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宵夜》作者:莲子百合糖   文案:   #追妻火葬场#心机妖女×浪子翻车   -1   七年前,誉臻和聂声驰的恋爱是大学校园里头持久不衰的话题。浪荡公子哥和灰姑娘,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誉臻被狠狠抛弃。   两人果然分手了,却是聂声驰冒着大雨瓢泼,追到誉臻家门外,生生拦下她开往机场的出租车。   -2   七年后,漆黑夜巷里,聂声驰站在路灯下,拦住她的去路。声音带着尚有不甘的咬牙切齿,他说:“回到我身边。”   誉臻直视他阴影中双眼:“不怕我再利用你吗?”   聂声驰从光亮走入黑暗,吻与双臂将她一同禁锢时,她听见他声音:“那就利用吧。臻臻,利用我一辈子吧。我会一直有用的。”   -3   宵夜。   或是不配纳入三餐编制的长夜消磨,有无皆可。   或是精神慰藉,不吃就如猫爪挠心,辗转难眠。   又名《报菜名》   -何以消永夜?爱以消永夜。   【食用指南】   1、洁党勿入:双非C,分别期间男主有过女友,女主有过谈婚论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爱情战争 甜甜   搜索关键字:主角:誉臻,聂声驰 ┃ 配角:王雅泉,宋知行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在我面前,谈自制力?   立意:坚守社会主义恋爱道德规范,尊重人格平等,自觉承担责任,文明相亲相爱。 第1章 紫苏炒田螺 是誉满寰中的誉,臻于至善……   聂声驰不是没想过再看见誉臻。   可他确实也并没有想过能这么快跟誉臻再见面。   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场合。   她一身黑色西装,线条熨帖,往下勾勒出笔直修长的双腿,中段曲线来自婉婉惹人的纤腰,再往上是薄薄直背抵一字平肩,天鹅颈修长,将人视线引向脑后优雅法国髻,毫无发饰妆点,连耳环也不过小巧一对黑曜石,似是替代了人的牙齿,两口就将一双圆润耳珠衔住。   都是职业西装,可场内其余莺燕花绿,此刻皆成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式样,成了平白无奇不值得提起的背景板。   唯独她一人惹眼。   她走到他们面前,声音一如往昔清脆,只是如今这样的场合,难免带些亲昵起伏。   可也仅仅是亲昵,未曾到矫饰的程度,疏离有度,不卑不亢。   叫聂声驰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身上穿的是齐整墨绿军装,戴着顶小军帽,长发扎成两股麻花辫盘坠在胸前。   有人喊:“誉臻。”   她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到。”   今天她说的是:“各位午安,欢迎光临京华酒店,请跟我来。”   誉臻视线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刻,是他的眼睛追着她走。   他看清她胸前烫金铭牌。   总经理-誉臻   身旁并行的港商老总忽然发笑,抑扬全错的言语附和他双眼深意:“听说这是京华老板谢正光的私生女啊,一直藏在国外,一返来就把燕都的创始店交给她管啊。也难怪,要是我有这么靓的女儿,管她私生婚生,要什么给什么啦!”   聂声驰如苍蝇哽在喉咙口,连个笑脸都不愿赏赐。   港商不免悻悻,强挽面子将聂声驰恭维:“不过我们聂先生什么没见过啊,这个也就一般啦,好戏还会在后头啊。”   说这话时正迈入会议厅,一道平浅门槛阻拦,他已经一只脚踏入,誉臻尚在停门外。   他视线不觉被牵引,回头朝她看去,恰好将她那一抹戏谑笑意纳入眼底。   好戏在后头。   商场洽谈,能演什么戏,无外乎钱与色,谁不心知肚明。   港商话中深意,他听懂了。她当然也听懂了。   那抹不乏深意的笑让聂声驰暗生无名火。   会议厅大门沉沉合上,誉臻跟旁边的下属说:“我走了,临时出差。”   下属匆匆喊住她:“誉经理您不跟全程吗?”   誉臻容色未变,反问:“京华一年到头承接多少会议?你的意思是,我是要每一个都跟吗?”   “可董事长吩咐了,今天是聂家的聂先生来,您得……”   誉臻淡淡看她一眼,“今天轮到你来安排我的工作吗?”   下属噤声。   誉臻唇角带上点笑容,上前替下属把领口丝巾皱褶整理好,“你在这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如果有你处理不了的紧急情况,再来找我。”   下属颔首,目送她踩着三寸高跟离去,连背影都姿态袅娜,纵使发髻低挽,脖颈线条都显露风情。   下属与旁人交换眼神,难掩不屑,拍了拍领口丝巾。   不过就是个傍家儿生的狐狸精。一时飞上了枝头还了不得了。也不看看此刻铭牌还是姓誉不姓谢呢!   门内,会议桌前一场洽谈原本应该顺利如走流程,临门一脚关卡迭生,港商使尽了浑身解数,终究没谈拢。   没谈拢,自然就没有接下来的好戏了。   会议厅大门打开后,内里西装人鱼贯而出时,门外的人都明明白白看见,在那个脸堆横肉的港商脸上,找不到一丝笑容。   聂声驰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转,没从人群里找到要找的人。   誉臻没来相送。   离开酒店大门时,聂声驰停了脚步,问旁边的酒店员工:“你们经理呢?”   大堂经理应声,喏喏往前:“聂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聂声驰眉头微动:“誉经理呢?”   大堂经理面露了然:“誉经理临时有事出差了,聂先生有什么要跟誉经理联系的吗?我可以转达。”   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或是,她的微信也可以……”   “不必了。”   聂声驰直接转身,大步往外走,上车,离去,一个眼神都没有往回留。   京华酒店门口,门侍不免面露惊讶,等到走回门内,小声跟大堂经理嘀咕。   “奇了怪了,还真有连白给誉经理微信都不要的。”   “大概是要自己拿吧,有的公子哥儿不一样,非要自己追才过瘾。”   “也是,不过,十个有八个,从这里走出去都非要转回来,问两句誉经理的。”   “人漂亮嘛,不漂亮,老总怎么把这次聂家的会议点名交给她?可惜,没趁热打铁,她这也太任性。”   “少胡说,如今酒店这形势,说不定是放长线钓大鱼。”   ***   刚刚从美国出差回来,连时差都没倒完整,又是连轴转地工作,聂声驰在车上合眼小憩。   正值下班高峰期,车流缓慢,一动一顿,蓦地跟摇篮节奏都合拍。   聂声驰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在梦中又看见一身墨绿军装的誉臻。   烈日骄阳,已经是临近正午时分,军训基地里头,一颗颗小绿叶菜都准备回营等点开饭。偏的还有一个女生班,虽然在树荫底下,可各个仍保持着军体拳姿势——弹裆顶肘——半分不得随意动弹。   他跟着队伍从前经过时,正好听见那教官呵斥:“再动试试,你们动一下,你们的小班长就要多站三分钟。”   教官的声音略带得意,“连‘嬉笑哈哈拳’都打不好,给我定住喽。”   给大学新生军训的各班教官大多比这帮大学生大不了两岁,军训无趣,无伤大雅地捉弄学生,勉强算作逗乐。   聂声驰跟着“要二姨”的节奏往前走,二连三班的教官终于让小姑娘们的脚落地。   教官笑嘻嘻:“誉臻,脚不酸吗?”   女孩双手仍紧贴军装裤边,五官精致,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冷感,跟这身墨绿军装没由来地搭配。连直视前方时,眼神都着带几分硬气冷冽。   话说出口,却是服软的:“报告教官,酸。”   教官哈哈笑两声,“酸就对了。不酸就再练。带队,走。”   二连三班跟着誉臻,也融进了“要二姨”的节奏,并列往前开去。   誉臻领头,迈步向前时,胸前两弯盘起的麻花辫随着步子颤动。   绿军装衬得肤色更加白皙清透,双颊因高温带上些两抹红晕,显得肤色更透更润,如盛夏蜜桃。   饶是一身军装,从领口到脚踝包裹严实,也藏不住少女已然出挑的身段。尤其是脊背挺直往前迈步时,从背后看去,被皮质腰带勒住的腰肢纤细过甚,仿佛人手捏都捏不住。   腰带都显得太长,要在身后扣一圈往下坠,边缘往外翘起,像小猫的尾巴尖尖,随着步子一晃一晃,从聂声驰身边一点一点地过。   身旁同学低声说笑:“模样好看,名儿挺俗,玉珍?什么年代?”   另一个说:“这叫返璞归真,时尚。”   聂声驰一嗤,低头拨了拨额前刘海,四两拨动千金:“跟她们教官挺亲昵啊,这就连姓都不带,直接叫名字了?”   “你们三个,出列。”   男生班里的跟队教官,声音可就不带一分客气了。   ***   军训十五天,长也是长,短也是短。   长的是苦痛熬煎,是手机连不上网,是洗澡都要打仗。   短的是闲暇时能一块呆着侃天说地。此时男孩子堆的聊天里没有了手机游戏,唯有同穿军装的一个个的女孩子。   不过两天,同级女生中模样出挑的,名字已经在男生的舌头上翻了两三回。   誉臻自然在其中。   原来不是俗气的玉珍,是誉满寰中的誉,臻于至善的臻。   寝室里男生终于恍然大悟,教官叫二连三班小班长叫的是全名。   斜躺在床上的聂声驰却没吱声。   那天午饭前才刚注意到人,不显山不露水,午饭后已经打听全了人家的院系姓名,对他来说早不是新闻。不过小美人看起来面子倔里子软,跟他前一任女友一个款,早已尝过的再尝就未免乏味。   他没多大兴趣,只捏着手机聊天。   舍友赵家俊见聂声驰游离在外,挤到他身边,“跟女朋友聊微信?”   “起开,别碰我床。”聂声驰一脚踹在赵家俊屁股上,硬生生把他从床上给顺到地下板凳上。   他一脚过去,自己也用脚勾了张板凳过来,下了床坐着,伸手又是跟赵家俊称兄道弟。   “女什么朋友。二连五班一女的,刚加了我微信。”   赵家俊一脸‘我懂’,说:“王雅泉吧?第一天你开营代表学生讲话,她就打听你微信了。”   啧啧啧。   寝室内哄笑戏谑一片。   一旁的另一个舍友宋知行顺嘴问了句:“聂声驰,你有女朋友吧?”   聂声驰回答干脆:“没。”   赵家俊不掩狐疑:“你朋友圈那一溜单人照,那角度,你自己扛三脚架定时拍的?”   聂声驰懒洋洋伸个懒腰,把赵家俊的手臂自然推开,“毕业了背包环球游,路上朋友照的罢了。”   赵家俊又一脸我懂的表情:“噢,只是女性朋友吧?”   聂声驰笑容略带深意:“入乡随俗,要open一点。”   又是一阵哄笑。   外头响起集结号,笑声顿收,各个把手边东西一抄就出去站队。   女生排在男生前头洗澡。   零零散散有洗漱完毕的女孩子提着衣物走出来,带出来雾气也袅袅,撩拨无形,将男孩子的眼珠子勾住遛。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即便是浴室出来,身上也还是军装,不过将长袖外套换短衫罢了。   可白日里头军训时,女孩子脸上也不少带着防晒隔离,描眉画唇,此时才是真正纯素颜,连顶着张面膜出来的也不在少数。   素面朝天的大一新生,眼下还有尚未褪去的黑眼圈,连白日受到的摧残都在脸上。   偏得还有一出来看见男生整齐站队,一瞬受到的惊吓也写在脸上,慌忙垂眼红着脸匆匆走过。   越不好意思的,越被笑话。   赵家俊用肩膀推推聂声驰,“别说,外院的女孩子,确实模样更精致些。”   聂声驰抬眼,目光落在刚走出来的王雅泉身上。   她身上那件短袖衫不知是不是跟人换了,似是小一号,紧绷布料将曲线毕露,偏得她还把衣边交叉绑起,走路时一侧身,就能看见腰间一片雪白肤色。   聂声驰看她,她的目光也落在聂声驰身上,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   媚眼如丝,嘴角勾勾,偏过头去往前走了。   聂声驰视线往回收,“确实不错。” 第2章 干炒牛河 再不是十八岁的麻花辫与素面……   聂声驰大学毕业之后直接接管聂氏产业,初时难免棘手,如今早入佳境,从“小聂先生”成了“聂先生”,连父辈都已放了权。   燕都是聂家根基,可聂声驰成年后就没有回聂家住过,读书时校外租房,后来独自在燕都商圈中心的明成华府购置了房产。   一是聂家毕竟在燕北近郊,出入交通费时费力。二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生活多有不便。   尤其是,私生活。   明成华府一梯一户,出了电梯就看见入户处衣架上挂了玫色大衣一件,地上踢了大红高跟鞋一双。鞋没入鞋柜,只随意甩在一边。   进门后,门锁声音在背后一响,靠门口的浴室便传来娇媚呼唤:“声驰!能帮我拿条浴巾吗?我忘了带浴袍进来。”   聂声驰不做声,单手把洗手间门边的浴巾抓起来,指节叩了叩磨砂玻璃门。   “进来吧。”   聂声驰垂眼看了看脚上拖鞋,并不是可以沾水的那双,他没动。   里面人等了等,传出漾漾水声。   磨砂玻璃门从里面被拉开,水珠还顺着玲珑曲线往下滚动,玉体俏丽,好不诱人。   聂声驰以示尊重,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欣赏一番,停留在美人微微撅起的嘴唇上。   “更漂亮了。”   夸奖得不甚敷衍,偏得配上聂声驰双眼中风流神态,也叫人难以生气。   美人娇俏哼一声,扯过他手里的浴巾,在他眼前围上,草草在胸前扣个结。   聂声驰不曾等待,转身走到酒柜边,随口问她:“晚餐想吃什么?”   美人擦着头发,赤脚从浴室走出来,三两步走到聂声驰身边,把他手臂挽住,娇声劝:“带我去那间日料好不好?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间。”   聂声驰给自己到了杯酒,手捏着酒杯晃动,应答时全无对等欣喜,“不怕碰见粉丝吗?算了,在家吃。”   美人没有撒手,拉着他手臂摇晃两回,将他酒杯往下压:“我拍戏两个多月没见你,过两天又还有综艺啊广告的,想和你一起去嘛。”   聂声驰推开她的一双手,呡了一口杯中澄黄酒液,“下次吧,我今天不开车。”   酒下了肚,难道没有司机吗?可美人倒底不敢违拗,怏怏作罢。   倒底是只订了那家日料餐厅外送过来。   餐食送抵时,聂声驰在客厅看财经新闻,等到送餐员的惊呼声传来,才抬眼把注意力放过去。   美人去开的门,送餐员愣在门口,努力辨认她的面容,确定了她是热搜常驻的新晋小花后,一下子没忍住尖叫。   她在他面前活泼娇媚,在外界眼中却戴上清高自恃的面具。此时面对外人,是轻轻把食指往唇前一贴,笑容疏离,指了指餐桌。送餐员强装镇定,把餐食布置好,这才找她要了个签名。   她签名时笑得温和,再三叮嘱:“地址不要泄露出去噢,会给我带来不小麻烦的,谢谢。”   从玄关走回来的时候,聂声驰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衣服不同。   不是她的睡裙,而是他的休闲装,T恤深灰配上长裤军绿,衣摆裤边都松松坠着。长发湿润,末梢还坠水珠,被拢在一边。   她朝他走来,抬头时,刚才面对粉丝的疏离感还没散去,缓了缓才把人设面具脱下。   聂声驰一瞬有些晃神。眼前闪过那身军装。   “怎么了?”她笑起来,眉眼清冷散去,只剩下两弯温润月亮。   聂声驰将问句带过,“看你漂亮。”   她自然开心:“嘴甜,吃饭吧。”   酒足饭饱,美人起身,指尖在冰淇凌碗中划动,最终点到聂声驰唇上。   吻落下,她也顺势坐下。   他搂住她的腰,一吻毕。   “从今天开始,分开吧。”   “为,为什么?”   “放心,不会亏待你。让你经纪人挑个片子送过来,我投资。”   ***   屋子很快静了下来。   同道中人,饮食男女,契约精神非比寻常,一方要作罢,没必要强行挽留,不如好聚好散,以后相见不难。   聂声驰捏起那杯没有喝完的酒,走进另一间浴室。   按摩浴缸中水流窜动激起泡沫与水花,聂声驰枕在浴缸枕上,给赵家俊发微信。   聂声驰:我见到誉臻了。   赵家俊回复迅速,文字不足以表示震惊,他直接发来语音。   一顿三挫:“卧槽?真的?我滴个天!”   聂声驰:嗯,在京华。   赵家俊:我靠,还敢回来,这女的,真他妈,不愧是誉臻,瑞斯拜……   赵家俊:不是。她甩了你居然她还敢回来?   聂声驰打字,还没发出,收到赵家俊一如当年,不忘初心的一句。   赵家俊:当年真不是她把你绿了?   时隔多年,赵家俊有所进步,比当年多问了一句。   赵家俊:还是你把她给绿了?   一如当年,赵家俊的问句皆被忽视。   聂声驰:替我攒个局。   ***   手机放下,最后一口酒入喉,火辣辣直撞进五脏六腑,豁开一道口子来一样。   嗯,赵家俊说得对,不愧是誉臻。   居然还他妈敢回来。   可誉臻有什么不敢做的?   最初见誉臻是什么样子,聂声驰记了整整七年,眼神倔强,可最后还是乖乖巧巧地屈服,说:“报告教官,酸。”   面上倔,皮肉还是娇嫩的,不过如此。   乏善可陈。   那是聂声驰对誉臻的第一印象。   可第一印象的改变,不过半天。   那时也是像此刻雾气缭绕,他刚跟王雅泉眉目传完情。   一眼便知是同路人,一个愿当水中鱼,一个愿当鱼钩子。   下一刻目光挪回来,却对上另一双眼,也是直直看着他,却与王雅泉的眼神截然不同。   王雅泉的是赤.裸.裸诱惑,是同类接头,是心头撩拨。   誉臻呢,就那样站着,T恤深灰,长裤军绿,衣衫宽大皆是松松坠着,手上托着一个红色塑胶盆,装着换下来衣物和洗漱用的瓶瓶罐罐,乌黑长发披散坠着水珠,拢在一边。   墨绿、大红、保守、俗气。   可那眉眼清冷,似是无形来的一双手,把他的眼神反攫住。又像是一把刀子,将他直直剖开,掏尽了他内里肮脏。   她看着,垂眼下去,那双眼再也没花费工夫来装下他,半分眼神也没再赏赐给他。   嘴角噙上两分笑,冷性疏离,热辣嘲讽。   他心底没由来生了一把火。   怒横生,恼誉臻看尽了他跟王雅泉的彼此挑逗,又明明白白将不屑显露。   更恼的是,此刻,他脑海中尽是她被经由雾气滋养的白皙肌肤,是她湿润长发顺着肩颈线条垂坠。   甚至是那被宽大衣衫掩盖住,又在湿发滴水下半显半露的纤细腰肢。似是那条勒紧她细腰的皮带还在,猫尾巴那样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身边过去,在心尖上一下一下地划过。   被那样的怒火裹挟,滋味可以说是历久弥新。   聂声驰自叹不争气,不过个把小时前,他起意跟人分手,也不过是因为看见了两分过去的影子。   也是在当年的那一刻,他连同誉臻那层倔强的皮、乖巧的肉一并看透,看清楚她刺人的骨头。   所以誉臻后来再做什么,他都不惊讶。   除了干脆利落甩了他,连头都没回的那一次。   辣得像是断人肠的烈酒。   ***   赵家俊毕业后活跃在娱乐圈背后,聂声驰有几任女伴都是托他撮合。   赵家俊人是八面玲珑,办起事来更是滴水不漏。   名头找得不错,老掉牙的同学聚会。   虽然誉臻并非同系同班,可倒底也是商院的,找了几个与她同系的老同学,去京华塞张名片,便万事大吉。   包厢门打开,聂声驰走进来,内里不免一阵骚动。   和聂声驰玩得铁的表情淡淡,倒是外围圈子作势捧场,男女皆然。   聂声驰并非一个人来,臂弯中女人魅丽无双,不是别人,正是“老同学”王雅泉。   赵家俊只怔了一瞬,伸手跟王雅泉相握,“哟,王大美女,好久不见!”   王雅泉媚眼一抛:“这不是才几个月不见,一个两个的怎么帅了这么多,了不得,得多喝两杯压压惊。”   有人说了句:“王大美女不是外院的吗?怎么我们商院的局也肯赏脸来?”   旁边另一人挤挤眼:“咱们没家属可带的,就不要酸别人带家属的了哈!”   聂声驰没说话,王雅泉往旁边一坐,摆摆手笑说了句:“路上碰见的罢了,缘分嘛,还少我一杯酒,缺我一支歌吗?”   赵家俊用手肘推了推聂声驰,低声问:“专门做戏?”   聂声驰径自倒了杯酒,回答随意:“再续前缘。”   呸。嘴硬。   赵家俊不忍腹诽。   再续前缘?倒底要和谁再续前缘?   不知是谁提议起两圈麻将,赵家俊召来服务生,把包厢配套的麻将室准备好,屏风一拉,分成两区。   麻将走了三四圈,歌也换了五六轮,酒也劝了七八转。   该来的人却还没来。   已经有几个同学先行撤场,还有几对搂搂抱抱去了另辟下一摊。   赵家俊也不免心急,跟聂声驰嘀咕:“估计怕了吧,鸿门宴,这……”   “她会来。”聂声驰起身,“我去抽根烟。”   包厢外就是电梯,直通一楼。   聂声驰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出包厢之前,烟已经在唇间,出包厢的那一刻,防风盖甩开,火苗窜起,却没有把烟点燃。   他本不准备下楼。   可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违规。   走廊里烟雾稀薄,薄荷香混着烟熏气,发源于纤细如葱段的指间。   她今天穿了一身风衣,墨绿。   叫他又想起那身军装。   这身颜色更深,衬得她肤色更白,腰带松散在后,藏住她纤细腰肢。长发如瀑,却不再是曾经的黑长直,烫出了知性弧度。   烟雾之中,她掐灭了那点火,双手抄兜,转身过来与他面对面。   Dior,Prada,Givenchy。   