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女法医之索魂 作者:凛 内容简介: 女法医吕鸿清楚地知道,让心灵面对死亡背后的真相,比面对死亡更加困难. 市区发生了一连串诡异的爆炸案.在警方以高毅为首的侦破工作层层推进中,女法医吕鸿发现,这些爆炸案竟是冲着她来的,一切和她以前经历过的侏儒墓葬案有关,和一个自称为“索魂者”的凶犯有关.索魂者就此浮出水面…… 索魂者挖出了吕鸿和高毅各自埋藏内心多年的秘密,费尽心力修筑了一座陷阱之城,吕鸿陷于城内,高毅被困于城外…… 特别收录番外2则:《多出的影子》《自杀的痕迹》   上卷   起因   为什么当我们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们迷惑?当我们知道真相后,更迷惑?   《捕梦者》·林凛   1   这个故事是关于法医吕鸿的。   此时,她正赶往一个案发现场。城市已经入睡,喧闹渐渐停息。安静下来的城市,还保留着一种万事皆有可能的神秘气氛。在它的渲染下,在这下雪般越积越厚的静寂里,诡异如同雪原上冒出的小苗,从违逆生长规律的过程中获取兴奋,越冷偏却越要发芽生枝。   吕鸿乘坐的警车在公路上像一个夜行侠,沉稳快速地移动。在行进中,吕鸿从黑暗独有的沉默里辨别出一种声音,对于这个声音,她久违了。   那是蟋蟀的叫声。不是因为城市中很难听到蟋蟀叫唤,而是,这种叫声,曾在吕鸿的心理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有不可告人的伤痛。一些小小的感知,比如某种似曾相识的环境,某种骤泛冷暖的颜色,或者,某种微妙的声音,都往往能成为启动这些伤痛的巨大开关。蟋蟀一叫,吕鸿的心抽搐了一下。叫声隐隐地,不怀好意地躲在某个地点,很弱,却不停歇。   那声音,拥有一股蛊惑和摄人魂魄的力量,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一群,总在警车左右尾随而行,十分耐心地一层层浸入吕鸿的耳膜。吕鸿的皮肤泛起大颗大颗的疙瘩。她摇下车窗,用一种寻求安慰的方式问负责驾驶的警员:“你听到什么了吗?”   警员说:“几条街外的车声。”   “你有没有听见有虫子在叫?”   警员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下,说:“好像没有啊。”   吕鸿“哦”了一声,怀疑真的只有自己听见这叫声。接着,那叫声在夜色漆黑的助长下,似乎有了自控的生命,长了长长的触手,在黑暗的空气中向四面八方挥舞着,朝着吕鸿的心抓挠过来。她忽地想起今晚报案人的奇怪方式,心嗖地缩得更紧了。   今天凌晨00:00:01时,计算机上的时间刚刚跃入新的一天,警局网络人员就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无论他们点击任何网页,屏幕上都会自动跳出一个窗口。窗口以红色为底,一些运笔简单的卡通小人排成一条长队,蹦跳着走向一个黑魆魆的神秘洞口。   在做了安全防范措施之后,一名警员点击了这个窗口,迅疾弹出一封奇怪的电子邮件。   邮件内容只有一行字,是一个地址:汉唐小区10栋2306室。   有附件。   打开后是一段现场视频:一间装修十分豪华的公寓客厅。客厅所在楼层较高,阳台上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着,白色纱帘被风吹得肆意疯狂,飘动遮掩着录制这段视频的摄像头。在纱帘之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端坐的人影。但如果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人的手是被反捆在高背椅后面的,头微微低垂着。   在纱帘的飘舞干扰下,警员们还是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头上罩着一个黑布袋,椅子旁边还有一个购物纸袋。   忽然,“砰”的一声,纸袋爆炸。屏幕上一片黑暗。   虽然爆炸效果是用动漫的手法制作的,但是威胁的作用不言而喻。   警员立刻出动。   联合指挥这次行动的是刑侦科科长高毅,还有专门负责特别任务的猛虎队队长徐科诚。   当猛虎队队员从楼顶而下,从敞开的阳台进入10栋23楼的2306室后,果然看到客厅中间的椅子上绑着一个垂头男子,身边有一个纸袋。情景同电邮中的视频完全一致。   警方立刻悄悄挨家挨户疏散住户。这是一件大工程,既要做到细致无漏,又不能造成恐慌。   人员疏散之后,一名猛虎队员走上前,轻轻扒开纸袋,不觉“啊”了一声,中了魔似地愣在了那里。   在看不到第一名猛虎队员动作的时候,另一名队员迅速靠近,随即也“啊”了一声,愣在那里。足有三秒后,队长徐科诚才通过耳机听见第二名队员说:“头儿,很奇怪!”   纸袋里并没有炸药,而是一个人头。他们立刻抽掉被绑者头上的黑袋子,看到血肉模糊的脖子上连着一个木制人头,嘴巴眼睛鼻子的边缘用黑笔画成粗针缝合的样子,如一个被遗弃已久的万圣节南瓜人,一身破败毫无生命,却偏要拼了命咧着嘴笑。最糟糕的是,木制人头的眼睛在黑袋子被掀起的一刻放出一闪一闪的红光,随着时间的前进,红光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炸弹!   红灯闪烁的速度已经超过秒针跑动的速度,不再是“滴、滴、滴”,而是形成连贯的“滴”声,在一名猛虎队员正伸手去阻止的时候,“砰”的一声,木制人头爆炸了。   红色飞溅。整个场面红得正如同卡通窗口的底色。   吕鸿早已经历过无数次夜晚出警了。对她而言,任何时间出警,去任何地方,都很正常。只是,这个事发地点让她隐隐感到不安,再加上耳边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蟋蟀声,不祥预感变成了风暴来临前的海浪,一浪强过一浪,冲击着她的心。   在乘坐电梯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这个味道里夹着一小股甜腥气。一段她试图埋葬和忘却的回忆随之跃出脑海。   未等吕鸿分心,电梯停在了23层。   走廊上早已布满警员。好几个都在哭泣,站在走廊上不停地抹泪。都是男警。   “真有这么惨吗?”吕鸿这么想着,做好准备,提着工作箱,走进2306室,迎面碰上高毅。   高毅的表情很难看:“这不是简单的谋杀。凶手另有目的。”   “他们为什么哭?”吕鸿看见满屋红色。提问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好像也想哭。   高毅说:“那家伙用了带胡椒粉的辣椒酱,够狠。”   跨入客厅,吕鸿碰到猛虎队队长徐科诚,他的脸色更难看,咬牙切齿,两侧太阳穴青筋暴跳:“耍我?真有胆!”   客厅里以椅子上的无头尸为中心,像火山喷发一样向四周喷射出红色的辣椒酱。并没有大规模爆炸,只是木头盒子炸开了,只是把铁骨金刚的男警员们都弄哭了。   然而,尸体是存在的。纸袋里的人头是存在的。吕鸿只看了一眼,立刻说:“这尸身和头不配。”   “我们也发现了。”高毅说着走近,压低嗓门,“虽然场合不对,但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吕鸿一边工作,一边迅速会心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虽然现在是凌晨,自己的生日确实到来了。她轻声说:“谢谢你能记得。这尸身是男子,人头是女子。”   “死亡时间?”高毅问。   “男子大概死于一天前。”吕鸿仔细观察人头,“从人头腐烂的程度看,这个女人死了至少一个月了。”   高毅点头,在转身离开之前,被吕鸿低声叫住。吕鸿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性,但看到高毅这么忙,还记得她的生日,就有些感动。她想说点情侣间温情的话,却又不习惯,只好捧着人头说:“这个头,比看起来重。”   高毅明白,心里暗暗领情。却不知,他俩的谈话被一旁的女警员白欣听到了,白欣凑过来低声询问:“有没有生日礼物?”   高毅一下子尴尬起来。工作太忙,他也是刚刚在电话日志的提醒下才想起了吕鸿的生日,根本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他惭愧地摇摇头。吕鸿和白欣相互一个对视,所有的理解和释然都存在于其中。这个表情被一旁抓狂的徐科诚瞥见,性格火暴的他一下子窜过来,把被耍失败的怒气顺带爆发出来,愤愤地说:“你们真没有专业精神。”   高毅笑笑,拉过他,拍着他的肩膀,小声地说着什么,走出了客厅。   数小时后,当吕鸿打开那个女子人头的时候,发现了一样东西,忽然明白,这个人头为什么比她想象的重了。   吕鸿在公安局地下室的解剖室里,发现人头嘴中的上颚有被缝合的痕迹。她使用了X光,看到里面有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球状体。这个球状体还有点怪,浑身长满了向四方伸展的触须。她很好奇,设法剪开了缝合部分,果然从里面扯出一个球。是个金属球,上面有跳跃的数字,在被扯出的一刻开始倒计时闪烁。那些触须是一些连接着人头内部的导线。   吕鸿的第一直觉是炸弹!她不敢乱动,一只手举着球,尽量保持身体平稳,用另一只手去够旁边桌上的手机。   几经努力,在差点把手机从桌子上扒掉的一秒她抓住了,拨响了爆破组的电话。   俗话说,事不过三。   可这件事,却有了第三拨。   凶手如此刻意,两次设计炸弹陷阱,难道就是为了把真炸弹带进公安局?   然而,在拆弹专家剪断引线之后,新的疑惑产生了。   2   铁球上的数字仍在变换,但那不是为了引爆。触须般的引线只是摆设,因为,在剪断所有引线后,吕鸿搓揉着酸痛的手腕看到,铁球还和原来一样。   “这就是一个显示器。”拆弹专家把铁球放在桌上,这时才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了解剖台上的人头。拆弹专家的工作环境多在公安局之外,很少光顾解剖室。此时,对于如此难得的机会,他决定要好好把握。他用一个钳子轻轻挑开遮住人头前额的头发,露出腐烂的脸,用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人头上惨白干涩的眼球进行了一个长久的对视。也许是他的任务完成了,他好像没什么事似地对惊魂未定的吕鸿说:“你干这个,不会做噩梦吗?”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解剖室里爆炸开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说话人是徐科诚。他的耐心被凶手刺激到了极限。他像一头斗牛,在解剖室里左突右冲走来走去。徐科诚带领的猛虎队本来就有点自持高傲,现在,被戏弄到这个分上,真是只要一扣动扳机,他们就会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   高毅也早就赶来了。他站在男子尸身和女子的人头面前,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徐科诚冲过来,忍不住在高毅的肩头上打了一拳:“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徐科诚和高毅是平时搏击训练的好搭档。他这一拳,打得高毅龇牙咧嘴。高毅忍住痛,说:“凶手为什么这样做?”   徐科诚很不满地说:“你们还没搞定死者身份吗?汉唐小区那间公寓的房主是谁?”如果把徐科诚的外貌想象成捉鬼的钟馗,那么他此时的眉须红发一定是四散飞舞的。   见他此状,没人敢搭腔,只有高毅说:“那间公寓的主人一直住在香港,那是凶手借用的房间。”   一旁的拆弹专家弯腰看着人头,不由得发出“咦”的长声。   “怎么了?”高毅问。   “这张脸,有点面熟。”拆弹专家说。   女人的脸已经腐烂得厉害,在拆弹专家说面熟的时候,又十分配合地主动从左腮帮上掉下一块皮肉来。高毅实在怀疑这个拆弹专家是否真能从这张脸上看出她的本来面目。他问:“你认识她?”   专家不回答,很有耐心地又看了足足一分钟,把一旁的徐科诚急得就差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逼供了。   终于,这名在工作上以耐心和定力著称的拆弹专家直起腰,用一张纸擦拭擦拭他用来挑人头发丝的钳子,点了点头,说:“她,叫邓丽君。”   “什么?!”众人齐问,心里各都暗自鬼火被这专家很专业地忽悠了一回。   拆弹专家对大家的反应很失望,摇摇头说:“此邓丽君非彼邓丽君。”   “你给我说仔细了。”徐科诚一吼,把拆弹专家从自己的悠然中震醒过来。专家加快语速说:“她的真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哦。”众人不满。   “不过,我知道她在一家叫‘何日君再来’的酒吧唱歌,专唱邓丽君的歌。我去听过几次,很不错,很到位。听过她唱歌的人都说,她的歌声具有安神的功效,可以治疗失眠。”专家又叹息一声,补充道,“只是,现在永远也听不成了。”   3   清晨。   “何日君再来”酒吧混迹在众多歌厅迪厅娱乐场所之中。这些地方在晚上灯火辉煌,为了吸引顾客各使奇招,憋足了劲要表现得与众不同,一到了白天,都一样的偃旗息鼓灰头土脸。高毅带着另一名干警孙立,差点就错过了酒吧的大门。   面对阳光,灯光闪烁的“何日君再来”酒吧变成了宿醉后歌舞伎的脸,由神采焕然变得斑驳丑陋,大门口不落俗套地污迹斑斑,角落处一摊摊浸进水泥地面的黑色,散发着尿臊味。酒吧门从里面反锁着。高毅对小孙一扬下巴,小孙会意,立刻上前用力捶起了铁门。高毅则站到一旁去吸烟。   大约连续敲了三分钟,途中小孙拳头疼,只好就近捡了块烂砖头继续敲,终于敲出一个呵欠连天的男人。开门后,小孙手里还举着砖头,男人以为他要砸场子,脸上本能地猛然露出凶相。   高毅从鼻孔吹出两缕烟,走过来,摘下小孙手里的砖头,扔到一旁,露出警官证。   男人看是警察,脸上凶悍的表情收敛了些,但还是露出不合作的样子,懒洋洋地问有什么事。   “你们这有个歌手叫邓丽君吗?”小孙问。   男人点头。   “她人呢?”   “你是警察,你还不知道?”男人反问。   小孙脸上十分难堪。   “回答问题。”高毅替小孙挺一挺。   也许是高毅的表情震慑住了这个男人,他眨了眨眼睛才说:“她失踪了。我们已经报了警。”   “哦?你知道她真名吗?她叫什么名字?”高毅问。   “她叫孟蝶,一个月前就失踪了。”   “怎么失踪的?”   “她是我们这里的签约歌手,她和我们这里的另一名歌手杜娟娟合租一间公寓。上个月六号,她和杜娟娟在唱完歌后一起回去了。第二天,就听说失踪了。”男人打了个很假的哈欠,以此表明他和此事毫不相关,继续说,“我都是听说的。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那么公寓地址是什么?杜娟娟手机电话是多少?”高毅问。   为了尽快让这两名警察走开,男人如实回答。   也许是为了省路,孟蝶和杜娟娟合租的公寓距离酒吧很近。小孙先联系了杜娟娟,她在家。   女歌手杜鹃娟身穿粉蓝色低胸睡衣打开了门。高毅和小孙进入客厅后,发现满屋子凌乱丢弃着衣裳和配饰,空气中弥漫着烟和香水的气味。   杜娟娟斜靠到阳台的贵妃椅上,拿起身边的白金烟盒,自己先抽出一支,然后递给小孙。小孙一看是凉烟,就摇了摇头。杜娟娟的脸上荡着淡淡的微笑,身体则散发出一种无言的冷漠。她把眼睛从小孙身上迅速撤回来,眼神里带着对小孙的轻蔑,然后,她用眼睛斜问高毅,高毅抽出一支,说:“我一直想尝尝这种女士烟,一直没机会。”   “怕尝过后,女朋友怀疑这烟的来路?”杜娟娟的语气中浮动着久混歌舞场的轻佻。   “聪明,就是这样。”高毅顺水推舟。小孙在一边起鸡皮疙瘩。   杜娟娟其实是个脸部化妆层次丰富,性格却极为简单的人,听高毅这么说,很高兴,把刚才的冷漠推到一边,说起了孟蝶消失的经过。   上个月六号晚上,她和孟蝶回来后,就各自洗漱睡了。因为是晚间工作,她一直睡到下午一点。起来后,她像往常一样去叫孟蝶起床,推门后发现,她的床上空空如也。   起初,她没在意。但是直到晚上演出前,孟蝶都没出现。她打孟蝶手机,却发现手机被压在孟蝶的枕头下面。当晚,孟蝶没有来酒吧表演。连着三天,她都没有孟蝶的消息,就报了警。   “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高毅问。   杜娟娟摇摇头:“我睡觉时是习惯用耳塞的,什么动静也没听见。那么,你们找到她了吗?”杜娟娟说完问高毅。   高毅点点头,见杜娟娟不追问,就说:“你好像不太关心这事。”   杜娟娟淡淡一笑,耸耸肩:“你们找到了就行了。”   “她死了。”高毅说。   杜娟娟的嘴巴忽然张大了:“怎么死的?!”   “被人砍了头。”高毅紧逼一步。   杜娟娟的嘴更大了。小孙看了不禁想,专业唱歌的人就是嘴大。杜娟娟喃喃地说:“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高毅已经把那支轻佻的凉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是……是吸毒。”杜娟娟从贵妃椅上坐起来,说道,“她有吸毒史。会经常消失一段时间,躲到某个地方去吸毒。”   “我们可以看看她的卧室吗?”高毅问。   杜娟娟怔怔地看着地板,点了点头,刚才的派头一概全无,露出一个普通女孩受到惊吓后的本色来。   孟蝶的房间里迎门一张大床,被褥凌乱,衣柜敞开着,露出满橱柜的衣服如礼花一样。高毅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忽然愣住了。   孟蝶使用的是组合衣柜,柜门里有不少个小抽屉,每个抽屉里分别放着内衣裤,皮带小首饰之类的东西。   小孙看见高毅忽然不动,就凑过来看,发现高毅盯住的是一抽屉袜子:“科长,你发现什么了?”   高毅疑惑地说:“你看,她所有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品牌不一。唯有这些袜子,大都是同一个牌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她就是喜欢这个牌子的袜子。”   这时,高毅的手机响了。白欣报告说:“那具男尸的身份已经确认了。他叫楚尚岩,开着一个织袜厂,原来有过案底,所以很快就查出来了。”   高毅很敏感,立刻拿出一双袜子,看了看上面的牌子,问白欣:“他的袜子品牌是不是叫‘柔洁美’?”   白欣在那边无比惊讶:“对!就是这个牌子!”   “他原来有什么案底?是不是有吸毒史?”高毅问。   “这次你可说错了。不过,他的案底没有人能猜得到。”白欣说。   “是什么?”   “盗墓。”   4   吕鸿得知楚尚岩曾经干过盗墓后,像触动了某个带魔力的按键,忽然把蟋蟀的叫声和带甜腥味的恶臭联系起来,一个她曾经办过的案子在回忆中渐渐显出清晰的形状。   那时候,她远比现在年轻,还只是一名法医专业即将毕业的普通学员,经历没有现在多,阅历也远不如现在丰富。不过,有一点,她一直视以为宝,深深悄悄地珍藏着,那就是,她那时候的心,不如现在脆弱。   那时的脆弱,更表面化。比如,实习时看见一具小孩的尸体,她会深深地感到不安。她会为这个小孩的死亡而伤心,为他的父母难过。解剖的时候,下不了手,晚上还会悄悄地流泪,甚至因此噩梦不断。只是,那些现象也只是过眼云烟,时间会冲淡一切,解剖结束后不久,就会像阴霾的天空一般,不用操心也会自然消失。   后来,经过这些年的法医生涯,她的外表已经被各种古怪的死亡和恶心的尸体百炼成钢,不会再下不了手,也不会再悄悄流泪。然而,她却意外地发现,她的心比以前更加脆弱。死者的面孔和迷离的身世以及他们的死亡,会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即使在白天,她也会不经意地在走廊漆黑的拐弯处,或者在院里大树的阴影下,看见那些被她解剖过的人,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好像有好多话要对她诉说,又说不出来。似乎有一股邪异的力量,把他们的嘴从里面用看不见的线缝合起来,把他们所知的真相,也一道永远缝合。   吕鸿知道那只是她的想象,但她却摆脱不了。   她因此经常晚睡,用一本畅销书来吸引自己熬夜。然而,那些死者的忧郁,却像织茧一般,把她的心,把她那工作之外少得可怜的业余生活,蒙蔽缠绕得看不见半点阳光。   后来,她逐渐领悟自己为何如此脆弱,那是因为她对他们的死亡束手无策,尤其是对那些无辜者背后无法释然的真相束手无策。受害人的灵魂,如同聚集在深山老林中的漫山雾霭,好不容易才流散了一片,另一片又从看不到的源头涌出,万马千军地覆盖过来。这些源源不断的青绿色雾气,让吕鸿的内心很少能够见到大片的阳光。   她期许的阳光,永远争不过死者灵魂的雾霭。   也许,以前的坚强只是一种表象。她想,自己可能从来没有坚强过。   每每这样想,她的脑海中除了蟋蟀的叫声外,还会出现一种气味。没有真正闻过这种气味的人是不能正确形容它的。它不仅是恶臭的气味,其中还会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甜味。如果你当时不小心张着嘴,这味道会像一层薄薄的油漆,附着在舌尖上,任凭你使劲刷牙,吃味道辛辣的东西,它都久久不会散去。   那就是尸体腐烂的气味,简单说就是野外尸臭。   昨天,在案发小区电梯里,吕鸿又闻到了那股味道,舌苔上又开始有了腻腻的感觉。她记起了第一次闻见这味道,并惊异地分辨出其中的甜腻味的地方。在那里,挖出了吕鸿第一个独立解剖的对象。只不过,吕鸿从没料到自己的解剖生涯会开始得那样不可思议。   当时大概是正午时分,吕鸿正好住在实习地点的公安局宿舍里,刚刚躺下打算睡个午觉,就被一个电话叫醒。打电话的是宋远志宋老师,他是吕鸿实习的指导老师,也是一名资深法医。   在前往案发现场的路上,宋老师一言不发,气氛严肃得让吕鸿一阵阵胸口发闷。她记得那时正值盛夏,热气黏得像拌熟的蜜糖。警车一路无声前行,吕鸿依稀辨别出,他们这是赶往郊外的一处墓园。   原来,这片公共墓园生意日渐兴隆,为了开发新墓地,只好就近收购挖掘隔壁的山坡。也就是在今天早上,工人在山坡上挖出了异乎寻常的东西。   当吕鸿他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一群警察聚成一个圈,都低着头,对着圈里的东西指指点点。他们看到宋老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脸上露出如获救兵似的表情,自动从中间闪开一条路。   这是吕鸿第一次出警,她懵懂地跟在宋老师的后面,充满期待,兴奋而局促。她看见警察们围住的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床头柜那么大,四四方方。走近看清,原来是一个保险箱。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保险箱的背面。   很显然,保险箱的密码锁已经被破解了,门是半开着的。   就在这时,吕鸿闻到了那股出了名的野外尸臭,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野外的尸臭居然会有股甜味。尸臭的来源不言而喻。周围出奇地安静,能听到四周树上鼓噪的蝉鸣。   她和宋老师转到了保险箱的正面,看到在保险箱里,坐着一具奇怪的尸体。身体很小,像个五岁大的小孩,皮肤早已腐坏,头发还在,短发。尸体身上的衣服虽然已开始腐烂,但能看出那是一件黑色外套,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黑色丝巾。一层层尸虫正从衣服下向四面八方涌动出来。   尸体的坐姿也十分古怪,如僧侣冥想一般盘腿而坐,双手合拢放在腿上。   宋老师戴上手套,看了看尸体的头,又拨开外套看了看,转过身,把位置让给吕鸿,然后一言不发。   吕鸿明白,这是在考验她呢。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单从头部的发育情况来看,这具尸体就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成人。她检查了尸体的牙齿、髋骨,做出判断,这是一具女尸。未等她向宋老师汇报,耳边就响起一个漏风的破锣嗓音。   “老宋,怎么带个幼儿园的小孩来?”说话的人大概二十多岁,敞开着警服衬衫,也没有戴帽子,年纪轻轻的,却长了一圈络腮胡,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吕鸿知道他说的“幼儿园小孩”正是自己,可是因为身为实习生,对警局这塘水的深浅浊清还摸不透,她即使生气,也不便发作。不过,吕鸿熟知一向办事严谨公正的宋老师的脾气,只要是不对他胃口的人,无论官大官小,他一律不会买账,就是局长,也不敢拿事随便试探他的火候。所以,吕鸿认定,对这个外表邋遢说话没边的警察,宋老师是绝不会给面子的。谁知道,99%的时间都紧绷着脸的宋老师,见到这个一身汗臭的邋遢鬼,脸上的浮冰居然全都融化,会心地露出春暖花开的笑容来。   宋老师招招手,随和愉悦地说:“马宇弈啊,来来来,看看这个。”   叫马宇弈的警察凑了过来,紧挨着吕鸿蹲下。吕鸿立刻在尸臭中辨别出一股新的臭味品种。那是数天不洗澡的活体生物的汗臭。吕鸿差点闭过气去。   马宇弈仔细看了看尸体,想了一下,说:“成年女子。”   这算什么。吕鸿在心里暗暗地说。只要干过几年刑侦,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马宇弈似乎看出了吕鸿的不屑,对她像猴子似地龇了龇牙,接着露出一个微笑。吕鸿知道,猴子龇牙是表示威慑,那么他既然把自己当成猴,干吗又要像人一样笑呢?倒是那个笑容,让吕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电影人物,就是香港电影《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不过,吕鸿很快觉得,把这个叫马宇弈的人比作小马哥,那简直是玷污了周润发。   马宇弈站了起来,眼睛仍旧盯着吕鸿说:“这个小妹妹不开心啊。”   “我不是你小妹妹。你不懂就不要来掺和。”吕鸿有点沉不住气了。   马宇弈又龇了龇牙,然后说:“这个女人是个小提琴手,曾经生育过,生前喜欢日本料理。”   吕鸿再次仔细观察了死者的髋骨,确实有生育过的痕迹;她刚才没怎么注意死者的手腕和手指,这下仔细一看,从骨头的迹象看,果然有拉提琴人应有的痕迹。那么,爱去料理店是怎么回事呢?吕鸿不明白。   “哈哈哈,不错!”宋老师发出会心的笑,“这个案子,交给你恐怕不会有问题了。”   “我一个人不行,必须添个帮手。”马宇弈乜斜着眼睛说。   “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你要谁当帮手,谁都会愿意的。”宋老师说着,旁边的警员也发出笑声。   “我就要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马宇弈看着吕鸿说,周围的警官们又发出另一种笑声,和寂静的墓园很不协调。   吕鸿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她觉得所有的警察都在拿她开玩笑。她呼地站起来,刚要回绝,看见宋老师大声说:“我这个徒弟,脾气倔点,不过,可是很有潜力的。”   听宋老师都这么说了,吕鸿如果驳回,那就太不给自己老师面子了。她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你们刑侦办案,要我一个法医做帮手干什么?再说,即使没有我这个搭档,你也不照样可以拿到解剖报告。”   “不一定。你看看这边。”马宇弈居然不避嫌疑,拉起了吕鸿的手,把她带到山坡的另一侧。那里,挖掘机已经停工,在挖掘机的旁边,露出一个下潜的隧道。   “跟我来。”马宇弈在前面带路,吕鸿和宋老师紧跟其后。   隧道很深,顶也安置得挺高,人居然可以直起腰走。他们打着手电大约走了十米左右,是明显的下坡路,遂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密室,四面是结实的石墙,中间却堆着无数个石头盒子。   “这是怎么回事?考古啊?”吕鸿看着地下密室,看起来很像一个经典墓穴,就不由自主地说。   “不是考古,你随便打开一个石盒看看。”马宇弈的口气少了滑头,开始严肃了。   吕鸿打开了离她最近的一个石头盒子,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里面也是一具正开始腐烂的尸体,尸体大小和外面保险箱里的尸体差不多,也像个孩子似的。吕鸿仔细观察后,确认是一具成年男尸。她又打开另一个,里面也藏着一具尸体,身量也像个五岁大的孩子。   马宇弈看到了吕鸿脸上的惊讶,用手电掠过所有石头盒子说:“我们至少打开了六个石头盒子,里面都是死去的成年侏儒。估计,其他盒子里也是。这么多具尸体,我们的确需要一名法医专门负责此案,协同调查。这个案子,你干不干?”   吕鸿当年想成为法医,就是渴望深入其他普通人无法进入的领域,经历冒险和破密。这一刻,她抑制住心里的兴奋,尽量用平淡的口气说:“我干。”   墓穴中发现数具侏儒尸体,这是吕鸿此生经历的第一案。   现在,她面前的这具无头男尸生前居然干过盗墓,这不得不让吕鸿更觉好奇。刚才,她已经发现,这个叫楚尚岩的男人是被毒死的。但是他的头在哪里?吕鸿此时已经得知那个人头属于一个叫孟蝶的女歌手,那么,她的身体又在哪里?   解剖室在地下室。吕鸿等不了电梯,直接爬楼梯找到白欣,要来了楚尚岩的资料。上面写着,楚尚岩盗墓的地点叫李家坡。他被一对晚上跑出来幽会的年轻情侣发现,被抓了个现行。资料里有现场照片。吕鸿一看,心跳加快。李家坡正是当年侏儒案发生的山坡,那座楚尚岩挖掘的坟茔,正是那座发现侏儒的墓穴。   不过,那个案子早已破了。这个楚尚岩,还去挖什么?   资料里有楚尚岩的解释。他说不相信那是座空墓,就打算挖点财宝。   吕鸿怀疑。她立刻给高毅拨去了电话。   5   “马宇弈?”当高毅听到吕鸿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就是他。”   “他不是牺牲了吗?”   “是的。他就是在侦破这个案子的过程中牺牲的。这个楚尚岩,一定和这起侏儒案有关。他不会平白无故跑去一座被警方挖过的空坟找财宝。”   “你还有其他线索吗?”高毅问。   吕鸿深叹一口气:“我暂时还没有线索,只是直觉。”   “李家坡侏儒案是个大案,我听说过,只是不知道细节。”高毅停了一下,继续说,“和你相处那么多年,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吕鸿一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暗暗和心中的内疚较劲。然而,高毅的这个问题却让她哽咽了,脑子里蟋蟀的叫声一下子轰鸣起来,她深深咽下一口气,说:“因为是我的无知和任性,导致马宇弈牺牲的。”   “你的档案中怎么没有写……”高毅忽然住嘴。这分明是吕鸿心里的伤,他何必再去撒盐呢?   “因为,我一直对谁都没有告诉过。”   接下来,电话的两端都是沉默。   对于尴尬而沉痛的沉默,身陷其中的人很难判断时间。也许是过了一分钟,也许是一年。高毅的手机里又传来拨进电话的提示音。“又有电话进来了。你可能想得太多了。”这是高毅此时唯一能想出的安慰。不过,他心里十分明白,依据吕鸿的个性,她清楚哪些失误是她的,哪些不是。   吕鸿也明白。她一言不发,挂上了电话。李家坡侏儒案像一个鬼魂一样,缠了她这么多年。不知道,现在的这个男尸女头案,将为她卸下心中的包袱呢,还是使她的内心更沉重?   给高毅打来电话的还是白欣。她在那端激动地说:“科长,我又有新发现。”   “说。”高毅用肩膀夹住手机,掏烟点上。此时,他和小孙刚刚离开杜娟娟的公寓。   “楚尚岩的生日是1968年3月15日。在吕鸿从人头中掏出的那个球上,有很多跳动的数字。其中一个就是680315。”   “什么?!难道……”   “对。我已经把其他数字按出现顺序传到你的手机邮箱里了。另外,我也把楚尚岩的相关资料扫描传到了你的邮箱。”白欣说。   “干得好。”高毅说。   数字是凶手送来的提示。   高毅查看邮箱,里面有楚尚岩的资料、照片,还赫然看到以下数字:   680315   010101   20119999   小孙看了这些数字,很不解地说:“如果凶手是按照这些数字来选择作案,那么女歌手梦蝶的死应该和哪一组数字有关呢?”   “这组数字中2011像个年份,那么9999就是某样东西的密码吗?还有这010101,很像计算机上用的。”高毅拨通杜娟娟的手机,关机。“走。”高毅说。   “去哪?”小孙问。   “再去杜娟娟家。”   敲了半天,杜娟娟才来开门。此时的她和刚才判若两人,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搅得一塌糊涂。原来,她关了手机,就是为了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伤心。   高毅问她对“20119999”这组数字有何印象?   杜娟娟想了想,泪如雨下。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抹一把泪,顺手扔进身边的垃圾桶,摇摇头。   高毅不放弃,又问她对数字“010101”有何印象?   杜娟娟还是摇头。   小孙看到杜娟娟为失去朋友如此伤感,也不免感动,说了些安慰的话。高毅没怎么说话,只是要求借用一下卫生间。他心里有个疑惑,要以上厕所为借口证实一下。   经过杜娟娟卧室的时候,高毅趁杜娟娟低头抽泣,用食指轻轻推开卧室门,透过缝隙,他看见床上摆着一只行李箱。高毅确是真有些内急,自然顺便真正上了趟厕所。   出来后,看到杜娟娟还在哭,小孙几乎已经用完了安慰的词汇。   高毅来到客厅沙发,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稳,很悠然地连珠炮般地接连问出三个问题:“你在躲避谁?谁在威胁你?你和孟蝶一起隐藏了什么秘密?”   杜娟娟先是一怔,然后忽然号啕大哭:“你说什么?!孟蝶都死了,你还这样说!”   高毅说:“别装了。简直是浪费时间。你再拖延隐瞒,恐怕我们也救不了你。”   小孙夹在两人之间,十分惊讶,十二分茫然。   “你是怎么发现的?”杜娟娟脸上的悲伤忽然消失殆尽,重又露出冷漠。   小孙一看,后悔自己刚才还掏心掏肺地安慰她,上当受骗引起的愤怒让他觉得这个女人应该去表演川剧变脸。   高毅指了指字纸篓:“还有你卧室里的行李箱。”原来,高毅进来后就发现,杜娟娟是用纸巾擦泪的人,字纸篓里只有她扔进的一张纸巾,烟灰缸是空的,她卧室和卫生间的字纸篓也是空的。杜娟娟关机收拾行李,就是在准备逃跑,刚才老不来开门,就是为了把脸弄花,造成哭泣的假象。   杜娟娟低下头来,低声说:“你一说孟蝶被人砍了头,我就知道凶手是谁。”   6   据杜娟娟交代,大约在一年前,酒吧里来了一个姓关的老板,搞不清楚是做什么生意的,却大把地花钱,特别捧好孟蝶。   杜娟娟认为,命运对待戏子和商人,永远只会有一个版本。不久,孟蝶成了关老板的情人。   关老板身边有个跟班,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却和普通的年轻人不一样,不咋呼,不活泼,除了偶尔为关老板点烟以外,杜娟娟就没有见他干过其他事。   说到这里,杜娟娟用非常神秘的嗓音说,她发现这个关老板有点怕这个小跟班。因为,在小跟班为他点烟的时候,他的眼神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杜娟娟认为她不会看错,特别是鉴别男人,她从未出过错。   然而,有一天晚上,她唱完歌到酒吧外透气的时候,看到了精彩而奇怪的一幕。当时,她来到门外的阴影中。那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隐蔽性极高,可以一边吸烟一边看门外小巷里的各种动静。   那天晚上,她看见了两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打斗。   好看!杜娟娟软绵绵的身子斜靠着墙,曲起右腿抵住墙壁,仅用左腿站立。她右手夹烟,左臂弯过来支撑住右手,以一种很逍遥的姿态打算先免费观赏一会儿,等到看着要出人命了再报警也不迟。   看了几个回合后,杜娟娟辨别出其中一个人是关老板的小跟班。她没想到,一向闷声不响的小跟班,打起架来,出手也够狠的。   另一个,在被小跟班一脚踢到路灯下的时候,杜娟娟看到了他的脸。   “我以为那人是从地狱里来的。”这是杜娟娟的原话。   原来,那人没有眉毛,没有鼻子和嘴唇。皮肤上像老树皮一样满是疤痕皱褶。   那个怪模样的人在爬起来的一刻,也看到了杜娟娟。不过,他忙于对付小跟班,就没有理会她。   后来,小跟班被怪人连续几个勾拳打晕在地。   好戏看到这里,杜娟娟认为是离开的时候了。她刚转身,肩膀就被人按住。她侧过脸,看到那只按住她的手,没有指甲,几根手指肉乎乎的,皮肤也像松树皮一样,布满曲折交错的疤痕。那人用一种漏风的沙哑嗓音低声说:“你就当没看见我。否则,我杀了你。”   杜娟娟浑身僵在那里,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脖子松动起来,连连点头。那只手见她恐惧了,便像一阵轻烟似的,从她的肩膀上消失了。   自始至终,杜娟娟都没有回头。她害怕极了。   小跟班是在酒吧打烊的时候才从昏迷中醒来的。他踉踉跄跄地走进酒吧,在关老板耳边说了几句,关老板脸色大变,起身就走。   那个晚上,就是孟蝶失踪的晚上。   “那么,你现在之所以要逃,是不是害怕这个怪模样的人来找你?”小孙问杜娟娟。   杜娟娟摇了摇头。   “因为,孟蝶失踪的那天晚上,除了见到那场打斗之外,你还见到了其他不该见到的东西。”高毅替杜娟娟回答。   杜娟娟点头。她觉得这个警察真是神了,能看穿人的大脑,什么都别想瞒过他。杜娟娟好奇地问高毅是怎么知道的。   “你曾说孟蝶有吸毒史,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以前她失踪,你都没有报警,但这次你却报了警。这说明,这一次与以往不一样。”   杜娟娟若有所悟般地垂下了眼睛。   “那天晚上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小孙追问。   “其实,我睡觉从来不用耳塞。那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是门响的声音。我悄悄从门缝里一看,看见一个躬腰驼背的黑影。我吓死了,再不敢看。后来,我听见大门被关上了,直到确认外面没人了,才跑出去。我冲进孟蝶的卧室,她已不见踪影。我不敢立刻报警,怕引火烧身。等了一天后,才去的警局。”   “你后来联系过这个关老板吗?”高毅问。   “联系过。不过,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没有他的其他联系方式。”   高毅想了想,拿出自己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杜娟娟看:“这个人是关老板吗?”   杜娟娟一看,食指不停戳点照片,连连点头:“就是他!就是他!”   小孙凑过来看,照片上的头像正是死去的楚尚岩!   案件似乎有了进展,却又更加扑朔迷离。   7   给高毅打完电话,吕鸿悲伤地回到冰冷的地下室。此时,吕鸿忽然发现位于地下一层的解剖室和当年她工作过的李家坡墓地竟有几分相像,都一样的静如井底,寒如窖窟。   这些年,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实习生到法医界中的佼佼者,她经历了无数外人无法想象的案件,有过荣耀,也有过耻辱。而这李家坡侏儒案,却是她印象最深的隐痛和暗疮。   她呆望着楚尚岩的无头尸身,试图从中找出和侏儒案有关的线索来。当时的一幕幕场景,如同一张张旧照片,从尸身上方的半空中纷纷落下。她不但想起了马宇弈,还想起了另一个参与此案侦破的女人陆冰月。另外,她想起了一句话:剖尸者成尸。   墓地总和黑夜分不开,这两者,说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宿命。在即将成为公共墓地的荒山坡上,透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光亮。这微弱的光,就是从地下秘密墓室漏出的。   墓室中,吕鸿就地展开工作。临时搭建的工作台边上,放着一个支架,一盏明亮的应急灯悬挂在支架上。灯光本是无比明亮,但是,在逃出洞穴的路途中,光线被隐藏在这里的秘密层层剥削,抵达洞口时,就如从外面能看到的那般微弱了。   地下密室通风很差,已经打开的几个石盒里不断散发出浓郁的腐臭。吕鸿不断地跑到外面吐了好几次,每次吐完,用矿泉水漱漱嘴又钻进来接着干。三番五次之后,为了避免被外面执勤的警员耻笑,到了再想吐时,她就尽量去想一些美好的图景,比如碧海蓝天之类的,把呕吐的欲望一次次强压下去。   吕鸿的身躯被无数厚沉的石头盒子包围着,看上去十分单薄。她为这些人的身世感到好奇,为他们的死亡感到好奇。还有外面保险箱里的那具女尸,她为什么会被锁在保险箱里,为什么会被单独埋在外面?她和这里面的死去的人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马宇弈在天黑前就离开了。走时他像一匹不断反刍的牛一样,嘴里嚼着一根坟地里随便拔起的野草,说进城去查查有没有什么侏儒小提琴手失踪,并保证很快回来,叫吕鸿不要害怕。吕鸿不理他,转身进了密室。   吕鸿现在已经是打开第四个石头盒子了。这些盒子表面都没有刻上花纹或者文字,只是天然的白色石头。这四个人之间唯一有联系的线索是他们的衣着,很统一的,不分男女,都是黑色绸缎衣裤,式样古怪,像没有腰带的明代戏袍。他们为何会死?这个密室是如何形成的?凶手是谁?凶手是怎样找到这个地方的?难道是凶手自己修建的?密室大概有六十多个平方米,周围又都用石头砌起了墙面,手艺娴熟,石头和石头之间严丝合缝,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样大的工程。若是多人一起干,也不会不弄出动静,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四周特别安静,连一贯用来醒神的蛙鸣狗吠都没有,只听得见一种催眠式的昆虫叫声蟋蟀叫。这是吕鸿第一次独立操作,被古怪离奇的侏儒尸体包围着,又在坟山后的密室中,胆子再大也免不了会开始胡思乱想,以前在大学里看的鬼片场景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再说,自然界还存在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你不得不敬畏。   现在打开的是第五个石盒了。吕鸿轻轻抱出尸体,是一具女尸。令吕鸿更为惊讶的是,这具女尸的穿着与其他人全然不同。保险柜里的女尸身上穿的现代款式的衣服;其他尸体身上穿着同一式样的黑色古怪服装;而这一具,却穿着清代旗袍。   吕鸿轻轻剥下旗袍,看到女尸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上有一把银锁,锁上写着:进入墓穴者死。   吕鸿轻轻从女尸身上取下项圈。紧接着,她在风中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号,女鬼哭泣似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她背后停住,低低哽咽抽泣。   吕鸿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转过身一个巴掌,把那“冤鬼”打得原地转了一圈。   “我就知道是你。”吕鸿说。   马宇弈摸着脸上山梁般的指印,十分负气地说:“你真开不起玩笑。”   与此同时,马宇弈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挺尖,让人真真地感到毛骨悚然。   “好笑,真好笑!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被打。”随着笑声和说话声,黑暗中走出一个短发女孩,身穿干练的登山服,斜挎一个比她还大的挎包,笑得不行,只好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一会儿指指马宇弈,一会儿指指吕鸿,“你们俩,可谓荒山古墓派。”   马宇弈尴尬地笑了两声,给吕鸿介绍说:“这是陆冰月,考古专家。”然后摸摸脸,对陆冰月说:“这是吕鸿,法医兼墓地搏击高手。”   “考古专家?”吕鸿很奇怪。   陆冰月点了点头,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对吕鸿说:“我听说过你。”   “哦?”   “幼儿园的……”陆冰月还没说完,看吕鸿脸色不对,就住了嘴,换了一个口气说,“这么寂静,让人害怕得发毛,开个玩笑嘛。”   吕鸿从嘴边挤出一个笑容,算是缓和,但是这个陆冰月,并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她觉得这名考古专家太年轻,太浮躁,太……还有这位马警官,也是一丘之貉。想到自己参与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和这两个“活宝”合作,吕鸿觉得前景渺茫。   吕鸿轻声叹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里自认倒霉,仍把精力放回到解剖上,希望有所突破。谁知道,马宇弈不知好歹地凑了上来,问她进展如何。吕鸿把手里的工具一放,口气冷淡地说:“从解剖情况来看,包括保险柜里的女尸,他们都是中毒而死的。而且他们衣着十分古怪,很像是一个团体。”   “毒死的?”   “对。不单是剧毒,而且还是用很老旧的方式。”吕鸿指了指面前一个头颅的牙齿。   “把毒物藏在牙齿中,咬碎身亡。这是谋杀还是自杀?”马宇弈的眼睛睁大了。   “取决于他们是自愿咬碎的,还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咬碎的。你说会不会是邪教的集体自杀?日本就有这样的情况。而且,死者都是侏儒,很明显就是一个侏儒组织。他们藏有剧毒的牙齿都很特殊。毒物是藏在一颗特别打造的金牙中。”吕鸿说着,忽然不见了那位考古专家。她抬头四望,看见密室天棚上趴着一个黑黢黢的怪物,定睛一看,原来不知何时,陆冰月已经爬到了顶棚,像猴子一样倒吊在正中间,又看,又摸,又拍照。   “她习惯徒手攀援。”马宇弈抬头看看,表情很是欣赏,迅疾低下头,直视吕鸿的眼睛,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还没说。”   “什么?”   “死亡时间,这些人的死亡时间。”   “你今早那么聪明,连那个女人喜欢吃寿司都能判断出来,那么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呢?”   马宇弈挠挠头笑笑,心想这个女法医毕竟是新手,还没习惯警察之间这种开玩笑的方式,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还没有达成警察间特有的默契和信任。不过,如果她将来也是这么多心,那么她的心理生活将会比其他法医都黑暗压抑。   “你说啊?”吕鸿看马宇弈走神了,只好又提醒一句。   “啊,我说,我全都交代。老实交代,坦白从宽。”马宇弈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头顶上方又传来陆冰月尖细的笑声,弄得吕鸿很不自在。马宇弈却对陆冰月的笑声很适应,围着工作台上正在被解剖的尸体看了看,说:“这些尸体,包括保险柜里的女尸,他们的腐烂情况基本上很相似,难道他们是同时死亡的?”   吕鸿点点头:“真正的集体死亡。具体时间是一个半月前。你呢?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   马宇弈说:“这片山坡属于附近一个叫李家村的村民。山坡上石头多,不适合耕种,所以坡地一直荒芜着,偶尔放放羊。当这边公墓一提出收购,李家村的村民就同意了。我问过他们,他们从未听说这里有这样一间密室,也从没见过有矮小的人在四周出现过。”   “所以,这个密室以及这些侏儒都是从天而降?”吕鸿问。   正说着,一个黑影应声而降,悬浮在吕鸿工作台上的尸体的上方,还一晃一晃。摇晃的身影时而挡住灯光,把墓室里弄得诡异的忽明忽暗。   又是陆冰月,腰上系着保险绳,像个大蜘蛛吊在马宇弈和吕鸿面前。吕鸿不经意地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疤痕,像一条小蚯蚓,从耳后斜斜地拉伸到脖子正中。吕鸿心里一颤,这个女孩曾经经历过什么?   吊在半空的陆冰月,很敏感地注意到吕鸿发现了她脖子上的疤,在半空翻个跟斗,十分轻巧地站在了地上,嗖的一下,从顶棚收回了腰上的保险绳。吕鸿看了她故意显摆的连贯动作,几乎绝望,我这是进了马戏团了。   陆冰月一边收拾相机一边说:“这个密室是在一百多年前修建的。”   “也算是个古墓罗!”马宇弈瞪大了眼睛,放射出的光芒足以让旁边的灯光自行惭愧。   陆冰月点点头:“这间墓室面北朝南,像是有身份的人死后享用的。还有这些石头,你们看上面的黑色天然花纹,如中国水墨画中的行云流水,是典型的云南大理一带出产的大理石。”   “这会不会是某个落魄清朝皇帝的墓室?如果是,那不但你在考古界的名声能打响了,我们也能顺便挖点财宝,悄悄发点小财,改行当古董店老板,不再当警察。”马宇弈激动极了,一边说着,一边真像只猴子般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吕鸿忍不住投来鄙夷的眼光。   陆冰月很理智,没有配合马宇弈的无端激动,冷冷地说:“这个墓室太小,不像是王者的墓穴,再者,墓室距地面太近,千年来,肯定已经被不少盗墓者光顾过。即使没有盗墓者,你看看,这四下除了装尸体的石盒,什么都没有,要有好东西,也早被埋葬这些侏儒的人拿走了。”   “啊。”马宇弈的样子很失望。不管他是不是故意做出这副模样的,在吕鸿看来,像真的一样。马宇弈摇摇头说:“看来只有找到凶手才能知道这个墓里原来是否藏有宝物了。”   “不过,这些石头也挺有价值。还有这墓穴的设计,也值得研究。”陆冰月说。   马宇弈的脸上又放出光芒,像个随时可以调节亮度的电灯泡似的。   “还有呢,说不定这下面还有墓层。我们可以慢慢深挖。”陆冰月又甩出些电荷,马宇弈及时接住,脸上再次大放光彩,高兴地蹦跳着出去了。   “这个人真恶心。”吕鸿小声说。她情愿去看台面上腐烂的尸体,也不愿去看马宇弈的背影。   陆冰月看出吕鸿脸上的厌恶,笑笑说:“你还不了解他。”   “是吗?难道他不是这样一个人吗?”吕鸿质问。   “不,他有时候比现在还更恶心。”   接下来几天,吕鸿一直专注于解剖尸体,没有太多心思计较马宇弈的人品。不过,马宇弈有一点倒是让她很佩服,这个人好像不需要睡觉似的,白天一大早在墓地外躲着随地大小便之后,就外出调查,晚上回来后围着她上蹿下跳,询问有没有新进展。   陆冰月也是个神人,意思就是神出鬼没的,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吕鸿若要问她有何发现,她就立刻做个倒立,拿个大顶,说:“在最后的结果尚未确定前,暂时无可奉告”。   后来,吕鸿接着发现,不止陆冰月喜欢倒立,马宇弈也喜欢。她经常不经意地看见两个人靠着古墓石壁倒立,一边拿大顶一边闲聊。吕鸿只听说过有些女明星为了对抗地球引力,经常在家里倒立防止皮肤下垂,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有一次忍不住问,马宇弈很认真地回答:“将血液集中于大脑,便于思考。不信,你也加入我们。”吕鸿一听,一身鸡皮疙瘩,还听到了陆冰月在一旁尖笑。还好,后来她习惯了,再看见这两个人东一根,西一根,烂篱笆桩似地倒立在墓室里,也就不以为然了。   倒是在第三天,吕鸿又有了新的发现。   当她打开第十一个石盒的时候,是具男尸,发现那人穿的不是黑色衣裤,而是一套做工和质地都很讲究的西装。她仔细检查,发现西装内没有标签,像是个裁缝手工缝制的。马宇弈得知,又高兴一番,让吕鸿赶快把西装从尸体身上剥下来,装进证物袋后,立马又消失了。   直到晚上,他才又疲惫地出现,脸很脏,布满那种长时间没好好洗洗的污垢,污垢下是兴奋的潮红。他告诉吕鸿,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   “裁缝。”马宇弈很得意。   这天,马宇弈捧着这套带着尸臭的西装跑遍了全市各大裁缝店,寻找它的制作者。这套西装很小,加上做工精细,所以不难辨认。不过,要在这么大的一座城市里找一个裁缝,无异于大海捞针。最后,在他觉得山穷水尽之时,一个老裁缝认出了锁边的针脚。他说这种针脚是手工缝制的,不是机器锁边。这样的针脚,现在全市只有一个人会做:刘大光。   “啊!太好啦!订做全套手工西装的人肯定不多。这个刘大光一定知道是谁。那么,你找到刘大光了吗?”吕鸿也跟着兴奋起来。   马宇弈点点头,却不说话。   吕鸿急了:“后来呢?”   马宇弈不答话。吕鸿刚要问,听到黑暗中又出现一个女音:“他不回答,就说明那人死了呗。”神人陆冰月随着声音再次出现。   “死了?”吕鸿问。   “我们赶到刘大光的裁缝店时,发现店门是紧闭的。旁边开糖果店的邻居说,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他开门了。我顿感不妙,撬锁进入后,发现刘大光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一天一夜。局里的法医正在对他的尸体进行检验。刘大光的账簿也被人带走了。”   “奇怪了,这就是说,在我们发现这个墓地之后,就有人获得了消息,开始杀人灭口了。”   “发现墓地的事情,下面整个村子都知道,所以保不住消息。”陆冰月说,脸上又有要拿大顶思索的表情。   “不过,在刘大光死亡的地方,我发现了另一条线索。”马宇弈的脸上又露出得意。   “什么线索?”连陆冰月都被吊起了胃口。   马宇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相片,放到桌上。相片上有一个红色的图形,是一个三角形,中间有个小点。马宇弈说:“这是刘大光死前画的。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画下了这个标志。”   “这难道是某个组织的标志?”吕鸿问。   马宇弈微微点头:“只能暂时这么解释了。不过,这个符号还没被画完,刘大光就死了。”   “完整的符号会是什么样子?”吕鸿问。   马宇弈摇摇头:“我们只是从他的笔画做出的判断。这个三角形是完整的,但是中间这一点,好像是个图形的开始,只是他没有力气将其完成。”   陆冰月两眼一亮,从她硕大的背包里刨出一叠照片,摊开在桌上。吕鸿一看,大吃一惊。这些照片是陆冰月大前天晚上倒挂在墓室顶棚上拍摄的。从上方看这些石盒,可以看出被摆成一个三角形。但是,中间的石盒过于垒叠杂乱,看不出形状来。   “还是看不出来。”马宇弈有些失望。   “不过,这说明,这些尸首,确实和一个组织有关。”吕鸿喃喃自语。   “你有几天没回家了?”马宇弈忽然问吕鸿。   “自从前天进来,三天了。怎么了?”吕鸿奇怪地问。   “难怪,你身上有股常年不洗澡的臭味。我想你应该回家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来接着干。”马宇弈说。   吕鸿一听马宇弈说她臭,心里那个气啊,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墓地很浅,可以收到信号。是老法医宋远志老师打来的,他告诉吕鸿,刘大光是被人注射了药剂造成的死亡。宋老师还要求吕鸿今晚给自己放个假,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接着干。吕鸿本想解释几句,再留下来接着干,但她看见自己也是一身臭的马宇弈在旁边一个劲儿捏鼻子,夸张地扇风,只好同意了。   三人离开墓穴,刚刚下山走到公路上,马宇弈就接到了看守墓穴的警察打来的电话。警察在电话那头战战兢兢地说:“马哥,快来,这里,这墓穴里,有鬼。”   鬼和墓穴,就像是花儿与蜜蜂,总是相互依靠相互吸引的。没有墓穴不闹鬼的,也没有鬼不喜欢墓穴的。   以上是陆冰月的理论。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抢在马宇弈和吕鸿之前冲进了墓道,然后发出一声属于她专利的尖叫,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   他们刚才在离开之后顺手关了应急灯。外面的警察正打算找棵树小解,就看见墓地穴道门口好像有个黑影在晃动。他顾不上小便,急忙冲进来,还没定神,就被一片绿光罩住。现在,他们三人也被笼罩在这绿光里。   三人定神之后,发现光芒是从大理石上发出的,莹莹的。陆冰月见状,很老练地说了句“不怕,我有办法”,就飞身爬上墓地墙壁。马宇弈在下面鼓劲儿,让她爬快点儿,看守的警察站在地道口不敢过来,吕鸿被撂在一边一派迷惑。   陆冰月在顶棚上潇洒了两圈后,拍了不少照片,跳到地面上,然后打开应急灯,拿出纸笔,一边画一边说:“这些光倒是帮了大忙。我已经拍下照片。洗出来给你们看。从上面,我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图形,一个用绿光画成的图形。”陆冰月在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然后在三角形的中间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的中心画了一个点。   马宇弈说:“这是刘大光尚未画完的图案。”他说着,把鼻子凑到石盒上发光的地方,使劲闻了闻,然后用手指一抹,他的手尖上立刻也发出绿光:“这是才喷上去的夜光漆。还没有干呢!”   “有人专门进来喷了这个图案?”吕鸿问,“为什么?”   “威胁。”马宇弈肯定地说。   “啊!”陆冰月故意做出害怕状,“我好怕怕。这人威胁我们,难道说我们三个中有一个会被杀死,或者全都被杀死。”   马宇弈拍拍陆冰月的肩,模仿广东普通话说:“肯定不会是我的啦,只会是你们俩啦。你看,你是考古的啦,一定会发现警察不会发现的线索或秘密啦;你是法医的啦,现在为止,你掌握的资料最多啦。要杀,当然先杀你们的啦。”   陆冰月谦虚地用同样口音回敬道:“你太客气的啦,你是调查这个案件的警察,应该先杀你的‘啊’,错了,应该是先杀你的‘啦’。”两人说着,搂肩搭背地走出了墓道,把吕鸿和另外的警察木讷地留在了原地。   尽管吕鸿觉得马宇弈破案态度散漫,心里还是有些微微发憷。万一真是威胁怎么办?这个画符号的人下一步会干什么?   为了尽快解开这个谜团,局里破例调给马宇弈一辆很破的小车。马宇弈一边开一边得意,仿佛他开的是辆宝马。他先送吕鸿回局里的宿舍,然后再送陆冰月回家。临别时,还特意嘱咐吕鸿睡觉时关好门窗,小心被害。   一连干了三天,吕鸿此刻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了。她一进宿舍,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夜时分,她被一个声音惊醒。她睡得很轻,睁眼就看见一个黑影正开门往外逃。吕鸿爬起来就要追,赫然看见门背后早被人画了会发出绿色荧光的三角形符号,和墓穴里的一模一样。旁边还有一行字:剖尸人成尸。   暂时顾不上那么多了,吕鸿拉开门,向楼下跑去。就在她跑出楼道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她眼前一片耀眼光芒。   大脑两秒钟的空白之后,吕鸿才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什么也听不见。她回头,看见自己的宿舍被炸得浓烟滚滚。   医院急救室里,呆怔的吕鸿耳朵里如同几百架飞机同时起飞一样嗡嗡作响。马宇弈赶来了,一脸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连着说了好多话。可是除了能看清他急速变换的嘴形,吕鸿什么也听不到。马宇弈急了,抓过一张纸,在上面大力地写了好多行,好几次都把纸面划破了,然后递给她。   吕鸿接过纸条看见上面写道:你很幸运。住在你隔壁的两名警官受了重伤。你必须装死,你死就是活。你发现了什么?凶手为什么要杀你?   吕鸿说“我不同意”,因为自己听不见,所以声音很大。马宇弈又写来一行字:小声说,我不聋。   吕鸿降低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会是谁?马宇弈写道。   吕鸿摇了摇头。   你必须想想凶手杀你的理由。马宇弈又写道。   “啊,凶手还在门上留了三角符号和一句话:剖尸者成尸。”吕鸿说。   猖狂。马宇弈写下这两个字,笔力厚猛,纸面再次被划破几道,足以见他的愤怒。   “如果要我装死,得装到什么时候?”吕鸿问。   马宇弈写道:真相大白之日。   “万一这个案子破不了呢?我是不是就此永垂不朽了?”吕鸿顾不上了。   马宇弈用笔挠挠脑袋,很无奈地写道:怎么会?   “你呢?还有陆冰月呢?你们不是也很危险吗?给我一支枪,我能保护自己。”吕鸿几乎是在恳求。   “陆冰月!”马宇弈一拍脑袋,怎么把她忘了。她的生命恐怕也是正悬于一线。   马宇弈把吕鸿按在病床上,嘴形好像是说让她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出门,交代好值班的警察一定保护仔细了,说完旋风般冲向了电梯。   陆冰月的公寓窗户漆黑一片。一个黑影站在楼道大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门锁上舞弄几下,门就开了。黑影一闪身钻了进去。黑影走路的脚步一定比漂浮在水面的鹅毛还轻,因为楼道一路的声控灯,一直都没有亮。   在五楼一扇门前,黑影站住了,掏出一样东西,打开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帘还开着,路灯朦胧的灯光把房间微微照亮。待黑影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时,另一个黑影从后面扑过来,两个影子在地上滚打起来。忽然间,两个影子同时闻到了对方不洗澡的气味,停住了。其中一个掏出打火机,打亮,微弱的火苗照出了两张脸:马宇弈和吕鸿。   “你怎么来了?”马宇弈是突然出现并偷袭的那条黑影。   “我担心陆冰月。你怎么进来的?”吕鸿问。   “钥匙。”   “你有陆冰月家的钥匙?”吕鸿惊讶!这两人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我有好多单身女孩公寓的钥匙。你怎么进来的?”马宇弈忽视吕鸿的惊讶,倒是很惊讶吕鸿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个。”吕鸿展示了一个细小的发卡。   “咦,你能听见了?”马宇弈又惊讶一次。   “好多了,还是有回声,好像有无数个你在同时说话。”   “啊!你不要随便克隆我,很不人道的。”   马宇弈从地上站起来,按下电灯开关,陆冰月的公寓里无比杂乱,书,衣物,碟片,化妆品,陶器瓷器木器碎片,像有股龙卷风刚刚恶意经过似的。   “这么整齐!”马宇弈环顾四周不无惊讶地说。   “这叫整齐?!”这次轮到吕鸿惊讶。   “是啊,平常都没地方落脚呢。今天还好,还有地方坐。”马宇弈看到堆满物件的沙发上有一小块空,正要把屁股压上去,忽地又抬起来,“不对!陆冰月的沙发从未有过空隙。她一定是出事了。”   两人把陆冰月的公寓仔仔细细搜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值得留意的线索。马宇弈着急得不行,不停地给陆冰月打电话,可是对方只不断传来关机的信息。   陆冰月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忽然,马宇弈收到一封语音短信:我被跟踪,已成功避开,勿找我,勿急。   留言是陆冰月的声音。   吕鸿要问细节,问究竟该不该去找陆冰月,马宇弈立刻恢复大大咧咧的常态说:“她都说不用找了,咱俩不必自作多情。”   钟点酒店接待过各种各样的男女,却还没有见过如此邋遢臭气冲天的一对。女的好像还有点耳背,听不利索。   这自然就是马宇弈和吕鸿了。吕鸿和陆冰月都出了事,马宇弈的家也不能够回去了。马宇弈不怀好意地说现在去局里找地方睡太影响同事休息,加之再过三个小时天就亮了,就建议今晚先开钟点房,暂时补个觉。吕鸿还是实习生,对局里的情况不太了解,加上几天的劳累和今晚的惊吓,只想睡个觉,就同意了。   在离开陆冰月家之前,马宇弈自作主张地拿了一套陆冰月的衣服,让吕鸿把医院病号服换下来,别穿得像个神经病似地四处跑,影响市容。然后,他居然从陆冰月的衣柜里拿出一套男士衣裤,说是自己的。他看见吕鸿表情惊讶,就做个坏笑说:“我在很多单身女孩家里存放着换洗衣裤。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在你那里放一套。”   吕鸿先洗澡,然后才轮到马宇弈。   在马宇弈跳进卫生间洗澡的时候,放在浴室门口的裤包里掉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有个工资条,地址是一家料理店。吕鸿当即明白马宇弈当时怎么会知道保险箱里的女侏儒喜欢进出日本料理店了。   这小子,很会装蒜。   等马宇弈洗完后把自己尽情甩上大床空着的一边时,才发现没有枕头,随即听到吕鸿说:“枕头在地板上。”   “什么?这么大的床,你让我睡地板?”马宇弈很不满。   “或者睡浴缸。”吕鸿冷冷地说。   马宇弈嘟嘟囔囔地爬下床,先在地上弄出各种声响,最后确认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后才消停下来,很满足很阿Q地说:“以后传出去,我也毕竟和你独处了一夜。这点面子是挣到了。”他还想说,却听到了吕鸿均匀的呼吸声。   其实吕鸿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忍受不了马宇弈。她在想,这些死去的侏儒到底是些什么人?这个墓穴到底拉动了哪根导火索?陆冰月被谁跟踪?她此时在哪里?这个案件,幕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然而,她实在是太累了,还没怎么想清楚,就陷入了梦境。梦里,无数的侏儒尸体向她围拢过来……   清晨,吕鸿才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脸,近距离地从上往下俯视着自己。她哗地坐起来。马宇弈后退一步,说:“我正想叫你起床呢。”   “快给局里打电话,汇报情况。”吕鸿说。   “早打了,还等你。”   “我怎么没听见?”   “你睡得像头美女猪一样,打雷也听不见。告诉你,有两条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第一条,待会儿我请你吃早餐。”   “哼。第二条?”   “你用不着装死了。因为对这一条,上面没通过。不过,他们也不让你继续去墓穴工作了,派了别的法医。接下来,就有一条坏消息。”马宇弈说。   “说。”吕鸿听说不能上墓地了,很不高兴。   马宇弈凑上来:“喜欢当侦探吗?局里决定,让我保护你,又鉴于这起案件的特殊性,可我又要破案,只好让你跟着我查查这个案子了。”   吕鸿一听,笑了。   他们来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吕鸿心领神会。   马宇弈并没从正门进,而是绕道到后面厨房,站在小巷里。两分钟后,一个招待模样的男人从厨房出来。马宇弈把两百块钱递给他。那人鄙夷地数了数,嫌少。马宇弈安慰说:“要不要我把裤兜翻给你看?”   男人的表情更加鄙夷,小声说:“她叫刘倩鹤。在我们料理店拉琴。”   “家庭地址呢?亲戚朋友呢?”马宇弈看这个男人要走,就侧身挡住他的退路。   男人很为难地摇摇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真的。”   马宇弈“嘿嘿”一笑,一把拉起男人的衣袖,手臂血管上赫然有一个小眼:“别说我没看见。”   “我在戒了,很努力的。”   “就凭这个,就可以关你几天。说说看,刘倩鹤还有什么?”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刘倩鹤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从来不说起自己。”男人的脸急红了。   马宇弈看他确实没有隐瞒,就放开了他,补一句:“我会盯着你。”然后告诉他一个电话:“这是戒毒中心李主任的电话。你找他,他会帮你。”   男人点点头。   马宇弈立刻打电话请局里查一查一个叫“刘倩鹤”的女人,很快就有了回音。全国叫“刘倩鹤”的女人很多,但是一检查身高,范围就出来了,居然没有符合条件的。难道,这个“刘倩鹤”也是个假名字?   “刘倩鹤啊,刘倩鹤,你这个保险箱里的神秘女人。”马宇弈无奈地说,表情很像失恋。   “保险箱?”一句话提醒了吕鸿,“那个保险箱看起来很高档。说不定卖保险箱的公司会有记录?”   根据保险箱上的序列号,吕鸿和马宇弈果然找到了那家公司。在前往那里的路上,马宇弈给吕鸿买了个饼,就算是实现请她吃早餐的承诺,自己却空着肚子。吕鸿问他是不是没钱了,马宇弈笑了笑。吕鸿把一半烧饼掰给他,心里生出“相依为命”这个词来。   保险箱公司职员在电脑上查了半天,找到了地址:翠湖。   “就这个?”马宇弈的脸都要贴到电脑屏幕上了。   职员点头:“没有任何客户会留下自己的详细地址的。”   “线索又断了。”吕鸿叹了口气。   “不过,”职员又说,“你们可以去问问我们送货的员工,说不定他们会有点印象。”   几分钟后,马宇弈联系上了那名员工,员工说客户当时是让他把货送到翠湖侧门。他和同事照做了。刚好是中午,他和同事就在翠湖附近吃午餐,恰好看见来接货的客户把保险箱抬进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马宇弈问。   “磨山会馆。”   两个穷光蛋,开着局里快没油的破车,来到了磨山会馆。   磨山会馆和磨山咖啡无缘。吕鸿听说过这个地方,好像是个供人参观的景点。因为名字枯燥,她从来没去过。   会馆坐落在翠湖边的柳堤上,藏于各种嫩绿青绿和深绿的掩映之中。会馆外部是黑木青瓦,大门高于地面一米,大理石阶铺就而上。门口左右各卧一只雌雄石狮,门内侧面有个打盹的老头,身旁的木牌上写着售票处。一番景象显出这里很少有人参观。   马宇弈示意吕鸿小声,两人没钱,只能躲票。还好,上天终于眷顾他们一次,两人从打瞌睡的老头面前顺利过关。   会馆内部看起来是个几进几出的“回”字形大套院,楼层循环相通,当地人叫做“跑马转角楼”。第一进大院像是展厅,有一些放大的石碑拓片照片和几块不知从哪里挖来的破烂砖瓦。   看个大概,吕鸿明白了,这所会馆的创始者是清末年间一个叫詹序方的贩卖盐和茶的云南富商。他对历史非常感兴趣,潜心研究。一次,他吃完一个点心,发现用来包裹点心的纸上有些墨迹,也是无聊与好奇,就将其摊平了看,居然发现了一段关于“八百媳妇国”的记载。詹序方跷着长长的小拇指指甲盖,指着纸上油腻的文字反复看,嘴里不停地说:“妙哉!妙哉!”   这张纸好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詹序方甩着长辫子跑回点心铺,向老板追要其他纸页。老板说都包了点心卖走了。詹序方心痛万分,彻夜无眠。聪慧的二姨太随即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第二天贴出告示,高价收购那些点心纸,居然得回了大半,整理出一段“八百媳妇国”的历史,并用毕生的时间收集关于这段历史的各种物件,建立了这个磨山会馆。磨山是詹序方的号,他自称磨山道士。   然而,那本被用来包点心的书出自何人之手,詹序方至死不得而知。   这八百媳妇国,历史上也确有此事。这是中国史书中对建立于泰国北部清迈地区国家的称谓。因为这个国家的国王有800个妻子,每人各自统领一寨,所以就被称作“八百媳妇国”。   在另一份资料上,吕鸿看到,磨山会馆曾经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迫关闭。很多资料几经辗转,流传到了泰国。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个名叫林耀永的泰国华裔富商,携带着这些资料,再次返回中国,出资重建了这家会馆。   据说,林耀永是花了重金才从一个落魄的流浪人手上买到的这些资料。熟读资料之后,林耀永还聘请了泰国的历史专家进行考证,发现,在泰国历史中,八百媳妇国被称作兰那国。在詹序方的资料里,这兰那国的辖境是今天的萨尔温江以东、湄公河以西地区,治所就在今天泰国的北部城市清迈。   难道,李家坡的侏儒古墓和詹序方的磨山会馆以及这八百媳妇国有什么联系?   玻璃柜里陈列着一些资料照片,年代可以从清末一直到泰国华裔林耀永再次建馆。有一张詹序方的全家福。这张照片是在磨山会馆开馆的第一天照的。照片时间长了,又是翻拍后放大的,画面模糊,效果不是太好。不过,吕鸿可以依稀辨认出照片上六个人的模样。按照照片下的文字解释,坐在中间的是詹序方和他的原配妻子,站在他身后左边第一个是他的大儿子,第二个是他的二女儿,旁边是三姨太。原配妻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是二姨太的女儿。   二姨太呢?这个为詹序方出谋划策找回点心纸的重要人物却不在照片上?为什么?!   “咳,咳咳!”   吕鸿转身一看,不知何时,那个看门的老头已经醒了,像一片门外树梢的柳叶似的,轻飘飘,脸色蜡绿地站在她的身后。老头脸形瘦长,驼背,两只眼睛像所有经典的看门人眼睛一样,驯良后藏着精明。   吕鸿露出一个十分尴尬的微笑,眼睛的余光四处寻找马宇弈。他却不见踪影。   可能是看门人见得多了,伸出一只右手掌,始终保持沉默。   “我没钱。”吕鸿只好实话实说,听起来却十足耍赖。她很想说我是警察,来查点东西,却发现自己没带证件。   看门人又沉默了一下。他的眼睛像两道镭射激光,在吕鸿的身上上下扫动。吕鸿全身都是陆冰月的衣服,有点点紧,倒把吕鸿的曲线凸显得玲珑有致。看门人五十多岁样子,满脸褶皱,贴着头皮的短发开始发白。他不会提出非分要求吧?吕鸿有些担心。   谁知,看门人向她挥挥手,自己转身走了。   就这样?!   吕鸿不敢相信!   吕鸿把四进院落找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马宇弈的踪影。第二进的院落里展示着一些老旧的清代家具,第三进院落屋内空空,只挂了几幅写意山水,洇黄了宣纸,故意做旧。第四进院落更加空空荡荡,连假装做旧的山水写意都没有。磨山会馆如此潦倒无趣,难怪没有游客。   从外至内,所有房间的门上都是敞开的,唯有第四进院的耳房,用一把锈锁锁着。吕鸿觉得,这整个大院,只有这个房间有趣。她凑上前去,从门缝里向内张望。外面光线充足,吕鸿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   屋中靠墙放有一张大床,被子和床单很干净,幔帘却如陈年烟熏过般黑旧。窗前摆有一个红漆斑驳的梳妆台,镜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而梳妆台上却一尘不染。梳妆台边上有一个木架,上挂一方手巾,并放有一个铜盆。地面一尘不染。   这是一个相互矛盾的房间。好像很多年都没有人住过,又好像天天都有人住着,打扫着,从未间断过。   “这是二姨太的卧房,你要进去看看吗?”吕鸿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又是那个看门人,手里还拿着钥匙。他刚才不是走了吗?   “二姨太?”吕鸿问。   “对,就是詹序方的二姨太。”看门人说。   “好啊。”吕鸿说。   “不过,”看门人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二姨太生前是个怪人,除了家里人,她从来不见外人,也不照相的。”   吕鸿一听,顿时明白刚才的全家福中为什么没有二姨太了。“为什么呢?”吕鸿问。   “这件事,以前是个秘密。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用守了。二姨太聪慧过人,不但熟读诗书,而且还熟知兵法,被人称作詹序方的幕后军师。不过,因为她有点与众不同,又生性好强,所以就不见外人不照相。”   “如何与众不同?”   “她只有0.7米高。”   “侏儒?!”   “正是。还有,二姨太的去世也十分古怪,她在一夜间莫名其妙发了疯,只有在临终前露出清醒的模样,并且留下一个诅咒。”   “什么诅咒?”   “凡是进入她房间的人都不得好死。那么,你还要进去看吗?”看门人的脸上露出难以揣摩的微笑。   吕鸿后脊梁一阵发冷。耳房朝院子的一端有一扇木窗,此时发出“嘎嗒”声响,好像里面有人听了看门人的话,很不高兴,猛然关了窗。   “不去,我们不想去。”马宇弈的声音忽然从吕鸿身后传来。他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搂住吕鸿的肩,做出很亲密的样子,说,“亲爱的,看够了吧,咱们走吧。”   在懵懂中,吕鸿被马宇弈牵出了磨山会馆。在车上,吕鸿把女尸项圈上的诅咒和刚才看门人所说的二姨太的诅咒通通告诉马宇弈。马宇弈只是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你刚才去哪儿了?”吕鸿问。   “我内急,上了趟茅厕。”马宇弈很不正经地说。   8   两天后,局里针对李家坡侏儒古墓案专门召开了会议。   在吕鸿离开古墓后,法医宋远志完成了剩下的尸体解剖。   古墓外发现一具藏在保险箱里的侏儒女尸;   古墓内一共发现二十具侏儒尸体,六具男尸,十四具女尸。衣着奇怪,统计下来,六具身穿剪裁古怪的黑色绸衣裤,八具穿西装,五具穿运动衣,一具女尸穿旗袍。   在旗袍女尸上佩戴的项圈中发现诅咒:进入墓穴者死。   有人试图炸死吕鸿,并在她的门上写下一句话:剖尸者成尸。   磨山会馆创始人詹序方的二姨太留下诅咒:凡是进入她房间的人都不得好死。   为其中一个侏儒制作西装的裁缝刘大光死了。死前留下神秘的三角记号。   有人在古墓里故意留下了这个记号。吕鸿宿舍的后门上也被人画上了这个记号。   古墓主人的身份尚未被识别,而考古专家陆冰月消失了。   至今为止,除了知道保险柜里女尸的名字外,对于其他受害人的身份,警方一无所知。   “这到底是一起什么性质的案件?谁是幕后人?动机是什么?”副局长在总结完后提问。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你们调查过磨山会馆没有?”副局长又问。   马宇弈这时站起来说:“我调查过会馆管理部。会馆现在是挂靠在一家文化单位下经营的,我找到那家单位的负责人,除了会馆中已经公布的资料,他们对此就再无所知了。”   马宇弈发言后,会议又进行了两个小时,每一种分析都像断了线的锁链,无法接下去。会议最后只好在众人的不甘心中结束。   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没有其他新的线索。吕鸿在宋老师的监督下解剖了几具其他案件的尸体,正以为李家坡侏儒案从此就要成为悬案的时候,马宇弈忽然跑来向她借了三百块钱,然后说要请她吃饭。   吃饭地点选在一家价格昂贵的西餐厅。吕鸿一看菜单上的标价,不敢多点,怕马宇弈三百块钱拿不下这顿晚餐,弄不好耍诈把她留在这里洗碗。   “为什么请我吃饭?”吕鸿问。   “有两个惊喜。”马宇弈摆出一副大款的模样,点了很多。   “点这么多,咱们两个人吃不完。”吕鸿说。   “谁说两个人?”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而降。   吕鸿原来特别不喜欢这个声音,此时却觉得特别亲切。是陆冰月。   陆冰月再次神人般出现在吕鸿对面。她黑了,瘦了,脸小得只剩下两只大如铜铃的眼睛炯炯有神。她顾不上寒暄,一边大吃大喝,一边把情况讲了个大概。   那天晚上,她才进家,就发现家里被人翻动过。她的房间虽然很乱,但是乱得有序,有她自己熟知的规律。她准备去找马宇弈。然而,还未出门,陆冰月就发现楼下街上的黑暗中有个红点一闪一灭。   陆冰月常备的考古装备中有一副望远镜。她趴在窗口,果然看到有人躲在那里吸烟,还不时地向她的房间张望。还好,陆冰月练就的攀墙功救了她。她从防火楼梯爬上楼顶,从隔壁楼层逃走了。   这几天,陆冰月乔装打扮,搞清了那座墓的真相。   在墓地里勘查的时候,陆冰月就在顶棚上发现了一行小字:詹尹氏之墓。她顺藤摸瓜,发现这个詹尹氏出嫁前叫尹梅怡,是清末商人詹序方的二姨太。那是她的墓穴。   “又是詹序方?”吕鸿刚要说磨山会馆的事情,陆冰月就制止她说她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她一直和马宇弈用电邮联系。   “不好意思,为了查出真相,我才没有告诉任何人。”马宇弈看吕鸿要发怒,立刻做出一脸道歉模样。   陆冰月继续说,由于她躲了起来,一直在暗中,居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吕鸿惊讶地问。   “磨山会馆。”陆冰月说。   “哦?!又是那里。”吕鸿说,觉得磨山会馆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陆冰月的话已经不新鲜了。   “会馆在白天看来很正常,有时候到了晚上三点以后,就会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陆冰月以江湖艺人的口吻诉说着。   “什么事情?”   “三点后,会馆大门会被打开。然后便会有人进出。前后也就十多分钟,整个过程安安静静,不开灯。”   “他们是干什么?”吕鸿问。   “这就是我们今晚的目的。”马宇弈说。   “我们今晚要去会馆?”吕鸿十分惊讶。   “对。”马宇弈说着,压低声音对吕鸿说,“现在,给你第二个惊喜!”   “什么惊喜?”   “你看。”马宇弈指着餐厅侧面的钢琴。吕鸿看见一个面目清秀身体却十分矮小的女子走到钢琴前,踩着琴凳边的矮凳坐上了琴凳,开始演奏钢琴曲。   “一名女侏儒?”   “对。以你的慧眼,你看她像谁?”   吕鸿好好将那小巧玲珑的女子看了看,不由吃了一惊:“死在保险柜里的女人!她又复活了?!不,双胞胎?!”   “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叫刘惜鹤。”   “啊?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在同一个地点,发现那么多具侏儒尸体,却查不出任何一个的身份,这难道不奇怪吗?”马宇弈反问吕鸿,见吕鸿点头,就继续说,“你还记得那个叫刘大光的裁缝吗?”   “记得,他为其中一个侏儒手工缝制了一套西装。”   “他虽然是单身,但和一个寡妇有来往。”   “你怎么知道的?”   马宇弈得意地说:“当警察很辛苦的,不能放过蛛丝马迹。每一个相关人都要问到。”   “接着说。”吕鸿不想听他继续胡侃,正色说。   陆冰月见两人如此,又在旁边怪笑了。   马宇弈摇摇头说:“像你这样当警察,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你的心会累死的。”他见吕鸿面不改色,只好继续说:“那个寡妇告诉我们,刘大光曾经说起过这个侏儒。说他舌头不利索,讲话讲不清,却又不是大舌头,就是发音不标准。”   “那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听了也止不住这么想。后来,我猜这些侏儒会不会是少数民族,讲汉话讲不清楚。再后来,我放宽思路一想,这些侏儒是外国人。”   “外国人?!他们可都是长着中国人的模样。”吕鸿更加奇怪。   “你放眼一下亚洲嘛。”马宇弈说,“越南人、老挝人、泰国人不都和咱们中国人没什么区别嘛。”   “有道理。”吕鸿一边听马宇弈讲述,一边不停地看那个钢琴女孩。那女孩,若不是老天不公,身材矮小一些,标志的模样去当演员也毫不逊色。   马宇弈说:“我一查,果然发现了入境人中有数名侏儒,而他们却来自不同的国家,包括老挝、柬埔寨、泰国、越南、马来西亚。经过严格筛查,竟然有二十一人下落不明。”   “难道?”吕鸿问。   马宇弈点了点头。这时候,刘惜鹤已经弹完一曲,离开了。   “你不去追她吗?”吕鸿问。   “为了今晚的行动,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最不该发生的事情。   月明,无风。   吕鸿跟着马宇弈和陆冰月潜伏在磨山会馆附近的花台中。   直至三点,会馆门前悄无声息。   三点才过,会馆大门竟缓慢打开了,露出黑乎乎的缺口。然而,大门就这样敞开着,却没有任何人进出。大概又过了五分钟,大门关闭了。   “这是怎么回事?”吕鸿低声问马宇弈。   马宇弈也很不解地摇摇头,去问陆冰月。   陆冰月说:“很奇怪,我也不知道。”   吕鸿说:“是不是我们的行动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应该抓住时机,进去看看。”   马宇弈起初不同意,说现在贸然进去搞不好会打草惊蛇。后来吕鸿说那她自己进去,马宇弈没办法,只好同意。但是,他说三人一同进去,目标太大,他一人进去就好了。   马宇弈那天晚上这一去,就再没有活着回来。   吕鸿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听到里面没有人说话。吕鸿下意识地“喂”了一声,对方还是不回答,只传来粗重的喘气声。   “你是谁?”吕鸿警觉地问。   “你是个聪明人。”说话者听起来像个男人。声音又粗又低,“楚尚岩的身体和孟蝶的脑袋,一定让你想起了不少往事吧?”   “是啊,他让我想起了李家坡侏儒案。”吕鸿察觉此人来者不善。   “你那次差点送了命。”   “算是流年不利吧。”不知为何,吕鸿内心升起一股勇气。她决定和这个人周旋。   “哈哈哈!”对方居然笑了起来,“你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不过,这句话倒还贴切。”   “看来,你对我的性格十分了解。”吕鸿说。   “将近十年了嘛。我的眼睛一直没有从你身上挪开过。”那人说。   “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吕鸿没有想到罪犯会主动浮出水面。犯罪分子这样做,往往是另有阴谋。   “哈哈哈!你这是第二次让我笑了。我的炸弹计划是不是很有创意?”   “和你的侏儒谋杀案一样有创意。先生你这么有创造力,该怎么称呼啊?”   “你和从前相比,成熟了不少,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就叫我‘索魂者’吧。看来,咱们非得见见面不可。”对方居然提出邀请。   如此嚣张!吕鸿保持住冷静:“好啊。在哪里见面?”   “等你找到孟蝶的身体,就会找到与我见面的地点。不过,此事只能你我两人知道。”   电话就此挂断。   吕鸿很冷静地思考了几秒。这个电话已经证实她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今天的案子确实和数年前的侏儒案有关。   她再次拨打高毅的电话,她要把当时发生的一切,包括案卷记录中没有记载的部分,通通告诉高毅。不过,吕鸿已暗自决定,不把今天接到的这个神秘电话告诉高毅,她并不是要对这个自称为“索魂者”的人信守承诺,对待穷凶极恶的罪犯,没有承诺可言。她是不愿意再次打草惊蛇。   9   “柔洁美”织袜厂里机器声十分纵情地隆隆不断。厂房的背后躺着一片公墓,翻过公墓向阳的山坡,背阴的一面就是李家坡。   高毅和孙立在门卫的带领下,走进了副厂长办公室。副厂长是个外表精明的瘦个子男人。他热情地和高毅握手,问有何贵干。   “楚尚岩楚厂长呢?”高毅问。   副厂长遗憾地说:“不在厂里。”   “哦?”   “你们找楚厂长有事?”副厂长算盘般的眼珠拨动着。看来,他把什么可能性都想过一遍了,就是没想到楚尚岩的死。副厂长一边给高毅和孙立倒茶让烟,一边说,“实话说,我也是两天没联系上他了,真着急呢。他老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老婆?”   “对。他老婆叫孔玫,原来是我们厂的厂花,嫁给厂长后就没来上班了。”   “他家住哪里?”高毅嗅到线索的气味。   “就在后面的李家村。楚厂长原本就是李家村的人。咦,二位警官,你们怎么知道楚厂长两天没来厂里工作了?”   “他已经死了。”   “啊!”副厂长手里的烟掉在地上。   高毅说:“请你暂时不要打电话告诉他妻子。我们亲自过去对她说。”   副厂长愣愣地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紧绷的喉咙里问出一句话:“他是怎么死的?”   “谋杀。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中。”小孙说。   “楚厂长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高毅重新点燃一支烟,递给呆若木鸡的副厂长。   副厂长接过去,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把魂儿吸回来,口气仍旧木木地说:“他待员工和下属都不错,人也挺大方,不过,就是有点好色。”   “你们厂效益怎样?”高毅问。   “一直很好。”   “楚厂长身边是不是经常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没有啊!他身边除了办公室里的女秘书,没有其他人了。”   在高毅和小孙起身离开的时候,副厂长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说:“他最近这一个多月精神状态不是太好。好像有什么心事。我问过他几次,他就是不说。他是厂长,他自己不愿说,我就不好多问。不知这一点,对你们破案是否有帮助?”   李家坡。   李家村。   这里正是吕鸿提起的侏儒案的事发地。难道,那起大案的破获只是个假象,余波未平?难道警方当年办错了案?   楚尚岩的家很好找,村里人都知道。一栋四层白瓷砖贴面小楼,外带一个高墙垒筑的小院。   门是虚掩的。有几只鸡在门后发出“咯咯咯”的叫声。还好,里面没有养狗。   小孙叫了两声“孔玫在吗?”没有听到回答,正要推门,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们找孔玫干什么?”她气势汹汹地说。   “你就是孔玫?”小孙问,心里寻思,她这么凶,难怪家里不用养狗。   “这要看你找她干什么了?”   “我们来调查点事情。”小孙露出了警官证。   楚尚岩的家装修豪华,每一件东西都透着金钱堆砌的俗气。高毅没想到卖袜子能赚那么多钱。   孔玫请他们进屋后,不停地唠叨,一会儿责怪楚尚岩手机关机,一会儿说自己打麻将手背,就在她提议再找个搭子,和高毅小孙凑一桌麻将边打边聊的时候,小孙实在是按捺不住了,皱着眉头说:“你老公死了。”   孔玫“啊”了一声,然后咬紧双唇,忽然间一句话不说了。   小孙以为自己刺激到她了,心里正开始内疚,她又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吐尽了长期积压在心中的闷气似的,说:“这下终于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小孙又想,要是将来讨个老婆像这样,自己非疯了不可。   “怎么回事?”连高毅都被她捉摸不定的脾性吊上了胃口。   “你们跟我来。”   三人鱼贯上了小楼第四层。前三层每层有三个房间,门都是敞开的。只有第四层,才走到楼梯口,就被一道厚重的防盗门挡住了。   孔玫站在门前,开始撩起上衣,做出解裤腰带的姿势。   “你这是干什么?”小孙又一次被这个女人弄得紧张了,担心她要耍诈,谣言警察侮辱她。   “他以为一把锁就能把我锁在门外,休想。”孔玫从裤腰带上解下一把钥匙,打开了防盗门。   四楼是个一贯而通的大房间。厚厚的窗帘把房间遮蔽得一片黑暗。孔玫开了灯。   空的。这个房间是空的。没有任何家具,墙上没有任何饰品,白净如洗。只在房间中间,有一个草编的蒲团。   “怎么回事?”小孙惊讶。   “你们告诉我呀。”孔玫说,“半年多了,他要么不回家,要么一回家就躲在这里,闭门不出。”   高毅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掀起那唯一的蒲团,发现一个小小的符号,一个三角形,中间有一个圆形,圆形中间有一个小点。   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老公出门,身边有没有老跟着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小孙问孔玫。   “男人女人?”孔玫怔怔地看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反问。   “男人。”   孔玫疯狂摇头:“他出门只会带女人。”   “谁?”   “很多。我一开始还吃醋,后来就懒得吃了,不消化。”   “他还有什么异常吗?”小孙又问。   “这还不够吗?”孔玫转过脸来,两眼直视小孙。   高毅和小孙刚离开楚尚岩的家,没走多远,就听见孔玫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如一枚刚发射的高射炮,直插云霄。   “这个女人,怎么让人感觉恐怖。”听着女人唱戏一样的哭号,小孙后脖颈一阵阵发麻。   “这不能怪她,有个不忠实秘密又多的老公,谁碰上都受不了。”高毅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你还想看更恐怖的事情吗?”   “哦?好啊。”   “咱们走。”   高毅带着小孙离开了李家村,向后山坡走去。   原来,刚才高毅看见蒲团下的图案后觉得眼熟,想起了在汉唐小区的案发现场见过,就给警员白欣发出短信,让她查一查装孟蝶人头的购物袋。两分钟后,白欣回复说,购物袋内侧有一个图案,三角形套圆形加一点。   10   古墓门口荒草丛生。地道口在侏儒案后重新安装了两扇木门,一把生锈的铜锁挂在上面。   小孙随便两下就撬开了。尽管外头艳阳高照,墓道中却有一股腥湿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地道内黑漆漆阴森森,仿若那些死去的侏儒还在其中。高毅刚伸出手,对小孙作出一个“你先请”的姿势,手机就忽然响了。   是吕鸿打来的。   吕鸿把她所知的李家坡侏儒案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高毅,最后顿了顿难过地说:“那天晚上要不是因为我的无知和固执,马宇弈也不会出事。”   “你不要太自责。如果那天换成是我,我也会忍不住进去看个究竟的。后来的大火是怎么发生的?你还记得吗?”   “对于那场大火的起源,我也不清楚。当时在马宇弈翻墙进去后,磨山会馆里便火光冲天。大火是从会馆的各个角落同时开始的。后来经过证实,是有人浇灌了汽油故意纵火。分明是要烧毁所有证据。也许,正是因为马宇弈进入了磨山会馆,才打草惊蛇。大火发生后,我和陆冰月好不容易砸开大门,冲了进去。我们在火中寻找马宇弈,可是火势实在凶猛,我们不得不放弃。在消防队扑灭大火后,我们在二姨太居住的房间里发现一间密室,里面有一个被捆着烧死的男人,经宋老师鉴定,正是马宇弈。”   电话中吕鸿的声音中断了片刻。高毅能够想象她此时伤心的模样。   负疚依旧的吕鸿最终定下心神,继续说:“后来,我们成功抓捕了刘惜鹤。据她交代,她的姐姐因为自己身材矮小就自暴自弃,后来在泰国网络上加入了一个叫做‘兰那’的组织。”   “‘兰那’?就是‘八百媳妇国’在泰国的名字?”   “对。刘惜鹤发现,她的姐姐刘倩鹤一开始加入这个组织的时候,心情忽然开朗了许多。然而,就在半年后,刘倩鹤变得冷漠,忽然决定来中国工作。后来,刘惜鹤不放心,也跑到中国来。她渐渐发现,这个名叫‘兰那’的组织,实际上是一个打着帮助残疾人的旗帜进行邪教活动的组织。这个组织认为身有残疾是自己有罪的表征,只有进行集体自杀,才能洗清自己的罪恶,升入美好天堂。磨山会馆是他们夜间进行活动的地点。”   “这也说明为什么会在同一座古墓里同时发现那么多侏儒尸体了。可是,刘倩鹤的尸体为什么是在古墓外的保险箱里呢?”   “这一点,我们一直没有找出真相。我们推断,可能是在集体自杀之前,刘倩鹤忽然改变了主意。对方为了不走漏风声,才杀了她。但是,她这样的人,又没有资格进入墓穴,只好埋葬在墓穴附近。墓穴中的诅咒,特殊的三角符号,侏儒的衣裤,都是兰那组织为了蛊惑人心,一手操纵的。兰那一直是在网上活动,当磨山会馆被烧毁之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听你这么说,这个案件仍是悬案?”高毅问。   墓穴中似乎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有人躲在暗处哭。小孙听了高毅对于李家坡侏儒案的叙述,心里越发一阵阵发毛。他有个坏毛病,就喜欢瞎想。此时,小孙心里发毛地嘀咕:“在很久很久以前,后山坡上有一座古墓,古墓里有一群蹊跷死亡的侏儒……”   “说不定,这趟行程可以让你找出侏儒案的真正凶手。”高毅话打断了小孙越来越恐怖的思绪。   小孙朝前,墓道中若有若无的风把他吹得一晃一晃。   “害怕了?”高毅在后面打趣。   “是风。”小孙搪塞。不就是个古墓嘛,他安慰自己,从本质上来讲就是土和石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小孙心里这么想着,可是当他走到墓穴边上时,却呆住了。   高毅赶上来,也呆住了。   侏儒案结束后,局里已经运走了所有石棺,清理了现场。这里应该空空荡荡才对。然而,在黑暗的墓穴半空中,却飘浮着一个黑影。黑影像一个倒写的英文字母“V”。   一束细细的微光从道口投射到黑影身上,如同舞台的追光灯。高毅打开了打火机。   一具尸体。   尸体身上只穿有一件长袍,无鞋无袜,被一根绳子从腰间系过,悬吊在墓穴正中。高毅和小孙正要想办法把尸体解下来,尸体腰部的绳子忽然断了,从空中跌落,腐烂的肉体在地面上堆成一摊。   11   数年后,吕鸿再次走进这个神秘墓穴。古墓苍凉不变,吕鸿的生活已物是人非。   又是这里,又是这略带甜味的尸臭。这个墓穴引发的案件,如同一个无形幽灵,一直附着在吕鸿心上。   墓穴中的尸体头和身体是缝合在一起的,身体属于一个女人。头却是男人的。一看就是楚尚岩的头。   “身体难道是孟蝶?”小孙问。   “很有可能。不过,最后结果要等DNA比对后才能知道。”吕鸿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冷静地检查尸体,悄悄寻找索魂者留下的暗示。“索魂者”曾留下话说,等吕鸿找到了孟蝶的尸体,就能够找到与他见面的地点。   这个人为什么要自称“索魂者”呢?这个名字,从字面上看,目的再明显不过了。那么,此人到底要为谁索魂?索谁的魂?吕鸿想起了“二姨太”的诅咒,凡是进入此墓穴的人都得死。   “马宇弈的事,不能怪你。”高毅轻轻走到吕鸿身边,蹲下来,小声说。他见吕鸿不言语,好像没听见似的,认为她心思都在那具女尸上,就想吕鸿毕竟是老法医了,能控制情绪。这样一想,高毅略微放了心,又轻轻走开了。   其实此刻,吕鸿的心里早就乱了套。她很仔细地把这女尸的尸身和楚尚岩的头检查了好几遍,却没找到索魂者留下的丝毫信息。   凶手为什么一直玩换头游戏呢?   这会不会是一种暗示?   吕鸿仔细观察尸体颈部,在气管内,她似乎看见一个比拇指还小的小球。   杀害楚尚岩和孟蝶的凶手曾经制造了三起假炸弹恐慌。这一次,会不会也是假的?   索魂者此时在暗处,自己在明处。索魂者的游戏才开始,他不会轻易要自己的命,否则在解剖室里的时候,这人早就得逞了。他是想先和自己玩玩。   这么一想,吕鸿站起来,大声说需要安静一下,请大家都出去。吕鸿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墓穴的空旷将其掩盖了。   考虑到吕鸿的情绪,高毅挥挥手,所有的警员都依次离开了墓穴。   “请你也离开。”吕鸿对留下的高毅说。   高毅想了想,转身走开。   等墓穴里只剩下吕鸿和那枚可能爆炸的小球后,她抽出了小球。   很安静。没有倒数的计时器,也没有惊恐的爆炸。   小球是个小蜡丸,中间有一条卡合的缝隙,很像一粒微小的中药丸。吕鸿掰开,露出一张纸条,上面写:梦以昨日为前身,可以今夕为来世。   在睡梦中,把昨天当做自己的前身,把今晚当做自己的来世。这句话是以梦为喻。   今天刚好是自己生日。凶手一系列的计划都是从今天凌晨00:00:01时开始。吕鸿骤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   在磨山会馆被烧毁后,再没有人出资重建会馆。吕鸿记得,在会馆原址上,好像盖起了一个什么酒吧,名字就叫梦喻。   12   下午的酒吧,一般都空荡寂寥得宛如死人的梦。吕鸿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喝酒的地方,而是一个手工制陶的陶吧。   这些年,马宇弈的牺牲像重重阴影,悄然笼罩着吕鸿的内心。为了避开这段记忆,她从不来这里,经过的时候,也刻意绕道走,所以,远远地看见招牌是“梦喻”,还以为是喝酒的地方。   吕鸿存了包,换上专门的罩衫,坐下。她的身前有一摊提前和好的泥。顾客要做的事情就是制陶中最省事也最考验想象力的环节,把一堆烂泥塑成某个形状。吕鸿伸手揉泥,假装做个花瓶,观察起里面的其他人来。   人不多,只有两对小年轻,一边玩一边说悄悄话。以他们的年纪,谁也不像是经历过李家坡侏儒案的索魂者。然而,吕鸿又觉得,在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地盯着她。   她看了看周围,看见三面墙上竖起了木质的博古架,摆放着吧客们等待晾干的作品。这些作品有花瓶,笔筒,小雕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业余之手,不过,这些非专业的眼光倒也给这些作品添加了古朴天然、毫无雕琢之感。在博古架的两旁,挂着两幅窑泥烧制的对联,上联是“梦以昨日为前身”,下联为“可以今夕为来世”。吕鸿看了暗暗一惊,自己果真来对了地方。   可是,既然索魂者蓄意暗示了见面地点,可他怎么还不出现呢?   在这些作品中,吕鸿忽然看到了一双眼睛,目光如此熟悉。这双眼睛来自一个真人大小的泥塑头像。头像被搁置在一个红檀木底座上,长着一张即传统又调皮的瓜子脸,两只稍稍外凸的眼睛桀骜不驯,眉和嘴唇微微上翘,显露出的微笑既安顺谦和又咄咄逼人。这副形象活灵活现,让吕鸿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陆冰月。   是的,在李家坡侏儒案中,和案件展开亲密接触的一共有三人:马宇弈、考古学家陆冰月和她自己。马宇弈已经被烈火卷走,现在索魂者又把目标对准了自己,那么,陆冰月呢?难道已惨遭毒手?   吕鸿坐不住了,再也不管索魂者是否躲在暗处,倏地站起来,走过去,拿起头像细细端详。如果这个头像里确实裹着陆冰月的头颅,自己该怎么办?!吕鸿感觉心脏就要跳出胸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稳住了颤抖的双手。   一个女服务生靠过来,小声说:“小姐,你对这个头像感兴趣?”   吕鸿点点头:“你们卖吗?”   女服务生一笑:“当然。顾客在制作完之后,都可以请我们代卖。”   “啊?!多少钱?”   “小姐,请问你贵姓?”   “我买个雕塑还要告诉你姓名?”吕鸿很奇怪。   服务生脸上露出难堪:“我们为一般的顾客代售作品,只是提成。但这个头像的制作者很古怪,他愿意让我们收取全部费用。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说必须卖给一个当天过生日的人。他说就算是送给这个人的生日礼物。我可以看看您的身份证吗?”   索魂者设下的圈套真是环环相扣。在吕鸿把身份证递给服务生之后,她看到雕像中露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黑线。吕鸿的心又“嘭”地颤抖了一下。里面真裹着陆冰月的人头?   她轻轻一摸,雕像还未干透,就一使劲儿把黑线拉了出来。果然是一根头发。吕鸿抱起头像,往地上一砸,“啪”的一声闷响,头像碎了。   服务生被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吓呆了,缓过劲来,把身份证塞给吕鸿,说到:“还好,今天真是你的生日。”   地上的人头碎成几大块,里面空空的,又出现一个小球。这个小球是用塑料保鲜膜做的,可以看到里面包着一张纸条。   吕鸿展开保鲜膜,拉平纸条,看见上面写道:火车南站储藏柜366号。   吕鸿掏出了工作证,对着服务生晃了晃。   服务生一看是警察,忽然之间不慌了:“哦,原来你是查案啊。”   “你还记得制作这个头像的人长得什么样吗?”吕鸿问。   服务生说:“实际上是这个人在别处做好了头像,送到我们这里来卖的。你看看,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业余爱好者,谁能做出这么好的头像。”   “这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是个男人,长着络腮胡,一看就是假胡子。”   “他伪装过?”   “我想是吧。”   “那你究竟有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服务生遗憾地摇了摇头。   离开“梦喻”陶吧的时候,吕鸿要按要求付钱,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服务生再次摇摇头老道地说:“你这是破案,我是这里的老板,也是好市民,咱就免了,交个朋友。”   火车南站永远都是是非之地。这里紧挨长途汽车站,车流人流量极大,鱼龙混杂。除去有人监管的储物室之外,还有自动储物柜。不过,需要密码才能开启。   在摆放储物柜的角落处,吕鸿找到了366号。   密码是什么?索魂者没有告知。   难道是藏在孟蝶头内的显示器上的数字之一?   一共有三组数字:680315,010101,20119999。   “680315”是楚尚岩的生日,1968年3月15号。   还剩下两个,会是哪一个?   “阿姨,这是有人让我送给你的。”一个卖报纸的小姑娘把一张生日卡送到吕鸿手里。吕鸿十分诧异。这一定又是索魂者玩的把戏。她接过贺卡后往四周一看,只看见熙熙攘攘的人,却无法分辨出到底是谁送来了这张贺卡。   吕鸿打开卡页,里面立即传出一阵单薄的电子音乐《生日快乐歌》。   卡上贺词如下:密码只能输入一次。打得开这个储物柜,救赎众生;打不开,灰飞烟灭。你还剩一分钟。   忽然间,大厅里响起了宏大的生日快乐歌,歌声的背景音乐是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有至少一百多个小孩子在齐声合唱,歌声如同滔天骇浪,立刻将贺卡上那细水般的歌声淹没。   大厅的四方都安装着扩音器,歌声也就来自四面八方。   在歌声中,吕鸿听到一个声音说:“吕鸿,祝你生日快乐!快打开你的礼物吧。只剩45秒了。”   “好浪漫啊。”吕鸿听见附近的一个女孩双手握在前胸,面朝着传出音乐的大喇叭满脸羡慕地说。   这一点也不浪漫!那个声音正是索魂者。他此刻就在火车站的播音室。然而,吕鸿只有不到45秒的时间。如果贺卡上的“祝词”是真的,366号储物柜里一定是个定时炸弹。   吕鸿恨不得立刻冲进播音室,将索魂者逮个正着。然而,她不能。   解除炸弹的密码只能输入一次。索魂者已经把这个密码和打开储物柜的密码绑定在了一起。   大喇叭里传来索魂者倒数的声音:“44,43,42,41……”   “33,32,31!让我们一起说‘吕鸿,生日快乐!’”索魂者像一个很老道的DJ,十分煽情地怂恿起车站里的人。拥挤的火车站里,上千的人,在这一刻,都以为是一个男子在别出心裁地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祝贺生日快乐!他们被这个男人的声音感染了,被他的这份真情打动了,站内所有的人,包括乘客、工作人员、送亲友的人,也包括隐藏的贼、流窜的案犯、年轻的、年老的,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一起跟着这个密谋炸死他们的声音高喊:“吕鸿,生日快乐!吕鸿,生日快乐!”   音箱里索魂者的声音更加激动,更加富有感染力:“让我们一起来为吕鸿倒数,9,8,7,6……”   当索魂者数到“6”的时候,吕鸿果断地输入了一组数字。   “5,4,3,2,1,0!”“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大厅里被一片混杂而兴奋的祝福声塞满了。   如果吕鸿的输入错误,那么爆炸带来的巨大声响将会在一瞬间毫不留情地带走这些祝福者的生命!   没有爆炸。储物柜里确实藏有一个炸弹。在柜门打开的时候,在众人高叫“生日快乐”的一秒,自动关闭了。炸弹上显示剩余的时间是00:00:01。   吕鸿输入了正确的密码,但她并没有输入孟蝶头颅内剩下的两个密码中的任何一个。   在炸弹的背后,吕鸿发现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间房间,内有电视、沙发地毯之类的东西。在房间的正中,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头上罩着纸袋的人。此人的双手被绑在椅子后面。椅子旁边,有一个购物纸袋。   是的,一切布局犹如汉唐小区,犹如发现楚尚岩尸体和孟蝶头颅的现场。   这次,没有地址。   照片上被绑的人是谁?旁边的纸袋里会不会又是一个人头?会不会又是一场布置后的炸弹陷阱?如果是,吕鸿相信,这次不会再是一个红色辣椒酱的玩笑,而是真枪实弹!   13   “你干的好事!”一向很能控制情绪的高毅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站在火车站的广播站里,用最大的力量压低声音咆哮。他责怪吕鸿单枪匹马如此不顾原则,更多的是担心。   “索魂者要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吕鸿的目光让过高毅,飘向窗外。火车站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像一块肮脏的地毯斜铺在窗口。摆放储物柜的地方以及候车室就在广场相隔的斜对面。因广播站和储物柜之间相距800米,刚才即使炸弹爆炸,也不会伤及广播站。此时,储物柜周围已经被隔离,拆弹专家正在对付那颗炸弹。   广播站播音室里的工作人员坐在长沙发的一角,瑟瑟发抖,正从惊吓中慢慢恢复。她说,刚才闯进一个蒙面男子,一进来就将门反锁,然后塞住了她的嘴,把她捆绑起来,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那名男子的模样。   吕鸿从衣兜里取出那张照片,递给高毅:“这是索魂者留在炸弹后面的。”   高毅看后,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有一行小字:地址就在照片中。索魂者踩着吕鸿和全车站乘客的生命,送来了这张索要另一个人性命的“邀请函”。   索魂者不会开玩笑。他的布局分明就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雷区,吕鸿和高毅已进入雷区,却不知道何时会是尽头。   另一条人命悬于一线。高毅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和焦急,低声说:“你快跟我走。”   就当吕鸿跟着高毅跨出广播站的门时,那名魂飞魄散的工作人员却忽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拦住吕鸿脸色苍白地说:“虽然你男朋友祝贺的行为挺古怪的,但他是真心祝你生日快乐。吕鸿,生日快乐!”   一席话,说得吕鸿又一身鸡皮疙瘩。她和高毅对视一眼,迅速镇静下来,谢过这个刚刚被她“男朋友”绑过的播音员,然后说:“我已经和他分手了。如果你喜欢,介绍你们认识?”   播音员听后,毫无血色的脸表情糅杂,混合着不成比例的兴奋、期盼,和恐惧。   技术科的老罗把照片前前后后嗅了一遍,毫无疑问地说:“刚洗出来的。”他翻过照片,细细查看了字迹,又说道:“笔迹秀丽,很像是出自女性之手。不过,笔锋结束果断,又像是个男人。或者,是个性格刚毅的女人,或者是个柔情似水的男人。”   听他如此一番评说,旁边几个技术人员一同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   不过,老罗的话倒是说到了高毅的心里。在未查明真相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接着,老罗试图从照片上提取指纹,结果一无所获。   “太一般啦!”老罗就是喜欢挑战,这张照片丝毫激发不起他的兴致。   高毅于是俯身对老罗轻声说:“这张照片和李家坡侏儒案有关,和汉唐小区男尸女头案有关。”   一听此话,老罗的眼睛又忽然放光:“咱们得把照片放大了好好看看!”   照片被老罗放大在屏幕上,然后进行锐化。吕鸿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你发现了什么?”高毅问。   “老罗,请你再放大那个人的脖子。”   照片上被捆在椅子上的人有一个修长的脖颈,上面好像爬着一条细线。   “炸弹引线?!”老罗也看到了那条细线,惊讶地猜测道。   “不,”吕鸿说,“那不是引线,而是一条旧疤痕。”   “啊?!”老罗再次放大。那条细线果然像一条蜈蚣般凸起,还有几条短短的脚。   “你认识这个人?”高毅问吕鸿。   “对。她就是陆冰月。”吕鸿记得,当年在李家坡墓穴中,初次见到陆冰月吊在半空的时候,她就见到过这条疤痕。   索魂者果然是冲着她的过去来的。   索魂者的目的确定了,现在的问题是,这张照片中的房间是在哪里?   索魂者留下信息:地址就在照片之中。   照片里房间的四面窗帘都是关上的,没有留下任何缝隙,无法看到窗外的境况。房内亮着灯。房间中的家具摆设十分普通,沙发茶几都是常见的款式,没有可以用来辨别的特点。   高毅调出陆冰月公寓的地址,立刻派人去查。遗憾的是,陆冰月的公寓并不是照片上的房间。   大家没有过度失望,这也是在预料之中。索魂者不会那么轻易泄露地址。他要把警察们耍够,要最大限度地享受捕获猎物的快感。   老罗把照片放到最大,像一幅世界地图般挂在墙上。   “你刚才输入储物柜的是哪一个密码?是不是孟蝶头颅中的数字?”高毅一边观察照片,一边问吕鸿。   “我原来也是打算输入那两个数字中的一个。可是,就在索魂者倒数到第十秒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哦?!”高毅侧过头来。   “我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对我说‘输入你的生日’。可等我转头,却看不见任何可疑的人。所有人的脸都对着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我想,索魂者一直以我的生日为主线,我就输入了我的生日。”吕鸿说完,忽然指着照片上的一个点说:“高毅,快看,有线索了。”   老罗放大了那个点。那个点是倒映在镜子里的一幅油画。那是一幅很诡异的油画。油画中有一个人,正在一条河边,将一个死者的身体用刀切开。他身旁的河中,漂浮着三四具尸体。   老罗看了这幅油画,尽管觉得十分恶心,还是将其放大。油画的一角有一行小字。因为镜中影像是相反的,老罗将其反转过来,看到一行奇怪的文字。   “是泰文。”