看越像。   自己看自己总是陌生的,杨正南没觉得很像,但也不能说不像,至少比历次比对都像些。他让母亲看,母亲戴上老花镜,也说像他第一年当兵时照片中的模样,精瘦精瘦的。   妇女一家生活在苏北阜宁县乡下,她讲一口乡音,倪芳发给同事听,才听懂大概。   妇女的父亲死于肝癌,走得早,寡母把她和两个姐姐拉扯大,她排行老幺。十几年前的夏夜,寡母到田里捉青蛙,发现路旁躺着一个出车祸的小男孩。   小男孩破衣烂衫,像是流浪儿,司机肇事后逃窜,他昏躺在地上,血迹斑斑,被妇女的母亲救回。   小男孩苏醒后,全家人才发觉他是哑巴,神志也不清,给他纸笔,他不晓得写字。他伤得不算重,但家里没钱送他治疗,他右腿落下残疾,走路一跛一跳。   小男孩来历成谜,妇女一家托人四处打听谁家哑巴孩子走丢了,没收到反馈。妇女的母亲可怜他,认作儿子。他不会说话,但听力没问题,村里有人说这孩子是被人药哑的。   十几年间,妇女的两个姐姐都当了祖辈,跟子女去了城里。妇女的夫家在邻村,但今年底她要当奶奶了,得给儿子儿媳带孩子,脱不开身,不能常回家帮忙。   寡母年事已高,患有冠心病和风湿病,腰也不好,还得照看哑巴儿子,太负累。妇女去年就萌生给弟弟寻亲的念头,拍过短视频发到网站,几分钟就沉底了,她今年又发了几次,被倪芳搜到。   视频中的年轻人不配合妇女,眼神闪躲,不怎么看镜头,坐在椅子上动个不停,妇女和他交流很困难。   倪芳截到年轻人的正面,还让妇女现拍了几张,通过在线软件测试人脸相似度,跟杨正南年轻时的照片比对,最高达到 93%。   全球人脸识别算法的最高水平目前能做到千万分之一误报率,93%的准确率其实不算高,但已经是最接近的一次,况且进行比对的不是高清照片,条件上存在不足。   最关键是妇女说弟弟可能是苏州人,她看电视,弟弟没反应,但屏幕出现苏州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他会盯着看,口味也偏甜。   有次母亲网了一兜河蟹回来,妇女跟着视频学做面拖蟹,弟弟很爱吃,添了两碗饭。   厨师说面拖蟹是江南菜,苏州和上海人民都吃。妇女说:“别看弟弟长得人高马大的,什么事都不会干,以后我妈不在了,他怎么办呢?求求大家帮我转发,让他父母看到他。”   妇女把自己的手机号和详细地址都发给了倪芳,倪芳哭着说:“你快跟当地民警取得联系,我一秒钟都等不了。”   时间已近晚上 7 点,杨正南紧急联系阜宁县有关部门,倪芳又打来电话,语无伦次:“他姐姐说他后背有伤,拍给我看了。特征也对得上,一定是我们毛豆,我妈说笑起来像我,我现在就去阜宁。”   一张相似度达到 93%的脸,年龄 20 来岁,高个子,后背有旧伤,疑似苏州人。快 20 年来,这是最可能的一个。   杨正南也做不到被动等待,匆匆吃掉两块葱油饼,他拿上车钥匙出发,绕到倪芳家把她捎上。苏州距离阜宁县才 300 多公里,两人寻子时都去过,儿子真的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吗? 第79章   车程 4 小时,倪芳执意和杨正南换着开,如果那孩子是自家儿子,后续还有很多事得让杨正南去跑,他得养足精神。   宁靖盐高速服务区,倪芳换到驾驶位。她刚才赎了一部分理财金,那家人把儿子养大不容易,她得给他们一笔钱。   以往的经验摆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杨正南心里这么想,却忍不住查资料,想知道后天致哑能否康复。   那孩子真是儿子的话,是不是从买家家里逃走的?视频里,他用不锈钢盘子吃面,面坨得厉害,桌上的蔬菜起码剩了两顿,妇女一家是农村人,日子过得很清苦。   儿子从小主意大,吃饭喝汤只用他喜欢的碗。有一只画着梅花小鹿的饭碗,他特别喜欢,被他奶奶摔碎了,他不肯吃饭,嘟着嘴趴在桌上,黑眼珠滴溜溜地转。   儿子爱撒娇,但很好哄,妈妈给他讲个小故事,他就把河马碗当宝贝了。但是出门逛街,还是惦着要再买只小鹿碗。   那孩子是坐着的,妇女努力憋出普通话,很不好懂,说不清他腿脚伤残情况。得安个义肢吗?车窗外田野掠过,杨正南眨去泪意。   到达乡镇接近 11 点半,倪芳找个离村子最近的旅馆停车,刚停稳,来了一辆小面包车,车牌号也是苏 E。   司机停车问路,正是妇女所在的村庄。他头发花白,风尘仆仆,同样是来寻求一个答案。杨正南多看两眼,认出他了,在异乡参加认亲会时打过照面。   倪芳查过线路,村里的路很窄,开不进去。对方夫妇把小面包车停在旅馆门前,商量步行进村,杨正南说:“这个点儿,他们睡了吧。”   女人说:“我睡不着,就在他们门口坐一晚,天亮就能见到人了。”   倪芳缴了停车费,4 人结伴去村里。途中互换姓名,原来是寻亲群里共享信息的人,算得上是熟人。   山里不比都市,入目是极致的黑,杨正南用户外强光手电筒照明,照看着倪芳脚下。   村庄很安静,偶有犬吠声,只有相邻的两户人家还亮着灯。走拢了去,一家在打麻将,另一家不知在忙什么,似有电视声。   妇女拍过自家,是一栋老旧平房,但黑灯瞎火,4 人辨不清是哪家。倪芳试着发信息:“睡了吗?”   妇女回道:“电视还没看完。”   4 人敲开妇女家的门,她吃了一惊,本以为两拨人马明天才到。她母亲和弟弟都睡了,但几个人连夜赶来,她很怜悯,按开弟弟房间的灯。   房间很狭小,堆满家什,气味不好闻,蚊帐里仰面睡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4 人走近看,杨正南心头咯噔,妇女拍摄短视频和照片用的软件有柔化五官的功能,眼前人和视频中的形象不太像,黑些,糙些,也瘦小些。妇女说他人高马大,是以她自己为参照。   年轻人不如视频和照片里像杨正南,倪芳问:“我能看看他后背的伤吗?”   儿子丢失前不久,他爷爷不当心把他烫伤了,后背落了疤。不知那块疤痕变成什么样,妇女拍给倪芳看过,倪芳想亲眼看看。   年轻人睡得沉实,右腿伤痕累累,从小腿处歪向一边,杨正南不忍多看。妇女轻轻推了推他,他没醒,趴着继续睡。   妇女掀起年轻人身穿的 T 恤,他后背疤痕面积约为巴掌大小,但目测没有覆盖儿子受伤的部位,照片不好分辨,肉眼很直观。   妇女说弟弟腿上的伤是车祸造成,后背的伤捡回来就有,他可能有很惨烈的过往。那对夫妇听哭了,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孩子不像他们的骨肉。   儿子丢失时只有 3 岁多,成年后的长相不可知,但是见面来得更直接,杨正南基本可以判断这年轻人不是儿子。倪芳死死望着年轻人,视频里明明很像,妇女提供的几张照片看着也像,真人为什么就不那么像了?   杨正南在服务区给年轻人买了水果和点心,放在他床头,对倪芳说:“别吵着孩子睡觉,出去说吧。”   儿子小时候被人夸过聪明,尽挑父母优点长。他长大了会不会长得和爸爸妈妈不怎么像?倪芳不走,她还想再看看,这时,年轻人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忽然睁开眼睛。   年轻人睡眼惺忪,揉了几下,他看着面前的几个陌生人,神色木然。视频里他笑得憨傻,此刻没表情,看得更清楚些,眉眼是有些像杨正南,脸型也像,但他面中凹陷,正面不大看得出来,侧面很明显,倪芳清晰地知道,又落空了。她的儿子面容饱满,侧面轮廓很标准。   杨正南揽着倪芳的肩,扶她走到大门外。那对夫妇也出来了,女人捂住嘴,不哭出声音,男人轻拍她后背,问:“要做比对吗?”   女人不死心:“做吧。”   最接近的一次,仍然不是。倪芳脸色惨白,眼中汪出两颗豆大的眼泪。杨正南回屋,搬了两只椅子,一只给女人,一只给倪芳。   男人走开去抽烟,杨正南陪倪芳待着。许多年前,倪芳唱《白蛇传》,被许仙哄骗喝下雄黄酒,醒时便是这模样,满脸哀戚,泪珠盈盈欲滴。   在家练声时,倪芳入了戏,坐在地毯上悲泣,儿子去拿自己最喜欢的冰淇淋哄她:“妈妈不哭,no cry。”   那时儿子刚上幼儿园,是双语教育,两种语言总在他脑袋里打架。杨正南注视着那男人指间的一星光亮,心头苦涩。年轻人不是儿子,他失望,是儿子,他会为儿子不能再发声而伤心,但只要是儿子,怎样都好。   夜色弥漫,女人哭得不可自持,男人走回来轻言安慰,女人崩溃了:“17 年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新闻里说,有人找了 14 年才找到,但拐卖人只用判 5 年,这算什么,谁来弥补我们这一生?”   倪芳双手按住脸。她在小剧场演出居多,平时刻苦精进技艺,想登上更大更好的舞台,但儿子丢了,她精神崩塌,在专业上曾有的追求化为乌有。   一事无成人渐老。月光照住 4 个无望的人,这无望不是第一次,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倪芳哭得肩膀发抖,杨正南手掌按着她肩头,怆然落泪。   当年,倪芳经常博得满堂彩,她参加过系列惠民活动,受邀去大剧院演出,拿过分量不轻的奖项。她唱过的《长生殿》至今被文化馆的后辈观摩学习,后来她的人生,泪比长生殿上多出自袁枚诗《马嵬》。。   人间亦自有银河,有着最悲哀无力的生别离。杨正南伸手摸向背包,想给倪芳拿纸巾,手指摸到一个冰凉之物,是陶家欢给的防晒喷雾。玩真人 CS 那天,她带不上高铁,还剩大半瓶,扔了可惜。   倪芳抹去眼泪,杨正南仰头和星月对望,回屋给妇女转账。按照流程,本地警方会采集年轻人的血样,将 DNA 入库,便于寻亲,但很显然,年轻人不会是他儿子,他无法带他回家,想给妇女的母亲留点养老钱。   妇女推让,她发出短视频,被几个略有影响力的人转发了,这一周她接待了几拨人,每个人都很悲苦,她不能收钱。   杨正南强行扫码转了账:“让我做点善事,保佑我早点找到孩子。”   倪芳默默进屋,杨正南和她再去看看年轻人,再看看那相似的眉眼。不知是哪家的宝贝,为何流落到乡下,还被过路车撞成残疾,一路遭了多少罪。   那对夫妇也给妇女留了一点钱,他们找孩子倾家荡产,手头很紧,但年轻人背后可能也是个破碎的家庭,老人家庇护了他,他们想为老人家尽点心。   回程路上,4 人俱是沉默。回到旅馆门口,杨正南说:“住一晚吧。”   倪芳两眼发直,状如行尸走肉:“我想回家。”   天上一弯俏丽的薄月亮,杨正南抬头看看它,车钥匙一按,拉开车门。倪芳上车,那对夫妇朝两人挥手,他日有缘在苏州街头重逢,但愿都已脱离这苦海。   300 多公里漫漫长路,杨正南思绪万千。某一年深冬,他在湖南乡下和一个年轻人见面,也是在这样黑漆漆的夜里。   年轻人保留了模糊记忆,知道自己是被拐卖,成年后寻亲。论长相,他不如今天见的这个像,但他瘦高高的,皮肤白净,身形像杨正南梦里的样子。   年轻人后背没有伤,但儿子烫伤是 3 岁多的事,有可能看不清了。杨正南带他去查血,等待结果时两人谈天,年轻人在人贩子手上挨了很多次打,打得连哭都不敢,后来他被卖到现在的家里,帮“母亲”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喂他吃饭,给他擦脸,被热水烫了手自己去处理,否则“母亲”会拿衣架打他,当时他还不到 10 岁。   年轻人长成少年,“母亲”打他,他不还手,但愤怒露了相。他比“母亲”高一个头,“母亲”收敛了点。   少年照料“父亲”吃喝拉撒和洗澡翻身,很疲累,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师长家访来劝,“父母”都说儿子跟不上,也没钱,家里需要他照顾。少年成绩不好,师长没勉强。   少年跟师长说自己是被拐卖的,但在乡下,“抱养”不是大事,师长和他非亲非故,不想揽麻烦。   “父亲”病逝时,少年长成了青年,“母亲”奈何不了他,他跑到镇上早餐店打工,想赚点路费去寻亲。残留的记忆里,他家住在巷子里,家里种了柿子树,母亲带他走过河上的小石桥。   自家院子种有两棵柿子树,是儿子出生当年秋天,他爷爷栽下的,图个“事事如意”。这是杨正南去找年轻人最大的原因,但比对结果表明,两人没有关系。   多希望年轻人是儿子。分别前,杨正南偷偷给他塞了一沓钱,接着上路去,想到此生妻离子散,他在呼啸的大风里饮尽最后一口酒。   那一天和今天并无不同,怀着希望奔行在黑夜,再被失望缠身,举目四望,是死寂般的荒原。   车在暗夜里飞驰,高速公路两旁的树木和建筑物飞快后退。天光瞬息变幻,渐渐晨曦微露。越往前,天空越见亮光,朝阳陡然刺破云层,泼洒出耀眼光芒。   整个天空铺满斑斓霞光,烟云翻涌,世界在倾倒,如同明灿灿的金堂,杨正南迎面望见飞晨资本大厦。他摸到背包里的防晒喷雾时,就在想陶家欢,潜意识把他带到她公司门口。   为她患得患失,魂牵梦萦,竭力镇压自己,但情难自控,灵魂止不住向她狂奔。   想这一生,有过抱负,有过雄心,有过梦想,随儿子的丢失灰飞烟灭,除了一些失望的感受,什么都没有。忽有一天幸会陶家欢,她温情似明月,俯身垂怜他,抚慰他半生苍凉,是他生命里云破天开的奇迹。   春节时游东园的情形,被陶家欢拉起手奔跑在小巷的情形,玩真人 CS,陶家欢在帐篷里换衣服,他在外头汗流浃背的情形……统统都到眼前来。   人这一生,无能为力的时刻太多了。即使是这样残破的自己,也能自私一回吧。他不管了,他投降了。   端午节那天晚上,杨正南送秦舟和连翘回家,秦舟说:“说什么为老不尊,怕什么戒律清规,从了吧,老杨。”   犹豫不前,不是怕社会舆论压力,是自己内心千疮百孔,怕没办法给她朝气蓬勃的爱,怕弄丢她,怕有天成为她的负担,怕自己是她有苦难言的选择。   可是人到中年,连新朋友都很难交上,遇见互相喜欢的人弥足珍贵,在一起一天,就惜福一天。不要怕她走,她离开后,他为老母送终,就去找儿子,哪怕找到风烛残年,客死他乡;不要怕她不走,他主动消失,她受的情伤会被工作、姐姐和朋友抚平,时间自有力量。   朝霞壮美,席卷了人间,杨正南的心情恰似黎明破晓,乌云散去。曾经以为,恋爱是年轻人的特权,中年人一睁开眼睛,十七八件事涌上心头,都得调度精力和能力去应对,想不起爱,也在意不起来,原来不是这样。原以为余生终将暗哑地老去,原来不是这样。   死别是和父亲,生离是和儿子,不想再来一次。杨正南打开对话框,给陶家欢发了本色美术馆的夏日夜市链接,下周末它有个江南夜宴,菜品考究。他想和陶家欢在美好的地方相会,拥有一个流光溢彩的开始。   本色美术馆偏安吴中区一隅,是以东方美学闻名的私人美术馆,渔火、流萤、吟游尽在其间。杨正南有位制作民族乐器的朋友说它是苏州最风雅诗意的休闲空间之一,白天可逛创意市集,参加专场音乐会和茶会,晚上在河边听戏吹风,更是惬意。   清晨 6 点,世界刚刚苏醒,杨正南带倪芳去吃早餐,她一夜无眠,一语未发。吃完面,杨正南送她回家,她才有说话的气力,她想给妇女发布的短视频持续买推广,好让那可怜的孩子早点回家。   杨正南在湖南乡下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仍然奔波在寻亲路上,这世上的大团圆总是不够多。   回家睡到中午,杨正南收到陶家欢的回复:“哇,你也知道江南夜宴!我们下周补休端午假,能回苏州了,我昨天已经预订了,给你也订个位吧。”   杨正南问都有哪些人,陶家欢直接丢来一个表格,杨正南看到吴世銮的名字,说:“我没空去,刚好看到了。”   陶家欢发来预告图片,诸如陈酿花雕熟醉六月黄、松茸水瓜夜来香、虾籽葱烧海参,菌菇辣酱馄饨,清凉绿豆瓜茸和梅子酒等,诱惑道:“真的不想吃吗?”   杨正南心情黯淡,乱夸了几句。下午,阜宁县传来消息,年轻人的信息资料录入 DNA 库,暂未跟寻亲者比对上,他和倪芳以及那对夫妇都与之不符。   每逢周末,本色美术馆便举办创意市集,美酒好茶,可口小食,优美器物,琳琅满目。到了下周末,夏日夜市开市,杨正南到底去了。若陶家欢和吴世銮有约会苗头,他会把心事深埋,放手成全是最好的祝福。   夜色浮灯,水波荡漾,杨正南走走看看,东西桥边有隐约的昆曲声飘来。河上划来乌篷船,一对男女在船头对唱《西厢记》,倪芳也唱过。   这一选段是《游殿》,杨正南很熟:“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正听到精妙处,杨正南目光一扫,桥边灯火阑珊处,陶家欢和她的朋友们在拍视频。   杨正南把身影隐在一角,观察陶家欢和吴世銮。飞晨资本官网资料披露,吴世銮一年投上几个项目,其中两个去年有十倍浮盈。团建视频里,他是个挥斥方遒的青年,真人更锐气些。他有他的好,但另一人住在陶家欢心里,她对吴世銮礼貌有加,如此而已。   她说:“我喜欢你整个人,你的外在,你的内心,你的孤独,你受过的苦,我都喜欢。”   彩云间,明月悠然而行。杨正南所有的顾虑付诸流水,心中生出幸福感。江南夜宴开席在即,让她和朋友们好好享用美食吧,明日再相见。他微笑着穿过人群,逆行离去。 第80章   江南夜宴的梅子酒很香醇,陶家欢和陈缘都没酒量,几杯下肚就飘飘然了,各自回出租屋黑甜一觉。   两个好友难得能休息几天,宋琳留宿,跟肖姗说了半宿的话。第二天上午,陶家欢披头散发跳下床,冲进肖姗卧室,肖姗和宋琳都刚醒,陶家欢激动地给宋琳看手机:“他什么意思?!”   清晨时,杨正南发来信息:“下午有空去拙政园吗?绣球和荷花都开了。”   陶家欢尖叫:“这是不是在约会我?”   宋琳鼓掌:“守得云开!中午你请客!”   陶家欢翻来覆去地看这行字:“你确定他是这个意思吗,确定吗?”   陶家欢几次问宋琳,杨正南是什么意思,宋琳很惊奇,她最搞不懂有人请教陌生的情感专家:我男朋友这样是什么意思,我老公那样是什么意思,性子耿直的陶家欢竟然也如此。   跟你发生情感关系的是他,你为什么要问外人他怎么想,张嘴问他本人,有那么难吗?   陶家欢一拍脑门:“是哦,我先答应下来,见面直接问他是怎么想的。”   肖姗没有恋爱需求,但时时通过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自省,她发觉以前对齐航就犯了不敢表达的错误。她几个熟人也是,喜欢什么礼物,不说;约会想去干吗,也不说,然后只要没被对方满足心愿,就赌气委屈,但是告诉对方自己想怎样,会被割舌头吗?搞亲密关系,可不是为了玩猜谜游戏。   陶家欢洗把脸清醒一下,跳到衣柜前找衣服,一通乱翻,气自己最好看的行头都在连云港。宋琳帮她参谋,肖姗叫道:“你是不是还没答应他!”   杨正南发完信息,每隔几分钟就按一遍手机,迟迟等不到陶家欢的回复。他想她休息日可能在睡懒觉,继续等,但上午 9 点多,陶家欢还没回复,他坐不住了,把手机放在音箱旁,这样能扩大音量,第一时间就能听到。   10 点半,杨正南盼到了陶家欢的信息,她说:“下午几点见?我有园林卡,我来预约。”   苏州常住人口都能办理每年不限次数的园林卡,杨正南也有,把身份证号发给陶家欢。陶家欢瞄到他的生日,喜上眉梢:“他生日在 8 月 7 号,狮子座,跟我大射手绝配!”   拙政园不大,陶家欢预约的是下午 3 点半,逛完出来,再散散步,就能去吃晚饭了。如果真是约会,这是第一次正式约会,能有多圆满就想要多圆满。   6 月下旬是江南的梅雨季,午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陶家欢怕堵车,不到两点就来到拙政园门口,找家甜品店喝点东西。   3 点整,杨正南出现,穿件深蓝色的雨衣,笑容晴朗,陶家欢撑着格子伞走到他面前。   有个老太太拎着一篮鲜花过来,杨正南赞叹好香,陶家欢开心地挑选起来。   每到初夏,园林门口便有老人家兜售白色香花。杨正南约陶家欢在拙政园见面,就是想送她几朵花。红玫瑰也想送,以后再送。   陶家欢挑了两串茉莉花戴在手腕,白兰花别在连衣裙领口,再选了一把带枝叶的栀子花,刚想扫码付款,杨正南说:“我有现金,付现金吧。”   老太太连忙说现金好,她就想要现金,陶家欢会意了,很多老人家没有智能手机,她们出示的扫二维码可能是子女亲戚的,钱未必能到她们手上。   杨正南付了钱,陶家欢喜滋滋地闻着花,心生无限欢喜。杨正南也满心欢喜,主动说:“你还记得倪芳吗?”   陶家欢抬起伞看他,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像眼泪。杨正南忍住抱她的冲动,说:“她是我前妻。”   陶家欢听到了天籁,只想把雨伞一扔,在风雨里狂奔。杨正南看着她眼里扑闪扑闪的小火花,他总对自己没信心,见着这双眼睛就愿意相信了,画蛇添足地说:“我和她成了朋友,有事才见个面。”   陶家欢投桃报李:“我有个叫吴世銮的同事,他业绩很厉害,我们大老板很赏识他,把他调去身边,他下周要去总部了,昨天我们几个朋友为他践行。江南夜宴真的很棒,下次一起去吧。”   杨正南发觉自己完完全全做对了,陶家欢说什么话,他都只想说好,也只能说好。   预约时间快到了,两人排队入园,陶家欢说起昨天在本色美术馆的所见所闻,杨正南专注地聆听。   一池碧荷香气沁人,杨正南带了相机,为陶家欢拍照,一再拉近镜头看她,她一双眼睛明朗热烈,眼里心里都是他,他何其有幸。   花树下,陶家欢凝望杨正南,上午还想问他这是不是约会,见面后,她确知无误。原来,一个人喜不喜欢你是不用问的,如果需要问,那多半不是。   春节游东园时,杨正南说园林在小雨天逛是最美的,陶家欢深以为然。今天她不这么想了。杨正南为了方便拍照,才穿雨衣,但他两手捧着相机,不时遮挡镜头,不被雨丝溅到,她硬是找不到牵他手的机会。   手指暗暗地一点点探过去,再悻悻地缩回来,一手撑伞,一手插进裙兜。陶家欢迫于情势,听了宋琳的:“暧昧期是最有搞头的,别太猴急,享受小鹿乱撞的时刻。”   杨正南订的晚餐在拙政园外,是一家做织造官府菜的餐厅,每一道都很对陶家欢胃口。   宋琳和肖姗都警告陶家欢不能喝酒,她酒量惊人的差,昨晚几杯 12 度的梅子酒下肚就不停说话,吃吃傻笑。   初次约会务必管住嘴,陶家欢点了马蹄汁。饭后雨停了,两人散步去连翘家。   跟秦舟见面必定要被调侃,杨正南有点窘,送到大宅院门口就走了。陶家欢扑进门,擎着栀子花载歌载舞,连翘听完全过程,问:“你想好了吗?”   陶家欢用力点头,只要和杨正南待着,她就很高兴。今天杨正南没对她掩饰情绪,她便看出来了,不光是她高兴,杨正南也很高兴,她说什么他都听得兴致盎然。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什么都不说,在亭子里听听雨,都满怀喜悦。   姐姐和姐夫是真心诚意对待自己的人,但哪怕是他俩,建议听听罢了,决定权得在自己手上。陶家欢说:“我和他在一起,最坏的结果是有天走不下去,但我得偿所愿过,有什么损失?”   连翘捏捏陶家欢的脸,自己是杨正南,也会逐渐喜欢她吧。炽热,尊重,专情,谁不愿意被这样爱着?   睡觉前,陶家欢趴在客房床上和杨正南聊天,她刚结束了一轮密集反馈意见回复期,这次有 3 天假,昨天下午赶回苏州不算在内,明后天还能休息,她问:“你明天能跟人换班吗?”   刚分开,就想见面了,杨正南回答:“好。问问你姐和秦舟能不能请假,这季节西山风景好,星期一游客也没那么多。”   连翘答应了,以前她认识的杨正南是秦舟的朋友,如今他和陶家欢开始了,她得换个角度看看妹妹和准男朋友如何相处。   西山位于古城西南方,是太湖第一大岛。秦舟开车,后排的陶家欢靠着连翘睡着了,杨正南坐在副驾,常常回头看她,心被温柔牵动。   逛完景点,4 人去摘杨梅,它是西山景区最受欢迎的活动之一。杨梅树矮矮的,陶家欢两下蹿上树干,刷刷刷摘了一篮子。   树下,杨正南伸手接篮子,秦舟拿走,别有深意地提醒:“别让她崴到脚。”   陶家欢要跳下来,杨正南抬起双臂,把他的明月从树上摘下来。陶家欢被他抱个满怀,胆一肥,抓住他右手,十指相扣。   秦舟和连翘忍着笑跑得飞快,杨正南放下陶家欢,牵着她的手,走向遮阳伞。   陶家欢拉着男朋友的手荡啊荡,手心汗津津的也不放开。两人慢慢走,慢慢闲聊,她胸腔被爱意涨得难受,不吐不快:“我好喜欢你啊。”   她上一句话在说杨梅,杨正南心软成了水,低声说:“我也是。”   陶家欢又听到了天籁,脑袋里冒出好多粉红泡泡咕嘟咕嘟,忍不住又说:“特别特别喜欢你。”   遮阳伞下,秦舟和连翘洗好了杨梅,招呼两人过去吃。杨正南趁他俩转开视线,认认真真地说:“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   陶家欢幸福得要炸开,异样感觉流经四肢百骸,抵达下腹。再看杨正南,他不敢看她,牵着她的手也松下来,好像是被他自己肉麻到了。   大男人也会害羞,好有趣哦。陶家欢笑出声,紧了紧杨正南的手,稍安勿躁,逮个好时机摸他腹肌,摸着摸着顺势一睡。 第81章   吃着杨梅,谈天说地,陶家欢靠在杨正南肩头,一口一个。秦舟有时吃到惊艳的,立刻寻找相邻的一颗喂给连翘:“这个甜不甜?”   连翘调侃:“这个品种叫浪荡子哦,跟你绝配。”   西山杨梅浪荡子是名品,它外形很大,果肉厚而紧实,果柄又粗又长,秦舟坏笑:“我懂了。”   连翘屈指敲他的头:“挂在枝头迎风摇荡才得名。”   陶家欢往杨正南嘴里塞了一颗,秦舟回过味了:“什么叫跟我绝配,你给我解释一下。”   连翘悠悠说:“至少有 4 任,还不够吗?”   秦舟说他跟娜娜睡过,娜娜算,茜茜不算,所以从初恋算起,满打满算就 3 任,身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不过分。他知道连翘除了刘天宇之外,大学时谈过一个,讨饶说:“我允许你出两次轨,行不行?”   杨正南和陶家欢一起笑出来,连翘说:“你允许那叫出轨吗?我喜欢别人了,第一时间跟你谈分手。”   秦舟吃到一颗酸的,眯起了眼:“我争取不让你喜欢别人。”   连翘引出了话题,陶家欢问:“你谈过几个?我先说,我没有。”   杨正南有几分局促,秦舟好笑道:“大家出来玩,别搞得这么叔味盎然的。大方点,别拘束。”他递过半筐浪荡子,“总没这么多吧?”   杨正南拿起一颗,陶家欢张口吃了,十分期待:“你们男的不都喜欢比谁伤疤多谁好汉吗?”   杨正南坦白了情史,他和倪芳是初恋定终身,陶家欢想到那女人占据了他的年轻时光,心里泛酸:“你喜欢她什么?”   杨正南很欣赏倪芳,她音色优美,饱读诗书,业务水平高,性格开朗,人很丰富,还喜欢居家,总把家里搞得诗情画意,连翘问:“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杨正南说:“发生了没办法面对的事,想过重新开始,都做不到。”   昨晚连翘和秦舟得知倪芳是杨正南前妻就讨论过,这俩如今关系不错,但儿子不怎么和杨正南走动,很蹊跷,不晓得还有什么隐情。当他愿意告诉陶家欢,陶家欢才算真真正正走进他的人生了。   陶家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儿子呢?”   想对她说尽半生,但儿子的事太沉重,刚开始交往,先让她开心点吧,以后再说。杨正南黯然道:“我希望他过得好。”   陶家欢想盘问,连翘踩了她的脚,于是陶家欢换个问题:“你离婚后没喜欢过别人吗,我不算。”   杨正南承认对某个女人有过一点好感,但还在初步了解阶段就终止了。   女人是杨正南在陶笛班认识的,她乐感很强,一点就通。有次课后,杨正南约她喝茶,她拒绝了,但改天约在她自己定的地方,很偏僻,很隐秘。   女人自称离异,可她跟杨正南单独相会时异常警觉,似乎很怕被人看到,杨正南直接问了。他是警察,能查她的底,但不想这么做。   女人被迫坦白自己是全职太太,她丈夫是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有一定的社会能量。他在外有几个女朋友,还出入风月场所,女人不忿,还憋屈,吹陶笛是她散心方式之一。   女人有家庭,杨正南放弃再接触。他以为女人担心离婚有难度,问需不需要帮忙,他在公检法系统的熟人不少。女人搪塞了他,他明白了,她不想离婚。   女人吃住高档,有保姆和公婆帮着打理家务事,比普通人的日子好很多,她深信只要自己不闹,就能一直过着富足生活。但她也有情感需求,不敢明目张胆,被丈夫发觉不忠,会被踢出门。杨正南和她断了往来。   两年前,女人找杨正南求助,她丈夫的小助理怀了双胞胎儿子,要跟她离婚。   法律规定夫妻共同财产共同支配,但丈夫防着女人,女人根本不知道家庭究竟有多少财产,想多分钱无从谈起。最终,丈夫给了她一套老破小,这还是杨正南的朋友帮了忙。   女人和丈夫是中学同学,互为初恋,她以为两人是家人情分。她没能实现一直过富足生活的心愿,一双儿女也没选她。   家里的钱都是丈夫赚的,儿女崇拜爸爸,瞧不起妈妈,说她只会伸手找爸爸要钱。每次女人诉苦说妈妈是为了你们,儿女都挖苦是她自己好逸恶劳,以孩子的名义吃软饭。   女人以前是公司行政人员,老被上司教训,丈夫说她没必要辛辛苦苦挣仨瓜俩枣,他有能力养她一辈子,她如遇大赦,辞职了。   为了家庭放弃职业只是一种个人选择,可惜现行法律给不了足够的保护,她们选择相信良心,但人性给了她们答案。   陶家欢叹息:“上班都累,挣不到多少钱累,挣得到钱也累。但是不能因为怕累就一直当家庭主妇,不事生产吧,得考虑风险啊。”   秦舟说:“她本质可能不热爱工作,想逃避社会化竞争吧。男人让她辞职就辞职了,我就不愿意,赚得再少也是自己赚的,花得心安理得,不怕人说。以后你姐生了娃,我在家带娃,也得给她打下手,业务能力得养着,不能荒废,这样娃读幼儿园了,我出山也不吃力。”   陶家欢大笑:“我现在就在想你当奶爸的样子,肯定手忙脚乱很搞笑。”   秦舟打个响指:“当不好,学呗。结婚前我就和你姐谈过婚后分工了。她拼事业为主,为社会做贡献,为家庭创造财富,育儿重任归我。”   杨正南说:“育儿责任重大,你的担子也不轻。”   秦舟挑个杨梅吃:“到时候请个好保姆照看娃的日常起居,我跟着学。等娃读幼儿园了,我主抓接送、陪伴和教育,不用连翘太费心。”   连翘笑道:“我是孩儿妈,不可能不费心,我也会多陪她教她,但我做不到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   秦舟对陶家欢说:“听到没,我比你姐适合主内,其实你男朋友也是。”   杨正南有惭色:“我差得远,年轻时居家待不住,后来只想能亲手带大我儿子。”   倪芳面相很友善,杨正南和她关系貌似不错,怎么就干出不让他见儿子的事?陶家欢攥紧杨正南的手,这目前是禁忌话题,不逼问了,等他自己招供。   西山一天玩不够,陶家欢想找个湖畔酒店住一晚,但这 3 人是请假陪她来玩,不能太过分。   初初互通心意,很想和心上人没完没了地虚度光阴。晚上在明月湾古村吃小菜,红烛高照,陶家欢很惆怅,杨正南问:“你明天还有一天假,怎么安排?”   陶家欢兴致不高:“在我姐家待着看电影,天黑跟姗姗回连云港。”   陶家欢下次休假不知几时,杨正南只争朝夕:“我明天下午 3 点多能忙完。”   陶家欢又活了:“那我们去唱 K!正好琳琳明天出外勤,她也有时间。”   唱 K 人多热闹,陶家欢订了大包厢,但兴冲冲叫了一桌酒水食物,所有朋友齐齐迟到,只有杨正南一人准时到了。   昨晚睡觉前,杨正南想着要见陶家欢的朋友,寻思得穿得年轻点,爬起来把白衬衫熨了。   每天早上,杨正南洗头洗澡才出门,下午紧赶慢赶忙完,他上理发店再洗个头。上午他在所里布置迎七一节活动会场,出了一头汗,见陶家欢的朋友们,他得拾掇得干净清爽点。   进门后,杨正南很惊讶:“你朋友呢?”   陶家欢打电话,宋琳鼓励她:“今天我们都不在,你放开手脚按倒他。”   昨天陶家欢在群里吆喝唱 K,宋琳问进展到哪一步了,她说牵了手,互相表白了,还在古村红烛下吃晚饭,正正式式定了情。   宋琳说吻都没吻,定得不正式,肖姗说杨警官是老派人,可能想循序渐进,陶家欢拍胸,他不吻她,她先吻。   这家 KTV 歌单很全,陶家欢点了杨正南年轻时流行的对唱情歌,她没唱过,听两遍就能跟着唱。   对唱了两首,两人想听对方独唱,杨正南去选歌,陶家欢坐回沙发喝酒。听说喝至微醺接吻的感觉最好,她开了一瓶果味啤酒,6.5 度,比江南夜宴的梅子酒度数低一半,喝点没事。   包厢暗光幽幽,氛围正好,陶家欢莫名怯了,咕咚咕咚喝果啤,压一压过于窒息的感觉。   喝完一瓶,陶家欢想去亲杨正南,但他选歌很专心。等他完整唱一首再吻吧,他的歌喉意外的醉人,唱得也好,想多听听。   看过的爱情故事里,都把接吻描述得很诱惑,实战起来什么味道?陶家欢回忆着偶像剧片段,舌尖抵着上颚演习了一下,不得要领。不行,心里还是发慌,脸也烫,身体也躁得很,还软,再喝点冰的。   杨正南选了几首英文歌,回头一看,陶家欢被两瓶果啤放倒了,蜷在沙发上。他嘴角扬起,难怪去年被小凯团伙用新型毒品诱骗时,陶家欢滴酒不沾,但酒量差到两瓶果啤就醉了,这简直是奇差。   一室暗灯里,杨正南调低音量,走来坐在陶家欢身旁,让她枕着他的腿睡一觉。儿子丢失,失意至今,陶家欢不能解他困局,但她是生活中最温存的所在,他抚着陶家欢的头发,心甜如蜜。儿子有女朋友了吗,他正在或者将会和怎样的女孩在一起?   天时地利都有了,但吻没接成,因为陶家欢醒来冲去卫生间吐了。她包里有便携漱口水,用了仍觉得口腔不清洁。就算杨正南不嫌弃,她自己嫌弃。她的初吻,想要最好的体验。   陶家欢这一觉睡了几小时,来不及出去吃晚餐,还好她点了很多零食,挑了几样填饱肚子,杨正南送她去高铁站。   送站处即停即走,陶家欢下车,杨正南目送她跑开,她突然回身跑向他。杨正南以为她落了东西,但副驾和后座都没有,他想陶家欢还有话说,开车靠边停,打开车门下车。   陶家欢飞快跑来,踮起脚,凑到他嘴上吧唧亲一口,然后慢慢朝后退,笑着挥挥手,转身跑走。   有路人侧目,杨正南看着那雀跃的背影,她含着柠檬糖来吻别,温热呼吸喷在他脸上,像浪花拍击着礁石,他的心火掀起风暴,身体滚烫难息,窘迫地回到车里。 第82章   水产品公司 IPO 来到上会前的密集口头反馈期,证监会的预审员随时会打来电话提出质疑,陶家欢和肖姗等人得第一时间记录、分工、收集材料,交由该公司各层级领导直至董事长审核,针对各方意见修改完善,反复检查无误后,再书面反馈给预审员。   如此多的程序得在几个小时内完成,项目组的人辛苦,预审员同样辛苦,他们每天最后一次提出质疑是晚上 11 点,然后项目组的人继续工作,确保预审员第二天一上班就看到新一轮的反馈稿。   陶家欢连吃饭都在看材料,前台抱进一只硕大的快递纸箱,帮她拆开。水蜜桃的甜香溢开,陶家欢深深嗅了一大口,昨天杨正南说给她寄点吃的,原来是水蜜桃。   有陶家乐在,陶家欢每年都能吃到无锡阳山的水蜜桃,今年她把陶家乐屏蔽了,男朋友给她补上了。   项目组的人多,杨正南很周到,订了 3 箱。陶家欢让前台帮忙分发,自己挑个软的,撕开薄皮吸吮着吃了。   陶家乐的货源不错,但杨正南订的更胜一筹,桃味香浓,一咬一口蜜,个头还大。陶家欢说一个能管一顿饭,杨正南笑,她太忙了,不然可以去无锡阳山现摘,他有个熟人在核心产区拥有几十亩桃园,白凤品种能达到 9 两重。   视频里的人伸手比了比个头,像在比心,陶家欢幸福得冒泡,嘟嘴亲他。IPO 项目组的人吃美了,都夸她男朋友体贴,她越品越美,就那天告别时才亲了一口,还得再忙很多天才能见面,难熬。   陶家欢和杨正南去唱 K,被朋友们放了鸽子,连翘和秦舟都知道。秦舟匪夷所思,KTV 房间灯光暧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还能忍住不接吻?   陶家欢悔恨自己喝醉了,但接个吻又不费事,她没喝酒之前,杨正南没空吗,还真一展歌喉去了?   接吻很容易导致擦枪走火,杨正南不碰陶家欢,是不是不行了,哪种不行,有多不行?秦舟想问又怕他难为情,其实没什么,都是男人,不会笑他的,男人上了年纪,得尊重客观规律。   父亲买过药,秦舟读大学时看到了。父亲 56 岁了,还老换女朋友,可见药管点用。秦舟想不起药名,上网搜索,连翘看完书,瞟到他手机屏幕,眼睛直了:“啊哈?”   秦舟急坏了,一想又很好笑,边解释边乐:“不是不是,不是我,我没有力不从心,你早上知道啊。”   连翘拧他耳朵,秦舟招了。当务之急,得让陶家欢试试杨正南,万一真不行,赶紧对症下药,早治早好,藏着掖着不是办法。   连翘骂道:“管得真宽,工作量是不是不饱和?”   秦舟翻身压住她:“不想别人了,劝君惜取我少年时。”   多大人了,还少年。连翘伸手摸向床头柜。结婚后秦舟就戒了酒,但她得忙到 10 月才备孕,这些时日要当心。   最忙碌的阶段到了,IPO 项目组成员几乎都没回酒店睡觉,在等待预审员回复的时间段,众人随地躺卧,等到预审员打来电话,两眼一揉继续回答。   在这种工作强度下,陶家欢每天只有几分钟跟杨正南打个电话。最噩梦的是有同事热伤风,传染给众人,她和肖姗先后都中招了。   水产品公司有医务室,护士来扎针,众人边打点滴边干活,所有时间简化成吃喝拉撒和工作。   连翘生日要到了,秦舟制定家宴菜谱,问陶家欢回不回苏州,陶家欢嘟囔说没空。秦舟听出她生病了,计上心来,让她屏蔽杨正南,他找肖姗也不理。   不接吻就不叫正式谈恋爱,必须攻克。秦舟保证只要陶家欢听令,她和杨正南的关系突飞猛进,重大突破,事成陶家欢喊他哥。   陶家欢输着液,吃着药,稀里糊涂又好奇万分地把杨正南屏蔽了,手机拉黑,然后埋首在资料堆里。   秦舟呼叫杨正南:“欢欢阑尾炎疼得要死,要开刀了。”   杨正南在帮邻居老太修煤气灶,立即拨打陶家欢电话,但打不通。他打给肖姗,肖姗没接,他发信息问陶家欢怎么样了,陶家欢没回。   连肖姗都没接电话,是又忙又乱,送她去医院了吗?