再不是麻花辫、军装与素面朝天。   可那双眼,唯独那眉眼笑意,还是那样看着他,审视、剖析,又像是把他看了一个透。   她歪歪脑袋,刚才夹烟的手从衣兜中抽出来,带出一只打火机,指尖轻巧甩开防风盖,火苗窜起。   赤红打火机,葱白纤细的手,墨绿色的衣,黑如漩涡的眼。   目光往聂声驰面上一扫,自下巴,到眉骨,定在那双瞳仁里。   最后落在他唇间未点燃的烟上,“不要借个火吗?”   眼神与笑意皆是极尽冷辣,把他心底忐忑的等待无言昭示,志得意满,将他看了一个透。   愤懑恼火又起。   包厢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内推开。   “聂声驰你……”王雅泉的声音在她视线碰上誉臻时停顿下来,话语笑意更浓:“呀,誉臻来了,快进来呀!”   誉臻收了打火机,懒懒抬起眼皮,嘴角笑意如旧:“好久不见,我来迟了,真不好意思。”   说着,她侧身走向包厢门,刚推开一条缝,又扭头回来。   声音带笑:“恭喜了。”   包厢门关上。   哐当一声,垃圾箱被踢翻在地,顶上灭烟鹅卵石四散,那被掐灭的半截烟也是。 第3章 艇仔粥 只等东风,东风至,抢东风。……   誉臻一进门,门内一瞬只剩寂静。   包厢里头剩下的这一批,哪一个不是素日就玩得开的,谁不知道誉臻和聂声驰的旧事。   赵家俊算是东道主,先迎了上来,大大方方向誉臻伸手:“誉臻回来了?都好些年没见了,还是这么漂亮。”   誉臻回应时笑意不达眼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处京华酒店,尚未打卡下班。   “这么些年,你也还是这么好人缘。”   身后包厢门开合,聂声驰和王雅泉一同进来。   聂声驰搂着王雅泉,一同进来,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聂少爷,此时扶着包厢门,一手贴在王雅泉腰际,先等她进门,这才相伴而入。   像是一双缱绻鸳鸯在后,将誉臻衬托成孤零零一只箭靶子。   包厢内眼神传递。   有人当然自以为识时务,开口:“誉臻来得这么晚,该罚三杯才是。”   赵家俊眉头一扬,下意识就想上去捂住那人的嘴。   当着聂声驰的面拿誉臻打趣,放在以前,简直就是找死。   可人主角却没动。   赵家俊斜眼一瞅聂声驰,别说要护花解围,就是开口说一句都不见得,懒洋洋的模样,跟王雅泉在旁一起坐下。   倒是王雅泉先开口,嗔笑如泉泠泠,“怎么回事啊?女孩子一来就要灌人家酒,臭流氓。”   聂声驰自己点了根烟,在沙发上吞吐烟雾,垂眼看世事,如天上神祗。   誉臻懒懒抬起眼皮,打量那人一转,话出口还带着三分甜腻:“可饶了我吧,我一个人开车来的,酒驾可不是小事,我进了局子蹲着,可没人来捞我。”   聂声驰不说话,赵家俊也无作为,那人自然得寸进尺,“你这话说的,你等会儿要回去,这儿怎么会没人送你啊?”   说着,那眼神更放肆,沿着誉臻风衣边沿游走,“只怕一个个争着抢着当护花使者咧。”   赵家俊轻轻咳了一声。   誉臻双手还闲闲抄在衣兜里,轻轻歪着头,嘴角弧度浅浅,可目光却直白回敬,也把那人从下往上打量。   似是一寸一寸估斤算两,被她从脚看到头,不论原来如何,此刻都是一分一毫都不入时流。   那眼神,佛都会有火。   那人当即被点爆,“誉臻你什么意……”   王雅泉一拍沙发起了身,“哎,我刚那桌麻将,没人给我动过吧!”   红裙从两人中间过,把火.药味都卷挟,两步又往回退。   王雅泉挽起誉臻的手臂,娇媚笑道:“刚刚三缺一,喊聂声驰来他都不来,正好你来了,打两圈?”   誉臻道:“好啊。”   “谁说我不来?”聂声驰把指尖烟按灭在桌上烟灰缸里。   王雅泉嘴角一顿,复而更高扬起:“那你们俩自己抢位子了,我是一定要打的。”   她说完便转身,风风火火朝麻将桌走:“这一圈不作数了啊!都给我重来!”   有人不识时务,自然有人会看眼色,誉臻和聂声驰下场,连忙让出位子。   又成了三缺一,赵家俊主动顶上。   绕过屏风之前,赵家俊回头瞪住刚刚挑事那人:“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   ***   四人麻将桌撑住了脚,不相干的都抱起双手或坐或站围在旁,只将战火壁上观。   牌桌分东南西北四|风位,轮流坐庄,不可连庄。   王雅泉一来就抢了东风位,第一个坐庄。牌墙砌成,一双骰子从她手中一抛,定出次序来。   誉臻码着牌,随口问:“赔率是多少?”   誉臻的皮肤向来白皙得不像话,就是军训之后也如脱壳鸡蛋般吹弹可破,更别提那一双纤纤玉手。   手指细长,宛如羊脂玉精雕细琢出来的,指甲修剪成杏仁状,也无颜色额外点缀,只白上添了粉,如同雪里桃花。   这样的一双手,捏着翠玉麻将牌,沉腕扬指,一提一捏一放,一动便是一风情。   看得人莫名口渴。   聂声驰把旁边的酒杯拿起。   赵家俊回答:“噢,不算大,小意思玩玩就是……”   “赌钱多没意思,换一个吧。”   誉臻三只手指夹了一张牌,吊在桌面,将发话的聂声驰端详。   他侧身把水晶广口酒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回头来又是懒懒散散整理他手中十三张牌,目不斜视。   王雅泉一拍手:“聂声驰的主意好,那我们来赌点儿别的。”   她笑起来眼尾飞扬,眼珠子转了两转,说:“这样吧,要是输了,就打电话给通讯录里头的异性朋友,约见面好了。”   赵家俊嘴角一僵,艰难吞咽,一面垂眼理着牌,一面说:“呦呦呦,王大美人这招厉害,查人手机查得心服口服。聂声驰,就问你怕不怕?”   誉臻垂眼看着面前手牌,指间捏着的麻将牌码进去,说:“行啊,只是,如果对方不答应见面,那我可不负责。”   王雅泉笑着将誉臻揶揄:“你要是约,谁会不来啊?”   一张红中丢入牌池开局,誉臻微笑不答,跟着出牌。   四方碧色桌上绿玉牌游走。   王雅泉与赵家俊东西对坐,一个风风火火,碰牌能喊出胡牌的架势来;一个兢兢业业,摸牌都谨慎,恨不得真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聂声驰端坐北风位,手边杯酒已经见了底,一手抄兜,一手搭在手牌末张上,一点,又一点。   轮到他出牌时,长臂一伸从牌墙长城摸一只,捏着牌一角,将另一只轻轻撞倒,清脆一声,随手弹推出去。   一看就是砌长城的老|江湖。   眼不看牌,只看面前南风位的誉臻。   连在牌桌前都坐得笔直。方才嫌热脱了风衣与围巾,只剩一件方领线衫,长发散在肩两侧,投下来的阴影被锁骨盛住,装了满斛。   他打量着她,她却没把注意力放一丝一毫在他身上,闲闲推出一张牌,唇微启:“南风。”   “杠。”   聂声驰的背难得离了椅子靠背,伏身去将南风探取。   牌本没有那么远,他上半身近乎贴上牌墙,险些要把牌碰倒。   誉臻抬起下巴,迎上他眼中征伐。   桌底下,王雅泉裸色高跟鞋金属鞋尖擦着毛毯尖绒,轻轻点动,似是岸上渔翁好整以暇。   赵家俊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把手牌里头的条牌归条牌,筒牌归筒牌。   南风尽入了聂声驰的手,归于北风位。   他顺手推一只出去,牌局继续。   誉臻摸过手边烟盒,抬眼一扫屋内的人,只看向王雅泉,以示询问。   王雅泉笑:“我没关系。他们嘛,哪个不是老烟枪。”   誉臻不禁笑了,把烟衔在唇间,打火机却失了灵。她侧身,往旁边一个男同学那边探过去,“劳驾……”   北风那边桌面两下点动,一只打火机滑入牌池,跟麻将牌一碰,声音清脆。   旁人怎么会再递火,誉臻说了声谢,起身把打火机摸过来。   誉臻站着就把烟点上,打火机往前推,直送回聂声驰手边。   长发擦着牌池,聂声驰朝她抬眼,视线随着她锁骨阴影走,直到衣衫的方领边沿。   阴影深处,风光若现若隐,似猫尾巴往心头一扫。   只一瞬,誉臻直身坐回去,风景不再。   葱白手指夹着细长烟卷,她缓缓吐出一团烟雾。   聂声驰的手从兜里抽出来,往旁边酒杯摸,一碰却收回。   他都忘了,酒已经喝完了。   连酒杯都不冷了。   东西南北各坐庄,几圈麻将走得飞快。   牌墙眼见就要见底,王雅泉气急败坏推出一张东风来。   “怎么到末了还来这种牌。”   誉臻声音轻却脆:“杠。”   粉白指尖刚要碰上碧绿牌,另一只手伸过来,指节擦过誉臻的指尖,夺走东风时手背还往上一抵,在她手心轻轻一蹭。   “胡。”   聂声驰双手卡住手牌,往桌沿一扣,往前一推,牌身翻转大白于人前。   十三幺单听东风。   只等东风,东风至,抢东风。   旁观只剩惊呼感叹,叫好声中,聂声驰只朝誉臻不冷不淡递一个眼神。   誉臻与他对视,笑意浅浅,随手按亮手机屏幕,说:“不早了,我明天还得上班,要回去了。”   赵家俊点点头,给王雅泉递骰子的手正要往回收。半途却一愣,心下一算各家胜负,暗叫不好。   他偏头看向誉臻,笑着劝:“这么早回?别吧,再打两圈呀!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誉臻已经把风衣从旁取过来,搭在手上。   “改日再聚吧。”   赵家俊还想说话,桌底却生挨了一脚。   王雅泉笑道:“那算算筹码吧,看看今天是谁有艳福。”   哪里还用算,誉臻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解锁,指尖在屏幕上划动。   “第几个?”   王雅泉随手摸起一张牌,九条。   “那就你微信通讯录,S开头的第二十九个异性朋友吧。”   聂声驰冷眼旁观。   赵家俊笑意牵扯发僵,“你看看你,你不知道誉臻的性子?有第二十九?放过她吧,就第九个好了。字母也算了吧,不是异性的话,那就第九个开始,第一个异……”   赵家俊尚未说完,誉臻早已摊开手机在王雅泉的眼前把通讯录翻阅。   定下来时,看着那名片,她笑笑说:“异性倒是异性,只不过算不得朋友。雅泉,早知道就不该答应陪你玩的。”   誉臻拨通电话,手机开了功放,丢在麻将桌上。   响了两声便被接通。   沉沉男声从内传来,“喂?誉经理?”   一听这称呼,包厢内男女不免觉得扫兴。能用职衔相称,不是上下级便是客户,工作相关,了无趣味。   誉臻回应:“沈先生,不知道您现在在不在燕都呢?今天时间方不方便?我想等会儿跟您见一面。”   对面沉思片刻,说:“在。那我去京华酒店的餐厅等你。一个小时后?”   爽快得出人意料,连缘由都不曾询问。   语气虽然温和,可抑扬顿挫中却带着惊喜的语调,似是一直在等这次约。   誉臻答:“好,一个小时。”   誉臻正要挂电话,手却被王雅泉抓住。   王雅泉无声唇语:问为什么。   誉臻拧眉,王雅泉白眼一翻,直接把手机拿过来,作势要开口替她问。   她当然不肯,面带嗔怒,瞪了王雅泉一眼,对那边说:“沈先生也不问问是什么事?”   那边一瞬沉默,忽地传来一声笑。   “原因嘛,誉经理打电话来的,自然是誉经理想。如果誉经理没准备,那我等会儿再替誉经理想一个就好了。”   誉臻匆匆夺回手机,说:“等会儿见。”   电话挂断。   王雅泉笑得深意十足,拉着誉臻的手缠她:“你载我一块去京华吧,让我也瞧瞧,这个沈先生是个什么来头。”   誉臻推开王雅泉的手,只把风衣穿好,“京华的一个客人罢了。我走了。”   誉臻抬脚要走,王雅泉却不让,非要逗她两句:“客人?哪里来的这么会玩的客人?你们京华还缺人吗?我也不是不能当个大堂经理的。”   周围一阵哄笑,誉臻推了推她的手,把桌面烟盒捎上,这才撤场。   王雅泉转身,一手扶着刚才誉臻坐过的椅子,朝麻将桌边的聂声驰一笑。   头上灯光往下打,叫聂声驰眉眼皆拢在阴影里,瞧不见喜怒,只剩下两分可怖。   男人猛地起身,跟旁边赵家俊冷声说:“走了。”   说完,直接走到王雅泉身边,手往她腰间一搂,带着人大步走出包厢。   包厢内人面面相觑,赵家俊一嗤,偏头看北风位边上小桌。   水晶烟灰缸里头一只打火机,防风盖都被捏脱了位。 第4章 无骨鸡爪 “可怜啊,一副贱骨头。”……   脚出了包厢门,聂声驰的手立刻松开王雅泉的腰,一瞬停留也没有。   电梯下行按钮在他指下亮起。   聂声驰说:“你去哪儿?我让司机捎你回去。”   王雅泉双手抱臂,斜斜靠着电梯门,看向他的眼神不无挑衅。   “司机‘捎’我回去?不是你‘送’我回去?”   聂声驰双手抄进兜里,面前电梯门随着叮当声响打开,他迈步进去。   王雅泉肩膀随着笑声一动,高跟鞋随之踏入电梯轿厢。   电梯门关上。   “王家的事我会帮忙。”   男人双眼凝视着镜面电梯门,言语冷漠,没半分感情。   王雅泉从包里拿出手机,一面给自家的司机打电话,一面对聂声驰说:“今天是互惠互利,不是你欠我人情,急着跟我明算账大可不必。我自己家的事我自己看着办,用不着你费心。”   电话还没有拨出去,手机还在她指间捏着,大红指甲缀着点点钻光。   “我说聂声驰,当年被誉臻耍得团团转,现在还要扑上去,你还真是屡败屡战啊?”   言语刻薄,可从王雅泉嘴里说出来,越嚣张,就越似玩笑。   聂声驰凉凉回应,一针见血:“刚刚在誉臻手里找到宋知行的电话了吗?”   王雅泉笑容一顿。   当年王雅泉倒追宋知行,是大学校园里头唇舌尖翻转咀嚼的另一桩趣闻。   宋知行和聂声驰同在商院,同系同班不止,搭上赵家俊,三人还是同一间宿舍。   只不过聂声驰大学在外单独租房,宋知行性情冷淡,虽然军训时便认识了,却不过点头之交,远比不上赵家俊他们亲近。   一个是浪荡不羁,一个是高岭之花,王雅泉先看中聂声驰,后瞄上宋知行。   聂声驰后来跟誉臻在一起,宋知行更是从头到尾没有搭理过王雅泉,大二就走项目出国留学去了。   王雅泉回神,却更笑得璀璨:“我哪儿止宋知行这一桩败绩啊,这不是还有你吗?”   玩笑话更得寸进尺,王雅泉腰肢一软,手搭上聂声驰的肩膀,“赵家俊说,你养的那小明星搬出去了。要不我们俩再试试?”   她手一拨长发,装腔作势地将他取笑:“我也可以很难追的。我的异性好友,一个首字母里可不止二十九个。”   电梯门打开,聂声驰直接走出电梯,头也没回,高大身子撞入地下车库的阴影之中。   王雅泉的手仍顿在半空,甩了甩收回来抱在胸前,看着男人背影,摇摇头叹了一声:“可怜啊,一副贱骨头。”   ***   京华酒店地处燕都中心,得天独厚堪称黄金地段,设计更是豪奢华美,双子塔西塔顶层的旋转餐厅是京华酒店招牌,称之为燕都一绝也不为过——   外墙双层玻璃材质,如若燕都观光塔。临窗用餐,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时,可俯瞰燕都的车水马龙升腾不夜。   沈之问到的时候,誉臻早在餐厅里坐了快一个小时。   这可远没有接电话时那样的殷勤。   “真是抱歉,刚刚誉经理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我有一场视频会议,稍稍耽搁了。”   沈之问笑容谦和,朝誉臻轻轻点头,拉开椅子便径自坐下。   “这有什么,沈先生的工作当然更重要。”誉臻笑容客气,“本来这个时候跟沈先生见面,已经是不太合适,打扰了沈先生个人生活时间了,沈先生这样一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誉经理的事,对我来说,再不要紧也是要紧的。晚餐已经吃了吗?不介意再一起吃一些吧?”   沈之问并没有给誉臻思考应答的时间,直接打了个响指唤来侍应生。   侍应生恭敬递上菜单,他开口就先要了瓶红酒,说完才抬眼看向誉臻,开口问道:“夜深了,也不好吃得太油腻,我们先点一份木瓜炖……”   誉臻面前放着餐碟刀叉,精致玻璃杯里头盛着柠檬水。   而那份本该出现在她手里被她翻阅的菜单,如今却还在侍应生手上。   沈之问眉心动了动,半晌低头冷笑一声,忽地合上了菜单,随手把菜单丢到桌边一角。   那份菜单都差点被甩到地上,贴着桌边险些失掉平衡,还是侍应生眼疾手快,最后一瞬把菜单扶住。   “誉经理好像没有什么胃口,等会儿再点单吧。”   侍应生面色难掩好奇,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轮,拿着两份菜单,打道回府。   誉臻把身侧的一个袋子提起来,拎着袋子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袋子放到桌面上,摆在沈之问的手边,打开里头盒子。   爱马仕最新款的限量女士包,沈之问并非不认识。   “听说沈太太的密友说,沈太太最近看上了这款包,不过是一只难求。这是我们京华酒店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沈之问碰都没碰盒中精致皮革,斜眼一睨誉臻,脸色称不上好瞧。   玻璃窗外华灯已上,燕都不夜,此时是黑.幕中的生活高.潮,连月光中都可嗅到钱与欲交织缠绕,不断发酵的欲.望。   “怎么?你用我老婆威胁我?”   誉臻坐回椅子上。   “沈先生是京华酒店的尊贵客人,对我也多有提携,我当然是知恩图报的人。想来想去,报恩也还是应该投沈先生所好吧。”   “我听说沈先生和太太伉俪情深,沈先生如今的成就,都脱不开沈太太家里的支持。所以我想着,替沈先生哄好太太,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是誉臻做不对吗?”   她双手叠在身前桌边,双眼看着沈之问,笑意深深,挑不出一丝错漏。   沈之问嘴角抽搐,点着头把手边盒子盖上,放回袋子里装着。   “誉经理啊,我是过来人,也比你年长几岁,教你两句话。第一句,飞上枝头不能忘了根本。还有一句呢,要看看自己这枝头,牢靠不牢靠。”   誉臻面上笑容未失,一双眼垂着,是低眉顺目。   “你不过就是谢正光的私生女,你以为谢正光把燕都的京华酒店交给你就是重视你了?你也不看看,你这铭牌上,姓的是什么。”   沈之问往椅背一靠,方才那儒雅温柔的面具是彻底撕破。   “圈里人谁不知道,谢正光得罪了人,谢家其他产业都被打压近乎凋零,只剩下京华酒店这靠山。可谢正光是个墙头草随风倒,落魄之时无人帮,你在这儿,不过就是仗着你一张漂亮脸蛋儿,为谢正光物色一张护身符。”   誉臻一直垂眼听着,叫沈之问看不清她脸上神色,直以为她是被他说中心事,一句也无力反驳。   这伏低做小的姿态,看得沈之问内心膨胀。   沈之问伏身过去,拉起誉臻放在桌边的手。   他不过三十出头,尚未见一丝发福迹象,西装修身,革履锃亮,可此刻,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廉价的油腻恶臭。   “誉臻啊,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明码标价的,我清楚,你也清楚。你知道你的签码,你也明白我给的价钱,我跟你是一样的人,我当然会疼你。跟着我,不比你给老态龙钟男人养老送终强吗?”   誉臻缓缓抬头,手仍被沈之问握在手心里。   她从椅子上款款起身,走到沈之问的身侧,一手扶在他的肩上,一手从他手中抽出,抵在桌边。   她伏身,贴在沈之问耳边。   “我见惯了那些自己没有骨头,硬把钞票吃进去当骨头的人,你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连我送你一张脸皮,你都不要的。”   她声音温柔,如三月春似四月雨,绵绵融入人耳中,叫沈之问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誉臻直起腰来,放在桌面的手抬起来,迎上在沈之问的脸颊上。   从她身后看过去,就是情人缱绻,好不风流的一道风景。   可誉臻的手倒底没有贴上沈之问的那张皮。   她笑意仍旧盈盈,唯独一双眼目光冷辣如刀:“你可真叫我恶心啊。”   她说完往后退一大步,跟沈之问拉开距离,如楚河汉界,谁都不可跨越。   “你!”   沈之问猛然从温柔梦里回神,抬手就想指着誉臻破口大骂。   “沈太太在来这里的路上,请沈先生不要忘了给沈太太准备烛光晚餐。”   誉臻双手叠在身前,朝气得面色涨红的沈之问微微一躬身。   “京华酒店将竭诚为您服务。祝您用餐愉快。”   说完便转身离去,连背影也娉婷,消失在餐厅入口。   沈之问气得七窍生烟,压着表情深深呼吸几回。   被一个私生女这样羞辱,可那层儒雅面具还得强行装上,连手边的那只包也是,必须双手奉上给那个黄脸婆。   周围的侍应生还是那一批,等着“竭诚”为他服务。   呸,是竭诚等着看他的笑话。   沈之问握紧拳头,压得指间发白,才缓缓松开,又是一个响指,把侍应生叫了过去。   有吧台在中间隔断,在餐厅另一端,只能看见沈之问脊背仍旧挺直,呼唤侍应生时,打响指的动作娴熟而拙劣。   一个侍应生翻了个白眼去服务沈之问。   另一个侍应生听见身后响动,转过身去,却是大惊失色。   雪白桌布上,红酒撒了一片,侍应生匆匆走来,看见餐碟上一只断裂的红酒杯,杯脚从中间断开,断面齐整,泡在洒出的酒液里头。   “聂先生,您的手没有受伤吧?是我们服务不周,您……”   “没事。”   聂声驰随手抓来餐巾,往指间一擦,只有红酒酒渍,并无伤口。   侍应生长出一口气。   餐巾被聂声驰随手丢在桌面,递过去一张卡,“麻烦结账。”   侍应生面露尴尬,“聂先生,我还是跟我们经理说一声,这……”   “不必麻烦。帐结了,酒杯和桌布丢掉,也一起结。谢谢。”   聂声驰面色不善,侍应生半个字不敢多说。   聂声驰看着面前一片红,闭上眼。