高毅说完,立刻拿起电话。   不一刻,一位教授泰文的大学老师被请到了技术科。她戴着眼镜,好像是高度近视似的,眼睛几乎是贴在电脑屏幕上看,然后说:“这行字的意思是:剖尸者成尸。”   这是当年写在吕鸿宿舍门上的话。   “泰国有个传说,”女翻译推了推眼镜。   “哦?”老罗抱起双手,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们听说过‘八百媳妇国’吗?”女翻译问。   “啊?!”吕鸿和高毅不免心中一惊,和李家坡侏儒案有关联的磨山会馆正是和八百媳妇国有关,他们连连点头。   “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传说,八百媳妇国中凡是非自然死亡的人,比如被野兽杀死、坠崖而死的人,都不能被埋葬在本族人的墓地中。这些死者必须被掏尽五脏六腑之后,抛入水中。据说,所有施行剖尸的人最后的结局都很惨,都不是寿终而逝。他们被后来的剖尸者掏空了身体,抛入水中。”   “原来这幅画是这个意思。”老罗低声说。   “这条河是什么河?”吕鸿问。   “传说中没有说。”女翻译耸耸肩回答。   女翻译走后,众人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油画上。高毅把小孙叫进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吕鸿问他说什么,高毅摇摇头说,让小孙查点东西。   “你们看这幅画。”高毅说着,指着油画的右上端。在那里,那条漂着死者的河流被缩成一条小河,弯弯曲曲走了很长一段,沿河两岸画着一些小人,总共只有两种姿势,要么两手垂立站立着,要么躺着。   “这幅画总体上十分注意细节。”高毅指着画中剖尸人的面部和河中漂浮的尸体说,“这几个人都画了眉眼,然而,河岸边的这些人却像索魂者最初寄给我们的邮件一样,只有粗略的线条。这会不会是一个暗示?”   老罗眯起了眼睛,手指从照片上那些小人身上一一经过:“很奇怪,如果要画两岸居民的生活场景,这些人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动作才生动。可是,他们只有两个姿势,像一根直线般地站着,或者像一根横线般地躺着。”   “经线和纬线?!”吕鸿忽然明白了,“这是索魂者故意安排的。数数这些小人的个数,应该是经纬度数。你看,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他们都是几个一组,组与组之间都有山脉相隔。三个一组的话,应该表示数字‘3’。我们可以如此类推。”   “老罗,再把那段河流从画面上截下来,看看人数显示的经度和纬度是否和河流的走向相符?”   老罗干劲倍增,不到五分钟,老罗标出了方位,说道:“湄公河。”   “哪一段?”   “在西双版纳境内。”   “画中剖尸人的确切方位?”高毅命令。   放到实际地图中一对比,画中剖尸人的确切位置是在西双版纳州境内一个小城镇上,而且可以精确到一所小区,名字叫“天上人间”。   “不可思议!”老罗查出了结果,就连自己也不相信。   就在此时,另一位法医打来电话说,经过比对,今天在李家坡古墓中发现的那具尸身正是孟蝶的。   孟蝶身首合一。楚尚岩身首合一。可是,照片中的纸袋里会不会又有一个人头?在火车站,提示吕鸿密码的人又会是谁?这次,会不会也有真的炸弹?如果有,是只有一个还是多个?楚尚岩和孟蝶究竟为何而死?楚尚岩紧闭的密室中到底曾经藏有何种秘密?陆冰月至今是死是活?索魂者下一步的陷阱又将如何?   谜团,像深秋的雾,挥手驱散一些之后,更浓的雾气会扑面而来。   真相,在被破解出部分之后,更加迷离。   14   西双版纳州的警察早已将天上人间小区中的人安全撤离。猛虎队队长徐科诚硬是带了自己的人一起跟来。他说要和这个自称是“索魂者”的人有始有终。   索魂者是一个喜欢设置陷阱的玩命之徒,高毅嘱咐所有人要步步小心。   按照老罗的坐标,照片上的公寓地点在2栋。但是,2栋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七层楼,每层楼两户人家。到底是哪一家?   高毅问当地警察,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被疏散了?   一名警察说有几家敲了没人。   “哪几家?”   “一单元302室、101室,二单元702室,还有三单元401室。”   高毅仔细看看,这几家都拉着窗帘。他想了想说:“一单元101室。”   “为什么?”徐科诚问。   “孟蝶头颅中的第二组数字:010101。”   徐科诚听后,大掌一拍,说就是这间,把大家吓了一跳。   猛虎队队员来到101室门口,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大门。面对他们的是如此熟悉的一景。房屋正中的椅子上捆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个纸袋。那人的双腿间有尿迹,看来那人已经被绑了很长时间了。   “先不要轻举乱动。”徐科诚领教过了。   他推开前面的队员,打算这次自己亲自动手。他走进了客厅,就当他的脚踩上地毯的时候,身边忽然发出“哔啵”一声。“妈的。”徐科诚侧头一看,看见右边墙上正挂着的那幅写着泰文的油画,画框后发出“滴滴”的计时声响。   金鸡独立的徐科诚挥挥手,另一名猛虎队员轻巧入室,沿着地毯边可以看清的地面来到画框背后,侧身一看,露出不解的表情。画框没有挂正,后面也没有炸弹,只有引线。而引线被埋入水泥墙中。   忽然,沙发边的茶几上又发出“哔啵”一声。那是一个计时器,上面的时间正在倒数。索魂者留下了三分钟。   “妈的,又耍我!”徐科诚真想砸了那计时器,可是他不敢动。万一引爆了炸弹怎么办?   炸弹就在这个屋内?但是在哪里?警员们不可能砸破了水泥墙顺着引线找。   索魂者这次留下了三分钟。   椅子上的人忽然动了动。陆冰月还活着。可是没有人敢贸然走上地毯去救她。   “镜子。”吕鸿忽然意识到。索魂者将暗示藏于油画,又将油画很有心计地反射在照片中的镜中。炸弹很可能就在镜框之后。   但是,要到达镜框,必须踏过地毯。   一名猛虎队员取出一根绳索,轻轻一抛,吊在客厅内天花板上的吊灯上,背好工具,身体很轻盈地一跃,再一荡,荡到镜框边的墙面上,像一只壁虎紧紧地贴在那里。他往镜框后一看,然后朝高毅吕鸿这边点了点头。   就在三分钟最后一秒结束之前,那名队员解除了炸弹。“这个炸弹的设置很简单。”队员后来说。   其他队员将地毯仔细搜索之后,徐科诚才结束了金鸡独立。他气愤至极,索魂者让他在下属面前丢尽了面子。   吕鸿走近被捆在椅子上的人,但她不敢贸然去揭头罩,担心又是一个陷阱。她小声说:“陆冰月,是你吗?”   头罩不动。   吕鸿又喊了一遍。这次,头罩轻轻点了点。   “能点头,就说明头罩下没有炸弹引线。”徐科诚的声音在吕鸿耳边响起。   “能确定?”经过上两次的变故,吕鸿不敢相信徐科诚的判断。不过,她听见高毅在一边说:“老徐的话,没错。”   吕鸿不敢擅自揭开,而是用剪刀剪下了头罩,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嘴里塞着抹布。此人正是陆冰月。   高毅接到一个电话,是技术科老罗从局里打来的,他说:“科长,说件事,你可能不相信。”   “快说。”高毅命令。   老罗一听这口气,就不敢再啰唆,直接说:“就在刚才,那个从孟蝶头部中拿出的显示器,活了。”   “什么?”   “显示器先是停在数字20119999上不动,然后忽然一跳,从20119999变成115959,而且还在不断变化。”   “如何变化?”   “倒计时。也就是说,无论索魂者计划了要发生什么,我们只剩下12个小时。”   15   陆冰月获救,吕鸿对索魂者的目的更加迷惑。如果索魂者蓄意要杀死她和陆冰月,索魂者完全可以在徐科诚的脚踏上地毯的一刻引爆炸弹。那样,岂不更简单?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高毅也心存疑惑。从孟蝶头颅内拿出的计时器已经停止了走动,现在数字忽然变动,这是为什么?   “我们像耗子一样被索魂者耍着玩。”高毅和吕鸿异口同声。   陆冰月因为严重脱水,一被获救就晕了过去。吕鸿一直陪着她。   高毅仔细检查着这个房间。最后,他把目光锁定在那幅油画上。猛虎队员在检查油画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油画没有挂正。   为什么没有挂正?是因为在安装引线的时候遗留下的疏忽吗?   高毅走到油画边,先看看油画,再转身巡视房间。他把油画摆正后,又回头巡视房间,然后豁然开朗。因为,如果把油画摆正的话,那条河流的右上角,也就是帮助他们识别河流名称的部分就无法被照入对面的镜框中。   随即,他看见油画背面蒙着一张纸,翘起了一个小角。一般的油画加框背面是不需要再蒙一张纸的。高毅轻轻扯起那翘起的一角,慢慢撕开,露出另一幅画来。   难道,这是索魂者留下的又一条暗示。   画面上很空旷,只有一栋楼。   这时候,他听到陆冰月醒了,正虚弱地和吕鸿说话。他听见陆冰月说,她此时正在西双版纳进行一项调查。这个房间是她在当地租用的。当时她听见有人按门铃,才开门,就被一股气味迷昏。等她醒来,她已经被绑在椅子上了。   “你看见绑架你的人了吗?”高毅听见吕鸿问。   “看见了,有两个人。”   高毅一听,快步来到陆冰月身边。   陆冰月看了他一眼,心想肯定也是一个警察,就继续说:“一个总是戴着头套,只露出眼睛。另一个,是个驼背。他没戴任何头罩。”   “没戴?那么那个人长什么样?”吕鸿追问。   “他就是不戴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陆冰月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因为他的脸早已不是人类的脸,而是魔鬼的脸,没有眉毛,没有鼻孔,没有嘴唇。”   陆冰月的话让吕鸿想起了一个人,磨山会馆的看门人。当年,当她和马宇弈潜入会馆的时候,正是有一个驼背的看门人出现过,并且告诉她“二姨太”的诅咒。后来,会馆发生火灾,说不定,这个看门人就是在这场火灾中被烧伤的。而且,说不定,还是他放的火。   “你被绑在这里多久了?”吕鸿正想着,听见高毅问陆冰月。   “三天三夜。”陆冰月回答。   “你在西双版纳调查什么?”高毅又问。   陆冰月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力的微笑:“八百媳妇国。”   “你还在调查这个?”吕鸿惊问。   陆冰月点点头:“上次李家坡古墓之后,‘八百媳妇国’就像一个幽灵,永远缠上了我。这是一段联系中国和泰国的特殊历史。我想查个清楚。”   “我何尝不也这样。”这话,吕鸿没有说出来。李家坡侏儒案不也正是一个幽灵,缠绕着自己吗?吕鸿微微叹了口气,问:“有发现吗?”   吕鸿的叹气轻得如同溶入白云中的一颗水蒸气。她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可高毅却听见了。李家坡侏儒案之所以会在吕鸿的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巨大疤痕,那是因为一个人马宇弈。吕鸿一直愧疚地认为,是自己的好奇导致了马宇弈的死亡。吕鸿是个个性刚硬的人,越是性格如铁,就越不愿意把内心深处的脆弱敞开。从案发到现在,高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吕鸿好好聊聊。在赶来西双版纳的飞机上,他们倒是曾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是周围坐满了猛虎队员,加上吕鸿总是把眼睛看向窗外,一个人想心事的样子,从飞机起飞到降落,高毅都没能开口。   陆冰月向沙发上扬扬下巴,吕鸿看见沙发上堆起了一摞文件构成的小山,根本找不到地方坐下,遂想起以前马宇弈曾经赞美陆冰月乱成一锅粥的公寓“那么整齐”。又想起马宇弈,吕鸿心酸地苦笑了一下。   “收获颇丰。”陆冰月说,“‘八百媳妇国’在历史上虽有记载,但在很多地方还是空白。等我把这些资料好好整理整理,一定能填补其中的一些。”   “绑架你的这两人,说话有什么特征吗?”高毅问。   陆冰月说:“没有。被烧伤那个的声音是哑的,可能嗓子在大火中被熏坏了。另一个,接到过一个电话,他说的是泰语。”   “你能听懂吗?”高毅问。   陆冰月摇了摇头。   救护车将陆冰月接走了。当地警方派出警力,全程保护。   高毅把吕鸿带到那幅油画边,反转过来,露出背面的画。   “这幅画像写生画。”吕鸿说。画面的大楼是用黑色碳素笔随便描画的,大线条,很粗糙。画面中楼体大约有十五层,楼顶最前面写了一个英文字母“B”,后面跟着半个未写完的字母,像括号“(”。   “也许是字母‘O’,也许是小写字母‘a’。还没写完。”高毅说。   “怎么会没写完呢?”吕鸿问。   “大概时间来不及了。你看,这一个半字母的位置是在大厦楼体的前端,后面还留有空白,说明还有字母未被写出。”   “难道是大厦的名字?”   “十五层大厦?遍地皆是。会是哪一栋呢?还有这‘B’和‘O’,代表什么?”   “Boss,Ball?”   “Bolly!保利大厦!”高毅说。   “我们市的保利大厦?!对,一定是,那里的确有十五层。”   “看来我们又得杀回去了。”吕鸿以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   然而,她的伪装在高毅这里全都漏了馅。高毅拉住吕鸿的手:“你不要太为难自己了。”   吕鸿抬起头,眼神从高毅脸上匆匆一过,立刻躲到一边,小声说:“你并不完全了解我。”   高毅捏紧了吕鸿的手:“那就让我了解你。”   吕鸿摇摇头。手被高毅握住,这让吕鸿觉得安全和温暖。她的眼泪就要涌出眼眶,又被她强忍住逼了回去。   这些年在案件中滚打拼杀,让她拥有了很多不愿再次提及的回忆。在吕鸿的脑海中,那些死去之人的灵魂,站在树荫下的,躲在街角处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教会她找寻出路如何面对的时候,却留给她一路的伤。   “不可能。我连自己都越来越不了解自己。”吕鸿的声音很小,却字字如针,扎在高毅的心上。吕鸿挣脱开了那双她想被一直握下去的手。在内心深处,她还有不止马宇弈一个内伤,她还有更多的秘密。吕鸿有些害怕了,她害怕索魂者发现她的其他内伤。如果索魂者用它们来攻击她,她将不堪一击。   16   在高毅一行返回本市后,小孙针对高毅临走前交代的任务作了汇报。原来,高毅让他去跟踪那名女翻译。高毅的命令是:只能跟踪,不采取任何行动。   小孙汇报说:“女翻译离开技术科后,单独去吃了一顿饭,然后就进了保利大厦。”   “接下来呢?”   “她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后就出来了,之后去了四季大酒店,入住908房间,至今都未出来。白欣现在还蹲守在那里。”   计时器上的时间在不断减少。从西双版纳回到本市,除去路途所用的时间和回城后部署调查的时间,已经花去了近七个小时,12个小时只剩5个小时了。   如果索魂者留下的线索就是保利大厦,那么索魂者很有可能在那里安置了炸弹。   保利大厦地处市中心,行动不能出半点差错。高毅布置下人手,疏散大厦人群,立刻拘捕女翻译。   在赶往保利大厦的途中,吕鸿问高毅为什么要安排小孙跟踪女翻译?   高毅说,女翻译看电脑的举动很像是高度近视,可是他观察过她的镜片,很薄,而且没有度数,是平光的。   “她根本不是近视眼?”吕鸿惊讶。   “对。我要小孙再次给女翻译去电话,对方占线。我派了人赶到真正的女翻译的家,她被捆在卫生间里。”   “警局对翻译都有个人资料以及照片的呀?”   “这是我们第一次请泰文翻译,之前没有任何人见过她。这名假翻译按照照片,做了伪装。”   “她为什么要冒充翻译进入警局?这对她有何好处?再说,她对那句话的翻译是正确的。她这样做是为什么?难道她是来刺探我们的查案进展情况?”   “这也是我怀疑的。我想,她冒险进入警局,一定不止刺探进展情况那么简单,必定还有其他原因。索魂者把那幅画留在镜中,就早已料到我们会请一名泰语翻译。索魂者查到了警局泰语翻译的名字,提前做好了找人冒充的准备。我们每一步的行为,都在索魂者的预料之中。只有让这个假翻译自由行动,我们才能找出真相。”   “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   “当时一切还未确定,你又着急陆冰月的生死,就暂时没有告诉你。”   “那为什么还不让白欣拘捕她?”   “我们还不知道索魂者的最后目的,暂时不能打草惊蛇。”高毅说。   吕鸿一听打草惊蛇,心里又颤了一下。当年,马宇弈在进入磨山会馆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当年,若不是因为吕鸿的草莽与固执,马宇弈也不会牺牲。   几分钟后,两人一起来到保利大厦楼下。   现在,距离计时器上的时间还剩一个小时。吕鸿的生日已成昨日。   警方已进入大厦,寻找暗藏的炸弹。高毅和吕鸿也苦苦思索,寻找索魂者隐藏炸弹的蛛丝马迹。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计时器上的时间指向最后一秒。   保利大厦一派平静。   没有爆炸。   在计时器上的时间结束后半小时,警方在九层楼的卫生间中,发现了一个足以炸毁整栋楼的炸弹。但是,炸弹却没有按时爆炸。所有在场的警员们看到这个炸弹的时候,全都短暂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的心仍是悬着的。他们明白,这一切,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   事到如今,索魂者并不想要了吕鸿的命。   索魂者的目的被他隐藏在了设置炸弹的重重烟雾之后。   这个阴险的罪犯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17   警方从未被人如此戏弄过!   警员们像猎狗,索魂者留下的线索像香肠,猎狗被香肠逗引得团团转。这是高毅在第一时间想出的比喻。   在保利大厦前,高毅立刻向白欣下达了逮捕“女翻译”的命令。   就在高毅合上手机的时候,他看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吕鸿忽然纵身一跃,一改以往的稳重,向围观的人群猛扑过去。人群里骚乱起来,吕鸿吃力地拨开众人,目光和脚步紧紧咬住一个人影。高毅仔细一看,那是一个戴口罩的人,有些驼背。   高毅立刻尾随上去。   在跑出大约五十米之后,吕鸿和驼背相继跑进了一个地下停车场。吕鸿和驼背之间上下相隔一层停车楼。望着就要逃走的驼背,吕鸿翻出围栏,奋不顾身向下一跳,扑倒了驼背。然而,吕鸿毕竟气力不如驼背,被驼背侧身,一拳打翻。驼背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匆忙地瞟了躺在地上的吕鸿一眼,转身就跑。   此时,追上来的高毅和他们之间相隔数辆汽车。高毅跳上一辆桑塔纳,从一辆辆车顶上跑过,反方向堵截。停车场内立刻轰鸣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汽车报警声。驼背没有料到高毅会从相反的方向出现,还未来得及转弯,就被高毅扑倒。高毅扭住他的肩膀,扯下他脸上的口罩,仔细一看,看到一张极为恐怖的脸。这张脸被歌手杜娟娟描述为成了精的松树皮,被考古专家陆冰月看做是魔鬼的脸。它无眉、无鼻、无唇,在所有需要人类五官特征的地方,交错叠满了重重疤痕。   峰回路转,在案件进入绝境时,警方抓获了两名重大嫌疑人。可是,在这之后,的确能柳暗花明吗?   18   高毅料到无论是对假冒的女翻译,还是对这个驼背男人,审问都将是艰难的。但是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审出结果。因为,他们还尚未搞清楚索魂者的目的。打一场不知敌人目的的战争,难有胜算。   也许,索魂者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待着。   高毅蓄意让“女翻译”和那个驼背男人在走廊上擦肩而过。高毅看见“女翻译”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先开口的居然是驼背男人。他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指着高毅说:“我只和你谈。”   高毅笑笑说:“为什么?”   驼背说:“因为是你抓住了我。”   驼背提出一个要求,这次审讯只能由高毅一人执行,必须关掉监控器和摄像机。   旁边同审的警员露出担心之色,高毅摇摇手,让他们按照驼背的话去做。   审讯室里,就只剩下驼背和高毅两个人。   一个小时后,审讯室里传出枪声。   小孙第一个打开监视器,看到审讯室里高毅被驼背劫持,驼背的左手手腕卡住高毅的脖子,右手拿着高毅的枪,枪口指着高毅的太阳穴,对着摄像头说“开门”。   刑侦科的传奇人物高毅就这么被驼背劫持着,走出了警局,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奔而去。驼背留下话:不许跟踪,否则立刻开枪。   警局眼睁睁地看着刑侦科的科长被人从警局大门口劫走!   多么讽刺!多么丢人!   在高毅被驼背劫持出警局的一刻,大家虽然都举枪瞄准了他们,实际上却束手无策。   小孙刚好站在众人尾部,他从人群中悄悄剥离,使用技术科的电脑,调出了路面监视录像。他发现,出租车在驶出警局主街后,立刻换成了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在出城前钻入了一条小巷。可惜,那里并未设置监控摄像头。小孙无法看到小巷中的情况。   不一会儿,面包车驶出了小巷,开始向城外驶去。   虽然小孙无法看到面包车在小巷中的情况,不过,在面包车进入小巷之前,他发现车身在行驶过程中出现了摇晃,车头方向不稳,好像是车厢内出现了打斗。   小孙立刻联系交警。   面包车上了高速路后,行驶了一段路,就下了高速,驶上旧公路。旧公路上不但没有监控摄像头,而且还有多个十字路口。   交通警察在收到小孙的电话后立刻合作,几名交警在一条小巷的垃圾堆里找到了昏厥的高毅。高毅的左脸上一片淤青,显然是在被人重击后抛下汽车。   在旧公路的其中一个十字路口,警员们发现了被抛弃的面包车。车牌号显然是假的。   19   在走廊上与驼背相遇的一刻,“女翻译”全身暗暗一抖。她没有料到一向行动诡异小心的驼背也被逮捕了。不过,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警方拿不出证据,她就不开口。   与驼背擦肩而过之后,一名女警员把“女翻译”送进审讯室后就离开了。随后不久,她听到了枪声,听到门外一片混乱。“女翻译”知道出事了。她借机敲打审讯室的门,无人回应。逃跑的念头一瞬间在她脑内灵光一闪。可惜,审讯室的门固若金汤,室内无窗,她只好作罢。   “女翻译”坐着,等着,揣测着。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了。这混乱是不是和驼背有关?   就在女翻译以为自己要被这帮警察们遗忘的时候,门“哗”地被推开来了,走进一个脸上有淤青,脑袋上缠着纱布的男人。男人尽管受了伤,腰杆仍旧笔直,两眼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视着“女翻译”。   “女翻译”见过这个男人,他就是高毅,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男警。   高毅快步进来,一转身,门一关,把那名男警关在门外。“女翻译”看到了男警员的脸在一瞬间跳出一片惊讶。   “要单独审我,好来硬的。”“女翻译”心想。   高毅两步跨到桌边,一把拉开椅子,坐下,眼睛忽然从“女翻译”的脸上移开,掏出一支香烟,点上,嘴中才冒出的烟气,立刻被他从鼻孔吸入。   “女翻译”想,这个男人在生气。   沉寂了一分钟之后,高毅说话了:“名字?”   “女翻译”说出了真翻译的名字。   高毅笑了笑:“你是假的。那名真翻译我们已经找到了。你为什么冒充她?”   “女翻译”看被戳穿,就说:“好玩呗。”   “有你这么玩的吗?喜欢冒充人可以去演戏啊。”高毅的口气淡淡的。   “女翻译”笑了:“演戏不刺激。”   “被抓才刺激?”   “女翻译”不说话了,以沉默对抗。   高毅在她始料不及的时候,“呼”地站起来,转身走出审讯室。   就这样?假翻译忍不住这么想。   五分钟后,刚才被关在门外的年轻男警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摞资料。他先坐下,脸上很委屈的样子,好像是为刚才被关在门外的事很不满,却又不敢发泄。   假翻译一看就知道这名警察没什么经验,有些忍不住想逗逗他,就说:“受欺负了?”   男警察不理她。她还往上凑:“告他呗,把他搞下去。”   男警察撇撇嘴,似乎松了些警惕,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手段的领导。凶得很。听说他好几次把犯人打残了,也没人搞得下他来。”   “被打残的是男犯人?”   “男女都有。哎,也是今天心里不顺,跟你说说。这个高毅,只要手里掌握了十足的证据,审讯中把犯人打死都敢。”   “我不信。”   “刚才,就是他在打犯人,枪走了火。我跟你说……”男警员凑过来,还要往下说,门开了,高毅板着脸走了进来。男警员咬住舌头,走了出去。   男警员出门后,对警员白欣做了个鬼脸。白欣说:“小孙,你的演技越来越好了。”   审讯室里,假翻译心里起了毛。警察殴打疑犯的传闻她听得多了,电影里见过。这次,被自己碰上了。   高毅不说话,扔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假翻译正走进保利大厦。   高毅又扔过来第二张。在这一张照片里,假翻译站在一张电脑前。她身后挂着锦旗。那是公安局长办公室。   “怎么样?说了吧。”   虽然看见自己被对方抓住了把柄,假翻译还是抵死不说。只要我不说,看你能把我怎样?   高毅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说道:“打算抵死不承认吧?这也没关系,这几张照片都是从监控录像上截取下来的。你在局长办公室作案的全过程已经被拍下来了。你偷走的东西,至少也是判个无期。那东西涉及的内容,至少判个死刑。既然你都要被判死刑,不如先让我解解气。”   假翻译觉得高毅的话听起来仍旧底气不足,就忍不住想回敬对方几句:“你被人打了,所以想拿我出气?”   假翻译看见高毅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联系到驼背以往的身手和应变能力,忽然悟到了什么,接着火上添油地说:“你还让打你的人跑了。孬种。”假翻译说着,脸上充满了嘲弄。   高毅被戳到了痛处,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扑过来,抓起假翻译的衣领,掏出了一把枪,对准假翻译的头说:“你敢再说一遍?!”   “孬种。”假翻译说。   高毅打开了保险栓,脸上露出一个凶狠的微笑:“我来让你死个明白。这个案子警方已经破了。你们组织的前身叫‘兰那’,是国际性的贩毒组织。你们利用各国的残疾人,在世界各国贩运毒品。这些侏儒,是其中一支。你们叫他们‘矮脚驴’。磨山会馆是你们的地下藏货点。你真名叫汪萍,云南腾冲人,加入组织十年,是索魂者的得力助手。楚尚岩也是你们组织的人,但是楚尚岩在孟蝶的影响下,想脱离组织,逃走过正常人的生活。你得知后,派一个年轻人假装是楚尚岩的跟班,监视他。后来为了一了百了,你们绑架了他们。我想,你们嫌孟蝶多事,先杀死了她。一个月后,在吕鸿生日之前,又杀死楚尚岩,并且借机设计出一系列事件,转移警方注意力。不过,预谋要杀死陆冰月和吕鸿,还不是你们的真正目的。”   “那你说,我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们收到一条消息,中国、泰国、越南、柬埔寨和老挝曾经部署过一个黑鹰计划,就是五国同时行动,联手打击‘兰那’。你们还得知,五国各自都派出了自己的卧底。然而,你们的组织太庞大,找出所有的卧底耗时巨大,你们就想出设计这些炸弹事件,一边制造恐慌,造成警方推理混乱,一边诱出中国内部的卧底。可是,自始至终,你们都没有查出谁是卧底。你着急了,怕对上面交不了差,就想出冒充翻译的计策,混入警局,想从我们的电脑里窃取。可惜,索魂者的计划失算了。”   “恐怕未必。我已经从你们的电脑里找到了卧底名单,并交给了索魂者。此时,索魂者恐怕早已离开中国境内了。我就是死,也值了。”   高毅一听,十分失望,一把推开汪萍,收起了枪。   汪萍见从精神上击倒了高毅,打算更进一步,继续往高毅的伤口上撒盐:“我这次办事,是公私兼顾。”   “此话怎讲?”高毅眯起了眼睛。   “你们当年在磨山会馆火灾中只发现了一具警方人员的尸体。实际上,那天晚上死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   “我老公。他当时正在会馆里。因为李家坡侏儒案被发现,索魂者下令立刻烧毁磨山会馆。可是,当他点火之后,他被你们的臭警察马宇弈发现了。两人打斗起来。当时火势已经开始蔓延,而且越来越凶。我和驼背当时在附近车中,看见火势已起,却迟迟不见我老公出来,驼背就从后院矮墙翻进去,看见我老公和马宇弈都倒在火海中。驼背把我老公救了出来,自己也受了重伤。遗憾的是,我老公在车里就死了。我这次设计这个行动,目的就是一箭双雕。只可惜……只可惜几次策划,火车站炸死吕鸿,还有在西双版纳炸死陆冰月,都被你们破解了。”   “那么,最后一个密码20119999是什么意思?”高毅问。   “按理说,最后一个密码是保利大厦内部的炸弹的引爆密码。诱惑你们以为这是炸弹解除密码,只要一输入,就会引爆。可惜没用上。你本应该是在保利大厦被炸死。哎,算我运气不好。只要我能出去,我还会卷土重来。”   高毅点点头,好像很理解的样子说,遗憾地说:“不可能了。”   高毅说完,离开了审讯室。假翻译这才发现,她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把一切都交代了。   20   接下来对汪萍的审讯,势如破竹。   当年,因为侏儒走私线路的暴露,索魂者下令杀死所有参与者,也就是所有侏儒,抛车保将,保存实力。索魂者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料到警方迟早会在将来发现尸体,就一不做二不休,利用磨山会馆的历史,利用二姨太的古墓,制造种种气氛,胁迫侏儒们咬破牙中毒药,制造出古墓集体死亡的场景,一旦尸体被警方发现,也能转移警方视线,误以为这是一场邪教组织的集体自杀。刘倩鹤恰好在磨山会馆里偷听这个计划的时候被发现,被当场杀害。他们把她的尸体塞进保险柜,抬出会馆,埋到李家坡古墓旁。李家坡侏儒案案发后,索魂者没想到警方那么快就找到了磨山会馆,只好下令烧毁会馆,彻底毁了这条线。   审讯结束了,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然而,案件还有一个重大遗憾,索魂者在逃。驼背在逃。因为驼背逃跑的失误,高毅受了一个局里的处分。   吕鸿很想安慰安慰高毅,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因为,她的心里,仍旧压着那块巨大的顽石。   这些天,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她都会看见那些被她亲手解剖过的侏儒尸体。她知道,这些人,也都曾经像清水一样干净过。他们之所以加入“兰那”,原本都是抱着被人理解,让生活美好起来的纯洁愿望。然而,身体上与他人有所不同的人往往自尊心更强,“兰那”就利用他们精神上的弱点,利用他们的好强,将他们变为运毒的“驴”。他们的魂灵永远不会被理解,无依无靠。吕鸿此生注定要被那似有似无的蝉鸣缠绕,被这些灵魂困扰。   在寂静的解剖室里,吕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更让吕鸿无法释然的还是马宇弈,一个天性开朗的幽默警察,一个前途光明的忠职警察,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若不是因为自己,今天一定还活着。   吕鸿把所有的内疚装进了这声叹息。在此之后,她还得披上坚强的伪装,继续生活。她收拾好一天的工作,关上解剖室的门,往楼上走。   从地下室走上一楼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警局今天有些反常。若是通常,一楼总是人来人往。而此时,却空荡无人。灯光昏暗。   忽然,大厅内响起歌声:“祝你生日快乐!”吕鸿一听,想起火车南站的遭遇,头皮立刻发麻。   灯光随着歌声亮起来了。从各个隐匿的角落里,走出了无数警员,并且推出一个大蛋糕。   这回是真的过生日。吕鸿放下心来。   高毅走过来,说:“吕鸿,祝你生日快乐!前几天忙着破案,没来得及好好庆祝。”   “你这玩笑也太过分了。”吕鸿说着,想起马宇弈曾经说,如果她不会开玩笑,那就无法活得轻松的话来,心里又不免一沉。   高毅说:“也不是给你一个人过生日,这个月出生的警察今天都一起庆贺!”   大厅里,说话声,音乐声,高低交错喧闹起来。   高毅低声说:“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高毅把吕鸿带出警局,带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吕鸿刚要转头问他为什么来这里,却发现高毅已经不见了。   小巷里空无一人。   巷道内黑魆魆的,穿堂风吹得厉害。   在正对吕鸿的巷道口,透着主街的路灯光。光线毛茸茸的,仿若用飞蛾的细绒毛织成的露天电影屏幕。在背光里,吕鸿看见一个阴影缓步从屏幕中走出来,步子缓慢,背脊微驼。   “驼背!”吕鸿不由说出声来,全身血液因紧张恐惧而沸腾。   黑影“嘘”了一声,身体渐渐站直,并且说:“你还是那么不会开玩笑!”   一瞬间,吕鸿体内沸腾的血液凝固了。她真想冲上去给这个家伙几拳,隐瞒了那么多年。然而,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似乎从她脚下的大地里忽然间长出了无数粗细不均的树根,缠住了她的双脚,拽住了她的身体。吕鸿忽然明白,是谁在火车站给了她密码的提示,是谁故意弄歪了油画相框,照片中的镜子里才得以露出湄公河缩略图的线索,是谁在那幅油画被制作的时候悄悄在右角上画上缩略图,是谁在油画后面匆匆留下保利大厦的线索,保利大厦的炸弹为什么没有爆炸,以及驼背为什么会在那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为何高毅会知道假翻译的真实背景,高毅又为何要为驼背的逃跑背上一个处分……   黑影发出笑声。   只是,黑影的笑声和以前很不一样,不如以前年轻清爽。大火烧坏了黑影的嗓子。黑影用粗糙的嗓音说:“你呀,还是要学着开开玩笑,让自己活得轻松些。”黑影说完,未等吕鸿反应,就若一束光,消失了。   吕鸿从梦中惊醒一般,跑到黑影曾经站立的地方,发现四周空荡,只有风,只有主街上的路灯光……   21   一架飞往泰国曼谷的航班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在飞机起飞后,拿出电脑,将一个U盘插入电脑。他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U盘被打开了,里面是一排矮小的卡通人,正排队走进一个黑洞。然后,“嘭”一声,黑洞爆炸了!   汪萍弄到的是假资料!   老者气愤地一把拔出U盘,摔在机舱走道上,低声说:“高毅,你们等着。”   数小时后,老者进入曼谷机场。迎接他的是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她迎上前,献媚地说:“欢迎归来,索魂者。”但当她一看老者的面容,就立刻住声,收住脸上的笑容,严肃下来。   正与邪的较量,如同阳光与乌云的较量,还将继续。   一切尚未结束……   下卷   较量   梦中的灵魂即如同万点萤火,琐碎而密集,又如同飞蛾扑火,一闪即逝。   《捕梦者》·林凛   1   这个故事的名字暗示了它的结局,暗示了人物的命运。   是的,在故事的结尾,总有一样东西会死去。   也许,是肉体,   也许,是灵魂。   清晨的冬天总是那么萧瑟,连带着人的心情一起往下坠。吕鸿的情绪毫无原因地被天气感染,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沮丧。冬风一路摇动着接近干枯的树枝,也将她的心摇动得十分不安。   终于到家了。她疲惫地掏出家门钥匙,刚打开门,正准备抬脚而入,就看见门前有一个包裹,用牛皮纸封着的,鞋盒大小。因为要赶着完成一项解剖任务,她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她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浴缸里放满水,加上泡泡浴盐,美美地泡个澡,再昏天黑地睡上一觉。   吕鸿捡起包裹,发现外包装上没有邮戳。   有人亲自把包裹送到了家门口?!   她推开门,把钥匙放到玄关柜子上的一个仿明青花瓷碗里,甩掉鞋,把手提袋扔到地上,从腰间解下枪,放到茶几上,先走进洗澡间,拧开水龙头。这几个连贯的动作,成了让吕鸿进入放松状态的一套程序。   然而,这些动作中有一个是新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那就是解枪。吕鸿的心刚刚放松了一点后又咯噔一下提了上来。   上个月,她特意向局里申请了这支手枪。枪是危险的代名词,同时代表求生和死亡。   吕鸿在等待浴缸注水的时候,把整个身体像一个多余的赘物一样甩到沙发上,打开这份包裹。   她的手机在皮包里响了。吕鸿疲惫极了,此时只好又咬咬牙站起来,抓过地板上的皮包,掏出手机。是高毅打来的,问她是否安全到家了。   “到了。”吕鸿的身体靠进了沙发背。自从索魂者逃走之后,他的阴险和残酷一直是片阴云,笼罩在吕鸿生活的上空。她想,这片云迟早要变成雨,落下来。   假翻译汪萍和索魂者是通过其他人单线联系,所以她也无法供出索魂者的模样和行踪。马宇弈自上次在小巷中匆匆一见之后,生死如何,也再无消息。   索魂者倒是隔三差五不定期地给她寄来红酒,让她“今朝有酒今朝醉”。吕鸿不是没有心理承受力,她尽量不让索魂者制造的阴翳控制自己,可仍旧无法做到从容不迫。她觉得,有时候,对索魂者的“思念”比对高毅的思念还多。   高毅把这种“思念”叫做办案后的“宿醉”,缠绕着你,让你头痛,让你挥之不去。   在索魂者送来签名红酒之后,高毅总是先让技术科按程序做个检查,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不但没有指纹,酒中连期望的毒药都没有。高毅先遗憾地说索魂者送来的酒没有任何侦破价值,接着又怂恿吕鸿“莫使金樽空对月”,来个一醉方休。那些红酒的结局大致如此。   “你感觉怎样?”高毅问着,话筒里传来多人忙碌的嘈杂背景音。说实话,在心底,高毅越来越担心吕鸿的心理状况。她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是越来越沉默,常常会对着窗外发呆。特别是下雨时,她会对着雨雾久久不动。   “我就是觉得累。你什么时候回来?”吕鸿轻声问。她明白自己看雨的原因。她是在等待一场特殊的雨。   “我们从你的解剖报告中,找到了一些线索。”高毅说的是昨天凌晨在一个桑拿中心发现的男尸。按摩人员才进包间,就看见此人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板上,换下的衣裤被丢在一边。男子的死亡在一开始被诊断为心肌梗死,但是吕鸿在解剖中却发现,男子的冠状动脉没有粥样的硬化现象,那就不是心肌梗死,而是有预谋的谋杀。高毅正根据从死者裤兜里发现的手机调查他的通话记录。   “所以你就暂时不能回来了。”吕鸿说。她觉得对于他们同居的这个家,她和高毅更像是来这里值班的。她在家时,他必定不在家。两人都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同时出现在家里。这样的生活,少一些归属感,更像是颠沛流离。吕鸿可怜自己,更可怜高毅。   “你先睡。好好休息。我回来时给你带炒板栗。”高毅知道这是吕鸿最喜欢的吃食,是受根据三毛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滚滚红尘》的影响。影片中张曼玉扮演的角色很果断地往嘴里扔板栗,好像人生也就如此,像吃炒板栗一样,需要果断。   挂掉电话,吕鸿撕开了包裹,露出一个棕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大约有一厘米厚。笔记本的外壳样式很老旧,是那种光面塑料的,通体红色,只有在右上角有一个绿色的小圆圈,里面画着西湖有名的雷峰塔。   吕鸿感到莫名其妙。她打开第一页,上面用红色印着:为人民服务。字体细长,向右倾斜。   这是一本很老的笔记本了,恐怕已有四五十年的历史。吕鸿随便翻了翻,看到内容大致是一些摘抄,全是人生格言和毛泽东语录之类的。吕鸿耸耸肩,再次看看用来包裹的牛皮纸,也没有找到任何姓名或者地址。   不知道是谁送来了这个笔记本?吕鸿的心头快速掠过一丝阴影。   算了,暂时不想了!   吕鸿把笔记本扔到沙发上,走进了浴室。   躺在冒着蒸汽充满泡沫的浴缸里,吕鸿猛吸一口气,把整个身体沉入水下。她闭着眼睛,听见水泡在耳边发出啵啵的声音,很快,周围的一切就寂静无声了。她想起一句话:人生就是一个水泡。   热水包裹着她。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驼背身影。影子背光,只能看到大概轮廓。影子向吕鸿走来。   一开始,步履显出些许老态。走着走着,驼背像猿人朝现代人飞速进化般直起了腰,步子也随之快捷起来。影子走到吕鸿面前,嗓音沙哑地说:“你呀,还是要学着开开玩笑,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吕鸿的大脑在这一秒僵住了。“马宇弈!”她想喊,却被理性扼住了喉咙。虽然马宇弈还活着,但大火已无情毁坏了他的容貌和嗓音。当时在磨山会馆,和马宇弈同时身处火海的还有索魂者的亲信驼背,马宇弈在和驼背的搏斗中杀死了对方,同时机智地替代了驼背的身份。   “马宇弈!”吕鸿不想再控制自己了,她大声喊出来,热水完全涌进鼻孔和嘴巴。   吕鸿“呼”地从浴缸里冒出来,猛烈地咳。她不是要把气管里的水咳出来,而是要把这些年对马宇弈的歉疚和负罪彻底咳出来。   自从在高毅的安排下,吕鸿得知驼背就是马宇弈后,吕鸿心里多年的负罪感被暂时放下了几天。但是,很快,她的心比以往更加沉重起来。她觉得,马宇弈掩藏自己的警察的身份,以“驼背”的名义打入索魂者的组织做卧底,那简直是生不如死!索魂者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活着的马宇弈,却要远离自己深爱的一切,时刻冒着生命危险进入索魂者的地狱,他的付出是无法描述和衡量的。   无论何时何地,吕鸿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宇弈。马宇弈成了吕鸿此生为止最大的自责。她把这自责深埋在心底。她悔恨和惭愧,因为她知道,就算在将来,索魂者一案结束,马宇弈能以自己的本来面目重见天日,她吕鸿也根本无法对他作出补偿。   更何况,距离索魂者结案还遥遥无期。   于是,每次泡澡,吕鸿都会不由自主地潜入水下,带着放松的名义,以呛水的方式惩罚自己。她知道这样的方式显出无知和弱小,甚至近乎于心理上的一种强迫和病态。   可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她偏要这样做,做得很像中世纪欧洲宗教徒那残酷的鞭笞自修。然而,只有通过对自己的惩罚,一个不会让外人知道也不会让高毅担心的惩罚,她的内心才会稍稍好受一点。   吕鸿睁开眼睛,抹一把热水中隐藏的泪水,看到了水光滟滟的浴室,一个让她自己也感到鄙夷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她想辞职。   对于这个想法,她已经悄悄思量很久了。虽然自己是解剖室里的一名强将,可她却因为马宇弈的事情而越来越厌恶自己。她想离开这个岗位。也许,当她重新换一种活法的时候,她会是一个崭新的吕鸿。也许,在马宇弈重见天日之时,也就是她和这身警服告别之日。   就在吕鸿刚走进浴室不久,大门外就悄无声息地走来一个黑影,掏出了钥匙,轻轻转启门锁,走了进来。走过客厅茶几之后,黑影的手里出现了一把枪。   房间的窗户都紧闭着,没有风,但黑影还是带来了寒冷的气息。黑影所过之处,家具摆设都以一种人无法察觉的方式微微颤栗。物体的影子在黑影面前退缩了,让出通往浴室的通道。   黑影站立在浴室门口,眼睛透过浴室的门缝,注视着白色水雾里的吕鸿,亲眼目睹了吕鸿潜入浴缸又呛水而出。黑影看到了一个无助的,正在饱受煎熬的灵魂。   目光弥漫在黑影和吕鸿之间,弥漫在塞满家具却又寂寞的房间。一切安静而紧张。   茶几上轰鸣的手机割裂了这一切。   赶在吕鸿跳出浴缸之前,黑影把枪放回了茶几,迅速离开了。   黑影来去无踪,除了一丝未能及时跟去的寒气之外,并未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在黑影快速离开的时候,身体不小心蹭歪了入门走廊墙上的一幅画。画中有一片盛开的雪莲。那是吕鸿一直向往的地方。然而,烦杂又容不得半点差错的工作,一直使她没有时间去寻找这个地方。花朵开在一片白色半透明的晨雾里,饱满地绽放着层层叠叠的生命力,在寂静的雾气中显出独立坚毅。那里,对她来说,是位于这个有生世界的假想天堂。   吕鸿全身湿漉漉的,来不及揩干就拿起了手机,里面传来的消息是又一起命案。   案发地点在今天揭幕的“幻想之城”。   “这会是一个你前所未见的谋杀场面。你可要做好准备。”通报案情的警员在电话那边说。   “是吗?”吕鸿反问。她并不因为警员的话而对工作产生更多的兴趣。多年来,涉案者背后的辛酸和悲伤已经让她丧失了工作最初的好奇,她只是在凭着直觉和本能履行职责。   吕鸿迅速穿衣,拿起茶几上的手枪,经过门道走廊的时候,看到墙上的油画歪了。吕鸿微微皱了皱眉头,扶正画框,打开门,离开了家,进入她一直想要离开的世界。   2   最近,各种媒体都在相继报道“幻想之城”。“幻想之城”是由一位大富商投资的项目,主要目的是展示人类想象力可以到达或者超越的各种创意。这些创意通过艺术科技等各种方式进行展示,在题材和方式方面没有任何限制。“幻想之城”已经在很多城市进行了展出,今天上午九点半,即将在吕鸿所在的城市开幕。   吕鸿看看表,正是早上八点。距离开幕还有一个半小时。吕鸿预感“幻想之城”城内城外此时一定是人员来往熙攘,繁忙的开幕前准备工作因为受到谋杀案的干扰,从而充满了恐惧,因此也更加忙碌。   可是,她的判断出错了。   停车场里虽然摆满了车辆,却鸦雀无声。   吕鸿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摆放的车辆都挤在标有“工作人员”的位置上,参观者的位置上还是空空如也。这说明,工作人员都已到位,参观者还未到来。   奇怪的是,吕鸿没有看见警车。   她也没多想,提着工具箱踏上“幻想之城”的台阶。   台阶上方的大门内有几个穿工作服的人匆匆走过。吕鸿走进大门后,也没有看到任何警员。她掏出手机,打电话到局里询问。电话被转了几次,最后确认,局里并没有接到来自“幻想之城”的报案信息,也没有人通知过吕鸿去那里。   阴影再次掠过吕鸿心头。吕鸿迅速转身,向幻想之城的大门走去。然而,就在这时,两扇玻璃门早已在吕鸿背对着它们打电话的时候悄然无声地紧紧关闭了。   一名身穿保安服装的男子匆匆跑了过来,一只手拿着遥控器,用单手操作对着大门乱按,另一只手拿着对讲机,大声说:“快查一查!这是怎么回事?大门怎么关了?”   吕鸿预感到事情不妙,提起工具箱,就要往门上砸的时候,一个东西在她的工具箱里响了。吕鸿打开工具箱,发现里面有一部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私人号码”。   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这部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工具箱?   吕鸿接起来,听到一个男人一边喘气一边大笑,语气张狂:“啊呀,终于是逮着机会了。”   “是你?索魂者?!”这是吕鸿通过直觉做出的判断。   “还记得我?”   “我像记得一个肮脏的粪坑一样记得你。”吕鸿说。   “哦,这个比喻太不卫生了。不过,我不计较,因为你已经是我的瓮中之鳖。”   吕鸿掏出了枪,对准玻璃门。她不想和索魂者废话,打算一枪打破大门。   “喏喏喏,别冲动。我要是能让你就这么随便走了,岂不是白白策划了这么一场老友相逢的好戏?”   吕鸿拉开了枪栓。此时,她觉得这只枪拿起来手感有些异常。   “你枪里的子弹已经被卸掉了。”索魂者说。   吕鸿检查,果然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子弹已经被人卸掉了。难怪她觉得这只枪拿在手中感觉不对。吕鸿迅速回忆从上一次检查枪到这次之间的所有细节。她想不起来除了她自己,还有谁碰过这支枪。   虽然心里十分吃惊,吕鸿还是一声不吭。她转身寻找其他物品,用来砸门。   “不要找了,我劝你还是不要砸开的好。”   吕鸿不知道阴险毒辣的索魂者埋伏了什么花招诡计,就理智地暂时停下来,站在原地不动。   “我知道,你的手机是可以上网的。我请你进入一个叫‘吕鸿之死’的网站,浏览一下。”   吕鸿只好照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上网。   在“吕鸿之死”的网页里,出现一个视频。整个屏幕被一个昏暗的房间占满,房间里急急走动着一个因惊恐而面目变形的女人。女人披头散发,不停地摸索着四面墙壁,仿佛是在寻找出口。女人一边拍打墙壁一边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   “你若砸了门,我就杀了这个女人。”索魂者淡淡地说。   “你要我怎样?”吕鸿问着,觉得心里忽然有一样东西落了地。是那场一直悬于半空的雨,终于落下来了。她等待这一天很久了。一切都将有个彻底了断。   “哎呀,”索魂者的声音里忽然含着一丝少见的媚气,让吕鸿恶心。索魂者说,“我要你随时带着我送你的手机,以便和我保持联络。然后,我想请你和‘幻想之城’的保安谈一谈,让他们保持展示厅内所有的监视器畅通无阻。”   吕鸿明白,索魂者已经把这栋楼里的监视器联网到自己的计算机上,所以他才能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就这些?”吕鸿问。   “当然不。‘吕鸿之死’网页里有一个名单,那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名单。我已经在名单上分了组。我想请你按照我的分组把他们分别安排到会议室、工作人员更衣室和工具室。顺便告诉他们,请他们不要擅自离开,否则后果自负。你不想让无辜者因为我们的游戏而受伤吧?”   “不想。”吕鸿回答。   “然后,你就去二楼的三号展示厅。可以吗?”索魂者因为占了上风,开局顺利,语气刻薄地礼貌起来。   “怎么不可以呢?”吕鸿也用同样的语气回敬了他。   3   高毅和干警孙立此时正赶往一家早餐店。两人一夜未眠,且都饥肠辘辘。他们赶着去那里,却不是为了吃饭充饥。   在桑拿室死亡的人名叫夏梨明,是这家早餐店的老板。在他的口袋里,高毅一共发现了两部手机。   这两部手机一部看起来很旧,里面记满了联络号码。另一部却是崭新的,记录很奇怪,只有打入的电话记录,没有打出的。而且打入的只有一个号码。高毅检查了这个号码,发现正是从这家早餐店斜对面的一家快捷酒店的分机里打出的。分机号所属房间是1403。时间就是最近五天。   为了不打草惊蛇,高毅决定兵分两路,派警员白欣去快餐店,他带孙立同时清查快捷酒店。   在检查夏梨明出事的桑拿室的时候,高毅就觉得死者看起来有些面熟。当他找到死者的身份证之后,发现其实他还挺有名。原来,前段时间有这样一条新闻,有个叫苏箪芙的女人,和丈夫闹离婚,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两人在法院门口大打出手。当时在场的还有苏箪芙的情人,他在中间拉架,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个情人就是夏梨明。因为是苏箪芙的丈夫先动的手,加之他之后在法庭上脾气暴烈,孩子的抚养权就被法官判给了苏箪芙。   1403号在前台登记的名字叫徐苍。高毅看到这个名字后眉头一皱,不会这么巧吧。原来,徐苍就是苏箪芙的前夫。难道是前夫徐苍为了报仇,杀死了妻子的情人夏梨明?   十四楼长长的走廊鸦雀无声。新铺的红地毯又厚又软,踩在上面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高毅和孙立分别站在1403号门的两侧,房内传出电视机的声音,好像是部肥皂喜剧,歇斯底里大喊大闹的。   高毅向小孙点了一下头,小孙早已学乖了,不再像以往那样,见门就踢,常常不但踢不开,还留给自己一身疼。小孙提前在楼下向宾馆服务员要了钥匙卡,轻轻把卡插入门把中的缝隙,一转,门就开了。他们俩同时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徐苍就坐在狭小的房间正中的窗户上,面对着门。窗户大开,他身后寒风料峭。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喜剧,在孙立和高毅进门的一刻,演员们爆发出一阵猛笑。这笑声,仿佛是预示着一场人生戏剧正在1403室拉开帷幕。   徐苍脸色苍白,轻轻发抖,嘴唇发乌,破裂的嘴皮被他自己紧张得咬出了不少牙印。这是冬天,徐苍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汗衫和一条很薄的浅青色长裤。汗衫已被汗迹浸湿。徐苍的脑门上也全是汗。   “我等你们很久了。”徐苍说着,电视里又传来一阵狂笑。   高毅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试图自杀的男人,坐在自己家中,打电话请警察来。男人自杀的原因是警方没有查出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他活在这个世上也就没有了意义。他要以自己的死来羞辱警察。   那个残酷的自杀场面仍在高毅的脑海里记忆犹新。那时他刚刚破门而入,而那扇被他猛烈踢开的门其实并没有被锁上。自杀者有意给他留了门。就在高毅踢开门的时候,触动了门上的机关,机关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支枪,枪口对着自杀者的太阳穴。   自杀者端坐在门对面的椅子里,身上没有绑缚任何绳索。他预先留下了一张遗嘱,声明是他自己蓄意设计了这场死亡。他只是借用了警察的手来扣动他自杀的扳机。无论是哪一个警察率先打开了门,这名警察都不应因为他的死而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自杀者的目的很明确,要以自己的死让这名前来救他的警察永远在监狱之外蒙受愧疚。这是一种无法偿还和弥补的终身自责。   而这名开门的警察,就是高毅。   那名自杀者当时身穿白色汗衫,下身穿浅青色长裤,因为即将死去而全身冒汗。   1403室此时的场面和当年那一幕多么相似!   “徐苍!别冲动!冷静!”高毅收起了枪。   徐苍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他看见了两个满脸惊讶的警察。他的脑海里闪过两个他至今仍然最爱的人,一个是背叛他和他离婚的妻子,另一个是他的孩子。他举起纸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克制住越来越激烈的恐惧,看清了字条上的第一行字:高警官,你还记得这一幕吗?   “高警官,你还记得这一幕吗?”徐苍声音颤抖,言语含混。   不过,高毅还是听清楚了。他瞬间明白,有人在背后暗中操纵徐苍。“徐苍,无论是谁让你这样做,你都不要听信他的。”   徐苍又看了一眼纸条,说:“你是警察,救人是你的本分。”   “是谁?告诉我,是谁写给你的纸条?”   “我们是老朋友了。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徐苍接着念纸条上的内容。他的身体又向窗外倾斜了一些。   “徐苍,你下来!我知道是有人在逼你这样做!告诉我是谁?让我来帮你!”高毅向徐苍走过去。高毅的手机在裤包里震动,很短的两下,是短信。可他此刻却无暇顾及。   “别过来!”徐苍本能地惊叫出了这一句。这句话并没有被写到纸条上。但是,给他字条的人已经警告过他,如果他让警察救了他的命,那么,一切后果自负。“后果自负”这四个字的含义,徐苍承担不起。   徐苍仓惶而又恐惧地向高毅摇着手。   高毅停住了脚步。   徐苍又看了一眼纸条,发现上面只剩下最后一句话了。那句话是:再见。徐苍只剩下最后的机会了。他决定篡改纸条上的台词。他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两眼直视高毅。他希望他的眼神能在高毅的脑海中留下印象,让他能行使警察的职责,让他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不会成为无谓的牺牲。徐苍说:“救救他们。”说完,徐苍的身体往后一翻,像一片落叶,从十四层窗台上翩然而下。他手里的那张字条,不忍离世似地,轻飘飘地落在高毅面前的地毯上。   高毅走过去,捡起纸条。他的脚踩在厚厚的、血色一般、又厚又软的红地毯上,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只瞟了一眼纸条,高毅就知道是谁了?