杨正南慌了,维修工具箱扔在邻居家,边走边打电话,还是打不通。   陶家欢是不是疼晕过去了?车开出城区,杨正南仍没能联系上她和肖姗。秦舟又打来电话,猜出他赶往连云港,忍笑提醒:“路上当心,别走神。”   苏州到连云港全程 4 百多公里,杨正南中途在服务区休息了一刻钟,傍晚时,他到达水产品公司总部楼下。   一楼前台,杨正南问 IPO 工作组的陶家欢在不在楼上,前台没见着人下来,但项目组全员都很忙,没空会客,请他改天预约再来。   杨正南急得掏出警官证。前台一慌,他解释:“别紧张,是私事,不是执行公务。”   前台拨打电话,得到答复:“陶小姐在会议室。我是带您上去找她,还是请她下来?”   阑尾炎疼得要死,还瘫在椅子里工作?杨正南不忍让陶家欢再动弹,请前台带他去会议室。   IPO 项目组占据了公司总部最大一间会议室,透过落地玻璃窗,杨正南望见陶家欢在跟主管会计师说话,手背上是留置针头,他心口一疼。   前台见公司董事长等人都在里面,有些慌:“我去把陶小姐喊出来?”   杨正南让她去忙,前台小跑离开,很快送来一瓶纯净水。杨正南道了谢,隔着落地玻璃窗观看陶家欢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观察到肖姗等几个人手背也有留置针头,桌上还有几盒药片,阑尾炎还能传染?他拿起手机,拉近镜头看药盒,依稀是感冒伤风药物。   所以秦舟情报有误?不管怎么说,陶家欢虽然面带病色,不像是疼得要死,杨正南心里略好受了些,他太怕她有事了。   陶家欢心有感应,一扭头,看到杨正南,呆了。秦舟说了什么,竟然骗得他开了 5 个多小时的车来看她,他是真的也很喜欢她。每天在电话里缠着他问了又问,他一遍遍地回答“喜欢你”都是发自肺腑,她都相信的。   陶家欢想出来,杨正南对她摇了摇手机,她赶忙解除屏蔽,发信息:“等我一下。”   预审员的电话又来了,里头的人们忙得四脚朝天。杨正南看着工作状态的陶家欢,她生着病,做事依然有条有理,很有抗摔打的强者气质。   陶家欢工作时很投入,停下来喝水时,才张望几眼。晚上 9 点,新一次的答复完毕,几名工作人员拎进外卖,她冲出会议室,一头扑进杨正南怀里,紧紧抱住他:“你怎么来了?”   陶家欢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杨正南心疼:“是感冒了,不是阑尾炎?”   陶家欢骗了他,怪不好意思:“好哇,秦小舟这个坏家伙。”   杨正南笑了起来,看来秦舟在激他真情流露呢,好小子。会议室里不断有人看过来,目光惊异,他本来不习惯被人注目,但有什么关系,这是他的女人,他时隔多年再次遭遇的爱情,他对此只有欣喜,从今开始他毫不在意非议。   杨正南说过明天派出所开展主题党日活动,陶家欢不许他开夜车:“你今天别走,别疲劳驾驶。”   杨正南知道她最近在这里提供的行军床将就一睡,便只订一间房间:“我明天早上再走,你去吃点东西,我等你收工。”   陶家欢跑回会议室,扒完外卖接着忙。深夜 11 点,预审员结束一天的工作,她和肖姗分了工,她前半夜睡觉,肖姗后半夜睡觉,醒着的人工作。   陶家欢终于能和男朋友相会片刻了。跟她一同走出会议室是几个挺有气势的男女,刚才陶家欢回岗工作时,他们便得知外面的人是她男朋友,为首的一人向杨正南伸出手,有力一握:“幸会。”   男人是公司董事长,其余几人是董事会成员,都对陶家欢的男朋友很友好。杨正南谢绝董事长提供五星级酒店,先前,他看到董事会成员跟陶家欢交流时,是请教的姿态,他不懂陶家欢的工作内容,但她比他以为的更优秀,他与有荣焉。   杨正南订的酒店在水产品公司附近,但陶家欢很困倦,他不想让陶家欢多走路,下楼去车里待一会儿。   陶家欢去拉车门,蓦然想到车厢是密闭空间,感冒可能会传染给他,回身想说话,杨正南一双眼睛黑沉沉,亮得像火在烧,突然揽住她的腰,往身前一带,低头吻下来。   陶家欢大脑瞬间空白,凭本能啃咬,杨正南双臂圈紧她的腰,狠狠吻她,她感觉氧气在一点点抽离,难以呼吸。   激荡在唇齿间纠缠,彼此舌尖交织碾压,难舍难分。陶家欢换气,大口喘息,身体颤抖,杨正南在她紧促的呼吸声里告诉她:“我喜欢你。”   原来亲吻是这样美妙的滋味。难怪宋琳说蜻蜓点水的亲是小朋友,不是情人之间。陶家欢轻喘地说:“我也好喜欢你。”   吻再次落了下来。炎热的夏夜,两个人用力爱着对方,吻得横冲直撞,汗湿衣衫。   越吻越深,陶家欢又喘不上气,她停下来,惩罚式地咬杨正南,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教她。   她的唇很香软,杨正南流连忘返,温柔地吻着她。来时路上,他想好了把自己全部生活都向她敞开,最疼痛的心结也对她坦陈,但陶家欢又忙又累,还生着病,不能在这时候让她承受沉重,等她忙完这段时间就说。她是他女朋友,是他的牵挂和爱恋,任何事都不能瞒她。   陶家欢偷偷睁眼看杨正南,车里灯光很暗,他垂着长长的睫毛,很沉醉。先前他跟着连翘和秦舟喊她欢欢,但今晚他喊她桃儿。桃儿,我喜欢你。   陶家欢融化了:“在北京读书时,她们也喜欢喊姓。”   杨正南说:“是水蜜桃的桃。打 CS 那天觉得你像个水蜜桃,甜滋滋水汪汪。”   陶家欢以前喊他杨警官,恋爱后感觉怪生疏的,就喊他“亲”,她和肖姗宋琳也整天“亲”来“亲”去的,但恋人有专属称呼更甜蜜,她很苦恼:“我喊你什么呢。我最不喜欢老公老婆这种称呼,不在我的语言审美体系里,但是喊杨警官好正式啊。”   她早晚会知道,恋人会即兴给对方取各种昵称。杨正南摸摸她的头顶:“慢慢想。”   陶家欢不纠结这个问题,问:“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这话在电话里就能问,陶家欢忍了,想面对面听他说。杨正南给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答案。他停职后,她去道歉,说对他有身体反应,他心悸了。她聪明有趣,善良勇敢、生机勃勃,他对她印象很好,但只当小辈看待,那天他相信她对他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了,从此老在想她说的话。   陶家欢笑个不停,但不是很信,那天把他惊着了而已。真要是那天就喜欢她,他也没表示,她多追了半年多呢。她小指勾勾他的喉结,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跟我在一起的?”   杨正南说:“打 CS 那天。”陶家欢再想问,他吻住她,重复说,“就是那天。”   春节游东园那天,杨正南明白自己对陶家欢有了欲念,在春景亭避雨,她唱着歌,他想碰触她。小巷遇袭,被她保护时,他欲念更深,但都能忍住。   打 CS 那天,陶家欢在帐篷里换衣服,他心慌意乱,只想抱她亲她。此时吻着她,什么负罪感,什么道德伦理,他都不在乎了。谁说爱情是一起成长进步,成长什么,爱绝不高洁,他想要更深的沉沦。   陶家欢后半夜得工作,该去睡觉了,最后再亲一下,下车回大厦。杨正南看她的眼神像春雨般如泣如诉,天罗地网覆盖她,吞没她,她被雨丝淋得全身湿透了。   大厦里冷气开得足,陶家欢拍拍发烫的脸。接吻的感觉妙不可言,跟他睡一定更销魂。将来结婚,能生个长得不错的孩子吧。男孩像他,是帅哥,女孩像他,更帅。像自己也很好,但最好能继承他的身高。   陶家欢美美地想了几分钟,跺了一下脚。太忘情了,忘记摸他腹肌了。不过被他圈得好紧,隔着衬衫也能感到他胸膛坚实,腹肌不可能没有。   其实陶家欢对腹肌没有偏好,是以前看过的健身文章里说腹肌代表男人的战斗力,练腹肌能促进雄激素分泌。她不知道有几分科学依据,但有腹肌的男人身体不会太虚弱。   清晨,杨正南来告别,他能请假,但待在这儿会影响陶家欢。陶家欢跑出办公室,他摸摸她额头,体温降下来了。   一堆人一堆事等着陶家欢,两人说了几句话就散。杨正南离去,陶家欢隔窗看他,深蓝衬衫穿得庄重矜严,一点都看不出昨晚他对她有多么热情,多么激烈。   午休时,陶家欢收到杨正南订的荷花。他回苏州路上见到有人卖花,找了连云港本地一家花店订了,头天赶路太着急了,哪有看望病人空着手的。   陶家欢又被人夸男朋友体贴,还浪漫,躲去天台给秦舟打电话,开口喊:“哥。”   秦舟问:“睡啦?”   陶家欢说:“我有空吗?”   秦舟开了免提,连翘问:“有没有聊得更深入?”   秦舟把杨正南骗去连云港,连翘骂了他,骂完觉得不失为增进感情的好办法。杨正南和前妻儿子的关系存在谜团,他既然能奔袭近千里路去看陶家欢,不应还对她有保留。   陶家欢没想到这一层,语气里透着得意:“说了说了,他说去年就对我上心了。”   连翘啊了一声,陶家欢眉飞色舞说起去年她第三次表白,杨正南悸动了。秦舟问她都说了什么,乐得直拍腿:“看不出你这么会勾人。”   陶家欢翻翻眼睛,悸动又不算什么,她看偶像剧男女主角接吻也会悸动。真会勾人的话,她和杨正南的关系在那一天就该有突破了,但是后来很久很久,杨正南也没怎么理她。   秦舟说:“你说有身体反应,这是对他魅力至高无上的赞美,是个男的就爱听。”   连翘说:“我以为是人格高尚。”   秦舟笑叹:“那是颁奖词,勾人不好使。欢欢夸他有性吸引力,他一个久旱之人,听了受不了,我听了也受不了。”   连翘品了品,哦,今晚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陶家欢挂掉电话,脑子懵懵的。这叫勾人?我挺能啊。回苏州再勾勾看。 第83章   陶家欢今年暑假忙,去不了大西北旅行,杨正南没给孩子们报夏令营,带他们去无锡阳山桃园采摘。白凤品种之后是湖景,也很美味。孩子们坐在树下吃桃,他叫人打包几箱寄去连云港。   连翘生日也吃上了湖景水蜜桃,杨正南还送了两盒原产地的太平猴魁,是分局领导给他的,他没舍得喝。   工作日,天又热,秦舟没做太多菜,只请了杨正南一人。连翘吃着菱角烧肉,秦舟给她剥个小龙虾,给杨正南也剥个,啧一声:“欢欢喊我哥了,你怎么想?”   小子当哥当上瘾了,连翘给他一记爆栗。杨正南指指落地窗外的天井小院:“拳头说话,你觉得呢?”   7 月末,水产品公司 IPO 项目组熬到了初审会。等待告知函意见期间,陶家欢能喘口气了,她想给杨正南惊喜,事先没跟他说,下了高铁打车去派出所,她想第一时间见到他。   杨正南出警刚回来,正和辅警往楼里走,陶家欢飞奔而去,把他拦腰一抱,所有人都看呆了。   杨正南谈恋爱瞒着人?陶家欢生气:“走了。”   杨正南把她扯回来,小声哄:“我突然把大家召集起来说我和你在谈吗,得有个由头吧?”   言之有理,陶家欢眉一扬:“收到水蜜桃那天我宣布了,我给你也买点吃的吧。”   杨正南对辅警说:“介绍一下,这是……”   几步开外有人撇嘴挤眼的,陶家欢很不爽,万一有人说三道四,不会又惹得杨正南停职吧。他们单位纪律严明,今天她要来个拨乱反正:“我是他媳妇,回头请大家喝喜酒。”   辅警笑呵呵:“恭喜恭喜!”   杨正南又气又笑:“胡闹!”   陶家欢等辅警走了,拧他一下:“哪里胡闹了?我们是正经谈恋爱,肯定是要结婚的。结婚关系就没人能说你作风有问题了。”   有两个人走来嚷着要喝喜酒,行政大姐听到了,驻足猛看陶家欢,杨正南介绍:“王姐,这是我家小陶,陶家欢。”   陶家欢甜甜地喊:“王姐您好。”   杨正南平时为人正派自律,居然找个能当女儿的,去年停他的职,果然是无风不起浪,该。但他情况特殊,行政大姐不便多说什么,换上笑脸:“恭喜恭喜,哪天办酒说一声。”   陶家欢笑对行政大姐的祝福:“好啊,到时请您坐上席。”   杨正南不好当面辩驳,捏了捏她的手。她是个人来疯,明天得好好和她谈谈,不能犯傻。   陶家欢忙得好久没练巴西柔术了,想去训练室活动活动筋骨,杨正南陪她去,接受沿路的目光巡礼。陶家欢放得开,他便也看开了,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都有人说风凉话,连环杀人犯也有人崇拜,往监狱里写情书,所以管别人说什么呢。   训练室里,赵恺和几个同事各练各的,杨正南和陶家欢牵手走进来,赵恺挤挤眼:“哟呵,小钻风,你把我师父搞定了,长本事了。”   杨正南跟赵恺说了他和陶家欢的事,但眼见为实。赵恺很惊叹,杨正南被浓烈地爱着,一览无余,难怪动了凡心,小师母这劲儿,拿人。   另外几个同事围拢来说话,以前在派出所大家聊过天,小钻风这外号就是其中一人最先叫的,陶家欢第一次听杨正南讲起时就很喜欢,夸它有创意。杨正南回岗上班,她和这几个人练了起来。   杨正南走到院子里,暗自感慨男女有别。找个小这么多的,在男人圈子里是个可称道的风流事,笑他老来俏,羡慕他有福,但行政大姐嫌他没分寸,于礼不合,是向着陶家欢的,人不错。   练完功,杨正南带陶家欢去吃粤菜,点个汤补一补。陶家欢吃菜喝汤,这段时间她其实胖了点,劳动强度太大,不吃高热量的食物顶不住。   食客都躲在包厢里吹空调,两人独享了露台,吹吹电扇也还好。饭后喝着晚香玉乌龙茶谈天,陶家欢扳着指头聊规划,她的工作项目排到了后年,但几个项目性质不一,中间有段轻松点的日子,她计划抽空生个孩子。   杨正南吃了一惊:“桃儿,我们就谈恋爱不好吗?”   下午在派出所放的话白放了,陶家欢又生气了:“你是不是没打算对我认真?”   杨正南把她抱进怀里哄:“不是,你听我说。”   陶家欢挣脱他,虎着脸问:“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个正经人吗?”   杨正南沉默一瞬:“跟你说说我儿子吧。”   杨正南诉说时,陶家欢泪意飞沙走石。他曾经独行于霜雪大地,寻子 13 年,她心里疼得无以复加,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她从未想过这样宽厚温暖的人遭受着那样锥心刺骨的痛,她徒劳而焦灼地说:“怎么会这样啊,他在哪里啊,怎么办啊,我能做点什么?”   陶家欢打骨子里心疼,哭得发着抖,杨正南喉头发哽,半晌才跟她说起一件旧事。   父亲猝死的噩耗传来,杨正南身在川南小县城,在野外池塘边停下来休息时,他看到水里有一棵死去多年的树,它残存的根部露出水面,有一棵小树苗从那一点残根上的土壤里长起来,小心翼翼又郁郁葱葱地活着。他想着儿子的可爱模样,奔丧回苏州。   父亲死去,但儿子应该还活着,像那棵小树苗一样活着。被拐后,男孩存活概率高,如果是女孩,杨正南不敢想是否流落到很不堪的境地。这个世界上,女孩总比男孩活得艰辛些。   杨正南拍下了那棵小树苗,后来他问过做苗木生意的人,他们说它叫意杨,是一种树杆挺直,叶大荫浓,成材很快的高大乔木。得知它名字时,杨正南眼眶湿润,儿子名叫杨嘉忆,小意杨的出现,像神谕。   在杨正南和倪芳看不见的地方,儿子和意杨都在一天天成长,哪怕土壤贫瘠,他们也会执拗地往下扎根,往上长。   寻子外出,杨正南告别父亲,竟是诀别,身为人子,他不能再让母亲在孤独中死去了。他对陶家欢说出打算,将来为母亲送终后,他就再去找儿子,了却残生。爱上陶家欢是意外之喜,但他心底那点执念始终都在,即使是陶家欢,也无法让他将它封存,他也不想让陶家欢分担他沉重的后半生。   杨正南摊开来说:“所以你不要认准我。”   陶家欢哭出声:“原来你真的只想和我谈一下就跑。”   她刚回来,就把她惹哭了,杨正南本想明天再和她说儿子的事,笨手笨脚地哄:“不哭,不哭,是我不好,桃儿不哭。”   陶家欢大哭起来。杨正南心碎难当,他知道陶家欢想听什么,可她的前路繁花似锦,不能被他消耗。他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陶家欢哭了一会儿,抓起他手背使劲咬一口:“我今天很心疼你,让着你吧,不和你吵架。”   杨正南鼻腔很酸,抽出纸巾为她擦眼泪:“对不起。”   小楼对岸是茶具店,陶家欢看了一阵,轻声说:“我们有中间路可走。你妈妈刚到 70 岁,为她送终,可能是很多年后的事。那时我事业也打开局面了,不会老这么忙,每年都拿出一段时间陪你去找。”   杨正南心里很软,除了找孩子,他还有个顾虑是年龄。进入 40 岁后,他好几个熟人都说身体接二连三出现小毛病,这几年,两个战友先后离世,更让他感到老之将至。   战友们身体素质都很好,一人退伍后生活习惯不好,抽烟喝酒熬夜打牌,但另一人跟杨正南差不多,都勤于健身,也没有不良嗜好,可说病就病,耗了两年多就没了。   诚然陶家欢能抽出时间陪他去找孩子,但她的事业发展得很好时,他年老体衰,病痛缠身,太拖累她了,她明明不用自找麻烦。   自从杨正南坦白去年就对陶家欢动了心,在连云港零零散散的休息时刻,陶家欢总会思索他后来为何再三推拒,想明白了他的顾虑,知道该如何沟通:“我决定追你那会儿,就想过,假如能在一起,会面临什么。只要建立情感关系,各有各的问题,我和你在一起会产生问题,我哥和我嫂子是同龄人,就没问题吗?我不是可能会有问题,就不敢去尝试的人。   甲方有人看到你,背后笑我找了个爸,我找个爸又怎样。爸对我很好,很珍惜我,有天爸老了,怕给我添麻烦,不让我照顾他,叫我搞事业去,你说我是不是很想打他?你妈妈老了,你暂停寻子,你做得到,我做不到吗?”   陶家欢情真意切,杨正南越发愧疚,低吻她的发心。陶家欢摸到他的手,手指插进他指缝,攥紧了:“搞事业是我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但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的价值观还包括重感情。我不觉得事业和感情只能非此即彼二选一,我都要。你老得需要照顾,应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这些年是我事业的黄金期,我会把握住,到时候再以你为重。   不过也有可能,中途我们有人变心了。如果能顺利走到你年老,我会承担对你的责任。人生在世,不能只讲追求,不讲责任吧。你别怕不能陪我到老,我说不定会有第二春,没有也不会寂寞。我很忙,也很会找乐子,伤了心也能好起来,像你说的那棵意杨树。”   杨正南意识到自己小瞧了陶家欢,她性子莽烈,口无遮拦,在他眼里很孩子气,感情上她也体现出年轻人特有的冲劲,但一个能考上名牌大学,从事金融的人,脑子很好用。在她重视的事情上,她思维清晰,有章有法。他不由说:“我真想你有天变心。”   大学时,班里第一名老给陶家欢占座位,陶家欢虽然对他没感觉,多少有点小虚荣,他约她喝咖啡,她去过几次。但那男孩谈吐自大自恋,她很不喜,再约她就不去了。   杨正南是陶家欢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她笑着笑着眼泪滚落:“我喜欢别人,可能是不会有你说的问题。可我现在不喜欢别人,也没喜欢过别人,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可能喜欢别人。我好容易才追到你,你别想着逃跑好不好,你给我乖一点。”   陶家欢哭得噎气,杨正南心被她揉碎了,轻轻顺她后背:“我会养好身体,祈祷不出现意外,老得慢一点。我是真的很想健健康康陪着你,多陪你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想得不愿意看镜子里的自己。”   陶家欢扭过头,拭去他眼角的泪:“我更想和你有个孩子了,我们一起陪着你。”   杨正南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你知道生产有多遭罪吗?”   茶汤甜润,陶家欢再喝一杯:“知道。我大学看过科普文章,还看过纪录片。是受罪,还可能有后遗症,但我评估过,我想要。现在很多人不想生孩子,我是想生的那一拨。我想和我喜欢的人生个孩子,带孩子来到人世间尽情玩一趟,活得快快乐乐。我以保障物质为主,你担起养育重任,我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用来陪你俩,可以吗?”   两人相恋时间还短,又聚少离多,这是第一次聊得这么深。杨正南答不上来,选择直言:“我先前确实只想和你恋爱,没考虑过生育问题,让我想想好吗?”   这次交谈触及彼此内心最深处,陶家欢前所未有地畅快,在潮热的夜风里长长吐口气,含泪微笑:“好,我们散散步吧。”   把话都说开了,感觉很好。杨正南和她牵着手沿河漫步,走在华灯里。   老人遛着小狗,小狗戴着小铃铛,跑得颠儿颠儿的;小男孩捧着比他脸还大的冰淇淋,吃得满脸幸福;小女孩学琴归来,跟奶奶说得滔滔不绝。   行人皆是一张张认真生活的脸,陶家欢暂时忽略了那刺痛她心扉的事。走到平江路,大多店铺打烊了,游人很少,她望见白色夹竹桃盛开如夜雪。   去年杨正南在这花树下教成成写字,他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今时今日才揭晓了谜底。   那时就对他动心,如今喜欢得更深切。想想他和倪芳的痛苦,陶家欢又想哭,侧过头去,亲他面颊。   刚路过一家卖酒酿的小店,还没关门,杨正南问:“喝点酒吗,挑个度数低的。”   陶家欢正有此意:“买柚子米露吧,不到一度,我喝这种小甜水保证不倒。”   杨正南对此存疑,只买了一瓶。两人坐在长椅上说话,忽有一群人从支巷酒馆里走出,打打闹闹,高声谈笑,有一人开着手机音乐,跟着旋律跳踢踏舞,舞步随性,他两个同伴被他感染,嘻嘻哈哈地和他斗起舞来。   野地里,他们的舞姿如行云流水,散发着自由自在的气息。买水果的夜归人笑着观看,她的小女儿头扎冲天辫,模仿着乱蹦乱跳。陶家欢和杨正南分喝小酒,看得满心喜悦,人间在这一刻可亲可爱,很有奔头。   很喜欢这样的人间,很爱身边人。杨正南说:“以前想你的时候,就来树下坐一坐。桃儿,我不太会表达感情,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得很深。”   陶家欢和他接个有酒香的吻,花瓣悠悠飘落在河面上,明月穿云而过,光照四野。 第84章   闲谈到月上中天,杨正南送陶家欢去连翘家。大宅院的邻居都睡得早,他怕吵人休息,送到大门口。   陶家欢走过第一进通道,回头望,杨正南站在光线幽沉的门口看着她。她终于懂得以前谈到儿子时,他为何给她孤旷高野之感了。真正的大恸是淡而灰败的,不七情上脸,但深入骨髓。   走过拐角,陶家欢靠着墙哭了,然后抹去眼泪,输入密码进门。连翘和秦舟都还没睡,他俩追的电视剧新一季刚出。   陶家欢去卫生间洗把脸,她今晚哭惨了,眼皮都肿了。连翘发现她情绪不对,追到卫生间:“跟他闹别扭了?”   陶家欢心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他儿子丢了,今年是第 20 年。”   寻子那 13 年,杨正南骑行了 40 多万公里,走遍万水千山,连村落都跑遍了。乡镇村民对异乡人很警惕,取信于人,才好打探情况,他会根据当地特产隐藏真实目的,有时收毛皮,有时寻药材,或者找些不三不四的借口,老婆跟人跑了,母亲走丢了,奉老板之命寻找躲债人。   秦舟连说了几声老杨真惨,连翘觉得倪芳更惨,她是怀胎十月生下孩子,而且是眼睁睁地丢的。这么多年,他俩得有多煎熬。   大学时,秦舟和女朋友看过这类题材的电影,女朋友走出影院还在哭。秦舟怒骂人贩子该死,问:“我们能想点什么办法吗?”   陶家欢也问过,但这 20 年间,所有办法都尝试过,知情人都帮过忙,警方也没放弃过寻查。想和那孩子重逢,只能寄望于两种方式,一是继续大海捞针,二是孩子有记忆,自己在寻亲网站上登记。杨正南和倪芳的资料都已入库,那孩子登记很快就能比对上,但他没出现过。   秦舟搓搓手:“才 3 岁多点就丢了,肯定没记事。我记事也晚,我爸妈收养我,我刚 4 岁,什么都不记得。”   连翘想了半天,她最早的记忆是父亲带她逛小巷,坐船,那时她快 5 岁了。   陶家欢最遥远的记忆能追溯到幼儿园小班,对床小朋友爱咬被子,她说咸咸的很好吃,陶家欢也吃了,不爱吃。她就记得这个片段,再有记忆是陶家乐学自行车,连人带车摔了,把她撞倒了,膝盖破了皮,父亲把陶家乐打了一顿。   秦舟记得起来的是 5 岁多,他很羡慕邻居孩子背著书包去幼儿园,自己只能待在家,有天母亲怀了妹妹,他高兴得在地毯上打滚,总算有人跟他玩了。   秦舟没读过幼儿园,连翘知道,陶家欢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待在家?”   秦舟说:“我得过川崎病,我亲爸亲妈没钱治,我养父母帮了忙。后来我病好了,但身体很弱,得养着,我妈什么事都不干,就在家陪我,教我。她读了大学,教得很好,我直接去读小学,被破格录取了。”   端午节时,秦舟寄了礼盒,母亲说了谢谢。这一个多月来,母亲时不时发点不痛不痒的信息,工作忙不忙,想不想吃哪个店的招牌菜,但对秦舟和连翘结婚的事一句不提,也不问连翘,秦舟不痛不痒地回答了。   父母一天不邀请秦舟带媳妇回家,秦舟一天不低头。他不想伤母亲的心,但连翘也是他的家人。   连翘看过新闻,有人在短视频网站上看到熟悉面孔,经联系是被拐 20 多年的亲戚,她思忖:“他俩也发过寻子视频吧,我们买点推广?”   陶家欢说倪芳一直在做这件事,秦舟说:“你记得让老杨发给我们,我们都行动起来,多发点地方。他也真是的,我和他不熟吗,问过几次了,每次都支支吾吾不说实话。”   陶家欢也不满:“他连他女朋友都瞒着。”   连翘总觉得情侣之间得有深谈,不曾想杨正南揭开的是血淋淋的伤疤,但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说。   痛苦太深重,满腹辛酸,愁肠百结,一个痛苦的人很难是直肠子。你不能苛求他有话就说。说了能怎样呢,杨正南和倪芳需要的是奇迹降临,不是别人唏嘘几声,20 年间,他们听够了。   连翘读中学时,还住在旧居那边,附近巷子有对夫妇刚上大学的独女被人杀害了,所有邻居都在议论。几年后,有人说起他俩,仍是“就是女儿被杀了的那两人”。   女儿遇害后,那对夫妇变得很孤僻,不怎么跟人来往。后来他们搬家了,可能既不想被当成谈资,也不想被人可怜,能躲就躲。   连翘想杨正南和倪芳也一样,他们想跟人交流,会找同病相怜的人,不会跟新相识倾诉,何况家里这 3 个人论年纪是他们的小辈。   秦舟也理解杨正南了,自己的养子身份,连翘被继兄偷窥,都是情境到了,才向对方诉说,没那么容易说出来。工作太累了,受气了,有时都不想说话呢,更别说 20 年郁结在心。   陶家欢很伤怀:“我今天和他有件事没谈妥,不晓得他会不会给我满意的答案,不能的话,就只好只跟他谈恋爱了。”   连翘问:“什么事?”   陶家欢说:“我想和他生孩子,他说他想想。”   连翘脸色一沉:“是心疼他,才想给他生个孩子吗?”   连翘在“给”字上加了重音,陶家欢很惊异:“什么叫‘给’他生?是我和他生。今天知道他儿子丢了之前,我就想和他有个孩子了。”   杨正南竟然说得想想,他搞不好真不行了。秦舟忍住了没说:“你俩才谈多久,考虑生孩子还太早了吧?”   陶家欢说他俩从恋爱到结婚很快,说不着她。她喜欢孩子,想生一个,这两年不生,以后也会生。如果杨正南是同龄人,她就能效仿连翘,事业有根基了再生,可她偏偏爱上老男人,她早点生,杨正南就能多陪孩子一些年。   陶家欢从小就有当母亲的想法,不晓得多爱打扮她的玩具娃娃,总去母亲工作的丝绸店找布头给娃娃做裙子。她高中时就说过,以后找不到喜欢的,就买精生子,当个单身妈妈很酷。连翘明白她想生孩子不是心血来潮,问:“你认定找他生吗?”   理论上说,陶家欢想要孩子,有天跟杨正南分手,她能和新男朋友生。但如果她和杨正南感情好,不分手呢?两人结合,能生个相貌和智商都不错的孩子,那么,为什么不和他生,而寄望于一个不知猴年马月出现的男人?   在西山摘杨梅那天,陶家欢听出杨正南和秦舟有相同点,两人都不是“大老爷们哪能主内,就得在外面挣钱”的类型,她相信如果杨正南愿意要孩子,能履行好父职,是良好的合作育儿对象。   秦舟笑嘻嘻,打着挣钱旗号,逃避育儿责任的“大老爷们”,很多人挣得不比妻子多,下班后窝在办公室打游戏,或是跑去搞无谓的应酬,没在挣钱。   陶家欢胸有成竹:“我是要向上走的,得多花点时间精力在工作上。他主内,能胜任。姐,我和你性格不同,但人生大方向一致,找的男人也有共性,都是温厚贤良,宜室宜家的。”   秦舟哈哈笑,连翘问:“你忙成那样,有空生孩子吗?”   陶家欢给她看备忘录,明年过完年,她有几个月不大忙,能做好备孕。后年除非临时加任务,她上半年基本都在苏州,不那么累,生产前后能休一阵。她和肖姗成了主管会计师的得力助手,主管会计师不会因为她生孩子就清退她,退一万步,以她攒的项目经验,再找个不错的工作不难。   现在万事俱备,就差杨正南点头了。按连翘的第一反应,他没有理由拒绝,但设身处地去想,他找了快 20 年,也没跟哪个人再要个孩子,说明在他心里,孩子不是用来弥补遗憾的,相反,会带来矛盾。   孩子是牵绊,相处久了,会不会不去找第一个?即使他生活在宠爱里,也有权知道真相,生身父母也有权和他团聚。淡忘像是背叛。   陶家欢有诚意,有计划,但杨正南会担心自己被两人的孩子拖住吗?连翘说:“你别逼他,让他自己想透彻。”   这两姐妹扯得太远了,秦舟直取关键:“你先跟他睡吧。”   接个吻都磨磨唧唧,还是在别人坑蒙拐骗之下才破局的,秦舟对杨正南持有怀疑态度。他体格再好,岁月不饶人,咳。   深夜,陶家欢跟两个好友谈得热火朝天。宋琳提醒他,中年男人的衰老速度很快,就算杨正南现在还行,她未必能享用多少年,但得面临他漫长的衰弱多病期。杨母也上了年纪,还有几种疾病,陶家欢想和杨正南结婚生育,得多想想后果。   将来要为两个老人费心,陶家欢扛得起。跟同龄人恋爱,就能保证享用很多年吗,也难说。假如她和杨正南能有 10 年的恩爱缱绻,就很满意了,10 年后再做计较。   性这件事,在恋爱阶段,只要你不想,他怎么求你,你都不必搭理他,他得尊重你的想法。但想结婚生育,就得在婚前把这事儿办了。买个手机都得先试试,结婚对象怎么敢不验货?宋琳和秦舟站在同一战线:“先睡睡看。”   亲朋们都说睡了再议,陶家欢浑身燥热。她这次有两天半假期,杨正南下午找单位请了假,明后天去扬州旅行。从扬州到连云港比苏州近,可以玩到后天下午。   瘦西湖一带好酒店多,两人打算到了地方再选个环境好的,台风即将来临,这几天游人不多,酒店好订。   但以睡为目的的旅行,陶家欢想要个称心如意的酒店,她按好评搜索,翻看一张张图片,预订了一家温泉酒店。它位于大明寺脚下,庭院草木葳蕤,茶室外就是瘦西湖,犹如后花园。   大清早,陶家欢和杨正南在巷口的停车场会合。杨正南很疲倦:“没睡好,你开车吧。”   从苏州到扬州 2 个半小时车程,陶家欢把导航声音调低,让杨正南在后座睡一觉。   两人的扬州行第一站是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运博位于扬州三湾景区,整体建筑是古唐风,气势磅礴,文物也多,是世界级别。午饭后,两人牵手闲逛,闭馆后去餐厅吃晚餐。   台风尚未到来,整个三湾笼罩在浓重的乌云下,风景如同水墨画。陶家欢抱着杨正南,看他刚拍的照片,旁边一桌人指指点点。   在馆内听讲解时,也有些人侧目。但两人不过是人群中平常的情侣,碍谁的眼了?忍着吧。陶家欢勾过杨正南下巴吻他,对那帮人比个中指。累死累活工作,除了自己想做点事,可不就是为了想爱谁爱谁,想干吗干吗。   杨正南心无旁骛和陶家欢接吻,不管世俗不顾道德,再多风言风语,他都认。   晚上到了温泉酒店,杨正南见陶家欢只订了一间房,以为她嫌房价贵,想再订一间,陶家欢卖个关子:“先看看房间吧。”   陶家欢定的是豪华大床房,含有独立的天然温泉。杨正南进门惊叹,难怪不便宜,但是值得。他返身想去前台,陶家欢扯住他:“想和你一起睡。”   房间里夜灯昏黄,杨正南刮刮她鼻子:“会出事。”   订这么好的房间就是来出事的。陶家欢揽住他的腰,轻声说:“我想。下午我去便利店买饮料,顺便买了安全套。不知道尺寸,就买了几盒不同的。”   她真的挺会招人。杨正南立刻受不了。他发窘,把她轻推开,陶家欢愣了愣,理解错误,鼓励他:“你别怕表现不好,我很好对付的。”   她一向非常敢说,杨正南笑出来,逗她:“有多好对付?”   陶家欢对他眨了一下眼:“秒潮夸张了,达不到,一分高没问题。”   杨正南眼神凝固,脑中在反应,陶家欢以为他在想谁这么厉害,怕他自卑,安抚说:“是我的小玩具。我有个小兔子,还有颗星星。星星在外面一分钟就很 high。小兔子耳朵能入体,我怕疼,试过好几次,用了润滑也只进去了一点点。我更喜欢星星。所以你别有压力,我把星星带来了,要是你……”   欲望烧心挠肺,杨正南握住她的腰身,猝然捞进怀里,唇堵上她的嘴。陶家欢身体一僵,她感觉到了。她吻着他,摸索着它,她脸烫,心烫,它也烫,薄薄的布料管不住它。   啪嗒一声,皮带扣被解开了。杨正南按着陶家欢作怪的手,左臂收紧,吻得她晕头转向,但她还不认输,深吻结束,她一掌撑在他胸膛,顺着胸肌的轮廓乱摸。   她面色酡红,动了情,像一头小兽,毛毛躁躁地大喘气,杨正南扣住她手心,抬到嘴边亲了亲:“你姐没教你要先看体检报告吗?”   陶家欢仰起头看他,眼睛又深又黑,带着渴望,又有些迷茫,像被勾走了魂,呆呆地说:“是哦。”   杨正南撑着溃散的意志力摸手机,调出电子体检报告。连翘生日那晚,他帮秦舟收拾餐桌,秦舟扯闲篇,他听懂了暗示,回家预约了体检。   陶家欢放大看了,嗔道:“我是年初做的,行吗?哦,我大三打过九价,我姐给我预约的。”   那颗星星让人陡增压力,杨正南亲她额头:“我去卫生间洗,你泡温泉。”   陶家欢身体还渴着,打开行李箱,拿出洗漱包,叹口气。某个人逃也似杀进浴室,马上要赤诚相见,还害臊,一起泡温泉多好。秦舟夸她会勾人,可他根本就不需要勾,他用那春雨般的眼神看她,她就痒到心里头。   温泉氤氲,陶家欢摆上洗浴用品,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热雾中,她的男人走近。   两人吻着向床边去。陶家欢被安放在床上,杨正南俯身,她想起一件要紧事,双手卷起他背心的边缘。腹肌平坦,硬实分明,是长年累月的汗水铸就。   背心被陶家欢脱去,但她的胆大皮厚是纸老虎,到此为止。杨正南压着她亲吻,她的心在真刀实枪面前酥软成春水,身体僵硬如盾牌,绷成了防御姿态。杨正南的唇慢慢流连向下,从脖颈到胸,埋首其间,她又酥又麻,泛滥成水蜜桃,被它抵住,耐心地碾磨着,欺压着。   上下交困,内外夹击,一波又一波无尽的舒服,以及更深的渴望。他的手指开始探询她,入侵她,在混沌的意识里,她颤抖,她呜咽,她说她快要死掉了。   浪潮涌动,她如同漂浮在海面上,身体舒展地向他打开,全情接纳了他。他不时看她的感受,她攀着他的腰身,以种种方式回以一次次肯定。   许久以前白色夹竹桃树下,他教会孩子如何书写正确的“躲”字,是躲,不是朵。躲在这房间,钻进花朵里,热烈浸透夜晚。   陶家欢又累又快活,滑进温泉水中,被热气蒸得迷迷糊糊。杨正南拽过毛巾,为她擦干头发,再去浴室找到吹风机吹干。   陶家欢醒时天微微亮。她舍不得窗外瘦西湖的景致,留了一角小小的梅花窗没拉窗帘。杨正南从身后抱住她入眠,心跳声强劲有力,她望着外面,天色如蓝丝绒,湖水里遍植杉科植物,隐有白鹭飞过。   陶家欢以为时间还早,摸到手机一看,将近上午 9 点,天色晦暗,只因大雨将至。她想起床,轻轻移开杨正南的手臂,杨正南立即醒了。陶家欢让他再睡会儿,他摇头,翻身下床去洗漱。   陶家欢想坐起来,这才感觉到身体酸软疼痛,她多躺了一会儿,想着晨起口气不好闻,起身去刷牙,一下地,双腿不着力。   陶家欢吃颗柠檬糖去卫生间,杨正南刚洗完脸,低头亲她,她不张嘴,碰碰他嘴唇,拿起牙刷。   杨正南叫了早餐送进房间,研究起胶囊咖啡机。露台风凉,陶家欢吃碗鲜虾云吞,他端来一杯咖啡,自己喝个热红茶。   晨光里鸟鸣声疏落清亮,雨快来了,放眼望去瘦西湖空无一人,仿佛被两个人私有了片刻。   大雨倾盆,空气里是好闻的植物芳香,混杂着泥土的潮湿气息。陶家欢冲着湖水咕哧咕哧地笑,转头说:“我觉得我好幸福啊。”   杨正南说:“我也是。我爱你。”他知道她爱听,就一次次说给她听。   哗然的雨声中,两人吻着对方。杨正南又想起那颗星星,想问点什么,脸上烧着了。昨夜就想问,问不出口。喝着红茶,他踟蹰了一下,问:“你的星星长什么样?”   陶家欢说:“胖胖的鼓鼓的,有个角是吸吮口,我拿给你看。”   杨正南没让她去:“……我就随便问问。”   他低眉垂眼,面有臊色,陶家欢福至心灵,拉着他右手,送到嘴边,咬咬他食指。指腹粗糙,带给她极乐,她说:“你比天上所有星星都好。”   杨正南吻得心满意足,陶家欢笑了场。昨夜他挥汗如雨,是不是在想,不能输给一颗星星?她摸着他的喉结说:“星星不能亲我,不能和我谈情说爱,还不能翻来覆去,还是个哑巴。我好喜欢听你喘气,听你说爱我,还有最后的时候。”   那压抑至极的闷哼,很性感。杨正南眼眸深沉,看不见底,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手指探下去。   窗外雨雾茫茫,两人贴着说话。陶家欢第一颗星星是大学时买的,后来买了小兔子,现在用的星星是第二代产品,去年买的。杨正南问:“去年?”   陶家欢说:“特别想你,就买了。你不在身边,我继续用它,你没意见吧?”   杨正南笑道:“我在身边,也可以用。当辅助应该挺好的。我没你想的古板。”   陶家欢睁大眼睛,呼呼笑了,不过他的确不古板,昨夜她见识到了。