可眼睛一闭,却是刚才誉臻唯唯诺诺,任那狗东西宰割的样子。   越想,火越旺。   侍应生把卡送了回来,聂声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打了个电话。   “……给我订京华的总统套间,对,从今晚开始,一直订……”   “……沈之问是什么来头,我要砍了他的手。要砍两只……” 第5章 车仔面 火星重燃   誉臻接到客房部经理的电话时,是凌晨一点已过。   等她从住处赶到京华酒店,踏进直达总统套间的专属电梯,将近凌晨三点。   客房部经理在京华酒店门口等着誉臻,看见她时双眼放光,如同见了神兵降世。   誉臻把车停在京华的室外停车场,与客房部经理并肩走进去。   誉臻声音冷沉,乌云压山一样:“总统套间有客人入住,为什么出了问题才通知我?”   如若宝冠最顶端闪耀的明珠,一间酒店的脸面以它的总统套间来衡量。   总统套间的预定向来都是需要提前进行。一旦接到总统套间的预定,客房部、工程部等等,几乎酒店全员都要动工。   宛如皇帝巡狩,行宫侯旨待命。   更可况总统套间还有配置的专职管家,24小时负责客人的起居饮食。管家人选须得酒店高层开会,针对客人的性格喜好讨论决定,一步都不能疏忽。   客房部总经理沉吟片刻,答:“是聂氏的聂先生,几个小时入住,时间紧,聂先生嘱咐……”   誉臻心下了然,垂眼一笑,跟客房部经理一同踏进电梯。   “行了,我明白了。现在谁是总统套间的管家?”   客房部经理回答:“是小程。”   誉臻眉心一皱:“你派客房部副经理去总统房当管家?”   客房部经理有些许为难:“董事长曾经下过指示,确实不能够慢待聂先生。小程工作向来妥帖,对总统套房的事情熟悉,而且……又是男经理。”   誉臻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沈之问所言不虚,京华上下谁不知道誉臻被放置在总经理这个位置上,是上面用意不纯。   客房部经理本可直接推着誉臻上去,她也无处可躲避,先用程副经理上去试探,已经是给了誉臻脸面和人情。   客房部经理愣了下,看着誉臻的眼神更复杂,嘴唇动了动,却倒底没说话。   电梯门打开,几步开外的门后,就是京华酒店的总统套间。   誉臻按住电梯:“现在程副经理在总统套间里面吗?”   “不,我已经让他回办公室了。只有聂先生一个人在。”   “行了,我万能卡在办公室,你先把你的给我吧。”   客房部经理拿出万能卡,烫金材质的黑色卡片,在她手中却颤抖带着犹豫。   誉臻另一只手接过门卡,说道:“把客人的资料发给我,和酒店对接的人员,客人的助理或者秘书,转告对方跟我直接联系。其余的,按照总统套间的标准来。”   “是。”   “今天辛苦了,手头工作整理完就去休息吧。”   电梯按钮被松开,誉臻走出电梯,门在身后严丝密缝地合上。   正门沉沉在面前,誉臻捏着门卡,在门铃旁一碰,并无等待,直接开门。   门后是昏暗一片,玄关前厅只留着墙壁的点状灯,从两侧幽幽散出,如同朝觐前的甬道,叫人连呼吸都不敢轻动。   誉臻点开旁边鞋柜,换了双室内绒拖鞋。   玄关尽头是落地玻璃窗,圆拱状往外铺陈,此刻夜空璀璨,可见航班带着红光,缓缓从眼前划过。   绒拖鞋往里走,与冰凉大理石地板摩擦,并没有声音。   玄关过后两侧对称,主卧对次卧,管家房对安保房,浴室对餐厅,书房对会议室,吧台与露天泳池流畅连接。   一侧响起水声。   誉臻脚步顿住,偏头往浴室看去。   檀木镂空的屏风半收,视线毫无阻挡。   浴室磨砂落地窗前,聂声驰刚刚把浴巾一角扣进人鱼线内,锁骨处有水珠往下滚,一路起伏,融进浴巾绒毛里。   誉臻双手叠在身前,转身面向聂声驰,丁字步显得脚踝线条更玲珑勾人,公式化的笑容陡增乏味,连视线也是,无一寸偏移,只看着聂声驰的双眼。   “聂先生。”   她清脆亲昵的声音停顿。   “凌晨好。”   讥诮问候,配上的是程式化三板斧。   “感谢您选择京华酒店。”   “先前给您带来的不快,京华深感抱歉,必定尽全力弥补。”   “京华酒店将竭诚为您服务,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您?”   每说一句,聂声驰的脸就沉一分。   誉臻仿佛浑然不觉,笑不露齿,脊背挺直,连领口丝巾的褶皱都与平日别无二致,没有一丝凌乱。   聂声驰冷着一张脸,朝她走来。   “麻烦誉经理给我换一个专职管家。”   声音都傲慢,经过她身边走向酒柜吧台时,手臂从她肩膀擦过,停留都没有停留,脚步直往那片璀璨星空下。   誉臻垂眼转身,仍旧面向他:“聂先生,我就是新的专职管家。”   玻璃酒壶颈碰着广口玻璃杯,清脆一下,聂声驰手中动作一顿,复而继续。   “不问问我为什么炒了之前哪个?誉经理可以引以为鉴,做得更好。”   誉臻抬起眼,淡淡看着他的背影。   “只要不是我,聂先生都不会满意的。聂先生是京华的客人,我不能为难聂先生找个理由。”   一声冷笑。   聂声驰捏着酒杯,转身面对她。   “这么看得起自己?”   “是聂先生太看得起我了。”   笑容礼貌,可眼神却不然,绵里藏针,一下一下刺着聂声驰的七寸。   酒杯哐当一声搁在桌面。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聂声驰睨她一眼,“我要睡了。”   “是,请您稍等。”   誉臻走进主卧,动作利落,把床被摆弄齐整,鹅绒被上包裹羊毛毯,一角翻起贴在床沿,斜斜压好,没有一丝多余褶皱。   聂声驰迈入主卧时,正看见誉臻往床沿放上一束薰衣草,那羊脂玉一样细腻的手,月光下泛着藕荷色,显得更加柔和,水一样在花束丝带上划过。   身后遮光窗帘渐渐合上,只有床头一盏精致台灯。旁边香薰机也飘出渺渺烟气,也是薰衣草香。   万事至美,无可挑剔。   誉臻双手叠在身前,朝他微微一躬身:“京华祝您好梦。”   她走向聂声驰,经过他身边,没有半分留恋犹豫。   手臂被他握住。   誉臻一顿,转脸回来又是标准笑容:“还有什么可以帮您?”   聂声驰一挑眉:“就这些?”   誉臻一时没说话,看着他,那眼神似乎是要把他脑子劈开再继续审视。   她抬起手来,缓缓压在他的手背上,把他的手推了下去。   誉臻回答道:“您的资料我还没有来得及和您的助理进行交接。请您稍等片刻,我会把女伴名单送来,如果您有特殊需要,可以自行挑选,我会帮您电话联系……”   “不必了。”   聂声驰太阳穴青筋跳动,反手就把卧室门甩上。   门都要贴上誉臻的鼻尖。   ……   总统套间内设管家房,小巧玲珑,与主卧室仅仅一墙之隔。   今夜,誉臻将会在墙的另一侧安睡。聂声驰住在总统套间的每一夜,誉臻都会在同一屋檐下陪伴。   聂声驰躺在床上,一翻身就看见那束被他发怒甩到墙角的薰衣草。   紫色小花在羊绒地毯铺了一层,像今夜的星空。   聂声驰按下床边遥控,把遮光窗帘打开。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   群星耀眼,弯月黯淡,一如当年。   大学军训基地在山区,那里的星空,纵使是初秋未到极致时,也比此处更迷人眼。   九月初始,黑夜与白昼争短长,市区暑热未消,还有秋老虎伏饲其中。可山区不同,白日里太阳烘烤,夜到了深处,却堪比数九严寒,呵气成雾。   唯有傍晚时分能偷得三分清凉舒适,晚饭过后又有个把小时的空档,军训基地的小超市也开门。   日暮,冰糕,零嘴,秋风。   刚刚脱离了高考围城的新晋大学生,大多还没洗去校服稚气,却也急不可耐地往曾经被三令五申禁止触碰的区域摸索。   有句话是这么说,大一的恋爱,要么始于封闭的高中,要么始于更封闭的军训。   聂声驰和誉臻的牵扯,是后者。   浴室外头暗潮汹涌的彼此打量后,男生班与女生班的训练区域分开,军姿与军体□□替训练,聂声驰足足两三天都没看见誉臻。   再见她时,又是一次意料之外。   来到军训基地不到一周,会玩的几个已经摸清楚了基地那些鲜有人知的角落。个中翘楚尤数赵家俊,跟谁都玩得来,一到黄昏就不见人影。   其实也不过是些来往的山坡小路或是演练操场背后的一片林荫地。   聂声驰挑剔,赵家俊跟他说了几回他都懒得去。唯一一次有所松动,还是王雅泉发消息问他,明说她今天也会过去走走。   本就是图新鲜才来军训,玩了三五天就烦腻了。几个小时后就有车来接他回市区,得了漂亮姑娘邀约,这才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日已近西山,演练操场都被四周松杉柏的阴影覆盖,茂密高耸,温度骤降又蕴了雾气在林间。   聂声驰还没走近,脚步却一顿,偏头问赵家俊:“有烟吗?”   赵家俊嗯了声,把藏在行李箱夹层偷运来的烟盒掏出,拍在聂声驰手中。递出去了还骂骂咧咧,说聂声驰就要脱离苦海还要顺走他一根烟。   打火机刚要递过去,聂声驰摆了手,只捏出一根来夹在指间,把烟盒还给他。   “不用。”   “哎?”赵家俊一愣,却看见聂声驰往另一侧的小树林走去。   “你去哪儿?约的不是那边。”   聂声驰手一扬,头却没回。   他走向的那边林子,林深茂密,又是背靠背紧贴辅导员的住处,就是赵家俊他们,也鲜少过去。   聂声驰直往前走,穿过矮矮圆拱门,一抬眼,就看见了誉臻。   旁边有石墩小凳,积了灰尘落叶,她并没有坐,只是靠在树干上。   长发散开,不似扎成麻花辫盘坠在胸前,她背对着他,一只手垂下,指间明灭一点火星。   那根烟细长,仿佛像是她修长葱段手指的延续,白得与她肤色一样,能混了人眼。   烟笼着雾,誉臻身处其中,像是本该就在此处生长,袅袅不可触碰,又像是下一刻就要幻化消散,叫人再也找不到。   聂声驰捻了捻指间的烟,朝她走过去。   “借个火?”   密林间一声轻笑,金属打火机防风盖叮当作响。袅袅烟气中火星重燃。   那日要开进军训基地的车,在半路掉头,原路返回。 第6章 芝麻糊 心知肚明的两个人,各戴面具彼……   聂声驰晨起生物钟恒定,尽管晚睡,早晨也还是六点准时醒来。   卧室门打开的一瞬,誉臻正把花瓶往吧台上放。花束主调是香水百合,花瓣叶片都凝住露珠,香气悠悠。   誉臻放好花瓶,侧身面向聂声驰。她双手叠在身前,微微躬身,又是那一副公式化的笑容面具:“聂先生,早上好。”   聂声驰打量她一转,垂眼系好了睡袍腰带:“什么时候醒的?”   誉臻笑答:“休息得足够负责好专职管家的工作,聂先生不必担心。”   她说着伸手往侧面一引:“健身房已经准备好,健身衣物在健身房的更衣室,请跟我来。”   “不用。你去歇着……”   聂声驰声音一顿,抿抿唇,审视她眼下皮肤,妆容精致,确实不见一丝疲倦。   “誉经理随意。”   他往健身房走去,誉臻却叫住他。   “聂先生早餐想吃什么?”   聂声驰脚步未停,“你决定,我早上喜欢吃什么你不知道?”   誉臻一怔,答:“是。”   聂声驰晨起健身一小时,誉臻却并不能闲下来去休息。   给餐饮部下了菜单之后,又要通知客房部来重新布置卧室,敲定需要变动局部细节。   聂声驰的助理送来聂声驰的行程,为聂声驰搭配衣物的工作也必须由她经手。   西装、领带、袖扣、手表、皮鞋。   双脚迈进总统套房之后,誉臻就没有合过眼,短短两个多小时,逐间房检查设施,记下需要根据聂声驰习惯调整的部分,再把资料交给后勤操作。   重新洗漱投入工作,一切能赶在六点之前完成已经是不易,谈何睡眠。   他冲了澡出来,誉臻在餐厅调整好最后一支银叉的位置。   抬眼见他进餐厅,又是躬身迎接,把餐椅拉开:“早餐准备好了,请慢用。”   聂声驰垂眼看一眼餐桌,说:“给餐饮再下一份菜单,八宝粥和灌汤小笼包。”   誉臻眼眸中并无波澜:“聂先生,我会稍晚吃早餐的。”   他在餐桌主位坐下,拿起桌面餐巾,“说了是给你点的吗?”   语气随意,手中铺展餐巾的动作自然,把餐巾铺在身前。下巴抬起,目光闲闲落在誉臻脸上。   誉臻嘴角动了动,“好的,聂先生。”   新点的餐食还未送达,聂声驰也没动他那份,餐桌正对的电视机打开,新闻滚动播放。   半个小时之后,门铃响起,誉臻到门口,接了餐食,布置到聂声驰手边,紧紧贴着他面前那杯黑咖啡。   “聂先生,请慢用。”   聂声驰扬眉瞥她一眼,把那份早餐推到旁边的座位前。   “坐下。”   誉臻言辞如旧:“聂先生,我会稍晚吃早餐的。”   他并不理会,低头拿起手边刀叉,划开仅剩余温的西多士。   “你没有时间。我有会要开,你要陪我去。”   他叉起一块放入口中,抬眼看她,细细咀嚼时,仿佛口中的并不是食物,而是誉臻。   他眼尾随笑延长:“专职管家是二十四小时服务,包括会议陪同,不是吗?”   誉臻笑容未见裂痕,“当然,聂先生。”   聂声驰一笑,伸手拉开旁边餐椅,不由得她决定位子。   “坐下。”   誉臻点头致意:“聂先生客气。”   刀叉抵着镶边瓷碟划动,白瓷勺在浓稠八宝粥中翻搅。   上一次两人一起用早餐,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好像记不清楚了。   他口味西式,雷打不动的咖啡培根西多士,她却偏爱软糯八宝粥,若是能和灌汤小笼包搭配是最好。   学校食堂虽然提供,可誉臻常赖床,能吃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聂声驰哄她搬去校外与他同住,就是拍胸脯保证天天给她买灌汤小笼包,日日给她熬八宝粥。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无一次落下。   起先誉臻也并没有指望聂声驰能为她洗手作羹汤,当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良家男。他一身少爷脾气,事事刁钻,眼高于顶,从不将就。可是相处久了,她也发觉聂声驰这人心软温柔,若是被聂声驰看作自己人,这一套傲慢便随着底线如烟消若云散。 第一回 在他的住处醒来,屋里就是火熏火燎的焦糊味。   誉臻趿着拖鞋赶到厨房,就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件粉红围裙,一手抄着锅盖扇风,一手在鼻尖前挥动。   八宝粥熬了个焦底,一锅都吃不得。誉臻正要笑着说算了,聂声驰只把她推出厨房。   “别熏着你,回去再睡会儿,我等会出门给你买小笼包。”他说。   那日并没有八宝甜粥,灌汤小笼包配的是聂声驰喝惯的黑咖,誉臻舌尖却没尝到一点儿苦。   后来誉臻生怕聂声驰烧了厨房,只报了外头一家她吃过的早餐店,说那里的八宝粥好喝,直接买来就行。   从此厨房再没传出焦糊气味,早餐桌上八宝甜粥也再无断供。   直到一日誉臻破天荒早早醒来,这才看见聂声驰在厨房里头熬八宝粥的模样。   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时聂声驰特地去她说的那家早餐店,找了熬八宝粥的老板拜师。生来没分清楚柴米酱醋茶的人,竟在店里穿围裙戴袖套,烟熏火燎不顾。   只为一碗她喜欢的八宝甜粥。   曾经他对誉臻,简直称得上无有不应。   誉臻看着面前的八宝粥与灌汤包,只觉得恍若隔世。   “这个沈之问,你不认识吗?”   誉臻闻声抬头,思绪忽然抽回,一瞬有些怔愣。聂声驰手中银叉一指墙上电视屏幕,将她视线引过去。   电视上是晨间的财经新闻,不同于往日的平乏,今日的财经新闻,仿佛是盗版的娱乐热点。   连标题都透着港媒台媒的筋骨——   小三登堂入室爆锤正宫   裕兴建筑“软饭”难吃?   聂声驰看了眼都忍俊不禁。   沈之问的照片被放大在中间,一侧是头顶怒火的妻子,另一侧是仅有黑色轮廓的人像,代指小三。   接着便是财经新闻的主持人出场讲解。主持人专业素养过关,复述标题时面色仍旧严肃,播放视频时更是,宛如今日说法。   视频是监控画面,小三拦在沈之问车前,逼着沈氏夫妇下车,上去就跟沈之问扭打起来。沈太太也不顾仪态,掐作一团。   屏幕上主持人讲解后续,说这位小三其实是沈之问的旧情人,与沈之问分手之后,被沈之问逼着辞职,心怀怒火,早就联系好了媒体,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   如今话题独霸热搜,裕兴建筑几次压制都没压下去。   画风从八卦周刊到今日说法,最后终于回归财经新闻,将沈之问与裕兴建筑的背景剖析。沈之问不过裕兴建筑的赘婿,专家预估裕兴建筑撤下沈之问后受影响不大,股市方面无需太过担忧。   誉臻平静看完专题报导,说:“聂先生说笑了。沈先生是京华酒店的VIP顾客之一,我自然认识沈先生。”   誉臻把概念转换,他却并不想再给她装傻的机会。   他问:“那私交呢?”   她答:“那就是我的私事了。”   聂声驰冷冷一笑,“是吗?可你不就是要我管你的私事吗?”   誉臻并没说话,夹起一只小灌汤包,用瓷勺托住,停在八宝粥上方。   聂声驰闲握银刀叉,悠闲开口拨动千斤:   “我来京华开的那次会议,本该是你来负责,你露面了又中途离开;同学聚会故意迟来等着我先出手;打牌的时候故意输了把沈之问扯进来。”   “欲擒故纵,守株待兔,借刀杀人。这么多年了,这些招数你还是玩得这么漂亮。”   “可是誉臻,你我之间,守愚藏拙这套就省了吧。你难道不是要我帮你?不是要我替你整治沈之问吗?”   誉臻低头,咬开一口,不急着吃,先把内里藏的热气放出来。   她没看他,平静说道:“你现在的手段也变得这么简单粗暴低级了吗?”   他与她一样,从一开始就知道。心知肚明的两个人,各戴面具彼此算计,合演一出好戏。可此时聂声驰已经将表面伪饰扫尽,誉臻也没有再藏掖的必要。   “我刚刚臭骂他一顿,转眼他的脸皮就被人撕破,沈之问会觉得是谁做的?沈之问的腌臜事,他老婆能不知道吗?两个不顾里子只顾面子的人,如今会来报复谁?你?”   “替我捅了我惹不起的马蜂窝,还是只伤表皮不伤他们筋骨。你并不是在帮我。我不欠你一句‘谢谢’。”   聂声驰眼中漾出笑意,径自把重点偏移:“你臭骂他一顿?你骂他什么了?”   誉臻忽觉太阳穴青筋跳了跳,低头把瓷勺中灌汤包吃掉,并没回答。   聂声驰又问道:“沈之问算个什么东西?靠老婆上位的人,如今靠山也不复存在了,你怎么惹不起?”   他双手握着银刀叉,手中抵着餐桌边沿,凝视誉臻,说道:“你父亲把你放到京华酒店来,是来给他自己找靠山来了。你也很清楚,你也需要靠山,沈之问不是一个好靠山,我才是。”   誉臻喝一瓷勺八宝粥,把勺子放在一边,规整放好。   她抬眼,双手十指交叠,撑在桌边,与他一样,是对等谈判的姿态。   她一双眼看着他,目光毫不避讳,打量他眉眼,审视他流露出的傲慢神态。   聂声驰又看见她那样的笑容,冷的是疏离是鄙夷,热的是嘲讽是不屑,又把他剖开,厌恶也不加掩饰。   誉臻缓缓说道:“你不是问我,我骂了沈之问一顿,骂了什么。”   “我骂他没有骨头,骂他没有脸皮,骂他让我恶心至极。”   平铺陈述,言辞藏针。   这哪里是在回答聂声驰的问题,分明是把骂沈之问的话又掏出来,甩在聂声驰脸上将他也一并痛骂。   聂声驰咬牙切齿:“你拿那种人来跟我比?”   誉臻低头将身前餐巾叠起,放到桌面,正要起身。   “誉臻。”   聂声驰面上傲慢也不见裂痕,仍旧维持得精美,他手中刀抵着碟中最后一份培根。   “你的靠山,只会是,也只能是我。你低头,是‘何时’,不是‘能否’。”   “誉臻,你明白吗?”   誉臻起身,把餐椅归位,站到聂声驰右斜前方45度角的位置,两步的距离。是总统套房专职管家工作的标准。   “聂声驰。”   她语气平静,端着的不是那张工作用的微笑面具,素白寡淡,是她本真冷冷貌容:“沈之问只是S姓第二十九个。”   “聂声驰,你明白吗?”   金属与骨瓷擦裂,声音将耳朵都刺痛。聂声驰手中银叉停在瓷碟边沿,刀尖仍随着怒火颤抖。   她转眼已换上公式化的笑容:“聂先生需要餐后茶点吗?京华已经为您提前准备妥帖。” 第7章 绿豆糖 聂先生,聂先生。 什么时候都……   总统套房的专职管家确实是二十四小时服务,这是白纸黑字的规矩,确实没错。可真要专职管家二十四小时陪伴在旁边的客人,从酒店开张至今,一只手的手指都能数得清。   尤其是像聂声驰这样,聂家老宅就在燕都,自己在燕都也有固定房产,聂氏更是以燕都为总部的。   住了京华的总统套房,却连回聂氏开会,都要专职管家陪同的。   估计是开国以来都没有如此恬不知耻之徒。   可聂声驰就是做了,不止做,他还做得理直气壮。   誉臻陪在聂声驰身边。   从在聂氏大楼前下车的那一刻开始,到经过一层大堂的闸机,再到站在他的专用电梯前。   短短不到十分钟路程,吸纳目光宛如身处聚光灯下。   西装革履的总裁,旁边是西装革履的助理。这不稀罕。   但若是再配上一个西装革履又丝巾环领,一看就是生面孔的美人,那就是稀罕事了。   更何况美人制服胸前铭牌锃亮,一看就是来自酒店的打扮。   面前电梯一层层落下来。   聂声驰偏头一瞥她胸前铭牌,撇撇嘴颇为不悦:“怎么不换一身衣服?”   誉臻微笑:“聂先生,我现在在工作,这是我的工作服,有什么不妥吗?”   楚河汉界划得分明。   身后的助理听着这话,眉头微皱,悄悄打量聂声驰面上表情,嘴唇动了动,犹豫要不要开口缓和。   聂声驰却说:“没有。”   誉臻笑容如常:“那就好。”   助理惊诧难掩,他的老板聂声驰何时这么温顺如羔羊?   电梯到了,三人一同踏入电梯,直抵会议室所在楼层。   临近会议室,助理轻声提醒:“聂总,各部门的部长已经到齐。”   誉臻看一眼助理,脚步一顿,说道:“聂先生,请问休息室在哪里呢?聂氏的会议,我还是不参加的好。”   一是避嫌,二是,她真的是困得要死了。   