纸条上的字迹,他非常熟悉。   十年前,高毅绞尽脑汁地疯狂追捕一名连环杀人凶犯。此人诡计多端,行踪不定,目标是年轻女性。借高毅之手扣动扳机的那个男子的妻子也是受害人之一。高毅记得每一个受害人的名字,那个男子叫李程泽,他的妻子叫于婉诗。高毅已经查明凶犯名叫刘亦安,正当他要收网拘捕的时候,狡猾的刘亦安穿越了国境线,逃到了老挝。刘亦安一旦进入老挝,就如鱼得水,几个周边国家都可以成为他藏身的理想之所。   猖狂的刘亦安还从国境线的一个小镇给高毅寄来了一封信,说自己就要出国旅游了,让高毅别忘了他。   此时,纸条上的字迹正是刘亦安的!   电视机里的喜剧节目忽然停住,一阵短暂的雪花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面有一盏很小的灯。空间四面十分光滑,房间角落上有一个已经睡熟的小男孩,手里还抱着一个玩具熊。镜头向小男孩的脸部靠近,画面传出声音:“嘿,烁烁,醒一醒,让高毅叔叔看看你的脸!”   小男孩从睡梦中惊醒,仔细地辨别身边的场景,发现还和入睡时一样陌生后,恐惧得大声哭叫起来:“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画面就此中断。电视机下的影碟播放机发出“呲呲”声响。   刚才的喜剧片和此时小男孩被监禁的图像,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   小男孩正是徐苍的儿子,徐烁烁。   这时,警员白欣打来电话说,根据早餐店的职工们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老板娘苏箪芙了。白欣等人立刻按照职工们给的地址去了苏箪芙和夏梨明的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高毅顺便看了刚才的短信。短信内容一片空白。发信人是吕鸿。高毅估计吕鸿现在应该是在睡觉。可能是她不小心按错了吧。高毅把手机揣进了裤兜。   4   徐苍从十四楼翻越而下,他是怀抱着拯救自己妻儿的希望走向死亡的。他的鲜血把快捷酒店门口的一片水泥地涂得猩红可怕。冬风裹卷着鲜血的气息,顺带着他惨白的灵魂在城市的上空蔓延。很多不知情的人都闻到了一股能唤起人类野性的甜味,可他们却永远也不会猜出这属于人类本性的味道是来自鲜血,也更猜不出这鲜血的来源。   被困在幻想之城里的吕鸿,也闻到了一丝血腥。一道冰冷而刺眼的寒光在她脑海迅疾闪过。吕鸿认为这道光芒是对接下来生死较量的预示。她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清点了一遍,并且按照“索魂者”的要求分别关进位于三楼的会议室、二楼的工作人员更衣室和地下的工具室。在吕鸿关上每一扇门的瞬间,每扇门都被一个电子锁自动锁住了。吕鸿试图打开,但她没有密码。   刚才在上网查“吕鸿之死”网页的时候,吕鸿的时间只够悄悄地向高毅发去一条空白短信,却没有收到回音。后来,吕鸿按照“索魂者”的要求,向工作人员出示了警官证,并且撒谎说明是警方封锁了大门,有人举报在工作人员当中发现了一个藏匿的逃犯,警方需要他们配合。   三十多个工作人员没有多想,只是带着对彼此的猜疑进入了三个房间。然而,他们在房门自动封锁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不过,这些人暂时还没有达到惊慌失措的地步,都以为这是警方谨防逃犯逃走的举措之一。   按照“索魂者”的安排,吕鸿要去的地方是二楼三号展厅。   在此之前,吕鸿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幻想之城”,她也就无法猜测三号展厅的功能和内容。   刚才在离开大厅的时候,吕鸿悄悄地从展示架上取下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上有“幻想之城”的简介和一个简易的平面地图。根据地图上的标签,三号展厅被命名为“瞬间永恒”。   三号展厅的大门在吕鸿进入后的瞬间徐徐关闭。吕鸿反身一拉,门又开了。看来,索魂者并没有把她像其他人一样囚禁起来。吕鸿没有因此放松防御。   展厅里的陈设让吕鸿始料不及。   白色。   美丽而纯洁的净白色,仿佛就是一片人类未及涉足的原始雪原圣地。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白色是透过安装在墙壁和地板表面的玻璃透射出来的。这样的白光有些过于刺眼,吕鸿眯起了眼睛。   她在门旁边的墙上,看到一个类似电视遥控器的装置。吕鸿拿下来,发现上面有不同的按键,背面有简单的操作提示。吕鸿找到一个调节键,把房间里的光芒调整到肉眼可以承受的范围。于是,她在房间的正中间看到了一张白色的高台桌和一把白色的椅子。   桌椅的设置让吕鸿仿若进入了一个科幻片中的宇宙飞船控制室。因为桌子的表面布满了可供操纵的按键。   就在吕鸿寻找电源开关的时候,这台计算机突然就自动启动了。吕鸿的四周,包括墙壁、天花板、地面的玻璃都显示出了它们真正的功能,变成了无数的从30英寸到100英寸不等的电视屏幕。雪花般飞舞的照片在屏幕中急速地交替闪现。这些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每张照片呈现的时间不足半秒。在它们当中,吕鸿看到了普通人的生活照一双医生的手托起一个身上还覆满血迹和羊水的婴儿,身后露出母亲半张疲惫的脸;两个相拥的人在墓碑旁哭泣;倒在黑板槽中的半只残破粉笔……还有一些有代表性的历史瞬间,末代皇帝溥仪在做傀儡帝王时的照片,天安门广场庆典照,二战胜利后欧洲国家的街头庆祝照……   没有声音,只有无休止的照片。整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展厅像一个死者的回忆那般安静。   恰时,索魂者的电话又响了,在电话铃声中,吕鸿还听到了一声枪响。   枪声并不来自索魂者的电话,而是来自展厅之外。当班的几名保安都没有枪,那是谁打枪?为何打枪?吕鸿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向展厅大门跑去。这次,大门被锁住了,无论吕鸿怎么按动把手,门都纹丝不动。和其他门一样,这扇门也被索魂者牢牢控制,刚才故意不锁门只是索魂者蓄意制造的假象。吕鸿把手伸进衣兜,那里藏着她的手机。她打算在衣兜里悄悄地再给高毅发一条短信。   没想到,索魂者居然在电话中说:“你要打电话给高毅求援吗?”   吕鸿的手在口袋里僵住不动。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魂者是一个让人很难判断其情绪和言行举止的人。吕鸿决定实话实说。只有暂时做出被动和妥协的样子,才能让索魂者放松警惕。吕鸿说:“我打电话求援也是在情理之中。”   索魂者从吕鸿的语气中听出了被迫哀求的成分,他做出了一秒的沉默。   在索魂者短暂的沉默中,吕鸿似乎听见了他无声的蔑视和冷笑。接着,她听见索魂者说:“你太多虑了。我一直让你还留着自己的手机,也没有做任何屏蔽,就表示并没阻止你和外界联络。再说,高毅也早加入了我们的游戏。”   “哦!是吗?他属于游戏的哪个部分?他也在这栋楼里吗?”吕鸿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   “他在解救人质。”   “他在哪里解救人质?”吕鸿问。她试图刺探在“吕鸿之死”视频中被绑架的女人。   “这,你就不必多虑了。你先想想这栋楼里的人,还有你自己。”   “你要我怎么做?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你难道还在楼里安排了其他人?”   “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必须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索魂者说。   “有这个必要么?”吕鸿问。   “你说呢?”索魂者的声音漫不经心。   “看来我没有其他选择。”吕鸿说。   “这个问题也不难,你如实回答就可以了。只要你的答案来自你真实的内心,那么,我也可以用我的真心回报你,回答你刚才提出的所有问题。”   “你不要假装善良了。问吧。”   “告诉我,在你的记忆中,哪一次死亡最触动你的内心?”   吕鸿一怔。她本以为索魂者会问一些关于警方案情侦破进展的问题,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然而,这个问题却是吕鸿的致命内伤。马宇弈曾经的死?!尽管吕鸿深知,马宇弈一直是她的愧疚,但她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自责,更大的秘密。在和索魂者的上一轮较量中,她一直害怕索魂者发现那个秘密。如果一旦被其发现,自己就不堪一击。然而,她侥幸地想,自己把那个秘密掩藏得如此之深,索魂者是不可能知道的。   吕鸿决定用谎言作为回答:“我七岁的时候,祖母的死。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第一次面对死亡……”   “呵呵。”索魂者用冷笑打断了吕鸿的回答,“你撒了谎。”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吕鸿反问。   索魂者不予回答。他设计了这个陷阱,就是打算以神的姿态拷问吕鸿。神对于凡人的提问,可以不屑一顾。索魂者用冷酷的声音说:“现在,你只有用行动来换取我的答案。”   “好笑。我为什么要听命于你?”吕鸿还想再搏。   “这是你此时唯一的机会。”索魂者说。   “好吧,你说吧。”吕鸿此时完全意识到,她已经像一只被完全掌控的猎物,被索魂者彻底遥控。   “只要你能在三十秒内,从这些闪动的照片中锁定一张属于你的照片,我便可以告诉你枪声的来源。”   还未等吕鸿反应,索魂者的电话中就传来时钟的滴答声。吕鸿立刻明白,她和索魂者之间的较量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她无法讨价还价。   滴答,滴答,滴答。时钟里还伴随着索魂者挑衅而恼人的倒计时声:30,29,28……吕鸿甚至从他骄傲的计数声中看到了他嘴角的微笑。   吕鸿箭步返回计算机操纵台,同时把目光扫向墙壁,天花板以及地面。画面以极快的速度在她四周闪动、交换、跳跃。这千万画面属于别人,属于历史,只有一张属于她。密密麻麻的照片在吕鸿的上下左右飞舞变化,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尽的噩梦黑洞。   6,5,4,3……   在最后一秒,吕鸿用遥控旋钮锁定了一张照片。虽然照片是从一张很老的小照片上放大的,画面质量非常模糊,但吕鸿还是抓住了。一眼看到这张照片,她的心就碎了。索魂者还是挖出了她深埋已久早已腐烂的秘密。   “我知道,这张照片,你就是闭着眼睛也抓得住。不过,这只是开始,任何游戏,在开始时总是很简单的。”索魂者说。   “枪声来自哪里?”吕鸿尽量不理会索魂者,直接向她的目的出击。   “三楼会议室。”   吕鸿奔向大门。大门此时已经可以打开了。   这边,在发现徐烁烁被绑架后,高毅立刻申请特警猛虎队的支持。他这时才知道,警方已接到幻想之城内部工作人员的询问电话,说他们被一名女警关进了房间。女警解释的原因是在他们当中藏有一名逃犯。警方派去一名警员前去调查,发现情况非常特殊,已经派出了猛虎队。队长徐科诚在赶往幻想之城之后,接到了索魂者的电话。索魂者以老朋友的口吻告诉他,吕鸿就是那名女警。   徐科诚当时一听是索魂者,气如火山喷发。他和索魂者是有过交手的。在以前的较量中,徐科诚曾经处于被索魂者耍弄的劣势。他在电话里愤怒地回敬索魂者,让他好好等着,这就带兵打进去。这次,于私于公,他都不会错过逮捕他的机会。   刚挂上索魂者的电话,徐科诚就接到高毅的电话。尽管高毅的心里也十分焦急,但他还是尽量保持镇定,劝说徐科诚一定要耐心,让他暂且不要带着兵马冲进幻想之城,因为,人质还未被解救,警方也尚未找到索魂者的真正藏身之处。   徐科诚一听,叹一口气说:“好吧,我等。不过,我已把幻想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就是老鼠,没我的同意,也别想爬出来!”   在幻想之城里,当吕鸿离开“瞬间永恒”走向三楼的时候,接到高毅打来的电话。她把情况迅速向高毅讲了个大概。   “你怎样?”时间紧迫,高毅在结束通话前只能这样问。   吕鸿此时已到达了三楼。她不知道索魂者又在这里布置了怎样的陷阱。索魂者的游戏里不会没有血腥。刚才他向她蓄意展示了照片,已经赢了第一回合。她也发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被人探知秘密后的恐惧。吕鸿说话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哑了。面对高毅的关心,她只能说“不用担心”。说完,她就挂掉了手机,推开了三楼楼梯口的门。   高毅也从吕鸿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深的不安。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解救人质,查出索魂者隐匿的位置。高毅立刻上网,进入“吕鸿之死”的网站,惊讶地发现被索魂者囚禁的女人并不是夏梨明的妻子、徐苍的前妻苏箪芙。那是另一个女人!   夏梨明被杀死在桑拿室,徐苍跳楼,苏箪芙失踪,徐烁烁被绑架。那么,这个被索魂者囚禁的女人又会是谁?苏箪芙到底是死是活?   这些人的性命,吕鸿的性命,都掌握在索魂者手中。   5   在和高毅通话的过程之中,吕鸿的大脑似乎被索魂者用无形的手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和高毅说话,叙述整个事件前后经过,不能漏掉任何细节;另一半,生拉活扯地把她带入刚才锁定的照片之中。   照片已经泛黄了,她一直把它藏在衣柜上方的一个旧物箱里,这张照片,和吕鸿的影子一起,伴随她成长,工作,恋爱。   没有秘密的人,是木偶人,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无法示人的隐秘。秘密成了我们的心灵标记和灵魂图腾,把我们和别人区分开来,把现在的我们和曾经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区分开来。我们之所以隐藏秘密,是想把自己装扮得更像普通人。   吕鸿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她从来没有将这张照片拿出来看过,也没有把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高毅。   这是除卧底警察马宇弈之外,吕鸿深藏在心底的、另一个更大的秘密。它是吕鸿的西西弗斯重石,永远不可能到达解放的山顶。   索魂者是如何找到这张照片的?吕鸿肯定索魂者对于这个秘密已知透晓尽。这个想法让吕鸿浑身冰冷。更让她担心的是,索魂者是否已拆穿了马宇弈顶替的假驼背的卧底身份?马宇弈会不会已经暴露,此时正处在危险之中,生死不明?   那张脸在照片上尽管十分模糊,但在吕鸿的心底,它却十分清晰。它曾经记录了某个人的生命瞬间,而这个瞬间是命运连锁反应的关键一环,直接影响了吕鸿的一生。   会议室的门在吕鸿到达的时候自动打开了。索魂者的控制欲在这里极度膨胀,在幻想之城里发生的每一步都要按照他的安排进行。   吕鸿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猛然想起枪中的子弹已经被下掉了。她无法预料会议室内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只好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刚推开门,一个人影就向她扑了过来。吕鸿往侧面一闪,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黑影的目标。黑影披头散发,夺门而出。   这是一个试图逃离会议室的女工作人员。只见她已经冲向了走廊,刚跑出一步,就摔倒在地。她的身体大部分倒在会议室的大门之外,只有双脚还留在门内。在倒下后的一瞬间,她忽然变成了一条被电击的鱼,在地上痛苦地快速扭曲着,好像体内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   吕鸿蹲下去,按住她扭动的身体,试图把她翻过来。但是,女人体内难以克制的疼痛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无论吕鸿如何用力,她都面朝下拼命往外爬,仿佛会议室里有什么邪物手里举着有生命的长鞭,在索命般向她挥舞,驱赶着她。三十秒钟之后,深红的鲜血从她的鼻孔,眼睛,耳朵,嘴巴里流出。她忽然翻过身,绝望地看着吕鸿,向她伸出了一只需要援救的手。   这只手,在吕鸿拉住它的一刻,把她的手攥得很紧,然后,突然断电一般,失去了所有力量。   吕鸿摸了摸女人的鼻息和颈部的脉搏,抬手在她仍然睁得很大的双眼上一抹,无奈地阖上了她惊恐的眼睛。   此时,吕鸿的心里无比愤怒。她抬起头,看见会议室的窗户上悬吊着一个晃动的身影,腰间系着绳索,低垂着头。她站起来,看见那个黑影脸上戴着面具,全身的黑色武装完全是猛虎队的服装。猛虎队员的前胸已被鲜血浸湿,他面前破碎的钢化玻璃,如同一个被扔进一粒小石子的池塘,泛着破碎的涟漪。   索魂者又打来电话:“你最好把会议室的大门关上。免得再出人命。”   吕鸿把女人的脚轻轻地移到会议室外,然后走进屋,关上了门。她听到大门发出“咔嗒”一声,索魂者又把门锁上了。   会议室很大,正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方形黑色木桌。与进门相对的底端有一个六平米见方的休息室。在进门的左侧,有一个卫生间。右侧便是窗户,外面正悬挂着猛虎队员的遗体。   会议室里一共安排了六名工作人员。除去死去的女人,吕鸿只看见一个人。他呆呆地坐在木桌旁边,面对刚才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不但一言不发,而且还表现得十分麻木。难道,他还看到过比这更残酷的一幕?   从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这个女人为什么死?”吕鸿通过手机质问索魂者。   “哈哈哈,原因还不够明显吗?”   “难道是因为她要离开会议室?”   “我说过的,幻想之城里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按我说的话去做。”索魂者的口气听起来有一点点生气了。   吕鸿非常纳闷,索魂者到底对这些工作人员做了什么样的手脚,才能如此自如地控制他们?   “你如此精心设计,到底要我干什么?”吕鸿问。   “啊?!”索魂者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你忘了吗?不是我让你来会议室的。是你自己要来的。”索魂者说完,挂上了电话。   吕鸿要回拨,却没有索魂者的电话号码。她真不知道索魂者要和她玩什么游戏。   吕鸿想砸烂索魂者的手机,可又不能。她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向木桌边的工作人员走去。她飞速地看了一眼木桌旁那名工作人员的胸牌,看到他叫田广。   田广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眼睛里混杂着沮丧和绝望,抹满发胶的脑袋已经被他痛苦地抓挠得乱七八糟。他认出是刚才的女警,眼神里对她的无能充满了蔑视。   “其他人呢?”吕鸿问。   田广向休息室和卫生间都扬了扬下巴。   休息室在会议室底端,卫生间距离吕鸿最近。吕鸿先走进卫生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蜷缩在角落里,身边的马桶里漂浮着呕吐物。她的嘴边也还残留着尚未擦干净的秽物,满脸泪痕。一支手枪冰冷地躺在她的脚边。吕鸿捡起了枪,看到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子弹。枪口温热,散发着火药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吕鸿看到女孩胸牌上的名字。她叫葛舟。   女孩哭泣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吕鸿把枪放进自己的衣兜。吕鸿觉得这个场景是多么的熟悉,多么似曾相识。   在这一瞬间,一段回忆如同老电影的镜头回放,闪进了她的脑海。那时候,她比现在年轻得多。她也蜷缩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和面前的这个女孩一样惊恐不安。她的身边也摆着一把枪。   在回忆的恍惚中,吕鸿听到葛舟说:“我杀了人。”   在葛舟的身上,吕鸿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她心怀怜悯地抱住女孩,无法说出一个字。   葛舟终于在吕鸿的怀里逐渐平静下来。她抽泣着说:“我在进入会议室之后,接到了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他让我来卫生间的抽水箱里悄悄拿一支枪。他说,只要有警察要从楼外闯进来,就让我用枪射击。”   “你怎么会听从他的话呢?”吕鸿从洗手池上抽出一些纸巾,擦去葛舟嘴边的呕吐物。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他就说如果我不照做,我的下场会和我的同事一样,他才说完,同事小张就忽然倒地,七窍流血而死,会议室里大乱起来。我只好趁乱来到了卫生间,找到了这把枪。几分钟后,一名特警出现在窗户前,那个男人又打来电话,让我开枪。我无法下手,我的另一名同事立刻七窍流血而死。我,我只好向警察开了枪。”   吕鸿听完葛舟的讲述,把她从地板上扶起来,一起走出卫生间。她把葛舟安顿在会议室的一把椅子上,请田广照顾,然后快步走向休息室。   经过窗户的时候,吕鸿避开猛虎队员的尸体迅速向楼下看去,她看到幻想之城外面已经停满了无数警车。很多警察隐蔽在警车之后。她迅速瞟过他们,却无法认出谁是高毅。   休息室里躺着两具年轻的尸体。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人,垂头丧气。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胸牌上的名字是江建武。他听见有人进来,惊恐地抬起眼睛,眼神似乎在说“是你,警官”,充满了不信任和轻蔑。   吕鸿无法责怪他的态度。她为自己不能避免这些无辜生命的消逝而无比自责。她鼓起勇气,厚着脸皮询问了刚才的经过。江建武的叙述和葛舟所讲一模一样。   四条生命就这样在吕鸿面前逝去了。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遭此厄运?   其实,他们还来不及做错任何事情。他们只是撞上了不幸,成为了索魂者游戏盘上的一枚棋子。吕鸿犹如一只困兽,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6   高毅并不在幻想之城外的警察之中。他在接到吕鸿的电话后,就让警员孙立马上调查关于幻想之城的所有资料。   幻想之城租用的是本城的一个科技展览馆。这个展览馆是在二十年前修建的。按照吕鸿的叙述,索魂者之所以能够遥控幻想之城,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城内的计算机里做了手脚,因此,高毅需要找出幻想之城的计算机软件设计者。   设计者的名字叫杜文。   当高毅看到杜文的照片时,一股急火冲上脑门。杜文是个女人!她正是索魂者在“吕鸿之死”网页上显示的被绑架的女人!   高毅再次调出“吕鸿之死”中的视频,把图像放大回放。   他在女人的呼救声中听到了一些背景杂音。技术科的老罗早已加入到这个案件的侦破中来。他将背景杂音做了技术处理之后,图像含混的声音中出现了两种交织的声音。   一个声音既像征战的猛兽穿过高山内腹,又如同受伤的巨人在呜咽,声音沉闷,沉重;另一个声音宏大跳跃,甚至还有韵律。   “你能把这两种声音剔开吗?”高毅问。   老罗点点头,很快把两个交织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像解开两根相互搅襻在一起的发丝一般,灵巧分开。   那个宏大跳跃的声音露出了它的本相。   “你听它像什么?”高毅侧头问老罗。   “英国伦敦的大笨钟?!”老罗眯起了眼睛。这个女人难道被困在英国?   “你再把第一个声音放大!”   “渡船!轮船!像轮船喇叭!”   “检查一下视频中大笨钟敲响的时间!”高毅敦促。   老罗把视频倒放,时间显示是整点,是中国时间的上午九点。这和大笨钟敲响的规律相符。   老罗不敢相信索魂者把杜文弄到了英国。他上网下载了大笨钟的原声,和视频上的声音做了两次比对,结果都证明他们的推断确凿无误。   与此同时,高毅查询了出境人员的资料,果然发现杜文已经在上个星期携合法护照离开中国前往英国。   索魂者的贩毒集团是全球性的。他本人一直潜居泰国,在异国他乡绑架人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高毅只好联系英国警方,寻求协助。   “那么徐烁烁呢?”高毅要求老罗立刻检查索魂者留在1403室里的录像。   老罗重复播放着盘片,徐烁烁抱着小熊,一个声音说:“嘿,烁烁,醒一醒,让高毅叔叔看看你的脸!”   “你能把这个声音和索魂者的声音作对比吗?”原来,老练的吕鸿在接听索魂者电话的时候,已经用手机录下了他的声音,传到了高毅的手机上。   盘片中的声音和吕鸿录下的声音变成计算机显示屏上的两条细线,如同延绵起伏的尖顶山峰,随着话语的频率起伏颤动,然后,这两跳线重合在了一起。但是,它们的重合并不完美,露出很多参差不齐的区域。   “录制这张碟片的人不是索魂者!”老罗说。   “那么这个关押徐烁烁的房间呢?你看像在哪里?房间四面的墙壁怎么那么光滑?”高毅问老罗。   老罗放大图像,发现徐烁烁左右两边的墙壁里还有两个徐烁烁,都抱着一只毛毛熊。   “玻璃!徐烁烁在一个用玻璃搭建的房子里!”高毅说。   吕鸿接到高毅电话的时候,在会议室苦苦等待。面对当前的局面,她束手无策。她只有等待索魂者的下一步命令。   高毅告诉吕鸿,英国警方已经派出两股人马,一支是寻找囚禁杜文的地方,另一支正在赶往杜文租住的公寓。老罗也在努力查询索魂者所在的方位。另外,他们估计徐烁烁是被关在一间玻璃房里。   被葛舟杀死的特警还悬挂在窗外,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委屈的幽灵。由于刚才的变故,特警队此时不能擅自鲁莽行动。   葛舟经过惊吓,刚刚疲惫地睡去。   田广像个雕塑,趴在桌上很长时间没有动过。   江建武还在休息室里,就坐在那两具尸体旁边的地板上。休息室的门是敞开的,吕鸿可以看到他的双脚,也是一动不动。   这些人都在绝望,也都还在绝望中麻木地等待事情发生转机。   吕鸿对这样的心态,再熟悉不过。她也曾经被这样的心态折磨过。她想起了索魂者强迫她锁定的那张照片。照片上应该有一双明澈深邃的眼睛。   吕鸿两眼凝视着窗外,目光穿过猛虎队员悬挂的双脚,看向远处。   多年来对秘密的只字不提,让吕鸿修炼出了一种视觉本领她可以让目光逾越眼前的世界,进入到她回忆的世界。她看见了在照片中眼睛的后面,曾经也有一颗喜欢挑战自我的心灵。她本不应该想起这件事的,但是索魂者却揭开了她结痂的伤疤,让她不得不想。   休息室里江建武的双脚微微动了动,发出了一点悉率声响。田广从桌面上拔起脑袋,看见这名年轻的女警察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特警队员的尸体发愣,心里不禁一凉。他从女警察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目光,仿佛没有生命一般。田广认为女警察也彻底绝望了。   田广抬起头,看到了通风管道。他爬上桌,弄出的声响惊醒了处在回忆中的吕鸿。   “你要干什么?”吕鸿站起来。   “反正都是死,不如从这个通风管道爬出去,还有希望。”   “不要莽撞,耐心些,警方正在想办法。”吕鸿上前抱住了田广的双腿。   田广双手摆弄着通风口的盖板,身体猛力挣扎,对吕鸿又踢又甩:“这样等下去,只有一个死!”   “你要相信警察!”吕鸿右边的手机响了。那是吕鸿自己的手机。   “我现在最不相信的就是警察。”手机铃声让头脑失控的田广疯狂起来。   吕鸿没有办法,暂时放开他的双脚。田广以为吕鸿放弃了,就一心一意地摆弄起盖板上的螺丝。吕鸿趁其不注意,爬上桌子,掏出口袋里葛舟用过的枪,向田广的后脑勺砸去,田广被吕鸿砸晕,应声倒下。   他们的动静惊醒了葛舟,嘴里发出嘶哑的尖叫。而休息室里的江建武,只探了半个头,就又缩了回去。   吕鸿向葛舟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姿势,接听了电话。   电话是高毅打来的。伦敦警方已经查到了杜文租住的公寓。他们进入公寓后发现公寓里整整齐齐,并没有打斗的迹象。在茶几上,有一台处于启动状态下的计算机。计算机屏幕上闪烁着一封信。   “信?”   “对。那封信是写给你的。信件签名是‘索魂者’。”高毅说。   “内容呢?”   “索魂者说,只要你说出照片上那个人的名字,他就告诉警方囚禁杜文的地方。”   “你们不是已经从囚禁视频中找到线索了吗?”   “大笨钟的钟声扩散的范围非常广。警方需要更多的时间。”高毅很奇怪,一向飒爽的吕鸿为什么会犹豫起来。   吕鸿左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吕鸿接起来,听见索魂者声音:“吕鸿,说出来吧。杜文还有五分钟。”又是不等吕鸿回答,索魂者就挂上了电话。   吕鸿毫无选择的余地。她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就断送杜文的生命。吕鸿说:“詹云。”   高毅很想追问吕鸿这个叫詹云的人为什么被索魂者抓着不放,可是他没有时间。高毅立刻把这个名字告诉伦敦警方。   顷刻间,在伦敦一间普通的公寓中,一名亚麻色头发的警察把“Zhan Yun”的拼音输入信中预先留好的空白位置,信件忽然从屏幕上消失不见,一阵黑屏之后,屏幕上出现一串地址。那个地址正是大笨钟旁边一栋楼房的地下室。   五分钟的时间在吕鸿的脑海里如铁锤刻凿岩石一般,每过一秒都发出电光火石的声响。吕鸿用手机上网,进入“吕鸿之死”网站,密切而焦急地关注着关于杜文的同步视频。   杜文好像已经叫累了,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她把脸埋在膝盖里。   还剩两分钟。昏暗中天花板上忽然有个迅速闪烁的小红点。红点发出“哔哔啵啵”声响,杜文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瞬间释放出惊恐。她跳起来,却根本够不到天花板。   索魂者最喜欢使用炸弹,这次也不例外。   葛舟早已凑到吕鸿的身边,也是带着恐慌和惊讶,一起注视着视频。   忽然,视频闪了一下,一片雪花过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大鱼缸。鱼缸里有一个小男孩徐烁烁!鱼缸里的水正在一点点增加,已经漫到了徐烁烁的腰部。   当葛舟看到鱼缸里的小男孩的时候,不由得失声说:“这是蓝色宇宙。是我们的展览室!”   蓝色宇宙展厅正是那间玻璃房!   索魂者的电话幽灵一般又响了:“还有一分半钟。”   “你又想怎样?”吕鸿问。   “这个选择由你决定。”索魂者的声音里压制着即将获胜的喜悦。   “说!”吕鸿没有时间和索魂者纠缠。   “爽快!”   “在会议室左边第三把椅子下,还有一颗子弹。我要你用这颗子弹,做一件事情。”说到这里,索魂者的声音小了下去,“我要你杀死葛舟。”布置完之后,他的声音又大起来:“你如果照做,就可以救出杜文。杜文知道控制蓝色宇宙的密码,可以打开水缸,救出徐烁烁。怎么做,就看你了,这可是两条人命。再说,葛舟杀死了特警,多少也是罪。对了,密码就在杜文的脊背上。”索魂者说完,挂上了电话。   杜文被绑架的环境是绝对封闭的。英国警方无法和她对话,让她露出写有密码的脊背。   时间只剩一分钟。吕鸿快步走向第三把椅子,一脚踢翻,看到椅子底部,有一颗被胶纸粘住的子弹。葛舟好奇地跟了过来。她弯下腰,问吕鸿要不要帮忙。   时间还剩四十秒。   吕鸿把子弹塞进弹夹,枪口对准葛舟,说了一句:“对不起。”   未等葛舟明白,枪响了。   在葛舟捂住胸口倒下的一瞬间,杜文头顶的红灯停止了闪烁。一批英国警察冲了进去。吕鸿接通高毅,让他通知英国警方,立刻检查杜文的脊背。吕鸿一边打电话,一边扯下昏厥的田广身上的衬衫,绑在葛舟的胸口上。葛舟的血汩汩染红了白色衬衫。   葛舟捂住胸口,眼睛惊异地盯住吕鸿。吕鸿向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叮嘱她不要说话。   接下来,吕鸿把手机换回“吕鸿之死”的网页,密切观察英国警方的行动。   警方拉开杜文后背的衣裳,露出一串数字。   密码有了,吕鸿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葛舟送出去进行抢救,如何走出会议室,如何到达“蓝色宇宙”展厅,输入这些密码,及时救出徐烁烁。   通风口!   这里也许能够成为出口!   7   技术科的老罗紧张地寻找着索魂者的藏匿地点。然而,这个毒枭实在是太狡猾了,他的电话是通过网络拨打的,老罗追踪到“吕鸿之死”的网站就进入了死胡同。“吕鸿之死”是在非洲某个小国注册的网站,而且注册者用了匿名。要查出这个网站真正的地址,还需要时间。   “要多久?”高毅问。   老罗深知时间紧迫,他无奈地说:“最快也要48小时。”   “如果联系上杜文和她合作呢?”   “24小时。”老罗估算。   “快联系,抓紧时间。”   面对吕鸿的困境,高毅无法冲进去帮忙。他明白吕鸿此时的心情,葛舟留给吕鸿的心灵创伤,将会像当年借他之手扣动扳机的那名自杀者留给他的创伤一样,也将会像刚才跳楼自杀的徐苍留下的创伤一样,永远都不会愈合。这次,索魂者大盘布局,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   高毅觉得要能帮上忙,就必须搞明白索魂者向吕鸿索要的那个名叫“詹云”的人是谁?为什么索魂者死死咬住这个人不放,把她当做对付吕鸿的杀手锏?   他在计算机中快速查询,终于锁定了一份卷宗。然而卷宗上的号码表明,这份案卷年代过早,尚未被存入警方的信息库。   高毅驱车来到市公安局的档案室,登记后进入了一个布满灰尘的房间。档案室没有大窗,只是在两面墙的顶部安装了两扇小窗,透进一些光线来。管理员拧亮了灯。白炽的灯光让高毅感觉置身于一个冷藏室。是的,这里所冷藏的是人们的过去、隐私和秘密。   高毅在资料柜的最高一层终于找到了詹云的卷宗。他习惯性地拍拍,时光的灰尘如灰色飞蛾,在灯光下炸裂飞舞。   高毅把资料复印后带出来,坐进自己的汽车,仔细阅读起来。   詹云,女,23岁,警察学院法医系在读生……   读着,读着,高毅的心揪紧了。他没有想到,吕鸿还有这样的过去。   “詹云!”吕鸿在撬开通风口的最后一颗螺丝的时候,脑袋里又滑过这个名字。她曾是吕鸿的同窗好友。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实习时又被分配在同一个警局。   实习那年,对于吕鸿来说,是很不平静的一年。在卷入了李家坡侏儒案之后,她很快接到了一项新任务,和詹云一起解剖一具来路不明的被烧毁的尸体。   当时,吕鸿以为马宇弈已经牺牲了,内心正处于极度自责和极度悲伤之中。   那具尸体是从一辆翻滚在高速路边的面包车里找到的。路警到达事故现场的时候,车辆已经起火。   因为没有可供比对的数据,吕鸿和詹云无法确定尸体的身份,只能确认这具尸体是女性,在出事前刚刚生过一个小孩。   法医的职责本应到此为止,但是詹云听说了吕鸿和马宇弈的故事,甚是羡慕,也想破案,就偷偷地背着众人开始了调查。她从面包车的车牌着手,找到了车子的主人,一个叫柴欣的男人。   其实,其他警察在詹云之前就已经调查过柴欣。柴欣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未婚。他在面包车翻滚下路边的当天就向警方报告汽车失窃。据他所称,车子是在他所住小区的停车场被偷走的。遗憾的是,当时停车场没有设置监控录像,所以无法证明柴欣的话是否属实。   面包车翻下高速公路的一瞬间,柴欣正在给病人做手术。   然而,詹云凭直觉认定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偷车后产生的交通事故。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向警局请了长假,对柴欣进行蹲点和跟踪。   机警的吕鸿已感觉出詹云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再三追问之后,詹云承认她正在私下里调查柴欣,而且已经查出端倪。柴欣在郊区租了一个小农庄。那时候,城里人都很时兴到郊区去租地种菜,感受大自然。更巧的是,面包车出事的高速公路就在农庄附近。   在詹云的再三怂恿下,吕鸿和她一起前往农庄调查,却步入柴欣早已设置好的陷阱和机关。原来,柴欣对詹云的跟踪早有察觉。   由于农庄中机关重重,詹云和吕鸿很快被柴欣抓住,并且把她们关在一个地窖中。当时,詹云已经摔断了双腿。地窖被柴欣用铁栏杆隔出四个牢室。和她们关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三个女孩。   柴欣为了报复吕鸿和詹云,就提出要吕鸿对詹云开枪。柴欣躲在暗处,通过墙上的话筒指挥吕鸿。他说如果吕鸿不服从命令,那么,他就用其他女孩来垫底。   柴欣给吕鸿扔来一支枪。他要求吕鸿向詹云的右腿射击。吕鸿刚刚拒绝,隔壁被关的一个叫刘敏的女孩右腿就中了一枪。吕鸿只能辨别枪声的方向,却看不到人。   昏暗中,吕鸿听到柴欣说,如果她再次拒绝服从命令,他可以把三个女孩都杀死。   吕鸿抓起地上的枪,对着刚才枪响的地方打了一枪,只听到了子弹打入墙体的声音。吕鸿又对着地窖大门连开两枪,试图把门打开,可惜除了星星点点的火花和浓烈的硫黄味之外,大门纹丝不动。   墙上的扩音器里传来柴欣的哈哈大笑,随着他的笑声,另外三颗子弹被射进了刘敏的身体,刘敏当场死亡。柴欣说:“你随便乱射三枪,我也要回敬三枪。”   死亡一般的片刻沉默之后,柴欣吩咐吕鸿再次瞄准詹云的腹部开枪。吕鸿犹豫着。她不愿意开枪。她想拖延时间。当她的手机被柴欣拿走之前,她拨响了110的报警电话。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110能够在柴欣踩烂她的手机之前接起了电话,并听到些什么。然而,从柴欣抢走电话到将其踩烂,仅用了五秒的时间。这个时间太短暂了,能激起警方注意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可是,吕鸿仍旧怀抱希望。   “如果你不打,我就开枪收拾另一个女孩。”柴欣冷漠地说。   吕鸿听得出柴欣使用的是一次只能上一颗子弹的滑膛枪。此时,她听见话筒里随着柴欣的说话声,传出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等一等!”詹云大叫!她爬到吕鸿的面前,忽然握住吕鸿持枪的手,对着自己的腹部扣响了扳机。   柴欣对此有些不满意,但他说因为吕鸿的手也握了枪,就算是吕鸿打的吧。他要求吕鸿接着再打一枪。未等吕鸿反应,詹云就再次握住吕鸿的手开了枪。   就在这时,警察赶到了……   案件随之被侦破。   在轿车上被烧死的女子也是被柴欣绑架的女孩之一。只因为她就要生产,柴欣才同意把她从地窖移到地上。   柴欣在农庄有两辆车:一辆小轿车上班用,另一辆面包车专门用来绑架女孩。   由于医院有个急诊手术,柴欣捆住女子的手脚,开着小轿车走了。女子被留在房间里独自生产。她被捆住手脚,在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后,生下了一个死婴。在女子生产的挣扎中,捆扎她右手的布条松动了。女子设法弄散布条,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孩子。这一眼,是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之后,她跑到外面,偷了柴欣的面包车逃跑。然而,也许是她已经耗尽了体力,加上恐惧与紧张,车子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摔下山坡。   警方从地窖中救出了吕鸿,也救出了另外两个还活着的被绑架了六个月的女孩。詹云却永远走了。   索魂者安排吕鸿在会议室枪击葛舟,目的不仅要挖出吕鸿的这段记忆,还要往骨髓里挖。   吕鸿卸下通风口盖板,听到葛舟在地上呻吟,想起詹云的死,心如刀绞,万般难受。索魂者这次出现,如同一场不留余力摧毁一切的龙卷风,是做足了准备呼啸而来。他不仅要和吕鸿高毅玩玩智力游戏,还要和他们进行另一场看不见的交战。   那个战场更加残酷,更加杀人不见血。诡计和智慧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表面化的战场。索魂者索要的是他们的心灵。身体受到的破坏是可视的,是可以被忽视和忍耐的,而心灵受到的伤害却无法看见,也难以复原。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伤!索魂者要摧垮他们的意志,毁掉他们的心灵。摆在吕鸿和高毅面前的,是一场超越生死的灵魂之战。   通风口打开了,缺口不大,刚够吕鸿爬进去。然而,吕鸿却跳下来。   “你要干什么?”躺在地上的葛舟问。   “你今天上班喝过水了吗?”吕鸿问。葛舟无力而又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祝我们好运吧。”吕鸿说完,走到窗边,抬起一把椅子,向钢化玻璃上被子弹击穿的小孔砸去。钢化玻璃早已围绕着弹孔出现了无数细细的裂纹,被吕鸿使劲一砸,便天女散花般在瞬间粉身碎骨。寒冷的冬风闯进来,猛虎队员的尸体在吕鸿面前摇摇晃晃。   吕鸿把葛舟拖到窗户旁。地板上就此留下一条血痕。猛虎队员的尸体还挂在窗户玻璃之外,玻璃面朝室内的一面,镜子般映出葛舟惨白的脸。   索魂者终于按捺不住,拨响了吕鸿的手机。   “你不要命了吗?”索魂者阴冷地说。   吕鸿不说话,只是把葛舟拖向窗口。她同时掏出另一部手机,要求下面的警员在地面布置好充气软垫,她要把葛舟扔下去。   田广这时候已经醒来了。他看见窗口被砸开了洞,就冲了过来,也要往下跳,被吕鸿一把拉住。吕鸿问他:“你今天到公司上班后,喝过这里的水吗?”   田广点了点头。吕鸿遗憾地说:“那你就走不了了。”   田广忽然在吕鸿面前跪下来,抱住了她的双腿,哀求说:“放我走!求求你放我走吧!”田广居然还摇晃起了吕鸿的双腿,满脸眼泪鼻涕。   吕鸿鄙夷地瞟了一眼田广,很冷静地对索魂者说:“你让我射击葛舟,无非就是重演当年我用枪射击詹云的一幕。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可我还是不满足。”   “我知道。不过,为了让你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更有满足感,我有一个提议。”吕鸿说。   “哦?说来听听。”   “你能控制他们的生死,是因为你在他们体内安置了机关。我观察过了,这些工作人员住在不同的地方,今早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赶来这里上班。从表面上,他们没有共同点。不过,我发现,他们还是做了同一件事,让你在他们的体内安置了生死机关。”   “什么事?”索魂者饶有兴趣地问。他不相信这个女警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会找出他精心安排的机关。   “他们都喝了公司里饮水机里的水。你一定是在水里做了手脚。幸运的是,葛舟今早来公司后,还没有喝过这里的水。她可以走。”   “可是,只要葛舟一走,我还可以杀死别人作为补偿。”   吕鸿指指葛舟说:“你看,捆绑在葛舟前胸的衬衫已被鲜血渗透。子弹击中的是心脏附近的部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活不了几分钟了,就让她下去吧。”   就在吕鸿和索魂者讨价还价的时候,田广在一边大叫:“让我走!让我走!”吕鸿十分讨厌这样贪生怕死极度自私的男子,一脚踢开了他。田广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楼下的充气垫,就是不敢跳下去。因为他已经喝了这里的水,他怕和他的同事一样,被启动机关,七窍流血而死。   “反正你已经占了上风,就让快死的葛舟走,怎么样?”   “葛舟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你又何必呢?”   “有些道理,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但我明白一条,你放走一条命,就要用另一条命来做抵押。”   “我和你打交道不止三五年了,我觉得你是个讲信用的人。只要你让我把葛舟扔出去,我也可以喝下这里饮水机里的水。用我的命换葛舟的命。”   也许是吕鸿那句“我觉得你是个讲信用的人”说服了索魂者,他说:“你先喝下会议室饮水机里的水,我再做决定。”   吕鸿推断出索魂者在幻想之城的饮水机里做了手脚,可却分析不出他是如何实施遥控的?不过,吕鸿来不及细想了,她走到饮水机前,大口喝下一杯水,用手抹抹嘴,说:“够了吗?”她问索魂者。   “够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索魂者才说:“你可以把葛舟扔下去了。”   吕鸿提起葛舟的肩膀,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把这个几近昏厥的女孩扔下了大楼。   “嘭”的一声,葛舟掉在了充气垫上。   就在葛舟被抛出大楼的一瞬间,田广的忍耐和恐惧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看到急救人员将葛舟从气垫上抬下来,送进了救护车,大喊一声“救我啊!”也飞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他坠落在鼓鼓的气垫上,上下颠簸几下,然后挣扎着爬下气垫,站在地面上,如获新生般地仰天大笑。田广一边笑,一边得意地向楼上的吕鸿挥手。他觉得索魂者的机关并不是完美的,这个机关在他身上出了差错,然而,随着他的笑声,鲜血从他的嘴巴鼻子喷涌而出。   田广轰然倒地,在救护人员围过来之前,停止了呼吸。   吕鸿站在风大的窗口,看着急救车一路远去。她在心里说:“葛舟,希望你是个聪明人,了解我的一片苦心。”   狂风吹乱了吕鸿的发丝。猛虎队员的尸体在吕鸿眼前狂烈摇摆。她在风中闻到猛虎队员身上的血味。腥气中微微发甜。索魂者在电话中说:“你就别欣赏美景了,水已经淹到徐烁烁的胸下了。”   吕鸿转身,爬进了通风管道。(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8   高毅“啪”的一声合上詹云的卷宗。他的心在疼痛。他没有想到,吕鸿的心里还藏着这样大、这样深的一块疤。很多同事背地里都评价吕鸿少言笑,冷酷如冰,那是他们都不了解吕鸿所经受的挫折。一个有如此经历的人,你叫她如何能轻易地忘掉这一切,轻松起来?   高毅发动汽车,向幻想之城驶去。途中,他接到孙立打来的电话,详细汇报了吕鸿解救葛舟的全部经过。小孙说,吕鸿在喝下饮水机里的水的时候,把一张浸透的餐巾纸塞到了葛舟衣兜里。葛舟在救护车里挣扎着醒过来一次,把纸巾交给了随行的警员。此时,她还处在抢救期中,生死未卜,但她带出了水样。技术科正在检查这份水样,试图尽快找出索魂者遥控生命的方法。另外,田广的尸体也在解剖之中。法医希望能从田广的尸体中查出索魂者在水中设计的机关。   高毅听后,在心里对吕鸿又钦佩又感叹。他真想一步飞奔到幻想之城,和吕鸿并肩作战。   然而,事与愿违。高毅的手机响了。主叫号码被屏蔽。高毅知道是谁,接起来后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索魂者呵呵冷笑两声,说:“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吕鸿已经喝下了水。”   高毅不出声,他踩下油门,加速行驶。高毅的黑色警车像一颗电子,在公路的车流中躲闪避让,仍旧向幻想之城迅速驶去。   索魂者听不见高毅的声音,只好接着说:“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如果你不去,我就立刻要了你女朋友的命。”   高毅一听,立刻刹车,车轮在柏油马路上擦出两条黑线。   “去哪里?”高毅的声音很冷静,内心却焦急如焚。   “柴欣的农庄。”   “哦,旧地重游啊。”高毅说。   “正是。”索魂者说。   “你这人,怎么没有什么创意呢,去捡柴欣用过的地方。”高毅一边讽刺,一边调转车头,向城郊农庄驶去。   “图个方便。”索魂者挂上了电话。   高毅在结束和索魂者的通话之后,立刻拨通孙立的电话,安排增援。   高毅的警车背对着幻想之城疾驰而去。车身转过街角,搅动起地面的枯叶。几分钟后,数辆警车尾随而来,也在同一个街角拐弯,将同样的枯叶搅动得紧张烦躁。   高毅估计,索魂者也一定在那里设置了机关。索魂者也一定会像耍吕鸿那样,耍一耍他。可是,索魂者究竟做了怎样的安排,高毅却无法猜测……   9   在高毅被索魂者驱使着调转车头驶向农庄的时候,吕鸿正在窄小的通风管中奋力前行。她看过很多警匪片和恐怖片中主角人物在通风管中爬行的镜头。他们看起来都很吃力,主要用两个手肘出力带动身体向前。现在,她才发现,现实不止如此,这要比电影中所表现的费劲得多。她不但要用手肘,还要用双脚紧紧地蹬住通风管两侧,摆动髋部,像一条菜青虫或者蛇一样向前拱动。   尽管她使出了全身气力,前进的速度依然缓慢。   手机里传来“啊,救命啊”的叫喊声。声音来自被关在水箱里的徐烁烁。   吕鸿刚才没有关闭索魂者设置的“吕鸿之死”网页。她掏出来,看见水已经淹到了徐烁烁的前胸。奇怪的是,水流看起来比刚才小一些,慢一些。   吕鸿把手机塞进口袋,正要接着爬,铃声又响了,正是来自索魂者偷偷塞进吕鸿工具箱的那部手机。   吕鸿接通电话,但是不说话,用脑袋和肩膀夹住手机,继续往前爬。根据向导手册上的简易地图指示,她距离展厅“蓝色宇宙”已经不远了。   索魂者在电话的另一头听到了吕鸿爬行的喘息声,用稍微感到一些满意的声音说:“你是否看见水箱的水被我调慢了?”   “你是要我因此感激你吗?那你想错了。”吕鸿说。   “哈,你还是不懂幽默。我看你在警局是白混了。”索魂者说,“你男朋友高毅就很幽默。你怎么不学学他?”索魂者的口气变得好像是要和吕鸿悠闲地聊聊天似的。   吕鸿不搭理他,继续往前爬。她前方的通风管出现了一个“T”字形的岔口,只要往左拐,吕鸿就会成功到达“蓝色宇宙”展厅的正上方。这时候,她听到索魂者说:“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把水调慢了吗?”   吕鸿觉得索魂者简直就是一个心理变态狂。她知道当自己处于劣势时,对付这种人,只能暂时随着他。吕鸿只好说:“为什么呢?”   “你的反应速度比我预料的慢多了。你应该在一分钟前就进入了通风口。这一点,高毅比你做得好。他已经奔向我设置的圈套了。”   “你什么意思?”吕鸿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喜欢跳舞吗?”索魂者忽然转变了话题。   “不喜欢。”吕鸿说。   “遗憾啊。你难道不觉得你正在和高毅跳慢四步吗?我就是指挥你们的音乐,好好享受吧,音乐马上就要放完了。”索魂者说着,挂掉了电话。   10   寒冷和萧索最能显露出一个地方的败象。农庄的红砖房周围长满了野生荆棘。荆棘上挂着一些衣裳的碎片,那是充满好奇心的闯入者们留下的痕迹。房顶的荒草在风中凄凉地向高毅挥着手。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鸟叫,过于嘶哑的声音让人无法辨别出它的种类。   因为时时防备着索魂者,处于紧张状态下的高毅并不觉得冷,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裹了裹风衣。在接近农庄大门的时候,掏出了枪。   这时,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他以为是索魂者,接起来一看,是吕鸿。   “高毅,你在哪里?”吕鸿的说话声气喘吁吁。   “柴欣的农庄。”高毅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同时小心防范着四周。   吕鸿没有料到索魂者居然利用了詹云牺牲的地方。她的心里难受极了,大声说:“高毅,别去!那是圈套!”   高毅怎能不去?!如果他不进入农庄,索魂者就会立刻杀死吕鸿。他此时已经站在农庄砖房门口,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吕鸿,别担心。你现在需要集中思想,救出徐烁烁,保护好自己。”高毅说完,不再容吕鸿解释,挂上了电话。   农庄在经过柴欣一案之后,就变成了众人恐惧的地方。一般人都不愿意到这里来,更没有人愿意租用此地。农庄的老板也只好就此放弃,不再前来修葺打理。于是,这里变成了很多寻求刺激的年轻人的天地。外墙被涂料画满了不说,砖房内部也是垃圾遍地,里面的墙壁也被各色涂料画得不留任何空白缝隙。   高毅推开门,立刻闻到屋内充斥着浓烈的尿臊味。农庄的房间构架更像个大仓库,只有在高墙顶端安有长方形的窗户。玻璃早被人砸烂了,玻璃碎渣遍地皆是。风从窗户洞口无情而又尽兴地灌进来。高毅举起枪,打开保险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墙上的涂料画最终吸引了高毅的目光。在纷纷杂杂的中英文脏字中,高毅看见了好几幅被抽象化的类似卡通人物的脸。脸形特征夸张,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在笑,在哭,在叫喊……也正是这样具有代表性的夸张,才让高毅瞬间认出了她们。   她们的亲人曾经都向高毅求救过。但是,高毅都让他们失望了。   这些脸属于那些被连环杀手刘亦安侮辱杀死的女人!   高毅背对大门站立。寒风从后面袭击过来,冰冷穿透他的风衣、衬衫和肌肤,直接刺透他的内心。高毅忽然觉得冷极了。站在这些他不能援救死去女人的画像面前,高毅觉得自己正在缩小,小得像一条微不足道的爬虫。对受害者的歉疚,自身的遗憾和愤怒像龙卷风一般,把高毅这只虫紧紧围住。他在龙卷风的中心旋转。受害者的哭诉在风中变成细长有力的手臂,抽打着高毅的心,鞭挞着他的灵魂。这些年来,高毅一直暗暗心藏愧疚。他认为,如果不是他当年的无能,也就能把刘亦安绳之以法,救出这些女人。然而,他失败了。刘亦安到底是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自从刘亦安销声匿迹之后,高毅一直悄悄地关注着这些受害女子家属们的生活。他看着她们的父母老去,生病,或者死亡,看着她们的丈夫有的娶了别人,有的就此沉沦,眼看着她们的孩子有的长大,有的最终将她们遗忘。虽然这些人有的后来活得悲伤,有的活得快乐,但是他们的生活都因为这些受害女子的遭遇而变得不同了。高毅认为,他和造成这一切的最初原因永远脱不开干系,可他至今仍旧没能将刘亦安抓捕归案。   高毅站在肮脏的农庄里,猛烈地闭了一下眼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所有愧疚放到一边。他现在不能分心,他需要集中思想,对付索魂者。   然而,农庄里太安静了。除了风在敲打门窗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一个身影出现在高毅的身后。高毅立刻转身,枪口对准了对方。   “是你?!”高毅放下了枪。   来者是警员孙立。在他身后,相继冒出好几个匆匆赶来支援的警员。   可是,在他们把整个农庄翻天覆地搜查一遍之后,也没有发现索魂者的任何踪迹。   索魂者为什么要把自己支到这里来呢?高毅再度观察起墙上那些受害女子的卡通画来,苦苦寻找着突破口。   索魂者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来这里的。索魂者一定在这座农庄里给高毅留下了“礼物”。   刘亦安的连环杀人案虽已过去多年,但高毅对此案件的每一个受害人和每一个细节仍旧记忆犹新。他发现,如果从左边开始,女人们的脸部画像是根据她们受害的时间来设置顺序的。高毅的目光从这些脸庞上慢慢拢过,发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张面孔排在前面第三位。   刘亦安用于伪装的身份是流浪歌手。这个身份让他在各个高等院校如鱼得水。所以,在刘亦安的受害人中,有一小部分是女大学生。剩下的绝大部分,是有钱有闲整天在家的全职太太。刘亦安通常瞄准酒吧,寻找希望在歌声和酒精中打发时间的年轻的已婚女人。   这两类女人都让刘亦安容易得手。   第三张画像上的女人也很年轻,一看就知道是刘亦安下手的对象。可高毅却不认识她。难道,除了已记录在案的,还有更多的受害人?!   高毅同时也在想,这些画到底是谁画的?刘亦安会唱歌,可不会画画。   除了多出来的第三个,从第一个受害人女大学生叶蕉,到最后一名受害人于婉诗,所有警方有记录的受害人都一个不落。索魂者是如何获得这些信息的呢?难道是刘亦安和索魂者携手合作?!   “画这么多的画,一定需要很多原料。”