杨正南轻吻她,她的到来,使他焕然新生,他把他的痛苦和欢愉都呈现给她,也把未来的幸福都交付给她,他说:“我想了一晚上,我很愿意和你有个孩子,但是……”   他没说下去,陶家欢也没问,有这句话,她于愿已足。连翘昨晚说人被痛苦束缚,身心不自由,她不计较这人有时候不爽快,重大决定她来把控便是了。   暴雨收住了,室外空气清透。陶家欢牵着杨正南的手,逛起了瘦西湖,给众亲朋发消息:“宝刀不老,水乳交融。” 第85章   瘦西湖是古朴典雅型园林,湖面蜿蜒瘦长。沿湖而行,两岸林木扶疏,花红柳绿。   清晨雨太大,天还没有放晴,满目浓荫翠润。陶家欢哼着《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杨正南在身旁轻声唱和。两人互相拍照,有时请路人帮忙拍合照,如果连翘和秦舟在,就不用找人帮忙了,还能一起在湖中划船。   瘦西湖玲珑秀致,陶家欢喜欢它远甚于杭州西湖,暂时把它排在逛过的园林第一位,唯一的失望是二十四桥。她以为湖上 24 座桥错落有致,像天上七星连珠那样,当明月照水,诗人惊赞,以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流传千古。   然而二十四桥是一座单孔拱桥,桥长 24 米,有 24 级台阶,故而得名。陶家欢站在桥上举目四望,遥想当年诗人所见,今晚就得赶回连云港,下次再来夜游,或许就能被折服。   温泉酒店的特色菜口碑好,两人逛回来吃午饭。陶家欢用吸管吃完一个碗口大的蟹黄汤包,找服务员咨询是否能打包,她想让杨正南带回苏州给孩子们吃。   原本下午逛大明寺,陶家欢太累了,两人回房间,在露台腻着说话,她一五一十谈起事业规划。   飞晨资本主要业务按大块划分是投行和投资,陶家欢所在的苏州分公司以投行业务闻名。不论是 IPO 还是融资,本质是中介业务,薪水奖金还算丰厚,但业务模式较为单调,还往死里忙。   吴世銮在投资板块,薪酬有时不能跟投行这边一个好项目的奖金比,但工作状态相对没这么高压,生活也轻松些。陶家欢研究过他和总部几个做资产管理的高管履历,想沿着他们的发展之路前行。   大老板两口子出身都很好,事业也做得好,多年前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在本职工作之外,他俩一直在扶持科技、医疗和文化艺术,其中有一项价值超过 10 亿美元的研究基金用于资助脑科学研究,光是首期投入就有 7 亿元。   探索人类的大脑和探索宇宙同样伟大,陶家欢的榜样都是投资人,把各项资金都用到实处,这是她努力的方向,但得一步一个脚印。她想先在投行这边稳扎稳打,花个五六年或是七八年时间,多攒项目经验和资源,再转到投资去。她问:“你介意我像现在这样,忙上好几年吗?”   杨正南说:“不介意。我想过,以后周末没事就去你工作的地方看你。”   陶家欢蹭蹭他:“那一言为定,我主外,你主内,你知道我数螃蟹特别赚。你是这么理解我工作的吧?”   有天路过书店时,杨正南买了几本企业上市类的书籍,但翻开跟天书似的,数螃蟹生动准确,符合他的理解力。他揉揉陶家欢的头,也跟她做个约定,今后她不能对他有太强的责任感,厌了倦了,变心了,就分开,别不忍心,多少人都因为一时不忍心,一世都操心。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一部分人的感情观,不是陶家欢的。她和杨正南在一起,是因为她爱他,她乐意,哪天厌了倦了不乐意了,她会走。她保证:“不爱了就不把你当爱人了,但我心疼你,不会变。我和你相爱一场,情分总是在的,你老了,我会为你跑腿,定期看望你,你不要跟我客气,但我不会贴身照料你,我也照料不好。”   爱和不爱,她都坚定纯粹,杨正南安心了点:“你随心所欲就很好。”   前天在派出所,心里一浑,嘴一张,就公布婚讯了,太潦草了,得正式点。陶家欢笑着说:“等我两分钟。”   旅行箱搁在外间,陶家欢掏出一件物事藏在身后,风风火火回来,双手奉上:“杨正南先生,我想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杨正南惊喜交加,陶家欢托着一把军刀,像扛着子弹匣子,一往无前,视死如归:“临时决定的,就用这个当戒指顶上吧。我订了几个月呢。”   小巷遇袭后,杨正南和赵恺都赞叹凶徒那把刀好,陶家欢就想送一把更好的刀了。杨正南教过她防身的招数,她送个防身礼物给他,合情合理。佩刀走江湖,很帅,用它求婚也不坏。   在军迷论坛请教别人后,陶家欢在海外拍卖网站上拍得这把军刀。它是高级战术折刀,深受全球精英特种部队的推崇,户外运动员和探险家也很追捧它。   杨正南说出它的型号名称:“指挥官。”   陶家欢见他认识,高兴极了:“快说愿意。”   “指挥官”是波浪刃型,杨正南拿起它,在脖子上比着:“求婚都这么特别,我不答应,你会就地宰割吗?”   语气不大像拒绝。陶家欢想绷个严肃表情,没绷住,笑都从眼睛里跑出来了:“不会,我会忍住愤怒,榨干你。”   杨正南就爱她这个不扭捏的劲头,含笑吻下去。陶家欢快要缺氧,微张着嘴,问:“爱我吗?”   杨正南给了她肯定的回答,然后说:“结婚不比恋爱,麻烦事很多。”   陶家欢恼他不干脆,拧他:“你当爸的时候比我年轻,你能做结婚生育的决定,我心里也有谱。我承认,是很快,可你到了这年龄,我才想速战速决。不然我们能谈到我功成名就再结婚,就怕倔老头到那时借口更多。”   她想百米冲刺跑进婚姻殿堂,倔老头说:“我前天晚上想了很久,有个想法,你听听看。生气了就打我骂我。”   陶家欢洗耳恭听。杨正南提出摆喜酒,但不领证。摆喜酒是达成陶家欢想结婚的心愿,用婚宴形式昭告两人的事实婚姻关系,不领证,则不被法律捆绑。维系彼此的是感情,情淡了,不满了,就分手,从容抽身。   无证婚姻在民间比比皆是,陶家欢读大学时,有个教授丧偶后和人组建了新家庭,搭伴养老,没领证。她才晓得很多黄昏恋都是这种模式,双方结合涉及到财产和子女,不领证,清爽。   水产品公司有个高管的太太是他堂妹,两人是血亲,不领证,也不生育,共同生活了 20 多年。这是陶家欢去年做尽调时知道的。她明白婚姻存在不同形态,对杨正南的提议不吃惊,但很好奇:“你是不想离婚时撕扯得很难看吗?是不相信自己的人性,还是不相信我的?”   杨正南说:“都不是。你想走,我不会强留。我是不想你被法律捆缚。桃儿,我希望你无拘无束,来去自由。”   陶家欢拧眉思考:“你怕我们分手,我再碰到别人,会被嫌弃是离婚身份?嫌弃的人我不会找的,我看不上。”   杨正南笑道:“我要是有这想法,碰都不碰你。我是觉得,不领证,你就不用背负太多,既能规避不必承担的家庭责任,也能保障婚后财产。你数螃蟹特别赚,你自己说的。”   陶家欢想到他早上没说完的那句“但是”,脑中清明:“你说很愿意和我有个孩子,但因为你不想领证,就不好说,对吧?”   杨正南有愧色:“是。我怎么开口,说我不想和你领证,但想和你生孩子?”   陶家欢说:“怎么不可以呢。我读高中时还想买精生子呢,现在有个现成的,还能和我分工,我赚钱,他带孩子,我求之不得。不过,我提个条件,孩子跟我姓,有问题吗?”   眷念她至深,所以想和她有个孩子,一起抚养,一起在世上游玩。杨正南说:“跟你姓也是我俩的孩子,没问题。孩子长大了自己想姓上官欧阳,我也没意见。”   陶家欢愣道:“为什么要姓上官欧阳?”   杨正南笑道:“是我读初中时的幻想。武侠小说里复姓都是高手,姓杨就很普通,像个耍大刀的。”   陶家欢乐了:“你当时肯定还没看过《神雕侠侣》。我大学时查过单身生育怎么办理,交给你去跑吧。”   杨正南以为她会吵闹,但她接受了,没让他做思想工作,他惊怔:“你真的答应了?”   陶家欢笑他:“你家小陶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人也不傻,大学就看过《婚姻法》,知道宽进严出,风险高。你说不让我承担家庭责任,是不用赡养照顾你妈妈,对不对?我们不领证,你也不用管我家那些人。你把我们孩子带好,爱我,我就这两点,别无所求。”   思虑了一整晚都难以启齿的事,居然迎刃而解。杨正南百感交集,拥她入怀:“桃儿,我真没想到你能接受。”   “指挥官”上个月就漂洋过海寄给连翘代收,陶家欢昨天清晨带出来,是想当生日礼物送的,下个月杨正南生日前后她很忙,怕不能亲手送出。今天听到他说很愿意要个孩子,她才决定求婚。   求婚是为了和他生个孩子,他同意生育就足够让人高兴了,而且有他来带孩子,孩子还跟自己姓,法律上也完全属于自己,不领结婚证就不领。陶家欢笑逐颜开:“我好怕你不想和我生孩子。”   在西山吃浪荡子杨梅那天,秦舟谈及生育计划时,说孩子出生后归他带,孩子上幼儿园了,他再回职场。当时杨正南想,横竖自己不在乎前途,不如辞职帮他。秦舟年轻,得趁着脑力好的年纪在职场上多拼一拼,把根基扎牢,待在家做兼职怕他掉队。   两人本就投缘,还当上了连襟,杨正南想为秦舟尽点心。前天陶家欢说想生孩子,他失眠了,最后觉得,可以和秦舟互帮互助。平时两家孩子交给他带,等孩子们放寒暑假,就交由秦舟多操操心了,他用两三个月假期去找杨嘉忆,倪芳那边也在努力。   陶家欢很赞赏这个方案:“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还是个很好的小姨父。不过你好亏哦,被我拉成秦小舟的平辈了,头上还顶个‘小’字。”   这一次,会好好看住两个孩子。杨正南握紧刀柄:“小姨父是大后方。”   陶家欢骑到他腿上亲他,杨正南语气故作平淡:“我去车上拿点东西。”   3 人小群里,两个好友嗷嗷叫唤。陶家欢夹叙夹议,哗啦哗啦,肖姗傻了:“你连小玩具都跟他说!要是我,不晓得藏得多紧。”   陶家欢成绩好,师长都夸赞,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哥哥哄着,姐姐宠着,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羞耻心,想都没想过还有不能和男朋友说的话。两个人能赤身相对,话咋就羞于说呢,没道理啊。   宋琳有几个能说这种话题的熟人,她们和男朋友或丈夫性事质量差,不满意,但怯于沟通,也不分手。久而久之,宋琳疏远了她们。你能光着身子见他,居然开不了口?他不照顾你的感受,你为什么还想着照顾他的自尊心?担着怀孕风险的是你,不是他,你怎么就那么爱体谅男的。   前天晚上,宋琳交待过,得考察杨正南的服务意识,陶家欢睡后才明白个中深意。现在硬件还行,过几年未必,得拼服务。   杨正南这一关表现出色,宋琳说:“多交流,多磨合,祝你们一浪更比一浪高。”   陶家欢还没说到求婚,杨正南回房间了,她扭头问:“拿什么去了?”   杨正南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对她单膝下跪,陶家欢捂脸笑:“好哇,求婚你都要搞攀比吗!”   杨正南摊开手心,是一条铂金手链,当中镶嵌了一颗葫芦形状的宝石,他仰头问:“陶家欢女士,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陶家欢雀跃地说:“我愿意!特别愿意!”   杨正南为她戴上手链,陶家欢晃动着手腕,尺寸很合适:“你眼力这么准!什么时候买的?”   手链符合陶家欢的手围,是因为杨正南测量过。陶家欢约他唱 K,醉倒了,他从她身下的红丝绒沙发布拆了一根丝线,用它记住了她的手围。   陶家欢捞起他,对他又亲又咬:“把我当人参娃娃啦。”   小时候,陶家欢看过神话故事,说在东北挖人参,要用一根红绳绑住它,这样它就变不成人参娃娃逃走了,完完全全属于发现之人,谁也抢不走。杨正南亲她:“你也知道?那你知道把它定住之前要喊一声吗?”   陶家欢踢他一脚,大喊:“棒槌!”   两人笑作一团,陶家欢扑打杨正南:“这叫姻缘一线牵,好兆头。我不拿刀逼着,你是不是就不送?”   杨正南有个做珠宝玉器雕琢的朋友,在他工坊里喝茶时,杨正南看到这个被雕成葫芦状的水胆玛瑙,朋友说葫芦谐音福禄。   福禄戴在手上,寓意尽在掌握。套到陶家欢手围后,杨正南去找朋友定制手链,前几天刚拿到。他本想当成定情礼物,下个月七夕节送出。   陶家欢迎着光,端详水胆玛瑙手链,它是紫灰色,内含一汪水,像异族女郎欲说还休的眼睛。她轻轻晃动它,水滴汩汩有声,与其说是“胆”,不如说像一滴泪。你是在思念爱人,还是在凝视世间不灭的风霜雨雪?   水胆玛瑙的形成历史久远,在地质作用影响下,成分复杂的地下岩浆冲破地表,温度和压力骤降双重压迫,岩浆迅速冷却凝固,溢出大量极高温的溶液,溶液沿着冷却中的岩石裂缝流动并填空空洞。岩石逐渐形成玛瑙,封住这一滴滴溶液。   水胆玛瑙很珍贵,以“胆大水多”为上品,但假货层出不穷,杨正南做过检测,确证他买的这个产自巴西,这一汪水被困住了几百万年。   陶家欢给它拍照:“所以这是一滴眼泪的地久天长?”   杨正南觉得这说法很浪漫,陶家欢把照片发给连翘,鬼叫道:“我男人求婚太有创意了!他送了我一个瑙子进水手链!啧,一看就写了我的名字。”   杨正南笑得跌坐在沙发里。当然,陶家欢是真心喜欢手链,对它亲了又亲,转念一想,假意生气:“你这人最讨厌,既不坦诚,心还狠。”   大帽子一扣,杨正南坐直了:“你具体说说,我改。”   陶家欢板着脸:“我表白了三次,你明明动心了,还装得若无其事,你说你坦诚吗?看着我难受,还搬出你前妻想劝退我,你说你心狠不狠?以后喊你彼得算了。”   杨正南问:“彼得三次不认主?”   陶家欢惊了:“你对《圣经》还挺熟。”   杨正南说:“不熟。你那天说到‘摩西分开红海’,我查了出处,弄了一本《圣经》,每天睡前看一点。桃儿,你表白了三次,以后换我来。”   少年时,陶家欢看人看事非黑即白,入社会看过世间百态,懂得人各有软弱,包括她自己。她接受彼此所有的缺点和错处。   两人执手相谈,陶家欢坦白自己是装的,她没生杨正南的气,以后也不跟他生气了。杨正南倒挺喜欢她耍耍小脾气,她一双眼睛笑得弯起来,像大西北的月牙泉,淹死在里头是善终。她曾说想走一趟祁连山脉,度蜜月就和她去。 第86章   结婚生育谈定了,陶家欢向连翘报喜,秦舟建了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 4 人小群,他和连翘有不少疑问,得摊到明面上谈清楚。   昨天陶家欢和杨正南同游扬州,秦舟和连翘聊过:“他俩没谈多久,欢欢就想和他生孩子,你不劝她过了热恋期再看吗?”   陶家欢郑重地规划过,明年才备孕,这期间她和杨正南会进一步了解彼此。连翘是有担心,但她只是姐姐,陶家欢是独立的个体,有权按照自我意志生活,她不能用自己的观念去干涉陶家欢。   所谓独立,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在这社会左冲右突,所做的一切都是让个人意志更圆满,无须绝情弃爱,“变得强大”也不是准则,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各有各的活法,各图各的开心。   陶家欢想生孩子,还想发展事业,杨正南甘心主内,是合作生育的好人选,但无证婚姻依然令连翘错愕,细想却是陶家欢能做出的决定。她自小就肆无忌惮,爱上老男人,是她特立独行的表现,接受无证婚姻也不用称奇。   不过,陶家欢的爱意太强烈,连翘最担心她把情爱看得太重要,陶家欢让她放心,她知道生活可能出现种种消磨情爱的因素,情爱随时会消逝。   杨正南爱过倪芳,连翘爱过刘天宇,后来他们都爱上了别人,陶家欢见识了爱是有流动性的,不迷信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他用倪芳劝我死心那阵子,我搞明白了,身为异性恋,我喜欢男人是天性,但不能放在第一位,不然我做不好事情。工作时想想他,就很有干劲,我不会弄错主次。哪天他想分手,我就放手。”   连翘顺着话问:“他想分手,孩子还小,你又忙,怎么办?”   杨正南和陶家欢谈过这个问题,答道:“只可能是欢欢提分手。分手也是由我继续照看孩子。不管怎样,我和欢欢不可能结仇,更不会把孩子踢来踢去。”   陶家欢说:“姐,跟他谈恋爱的是我,我比你了解他,他道德水平相对高,会自我约束,干不出龌龊事。”   秦舟问:“老杨,你和欢欢有了孩子,还会去找以前那个吗?”   杨正南说出想和他互帮互助的打算,秦舟说:“杨大总管,我允许你不喊哥了。”   杨正南发个锤打脑袋的表情,秦舟要求他杜绝婆媳矛盾,无条件站在陶家欢这边。以后为杨母尽孝是他的事,陶家欢不必插手,她连刷锅都刷不干净,让她照料杨母能逼死她。   回苏州七八年,杨正南花钱不多,给母亲买了商业保险,还存了专用养老金。将来会请两个护工跟他换班照料母亲,他不会让陶家欢过问。   家庭会议来到最后一个问题,依然是秦舟主讲。他领证前做婚检,特地做了精液常规检查,杨正南也必须去做。男人人到中年后,精子质量下降,会影响受孕的几率,陶家欢确定他精子活跃健康,才能和他生孩子。   当年,秦家父母婚后迟迟没有好消息,母亲忍受着公婆的白眼,吃了很多药,做了很多受罪的检查,到后来才把父亲推去检查。   有时女人怀不上或习惯性流产,问题出在男人身上。父亲被查出弱精、少精后,夫妻俩千方百计治疗,但做试管婴儿都失败了。父亲精子质量差,引起胚胎发育异常,次次都以流产告终。万般无奈,才收养了秦舟。   秦母流产几次,陶家欢听不下去了:“又不是你妈有问题,精子不好就该领养了,干吗让她遭那么多罪?”   杨正南认识这样的夫妻,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儿子是先天性无精症患者,还带有疾病,只活了几岁就病逝了。虽说繁衍是人权,但已知基因如此不好,何苦还强求?   陶家欢被秦舟说得有点慌,水产品公司财务部有个女人就在做试管婴儿,打针促排卵搞得面目浮肿,据说过程极为痛苦煎熬。   杨正南说:“认识欢欢之前,我做好了死在找儿子路上的准备,没想过再生。欢欢怀不上就不强要,我不可能让她做试管,谁的原因都不做。”他看看陶家欢,“你想要,找别人生,去精子库买,做人工授精,我都接受。”   人工授精是小手术,将精液注射入宫腔即可,一般来说不痛苦。陶家欢说:“不行再说。”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开诚布公谈完,连翘和秦舟双双匿了,今天是工作日,两人的项目得赶进度。   陶家欢从中午歇到现在,有力气了,杨正南和她出门去逛酒店斜对面的大明寺。它最早兴建于隋文帝年间,唐朝鉴真法师担任过住持。   拾阶而上,寺中庭院开阔,古木参天。两人走过天王殿,迎面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坐于莲花高台之上,法相庄严。   陶家欢取香参拜,双手合十,祈祷杨正南早日迎接杨嘉忆归来。走出大雄宝殿,两人踱向平山堂,它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后来苏轼任扬州太守,经常来此凭吊。   堂前有联曰:“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下次再来扬州,会是一家三口吗?一家四口更好。陶家欢说:“能把寻子视频链接发给我吗?我和我姐都想买推广,众人拾柴火焰高。”   杨正南和倪芳每年在推广上花费不菲,他不抱希望,发给陶家欢:“这是我和倪芳的事,你们别管了。”   陶家欢想点开,迟疑了,当着他的面看,再评头论足,像在往他伤口上撒盐。杨正南揽着她,走到平山堂一侧无人处,他想她会哭。   陶家欢点击视频,杨正南别开脸去,目光落在前方极幽茫的所在。陶家欢懂他,他是不适应,至今不适应。知情的熟人见着他也从不问。哪天孩子回来了,所有人都会知道。不闻不问,对他和倪芳才是慈悲。   视频里有照片,也有录像。当年相机摄像头的像素不够高,杨正南把孩子脸部放得很大,照片上是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像奶粉广告里的宝宝。陶家欢不忍卒看,转到 4 人群里,抱着他哭了。那孩子蹦蹦跳跳,聪明机灵,若是她的孩子,她怎么接受得了。   连翘和秦舟都在工作,约着吃晚饭时,才看到群里的寻子视频。两人想和杨正南说点什么,最终秦舟只打了几个字:“老杨,我们来买推广。”   在小店吃蒸菜,连翘有点走神,突然放下筷子,点开视频,定在一张照片上,多看几眼:“这孩子和你有些像。”她抬头看秦舟,把手机屏幕伸到他脸侧比着,“真的有些像。你鼓个嘴我看看。”   杨嘉忆丢失时太小了,被父母抱着拍过百日照、周岁照,但没拍过个人标准证件照。寻子视频里几张照片都是生活照,他和大多小朋友一样,被拍照时直头愣脑,对着镜头睁圆了眼睛,鼓着嘴,要么是被人逗笑了,笑得弯眉弯眼傻乎乎。   秦舟照着样子鼓起嘴,连翘说:“神态真挺像的。”   秦舟认真看照片:“好像是有点像我。”   儿童的身体每天都在发育,5 到 7 岁是面部发育的快速时期,11 到 13 岁是关键时期,这时面部发育才基本完成。   照片里的杨嘉忆两三岁,脸型偏圆,肉肉的,大眼小嘴,鼻梁看着软乎乎,是个小面团子。眼前人五官轮廓立体,看不出名堂,但第一眼见到时,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在连翘心头萦绕:“神态特别像。你小时候肯定也有这么可爱。你把小时候照片找出来,跟他比一比,肯定很像。”   秦舟说:“我小时候照片搬家丢了。”   连翘惊讶:“丢了?”   秦舟吃着香干说:“别提了,都丢了。我现在最早的照片是团员证上那张,初中拍的。”   连翘手指在自己上唇划拉:“是不是开始长胡子了?给我看看!”   秦舟也笑:“在我家,下次回去找到给你看。那是我人生最丑的时候,还变声了,我妹妹老学我说话。”   连翘说:“陶家乐十几岁时也丑,还长青春痘,每天占着卫生间挤啊挤的。”   秦舟手指弹弹脸:“我没长过。”   连翘喝着汤,很可惜:“你小时候的照片怎么就丢了呢?”   秦舟读高中时,跟初恋女孩拍合照,初恋女孩把照片打印出来,收藏在相册里。他翻看着初恋女孩孩提时的照片,发觉想不起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了。   初恋女孩想看秦舟的儿童照,秦舟回家问母亲,家里相册在哪儿,母亲说小时候给他拍过大量照片,还去儿童摄影机构拍过,但从旧家搬过来,丢了几箱东西,相册啊,书啊,摆设,还有大牌包,都找不着了。   母亲跟搬家公司吵过架,只拿到很少的赔偿金。她最心疼历年的全家福,以及秦舟和秦绊雪的照片。   秦舟叹气:“下次回家,我把我的重要物品都搬来吧。”   连翘脑中有灵光闪过,像风中之烛,晃了晃,熄灭了。她没能抓住闪念,说:“我小时候的照片也不多,好歹有好几张,我妈都收着,我读大学就自己保管。”   秦舟说:“回家我要看,明天拿去扫描备份,就不怕丢了。”   回公司加班,连翘冷不防又想到杨嘉忆:“老杨和芳姐太可怜了,那么漂亮可爱的孩子丢了,要是我,我可能垮了。”   秦舟叹道:“跟可不可爱没关系吧,丑小孩也是爸爸妈妈的宝,我亲爸亲妈那种不算。”   连翘问:“你想过去找他们,或者是他们来找你吗?”   秦舟摇头:“把我送人了,还找什么。要不是我爸妈掏钱为我治病,我可能病死了,我才不找他们。他们没出现算讲良心,想认我,也是冲着我爸妈钱的,还好没来找过我。”   回到公司,两人分头忙,连翘掀开笔记本电脑,忍不住又看看寻子视频。可能是这孩子长得招人疼的缘故,她一想起来心里就发酸。越美好,就越不忍心想到生别离。   他长大会是什么样,还会很可爱吗?他在那个家庭过得好吗,什么时候他才能发现这个寻子视频?要是养父母瞒着他的身世,他以为自己是亲生的,侥幸看到视频,却随手划过,根本不多想怎么办?   假如自己面对这种情况,偶然看到婴幼儿时的照片,能认得出是自己吗?连翘没有答案。她长大了没小时候可爱,但五官轮廓都长开了,和 3 岁时肉嘟嘟的自己不大像,她看旧照是以“这是我小时候”的前提去看,才越看越像,那孩子却不会有这个思维。   可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多推一推视频了,多一个人观看,就多一分希望。连翘打开网页买推广服务,为杨正南和倪芳尽份力。   扬州是很安逸的小城,风景秀丽,食物精妙,陶家欢确定会再来游玩。杨正南送她去高铁站,她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脑中又想起寻子视频里的孩子。她和杨正南的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样,能有那么可爱吗?   即使是恋人,杨嘉忆也是个伤感话题,陶家欢不准备议论,但被杨正南察觉了:“在想视频吗?”   陶家欢这才开口:“杨嘉忆好像长得不大像你,也不是很像他妈妈。”   杨正南说:“眉眼像他妈妈,笑起来也像,下半张脸像我多些。可能个头也遗传我了,他两三岁时比同龄孩子都高点。亲戚朋友都说他比我和他妈妈长得都好看些,我和倪芳拿小时候的照片跟他比,是不如他,还不算像。”   杨嘉忆有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但陶家欢觉得倪芳那双含情妙目才叫出色,眼波盈盈如水,传情达意尽在不言中。不过她是唱昆曲的,眼神情态都受过专业训练,哪好拿两三岁的小男孩和她比。   陶家欢心说可能只有生身父母才看得出相似点。别说她不是当事人了,她读大学时,偶尔翻到幼儿园集体照,找自己还找了好一下,这还是基于预设,知道里面有自己。如果没有照片,她闭上眼睛,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早已模糊,脑中构建不出一张清晰的脸。   杨正南开着车,又说:“毛豆刚出生那会儿才叫不像,是单眼皮,我和倪芳都不是,他奶奶还问是不是护士抱错了。他长到半岁多才突然成了双眼皮。”   杨嘉忆小名叫毛豆,他是单眼皮的时候,爷爷奶奶背后怀疑过倪芳偷人,她那双眼睛太不安份了。杨正南逼着他俩给倪芳道了歉。   杨嘉忆一两岁时,爷爷奶奶的心才安定,他一段时间像爸爸多些,一段时间像妈妈多些,小孩子在发育期都这样。   陶家欢不由问:“他小时候就和你俩不大像,长大了变成什么样,你和倪芳完全没概念,那么你俩在找他的时候,会不会其实已经擦肩而过,却认不出来,错过了,有没有这种可能?”   杨正南说:“相逢不相识,是有可能。所以能找到的是极少数,能上新闻。想团聚既要靠不懈的努力,也得靠运气。”   大海捞针,你划着独木舟,不可能经过每一朵浪花。可是儿子就在茫茫人海里,你必须蹈海。也许你曾被浪头打到他面前过,但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没有辨认的机缘,转眼就被另一波浪头冲散,寻子的残酷无望就在于此。陶家欢曾说摩西分开红海,想团圆,是得寄望于神迹降临。   杨嘉忆被拐第一二年是最关键的,他相貌变化不大,5 岁以上成长就很快了,杨正南知道越往后越渺茫,但他是父亲,他别无他法。   13 年里,一站一站的寻找,以各种方式打探谁家的孩子是“抱养”的,再以各种方式接近套话,从对方相貌和他记得的细节判断可能性,最后不动声色,求助于当地警方采集生物学样本进行确证,却一次次落空。   父母和幼童时隔多年再相见,以相貌辨认出来的少,更多时候得通过 DNA 比对。   曾经有个 4 岁时被拐的男子,成年后得知真实身世,寻亲摸到原籍县城,认识一户也有孩子被拐的人家,交流接触后双方认了亲,但都怕对方伤心,没去做鉴定,就这么当了 7 年亲人。   这个男子的血样入了库,一次,刑侦支队采取多种新型科技手段检验后,一对夫妇和他的生物学样本比对成功。经沟通联系,民警提取了男子的 DNA 检测样本,再次比对成功,生身父母和儿子在失散 28 年后终于团圆。在认错亲的那 7 年,双方在相邻的镇子生活,近在咫尺,无知无觉。   孩子被拐时太年幼,父母有认错的,也有认不出的,骨肉团聚经常离不开运气,然而运气远在星辰之外,难以捕捉。   高铁站两人吻别,杨正南开车回苏州。秦舟忙完工作,找他要了身份证号码,替他预约生育体检,他是过来人,熟门熟路。   精子检测事先得禁欲几天,秦舟给杨正南约在星期天。杨正南不要他陪,到那天他坚持去了。杨正南体魄虽好,但岁月何曾真正绕过谁,他猜杨正南内心其实很不安。   秦舟到得比杨正南早。他领结婚证前做的那次,人不多,这次依然。他找护士们攀谈,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查清楚,何况还便宜便捷不伤身,建议医院纳入婚检必查项目,加大宣传力度。   护士说有些人是不知道,连上网查查都没想过,还有些人非常奇怪,很怕来医院。   护士的大姨头晕耳鸣,视力急剧下降,她提醒很可能是脑血管问题,让大姨做检查,大姨却只肯到药店买点药,还说多躺几天就没事了。连这么大的隐患都不排查,不来做这类检查的人自然很多。   秦舟上次跟护士长混熟了,护士长还记得他,笑说有的人为了结婚而结婚,连对方长相身材品质都不挑,你还指望她们挑基因?就算听说了这个那个检查,也不往耳朵里捡,可能连婚检都不做。   杨正南去卫生间,秦舟四处晃荡。楼道里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哭泣声,他站住听了一阵,男女婚后不孕,男的强迫女的一遍遍做检查,今天男的被丈母娘逼到医院,查出是他梗阻型无精。   女的这几年被公婆骂惨了,呜呜哭,男的好声好气哄她配合治疗,再用辅助生殖手段要孩子。   女的母亲勒令两人离婚,女的想生孩子,还怕找不到男的?一般人的种子都能比女婿好。   秦舟简直想拍掌叫好。男的声泪俱下,哭诉他和“兰兰”有感情如何如何,女的似有所动,对母亲说:“刚才医生说了,有个什么显微取精术……”   母亲骂男的作孽,再骂女儿脑子坏掉了,听话只听半截,那个技术取到精子的概率撑死 6 成,但做试管的是女的。母亲看过电视,做试管不仅身体损伤,心理也受折磨,还不见得成功,到时候公婆还会骂她保不住孩子,她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男的哭求丈母娘回诊室再问问医生,他想和女的再试试,丈母娘断然拒绝:“问题出在兰兰身上,你早离婚了。”   秦舟听出女的还在迟疑,一脸颓丧地跳出来现身说法,前年他被查出死精,女朋友和他分了手。他苦苦哀求,女朋友说种子是坏的,结不出好果子,死精弱精,说明大自然把他作为劣质基因淘汰了,她不奉陪。   女朋友去年结婚,今年上半年生了一对龙凤胎,秦舟却还在治疗,今天他来做检测,被医生宣判了死刑。他很悲观,不想活了。   男的刚听几句时,很想打他,但秦舟唱作俱佳,捞了一点同情分,男的兔死狐悲:“你还这么年轻,再试试吧。你问了那个显微取精术吗?”   秦舟绝望不已:“那个成功率很低。我爸跟你情况一模一样,我妈做试管,拼了大半条命才生了我,还落下后遗症,去年底查出子宫肌瘤,做手术摘除子宫了。你看,这是她的诊断报告。”   女的看了不寒而栗:“费了那么大的劲,结果你爸的毛病遗传给你了?”   秦舟欲哭无泪:“我比我爸还惨,直接是死精。只能认命了,总不能不活吧。”   母女俩俱是同情,女的母亲问:“你以前的女朋友生了龙凤胎?”   秦舟想到母亲遭受过的那些苦痛,双眼红通通,男的本来嫌他多嘴,慢慢放下拳头,转而央求女的:“兰兰,实在不行,我们领养一个吧?”   女的母亲说:“兰兰换个人就能生个自己的!”   女的终于没做声了,秦舟佝偻着背,脚步迟缓地走了。像自家母亲那种具有牺牲精神的女人挺多,能劝几句就劝几句吧。   杨正南的检查简单快速,医生交代一个小时后就能拿到结果,他有些忐忑。秦舟跟他聊了聊刚才的事,女的不能生,男的基本都离婚了,生育问题上,男的不会迁就女的,但女的对男的包容得多。   杨正南叹气,他工作中见过太多害怕离婚的女人,但愿那女人不傻,就算离了婚找不到合适的,也好过再跟那男的耗着。   精液分析报告出来了,杨正南一项项看过,心落到原地,但找医生问过才踏实。医生的结论是各项指标都还行,还夸他体质好,比很多 30 来岁的人都强,这可能跟他长期锻炼有关。   杨正南拍照发到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圈了陶家欢:“医生说还行,我会继续加强锻炼。”   秦舟放心了,跟他勾肩搭背回家。从今日起,两人正式结成未来的奶爸同盟,得庆祝庆祝。   天井小院的石榴树结满了小灯笼般的果实,雨将下未下,蜻蜓飞得很低,邻居屋顶上有几只流浪猫跑过。秦舟在花池里种的葫芦挂了两个嫩葫芦,他摘下做糊塌子给连翘吃。连翘最近度苦夏,每天都没胃口,晚餐想吃点清淡的。   杨正南给秦舟打下手,他和陶家欢想在国庆节办婚礼,这次换秦舟帮他了,连翘也能出点主意。   一年一度的松茸季到了,鸡头米也刚上市,今天的晚餐很丰盛。秦舟和连翘都不喝酒了,杨正南陪两人喝冰镇绿豆汤,夸秦舟能出去支个摊创收。秦舟自吹自擂,最近致力于俭以养德,跟邻居老太学到葱油鸡三吃,还从超市售货员那里偷师到新技能,微波 30 秒,大块黄冰糖能轻易掰碎,熬绿豆汤是一绝。   松茸炖鸡汤很鲜美,杨正南舀汤敬连翘和秦舟:“这么多年,就数今年最高兴。”   秦舟连喝两碗汤,他也一样。他和父母两边的亲戚关系平平,最亲密的妹妹也不说话了,能和杨正南结为亲戚,是他继和连翘结婚后最大的收获。等哪天陶家欢回来,他和她聊聊,要是她不介意,他就跟倪芳走动。 第87章   陶家欢很希望初审会能晚一点下达意见,她想陪杨正南过生日,但在杨正南生日前几天,问题下来了。一堆人疯狂鏖战,抢在星期五下班前报进去。   上会前,IPO 项目组全员被分成两拨,一拨准备模拟考核,以应对各种上会问题,一拨继续没日没夜地更新材料。陶家欢和肖姗这一组不仅得培训水产品公司的董事长和财务总监,还得在上会当天补一套年报更新材料,连杨正南发的信息,她都没空细看。   上会前一晚,陶家欢和众人飞往深圳。终于要被传唤了,董事长、财务总监和保代们快步走向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快傍晚时,公司的首发申请获得通过,业内俗称“过会”。   过会标志着水产品公司 IPO 进程进入实质阶段,随后将展开预路演、路演询价和定价等一系列工作,确定最终的发行价格和数量,走到广为人知的敲钟时刻。   日以继夜工作了一年多,第一次参与的 IPO,过会了。陶家欢和肖姗都感觉像梦一样,主管会计师说她俩赶上了好时候,这家公司是第 3 次开启 IPO 征程,以前经历过股份制改制等众多程序,上市过程相对快捷。团队前一个 IPO,从申报到过会历经 5 年,该公司答谢酒会时,决策者几个人抱头痛哭。   水产品公司也准备了答谢酒会,被安排在次日晚间。这一天所有人都很紧张,律师团队喊会计团队去香港购物,陶家欢和肖姗都谢绝了。   肖姗和陶家欢各住一间豪华行政房,肖姗洗完澡就躺下了,按合同规定,会计团队将有一人跟随路演全程,主管会计师把任务交给她,她接下来还有得忙。   杨正南的生日是和秦舟连翘及赵恺一家过的,陶家欢错过了,想着过会后回苏州为他补过,杨正南选择飞赴深圳。他不懂陶家欢的工作内容,但网上的审计人员说亲眼看到企业成功上市,喜悦感无法形容,他想跟陶家欢分享这份喜悦。而且他和儿子生日很近,明天是儿子生日,往年这天他和倪芳总像在过受难日,今年他想跟陶家欢待着。   主管会计师和保荐人都大力推荐了一家海鲜饭店,陶家欢带杨正南去蛇口码头吃,大手大脚点了一桌海鲜。   老板说今年梭子蟹产量比去年翻了一番,价格下来了,慷慨地送了 4 只。陶家欢拿起一只吓唬杨正南,杨正南说:“每次看到螃蟹就想到你。”   陶家欢喝着清甜的椰子,看到烤架上的蚝,眼珠一转:“这个像你,以后叫你蚝哥吧。”   生蚝外表斑驳沧桑,还很难撬开,撬开里面洁白鲜美,大补。陶家欢吃得开心,一会儿喊一声蚝哥,一会儿又喊一声。南中国的盛夏海风腥香,天边云霞明灭,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不会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33 岁那年,杨正南寻子到了湛江,想过有天找到儿子,等儿子成家立业,他晚年来此地养老,开个海鲜档口。如今被陶家欢赐名“蚝哥”,开烧烤店也不错,就叫蚝哥烧烤,江湖气,大隐于市。   陶家欢畅想一番:“明天就去湛江吧!去看看你想留下来的地方。”   明天水产品公司举办酒会,陶家欢是功臣之一,杨正南不赞成她走开,陶家欢撒娇:“我不止做这一个项目,还能参加很多次酒会,我选你。”   陶家欢找会计师请了假,回酒店后,她送出迟到的生日礼物,白衬衫、长裤和休闲鞋,外加一条腰带,把杨正南从头到脚打扮一新。   品牌很知名,杨正南拧陶家欢的耳朵,傻子整天吹自己会赚钱,辛辛苦苦赚的钱是这么乱花的吗?陶家欢说是为了让自己养眼,一切能使自己心情好的消费都不叫乱花钱。   小别胜新婚,一夜旖旎。第二天退房时,前台转交了水产品公司人员一大早送来的答谢礼。   礼盒里是一整套珍珠首饰,颗颗透亮无暇,品质很高。最中央是一串项链,圆润饱满,光可鉴人,适合老一辈佩戴,陶家欢盘算送给杨母当见面礼。   