眼前会议室两扇大门被打开。   聂声驰淡淡将她笑容打量,温柔道:“无妨,我相信誉经理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管家。”   誉臻将微笑咬牙保持:“好的,聂先生。”   睚眦必报。   助理下意识吞咽,终于不再怀疑老板是否被偷换,跟着眼前二位走进会议室。   好好的工作会议,突然多了个外人,还穿着一身酒店制服。   到场的高管无不面露惊讶,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多问一句,只当誉臻不存在,照常准备会议。   端茶送水的事情自然有秘书,誉臻跟着聂声驰一同来,秘书虽然不知她来头,却也不敢小觑半分,柔声问她需要喝点什么。   誉臻要了杯特浓黑咖,在会议室角落坐下,安安静静如若摆设,等着聂声驰开完会。   这场会议并不似预期简单。   誉臻开头听了一会儿,发现不是例会,各方针对项目方案讨论激烈,也不知何时才能能够停歇。   转眼已经两个小时过去,誉臻的咖啡都续了三杯。   可咖啡虽浓却仍旧抵不住困意,有好几次,誉臻就是拿出手机来回复酒店的工作,打着打着字都走了神。   会议跨度惊人,中途都加了个茶歇。   秘书走过来,声音柔柔:“誉小姐……”   誉臻下意识把杯子递过去:“麻烦你再给我续一杯咖啡吧,三倍浓。”   秘书接过杯子,说:“誉小姐,我带您去休息室歇一歇吧。”   誉臻抬眼,却没发问。   秘书了然,回答道:“是聂总的意思。”   誉臻往会议室上首看,此时的聂声驰正和助理说着什么,并没有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朝秘书礼貌笑笑:“麻烦你了。”   誉臻走出会议室时,旁边一个高管拿着文件走过来找聂声驰:“聂总,您看这里,如果是……”   说了一半,高管抬眼,却看见聂声驰的目光追着会议室门口,视线凝凝,半个字也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高管:“聂总?”   “嗯?”聂声驰这才回神,坦然喝了口水,话出口更是坦然:“刚刚没听,你再说一遍。”   高管:“……”   ***   会议结束时已经将近中午,连聂声驰走出会议室时眉间都不免带上倦懒厌烦。   出会议室门的一瞬,他扭头问旁边的助理:“她上去休息了吗?没闹脾气?”   助理有几分失笑:“誉经理哪里是会闹脾气的人?秘书说,誉经理进总裁办公室的时候有些犹豫,但也没说什么,就去里面休息室了。”   “她闹脾气的时候你是不知道。平日里不声不响,生起气来菩萨见了都说棘手。”   聂声驰眉眼倦怠转成慵懒笑意,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如冬日暖阳。   “也是,她聪明着,是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   电梯上行,聂声驰独自走进轿厢,往总裁办公室而去。   办公室里头安静一片,聂声驰专门叮嘱了秘书,不是要紧事不要过来打扰。   办公室几乎独占一平层,入口便是会客厅,敞亮玄关,引入办公区。沉黑色长桌占据办公区中心,背对一整片落地玻璃窗,面对的一面墙都是屏幕,新闻与股指轮番滚动,数字与文字跳跃不歇。   内里是休息室,卧室浴室更衣室俱全,几乎可以直接入住。   聂声驰下意识压住步子,走向卧室,手上动作也轻柔,掌心骨将门把手压开。   门内床铺中央隆起一小团,旁边扶手椅上放了件黑色西装外套,丝巾也搭在上面,无一丝褶皱。   誉臻背对着门,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仍在深沉睡梦之中。   她睡觉时蜷缩成一团,手脚都收在身前,枕头也只枕一角,空出一大片。   从前她与他一同在校外住时,他就发现她这些小习惯。   据说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才会偏好这样的睡姿,形如刺猬,将柔软腹部包裹,将自己的存在极限压缩。   那时两人同被眠同床枕,誉臻最喜欢让他从背后抱着她入睡,让两人如汤勺重叠。   聂声驰那时睡眠沉稳,轻易不翻身,被誉臻枕一晚上,早上醒来时一边胳膊酸麻,得呲牙咧嘴缓半晌才能活动。   可如果不是抱着睡,誉臻就睡得不安稳。有一回,聂声驰夜半梦醒,身边却是空被枕,誉臻在小阳台抽烟,背朝他,连影子轮廓都浸露水一样冷凉。   聂声驰曾从背后抱她个满怀,不怀好意,手不安分,话语亦然,笑问她怎么这么喜欢这个姿势。   原本不过一句逗弄,誉臻却认真回答他:只有那样背靠着他胸膛,才好像两人的心跳是相同的,才好像她与他是一样的,两人的心跳能这样一直相同下去。   聂声驰一瞬哑然,抱着她收拢在怀里,两人心脏隔着皮肉隔着骨骼艰难相贴,他那一刻也体会到她话语中那丝期望。   仅一丝期望,同说话的人一样,浸透在无边寂寥冷露里。   叫他本能想要将她打捞上来,抱着温暖着。   后来聂声驰特意定制了抱睡床垫,效用甚微,却没听他再有一句抱怨。反倒是他睡意朦胧时愈发紧贴,明明是一张床上两个枕头,他的却空置不用,非要贴在誉臻头顶挤她枕头的一角。   ***   聂声驰看着誉臻,却仍停在一步开外,掌心还压着门把手,没有上前绕她清梦,只站着看了一会儿,后退出去,把门掩上。   门锁还没触及门框,背后却有一声呼唤传来。   “声驰?”   他手一顿,压着把手把门合好。   转身过去,脸上已经没有半分笑意,冷如冰山。   “你怎么来了?”   美人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还是没能藏住心思,粘到了他身后的门上。   聂声驰的眉头登时皱起来,双手抄进西装裤兜:“安保和秘书呢?”   正说着,后头有秘书容色急切,匆匆跟进来,口中还轻声说着:“姜小姐,聂总他……”   一走进来,就是这样三方对峙,秘书脸色煞白,咬咬牙,只能先对聂声驰道歉:“聂总,对不起,都是我工作的过失……”   聂声驰冷着一张脸:“连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办公室还能对外开放。还到这种程度,凭谁都可以直接闯进来了吗?”   秘书吓得肩膀都一跳,还是不断道歉:“是我工作疏忽,刚刚接了姜小姐的电话,已经说了您不让进来了,可是……”   美人也从没见过聂声驰这样说话,此刻也慌了神:“声驰,是我自己要来的,只是我明天要南下去海城拍戏了,我想来谢谢你。楼下安保和秘书都认识,我就直接来……”   聂声驰并没有理会她的话,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按了安保处:“查监控,随便放人上来总裁办公室的,前台、安保、秘书,二十分钟内出一份名单,直接送去人事处。”   美人原本皮肤就白皙,此刻更是不见血色:“声驰,你别这么凶,我害怕……”   身后门锁响动。   聂声驰当即冷声呵斥:“马上给我出去。”   秘书醒过神来,上前拉住美人的手,劝说:“姜小姐,先出去吧……”   卧室门已经打开。   誉臻从里走出来。   聂声驰身形高大,直接挡在门口,誉臻侧了侧身,走到他旁边,抬眼就看见秘书拉着一个美人要往外走,美人眼眶红红梨花带雨,一双泪眼如诉,看着聂声驰,那眼神,连誉臻看了都不免心软。   誉臻认得这位美人,年初因为一部网剧走红的新人,名字也好听,姓姜名婉,人如其名,长得柔美精致却不失仙气疏离,资源也拿到手软,好些时候都挂在微博热搜上,一时风头无二。   聂声驰转身,又将她的视线挡住:“誉臻,我……”   声音在他目光碰上誉臻面上笑容是停顿下来。   誉臻双手叠在身前,抬头看他:“聂先生下午的行程有改动吗?按照原来给的行程,应该是在聂氏办公,是否需要先回京华用午餐呢?”   笑容标准得堪称精致,笑不露齿,连嘴角上扬的角度也无一丝变化。更别提那双眼,连讥诮都没有,连不屑都没有,看他时是一片平静,如无风湖面,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波澜。   她越得体,他心中那把火就燃得更旺。   “出去。”   “声驰……”   聂声驰已经濒临界限,回头去眼神冷冷一剜姜婉,“出去!”   秘书一咬牙,硬是把人拖了走。   办公室内重归平静。   誉臻眨眨眼,抬起眼皮,对上聂声驰怒意中烧的目光。   “聂先生……”   他的手指捏上她的下巴,拇指将下颌骨抵住,力道并不大,似是浑身力气都用去咬牙切齿地挤出那几个字来:“再叫一句‘聂先生’试试?”   聂先生,聂先生。   什么时候都是聂先生。   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刀枪不入,针刺不痛的样子。   誉臻一步未退,目光亦然:“聂先生,如今我和您是客商关系,并非主仆。您动手,我也是可以追究的。”   聂声驰怒极反笑,手上力道一松,反倒成了轻佻,勾起她下巴,叫她抬起头来。   “是吗?你要怎么追究?把我从总统套房赶出去?你敢吗?” 第8章 维他奶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从那片黑暗……   誉臻目光与他的交织,肩膀忽地往下一坠,话语与唏嘘同出,整个人似乎都跟着柔软三分。   她答:“当然不敢。”   “撑死了不过拒绝当你的专职管家。再不行,就把总经理的位置也辞掉,反正也没人真心服我不是?”   聂声驰一嗤:“辞你也得辞得掉。”   誉臻笑了:“是啊,连位置辞不掉。”   她一声叹,聂声驰的心都软了大半。   美人自怜,何人能够仍旧心如磐石?   她低头将领口丝巾整理规整,又是抬头来,笑容重归得体,问聂声驰:“聂先生要去京华用午餐吗?”   聂声驰忽然明白过来。   誉臻连那声叹都是伪装的。   他看着她面上笑容,倏忽又想起穿着军装的她。   盘坠着一双麻花辫的她,就是这样应对教官的恶作剧。   娇气伏低的一声“报告教官,酸。”   话说出口是服软,可聂声驰知道,她骨子里就是不服,死也不服,死也倔强。   可越是倔,就越是让人想要将她征服软化,叫她掀开精致面具,要她展露本真容貌,将她收归囊中。   聂声驰咬牙答:“去吧。”   ***   聂氏大厦与京华酒店距离不远,誉臻早有准备,上午趁着聂声驰开会,就已经跟餐饮部把午餐的餐单敲定。   誉臻算好时间,在回京华酒店的路上再跟餐饮部最后确认一次。   消息发出,誉臻的手机却震动响起,并非是微信提醒。   “不好意思。”   聂声驰本无在意,一声不吭,仍看着手上文件。   “丛阳哥哥,出什么事了?”   聂声驰手上文件夹一合。   这个称呼他可不陌生。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孟丛阳去美国留学读医时,誉臻还去机场相送,即便是告诉了聂声驰,即便是他陪着去到航站楼,看着两人握手道别,并无半分越距,回去也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此刻他简直希望周围一切静音,让他能够听清楚电话那头孟丛阳倒底要给誉臻灌什么迷魂汤。   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誉臻绷紧的背就松了下来。   聂声驰听不见孟丛阳说了什么,只听见誉臻回答中隐带笑意。   “那就好,多谢你。”   “我知道,我已经约了云阿姨,到时候还得麻烦你。”   “嗯,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再见。”   誉臻把电话挂断。   车也驶进京华酒店前院,在正门处缓缓停下。   誉臻跟着聂声驰下车。   他偏头看她一眼,“誉经理,工作期间处理私事,这就是京华的服务态度吗?”   誉臻颔首:“抱歉,电话来得突然。”   聂声驰追击:“什么事?”   誉臻得体回挡:“私事。”   他后槽牙一磕,好一个公私分明。   两人走进电梯,誉臻按下餐厅的楼层。   “我下午出差。”   誉臻一怔。原本聂声驰助理送来的行程并非如此。   “聂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定。”   誉臻眉心一蹙。这是什么回答。   她垂下眼皮,眼眸一转,猜出两分来,问聂声驰:“既然如此,我先给聂先生退了总统套房。”   “不必。”   聂声驰嘴角勾勾,“一直留着吧,也劳烦誉经理一直当我的小管家,在总统套间里打点好一切,等我回来。”   “我随时可能回来。”   电梯门打开,聂声驰迈步走出去。誉臻紧随其后。   ***   午餐过后,聂声驰当真没有再回京华酒店,行程不明,即便是誉臻按照规定向聂声驰的助理要他的行程表,也是吃了一套太极拳加闭门羹。   如同是被一条隐形的锁链桎梏,誉臻同总统套间绑在一起,一时不能脱身。   明明是聂声驰订下来的总统套间,如今却像是给誉臻订的一样,一连五六天,都只有她一个人在内居住。   酒店里头流言纷纷,只不过没人敢到誉臻面前说,唯有客房部经理礼貌问了两句总统套间的状况。   誉臻知道酒店上下话说得不会好听,可她并不理会,既然聂声驰愿意出钱,她也乐得轻松,全当休假。   每日例行检查,指点着后勤更换被褥用品,其余时间全凭自己调配。   十月多,秋日惬意,燕都近日也多热闻,最惹人瞩目的,就是莫斯科天鹅芭蕾舞团举行世界巡演,燕都大剧院便是其中一站,万人空巷,一票难求。   莫斯科天鹅芭蕾舞团久富盛名,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其今年新任的艺术总监云青衣。   云青衣经历传奇,梨园世家出身,却转投芭蕾阵营。   十一岁被选入当时燕都首屈一指的芭蕾舞团,十六岁赴俄加入莫斯科天鹅芭蕾舞团,十八岁就成为了莫斯科天鹅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后来更是成为莫斯科芭蕾舞学院第一个华侨教授。   誉满中外,并不为过。   燕都演出一共七日,誉臻去看的正是最后一场。   闭幕剧目是经典的《天鹅湖》。   公主受难,堕落亦是白天鹅。黑天鹅幻化成人,到头来也不过惨淡收场。   舞者足尖轻点,旋转跳跃,乐声袅袅间,用舞姿将故事娓娓道来。   誉臻捧着花束坐在观众席上,一双眼追着光影中的动人舞姿。   恍惚之间,她低头看向手边花束。   香水百合配着粉玫瑰,花开半吐,恰是最宜人的模样。   在花店挑了云青衣最喜欢的戴安娜玫瑰,店员搭配时,又放入了两支香水百合点缀。   她曾经也收过一模一样的一束花,恰巧也是在她从台上谢幕之后。   大学里头虽然自由,应时应节的任务却不少。国庆与新年,每一个院都要出节目。可是谁不是忙着考证刷GPA谈恋爱,哪里有时间努力策划与排练,个个暗地怨声载道。   商院学子尤会偷懒,报了个大齐唱上去,草草敷衍。辅导员自然不肯,三删四改,到策划案最后一次批下来,底下更多了一行字,芭蕾独舞——誉臻。   室友得知的时候都惊讶,直说誉臻从没说过自己从小练芭蕾。   更有人眼红,暗地里编排,说誉臻爱出风头,偷偷摸摸去找了辅导员自荐。   誉臻懒得理会,耳不听为净。辅导员是看了她的档案硬推她上去,也自知理亏,替她订了学校舞蹈室单独练舞,许她直到合排才来与其他同学一同排练。   合唱,芭蕾独舞,钢琴伴奏。   合排第一天,誉臻到场,抬眼就是看见聂声驰坐在一旁的钢琴凳上,双肘抵在琴键盖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独舞起始在钢琴右侧。身后合唱的同学陆续就位,她着足尖鞋,也走到了聂声驰身边。   他声音带笑,将她揶揄:“小烟枪,你还会跳芭蕾啊。也是,你像。”   她抬眼看他,舒展双臂,准备开始,手指在钢琴琴盖上轻轻一点:“你,不像。”   “我,不会。”   他笑,低头将琴键盖打开。   “为你学的。”   后来谢幕时,那束香水百合配粉玫瑰自然是他送的,只不过,他原来要送的,是一捧红到极致的玫瑰。   聂声驰行事张扬,入场准备尚未到后台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把花拿在手里,叫周围所有人都看见。   与他玩得好的男孩子自然知道,自从军训回来,聂声驰就追着誉臻到处跑。看见那束玫瑰,故意拿誉臻开玩笑,问她觉得那束花好不好看香不香。   被调戏的人还没说话,始作俑者先过来踹了一人的小腿,话也不客气:“干嘛呢?小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臭模样。”   贼喊捉贼。   誉臻凉凉看他一眼,起身去了洗手间。   旁边人笑:“聂声驰你少爷脾气贴冷板凳了吧?人领你的情?我看你这花也送不出去,省省吧。”   聂声驰扬起花就要打,一想却是作罢,这些人可不值一束花。   商院准备上场,身穿礼服的男男女女朝后台走去。   可是誉臻还不见身影。   辅导员也急了,催着聂声驰和其他人先上场:“我去找,别耽误了节目,舞蹈删了就删了吧。”   聂声驰把手中花一丢,辅导员喊也没回,直接往礼堂楼梯冲去。   礼堂不小,一共三层,东西两个洗手间,每一层还有各种乒乓球室桌球室。   可离上场还剩不到十分钟。   聂声驰一面跑一面喊,把每一层的门都敲响。   一层的没有回应。   二层的也没有回应。   饶是聂声驰天天打篮球运动的,又是喊又是急跑急停的,到第三层也喘了喘气。   刚喊出第一声,尽头黑暗中传出来砰砰地敲门声。   誉臻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   “聂声驰!聂声驰!”   聂声驰往声源冲过去,撞进三层西面女洗手间里头,震天响地,感应灯却没亮。   他借着外头微弱灯光,踢开顶着隔间门的扫把拖把。   一片漆黑昏暗之中,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柔软,叫他忍不住捏了一下。   他笑:“吓坏了?吓坏了还这么聪明,这就知道是我了?”   她只声线中细微颤动把慌张显露:“快回去吧,来不及了。”   聂声驰一笑,将她的手握紧。   “跟着我走,就一定来得及。”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从那片黑暗之中逃出,一路狂奔,闯入光明。   他身上是一套黑西装,握着她的那只手,腕骨明晰,沉稳有力。   她是一身雪白芭蕾舞裙,妆发未乱,连头顶的碎钻小皇冠都稳当。   她由他领着,被他带回台上。   时间刚刚好,他与她如压轴上场,屈身行礼,一同走向聚光灯下。   谢幕之时缺了捧花。可另有胆大的男孩子,明知道聂声驰在台下仍有一捧玫瑰,还是铁着头上前献花。   粉玫瑰与香水百合。   初恋与永恒的爱。   台下轰动将生,聂声驰倒笑着上前,把花束接过去。   他的声音被一旁主持人的麦收录:“谢谢你对我的喜爱和支持,但我是直的。”   送花的男生愣在原地。   他话语未尽:“我借花献佛,送给我女朋友了,谢了兄弟。”   那捧花到了誉臻的手。   郎才女貌,携手登场,一曲一舞。   这才是全场轰动,连台下的校长都跟着鼓掌欢呼。   誉臻睨他一眼,“谁是你女朋友?”   聂声驰面向掌声,“你啊。大家都看着呢,我刚还救你于水火,不许抵赖。”   誉臻蹙眉:“不要脸。”   聂声驰随她谢幕下台时,语气不掩得意:“情侣之间,要什么脸?”   “女朋友,等会儿庆功宴可不许缺席啊!”   “闭嘴。”   ***   身边掌声骤起,将誉臻从回忆里头拉扯出来。   台上舞者谢幕,一切完满结束。   誉臻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到后台与云青衣见面。   刚走到座位旁的过道,后头传来一声呼唤。   “誉经理也在啊?”   誉臻闻声回头。   来人身上服饰华美大气,尤其是手臂上那只包包,大红皮革,是爱马仕这季刚出的款式。   一只难求的那一款。   誉臻送给沈之问的那一只。   誉臻笑着点头致意:“好巧,沈太太也来看舞。”   沈太太座位偏后,此时站在几阶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将她打量。   从妆容饰品,到衣裙鞋履,又到她刚刚走出来的那层座位。   沈太太笑起来,走下两阶台阶,似是屈尊而下,走到了誉臻往上的那阶台阶上站住。   “誉经理好运气,抢前排的票花了不少时间吧?哎,网上的票总是容易被黄牛先抢了再高价转售,下次誉经理要是想看演出,可以先跟我说,燕都大剧院院长夫人跟我说得上几句话。”   誉臻偏头往舞台上看一了眼,扭头回来跟沈太太笑道:“谢谢您好意,这票是朋友送的。”   沈太太嘴角微动,又说:“噢,这样,怎么没见你朋友跟你一起来?”   她似是自觉说话不妥,笑了笑:“也是,你也是知道的,这些能叫得上‘总’的人,没一个不忙的,不打紧的约,放了就放了。你老跟这些人打交道的,也明白的。”   誉臻垂眼笑笑,并没有说话。   沈太太眼里,只看是她自己德亏羞愤,不忍痛快,开口又想编排。   “臻臻!”   誉臻回头,沈太太也循着那声音看过去。   誉臻笑着招手:“云阿姨!”   沈太太哪里会不知道云青衣,见她称呼亲昵,朝誉臻走过来时步伐都轻快,不由得脸都一黑,将眉头皱起。   “你又说来后台找我的,我还没见过有谁送花要让我自己去取的。”   云青衣努努嘴,她不过四十多岁,并无婚育,又是舞者,看起来如同刚过三十,气质天生,与面前要年轻许多的沈太太一比,倒把沈太太都给比了下去。   誉臻把手中花送上去:“本想去找您的,这儿遇到了您的粉丝,聊了两句。”   云青衣看向旁边的沈太太,“您好,我是云青衣,怎么称呼?”   沈太太刚想开口,誉臻却抢先。   “这位是裕兴建筑沈之问先生的夫人,沈太太。”   云青衣眉毛一挑:“噢,原来是晨间新闻上的那位沈太太,久仰大名。” 第9章 木椰桃胶盅 “那倒未必,谢家是破船仍……   沈太太一瞬面色红转白再转红。   好不精彩。   可云青衣在旁,她就是想要狠狠用眼刀剜誉臻,也不得不避忌云青衣。   陪着尴尬笑脸,沈太太略寒暄两句就急急要走。   偏偏云青衣不肯,还拉住沈太太,言谈举止都是身为被崇拜者的平易近人,不停问沈太太对刚才的舞剧有何看法。   喜欢哪一幕,觉得哪一幕还能更好。喜欢哪个演员,需不需要到后台看看。   沈太太一口气压着,陪上的笑脸也僵硬如雕塑。   最后还是誉臻笑着打圆场,放了沈太太走。   云青衣看着沈太太离去时那又慌乱又愤恨的背影,回头来就是噗嗤一笑。   “她怎么得罪你了,要这样踩她的面子?”   誉臻回答道:“爱面子的人,第一顿打她,肯定是先冲着面子下手。”   并无详细解释,云青衣也无心问,只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满眼都是慈怜:“你呀,心思九曲回肠的。算了,在这样的人面前,你怎么会是吃亏的,我就不费心思担心你。”   誉臻笑笑:“去吃晚餐吧,我订了一家羊肉火锅。”   云青衣眼睛一亮,可瞬间又抿着唇冷下来,没有说话。   誉臻当然明白她想什么,将她手臂挽住:“特意为您订的,葱姜清汆的火锅,番茄汤底,酱料也是无糖酸奶制的。一丁点儿都不胖。”   云青衣这才喜笑颜开,伸手点了点誉臻的鼻子:“还是你最聪明。”   云青衣早已退役多年,但还需教授指导芭蕾舞,饮食习惯也没有半分改变,保持舞者身材的标准仍旧严苛。   临上车前,云青衣不免又跟誉臻聊起她手下的舞者和学生。   “今天那个黑天鹅,你看见了吗?是我这两年收过最得意的学生了,她跳舞的时候,有你妈妈当年的影子。”   誉臻单控着方向盘,一手熟稔换挡,超过前面那辆车。   “您不是说,我妈妈从前是跳白天鹅,您才是跳黑天鹅的吗?应该是像您才更好吧?”   云青衣例行叹气:“你妈妈从前芭蕾跳得一绝,我算是半路出家,投到你外公外婆门下。可你妈妈是你外公和外婆一手教出来的,从小就在芭蕾舞团长大的。”   说着,云青衣侧身过来,看向誉臻:“不过啊,要说像,还是你小时候最像你妈妈。我到现在还留着你小时候跳白天鹅的录像,等有机会,我一起带过来给你。”   誉臻眼睛一垂,面带讪笑:“多久的事情了,我都记不得了。”   云青衣见她这样,心里忍不住一抽,隐隐疼起来:“我可记得清楚,你从小就漂亮,又漂亮又聪明,还是学芭蕾的好底子,你连抓周都是抓了双足尖鞋。”她说着一叹气:“是当年莫斯科芭蕾舞大赛,你没把你参赛的视频卖给谢家,让谢槿珠去了莫斯科,今天我台上的白天鹅就是你来跳。”   誉臻眨眨眼,言语间叹息轻微,几乎不可察:“记不得了,不提了。”   “谢槿珠快准备退役了吧?”   云青衣想了想,回答道:“是啊,当舞者当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谋后路了。她天分又不高,听说她现在连个首席都没混到。”   誉臻笑了笑,把车开进前面停车场稳稳当当停好:“这么多年都还是没长进,找后路的时候,谢家可就要多费心了。”   云青衣冷笑:“送她出去的时候,谢正光这个爹还有点用处。风水轮流转,回来找后路时,这个爹可早没那么威风了。”   “那倒未必,谢家是破船仍有三千钉,饿不死她一个亲女儿。”   云青衣努努嘴,随着誉臻下车,走进店里。服务生在两旁鞠躬引导,两人走入内里包间,面对面坐下。   菜料铺陈,次第下锅。   云青衣问了句,“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老样子,五年前去了旧金山治疗,还没有□□,一直靠着透析。”   云青衣拧眉:“你回来,她那边……”   “您放心,她就在孟丛阳工作的医院治疗,有他照看着。她的病也急不来,没有□□,只能拖着。当年错过了□□,到现在也没有进展。”   誉臻夹起一卷羊肉,送入云青衣面前的碟子里。   “不过她精神还好,不然也不会特意嘱咐我来找您,问您要演出的录像看。”   云青衣一嗤:“叶公好龙。”   “要真这么留恋芭蕾,当初怎么被谢正光哄她两句,她就巴巴儿地跟着走了?”云青衣话语一顿,看了誉臻一眼,又说:“虽然说是因为有了你,但是我和她一起去的莫斯科,要不是她中途因为谢正光放弃了芭蕾,如今她的成就肯定在我之上。”   誉臻眉心一挑,完了,又到了云青衣痛脚,这下子是没有一时半会儿不能停歇。   她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将肉与菜下水汆浮烫煮。   云青衣自顾喋喋不休。   “要不是被谢正光那个混蛋迷了心窍,当初本该是她做首席舞者,走得这么决绝,现在又说来想看我的演出,要我给她送录像,这是算什么?”   “谢正光这个混蛋,混蛋混蛋!当初不过是个小司机,跟着领导来看演出,看上了你妈妈,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外派到莫斯科去,追过来哄得你妈妈团团转,到头来有了你之后他却是没了影子,只把你妈妈丢在莫斯科,自己在燕都逍遥快活封妻荫子的。”   誉臻给云青衣倒了杯水,送到她手边。   “说她真喜欢谢正光吧,也不是,谢正光始乱终弃,娶了别人,生了孩子,把她蒙在鼓里。事情爆了出来,她又跟个闷葫芦一样,反倒是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三儿,骂你是私生女。要我说,那就应该上去狠狠打谢正光一顿。”   誉臻一瞬觉得她如若孩童,也不知这一身凛然,是战斗民族耳濡目染,还是承袭云氏梨园的武生豪气。   誉臻平淡提了句:“当年他们如日中天,妈妈有一张口,说得出话吗?申得了冤吗?别说是当年,即便是前些年谢家还没走到今日境地时,捻死我,不也跟捻死一只蚂蚁一样。”   云青衣更是气恼:“那也该闹过去,大不了同归于……”话说到一半,她看看誉臻,终究把半句话吞了回去,默了好半晌。   云青衣不忍唏嘘:“你不委屈吗?我看了都想带你去莫斯科,别管这一摊烂事。”   “可妈妈怎么办呢?”   云青衣哑然,叹着气,伸手将誉臻的手握住。   “您也不必担心我,最困难的时候都过了。我如今还好,妈妈情况也稳定了。在旧金山治病,有护工,钱银不愁,也有孟从阳在照顾。”   云青衣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点着头说:“丛阳是个好孩子。也是难得,他父母都不是什么和善的人,生的孩子却这么好。”   她说着,偏头看向誉臻:“你和他,也是可惜了。”   誉臻垂下眼去:“不合适,没必要。”   云青衣拍拍她手背:“等你妈妈病好了,就把她接到俄罗斯去,住我身边。你也是,工作、男人,都包在我身上。”   誉臻一笑,端起茶杯与云青衣的杯子一碰,半白武生腔:“先行谢谢青衣阿姨了。”   ***   云青衣在燕都还要多留几天,为着能够多看见誉臻,直接入住了京华酒店。   入住当然是誉臻一手包办,云青衣不愿费神,直接先拿了房卡上楼。誉臻把她送到VIP套房后,这才下楼给她登记手续。   燕都无人不知云青衣,她到前台拿房卡的时候,前台接待就已经认出来了,只是没敢开口。等誉臻下来,压着胆子也凑上来。   前台看见誉臻输入客户信息,名字一栏却并非“云青衣”。   前台怯怯试探:“誉经理,这位客人跟云青衣长得,好像噢。”   誉臻偏头看她一眼,“是吗?是有点。”   她随口回答,面无表情地抽调出其他楼层的客人名单,口中仍冷静嘱咐:“通知安保部门,加强力度,特别是VIP套间的客人,如果客人受到骚扰,那就不是小事情。”   前台这下是了然,点头诺诺。   誉臻打开VIP套间的入住名单,正要翻页,却忽然顿住。   “沈之问的太太今晚入住了?”   前台点点头,“是的,傍晚来的。”   誉臻失笑:“脾气这么冲吗?连半天都忍不住?”   前台不知所以,问道:“誉经理是什么意思?”   誉臻摇摇头,继续看眼前资料。   “她一个人来的?同行的有谁?”   前台回答道:“沈太太是一个人来的。不过沈太太叮嘱,稍后陈太太来了,就通知陈太太去楼上露天咖啡厅先坐坐。”   誉臻手上鼠标一顿,问道:“成安实业的陈太太?”   前台挤挤眼睛,点了点头:“陈太太过来,不会又要闹吧?我们都挺怕她的。”   誉臻笑笑,把手上页面关掉:“怕什么?跟陈先生出轨的那个接待员都从京华辞职两年了。”   “话是这么说,可陈太太的性格,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看我们的眼神都跟要吃了我们一样。誉经理您刚来的时候,也见过她来挑刺的,那可不是好对付的客人。”   誉臻拍拍前台的肩膀,“做好自己的事情,你等会儿交接班,让小李来前台接待,陈太太即便要发火,也不会冲着男前台发。”   前台如蒙大赦,忙鞠躬道谢:“谢谢誉经理。”   誉臻点点头,低头理了理自己领口丝巾,摸出手机来,翻出聂声驰助理的电话。   电话接通,对面人声音公式却迟疑。   “誉经理?”   “邢特助,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来问问您,方不方便把晚间新闻速递栏目监制的电话发给我?” 第10章 鱼丸粗面 “今天,谢谢你。”   也不知是否因为刚刚看了《天鹅湖》,誉臻连傍晚回办公室打个盹时,梦境都是黑白天鹅相携舞动。   只是舞者面容变化,一时她是白天鹅,一时她是黑天鹅。   而与她同台的人,是谢槿珠。   黑白羽毛在相撞的那一刻四下散去,誉臻浑身一震,从梦中醒来。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她一看桌上的雕花小时钟。   临近十点。   酒店的咖啡厅在十点后开启吧台,蓝调换爵士,咖啡变调酒。   下属迟迟还没有来找,也不知道是沈太太沉住了性子,还是陈太太不肯替她出头,到现在还没有把火烧到誉臻眼前,叫她偷了几个小时好眠。   誉臻把脑后颈枕抽出来,压着肩膀松了松筋骨。   屋内香气幽微香甜,门口矮柜上细长水晶花瓶一只,插着两枝百合花。   云青衣偏爱粉玫瑰,把花束中两枝香水百合抽出来送还给誉臻,还美其名曰——还礼。   誉臻倒是喜欢香水百合。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只是习惯。   她母亲誉若华喜欢香水百合,家里即便是艰难时,也总能有两枝香水百合装点。   香水百合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闻着就能心安。   誉臻的记忆里如是。   每回她去看望誉若华,总不忘带上一束,在她病榻床前摆上两枝。   誉若华病情反复,一旦料理不好,就如同过山车由高峰入低谷,叫人措手不及。   有一回,誉臻还在上课,忽然接到邻居的电话,说誉若华不知何时在家中昏倒,刚刚才被人发现送去了医院。   阶梯教室坐满了人,教授还在讲台上授课,誉臻接起电话一听,一句话没说就冲出了教室。   身后同学惊诧,教授厉声呼喊。   她只身冲出了教室。   刚走下教学楼外阶梯,手臂却被人从身后一扯,将她整个人都拉了回去。   聂声驰拧眉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誉臻推他的手却推不开,眼眶压不住泪水,发白双颊两行清泪:“你放开我,我妈妈进医院了,我去医院。”   她手臂上力道一松,一瞬间手腕却被他握住,手掌掌心温热,贴住她发冷脉搏。   “我送你去。”   聂声驰一直住在校外,早考了驾照往返家与校园,说着就拉着她往校内停车场去。   单凭她自己,即便不是地铁公交,可打车也要等待,聂声驰是最好的选择。   誉臻没有犹豫,坐进聂声驰的车。   一路无言,聂声驰分明感觉到誉臻绷紧如弓弦。到了病房外头,医生告诉她病人情况尚未稳定,继续输血而血源告急,正在从外地血库调血过来。誉臻急得直接哭出来。   聂声驰听了两句,说:“我是AB型,用我的血。”   誉臻一愣,回头看向聂声驰时,一双眼还红红盛着两汪泪,攥住了他的衣袖,连道谢都带着呜咽。   聂声驰心下泛酸,捏了捏誉臻的手背,跟着护士去抽血去了。   母亲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誉臻那口吊着的气才舒了出来。她抬脚要进病房看护母亲,聂声驰却回来了。他手臂上还夹着止血棉,走到誉臻身边的时候松了手臂,慢条斯理将袖子放下去。   誉臻握住他袖口,急急道:“才这么一会儿,还没止血,你别……”   “没事。”聂声驰握住她的手,手指勾勾,在她手掌心轻轻一划。   誉臻如若触电,将手收回去。   聂声驰笑了笑,下巴朝病房门一抬:“去看看你母亲吧,我在这儿等你。”   誉臻抿抿唇,说:“我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些事然后回去的,不继续麻烦你了,你快回去休息吧,记得伤口别沾水。”   聂声驰瞧她一眼,只双手抄兜,嗯了一声半算是作答。   誉臻进了病房,陪在母亲身边。   可聂声驰却没有走,转眼又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捧花。   满天星与铃兰陪衬的香水百合。   香气幽微,将要开到全盛时。   “你怎么没走?”   “臻臻?”   誉臻闻声回头,见誉若华醒了,调了床头高度,让她可以微微仰身。   侧身刚要取过水杯,水杯已经递了过来。   吸管在清水之中浮动,搪瓷水杯被聂声驰一手握住杯耳,一手托在杯底。   他腕骨线条清晰,蓝绿色静脉从手背发端,绕过腕骨,沿着小臂往上,衬着明朗的肌肉线条。   “这位是?”   誉臻接过水杯,轻声说了谢,转身递到母亲嘴边,介绍道:“同学。他叫聂声驰,是他送我过来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刚刚是他给献了血。”   誉若华往床头花束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笑容却真挚:“谢谢你帮忙。也谢谢你送臻臻来,还得谢谢你的花。”   聂声驰笑了笑,礼貌周全:“不碍事,祝阿姨早日出院。”   聂声驰不好多打扰病人,只在病房外等。可等到誉臻出来,已经是好几个小时过去。   “你怎么没走?”   聂声驰转身,看着誉臻,说道:“等着送你回学校,走吧。”   誉臻皱了皱眉头,倒并没有拒绝,抬手看了眼表:“今天真是谢谢你,我还连累你缺了课。”   他自是笑:“大课,不碍事。我跟教授发了信息解释了,辅导员那边也说了,你回去也补个事假手续。”   “多谢。”   聂声驰看她一眼,仿佛不过是小事,眼波扯出几丝轻佻:“献殷勤的机会,可没有第二次。”   献血救命,算不得小事,他这里却这样轻描淡写。誉臻哑然,只摇了摇头。   誉臻坐上车时,聂声驰才问:“给阿姨请了护工了吗?”   “请了个做饭的阿姨,做好了请我家邻居给送去。她是肾衰竭引起的贫血,过几天就能出院。”   “你父亲……”   “聂声驰,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礼数齐全,言下之意却是把界限划清。   聂声驰适时退让,笑容也不见尴尬:“是我问题太多了。”   又是一路无言,从医院回到校园。   路上堵车,走走停停,冗长时间消磨里,一天胆战心惊涌上来,化作疲倦,压着眼皮。   誉臻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校门前。   车子大摇大摆地停在路边,也不知是否合规矩,外头行人往来,偶尔递来探究目光。   聂声驰一手撑在车门上,饶有兴致地将她观赏,已不知过了多久。   他双眼笑意如话语轻浮:“这么信任我吗?这都能睡熟?只怕我卖了你你都不知道。”   誉臻侧身解安全带,随口说:“我并不值钱,你也不缺钱,你不会卖了我。”   安全带卡扣有些难弄,誉臻并不得其法,聂声驰适时伏身过来,轻松将卡扣打开。   声音含着低沉的笑,随气息一并送上来:“是吗?我却觉得我们臻臻值钱得很。”   桎梏松去,她却没动。   “我母亲姓誉,我跟她姓。我父亲姓谢,谢正光,京华酒店的董事长。”   车外学生走走停停,个个脸上皆是欢笑。   车内少女表情漠然,口中言语似是源自他人的家事。   他收回手来,坐在她身侧。   “母亲生下我时,刚满十九岁。我跳芭蕾是我母亲教的,她生我之前是个舞者。我外祖父是燕都芭蕾舞团第一任团长,外祖母是燕都芭蕾舞团第一位首席舞者。母亲当年芭蕾舞跳得很好,跟云青衣一起去了莫斯科。我就出生在莫斯科。”   “谢正光原本答应母亲,等她二十岁就与她结婚,可是到了那一年,母亲却发现谢正光早已经娶了别人,和别人也有了孩子,那个女孩子只比我小一岁。过了没多久,谢正光就成了京华酒店的经理,又成了总经理,平步青云,一步一步,成了董事长。”   “外祖父母车祸去世之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   “我第一次见他时,十一岁,还是因为一个芭蕾舞比赛。我闯进了半决赛,要不是因为那比赛是国际顶尖的,他大概也不会想起我。”   聂声驰听着眉头越拧越紧,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誉臻的手背。   她却推开他的手,语气仍旧平静,看向他时,眼底泛起的红也渐渐消去。   “从前妈妈生病倒下,料理这些事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   “今天,谢谢你。”   誉臻说完,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车门关上,她抬脚要走,却又回头来把车窗敲了敲。   “等我一会儿。”她说。   聂声驰看着誉臻跑进偏门的小超市里头,几分钟之后手里攥着什么跑出来,一直到车门边上。   隔着车窗,誉臻握住聂声驰的手臂,将他袖子推上去,把手中攥着的冰袋贴到伤口淤青上。   “24小时之后再热敷,记住了。”   冰袋之上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在离开的一刻被他握住。   “记住了。”他回答。   誉臻指尖轻颤,从他手心脱离。   其后很久,誉臻都记得那天车里的味道,主调来自皮革,混着细碎烟草气,勾人心魄的是香水百合,该是不久前遗落在车上。   从此,香水百合也多了一种味道。   ***   办公室门被敲响,誉臻回过神来:“请进。”   餐厅经理推门进来,满脸写着疲惫:“誉经理,陈太太在咖啡厅闹起来了。”   誉臻点点头,从桌后起身:“知道了,走吧。”   誉臻走到咖啡厅门口时,抬眼就看见一边临窗卡座里头坐着沈陈两位太太。   一个气得头顶冒烟,对着一个女服务生不停指责。   另一个双手抱臂看好戏,目光不停往门口瞄,与誉臻的视线如期而遇。   誉臻半寸没躲避,与沈太太隔空对视,抬脚却是没往那边走。   “誉经理?”   身后餐厅经理也不解,一手引向风暴中心,跟着誉臻往前走。   誉臻如若未闻,走到吧台前,看了眼腕表,抬手指了指上面一圈电视屏幕,对服务生说:“播什么纪录片啊?调到新闻速递,声音开大点,压一压吵架的声音。”   服务生一头雾水,只按单照做,不敢违背。   电视屏幕转换,刚好是广告内容。   离十点半还剩不到十分钟。   誉臻走到沈陈两位太太面前,先是礼貌颔首致歉:“给二位带来的不便,京华深感抱歉。”   话说完,却是一伸手,把旁边哭哭啼啼的服务生拉到了身后。   如藏匿于羽翼下保护,把猛兽当在身前。   服务生抽泣一顿,也是来了勇气,握着誉臻的手说:“誉经理,我真的没有做错,就好好地给客人们下单送饮品的,这两位客人也……也太……”   陈太太冷笑一声:“我还委屈你了?还是我针对你了?明明是我先点单的,可就紧供着别桌,我连叫你你都不应啊。我还说你针对我呢!”   “我并不是服务这一区的呀,太太,我们都是有工作章程规定的。”   陈太太怒得眉毛高挑,沈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臂,作势打圆场:“蓉姐啊,算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京华这些女孩子,一个个年轻不懂事的,没必要。”   仿佛是火上淋了一桶热油,陈太太怒火烧得更旺了,站起身来指着誉臻的鼻子:“什么年轻不懂事,玩手段登堂入室的时候可懂事得很!”   身后服务生哭得更凶,推着誉臻的手臂就要出来争辩。   誉臻轻轻将她拦住,面向陈太太时,神容淡定,语气更是不卑不亢。   “陈太太,我们虽然是服务行业,但我们并不是您的沙包,随便您火气起来就可以随意锤一下的。   