小孙站在高毅一边怔怔地说,接着又用手摸了摸其中一幅的边角,“已经干透了。”   “小孙,你知道这些颜料在哪里买得到吗?”   “这些颜料太普通了,在艺术学院附近很多商店都有得卖。”小孙遗憾地说,“不过……”小孙的眼睛盯着画,眯了起来,“科长,你仔细看看!”   “什么?”   “发型,快看她们的发型。”   高毅追着小孙的目光向墙上的卡通画望去,仔细一看,也不禁“啊”了一声。   第一个女人高高地梳了一个马尾,第二个是很短的头发,第三个也是个马尾。马尾看起来像英文字母“S”,第二个女人头发极短,脸形夸张的圆,看起来像“O”。   “SOS”小孙说,“这是向我们求救呢。”   高毅也觉得离谱,可这头三个女人看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可惜的是,他们怎么看也没办法从后面画像的头发上看出端倪来。   “巧合吧。可也太巧了。”小孙盯着这些卡通画摇头晃脑地说。   如果绘画者在画像中留下了线索,那么他或者她会不会在其中一幅画中巧妙地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高毅把目光从每一幅画上认真地一一扫过。可每一幅看起来都那么平常。他走到了最后一幅画面前。画上的女人正是于婉诗。她的丈夫李程泽,正是那个设计了机关,借高毅的手而自杀的男人。   卡通画中的于婉诗张着嘴很开心地笑着。她的头上有一个发卡。发卡上有一排浅浅的字母。这会不会是线索?高毅眯起眼睛,看清楚那是“lariba”。它是绘画者蓄意留下的名字吗?   “科长,你看!”另一名警员提着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高毅打开麻袋,看到里面是用光的颜料喷罐。有些是中国牌子,有些是外国牌子。小孙一向热衷于从受害人的垃圾中寻找线索,他热情地扑过来,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拨起了那些锡罐。片刻之后,小孙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有何发现?”高毅熟悉小孙这些非话语的仿声无字音。它们通常表示小孙已经有所发现却又不敢肯定。   果然,小孙开口说:“有一件事,我不太敢确定。”   “说。”高毅抬手看了看表,心想吕鸿应该已经爬到“蓝色宇宙”展厅了吧。   “在这些颜料中,大部分都是由正式的厂家生产的,只有这一罐,不一样。”小孙举起一个蓝色包装的锡罐,接着说,“你看,这个罐子外包装上写的是蓝色,里面挤出来的颜色却是红色。”小孙从罐子里挤出一点颜色,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味道不对呀”。   高毅拉过小孙的手指闻了闻,说:“没有化学颜料的刺鼻的味道。”   “完全是原生态的。”因为找到了突破口,小孙两眼放出激动的光芒。   这罐红颜料是用珊瑚研磨制成的。全市只有一个地方制作这种颜料。那是一个叫“卓玛屋顶”的地方,专门制作唐卡。红珊瑚颜料是描画唐卡的必备原料。   对于这个突破口,高毅并不显得和小孙一样激动。他心里明白,这很可能是索魂者设置的圈套入口。   高毅也没有预料到,在他离开卓玛屋顶之后,收到了吕鸿的短信。短信内容居然是:SOS。   11   吕鸿趴在“蓝色宇宙”的展览室的上方,两眼盯住她身下的世界。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料到会给高毅发去那封求救短信。   当时,她身下的展览室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仿佛置身于水中。小男孩徐烁烁所在的水缸放在房间当中。旁边悬挂着无数大小不一的水缸。徐烁烁正死死地抱着毛毛熊,踮着脚尖,背脊紧紧地贴着玻璃缸两块玻璃的夹角,水已经漫到了他的上嘴唇。他试图往上跳,可是脑袋已经顶在了玻璃缸的盖板上。鱼缸外面有一块按键板,上面的灯一闪一灭,并且发出“滴滴”的声音,显示就要溢水的报警声。   只要把从杜文手臂上得到的密码输入到按键板中,她就可以救出徐烁烁。   吕鸿要打开盖板,才发现这块盖板是用焊枪焊在上面的。吕鸿一摸盖板边缘,焊接过的地方还在轻轻发烫。一定有人刚才赶在吕鸿之前焊接了盖板。索魂者在幻想之城内部安排了帮凶!   “妈的!”从不骂脏话的吕鸿狠狠地拍击了一下盖板。现在,吕鸿已经拿到了停止注水的密码,却无法进入到“蓝色宇宙”。   水以缓慢的速度没到了徐烁烁的鼻子。   索魂者很会抢时间,打来了电话:“进不去吧?嘿嘿嘿。”索魂者的声音得意扬扬。   吕鸿不回答。她迅速在通风管中爬动。   “你别想着让警察帮忙。只要上来一个警察,我就杀死一名人质。”索魂者说。   “你放心,这件事只限于在你我之间解决。”吕鸿说着,来到通往“蓝色宇宙”的另一个通风口,发现那里也被焊死了。吕鸿继续往前爬,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被焊死的通风口。她往下一看,发现这里是一个未来城市的模型展室。吕鸿打开通风口的盖板,跳入展厅。   虽然只看了一遍供参观者浏览的小册子,吕鸿却已经把整个幻想之城的布局铭记在心。“未来城市”展厅就在“蓝色宇宙”的隔壁。   她先试了试门,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果然,大门已经被索魂者锁死了。吕鸿穿过未来的街道,冲到全封闭玻璃窗前,拿起一把椅子,朝玻璃猛然投去。然而,那是钢化玻璃,很能抵抗撞击,椅子在玻璃上弹了一下,就飞开了。   怎么办?   吕鸿看见墙壁上挂着一个红色的灭火器。她取下灭火器,然后又拔下一座摩天大楼模型的钢锥做的尖顶,一只手把尖顶对准玻璃,用另一只手去提灭火器。可是仅凭一只手的力量,她无法提起灭火器。吕鸿躺在地上,用双脚夹住钢锥,锥尖对准玻璃,双手举起灭火器,使出她这一生最大的力量,把灭火器向钢锥砸去。   “啪”的一声,玻璃裂开,裂纹像蜘蛛网一般。   吕鸿站起来,再砸一次,玻璃完全碎了。   吕鸿探头,看到楼外窗下十厘米宽的墙围。吕鸿可以踩在墙围上,贴着大楼,走到隔壁的“蓝色宇宙”。   吕鸿想出了这个办法,是因为刚才她看到“蓝色宇宙”的玻璃窗不像其他展厅的玻璃窗全是封死的。那里有一扇可以活动的窗户,而且并没有被锁上。   索魂者在电话里大叫:“你不怕我按动遥控,杀死你吗?”   然而,吕鸿早已把手机塞进了衣兜,她的手根本没空接电话。   索魂者会按动遥控,置她于死地,这一点,她不是没有想过。然而,她更确信,索魂者此时还“舍不得”她死。索魂者精心设计的报复,现在还只是个开场,他是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的主角刚出场就死掉的。   吕鸿爬出了窗户。她身体贴墙,一点点挪动。下面的警察都屏住了呼吸。吕鸿的手触摸到了墙面,冷冰冰的。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回家泡澡的情形,那时候她就是想好好睡一觉。没想到,才过了仅仅几个小时,她就置身于一栋大楼的外墙之上。楼虽不高,但掉下去,就意味着失去救出徐烁烁的机会。命运真是有创意!在她决定退出警察行列的时候,索魂者再次出现,将她内心的伤疤无情地展示给了众人。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剥光了伪装,正赤裸裸地展示在了她的同事,好友甚至敌人面前。   吕鸿想着,一开小差,脚下差点踩空。她告诫自己,思想一定要集中。   终于,她到达了“蓝色宇宙”的窗口,跳了进去。   水已经没到了徐烁烁的头顶。吕鸿输入了密码,水缸打开,水流卷裹着徐烁烁一起滚出来。吕鸿冲上去,双手反复压迫他的胸腹,小男孩“噗”一声,吐出一口水来。他醒了过来。紧接着,一股鲜血从他的鼻腔里流了出来。   索魂者的电话又响了。   吕鸿非常疲惫地接听起来:“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   电话里没有索魂者的说话声,只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和婴儿的哭泣。吕鸿正在疑惑,忽然脑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一阵剧痛,双眼模糊,意志也跟着混沌起来,脑袋迅速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她看了一眼徐烁烁,又看到徐烁烁的眼睛里也流出了血。她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掏出自己的手机,去拨高毅的电话。每个按键在吕鸿手下都变得难以指挥。她觉得喉咙生痛,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寄希望于手机短信了,她努力地按,按着按着,忽然“砰”的一声晕倒在徐烁烁身边。鱼缸里的水在地面铺成一个浅浅的水塘,将他们包围……   与此同时,猛虎队长徐科诚接到一个没有标明来电显示的电话。他预感到来者不善。徐科诚向旁边的下属招招手,对方马上启动跟踪器,徐科诚这才接起了电话。   “幻想之城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你们进来收尸吧。”   通话结束。下属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时间太短,他并没有跟踪到任何线索。   徐科诚小心翼翼地派兵进入。一阵惊恐的排查之后,他们用计算机解开了房门的密码,从其他两个房间解救出了剩下的人质;从会议室里抬出两具尸体。   被解救的人质们依旧心怀不安,因为他们都喝了城中饮水机里的水。索魂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索走他们的性命。   当一队猛虎队员冲进“蓝色宇宙”展厅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布满水迹的地面上,只有徐烁烁一个人。徐烁烁已经死亡。   吕鸿不见了,从众人的眼皮下彻底蒸发了。在水中,躺着两部手机,信号灯在手机右上角闪烁,一个为黄色,一个为蓝色……   12   卓玛屋顶算半个画室半个商铺,一边绘制唐卡一边出售,位于甬道街花鸟市场的一户独立院落,四周环绕着粗壮的梧桐树。冬天来临,梧桐树已掉光所有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和伸向四方的树枝。   高毅走进小院,还未进入卓玛屋顶的正屋,就闻到了浓烈的藏香气味,听到了喇嘛们神圣而平静的诵经声。高毅不是一个信佛的人,但是内心还是对佛教充满了敬畏。吕鸿一直念叨着要去圣城拉萨旅游,也是因为工作繁忙两人都未能成行。   正屋的大门没有关闭,只在门上垂挂了一块厚重的白底蓝色线条的花纹布帘。吕鸿虽然从未有机会去西藏,却怀着极大的兴趣研究过这座让世界仰望的城市。蓝色线条相互缠绕扭结,看起来像旗袍上使用的盘扣。这是西藏的代表吉祥的八瑞相之一吉祥结。高毅掀开吉祥结,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香烟缭绕,祥和安宁。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坐在屋子正中,正在聚精会神地绘制一幅唐卡。他的右边有一个颜料架,摆放着各色颜料;左边有一个电炉,散发着热气。诵经声是从墙角的一个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他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高毅。   高毅说明了来意,并且取出了那个装有珊瑚红的颜料罐。年轻人拿起来闻了闻,又挤出一些来放在手上捏一捏捻一捻,又闻了闻,点点头说:“这是我们做的颜料。”   “你可知道都有谁可以接触这些颜料吗?”   “很多人。”年轻人平静地说。   “啊?为什么?我一直认为只有画师才有资格触摸这些颜料,而你们对画师的挑选是很严格的。”   “是这样的。但现在是经济社会了,我们也与时俱进向前看了。”年轻人说。   “如何向前看?”高毅问。   “这里的租金贵得吓人。如果我们仅仅依靠卖唐卡,那么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别说是租房子了。可是,如果我们不在这里租房制作唐卡,就无法延续唐卡这项艺术。所以,我们就开办了唐卡学习班。”   “增加收入?”高毅说。   年轻人点点头:“对。所以,很多学习班的成员都有机会接触珊瑚颜料。”   “你能不能给我你们所有人的名单?包括他们的联系方式?”   “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年轻人说着,站起来,走到一台计算机旁,打出了一份名单。名单很长,一连三页。   高毅接过来,心里计算着要把名单上的人全部排除一遍需要多少时间。这样做到底来不来得及救吕鸿?   “有没有人缺课?”高毅问。   年轻人翻出一个笔记本,看了看说:“这是上课的考勤本。”   高毅临走时,忽然想起了画在于婉诗发卡上的字,就问年轻人,有没有听说过“lariba”这个词?这会不会是一个藏族人的名字?   年轻人很老成地笑了起来,说:“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唐卡画师在西藏都被称做‘拉日巴’。”   “那你们这里有没有某个画师行为举止和往常不同?”   年轻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啊。”忽然,他想起来什么,“辞职的算不算?”   “算。”高毅看见了希望。   “有一个叫尚羽可的画师,两个星期前突然辞职了。他的辞职很蹊跷。”   “为什么?”   “他已经在我们这里干了五年多了。他从十二岁就开始从师学画唐卡,信仰虔诚,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辞职。”   “他有没有解释过辞职的原因?”高毅问。   “辞职前的那段时间,他很沮丧,很少说话。我和他不是太熟,按规矩他还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不敢多问。”   “你有没有他的电话和地址?”   年轻人把尚羽可的电话和地址写到一张纸条上,递给高毅。   高毅拨打那个号码,被告知对方关机。他谢过年轻人,并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让他如果有消息就和自己联系。   这时候,高毅收到了吕鸿的短信:SOS。   他反拨过去,没有人接听。连续不断的拨号音在他的手机里回荡。   几分钟后,高毅和徐科诚联系上了,得知徐烁烁被吕鸿救出后就死了,吕鸿随即从锁住的“蓝色宇宙”展厅里人间蒸发了。   “窗户呢?她会不会从窗户出去?”   “不可能。我们当时有十多双眼睛都盯着那扇窗户呢。”徐科诚在电话那边说。   “密道?通风管?”高毅此时已在车上,正驶向尚羽可的家。但是当他听到吕鸿失踪的消息时,他急转方向,朝幻想之城开去。他身后的车,因为没有料到他会急转弯,差点撞到他的车身上。高毅向前猛踩油门,听到身后一片混乱的刹车声。   徐科诚在电话里说:“没有密道。我们也彻底检查了通风管道,除了发现‘蓝色宇宙’展厅上方的通风口盖板被人焊住以外,没有任何发现。”   13   高毅站在“蓝色宇宙”展厅中,盯着打开的鱼缸,一动不动。   很多在他身边走动的警员都尽量放轻了脚步。接着,高毅的眼光犀利地掠过展厅内的每一样东西,猜想着吕鸿如何从这个房间蒸发消逝。   徐科诚已经对所有被营救出来的工作人员做了清点,并没有发现多出任何一个人。高毅警告他,焊接盖板和劫走吕鸿的人很可能就在他们当中。如果没有人看到吕鸿从这里出去,那么她一定还被藏在这座楼的某个地方。高毅派人拿来了大楼的施工图纸。他不相信“人间蒸发”这回事!   从图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高毅就去检查通风管,自己爬进去走了一遍。一番腰酸背痛爬完后,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他再次失望地回到“蓝色宇宙”。他注意到,地面淹积的水比刚才少了些。从他刚才进来到现在,没有人进来打扫过。地板上也没有漏孔。   高毅仔细地观察着地板上的水,发现水是从房间右角处的两块地板砖之间慢慢渗漏下去的。展厅的地板砖是蓝色的,每块有一个平方米那么大,人们本来就很容易疏忽掉那两块砖之间的渗漏,更何况渗漏发生得很慢。高毅找来一根撬棍,三两下轻松地撬开了地板砖,大吃一惊!   地板砖之所以很容易被撬开,是因为下面是空的,露出一个垂直的铁楼梯来。高毅通知了徐科诚,自己不等他赶来就开始向下爬。   楼梯很高。很快,高毅就被黑暗包围了。头顶的光线只剩下了一个圆盘那么大。他根据高度估计自己已经下到了大楼地下室。又往下三米之后,高毅的双脚碰到了地面。他眯起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三面是墙,只有右手边有一个通道口,黑黢黢的,像野兽张开的嘴巴。他拿出枪,进入通道。   通道七拐八弯,然后到达了尽头。那里漆黑一片。高毅借用手机的光来照亮,发现尽头处居然又有一个垂直向上的楼梯。在楼梯下的地面,高毅看到一样东西在手机光中轻微地闪了一下。他捡起来,看到是一枚警徽。这肯定是吕鸿留下的。   高毅顺着楼梯往上爬,来到楼梯顶端。那里盖着下水道的窨井盖。高毅推开,一股冷风迎面而来。爬出后,高毅发现自己位于一条没有人迹的小巷中。附近传来打桩的声音。   高毅举目一望,看到自己置身于正在改建过程中的城中村里,四周全是断残的钢筋水泥红砖,到处是被推倒的破烂房屋,不远处有一块工地,传来“嘭、嘭”的建房子盖地基的打桩声。   索魂者可以从这里,轻而易举地把吕鸿劫走。   14   “滴答,滴答,滴答……”吕鸿听到了滴水声。她觉得冷极了,便把身体使劲儿地蜷缩起来。她躺在潮湿阴冷的黑暗中,头发衣裤仍旧湿漉漉的。寒冷多次把吕鸿逼醒,她身上仅存的气力每次都只够半睁开眼睛。   她看到一片黑暗。   过了好久,吕鸿感到口渴,她抿了抿嘴唇,才感到自己的舌头也是干的。她动了动身体,发现她蜷缩的姿势与常人相反。一般人都是两膝抵住前胸蜷缩,而她却是双腿向后卷起蜷缩。她的手脚丝毫无法动弹。寒冷,饥饿,极度的紧张疲倦与惊吓让她的意识像一块融化得很慢的冰,过了很久她才明白手脚是被人从后面捆上的。   我被索魂者绑架了!这是吕鸿的第一个念头。   在一阵紧张惶恐之后,她冷静下来,做起深呼气,积攒体力。不知道时光在黑暗中又徘徊了多久,吕鸿才终于攒够了一点点气力,使劲地动了动身体。这么一动,她就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走远然后又走近。走近后的脚步声不再来自她的头顶,而是来自附近。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哐当”一声,在黑暗与潮湿中异常清晰。吕鸿睁开眼睛。还未等她看清楚,就被人迎面打来两记狠拳。她感到脑袋里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再想睁开眼睛,却发现双眼已被打肿,根本睁不开。   她闻到一股汗液的臭气。然后,有人摆弄起了她的手臂,一个尖锐的东西刺入了她的手臂。随后,她感到想吐,同时又感到舒适温暖。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吕鸿在两种感觉中再次昏迷。   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从吕鸿的双腿中间流出。暖流让她又一次醒了。她意识到由于憋得太长,她把尿撒到了裤子上。吕鸿动了动被向后捆住的手,试图挣脱那绳索。可是,绳子被捆得很紧,几乎陷进她的肌肤,单凭她微弱的气力是不可能挣脱的。   不知过了多久,吕鸿又听见了脚步声,开门声。她看见一个黑影走了进来。这次,黑影没有揍她,只是捋起了她的衣袖,把一针管液体注射到吕鸿体内。   吕鸿在黑影动作的时候,看到了黑影的脸。那是一张古怪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吕鸿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张面具。黑影是戴着面具进来的。他可能就是索魂者,也许只是他的喽罗。让吕鸿不明白的是,这人给她打了什么药,让她的思维如此迟缓。还未等她想清楚,她就又一次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吕鸿唯一的印象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个戴面具的人进来,给她打上一针。她在短暂清醒的时间里吃力地思索着,根据她自己身体的反应,面具人在不断地给她打入不同的针水。有的让她昏睡,有的让她保持清醒。   吕鸿既像一只被用于试验的无毛老鼠,又像一片被遗弃的垃圾一样,就连清醒与睡眠也被索魂者掌控着,躺在黑暗之中。   15   由于高毅找到了索魂者劫走吕鸿的出口,警方就彻底放走了幻想之城中所有侥幸活着的工作人员。幻想之城被警方查封,暂时关闭。每一扇门都用警方的封条死死封住了。   因为始终没能和索魂者正面交锋,徐科诚愤愤不平。更让他气愤的是,索魂者还从他的眼皮底下劫走了吕鸿!高毅知道徐科诚的火暴脾气,只好安慰对方说只要一找到索魂者的蛛丝马迹,就通知徐科诚前去把他的老窝铲平。   黄昏的时候,高毅来到了尚羽可的住所。此时,尚羽可成了整个案件的唯一出口。   尚羽可住在一栋公寓楼的六层。高毅即将抬手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歇斯底里的声音:“求求你,放了她!求求你!”   高毅皱起了眉头,看到门并没有被关严,而是露出了半指宽的细小缝隙,难怪声音得以传出来。高毅推开了门。屋中的男子举着手机,十分愤怒地转过一半身体。   高毅看见了一张气愤的脸。   “你是谁?!”男子问了一句,接着居然无视这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转回身去继续朝电话里喊。然而,在他喊了几声“喂!喂喂”过后,对方好像已经关机了。男子把手机往地上一摔。黑色的手机立刻被摔成两半,电池跌落出来。   男子这才完全转过了身:“你到底是谁?闯进我们家干什么?你给我滚出去!”男子冲上来,推搡着高毅。   高毅见男子情绪激动,一时难以控制,干脆以暴制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边脊背紧贴着墙壁,一只手按住他,另一只手拿出警官证,举到他的面前,说:“我叫高毅。刑侦科。”   男子的气焰软下了许多,挥舞着手臂,上下打量了几眼高毅,口气不仅仍不饶人而且还很不相信地说:“你?闯进我们家干什么?”   从男子的鼻息里,高毅闻到了酒味。他把警官证塞进衣兜,抓住男子的右手,看见指尖染着黄色和蓝色的颜料,就问:“你是尚羽可?”   男子懵懂地点点头。   高毅继续问:“你刚才说‘我们’的家,这里还有谁住?”   “你真是高毅?”   “如假包换。”高毅手下的劲儿松了一些。男子瞪了他一眼,愤怒地一甩,从高毅的手下钻开,走到电视柜前,抓起电视机旁边的一封信,扔给高毅,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两手抱头,手指胡乱地搓揉着头发,小声自言自语:“你就是高毅!?你就是高毅!”   高毅被这个男子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他在男子对面的餐桌椅上坐下来,故意和男子隔开一定的安全距离,然后打开信封,抽出信笺。   又是熟悉的字迹!   刘亦安从来不忌讳暴露自己的笔迹!   信中说:   高毅老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夏梨明是徐苍出场的铺垫,而徐苍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哈!礼包精致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切正在按照我的计划顺利进行着。命运之神总是眷顾我。   如果你想救出苏箪芙和葛舟,就得动作快。   高毅看到信件的署名是“时常想念你的刘亦安”。葛舟是吕鸿从幻想之城救出的女孩。她怎么会跑到刘亦安的手上?   高毅迅疾拨通了医院的电话。医护人员告诉高毅,葛舟刚刚结束手术,子弹取出来了,刚好在心脏旁边。葛舟很幸运,捡了一条命,正在休息。高毅让他们再去查一查。接电话的护士很不情愿地放下电话走了。高毅听见鞋跟敲击着地面远去。三分钟后,高毅又听见那双鞋跟几乎是小跑着跑回来的。护士惊讶地拿起话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葛舟她,她不见了!”   “你怎么会有这封信?”高毅问尚羽可。   尚羽可抬起脸,答非所问地说:“葛舟是我的女朋友。”   “这些画可是你画的?”高毅拿出手机,把用手机拍摄到的卡通画递给尚羽可看。   尚羽可点点头,从身边的一个棕色的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叠照片。高毅接过来一看,全是刘亦安所害者的照片。这些照片上的女人们除了表情都很惊恐之外,脸上脖子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被殴打的淤肿和伤口。她们的眼泡肿胀着,是长期哭泣造成的;她们的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那是无法睡觉造成的。   这时候,尚羽可固定住一张手机画面,递给高毅说:“这张就是我的女朋友葛舟。”   葛舟就是排列在所有卡通头像中的第三个女人。   “两周前,我忽然接到一个自称姓刘的男人的电话,电话号码是隐蔽的。他要我按照他的意愿在一面墙上画卡通画。我回绝了。对方继而说,如果我画,我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我动了心,赶到了来电者指定的地方,位处郊区的一个农庄。   “到了那里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个农庄曾经被一个神经质的医生用来当做绑架杀害女人的场所。我有些犹豫了。但是那个姓刘的人又打来电话说,报酬可以翻倍。我工作的唐卡店‘卓玛屋顶’一直生意冷清。我想,如果我得到了这份丰厚的报酬,就可以捐给‘卓玛屋顶’。于是我就答应了。姓刘的男人要求我按照照片上的女人画,并且说照片就在农庄的砖房里。   “我走进砖房,看见了牛皮信封。当我抽出照片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报警。但是,那个刘姓男人又打来电话,说他正和葛舟在一起吃冷饮,并且说如果我不答应,就杀死葛舟。   “我没有那么傻,立刻给葛舟打了电话核实。葛舟说遇到了我的一个同学,正和他在冷饮店里一起聊我呢。我问她这个同学是不是姓刘?她说是,并且说这个同学去上厕所了,她等他回来再给我打电话。我知道这个刘姓男人的威胁是真的。我只好告诉葛舟好好聊,不用给我打电话了,我会再和他联系的。   “我后来想,不就是画画吗?这个男人肯定是心理变态。我又怕他中途变卦,伤害葛舟,或者在我画完之后派人将我杀死,就把前面三个女子的发型画成‘SOS’的形状,把第三个女人画成葛舟。   “后来,我画完了。这个姓刘的男人告诉我说,放掉葛舟就是给我最好的报酬。他还警告我,如果我把这事报告给警方,他就杀死葛舟。我觉得隐瞒了一个罪人的罪行,就是和他同罪。唐卡是神圣的,绘制唐卡也是神圣的,画师应该保持纯正的品性。我认为自己已经丧失了绘画唐卡的资格,就离开了‘卓玛屋顶’。可是,刚才,这个姓刘的男人又打来电话,告诉我是你们一个叫吕鸿的女警察枪杀了葛舟。”   尚羽可说到这里,两眼直视高毅,似乎真相就在高毅的瞳孔之中:“他说他们已经把葛舟从医院接走了,他们刚刚让我和葛舟通了话,葛舟只说了一句‘救救我’。是这样吗?葛舟真是那个叫吕鸿的女警察枪杀的吗?”   “他们为什么还要劫持葛舟?”高毅避开尚羽可的提问。   “他们说,枪杀葛舟的女警察是刑侦科警察高毅的女友。而且,高毅马上就会来找我。”尚羽可看着高毅的眼睛,这时的目光出奇地平静。“他们才打来电话,你果然就来了。”   高毅觉得尚羽可是一个尊重唐卡绘画的人,他不会轻易地把“larika”这个词画在一个发卡上,就指着手机上最后一个女人的画像问:“她发卡上的拼音是不是你写的?”   尚羽可看了看,皱着眉头说:“不是我。”   高毅又问他是否用了珊瑚做的红色染料?   尚羽可仍旧摇头:“那颜料是献给佛祖的,我不会用它来画卡通画。”   那就是刘亦安了。他狡猾地留下这个词和这罐颜料,目的就是把高毅心甘情愿地引到尚羽可这里。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般,迅速笼罩在高毅心头,刘亦安为什么要把他引到这里?   “这封信呢?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高毅问的是刘亦安写给他的那封信。   “你来之前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我开了门,才拿到信,就接到了他们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我,如果你来了,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出葛舟。”   “他们让你怎么做?”高毅一听,心中又是一凛,难道……   “他们要我在你面前自杀。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出葛舟。”尚羽可说着,从沙发下抽出一支小型手枪来。   16   昏睡中,吕鸿听到“哐当”一声,费了好大劲儿才辨别出那是铁门开启的声音。她没有因此睁开眼睛。她以为这是蒙面人又来给她打针了。她一动不动,开始有些期望针水快快进入她的身体,好让她继续昏睡下去。   就在刚才,她还在做梦。梦里铺展着一片宽阔的草原,草原上牦牛成群,野花遍地。远处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她辨别出,那就是她一直心驰神往的喜马拉雅山。   那是她心中的圣地,颠倒世界众生的灵魂家园。   一个小男孩骑着一匹高大的白色牦牛向他跑来。男孩的脸颊被高原强烈的日照晒出了两团高原红,他小小的手里拿着牧鞭,从吕鸿身边疾驰而过。居然是徐烁烁!   徐烁烁不是死了吗?吕鸿亲眼看见他死在自己的怀里。难道,这里并不是人间,而是天堂?灵魂的居所?也许吧。那巍峨的喜马拉雅山就是证明;还有那白色的牦牛也是证明!牦牛通常都是黑色的,白色牦牛是神圣的象征。   那么我呢?我怎么也会在这里?我是不是也死了?吕鸿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解脱后的美好。幻想之城里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活着是那样的累。她看着远处连绵巍峨的山峰,觉得索魂者赢了。尽管她万般努力,她还是无法挽救别人的生命。她曾经持枪射死了好友詹云,现在又持枪射击了陌生女孩葛舟。在开枪时,吕鸿故意放低了枪口,她希望子弹不要击中她的心脏。可是,直到吕鸿被绑架之前,她都没有听到葛舟的消息,葛舟生死未卜。她奋力营救徐烁烁,但索魂者却在她成功之后轻易地摄走徐烁烁的生命。吕鸿觉得,无论她怎么做,怎么努力,她都处于劣势。   忽然间,她觉得这个草原之梦是一个暗示,暗示她,这一切属于天命,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索魂者和她,都只是这些人走向命运结局的催化剂。   她觉得这样想太过消极。但是这样的想法让她对一切“对”和“错”感到释然。她不再需要苦苦逼迫自己寻求宽恕,她意识到,索魂者已经摧毁了她的意志。   做一个没有意志的人难道不好吗?难道不轻松吗?   铁门“哐当”一声,将她从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一把拉回到这黑暗之所。   又来了。   蒙面人又来了。   吕鸿躺在地板上,等待着。   然而,只有大门开启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吕鸿疑惑地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肿胀的眼球,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了。   吕鸿动了动脚,脚上的绳索也不见了!可以自由活动了!   吕鸿很想立刻坐起来,却感到力不从心,全身乏力。她想,索魂者就这么把我放了吗?难道他拥有超出常人的读心之术,已经获悉我的意志已经崩溃了吗?   吕鸿惭愧地笑了笑,使出全身的力气,慢慢站起来,向铁门处敞开的光明走去。   17   她走在一片白光之中。四周纯白,没有任何肮脏的污迹。   这难道就是通往天堂的路吗?   不久后,在她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黑点,因为四周的光线过于强烈,吕鸿看不清黑点到底是什么,她只能看到黑点边缘的光晕。   那是什么?   吕鸿一直走,途中跌倒了好多次。每次,她都咬紧牙关爬起来。这一刻,在她的心里,唯一支撑她的是好奇心:那个黑点到底是什么?   走近了,黑点显出长方形,一个躺在床上的人。   吕鸿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躺在床上的人盖着白被单,显出凸凹有致的曲线。   是个女人。   吕鸿冲过去,却“砰”地撞到一面玻璃上。这时候,她和床上的女人近在咫尺。吕鸿看清楚了女人的脸葛舟!   头顶上传来带有回音的说话声。吕鸿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正是索魂者。他故意使用了回声,似乎目的就是要把自己伪装成可以摄人魂魄定人生死的神。   “我们的游戏还未结束。”索魂者在半空缓慢地说,“‘幻想之城’只是个热身。”   吕鸿扶住玻璃墙倒下来。这段路程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我不会再和你玩了。我想说,你赢了。”   “哈哈哈哈!你太不了解你自己了,吕鸿。你不会轻易放弃的。”   吕鸿不说话,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她侧过脸去看葛舟,恰巧葛舟的脸也对着她,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泪水。然而,当葛舟看清楚了地上坐着的是吕鸿之后,眼睛里瞬间又充满了希望。她觉得这个女警察为了救她,对她所做的一切精准的枪法,舍命把她救出大楼,让她带出水样,都很不简单。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吕鸿的信任。   吕鸿却转过脸去,不愿再看到葛舟的眼睛。她觉得无论她怎么努力,葛舟最终还是落到了索魂者的手中。   “吕鸿,你以为只要你放弃,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了吗?”索魂者的声音开始变得十分温柔。这样的温柔带着万支尖锐的利箭,每一支都刺中吕鸿的心。索魂者接着以更加温柔的语气说:“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女人。你现在的退缩想法,只是暂时的表象。我只要再稍稍刺激刺激你,你就会像一只猛虎一样扑向你的猎物。”   听到索魂者这么说,吕鸿的内心开始感到不安。索魂者是对的,葛舟的生命就是对她最好的刺激之物。她深知,她的平静只是一种等待,在她的体内,隐藏着一股决战的暗流,她即使是在麻木中,这股暗流也是在不断涌动的,只要时机合适,便一触即发。   吕鸿把头从葛舟的方向转过来,盯住她的来时路,对着半空索魂者神秘的声音微微一笑,说:“我想,你还是判断错了。我认输。”她情愿说服自己认输。   对于吕鸿的话,索魂者暂时感到糊涂。难道吕鸿真的就此完全放弃?索魂者安静了片刻,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哦。”他好像在一瞬间把一切都想通了。   接着,吕鸿听见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吕鸿艰难地转过身,看见在葛舟床后的白色光芒中,出现了一只机械手。机械手握着一把枪,枪口对着葛舟。葛舟想要避开枪口,无奈身体被牢牢地捆在床上。她转过脸,求救地望着吕鸿。   索魂者的声音又讨厌地出现了:“你恐怕不认识这把枪。”   吕鸿说:“隔那么远,我怎么能够看清楚那是把什么枪。”   “哈哈。你开始学会幽默了。这也说明,你的斗志已经开始上扬了。”   吕鸿“哼”了一声,说:“没想到,你的词汇量也增加了。”   “说得好,说得好。既然你如此赞美我,我就告诉你这把枪的来历吧。”索魂者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把高毅以前踢门启动机关误杀李程泽的往事不漏一点一滴地告诉了吕鸿。末了,索魂者长叹一口气问吕鸿:“这件事,高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吕鸿不说话,沉默就表示肯定。她没有想到,看上去开朗豁达的高毅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去。   “啊,可怜的你呀。”索魂者说,“高毅至今都没能抓住刘亦安,然而,我却得到了这把枪。这把枪上有李程泽的血,也有高毅内心的血,灵魂的血。高毅向你隐藏这段难以启齿的往事,是因为他怕你就此看不起他,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你不要滥用词语了。你的话,只会侮辱了‘灵魂’二字。高毅不像你说的那么懦弱。”吕鸿说着,看见那支枪在缓缓前进,枪口紧紧地抵在了葛舟的太阳穴上。   “噢,是吗?你对高毅还蛮有信心的嘛。就像我对你一样蛮有信心。这样,在这把枪沾上葛舟的鲜血之前,让我们来看一段直播视频。注意啊,这可不是电视剧转播,这是同步直播。”   索魂者说完,葛舟床后的白光暗淡下去,凸显出一个巨大的屏幕。屏幕一开始出现很多跳动的雪花,随后,画面很快就稳定下来。吕鸿看见高毅站在一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手里举着一把枪,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男人叫尚羽可,他是葛舟的男朋友。”   葛舟的脸一直是背对着屏幕的,当她听到“尚羽可”这名字的时候,激烈地试图转动脑袋,转过脸去看。然而,无论她怎么动,她的脑袋都只能面对吕鸿。吕鸿这时才最终看清,有两条宽牛皮带把葛舟的头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不能转动。由于葛舟的挣扎,枪口更深地抵进了她的太阳穴。葛舟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叫:“你这个畜生!”   索魂者得意地笑起来,笑声更加温柔……   18   高毅在尚羽可从沙发垫子下抽出枪的时候,快速取出了自己的枪,对准了尚羽可。尚羽可却无奈地笑了笑,笑容充满了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在笑声中,他提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我不是要杀你。他们要我自杀,用我的命换葛舟的命。”尚羽可重复道。   “你不要冲动。”高毅意识到,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迫在自杀者面前说这句话了。而这两名自杀者都不是自愿的。   “我一点也不冲动。相反,我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尚羽可说。   “你真的相信只要你自杀,刘亦安就会放了葛舟吗?”高毅一边问,一边悄悄地把枪口对准了尚羽可持枪的手。只要他一有扣动扳机的意念,高毅就开枪打他的手。高毅知道这样做的胜算很小,但是此刻,他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刘亦安?!”吕鸿警觉起来。   吕鸿坐正,望着半空,问道:“你找到了刘亦安?”   索魂者似乎正在等待吕鸿问这个问题,很得意地回答说:“是的。我们这次回来,叫做‘携手共进’。”   床上的葛舟不停地大叫着:“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放过尚羽可,杀了我吧!”   索魂者笑了起来,仍旧十分温柔。他的温柔让吕鸿感到憎恨和厌恶。索魂者说:“杀不杀你,这由不得你。”   葛舟大声哭泣着,眼中刚才对吕鸿的信任和希望都不见了,又只剩下了绝望。   索魂者补充说:“也由不得尚羽可。”   吕鸿知道他意在指谁,却故意不开口。她也要激将激将这只看不见的老狐狸。   索魂者终于忍不住了,说:“也由不得高毅。”   葛舟明白了,她对着吕鸿说:“他的意思是由你决定。你就给我补一枪。这次打准点,杀了我吧。”   吕鸿看着葛舟,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几秒之后,她对着半空说:“你是要我救她?”   “聪明!像你这样的人退出警界,将会是警方的巨大损失。”索魂者说。   “如果我救了她,你们将怎样对付尚羽可和高毅?”吕鸿问。   葛舟身后的屏幕上,尚羽可已经满脸的眼泪鼻涕。他举枪的手在颤抖。高毅的手稳住不动,然而他的心却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片片撕碎。   “你要冷静。请你相信警方,如果你活着,葛舟才会有活下去的意义。”高毅说。   尚羽可哭中带笑:“如果我不自杀,葛舟又能怎么活下去?”   “打电话给你的这个刘亦安,是我追踪多年的连环杀人犯。这样的人做出的承诺,你能相信吗?”   “事到如今,我不敢不相信。”   索魂者看到这里,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他笑的声音不大。尽管他觉得这次的计划真是完美至极,但他还是不想过早地把喜悦显露出来。他压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尽量平静地对吕鸿说:“如果你救了葛舟,我就让尚羽可放弃自杀。这可是一个双赢的机会。”   “你要怎么对待高毅?”吕鸿追问。她感到这是她可以和索魂者讲条件的唯一机会。她要讨价还价。不过,她也明白,她这是和魔鬼打交道。   “和魔鬼做生意的代价通常是灵魂。”索魂者看透了吕鸿的想法,幽幽地说,“你也可以不救。那我就把你永远关在这里,直到你死去,烂掉。”   “听你这么说,我救葛舟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吕鸿的话语中带着讽刺。   “你说呢?”索魂者反问。   “你要我怎么救?我想你已经有计划了吧?”吕鸿说。   “你看到玻璃门右手边的按键了吗?只要输入詹云的生日,你就可以进入葛舟的房间。”   “然后呢?”   “机械手上也有一个键盘,只要你输入詹云的死期,就可以取下枪。”   “然后呢?我怎么把葛舟送出去?”   “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干不干由你吧。”索魂者很不耐烦地放大了视频的声音。   屏幕上尚羽可开始唱一首藏族民歌。他相信,歌声能为他死后的灵魂引路。民歌的大意是一对情侣因为不能相爱,只好携手跳崖殉情。这样的民歌在藏区很多,每一首都像一个伤心的故事,催人泪下。尚羽可的歌声凄惨婉转,很快,他的声音中加入了一个女声。   那是葛舟,她也会唱这首歌,这是尚羽可以前带她回藏区老家的时候教她唱的。葛舟被捆在床上,没有力气,只能低低地哼唱。她觉得这是她用歌声最后一次亲吻尚羽可。她唱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她希望他们能通过歌声,在死后走在一起。   尚羽可用枪指着自己的头,一个人唱着。他听不到葛舟的歌声。高毅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趁尚羽可不注意,悄悄向前挪了一步。   这边,吕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使力抬手摸到了按键。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詹云的生日。她记得有一年詹云过生日,她们两个人偷偷地抽烟,想感受一下男人抽烟的气派。因为在警校,她们认识的每一个男人都抽烟。两人一口气抽完一包,都醉了。所以,自从詹云牺牲后,每年一到詹云的生日或者祭日,吕鸿都会提前一天坐在詹云的坟头吸上一支烟。她从来不敢当天去,因为那样她会碰上詹云的父母。吕鸿觉得自己无颜见到那对两鬓斑白的老人。她一直躲着他们。   吕鸿开始按键,眼前出现一个场景:她坐在詹云的墓旁,流着泪吸烟。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男一女的歌声,缥缈如天籁仙乐。   吕鸿输入詹云的生日,玻璃门打开了。   尚羽可还在唱歌。高毅似乎又向前迈了一步。尚羽可的歌声已经接近尾声,那对情侣手挽手站在悬崖边,远处有初升的太阳照耀在广阔的江面上。   吕鸿挪动着几乎麻木的身体,感到双腿不像是自己的,向机械手奔去,迅速地输入詹云的死亡日期。   这时候,尚羽可的歌已经唱完了,情侣们携手放弃生命,奔向了祖先的天堂。在尚羽可闭上双眼就要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高毅猛扑上去,打歪他手中的枪。一粒子弹已经从枪中射出,却因为被高毅打歪,射进了墙上供奉的一张唐卡上。唐卡正中是一尊四臂观音,子弹正好射中观音向上伸展的一只右手。   尚羽可扣动了扳机,听到了枪响,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还活着。他睁开眼睛,握住被高毅打得酸疼的手,两眼盯住四臂观音,看到了观音右手握住的子弹,不由自主地说“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四臂观音心咒的六字真言,尚羽可是在请求神的宽恕。然后,他把目光转向高毅。   高毅已经从他的手里夺过了枪。尚羽可的目光从惊异瞬间转为愤怒,他像一头被激怒得发疯的牦牛,向高毅扑过来,将其扑翻,骑在高毅的身上,对着他的脸左右挥拳猛击,大叫着:“是你杀死了葛舟!是你杀死了葛舟!”   他们都不知道,这时候,机械手已经缩了回去,吕鸿拿下了枪。   吕鸿在打开枪栓时猛然醒悟,自己又中了索魂者的招。索魂者怎么会放心地在枪里给她留下子弹呢?   吕鸿刚要发问,“哧”的一声,仿佛轮胎漏气一般,刚才还充满白光的房间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吕鸿在黑暗降临后的一秒扑向葛舟的床,却扑了一个空。   19   尚羽可在被高毅救下之后,对他好一顿痛打,直打得全身疲乏,才从高毅身上翻下来,仰面躺在地板上。高毅自始至终都没有还手。   待尚羽可从他身上翻下之后,高毅坐起来,从电视柜旁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嘴角鼻孔都在流血。他大吃一惊!对着镜子里那张脸挥了挥手,镜子里的脸也对他挥了挥手。他这才相信,镜子里那个被揍得不成形的人就是他自己。   尚羽可还在一边无声地流泪。高毅摇摇他说:“让我们想想办法,先救出葛舟。救完了人,你再哭。”   “你怎么知道葛舟还活着?”   高毅耸耸肩说:“直觉。”其实高毅也没谱。不过,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尚羽可的话。他只是坚信一条,只要不看见葛舟的尸体,就说明她还活着。高毅这也是安慰自己,只要不看见吕鸿的尸体,就说明她还活着。   高毅从地上爬起来,收起尚羽可的枪和自己的枪,庆幸自己除了脑袋被打得昏昏沉沉之外,四肢还算灵活。他抓过茶几上的纸巾,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然后走进尚羽可的卫生间,在水龙头下狠狠地冲了一把。他眯着眼睛,看到脸上的血溶入水流,丝丝缕缕。高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吕鸿和葛舟在哪里?刘亦安躲在何处?索魂者躲在何处?徐烁烁已经死了,可是他的母亲苏箪芙,还尚未查出任何线索。她又是死是活?   在这所有的疑问之上,高毅还有一个最担心的问题:马宇弈。索魂者的亲信驼背人和警察马宇弈在同一场大火中拼杀,驼背人死后,马宇弈也被烧得不成形,他趁机装成驼背人,一直潜伏在索魂者身边做卧底。   马宇弈在警局内有自己固定的联络人,向其汇报关于索魂者的消息。他也定期上网给高毅传来邮件。马宇弈在邮件中使用的名字是出国旅游咨询,邮件中一般都是没有特别意义的旅游信息。其目的只有一个,告诉高毅和吕鸿,他还活着。   高毅来不及用毛巾把手揩干,直接掏出手机,上网检查邮件,确实看到了一封马宇弈今早刚刚发出的邮件。这封信和往常的一样没有文字,只有附件。高毅打开,看到是一幅精制细腻的彩画,画中是一座四面有墙的城池。城池还分好几层,最上面接着天,最下方到达大地深处。   高毅正要接着进入“吕鸿之死”的网站,眼睛的余光看见尚羽可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从后面向他扑来,嘴里发疯似的大叫着:“你还我葛舟!”高毅及时闪开,手机掉进面盆。他先打掉尚羽可手中的刀,一个擒拿手把尚羽可按在陶瓷面盆上。尚羽可的脸就贴着面盆底部,他看到了盆内尚未流尽的血迹。那是高毅的血。   “你要杀我,可以。”高毅说,“不过,要等我找到葛舟以后再说。”   尚羽可哼了一声,眼睛瞟到掉在面盆里的手机,看到了那幅画,不由自主地说:“好奇怪呀!”   高毅压住他的手仍旧不放松。他腾出一只手,去后腰处掏手铐。他只有把尚羽可暂时铐起来,才能让这个失去理性的男人不再给他找麻烦。谁料到,尚羽可还在低声说:“太奇怪了。”高毅问:“什么事情那么奇怪?”   尚羽可抓起手机,转过身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卡?”他说着抬起头,看见高毅手里举着手铐,愣了一下说:“你说要先找到葛舟?”   高毅点点头。   尚羽可垂下了眼睛,十分愧疚地说:“对不起。你救了我的命,我还这样,我大概是急疯了。”   高毅收起手铐,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能理解。”   “可是,你怎么那么执著地认为葛舟还活着呢?”   “刘亦安和索魂者的目标是我。”高毅在心里说还有吕鸿,“葛舟只是个道具。如果她已经死了,刘亦安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来告诉你的,让我多一个敌人,多一层内疚。可是他没有打,这是为什么?”   “因为葛舟还活着。”   尚羽可找出活血散瘀的药给高毅后,就一屁股坐下来,对着高毅手机上的那幅唐卡发愣。高毅吞下了药,追问尚羽可为什么觉得这幅图奇怪?   尚羽可说:“唐卡被人们理解为‘可以随身携带的寺庙’。‘唐卡’又叫‘孤唐’。藏语‘孤’的意思是‘身体’,引申为‘佛像’,以表示尊敬。藏语‘唐’的意思是‘平坦、清晰’。唐卡的绘制是不能随心所欲自行创造的,画师们必须遵循《佛说造像量度经》和《圣像绘塑法知识源泉》等书中所规定的姿态和比例来绘制唐卡。”   “也就是说,画师们不能依靠自己的想象来画。唐卡有规可循,不能随意改画。”高毅说。   “对,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佛和菩萨是亘古不变的。唐卡的内容可以分为:佛和菩萨;佛传故事;密宗本尊各神;观音度母;护法神和明王;上师高僧和有大成就者;藏族历史和历史人物;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坛城和佛塔以及其他宇宙天体图,或者生死轮回图。你看,你手机中的这幅画,从绘画技巧上一看就是唐卡,可是它既不是任何神佛的坛城,也不是须弥山,而是一座我从未见过的城池。”   “那会不会是外行人胡乱画的呢?”   尚羽可立刻摇了摇头:“不可能。从画法和画工上来说,这是懂行的人画的。”   会是谁画的呢?马宇弈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寄来这幅唐卡的。   “咦,对了,你说你在农庄找到了珊瑚做成的红色颜料,有多少?”尚羽可忽然问。   “整整一罐。”   “多大一罐?”尚羽可问。高毅两手合拢比了一下,尚羽可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多?!一般人是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那么多珊瑚染料的。只有大刘有这个权利。”   “大刘?”   “就是你今早在卓玛屋顶碰到的人。”   在破案中,错过了线索,往往意味着改变了案件的命运。   忽然间,高毅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20   黑暗笼罩着吕鸿,她凭着直觉和记忆向葛舟的床扑过去。可是,她却扑了个空。   大屏幕也早已不见了。四周非常寂静。吕鸿听到了蟋蟀的叫声。很低,很低。这叫声是索魂者故意用磁带放出的。在吕鸿第一次和索魂者打交道的时候,在索魂者设置的古墓中,吕鸿听见的就是蟋蟀叫。   蟋蟀的叫声如同一个按钮,打开了吕鸿回忆的闸门。对于吕鸿来说,除了蟋蟀叫,让她恐惧和悲伤的,还有尸体腐烂的气味恶臭中带着腥甜气。在这叫声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古墓,又闻到了腐尸的气息。   忽然间,她的周围烈火熊熊。这些火光没有热度,是冰冷的。   那是从屏幕上发出的火光。扭曲跳跃的火焰中,吕鸿看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虽然屏幕上的火是电脑制作的,吕鸿还是打了一个冷颤,意识到索魂者故意播放这场大火,可能是暗示卧底马宇弈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这场大火,正是马宇弈偷取驼背身份的大火。   不过,吕鸿不能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她必须保持镇静。   借着火光的亮度,吕鸿看清楚了这个房间的格局。她背对屏幕而站,正面是她进入这个房间的玻璃门,在她的右边有一扇掩蔽的门。她环视四周,葛舟的床却不见踪迹。   吕鸿在等待索魂者说话。可是,四周除了烈火燃烧的哔啵声和烦躁的蟋蟀叫声,索魂者默默无语。   这多么像一幅地狱场景。这烈火,承载着吕鸿的内疚和负愧。   吕鸿走向那扇门,打开,惊异地看到里面的空间异常宽大,仿佛是一个可以容纳上百人聚会的大舞厅。在舞厅的正中有一棵树。主干大约有十多米高,树枝朝四方延展,树叶茂密。在树下,有好几个木头箱子。   就在吕鸿迟疑是否靠近的时候,这些木头箱子下的地面像一条传送带般,缓慢旋转起来。箱子从吕鸿面前经过,每个的容积大约是一立方米,外表分别漆成红,黄,蓝,绿,黑五种颜色。   “难道你要玩《爱丽丝漫游仙境》?”吕鸿说。她相信索魂者能够听得到她的话。   果然,索魂者的声音出现了:“爱丽丝最终逃回了现实世界,你能吗?”   吕鸿忽然感到头晕眼花,身体里似乎有一种东西要冲撞出来。然而,那东西因被她的躯壳牢牢囚禁住,就只好在她的体内急速膨胀。吕鸿觉得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用双手抱紧自己,慢慢地蹲了下去。   索魂者无视吕鸿的痛苦,还在说:“这五个箱子里关着的都是你关心的人,或者和你有联系的人。你想救他们吗?”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吕鸿的额头冒出来。她的骨头痒酥酥的。她克制住想撕扯头发止痒的冲动,质问索魂者:“你给我打了什么针水?”   “索魂针。”索魂者说完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你是不是觉得身体里有东西正在变大膨胀,想冲出来?不要怕。那是你的灵魂。这个房间有一个独特的名字,叫做‘灵魂交谈室’。在这里,你的灵魂会得到洗涤。在你走过的日月中,你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很多人,你的灵魂和良心一直在愧疚。现在,是你忏悔的时候了。”   吕鸿的嘴角露出一丝嘲笑的笑意:“你不用伪装智者。你才是这个屋子里最需要净化灵魂的人。”   “哈哈!你怎么确定我也在这里呢?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我此刻很有可能远在千里之外呢。”   吕鸿一听,心想糟糕。如果索魂者在别的地方遥控着这一切,那么抓住他的希望就是零。正想着,吕鸿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刚要回头,却两眼发花,眼前的一切迅速模糊,一股温暖的热流在她的体内循环,她的整个身体随即舒适起来。   她慢慢地躺倒在地上,将身子舒展开,感觉自己是漂浮在一片蔚蓝色的洁净海面之上。