礼盒下方有一张卡片,写着预祝陶小姐新婚快乐等话语,陶家欢拍张照片发给董事长秘书:“我非常喜欢,谢谢。”   这套珍珠首饰是水产品公司的子公司出品,在深圳和全国开了数家分店。陶家欢按图片搜索,这个礼盒定价几万块。水产品公司有自己的养殖场,但按成本价来算,它也称得上是一份丰厚的新婚贺礼。   杨正南说:“上次就看出来,甲方很尊敬你。”   陶家欢在团队里资历最浅,甲方对她与其说尊敬,不如说是倚重。她和肖姗是新人,能用最简单好懂的话语掰碎了讲给甲方各个高层人员听,闲聊时,甲方一位副总裁几次游说两人跳槽去公司做财务。   IPO 项目里,会计师团队是最累的一帮人,券商也累,但收入非常高。会计师出的人最多,干的活也最多,打包价撑死是券商的零头。像陶家欢和肖姗这种在 IPO 项目里历练过的审计人员,出去给公司做咨询,收入高得多,还自由,这是肖姗未来考虑的方向。   陶家欢仍奔着投资方向努力,等水产品公司正式发行股票后,她将协助主管会计师对它持续督导,走完今年剩下时间和 3 个完整会计年度。这些成绩在履历上只有几行字,但会作用于她的未来。   陶家欢业务上的事,杨正南听不大懂,但他从筹备婚礼就进入内务大总管角色了,陶家欢只管去做她想做的事,由他事无巨细打理一切生活杂务。   深圳到湛江不近,杨正南包车去湛江。陶家欢很疲累,不想开车,雇了一名旅游公司的司机跟他换着开。   天气潮热,但沿途植物浓密,处处美泉嘉果,3 人随时停下来歇脚。树荫下的凉茶铺子里,陶家欢靠着杨正南喝汽水,卿卿我我,司机见惯不怪地吸溜龟苓膏。   刚上路时,司机听到陶家欢喊蚝哥,说杨正南不像是混社会的,陶家欢没反应过来,杨正南说:“不是豪杰的豪,是生蚝的蚝。”   司机哎哟道:“你做海鲜生意的?”   到达湛江,司机离开。陶家欢发现“蚝哥”的确让人误会,不止一人问杨正南是不是做海鲜生意的,杨正南点头:“是有意向,正在考察。”   酒店边上有几家好评度很高的饭馆,陶家欢和杨正南溜达过去。水箱里海鱼和贝类游得很欢,杨正南说:“我叫贝壳也行。”   珍珠蚌里裹着一颗珍珠,在心尖磨砺,滚来滚去的。陶家欢喜欢这个说法,贝壳贝壳喊不停,过一下皱起眉:“你是贝壳我是桃儿,隔得有点远,我得有个跟你配套的名字。”   杨正南按亮手机给她看,他给她备注的名字是小螃蟹,这个一听就是一伙的。陶家欢开始以寄居蟹自居,螃蟹在海滩跑来跑去,遇到了一个很好看的壳,霸道地占领了。   壳搁浅在海滩上,干涸很久了,外壳褪变成灰白色。螃蟹使它拥有了第二次生命,被螃蟹驮着,壳又能到处转转了,这一次,它能享受良辰美景了。   心上人有了专属称呼,陶家欢连喊几声贝壳:“它是螃蟹的家。”   湛江是个很宜居的小城,入目是南方蓝绿色的海,阳光下色彩如宝石,海面上有很多养殖工具,多为白色,随风轻摇,像一朵朵浪花的注脚。陶家欢理解杨正南想停留在此地了,气候适宜,人情可亲,饮食也棒。   在小岛上骑着小摩托呼啸来去,渴了喝各式糖水,像童年时的暑假。晚上两人住在海边木屋,漫天星斗闪烁,陶家欢扬手捉住了一颗。   胖胖的鼓鼓的星星,像杨桃的横切面,是简笔卡通画里的形象。海浪起伏,星光荡漾,这一夜热烈不停歇。   喝早茶时,杨正南聊起个人资产情况。当年他寻子离家,揣着所有积蓄上路,经常就地打零工,贩卖特产,幸运的是有点投资嗅觉,途中他转给父母一笔钱,加上父母的积蓄,再找人借了些,买进工业园区一套湖景房。   回苏州后,杨正南继承了父母名下的自住私房和这套湖景房。今年初,他卖掉湖景房,买了自家相邻的私房,户主也是他。卖房后余下一百多万,他做了很保守稳妥的理财,利息充当生活开销,工资奖金大多都存着。   陶家欢备战上会期间,杨正南整理了名下资产,想把新买的那栋私房过户给她,存款也转一半,剩下那部分留给杨嘉忆。   陶家欢骂死他:“不领证,是你说的。我不需要你下聘礼。我自己赚不到钱,赚不到房子吗?”   杨正南说:“桃儿,是我愿意,我想给。”   陶家欢心软:“你是觉得我找你亏了,想弥补我吗?可我求仁得仁,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杨正南承认:“一方面吧。我就这点东西,不算什么。现在不给,以后也要给你和孩子。现在给,是想有点仪式感,把过户当成领结婚证,我俩也算有个正式手续。”   陶家欢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她相信自己未来能创造出不错的物质条件,杨正南的资产都该是杨嘉忆的。他日归来,杨正南错失他这么多年,情感上补偿不了,资产不能少了他。   杨正南说:“我是你孩子的爸爸,我不能只想着那一个。”   得知杨嘉忆被拐后,陶家欢仔细看过类似新闻,孩子和买家常年相处,有了感情,很可能还在资产上获利,即使被生身父母找到,也不愿脱离那个家庭。而生身父母为了找他,四海漂泊,家徒四壁,他回归的意愿更小,找到了也没能实现团聚。   孩子也是受害方,不能指责。杨嘉忆生活的那个家庭条件普通也好,富足也罢,杨正南和倪芳提供的资产多些,他回归的可能性大些,人性是趋利的。陶家欢很庆幸杨正南和倪芳经济状况不差,有争取到杨嘉忆的可能性,她替未来的孩子做主:“哥哥可怜,都给哥哥。”   杨正南这辈子都不可能不爱她了,哄着求着:“是谁说贝壳是螃蟹随身的家?贝壳和螃蟹是一家人,一家人得有商有量过日子,螃蟹不能独断专行。你想,我们不领证,法律上我们不是配偶,也不是亲属,而我只有个老母亲,毛豆还可能一直找不到,我为了防止自己有什么意外,是不是得提前做出安排?”   陶家欢最怕找一辈子都找不到,让他和倪芳抱憾终身,鼻子很酸。杨正南说:“等你人到中年,可能就明白,遇到事了,有个可托付的自己人很难得。桃儿,我好不容易才碰到你,你能不能接受我的托付?你是我的伴侣,得让我心里有个指靠,这样我做任何事才踏实。”   陶家欢问过连翘如何和秦舟相处,连翘给了她 4 个字:如他所愿。她决定接纳杨正南的想法,点了头:“我们折中,房子我收着,钱你留着,当成以后去找他的经费。”   电子转账很便捷,杨正南让步:“好,先这么说。”   陶家欢伸出小指跟他勾一勾:“我们说好,我再给你买行头,你不能嫌贵,我喜欢看。”   杨正南想趁她这几天有空,回苏州办理房产过户。其余资产他立了新遗嘱,继续指定倪芳为继承人,有朝一日交给杨嘉忆。   倪芳上次婚前把个人资产分门别类赠与父母和杨正南,杨正南和她商议互为继承人,活着的人接着找儿子,将来把资产交到儿子手上,如果终生不能团聚,就捐给儿童基金会。   前几天,杨正南和倪芳见面谈事,倪芳很高兴,她最担心两人白发苍苍还找不到杨嘉忆,资产交不出去。陶家欢比两人年轻这么多,如果能和杨正南长久走下去,将来倪芳年老,就改立遗嘱,由陶家欢担任心腹相托之人。   今天是工作日,家里没人,陶家欢不想晚上跟他们碰面,吃完早餐退了房。两人从湛江飞上海,再坐高铁抵达苏州,回家拿户口簿,办房产过户要用。   连翘和刘天宇领证后搬出家,她的卧室被陶家乐改成书房。陶家欢回家发现,自己卧室堆满杂物,墙上贴了几张漂亮宝宝海报,床上扔着胎教书籍,显然是当未来的儿童房用了。   去年陶家欢租房时,就没想着经常回来住,但陶家乐的孩子还没出生,家里就没她的容身之地了。她怔怔然,在房间里站了站,折身去父母卧室。她没有家了。   家里证件都锁在父母卧室衣柜的底层抽屉,陶家欢没钥匙,杨正南拿根铁丝,三两下弄开了锁。   陶家欢拉开抽屉,翻找着户口簿,房产证映入眼帘。她随手放到一旁,叨咕父母把这么多重要东西乱放,得买几个文件袋归置归置,话没说完,她的手一顿,翻回去看刚才翻过的一份文件,是房屋所有权转移登记资料。   杨正南瞥了几眼,拿起房产证打开,所有人的名字是陶家乐和栗莉。他想到陶家欢的卧室,心里更难受。   房子是连翘买给父母的,父母把它过户给陶家乐和栗莉了。陶家欢回想起连翘对父兄和母亲异常敌对的态度,原来不仅仅是母亲借钱激怒了连翘。她抓起手机想找陶家乐,杨正南叫她先问问连翘。   连翘的声音很平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跟陶家父子没血缘关系,生过气就当成路人了,她怨过母亲,后来漠然了,她对母亲只承担法律层面上的赡养责任,将来出点钱,就这样。   陶家欢捂嘴流泪,既痛恨父兄无耻,母亲对连翘凉薄,也深感恼怒,为什么这种货色是她的父兄?!   父兄靠自己的能力,这辈子都很难全款买下这套四居室,是十足的寄生虫,却还敢去连翘和秦舟的婚礼叫嚣,还存了攀亲的念头。陶家欢恶狠狠说:“我要找他们算账,我要亲口骂他们,骂完就断绝关系。”   杨正南考虑过婚礼前和陶家人谈谈,他们把陶家欢养大,他得给个交代。但这样的一家人,他跟他们能说什么?他说:“趁过户,把户口转走好不好?”   陶家欢把户口簿装进包里,毫不犹豫:“好。”   杨正南整理抽屉里的东西,把锁孔复原。陶家欢多数物品都搬去出租屋了,在家只有几件睡衣和零碎小物,她翻出一只编织袋,一股脑地塞进去。   杨正南一手拎着编织袋,一手牵着陶家欢,走出陶家。陶家欢带上大门,砰一声响。连翘疏远父母,切断瓜葛,她也无法释然,也只能远离了。   两人牵手走在小区,被邻居侧目,陶家欢视若不见。今晚她想和连翘说说话,明天是周末,中午杀回来,当面锣对面鼓,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小区外有个冷饮店,陶家欢拉着杨正南进去喝杯甜的,平缓一下心绪。   连翘和刘天宇结婚时,家里只掏了几桌酒席费用,没别的表示,父亲叹息只怪家里有 3 个孩子,负担重,没能攒下家底,对不住连翘。   连翘一言不发。陶家欢以为父亲说的是实话,暗暗发誓以后要替父母帮连翘,攒一大笔钱给她,让她别再过得那么节省。   父母收了刘家的彩礼,母亲说是代为保管,算连翘的婚前收入,她哪天要花钱了,就跟家里开口。   陶家欢也以为是实话。当她看到自己的卧室被改成儿童房,才醍醐灌顶地明白,统统是假话。这个家是陶家乐的,不是她和连翘的。   小时候,陶家欢被父母带去喝喜酒,听到别人恭喜新娘父母“女儿出嫁了”,新娘父母回答“总算完成任务了”。当时她不解其中意,现在能体会到“出嫁”的可悲之处了。父母安排她相亲,催促她结婚,只因家里的资源只有那点,得把她送出去,不跟陶家乐争,还能捞点回来。   那些只有独生女儿的父母为什么也催婚?可能是脑子不好用。陶家欢咬住吸管发着呆。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家里受宠的小女儿,太天真了。   去年被母亲逼迫相亲,还被反锁在家,陶家欢就质疑过父母爱不爱自己。她精神上不断成长,父母却从没想要了解他们的女儿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对她既不尊重,也不欣赏。   被连翘爱着,被杨正南爱着,陶家欢不可能还不明白父母兄长对她的爱有多浅。他们给房给钱,真心为陶家乐打算,那才是爱。   多少人接受不了不被父母打心眼疼爱,加倍对他们好,求得一点点善待,哄骗自己被爱着。但遭受了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哪能还活在幻想里?   至少还有姐姐,还有身边人,还有自己。陶家欢把冻柠茶喝完,它的冰块已经融化了。   陶家欢终于知道家人有多过分,心里遭大罪了。连翘想提前下班,陶家欢没让:“我们去买点菜,晚上叫个火锅吃。”   吃火锅不用再做热菜,杨正南做了几道糟卤小菜,凉拌了五香牛肉和海带丝。等秦舟和连翘下班回家,他把书房的水晶灯擦得锃亮,下火锅的蔬菜也洗好了。   水晶灯好看,但很容易落灰,连翘每个月都踩在桌上擦拭干净。璀璨灯光下,4 人举杯共庆陶家欢完成大项目。   陶家欢和连翘都夸凉拌五香牛肉好吃,杨正南坦言是年轻时倪芳教他的,倪芳厨艺好,还富有创意,他就偷懒了,学了几个下酒菜就作罢。   连翘打趣:“做饭有天赋,别埋没。”   陶家欢说:“我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刚才聊天时,陶家欢谈到倪芳立遗嘱,对她的痛惜不比对杨正南少,秦舟心知肚明,自己能和倪芳来往了。下次就喊来家里切磋切磋,下厨的人谁不想发明几道原创菜式?   陶家欢爱得坦荡荡,杨正南在连翘和秦舟面前也不拘束了。姐妹俩的至亲只有彼此,桌前这 4 个人,才是一家人。   吃到尾声,秦舟端起盛满绿豆汤的水晶杯:“我提议这杯敬刘天宇。要不是他,我们这桌人聚不到一起。”   陶家欢顿着酒杯说:“来,敬前夫。”   敬完前夫再敬前妻,秦舟挑起眉:“老杨,幸亏没喊你叔,不然现在得改口了。我真有先见之明,不,一世英明。”   陶家欢护食:“一家四口,数你年龄最小,别想他喊你哥。”   秦舟只想逗逗杨正南,没想真让他喊:“你没逼我喊你叔,我也不逼你。老杨,我和连翘都希望你俩永结同心,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哪天我小姨子不要你了,你别怕,我会管你。赵恺也说养你的老,我和他谈过了。”   杨正南感动,秦舟话锋一转:“你没后顾之忧了,所以到时候不准还巴着欢欢不撒手,好吧?”   这话是秦舟自己想说的,没跟连翘聊过,连翘给他倒杯可乐。4 个人碰碰杯,齐力收拾饭桌,再逛逛小巷,消消食。   秦舟和杨正南在前面聊游戏,连翘和陶家欢说点体己话。陶家欢认为自己和杨正南有生之年不会分开,连翘说人最不能高估自己,衰老是很残忍的事,灵魂再璀璨,有天面容垮塌,肉身松弛,很难保住别人对他的爱意,能做到的不过是相爱时好好爱他,不爱了也不愧疚。   陶家欢还不能设想自己和杨正南分开的情形,但人生就是这样,不尝试爱,是能避开其中的伤害、遗憾和痛楚,却也避开了爱里的甜蜜、安心和欢愉,她愿意尝到所有滋味。不被父母爱惜都能接受,还怕什么? 第88章   杨正南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跟陶家欢去办理房屋产权变更手续,再申请办理落户手续。中午两人早早吃了饭,陶家欢回家吵架。   昨天有邻居议论陶家欢和老男人手牵手,传到父母耳朵里了,父亲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母亲发了十几条信息,她置之不理。   杨正南想陪陶家欢回家,陶家欢不想让他受辱,自家那几口人不配挖苦他。杨正南再三要求,被她按在车里:“我是成年人,搞得定,你玩两把游戏。”   陶家欢有大门钥匙,但从昨天起,她就是这里的客人了,咚咚咚敲门。父亲来开门,劈头问她为什么还在跟老男人纠缠,她淡淡说:“你有本事就再去停他的职,他停职了我养他。”   在父母发怒之前,陶家欢质问房子是不是过户给陶家乐和栗莉了,父亲还没发现户口簿不在了,问:“你姐说的?”   陶家乐说:“谁叫莉莉家彩礼要得高,拿不出来,当然得给房子。”   栗莉刀他一眼,母亲给她一个眼色。栗莉挺着大肚子躲回房间,陶家欢放下送给她的营养品,冲她背影说:“莉姐,我姐都说你情有可原,我对你也没意见。”   父亲说:“你姐有想法,我理解。其实吧,过户是迟早的事。等我和你妈老糊涂了,死了,你哥还得交遗产税,现在过户能省点钱。”   陶家欢没惦记过家里的房子,但父亲果然只把陶家乐当继承人,得让他们知道错了。她冷笑:“女儿也有继承权,这是法律规定的。这房子传下来有我姐一份,也有我一份,你一点都没想到我们,那好,以后我妈和你的死活也不关我和我姐的事了。妈,我姐给你买了保险,你有事别找她了,找我哥解决。爸,我会给你买份重疾险,别的都不管了。”   父亲勃然大怒:“你找个老男人,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想先断绝关系了!”   母亲急切道:“他比你大那么多,你以后得养他的老,你想过没有!”   陶家欢说:“你和我爸比他年纪大,都还能跳能闹的,他离养老还远着呢。”   母亲怒问:“他爸妈总有七老八十了吧,你干吗非往火坑里跳不可?死不听话!”   陶家欢环顾面前的三个人:“我家不是火坑吗?爸,妈,哥,今天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们,以后大家各走各路。”   陶家乐大力拍桌:“你什么意思?!”   陶家欢把户口簿往桌上一甩:“一刀两断的意思。我走了。”   母亲以为她偷走户口簿,是和杨正南领结婚证,脸一僵,嚎起来:“你嫁个那么老的,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啊……”   陶家欢站住了,回头看母亲,母亲涕泗横流。别人的女儿都听话懂事,她两个女儿都无法无天,大的结婚不请她,还让警察赶她走,小的给大的打抱不平就要断绝关系,还找个能当爸的,这是在往她心口连扎几刀。   母亲高血压又发作了,脸色通红,陶家欢不忍,拼命狠下心:“你哭什么!我办婚礼也不请你们,更不请亲戚,没人知道我结婚,你们的面子都在。”   陶家欢走到门口,父亲怒吼:“他只比我小十几岁!”   陶家乐冲过来拦住妹妹:“你偷户口本干吗,你真跟老东西结婚了,领证了?”   陶家欢怒冲冲:“你再说他,我就动手。”   陶家乐呵斥:“你姐嫁个小男孩,你妈老睡不好,膀胱炎犯了好几次,血压也高,你今天跑来气她,是又想让我送她去看急诊吗?”   母亲哭得连连咳嗽:“不去了,死在家里算了。一个女儿不听话,两个女儿还不听话,活着没意思……”   父亲低吼:“你妈气成这样,你还犟!赶紧认个错!”   陶家欢说:“你们跟我姐认过错吗?妈,生了病是你难受,不是我,你有病就去治病。”   陶家乐怒了:“老男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样气你妈,她真有个好歹,就是被你气的!”   陶家欢问:“她是我亲妈,她把房子给了你,是我气她,还是她气我?”   父亲大声骂:“你回来就是想要房子,是不是男的教的?为个老男人就六亲不认,你是想把我们都气死吗?!”   陶家欢指出母亲愚蠢,母亲却不像有愧意的样子,可能她和父亲一样,压根想不到女儿有权得到家里的东西。她甚至不是故意的。她也是被漠视的女儿,外公外婆也没给她什么,好像给舅舅才是理所应当。   陶家欢不说了,她想让这些人意识到错误,是徒劳,他们只会觉得她无理取闹。她感到灰心:“你们还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吧。真气死了,是你们自己心胸狭窄,不要赖到我头上。”   陶家乐气得一巴掌扬下,陶家欢攥紧拳,对他迎面一轰,陶家乐鼻孔里冒出血来。   父母都惊呆了,陶家欢拧开门把手:”我说了我会动手。”   门外站着杨正南,他满脸心疼和担忧,自然是听到一部分了。陶家欢关门的刹那,父亲瞥见他的身影,跟了出来。   陶家乐也出来了,陶家欢立刻护在杨正南身前。父亲极其恼火:“你妈生你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她受罪,我养得也受罪,到头来你就这么气我们!”   回家前,陶家欢担心过母亲会以死相逼,但从母亲的表现来看,一哭二闹三上吊是雷声大雨点小,哭闹是真的,没几个人真上吊。你扛住了,她就无计可施了。   陶家乐语带威胁:“你一个公职人员,找个小这么多的,你觉得像话吗?”   陶家欢问:“你又想去派出所撒泼?”   杨正南对她说:“我来说,你歇歇嗓子。”   两人领了证,木已成舟了。父亲说:“秦家不同意秦舟找个离了婚还大他那么多的女人,所以他家里没上门,我气归气,多多少少能理解,你一大把年纪了,比秦舟还不懂事吗?不声响就娶走我女儿,你得给个说法!”   杨正南说:“想要彩礼,我一分钱都没有。”   陶家欢一愣,他为何不说私房过户的事?她心念一转,懂了。他不想让这两人以后烦她。   陶家乐信以为真,对陶家欢说:“你吃了猪油蒙了心,我得找他领导评评理!”   杨正南笑道:“我和家欢是合法夫妻,领导说不着我。你们往死里闹,顶多让我再停几天职。我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普通民警,没本事,你们逼我丢饭碗,我就吃家欢的。哪天家欢受不了,想跑了,我也来找你们评评理。我和她是夫妻,这房子有她一份,就有我的。”   杨正南扮无赖有一手,估计是见多了,陶家欢心里要笑疯了,她蚝哥,行啊。   陶家乐袖子一撸,虚张声势:“我还治不了你?!”   杨正南扼住他手腕,用点力:“结了亲,就别结仇了,多个亲戚多个走动的地方,是吧?我整天吃单位食堂吃烦了,正好今天来认了门,以后家欢出差,不介意我带着老母亲来搭伙吧?你们吃肉我吃肉,你们喝粥我喝粥。”   父亲喝道:“想让我认你,做梦!”   杨正南收起笑容:“老丈人不想认我,就不认,我确实喊不出口。但房子的事不说不行,家产不能只紧着儿子,你不想着家欢,我想着。我认识几个有名的律师,公检法熟人也多。”   父亲气短:“你想干吗,想告我?你告啊!”   杨正南说:“别以为白纸黑字过了户,就不能告。打官司嘛,打成什么样,法官说了算。你们哪天惹得我和家欢心情不好,我就去找人帮忙。”   购房款和尾款连翘有刷卡明细清单,他俩会不会撺掇连翘闹?这种官司他们能打赢吗,打不赢他找人泄愤怎么办?警察认识的地痞流氓多。陶家乐念头转了几转,指着鼻子骂:“你敢对欢欢不好,我揍死你!”   陶家欢抢白:“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揍他?他是特警出身,比武冠军,省省吧你。”   连翘和秦舟婚礼那天,杨正南劝退这家人的说法是“寻衅滋事”,这次也用不着多说,左手扣着右手背,活动着指节,掰得咔咔响:“我等着你们去找我。”   杨正南下巴微抬,眼神挑衅,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耻嘴脸,陶家父子不响了。陶家欢拉着他的手扬长而去。从前,她最恼恨父兄欺软怕硬没血性,现在倒觉得挺好,省得多费口舌了。父亲的女儿被“拐跑了”,除了骂骂娘,只能认栽。   走到单元搂外,陶家欢吐出一口恶气。今天是七夕节,她想和杨正南去挑选对戒。婚礼是两个人的,她没让杨正南全包,两人的行头和婚戒她来买。   杨正南拍拍她的水胆玛瑙手链:“想不想去烧制一对?自己原创设计图案,颜色也多。”   陶家欢眼睛亮了,杨正南带她去朋友的珠宝玉器雕琢工坊定制。工坊很宽大,朋友辟开一块给学徒做工作室,接待顾客前来亲手制作首饰。   工作室材料区很齐全,几个顾客在技师的指导下学做透明花朵戒指。陶家欢拿起一枚样品端详,晶莹剔透,很别致,但她这人心粗,怕磕着碰着,婚戒不能选易碎的。   两人选了又选,定了珐琅彩金镶玉对戒。戒面图案是陶家欢的创意:扇贝和螃蟹击掌相和,杨正南想在自己的戒圈底部做个镂空,桃心形状。   两人都没学过绘画,陶家欢在纸上画个草图示意,画师按照她的意图修修改改。图案确定后,陶家欢临摹了几幅,选了最满意的一幅当定稿。她画得很稚拙,比画师差远了,但自己画的更有意义。   手作过程精细复杂,两人分工,陶家欢雕刻填釉,杨正南制作戒指托。若不是为自己做婚戒,陶家欢坐不住,但杨正南入了迷,机械打磨制作很有魅力,之后的镶嵌和抛光工序,他也想亲自动手。   一下午时间完不成,但主体有模有样了。傍晚时,两人离开工坊,去和杨母吃晚饭。 第89章   杨家在桃花坞一带,两栋私房并排而建,都是两层小楼。今年买进的那栋有租户,杨正南和母亲住的这栋门前种了两棵柿子树,结着青色的柿子,是杨嘉忆出生那年爷爷种的。   几棵月季开着花,是杨正南回苏州后随便种的,院墙边爬山虎和牵牛花肆虐爬行,后院被杨母种满了蔬菜。   杨正南懒于打理院落,牵牛花是自己长起来的,有点野,他想等秋天时,让连翘和秦舟来种些花花草草,那两人很会生活。   杨正南请了阿姨上门烧菜,两人进屋时,阿姨在煲汤,饭桌上摆了几道菜。杨母迎进陶家欢,陶家欢奉上礼物,她下午在工坊买了金项链和手镯,连同水产品公司送的珍珠礼盒,一同送给杨母。   杨正南被母亲催婚时说已经跟人谈着了,母亲问这问那,他没多说。今天早上,他才跟母亲说要带回家吃饭,媳妇非常好,希望母亲以贵客相待,不要以长辈自居,更别想着立威。   母亲听了不高兴,忍了。这一见面,她惊住了。满以为杨正南找了个 30 来岁的,结果是个小姑娘,她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好本事,找了个小娇妻,忧的是年纪太轻靠不住,愁人。   陶家欢还不到 25 岁,杨母琢磨开了,这么年轻,能多生几个,但儿子年纪不小了,多生几个负担重。她执起陶家欢的手,殷切地问:“你知道正南以前的事吧?他苦了半辈子,你快点给他生个大胖小子,生一个就行!”   陶家欢最讨厌“给他生”“为他生”的说法,孩子不也是妈妈的吗?但多想想不无道理,孩子冠以父姓,传承延续男方家族,可不就是“给他生”?   杨母今年 70 岁,又是神经性耳鸣,又是糖尿病,面相比年龄苍老,陶家欢不惹她生气,抽出手,笑着说:“我和他有数。”   杨正南早上跟母亲说了又说,母亲依然管不住嘴巴,他催母亲试戴首饰。母亲很忧虑,小姑娘说话没个疼人劲儿,看着是个有脾气的。   杨正南瞧出母亲想给陶家欢立规矩,让陶家欢去后院摘点黄瓜番茄,等下他做个糖拌番茄。   等陶家欢去后院转悠了,杨正南低声跟母亲说:“人家刚上门做客,你就催她生孩子,不礼貌。”   母亲摆起脸:“儿媳妇也说不得?你也不想想你多大了,我不催,她就以为自己还小。她不早点生,你等得起吗?年纪轻的好生养,我还能帮她多带几年。”   一个能把企业做上市的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那里,可被谈论的只有生孩子这一项。杨正南恼母亲思想僵化,也沉下脸:“你看你,说你两句你就摆脸,也就我能不在乎。家欢是你儿媳妇不错,但你跟她今天才刚认识,说话办事不能没分寸。以后也要注意,就当个熟人相处,问个好,问声吃了没,说点场面话,别要求她这啊那的。”   这些话,杨正南在跟陶家欢刚确定关系时,就对母亲打过预防针,早上也嘱咐了,但母亲没听进去。   多少人在见到女人第一面时,就问结婚没,生孩子没,母亲不明白这对别人是冒犯,相反,她被冒犯到了:“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是她婆婆!”   杨正南说:“家欢以后喊你一声妈,是冲我的面子,不是真把你当妈。你别想管东管西,做她的主。”   母亲气不过:“我一眼看出她脾气大!不帮你敲打不行!”   杨正南拧起眉:“你才叫脾气大,人家一进门就送你首饰,你扭头就想敲打她,合适吗?”   母亲委屈了:“是你说不用我买金货,我下午把红包准备好了,想着吃完饭就给。”   后院没动静,陶家欢一定在听两人交谈,杨正南用正常声量说:“你俩其实隔了两代人,生活方式和观念都不同,今后你过你的,她过她的,和和气气,皆大欢喜。你别总想着敲打谁,一敲打,我夹在中间受罪。你说你儿子苦了半辈子,你能让你儿子下半辈子好过点吗?”   母亲瞪眼,压低声音:“怪你自己!你找个 30 多的,知冷知热会照顾人多好,她像个安安心心伺候你的吗?”   死守旧观念的人,别人说话她油盐不进,杨正南起身:“玉碗不是用来吃饭的。家务活我来干,你有话跟我说。”   杨正南去找陶家欢,母亲气得心口疼,这男的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上了。上一个一脸轻佻相,把儿子丢了,这个一脸娇气相,也不像个懂事的,明天得去他爸坟前说道说道。   饭桌上,杨母学说场面话,陶家欢敷衍她,气氛还算融洽。饭后,杨母封了见面礼,红包里是一张银行卡,里头有 100001 块,万里挑一的意思,她拍着陶家欢的手让她别嫌少,婚礼那天她再封个大的。   这 10 万块应该是杨正南准备的,陶家欢把红包给了他:“你帮我收着。”   杨正南没推让,陶家欢不看重这些,还让他婚礼从简,做到连翘和秦舟那种小而温馨的水平就很理想,他压力不小。   母亲不好相与,杨正南想过婚后不让陶家欢和她同住,陶家欢不在意,她忙,没那么多时间在苏州,跟杨母也没那么多时间闹矛盾。她和肖姗的出租屋基本闲置,租金花得心疼,婚后她退租搬来住,又省钱,又能和杨正南待着,杨正南照应母亲也方便。   家里是杨正南和倪芳结婚前装的,有些过时了。他回苏州后无心捯饬,保留着儿子在家时的样子,只换了些家具电器,前几年才把外墙弄了弄,江南雨水多,墙壁都潮了。   婚礼后陶家欢就住进来,杨正南带她参观:“重新装一下吧?装修期间我和我妈去隔壁租户家住,你晚个半年再退租。”   陶家欢对居住条件不挑剔,杨母住楼下,她和杨正南住楼上,闹点小矛盾也不用大眼瞪小眼,答道:“我感觉还好,先别装了,有宝宝了再弄儿童房。不过沙发可以换个新的,卫生间我想换个花洒,我来买吧,就买连云港酒店那种,特别好。”   杨母听到,心情转好。她拿了红包转手就给杨正南,还不让装修,婚礼也是杨正南看着办,没要这要那,还挺本分,儿子有办法啊。   杨正南的卧室整洁干净,床和床褥都是新换的,床品很素净。陶家欢小声问:“楼上楼下隔音好吗?”   母亲在楼下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也传不到楼上,杨正南亲她一下:“放心。”   主管会计师打来电话,后天又有工作了。陶家欢的假期只剩一天,告辞回连翘家,杨正南送她,又一起去平江路的白色夹竹桃树下坐了坐。今天七夕,路上情侣们成双入对,两人办了房产过户,亲手制作了婚戒,还见了双方父母,很圆满。   昨天陶家欢被家里的儿童房搞得很伤心,在连翘和秦舟家吃火锅时,她感慨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连翘的卧室被改成书房时,她竟然没多想。   杨正南阅历丰富,但他和倪芳都是独生子女,堂表亲也没两个,他坦陈自己在看到儿童房时,才对家庭里存在的不公平现象有了最直观最刺痛的体会。   “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这句话,杨正南多年耳闻,但目睹才有冲击力。女儿还没“出嫁”,娘家就没她的房间了。   女儿是当外人养的,不给物质支持,精神上还打压,回娘家是客,但又不像客。人们对真正的客人不会予取予求。   这是属于女人的群体困境,男人多半熟视无睹。连翘听了说:“所以我经常跟秦舟交流。性别不一样,导致我们看待世界,被世界对待,都是不一样的,我不能容忍我男人意识不到差异。如果他不认为这社会对男人比对女人友好,我和他处不来,更走不到一起。”   有多眼瞎心盲,才看不到伴侣的难处。人得懂得自省和反思。杨正南很明白自己是性别获利者,比如他能被陶家欢怜惜,进而真心倾慕,义无反顾和他在一起,比他优秀得多的倪芳却遇不到这样的男人,更别说年轻男人。   倪芳自己也承认,她对世界有过误判。她得到过很多人的善意和优待,连被言行轻薄,都能自我美化成是在赞美她有魅力,觉得世间人情单纯可亲,其实只因那时她年轻,长得也不错。40 岁往后,她基本不具备被爱的可能,但因此获得了清净,视她为可亵玩对象的男人少多了,她活成了一个普通又放松的人。   两个人缔结伴侣关系,必须成为抵背对敌、互相维护的盟友。杨正南说:“我母亲说的话,你不要听,也不用想着别让我难做。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任何时候你心里不舒服了,都别觉得小题大做,要告诉我,我来处理。知道吗?”   白色夹竹桃花期过了,一树葱茏绿意。陶家欢说:“我上司和甲方不好听的话多了去,你妈说的算什么。她说她的,没往我耳朵里钻,更不放在心上,我只听你说什么。”   媳妇就爱听甜言蜜语。杨正南说一会儿,聊点婚礼筹备的事,然后再说一会儿。   第二天,杨正南带陶家欢去公墓祭拜父亲,再去找成成和小玉,国庆节两人结婚,花童重任还交给他俩。   小玉咧嘴笑,她早看出杨伯伯喜欢陶姐姐,过年逛东园时,他总在偷偷看她。她问:“以后我要喊你陶阿姨吗?”   陶家欢笑道:“你想喊什么喊什么。”   4 个人在电玩城玩到下午,陶家欢该走了,小玉把她扯到旁边说悄悄话,问她为什么要找杨正南,他人很好,可他比陶家欢大那么那么多。   陶家欢苦着脸说:“我也想在他年轻时认识他。”   小玉说:“可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吧。”   陶家欢说:“是啊,太不凑巧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小玉又说:“你是因为杨伯伯对你特别特别好才和他结婚吗?”   假如杨正南对陶家欢没有特别特别好,她也不在乎,她的爱意被接收,就非常开心。当她爱着,她尽情释放爱,尽兴施与对方,不衡量对方回报多少,也不审视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因为是她想去爱,对方只是她情感投放的载体,载体不躲不避就行,回应她三五分,都是额外附赠。   爱或不爱,全凭自己心意决定。然而,小玉妈总对女儿说“你爸爸好起来对我还是很好的”,小玉也不是个自我意识强的孩子,陶家欢尽可能用不误导她的说法和她交谈。   之所以和杨正南结婚,不是出于他对她特别特别好,这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基本条件,最主要是他能为她的生活添光加彩,就像小玉有了词典笔,以前英语考 70 分,后来考 85 分一样。   陶家欢工作累的时候,杨正南会跟她说说话,让她开心,在她有空的时候陪她吃喝玩乐。将来有孩子了,他负责带孩子,做家务,陶家欢有很多时间去赚钱,去长本事。本事长在自己身上,谁也夺不走,发生再大的事也不怕。   这些是精神上的好处,物质层面是陶家欢获赠了杨家的私房。她本来不想这么说,但小玉和她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也不同,她以后想多和小玉聊聊,让小玉明白,谈恋爱或结婚,得让自己尝到很多甜头。这样小玉长大想择偶,或许能和她妈妈完全不同。 第90章   陶家欢随同主管会计师进入新项目,是个境外并购交易。被收购的 YI 公司是英国企业,上半年,它进入民事再生程序,面临清算关张,不得已向上游 KR 公司寻求重组。   KR 公司有意收购 YI 公司,想先搞清楚对方的财务状况、民事再生情况、亏损原因、行业情况、整合效应等一系列问题。   会计师和律师团队受聘于 KR 公司,各自进场。YI 公司本部在英国伯明翰,主管会计师率领的团队第一步是摸清公司的窟窿究竟有多大,陶家欢又开始了前期的尽调过程。   这次尽调不同于水产品公司,首先是语言不同,会计制度有差别,最关键是要摸清账目之下有没有隐瞒的东西和账外的潜在隐患。陶家欢一行飞赴英国查账,换脑子休息时,她就看看肖姗那边的水产品公司路演视频,这行永远在忙,并且学无止境。   9 月中旬,肖姗做完水产品公司的路演,进入到一个医疗器械公司的重组项目。该公司在上海,她得长期驻扎,陶家欢让她退掉出租屋,把东西打包送去桃花坞,家里几个房间都空置。   肖姗把自己和陶家欢的物品都打了包,杨正南去搬来。肖姗花了一天时间收拾整齐,去上海出差。   杨正南和陶家欢隔着时差,每天随时发信息,定个时间通话,互相说说自己今天做了什么。   陶家欢的英语读写说流利,但金融领域每个词都得抠,她一个脑袋两个大,习惯性对杨正南发发牢骚,习惯性说很多遍想他,再投身到工作里。   秦舟和赵恺协助杨正南操办婚礼,陶家欢身在国外不方便,陈缘和她身材很像,担起试穿婚纱的重任,陶家欢挑出最喜欢的一款。   陶家欢在英国忙了一个半月,9 月最后一天,她回苏州结婚。主管会计师批了半个月婚假,但并购项目事务繁重,她只要了国庆假,剩下一半假期将来忙完再休。   杨正南订了一束白玫瑰去接机。两人在停车场会合,陶家欢拖着旅行箱飞奔,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腰上:“好想你。”   陶家欢回国前报了菜名,秦舟倾情奉上接风宴。佐餐的冷饮是加了接骨木糖浆的纯米露,是倪芳教他做的,连同花朵制成一格格冰块,随喝随取。   这一两个月,倪芳来做过几次客。秦舟试过用冰块兑苏打水、乌龙茶和矿泉水,都很加分,若不是戒酒了,喝白葡萄酒和梅子酒更棒。   一家人对完流程,秦舟觉得陶家欢从英国买回来的领带颜色有点老成,建议换个花色。   在品牌官网挑了半天,杨正南感觉都太时髦,他戴起来不伦不类。连翘说:“哪里老成了,是沉稳。”   秦舟说:“就这样吧。反正你走以德服人路线,要是明天接亲时搞一搞警车开道就更帅了。”   警车开道是说笑,杨正南忽而狐疑起来,看起来真的很老吗?去卫生间时,他照照镜子,眼角皱纹明显,法令纹也深,明天陶家欢有几桌客人,得注意别大笑。鬓角这星星点点的白发,要不要去染黑?   化妆师提醒陶家欢做好保湿,明天新娘妆才更服帖,陶家欢进来敷面膜。杨正南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做面膜,在身旁转来转去:“做了皮肤真能变好吗?”   陶家欢不声不响拆开一片,利索地呼上他的脸。杨正南嫌它黏黏糊糊,想想皱纹,忍住了。陶家欢见他居然没摘下来,捧腹大笑:“呵!以后坦率点,想贴就自己贴。”   杨正南嘴硬:“哪里想贴了?