誉臻吩咐旁边的餐厅经理:“去调一下监控,算算陈太太和沈太太这一桌的下单时间和送抵时间。另外这桌视线内看见的所有桌的,都要算出来,取平均值。”   餐厅经理点点头,转身去调监控。   陈太太也是鲜有人敢回怼,此时不由得打量了誉臻一转,视线停在她胸口铭牌上。   “原来你就是谢家那个在外头的女儿?我说呢,好大的口气,出身不正,自己也不懂得收敛是吗?还敢回来争家产,还把总经理的位置都抢走。你不脸红吗?”   誉臻沉了脸色,抬起下巴,看了看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陈太太,京华的摄像头都是有录音功能的,请您务必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您对我个人的诽谤,我是有追溯权力的。”   陈太太怒极,口不择言:“怎么?你当我是蒙着耳朵做人,听不见你的腌臜事对吗?上梁歪就算了,你这下梁也学不好。你敢说,你跟沈……”   身后一声咳嗽,沈太太上前,拉住了陈太太的手,“蓉姐,别跟这些人生气,不值得。你看我,就吃了多少亏。她们这些酒店的女孩子,一个个都……”   身旁电视音量忽然拔高,周围人都被吓得肩膀一跳,唯有誉臻垂下眼去,拍了拍身后女孩子的手背。   一阵音乐声过后,并没有主持人的开场致词,反而是一段录音播放。   “……我跟你说,裕兴建筑简直就是个烂摊子,别说别人,就是我那个老婆,最最最不受宠的小女儿,都从公司里头私吞了多少项目。她的那些手段,腌臜得我都看不下去……”   “……那些个太太夫人,还以为自己多高贵,被她玩得团团转。就那个跟她玩得最好的,成安那个靠地皮起家的暴发户家的,她都不知道,我老婆带她去捉奸,那个小三还是小五,就是我老婆拉的皮.条.……” 第11章 蒜蓉烤生蚝 似是她早已洞察,从他用计……   场内一下安静下来。   吧台的服务生慌里慌张,一时间找不到遥控器,只把电视机的电源掐断,一圈明晃晃屏幕,霎那变成黑面砖头。   不论远处,还是近处,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集中在这风暴中心眼。   极致的寂静中,陈太太转过身去,面向那一直在她身后的沈家太太。   “蓉姐……不是……那是……”   啪!   沈太太一瞬头昏脑胀,连眼前都发白,直接撞在旁边的卡位玻璃桌上,一手捂着脸,愣愣没能回过神来。   陈太太白着一张脸冷笑,一刹那竟如阎罗:“好啊你,你也给我等着,给我等好了。”   众人的注目礼之下,也没人敢去拦陈太太,由得她推开人墙拂袖而去。   誉臻偏头对身后的服务生说:“去给沈太太拿条冰毛巾。”   服务生正暗爽得就差拍手称快,一听这话,虽然不舍得错过好戏,可也乖乖听了话。   “你别给我假惺惺!”   沈太太撑着桌面起来,额前散乱,一脸颊更是红着高高肿起来,被她一只手挡也挡不全。   裕兴建筑是她安身立命之本,这短短不到两分钟的录音,面子倒是其次,可里子是全都被揭开,一分不留。   只顾面子不顾里子,最后也就没有了里子。   誉臻双手叠在身前,腰背板直,“沈太太,给您带来的不快,京华深感抱歉,但这并非是我们京华能够控制或影响的,还请您谅解。”   “谅解?你个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勾引我老公,害得我丢尽了脸,我都忍着呢,是你几次三番把事情闹大再闹大!”   沈太太一双怒目如庙内供奉的金刚,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把誉臻扒皮抽筋。刚刚陈太太虽然嚣张跋扈,可言语间仍留了几分,此刻的沈太太则不然,完完全全把底里肮脏全都掀了开来。   她一手指着屏幕,一手指着誉臻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敢说这不是你伪造的!你敢说这不是你骗来的要整我的?!”   人逼到鼻子前,誉臻半步没有往后退,声音平静,目如止水:“沈太太,请您冷静一点。您现在的心情我们京华可以理解,但您这样随意攀咬,京华和我本人都有权追究的。”   誉臻往前微微探身,声音低不可闻:“大家可都全看着呢。”   沈太太浑身颤抖,咬碎了牙一般,转头看向身后。京华酒店餐厅的常客众多,与燕都名流圈子几乎重叠。   这一个是她昨天一起逛街的朋友,那一个是她约好了一起去打高尔夫球的玩伴。   临窗那个是前几天还笑话她丝巾过时的仇敌,不远处还有生意场上撕咬过的对手。   一个,又一个。   每一个都认识她。   每一个都看着她。   沈太太抖如筛糠,连牙关都松动打架,她弯下腰去,却忽然大叫,将桌上东西推倒,抓起一只裂口玻璃杯就朝誉臻砸过去。   身旁的经理与服务生怎么也没想到沈太太这样的贵妇人能发疯到当众伤人的地步,一瞬都呆愣住,没能够上前把她拦住。   尖锐裂口逼近,直冲誉臻的脸,她下意识抬手挡住,别过脸去。   疼痛并没有来临,誉臻只感觉到手臂被人一扯,直直撞进宽阔温暖的胸膛。   头顶是倒吸一口冷气,开口问她:“有没有事?”   她抬头,撞进他一双眼中。   身后嘈杂一片,夹杂惊叹,誉臻回过头去,服务生已经一拥而上,把沈太太架住,从她手中把杯子夺了下来,丢到一旁。   誉臻低头:“谢谢聂先生。”   说完便是后退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聂声驰既无挽留也无阻拦,冷眼看着她在两人之间划下楚河汉界。   沈太太挣扎着,旁人也是心有余悸。   誉臻凉凉看沈太太一眼,跟旁边的餐厅经理说:“请沈太太去包间休息,通知沈家来接沈太太回去。”   “誉经理就这么宽宏?”   聂声驰说着,右手握着左手,手背往上轻轻一扬,正好能叫誉臻看见。   红红一道口子往外渗血,誉臻这下也是吓了一跳,慌忙把他手腕握住,劈手就从旁边的女服务生手上将冰毛巾抽过来,按在伤口上。   餐厅经理看着聂声驰,等着指示。   聂声驰难得发慈悲:“伤口不深,就不去医院了,可追究是要追究的,京华替我出面,报个警吧,沈太太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誉总经理觉得呢?”   餐厅经理并无当即应声,难得看向誉臻。   誉臻拿开冰毛巾一看,伤口确实不深,血已经不再外涌。   她对餐厅经理说:“报警吧,通知沈家,一切都由你来处理。通知副总经理过来,让他跟沈家接触,我就不出面了。”   聂声驰动了动被誉臻握住的手:“回去替我包扎。”   誉臻看他一眼,点点头:“总统套房有医疗箱。走吧。”   兵荒马乱被抛在脑后。   回到总统套房,只剩他们两人。誉臻沉默找出医疗箱,拿出双氧水与棉签纱布绷带给聂声驰包扎。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她侧身跪坐在地毯前。   棉签沾上了双氧水,细细从伤口血渍中点擦而过。   “嘶!”   聂声驰指节收紧,“疼。”   “你不是这样忍不得疼的人。”誉臻冷漠吐槽,手上力道却也轻了两分。   他咂咂舌:“如果不是我替你挡这一下,现在就是你的脸破了相,还来怨我忍不了疼?”   誉臻捧起他的手背,轻轻吹气,抬眼与他对视,说:“谢谢你。”   她侧身把棉签丢入垃圾桶,取过防水绷带,仔仔细细贴在聂声驰手背。   她低着头,乌黑发顶在他手边,连呼吸时气息涌动,都若有若无地喷洒在他的手背上。   聂声驰心下一动,想要去摸她的头发,他伸出手去。   “谢谢你愿意帮我给新闻速递爆料,沈家的老底,若没你点头,谁也不敢帮我揭。这次是真的帮我了,所以谢谢。”   聂声驰的手停住。   言下之意,并非谢他挺身而出,为她挡血光之灾。   聂声驰自嘲一笑:“你我之间算得这么清楚?”   “你从造那单小三打正室的新闻开始,就憋着劲做局等沈太太对我动手,好给你当垫脚石。”   平铺陈述,无一丝疑问。   似是她早已洞察,从他用计的第一步开始,到最后一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誉臻放开他的手,利落收拾着医疗箱,扣上卡扣。   可她却没有急着站起身来,仍侧身坐在地毯上,腿盘在身后,腰肢软软似是在等人扶,像极了婉婉缠人心的美人蛇。   她双手叠起,伏伸在他膝头上。   “贼喊捉贼,英雄救美。这么多年了,这些招数你还是玩得这么漂亮。”   原句奉还。   “可是聂声驰,递刀子的是你,挨刀子的也是你,你这也硬要我谢,未免太强人所难。”   聂声驰捏起她的下巴,声音仍强撑着闲散慵懒:“所以你就这么赌?我但凡去迟了一步,沈家那个疯女人不是划花你的脸,就是要割你的脖子,你身边没有人能帮你,只有我。”   誉臻并不挣扎,眼睛深深看进他心底一样:“你会按时来的,从我联系你的助理,到沈太太动手,足足三个多小时,足够你从任何一个城市飞回燕都。”   “还有就是……”   她抬手,手心贴在他的伤口上。   她说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字字句句起伏轻微,像不过是跟他汇报菜单一样平常。   “聂声驰,你放不下我。我就是对你再冷漠,就是对你再多算计,再怎么不把你放在眼里,你都放不下我。”   “说什么逼我就范,猫捉老鼠玩刺激,猎人与猎物图新鲜,都是借口。你就是心底里放不下我。”   “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也是这样。”   “给我闭嘴!”   聂声驰几乎咬碎了,手心一翻,将她下巴掐在手里,手背青筋尽数崩起。   如果没有誉臻早早压着他手背伤口,刚才的包扎已经又作了无用功。   她甚至连这一步都已经算好。   他怒红了一双眼瞪她,她也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谁都没有说话。   他不是早知道她秉性如何吗?   怎么还会这样被轻易激怒?   一时间聂声驰都不知道自己恼的到底是誉臻的不受驯,还是他自己这副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贱骨头。   下巴力道霎时一松。   聂声驰靠向沙发靠背:“滚。”   誉臻站起身来,双手叠在身前,提起医疗箱,朝他微微一躬身。   “京华祝您好梦。”   ***   翌日清晨,太阳如常升起。   聂声驰推开房门的时候,誉臻又是一身酒店制服,领口处丝巾换了新款式,手上花瓶中的花束也是,不是香水百合,而是郁金香配满天星。   花瓶被放上吧台,誉臻侧身面向她,微微躬身:“聂先生早。健身房已经准备好了。”   聂声驰一瞥花束,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没吐,沉默着走向健身房。   早餐时餐桌上仍只有他一人的。   咖啡培根西多士。   并没有八宝粥与小笼包。   誉臻等在旁边,等他慢条斯理地用完早餐,等他换好西装,一路送他到酒店门口,躬身目送他上车离去。   一路无言。   聂声驰前脚刚上车,旁边大堂经理就走到誉臻身侧,转告:“云女士说请您去餐厅,她在餐厅等您。”   誉臻点头道谢,正要走。   大堂经理又把她喊住,说:“誉经理,昨晚上您没事吧?今天上班听他们说起沈太太的事,我都吓了一跳。”   誉臻笑着摇摇头:“没事,多谢你挂心。”   大堂经理笑容颇苦:“那些个贵妇人啊,我们上上下下没人看得惯,可没办法,这个是VIP,那个是钻石卡,有的还是京华的股东合伙人,都惹不起,誉经理给我们出的这口气,真是痛快!”   她垂眼尚未说话,大堂经理又说:“不过誉经理,谢董事长虽然不太管京华的运行,但还是很重视这些高级客户的,您之前那位总经理,就在陈太太手里吃过亏。您也知道的,陈太太从前是京华第二大股东,虽然现在撤了资,可也不能随便得罪,您也得小心处理才是。”   誉臻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   说完,誉臻走向电梯,直抵餐厅。   云青衣早在里等候,誉臻刚刚走进去,就看见她伸长了手朝她挥,招呼她快些过去。 第12章 萝卜牛杂 从前聂声驰对她有多好呢?……   云青衣面前早餐精致,无糖酸奶拌坚果,配上一碟五色斑斓的水果蔬菜沙拉,看得人食指大动。   誉臻一坐下,云青衣立马喊住旁边的服务生,要了一份八宝粥和灌汤包。   “谢谢。”誉臻笑了笑,把面前叠成天鹅形状的餐巾铺开,放在自己身前。   云青衣单刀直入:“你昨天的事情我听说了。替你出头的那个就是聂声驰?”   誉臻捏起玻璃杯的手一顿,静静凝视云青衣。   早餐时间是半自助,服务生更是上菜迅速,转眼就把八宝粥与灌汤小笼包放在誉臻面前。   誉臻正要说话,上菜的服务生却开口,满脸皆是兴奋雀跃。   “誉经理,昨天真是谢谢你替我说话替我出头,你没来之前,我都委屈死了,真想直接辞了算了。”   云青衣偏头打量服务生。   誉臻一看,正是昨天被陈太太找茬的女服务生。   “在其位谋其职,小事而已,我不护着你们,谁来呢?”誉臻笑着抬腕一看表:“你不是昨天夜班吗?现在该回去休息了吧?”   服务生点点头:“等早餐时间过去我就下班。”   服务生临走时,还不忘抱着托盘,又是重重向誉臻道谢。   云青衣笑得带了些孩子气的得意,“这么快收拢人心了?还说他们都不服你?”   誉臻垂眼,捏起调羹在八宝粥中翻搅:“意外的收获吧。我又不会在京华待很久,他们喜不喜欢我,我不在意。”   “也是。”云青衣将话题一转,又问:“那个聂声驰呢?现在在酒店吗?”   “去上班了。我等会儿还要上去把总统套间的东西都清一遍……”   “没问你工作。”云青衣把手中勺子一撂:“他就是那个聂声驰?你大学认识的那个?”   誉臻将头点点:“是他。”   云青衣并不知道两人那些细枝末节的过往,只知道誉臻大学时曾有个谈了两年男朋友,略知名姓,也知道两人收场惨淡,并不多提。   可此时两人重逢,云青衣自然来了兴趣,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阵势。   “原来是这个‘聂’。你当时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有些怀疑,原来真是聂家的孩子。”   云青衣眉头一时拧紧。   “聂家可不是小门小户,背后枝叶繁茂,你跟他走得近,谈恋爱,他要是心思不坚定,你可是有苦头吃的。”   誉臻手上勺子停下,听着这话,不免失笑,“我的青衣阿姨,您就别担这个心了,我跟他不是一类人,不可能的。”   云青衣努努嘴,半分听不得这样的话,当即拍案:“怎么就直接说不可能了?你的外祖父是誉齐双,生前在国内外芭蕾舞圈子里名头也是叫得响的。你父亲谢正光,虽不是什么好狗,可外人眼里也是有个人模样的。”   “聂声驰虽然是聂家的独子,可你自己也是这么大一间酒店的总经理,论能力论学历论品行论模样,哪里配不上他?”   “阿姨的意思呢,是这孩子的父母若是像孟丛阳的父母那样看你,或是这孩子他自己的品德心思……”   “云阿姨,我跟他真的不可能。”誉臻摇了摇头,“这两样,他都做不到。”   云青衣一时哑然,不免泄气,撇撇嘴又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他从前对你挺好的吗?还帮着你照料你妈妈?”   “嗯。”誉臻夹起一只灌汤包到碟中,用筷子轻轻裂开面皮,“从前是挺好的。”   从前是挺好的。   誉臻看着灌汤包里头的晶莹汤汁渐渐外渗,闻着那诱人香气,不禁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从前聂声驰对她有多好呢?   同居之后的甜蜜都如流水般从眼前过去,细碎周到的体贴照顾处处皆是,不得不说,聂声驰是个完美的男朋友。   游戏与誉臻?誉臻。   兄弟与誉臻?誉臻。   每一个节日他都记得,每一份礼物都称心妥帖,甚至誉臻在他面前都显得不太与“女朋友”三个字的体贴与温柔相衬。   她还记得从前刚跟聂声驰在一起时,他是比花蝴蝶还花蝴蝶,比无脚鸟更无脚鸟。虽然说不搭理旁的女孩子,但兄弟邀约是一概不拒。   赵家俊那些大学朋友就不论了,更要紧的是那帮与他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聂声驰也带她去见过,不过去了誉臻也只认了人,聊了两句就安安静静当个背景里的漂亮花瓶。   她虽然不说,但聂声驰也看出她并不喜欢那样的声色霓虹,渐渐也就再不带她去。   誉臻并不太拘束他,自己在家里看电影看书,连问也不问他去何处消遣,更别说催促他早归。   有一回她独自窝在家里看恐怖片,屏幕上是刀斧破门,现实中的家门也被猛然打开。   誉臻被吓得尖叫,手中捧着的薯片都打翻在茶几上。   聂声驰进门就看见她背冲着屏幕光亮,瑟缩成一团埋头在沙发里,他连客厅灯都来不及开,三两步跑过去将她抱住,一霎那也忘了之前如何,只温声哄着。   她发觉是他回来了,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在昏暗中看清他面容,伸手就是把他抱住。   声音都带着哭腔:“你怎么回来了啊?”   那是难得的温柔依靠,与平日冷静自持的誉臻相去甚远。就是这样一刻的抱拥让聂声驰颇为受用。他像安抚小猫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顶,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画面,随手把电影暂停。   他笑得轻松:“一个人在家就敢看恐怖片?”   誉臻靠着他温热脖颈,吸了吸鼻子道:“你不在,我还能找别人来陪我看吗?”   他腾出手来捏捏她脸颊:“你倒是敢。”   聂声驰问她:“还想继续看吗?”   她犹豫片刻,瓮声说了句想。   影片又继续,他与她如汤勺重叠一样窝在沙发里。   誉臻看了半晌才想起什么,问:“这么早回来了?今天玩得不高兴?”   聂声驰勾起她头顶的头发,绕在指间缠了又缠,答:“没回来陪你高兴。”   电影播完时,她又听见聂声驰说:“多些喊我回来,你开口,我肯定会回来的。”   可后来聂声驰也没给誉臻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家的机会,等她再陪他出门去见那帮亲如手足的兄弟,聂声驰却早已落了个妻奴的名声,连场子的经理见了他都爱调侃一句“好久不见”。   也是后来聂声驰的好友说漏了嘴,誉臻才知道,那天聂声驰身处麻将牌桌上,起手是一副十三幺,却是频频看手机,失魂落魄地把听到手的南风打了出去,被人连杠带糊,只剩一手散牌。   曾经的聂声驰对她,便是这样的好。   好到就似是蝴蝶不再绕着花海转,似是无脚鸟甘心停驻在浮木上。   誉臻偏头望向昨天那场风暴的发生地。   凌乱已经被清扫干净,看不出半分痕迹。   昨天,也并不是聂声驰第一次伸手为她挡住直抵眼前的威胁与伤害。   那次聂声驰载誉臻飞车到医院后,虽然誉臻对他说出了家事秘辛,可她对他却仍旧是淡淡的。   见面时问好,只有轻轻一点头。有公共课时座位也相隔甚远。课下社团也无半分交集。   可有一天,舍友一边咬着苹果一边逛微博时,却刷到了一条长微博,险些将苹果块呛在喉咙里,咳得满面通红,却仍扶着宿舍床架过来,拉着誉臻过去。   舍友半晌说不出话来,誉臻要拍她的背,却被她推到电脑前,顺着她的指尖看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与图片。   文字锋利,剑指商院酒店管理系一个名叫裴新竹的学生伪造帖子,造谣诽谤誉臻。   那时贴吧尚未没落,微博方兴未艾。而誉臻两边不靠,平日里我行我素,院系里的流言蜚语不听,更别说网上这些事情。   也是舍友叫誉臻来看,她才第一次详详细细地把针对她的流言看了一遍。   无非是编排她军训期间与教官亲昵,又痛骂她不声不响在国庆汇演独舞抢风头,暗指她贿赂辅导员,手段卑劣。   添油加醋之后,贴吧里头是一栋楼跟着一栋楼的谩骂。   又将她家世底细全都扒了出来,铺天盖地全都是“小三”,“狐狸精”,“私生女”这样的字样。   誉臻看了倒是一笑:“原来网上这么热闹。”   舍友以为她看见了心里难受,忙把鼠标夺过去,吐了嘴里的苹果,咳着解释:“你看,你看最新的这个帖子,真是大快人心,裴新竹这个贱人!”   种下恶因必有恶果。   发布这些诽谤攻击帖子的IP都被人翻了出来,顺藤摸瓜,捉到了裴新竹身上。   又有人匿名上传了视频,内容是国庆汇演时的楼道监控,誉臻进洗手间之前被裴新竹拦了下来,一番推搡,最后还把她给锁到了洗手间的隔间里头,电闸都给拨了才走。   一阵风吹过,评论如草,当即倒戈。   舍友拍手称快,高兴得直跺脚。   “这个裴新竹,我看不惯她好久了,之前社团活动日的时候,她们社团还跟我们社团抢位置来着,自己社团竞拍抢不过,还给辅导员打报告给我们穿小鞋。幸好雅曼姐硬气,把我们的摊位给抢回来了。”   舍友越说越上头,忍不住推了誉臻的肩膀一把:“你也是,平时看起来不好欺负一人,怎么被人关厕所都一声不吭,学学我们雅曼姐,上去就是给她一顿爆锤。”   誉臻从舍友座位上起来:“她这不是栽跟头了吗?我解气了。”   舍友简直将“恨铁不成钢”五个字写在脸上,鼓着脸颊说:“你这是人民群众替你报的仇,解什么气啊!要不是有人把监控放出来,还送到辅导员那里去,你现在还吃着亏呢!”   誉臻点点头,把舍友拉回她的椅子上。