她似乎进入了一种催眠状态。阳光强烈充足,她却听到蟋蟀的叫声。吕鸿侧过头,看见一个戴面具的人正消逝在门后,手里拿着针筒。   她要挣扎着站起来,摆脱这样的催眠,却看到,那只黑色箱子的盖板打开了……   21   高毅再次返回唐卡制作室卓玛屋顶。夜色带着寒气,冰冷通透。卓玛屋顶门帘后露出一点灯光,在夜的黑暗中尖锐明亮。高毅挑帘而入。   如果尚羽可没有在于婉诗的发卡上写下“lariba”,如果他没有使用红色珊瑚原料,那么这两条线索都只可能是刘亦安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让高毅心甘情愿地进入他设好的圈套,单打独斗地去面对尚羽可的自杀。   受害人家属的连续自杀,成了刘亦安和索魂者玩弄高毅的杀手锏。他们玩得开心尽兴,把高毅心灵上的伤疤撕开了,伤口刚刚结痂就再被撕开。   我们的灵魂就躲在心灵的创口之下,疤和痂是灵魂的掩护物,高毅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在这个摧毁高毅灵魂的游戏中,尚羽可却活了下来!这也许就打乱了刘亦安的计划。   帘子后一片寂静。早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还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绘制的唐卡。这一次,高毅才注意到他是在绘制一幅度母。   高毅挑动门帘引起了响动,可年轻人都不愿意回头来望一下。   难道是他画得过于专心?高毅感到事情不妙。他轻轻喊了一声“喂,大刘”,年轻人仍旧一动不动。高毅往前快走两步,来到年轻人的正面,却看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刘亦安先到了一步。   卓玛屋顶里整整齐齐,没有被人翻动过的迹象。高毅在靠墙的书架底端发现了一大堆废弃的画稿。他翻翻看看,发现全都是铅笔画稿。其中一张,很像马宇弈给他寄来的那张唐卡。高毅取出手机,经过对比后确认这张铅笔画正是那张唐卡的素描。   是大刘绘制了这张唐卡?   而这张素描因为缺少了唐卡艳丽的色彩,更突显出坛城的形状和布局,看起来分明就是一座大楼的布局图。   这张画本身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意义呢?难道,这就是索魂者囚禁吕鸿的地方?   高毅的手机再次在寂静里发出响声,是警员小孙打来的。他着急地说:“科长,‘吕鸿之死’的网站消失了!”   “什么?”   “老罗一直追踪到非洲的索马里,还未来得及和该国使馆交涉,‘吕鸿之死’的网站就彻底消失了。老罗也就没能追踪到索魂者的位置。”   “杜文那边呢,有没有消息?”   “杜文也失去了追踪线索。”   “葛舟带出来的水样呢?有没有线索?”   “有,也没有。”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技术科对葛舟带出的水样进行了分析,没有发现异常。警方在进入幻想之城后,又带出了饮水机,也没有发现异常。”小孙说。   “那就是说水根本没问题。”   “对。法医解剖了那四具被索魂者遥控杀死的尸体。你猜怎样?”   “怎样?”高毅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科长,您还记得索魂者以前雇佣侏儒走私毒品吗?”小孙问。   “记得。在事情败露后,他杀死了所有的侏儒。”   “这次他雇用了听力很差的人。”   “什么?你是说在幻想之城里死去的那四名员工是聋人?”   “不完全失聪。他们能够听到一点点,要完全听见需要助听器。还有更令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快说!”   “我们立刻联络了开办幻想之城的老板,他说有个网友给他建议聘用残疾人,这样可以减税。于是,为了方便,他雇佣的人都是听力很差的人。不过,他在面试员工的时候,对他们的说话能力很挑剔。他要求员工都具有和正常人一样的语言能力。你和他们交谈,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耳朵里藏着助听器。”   “索魂者借用这个助听器,发射出高频声波,让他们死亡。是声波杀死了他们。”高毅接着小孙的话分析,并且问:“他们为什么会戴有同样的助听器?”   “老板说这是幻想之城给他们的福利,也是那个网友建议的。网友说,这样才能给政府留下好印象,办事就方便。”   “你有没有找出这些助听器的制造商?”   “找到了,老板给了我制造商的电话和地址。这个制造商就是那个网友。”   “哼,难怪他那么积极。”   “这个网友叫刘亦安。制造商的电话早处于关机状态,地址也是假的。”小孙说完后,一言不发,等待着高毅的反应。   听到“刘亦安”这个名字,高毅的头“轰”地响了一声,过了几秒后,才安静下来。到手的线索又断了。他把手机里马宇弈寄来的坛城唐卡转发给孙立,同时也把那张素描用手机照了相,发给他,要他尽快让技术科查一查这幅坛城描绘的是哪里。   小孙问高毅下一步有何打算。高毅回答说:“换衣服。”   高毅必须回一趟家。他的风衣和衬衫上都是被尚羽可打出的血迹,走到哪儿都让人看得一阵阵瘆得慌。   吕鸿不在,家里就显得冷清。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睡衣,卫生间浴缸里的水还未被放掉,一看就知道吕鸿上完夜班后还没来得及补睡一觉就离开了家。高毅坚强的心脏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他匆匆换了衣服,出门的时候在茶几上看到一个很老的笔记本。   很奇怪?这是谁的笔记本?高毅以前没见过。他拿起来,翻了几页,发现里面的内容都是以前的东西了。有几页特别厚,翻起来不利索。高毅捏了捏,迅速取出裁纸刀,轻轻裁开。   那都是由两页合并粘成一页的,一共有六页,上面有人名,联系方式,紧急联系的电话号码。   这是什么?难道是吕鸿的?高毅从未听吕鸿说起过有这样一个笔记本。随后,高毅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张牛皮纸,折痕刚好包住笔记本。   有人蓄意送来了这个本子。   会是谁呢?   22   黑夜代替白昼之后,就变得狂傲和肆无忌惮。夜色袭击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警局里却灯火通明。   警局已经派出工作人员,依次寻访幻想之城的工作人员,收回那些致命的助听器。   技术科里响着疯狂的摇滚乐。高毅进屋时,眉头一皱。虽说老罗对吕鸿被绑架的事情也很着急,但是他越是心急的时候就越需要音乐来放松,以便集中思想。然而,摇滚乐不是老罗的风格。果然,技术科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女孩早就景仰高毅,见他一进门就上来自我介绍,说自己叫严若,是技术科新分来的兵。   高毅对她点点头,把笔记本交给她按程序处理。高毅觉得这个女孩像只被猎人追捕的野鹿,杏仁状的黑眼睛里总是带着警觉。   高毅向老罗走去,发现老罗一边研究坛城唐卡一边不停地看表。   “怎么,有约会?”尽管高毅内心焦急如焚,他还是用镇定的语气开着玩笑。气氛过度紧张会变成慌张,慌张就会出错,高毅不愿意这样。   老罗摇摇头,又看了一下表,开始倒数:“6,5,4,3,2,1。”刚数到“1”,老罗就拍一下手说“时间到”,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奔录音机,把摇滚乐换成莫扎特,然后心满意足地迈着大步走回来。   高毅明白了,这是新来的严若和老罗做的约定,交换选择音乐。高毅想这个严若胆子也真大,才来就敢和老罗争录音机的播放权,以后不想在技术科长混了。   “坛城有结果了吗?”高毅问。   老罗点了一下头:“我正在等电脑的处理结果。快了。”   电脑屏幕上快速交替着各式各样的图形,老罗说这是技术科针对这起案件新发明的软件,可以按照坛城图组合出相对应的平面设计图。   “谁发明的?”高毅很惊讶,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明这个软件。   “那边。”老罗对着严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小姑娘搞电脑还可以。我从警官大学的毕业生中挖来的。”   难怪!高毅在心里说。   接着老罗又低声说:“你可不能随便表扬她,否则她的辫子要翘到天上去了。”   高毅会意地点点头。   电脑也会意地发出“滴”的一声,屏幕上显示“分析结束”。电脑一共分析出了三幅可能性很大的平面设计图。   第一幅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每一层都异常宽大。   第二幅是个三进的宅院。不过,本城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的宅院。难道是在外地?   第三幅不可思议。因为那是一座内外交替的楼中楼。也就是说,两座楼合并成一座。外表看上去只有A楼,实际上B楼是混杂在其中的。连接两座楼的走廊千头万绪,仿佛电脑线路。   “第三幅。”三个人异口同声。高毅和老罗扭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严若也过来了。   她说:“我就是来看看我设计的软件管不管用。”   高毅正要夸赞她两句,老罗就抢先说:“还行,你要继续努力。”   严若很认真地说:“是,罗老师。”严若说完,转过身对高毅说:“高科长,我在这份日记重页的表面发现一个巨大而明显的指纹,是右手大拇指的指纹。可是,当我把这个指纹输入电脑比对的时候,却发现关于这个指纹的信息被总局封锁了。我没有可以进入的权限。”严若把打印出的指纹递给高毅。   高毅一看就明白了。指纹上有一条斜跨过的线。那是一个刀疤,这个指纹属于马宇弈。马宇弈送来了名单,这个名单正是索魂者走私贩毒团伙的犯罪成员名单。马宇弈故意留下指纹,是给高毅指路。   高毅立刻向局长作了汇报。名单涉及国内好几个省份。警方根据这份名单,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立刻在全国各地联手布下天罗地网。警局里做出部署,三小时后,全面收网,将所有在中国的犯罪成员一网打尽。   然而,吕鸿还没有消息。三个小时就是吕鸿的生命极限。因为如果索魂者一旦获知警方的抓捕行动,他很有可能杀死吕鸿再次逃匿。   高毅还有三个小时,找到吕鸿和葛舟,抓捕索魂者和刘亦安。   然而,这栋楼中楼会在哪里呢?   平面图里的线条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高毅发现两条线从一个房间古怪地延伸出来。这两条线并不像代表走廊的线是平行的,而是垂直向下的。高毅起初怀疑它们代表的是电梯。可是,电梯是在大楼两侧。这两条线是在一个房间内部,直入地下后又出现了拐弯。   忽然,高毅一拍脑门,明白了这座楼中楼的位置。   23   吕鸿看着面具人拿着针筒走远,觉得自己的身体飘起来了。周围的水波懒洋洋地拍打着她。她伸手去抓,却抓到了一把绿油油的青草。   阳光就那么和煦地照耀着。吕鸿一直认为只有阳光才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东西。她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四周开满了深黄色的野花,风吹过,所有的花朵都低下头颅,明黄色的花瓣被风翻卷过去,整片草地立刻变了颜色。   在距离她三米的地方,十分突兀地立着一棵巨大的树。吕鸿可以看穿土地,看到它伸入地下的根须,那些根须在舞动,挤对得黑色的泥土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根须以风的速度向下生长,触动了深埋地下的白色骷髅,那是一些被埋在此地的人。   根须翻动着他们的遗体,泥土中散发着死亡的气味。   他们都是吕鸿曾经解剖过的人。他们的骷髅沉默而又躁动地躺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一场命运的变故。   面对这诡异的场景,吕鸿并不觉得害怕。她觉得这一切如此熟悉,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必经的生命驿站。她把目光向上移,看到了枝叶繁茂的树冠。树冠的形状像一片堆耸的云,在风中缓缓摇摆,并且像云一样不断变幻着形状。   吕鸿看不清树叶全部模样,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它们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枫叶形。为什么在同一棵树上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形状?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的不真实。   树下摆着五只木箱。分别是五种不同的鲜明颜色:红,黄,蓝,绿,黑。   黑色箱子的盖子已经打开了。   吕鸿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还在索魂者所谓的“灵魂交谈室”之中。   吕鸿想要走过去,却全身乏力。她翻过身,脸朝大地,立刻闻到泥土中更加浓郁的死亡之气。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那棵树爬过去,向那只打开的黑木箱爬过去。   四周没有声音。安静得如同在万米水下。吕鸿终于爬到了箱子旁边,她靠着箱子,大口喘气,肺部吸满了死亡之气。她的手摸着黑箱子的边缘,被一根翘起的小刺戳到了手指,吕鸿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这一切,又是真实的。   吕鸿扶着箱子十分吃力地站起来,探头往木箱里看,看到在箱底有一个棕色的小木盒,盒子里盛满了白沙。她把右手伸进沙中,捧水一般捧出一把细沙,手指捻一捻,发现这白沙有些古怪,不但粗糙还大小不一,其中夹杂着不少片状物,有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边缘像参差不齐,还带着黄褐色的细孔。吕鸿心里一惊,不敢相信这些“沙”。   她把手伸进盒中,翻搅了一下,搅出两个有摔破的碗那么大的头盖骨,还有几块盆骨。这些骨头干干爽爽,惨白惨白。这白沙是火化后的骨灰。   这个棕色的小盒子就是一个骨灰盒。   但是,里面怎么会有两个头盖骨?   她把这两个头盖骨分别拿在两只手,仔细观察,发现一个缺钙厉害,是老人的头骨;另一个骨质紧密,是年轻人的头骨。   在骨灰中露出一页白纸的小角。吕鸿抽出来,是一张全家福,三个人。一对上了年纪的父母和坐在中间的一个年轻人。母亲和年轻人的脸被挖空了,只有父亲还站在她们旁边微笑着,笑容满足幸福。吕鸿认识那位男子的脸,他正是詹云的父亲。   吕鸿知道,在詹云走后,她的父母悲痛万分,母亲忽然引发了高血压。她没想到,詹云的母亲已经走了。   这都是我的错。吕鸿想。   如果我当时再机警一点,再想想其他办法,詹云就有可能活着。   树叶此时发出沙沙声响,仿若有一万个精灵在树枝间哭泣。吕鸿体内的血液随着哭泣的节奏,逐渐波涛汹涌。她扶住箱子,眼眶酸涩。她全身无力,靠着木箱坐下来,怀里抱着两个头骨,想哭却哭不出来。这多年来的压抑与内疚,这作为警察而伪装出来的坚强,已经变成了灵魂的蚕茧,将她的心厚密地包裹。她真想大哭一场。   却哭不出来!   喉咙和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还不容吕鸿镇定下来,她又听见了木箱盖开启的声音。吕鸿警觉地抬头张望,看到红色的木箱盖打开了。那里面,又会藏有什么东西?   她在地上爬着,觉得天空中有一些五彩的光芒,如同舞台上的追踪灯一样,跟踪着她的艰难行迹。   红色的木箱在吕鸿接近它的时候,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到半空之中,箱盖已经被打开,整个箱子像翻斗车一般翻转过来。无数的树叶如洪水般从箱子里倾泻而出,落到吕鸿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她展开双手,像拥抱一场酷夏的雨一般接纳着树叶。   有几片掉到了吕鸿的手掌中。她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照片。她跪在地上,方才看清所有的树叶也都是被剪成各种形状的照片。照片中的主人公有些是吕鸿的解剖对象,有些吕鸿根本就不认识。   然而,照片已经能够说明一切。因为照片都是在那些人出事后拍摄的。都是死者的照片。   他们是不同案件的受害人!   被如山的照片包围着,掩埋着,吕鸿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仅凭她一个人,是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的。她沮丧而悲观地发现,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永恒而强大的罪恶。   树叶又开始沙沙地哭泣了。吕鸿再次循声而望,看清楚那一片一片树叶也是一张张照片。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照片中的人还活着。他们在相纸上或微笑,或痛苦,或沉思,或奔跑。   索魂者的意图不言而喻。这些暂时活着的人,也会成为罪恶的受害者。   吕鸿的心,仿佛落进了万丈深渊,深深地沉了下去。她的信念在动摇。   第三只绿色的箱子打开了。吕鸿不敢去看,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在五彩光芒的陪护下爬过去。在她看清楚箱子里的东西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心先是发出“咔嗒”一声,像解开了一把锁,然后堵在她喉咙和心口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她卸下伪装的坚强,泪水夺眶而出……   24   高毅通知了猛虎队的徐科诚,让他带队再次包围了幻想之城。   正是那两条细线暴露了大楼的本来面目。它们代表的是高毅从“蓝色宇宙”爬入地下通道的垂直爬梯。索魂者故意在出口的爬梯处落下吕鸿的警徽,目的就是要警方完全相信,吕鸿已经被他绑架到了其他地方。   然而,自始至终,吕鸿都没有离开幻想之城。   幻想之城的展出目的,就是要展示人类想象力的极限,因此很多展厅在功能上都有特殊要求。   在分析出唐卡上的坛城就是幻想之城后,高毅很快联系上了展出的老板。老板告诉高毅,幻想之城大楼改建的施工队也是由这个叫刘亦安的网友牵的线,他们提供的预算比他自己找的预算少,他当然就雇佣了刘亦安介绍的施工队。   索魂者和刘亦安狼狈为奸,利用了这一点,在展厅大楼还在筹备之中的时候,就悄悄更换了施工图,把幻想之城变成了一座只有他才了解的城中之城。他把这座大楼,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动的棋子,达到他们报复的目的。   高毅穿上了防弹衣。夜色中,幻想之城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匍匐在他面前。徐科诚正要向他的队员发出“进入”的命令,高毅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响了。   主叫号码屏蔽。   高毅向徐科诚摇摇手,让他等一等。他接起了电话,以为会听到索魂者的声音,却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的反应太慢了。”   “追捕了你那么多年,我承认我也老了,反应慢一点是正常的。”高毅说。他已经听出来,来电者正是他多年追捕的连环杀人犯刘亦安。   “哈哈哈!索魂者说你越来越幽默了,我还不信呢。”刘亦安说。   “索魂者没说错。咱们都多年不见了,不如你俩出来,我们一起找个酒馆面对面聊聊?”高毅很轻松地提议。徐科诚已经安排人跟踪这个电话的来源。   “那就不了。时间紧迫。”刘亦安说,“我只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只能你一个人进入幻想之城。否则,”刘亦安故意顿了顿。就在这时,楼顶一处窗玻璃后忽然发生了爆炸,金红的火光带着浓黑的烟雾如一条挣脱枷锁的龙直冲天际,“这栋楼的结局会和那个房间一样。”刘亦安说完挂上了电话。   徐科诚先是下意识地低头躲爆炸,然后直起身,向高毅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向内指了指,意思是刘亦安的电话被追踪到了。他正在里面。   “厉害!还不到二十秒!”高毅说。刘亦安就在幻想之城,一场敌强我弱的大战正在等待着高毅。   徐科诚点点头:“技术科新来了一个叫严若的丫头,这个电话追踪软件是她设计的,只需要十四秒。”   又是严若!老罗看来是如虎添翼!他这回可有得神气了。高毅这么想着,把刘亦安的要求转告徐科诚。徐科诚起初坚决不同意,可这事没有其他选择。徐科诚在高毅的两只小腿上绑了小型手枪,又在他的后腰再塞上一支枪,才很不放心地拍拍高毅的肩膀,让他一定要小心。   高毅原地跳了跳,说:“老徐,你这么一搞,我都走不动路了。”   徐科诚十分明白高毅即将面对的一切会有多么危险。他艰难地笑了笑,看着高毅独自走进幻想之城。   25   吕鸿只看了一眼绿色木箱中的东西,心里有个东西就一下子打开了。那东西像一把失传已久的古锁,一直沉甸甸锈迹斑斑地锁住她的心。她没有料到,索魂者竟然如此了解她的内心,甚至比朝夕相处的高毅还要了解她。吕鸿续而恐怖地意识到,她心里那积郁多年理不清的结,将会由一个毒品走私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索魂者解开。   吕鸿一阵松懈的同时又感到毛骨悚然。   箱子里拥挤地塞满了物品。她先看到一双很旧的白球鞋,鞋尖上有一个破洞。有人以洞的边缘为花心,围绕着用水笔画了一朵花,那是她在高中时画的。另外还有相机,水壶,校服,在成为法医前和朋友外出旅游时的照片……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旧物中,吕鸿还看到了一个绒毛掉尽的玩具熊。   这些东西,都是吕鸿的。它们记载着她的童年和青年。它们原本都放在公寓的地下室里。   吕鸿抱起玩具熊,立刻闻到了太阳的气息。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把这个小熊放到屋外面去晒太阳。小熊的每一根绒毛里都汇集了无数个小小的太阳。   吕鸿在这些旧物中,看到了以前的她,过去的她,一个喜欢旅行,喜欢笑的吕鸿。严谨沉重又毫无规律的法医工作,完全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个性和生活。人的个性是可以被改变的,尤其是当你一直活在无奈和压抑之中。   风吹起地上死者的照片。每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么多的照片,那么多难以挽回的结局,吕鸿觉得就算是自己放弃一切,也无法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吕鸿看着满箱子的旧时光,看着旧时光里那个真实的自己,觉得身体里一根长期紧绷的弦忽然断了,泪水泄闸般喷涌而出。   索魂者的声音忽然间在半空中漂浮:“吕鸿,还剩两个箱子,你还要看吗?”   断了弦的吕鸿像一只漏气木偶,瘫倒在绿箱旁。她只能哭泣,对周围的一切再也无暇顾及。   面对精神崩溃的吕鸿,索魂者觉得还不够。他的目的是摧毁吕鸿的灵魂。索魂者淡淡地说:“那两个箱子,你也可以过一会儿看。如果不看,你会终身后悔。现在,我要请你好好看看这棵树。”   吕鸿像只温顺的绵羊一般抬起了头。泪眼中,她看见那棵树开始了转动。   树的背面转了过来。在主干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上举合拢,手腕上紧缠着尼龙绳。时间吊得久了,手腕磨损,鲜血渗进了尼龙绳。他衣裳褴褛,是被鞭打后的结果。一条条红色鞭痕在他的前胸、腿部、脸上,长短交错。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覆满血污汗迹和油迹,又青又肿,嘴唇被打裂。鼻子歪着,被打断。他紧闭着双眼,低垂着头。   吕鸿爬近,爬到树下,仰头一望,看到他正是马宇弈!   难道马宇弈已经暴露了他的卧底身份?!   这不是真的!吕鸿摇晃着头,重复地告诫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从蒙面人给她打第一针开始,她就知道索魂者给她注射的是毒品。她感到温暖,她躺在海水中,她来到了草地……这一切,她都认为是毒品带来的幻象。   所以,树上的马宇弈也只是幻象。   一滴鲜血顺着马宇弈的额头流到脸颊,在下颌处汇集,滴落到吕鸿嘴边。吕鸿下意识的抿了抿。黏稠腥甜。是血!吕鸿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手刚好可以摸到马宇弈的脚尖。她看到,马宇弈的脚像没有骨头支撑一样摇摆。他的双脚都已经断了。   “马宇弈!马宇弈!”吕鸿叫喊着。   一开始,马宇弈一动不动。在吕鸿不断的呼唤下,他睁开了半只眼睛。马宇弈没想到吕鸿也被索魂者抓住了,想叫她快跑,却动了动嘴唇,又晕了过去。   “你面前有两个箱子。”索魂者说,“一只装着生命,另一只装着死亡,现在是你打开的时候了。”   面对索魂者命令,吕鸿的本意是拒绝,然而她的手却脱离了她理智的控制,顺从地打开了黄色箱子。她在触摸到箱盖的时候发现,这不是一只木箱,而是用金属制作的。她在箱子里看到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却是木头的,还未等吕鸿伸手去拿,箱子腾地关闭,接着就被四根早已拴好的钢丝吊到了她无法触及的半空之中。   索魂者说:“这是这栋楼地下室的钥匙。那里关着葛舟和苏箪芙。你可以拿着这把钥匙,救出她们,并且告诉苏箪芙,她的儿子徐烁烁就死在你的怀抱中。现在只剩下那只蓝色箱子了,你也把它打开吧。”   吕鸿听到徐烁烁的名字,脑袋里忽然爆炸般一声轰响。她极端麻木地走向蓝色木箱,打开,里面有一支看起来类似猎枪的东西。吕鸿不解地抬头望向半空。   索魂者说:“这支枪,可以灭火。这是幻想之城向人们展示的新式灭火器。不过,它只有一发灭火弹。”   未等吕鸿明白,悬吊马宇弈的大树和放置钥匙的箱子轰然起火。火舌从树根开始向上烧,如金蛇狂舞,舔舐着马宇弈的脚。昏厥的马宇弈却一无所知。   “究竟该救谁呢?”索魂者的声音如一缕看不见的青烟,消失在半空……   与此同时,地下室横躺着昏迷的葛舟,蜷缩着恐惧的苏箪芙。苏箪芙并不认识葛舟,她只知道这个胸部受伤的女人快死了。她好几次用食指去戳葛舟的背部,确认她是否已经死去。   在苏箪芙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索魂者曾经“实况转播”了她的前夫徐苍为救他们母子俩从窗口下跳的自杀过程;然后,她看到一名女警察枪击了和她关在一起的那个女孩;紧接着,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徐烁烁死在这名女警察手中。这三段视频都被索魂者掐去了声音,只留下让人误解的图像。   最后,图像上只有雪花和空白。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杀死徐苍的男警察叫高毅,杀死你儿子的女警察叫吕鸿。记住他们的面容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   接下来,电视屏幕上就只剩下了冷漠的毫无生命的空白。   一支枪被扔到了她的脚边。苏箪芙流着泪捡起这冰冷的器物,摸索着,摆弄着,心中喷发出复仇的欲望火焰。   扔枪的人正是刘亦安。他刚给高毅打了电话,并且按下楼上房间的炸药引爆键。索魂者让他放心使用这部手机,并告诉他警方会像永远找不到“吕鸿之死”的网站地址一样,永远也追踪不到这部手机的位置。   刘亦安不信任索魂者,但却十分相信索魂者的能力。虽然他和索魂者尚未谋面,但索魂者报复高毅和吕鸿的手段让他感到醉心和舒畅。他早就想让高毅吃点苦头了,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他和索魂者的合作堪称愉快。   还有吕鸿,嘿嘿。刘亦安一想到他焊死了通风口的盖板后吕鸿失望的表情,在吕鸿救出徐烁烁后把她击昏,还有他戴着面具往吕鸿身上注射毒品的情形,心里就乐开了花。他高兴地通过电话对索魂者说,能够控制吕鸿的精神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尊超越人力的神。   刘亦安把枪扔进地下室后,拍了拍口袋里的机票和假护照,踏上了逃离的路。他从一条地下通道爬到了出口,眼睛刚向外看去,就看到了几个黑魆魆的枪口。徐科诚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一声枪响。徐科诚的手感到一震,左眼余光却看到很远处红光一闪,刘亦安的后脑勺炸开了花。   徐科诚丢下刘亦安,带领几名猛虎队员向枪声发出的方向跑去。   刘亦安对自己的死亡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他根本就来不及惊讶。他对索魂者的评价是正确的:索魂者确实是一个不能信任的人。然而,他根本想不到,索魂者杀死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那句认为自己是神的话。   只有索魂者是控制他的战利品的神。   索魂者杀死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到底谁在做主。索魂者蓄意让大刘画了那幅坛城唐卡,再蓄意把这幅图泄露给马宇弈看,因为他早就察觉驼背是假的,但他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在谋划如何试探马宇弈的时候,索魂者想起上次在他和吕鸿、高毅的交锋中,他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马宇弈通过油画向警方泄露了信息。这次,索魂者决定再一次使用一幅画,如果经此查出马宇弈果然是警方卧底,那么这个结果就带有戏剧性的讽刺,也附带上了“命运”的效果。索魂者也向假驼背马宇弈透露了他的幻想之城报复计划,以促使马宇弈偷拍了唐卡照片向高毅通风报信。马宇弈果然步入了他的陷阱。   索魂者不但能控制刘亦安,还能控制马宇弈。   现在,他通过马宇弈的手,把高毅引入了幻想之城的陷阱。因为,那张唐卡地图和马宇弈的身份一样,也是假的。   高毅遵循了假地图的向导,将会怎样?幻想之城并不只是两座楼的城中城,它在这“城中城”里,还藏有第三座城。索魂者想到这里,双眼似乎已经穿越了时间,提前看到了结局。他在黑暗中不禁微笑,白牙在一片漆黑之中寒光一闪,如一条自信已经独霸草原的老狼。   高毅在进入幻想之城之前就记熟了地图的布局,他依图而走,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障碍。   幻想之城此时死气沉沉,更像一座死亡之城。   每一个房间的大门都是敞开的。里面都不见吕鸿的踪影。   在漆黑的走廊底部中,他看到一线光亮。   直觉告诉他,黑暗中的光亮不是希望就是陷阱,可他无路可选,只能知险而上。   光亮处是一个硕大无窗的房间,足足够上百人一起开舞会。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树。树冠枝叶茂密。高毅没有想到,在这个三层楼的建筑中还会藏有这样一个巨大的房间和一棵如此繁茂的古树。   高毅举枪,向房内迅速巡视一圈。除了那棵树,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索魂者怀有什么样的意图?   高毅当然没有料到,他和吕鸿正一墙之隔。   此时,如果来看这座三城相套的大楼的全息图,我们会看到高毅和吕鸿被关在两个不同的巨大房间里。他们各自面对着一棵诡异大树。在他们之间,只有一个索魂者暗设的壁垒,没有任何相连的通道。就算高毅熟记坛城地图,他也永远无法找到吕鸿。   然而,这一切,高毅都不知道。   所有人的生死,都牢牢掌握在索魂者的手中。   那么,索魂者究竟是谁?此时又藏在哪里?   这两个问题已经不是高毅要首先考虑的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按照那幅图找到吕鸿。   大树在他的焦急中抖动起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高毅走过去,发现树干粗得需要两人合抱。他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叶片边缘渗出新鲜汁液。高毅拍拍树干,发现这是一棵真树。   “这棵树是从原始森林搬运而来的。”一个声音在半空响起。   “索魂者?”高毅问道。   “正是鄙人。”索魂者忍耐住就要获胜的激动,故作谦虚地说。   “吕鸿在哪里?”   “在你附近。”   “我如何才能救她?”高毅这样问是因为他明白索魂者报复的方式。索魂者不会等待他去发现机关,而是要主动安排他。高毅也没有时间等待,吕鸿的性命不容他等待,他要与索魂者速战速决。   “你很聪明。”索魂者的声音仿佛是从树干里发出的。他每说一句话,树干和枝叶就会发出阵阵抖动。仿佛,他就是这棵树。他苦心孤诣设计这样的效果,就是为了感受神的感觉。长期以来,他认为自己就是向人索取灵魂的神祇。人始终是神的玩物,尤其是当人把他的灵魂献给神的时候。他和高毅吕鸿拼到这一步,足以证明他就是主宰他们的神。不是吗?索魂者自信已经攥住了吕鸿的灵魂,他现在要夺走高毅的。   “说吧。”高毅居然把枪放进左边口袋,然后从右边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和烟。   索魂者看见高毅开始抽烟,感到了高毅对他的蔑视。他觉得是时候施展他“神”的力量了!他怎能够让一个小小的人嘲弄他“神”的威力?!   大树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四面起风,树叶在肆虐的狂风中挣扎。房间中落叶纷飞。   高毅知道这个激将法起了作用,他不再需要浪费时间和索魂者周旋,他只需要对方出击。狂风和落叶代表的是索魂者的失态,代表索魂者已经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情绪失控是敌我决战的大忌。高毅咬紧牙关,顶住风,一动不动,吸入一口烟,然后轻轻吐出。   面对强劲的风,吐出的烟雾立刻消散得粉身碎骨。   高毅的坦然让索魂者极端愤怒而又束手无策。他决定甩出最后的王牌,将高毅置于死地。   大树在剧烈的颤抖之后树叶落尽,白亮闪电划过高悬的天花板,轰然的雷声在房间里滚动。高毅顶住风,笑了笑,说:“你应该去做舞台场景设计师。”   高毅的话彻底激怒了索魂者。在电闪雷鸣中,在狂风呼啸中,树后的墙壁忽然像一个沉重的水泥幕帘,徐徐向上升起,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   高毅的心怦然收缩,血液在瞬间停止了流动。他看见了吕鸿。吕鸿身处的房间和他的一样宽阔,她面前同样有一棵高大的树。只是那棵树更为诡异。树叶居然是用照片做的。树干着了火。在吕鸿的另一侧,吊着一只燃烧的木箱。吕鸿站着,手里抱着一支看起来很像机关枪的东西。   马宇弈在树干背面。高毅看不到他。   吕鸿抬起了头,眼光和高毅对视……   吕鸿的眼睛让高毅战栗。那不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高毅忽然掏枪,错开吕鸿的位置,向玻璃射击。子弹在玻璃上留下小小的白点。   “这是全世界质量最好的防弹玻璃。只有我能开启这扇玻璃,你不要徒劳了。”索魂者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也许是他看见了高毅眼中的战栗。他又找回了“神”的感觉。这是他在研究高毅和吕鸿以前曾经共同经历的“刺青者”案例时得到的“灵感”。在那个案子中,高毅和吕鸿也同样被防弹玻璃隔开。当时被困的,还有另一名女警员。当时高毅只有一个机会,要么解救吕鸿,要么解救另一名女警员。索魂者借用了那个案例,用防弹玻璃设计一出好戏,好好折磨折磨这两个人。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吗?”索魂者问。   “你想怎样?”高毅看到吕鸿面前大树上的相片树叶开始燃烧,坠落。坠落的树叶带着火花,点燃了吕鸿周围的地板。然而,身处火海的吕鸿却浑然不觉,她把眼神从高毅的身上移开,凝视着面前的树干。   防弹玻璃也早已经让高毅想到了“刺青者”一案。“难道还有另一个人?!”高毅大吼,他的声音必须盖过他这边的隆隆雷声。   “我就说你聪明。是的,还有另一个人。”   “谁?”   “你猜。”   “葛舟?”高毅首先想到的是马宇弈,但他不能主动暴露马宇弈,他必须先小心试探。   索魂者没有回答。   “苏箪芙?”高毅又问。   索魂者说:“高毅,你真是明知故问。那个人想装驼背,却没装成,他演技太差!”   “好吧,你赢了!你到底要怎样?”   “哈哈哈!”索魂者收住大笑说,“很简单,吕鸿现在无法做出决定,她手中的灭火枪只能使用一次。她或者灭掉树上的火,救出马宇弈,或者灭掉铁箱中的火,拿到开启囚禁葛舟和苏箪芙的房门钥匙。我现在替你打开通话器,你可以对吕鸿说话,她能听见。”   雷声小了,闪电停息。一切安静如初。   “吕鸿不需要选择钥匙。我们可以打开囚禁葛舟和苏箪芙的门。”高毅看见吕鸿再次向这边抬起头来。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经过前次的较量,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更好地使用炸弹。”索魂者骄傲的声音用谦虚的语气伪装着,“那扇门,只能用箱子里的木钥匙打开。否则,无论你们怎么尝试,都没有解药。你们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因为,那把木头钥匙马上就要起火了。当然,只要吕鸿灭掉箱子上的火,她身边地上的火也会一起熄灭。也就是说,她选择了钥匙,不但会救出葛舟和苏箪芙,还会救出她自己。如果她选择马宇弈……”   索魂者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不决之后,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实话说吧,如果她选择去救马宇弈,在她灭掉树上火焰的一瞬,她所在的房间就会爆炸。”   吕鸿和高毅这才全然明白索魂者奸猾狠毒的企图。无论吕鸿怎样选择,都会有人死去。如果吕鸿选择营救葛舟和苏箪芙,她也就救出了自己,那么她的灵魂永远也不会安宁。如果吕鸿选择和马宇弈一起死去,那么他们的死将会把高毅的灵魂撕得粉碎。   无论吕鸿怎样做,索魂者都赢了。   “或者,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索魂者忽然说,“吕鸿,在马宇弈的鞋里,有一发子弹。你也可以自杀。只要你一死,我就放了所有人,包括高毅。”   吕鸿两眼无神地走向燃烧的树干。她的手穿过燃烧的烈焰,摸到了马宇弈的鞋。她被火焰舔舐的手感到了疼痛。但这样的痛,在她的脑海里一闪即逝。她脱下马宇弈的鞋,找到了一颗子弹。   刚才,索魂者通过葛舟的手,给她留下了枪。吕鸿拔出了枪,放进子弹。   “吕鸿……”高毅大叫,“你不能这样做!不要相信他的话!”   吕鸿举起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索魂者愉快地说:“吕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说吧,高毅能听见。”   吕鸿注视着高毅,嘴角悬挂着一丝苦笑。她这才发现高毅鼻青脸肿。她皱了皱眉头,问高毅:“你的脸怎么了?”   高毅拍打着玻璃,大声叫道:“吕鸿,别做傻事,不要相信他的话。”   吕鸿抬头望她并看不见的索魂者:“你说话算话?”   索魂者说:“一言为定。”索魂者早已把结局看得明白。只要吕鸿一死,他就放了所有人。因为只要吕鸿用自己的死换取了马宇弈和高毅的生命,他就借她的手夺走了他们的灵魂。索魂者太了解高毅和马宇弈这类人了。他让马宇弈和高毅活下去,在有生之年忍受心灵无止尽的折磨,比让他们死去更有价值。   面对第三种办法,他仍旧是赢家,最大的赢家。   火焰烧到了马宇弈的脚。他已醒了过来,马宇弈使尽全身的力气,说:“吕鸿,就让我死吧。别忘了我的初衷。”   吕鸿笑着摇了摇头,眼泪从脸颊流下。这一刻,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怕死。她更渴望死去,但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解脱,她的手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吕鸿带着微笑和泪水,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吕鸿……”从不哭泣的高毅眼泪夺眶而出。他面对着这块冷硬的防弹玻璃,忽然全身乏力地跪了下去。   吕鸿仰面倒下,一动不动,她身边的火焰熄灭了,马宇弈树上的火焰熄灭了,箱子上的火焰熄灭了……   高毅收拾起力量,原路返回,找到了徐科诚。他们无法炸开那扇防弹门,担心爆炸会引发索魂者在吕鸿房间里埋设的炸弹。   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警方终于找到了第三座隐蔽之城的入口,救出了马宇弈,拿到了钥匙。高毅扑向吕鸿,抱起她就往外面跑。有人想要拦住他,徐科诚说:“让他去吧。”   猛虎队在房间里发现了索魂者精心设置的炸弹。他们一边排查,一边暗自心惊。   高毅一路抱着吕鸿向外狂奔。   在高毅即将走出幻想之城时,两个人抬着担架从他们面前走过。担架上是葛舟。在担架后面,一名警员扶着一个女人,那人正是苏箪芙。   苏箪芙立刻认出了高毅。她向他走了过来。她身边的警察都毫无防备。谁也不知道苏箪芙身上还藏着刘亦安给她的枪。他们都以为苏箪芙是要去致谢。   苏箪芙走近了,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枪。就在她举枪射击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旁边飞跃而出,把她扑倒在地。子弹从高毅的额头上斜飞而过。   扑倒苏箪芙的人正是徐科诚。   机场贵宾室。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角落里,头上戴着类似耳机的东西,盯着自己的手提电脑看得入神。服务员几次加水,都看到屏幕上火焰四起,一个女子或一个男子被捆在一个大房间中。服务员想这个人一定是在看一部新电影。   男子看到电影中的女子举枪自杀,觉得片子到了尾声,就关上了电脑,留下小费后离开了贵宾室。   他登上了一架飞往国外的客机。   然而,起飞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飞机还不见动静。这个男人开始感到了不安,他问一位空姐怎么回事。空姐抱歉地解释说还有两位客人尚未登机。   “那就等等吧。”他听后坦然地说。   又过了几分钟,才有两个人登上了飞机。西装男子忽然看清楚了其中一人的容貌,刚要起身,太阳穴处就感到冰凉。他用余光看见,刚才回答他问题的空姐正用飞机上备用的防恐怖事件手枪抵住了他的头颅。   他只好束手就擒。   给他戴上手铐的是徐科诚,站在他身边的是高毅。   在索魂者走下飞机的时候,他看见了两个人,他们站在风中。其中一个是马宇弈,另一个,居然是吕鸿!   高毅在被苏箪芙射击倒下的时候,吕鸿满脸血污,在他的怀里动了动。   高毅不敢相信,吕鸿居然还活着。她睁开眼睛,看到高毅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谁是索魂者。”   高毅停下来,惊讶地摸着她被鲜血染红的额头,才发现聪明的吕鸿只是擦着右边额头开了枪,她的右手食指按在枪口上,子弹射中的是她的食指。   “只有这样,才能救出所有人。”吕鸿说。高毅抬起吕鸿的右手,看到一个血糊的不成形的食指。   高毅抱紧她,泪如泉涌。吕鸿对他们的救赎,何止肉体?   在索魂者被押上警车的同时,全国警察正展开联合行动,按照马宇弈笔记本中的名单,同时出击,顺利拘捕了索魂者贩毒团伙的大批骨干。   由于吕鸿在醒来后描述了索魂者的长相,各个机场车站都收到了警方发出的紧急通缉令,自以为得胜的索魂者才很快就被警方锁定。   “你是如何发现索魂者的呢?”高毅问。   “在进入幻想之城的时候,我看见所有的人耳朵上都有一个类似耳塞的东西。我以为是他们彼此联络的通话设备。第二次救葛舟的时候,我在捡枪时,捡到了她遗漏的耳塞,才发现这是一个助听器。还有,在我救出徐烁烁之后,我发现在他的左耳里,也有一个尚未被水冲走的类似玩意儿。于是,我明白了索魂者能够控制他们生死的原因。后来,我回忆起在会议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戴助听器。我回想起当时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人都坐在休息间里不出来。而且,当我面对他的时候,索魂者就不说话了。他就是索魂者,躲在幻想之城里控制着一切,比躲在任何地方都安全。我被绑架后,他又混在幻想之城被解救的员工中离开了,从外面进行控制。我只是不知道,那个给我注射毒品的面具人是谁?”   “刘亦安。”高毅说,“他在最后逃离的时候,被索魂者派来的杀手击毙了。”   深夜。吕鸿被一阵类似吟诵的歌声弄醒,发现自己赤条条站在一片苍白的雪地之上。她的四周,是没有天空日月星辰的混沌。白雪之下,起伏着一望无际的连绵群山。她就站在一座山峰的制高点。狂风吹散了她的黑发。她往下看,陷入白雪的双脚被冻得通红,可她却不觉得冷。吕鸿不认识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这里。于是,吕鸿恐惧地想,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吟诵之声从风的夹缝中飞来,带着古老而凝重的莽荒之气。在山脉凹下去的地方,渐渐出现一个往前走动的黑点。黑点是朝着吕鸿来的,逐渐变大,显出一个人体的形状。   然而,黑点在距离吕鸿十多米时就停下了。在混沌的光线中,吕鸿看不清这人的脸,却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手里拄着一根支持远行的拐杖。   风更加狂暴,掀起巨浪高的雪雾,阻隔在吕鸿和这个女人之间。她们周围的混沌也随风而起,翻涌集结成黑色的乌云。   吕鸿的脚深深陷在雪地之中,无论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她的前后除了被雪覆盖的荒野,并没有退路。面对黑云成雨的凝结,她对面的女人显得毫不慌乱。她如一个雕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接下来,吕鸿经历了从狂风大作到暴雨倾盆的全过程。她全身浸湿,发丝紧贴额头肩膀。强如激流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胸和全身。她这才感到了冷。   被陷在深雪之中,无法动弹,吕鸿冷到了极致。可是,即便是能从雪地中拔出双脚,她又能向哪里逃?她感到了绝望。   对面的女人也经历着同样的寒冷。她把拐杖深深地插入雪地,以免寒风将自己吹倒。   来势汹涌的雨水瞬间将吕鸿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雪雾冲得一干二净。穿过透明冰冷的雨帘,吕鸿看清了她。她长着一副十分普通根本谈不上漂亮的五官,凝固的表情好像是在坚毅地等待着什么。   无法动弹的吕鸿只好和这个女人一起等待。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法预测。落地的雨珠立刻和地面的白雪结成冰的晶体,渐渐垒高,变成捆绑住吕鸿和那个女人的透明盔甲。女人仍旧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注视着吕鸿。吕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然而,她仍旧不能断定,有心跳是否就代表还活着?   暴风雨是从对面的女人的身后涌来的。女人又对吕鸿凝视了一眼,忽然在风雨中转身,向着来时路艰难地走去。吕鸿要去追,情急之中双脚用力,脚下的冰雪居然松动了。   女人迎着暴风雨走,和追赶她的吕鸿相隔数米。在远处山峦的边缘,吕鸿惊异地看到了暴风雨之后的景致在黑云的尽头,如柱的阳光从云雾中破土而出,像温柔的手指连接着宏大无际的天地。   吕鸿使劲力气,往前一扑,要抓住女人的衣角,却听见空中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她彻底醒了。这才看到,自己躺在戒毒中心的病床上。马宇弈坐在轮椅上,高毅站在一边,正凝望着她,轻声喊着她。   刚才只是一个梦。   然而,无论是梦里梦外,吕鸿都被同一个疑问困惑着:有心跳就代表还活着吗?   数天后,吕鸿从戒毒中心出院了。她的右手仍旧包着纱布。   吕鸿永远失去了她的大半截食指。   在住院的时候,马宇弈经常来看她,给她打气。她总是疲惫地回报以微笑。她的笑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松了。马宇弈不无担心地提醒高毅,一定要多注意吕鸿的情绪。   吕鸿出院的时候,高毅脸上的青肿也好了许多。他来接吕鸿回家。然而吕鸿却坚持要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高毅十分疑惑。   “对。我要去拉萨。”   高毅没有再多问。他和吕鸿一起踏上了前往拉萨的火车。在三天三夜的旅途中,吕鸿很少说话。高毅感到,吕鸿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被索魂者取走了。她一路呆呆地看着窗外。在火车进入距离拉萨最后一站的时候,吕鸿忽然说:“高毅,这趟旅程,我想一个人走。”   高毅沉默片刻,点点头,重新整理整理吕鸿的围巾,走下了火车。他明白,这是吕鸿必须独自面对的道路。   吕鸿向站台上逐渐远去的高毅挥手。高毅的身躯在变小,但吕鸿仍旧看得见他脸上尚未完全消散的淤血青肿。   列车如一条迅速移动的细线,在雪原上奔驰。茫茫白雪把高原的夜照亮。巨大的红云像一张网从远方铺天盖地而来,低压压地覆盖在列车和它身旁的高山荒原之上。一切如同那个梦境。如果没有这移动的列车还显出文明的气象,整个场景就仿佛回到了远古洪荒。那里曾经是人类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起点。   在接近圣地的时候,忽然又下雪了。吕鸿伸出包裹着纱布的手,在凝着水雾的玻璃窗上擦出一个小圆圈,眼睛透过圆圈看着外面飞驰的世界。   她看见雪花如蝴蝶般在半空飞舞。   洁白的雪花有的汇聚在一起,像大片的幕布,有的纷纷散散,像摆脱羁绊的链条。职业的敏感让吕鸿立刻想到了人类的生命密码DNA。每一份DNA都包含了两条相互纠缠的链,它们通过每对互补碱基之间的化学键结合在一起。一条链互补着另一条链。吕鸿觉得,肉体和灵魂多像这两条相互缠结的链。缺少了其中一条,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现在只有肉体还活着。   吕鸿贴窗而坐,像一尊白玉石雕。她胸腔里激荡着汹涌的波涛。她无法说明它们是什么?所谓大喜不笑,大悲无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索魂者的“灵魂交谈室”里被彻底榨干。她已经不想哭了。哭泣此时已无法盛下她复杂、痛苦、矛盾的内心。她受的伤早已逾越了人类感情可以描述的界限。   雪花扑落在窗玻璃上,忽然扑哧一声发出一个小火光。吕鸿才意识到,它们不是雪花,而是在天空自由飞舞的灵魂。   梦中的灵魂既如同万点萤火,琐碎而密集,又如同飞蛾扑火,一闪即逝。   吕鸿把脸紧紧地贴着车窗,隔着玻璃,伸出残破的手指,仔细辨别着每一粒雪花。   她在前往她的梦,前往她一直向往的精神圣地。她希望,在那里,在暴雨和风雪之后,她可以找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番外1 多出的影子   1.彼时   不远处,海风迷卷着海浪,仿若立起的沙墙,向饶晓宜和郭旭东扑打过来。直到披着浓浓水雾的海浪伸长了无数大小利爪,划过他们的脸,脖子和高卷起裤腿的双脚,饶晓宜这才闭拢了她那张一直在抱怨的嘴。   郭旭东两耳间的世界在海浪肆虐的一刻安静下来。海风吹起号角的呜呜声,浩瀚的大海在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这条亚洲第二长的沙滩。海与风的咆哮与怒吼,和饶晓宜一路不停絮絮叨叨的埋怨比起来,好似乖顺的寂静天籁。郭旭东才和饶晓宜结婚不到五小时,他已经开始受不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张曾经让自己无比迷恋的柔红小嘴,会没完没了地说那么多话,仿佛滴水穿石,滴溅到他被酒精浸泡的大脑上。   “这是什么地方?这也叫蜜月?”饶晓宜撅着嘴,“瞧瞧这鬼地方,没有商店,连个人影也不见。”   一滴,再来一滴……铁棒况能磨成针,滴水也能穿透他坚强的忍耐力。他开始后悔了。这个女人,怎么才结婚就染上了啰唆的毛病?!   这也不是没原因的。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一家迪高厅举行了婚礼。几十个要好的哥们儿频频敬酒,不到三十分钟,他就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头晕,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越醉越想喝。敬酒者戴着各式手链,手举酒杯,合着刺耳的迪斯科音乐,光影交错。郭旭东在酒杯的缝隙间,看见新娘被自己的女伴围着,好像正在抹眼泪。忙着喝酒,冷落了她。女人这个物种,真麻烦。他推开几个也已经半醉的哥们儿,踉踉跄跄地走向饶晓宜。他借着酒力,一把拉起饶晓宜,重重地按下一个吻。在吻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光柔顺了,变得有些迷离可爱。   众人见状,吹起了口哨,发出尖叫,鼓起掌来。   “是时候了。新人该去度蜜月了。”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野兔的人。他曾是郭旭东的死对头。两人上大学的时候,分别属于两支不同的篮球队,都打前锋。真是英雄不打不相识,大学四年,他们对着干了四年。想不到,毕业工作后,居然又买了同一小区的房子,就住两对面。“冤家”成“邻居”。这倒好,大学里那些事,重新抖抖,拾掇拾掇,变成了两人的下酒谈资。   野兔看看表,午夜十二点。他大叫:“良辰已到,出发!”他一声令下,大伙一拥而上,抬起新郎,架起新娘,向大门口走去。那气势,颇像野人向山神抬去两具祭品。其他人还喝得不够尽兴,又抬出几箱啤酒。   新娘饶晓宜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知道郭旭东的这帮朋友,豪迈得很,兴头上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更何况,她还一直担心着今天晚上的闹房。“旭东,他们要干什么?”饶晓宜挣直了身体,扭过头,眼睛越过众人的头顶,朝被抬在后面的郭旭东高声问道。   “给你个惊喜!”   饶晓宜只听见这一句。郭旭东其余的话,都被音箱里喧闹、快节奏的歌声覆盖了:给你一朵玫瑰花呀,开到不会老啊……   还未出迪高厅门口,野兔先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掏出两块淡蓝色的真丝手帕,分别蒙住了郭旭东和饶晓宜的眼睛。饶晓宜感觉自己被抬进了一辆车,郭旭东就坐在她身边。这车很宽敞,发动后,开得很猛,把她的身体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她还听见了其他人开酒瓶干杯的声音。根据他们的笑声和说话声判断,他们都上来了。来参加婚礼的几十个人全在车上。这是一辆什么车?能装进这么多人?或许是他们的玩笑?我们根本不在车上?   “这是干什么?”饶晓宜开始紧张。她不是一个善于幻想的女孩,她最害怕出其不意的变化。   “别怕。他们送我们去度蜜月。”郭旭东说。   “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地点是野兔定的。”   “包下那个迪高厅举办婚礼,我们哪里还有积蓄度蜜月?不是说好了以后再补过吗?”饶晓宜担心她和郭旭东负担不了这蜜月。   “别怕。我都安排好了。一切由我负担。”这是野兔在说话。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怎么行?”饶晓宜被蒙住了眼睛,感到汽车已经在加速了。   “谁叫我们是哥们儿?等我结婚,我再宰你们一回。”野兔说。   有一双手摸过来,握住了饶晓宜的手。她知道这是郭旭东的。郭旭东轻轻地捏了捏饶晓宜,她就不再问了。