就是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   陶家欢对婚礼满怀憧憬,早早睡下了。连翘洗完澡,在天井小院坐一坐。她怕陶家欢搬去桃花坞住,会受婆婆的气,更怕杨正南年老体衰之后,陶家欢捱义气不肯走。她说过爱情消逝了就走,谁晓得她做不做得到。   秦舟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是有,但只有亲姐姐才认为妹妹会受气。陶家欢一张嘴比她姐姐厉害多了,脾气也暴,一旦她发觉婚姻生活跟自己设想的大相径庭,不会忍受。   连翘其实知道陶家欢在爱里是主导方,爱的时候投注热烈,有天不爱了,应该会利落地走,但陶家欢是她妹妹,她不可能完全放心。   前些天,连翘攒到一个整数,想给陶家欢,陶家欢死活不要,恰好林非非找连翘商量,入股一家西餐厅,连翘反复考察,投了资。秦舟说:“亏了算你的,赚了算欢欢的。哪天她和老杨过不下去了,手上也能有点钱,到时候加上她自己存的,凑到一起买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窝吧。”   连翘也有此打算,秦舟推着她去睡觉。两人原计划 10 月备孕,但项目延期,还得再忙些时日。   杨正南和陶家欢的婚礼不搞繁文缛节,接亲求门环节都省了。陶家欢睡饱起床化妆,连翘和秦舟去接小玉和成成。   两个孩子送出新婚贺礼。小玉是自己画的丙烯画,画面是下雨天,雨滴像流星划过夜空,草坪上是一男一女,女人撑着格子伞,跟男人一起站在伞下,男人怀抱一只白猫,不远处有几只小松鼠和鸟雀跑来。   小玉是自学绘画,画得很稚嫩,陶家欢喜欢画境,跟她碰碰脑袋:“我要去买个画框,把它摆在我桌上。”   成成送的是一对用木头雕的哨子,一只是木头原色,给杨正南,一只在尾部涂上了蓝色颜料,是属于陶家欢的记号,他说蓝色是天空的颜色。   哨子是成成在学校手工课上做的,他做了很多次,才做出吹得响的。玩真人 CS 那天,教官吹哨子,大家不论猫在哪里,都乌泱泱跑去集合,他觉得特别威风。   陶家欢噙在嘴里吹一声,声音清越,笑着说:“像武侠片里号令群雄。”   成成听了可高兴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教会我哥哥吹了,这样万一我们不在他身边,他摔倒了,碰到危险了,就吹哨子呼救。”   陶家欢想到他那个自闭症哥哥,眼泪都快出来了。成成很不好意思:“你和杨伯伯都不让我送礼物,但是我爸妈都说,礼物是心意,一定要送。他们也有礼物给杨伯伯。”   两个孩子换上花童服装,都很快乐。化妆师助手给小玉编发辫,小玉拿着小镜子喜滋滋地照,连翘为她拍照,将来连丫丫出生,她得学着当个巧手的妈妈。希望能走点运,生个女儿。   陶家欢妆发妥当出发,去酒店再换上婚纱。家在巷子深处,汽车不好开进来,连翘雇了一辆红顶篷三轮车,她结婚时也是这么出发的。古城有很多这种观光人力三轮车,带着游客慢悠悠穿街过巷。   婚车停在巷子口,是九座商务车,赵恺客串司机,载着一行人去酒店。   陶家欢喜欢连翘和秦舟婚礼那家酒店的环境,婚礼定在同一场地,但姐妹俩喜好不同,婚典花艺以金色天堂鸟为主打,叶大花美,热情洋溢,因其形似仙鹤,象征自由和吉祥。   杨正南全套行头都是陶家欢找品牌定制的,昨天送来酒店熨好挂上。他换上新郎服出来,陶家欢眼前一亮,第一次见到这人穿正装,身姿挺拔,目若朗星,是那种气宇轩昂的正派帅,又带了几分潇洒气。她抓着他亲了又亲,沾沾自喜:“我眼光怎么这么好啊。”   秦舟和连翘等人充当了迎宾员的角色,杨正南和陶家欢并肩迎客,宋琳递上红包,转身给陶家欢发消息:“帅大叔模板。”   陶家欢和连翘一样,婚礼不请娘家人,杨正南也不想兴师动众,在朋友圈简单发了婚讯,邀请最相熟的亲朋出席。他原计划 10 桌客人,但朋友圈公布婚讯后,有二三十个外地朋友执意要来。   他们千里迢迢,甚至从海外拖家带口而来。有的是杨正南早年的战友,有的是寻子认识的,无论是大企业家,小商小贩,还是公职和科研人员,都放下了工作。   一男一女走向新人,男人比杨正南年纪大点,女人是陶家欢的同龄人,陶家欢笑脸相迎,目光一顿。女人穿得很雅秀,五官洋气,但表情很明显是心智不全者。   男人和杨正南握手:“恭喜恭喜,永结同心。”   女人乖巧地学舌,声音很平板,没有情感起伏:“恭喜恭喜,永结同心。”   杨正南为陶家欢介绍:“这位是靳律师,这是他女儿欢颜。”   陶家欢说:“靳律师,您好,欢颜,你好。”   靳欢颜好奇地看她,靳律师说:“宝儿,她是杨爸爸的太太陶女士。”   靳欢颜反应了一下,露出少女般的神色,伸手摸了摸陶家欢头戴的小王冠,喊道:“陶妈妈,你好。”   陶家欢吓一大跳,她的同龄人喊她妈?靳律师对她欠身:“我们先就座了。”   秦舟过来领靳家父女入席,陶家欢还在迷惑,杨正南靠近她,轻声说在寻子路上发现了 7 个孩子,除了靳欢颜,还有 6 个男人,他们被发现时都已经为人父母。   年轻人都管杨正南叫爸爸,杨正南一再说不需要,他们父母每年仍寄来家乡特产,时常问候,靳家三口更是每年大年初一来苏州拜年。   杨正南跟陶家欢说过一些寻子路上的所见所想,但没说过救助了 7 个孩子。自渡,渡人,沉默如大河,不必多言。   算算时间,杨正南发现靳欢颜至少在 8 年前,所以靳欢颜十几岁就当了母亲。她精神失常,是遭过非人折磨吗?陶家欢痛心,杨正南握了握她的手,低叹道:“换个时间再跟你说。”   有两个被找到的男人和父母来了。两家父母当年都在大城市打工,收入勉强糊口,孩子被拐骗后,他们的日子雪上加霜。团聚后,一人携妻女回到父母身边,一人仍和“养父母”一家生活。   这两对父母现在做点小买卖,出趟远门不容易,仍不顾杨正南反对,都来苏州祝贺他。   两个男人言行腼腆,都很健康。陶家欢心口一恸。同样是被拐,他俩的际遇好过靳欢颜太多。   婚礼即将开始,现场一片祥和,陶家人一个也没出现。陶家欢在英国期间,母亲找她说话,她没回复,父兄半个字都没发过,更没去派出所闹事,应该是怕惹怒她抢房子,他们对她的爱真的只有一点点。   开场倒计时,音乐声响起,是钢琴版本的《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陶家欢留神细听,望向现场演奏的女人。她对乐律懂得不多,但演奏者的指法流丽异常,举止一派大家气度,不像普通人,她问:“你从乐团请来的高人吗?”   杨正南说:“是欢颜的母亲,她是作曲家。”   陶家欢问出她的名字,一声低呼。大学时,她看过作曲家配乐的一部古装剧,有几首经常陪她深夜做功课,不过那时她没留意作曲家是谁。大四做毕业设计时,室友在看电影,背景音乐或激昂或悲怆,风格鲜明有力量,直让陶家欢想到金戈铁马壮志未酬,她不禁问:“什么片子?”   电影很小众,是一曲发生在清初荒疫年间的人伦悲歌,陶家欢很喜欢里面一首名叫《春日锈》的插曲,睡前总在听,由此记住了作曲家的名字,才发现她很爱听的一张原声大碟也是她的作品。   陶家欢没和杨正南说过这些,她扣紧杨正南的手。她仰慕的作曲家在她婚礼现场演奏,这是巨大的惊喜,但她惟愿靳欢颜不曾出事,两家人永无相识契机。   宾客大多都到了,陶家欢望过去,欢颜脸上无欢颜,但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儿。她扭脸轻吻杨正南,找到 7 个孩子是大功德,但愿这功德回向他和倪芳,照亮杨嘉忆的回家之路。   秦舟和连翘送的新婚贺礼是婚宴上用的红酒,高品质的长相思。陶家欢喝不了几口,但宾客尽欢就够了。   赵恺陪同证婚人夫妇走来,男人是杨正南当特警时的老领导,寻子前,杨正南提交辞呈,老领导改成停薪留职。后来杨正南去派出所上班,是老领导帮的忙。   前些年,老领导调去上海,如今刚退休。他是军人出身,虽已年近古稀,眉眼如利刃,杀伐决断的雷霆气势很足,两个花童躲到陶家欢身后。   陶家欢在英国时,杨正南去上海请老领导担任证婚人。老领导和他妻子沈敏黎是中学时的初恋,相携走过 50 年,恩爱甚笃。   沈敏黎从事国防科研工作,她和老领导是第一次见到陶家欢,都夸她笑眉笑眼,是个好姑娘。   沈敏黎问谁先对谁有想法的,陶家欢抢话说是自己,话一说出口,她担心不稳重,换成严肃口吻:“是我自发自愿,心想事成。”   老领导笑骂杨正南没担当,居然让太太挡在他前头,沈敏黎又笑又叹,老夫少妻路不好走,只盼两人以后能互相包容,互相扶持。   大屏幕轮播两人的合照,以及陶家欢的工作场景,让来宾对她多一点了解。陶家欢直到老领导夫妇上台发言时,才知道她的新郎当特警时,执行过外交警卫任务,参与处置过严重暴力性犯罪事件,从绑匪手中救出人质,协助民警抓捕毒贩,荣立几次二等功。   陶家欢握紧杨正南的手,生不逢时,无缘领略那时他的荣光,但好像还能再爱他很久很久呢。   老领导夫妇为一对新人证婚。别人请教过如何经营婚姻,但很奇怪,幸福婚姻可能没有秘诀,也不用经营,纯粹是运气好。运气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对于这对新婚夫妇,他们惟一能给出的心得是努力做个心平气和的人。   心平了,气顺了,凡事商量着来,不一定就能保障婚姻幸福,但把今日之幸福延续得久一些,便是人生幸事。沈敏黎寄语新娘:“保持学习的能力,保持热情勇敢。”   老领导以他喜爱的诗句作结:“当火焰试穿大雪,日落封存帝国,大地之书翻到此刻。出自北岛诗歌《路歌》。”   此刻正当其时。杨正南和陶家欢互换婚戒,丢失儿子 20 年,20 年倥偬而过,20 年心无所依,感谢她出现,让他又活在人生的清晨里。   台上是动情的人,人群里的宋琳和陈缘报以掌声。两人刚认识那会儿,陈缘扬言男人是万恶之源,必须远离他们,一心搞钱,宋琳一笑置之,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男人,未免把他们看得太重了。   男女关系只是人生版图中的一块。学业辛苦,职场倾轧,项目遇阻,父母衰老,自身疾病……种种困顿,都不关恋爱的事。   把不幸都往男人身上推,潜意识是把他当主心骨了,计较他不为自己负责。还好陈缘逐渐学会自省,明白自己才是自己的责任人。   不恋爱,是能规避其中的风险,但是为什么要贬低爱情,别人想要爱有什么错?宋琳和陶家欢都是体验派,乐于奔向丰盛立体的世界。人生福祸相依,几十年后都得死,有权大胆体验,适时告退。 第91章   陶家欢时间太紧,婚礼结束,杨正南和她没回家,直接飞往四川南部度蜜月。   两人原打算飞西宁,再沿祁连山脉自驾游,但这季节大西北气候不大好,陶家欢想在哪年春夏再去,提议去川南小城看望那棵小意杨树。   多年已过,杨正南怀疑那一带被开发了,小意杨不复存在。就算小县城发展缓慢,那棵死掉的老树根部的土壤可能支撑不到它长大成材。陶家欢坚持去看:“再怎样,它在你心里活着。”   到了四川泸州后,两人租车,沿着杨正南当年走过的路线行进。曾经孤身行走,从清晨到日暮,看过朝阳晚霞,冷月残星,遇见过大雪和鸟雀,更多时候人世间是茫茫荒野,如今故地重游,心境大不同。   野地仍如当年荒芜,但池水干涸了。小意杨站在池塘里,根须扎下去,它长成大树,树干通直,稳稳撑开绿荫。野旷无人,它自逍遥。   千里迢迢来看一棵树,它活着,心就安了。儿子应该也在某地活着吧。杨正南扎着露营帐篷,陶家欢戴着大草帽在原野里疯玩,他停下来,端着相机走近,以小意杨为背景,给她多拍点照片。   田野辽阔,风吹来草木香。夜来气温大幅下降,杨正南升起篝火,陶家欢钻进帐篷。   夜风沉醉,大河浩荡。帐篷里,一灯如豆,幽幽探入细窄山洞,渐潮,渐有水源,她的十指穿过他的头发,仰面大口呼吸。   繁星满空,月亮隐入云层。有一只小兔子下了凡,被人拎着长耳朵带进帐中。   深山寺院青苔潮润,浅草中兔子跳跃穿行。她双手撑着睡垫颠簸起伏,眼中迷离,世界像裹在蜜色的光晕里,天花乱坠。   许久后,他左臂托着她的背,她靠在他臂弯喘着气,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   帐篷外火光跳动,秋虫鸣叫声稠密,她渐渐平息,重燃斗志。灯影摇晃,他吻着她,念着她,他要来了。   深夜,杨正南掀开门帘,坐在门边吹陶笛,是《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他暗地里练了很久。   漫天大星映衬下,明月皎洁。陶家欢身体还软着,靠着他遥看星河。她总是随兴所至给他取各种小外号,今晚他叫坎儿。他是她人生路上的一道坎,一跤摔在怀里,过不去了,哪里也不想去了。   杨正南上次经过时,池塘铺满浮萍,水草疯长,有人来野泳,被他劝走。这次回来,本地人说,去年夏天几个少年野泳溺亡,警方和家长把池水抽干,才把尸体和随身佩戴的玉石和金项链都打捞上来。   杨正南请工人把死掉的老树锯掉,再把池塘填平。为首的工人问他何故,他说这里是少年们的葬身之地,不能让它再害人。工人们都听说过,纷纷感慨,但不敢多问,暗自揣测他是家长之一。   沧海终究变成桑田,陶家欢说:“一棵树太孤单了,我们多种几棵陪着它。”   两人在此地多住了一天,再继续往前开。沿线土地丰饶,远处的山,近前的花,共同构成清凉世界,随手一拍就能捕捉到意境绝佳的画面。   西南风景好,饮食也非常棒,陶家欢迷上了跷脚牛肉,它和在湛江吃过的牛肉火锅各有风味,她每天都想吃。   杨正南和陶家欢蜜月归来,连翘和秦舟为两人接风。陶家欢正式住进位于桃花坞的二层小楼。   秦舟和父母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黑不提白不提地先混着。连翘乐得不处理跟婆家的关系,和秦舟来串亲戚,跟妹妹的婆婆再过过招。   陶家欢和杨正南婚礼那天,杨母拉着连翘的手说话,问是不是家里不同意,她恳请连翘帮忙斡旋,还让连翘劝劝陶家欢:女人要以家庭为重,别让男人还跟孤家寡人一样,一两个月都见不着面,更别提生孩子了。   连翘不喜欢杨母,但婚礼上不适合多说什么。陶家欢不好和婆婆说的话,这次她来当恶人。   这栋私房是杨家祖产,是典型的江南古宅建筑形态,白墙黛瓦,斜坡屋顶,院墙有两方桃纹花窗,寿桃形状。   秦舟和连翘走进庭院,通往内宅是碎石子铺道,入户是雕花木门,左右四片一体。它有年头了,上面镂空花纹繁复精美,秦舟走近端看,杨正南讲解图案是梅兰竹菊,渔樵耕读,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雕花木门有百余年了,仍保存得很好,沉朴厚润。秦舟手指拂过木格,还好门廊深,落雨溅不到,这么漂亮的大门潮蚀就可惜了。   这栋房子始建于清代,是木结构,几十年前在原址上翻建,改为砖混建筑,保留了一部分木质构件、立柱和石雕,增加了现代生活所必需的功能。杨正南和倪芳结婚前又装修了一次,古朴和现代感并存。   秦舟跨过门槛,客厅是老式地砖,横梁直柱,他环视室内,刚才见到桃纹花窗的熟稔感再次袭来。他回望门外庭院,心中迷茫,像刚从黑漆漆的洞穴里走出来,外面阳光万丈,是刺眼的白,他眼睛有点难受,脑子里也白花花的发懵:“大户人家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我怎么感觉好像来过。”   连翘家是清代大宅的第二进,那才叫大户人家,杨正南叫他去楼上看看:“我就比你俩多五间房。”   秦舟和连翘上楼参观,有一间房拧不开,连翘猜出来了,打了一下他的手。   杨正南没回避话题:“是我儿子的东西,衣服鞋子和玩具之类的,还有童车。他特别喜欢车,我和他妈妈买过好几辆。”   杨母在楼下后院摘菜,秦舟趴在晒台栏杆上喊她:“张阿姨,你种的菜长得真好!”   杨母抬头一望,眼眶发酸。儿子媳妇结婚当天,她看到秦舟就喜欢,他嘴甜爱笑,乍一眼看去,长得还有点像杨正南,但多看几眼,又不那么像了。杨正南是大男人长相,秦舟五官柔和得多,气质也乖。   今天早上,杨正南说陶家欢的姐姐姐夫来吃晚饭,杨母想到又能看到秦舟了,无端地高兴。   此刻秦舟迎着光,杨母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个轮廓,她心下一失,像回到儿子当兵刚回来那时候。   丝瓜攀到二楼了,21 岁的杨正南站在晒台上探身采摘,俨然是这一眼秦舟的样子。秦舟的长相和他不大像,身形轮廓倒是很像。他只比毛豆大几个月,毛豆长大了也是这样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吗?杨母揉揉眼睛,多摘点小青菜。   庭院里,秦舟和杨正南合作清理花池,连翘扶着梯子,陶家欢摘了一篮子柿子,让她和秦舟带回家吃。   傍晚时,秦舟订的垂丝海棠和几种草花送到了,连翘和他种下去。打造花园不是一夕之功,两人有空就来弄,一点点形成规模。   杨正南请的阿姨做了六菜一汤,他自己贡献了两个小快菜,秦舟弄了个钵钵鸡,是倪芳指点他买的冷泡汁。   连翘蒸了一锅大闸蟹,秋风起,蟹脚痒,又到了吃蟹的好时候了。陶家欢把碗筷摆上桌,她的厨艺仅限于把蟹醋和姜丝备好。   饭桌上,秦舟和连翘一唱一和,跟杨母说了不少话。杨母装傻,一味地笑,她只喜欢和秦舟说话。   送走秦舟和连翘,杨正南收拾厨房,陶家欢洗完澡上楼玩游戏。杨母趁杨正南去洗漱,找陶家欢谈心。   陶家欢知道是催生,先发制人,她明天得飞英国,忙到月底才回国,回国得在上海和扬州两地跑,生孩子是明年的计划,今年得把项目做完。   杨母急了:“别整天工作工作,正南不指望你赚的那点钱,他想要个孩子!”   陶家欢被噎住了。杨母以前在国营供销社上班,很早就内退了,像她这种没怎么体会过工作带来成就感的人,才不重视工作吧。而且她儿媳妇挣的可不是“那点钱”,比她儿子工资高很多。   杨母没被反驳,自认占了上风,换成怀柔政策,劝陶家欢要爱惜身体。为工作拼命得不偿失,养好身体生个孩子才是要紧事,这是对自己的小家庭负责,对父母和社会也都有个交代。   杨母满口陈词滥调,陶家欢跟她掰扯掰扯:“不能生,不想生的很多,你能说她们都不负责任吗?”   杨母说:“不能生那是没办法,不想生就不对。女的长了肚子,天生就该生孩子。”   陶家欢说:“生孩子只有想不想,没有该不该。不想生的不犯法。你儿子是警察,等下你问他不想生判不判刑。”   杨母最恨小媳妇一张利嘴,火气来了,祭出陶家欢听滥的一句话:“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赚多少钱,再有钱,没家没孩子,都是假潇洒。”   陶家欢摇头:“傻子都能生孩子,扯什么人生意义。”   杨母气她说话硬邦邦,来一招软的,她 70 了,活不了多少年了,最怕闭眼前看不到孙子,求陶家欢别让她死不瞑目,她好容易才盼到儿子再娶。   她示弱是为了拿捏你罢了,既不弱也不善,真正的弱小者反而会逞强。陶家欢骇然又反感:“你才 70 岁,别咒自己好吗?”   杨母坐拢来拉她的手:“我不到你的年纪就生正南了。越早生,身材就恢复得越快,你这年纪好生了,我也能趁着还能动,多帮你带几年。我俩都加把劲,各完成各的任务。”   陶家欢感到好笑:“任务完成了国家给奖励吗,奖一套金鸡湖大平层?妈,我说了明年就备孕,你急什么。”   杨母自怨自艾,她年轻时没经验,营养也跟不上,次子体弱多病,两岁多得急性脑炎没了。之后赶上计划生育,不敢再生,造成老杨家就杨正南一根独苗,结果杨嘉忆丢了,所以陶家欢得尽快生,别让老杨家绝了后,不然她死了没脸去见杨父。   以后孩子跟自己姓,她又会唠叨,陶家欢想铺垫铺垫:“你姓张,我姓陶,他老杨家的事,咱们差不多得啦,你看淡点,啊?”   杨母气得翻白眼,陶家欢不奉陪,打个呵欠回卧室:“妈,我明天就飞了,得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杨正南洗完澡出来,母亲告了状。杨正南说:“她结婚连她家里人都没请,能乖乖听你说一大堆,脾气顶好了。”   母亲悻悻道:“也就你觉得她脾气顶好。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不早点哄她生个孩子,以后你可降不住她。”   母亲这句话就像牛郎藏起织女的羽衣,迫使她留在人间男耕女织一样用心险恶。杨正南说:“一直是她降我,我喜欢得很。你别以为她跟我在一起,就成了老杨家的人,她还是她,我听她的,她说了算。妈,你安心养你的老,我和家欢的事你别管。 ”   陶家欢说不想生不犯法,还说明年生,听着像推诿,该不会是儿子不大行了吧。杨母忧心忡忡,回屋睡觉。   杨正南上楼,陶家欢在玩手机游戏,顾不得多说话:“她说我坏话啦?”   陶家欢一脸大咧咧,没在生气,杨正南坐下来:“我妈再找你谈话,你别理她。”   杨母那一辈被“女人生养是天职”这条铁律捆得死死的,陶家欢不奢望能让她改变想法,但自己的观点得说出来:“你信吗,较真的人改变世界。”   杨正南很信。世界有运行规则,但规则就是要一次次被质疑、打破和重塑的。陶家欢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婆媳这种不愉快的对话还会继续。   电视上,新闻里,生活中,女人被别人以“充满善意和祝福”之名催婚催育,每每讪笑以对,少有人出言反驳,对方以为难堪是害羞,往脸上踩得更凶。   陶家欢很纳闷,他瞧不上你,你为什么要忍让,不指出他在大放阙词?忍让是为了保住贤良淑德的形象吗,那叫窝囊。   陶家欢不吝于展现出脾气爆办事愣的形象。诚然婆婆是长辈,得礼让三分,但这建立在和睦相处上。婆婆坐井观天,见识短浅,还软硬兼施,那就去他的识大体有风度,该回嘴就回嘴。   杨正南保证:“下次我也跟我妈掰扯。她听不听是她的事,说不说是我们的事。”   杨母一晚上没睡好,一会儿发愁得哄着儿子去看中医,一会儿想着杨嘉忆还在家多好,一会儿想秦舟。那一眼看他身材轮廓可真像杨正南年轻时,这 20 年她走在路上见过几个像的,秦舟最像。   早上,杨母想再跟陶家欢谈谈,陶家欢匆匆吃过早餐,杨正南拖出她的旅行箱,送她去上海虹桥机场,先飞伦敦,再飞伯明翰。   杨正南下班回家,杨母逼他说出陶家地址,她想跟陶家人见个面。婚礼时陶家父母都没来,她不见怪。她要是有女儿,找个年纪能当爸的,她也抬不起头,但是既成事实,得走动走动了。   杨正南心知她是想让陶家父母管教女儿:“我没给过彩礼,你是上门去送钱吗?”   母亲哼道:“她没带嫁妆,扯平了。”   杨正南可能会被打出门,可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谅陶家人不敢来硬的。母亲想去帮儿子消除陶家人对他的偏见。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脾气好,懂得心疼人,况且杨正南生活习惯好,不抽烟不打牌,人品没话说。   杨正南说:“家欢还有个哥哥,把连翘买的房子占了,你想让他住到我们隔壁那栋吗?”   杨母放弃走动。吃完大女儿,可能还想吃小女儿,这种糟心亲家,一辈子都别来往是最好。 第92章   11 月初,并购项目组结束在英国的工作,陶家欢一行回国,开始调查被收购公司在上海和扬州两大厂区的经营情况。她没空回苏州,杨正南每个周末都去陪她。   月底,陶家欢协助主管会计师提交了尽职调查清单,接下来是商务谈判,会在苏州和伯明翰两地进行长时间谈判,寻找双方契合点。   两个环节的衔接期,财务团队有了假期。陶家欢回苏州,跟姐姐姐夫见个面,吃个饭,住一晚就去连云港,协助主管会计师督导水产品公司财务工作。   12 月来临了,连翘做完大项目,跟部门副总监夏停报备即将备孕。夏停让她放心,从怀孕到休完产假期间,不给她安排需要频繁出差和过于消耗脑力和体力的大项目,她以带团队和小项目为主。   过去的一年多,连翘重点培养黄婷和另外两个做事踏实负责的下属,这几人都能扛中大型项目了。副手有了危机感,对待项目也比以前尽责。   总的来说,连翘能在从容的工作状态里生孩子。星期六上午,她和秦舟去医院做优生优育体检。这个体检便于了解双方身体是否存在基因遗传,以避免一些遗传性疾病,对于预防诸多先天性疾病也有重要价值,比婚前那次体检更全面,也有针对性。   两人各自做完检查,拿着一摞报告单咨询医生。专家说秦舟各项指标都很不错,身体很健康,连翘的多囊卵巢综合征也不是特别大的事,放平心态,多调养生息,怀孕可能性很高。   秦舟想到自己小时候得过川崎病,询问会不会遗传。专家说川崎病得分情况,大多预后良好,长大后没有影响,但有部分患儿会发生冠状动脉病变的后遗症,未来出现冠状动脉血管闭塞、或者急性血栓形成的风险比较大,他得先了解秦舟幼年的病情。   按专家的说法,川崎病康复后第一年需要多次复查,随后的三四年,最好每年都复查一次。秦舟很惊讶,他完全没有做过复查的印象。   领结婚证后,秦舟和父母僵持不下,只发信息,没通过话,事关重大,他拨通母亲的电话。   母亲说秦舟的病情不算重,治愈后的第一年里,她和秦父带秦舟去复查,秦舟远远望见医院大门就哇哇哭,被秦父强行抱去看医生。   复查结果很好,母亲牢记医生追踪随访的建议,之后几次哄秦舟去复查,秦舟害怕医院,抠着车门死活不下车,母亲心软了。她和秦父观察到六七岁,秦舟欢蹦乱跳很结实,两人彻底放了心。   秦舟想搞清楚自己当年具体的症状和治疗方案,母亲答得很含糊,太久远了,她记不清了,医学术语她也不懂。   秦舟问:“是哪个医院?”   母亲说是附院,秦舟接着问:“家里还有我那会儿的病历吗?”   母亲说:“20 多年了,怎么可能有。哪家能把病历留 20 年?”   不知道医院会不会有存底。秦舟上次回南通拿户口簿,请过中学同学吃饭,有一人的女朋友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也许能找她帮个忙,去她们医护熟人圈里问一问。   父母提过生身父亲姓吴,秦舟说:“妈,我以前叫吴什么,主治医生你还记不记得名字?我想找朋友查查医院记录。”   电话那端,母亲沉默了,沉默得秦舟以为是没信号,喂喂了几声,母亲幽幽问:“你是什么意思,想去找你亲爸吗?我和你爸接受不了你找连翘,还入赘,你就恨得不想认我们,想回去找你亲爸吗?”   秦舟傻眼了,他没想到母亲竟会多想,母亲在那边啜泣起来:“你结婚我们没反对,结完了不晓得回家跟我们认个错吗?五一不回,十一也不回,你是想等我和你爸先认错吗?小舟,爸爸妈妈老了,你要跟我们犟到什么时候?”   秦舟哄了又哄,母亲平静了些:“妈最怕你不要我和你爸了,你不见怪就好。不过专家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我问问你爸爸,但是 20 多年了,他可能也想不起来。”   话说到后来,母亲终于向秦舟低了头:“你想待在苏州就待在苏州吧,元旦带连翘回来过节吧。”   秦舟喜形于色,体检一事竟然让他和父母关系破冰,可喜可贺。眼下距离元旦不足一个月,省亲礼物可以着手准备了,他包了,不用连翘费心。   连翘翻看专家助手给的生育宣传手册,脑子乱哄哄的。秦母哭泣,秦舟哄她,她在旁边都听到了,老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凌乱思绪聚拢不起来,形不成线索,连翘按下不表。秦舟听取专家建议,去做了心脏彩超检查,冠状动脉正常,他踏实了。还好,他儿时患过的川崎病的确不严重。   晚上两人选了一条没走过的小巷散步,父亲给秦舟打来电话。秦舟小时候的症状是高烧不退,眼结合膜充血,指头也脱了皮,看着骇人,但没有侵犯到心脏冠状动脉,治好了就没事了。   主治医生是老专家,父亲忘记名字了,他上网查了,对一个人名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可能就是此人,不过他已经退休十几年了。   父亲朋友的儿子在附院做后勤,他明天就托他设法调当年的病历,但时隔 20 年,病人的档案不见得能保留这么久。父亲让秦舟和连翘以现在的身体状况为准,放心备孕,元旦一家人见面再细谈。   秦舟谢过父亲,对连翘感叹父母比他犟,非得让他先打电话,先低头不可。他是小辈,让一让没什么。今天这两通电话,他其实特别暖心,原来自己和父母也能像寻常家庭,打断骨头连着筋,再生气,也不会真正得罪对方,台阶来了就下了。   回到家里,秦舟哼着歌去洗澡。以为父母只把他当养老工具,但他要和连翘生孩子了,父母都很高兴,他们是真心把他和他的孩子都当秦家人看。   秦舟求婚时,连翘要求孩子跟她姓,秦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秦”是养父的姓,他对此没有执念,而且连翘说过,姓氏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回忆之一,爷爷奶奶卖了祖屋,才求得儿媳别给孙女改姓。   孩子跟连翘姓,父母肯定会有意见,到时再说吧,一关一关地过。他们能接纳连翘,就能接受更多。秦舟调好热水,今天他有点想哭。母亲怕他去找生身父母,他也怕父母不认他了,因为有爱,才怕失去,是这样吧。   水晶灯下,连翘查着川崎病的资料,它学名叫黏膜皮肤淋巴结综合征,是日本川崎富作医师首先报道,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一种免疫疾病,以全身血管炎为主要病变,高发年龄为 5 岁以下的婴幼儿,男童多过女童。   川崎病的临床表现很吓人,即使没有出现冠状动脉病变,病愈后的一年也得格外注意,不能参加剧烈活动,防止对心肌造成损伤,还得定期监测心率等。连翘手指划过网页,心里又涌出一些很怪异的感受,像隔着云雾看远山,影影绰绰的不分明。她放下手机,拿起记事簿,拧开水笔,在纸上划了几个问号。   秦舟在家待了一两年,直接去读小学,没上过幼儿园,他曾是病童,说得通;秦舟治愈后,保险起见,每年得定期去门诊随访心脏彩超,他完全没有这个记忆,母亲说他怕看医生,所以只复查过一次,说不大通;秦舟想知道自己的曾用名,母亲不说,指责他是想联系生父,又哭又怨,但此前秦舟从不曾有过寻亲的想法,母亲的表现说不通。   连翘在几个问号之间划线条,越发感觉怪异。她抱着秦舟最喜欢的蓝色小狐狸抱枕出神,突然想起秦舟幼年照片丢失,本能地去看纸上几个问号,脑中疑点渐渐串联起来,她脸色突变,喝点水缓一下,给杨正南打电话,统统跟他说了。   手机那头,杨正南轰然心惊,一个问题呼之欲出,连翘比他先说出来:“秦舟有没可能也是被拐卖的?”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却并非无稽,杨正南沉吟道:“南通市局有我一个熟人,我明天找他帮忙,看看能不能查到附院姓吴的 4 岁川崎病患儿病历,一落实我就去趟南通。”   电话挂断后,连翘心跳犹快,慢慢撕掉了划满问号的纸页。秦舟洗完出来,弯腰亲她,她起身,搂住他的腰,越吻越缠绵。这个傻子跟养父母和解了,今天特别高兴,但愿她和杨正南都猜错了。   连翘吹完头发上楼,卧室里,秦舟没撑住,睡着了。他了却一桩沉甸甸的心事,很放松,长睫毛垂着,翘着唇,睡得香扑扑。   杨母夸秦舟长得乖相,连翘掀开被子躺到他身旁。他乖得让她心痛,母亲一哭,他就被糊弄过去了。   秦舟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把连翘往怀中搂。连翘把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然后手心贴着他手背,后背贴着他胸口,闭眼睡觉。她很害怕,怕他真有那样的身世。就算他养父母对他很好,骨肉至亲生别离也是悲剧,而他们对他实在不算好。 第93章   连翘的生物钟很稳定,关了闹铃也准时醒来。她和秦舟今天的安排是上午大扫除,下午去山塘街坐船,到寒山寺吃素面,晚上在家看电影。   今年是暖冬,12 月了,天气依然暖和得发酥,再过几天,桂花冬酿酒又能开拷了。   两人简单吃个早餐,连翘上露台浇花,秦舟整理书房,看到沙发上专家助手给的生育宣传手册,信手翻几页,触目惊心。   连翘下楼,秦舟抬头说:“孩子就该跟妈妈姓。”   昨天在医院候诊区,有两个女人议论熟人生儿子花了几个小时,疼得快昏死过去,最后下面剪一刀才生出来。秦舟听了很震惊,他一个男的都听说过无痛分娩,产妇为什么不采取这种方式,价格很高吗?他想问连翘,被川崎病牵走注意力,忘记问了。   看完生育宣传手册,秦舟才知道无痛分娩不是整个生产过程都无痛,宫口开到一定程度才能麻醉,“无痛”只是减缓最受罪那个过程的痛苦罢了。   刚才,秦舟上网搜索,“下面剪一刀”在医学上称为侧切,是切开会阴部,以便取出婴儿。   网上评论说能顺产不侧切是走大运,侧切或剖腹各有各的恐怖。图片很血腥,秦舟看了几眼就关了网页。   生孩子是连翘在承受痛苦,承担风险,秦舟抱着她说:“我和丫丫一辈子都爱她妈妈。”   连翘心里很软,比他求婚时说卖车办婚礼还软:“不能光想着丫丫,还得想个男孩名。女儿儿子我们都欢迎。”   两人一人承包一层搂,搞完卫生去老店吃藏书羊肉,再穿过一个个巷子,走路去山塘街坐船。   下了船,两人慢慢逛寒山寺,有点饿了再去素斋馆吃面。上次来吃是国庆期间,连翘吃的是平安酸菜笋丝面,秦舟吃的是观音赐福面,这次他想尝尝吉祥什锦面,连翘惦着要紧事,点了观音赐福面。   一碗面没吃完,连翘收到杨正南的消息:“有空通个话。”   连翘扯个工作由头,出去讲电话。杨正南早上联系了那位南通同行,对方愿意帮忙。   按相关法律规定,门诊病历保存期不得少于 15 年,住院病历保存期不得少于 30 年,从理论来说,查到吴姓 4 岁川崎病患儿的档案只是时间问题。但刚才南通同行回话,附院建立智能电子化管理系统后,才有一套较为完善的病人档案管理机制,老病历有丢失损毁情况。   病案复印是贯彻患者知情的重要措施,除了患者本人和家属,保险公司和公安司法机关也能申请查阅。然而,连翘和杨正南只有推论,不足以立案,南通同行无法向院方出示采集证据的法定证明。   秦舟不知道自己的曾用名,无法以患者本人的身份申请查阅。南通同行只能走私人关系,但翻找浩瀚如海的纸质病历费时费力,还可能一无所获,杨正南想采取反推法:如果他和连翘的假设成立,秦舟的生身父母可能早已登记了寻亲信息,那么,只要采集秦舟的血样,检测 DNA 就能进行比对。   最简便的方法是让秦舟本人配合,但连翘和杨正南怀疑他是被拐卖的,是在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秦家父母,所以两人心照不宣,私下联系。   秦舟满怀跟父母和解的喜悦,连翘张不开嘴,对杨正南说:“我们昨天做的优生优育体检,包括基因检测,能用它比对吗?”   秦舟的手机密码是定情纪念日,打开医疗机构软件,调出他的基因检测报告发给杨正南,几分钟就搞定,但连翘没干过偷看伴侣手机的事。她踱来踱去,去卫生间洗把脸,决定破个例,趁秦舟晚上洗澡时翻他手机。这样大的事,她不能迂腐。   两个人约定过任何事都不隐瞒彼此,但很想求证一个答案,得干坏事了。连翘回座位,秦舟在玩手机游戏:“怎么这么半天,项目出问题了吗?你的面坨了,再叫一碗吧。”   连翘瞧着她家小傻子,心中柔情四溢,还有些愧意,坐近些,蹭蹭他的头,轻声说:“宝宝,我爱你。”   连翘很少喊宝宝,疼极了秦舟才喊,也很少说爱,说喜欢多些。疼极的时候是回南通见父母受挫,秦舟在她怀里哭;还有结婚时,两人在酒店里间换上结婚服装,秦舟掀起窗帘一角看外面,说他紧张得喘不上气。   秦舟深深吻她:“怎么了?甲方骂你了?”   连翘说:“不是,就是突然想说。”   下周是两人定情周年纪念日,连翘准备了礼物,但她被愧疚感压得难受,只想立刻补偿秦舟:“晚上不看电影了,去店里坐坐吧。”   连翘和林非非刚入股的西餐厅在工业园区,是一幢大厦底层商铺,咖啡很棒,简餐味道也还可以。   大厦门口有个喷泉池,物业疏于管理,经年失修,里头没水,喷泉只在开业时喷过一段时间。西餐厅正对着它,连翘找物业商谈,偷空改制成功,每晚 8 点开启七组花式喷泉。   去年冬天,秦舟诱骗连翘去看金鸡湖音乐喷泉,突然吻下来。连翘想让那一幕重现,启动开关,展示全喷全停的效果,哗一下,像仙女散花,色彩缤纷,秦舟看呆了:“配乐是什么,好听。”   连翘今天选了一首粤语歌《地尽头》,歌名很好,但歌词凄婉,其实不太适合用于定情纪念,不过它有句歌词很符合秦舟对苏州的感情:“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   秦舟抓着连翘亲吻,旧梦重温。连翘被吻得连连喘气,心里很不安。如果秦舟的 DNA 信息在全国打拐 DNA 数据库里找不到重合者,也不能说明他不是被拐卖的,因为不是每个被拐者的父母都懂得去公安机关采集血样,检验 DNA 入库,那就还得去附院翻病历。   既怕他是被拐者,也怕他不是。连翘和秦舟并立看花式喷泉,它升腾,降落,随着旋律起舞,散落盛大优美的水花。   西餐厅旁边是炸鸡店,孩子们冲出看热闹,路人纷纷拍照。秦舟得意非凡,拍摄视频发到朋友圈,为西餐厅打广告:“连翘和朋友入股的店,报我名字打 7 折。”   打完广告还嫌不够,秦舟说:“连老板去跟收银说一声,今天全场打 7 折,算我的。”   这家伙太开心了,连翘拧他一把,回店操作,她也想普天同庆。走进店堂里,她回头望,秦舟还在高兴,围着花式喷泉转圈,手舞足蹈的,像个孩童。她的眼睛有点湿,一瞬间推翻了自己。她还是做不到偷看别人手机,回家后她就对秦舟直言。   秦舟可能会气愤,会伤心,但连翘希望自己保持诚实,对爱人坦荡,不违背当日订下婚约时的誓言,她绝不欺瞒他。   