可舍友却还没有消停,反把她的手握住:“虽然她尝到苦头了,但你最近也得小心,学校里头没什么,你这阵子老回家去看你妈妈,路上要小心。”   舍友把声音压低了,说:“我听说啊,裴新竹不简单,在校外玩儿得开着呢,认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上回她回宿舍,有人看见,是坐着一个男人的车回来的,车头小天使锃亮,下车的时候还……啧……那开车的也不像好人。”   誉臻直笑:“行啦,这么玄乎?那我也得去报个班防身吧?你们跆拳道社还招不招人?”   舍友一掌拍在誉臻屁股上,“爱信不信,给我滚蛋。”   ***   倒底还真让舍友说中。   那三五个小流氓抄着腕粗木棍从阴暗角落里头冲出来的时候,誉臻吓得一瞬怔愣住。   拔腿要跑,却又被他们挡住了来路与去路,偷偷摸出手机来报警,还没按下去,手机就连同挎包被一把扯了过去丢掉。   流氓狞笑着靠近,手上木棍与掌心敲碰,发出钝响。   木棍扬起,誉臻被人从后绊倒,下意识闭紧了双眼,只抬起手来护住头部。   黑暗之中,棍棒没有落到誉臻身上,只听见沉沉一声在头顶响起,等誉臻睁眼时,前面几个人被踹到在地的人就已经利落从地上爬起,骂骂咧咧把少年团团围住。   誉臻爬起来,把摔在一边的包抓回来,报了警,大声报出地址,死死盯着面前几人,一个个把他们体貌特征全都喊了出来。   棍子还没有挥几下,小流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扭头就跑了个没影。   聂声驰三两步跑过来,一把扶住她:“没事吧?哪儿伤着了?”   誉臻一直看着他们跑走,直到他们都消失在小路尽头,一直紧绷的肩背这才松了下来。   “没,没事。”   聂声驰的手扶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头发丝到鞋尖看了两三转,确认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低头,撞上誉臻的一双眼。   朦朦胧胧,灯光下像是有些许雾气,抬眼也正看着他,如一泓水,叫他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满满的,只有他的倒影。   聂声驰喉头上下一滚,低下头去,一看她手上攥着的手机,问:“警察什么时候来?”   誉臻一口气松了,忽地发笑。   她把手机翻过来,屏幕已经尽碎,哪里还能打得出去电话?   聂声驰也失笑,伸手往她额头亲昵一拍:“说你什么好?笨吧,这时候挺聪明的。聪明吧,被人跟了一路都不知道?”   “被他们跟了一路,还是被你跟了一路?”   聂声驰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担心你。”   “少来。”誉臻双手一翻,把他手臂推开。   聂声驰登时呼痛:“哎呦!”   “怎么了?”   誉臻抓住他手腕,把他衬衫衣袖往上轻轻一捋。即便灯光昏暗,她也看见他手臂青紫一条痕迹,叫她霎时想起刚刚那根手腕粗的木棍。   聂声驰偏头往路的另一边一看,说:“家里有冰吗?给救命恩人赏点冰吧?” 第13章 凤凰炒蛋奶 你看这样就很足够。……   深秋风凉,夜间尤是。   聂声驰一路逗着誉臻说,她也并非全然冰块脸,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他,并肩往前走。   小路尽头是一片家属院。大门只开了半边以供行人出入,门锁锈迹斑斑,也不知晚上是否会上锁。   铁门旁的水泥墙上竖匾早蒙上不知道多厚的灰尘,但仍不掩饰字体筋骨。   聂声驰看了眼左下角落款小字,问她:“誉齐双老先生的故居?”   誉齐双,燕都芭蕾舞团的第一任团长。誉臻的外祖父生前声名显赫,只可惜离世突然,后继无人。   如今的燕都芭蕾舞团已经没落,再无人问津,也仅有老人辈尚且念叨当年誉齐双带领燕都芭蕾舞团全国巡演的盛况,也会提起誉齐双离世前一年还在筹办燕都芭蕾舞学校,可惜尽付东流,半点不剩。   从聂声驰口中听见外祖父的名字,誉臻一瞬也有些恍惚,回过神才点了点头,与他一同走进去。   “外祖父和外祖母车祸离世,留下的资产不多,都给了母亲治病,到现在也就只剩下这一套老房子了。”   迈过正门,聂声驰才看见家属院全貌。   三幢楼合围成的院子,带着明显的苏联风格。楼房合围成的广场不小,还划分成篮球场、羽毛球场与乒乓球区,地上线迹所剩不多,只能勉强看清楚。   院内一树柿子熟得正好,挂在枝头沉甸甸,却无人来采摘,只有喜鹊乌鸦麻雀围着啄食。   夜已经黑透,聂声驰往各户数过去,亮灯的门户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大多都搬走了,还剩下几位也是年迈却没有去处。”   单元楼内也漆黑,誉臻往旁边墙面一按,楼道灯亮起,似是新换上去的灯泡,亮度格外充足。   两人拾阶而上,誉臻家楼层不高,只在三楼,沉绿铁门后一道木门。   “妈妈?我回来了。”   房间里头传来一声应:“今天怎么又回来了?来来回回多不方便?”   誉若华说着从厨房走出来,她面色仍旧苍白发黄,可精神好了许多,一出客厅,看见誉臻背后跟着的聂声驰,一时间也愣住。   聂声驰礼貌打招呼:“誉阿姨好,这么晚来拜访,打扰了。”   誉若华认出他来,笑了笑:“快坐吧,是有什么事吗?”   誉臻把包放下,指了指沙发,径自到一旁的斗柜里头把药箱拿出来。   “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他,他摔了一跤,就把他带回来上点药。”   誉臻把药箱提到茶几上,蹲在一旁打开,手指刚要碰药酒,却抬头面向母亲。   “您休息去吧,我明天没课,陪您去医院做透析。”   誉若华看了看聂声驰,嗯了一声却没有挪动。   聂声驰弯下腰,作势要挽起裤脚,也笑着跟誉若华说:“阿姨您去休息吧,我就跟朋友来附近玩,准备回去了又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遇上臻臻……”   誉臻瞪他一眼,抬手就按在他手臂上。   嘶。   聂声驰一口气憋住,脸都有些抽筋。   “好吧,那我先睡了。”誉若华转身要关门,又对誉臻说:“厨房里还有点我包的饺子,放在冰箱里头,要是同学想吃,臻臻你煮一些。”   誉臻还没应声,聂声驰的那声“谢”就已经带着笑说出口。   房门关起,誉臻把医药箱一合上,指了指另一道房门,低声说:“去我房间。”   聂声驰失笑:“臻臻,女孩子要矜持点,你这样冰美人的人设就毁了。”   誉臻一推他手臂:“药油味儿不能让我妈闻见,走。”   聂声驰躲得快,捂着手臂起身:“我这是为了救你受的伤,恩将仇报。”   誉臻抱起药箱:“这是活血化瘀,我报着恩呢。”   聂声驰走在前面,先扭开誉臻的卧室门。   卧室不大,床、书桌、衣柜,便是全部。床铺得整整齐齐,内侧还有一只与人等高的毛绒兔子,洗得有些发白,耳朵翻起来,布料也不一样,该是后来破了又缝了一遍替换了布料。   房内只有一张椅子,不便誉臻给他上药酒,她就让聂声驰坐在床上,她把椅子搬去床前。   “先拿着。”   誉臻把一瓶药酒塞到聂声驰手里,自己把他受了伤的手握住,手指捏着衣袖边缘,解开袖口扣子,一点一点往上翻。   粉嫩的指尖捏住一点点一边,翻上去的时候,手腕往外动,露出柔嫩的手心与腕骨处粉如花瓣的皮肤。   一点一点都小心,仿佛是摒住了呼吸,生怕捧疼了他的伤口。   袖子翻了上去,把那一道淤青全都露了出来,青紫色一道,中心处透着几点暗红,看着都叫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柔嫩的手心覆盖上那处青紫,从下往上按着摸了上去。   聂声驰呼吸沉沉,一声未吭。   “骨头没事。”   她喃喃说了句,从聂声驰手中把药酒拿过来,倒了一些在手心,合在掌心里头搓动。   “会有些疼,要忍一忍。”   聂声驰听了这句话,思绪霎时漂浮开去,不免笑了起来。   誉臻不解,搓热了的手心按上淤青的手臂:“笑什么?”   聂声驰另一只手空空握拳,放在口鼻前轻轻咳嗽一声:“没事,以后你就知道了。”   誉臻只觉得他又是再拿自己打趣,没有理会。   手心力道渐渐下沉,掌心骨压着淤青中心,一圈一圈往外用力。   窗外是月色如水清澈,窗内是头顶灯光晃动。聂声驰在浓浓药酒味之中,闻见了一丝甜腻的花香,似是百合,似是茉莉。   他往后伸手,把床上的兔子一把抓过来抱在怀里。   誉臻忍不住皱眉:“哎,你……”   “我疼。”   这一下,她便不再说话,继续低头将淤血揉开。   聂声驰抱着兔子,手捏着兔耳朵处那片惹眼的布料,低头用下巴抵着毛绒兔的头顶。   香气在鼻尖撩动,是一样的香气。   似百合又似茉莉,还带着点奶香味。   他的臻臻会抱着这只笨兔子睡觉吗?   聂声驰捏着兔头看了看,不好看,椭圆的眼睛歪斜,连笑也缝得傻气。   兔子丑是丑,可他仍旧抱着,一面抱着,一面低头看誉臻。   她弯着腰,只专注手上动作,一下一下,把他的伤捧在掌心处揉搓照料。   “聂声驰。”   他嗯了一声回应,一瞬间想要誉臻再叫一次他的名字。清清冷冷的,连名带姓,可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寻常三个字也带着撩拨人心的能力。   “裴新竹的事,其实你没必要帮我。”   聂声驰另一只手的手肘抵在大腿上,手臂夹着大兔子,嘴角噙着几分笑,看着誉臻,倒没说话。   誉臻抬头看他,手上动作不停,一双眼戏谑,将他表情审视:“怎么?不打算邀功吗?真要做雷锋?”   他说:“还没想这么快邀功,一件一件来,要是她还不服气,我还等多救你几回。”   伤口处一记重力,聂声驰是真吃了痛,两道剑眉都往上挑。   “那群小流氓该朝你脑袋上砸。”誉臻恨恨说道。   聂声驰笑着舔舔嘴唇,动了动受伤的手臂,在誉臻手心不轻不重地一蹭。   “这么快开始心疼我了?英雄救美这招挺好用,古人诚不我欺,挨这下值了。”   誉臻放开他手臂,又搓了一手心的药酒,再敷上去。   “裴新竹造谣,我知道。她把我关在礼堂洗手间的监控,我找保安室要了,先去找了裴家人和辅导员。这些事情不能声张,的作为补偿,我参加斯坦福大学游学冬令营的一切费用,由裴家来出。”   她语气平静,娓娓将真话袒露。   手臂在掌心与药酒的搓动下,皮肤变得火辣滚烫,窗外风往屋内吹,如火中浇了一勺热油。   她抬头来看他,一双眼澄澈,一如不久前在路灯下被他救下的样子,不再是讥讽,不再是揶揄,只是他的倒影,只有他的倒影。   聂声驰静静将她凝视,缓缓把手中兔子放回床上,手伸向誉臻的脸颊,将她脸旁乱发拨开。   “我知道你拿了监控,他们很快都会知道事情是我捅出去的,是我为了追你,替你出头,不会有人怪你,你得到的东西也不会改变。如果裴家识时务,网上的东西都会被撤下来,如果他们不会做人,裴新竹的名字就在耻辱柱上抹不掉。裴家嘛,也不会好过。”   他的指腹在她的脸颊摩挲滑动,似是不舍得用力,只剩下丝丝微痒,酥进四肢百骸。   “如果你被人为难了,你可以试试依靠我。就像今天晚上这样,别的我可能保证不了,但我能保证的是,你不会受到伤害。”   “你也不必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怕,你没有先作恶,你只是自保,只是反击,没有人帮你,你怎么做都不过分。”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耳廓,将耳垂捏住把玩,勾了勾她耳后肌肤。   “臻臻,有我在,你可以不必一个人硬撑着做这所有事。”   那澄澈双眼眨了眨,却往下垂,手心也离开了他的手臂。   “可我能给你什么呢?聂声驰,我能够给你什么呢?”   热源远离,只剩下热辣一片,也在渐渐降温。   他伸手,将她温热手心攥住。   他看着她笑,似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另一只手伸到她耳侧,将她耳垂又轻轻一捏:“这是我该想的问题,不是你该想的。”   可女孩看着他,眉心微蹙。   聂声驰叹一口气,“誉臻……”   下一刻,女孩柔软的唇部贴上来,将他的唇衔住。   吮吸,轻舔。   他一瞬怔愣,连眼睛都忘了闭上,瞪着眼看她,眼皮上下眨动,似是确定眼前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在吻他。   嘴唇相碰,呼吸相近,他的衣领还被她攥在手心里头。   他在那一瞬像个木桩一样,是一个只剩下感觉的木桩,手脚都动不了了,只能感受她温热唇瓣贴在他的唇上,只能看着她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翅羽,随着她呼吸轻轻颤动。   她放开他的领口,要往后撤离。   他当即追上去,反客为主,将她抱进怀里,直接放在自己腿上坐定,一手定在了她的后脑勺处,将她彻底控住。   一步不准逃。   唇分离时,两人呼吸都缠乱了交叠。   聂声驰看着誉臻微红脸颊,女孩明显从未与人接吻,眼眶都因呼吸不畅带上点红。他看着就是喉结上下一滚,舔了舔唇,又上去轻轻啄了一下,这才作罢。   他低低笑起来。吊儿郎当的人,此刻笑声却纯粹爽朗,像是得了糖的孩童,明示着满足,将她抱了个满怀。   “嗯,你看这样就很足够。” 第14章 一口西多士 世间善恶是否真的会有报?……   “誉总经理?总经理?”   誉臻一瞬回神。   旁边的餐厅经理面露难色,看了看旁边的云青衣。   餐厅经理说:“董事长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哐当一声。   云青衣手里的叉子当即就摔在瓷碟上。   “还让不让人消停了?现在大清早的他来干什么?我看谢正光是真以为给两个臭钱就是爷了。”   誉臻面色平和,捏起身前的餐巾,在嘴角一抿,“好的,我知道了,现在过去。”   “臻臻!”   云青衣拉住誉臻的手。   “他能来做什么?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吗?你昨天才差点儿被人划花了脸啊!有他这样做人的吗?对你母亲不管不顾,对你除了利用就是利用。”   “你把这儿辞了,立刻辞!现在就跟我去莫斯科,把你母亲也接过去。真是气死我了。”   云青衣越说越气,把身前餐巾丢在桌上:“不行,还不能走,我非要上去跟他打一架不可。   餐厅经理这下慌了,忙拦在云青衣面前:“云女士您冷静一点……”   誉臻反拉着云青衣的手,眉心紧蹙:“云阿姨,别急。您先回房吧,我等会儿就回来,直接去您房里找您。您就放心吧,我您还不放心吗?”   云青衣气得直深呼吸,勉强把气压下去,她冷哼一声,“你告诉谢正光,我就在这儿等你,有本事他就来试试,看我会不会上楼抢人。”   誉臻扑哧一笑:“他啃不下我这硬骨头。”   誉臻看了眼桌面,跟餐厅经理说:“让服务生收拾一下,原样上一份新的。”   餐厅经理叹了口气,又看了看誉臻面前才刚刚吃了两口的早餐,说:“总经理您还是先吃完早餐吧,别这……”   “不必了。”   她说着起身,跟餐厅经理一点头,转身往电梯而去。   电梯直达董事长办公室。   空置月余的办公室,终于有人来。   敲门问询,应允请入。   两父女隔着无一丝雕刻的红木桌。   桌上是报表文件,金额如纸上蚁。   誉臻直接坐下,双手放在身侧扶手上,压住红木雕出的两只鹰头,粉嫩指尖,将锐利鹰眼掩盖。   谢正光放下手中沉黑皮质文件夹,眼皮缓缓抬起,将誉臻纳进去。   半晌沉默。   谁也没开口说话。   谢正光抬起手,点上红木桌面。   “一下子,就是沈家和陈家两家人,你真是好大的本事。我要你拖住聂声驰。是拖住他,不是让他有机会毁了京华!”   誉臻端详他容貌,听着,点了点头。   “啊?是吗?”   “我以为您是要把我送给聂声驰呢?聂声驰不比沈之问那些人好吗?把刀架在了您的脖子上,逼着您要把谢家其他产业卖尽了的,不是聂声驰吗?”   她歪歪脑袋看着他:   “我以为我这样是直击要害,您该更满意才对。”   “我还以为,董事长您今天来京华是来表扬我的,聂声驰这又是替我挡玻璃,又是替我杀恶人出恶气,我觉得我业绩挺好的。可原来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谢正光抿起嘴唇,薄薄嘴唇带着褶皱,皱纹渐深。   像是两极调转。   南侧才是上司,北面变作下属。   啪!   谢正光一掌拍在红木桌上,震得桌面文件都颤动。   “要不是你当年惹怒了聂声驰,跟他结仇,谢家至于被逼成这样?”   鹰头上的指甲无声点动,一下接着一下。   誉臻撇撇嘴:“京华总统套房的接待员一无底线,二无道德,破坏别人的婚姻。陈太太从京华酒店报复性撤资。这可不是我种下的恶因吧?如今您还坐在这董事长的位子上,也真是稀奇。”   谢正光咬牙切齿,却无一字反驳。   “还有沈之问,也是您自己说的,要我一边拖着聂声驰,一边应付沈之问,您当聂声驰是什么人?他会不知道吗?他会忍吗?”   誉臻忽地一笑,朝谢正光抬抬下巴:“董事长,如果我是您,我就会让谢槿珠回国,一个女儿不够分的,两个女儿一起出马,那才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找个沈之问,个李之问的,算什么?”   谢正光怒目将她瞪住:“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女儿吗?”   誉臻嘴角勾勾,垂眼:“是我说错话了。”   谢正光冷笑:“别以为聂声驰看上过你,你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了。当年或许可以,可你当年那样惹怒聂声驰,别再痴心妄想,你嫁不进聂家!”   “这可有些难办。聂声驰可不是要放手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   誉臻笑了笑:“我说,反正都是要卖女求荣,不如卖贵些价钱。聂声驰要是对我还死心塌地,有什么不好吗?”   谢正光往后靠回椅背:“我只有一句,你不要痴心妄想。聂声驰恨你入骨,指不定准备怎么折磨你。”   誉臻压着两只鹰头,倾身往前。   “京华酒店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您是为了我好,怕我被聂声驰折磨,还是怕我也来当一次刀俎,切一切您这块鱼肉?”   “誉臻!”谢正光厉声喝住她:“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誉臻往后仰靠,笑起来:“哪里?一时兴起,随便问问。”   指尖离开扶手处一双鹰头,十指交叠,放在身前。   誉臻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   他不再年轻,但刚过五十,跟年迈二字没有半分关系,两鬓仍旧是乌黑,皮肉虽松弛不少,可面上也无甚深重皱纹。   她记得母亲藏着一张双人照片,早些年常常抚摸,以至于照片人物都有些褪色。   从这张脸上,誉臻也可以看见那张照片中男人的五官眉眼。可照片中男人的英气温柔,眼前的谢正光,没能留住半分。   她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还是誉若华主动拿出来的。   那时她刚刚送聂声驰出家属院,一回到家打开家门,却是誉若华坐在客厅,双眼柔柔,将她望住。   她一瞬有些尴尬,仿佛聂声驰留在她唇上的温度还没消散,能叫誉若华看出来。   可誉若华只是招招手让她走过去,拍了拍身侧木沙发,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那时她就看见了那张照片。   是剧院后台,一男一女。   女的身上还穿着芭蕾舞裙,白天鹅,高贵优雅。   男的一身过于宽松的衬衫西装,像是艰难借来,再努力掩饰也掩饰不了。   女的笑容温婉客气,男的却是开怀兴奋,标准的粉丝见到了偶像。   誉臻早从云青衣那里听过谢正光是如何把誉若华追到手的,她心下了然,不过是谢正光追了无数场演出之后,偶然得到的一次合照机会。   是谢正光的幸运。   是誉若华的惨剧。   “妈妈还留着他的照片吗?”   从来只有“他”,没有“爸爸。”   誉若华点点头,侧身摸了摸誉臻的发顶,“你知道吗?我决定生下你,是在去拿掉你的路上。”   誉臻一怔。   誉若华笑了笑:“幸好,幸好没做傻事,你还在。”   “那时发生了什么?”   誉若华看向手中照片,嘴角笑容温柔更甚往日,似是又沉浸在过往中。   “是他开的车。我知道怀孕之后,一点都不想生孩子,他跪着求我,我都没有点头。后来他认了,开车带我去医院。”   “路上出了车祸。车翻过来那一瞬间,是他死死握住车门,把我压着固定在座位上。我没有事,连你都保了下来。   “可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背硌在安全带卡扣上,撞碎了脊柱。医生说,他可能走不了路了,即便能够再站起来,脏器伤还有以后的腰伤也避不开。他躺了很久,坐轮椅也坐了很久,连他自己都觉得,以后应该走不了路,要准备学门技术去摆摊儿修表了。”   誉若华说得自己都笑起来,可誉臻却听得指尖都冰冷。   “可他最后还是把我们丢下了。”