蜜月,一个不知晓的惊喜!她顺从地躺在郭旭东的怀里,憧憬着即将度蜜月的地方。那里应该有明月,有清风,有烛光……总之,应该充满了浪漫。   四个小时后,一个刹车让饶晓宜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她对这样的刹车方式,熟悉极了。一刹那间,她还以为是在清晨的上班途中。   “到了。从这里开始,我们得走路。车子开不过去。”野兔说,但并不允许他们拉下眼睛上的丝巾。   饶晓宜被扶下车,耳边有一片远近变幻莫测的嗡嗡声。蚊子!啪!饶晓宜一掌打下去,手背上出现一个带血的死尸。这是什么鬼地方。她装作揩汗的样子,偷偷地凑高一点丝巾。那玩意儿被野兔系得贼紧,只露出了一丝蛛丝那么细的缝隙。她透过那缝隙,勉强看见一个漆黑的世界。她转动头,四周全被黑暗吞噬,没有一抹灯光,没有任何人间烟火。   鬼地方。这是一个贴切的词。   野兔提着两人的行李,向更黑的远处走去。   郭旭东拉起饶晓宜的手,被众人簇拥着紧跟在后面。他竖起耳朵。什么也听不清,只能辨别出他们正在穿过一片树林。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种诡异的声音,层层递远。   饶晓宜脚上高跟鞋,不停地左崴右扭,她索性脱下鞋子,赤脚走路。滑嫩的脚底踩在碎石,松针上,苦不堪言。   “新郎都是要抱着新娘走的。”她在黑暗中撅起了嘴。大家听见这一句,又开始起哄:“抱啊,抱紧她!”   他“嗯”了一声,抱起了饶晓宜。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野兔居然会找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做他们的蜜月之地。饶晓宜再轻,要抱着在这林子里走,绝对不是件轻松事!不过,饶晓宜再是新娘,要在黑暗中磕磕碰碰地摸索着走,也不是件惬意的事!郭旭东喘着粗气,抱得咬牙切齿,又不敢抱怨,毕竟这个主意,最初还是他自己出的。他就是想凭借已经不太鼓的钱包,给饶晓宜一个惊喜。没想到,被野兔这家伙弄成这样!野兔,你小子,好好等着!看我不收拾你。   正想着,野兔说了声:“到了。房间小,大伙儿等在这儿,我送新人进屋。”郭旭东听见野兔一脚踢开了一扇门,掏出打火机,蒙在两人眼睛的丝巾随即被扯下。   饶晓宜睁开酸涩的眼睛。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适应了四周。她看了一眼表,凌晨四点。天下万物都在沉睡。她发现自己和郭旭东站在一间不足五个平方的小屋里,水泥墙斑驳开裂,印着还未干的水痕,屋顶的木头也生了虫。靠墙一张小床。一桌,两椅,有点像武侠小说里大侠远离尘世修行的地方。总之一个词:荒凉。屋外,没有月光,连星星都没有。   “就这。祝你们幸福。我就不打扰了。”野兔甩下他们的行李,转身就走,多话不说。只是刚关上门,就又出其不意地打开,探进一张脸,看着还没有回过神面面相觑的郭旭东和饶晓宜,做了个鬼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别耽误了。我可为你们挡住了闹房,以后可要记得感谢我哦。”说完这句话,这才吹着口哨走了。   饶晓宜听见野兔的口哨声和大家伙的嬉闹声渐渐远去,感觉自己和郭旭东被野兔一伙耍弄了。   我们这可是蜜月啊!搞什么?饶晓宜负了气,开始了具有滴水穿石功力的埋怨。絮絮叨叨,一开始还有愤怒,到了后来,就完全变成一种不紧不慢的抱怨。郭旭东自知理亏,也不好还口。忍着,听着,再接着忍下去。忍,就算是修炼内功,提升个人素质吧。   饶晓宜的嘴不停,说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远处有一线沙滩,隐隐约约。哦,那层层远递的声音原来是海。郭旭东来了精神,拉起饶晓宜的手,推开门,向海滩跑去。   只要饶晓宜闭了嘴,她脸上的线条就会显得柔媚。可是,郭旭东毕竟不能阻止一个女人不说话,特别是当这个女人初见大海的兴奋劲下去了,又被饥饿取代的时候。   郭旭东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一片灰蒙蒙的桉树林,顺着海岸线蜿蜒下去。没有人,没有一间房舍。就连他们刚才那间蘑菇状的小屋,也隐藏进了树林。这里是一片被废弃的旅游区。政府曾经大刀阔斧地搞开发,不知道什么原因,搞了一段时间就荒废了。来这里的游客越来越少,大小旅馆空着,桉树林里散落着不少尚未竣工的烂尾楼。那间蘑菇小屋,就是其中之一。野兔也真会想办法,真正做到了经济实惠。   饶晓宜饿了,不走了,一屁股坐下来。“我们吃什么?你会打鱼么?”   郭旭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的手机突突响了两下。是短信。这么早?!也许是哪个朋友在开玩笑。郭旭东打开手机,突然皱紧了眉头,一股强大的恐惧,如伴随海啸的闪电,刺过他的眼睛。不可能,绝不可能!   短信上写道:新婚愉快。WOLF。   “你怎么啦?谁发来的短信?”饶晓宜看见郭旭东睁大了双眼,就蛮横地一把抢过手机。她瞥见那个署名,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他们突然意识到,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饥饿只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如果只有饥饿,那这里就是天堂了。   2.此时第一天   两具尸体。面对面坐在方桌两边。从衣着上看,是一男一女。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黑色的蚂蚁在皮肤表面忙碌地爬行。对于蚂蚁,尸体是对付饥饿的大餐。   高毅憋住气,审视了一下小屋。一床,一桌,两椅,外加一个大红色的行李包。这间屋子,简陋至极。法医吕鸿照过相后,轻轻搬动尸体。女人的头一下子向后仰,露出被蚂蚁缓慢吞噬的五官。高毅看到一张嘴,实际上是一个空洞,嘴唇已经被吃掉了。吕鸿招招手,叫来几名干警,一起抬起尸体,装进盛尸袋,抬了出去。外面没有路,车子上不来,他们必须顶着烈日,把尸体亲自抬到数百米外的公路上。伴着尸体散发的臭味在酷热里穿过没有路的树林,那滋味,可想而知。   自杀还是他杀?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尸体衣冠整齐。死亡细节,还要等法医吕鸿的报告。   高毅戴上手套,打开大红色的行李包。里面有一些衣物,没有游泳衣。看来,死者并没有来这里游泳的打算。在行李包的隔层里,高毅发现了一个照相机。他打开电源,翻看起里面的照片:迪高厅摇曳的灯光,泛着红光的笑脸;绵长的海滩,女孩跳动的身影。还有男孩在壁炉里加柴的照片,就是在这间小屋。   再返回迪高厅跳舞的那张,其中有一张面孔很熟悉。他此时就站在外面。叫刘叶图,是他报的案。高毅把相机放进行李包,让新来的干警孙立送回警局。孙立答应着,脚跟碰出一个响亮的立正,倒把高毅吓了一跳。他摆摆手,让孙立别摆那谱。孙立抱起行李包,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出案情,就碰见尸体,够味。”高毅看了看那两张被尸体坐过的椅子,一言不发,走出木屋。椅子上面的蚂蚁还没有爬走,正原地打转,寻找曾经到口的“食物”。   远处一棵桉树下,报案的刘叶图站在阳光下瑟瑟发抖。据他所说,这是一对新人,来此地度蜜月。他自己是新郎的好友,外号叫野兔。这里是个废弃的度假区,没有任何游客,没有商店,也没有来往的交通车,基本上与世隔绝,只有一片大海。他们本来只计划待四天,因此他为他们预先准备了几天的食物和水。时间一到,他按原计划来接两人回家,没想到,竟是这样?!   “度蜜月?在这种地方?”高毅本能地不相信。   刘叶图点点头,“新郎郭旭东的积蓄全花光了,就让我替他找个实惠浪漫的地方。”   “在这三天里,你们有没有联系过?”   “没有。我不想打扰他们的蜜月。只是第四天,我打他们手机,确定来接的时间。没有人接。”   “他们来这里度蜜月,还有谁知道?”高毅又问。   “凡是参加婚礼的,都知道。我们一起开公共汽车来的。我租了一辆公交车。”   高毅走向尸体解剖室。走廊此时显得尤为长。那是因为高毅不知道这次又如何面对直率的吕鸿。解剖室在走廊尽头,感觉上更像宇宙末端。他抬头,看见里面闪烁出跳动的红光。   又来了。高毅无奈摇摇头。本来应该派个人替他来。但是,他急于阅读那份验尸报告,身边的干警们又都很忙,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跑一趟。不过,话说回来,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借口?为什么心底里会有一种想来的欲望?自己下楼的脚步不是很轻盈吗?高毅想转身,可解剖室的门开了,吕鸿就站在门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进退两难。   解剖室里点着两支粉红色蜡烛。桌子上有一把鲜花。吕鸿转身,吹灭蜡烛,顺手把鲜花扔进了垃圾桶。   法医吕鸿,如花绽放的年龄,做事干练,待嫁。因为她的工作,没有人敢和她谈恋爱。据说,她总是把第一次约会安排在解剖室。能安然无恙走着出去的,还没有。吕鸿耸耸肩说:“我不可能和不接受我的工作的人谈恋爱。”她这话是故意说给高毅听的。也许,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只是吕鸿的借口。高毅脸上没有表情,装出专心阅读验尸报告的样子。吕鸿也只好轻轻叹口气。   根据这份报告,这对男女的死因很奇怪:是窒息而死。可是,他们的口腔里干干净净,也没有被强迫塞过物体的痕迹。通常,无论塞进任何东西,即使被凶手确定死亡后抽走,死者的喉咙内侧也会留有轻微的刮伤。两名死者的口腔却完好无损。   唯一能做出的解释是:小屋内因为某种原因缺氧而导致窒息。但那绝不可能。死者的小屋简陋,窗户上的玻璃早被打破,横七竖八钉了木板。风就从木板的缝隙间灌进来。   两名死者的衣服整齐,没有死前被强迫的痕迹。   从指纹上看,小屋里也只有他们二人的指纹。门上和行李包上还有第三者的指纹,是刘叶图的。会不会是他?   根据吕鸿的报告,死亡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他们蜜月的第二天晚上,估计是半夜十二点前后。那时候,刘叶图已经在云南昆明出差了。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同事。他们吃住都在一起。这里距离云南有一千多公里。飞机不能直达,必须先飞广东,然后再改乘汽车。刘叶图不可能半夜乘同事睡熟后,跑出来作案,天亮前再赶回去。他没有作案时间,除非他是超人。所以,刘叶图没有作案时间,但不能排除他参与计划的嫌疑。   奇怪的是窒息的方式。动机又是什么?   高毅点燃一支烟。吕鸿轻轻走过来。她是整个解剖室里唯一散发热气的物体。物体?高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把活生生的吕鸿想成“物体”?吕鸿身材不错,还被干警们暗地称作“黑暗警花”(解剖室在警楼地下二层),可是,他就是没有那种过电效应。高毅上警校时谈过一次恋爱。就是那次相恋,对方的淡色连衣裙和淡淡的微笑,给了他终身难忘的过电效应。过去了的,不再来。吕鸿给高毅的感觉,不像过电,像山间一点点汩汩流出的温泉水,缓慢,有些温暖。   不仅是因为对初恋的难以忘却,更主要的,是这么多年来没有生活规律的侦破工作,让寂寞独行的高毅已经不会和另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朝夕相处。他不是在躲避吕鸿直率的情感。他害怕的是自己。他像一只只会工作的蚕,已经用厚厚的茧把自己束缚。他害怕有一天,这层厚茧会被剪开,他会不知所措。   “死者的身上没有任何打抖和挣扎的痕迹。”   “这就是说,无论发生了什么,包括窒息而死,都是死者‘自愿’的?”   “看起来是这样。我在死者的胃里只发现了一些罐头食品。看来,死者在死前,一直在吃罐头食物。”吕鸿说。   “小屋里有一些空罐头盒。刘叶图说他曾经给他们准备了几天的食物。你也知道,那是个荒废的度假区,没有商店。”高毅抬起头,迎面看见吕鸿大胆递过来的目光。他夹烟的手一抖,准备找个借口离开。   “我正在准备调离。”吕鸿堵住了高毅的目光。高毅听到这消息,十分吃惊。他知道,当年吕鸿执意调过来,就是为了能和他一起工作。他曾到吕鸿所在的警校作过一次指纹鉴定的演讲。那一次,就让吕鸿下定决心,毕业后一定要到他的分局工作。为什么,她现在要调走?难道是因为我?高毅没有问出口。他无法问出口。他和她,没有任何开始,也就无法对结局提问。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得不到,不如离开。”没想到,吕鸿这样坦率。   高毅只好吸一口烟,满脑袋找应对的话。还好,孙立及时进来,“报告队长,这是郭旭东的手机通话记录。”他递过来一沓厚厚的纸。高毅接过记录,一边看,一边向外走。他的步伐没有犹豫,可是他的心却向后看。他仿佛看见了泪水在吕鸿的眼里悄悄溢上来。   刘叶图撒了慌。他说曾经和郭旭东联系不上。他打电话,对方不接。根据电信公司记录,在郭旭东死亡当天,郭旭东多次拨打刘叶图的手机。刘叶图只接了第一个电话。他们谈什么?刘叶图又在隐瞒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郭旭东后来的电话,刘叶图都不接了呢?   “要不要立即审讯刘叶图?”孙立兴奋地问。高毅转过脸,仔细看了一眼这个血气方刚的新干警,摇摇头说:“不。我们去他家。”   “为什么?让他到警局来,不是更方便?”孙立不解。   “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线索,就别怕跑腿。”高毅说。孙立一听,如梦初醒般又一个立正。高毅摇摇手,对这个对侦破工作狂热却又还没上手的年轻人,他还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狠敲了一通之后,刘叶图家门上的猫眼才闪过一丝光线。三十秒钟后,刘叶图犹犹豫豫地打开了门,一股酸臭隔夜的气味从他身后涌出来。高毅和孙立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刘叶图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的夹克衫,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他不只是憔悴了许多,而且还眼神离散,嘴角也在不停地抖动。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清楚来人,哆嗦地开了门。   刘叶图的家,像个窝。窗帘拉紧,密不透光。桌上,床上,地板上狼藉一片,随处乱扔着吃空了的塑料袋的罐头盒。他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脚面,双手抱紧前胸,很害怕的样子。前几天高毅见他的时候,他也很害怕,可那是见到尸体后的恐惧,和今天的状态相比,今天这种害怕穿透着一种不可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为什么,才一天时间,就让身高一米八的刘叶图有如此变化?   “你抽烟吗?”高毅问。刘叶图点点头。高毅递过去一支烟,为他打了火。刘叶图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胸腔里憋了很久,才长长地吐出来,仿佛是在尽量吐出一个压抑已久的包袱。   “你在郭旭东死亡之前,和他通过电话。后来,他又多次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都不接?为什么要隐瞒?”高毅一边问,一边观察刘叶图的表情。刘叶图还是刚才的样子,眼睛盯着脚面。孙立打开随身带的公文包,取出了通话记录,摊开在刘叶图的面前。   刘叶图看也不看,只是抽烟,手在哆嗦。   “你聋了吗?”孙立沉不住气了。他没有看出来,刘叶图已经不怕因为对警方撒谎隐瞒而受责罚。他在因为另一件事情而恐惧。孙立毕竟还缺乏经验。   高毅做了个手势,让孙立耐心等等。半支烟后,刘叶图把眼神从脚尖上抬起来。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刘叶图犹豫了半天,才慢慢去看那条短信,然后瞳孔变大,恐惧地看着高毅的身后,嘴里重复着:“你果然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高毅转过身去,他身后只有厚厚的窗帘,什么也没有。   高毅问:“谁来了?”   “求求你们,救救我。”刘叶图说着,突然从沙发上滑落到了地面。他半躺在地上,喃喃自语:“救救我,救救我。”一股尿液,浸湿他的裤裆。突然,他抬起头,猛地向孙立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孙立被刘叶图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整个身体被刘叶图压在下面。刘叶图向孙立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扭过头来,看着高毅大笑起来。   刘叶图疯了。   唯一的线索,是他的手机上的短信:下一个是你。署名“WOLF”。高毅曾在郭旭东的手机上也看到这条短信。谁是“WOLF”?这个意为“狼”的词和这个案子有多少关系?   3.彼时   郭旭东拉紧了饶晓旭的手,向蘑菇屋跑去。是谁开的玩笑?是野兔吗?太过分了!搞什么鬼?!用什么开玩笑不好,偏要用这个“WOLF”?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忌讳吗?跑到蘑菇屋门口的时候,他再一次打开手机,看见发短信的不是刘叶图,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嘟……嘟……”手机响了。正是那个号码打来的,郭旭东迟疑着,不敢接。   “你接啊。”饶晓宜说。郭旭东终于按下接听键,放到耳朵边,对方立刻挂了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条短信射过来:你们先进屋。WOLF。   怎么?WOLF就在附近?否则他怎么知道我们还在蘑菇屋外。郭旭东像一个牵线木偶,愣愣地看了一下四周。突然间,他像从恶梦中惊醒一样,甩开饶晓宜的手,向附近的桉树林奔去。他不相信,这会是WOLF。WOLF已经死了。他们亲眼见到的。不会是WOLF。一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在拿他的新婚之夜开涮。蘑菇屋附近,能藏人的地方只有桉树林。   郭旭东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紧紧握在手中。他疯了一样,击打着密不透风的荒草,查找着一棵又一棵桉树的背面。没人!没有人!一夜未眠的疲惫被这恐惧驱散得无影无踪。他奔跑着。你躲在哪里?在哪里?给我滚出来!   在他近乎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又收到一条短信:你的恐惧让我快乐!别浪费时间了。进屋去。WOLF。   晓宜!他跑向蘑菇屋,看到饶晓宜身边并无一人,她蒙着脸,蹲在门边哭泣,“谁在这么做?我们说好的,永远不提WOLF的呀。”   郭旭东打开手机,找到野兔的电话号码,“喂,野兔,我收到一条短信。是WOLF发来的。什么?我不知道!真的,相信我,我没有开玩笑!”电话被刘叶图挂断了。他说要上飞机去云南,并且不想再听见“WOLF”这个名字。刘叶图最后还加了一句:“你是不是已经厌烦了你的新娘,就拿我开涮?无聊!”   “是谁?到底是谁?!”郭旭东举起了树枝,仰天咆哮。   此后整整一天,郭旭东不断地给刘叶图打电话,可是对方都处于关机状态。   WOLF,这个名字,一直是他们心底最深最忌讳的伤疤。谁都害怕揭开它。   4.此时第二天   刘叶图被诊断为精神分裂。不过,医生说,这是短期的极度恐惧造成的,很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也就是说,如果刘叶图“幸运”,他还有恢复的机会。但是什么时候恢复,医生只摇了摇头。   孙立不甘心,在刘叶图被推进隔离病房的最后一刻,大叫着问他:“‘WOLF’是谁?”刘叶图一开始不回答,露出惊恐的目光。医生气愤地向孙立飞过来一双怒眼:“他是个病人。”孙立失望地转身,听见病房里传来刘叶图更加恐惧的声音:“是你。是你。”   凡是参加郭旭东和饶晓宜婚礼舞会的人,都要受到警局的查问。其中有他们的好友,有同事,有客户。孙立抱怨人太多,理不出头绪。他的同事安慰他说,这个案子比起那场红色可乐凶杀案,要算人少。孙立问是什么红色可乐凶杀案?同事说去年,有人在大型超市里被凶杀。凶器是灌可乐。超市被立即封锁。虽然不能排除凶手早已逃离现场的可能,但是却不能马虎。他们采了在场几百号人的指纹,还有询问,做记录……那才叫苦。   “后来呢?谁是凶手?可乐怎么杀人?”孙立好奇地问。   “自己看档案去。”同事说。   行李包里数码相机里的照片被打印放大,按照取像时间顺序贴在办公室的白板上,旖旎的舞厅灯光,海滩,树林。不像是凶杀案件资料,更像旅行社的宣传照。高毅怀抱双手,站在白板面前,凝视着这些照片。迪高厅里的照片不是很理想,光线的缘故,舞动的人物脸部都模糊不清。后来有几张饶晓宜在海滩上笑着奔跑的,应该是郭旭东照的。再后面几张,明显是在蘑菇屋里。没有人,只照了家具、屋顶和地面,有点像因为无聊而随便乱照。高毅点燃一支烟,凑近了看最后一张,突然发现……   电话铃声响了。是内线。高毅被打断了思路,很不爽,快步走过去,拿起话筒。   “再见。”一个女人的声音,电话随即被挂断,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是吕鸿。她已经给过他很多机会。他都放弃了。所以,这一次,也没有必要再给机会。打个电话来对高毅说再见,只不过是画一个句号。这个再见,更像是吕鸿说给自己的感情听。   高毅看一眼日历。今天是吕鸿调离的日子。他走向窗口,望着外面的大院。他在等吕鸿出来。这个大院是离开警局的必经之路。他站在高高的楼上,站在冰冷的窗户后面,默默地目送吕鸿远去。一股奇怪的感觉萦绕在高毅心头。他想了想,也许这叫遗憾,或许叫惆怅。   吕鸿走远了,消失在大门之外。高毅一个毅然转身,回到最后一张照片前。数码相片上有具体时间:23点56分。正是两者死亡前。   有趣,很有趣。   照片里是一片蘑菇屋里的水泥地面。上面有两个斜斜的拉长的黑影,相互凑得很近。不难分辨出是人影。   可是,看右边那个影子,左右两个耳朵。右边耳朵斜上方多长出一小个半圆,半圆边上还有一个像数字“3”的模糊轮廓。那是第三只耳朵。也就是说,如果这两个影子属于郭旭东和饶晓宜的话,还有第三者站在他们身后。从其中一个人的脑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这第三个影子属于谁?一个多出来的影子。   有干警敲门,送进来一封快件专递,没有收信人的名字,只写着:刑侦科科长收。署名一栏:WOLF。   真会挑时间。   高毅本能地带上手套,打开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冲印照片。照片里有一片木地板,上面有一个斜斜的拉长的人影。人影右边耳朵斜上方探出一个半圆,半圆上明显有一只耳朵。第三只耳朵。这个奇形怪状的人影,仿佛一张没有生命的人皮,一个没有灵魂的鬼影。   高毅打了一个寒战。直觉告诉他,这影子照片是凶手的签名。照片上没有时间。除了地面和影子,没有任何参照物。   那么,照片里的受害者是谁?警方处于被动。凶手正在逍遥地拍照,杀人,处于主动。凶手寄来照片,就是对警方的大胆蔑视。高毅猛地把照片放到桌上。   5.此时第三天·昼   另一具女尸。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同室的女友下班后,一开门就发出了惊声尖叫,绝不用模仿好莱坞恐怖片。   死亡的女尸坐在餐桌边上,衣服整齐,脸上的妆容留有两股泪痕。她的身边有一个照相机。里面就有寄给高毅的那张照片:斜拉在木地板上的影子。一个属于死者。多出来的那半个头,应该属于凶手。   调查很快展开。死者名叫武彩霞,保险公司销售人员,也在参加那场迪高婚礼的名单之中。孙立查了查寻访记录。他昨天确实给武彩霞的公司打过电话,公司说她没来上班。保险公司推销员这种职业,不用天天到公司报到。他们给了孙立武彩霞的手机号。孙立打过,没有人接,就没放在心上。此时,出了那么大一件凶杀案。孙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黄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责怪自己疏忽。   这是第三具尸体。   还会有多少具?凶手要杀光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吗?还是另有所指?凶手躲在暗处,只投出恐惧的影子。   高毅按老习惯去地下解剖室看尸体解剖报告,看到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忽然才意识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吕鸿已经走了。他暗暗问自己:我为什么在乎?   高毅接过报告,叹了口气。新法医紧张地问:“报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高毅明白新法医误会了,勉强笑了笑,“一切都好。”   报告上有他意料的结果:窒息而死。口腔内部没有损伤。导致窒息的方式不明。   和郭旭东,饶晓宜的死亡方式一样。   下一个会是谁?   与此同时,孙立在武彩霞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团体纪念相册,封面烫金字体写着:勇敢者。下面印有一句话:我们是勇敢者,是自然的挑战者。   相册显示武彩霞果然有干保险的天赋,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清楚地记录了本人姓名,绰号,以及通讯方式。里面有郭旭东和饶晓宜的照片,还有刘叶图,注明了他的外号叫“野兔”。   让人振奋的是,其中有一张被撕掉了,下面的名字也被墨水划掉。这是一个突破口。孙立立即把相册送到实验室。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去掉名字上的墨水,露出一个名字:宋星。旁边注明的外号是:WOLF。另外还有一个地址:老景街7号。   高毅看到这个地址,并没有像其他干警那样激动。他只是按惯例,派出两名干警前往老景街7号调查。一个阴影悄然爬上他的心头。他知道这个叫“勇敢者”的团体。凶手没有毁掉相册,说明老景街7号对于凶手本身,已经毫无意义。   勇敢者?孙立打开电脑,准备上网查询。   “不用看了。”高毅及时阻止了孙立。   “为什么?”   “勇敢者曾经是一个背包族旅行社,专门组织团队,探险尚未开发的风景地。这个旅行社只开了半年不到,就销声匿迹了。”   “为什么?”孙立还在一片茫然之中。   “发生了一个悲剧。”高毅说。   “什么悲剧?”孙立两眼放光。   “你去查一查去年三月的晚报。快!”高毅说到,他已经明白了凶手的动机,只是等待孙立的证实。   高毅的预料没有错。老景街7号并没有宋星。现在租住在那里的,是一群在报社打工的游击队记者。他们一嗅到有新闻可挖,就像秃鹫闻到血腥一样,聚拢过来,吓得两名干警慌忙脱身。案件侦破进展必须保密。   干警悄悄找到了房东,从那里获知,去年二月到三月,确实有一个叫宋星的男子租用了老景街7号。可是,他已经死了。干警从房东处离开的时候,中了那群游击队记者的埋伏。在记者的攻击下,他们还算刚强,并未暴露任何案情细节。房东那里,就难保了。   孙立也查到了晚报。去年三月,勇敢者旅行社组织了最后一次探险。在本市郊外,有一个叫湖光岩的巨大湖泊。湖泊水深数百米,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后形成的。这个湖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湖边沿岸长满了参天大树,随风落下千万片树叶,却没有一片树叶会飘入湖中。很多地质科考专家都来探索这个奇怪的谜,却没有人找出谜底。   勇敢者组织了一次探险。可谓勇敢者的最后绝唱。报纸上公布了当时参与这个活动的名单:郭旭东,饶晓宜,刘叶图,武彩霞,宋星,罗蔚芳。   六人下水,回来的只有五个人。宋星遇难,尸首被打捞上来,不久就火化掉了。   宋星外号“WOLF”。   刘叶图疯了。   郭旭东,饶晓宜,武彩霞,被杀。   剩下一个罗蔚芳。孙立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他打开迪高婚礼名单,此人榜上有名。   “快去找这个罗蔚芳!”高毅的声音突然有些高了。   6.此时第三天·夜   孙立和其他干警赶到罗蔚芳家里,扑了一个空。她的家人说她出去了,手机也没带,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孙立立刻向高毅打电话汇报。高毅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后,果断地说:“你们去刘叶图的病院看看。”果然,干警在刘叶图的病房门外找到了罗蔚芳。她当时正趴着门上的小孔,恐惧而又怜悯地瞪着不停摇摆身体的刘叶图。   听了警察的叙述,罗蔚芳微微开始发抖。   谈话是由孙立和另外一名老干警操作的。   高毅默不作声,坐在远处。罗蔚芳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和吕鸿的年龄相仿。怎么又想起吕鸿?高毅换了一个二郎腿的坐姿。   罗蔚芳一口气喝完了一杯热茶,终于镇定下来。开始了她断断续续的讲述。   她和郭旭东,饶晓宜,刘叶图,武彩霞,宋星几个人是先后加入“勇敢者”的。因为性格脾气合得来,形成了一个相当排外的铁杆组合。饶晓宜那时候,是宋星的女友。而罗蔚芳自己,暗暗对刘叶图存有着好感。郭旭东是宋星的好友。宋星胆大,得了个“WOLF”的外号。复杂的感情纠葛,就此发展。   罗蔚芳记得,下湖的那天,她因为有点事情迟到了。等她赶到湖边集合的时候,看见一向爱相互开玩笑的宋星和郭旭东都黑铁似的绷着脸,谁也不和谁说话。饶晓宜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罗蔚芳偷偷去问刘叶图。刘叶图做了个鬼脸说:“吃醋呗。”   当时旅行社还派来了工作人员,他们的名字罗蔚芳记不清了。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她和刘叶图来不及细谈,就匆匆穿上潜水服,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下水了。   为了这次探险,他们已经接受了长时间的潜水培训。旅行社也聘用了潜水专业人员来指导,并且负责安全保障。他们今天的目标是湖水深处。挑战自己的极限,看能够潜入湖底多少米。   有专业人员保护,他们放了胆子,从湖中心下水。专业潜水员也要下水,被郭旭东阻止了。他说要自己下水,看谁是真英雄。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瞥了一眼宋星。宋星脾气刚烈,回敬道:“自己下水,看谁的胆子大,技术好。”也就这样,他们六人,在没有专业潜水员的陪伴下下了水。   下水后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天公作美,头顶上一片蓝天。湖水也是清澈湛蓝。一群全身火红,半米长的鱼儿向他们游来。大家停留在水中,欣赏着鱼儿的表演。红鱼是这个湖的特长,可这大个儿的鱼,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紧接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须臾间,红鱼的数量多了起来,由一开始的几十条,变成几百条,上千条,像火山喷发的岩浆,浓密地向他们游来。他们被鱼包围着。鱼像是有手的精灵,闪动着五彩的鳍,包围着他们舞蹈。他们被这壮观的景象惊呆了,没有意识到鱼已经形成了屏障,把所有的人彼此分开。   鱼鳞在清澈的水下,反射出彩虹一般的光芒,耀眼斑斓。在不经意间,罗蔚芳在绚丽夺目的红光中看见两只摇晃的手。还未等她看清,那手就被鱼挡住了。她扒开鱼向前游,看见一个黑影子在下沉。谁?救命!她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嘴里咬着氧气吸嘴。她去抓,却被一群欢快的鱼挡开。黑影在下沉,下沉。她看不清是谁。她向周围看去,除了鱼,还是鱼,看不到其他人,只看见无边无际的亮红色。她顾不上了,再往下潜,一把抓住了那人身上的一根氧气管。她拼了命用力提,拉出一个人来。定睛一看,是宋星。他嘴里的氧气嘴已经掉了。罗蔚芳抓住的是另一头。她迅速取下自己的氧气,试图塞进宋星嘴里,可是宋星的嘴闭得很紧。好不容易塞进去了,宋星却没有半点反应。   她只好扒开鱼,向上浮。那浮向水面的短短十米,却比整个光年还要漫长。   结局正像报纸上所报道的,宋星意外溺水而死,“勇敢者”不久后也解散了。宋星的尸骨被他的父母领走后火化,就埋在郊外公墓。他这个人,连同他的绰号“WOLF”,也变成了他们这个小群体的禁忌。   罗蔚芳的职业是电台播音员。她的叙述虽然带着自身的恐惧,可还是绘声绘色。在她的嘴唇咬断最后一个句子后,整个房间寂静无声。罗蔚芳的眼睛像两个无底隧道,盯住了孙立,仿佛这个故事还在继续。   啪!高毅在后面的沙发上点燃了打火机,众人才从罗蔚芳讲述的余味中缓过神来。   “我要求保护。”罗蔚芳说,“这个冒充‘WOLF’的凶手,肯定要把我们几个人都杀光。”   “为什么?”高毅吸了一口烟,并不从沙发上站起来。   罗蔚芳看不清高毅的脸,不知道自己跟谁说话,感到心里毛毛的。她镇定了一下,就把这个黑暗里说话的人暂时当作自己的听众,回答说:“这不明摆着,参加那次潜水的人都死了。我是最后一个。那人要为宋星报仇。”   “难道你不会是凶手?”孙立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罗蔚芳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貌似高贵的笑容。她贴近孙立的脸,嘴里的热气几乎喷到孙立的脸上,用极度温柔妩媚的职业嗓音说:“你看我是谁?我会去杀人?发生凶杀的时候,我都在电台直播。”她说着,从孙立的手里拔出笔,又问道:“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   孙立还从未遇过这样的女人,脸刷地红了。他怔了一下,吐出一句话:“你用不着在警察局作秀。”   这次,轮到罗蔚芳呆住了。   “你要怎样保护?”高毅这时候问。   “24小时。像电影里那样。如果没有拘捕我的证据,我还要赶去电台。我今晚还有谈心节目。”罗蔚芳好像对黑暗中充满男性成熟磁性的声音更感兴趣,眼睛离开了孙立的脸,转向那黑暗。   “你的表演欲还很强。孙立,保镖这个任务就交给你。”高毅说。   与电台核实过后,罗蔚芳确实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排除了她。罗蔚芳也已赶往电台。孙立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她的“保镖”。   高毅抽了几支烟,飞速打了几个电话,抓起外套,迅速离开了办公室。就在他离开后五分钟,又一份特快专递被送到了。信封上仍然是:刑侦科科长收。署名一栏:WOLF。   高毅在离开前,专门留下话,如果再有这样的信来,值班干警可以打开。   于是,干警打开了信。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红色地毯,上面有两个并排的亲密黑影。除了多出来的那半个脑袋,照片一角又露出一个小影子,看上去像个播音话筒。糟了,罗蔚芳,还有孙立!他们拨打孙立手机,盲音。打电台电话,占线。   警局立刻出动,赶往电台。途中再与高毅科长联系。可是,高科长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他们晚了。按照电台大门的登记记录,罗蔚芳和孙立已经进入了电台。可是她没有按时进入直播间。值班编辑只好放上音乐,四处找人。   编辑和干警同时推开罗蔚芳办公室的门。里面整整齐齐,可是不见任何人影。他们找遍电台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罗蔚芳和孙立的影子。再打高科长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干警迅速查看了电台走廊的监控录像。看到在罗蔚芳和孙立进来之后,来了另一个人。此人在黑夜里戴着墨镜,让人看不清脸,头上也戴着夹克衫的帽子,遮住了相貌。这人顺利通过登记室,默默跟在罗蔚芳和孙立的身后。   监控录像显示,在罗蔚芳和孙立走进办公室之后,这个人从楼梯拐角后的藏身处走出来,先前后观望了一下,才去敲办公室的门。门开了,这个人毫不费力地走了进去。像个熟人似的。不到两分钟,罗蔚芳和孙立先出来了,这个人跟在后面。三个人,一前一后,堂而皇之地离开了电台。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连孙立也对此人唯命是从?   干警查看了门卫的登记记录,这戴墨镜的人,签下的名字是:宋星。   7.此时第四天·凌晨   罗蔚芳失踪。   孙立失踪。   高毅联系不上。   警局办公室里弥漫着不安,焦急,熬夜的疲惫。日光灯在大家的头顶呜呜作响。很像郭旭东和饶晓宜的尸体被发现的蘑菇屋边上的海风。怎么办?   吕鸿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第一句话便是:   “我知道谁是凶手。”   没有时间解释。对旧时同事的信任,让干警们跟着吕鸿,一起冲出了办公室。   三辆警车像三个夜行的怪兽,悄然无息地停在一家精神病疗养院附近。为了不打草惊蛇,警员们在距离病院一百米之外的地方下车,悄然进入病院大楼。   病院的墙壁和地面都被刷成白色,和走廊的日光灯一个颜色。楼道病房传来了病人的哭喊,笑声,歌声,还有非睡非醒的呓语。病院的保安在了解情况之后,立刻合作。干警们似灵敏的猫,接近顶楼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吕鸿从门上的玻璃看进去,看到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办桌前。面对她的是孙立和罗蔚芳,背对她的那个人正是高毅。他们围坐在办公桌前,表情冷漠无神,正同时把自己的右手塞进嘴里。   “无论你们抓到了谁,一定不要听他说话,也不要看他的眼睛。一旦拘捕,蒙住他的嘴。”这是在警车上,吕鸿对干警的交代。“还有,都戴上这个。”吕鸿拿出几个解剖室常用的口罩,“戴上它,以防万一。”   门上的窗口只给予极小的视线范围。吕鸿看见书桌旁的地板上,投下第四个影子。一个多余的影子。   “行动!”吕鸿说道。   干警们踢开门,冲了进去。地板上的影子要逃,可是已经晚了。干警抓住了影子的主人,按照吕鸿的交代,立刻蒙住了这人的嘴,仿佛这人身上带着杀人的传染病菌,嘴会说出夺命的诅咒。   高毅,孙立和罗蔚芳一直坐在桌前,眼神麻木,仿佛没有看到冲进来的警员。他们还是刚才的姿势,只不过像播放的图像突然被暂停,右手停在了嘴边。   足足睡了三个小时,高毅才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直守在身边的吕鸿。他发现自己躺在警局里。   “孙立和罗蔚芳呢?”高毅问。   “他们在隔壁房间。他们身上的药性还没有散,都还在沉睡之中。”吕鸿说着,递过来一杯水。高毅接过来,看到他们身边还站着不少等待解谜的干警。   “周医生呢?”高毅问。   “已经拘捕。正在审讯。”其中一名干警说道。他们抓到的那个神秘的影子正是为刘叶图诊断的医生周肃然。   “他参与了谋杀,可他还不是真正的凶手。”高毅坐了起来。身上的药性刚刚散去,他还感到四肢无力。   原来,他派孙立跟着罗蔚芳,原因是如果罗蔚芳不是凶手,那么她可以成为诱饵。孙立在明处保护,他在暗处。所以,他让孙立和罗蔚芳先行离开警局,他随后悄悄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打了几个电话。   一个电话,他打给资料室。查到了当年开办“勇敢者”老板的姓名和电话。他打过去,询问了宋星出事当天的情况,进行核实。报纸,还有罗蔚芳栩栩如生的讲述,高毅都不信。怀疑是他作为一名刑侦科警务人员的天性。直觉的怀疑和理性的推理,让他更像一只无声而敏感的蜥蜴,冷静地做出判断。   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对的。那天除了郭旭东,饶晓宜,刘叶图,武彩霞,罗蔚芳,宋星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就是周肃然。由于他没有下水,所以报纸的报道就把他排除在外。   之后,高毅迅速赶到了电台,出发前,他让资料室查一查那个叫周肃然的人。在电台门口,他看到孙立和罗蔚芳,跟着另一个戴墨镜的人,进了一辆停在路边小轿车。轿车起动后,高毅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尾随其后。   在出租车里,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吕鸿。他心里有一个问题,只有吕鸿有资格回答。这么晚打过去,他还担心吕鸿不会接。可是,她接了。高毅本来想说几句稍微婉转的话之后再开门见山提问。可是,婉转的话,他不会说。他沉默了半天找措辞,还是吕鸿爽快,了解他的性格,直接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高毅便问她有没有看过电影《沉默的羔羊》?吕鸿说看过。还没等她问为什么这么问的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   “有没有这种可能?”高毅问。在那部片子里,食人者兼心理学家汉尼勃,隔着监狱的栅栏,仅用谈话的方式,就让关在隔壁的犯人活着吞下自己的舌头。   吕鸿非常吃惊地问:“你是在推测,凶手使用了催眠术,让受害者自己吞下舌头,窒息而死。而受害者死后,柔软的舌头会自己滑出口腔。那也是为什么这些受害者都是窒息死亡,而我们又不能在口腔内找到痕迹。”   “对。宋星是窒息而死,所以凶手也要让出事当天的所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死亡。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会使用催眠术的人不多,而且要把催眠术使用到这样一个难度,人数恐怕会更少。而且,这个人还应该有使用的动机。”   “这样的人虽然很少,但要真正找起来,也像大海捞针。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什么?”   “使用药物代替。有一种代号叫‘印度香’的喷雾,可以喷入人的口鼻,对接受者起到迷幻的作用。药性发作后,接受者还能行动,但是大脑已经失控,很容易被支配。而且,这种药物所需的剂量极为微小,残余成分会在人体死亡二十分钟后通过口鼻的皮肤散发。即使是尸体解剖,也查不出来。”   “哪里可以找到这种药物?”   “任何和神经研究有关的单位或者大型医院都可以配制。”   “配制?”   “‘印度香’只是一个名字,为了好记罢了。它实际上由好几种成分构成……”正当吕鸿说着的时候,高毅收到一条警局发来的信息,他们输入了周肃然的名字,很快查到全国有一百多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本市有十二个,其中一个就在精神病院当主治医师。   就在这时,出租车突然一个紧急刹车。高毅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他刚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影,手里举着一个东西,对着他的脸一按,一股化学试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眼睛花了。在最后一秒,趁着那黑影来开车门的时候,他把关于周肃然的信息转发给了吕鸿。随后,吕鸿便冲回了警局。   可是,高毅仍然说,周肃然还不是真正的凶手。他只是一个行凶的工具。   “谁是真凶?”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由于“勇敢者”的解散,旅行社的老板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十分冤枉,因此更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说,郭旭东那帮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他最清楚。当时,罗蔚芳和饶晓宜都爱上了宋星。而宋星只喜欢饶晓宜。另外,郭旭东也在暗恋着饶晓宜。罗蔚芳为什么要在感情的问题上撒谎?是出于女人天性中的羞愧?可是,依照罗蔚芳在警局的表现,她并不像个害羞的女孩。   另外,出事当天还有一个细节,“勇敢者”的老板也记忆犹新。那天,在罗蔚芳到达之前,饶晓宜宣布了她和宋星的婚事。郭旭东随后的祝词酸中带刺,才挑起了他和宋星的争吵。而周肃然那段时间,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罗蔚芳。周肃然曾经私下求过“勇敢者”的老板,让他发展自己成为罗蔚芳团队中的一员,他爱罗蔚芳都快疯了。老板记得自己当时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不想多发展团队成员,多挣钱啊。可是,别的团队可以,这个不行。他们六个人,就像一个熔铸在一起的铁球,不允许其他人再加入。你恐怕去求他们,亲自去找罗蔚芳还更有效。”   在宋星被捞上来后,老板还记得,饶晓宜又哭又叫,说宋星水性那么好,不可能出事,一定有人下了毒手。她好像看见了有人拔宋星的氧气管。一会儿说是武彩霞,一会儿又说是刘叶图,越说越乱,最后说是自己。没有证据,饶晓宜的话被当作过度悲伤后的疯话,也就不了了之。   高毅正说着,对周肃然的审讯结束了。周肃然交代了一切。宋星出事后,罗蔚芳一直怀疑是郭旭东拔掉了宋星的氧气管,可是她没有证据。后来,饶晓宜嫁给了郭旭东,又被她视为不忠和背叛。周肃然为了讨好她,提出了使用‘印度香’的杀人计划。罗蔚芳同意了,答应在报仇之后以身相许。谁知道,杀了郭旭东、饶晓宜、武彩霞之后,罗蔚芳处处躲着周肃然,许出的承诺不兑现。至于那个刘叶图,还没动手,他就疯了。后来,周肃然又看见警察带走了来探视刘叶图的罗蔚芳,想到这个女人靠不住,才决定杀人灭口。   所以,谋杀案真正的始作俑者,还在药力中熟睡。等她醒来,迎接她的便是冰凉的手铐。   高毅听完汇报,坐起来,点了点头。吕鸿见到一切结束,就决定离开,听见高毅突然说:“你明天来上班,好吗?”高毅的声音很柔。他说这样的话,无疑等于其他男人说:“我请你吃晚饭,好吗?”况且,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当着警局不少干警的面。就连吕鸿,也被他这句话惊住了。   “回来上班?我已经调走了。”吕鸿说。   “你没有说真话。”高毅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   “你走出警局的那天,两手空空。哪像一个调走离开的人?我随即打了人事部的电话,他们说你请了几天假,专门考虑调动的事情。你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我请你回来上班。”   法医吕鸿脸红着点点头。再刚毅坚强的她,也有少女羞涩的一刻。她寻望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其他警员已经悄悄地离开了。高毅终于鼓起勇气,去掏口袋,里面有两张他抽空买的电影票。   门却又出其不意地被推开了,孙立很不知趣地探进头来:“科长,案子结束了,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想看看那起商场可乐杀人怪案的卷宗。资料室让我来请你批准。行不行?”   这家伙,对工作上瘾了。高毅笑了一下,点点头,却掠过一丝忧伤。作为一名警察,如果你对工作上了瘾,那么,你就是为自己的私生活关上了一道门。   番外2 自杀的轨迹   如果你欺骗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会在死亡的一刻灿烂。   如果你欺骗了自己,你的一生,无论过得如何辉煌,你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骗了爱情,那么,你死后不会有灵魂。   如果生命充满了欺骗,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寻死亡的轨迹。   对于我,是欺骗的结束。   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   1.凌晨三点   最好不要把啤酒和白酒混着喝,晕得厉害。这是高毅在惊醒后的第一个反应。   月光从敞开的窗醉醺醺地爬进来,瘫软在双人床上,醉倒成一面永不会被褶皱的床单。高毅翻过身,仰面躺着,手脚尽量张开,摆成一个“大”字。身边没有吕鸿。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他使劲捏捏自己的鼻子,弄得差点窒息。这是真的。吕鸿不在!她不在!又回到了单身生活!这是他的第三个反应。虽然他知道,这可能只是短暂的,烟花一般。一丝莫名的悲哀像他的孪生幽灵,从心底升起。   他坐了起来。   床头柜上,有一个崭新的枫木相框,斜上角的价格标签还没有撕掉,照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摆进去了。月光下,照片上的三张人脸和两张猴脸都在不同层次上显出了兴奋。一男一女,中间夹着个六岁的小女孩渺渺,两只猴子的脑袋从小女孩的头上冒出来,好奇地注视着镜头。女的是吕鸿,穿了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体态秀气。男的当然是高毅。他穿了件普通的体恤,兴奋得很不自然。   高毅拧亮台灯,注视着照片里的自己。为什么照片里的自己怎么看都那么别扭呢?   渺渺是邻居的女儿,托他们照看一天。吕鸿当时心血来潮说:“咱俩除了看过一次电影,吃过几次晚饭以外,其他时间见面都在尸体解剖室,今天就带渺渺上趟动物园。”高毅当时没意见,看多了血腥的犯罪现场,就当是去动物园重归大自然好了。看看动物充分发挥天性,比面对各式古怪凶残的罪犯要轻松得多。   事情就此开始不顺了。一路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就连渺渺,因为脱离了父母的约束,玩得太过尽兴,跟着满嘴乱叫他俩“爸爸”“妈妈”。   站在猴山前面,有游人提议:“来,我给你们照张全家福。”吕鸿高兴地把相机递过去,嘴里说着“谢谢”,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高毅。高毅当场就打了一个冷战。男人走向婚姻,如同走向慢性自杀。这句话是下属刘畅说的,有夸张的水分,但不无现实依据。他不是不爱吕鸿。可是他还没有想好要结婚,更没想好要孩子。   于是,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就很不自然,一副强人所难,毫不心甘情愿的模样。于是,吕鸿就开始和他闹别扭。当天晚上,吕鸿冷冷地说:“猴子都有家,有孩子。你还不如一只猴子。”   他举起了相框,凑近了看,仿佛从猴子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抬相机的人。猴子的瞳孔又大又亮,比自己的还亮。难道我还不如一只猴子?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突然尖叫起来,把高毅吓了一跳,随手把相框扔在床上,去抓话筒。他的手却在话筒上方突然停住了。   铃声在黑夜里出奇鼓噪,涟漪一般在寂静中扩散,话筒被铃声震得蹦蹦跳跳,很不耐烦。会不会是吕鸿打来的?她又想怎样?这几次他和吕鸿的电话谈判,一开始很平和,可没说几句话,两人就开始暴吵。吵架没结果,双方的电话费猛增。鹬蚌相争,电信局得利。   如果又是她,最好现在先别接。高毅清楚极了,干法医的吕鸿经常在夜间值班。夜幕降临后,也是她精神抖擞,斗志倍增的时刻,是一只伺机出猎的猛兽。而他,刚刚结束一起凶杀案的调查,累乏交加,却又睡不着,好不容易借着酒力睡了四个小时,是砧板上的猎物,现在和她接招,恐怕招架不住。   于是,他的手就悄悄地抽了回来。仿佛如果动作大了,电话那端的人会察觉一样。如果有案情,他的手机会响。吕鸿决不会打他的手机。因为她知道,手机有来电显示,他会不接。   明天就去换个有来电显示的新座机。高毅决定。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手机。高毅拿起来一看,是下属刘畅打来的。高毅抓起手机,刘畅在那边用异常冷静,却又万分严厉的口气说道:“命案。甬道老街17号。老高,你要动作快。”还未等高毅开腔,电话就挂断了。   看来,记者已经像土狼发现了尸体,扑到现场了。   刘畅呵刘畅,你永远什么都瞒不住。高毅一边穿衣服,一边这么想。高毅是刑侦科科长,刘畅实际上是自己的下属,如果他敢用上面那样的语气和高毅说话,就说明他身边已经站着记者了。语气越出格,记者的数量越多。只要有记者在场,刘畅就会血压升高,荷尔蒙提升,常常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举动。比如敢直呼自己的领导“老高”,而且还纵然下令:“你要动作快。”高毅无奈地笑了笑,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2.凌晨三点二十   直冲人民中路。夜深月明,路况极好,高毅很快就赶到了案发地点,甬道老街。   甬道老街是本城历史最悠久的街道之一。城市扩建改造后,推倒了不少房屋,却保留了这条有几百年历史的老街。街面上仍然铺着横切的青石,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绿荫遮天。阴雨纷飞时节,雨滴从梧桐树叶间渗漏下来,把青石路面洗得透亮。两旁的二层木楼老宅瓦屋顶上的青苔,也在雨水的滋润下肥厚油绿。   甬道老街成了文物,住在里面的人的举手投足,也就多少有了文物的味道。   高毅把车停在路边,步行走进甬道老街。那里,已经停满了三辆警局的车子,另外还有几辆电台电视台的采访车。甬道老街是条步行街,任何有科技含量的交通工具,都被它古朴的风度拒之门外。   远远的,高毅看见一群记者簇拥在一扇木门外面,啪啪地闪光拍照。门前站着一名刑警,两眼被闪光灯的强光挤成两条缝。他用身体挡住大门,脸上充满兴奋的潮红,挥动着双手说:“无可奉告,暂时无可奉告。”此人正是刘畅。   高毅扒开记者,奋力搏出一条缝来。他穿的是便衣,但还是被一个资深记者认了出来,高叫道:“高科长,高科长,请你说几句。她死了吗?为什么?这是自杀还是他杀?”   其他记者听到有人这么叫,就把闪光灯齐刷刷地对准了高毅。高毅皱了皱眉。这次是谁向记者透露了消息?这么快?还来这么多人?   “老高,你怎么才来?”刘畅一看闪光灯转变了方向,就对着高毅大叫起来,口气里有居高临下的责怨,弄得好多记者也用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把镜头对准了他。刘畅挺了挺已经很直的腰,把高毅让进木门,示意另外两个更年轻的干警过来把门。   高毅听见刘畅的后腰“咯吱,咯吱”响了两声,侧头瞥见那两个干警,正悄悄地对着刘畅的脊背做了一个鬼脸:风光已经占尽了,吃苦的活让给他们干。   “高科长,我们已经封锁了现场,就等你了。”跨进门槛,远离了记者,刘畅冰冷的口气立刻融化,升温,柔和了很多。   门内是一个敞开的天井,高毅却仿佛坠入时光隧道,跌回了三十年代。这条甬道老街,高毅没有少来,可像这样古香古色的院落,除了一些仿古的饭庄,作为真正的民居,还真是很少见。回廊上雕花扶栏被日月消淡了颜色,檐角油纸灯笼在月光下缓缓摇摆,院中簇簇兰草半开半闭,门下的木柴散发着木料的清香,一口边缘被草绳磨得光滑的老井在院角映着月光。时光似乎在这里走到三十年代就停止了。电梯,水泥,塑料,噪音都和这里无缘。高毅开始怀疑,这间小院的主人,是否也拒绝用电?   不过,高毅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院子正中的堂屋,灯火通明。警官们出出进进,忙得真像些蚂蚁。   灯光下,天井里的石头圆桌旁,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高毅认识,是记者刘琦。   “记者怎么进来了?”高毅一皱眉头。   “他们最先发现的尸体。我们暂时‘请’他们留在这里,等检查完,做完笔录后再放他们走。你知道的,这些记者,麻烦得很。放他们出去,如同放虎归山。”刘畅一边回答,一边同其中一个留胡子的男记者友好地点点头。   高毅把视线转向堂屋。那里,他一眼认出一个此时最怕见到的身影:吕鸿。   吕鸿刚跨出门来,正要取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抬头看见了高毅,手套在脱掉的瞬间“啪”地发出夸张清脆的响声。