秦舟气愤,伤心,就再想办法哄他高兴吧。连翘隔着落地窗看他,他说看喷泉的路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见证一个女人表达爱意,他好得意。他这么喜欢这份定情纪念日礼物,她也好得意。   去年看金鸡湖音乐喷泉接吻时,秦舟对光控好奇,想着以后能接个这种项目,连翘记住了,给予他别样的浪漫。秦舟暗觉自己准备的礼物不够好,把视频发给杨正南显摆:“我家大王送我的纪念日礼物,哪天你来带相机来拍吧,你拍摄水平比我高。”   七彩喷泉光影变幻,美轮美奂,杨正南问:“连翘设计的?”   秦舟说:“对!我特别喜欢看喷泉。我想给连翘放烟花,你认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我来想图案,明年情人节放给她看。”   杨正南在湖南寻子时,结识一个做花炮生意的人,他们厂的设计制作能力很强,两人互相加过对方,杨正南经常看到他发产品图:“明天我拉个群,你和他聊聊。”   杨正南果然认识各行各业的人,秦舟靠着西餐厅玻璃橱窗看花式喷泉,小时候,他和父母还住在旧家,他房间窗外斜对面是小区的喷泉,水从昂首向天的石头锦鲤口中喷出。有天水柱在阳光里折射出斑斓光芒,他看傻了。那是他对彩虹最初的记忆。   那时母亲怀上秦绊雪了,秦舟 5 岁多了,但不被允许出门,他总坐在床上看喷泉。每逢下雨天,小区孩子都出来踩水,还趴在喷泉边捉锦鲤。雨天水位升高,他看到有人捉到过,好想和他们一起玩。   无数人走来走去,都向喷泉行注目礼,秦舟确定这是自己收到最好的礼物,他被热切地、大张旗鼓地爱着,不再是童年时被关在家的病孩子,轮到别人羡慕他了。他胸腔被兴奋撑炸,哐哐发语音:“老杨,你有没有觉得,喷泉和烟花本质是同一种东西?看到就会惊叹,想欢呼,想唱歌,想跳舞,所以用它们来搞庆祝。”   秦舟说完,又发了一条:“喷泉明明是水,却像火,忽然一下子升起来,漫开来。你也帮我想想烟花图案吧。”   儿子丢失前的国庆节,杨正南驮着他看烟花,儿子眼花缭乱,哇哇大叫说好看。之后有天,倪芳浇花,儿子捏住塑料水管口,朝天上一气乱喷,淘气地说:“妈妈你看,我用水放了烟花。”   水喷得到处都是,母子俩身上也溅湿了。倪芳抓着儿子的背带裤,拎回屋洗热水澡,对杨正南夸儿子长大能当诗人,他说水花像烟花。   童言稚语都被倪芳记录在本子里,儿子看到烟花说火在跳舞,看到喷泉说水在跳舞,倪芳说儿子随她,爱美,喜欢那些莫可名状的事物。   杨正南脑子里恍恍惚惚,再听几遍秦舟发的语音,他说喷泉和烟花是水和火最美的展现形态。倪芳说,日本能乐大师有个理论叫风姿花传,意思是风的姿态由花来传达。一般情况下,人们看不到风的形状,通过漫天飞舞的花瓣欣赏它的存在。   许许多多的声音重叠。赵恺说,师父,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诶;陶家欢说,秦小舟当新郎那天,我在想你年轻时穿正装肯定和他很像;在小面馆吃东西,老板说,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母亲说,他真像你当兵刚回来的样子;秦舟说,大户人家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我怎么感觉好像来过。   杨正南心跳得山呼海啸,拨打秦舟电话,没察觉自己的声音透出了紧张:“秦舟,你发个定位给我,我马上来找你。”   秦舟发了定位,再和他的花式喷泉待一会儿,回西餐厅谈天,他想不忙时找厨子学点技术。   连翘坐在高脚凳上喝果汁,心态很轻松。如果秦舟背后真有个破碎的家庭,就把他父母接到身边团聚,希望他们都健在,都安好。如果是她小人之心,逢年过节她就和秦舟回南通看养父母,但那两人殊为不可爱,将来他们肯来苏州养老,她也不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努力再买套房子吧。   秦舟和厨子约定联手开发创意菜,手机响起,是杨正南:“你在哪儿?”   落地窗外,对面街上,杨正南跳下网约车奔来,秦舟有点诧异,朝外走去。连翘知道杨正南有南通方面的线索会先跟她说,并不担心,慢慢跟出去。   花式喷泉升起,落下,背景音乐《地尽头》唱腔哀婉,杨正南走向秦舟。那么多不经意的细节串到一起,他带着“这是我儿子”的眼光看秦舟,他长了一双和倪芳很像的漂亮杏仁眼,只不过他性格纯良,眼神像小鹿一样无辜,倪芳的眼睛是受过训练的水灵灵,神不大像,就差开了去。   再看秦舟的下半张脸,从鼻梁到下颌骨,分明是像自己的。但他活泼,没自己内敛,静下来才能这样细看端详。   儿子长大是秦舟这样吗?杨正南走到他面前劈头问血型,秦舟和倪芳都是 B 型血,对上了。   秦舟摸不着头脑,杨正南神色更显紧张,指着自己的腰间处,问:“你这里有疤吗?”   爷爷奶奶换床品习惯先搓一搓污渍处,大木盆里浸泡着床单,杨嘉忆总喜欢蹲在盆边玩水。他蹲下来小小一团,爷爷没注意到,拎着刚烧开的热水泡茶,杨嘉忆冷不丁站起来,冲撞到爷爷,水壶里的热水溅到他身上。   杨嘉忆被烫得哭叫,爷爷隔着衣服抚了几下:“不哭不哭,我们去吃冰淇淋。”   沸水温度太高,爷爷抚的那几下,让皮肉分离,惨不忍睹。杨嘉忆被送去医院输液和涂药,后腰留了一块兵乓球大小的伤疤。   秦舟腰窝处有块凸起的椭圆形红疤,他觉得很难看,但连翘经常会亲那儿。杨正南有此一问,他懵了:“你怎么知道?”   杨正南越发急迫:“能不能让我看看?”   秦舟呆若木鸡,杨正南动手脱他大衣,他卷起毛衣,从裤腰里揪出衬衫,露出腰肉。杨正南眼泪涌出,揽过他的头,按进怀里。命运把儿子还回来了,好好地还回来了。   假如收秦舟为徒,多教教他功夫,可能在练功房,就看到这处伤疤了;假如能早一点咂摸别人说的话,可能就会请求他采集血样了。但是谁知道,谁知道命运如此诡奇,并且自有安排,直到所有线索汇聚到一起,才铸成一把钥匙,开启相认之门。   杨正南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呵呵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秦舟心里激起惊涛骇浪。杨正南问他血型和伤疤,都不会没原因,他不确信地喊:“老杨,老杨?”   前尘往事在刹那间洞悉,连翘走到两人身边,杨正南的反应她都看到了,她猜出原因,但不可置信:“你确定吗?”   杨正南眼中有泪:“秦舟,你把你做的基因检测立刻发给我,我找人做比对。”   秦舟有点木木的,连翘拿过他手机,发给杨正南。杨正南转出去:“我们去司法鉴定中心做个复检。”   倪芳手机无人接听,杨正南给她发信息,惴惴不安,点开手机相册里杨嘉忆的照片,看看他,再看看秦舟。   寻子海报上的照片,是杨嘉忆失踪当天上午去相馆拍的,纪念这一年又过去了。   陶家欢转发的寻子视频里有这张照片,秦舟看过,记忆犹新。海报上写着姓名、小名和年龄,被拐时 3 岁 4 个多月,会说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记得父母手机号码,会背唐诗,会数数,会说简单英语。   以“这是我小时候”的想法看自己,从陌生到熟悉,秦舟撑着额,藏住眼泪。他不是生身父母无力医治,才被迫送人的病孩子吗?寻子海报上那个幼小聪明的杨嘉忆真的是他吗,他不记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翘抱住秦舟,秦舟下巴顶在她发顶,身体轻微发着抖。他听到连翘哭着问:“他没得过川崎病,是不是?”   倪芳回拨电话,问杨正南什么事,杨正南一开口,声音哽住了:“芳儿。”停了一下,他说,“毛豆可能找到了。”   杨正南走开讲电话,秦舟转头看他,曾经观看这类题材电影,他为之伤感过,却从没想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电影里寻子的主角活得像江湖浪客,随地躺卧,随时上路,睡觉时蜷缩着,仓皇而警醒,是穷途末路的兽。原来杨正南和倪芳都曾是那样的人。   相识快两年,到今天才有机缘相认。杨正南通知倪芳赶去市局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他在那里有熟人,能为案件侦查快速提供鉴定。倪芳心急如焚出发,杨正南想给陶家欢打电话,但想拿到确认结果再说,他太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两个男人情绪不稳,连翘坐上驾驶位,导航去市公安局。路上,杨正南接到电话,秦舟那份基因检测报告,跟数据库里他和倪芳做了比对,符合遗传规律,并达到同一认定水平。   杨正南哽声道谢。这 20 年来,他算着儿子的年龄,路遇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总会多看几眼,想儿子读小学了、读中学了,可能还考上大学了,他希望那个家庭不穷困,能给儿子读书的机会,更怕儿子遭遇不幸,成了残疾人,沿街乞讨。   设想过种种可能,没敢想儿子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更没想过已经和儿子在人海里相识,还离奇地成为一家人。   儿子小时候很顽劣,电视上乡下孩子放野火,儿子模仿着也放了一把火,把晾晒在院子里的床单点着了,拍着手说床单和火苗手拉手在跳舞。   风尘仆仆而来,风尘仆仆而去,支撑着杨正南的,是儿子咯咯笑着烧起来的那团火。它在他心里狂风卷着枯枝燃烧着,引领他走遍天涯去找儿子,纵然父亲病故,母亲老去,他有了新的爱人,它依然在心里不死不灭地燃烧着。   杨正南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渗出。副驾上,秦舟流着眼泪,从后视镜看他,在被养父母拿孝道故事熏陶养育之恩大于生恩时,生身父母扛着寻子海报,满世界找他。他问:“老杨,我小名为什么叫毛豆?”   杨正南说:“你妈妈取的,你睡醒了头毛炸着,她说你毛乎乎,尖尖角,很爱笑,笑起来甜甜的。”   秦舟一笑,眼泪滚落。连翘腾出一只手,摸一把他的头毛:“原来某人从小就是个粘人精小甜豆。”   到了市局,双方采集血样送检,杨正南的熟人安排人员紧急检测。之前那份比对报告已经说明一切,这次复核是走办案程序,一个被抢走的孩子,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另一对夫妇的孩子?警方和当事方有权调查真相。   “芳儿,小秦舟可能是我们毛豆。”倪芳赶来市局采血,怔然地看着父子俩,秦舟的身高和面部轮廓随了杨正南,眉眼像她,结合了双方长处,小时候可爱,长大很帅气。她对秦舟一见如故,杨正南也不掩对他的偏爱,原来都是出于亲情吸引。   连翘观察着这一家三口,以前是没往这上面想,把他们当一家人看,就看出像了。只可惜他们跟陶家父子不同,那两个人像从一个饼印里扣出来的,不然认识第一天,杨正南就把秦舟抓来做鉴定了。   DNA 再次比对成功,证实秦舟确系被拐儿童杨嘉忆,也证实他和杨正南及倪芳存在血缘关系,一家人痛哭相拥。   身世飘零,恍然如梦。秦舟抱住连翘,用力得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闯入天弓电子,把他卷进是非里,才有了这场命定的团聚。   杨正南走到一旁给陶家欢打电话,陶家欢惊叫,然后哭了。她想请假从扬州赶回来,杨正南让她专心工作,他接下来得追责,会随时跟她说。   秦舟刚认亲,有点拘束,话很少,不像当朋友那么自如。走出市局,他开口:“我明天想回趟南通,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们。”   养父母说生身父母贫穷愚昧,养不起孩子还生好几个,生而不养是混账。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来,他们那些喜怒无常的行为,比如对苏州极大的排斥,在听到儿子交上了警察朋友时勃然变色,在被问到川崎病时的哭泣,是出于心虚和恐惧吗?   那对养父母不是大爱无边,收养了一个“快要病死”的孩子,他们涉嫌违法。公安机关将展开调查,这之前,杨正南和倪芳想和他们谈谈,他们和秦舟有 20 年的感情,得尊重秦舟的感受。杨正南说:“我明天请假跟你一起去。”   连翘说:“我也一起。”   夜已深沉,4 人商议明天早上出发去南通。连翘开着车,先送倪芳回家,再送杨正南。车开到巷口,杨正南犹豫了一瞬,母亲应该还没睡下,转念一想,把事情处理完再正式认回来吧,来日方长。 第94章   连翘停好车,挽着秦舟胳膊回家。两人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头顶是一轮标准的、辉煌的大月亮,月光洒落人间。   家门在望,秦舟注视着求婚时坐过的斜坡屋顶,鼻子又酸了。养父母告诉他,生父姓吴,是在南通打工的安徽人,大学时,他和同学去安徽宏村旅行,感觉建筑风格很眼熟,他想可能对故乡留有记忆。   踏上苏州土地,秦舟发现此地更有前世之感。不过浙江绍兴他也有过错觉,猜想生身父母在江浙水乡打过工。寒山寺的钟声使他倾向于苏州,不是绍兴,因为他一定听过这钟声,否则不会条件反射地难过。   原来苏州正是故乡。有父母,有爱人,有喜欢的工作,要好的朋友。   家里有暖气片,进屋暖和多了。秦舟去书房拿杯子,想倒杯热水喝,书桌上摆着杨正南送的比目鱼化石,一旁是倪芳送的栀子花咖啡杯,他悲从中来。   曾为养父母不来参加婚礼伤心失望,却不知道爸爸妈妈都在为儿子的婚礼忙前忙后,倾尽资源。可是妈妈没能亲眼见证儿子走进婚姻殿堂。   只听过杨正南和倪芳以大名称呼彼此,今天杨正南脱口喊的是“芳儿”,如果儿子不曾丢失,他们还会是一对相爱的人吧。多年后,旁人看去,他们依然很般配。   秦舟痛彻心扉。他不愿意说团圆是幸运,毕竟有更多相同遭遇的人还处在不幸里。连翘端来热水,轻拍他肩背,两人分着喝了一杯水,连翘说:“洗澡去吧,明天得赶路。”   秦舟洗完澡,回卧室把暖气片温度调高些。连翘上楼,卧室里,他不声不响地躺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这家伙昨天还为跟养父母关系破冰开怀,琢磨元旦买礼物回家,今天身世就被颠覆,大起大落,心被摔得四分五裂。连翘静静抱住他,他得消化一阵了。   两人婚礼前一天,倪芳和众人布置婚典现场,秦舟请她们吃饭答谢。倪芳很佩服昆曲《浮生六记》演唱者的功底,秦舟想问她嗓子为何败了,没好问,今天他才想到原因。他丢了,倪芳哭得太多,嗓子败了。   陶家欢和杨正南的婚礼上,证婚的老领导说杨正南曾经解救人质,抓捕毒贩,在桃花坞吃饭时,秦舟让杨正南讲来听听,杨正南大略讲了讲。   有个精神病人将母亲和儿子劫持在房内并反锁,欲将其杀害,特警队接到指令赶往事发现场。   精神病人手持菜刀挥舞,精神高度紧张,现场指挥员定下处置方案,杨正南是突击小组成员,冒险从 6 楼窗户进入室内,迅速移动到精神病人身后,双手锁住其两臂,配合其他队员成功夺走凶器,救下两名人质。   抓捕毒贩也是接到指令,要求特警队抽调精干队员协助民警,杨正南受命带领队员前往现场参与抓捕。对方有自制枪,那次很凶险,他和队员都受了伤,荣立集体二等功。   父母在事业上原本都大有可为,为了找儿子,前途尽灰。秦舟头埋在连翘肩头哭出声:“他们为什么要一直找,不找了不行吗?!两个轴人!”   秦舟崩溃了,哭声像低嚎,连翘心如刀绞:“你自己说的,丑小孩也是爸爸妈妈的宝。毛豆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宝宝,怎么可能不找啊。”   壁灯昏暗,两人静默相拥,眼泪流到一处。窗外夜露深重,夜空中,风起云动,大开大合,像在孕育杀机。秦舟的预感极其糟糕,连翘哄睡他:“明天我们去吃个头汤面。”   清晨,4 人在面馆门前集合。连翘负责开车,她去过一次秦家,记路能力很强。   初相认,还得跟对方打恶战,一家三口心情都很压抑,不怎么交谈。进入南通市区,杨正南看向一个个路牌,寻子第一年秋天,他来到南通,20 年,城市变化很大,但沿途路名他还有印象。造化弄人,距离苏州最远的几个省市自治州他都去过,结果儿子被人藏在离苏州只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还有几个街区就到秦家了,秦舟打电话:“爸,我带连翘回来了,父母也来了。你和妈都在家吗?”   秦舟刻意省略主语,养父误会了:“亲家上门是大事,怎么不早说,我和你妈什么都没准备。”   秦舟说:“你和我妈都在就行。爸,今天得靠你镇场子,你再忙,也推了吧,给你儿子一点面子。”   养父满口答应:“我马上回家,中午是出去吃,还是让阿姨烧菜?”   秦舟说:“我订了,你别管了。你和妈在家等着吧。”   到了小区附近,秦舟让连翘停车:“等他回来,我们再露面。”   秦舟住过的旧家和现在住的是同一个小区,前者是高层住宅,自家住一楼,后者是别墅区。后排座位,杨正南和倪芳都泪湿眼眶。这一片区域两人都来过,却不知道自己走过秦舟养父母每天必经之路。   杨正南来的那一年,秦舟是读幼儿园的年龄。丢失前,他刚上幼儿园,很喜欢滑板车,神气地开来开去。   南通所有幼儿园,杨正南都找过,找门卫套话,蹲在大门对面观看每一个孩子,也请园长和教师辨认过杨嘉忆的照片,连社区托儿所他都找过问过看过。但那时候,养父母以秦舟养病为由把他关在家,连大门都没出过。   倪芳来南通时,秦舟高中在读。也许母子俩曾在路上擦肩而过,不可考了。曾经那么接近过,却又岔开,直到如今才得以重逢。   养父的车驶向小区,等他过了大门闸口,秦舟说:“老杨,芳姐,只要确定,我们就追责。”   有的孩子被找到后仍选择和“养父母”生活,倪芳惊问:“他们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秦舟勉强笑:“我不知道什么叫好了,但是没人喜欢被骗。”   车开进小区,停在一栋小楼门口,住家阿姨在楼上露台打扫卫生。杨正南和倪芳对视,秦舟在富足家庭健健全全长大成人,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养母走出院门迎接:“哟,亲家快请进。”   春节时,秦舟说过连父早逝,继父姓陶。养父母是生意人,迎来送往惯了,记性都很好,客厅里,养父泡着茶,起身寒暄:“连翘,好久不见。看你爸比我年轻多了,我托大,喊一声陶老弟,不为过吧?”   杨正南和养父握手,开门见山:“我姓杨。”   养父一怔,连翘介绍:“这位是杨正南,这位是倪芳。”   秦舟着意观察,在听到这两个名字时,养父母大惊失色,他确认了,他们是买家。昨晚他那一丝幻想,破灭了。   寻子海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杨嘉忆会说父母姓名,背得出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既然眼前的两人对杨正南和倪芳的姓名有反应,他们就该知道孩子是被拐卖的。   他们没有联系孩子的父母,没有报警,而是收养了孩子,洗白了他的身份。他们把孩子关起来,使那个 3 岁多的杨嘉忆渐渐忘记自己和父母姓甚名谁,忘记故乡。   男买家说:“不是姓陶吗?看来是我记错了。”   杨正南说:“你没记错。我和倪芳是你家秦舟的父母。”   女买家脸色煞白,极尴尬地挤出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行 4 人落座,秦舟问:“我真的得过川崎病吗?”   女买家嗫嚅:“前天打电话不是说过吗?”   杨正南说:“医科大学有几个教授早年编撰儿科学教材,做过大量川崎病临床研究,调取过附院所有患儿病历做了备份,其中包括你们收养秦舟前后几年的资料,但里面没有发现姓吴的安徽小孩病历。我和倪芳想找本地警方介入,考虑到你们和秦舟的感情,我们得照顾他的感受,所以想先听听你们的解释。”   男买家一脸愕然,问女买家:“那个人说小舟生病了,是骗我们的?可小舟当时确实在生病,眼睛红着,手脚也蜕皮了。”   这两个人想装成是被人贩子骗了,倪芳作势要走:“我不想说话了,报警吧。”   秦舟看着两个买家,他读小学时,他们拿别家的孩子教育他:别人说你是捡来的,是骗你的,但那孩子真是捡来的,他特别懂事,生身父母来找他,他理都不理。   前天问他们川崎病始末,他们出于恐慌,又哄又骗,可笑自己居然当成和解,兴高采烈。秦舟扯住倪芳,对女买家笑了一下:“他俩可以去追查当年是怎么办户口的,你们是想搞到那一步吗?”   养子心很软,男买家审时度势,搓着手说这就是一笔烂账,无论如何,他和妻子实打实把秦舟当亲生儿子看待和培养,秦舟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小区里所有人都看得见。   倪芳说:“我生的孩子自己不会培养成才吗?你们也是有亲生女儿的人。”   女买家惶急:“小舟你自己说,我们对你不好吗?”   人在三四岁的记忆很表层,被关在家的那两年,被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以为她在全心全意照看病孩子,其实她是在监视买来的孩子,给他洗脑,让他不记得自己原本是谁。这能称为“好”吗?   前天她在电话里哭,质问,反咬,全是谎言。秦舟的心完完全全裂开了。20 年里,他太相信这两人了,只要有一点怀疑,想到寻亲,可能就让父母少受点罪。   连翘代秦舟发声:“你们买他,是为了养老,是自私自利,不是为了疼他爱他对他好。”   杨正南说:“今天我们来这里,是要个说法。你们是文明人,一定知道买卖人口是犯罪,买方同样会被治罪。”   女买家哭着问:“小舟,你是想告我们吗?”   他们很清楚孩子的来历,那就很清楚有一对父母丢了孩子痛不欲生,没一天好日子过了,但直到现在,他们都毫无悔意,拼命狡辩抵赖。秦舟一颗心硬了起来,女买家的眼泪不能再打动他了,他忍下反感,语气温和地说:“我想知道来龙去脉。”   女买家看到希望,从 20 多年前说起。男买家被查出弱精后,两人调理了几年未果,被迫用辅助手段受孕。第一次是做人工授精,第 12 周,胎儿没心跳了。后面两次是去上海做试管,都失败了。   女买家万念俱灰,在生殖中心听人说寒山寺附近有家中医诊所名医坐堂,治愈了多个不孕不育者,锦旗挂了满墙,她和男买家赶到苏州慕名求子。   两人只挂到元旦的号,头天在酒店住了一晚。元旦当天,两人起大早去看中医,门口排起了长队。女买家去上厕所,在拐角处被一个抱着孩子的陌生男人拦住讨钱。   女买家只当行善积德,给了男人一张百元大钞。男人不住地道谢,问她肯不肯再做点好事,收留这可怜的孩子,他实在养不活了。   女买家吃惊,她想自己生,拒绝了。男人哭求她发发善心,孩子饿了两天没吃东西,再没人收留,他只好带孩子去跳护城河。   女买家恻隐,问这孩子是否有残疾,为什么不送去福利院,男人说孩子身体健康,是他无能,养不起。   非残疾孩童送去福利院很容易被人收养,但是把亲生骨肉送人,男人已觉肝肠寸断,如果孩子养父母家境一般,以后还得受苦,他拼死想把孩子送到富贵人家。   这家诊所收费高昂,男人来碰运气,以讨钱为由帮孩子考察未来的父母,不光经济条件不错,还得心善。心善的人才会对收养的孩子视如己出。   男女买家穿戴光鲜,有气质,入了男人的眼,男人把女买家视为最后的希望:“你要是也不收留,我就拿着你给的钱,给儿子买点好吃的送去福利院,总不能真让他跟着我去死吧。”   是男孩。女买家心一动,掀开襁褓一角,孩子白白净净,长长睫毛弯弯眉,睡相乖乎乎,好看得像梦里的年画娃娃。   孩子突然醒来,眨着眼睛,下意识喊妈妈。女买家冲他笑,喊他乖乖,孩子揉揉眼睛,咕哝了一声毛豆,女买家心都化了,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好,好,毛头。”   孩子摸摸她的脸:“Baby。”顿一顿,说,“No cry。”   女买家泪如雨倾,就这一瞬,她决心收养这孩子,问:“你家碰到什么困难了?”   男人说父亲重病,母亲瘫痪,妻子很能生儿子,这是他第 3 个儿子。父亲等着他筹钱治病,可是 10 万块医药费是天价,他一筹莫展。   女买家说男人个头矮小,戴一顶帽子,没有明显特征,这和倪芳及目击者一致。她的讲述大部分趋于真实,但在往不知者不为罪的路上引,杨正南问:“你们不让孩子读幼儿园,是怕他对别人说他叫杨嘉忆,背出我和他妈妈手机号,还怕被我们找到,是不是?”   女买家哑了。怪只怪她买了个烫手的孩子,他抽抽噎噎背手机号码,求她给他爸爸妈妈打电话,快点接他回家,她不得不关起来哄,亲自带他,怕人多口杂,连保姆都不敢请。   男买家也不做声。秦舟少年时得知自己是养子,询问原委,他随口编造川崎病史,这个病是他以前求医时听说的,记得它是一种很凶险的幼儿疾病。人说抱养的孩子养不熟,如果说他是弃婴,哪天他心血来潮寻亲,就东窗事发了,说他是病童,教他知恩图报,他才不会有疑虑。   自作聪明,编个川崎病,早晓得说他父母双亡,是被孤寡奶奶送出来,给他谋个生路。男买家悔之晚矣,对秦舟忏悔,女买家轻信别人说的话,他不忍心让她再受罪,也没细加盘问,竟不知那是人贩子。他马上找律师起草协议,把一半家产都赠予秦舟,一天都不拖。   受够了他们拿家产说事。秦舟说:“总说给总不给,怕我不在身边给你们养老,你们人财两空吧?现在想脱罪才果断,有意思吗?告诉你,我和我父母要的是公道。”   连翘说:“给我的那 10 万块见面礼,还给你们。”   男买家眼睛红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错。可你妈妈身体不好,去年还做了大手术,小舟,你能不能,能不能……”   女买家掩面哭泣:“我和你爸爸要是自己生得出来,说什么也不会这样……”   女买家做过两次试管婴儿,先是取卵后卵巢被过度刺激,导致严重的腹积水,做手术后预后不好,差点丢了命;后来打排卵针,吃了一堆雌孕激素药,浮肿发胖,连鞋子都穿进去,结果胎膜破裂,引产告终。   当年做试管婴儿时,医生说有乳腺癌的风险,子宫也可能出问题。面对手臂长的取卵针时,女买家恐惧过,但她觉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延续,没有孩子绝大多数家庭都会散,她不生不行。   这都是女买家做子宫肌瘤手术前,说给秦舟的。秦舟骂过她:“没孩子不是你造成的,是我爸,你不晓得找别人生吗?”   女买家说男买家除了不能生,没大毛病,在外面玩归玩,搞不出孩子。她再婚找别人,找不到男买家这种经济条件的,何况别的男人未必不在外面玩,老夫老妻了,很多事不想计较了。   女买家可怜又可悲,人贩子夸她心善,但善良的人不会买别人的孩子。倪芳喝道:“生不出来,就去买吗?!”   连翘说:“不能生就接受事实,接受不了就去福利院领养,买孩子是犯罪,你俩读过大学,不懂吗?”   本名是杨嘉忆,被两个买家改名为舟,夸他是拯救他们于苦海的恩赐,但他们把另一对夫妻按进苦海里了。   不仅是杨正南和倪芳,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都受尽了苦。秦舟搓搓脸,极尽平静:“你们不承认是跟人贩子交易,警方能调查,也能摸清上户口这条线上的人。你们不和我们说实话,去和他们说吧。在我心里,你们是买家,不再是我父母。你们的家产是小雪的。我不接受赔偿,就要你们承担法律责任。”   秦舟说得斩钉截铁,两个买家面色难看,女买家说:“我交代重大情况,能不能免责?”   杨正南回答:“我让我同事进来吧,你们跟他们交代。”   杨正南打出电话,那边没接,很快直接进来几名民警。杨嘉忆被拐当天就立了案,警方不曾放弃寻查,昨晚杨正南跟南通方面取得了联系,今天早上他们派人在小区门口蹲守,只等杨正南跟这两人先谈一轮。   民警打开执法记录仪,女买家交代了情况。她有个好姐妹是安徽无为人,她听出人贩子和好姐妹口音很像,但人贩子只承认是安徽人,还说钱包刚被人偷了,身份证也没了,连最终交易价 8 万块钱,也是男买家去银行取的现金,没走转账。   男买家去银行大厅取钱,女买家和人贩子在门外角落等,她留了心眼,存心一脚踩空,两手乱抓,掀掉了人贩子的帽子,薅下他好几根头发。她看过的刑侦剧提到,带有毛囊的毛发能提取到 DNA。   女买家交代了问题,男买家不甘示弱:“你们要我怎么配合?”   两个买家不知道杨嘉忆的年龄,估了一个 4 岁上下,把他生日定在上户口那天。杨正南将对社区和户籍部门追责,要求养父说出替他办事之人的信息。   亲朋和周围人的缄口不言也是助恶,可惜无从发落。秦舟和连翘拉住彼此的手。上次见面时,买家指出连翘年纪轻,出身贫寒,虽是苏州本地人,毫无根基,还自夸在南通有多少人脉,能造福他们和下一代。   那些人脉竟是用来把来路不明的孩子变成合法身份,幸有命运如椽巨笔划了一撇,让真正的一家人拨开层层迷雾,重逢在灯火阑珊处。   女买家得到人贩子头发后,男买家拿去做了 DNA 鉴定,保存了报告单。那几根头发也装进干净信封里,一锁多年。   人贩子拿了钱,消失在人海。他在银行外露了脸,但银行网点的监控保留不了 20 年,这份毛发是确凿罪证。警察跟随两个买家上楼取证,秦舟也上楼,去自己的书房拿东西。   把他们当父母,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听,连搬家时弄丢相册的谎言都信了,但脑海中有过被拍照的经历吗?想得起来的是小学入学和毕业拍过证件照,别的时候都没印象。   杨正南和倪芳都来过南通,两个买家会不会见过寻子海报?那几张证件照都不知去向,是怕哪天养子做对比吗?   秦舟翻到团员证,照片是他人生最丑的青春期模样,但是想让爸爸妈妈看看那时候的他,这是他找得到最早的照片了。   最重要的抽屉里是团员证、准考证、笔记簿、收到的情书和大学录取通知书,秦舟找个旧背包,把所有物事都倒进去,他只有这一点点东西能给爸爸妈妈看,只有这一点点。   高中时喜欢唐伯虎的诗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背得摇头晃脑,却不记得桃花坞是家,不记得自己是家住姑苏桃花坞的杨嘉忆了。   书桌前,秦舟泪如泉涌。爸爸妈妈缺席了他的成长岁月,永远不知道他从儿童长成小少年的模样了。他也缺席了爸爸妈妈的盛年,他们的盛年在苦痛中度过,该怎么补偿他们半生辛苦?   书房门边,倪芳眼含热泪。儿子小时候被巷子里的大孩子打,打不赢,大声放话:“我爸爸是警察!等他下班回来,把你们都抓起来!”   邻居说这孩子人小鬼大,有血性,被推倒,爬起来追上去打,输了也不哭,坐在地上抓石子砸人,死不服输。   杨正南回家说:“小朋友欺负你,但小朋友不是坏人,爸爸不能抓他们。”   倪芳说:“不好用‘爸爸是警察’吓唬小朋友,不然小朋友碰到坏人了,不敢去找警察帮忙了。记住,警察是帮小朋友和大人抓坏人的。”   20 年后,不再是小朋友的杨嘉忆带着爸爸来抓坏人。倪芳心有余悸,她的儿子被那两个人抚养,奇迹般地长成正直热血的人。命运环环相扣,如果他不是今天这样的为人,她和杨正南可能就错过他了。   两个买家交出物证,被警察带下楼。秦舟背着旧背包走出书房,连翘牵住他的手,女买家泪汪汪地喊:“小舟!”   买方得承担刑事责任,这毋庸置疑,但对孩子而言,买家是养育他的人,多年相处有感情,接受不了把养父母送进去,生身父母受制于孩子的态度而放弃追责,使买方以养父母身份免于刑罚或被轻判。   秦舟能理解这样的孩子,也知道女买家在跟他求情,但是这两个人真狠,骗他 20 年,初中前的照片一张都不给他留,他怎能不恨,不想绳之以法?他对女买家说:“我和我父母对你们追究到底。”   男买家不忿:“我们揭发了那个人!他才是罪魁祸首!”   秦舟说:“坦白从宽,宽不是赦免的意思。”   秦舟大致知道家里的资产,竟然一心恩断义绝,女买家不死心:“小舟,你对我们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我们是真心把你当儿子,真心让你继承一半资产。”   男买家说:“你不要,也得替他俩要点补偿吧?我是真心给。”   父母是怎样的人,秦舟可比这两个买家清楚,他冷眼以对:“钱做不到的事有很多,你们不信,我就做给你们看。”   女买家泪眼模糊,谁叫他漂亮聪明,让她生出了念想。谁知道这漂亮聪明,最终指引他回到故乡,找回了家。   当年,人贩子很怕杨嘉忆多说话,强行灌下掺有安眠药的牛奶。杨嘉忆呛得直咳嗽,哭闹着朝女买家伸手:“阿姨,他是坏人,你快帮我找我爸爸,我爸爸是警察,他叫杨正南。”   人贩子说孩子在开玩笑,自己就叫杨正南,杨嘉忆哭着打他:“他不是我爸爸。阿姨,你快打我爸爸电话。”   人贩子从装束到气质,生不出这样的孩子,女买家明白。可是孩子太可爱,她想留下他,哄他入睡:“毛头乖,毛头乖乖,我们等下就去找爸爸。”   孩子相信了,跟女买家贴贴脸,表达他的感激,女买家更舍不得撒手了。20 年后,她悔不当初。都说 3 岁看到老,自己为什么不信。   做完笔录出来,已是正午。4 个人心里都松快一截。连翘伸出手背挡住眼睛,从指缝看秦舟。这个动作秦舟对她做过,他说被她拿 5 百万替夫还债的人性光芒闪到眼睛。   连翘夸某人也闪着人性之光,秦舟不由苦笑。买家掠走了属于生身父母的天伦之乐,把一个美满家庭搞得支离破碎,他俩得付出代价,不然太不公平。但如果他没和父母成为朋友,不了解他们在经受怎样的锥心之苦,他对买家可能做不到这样决然。   两个买家被收押,等待他俩的是量刑。连翘挽住秦舟,他俩都受过高等教育,懂得留存人贩子 DNA,仍然放不下养儿防老的执念,铤而走险干出买孩子的事,既恶毒又愚昧。   一家人终于有心情吃顿好饭。餐厅包间里,第一杯酒是敬连翘的,秦舟彻底懂得她当初不是过错方,为何甘心净身出户,他也什么都不要,只要买家获刑。   当了 20 年亲人,秦舟很明白,现在他满腔怒意,压制了对那两个人残存的感情,之后会有段难捱的时光,不过没关系,连翘能帮他消解。“亲情”的表象下是血淋淋的恶性犯罪,他绝不谅解。   秦舟证件照只有几张,好在跟初恋女孩拍了很多照片,连翘和倪芳看得笑叹连连。杨正南把几张证件照摆到一起,遗传学真是玄妙,团员证那张不怎么像他,也不像倪芳,高一准考证那张就像倪芳了,大一那张又像他多一点。   倪芳收好照片,杨正南给 3 人看意杨树,它在死亡的黥痕上长出来,多么了不起。国庆节期间,他找人填平池塘,种满了意杨树,后来工人回话说都活下来了,秦舟和他约定 30 岁时一起去看它们。   昨晚大家都没睡好,倪芳问是否休息一天再回苏州,秦舟理解了“不共戴天”的字面之意,买家使他恶心,他连从小生活的南通也不想待了,下午就走。   3 人启程回苏州,杨正南去趟扬州,跟陶家欢待一会儿,然后就折返南通,追索人贩子归案、向本地有关人员追责, 他有他必须亲手做的事。 第95章   回苏州时是傍晚,温哥华是上午,秦舟给秦绊雪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他憎恶买家,但妹妹极可能不知情。妹妹对他有男女之情,因此恨上他,或许能快点放下他。   过年时,秦绊雪追到苏州表白被拒,秦舟暗暗想过,对养父母而言,女儿和养子成了,家产就烂在锅里了,幸好他们讲原则,隔开女儿和养子,使他一心向学,得以考出南通,遇见连翘。   今天才明白,他们哪是讲原则。他们把杨嘉忆当漂亮玩意儿买回家,这玩意儿外观养眼,还实用,是上好的养老工具。口头喊儿子,心里当家丁,一个家丁怎么能匹配亲女儿,况且还有暴露的风险,到头来岂不是坑了亲女儿。比起那些漠视亲女儿,把全家资源都堆给养子的买家,他们倒是又像读了书的。   父母宣称秦舟是从医院收养的,秦绊雪深信不疑,电话那端,她痛哭失声。秦舟很难受,妹妹是无辜的,可她是买家的女儿,他把买家送进去了,彼此都无法面对。但愿很多年后,这件事的影响彻底过去,能够相视一笑。   第二天,秦舟请了半天假,倪芳带他见外公外婆,再去爷爷坟前上香。爷爷一直为烫伤他愧疚难安,但伤疤是记认,愿他安息。   秦舟没去见杨母,等杨正南回来再正式相见。他回公司上班,先去连翘办公室,和她抱了好久。若非她坚持和刘天宇离婚,他和杨正南没有相识的机缘,她抚平他遭受的所有不平事,命中注定他爱她。   秦绊雪连夜飞回国。秦舟大义灭亲,是在激愤之下,但 20 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断的,过了这段时间,他会难受,所以有些话,她想当面说清楚。   秦舟和所有亲戚都以为秦绊雪是父母自然受孕的结晶,其实不然。秦绊雪自小体弱多病,少女时一次生病,她偷听到母亲对医生坦陈她是试管婴儿。   在父母的讲述中,秦舟是解救他们,并带来福音的天使——秦绊雪是意外之喜。秦绊雪逼问,母亲承认秦舟很可爱,勾起她再试一次的想法。   哥哥在父母心里是隔了一层的。秦绊雪怜惜秦舟,不知不觉转换为爱。昨天秦舟吐露父母涉嫌人口买卖之前,她以为父母硬要她是想要个亲生骨肉,但他们应该是被心魔困扰,担心秦舟被找到,抑或是深埋的记忆被唤醒,离他们而去,他们就又一无所获,所以拼死生了她。   父母只把秦绊雪当成亲生孩子,他们没那么爱秦舟。秦绊雪让秦舟不必再有任何思想包袱,大步迈向新生。她最后一次抱了哥哥,恨太沉重,哥哥是受害者,她不恨,她为自己有那种父母而羞愧。人怎么能买别人的孩子还心安理得?   秦绊雪在苏州酒店住了一晚,飞回温哥华,秦舟非常伤感。妹妹和他是亲人,但隔着山海,还隔着难以面对的事,亲情无以为继。过年拒绝妹妹时,他说:“当一家人多好啊,这辈子都能亲亲热热走动,不担心哪天会分开。”许多年后,是否还能重拾兄妹情,惟有时光能揭晓。   星期六是连翘和秦舟定情周年纪念日,两人去西餐厅看花式喷泉,这次连翘把音乐换成《甜美生活》。以后每次来看它,就换一首歌。   秦舟送出自制的栀子花线香,连翘工作时就点上几支,清心静气。这个手艺是他去倪芳店里学的,买齐工具材料,一次次尝试,起先线香弯弯扭扭不成形,改善了多次,才做出这几盒。   连翘打开细长纸盒,纯天然的栀子花香沁人心脾,她深深嗅一大口,立刻找服务员借打火机点上。   回家后,卧室幽香袅袅,春潮涌动。秦舟喜欢这无遮无挡的接触,希望连丫丫到来,又不希望她太早到来。   上午醒来,两人在家烧饭吃,再去老字号排队买桂花冬酿酒,拎上一壶去倪芳店里喝茶谈天。   倪芳入股的命理馆主打情感和运势咨询,她和朋友合开的服饰店在命理馆隔壁。命理馆的生意比服饰店好得多,人们不去看心理医生,但相信一命二运三风水。秦舟扯着连翘看热闹,见识千奇百怪的人。   命理馆本质是提供情感抚慰服务,倪芳说来客无非两种:痴男怨女。男人的痴只在名利上,基本都只算财运或官运,可他们最爱说女的拜金还现实。   怨女个个都在算情感,无一例外。倪芳说自从在命理馆入股,才明白,有些观点说了千百遍,听不见的人就是听不见,还嫌你烦。   秦舟和连翘从第一次见面就管倪芳叫芳姐,倪芳听得顺耳,喊不喊妈无所谓,不喊也是妈。她不以杨正南的前妻自居,对那段往事绝口不提,以陶家欢的性格,出差回来,估计也芳姐长芳姐短的。   晚上 3 人去命理馆后院的餐厅吃羊肉锅,旁边一桌是两个女人,结伴来算姻缘。一人咨询是否该放弃苏州的工作,去男朋友老家县城发展,一人想算前男友能否回心转意,她不晓得请了多少转运物。   等她们走后,秦舟问倪芳,命理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倪芳说自己和几个股东都在感情上吃过苦,所以命理师的原则是拍醒一个是一个。他们会告诉女人,来咨询的每个男人都不会去伴侣的故乡,那对他们是下坡路,风险太高。   至于情感挽回,在别的命理馆,光是卖成本低廉的转运物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倪芳这里打开门做生意,也不会把钱拒之门外,但女人的转运物都卖得不贵,男人的贵得多,但他们很舍得为财运亨通和官场顺遂花大钱。   爱很稀缺,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来客把爱情当成人生最光华灿烂的信条,但见过爱,感受过爱的人都知道,爱不是她们嘴里那样的,爱不会践踏你的尊严。   秦舟自告奋勇做兼职,他以男人的身份现身说法肯定管用。倪芳说:“我这里个个专业人士,持证上岗,你得考证。”   秦舟偃旗息鼓:“那算了,我本行的证考不过来。”   走出大堂时,有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跟朋友讲电话,大声炫耀是旺夫命。两个服务员小声议论老家说猫来贫,狗来富,猪来开当铺,把你当成猪狗,还自以为旺夫。   连翘认识所有打着“旺夫”旗号的人都是自封的,就为了给脸上贴金,在丈夫面前不那么气短。但她没法生出刻薄之心,只觉得悚然和可悲。   ——   当日,两个买家提供的人贩子 DNA 报告和毛发一同送检,经深度应用最新刑事技术,在江苏南通和安徽芜湖两地警方配合下,明确芜湖市无为县黄姓家族人员中有重大作案嫌疑。   杨嘉忆当年被拐后,警方成立了专案组,连续数月开展大规模走访调查和摸排工作,核查线索数千条,还锁定过一个非常相似的嫌疑人,但经过技术手段排除了该人的嫌疑。   囿于当年条件,案件没有取得突破,20 年后才迎来转机。杨正南和同事赴无为县某乡镇,找到黄某某部分亲属及其邻居,据多位被访人证实,黄某某长年在外,父母都已过世,他与老家亲属联系不多。   黄某某表姨的儿子提供了重要线索,杨正南和同事在广州番禺将其抓获。这些年,“天眼”遍布大街小巷,黄某某感觉危险重重,不敢再轻易作案,藏身于番禺一个大卖场的中餐厅后厨做配菜工。   黄某某不记得杨嘉忆了,杨正南说出是 20 年前苏州寒山寺跨年夜那天的事,卖价 8 万块,他才想起来。   黄某某交代杨嘉忆是他第 3 次行动。村里有几个人都在做这生意,一次能赚个几万块不等,最高卖到过 10 万,但得按买方的需求行事。   按计划,杨嘉忆将被黄某某转交给妻弟,由妻弟运送去河南乡下,酬劳为 5 万块,他拿 6 成。   黄某某抢走杨嘉忆,立刻喂他喝了掺有安眠药的牛奶。但那天邪门,搜查异常严格,他跳上同伙的套牌车,转眼发现前方交警设卡盘查,他只好下车混入人群,把杨嘉忆抱去最近的医院急诊。医院里孩子哭闹不会引起怀疑,万一杨嘉忆醒来就再喂他安眠药。   外面风声紧,黄某某没法去相城区和妻弟交接,抱着杨嘉忆边拍边哄睡状,入夜后,他躲进住院部的卫生间。   夜里,杨嘉忆醒来,黄某某喂他吃小蛋糕。杨嘉忆不吃他的东西,伸掌打他脸,说他爸爸是警察,马上来抓坏人,还冲着卫生间门外大声喊救命,黄某某恼得想割他舌头,又强喂他喝安眠药牛奶,再拿透明胶带封住他的嘴。   零点整,寒山寺钟声敲击最后一声响。隔着卫生间的玻璃窗,黄某某看到漫天烟花。杨嘉忆泪巴巴地挣扎着,看着,昏睡过去。   那一晚,寒山寺的钟声响了一百零八下,永久地留存在杨嘉忆记忆深处,一声一声一声,反复强化,成了比父母名字和手机号码更深刻的印象。   头天在急诊,医院里有人议论不孕不育,黄某某偷听到边上有家很出名的中医诊所,大清早把杨嘉忆抱去门口,相中了那对买家。   孩子漂亮聪明,还会说英语,黄某某大着胆子喊了 10 万,对方还到 8 万。双方都没问过姓名和住址,他防着对方,对方也怕他见财起心赖上他们。   20 年前,8 万块不是小数目。黄某某尝到甜头,此后拐卖了 11 名儿童,4 名妇女,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黄某某戴了帽子,帽檐压低,倪芳有绘画功底,凭记忆速写了他半张脸。公安机关刑侦专家根据她的草图和现场目击者的描述,对速写进行细化,案发当晚将模拟画像派发下去。   一个被画过像的抱着孩子的矮小男子特征鲜明,一对开私家车出行的夫妇却不会被注意。杨正南痛心疾首,假如没有买家接手,以当时那一带的盘查和布控力量,黄某某很可能在转移杨嘉忆时被截获,警方既能解救杨嘉忆,还能免于后面那些家庭遭受灭顶之灾。   人贩子死有余辜,秦舟的“养父母”是助纣为虐,他们花的钱对人贩子是激励,促使他犯下更多罪行,同样是大恶。   买卖双方罪责难逃,涉案的两名户籍警察也被刑拘,杨正南回苏州,带秦舟正式见奶奶。   被锁起来的门打开,秦舟见到自己小时候的各式童车,小板凳,小皮球,玩具枪……以及一柜子衣服,杨正南说他最喜欢海魂衫,倪芳总给他买。   杨正南和倪芳当年工资都不算高,大多花在儿子身上了。秦舟独自在房间里待着。杨嘉忆是个被父母家人宝爱的孩子,但他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双手触摸这些物事,他脑中一无所得。   两个买家买回一屋子玩具,夸着骗着教着,有一天名叫秦舟的孩子喊了爸爸妈妈。   女买家怀上秦绊雪后,秦舟开心得乱滚:“我以前好像跟很多小朋友玩,以后有妹妹和我玩。”   后来,连上过幼儿园、有过很多小朋友都不记得了。地垫上,秦舟蜷得小小的哭着,仿佛又是那个年幼的杨嘉忆,可是 3 岁 4 个月记住的事,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买家一遍遍指着自己说:“我是妈妈,他是爸爸。”于是他渐渐忘记自己是会背唐诗,会数数,会说简单英语,记得父母姓名、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的杨嘉忆。连生父生母站在面前,都不认得了。   从今天开始做回杨嘉忆。秦舟擦干眼泪回客厅:“老杨,我想把名字改回来,是跟你姓,还是跟芳姐姓?”   “养父”整天花天酒地,秦舟从少年起就看不上他,跟他相处很乏味,他不愿再顶着“秦”姓,耻辱。   成年人改名很繁琐,涉及到一系列更换,秦舟坚持要改:“对我,是认贼作父,对你和芳姐是夺子之恨,我非改不可。”   倪芳被杨家父母骂了半辈子“老杨家罪人”,这是她和杨正南离婚后第一次踏回杨家门。杨正南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他寻子 13 年,还帮她跟后面找的那个人离了婚,她感激无限,改回杨嘉忆就很好。   秦舟揪了揪杨正南腰间的刀伤处:“绝世好前夫。”   这家伙刚当上姐夫那会儿,自夸不喊叔是一世英明,杨正南拍他一记:“你一世英明呢?”   对倪芳还没喊出妈,爸也够呛,秦舟苦着脸:“我再酝酿几天。”   阿姨上门做了团圆家宴,陶家欢从上海赶回,顺带提前过生日。她区区 25 岁,竟然当上继母了,晃着杯中的玉米汁说:“喊妈。”   连翘和秦舟齐声说:“呵呵。”   秦舟看着陶家欢的水胆玛瑙手链说:“年纪轻轻就想当婆婆,脑子确实进了水。”   陶家欢说:“没进。丫丫喊爷爷奶奶,我和你爸就没年龄差了。”   倪芳拿筷子敲碗:“我替丫丫说句话,这个辈分嘛,得再掰扯掰扯。”   秦舟说:“就是!你喊哥在先,而且娃都跟妈姓,得跟妈妈辈分走。你,小姨,你,小姨父,连翘,姨妈,我,姨伯,我们 4 个人内部就这么定了。芳姐和我奶奶另算。”   杨正南痛失爷爷称呼,奋力一争:“孩子归孩子,你和连翘喊我什么?”   秦舟手臂往倪芳肩上一搭:“这是我妈,你说我们喊你什么?”   陶家欢争名夺利:“我呢我呢?”   连翘一锤定音:“允许你不喊哥了。他,毛豆,你,欢欢。”   娃喊娃的,连翘和秦舟喊他俩的,陶家欢屈服了。秦舟只比她小 8 个多月,她当小妈好像是胜之不武。   整张桌上只有杨母不高兴,或者说,她高兴过后暗暗挑起两姐妹的刺。陶家欢整天不着家,连个人影也看不见,连翘比秦舟大那么多,还离过婚,配不上他。还有,秦舟刚才那句“娃都跟妈姓”,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连翘和秦舟以玉米汁代酒敬杨母,杨母问:“孩子跟你姓?”   连翘淡淡说:“姓字,是女字加生字,跟妈姓,很合理。”   秦舟头蹭蹭杨母:“奶奶,生孩子那么辛苦,该跟妈姓。”   杨母不悦:“女的生孩子天经地义,疼一疼就过去了。再说了,孩子长大了肯定孝顺妈,辛苦也值得。孩子不跟那家人姓秦,我没意见,把你认回来了,该跟你姓杨。你是男的,是一家之主。”   秦舟笑嘻嘻:“我吃连翘的,住连翘的,赚的也没她多,她才是一家之主。”   杨母嗔怪:“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她多大,你才多大,男孩子后劲足,过两年你再看看。”   偏见无处不在,杨正南警告道:“妈!”   杨母几十年没变过,心胸不开阔,思维也僵化,挺差劲的一人。倪芳护着连翘:“老太太,不靠连翘,你孙子找得回来吗?这是菩萨,好好供着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母最讨厌倪芳,闻言气呼呼,杨正南给她夹菜:“我姓杨,都不在乎两个娃随妈姓,你姓张,大度点。”   杨母更不悦,但所有人都聊起别的,没人再理她,她插不上嘴,闷着气吃饭喝汤。   夜里,众人散去,母亲和杨正南单独谈话:“哪天带毛豆去办个手续,把隔壁房子转给他吧。”   杨正南没和母亲说那栋房子过户给了陶家欢,答道:“转我们住的这栋吧,这栋是老杨家祖产。不过他肯定不要,我以后慢慢和他谈。”   母亲说:“不能慢慢谈!尽快谈,别让孩子以后真姓连了。”   杨正南说:“孩子是毛豆和连翘生的,他俩想怎样就怎样。妈,姓什么都有我们家的骨血,你别管了。”   母亲语重心长:“等毛豆名字改回来了,就正式认祖归宗了,这个姓不能由他和连翘说了算,你得把好关。你后继有人了,对你也省事,你有儿子有孙子了,自己就不用生了。”   催生的是她,劝别生的也是她,杨正南跟她理论:“妈,我有毛豆了,就不能再生一个吗?我想和家欢有个孩子。”   母亲瞪眼:“一把年纪跟儿子比赛生孩子,荒不荒唐?辈分也乱了套!”   杨正南愠怒:“各喊各的,我们都同意,你不同意是你的事,别什么话都不经大脑就说出来。”   杨正南上楼去了,杨母无语泪流。儿子又是毛豆又是孙子的,何苦还跟陶家欢瞎折腾,家里就这两栋房子,也不想想以后压力有多大,她希望儿子老了能过得轻松点,有什么不对? 第96章   冬至前夜,陶家欢刷到栗莉发了朋友圈,她生了,母女平安。   主管会计师说最受新手妈妈欢迎的礼物是纸尿裤,它消耗巨大。陶家欢网购了几箱,还买了几套婴儿衣物,统统寄给栗莉。   陶家欢和父母兄长交恶,但和栗莉关系一直不错,以前她在北京读大学,栗莉总和她分享言情小说和电视剧,两人一聊就是一长串,噼里啪啦很开心。   栗莉在产房,陶家欢让她记得托家人收快递,栗莉打电话跟她哭,她快失明了。   孩子生下来,栗莉视物不清,她以为是太累了,到了晚上越来越看不清,次日早上症状加重了,她吓得直哭。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她生孩子拼尽全力,血压上升,视网膜下的毛细血管连带受损。   医生开了药,让栗莉再观察一两天。陶家欢提心吊胆,让她随时通报情况。第三天中午,栗莉的视力基本恢复,她听护士说没恢复的可能直接瞎了。   陶家欢大学时看过一点资料,知道生孩子有风险,但栗莉的遭遇还是吓到她了。工作结束后,她跟杨正南聊起,才知道倪芳生杨嘉忆时难产,落下头痛病根。   医生的说法是用力时脑部血管曲张,有些微缩不回去,就会带来长期头痛的毛病。这话是当着杨母的面说的,但杨母坚称倪芳坐月子时死不听劝洗了头,受了风,以后再生孩子,把月子坐好,身体就恢复了。   陶家欢查资料,这些情况都叫生育损伤,但民间都解释成“月子没坐好”。就连她大学室友痛经,也有人说谈个恋爱就好了,生了孩子就好了,这世界骗子太多了。   杨正南问:“你还想生吗,不生我没问题,本来在认识你之前,我没想过。”   陶家欢说:“是有点紧张,但还想生。我姐不怕,我也不怕。”   杨正南想好了,等以后姐妹俩生产,他去请名医朋友接生。除了产妇本人的身体状况,他们的经验技术也能起点作用。   并购工作组转战到上海,陶家欢抽个空,回苏州看望栗莉和她的孩子囡囡,栗莉生产太受罪了。   工作日,父母和陶家乐都不在家,房间里满是奶腥气。囡囡睡着了,陶家欢趴在床边看了她许久。新生儿没她想的好看,皱巴巴的,但每个人都是从这样柔软的婴儿成长起来的,小囡囡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她心里柔情万千。   栗莉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但孩子出生,她才晓得有多意想不到。工作累人,好歹有章可循,孩子一切行为都不可控,随时随地哭闹,有时是拉了尿了,有时是渴了饿了,她摸不着任何规律。   大人有作息概念,新生儿不可能有,栗莉整个人都得围着囡囡转。陶家乐是摆设,婆婆在家会帮把手,但她白天得上班,晚上到点儿就睡了。她不是囡囡的亲奶奶,算不错的了。   囡囡太小了,暂时没睡婴儿床。栗莉一晚上要喂几趟奶,还得注意自己别睡得太沉,翻身压到她,也怕她踢被子,冻着了,没办法睡个囫囵觉,她精神高度紧张,人很抑郁。   陶家乐连碗都不洗,不可能尽心照看新生儿,陶家欢问:“怎么不请月嫂?”   说到这个,栗莉爆了粗口。她和陶家乐说了,得请月嫂,他工资必须攒着,可她怀孕 7 个多月时,陶家乐打赏女主播,被她发觉了。   栗莉偷看陶家乐手机,好家伙,过去一周就打赏了两次 666 元。她和陶家乐大吵,陶家乐叫屈,多少男人在媳妇怀孕期间出去玩,他就在网上找点乐子,没干别的。   栗莉指责陶家乐出轨,陶家乐说她上纲上线,就他手贱打赏的这点碎银子,连女主播的手指头都摸不着,更不可能线下见面,这算出轨?   吵到后面,陶家乐反咬一口,医生都说了,孕中期可以适当过性生活,但栗莉总怕影响到孩子,每次都拒绝他,还以身体沉重为由不帮他解决问题,他才看女主播跳舞解闷,不走心,纯减压。   怀到大月份,栗莉翻个身都费劲,哪有心思管陶家乐。公婆面上训了陶家乐,栗莉想搬父母当救兵,但父亲只顾搓麻将,心不在焉:“你让家乐来找我。”   陶家欢对栗莉狂骂陶家乐八千句,换做是《柳毅传》里龙女的叔父们,必然呼风唤雨而来,用龙头杖拍死混账小子,但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在于它不现实。   现实是栗莉的父母认为把她嫁出去了,他们任务完成了。陶家乐精神上开了点小差,但没有实质性出轨,劝栗莉讲讲方式方法,好好沟通。   栗莉父母都是体制内小科员,没退休,她回娘家住,母亲下班能帮她带带囡囡,但嫁出去的女儿赖在家里,他们忍不了十天半月就会嫌。   栗莉终于能理解连翘当初的心情了,父母让她失望,她不会再跟他们抱怨了,她也没办法跟陶家欢之外的人抱怨。她的亲朋都说过,她跟着陶家乐会受苦,可是只有陶家乐愿意娶她,她别无选择。   又是“跟”又是“娶”的,说明栗莉把自己划到从属地位上,陶家欢一口气被堵住:“我可以给你出几个月的月嫂钱,但你和我哥这样不行。囡囡是你俩共同的孩子,他得负责。他不懂带孩子,你懂吗,不都在摸索?凭什么是你一个人的事?”   陶家乐说好请月嫂,反悔了,他说这几个月是大闸蟹季,他的工资都压到进货上,没钱了。   陶家欢很警觉:“你最近跟我哥同房了吗?你明天去查一下,别传给你和囡囡了。”   栗莉骇笑:“不可能吧?你哥不至于那样。”   陶家欢火气腾地上来了:“查一下怎么了?有的病能通过共用的毛巾和洗漱用品造成传播,你不知道吗?”   栗莉连声说陶家乐不可能真出轨,陶家欢见她面如菜色,不说了,低头转账:“给囡囡发个红包,你拿去请月嫂。”   陶家欢很大方,栗莉推让,她诉苦不是想让小姑子破费。她工资虽低,平时很节省,攒了 9 万多块钱,请得起月嫂,但舍不得请。她得在家带几年孩子,没收入,这点钱得精打细算。   陶家欢说:“我是你朋友,还跟囡囡有血缘,别客气。”   栗莉收了,试探说:“你消了气,就回家吃饭吧。我晓得你是怕家里不同意你和他结婚,才说那些话的。”   陶家欢没好气:“我是来看我朋友和她女儿,不是来看我嫂子。我哥嘴里没实话,你要防着他带给你一身病,该重视的要重视。”   栗莉坚持说陶家乐没那个胆,真要那样就破了她的底线,她二话不说带着囡囡走,再苦再累也把囡囡拉扯大。   陶家欢点头:“蚝哥认识好律师,你想离就找我,房子分一半,囡囡也归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囡囡醒了,栗莉喂奶,陶家欢逗了一会儿,软乎乎的小肉胳膊肉腿,她喜欢得想咬几口,但抱都不敢抱,怕弄疼她,也怕摔着。   囡囡吃饱,甜甜地睡着了,陶家欢告辞,买点熟食去连翘家。晚上那 3 个人下班回来,都让她别再搭理栗莉。   陶家欢暴风骤雨大骂陶家乐,栗莉听得爽了,怨气得到发泄了,转过头就会出卖她:“连你妹妹都说你不好哦。”   陶家欢不信,以陶家乐的臭德行,栗莉哪天攒足勇气可能就离了。家里那套四居室涨得还可以,她分一半走人,能在偏远点的地段买个小的,不买就租房,请个好点的保姆,等囡囡上幼儿园,她就能出来工作。   连翘打赌陶家乐不开口,栗莉不会主动离。发得了狠的是少数人,栗莉不是那种性格,说得硬气,不代表她真做得到。除非陶家欢是愿意“娶”她的男人,不然她会继续龟缩在婚姻里,换个时间再诉苦,大概率还会秀恩爱。   赌资 5 百块,陶家欢押上了。杨正南认为她必输无疑。栗莉在家庭关系里如此被动如此苦恼,你让她离开,她同样会苦恼。不离婚凑合过,对她是最不麻烦的路子,她会忍,会主动“经营”夫妻感情,不会主动离。   杨嘉忆跟住连翘,追押一注,杨正南也押了。晚饭没吃完,栗莉在朋友圈秀了恩爱:“突然嘴馋想吃蟹黄汤包,他去店里打包的。美味!”   陶家欢狂输 1500 块,很颓废。她表态会帮栗莉,但栗莉郁愤后就清场了:“散了吧散了吧,其实我俩挺好的。”   杨嘉忆想再赌一次:“我们拭目以待,她哪天提离婚。”   陶家欢不赌了,发誓再不自作多情。杨嘉忆心疼她给出去的 3 万块钱,她收入是还行,但谁赚钱不辛苦?   陶家欢还好,没觉得不值得,囡囡和她有血缘,她花点钱就花点钱吧,她不会再和囡囡的父母家人走动,这辈子可能就为她花这笔钱,算个心意。   趁还有半天假,陶家欢去看成成和小玉。小玉妈如愿生了儿子,在坐月子,陶家欢带小玉去买冬衣。天越来越冷了,小玉妈不舍得开取暖器,得让小玉穿得厚实些。   中午,陶家欢回上海工作。栗莉汇报,她在网上选了又选,月嫂薪水都很高,她想找大伯母来帮忙,钱让自己人赚。   陶家欢叫她自己看着办,问她有没有去体检,栗莉说昨夜又查了陶家乐手机,清清白白,她相信他。   陶家乐看似洗心革面,最多是删了记录,做得隐蔽些而已。栗莉和他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交际圈完全不搭噶,她哪来的自信对陶家乐了如指掌?陶家欢不回复,埋头工作。   吃外卖时再看手机,栗莉问陶家欢什么时候生孩子,陶家欢回复项目还没做完。栗莉劝她别太拼命,杨家有两栋私房,她赶紧和杨正南谈判,给他生个孩子就送套房子。   栗莉知道杨家有两栋私房,绝对是父母和陶家乐打听到的,陶家欢出离愤怒:“我自己想生,不是卖孩子。他家房子房龄很老,不值钱,还得全款买,不好卖,还都在他妈名下。我敢要老太太的棺材本,要被她拿拐杖打破我头。”   陶家欢这番话是为了防着娘家人,栗莉却得到心理安慰:“你哥说生二娃就给我买车,你蚝哥年纪那么大了,你不能什么都不图吧。”   陶家欢抚着水胆玛瑙手链,她家贝壳有多珍贵,她最清楚。栗莉连请月嫂都怕花钱,居然敢想第二个,幸好昨天悬崖勒马,没跟杨嘉忆再赌。   今年除夕时,连翘说过,独立自强的说法听起来很痛快,但有些人是赚不到多少钱的,需要跟人搭伴过日子,所以栗莉只能在婚姻里赖活。那时陶家欢跟栗莉关系好,不认为是这样。   做一份能维持温饱的工作,就能算经济独立,更难的是精神独立,身边没个男人,她心里就发慌,那个男人再烂她都认。如此冥顽不灵,疏远了吧。   陶家欢说:“你和我妈搞好关系。但我妈身体不好,而且不是孩子的亲奶奶,陶家乐是孩子的亲爸,你得多指挥他干活。”   陶家欢嫁个老男人,两手空空,栗莉有了优越感,猛夸陶家乐有进步,肯帮她干家务活了。   以前,陶家乐下班回家往沙发上一躺,什么也不干,恨不得连袜子都让栗莉脱,当了爸有改观了。   栗莉还没生囡囡时,有天马桶堵了,她弯不下去腰,陶家乐回家她发了火。陶家乐用搋子弄好了,还给她买进口水果,保证以后帮她干家务。   前天,栗莉想吃龙须面,让陶家乐给她下碗面。她记得挂面还剩小半筒,提醒别下太多,煮一半留一半,结果陶家乐在厨房大叫烫手,她抱着囡囡去看,陶家乐手持一把挂面,一半插在热水里,一半攥在手上。   栗莉发的是语音,笑得咯咯的,陶家欢撇嘴,她可不信陶家乐听不懂栗莉的话,他是存心把事情做得一塌糊涂。栗莉忍不了,就不会再让他“帮”她干活了,他就偷到懒了。他哪是笨,他是狡猾。   栗莉夸陶家乐比以前“喊得动”:“你爸说他长这么大,连饭都没自己热过,肯给我下碗面不错了。呵,不错个鬼,手背上燎红了一大片,冰敷了半天,他净会添乱。”   栗莉语气娇嗔,陶家欢醍醐灌顶。这两人表面再多怨言,背后是深层次的愿打愿挨。明明被吃定,所有事都是自己做的,还能自我说服:“他对我和孩子很好,他离不开我。”   栗莉不这么骗自己,日子会更难过吧。她有她的痛苦,但她有条件结束这痛苦,她不想。陶家欢拒绝再当她的情绪垃圾桶:“你啊,没事别找我了,我不耐烦听。将来我父母得了大病,你让陶家乐去我男人单位带个话,我会给几个治病钱。”   不等栗莉回答,陶家欢把她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栗莉又是丧偶式育儿,又是育儿式婚姻,很忙,她工作也忙,大家都忙,不闲聊了。   黑名单里齐齐整整地躺着 4 个家人。陶家欢终于明白连翘说把救赎情结用给成年人很不智,不如给成成和小玉。他们是孩子,她一言一行有可能影响到他们。   纠缠了多年,还不终止烂关系,表明是栗莉自己依赖这关系,她和陶家乐是原汤化原食,就烂在一锅里吧。陶家欢再不过问,也不相干,跟那个家庭彻彻底底了断,今生缘尽。 第97章   今年的跨年夜,杨正南和倪芳终于能好好过了。杨嘉忆添酒回灯重开宴,喊上亲朋来家里聚会,畅聊这一年的收获。   杨母嫌连翘这边只有 4 间房,客人们来了,就得把书桌上的东西拿开当餐桌,很是局促。她让杨嘉忆农历年后搬去桃花坞住,隔壁那栋私房有租客,她回家就跟对方说好不续租,到期腾给杨嘉忆和连翘。   杨嘉忆谢绝了,这里是连翘白手起家弄出来的,天井小院和露台被两人一点一点地布置得人见人爱,明年春天木绣球和铁线莲就都开了,他不想搬家。   这是实话,还有个原因显而易见:杨母不是个可爱的老太太。陶家欢忙完并购项目就长驻苏州了,得跟杨母一起生活,情况不容乐观,住到他们隔壁,杨母绝对经常串门抱怨,杨嘉忆和连翘不想自讨苦吃。   杨母想换个时间找杨正南说说。杨嘉忆改名在走程序,就快恢复杨姓了,哪能当上门女婿,连翘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宋琳和肖姗结伴来做客,杨母果不其然问两人有没有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林非非和余跃来了,她问有没有孩子,结果男的女的都回答说不想结婚,也不要孩子。   问长问短似乎是很多人的寒暄方式,杨正南三令五申,母亲都没听进去,毕竟没几个人摆过脸。新一辈却不同,没问两句就直说了:“奶奶,人不一定非得结婚生孩子不可。”   肖姗埋头赚钱,工作不到两年,就能考虑买房子付首付了。倪芳夸她能干,杨母却问:“不结婚,老了怎么办?”   肖姗说买商业保险,老了请护工。杨母说护工都糊弄人,巷子里有个老人家瘫痪在床,护工帮他翻身很偷懒,他长了很多褥疮,子女回家气得骂娘。   肖姗笑了,老太太说话没逻辑,这个老人结了婚,儿孙满堂,老了也很难办,不是吗?她想过,老到要靠别人帮忙翻身时,生活质量很差了,活着死了区别不大,她不愿苟延残喘,双手合十:“许个心愿,有生之年,得见我国安乐死立法。”   本国很讲人伦,安乐死立法很难,宋琳不抱希望:“到时候结伴去瑞士安乐死吧。”   杨母听得一愣愣的,杨正南说:“多听听,多看看,很多人跟你想法不一样。”   杨母说:“嗐,小孩都爱说大话,老了就怕死了。”   倪芳说:“老了怕死的人,年轻时可不考虑这些。这叫出离心,很珍贵。”   陶家欢说:“我赞成芳姐。”   杨母碰了一鼻子灰,连一向嘴甜的杨嘉忆都不帮腔,她挺悻然,想打个下手吧,烤箱不会用,多功能锅也不会用。   露台上蜡梅开了,暗香缭绕。众人早早地吃了晚饭,出发去寒山寺听钟声。杨嘉忆左手挽着倪芳,右边是杨正南,父子俩勾肩搭背。   杨嘉忆说着话,突然小声喊了一声妈,扭脸喊声爸。刚才在饭桌上就想喊,但众人肯定各有反应,躲起来悄悄喊,喊出来了,就能喊下去了。   杨正南和倪芳都说喊老杨和芳姐,他们其实没意见。杨嘉忆说:“喊都喊了,覆水难收。”   连翘和陶家欢牵着成成和小玉,走在他们身侧,笑容满面。从这一年起,钟声不再一下一下击在心头,是在向未来祈福了。   倪芳和杨嘉忆说定了,带孩子她是主力,不用他当全职奶爸,年轻人得拼一拼事业。杨嘉忆觉得带孩子很操劳,不想让母亲太累,倪芳很乐意,她错过了儿子的成长期,这一次她想春风化雨养育丫丫,把她亲手带大。将来陶家欢生产,杨正南就辞职,他也是这个想法。   多囊卵巢综合征作祟,连翘比一般人难怀孕些,备孕以来精心调养,她身体各项指标都在好转,月经也规律了,怀孕是早晚的事。她把部门一季度最重头的项目派给黄婷,自己给她打下手。   项目是政府养老工程试点,对独居老人试行智能家居监测,比如水是每天都要喝的,如果用水或出行频率过低,报警装置会远程通知监护机构,居委会社工上门看究竟。   监控烧水壶和门把手之类的日常用品,成本和技术要求都很低,但它是民生大事,如江河入海,润物无声。   年会时,连翘和薛荔各自领到奖项。散会后,薛荔找连翘商议借调事宜。连翘参与过公司众多设备的研发,且有培训新人的经验,等她怀孕中后期,身体不方便,去品质管理部帮忙带带新人。   薛荔和连翘的直系领导夏停初步达成一致,连翘一口答应下来,与其说是帮薛荔,不如说薛荔想让她保持工作状态之余,多拿点工资罢了,她领情:“喝杯咖啡去?”   两人喝着咖啡,听评弹,相约春节去云南旅行。于连翘这不仅是在补过蜜月,也是她和薛荔成为朋友的开始,她格外高兴。   农历年前,陶家欢做完并购项目。她累趴了,春节不想动弹,就在家里待着。她结婚时只用了一半婚假,春节把剩下一半都休了,每天睡到自然醒 。   肖姗凑热闹跟连翘去云南旅行,每天吃得好玩得好,发来若干照片馋陶家欢。陶家欢说不羡慕是假的,杨正南春节前后执勤忙,家里常常只有她和杨母,杨母老找她说话,她应付得很累很别扭。   小年夜,陶家欢洗完澡,裹着浴袍去楼上,歇会儿下楼一看,她扔在脏衣篓里的衣服被杨母塞进洗衣机了。   陶家欢按了暂停,捞出内裤和羊绒打底裤,让杨母以后别帮她洗衣服,她自己来。杨母说她不会干家务活,工作还忙,她是闲人,家里的小事她来,大事杨正南来,陶家欢事业心重,安心工作就好。   杨母是想劝陶家欢别生,陶家欢没听出来,说开始备孕了,未来大半年都在苏州,不会像去年那样忙,杨母觉得她在装傻,气得扭身走了。   杨正南值班回来,跟母亲说别管陶家欢的事,陶家欢虽然只会最简单的家务活,但还没到要婆婆洗衣服的地步。   陶家欢连下碗速冻小馄饨都要看包装袋背后的说明,母亲说她被娘家养得骄娇二气,什么活都干不好,她实在看不惯。   杨正南就爱陶家欢骄娇二气,既骄且娇。他重申他和陶家欢的生活不用母亲插手,母亲吃母亲的,他俩吃他俩的,母亲不必给两人做饭,家务活他下班回来做,每周请一次钟点工做深度清洁。   母亲说:“总怕我摔着啊这啊那的,以前我才同意你请人来搞卫生。以后你要养孩子,还有毛豆那边你也不能不管吧,钱得省着用。你就不能不生吗?”   催生时她可没少找中医给儿子开补药,杨正南推她回屋睡觉:“你管好自己的身体就行。”   陶家欢和杨正南每天睡饱了出门逛荡,有时在外吃饭,有时在家烧饭,杨母不认为这是正经过日子,内心十分愁苦。儿子少年时很叛逆,成绩不好,还贪玩,才把他送去当兵,让部队磨一磨性子。磨得太过了,中年时过分清净,结果找个小的又叛逆回去了。   院子里积了落叶,杨母扫地,脚下被小石子硌了一下,身体一歪,陶家欢看到,赶紧去抢大笤帚:“我来我来,你晒晒太阳。”   杨母叨咕自己没用了,讨人嫌了,眼睛都红了。陶家欢吃惊,这是哪套逻辑?杨正南无奈,他发现老一辈的人很怕自己不被需要。他和陶家欢刚结婚时,母亲催生时说陶家欢年纪小,事业发展得好,以后不要他了,如今不让她干活,她心怀同一种恐惧。   这社会有无数信息渠道帮人更新观念,与时俱进,但杨母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自说自话,不听别人说什么,陶家欢放弃和她深谈。杨正南几十年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她不费力气了,就让杨母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吧。   生活杂务都由杨正南包办,大年初一,他独自去父母两边的亲戚家拜年,回家接待靳欢颜和她父母。靳欢颜被拐回家后,他们每年都来苏州拜年。   大年初二,陶家欢去昆山大舅家给外婆拜年,也没喊杨正南。她结婚没请亲戚,但外婆生病卧床了,看一眼是一眼。   陶家欢回来刚坐下,杨正南的舅舅舅妈和表弟来找讨主意。表弟在上海一家钢材公司做总监,公司人事斗争,他上司败走,表弟也得跟着走,更麻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步是查账。   表弟这个级别每年有固定的招待预算,有些商务接待和出差应酬没发票,常规做法是用其他类别的发票顶上,原先的财务是上司的亲信,他也走人后,表弟有麻烦了。如果他不补上差额,公司会以侵占公司资金为由报警。   多年招待费不是小数,表弟说这是新官整人,但怕真被人告了,今天回苏州找杨正南商量。陶家欢感觉他底子没他说的那么干净,离席去楼上游戏室看热播剧,她很长时间没看过影视剧了。   杨正南的舅舅舅妈听不大懂工作上的事,上楼转转。陶家欢在看剧,招呼两人一起看,两人落座,张口教育她要心疼婆婆,婆婆老了,身体不好,别让她干家务活。陶家欢解释了几句,舅舅恼她犟嘴,教育她对长辈要温顺,更不能不听婆婆的话。   陶家欢怀疑杨母对这两人说了她坏话,舅妈笑着说:“你在娘家可能被父母养得很娇气,什么事都不用干,嫁到杨家了,性子得收敛点,学着看事做事,孝敬婆婆,人情往来也要讲一讲。”   陶家欢明白了,昨天没去给他俩拜年,有意见了。她干脆地说:“这集很好看,看电视吧。”   舅舅脸色沉下来:“有错就要改,不能逃避问题!”   陶家欢冷着脸去拿耳机。她从小就讨厌别人对她摆长辈的谱,况且这两人连一块饼干都没买给她吃过,就因为她是外甥媳妇,他们就来欺负她,完全没想过自家儿子还在楼下请教杨正南。   陶家欢拿着耳机就戴,毫无服软的意思,舅舅火了,扬手制止她戴耳机,手指重重蹭到她额角。陶家欢也火了,他跨过沉默来指手画脚,很没礼貌,得教育回去:“舅舅舅妈,我婚礼上才见过你们一面,和你们不熟,不熟就别来教训我。”   舅妈说:“我们哪敢教训你,是跟你谈天。”   这两人脸大如盆,陶家欢摘下耳机说:“谈天就谈天,别教我做人。既然你们说我不听婆婆的话,我连婆婆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你们的?”   舅舅怒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呛?”   他估摸着有 60 好几了,这么大的人就欠有人说实话呢,陶家欢说:“我就这性格,你有话去找我蚝哥说吧。”   陶家欢说完,自己走开了。跟这种嘴碎且无礼的人虚与委蛇,她做不到,也不想。   舅舅跟杨正南告状:“你也真是的,找个这么不懂事的!我就说吧,年纪太小不行,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一边求人办事,一边仗着是长辈,想把人当软桃捏,杨正南皱起眉:“不懂事的是她吗?”   舅妈气恼:“就她那说一句顶一百句的性格,你也不怕她出去给你丢脸。”   杨正南笑笑:“被人蹬鼻子上脸,还骂不还嘴,才是丢我的脸,我可不找窝囊媳妇。”   舅舅舅妈都被杨正南气到了,但儿子是求告而来,他们忍着气告别,没留下来吃晚饭。   杨母把弟弟一家送到门口,舅舅依稀想起杨正南的前妻,一个唱戏的,还整天眼高于顶不搭理人,爱打扮,骨头轻,还把孩子给弄丢了,找了 20 年才回来。杨正南老喜欢这种轻佻娇气的,以后有他哭的。 第98章 大结局   过完年,主管会计师把陶家欢调到机动组,做些审计稽核工作,等陶家欢生完孩子,再回到大项目里从头跟到尾。   陶家欢的生活开始规律,大部分时间不用加班,但还没怀孕,她晚上吃完饭,会继续工作一阵。她只有晚上和周末在家,跟杨母成了点头之交,泛泛而谈,不多聊。   杨正南回苏州这些年,下班后会陪陪母亲,听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人老了都寂寞,他给母亲报过老年大学,母亲去过几次,体会不到乐趣,只愿待在家,洗洗刷刷擦擦桌子看看电视,午休睡到下午 3 点多,一天过得很快的。   杨母没有兴趣爱好,连麻将都不热衷,精神很空虚。儿媳妇进门后,激发了她的活力,陶家欢想爱屋及乌,谁知这是一只大扑棱蛾子,围着灯具乱飞,灯具一度想和她交交心,但她一次次往灯罩上扑,只顾自己嗡嗡,灯具烦了,自己亮自己的,到点儿就熄灯。   没有陶家欢的时候,母亲催促相亲,有陶家欢了,她先是催生,再是劝说别生,杨正南和她能聊的话题极少,精神世界南辕北辙。但母亲老了,可怜,他努力让母亲生活变得充实,带她去社区开办的老年智能手机学习班看看,有时去防诈骗和金融时政专题讲座听听课。   巧手班是最打发时间的,母亲兴趣乏乏,杨正南陪她上课,学会了不少折纸技巧,回家折给媳妇玩。他本来是想让母亲转移注意力,老有所乐,但长此以往,连丫丫和陶贝贝的小鞋子小袜子他能包圆了,巧手班有几个很厉害的编织老师,他掌握编织技巧指日可待。   大学二年级过了英语六级后,陶家欢再没碰过英语专业书籍,工作后发现读写不够流畅,总在查字典,很影响效率。这行跨国项目多,平时得多背背单词,不背会忘记。她计划孕晚期到产假期间把英语捡起来,再考个基金从业资格证,风险投资类的项目也得着手了解,为进军投资板块做准备。   