高毅头皮一紧。刘畅见势不妙,抽身说:“我去打个电话”,躲开了。   吕鸿表情严肃地说:“高科长,死尸一具。”   高毅被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的半截声音。吕鸿说的“死尸”仿佛指的是他。   “在哪儿?”他把眼光从吕鸿的脸上挪到她身后。   “卧房。”   “几时发现的?”   “半个小时前。”   吕鸿转身在前面带路,高毅跟在后面。一些老到的干警都借故躲开,为两人让出战场。只有新来的小孙不懂行情,凑了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积极投身侦破。   “身份?”高毅问。   “作家。”   “年龄?”高毅又问。   “未婚。”   “一个人住?”   “未成家。”   “你?”高毅想发火,忍住了。吕鸿就是要惹他发火。高毅看了一眼小孙,看见他一脸迷惑。唉,可怜!高毅不由得在心里为小孙感叹,可更像为自己叹息。   “我什么我?实事求是。”吕鸿把双手往怀里一抱。   高毅此时再看小孙,他脸上的迷惑淡掉了,取而代之浮起一丝刚刚醒悟过来的恐惧。小孙倒退着,一小步,一小步挪出堂屋。   “有话好好说,不要影响工作。”高毅一看吕鸿那张脸,再也忍不住了。   “你心里只有工作。有话好好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高毅开始后悔,不应该揭开这块伤疤。可是,无论他现在怎么说,吕鸿都会把话题扯到他们俩的事情上去。   “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高毅用最听不出口气的语调问,生怕又火上浇油。   “刘琦。”   “院子里那个记者?!”   “对。死者生前曾经打电话给刘琦,让她今晚三点到这里来。死者名叫孟葳莛,是一名作家。”吕鸿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了。她咬了咬牙,把抽噎声咽了回去,坚持说道:“刘琦一直想采访她,都没有机会,接到电话,非常高兴。尽管时间是定在凌晨三点,有些古怪。不过,作家么,作息时间总是有些紊乱颠倒的。”吕鸿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高毅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见吕鸿哭过,今天还没开战,她怎么就开始伤心了?是不是改变了战术?   吕鸿吸一把鼻尖,这也是高毅从没有见过的举动,他警备起来。吕鸿没有看到高毅的变化,继续说:“刘琦是三点差五分到的,可是才一到,就发现孟葳莛居住的小院门口站满了人。她走近一看,全是记者。原来,孟葳莛不但给刘琦打了电话,还给各大媒体也打了电话,约了同样的时间。他们准时来到这里时,孟葳莛小院的木门敞开着。院子里没有灯,只有堂屋灯光大亮。出于礼貌,他们没有一个人擅自进屋。刘琦先给孟葳莛打电话。可以听到屋内铃声在响,就是没有人接。后来,他们很担心,就派刘琦和另外两个记者先进屋。就看到了这个。”吕鸿说完,把手朝堂屋套间卧房一指。吕鸿的眼帘垂了下来,眼睛里的火气早就熄灭了。   难怪门口已经挤满了记者。“现场有没有被动过?”高毅最烦记者,为了搞到资料,常常不择手段。如今天上掉下来的大新闻,就像一块粘满奶油花生的大蛋糕砸到了鼠群中,他们会不为之所动?不过,他转念一想,刘琦是个多年老熟人,他还算欣赏她的人品。刘琦虽然也是记者,但做事很有分寸。   “刘琦说他们一发现,就主动保护了现场,只拍了些照片。其他东西,都没动过,也把其他记者封锁到了门外。”   把其他记者封锁到了门外。这一点,高毅倒是相信的。独家新闻嘛,哪能容许其他人分羹?   “孟葳莛就在套间里面。”吕鸿说。   套间在堂屋内的左手边,垂挂着一块白色丝绸湘绣粉绿色藕花的门帘。进入套间之前,也就在这时,高毅才有机会背对吕鸿的进攻,匆匆打量了一眼堂屋,红木雕花家具真丝靠垫,蓝花薄瓷摆设,就连茶几上的电话也是三十年代的式样,淡绿色镶金丝金属边。墙上有一份挂历,图案居然是以前月份牌美女。高毅瞅了一眼年代,还好,是今年。对于孟葳莛,高毅有所耳闻,听说是个文字了得,才情横溢的作家。只是她的书,高毅一直没有时间找来读一读。   还未等高毅进屋,吕鸿突然挡住他问道:“你今天看见我哭了。”   高毅一怔,又来了。吕鸿以前有一说一,不是这样的,今天怎么却婆婆妈妈?   “你想知道原因吗?”吕鸿问。   高毅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唉,她毕竟也是个女人,总是不合时宜地问一些古怪的问题。   “你真想知道?”吕鸿两眼直盯高毅,好像这个问题关系到高毅到底在不在乎自己,还有他们之间的感情。   高毅只好尽量让自己的眼神诚恳起来。吕鸿说:“好吧,看你那样诚恳,我告诉你。”高毅悄悄松了一口气,吕鸿的目光马上怀疑起来,高毅没有时间再拖下去,只好再用力点点头,以示真诚。“孟葳莛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只喜欢两个作家。她们都死了。而且是以同样的方式。”吕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高毅摇了摇头,戴上手套,挑起门帘,进入里面的套间。   套间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高毅一看,火气直往脑门蹿,大吼一声:“刘琦在哪里?”   3.凌晨四点一刻   高毅让干警们把刘琦和另外两名到过现场的记者带回警局,分到三个房间里,分开询问。他吩咐小孙,把刘琦带到最后一间。那一间没有窗户,十分潮湿阴暗,有点像囚室。人一走进去,先从气势上就会被压住。   虽然刘琦是老熟人,可是她犯了错,也不能姑息。   高毅坐在刘琦对面,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刘琦也是烟侠,干起活熬起夜来,一天三包烟,不在话下。通常高毅都会给她一支,可是今天高毅却自己抽。刘琦就知道,高毅心里有火。   突然,高毅推过烟盒和火机,问道:“抽烟?”刘琦苦笑一下,明白高毅如果不给烟,只是发一般的小火。如果在发火的情况下,强忍住自己,还给对方发烟,那就是大火要来了。   “高科长,有火就发吧。”刘琦不敢去碰那烟。   “你们为什么挪动了尸体?”高毅问。当时,在进入套间之前,高毅就已经判断出了孟葳莛的死亡方式。吕鸿喜欢的另一个作家是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她在卫生间里,用长筒丝袜上吊自杀。可是,当他进入卧室的时候,看见横梁上被扯断的丝袜,孟葳莛的尸体却躺在地上。   “我们当时一心想救孟葳莛,就擅自割断了丝袜,把她放下来。这是人之常情。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向当时在场的警官们交代过了。”   “你们是谁?谁动的刀?把具体经过详细说一说。”高毅扬起下巴,向半空吐出一个烟圈。刘琦的脸被圈在正中。她的眼睛血红,两个黑黑的眼袋垂在下眼帘下方,睫毛膏开始掉色,晕得眼眶发黑。   而刘琦这边,也正好通过那个眼圈正视高毅。高毅此时疲倦的特征和她不相上下,打个平手。这个高科长,被警界尊为“圣”。他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不紧不慢,甚至是漠不关心拖拖拉拉的感觉,但他的观察敏锐细致,而且有特殊的直觉。很多古怪疑案,只要一碰到他的刀锋,就迎刃而解。刘琦想,真正的“圣”,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在“无”中存在,在无境界中到达最高境界。武侠书中,不是常说,最锋利的武器就是不用武器吗?无招胜有招。高毅破案,正是如此,游刃有余于“事实证据”和“怀疑推理”之间,判断的灵光总是在“有形”和“无形”的边缘闪动。这个人物,深挖下去,会是一个好素材。刘琦决定,一定要想办法粘上这个案子,粘上高毅,作一个精彩的报道。于是,她想了一下,说:   “除了我,还有尚天志和徐长海,他们是其他单位的。”   这些做记者的,抢新闻就和在饥荒年抢粮食一样,其他人怎么会同意这三个人先进屋?有点不合逻辑。高毅便问:“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进屋?其他人不会打破你们的头?”   “他们很想打破我们的头,只是他们没有机会。你也知道,孟葳莛是个知名人物,关于她的独家报道向来很少,所以,对于这个机会谁都不想放弃。我们是抓阄决定的。我们三个,运气好。”   “嗯。”高毅哼了一声,想象得出这三个人进屋时兴高采烈的模样,“那么,后来呢?”   “后来就不妙了。我们先站在院中喊,但是堂屋的灯亮着,没有人出来。我们只好决定同时进屋。这样,谁也不会比其他人多看见什么。可是,当我们掀开套间门帘的时候,我们看见一双凌空垂悬的脚,穿淡绿色绣花套鞋。我叫了一声,快救人。尚天志和徐长海是男人,比我高,他们先去抱住了孟葳莛,我找来刀,爬上凳子,割断了丝袜。但是,已经太晚了。”刘琦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痛惜。   “你在哪里找到的刀?”   “我随身带的。防身用。”刘琦经常夜晚出行,曾经专门学过散打,喜欢备一把小刀,结果是经常用来削水果。   “凳子一直是在那里吗?”   “是的。不过,一开始是翻倒在地的。我估计是孟葳莛上吊时踩过的。”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没有。我马上给警方报了案。后来,只拍了一些照片。”   “真的什么都没动?”高毅用夸张的怀疑口气问。   刘琦的脸气得涨红:“什么都没动!”   “那么,孟葳莛的手表呢?”高毅发现,孟葳莛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圈皮肤要比手臂白。那里应该曾经佩戴过手表,或者饰物。   “孟葳莛从来不戴表。”刘琦讥讽地说。   “也许是条手链,或者是个手镯。”   刘琦想了一下,从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今年的文学颁奖盛典。你看,这上面有一张合影。这个,”刘琦指着其中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说,“就是孟葳莛。”   高毅拿过杂志,仔细去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孟葳莛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又黑又亮。她的左手上,带着一个镶翡翠的银镯子。   “我曾经见过她几次,她每次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戴着这个手镯。”刘琦说。   高毅没有回答,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不是照了些照片吗?把照片给我看看。”   刘琦从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递给高毅。高毅打开机器,一张张快速翻看照片。照片下有时间:凌晨三点过八分。照片拍得很细,基本上和他在屋内所见的一样。   “这些照片,暂时属于警方办案资料。”高毅说。   “不行。”刘琦伸手来抓相机,高毅提腿一蹬桌子,整个人连带椅子,往后滑去,刘琦扑了个空,很生气,“这是我的独家新闻,你不能这样做!”   “案子有了眉目,我就还给你。”高毅微笑着说。   “那就太晚了。”刘琦急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一条消息,把照片换回来。”   “我们这里不是菜市场,不讲价还价。”高毅的笑容沉下去了,露出暗礁似的严肃表情。   “尚天志的腰间皮带上挂了一个手机套。”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记者不值得信任。”高毅跳起来,手里仍旧抓着刘琦的相机,冲出审讯室。“看住她。”他对守在门外倾听的小孙说道。   隔壁的审讯室里,坐着一个留长发蓄长须的男人。他就是尚天志。吕鸿曾经问过高毅,这些记者为什么喜欢养长发和留长胡子,高毅开玩笑地说:“相当于化装。干了坏事,别人也弄不清你长什么样。”   高毅一进屋,一眼就看见尚天志腰间的那个手机套,两步走上去,扯下来,把在场问话的干警吓了一跳。高毅打开手机套,从里面拿出一个针头摄像机来。   尚天志背着大家,悄悄摄了像,镜头始终对着孟葳莛,倒是正好给警方提供了当时的情况。整个过程和刘琦所说的一样。看完摄像,高毅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拿着刘琦的照相机,走回那间阴森森的审讯室,发现刘琦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喊了两声,对方没有动静,就说道:“你的照片,还想不想要?”   这句话,仿佛是句魔咒,刘琦噌地坐直了。   “照片还给你。”高毅把相机推过去。刘琦很不相信地抓过来,仔细检查,一张没少。她疑惑地看着高毅。高毅笑了笑。在刘琦看来,像是一只狡猾的老鹰在笑。高毅点点头说:“你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同时也洗清了你们三个。这些照片,就还给你。同时,我还有赠品。”   “赠品?你不是说这里不是菜市场吗?”刘琦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先放你走。过两个小时,我再放走其他两个人。”高毅说,“这样,你可以先发出带照片的新闻,先声夺人,这算不算是赠品?”   刘琦一听,笑了,抓起挎包,夺门而去。看来,高毅还是看自己的专栏的。她的专栏就叫做《先声夺人》。   刘琦像一阵旋风从门口的小孙身边闪过,高跟鞋踩过小孙的脚面,他疼得哎哟一声,龇牙咧嘴。   “对不起。”刘琦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小孙跳着脚,表情像只挠痒的猴子,惊异地看着高毅,“高科长,这照片,就真还给她了?”   “是啊。她提供了消息,我们就交换。”   “但是,你从来不做交易的呀?”   高毅看了一眼小孙,他也是熬了一夜的疲倦模样,说道:“你想,死者孟葳莛为什么预先打电话给记者?”   “让他们目睹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只是记者?”   “宣扬出去。”   “对了。如果我不把照片还给刘琦,孟葳莛的目的就不能达到。”   “孟葳莛是自杀。她想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自杀了。她是一个低调的人,可是为什么又要四处宣扬她的死呢?”小孙开始发现了一点眉目。   高毅拍拍小孙的肩膀说:“对了。我们现在要查的就是那个‘为什么’。回去睡觉去。”   小孙若有所悟地一转身离开,高毅就哗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冲向矿泉水桶,咚咚喝下三大杯。那些酒,可让他渴坏了。   4.清晨九点   酒精造成的头痛不要紧,它迟早会过去,关键是心理造成的头痛。高毅捂着脑袋,坐在办公桌后面,紧闭双眼,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如何在吕鸿送验尸报告来的时候,不和她吵架。他理解吕鸿的心,哪个女孩子不想结婚成家,不想有自己的安乐窝,有个小孩。可是他,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可该怎么向她解释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高毅看一眼手表,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该来的都来吧。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毅睁开眼睛,说“进来”。   门口探进一张青春洋溢,长满青春痘的脸,是小孙。   “咦?怎么你还没回家睡觉?”高毅问。   “我想多学点。”小孙支支吾吾地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份报告模样的文件,“我刚才去解剖室了,顺便给您带来了验尸报告。”   “哦?”高毅顿时放松下来,谢天谢地。他接过报告,读了起来。吕鸿是个敬业的法医,效率向来很高,这次又是她钟爱的作家,所以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完成了工作。报告表明,孟葳莛的身上没有其他打斗挣扎的痕迹,至少证明了,她是自己爬上凳子,完成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小孙递过报告,就要退出高毅的办公室,另一名干警冲了进来,“高科长,有位律师找你。”   “谁?有什么事?”   “他是孟葳莛的律师。”   这位孟葳莛的律师,衣着缭乱,衬衣系错了扣子,没有打领带,鞋带也没系好,站在门边,一派潦倒的模样,胳膊下夹着一份报纸。   “高科长,我一看见新闻就赶来了。”   “坐下,慢慢说。”高毅示意他坐下,又看了一眼他递来的名片。他姓冯,叫冯岛。高毅在法律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小孙立刻知趣地倒来茶水。   “我每天一起床,就有读报的习惯。突然看到了孟葳莛上吊自杀的消息。孟葳莛在前天来找过我。她很少亲自来找我,一般都是电话联系。”   “你一直是孟葳莛的律师?”高毅问。   “是的。作为她出版方面的法律顾问。”   “那次她专门来找你,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委托给我一封信。”冯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A4纸面大小的牛皮信封,打开后,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普通邮件大小的信封,放到高毅的办公桌上。高毅带上手套,拿起信封。冯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戴手套。”   “没关系。待会儿请你留下指纹就可以了。”高毅仔细观察起这个信封来。白纸,红蓝相间的边缘花纹,信封用蜡封住,蜡液上按下一个圆满的标记:是个指纹。高毅拿起孟葳莛的验尸报告,核对了那个指纹。不错,是孟葳莛本人的右手拇指指纹。   冯岛说:“孟葳莛把信交给我的那天,怪怪的。不过,我当时没有在意。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总有些古怪的做法。她要我收好这封信,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警方。”   “那一天?!她指哪一天?”高毅问。   “我当时也是这样问的。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等‘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会大吃一惊,到时候,我就会明白了。我想,她当时说的‘那一天’,就是今天。”   5.清晨九点二十分   送走了冯律师,高毅让小孙把信送交实验室处理,等结果出来后,立即召集所有参案人员开会。干警们大都喜好抽烟,会议室里顿时烟雾缭绕。几个女警官一边咳着,用手挥开烟雾,一边去开窗户。刘畅笑嘻嘻地给一个女警员发烟,并说道:“抽一支吧。你跟着抽就不会觉得呛了。”   女警员看了一眼刘畅指间的香烟,又审判似的看了看他的脸,然后说:“我早就戒了。”   刘畅知趣地缩回手。小孙却突然抢过刘畅手里的烟说:“我犯困,给我一支。”   这时候,高毅进了屋。孟葳莛信中的内容,被放大到投影机上:   如果你欺骗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会在死亡的一刻灿烂。   如果你欺骗了自己,你的一生,无论过得如何辉煌,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骗了爱情,那么,你死后不会有灵魂。   如果生命充满了欺骗,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寻死亡的轨迹。   对于我,是欺骗的结束。   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   信上的字体瘦而细高,微微向右边倾斜。信纸的边缘不齐,像是从某张纸上撕下来的。   看信的过程中,小孙也许是第一次抽烟,一直止不住地咳。   “信中的‘欺骗’指什么?”高毅问道,“还有,验尸报告上虽然说,孟葳莛在生命终结前没有受到强迫的迹象,加上这封提前交给了律师的信,她的死让人更相信是自杀。可是,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这是一个什么暗示?”   高毅停了停,看看大家,接着又说:“孟葳莛是个有意疏远媒体的人。按常规,这样的人,如果选择自杀,大都希望安静地走,可是,她在死前却叫来了记者,为什么?大家说说想法。”   其中一个叫许华的干警说:“我看,孟葳莛把信交给律师,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对于今天的事情,虽然知道,却无法控制它的发生。也许,她的自杀不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如果是被迫的,又早有预料,为什么她不寻求警方的帮助?”另一个叫胡云峰的干警问。   “或许,她对这样的预料,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如果她报告警方,搞不好被媒体知道,又会无中生有。”许华说。   “那么就是说,孟葳莛的自杀是一个假象。而孟葳莛又无法阻止和逃避,所以留下这封信,让警方缉拿真凶。”胡云峰又问。   “可是,孟葳莛却知道确切的时间,否则她不会通知记者了。既然孟葳莛又知道时间,她为什么不躲开呢?看来还是自愿的。”许华说完,连自己都糊涂了。孟葳莛的自杀是事实,但她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的呢?所有的证据,都自相矛盾。   “也许她就是在等待着死亡。其中有无奈,被迫,或者自愿。”人群突然冒出小孙的声音,连咳带说,惨不忍听。   刘畅笑了笑大声说:“小孙,分析得好。”然后压低声音对着小孙的耳朵说:“小孙,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这烟是自己卷的农村土烟,是不是很带劲?”   “小孙,喝口水,说说你的想法。”一位女警官怜悯地递过来一杯水说。   小孙大喝一口,丢了烟,说道:“大家的分析都有道理。她把信给律师,说明她对整件事情早有预料。她没有找警察,而且坦然接受,说明她有个我们未知的心结。也许死亡是解开这个心结的唯一方法。也许,用死亡来作偿还也说不定。”   “那她为什么又要叫来记者?”许华问。   “也许,要她偿还的人,孟葳莛并不知道在哪里。她只有依靠媒体,告诉凶手,她所欠的债已经还清了。但是她又不甘心,为我们留下了这封信。把真凶缉拿归案。”小孙说。   “为什么?她既然愿意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偿还,又不放过凶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刘畅不解地问。   “这就要看孟葳莛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心结了。”小孙笑着对刘畅说。刘畅的脸一下子红了。   “分析得很好。”高毅提高声音,“看来,要解开她的心结,有必要了解她的作品。我们当中有谁读过孟葳莛的小说?”   没有人回答。高毅去看小孙,小孙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一向只看侦探方面的小说,爱情小说,很少涉猎。那类书,我一看,就打瞌睡。”   高毅耸耸眉毛,便去看那几个女警员。她们都很诚挚地耸了耸肩,摇摇头。高毅说:“我们必须选一个人读她的小说。”高毅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各位警员,看到大家一起把眼光缓缓转向新来的小孙,微微颔首,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眼神在说:“就是你了。”   小孙很无奈,点了点头。   高毅同情地对着小孙点点头,心里想,新初到的警员,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他故意顿了一下才说:“请把吕鸿叫来。”吕鸿是看过孟葳莛所有的小说的,也许从她那里会尽快获得什么消息。高毅还记得有天半夜他去验尸房给值班的吕鸿送夜宵,当时就看见她捧着一本书抹眼泪,就是孟葳莛的书。   吕鸿的回答也让大家一筹莫展。孟葳莛的小说背景取材三十年代,写爱情,但是一时间,吕鸿也想不出什么联系来。   “还有一件事,”高毅在散会前说,“孟葳莛有一个手镯,经常戴在身上。但是,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镯却不见了。这一点,也许和案情有关联,大家要留意。”   散会后,高毅借着人多,避免与吕鸿正面接触,想悄悄溜回自己办公室。吕鸿追到门口,堵住他说:“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几天,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我们暂时不要互相打电话,都静一静。”说完,就像当初她追求高毅时一样,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开,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高毅松了一口气,可心里更不轻松。   虽然不爱看爱情小说,高毅还是找来了孟葳莛所有的书,在面前铺了一堆。她写的是三十年代,难怪她的居室布局都模仿那个时期。高毅把每一本书都翻开,没看几页,又都合上。孟葳莛的小说笔力秀婉,可不对胃口,高毅还是看不下去。不过,他有一个新发现,便立刻拿起了电话。   午饭的时候,小孙在警局附近一家酸辣面馆门口“意外”碰到了刘琦。刘琦和他一样,为了这个案子,都没有回家休息。本来警局里是有食堂的,但是小孙上午吸了刘畅的自制香烟,很不舒服,就想出来吃点酸辣的东西。   “嗨!”刘琦拍了一下小孙的肩膀,“今天上午踩了你的脚,现在专门向你道歉。这顿饭,我请。”   “算了。没关系。”小孙知道这些记者都是目的性很强的,就打算尽快闪开,但是刘琦已经推开了小孙的钱包。   “有没有新进展?”点了面条坐定后,刘琦问。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孙摇了摇头,低头使劲吃面。   刘琦不信,追问道:“你们高毅高科长没有什么高见?”   “自杀。还能有什么高见?”   “那他为什么故意让我去放消息?你们高科长,可是大大地狡猾狡猾地,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刘琦笑着说,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真的没有什么进展。”小孙肯定地说,端起碗来喝面汤,遮住脸。   “好吧,请你转告你们高科长,我还有另一条消息可以和他交易。不过,要他亲自来问。”刘琦说着,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口也没吃,向小孙抛下一个神秘的微笑,离开了快餐店。   6.下午一点   这栋楼很高。高毅仰脖去看顶楼,只觉得一阵眩晕。出版大厦,会集了本市好几家出版社,共二十四层楼,楼体六面玻璃,映出白云蓝天(天气好的话),顶端很尖,从高空看,整栋楼像一支插入大地的钢笔。高毅想,现在写作都是用电脑,这栋楼应该盖成四方形才对。   初出道的作者抱着作品来投稿,都会被震住:文坛就像这楼那么高,自己是带着稿子来这里被审判,和犯人走进法庭差不多。   高毅低头看了看脚下,认出了自己正是站在那块窨井盖上。去年有个中年男子,文学搞了多年,搞得妻离子散,可一直无法发表,跑到顶楼,跳楼自杀,脑袋就砸在这块窨井盖上。   高毅很怕和文化人打交道。他怕客套,怕啰唆,怕他们真真假假地带着“涵养”的表面,常常把内心的真实隐藏得很深,不费点劲,很不容易挖出实话。比如他将要面对的这名叫纪徽的编辑,就是这样。高毅以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很不好对付。他永远一副面孔,永远戴着谦虚温和的微笑,永远让你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说起话来却又笑里藏刀。鲁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记不清了,好像是:手中的笔就是刀。扯远了。高毅这么想着,走进了这栋可用作刀枪的楼。   高毅不得已来这里,是因为孟葳莛每一本小说的封面上都印着:责任编辑:纪徽。因为孟葳莛的亲属至今没有露面,要了解孟葳莛,高毅不得不通过电话和纪徽约好见面时间。   这次,纪徽却意外坦诚,也许是因为孟葳莛的缘故。   “我和孟葳莛打交道很多年了。她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深居简出。她对于自己描写的那个年代,到了如痴如醉的痴迷地步,恨不得,吃的用的住的,都和那个年代一样。她的离去,是我们和读者的巨大损失。”纪徽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有没有亲戚?”   “她的母亲是前几年病逝的,父亲是今年去世的。她在这个人世间,就没有其他亲戚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朋友吗?”   纪徽想也不用想,十分肯定地说:“没有。没有知己。她的朋友,只有书。”   “她是不是经常戴一只镶翡翠的银手镯?”   “是的。她总是戴着那只手镯。喜欢戴在左手。她说,这样不影响右手写字。”   “这只手镯有来历吗?”   “听说原来属于她去世的母亲。”   “她曾经在自杀前交给律师一封信。这是复印件。请你看看。”   “是吗?”纪徽打开复印件,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样子很迷惑,“你说,这是孟葳莛交给律师的信?”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看,”纪徽说着,走到一个书架旁,拿出厚厚一叠稿纸,“这是孟葳莛的亲笔书稿。”   高毅接过来一看,也十分惊讶。孟葳莛的字体端正圆润,和那封信截然不同。   “还有,你看看书稿的第三十页。”纪徽说道。高毅翻开看到,里面写道:如果你欺骗了生命……看来,孟葳莛把那封信的内容写到了书稿里。纪徽接着说道:“这是孟葳莛才送来的新作。我们还没有出版。”   “我可不可以借回去看看?”高毅问。   “可以。不过,这是原件,你要借,只能复印。可是,我很忙……”   又来了。才真诚了几分钟。高毅打断纪徽的话说:“复印机在哪里,我去复印。”   离开出版大厦时,高毅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难怪纪徽不愿意去复印。那个窄小的复印室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四面无窗,空调坏了,空气闭塞,一大股复印机的味道,无法呼吸。两百多页的书稿,全复印完,足以对他构成一起新谋杀。   高毅怀揣着书稿,匆匆走出出版社,拐过一辆小货车,利索地躲到车后。他隐约发现,后面有人跟踪。果然,一个影子探头探脑地站在小货车前面找他。看不到他,就掏出手机。高毅慌忙去掏兜里的手机,可是抱着手稿,影响了速度,他的手机疯鸣起来。那人哗地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高科长,咱们又见面了。”   刘琦是在面馆里看见高毅离开警局的。她嗅到了新闻,就立刻抛下小孙,尾随而来。出版社距离警局几站路,坐地铁比开车快。高毅就没有开车,给了刘琦跟踪的机会。   “高科长,本来我是请小孙转告你的。现在既然见面了,我就开门见山好了。我一看见你进出版社的大门,就知道你是来找纪徽。”刘琦说。   “这样的见面方式真是很碰巧。”高毅口气很淡。   “我有一条消息,想和你交换。”刘琦说。   高毅露出一个表情,意思是说说看。刘琦接着说:“我知道孟葳莛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高毅问。   “你们是不是找到一封孟葳莛留给律师的信?”刘琦说。   这个该死的律师,难道他不知道分寸。高毅很不高兴。刘琦说:“这事不是律师告诉我的。而是通过其他渠道。”   “那就是刘畅告诉你的?”高毅说。   刘琦一怔,嘴上没说,可是表情已经证明高毅说中了,“请你放心,高科长,对于那封信,我还暂时不会写进专栏。我是来告诉你,那封信,是孟葳莛父亲遗书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想采访孟葳莛,做过充分的前期调查。那份遗书,也是在调查中发现的。”刘琦说。   “遗书在哪里?”   “高毅,我们朋友一场。你今天一大早就像对犯人一样对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刘琦有些不高兴了。   “我是公事公办。再说,我和你的交情,不算是很深。”高毅说的是实话。他虽然不讨厌刘琦,对她的人品有些了解,可是和她的交往并不很深。不过,刘琦这个人,高毅认为还可以信任。   “我把信息给你。但是请你答应我,这件事情破案后,只有我有独家报道的权利。”   “说来说去,还是讲条件。”高毅点了一下头,刘琦就笑了,洒脱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高毅,然后说:“一言为定。”   7.次日凌晨两点   当高毅回到警局读完孟葳莛的书稿,还有刘琦送来的资料时,才发现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除了几大杯速溶咖啡,他还颗米未进。高毅合起资料,走出办公室,经过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小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面前堆着孟葳莛的小说,外衣就挂在椅背上。高毅轻轻地走过去,取下外衣,盖到小孙背上,关掉了会议室的灯。   夜风凉得畅快,让高毅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孟葳莛的新书稿里,写了两个学习音乐创作的男生,互为好友,又同时爱上了一个中文系的女生。在这场三角恋爱里,其中一个男生不但获得了事业的成功,还得到了那个女生的爱情。而失败的那一个男生,默默度过惨淡的一生。奇怪的是,成功的那名男生,却在事业的顶峰时刻,上吊自杀身亡。自杀前,留下了一份遗书。   根据刘琦的资料,孟葳莛的父亲名叫孟德明,是一名出色的作曲家。就连高毅,也买过他创作的交响乐作品。高毅记得,孟德明就是在今年自杀的。媒体各界有过报道。他只是没有把孟德明和孟葳莛联系起来。今年,孟德明获得了音乐界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在颁奖典礼开始之前,他在休息室,把领带挂在横梁上,上吊自杀了,留下了一份遗书。这成为当时最轰动的新闻。只是,那封遗书交给了孟葳莛,没有公布出来。   在刘琦的资料里,有那份遗书的复印件,原件一直由孟葳莛保存。遗书的内容,其中一半正是孟葳莛交给律师的那份,笔迹相同,剩下的内容是:通过欺骗获得的事业和爱情,应该得到惩罚。署名:孟德明。   在孟葳莛的小说里,第一个男生剽窃了好友的作品,才获得了成功,也得到了女生的青睐。一旦成功后,音乐界的大门便向他打开。他把这个秘密隐藏了几十年,直到获得终身成就奖的那天才被人揭露。另一个男生,一生无所作为,只成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孟葳莛写小说,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布置得和小说一样。可她自己,却有着戏一样的生活。她把这段往事写下来,是一种坦然。那么,她的自杀,是对谁的偿还?   那个小学音乐教师在哪里?   高毅这么想着,匆匆在路边尚未收摊的大排档上吃一碗炒饭,奔向甬道老街。   取下门上的封条,高毅推门而入。夜光下,小院寂然无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既没有一个叫孟葳莛的女子在这里住过,她也从未离开过。   很快,高毅就找到了孟葳莛的相册,还有一札书信。这些东西,被装在一个雅致的木盒里,就放在床边的书架上。高毅又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孟葳莛父亲孟德明的另一半遗嘱原件。   更遗憾的是,相册里的照片都是明清建筑,四时花草,没有人物,也没有有价值的亲友照片。   那札书信,是不带称谓,彼此心知肚明的情书。信纸印刷质量上乘,带淡蓝色暗底印花,也是最近的新科技,不会是孟葳莛的父母的情书,倒像是她自己的。   从情书的表达来看,追求者对孟葳莛到了痴狂的地步。这个追求者是谁?和本案有关吗?所有情书的字迹一样,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信件是按感情的发展精心排序的,按照内容可以推断,孟葳莛最终接受了这个人的爱。那么,在孟葳莛自杀的消息公布各大媒体之后,这个深爱孟葳莛的人怎么会如此安静?   高毅在孟葳莛的书桌上坐下来,打开她的电脑。电脑里没有孟葳莛的作品。她是一个迷恋三十年代的作家,没有用电脑写作。关掉电脑,高毅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试着体会孟葳莛写作时的感受。他闭上眼睛,耳朵里有远处一两声高低犬吠。一股金银花的气味随风潜入,芬香馥郁。难怪很多作家喜欢在夜晚写作。这个时刻,所有的感觉都会被放大,包括生活小细节,也会变成特写。   临行前,在另一个抽屉里,高毅找到一小叠孟葳莛的签名照。他把照片放到手里掂量了几下,抽出一张,装进口袋,轻轻锁上院门,一转身跨入街道,就被两束强光照住眼睛。   “不许动。”有人在黑暗中喊道。   唉,高毅叹一口气,举起双手,用电影里的口气说:“别开枪,自己人。”   手电筒的光芒挪开,高毅看见两个110巡警。他们眼含戒备:“你是谁?深更半夜跑到案发现场干什么?”   “我是刑侦科的高毅。这是我的证件。”高毅正要去掏衣兜,听见其中一个巡警说:“嘿,哥们儿,真是他。我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他。”   “你看,都是自己人。我来这里,也是工作需要。”高毅辩解道。   两名巡警的口气温和下来:“对不起,高科长。我们也是工作。”   “没关系,没关系。”高毅摇摇手,准备离开。   认出他来的那名巡警突然拦住他的去路,笑眯眯地说:“高科长,我叫左小智,很是羡慕你们的工作。您看,哪天我请您吃顿饭?”   “你想调过来?”高毅一听就明白,直截了当地问。   “您果然明察秋毫。您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这个,我不能决定。不过,你可以帮助我们破这个案。”高毅说。   “哦?真的吗?”   “你白天有空,帮我问问孟葳莛的邻居,看看有没有一个男子,经常到她家来。”高毅也是刚刚想起这个主意的。这样,可以为刑侦科省一点警力。   “情杀?”左小智立刻说道,样子很进入情况。   “也许。不过,进展要绝对向外界保密。有情况,立即给科里打电话。”高毅这么说,口气完全已经不把左小智当外人。   “是。坚决完成任务。”左小智高兴极了,夸张地做了一个立正。那架势,怎么看都像小孙实习那会儿。高毅用领导的姿态点点头,迅速离开甬道老街。   8.次日下午两点   高毅带着小孙,去敲一扇铁门。这家住户叫李索文。走廊黑暗,一股潮湿的垃圾臭味,无家可归的野鬼一样在走廊里游荡。耳朵边充斥着嗡嗡的声音,可以想象他们的脚步惊飞了多少只正在午休的苍蝇。   今天上午,高毅告诉还在孟葳莛小说里苦苦寻找线索的小孙,放下书本,拿起电话,查一查孟葳莛父亲孟德明的学校老师。也许会从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十点多的时候,小孙就带着满脸的喜悦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孟德明学生时代的最要好的同学叫李曲源,毕业后分配到了本市一所小学教音乐。小孙又把电话打到那所小学,获知李曲源已经去世,不过,他的儿子李索文还住在学校分给李曲源的房子里。   事情开始有了眉目。   小孙敲了好几次门,没有人回答。可能李索文不在家。   刚入秋,天气正在转凉,还有不少苍蝇嗡嗡地飞。小孙去敲对面的门,邻居也正在午休,过了半天,才来开门,甩过一句话:“李索文呀,好几天没见他家亮灯了。”   遭了。高毅的直觉告诉他有事情发生。   等他们撬开李索文的大门后,大叫不好,急忙打开所有的窗户。小孙冲进厨房,关掉煤气。   他们紧接着在卧室找到了李索文,躺在床上,已经死亡。成群的苍蝇立刻从窗户涌进,绕着尸体飞翔。在李索文的枕头边上,放着一只手镯。翡翠银手镯。   验尸结果表示,李索文死于煤气中毒。死亡时间,在孟葳莛死亡之前48小时。   9.次日下午五点   巡警左小智干劲冲天。当高毅和其他人处理完李索文的现场返回警局的时候,左小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并且带来一个证人,此人是孟葳莛的邻居。   据这个邻居讲,是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孟葳莛,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瘦高个,人长得挺黑。   高毅听了,沉默片刻问他们:“有没有进过验尸房?”   两人都为之一怔。左小智想当干警,对这个体验求之不得。邻居是个老头儿,也是只在电影里看过验尸房,真的场面还没有见过,睁大了眼睛瞪着高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请跟我来。”高毅带着他俩走下地下室,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走廊里静悄悄只有皮鞋踩踏地面的声音。有风吹来,却看不到风源。   在拉开拉链的一瞬间,邻居老头儿一眼就认出来,李索文就是经常来找孟葳莛的那个男人。   在认尸过程中,吕鸿的态度拿捏恰当,是以法医的身份办事,没有给高毅任何为难。高毅意识到,他爱吕鸿,就是因为她的率真和成熟。   案情似乎在一瞬间拨开了迷雾,却又让高毅感觉是在雾里看花。李索文是自杀还是他杀?现场的门窗紧闭,却没有遗书。   如果是他杀,孟葳莛和他的死有多少联系?经过编辑纪徽确认,还有对比刘琦留下的照片,在李索文枕头旁边发现的手镯就是孟葳莛常戴的那一只。   难道是孟葳莛杀死了李索文?可为什么又要留下手镯?   孟葳莛的自杀是个谜。李索文的自杀也是个谜。   高毅把两个自杀现场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放,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疏漏,立刻返回李索文的住处。这次,他吸取教训,提前给辖区的巡警打了电话,让他们提供支持。   在李索文楼下的门口的信箱里,高毅发现一本邮寄快件,他打开后一看,是一本杂志,封面的目录上,有一篇取名《悔恨》的中篇小说,作者:李索文。高毅打开杂志,翻到登有《悔恨》的那一页。小说开头是:我愿将此小说献给我最爱的人,莛。高毅坐下来,一口气读完了小说,雾里的花变得实实在在。在杂志里,高毅还发现了半张纸,那是孟德明另一半遗嘱的原件。   10.两天后的上午   前天夜里,突然一阵暴雨倾盆,然后在半夜时分戛然而止。昨天清晨开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打湿了不得不出门的行人,打湿落叶梧桐,打湿了众人的心。   孟葳莛的葬礼将在今天这个湿漉漉的日子里举行。挽联花圈围成伤心的帷幔,铺延到出版社大厅外的主道上。   孟葳莛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出版社主动承办了这次葬礼。   消息是通过刘琦发出去的。读者自发组织起来,身着黑衣,肃穆地举着白伞,在大厅门口领一朵小白花,别在前胸。来的人实在太多,出版社提前准备的几箱白花很快发完,后来的读者用一张白色稿纸,裁下一角,折成一朵卷筒小花,捧在手中。   雨也不甘心孟葳莛的离去,从哀悼者的伞下挤进来,打湿了纸花,像露珠,让花儿有了生命的灵气。人太多,盛不下过多雨伞,读者收起伞,相拥静默在雨中。   孟葳莛身穿一身白色旗袍,脸上由吕鸿画了淡妆,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沉思熟睡。   他们来为孟葳莛送行。他们中的很多人,听说警局今天也有人来参加葬礼,就专程等着,等葬礼结束后,向干警们讨一个孟葳莛死亡的说法。对于亡者的哀悼和悲伤,有时候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转成愤怒,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高毅,早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吕鸿,一身素装,眼圈闪着雨珠般的泪光。   昨天晚上,高毅在自己的住处偶然发现了吕鸿的日记。他知道,不应该偷看别人的日记,可是,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吕鸿的心迹跃然纸上。她了解高毅的心,知道他还没有做好成家的准备。那天带着渺渺出去玩,她也只是随口说说。其实她自己也不想结婚,不想过早地陷入婚姻。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是一个惧怕婚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隐约觉得,婚姻会改变我的生活,甚至会改变我这个人。我只是想从高毅那里讨个说法,就算是谎言也行。可是,高毅就是转不过弯来,犟牛一个。   追悼会的仪式素雅简洁,编辑纪徽代表出版社做了悼词,情真意切,人群中渐渐起了哭声。忽然有人叫道:“孟葳莛是怎么死的?警察应该给个说法!”   是的,警方应该给个说法。自从孟葳莛的死亡被公布以来,各种媒体报刊充分利用想象力,把孟葳莛的自杀向各种可能性上引导。很多人已经认为,孟葳莛的死纯属他杀。   “对,这些警察是不是吃干饭的,给个说法!把凶手缉拿归案!”   他们叫喊着,把目光全都汇拢在高毅身上。高毅一向便装,今天为给孟葳莛送行,专门穿了警服,站在出版社的编辑中间,特别显眼。他听见了众人的呼喊,便向前一步,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   哽咽叫喊的哀悼者安静下去,用挑衅和怀疑的眼光盯着高毅。站在人群中的吕鸿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孟葳莛是一位写爱情题材的作家。她相信爱情,崇尚爱情,她的死亡,也和爱情有关。她的父亲,孟德明,是一位著名作曲家,也是今年去世。喜欢交响乐的朋友,也许还不会忘记。”   人群中有人回答:“是的。听说他也是上吊自杀?”   高毅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孟德明在学生时代,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李曲源。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生。后来,孟德明发表了一部气势恢弘,又带有浓郁中国民族音乐特色的交响乐,一夜间变成乐坛上新星,从此事业一帆风顺。多情女子都是喜爱有才华的男性,孟德明也就赢得了那个女生的爱情。李曲源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却送给新娘一个翡翠银手镯,作为新婚贺礼。他们结合后,生下了一个聪慧的女儿,就是孟葳莛。后来,孟葳莛的母亲在去世时,把手镯给了她。而他的同窗好友李曲源,既无事业,也无爱情,一蹶不振,做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他终身未娶,只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李索文。”   高毅说到这里时,故意停顿了一下,台下静悄悄,鸦雀无声。他继续说:“李索文非常敬爱自己的养父,他深知养父李曲源有卓越的音乐才华,却不理解他为什么甘愿平庸,一生无所作为?因此,他和养父之间,渐渐有了分歧,最后发展到离家出走。两年后,在养父身患癌症临终前,李索文又回到了养父身边。李曲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道出了一个他隐藏了一辈子的秘密:让孟德明成功的那部交响乐,真正的作者是他。   “李索文问父亲,为什么不揭穿孟德明。李曲源无力地摇摇头说,孟德明是他的好友,他当时犹豫不决,时机就耽误了;后来孟德明又娶了他心爱的女人,如果再去揭穿他,那么那个女人的生活会垮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愿意把这个秘密隐藏一辈子。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把秘密告诉儿子李索文,并不是要他去报仇,而是让他知道一些事实,消除他和自己的误会。   “李曲源去世后,李索文下决心一定要揭穿孟德明。他主动寻找关于孟德明的消息,并且认识了他的女儿孟葳莛。他把揭穿的机会选在音乐界为孟德明颁发终身成就奖的那天晚上。他认为那是最具讽刺意味的时机。   “在颁奖典礼开始前,李索文在休息室找到了孟德明,质问他剽窃李曲源作品的事实。孟德明在李索文的逼问下,终于承认。他央求李索文,不要把这件事情传出去。当时,李索文已经爱上了孟葳莛。孟德明要挟道,如果李索文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他就会阻拦孟葳莛和他的爱情。李索文当时气疯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录音机,在孟德明的面前亮了亮,告诉他,他们之间的这场谈话,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已经被录进去了。说完,李索文就离开了休息室。后来,孟德明就上吊自杀了,并且留下一份遗书。   “对于李索文,他经历了一个既曲折又痛苦的转变过程。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报复孟德明,为养父报仇。后来,他认识了孟葳莛,陷入了爱情。他的感情,便在报仇和爱情中徘徊挣扎。终于,他决定只要孟德明承认剽窃的事情,他就从此不提。那个录音机,是孟葳莛交给他,让他去录颁奖典礼演出实况的。没想到,在孟德明耍赖的时候,竟派上了用场。   “他从休息室出来后,并不知道孟德明自杀了,只是回到自己住处,对着养父李曲源的遗像喝得烂醉。孟葳莛听到父亲自杀的消息后,痛苦万分,就到李索文的住处来找他,无意中在熟睡的李索文的口袋里,发现了录音机上的对话。   “李索文经历的仇与恨,爱与憎,通过录音磁带,像一种致命的病毒,扩散到孟葳莛的身上。   “李索文一开始多次上门去找孟葳莛,要向她解释,都吃了闭门羹。对于孟葳莛来说,父亲孟德明剽窃他人作品的耻辱,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灵魂,使她羞于再见到李索文;同时又因为父亲的死是因为李索文而起,促使她不想见李索文。她忍住伤心,写下了分手的信,同时,也把父辈的事情写成了她最新的小说,也是她此生最后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将会在两个月后出版。   “李索文认为这一切,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深信孟葳莛不愿意见他,是因为无法原谅他。   “为了把一切说清楚,他把整件事情写成了一篇叫做《悔恨》的中篇小说,寄给了一家知名杂志社。在杂志社发表了他的作品之后,他把小说寄给了孟葳莛。小说结尾是:男青年以打开煤气自杀的方式向女作家赎罪。   “孟葳莛收到杂志后,感到事情不妙,立刻赶到了李索文的家,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孟葳莛没有报案,她认为李索文的死,是因她而起。她把手镯留在了李索文的枕边。   “李索文走了,孟葳莛心想,活在世上也再没有了意义。可是她的忏悔,李索文再也听不到了。于是,孟葳莛决定在离开人世之前,通知所有的媒体,用最大的声音,最广阔的方式向李索文忏悔。   “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他的父亲孟德明而起,孟葳莛也深爱自己的父亲。她不想用自己的手去指责父亲,就决定在自杀之前把父亲的遗书撕成两半,一半,交给了她的律师,请他转交给警方。借警方的手,撕开整个事件的真相。另一半,连同杂志寄到李索文的住处。我们在李索文的信箱里,发现刊登《悔恨》的杂志。杂志里夹着孟德明的另一半遗嘱原件。这里,”高毅打开放在身边的一个皮包,取出几样东西,“有几样东西给大家看。这是那盘磁带。警方在李索文家找到的。上面有孟德明说出事实真相的录音。”高毅打开了录音机,里面传出李索文和孟德明对质的对话,高毅只播放了一个开头,就关掉了,“不过,为了尊重孟葳莛,我们不需要在她的葬礼上听完。这是那本刊登《悔恨》的杂志,全国销售,图书馆也能查到。还有这本孟葳莛最后的小说手稿。一切真相,都在这两本小说里。”   当高毅说完这一切的时候,全场寂静。孟德明,孟葳莛和李索文三个人的自杀,划出一条令人无奈的轨迹。   许久,话筒里传来编辑纪徽的一声兀自长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得到真相的人们并不更加轻松,葬礼过后,纷纷消失在雨雾之后,去进行和完成各自的如戏人生。   高毅走到了出版社的门口,看见吕鸿钻进雨中一辆出租车。吕鸿恐怕此时不想和他说话。手机响了,高毅一听,是女记者刘琦打来的:“高科长,很感人的故事。”   “对不起,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没有守住给你独家新闻的承诺。”高毅说道,看着出租车橘红色的尾灯消失在雨中。   “没关系。我倒希望孟葳莛和李索文能在天堂相见时,能够两心释然。”这句话打动了高毅。爱人间的恩怨只求能两心释然。刘琦沉默了一会儿,说:“高科长,我有个请求。”   “请说。”   “能不能安排一个时间,我想对你做一个专访。”   高毅没有回答。刘琦等待了片刻,接着说:“这样,你考虑一下,我等你回答。”说完,挂断了电话。   回到住处,高毅才觉得全身的骨头累得散了架。他斜塌着肩膀,走出停车场的脚步沉重。   从停车场走到他所住的单元楼,要步行穿过一个长满绿荫的花园。石砌的小径并不很长,但他恨不得就躺在这雨中,就在这花圃边好好睡一觉。可是,远远地,高毅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吕鸿。她有高毅公寓的钥匙,但是她没有进屋。   吕鸿也看见了高毅,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眼神后的东西像雨中的山峦,若隐若现,辨别不清。她站在花下,迷迷蒙蒙,仿佛一枝被雨水打湿后的海棠。   她踮起了脚尖,搂住高毅。这是一个略微带着苦涩的吻,在雨中异常绵长。   高毅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孟葳莛的签名照,递给吕鸿:“给。这张照片是我偷的,属于非法所得,留个纪念。”   午夜,整个城市安静下来。高毅突然醒来,身边的吕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床头柜上的相框上,价格标签还没有被撕下来。高毅坐起来,点燃一支烟,试图撕掉那标签。标签纸的粘性很牢,无法完全弄干净。   高毅静静地坐在黑夜里,吕鸿日记里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不需要婚姻的爱情,已经被这个时代变成一种趋势。孟德明以欺骗的手段获得了爱情,但不能否定他付出的爱不真诚。李曲源对孟葳莛母亲的爱,是真正一生一世的。孟葳莛和李索文的爱,也是超越了生死的。   而黑暗中的他,无法确定,他和吕鸿的爱情,最终会有多少机会?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