2 月中旬的一天,陶家欢在做一个破产清算业务,突然一阵恶心呕吐感,手脚也没力气,她本能反应是怀孕了,但月经半个月前才结束,不大可能。   去卫生间后,陶家欢发觉内裤上有斑斑点点的血,她感到奇怪,垫了一片护垫,过了片刻再看,还在流血。她在网上查了查,不明所以,买了在线问诊服务,医生问她这两天是不是吃了紧急避孕药,她大惊:“我在备孕,怎么可能吃避孕药?”   过年前,陶家欢和杨正南就没做过措施了,她跟杨正南讲了此事,想下班去挂急诊。杨正南想立刻陪她去看门诊,但陶家欢是会议主讲人之一,临时走不开,两人约定下午在医院急诊见面。   杨正南心神不定,想到母亲几次三番劝他放弃生孩子,他一惊,奔回家使诈:“妈,你偷偷给家欢吃了避孕药吧?”   母亲不认账,杨正南把笔记本电脑转到母亲面前,虚张声势:“电脑忘记关,摄像头拍到你了。你不承认,我拿你的医保卡一查就知道。”   母亲被迫交代她把避孕药用勺子背碾碎成粉,倒进陶家欢喝的咖啡里,已经干过两次了。杨正南愤怒,拖她去见医生:“你会害死她,你知不知道?”   杨母换着药店买了好几颗避孕药,她不知道儿子媳妇同房频率,原打算每天给陶家欢吃一颗。医生告诉她,紧急避孕药有副作用,会干扰抑制女性排卵,月经推迟,不规则阴道出血等,一年最多服用三次,一个月一次。   陶家欢连着吃了两颗,气哭了:“你不喜欢我,不希望我生孩子给你儿子添负担,就可以害我吗?是你儿子自己愿意和我生的,他负担得起。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你管着吗?张兰香,你是个坏人。”   连续服用紧急避孕药,很可能影响到正常卵巢功能,增加子宫肌瘤以及其他妇科疾病的发生概率,对肝肾功能也有损害。杨母坐在医生面前捂住了脸。   杨正南满心无力,喊连翘和杨嘉忆去家里开会,这是重大家庭问题。   陶家欢回到桃花坞,风卷残云收拾衣物,她不想再看到杨母,看一次就想骂一次。杨正南眼中含泪,按着她的头,心疼地揉进怀里,多亏发现得及时,要是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陶家欢。   连翘和杨嘉忆到来,杨正南说明情况,连翘怒冲冲:“奶奶,你太疯魔了,别以为是家务事,这是犯罪,我们能告你!”   杨母流着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大坏处,我以为就是避孕……”   陶家欢很气愤:“真是老糊涂了吗?生孩子是我受罪,我愿意受着,你凭什么不让我生?你自己也生了。你是我婆婆,就有资格摆布我,控制我吗?你要不是贝壳的妈,我就告你了!”   杨嘉忆说:“别担心你小孙子会拖累你儿子,我是大孙子,你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害人就不对。”   母亲理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杨正南后悔不迭。过年时,陶家欢没给舅舅舅妈好脸,他捍卫了陶家欢,母亲责备他被小媳妇迷了心,连娘亲舅大的礼数都忘了,必须去给舅舅舅妈道歉。   杨正南怒问:“他们欺负我媳妇,我还去道歉?”   母亲说:“说她几句就叫欺负了?大人说话,小辈就该听着!她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你喊了多少年舅舅,认识她才几天,竟然就忘了本,为了她把你舅舅一家都得罪光了。”   杨正南说:“得罪又怎么样,我不为我媳妇得罪舅舅,难道为舅舅得罪我媳妇?我是跟我媳妇过日子。”   母亲身份使她有权威心态,以为只要是为了儿子好,就能理直气壮去干一切事。如果过完年就分开住,可能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平衡可言,常常必须做出取舍。杨正南下了通牒,从今天起分家过日子,母亲搬去隔壁那栋房子,母子俩比邻而居。   以前母亲喊人来家里相亲,杨正南就提出分家,她打死不肯,这次由不得她了。他不是没有努力过,跟母亲谈天时反复强调他和陶家欢相爱,想要个孩子,他为孩子做了准备,经济上不愁,不会动用给她养老送终的那些钱,可母亲没一次听进心里。   隔壁房子 6 月租约到期,下午时,杨正南跟他们打过招呼不再续约。连翘当即表态,她来支付违约金和搬家费,给租户一个月收拾东西搬家,她找中介带他们去看房子,中介费也由她支出。   杨母咋舌:“那得多掏多少钱?不能等到 6 月份吗?”   连翘断然道:“我妹妹得养身体,情绪也不好,我想让她眼不见为净。”   杨嘉忆说:“爸,你和欢欢最近去我们那边住,等隔壁搬走,我们再回来帮奶奶搬家。”   杨正南和陶家欢去住酒店也行,但都想跟自家人待着,答应了,杨母很别扭:“你俩去毛豆家住客房……”   杨正南说:“我儿子儿媳妇都欢迎我,我很珍惜跟他们相处。”   陶家欢去卫生间收拾洗护用品,再上楼拿东西,杨正南跟上去。楼下,连翘和杨嘉忆怨气冲天,杨母哭道:“不知者不为怪,我是真不知道有那么大副作用……”   连翘说:“没副作用,你就能拦着不让我妹妹生吗?他俩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轮不到别人搞破坏。即使你是妈,也是外人。你年轻时小儿子夭折了,你想再生一个,赶上计划生育了,你不敢,那时你是不是抱怨过为什么不让你生?奶奶,将心比心。”   杨母说:“是我做错了,是我错了……”   杨嘉忆说:“奶奶,别总以为自己才是对的。你奶奶裹小脚,你不裹,说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时代是在变的,别老抱着旧观念不放。以后你好好养生,你儿子孙子,你都别操心了。”   杨正南拎着两只编织袋下楼,杨母知道他们是动真格的,喃喃说:“我真的老了,我服老,我保证改,保证改。”   有句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母亲是母亲,同时是危墙。杨正南不敢自称君子,但母亲做了超出他底线的事,他无法容忍:“妈,我每天上班中午会来看看你,搬回来之前,我让老李家帮我看着你一点。”   一行 4 人决然离去,杨母老泪纵横。走出庭院,杨正南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干出这种事,他失望至极。不搬去天井小院,她大概还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过分。   医生说老人偏执、愚蠢和贪婪等道德不良好的表现,有时跟大脑状况有关。杨正南听过这种理论,老人被骗钱财,固然有贪心因素,也可能跟大脑的冲动控制能力下降有关,不能过于用道德苛责他们,但遭殃的是陶家欢,他不可能没情绪。   母亲从前明白的事理,后来不明白了,大脑状况不再支持她明白了。医生评估她可能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一旦出现认知症早期现象,就送来就医。虽然退化趋势不可逆,但干预手段能拖慢衰老脚步。   杨正南因此没办法搬离得远远的。在天井小院的客房安顿下来,他向陶家欢道歉:“桃儿,对不起。”   陶家欢心还在跳:“吓死我了,要是她把我弄得闭经,怀不了孕,我会跟她拼命你知道吗。”   杨正南说:“等我们搬回去,就把大门的锁换成密码锁,没我们的允许,我妈别想进门。”   陶家欢依在他怀里哭了:“还好身体拉了警报,要是没发现,被她弄出大问题,我不知道会不会迁怒你。我真的好爱你,好害怕和你分开。我真的好害怕。”   下午时,愤怒占据了陶家欢大脑,此刻才后怕不已。先前她把杨母视为大扑棱蛾子,还觉得自己刻薄,但杨母太让她错愕。人老了是会干出荒谬的事,可她体谅杨母,杨母体谅她吗?   医生宽慰过陶家欢,连吃两颗避孕药,会导致内分泌紊乱,接下来进行调经补养,慢慢观察治疗,受孕几率很大。杨正南为陶家欢擦泪:“桃儿,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不会再让她伤害到你。”   陶家欢亲亲他:“别老跟我说对不起,我想听别的。”   夜阑人静,情话絮絮,陶家欢沉沉睡去。婆婆很烦,但杨正南很多事都经历过,知道快刀斩乱麻处理问题,也知道怎么表达爱意,过了这惊怒交加的今天,以后家庭关系能变得简单点了。   考虑到陶家欢的身体,两人开始细心调养。3 月份,租户搬家,连翘和杨嘉忆陪同两人搬回桃花坞,请杨母住到隔壁。杨正南会照看她的生活,杨嘉忆也会时常来探望她,但陶家欢和她各过各的,也就逢年过节在一张桌上吃饭。   5 月下旬,陶家欢怀孕了,医生告知她怀孕 6 周。杨嘉忆做了一桌菜,喜迎陶贝贝来临,陶家欢抱着连翘晃来晃去,让她多蹭蹭喜气。   陶家欢给孩子取的小名叫贝贝,是男孩女孩通用,陶贝贝将会有个妹妹叫丫丫,或者有个弟弟叫小豆,上一代的亲情会延续下去。   回桃花坞的路上,倪芳通报了一个新的好消息,她和杨正南去苏北阜宁县辨认的年轻人找到了家。   去年到今年,年轻人的姐姐又发过几个短视频,倪芳持续买推广服务,让它们进入更多人视野。几天前,有个女孩找路边修鞋摊给鞋跟加上防滑垫,看到摊主的工具箱旁边竖着寻子海报,她想起似乎刷到过一个哑巴青年寻亲的短视频。   摊主是年轻人的母亲,年轻人生来痴傻,3 岁多因病致哑,他的父亲是烂赌鬼,输了就喝酒,打老婆孩子。年轻人的母亲生得瘦小,常年被毒打,不堪其虐,终于抄起锤子反抗。   年轻人那年 10 岁,父母搏斗时,他用晾衣竿绊倒父亲。母亲的锤子砸破父亲的后脑,父亲死了。   母亲入狱,被判 13 年。年轻人由爷爷奶奶抚养,爷爷奶奶恨他的母亲,还猜测是他和母亲合力锤杀了父亲,时常打他出气。   一个大雨天,年轻人逃走了。他是如何从浙江湖州流浪到江苏阜宁,已不得而知,中途或许有扒车经历:有天他生病了,收养他的姐姐用板车送他去镇上输液,他看到卫生院门口有人在停车,掀开后备厢想钻进去。   年轻人的母亲减过两次刑,出狱后得知儿子在多年前就失踪了,她濒临疯狂。这几年,她辗转谋生,一个只读了几年书的农妇,学会做寻子海报,攒到钱买智能手机后,她学会上网发帖,学会发短视频。但她只找到一张儿子模糊不清的照片,且不知如何传播开来。   母亲在监狱里学过补鞋手艺,为了增加收入,她不断钻研技能,还会换箱包拉链和轮子。她最初在修鞋店打工,攒下积蓄办起流动摊位,一个乡镇一个县城寻找,每到一处,就在生活区扎个十天半月,再换到下一处。生活区的人流量大,寻子海报能被多一点人看到。   母亲的顾客助她看到儿子。阔别 16 年,小少年长成青年,他瘸了腿,远离了故乡,但还记得故乡是水乡集镇,还记得妈妈。   今天下午,母亲和儿子做了比对,母子团圆。母亲决定留在阜宁,照料收养儿子的老妇人,11 年牢狱,5 年漂泊,她有家了。   陶家欢抹泪:“我们给他们捐点钱吧,贝贝也会为他们高兴。”   相识是缘,倪芳敬佩那母亲,也给她转了账。杨正南牵着陶家欢的手回家,忍不住说:“我想喝点酒。”   备孕后,杨正南滴酒不沾,陶家欢以薄荷绿豆汤代酒,跟他的红酒碰一碰,是去年婚礼上喝的长相思。今天有人来临,有人欢聚,是完美的一天。   陶贝贝完全不闹陶家欢,一般怀到 6、7 周会有孕吐反应,陶家欢照吃照喝照睡,工作效率很高。   儿童节,陶家欢去看成成和小玉。小玉蔫蔫地坐在床头,额头一大块淤青,陶家欢带她出门。   小玉背英语单词太投入,忘记及时关火,把弟弟的牛奶热得太烫,被妈妈大骂。小玉犟了几句嘴,妈妈气得拿杯子砸她,正中额头,她头疼,眼睛也疼。   陶家欢又气又恨,越来越懂杨正南以前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她牵起小玉的手,请她吃甜品,买连衣裙,她能为小玉做的太有限了。   小玉检讨把弟弟饿得哇哇哭,妈妈骂她,她不该回嘴。陶家欢说:“弟弟饿得哇哇哭,是你爸妈的责任,不是你的,你没有责任,更不用去道歉。”   小玉叹气,其实妈妈很可怜,她生了儿子也没能改善处境,仍然被爸爸打,她说自己上当了,这几个月,她脾气比以前还大。   小玉手臂上又有几处被她爸爸拿衣架打出的血痕,陶家欢十分生气。她以前不想说小玉妈的坏话,但女儿心疼这样的妈妈只会苦了自己,得早点摆脱这种心理,她说:“你妈妈是残疾人,很可怜,但你妈妈对你不好,抵消了很多可怜。而且她的可怜不是你造成的,你没必要太可怜她,也别总想着长大帮她。你爸爸打你,她不保护你,还把对你爸爸的怨气都撒在你身上,她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你才是真可怜。”   小玉睁大眼睛,显然想过长大了要帮妈妈。陶家欢说:“你是小孩,应该是大人心疼你,爱护你,帮你,不是你去心疼他们,帮他们。你吃了这么多苦,都是你爸爸妈妈带来的,是他们对不起你。你长大了可能像我一样,就做一份普通工作,很忙,很累,去帮助这两个让你吃了大苦头的人,既不值得,还会更累,吃更多苦。所以我们不要帮他们,只管自己过得好。”   小玉说:“可是老师说,小孩子在家要听话,要懂事,长大了要报答爸爸妈妈。”   小玉见过肖姗,陶家欢拿肖姗举例,肖姗小时候听的最多一句话是要听话,她不听话,妈妈跑了,再不听话,爸爸也不要她了。所以肖姗很怕自己不懂事,以为惹人生气了就罪不可赦。   等肖姗长大了,有个很讨厌的人追她,她不敢直接拒绝,只因没人说过,得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拒绝他,他报复你,你就告诉朋友和警察,大家会帮你。这么简单的话,以前没人告诉肖姗,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有拒绝的权利。   肖姗通过这件事,一下子就想通了很多事,原来成长中听到的很多话是不用遵守的。   陶家欢说:“爸爸妈妈和老师同学,还有你身边的人,会对你说各种各样的话,你现在反驳不了,但是要学会思考,它们很可能是不对的。”   小玉忍不住又问:“所以长大了真的可以不理爸爸妈妈吗,不会被人说不孝顺吗?”   有的人不孝,是他们不好,有的是父母不好,不能一概而论。陶家欢说:“爸爸妈妈对我们好,我们要报答,不好的不用搭理。杨伯伯的妈妈是我婆婆,我管她叫妈,她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很伤害我,我不怎么理她了。杨伯伯也很生气,跟她分开住了,你会觉得我们不孝顺,不和我们玩吗?”   小玉摇头:“是她不对,她怎么你了?”   陶家欢蹲下来抱抱她:“所以被人骂不孝顺,不算什么。喜欢我们的人会理解我们,继续喜欢我们,这就够了。我们和互相喜欢的人好好相处,生活就会很快乐,这个圈子之外的人说什么,怎么看我们,都不重要。你现在得跟爸爸妈妈生活,做不到不理他们,考上初中就去住读吧,长大了可以不理他们,也不理弟弟,就过好自己的生活,为自己活。”   6 月已经到来,等到暑假,腹中胎儿就稳定了。陶家欢想在 8 月盛夏带小玉去湛江旅行,那是她和杨正南都喜欢的小城市。   想一起看看南方的海,看礁石是如何承受惊涛拍岸,流水侵蚀。它走不了,但人能走。父母是顽石,自伤,伤人,最后把自己变成了悬崖。如果你发现那是悬崖,就该走了。   ——正文完—— 第99章 番外:靳欢颜   杨正南是在江西樟树乡下见到靳欢颜的。他打听到深山里某个村落有个“抱养”的男孩,年龄大致和杨嘉忆对上了,赶去一探究竟。   本乡镇民风彪悍,宗族械斗之风盛行。这样蛮荒的地方都异常排外,对外来人口高度警惕,想打听事情得迂回着来。杨正南找的借口是进山寻找椿白皮,母亲多年深受荨麻疹之苦,老中医开出药方,指定用本地产的椿白皮煎水热敷患处。   樟树是县级市,药材生产、加工、炮制和经营产业发达,是历史上出了名的药村集散地。本村村民大多从事中药材种植,杨正南到来的第一天,住在村东种植户家里,缴纳几十块钱住宿费,跟着户主上山采药。   黄昏时几人下山,一辆卡车进村,种植户说是村西人家盖房子,最近老往村里运建材。   那个“抱养”的男孩就住在村西,杨正南隔天晃过去,赶上盖房子的人家下水泥,他去搭把手。   把水泥一袋一袋从卡车上卸下来,是重体力活,杨正南博得这家人的好感,晚上在工地隔壁他父母家吃饭。   江西土话不大好懂,套话也讲技巧,不能太嘴碎,杨正南一点一点地问。听说“抱养”的男孩大概率是弃婴,他心里有点凉。   觑到帮盖房子人家借工具的机会,杨正南摸去看到了人。他不知道杨嘉忆长大会变成什么样,但不会是个稀疏眉毛三角眼皮肤黝黑的矮小少年。   又一次希望落空,杨正南拿着工具走出大门。邻居家有个少女在门前择空心菜,低着头,鼻梁挺直俊秀,他瞥了一眼,走开几步,回头又看了两眼,是职业习惯形成的敏锐。   少女直起腰身,杨正南看清她的模样,深目高鼻,面部轮廓立体,容貌像异族人,但表情是失智之人的呆滞。   本地女人多为扁脸,颧骨突出,低短鼻,少女的长相和她们很不一样。杨正南正这么想,忽然发现扔了一地的烂叶子竟然排列有序,是歪歪扭扭的 A74 字样。   再看少女,她择着菜,随手拼出一个 T 字。细看神情,是下意识所为,一种很机械的重复行为。   杨正南不敢惊动屋子里的人,走到墙边假意发信息,想看少女接下来写什么,但屋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少女拿起笤帚把烂叶子扫拢,端着装菜的篮子慢吞吞回屋。杨正南本想住一晚就走,留下来了,借口跟泥水匠投缘,想学点补漏之类的手艺。他开大货又苦又累,常年不着家,老婆跟他离婚了,父母身体也不好,得再谋个出路,做到大工,一天工钱比开大货高多了。   杨正南学着手艺,换着人套话。少女是童养媳,不到 10 岁被捡回来,说是养女儿,养着养着起了心。本来有媒婆跟这家的小儿子说亲,彩礼谈不拢,到处借也借不到,不知怎的就想到家里有个现成的了。   少女刚捡回来就是个傻的,痴痴呆呆,见谁都喊爸妈,但没傻透,教她做事,多教几遍就会了,洗衣服做饭很勤快。   前两年,这家的小儿子拉着少女办事,她不干,被打过很多次,渐渐就不说话了,彻底傻了。她以前说普通话,字正腔圆,像电视里的播音员说话。   村里有妇女劝,才十四五岁,作孽,这家人说来了月经就是女人了。去年,少女生了女儿,最近又怀上了。   少女精神错乱,一句话都不说了,但择菜时总在拼字母和数字,似乎在强迫自己不要忘记。有天杨正南看到她在 A74T 后拼了 9 和 K,再另起一行,继续拼 A、7、4。   A74T9K。杨正南第一反应是车牌号。他暗暗录下少女和这些凌乱的痕迹,离开村落去找警方求助,辞行的理由是家中老母犯病。   前些年,政府想把深山开发成景区,但山水乏味,还难以附会到民间神话传说,开发价值不高。虽然花了大力气修了路,山路十八弯,车子开到省道上得花上 40 多分钟,等于与世隔绝,村民思想也闭塞,信奉金钱,推崇暴力,警方想来调查,得进行周密部署。   因打拐殉职的警察不止一个。曾有警察接到报案后,组织多人成立解救小组,赴某偏僻山村执行解救任务,但买主听到风声,提前把被拐妇女藏匿起来。   警察宣讲法律法规,买主叫嚣自己花了钱,没犯法,被警察控制住,其他民警强行解救出被拐妇女。买主父母及村人企图阻扰解救行动,解救小组不得不分头行动,掩护队长将被拐妇女带出村,送到村外负责接应的汽车上。   被拐妇女在车上安置下来,队长发现负责掩护的同事还没出来,担心他们出意外,返回村中时,买主从暗中冲出,用钝器猛烈击打其头部。队长因伤势过重,送往卫生院抢救途中停止呼吸。   樟树警方几经周折,采集了少女的血样检验入库。她的父母在她失踪后,血样就加入了 DNA 打拐库,双方血样相符合,报送司法鉴定中心复核,父母和女儿失散 8 年后团聚。   靳欢颜是在放学路上失踪的,时年 8 岁。她着凉闹肚子,母亲在路边临时停车,她冲向商场。   母亲把车停好,就这两三分钟的时间,女儿丢失了。爷爷奶奶怨恨她,她自责至深,患上抑郁症,治疗数年才有好转。   为何是母亲弄丢孩子,因为多数时候,是母亲在看顾孩子。靳律师没有责怪妻子,路女士坚持离了婚。她有异国血统,曾祖母是前苏联歌唱家,靳欢颜继承了深目高鼻。   靳欢颜所在的村庄隐在崇山峻岭之间,山中森林覆盖率达 95%,几个村子散落在 60 平方公里内,人烟稀少,每年只有药客和少数追求野趣的旅行爱好者到来。当中一定有人见过靳欢颜拼出的字样,但他们和村人一样熟视无睹,甚至取笑为乐。   “小地方”不完全是地域概念,思维狭隘麻木不仁才是顽疾。只要有一人想到这是求救,为靳欢颜传出去,她和父母都能少受些苦,但是 8 年后才迎来契机。   靳家父母痛心又愤怒,对杨正南无上感激,即使杨正南说这其实是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   交警部门在 A74T9K 前面加上各省份简称,逐一摸查,确定是套牌车,但它何时何地出现,随着年月逝去,无从追查,线索中断。   靳家父母有意抚养女儿生下的那个孩子,终究无法面对,所幸送去福利院顺利被人收养。   女儿回来了,靳律师结束漫漫寻女之旅,跟路女士复婚,陪同女儿多方求医。   靳欢颜失踪前喜爱绘画和歌唱,找到她的时候,她不识父母,语不成句。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后,她反复在纸上书写 A74T9K,大半年后,药物和心理疗法起到作用,她开始画些凌乱的线条,渐渐有了形状,是她童年时学过的简笔画。   画面上最早出现的是一辆车,车牌号是 A74T9K,逐渐有了人,有了风景,有了建筑,有了情节。   两年后,靳欢颜完整画下了她记忆中的噩梦。靳律师和路女士请心理专家用特殊方式和女儿交流,看懂了她的表达。   那年,靳欢颜想去商场一楼的西餐厅上厕所,刚跑到大楼拐角处,被人拦腰抱走。她哭闹挣扎,对方装作她的妈妈,拍哄着她,快速把她塞进路旁的套牌车。   在车上,靳欢颜拉了一裤子,车里的人嫌恶。她十分恐惧,肚子越发不舒服,很快又拉了。他们烦了,解除她手脚的绑缚,让她下车在野地里解决。   拉肚子被两个人看着,嘴上封着,靳欢颜呼救无门。她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但天色黑暗,前方更可怕,她得逃。   高速公路拐弯处,靳欢颜用整个身子撞开车门,滚了下去。拐弯时车速不算很快,她依然受了伤,脑袋磕到地上重重一响,在昏厥之前,她望向那辆套牌车,死死记住了车牌号。   靳欢颜只画到这里,之后的经历是她“公公”和“丈夫”交代的。父子俩参加药交会返乡,车停在应急道,下车查看地上昏迷的女孩,套牌车上的人没敢停留,逃了。   靳欢颜是从车上掉下来,却没人停车救她,再看她嘴上贴的透明胶带,父子俩知道她遇上坏人了。他们不知她来历,想报警,怕说不清楚,想等她苏醒再说。   靳欢颜头部磕伤,手脚也受了伤,“公公”是药农,懂点医理,到家后给她敷了草药,喂了药汤。   靳欢颜伤到头部,醒后呆傻。如果及时送医治疗,能化解脑中淤血,但“公公”选择用中草药为她治疗。   这户人家有一女二子,女儿女婿在邻近的湖南县城做小生意,很少回来探亲。大儿子找了邻村女人,彩礼掏空了家底,小儿子也到了婚配年龄,但没有媒婆肯给刚办过喜事的人家说亲。   不知道傻小孩是跳车变傻的,还是先天呆傻,她说些怪话,拼些字样,都被当成傻子行径。“公公”收她为女儿,存着养大换亲的心思,但她刚到 14 岁,她的“二哥”就等不及了。   在高速公路上救助一个陌生女孩,免于她被车轧死,“公公”和“丈夫”是善意的,但善与恶的转换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他们说,她不傻,他们会打 110,让警察帮她找父母,可她醒来是傻的。   是父母丢弃的傻孩子,还是车祸撞坏了脑子?联系她父母,万一被讹上了,是捅了天大的娄子,闷不做声养着她,将来能派大用场,你说怎么选?   靳欢颜生活能自理,回到父母身边后,她从说话识字学起,一天天好转,慢慢能听懂一些指令,能和父母家人形成最基本的交流,但想康复如常,此生无望,她的父母越发痛恨罪魁祸首。   靳律师和路女士分工,路女士以照看女儿为主,靳律师顺着女儿画下的沿途线索追查,历时 6 年,查到套牌车司机。警方重拳出击,深挖出一个犯罪团伙。   光天化日强抢幼女,多半不是卖去乡下养大当媳妇,一锤子买卖,钱还少,对犯罪团伙来说不合算。被拐走的女童和妇女有相当大一部分沦为暗娼,处境更不堪,更难被父母家人找到。   色情业庞大而充满罪恶,该犯罪团伙罪行累累,交代出成年受害者被卖去海外居多,幼女则服务于特殊嗜好的人群,成年后或留在国内,或运送去国外出卖子宫。   当年抱走靳欢颜的是个中年妇女,同一性别,不等于是命运共同体,她们作恶更有欺骗性。但她只是团伙里的小喽啰,同党多为壮年男子,掳走成年女性毫不费劲。   靳欢颜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都很疼惜归来的孩子,协助路女士照看她。路女士抽空作曲配乐,所得酬劳用来支持丈夫为案件奔走,为那些在风尘中辗转成泥的女人尽一份绵薄之力。每年春节,一家三口都来苏州拜年,聊一聊近况,也聊一聊是否又有人回到了家。   这世界有时很坏,但总有人在改善它,总有月光照耀山谷,照亮世相人心。 第100章 番外:丫丫和贝贝   五一节,连翘和杨嘉忆办了个结婚周年庆,本来不想大办,但倪芳没能参加儿子儿媳的婚礼,想让她看看。   经过快两年的种植和布置,又正值花事繁盛的季节,天井小院很漂亮,杨嘉忆又卖出 10 张下午茶券。人多点热闹,权当是来给他和连翘贺喜。   杨嘉忆提前一天准备,张灯结彩。他穿的还是去年的新郎服,连翘买了一条白色吊带裙,裙摆蓬蓬的,有点小礼服的样子,给小玉和成成也添置了新衣服,更有周年庆的感觉。   小玉很喜欢新裙子,喜滋滋说要去买蜂蜜小蛋糕答谢连翘,平江路上有一家,每到出炉时,甜香满街。   成成不甘示弱,他也要请连姐姐吃东西,有家店的卤鸡爪入口即化,特别好吃。   连翘给两个孩子钱,他俩都不收,去年两次当花童都拿了红包,还有很多很多钱没花完。   小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想出去显摆显摆呢。连翘抿嘴笑,让小玉带好成成,别跑远。但杨嘉忆和倪芳做了好几道菜,两个孩子还没回来。   陶家欢在开项目会,杨正南去接她,两人还没到。连翘和杨嘉忆出门寻找两个孩子,巷子里,几个小男孩围着小玉和成成又踢又踹。小玉和成成被逼到墙角,双双捂着脸,任打任骂。   大人来了,小男孩一哄而散。连翘一问,起因是出门后,有个小男孩掀了小玉的裙子,小玉把她带出来的垃圾砸到他头上,拽着成成跑掉了。   两个孩子买完吃的回来,小男孩纠集朋友报复。杨嘉忆火了,追上他们,拦腰抱起掀小玉裙子的那个,刷地扒了他裤子:“再敢掀别人裙子,我再扒你裤子,见一次扒一次。小玉你学着点。他是小孩不懂事,你是小孩也不用懂事,他再掀你,你就扒他。女孩子凶悍点,不受欺。”   小玉的花裙子被踹出几个脏脚印,连翘帮她拍一拍。她小时候,班里也有男生趁女生不备掀裙子,看到女生哭哭啼啼他就开心,她也被掀过,每次都拿东西砸那男生,要是那时她想得到扒他裤子就好了。   有女生哭着找老师告状,老师请来双方家长,小男孩的家长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小女孩的家长没辙。   小男孩被扒了裤子,气得大哭,他的朋友们又怕又笑,跑走了。杨嘉忆喊成成:“过来打他。”   成成期期艾艾上前,杨嘉忆鼓励他:“小孩的事,小孩自己解决。”   成成在小男孩屁股上甩了一巴掌,嫌自己力气不够大,狠狠揪了一下。杨嘉忆放下小男孩,小男孩想踢他一脚,被小玉伸腿绊倒了。   小男孩摔个狗啃泥,坐地嚎啕。杨嘉忆呲牙咧嘴,拿着手机做拍摄状,他哭得更凶了。   小男孩和小玉年岁相仿,没发育之前,女孩和男孩是没有力量差异的。连翘牵着小玉和成成往家走:“他打你们,你们不能老老实实站着被他打,得打回去。打输了,我带你们去医院包扎,去找他爸妈算账;打赢了,我带他去医院包扎,我来出钱。”   杨嘉忆说:“我小时候两个买家也是这么教我的。男的说小孩的事大人不好参与,叫我打回去,医药费他来出。你俩听着,小孩打架,打不到住院程度。谁欺负你,你就打谁,别的事,算我的。”   成成使劲点头,小玉哇地哭出来:“我也想还手,可我怕惹毛他们,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被爸爸妈妈骂,可能还会被爸爸打。”   难怪刚才她和成成捂脸护头。连翘摸摸小玉的脸,很心酸。小学六年级时,她穿母亲的旧衬衫,不伦不类,被班里的女生笑话土气,她和对方发生冲突,带头的女生挨了她的打,跟老师告状,老师请家长来学校。   那天母亲没空,继父出面。一见面就教训连翘不懂事,还扬言回家揍她,末了按着连翘的头,让她对女生和其父道歉,连翘挣脱他跑了。   不晓得继父是否对那家人点头哈腰道歉,连翘只记得他到家很恼火,让她下次别跟人打架,给父母惹麻烦。连翘说明原委,如果她不还手,就被那几个女生按在地上打,明明是对方有错,凭什么是她道歉。   母亲说她和继父也希望她懂得保护自己,但她打赢了,姿态还高,对方肯定不依不饶。继父训她,是做给对方看的,不是真心怪她,回家没打没骂就是证明。   连翘忘不了继父是如何当着那家人的面辱骂她,很久以后她才懂,如果往死里骂她,就能让那家人消气,不提出赔偿,为什么不骂呢?   少女时被陶家乐偷窥,母亲不作为,彻底了断连翘对父母的依赖心,她从此不相信父母会保护她,一切变故都自己解决。   陶家欢读高中时,连翘工作了,教陶家欢不可先动手,但不能站着挨打,得还手,出了问题,她当后盾。   陶家欢读大学时,有次女生宿舍混进一个偷拍犯,楼层乱成一锅粥,都在等教师赶来解决。虽然知道把偷拍犯围住不让他走,却没人动手,有几个女生气哭了,还有人说话声音都在抖。   陶家欢下课回来,回宿舍拎出拖把,照着偷拍犯后背连打几下。占了理,就该乘胜追击,还能对偷拍犯和潜在偷拍犯心理上造成一定的恐吓。   那天陶家欢给连翘打电话,她搞不懂,一个个怎么就那么淑女,不能推搡吗,不能绊他吗?现场这么多人,校方会因为你踹了几脚就处分你吗?   连翘明白原因。在家受委屈的孩子,被教育要懂事听话的孩子,没有底气对抗别人。   乖乖女都是被驯服的,本性并非如此。进家门后,连翘从书架上取出《女孩们的地下战争》,装进小玉书包里,让她慢慢看。   很多文艺作品把少女描述得纯洁无辜,温柔善良,但这本书指出一个事实:小女孩和小男孩一样,暴躁易怒,渴望被认同,渴望掌握权力,渴望有地位,变得无所不能。   社会并不教导女孩权力如何实现,地位怎样达成,反而从思想上进行干预,诱导她们甘当附属物,以讨人喜欢为念,但有相应的语言和规则鼓励男孩,提供明确指导。成年后,双方差距拉开。   连翘接过杨嘉忆做的咖啡喝,将来在连丫丫年幼时,就得潜移默化,让她顺应天性发展。   命运眷顾,连翘如愿生了女儿。陶贝贝是男孩,比连丫丫大 3 个多月,陶家欢计划在产假期间重拾英语,落了空,因为陶贝贝实在淘气,哭声大,很能吃,很能拉,很依恋她,她每天都渴睡,脑子转不过来,一天连 30 个单词都背不了。   陶家欢生产前,杨正南辞了职。杨嘉忆幼年时,倪芳和他母亲带得多,这次他做了大量带娃的功课,但实践起来不得要领,跟陶家欢双双手忙脚乱。   月嫂只能分担一部分,陶家欢精疲力竭,才发现生育不存在万全准备,哀嚎看过的养崽文学都是骗人的。她生的不是儿子,是峨眉山的猴儿,精力旺盛,嘴馋爱闹,高兴了哭,不高兴也哭,比喇叭还吵。   杨母闲得发慌,想帮着带陶猴儿,但陶家欢怕她用不科学的育儿方法要求自己,不待见她。杨正南没能培养出母亲的兴趣爱好,恰好赵恺家养的柯基生了,他讨来一只,给母亲做个伴。   母亲只养过鸡鸭,气恼儿子不让她带孙子,塞个小柯基算什么事?但小奶狗可怜,丢出去会死,她勉为其难地喂它牛奶和米汤,喂着喂着有感情了。杨正南买回狗粮,她还提意见,巷子里的狗友说某某品牌狗粮好,营养均衡,人尝了也说好吃。   柯基性格好,人见人爱,杨母每天遛上几小时回家,变得爱说笑了,也肯搞社交了。以前她觉得狗吃人的剩饭剩菜就行,买狗粮是浪费钱,后来她会驳斥这种观点,打开手机网页现查资料说服别人,但态度很好,不再是权威口吻,被接受度很高。   3 个月产假结束,陶家欢连滚带爬去上班,一百个庆幸自己催了乳也没多少奶水,不用时刻管陶猴儿。但是当妈哪有那么省心,有天她看到陶猴儿吃手,嘬得津津有味滋滋响,心里还是内疚的。   连翘是母乳喂养,突发急性乳腺炎,破溃红肿,又痒又疼,得抹药,按摩,定时将奶水抽出,苦不堪言。陶家欢觉得自己以奶粉为主是幸事。   陶猴儿吃手指,连丫丫断奶,都费了一点劲才搞定。陶家欢自打儿子喊了妈妈爸爸,对他有了改观,又喊上贝贝了,无比期待传说中人类幼崽最好玩的几年早日到来,但是陶猴儿 3 岁时增添了哈士奇属性,他见到妈妈的时间没爸爸多,一见面就上蹿下跳,抱大腿扯袖子,变着法子要妈妈抱,妈妈夸,妈妈陪他玩一屋子玩具。   杨正南说陶贝贝比杨嘉忆小时候调皮,杨嘉忆性格像妈妈多些,给他一本画册,能看一上午,给他一个魔方,能玩一下午。他迷上童车后更是省事,小短腿骑啊骑,嘴里叭叭叭说些只有他自己懂的话,在庭院里骑到天黑,摔了也不哭,爬起来再骑。   杨正南和倪芳只用多看着杨嘉忆一点,给他洗澡时才发现这里那里摔青了,但他没哭过,还安慰倪芳:“我矮,离地面近,不疼。你看我把遥控器掉地毯上了,它也没哭。”   每次把陶贝贝哄睡了,陶家欢都松口气。文艺作品里的人类幼崽很可爱,是不用自己带,带一天就知道厉害,比起陶贝贝,她现阶段好像依然爱陶贝贝的爸爸多些。   连丫丫也不是个安静的小家伙,爱睡懒觉,口头禅是“5 分钟”,但是几个 5 分钟过去了,还耍赖,像毛毛虫一样在被窝里拱来拱去,每每要爸爸当大吊车,双手把她拽起来,嘴里还得唱国歌开头那一句。   不做奴隶做女王,随时随地发号施令:“爸爸我要吃杯子蛋糕。”“奶奶我想找贝贝哥哥玩。”“妈妈今天我们去逛公园吧。”   两个孩子按平辈算,同一年秋天就读同一所幼儿园。国庆节时,一家人在天井小院庆祝陶家欢和杨正南结婚 5 周年,陶贝贝终于学会了爸爸教的纸青蛙,以前他折的都不会跳,这个一按就能跳了。   杨嘉忆和陶贝贝趴在地垫上比赛,看谁的纸青蛙跳得远。连丫丫骑在爸爸背上,给他扎个小鬏鬏,再从妈妈买的小星星发卡里,精心挑出她第二喜欢的粉红色,爱惜地给爸爸戴上。第一喜欢的浅蓝色在她头上,还有个小蘑菇,也是她喜欢的。   一只狗不能使一个人脱胎换骨,杨母仍有很多偏狭的特质,陶家欢和连翘对她喜欢不起来,但没那么讨厌了。她出现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症状后,杨正南对她看护更上心,每次来天井小院都带上她。   今天阳光好,杨母靠在躺椅里打盹,柯基贴着她的腿睡着了。两个孩子都不算喜欢她,但爱跟柯基玩。   巧手班对锻炼思维有帮助,杨正南坚持定期陪母亲学习。母亲眼神不好,兴致也不高,进步甚微,他从编织、竹扎到布艺拼贴学了个遍,给两个孩子做了很多玩具,连丫丫看到新奇玩意儿就找他:“姨父我要这个。”   于是倪芳在厨房里烧菜,杨正南奉命做羊毛毡玩具,它俗称戳戳乐,他得给连丫丫戳个戴礼帽的小企鹅,给陶贝贝戳个会脸红的小狐狸。   辈分混乱让连丫丫有过疑惑,她跟着益智有声书学习时,扑闪着大眼睛问:“这里面说爸爸的爸爸叫爷爷,我为什么要叫你姨父呀?”   连丫丫奶声奶气,把姨父喊成姨护,姨护想解释给她听,但是连三岁理解起来有困难,脑子会更混乱,等她长大了再解释不迟。姨护说:“你喊姨父,就显得我没那么老了。”   连丫丫摸着他的脸,作捋胡子状:“有白胡子才叫老,等你长出神仙爷爷那么长的白胡子,才能当爷爷。”   那天之后,连丫丫自称大丫,这样可以显得她长大了。妈妈在带队做一个水下机器人项目,给她讲述将应用于海洋勘测,她想快快长大,用妈妈研发的产品去探索大海。   厨房里饭菜飘香,陶家欢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耳机。今年上半年,她转到投资板块了,协助团队负责人管理 10 只基金。   最近团队负责人在争取华夏集团的两个公益基金管理,其一聚焦青少年心理健康领域,其二用来救助遭受不公正对待的女性。   华夏集团的总裁对前投资专家团队不甚满意,在考察新的管理者。陶家欢随同团队负责人和总裁见了一面,总裁是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胸有丘壑,性子很开阔,她心生喜欢。   总裁的男朋友是她的副手,刚才视频会议,他露面了。陶家欢很惊艳,眼疾手快截了几张图,憧憬下次去华夏集团能一睹真容。   一家人都被陶家欢喊到电脑面前看,连大丫对人的长相还没有概念,煞有介事地点评:“是好帅。”   连大丫学舌,把妈妈的表情和语气也学了个十足,逗乐了所有人。杨正南的心思在小企鹅身上,看了两眼,坐回沙发继续戳。陶家欢没听到他的声音,转头说:“长成这样你都不觉得帅吗,等我见到真人了——”   一语未完,陶家欢有所悟,坐到杨正南身边蹭蹭他,小声说:“他真的好帅,仅次于你。”   还真会睁眼说瞎话。杨正南手停了一下,板起脸戳戳戳。媳妇夸别的男人帅,好像是该生一会儿气,这样晚上才更开心。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