誉臻已先哽咽,她看着母亲手里那张照片,问:“为什么呢?”   誉若华笑容渐苦,眨眨眼睛,点着头:“是啊,为什么呢?”   “臻臻,你知道吗?车祸发生在莫斯科。那时莫斯科最冷最冷的时候,血库告急,大雪封路。可我和他血型是一样的,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都睁不开眼睛了,浑身都是血,却还是拽着医生的手,不停重复‘她怀孕了,不能输血,她怀孕了’。”   “妈妈别说了。”誉臻扑过去把母亲抱住,额头抵着她的手臂,哭得肩膀都颤动:“别说了。”   誉若华叹一口气,“臻臻啊,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能为你拼命的人,到最后,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丢下。”   能拼了命保护她的人,最后也将她丢在了地狱。   她时至今日仍记得,誉若华摸着她的发顶,喃喃着那一句:“臻臻,不要像妈妈。”   誉臻看着面前的谢正光。   慈眉善目半分不见,只剩下恶气逼人。   她忽然说:“最近天冷了,腰背上的伤容易复发疼痛,您多注意保暖。”   谢正光眉心微动,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的语气,温柔似水,话说出口时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息。   像只是一个乖巧的女儿,因为天气渐凉,带着对父亲的关爱,温声细语地劝他,勿忘添衣,勿减餐饭。   谢正光垂下眼:“臻臻……”   誉臻扶着一双鹰头,站起身来。   “妈妈还在旧金山治疗,等着您的一颗肾来救命。等了十多年才等到的□□,这次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誉臻看见谢正光面容骤凉。   如此宿命。从当年车祸到如今的□□,誉臻每每想起都觉得上天荒唐无情,都要怀疑世间善恶是否真的会有报。   上天是这样偏爱恶人,每一回,都站在了谢正光那一边,每一回,都把刀子递到他的手中。   “我答应您,让您坐稳了京华酒店董事长的位置,这事情我不会忘,聂声驰不会把您逼死,您不必担心。可您答应我的条件,也不要忘了才好。等您找到新的靠山,安心了,您的这颗肾,是要救我妈妈的命的。”   “您多保重,我去工作了。” 第15章 双皮奶 “我娶她做什么?白给人当笑话……   十一月初,燕都已经转凉得彻底,怕冷的姑娘将大衣都搬出来。也唯独正午时分,才有几分温暖宜人。   可偏偏就是到了十一月,秋日终尽,高尔夫球场的青草却仍旧郁郁葱葱不见枯荣。   誉臻看着面前一片青翠,都下意识算了算这草场养护所费几何。   “好!”   谢正光爆出一声笑,一手轻扶着球杆,看着不远处的下一方球洞。   旁边一个二十五六的英俊青年拍了拍掌祝贺,称赞道:“这刚开场没多久就一杆进洞,谢叔叔真是,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们这些后辈留。”   誉臻跟着拍拍手,将帽檐压底,并没有说话。   谢正光睨一眼誉臻,对那青年说:“怎么没给你们留了?我一对二,十八个球洞,分开来按你们俩最优成绩算,这还不够实惠吗?沛怀,你呀,可别学你母亲那样不讲理。”   青年笑笑:“谢叔叔别冤枉我母亲。”   誉臻仍旧沉默着,谢正光面色微沉,朝青年笑说:“我是要继续领先了,你们俩且一起追着吧。”   声音刚落,旁边球童立刻上前,从谢正光手中接过球杆,陪他上了高尔夫球车,往下一个球洞而去。   青年侧身面向誉臻,伸手引向前方,“请。”   誉臻笑了笑:“我高尔夫球打得不好,拖累陈先生了。”   青年往旁边退了一步:“不必这么生分了,陈先生,陈先生的,总叫我以为是在叫我父亲,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陈沛怀。”   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陈家的独子。   誉臻分步在球侧站定,手握球杆,点着圆白高尔夫球预备。   “还是清楚些好,毕竟小陈先生也跟我一样,是被上司逼着来相亲的,不是吗?”   “啊,不对。”誉臻笑笑,改口道:“应该是我被上司逼着来讨好小陈先生,为京华争取到陈氏恢复投资。”   誉臻瞧了瞧陈沛怀神色,又道:“陈先生应该是想恢复投资的,陈太太呢,对京华的余怒未消,新火又起。啧,小陈先生的处境如何,我还没摸得清楚。但是据我所知,小陈先生已经主持家业有两年了,不至于像我这样,事事由不得自己吧?”   陈沛怀失笑,握拳在身前,咳了两声:“你说话做事一向这么直接吗?你这样的性子,我母亲居然会不喜欢,真是奇了怪了。”   话音刚落,他又喃喃一句:“也是,你这么聪明,难怪连聂声驰那样的阎罗,都对你另眼相看,为你挡祸消灾。”   聂声驰。   誉臻脸色微冷,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上次陈家和沈家两位太太大闹京华酒店的风暴过后,聂声驰与誉臻却仿佛真成了最普通的客商关系,他起居按照日程表走,话无半字多余。   个把星期后,聂声驰的助理来联系,说聂声驰最近一个月需要到欧洲出差,将总统套房直接退了。   如商场止损,如战场撤退。   可誉臻了解聂声驰比他自己更甚。   作罢。   这两个字,聂声驰到死都不会写。   或许下一场刀兵相见会逼近,上战场之前自然要好好休息。   誉臻没多问一句,通知了酒店上下后,直接打了一封信给谢正光申请年假,准备回旧金山看望母亲。   机票还没订下,谢正光已经要她去见陈沛怀。   豺狼刚走,猛虎又至。   谢正光可不会放过手中任何一个筹码。   手下球杆与球撞击,白色一点,在莹绿草场小丘上空往前飞动。   球童把另一枚高尔夫球放回刚才的位置,请陈沛怀准备。   誉臻往后退一步,侧身引手:“小陈先生请。”   陈沛怀看着她伸出去的手,说道:“来呢,是我父亲的意思,不过我也是顺水推舟,想借这个机会,替我母亲当面跟你道个歉。上次在京华酒店的事情,也是我母亲有错在先。”   预力,旋身,一杆球打出。   弧线优美,离球洞不过短短一段距离,比誉臻那只球要优越得多。   “那小陈先生过来,不怕因此惹陈太太生气吗?”   陈沛怀笑了笑:“我母亲也是能分辨是非的,只是脾气太直又倔,不容易低头。生气倒是会生气,只是错了就该道歉,是母亲还没能意识到,那就让我先来吧。”   誉臻点点头:“小陈先生对陈太太很孝顺。”   陈沛怀掂了掂手中球杆,说:“我母亲对我很好。”   球童正要上前请二人上车,却被陈沛怀止住:“我们走过去,可以吗?”   誉臻垂眼点了点头。脚下未动,陈沛怀先伸手过来,“把球杆给我拿着吧,总有些沉的。”   他手心宽大,掌心与指尖都带着健康的粉色,阳光正好,一打下来,镀上一层明黄,就是看着都让人觉得温暖可靠。   誉臻一怔,只把球杆提在手里,婉拒:“还可以,不麻烦了。”   送出来的手半握收回,陈沛怀笑了笑:“还想着多做点事,好算上我替我母亲向你赔礼道歉的。”   誉臻摇摇头:“陈太太不过是受人利用,更何况从前接待员的事情,确实是京华职责有失。陈太太针对的不是我,是我代表的人事物而已。”   陈沛怀道:“我母亲其实本性不坏,只是性格太直了。人人都说她张扬跋扈,像你这样还肯替她说话的,也是有一没有二了。”   “怎么没有?喏,这不是还有一个。还舍身来替母赔罪。”   话音带笑,说话时只看着路前青草,浓密睫毛如扇轻颤,一抬眼,目光也染上几分娇俏,霎时叫人看呆。   陈沛怀垂下眼去。   球童走近,把近处的球捡走,只留下陈沛怀打出的那只球。   誉臻扶着球杆在旁,只看着陈沛怀击球,再不上前。   球杆晃着瞄准高尔夫球,陈沛怀双手握着球杆,垂眼看着高尔夫球。   “誉小姐该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生母病故之后,是母亲接纳我,带我回陈家,将我看作自己的孩子养育,并没有因为我是私生子就苛待我。对事不对人,她为人向来如此。”   球离杆而飞。   陈沛怀点住球杆:“誉小姐和我很像,我想母亲也会是这么看的。”   誉臻哂笑:“我远没有你那么幸运。”   球童把球从球洞中取出来,誉臻并不打算击球,球杆往前一点:“走吧。”   ***   十八洞球打完,太阳已往西面降了大半。光线斜射刺眼,连遮阳帽也难挡住。   谢正光早早打完了,也不等两人,只发了条消息过来,就直接走了,倒留下誉臻一个,摆明了是要让陈沛怀送她回去。   两人打完球换了衣服,正准备离开,一走到场馆入口处的小咖啡厅,却是面对面遇上了两个老熟人。   一个,是陈太太。另一个陪在陈太太旁边的,是王雅泉。   王雅泉目光在陈沛怀与誉臻之间转了转,笑出声来:“哟,真巧。”   陈太太挑眉:“雅泉跟誉经理认识?”   王雅泉点点头:“大学同学,老朋友了。”   说着,王雅泉直接走过来,挽起誉臻的手:“臻臻你知道洗手间在哪儿吧?快带我去,我正着急找呢!”   陈沛怀与陈太太对视一眼,也偏头过来,说:“你先去吧,我陪母亲在这儿坐坐。”   陈太太并未言语,王雅泉已经拉着誉臻走远。   不是誉臻带着王雅泉去找洗手间,倒是王雅泉带着她说笑间疾走如飞。   王雅泉:“公费相亲?”   誉臻一笑:“公费相亲。”   一进洗手间,王雅泉却只洗了洗手,在镜前补口红。   誉臻抱着手臂在旁等她。   “誉臻,你来相亲,聂声驰不管你?”   誉臻抬眼,并未说话。   王雅泉手中唇釉停下,扭头看向她:“事先声明,我跟聂声驰可没关系,我从来没跟他一起过。从来,没有。”   “我知道。”誉臻蓦地想起姜婉来,垂眼道:“他口味变了吧,现在喜欢温柔无害款的了。”   王雅泉似是不明白她语义所指,笑道:“是吗?我倒觉得他口味没变过。”   誉臻将话题更换:“你今天怎么和陈太太一起来了?”   王雅泉耸耸肩:“与你同病相怜,不过我‘美名在外’,陈太太不大看得上我,不过看在王家面子上,搭理我两句罢了。陈沛怀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却是她唯一的儿子,从小养大,不管是她还是她丈夫,都看重着呢。”   誉臻一笑:“那我老板这如意算盘是个什么打法?”   听见这称呼,王雅泉一愣,却也反应过来。   “未必。”她把口红丢回包里,检查了妆容,挽着誉臻的手走出去。   “或者正是因为疼这儿子,才会挑你。你聪明又漂亮,一没实打实的靠山二又是跟陈沛怀同病相怜,做妻子做儿媳,哪儿还能挑到这么又软又好的柿子?”   誉臻只觉得王雅泉说话直白有趣,不由得笑起来:“也是,我是只软柿子。”   王雅泉也笑:“呸,你是个硬骨头,是她以为你是软柿子!”   “可即便她以为我是,也不会在被我得罪透了之后,还想把我这个‘软柿子’娶回家去捏,未免太突发奇想。”   王雅泉眼珠一转:“也是,撑死了用这当借口来给你些苦头吃,怎么可能真要你去给她当儿媳妇。”   誉臻笑笑:“是啊,不都知道吗?”   王雅泉这个局外人知道,谢正光会不知道吗?送亲儿上刑场一样,不知道的还要夸一句大义凛然。   王雅泉顿觉话语不妥,笑容转僵,挽着誉臻的手臂一同出去,说笑道:“哎,誉臻,你说这陈沛怀可真有福气,这一下午,跟皇后陪太子选妃似的。”   “你这是什么比喻……”   两人说笑着往外走,回到门口咖啡厅,又见陈家母子坐在临窗卡座内,也就走了过去落座。   没等誉臻喊服务生过来,陈太太先伸手,把菜单递了过去。   “誉经理看看。”   誉臻和王雅泉对视一眼,点头说了声谢,双手把菜单接过来。   正看着,旁边一个中年男声响起:“陈太太!真是巧了,今天你也来打球?”   誉臻抬眼。   不过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油头金表,笑容谄媚地跟陈太太套着近乎,不免让人倒胃口。   可男人臂弯中挽着的女人,却是叫誉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有“说曹操,曹操到。”却是不知,想曹操,曹操也能到。   旁边王雅泉笑起来:“这位小姐姐看起来好眼熟,啊,是……”名字已经在嘴边,王雅泉却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一下子把剩下的话关在齿后,吞了下去。   中年男人笑容得意,拍了拍臂弯中搭着的手:“她是姜婉!”   誉臻没说话,只把手中菜单又翻了一页,低头只看着眼前字。   陈太太人虽直接,可也不缺商场太极修行,跟那中年男人两三句寒暄着。   忽地,一只手伸到誉臻眼前,点在菜单上,陈沛怀声音温柔低沉:“听说这里的抹茶雪媚娘很不错,尝尝吗?”   誉臻点点头,合上了菜单。   中年男人带着姜婉离去,誉臻抬手叫服务生时,对上她回头来最后一记眼神。   陈太太托起手中咖啡杯,慢条斯理地问旁边的王雅泉:“这个姜婉,是什么人?”   王雅泉笑了笑,只说:“一个小明星,红得过正月十五,红不过八月十五。年前拍了部网剧火了,本来资源挺多的,最近却没消息了。不提了,小人物。”   “是吗?”陈太太不掩惊讶,“我怎么听说这个姜婉以前是跟着聂声驰的呀?”   王雅泉嘴角一僵:“是吗?这八卦,我都没听过。”   陈沛怀轻咳一声:“母亲还不去打球吗?准备打夜场球?”   陈太太瞪他一眼:“急什么?好不容易碰见,聊聊怎么了?”   陈太太往前伏身,放下手中咖啡杯:“誉经理之前给聂声驰当小管家,见过姜婉吗?”   誉臻不说话,只笑着摇摇头,是否不置。   “也是,本来就是一个云一个泥,差别太大,在一起也不能长久。聂家高门大户,不够格的要高攀,那就有的是苦头吃。”   “母亲!”   誉臻却笑了笑:“是啊,陈太太说的没错。”   真是巧,同样的话,居然能够听见两遍。   第一遍是什么时候?   誉臻只怕今生都不会忘记。   想一想,想一想,仿佛还记得当时周围的气味,是一道门阻隔,门内是满桌珍馐,餐桌边坐着聂声驰和他的姑姑;门外是她,带着满心雀跃与欣喜,赴约来见聂声驰。   门内透过门缝声音传出来。   “声驰啊,你对你那小女朋友挺上心啊,住到一起去就算了,你还联系人给她家里人转院治病了?我说,你可得想清楚了,要真娶进家门来,她可有的是苦头吃。”   聂声驰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他笑着回答,一如往日,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   “我娶她做什么?白给人当笑话吗?” 第16章 豉汁蒸凤爪 “聂声驰,我好喜欢你啊。……   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誉臻首先想起的, 是清晨时,她是在聂声驰怀里醒过来的。   窗外是喜鹊鸣啼,叫十二月都不见寒意。   屋内已经有早餐香气, 咖啡、西多士、灌汤小笼包……   誉臻不肯睁眼, 直到最后是清新的沐浴露薄荷香,从背后将她拢住。   “还不肯起床啊?”   聂声驰埋头在她颈窝处, 鼻尖贴着她耳后肌肤轻轻磨蹭,唇温热,吻也温热,从耳后游走到肩头,往复来回。   呼气在耳后, 惹得誉臻忍不住缩脖子,趴在枕头里直推背后的聂声驰。   他却笑起来,她挣扎得越厉害,他笑得越欢,变本加厉地往她耳朵里吹气。   誉臻讨扰:“行了行了!我起来了, 真的起来了!”   说着手肘就撑住起身, 还没坐起来, 却又被聂声驰从后一拉, 直直摔在他怀里,趴在他胸膛上。   誉臻低头在他喉结上咬一口:“闹着要我起床的是你, 要起来了又把我扯住的又是你。”   聂声驰但笑不语, 一手扣在她腰侧, 一手压在她颈后。   四目闭起,只鼻尖相贴,轻轻碰触。   他身上清爽的薄荷香,混进她颈窝处若有若无的甜腻。   晨间温存, 仅是拥抱就足够撩人。   誉臻趴在聂声驰胸口,听着他胸膛中沉沉心跳。他的手掌在她头顶摩挲,手指顺着三千青丝走。   “不是你昨天让我务必喊你起床的吗?说回学校有事?”   誉臻点点头:“辅导员要我回校一趟,说有些文件要核对。”   聂声驰低头在她发顶亲吻:“什么文件非得挑周五回?就不能下周一核对?”   誉臻往他怀里钻了钻,只笑了起来:“怪我,之前一直拖着,今天是交文件的截止日期了,就只是回去走一趟,很快的。”   “周五本来就没课,还得回去一趟。”聂声驰仍有不满,勾起誉臻的下巴:“你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要跟姑姑一起吃午饭的。”   誉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下巴处轻轻印下一吻。   “没有忘记,不是说好了吗?等会儿你送我回学校之后就去接你姑姑,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用不了多久时间,不会错过的。”   聂声驰捏着她下巴,指尖缓缓施柔力揉捏,不舍放手。   “我还是去接你吧?”   “不用了。”   誉臻说着起身,走向衣帽间。   趟门拉起的一瞬,却被聂声驰伸手拦住。   “我帮你挑衣服。”   “不要!你再胡闹,我可就得迟到了!”   推搡也无用,双臂抱拥,胸膛也带着压迫将人禁锢。   她背后刚扣上的胸衣扣在他指尖又散开。   他声音低沉带笑:“迟到就迟到,我接你去,让姑姑自己打车去餐厅。”   “聂!声!驰!”   “嗯,我这不是在呢?”   ***   聂声驰的姑姑早年嫁去了国外,难得一次出差回国,只在燕都停留半天,可聂家父母恰巧都不在燕都,只有聂声驰陪着吃一顿晚饭。   誉臻赶到学校去时原本已经迟了些,逗留时间超出预期,匆匆忙忙打车到约定好的餐厅。   下车时,兜里的手机几下震动,时聂声驰发过来的消息。   聂声驰:臻臻,到了告诉我,我下来接你。   誉臻下意识想回复一个“好”过去。   字打出来,自己却先顿住,忍不住笑了出来。   昨天聂声驰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包厢是哪一层的哪一间。她不是记不住,可一旦聂声驰伸出手过来,她还是下意识要握住。   何时变成这样依赖他?   算下来在一起不过刚满一年,可一切都这么自然,连誉臻搬出宿舍时,相熟的舍友都下巴惊讶落地,直说他们进程也太快。   誉臻自己也觉得仿佛分作两半,理性叫嚣着要拉紧缰绳,可感性却卷挟她向前。   一切却叫她觉得自然而然,似乎本该如此。   牵手就该如此,拥抱就该如此。亲吻、关注、体贴、依靠……都该如此。   如若魔法。   誉臻把那个“好”字删除,直接上楼。   手机放回衣兜里的时候,又震动几回,她一看,是辅导员发来的消息,却并没有打开看,直接上楼。   服务生领着她到包厢门,内里刚好有服务生上菜之后走出来,包厢门打开,却并未关好。   她将推门要进去,门内女声带笑,言语将她提及。   “声驰啊,你对你那小女朋友挺上心啊,住到一起去就算了,你还联系人给她家里人转院治病了?我说,你可得想清楚了,要真娶进家门来,她可有的是苦头吃。”   应该是聂声驰的姑姑,话说完,夹着唏嘘,哀叹也好,玩笑也好。   誉臻扶着门把的手停住。   接着有人应声,是聂声驰,他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他笑着回答,一如往日,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   “我娶她做什么?白给人当笑话吗?”   走廊空空,明明是室内,却似有穿堂风呼啸而过。   内里话语未停。   “你清楚就好,谢正光就不入流,这还是他的私生女,你最好是捂严实了,别叫你爸爸知道。平日里你再怎么皮再怎么跟父母作对,这些事情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他笑声爽冽,“您这么一说,我还就真想把誉臻带到我爸妈跟前去了。您说我爸会气得头顶冒烟吗?我妈估计不会吧,顶多说几句场面话,暗地里耍手段。”   仿佛语句皆是玩笑,真是一字不当真。   玩笑话自然有应和。   “你适可而止啊!什么时候分啊?过两年你就要去英国留学了,今年过年跟我去英国走走?唐家有个小女儿,一直在英国上学,跟你同年的,去见见?”   “姑姑!我好不容易把人追到手,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说什么分手啊,多晦气。您就放宽心,还有两年呢,到那时候早就腻了分了,着什么急。”   身后有人轻轻在誉臻肩膀处一拍。   誉臻猛然转身,抬手就是要把服务生的嘴捂住,手刚伸出去,却顿在半空。   服务生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瞪着誉臻,手中提着的一壶果汁差点飞溅出来,将她另一只手上的餐巾纸洇湿。   “别乱说话。”   誉臻从服务生手中抓走两张餐巾纸,快步走向出口楼梯。   十二月中旬,风已经冷了个透。   跑下餐厅楼梯,一头撞进室外冷风,面上两行泪痕骤然冰凉。   果汁打湿的餐巾纸沾上泪水,被团成一团丢弃进垃圾桶里。   誉臻的手下意识抄进衣兜,一通翻找却找不到想要的打火机与烟盒。   双手都颤抖,挎包拉链也打结一般,拉扯多次才勉强扯开,险些要把包都扯坏。   烟卷夹入唇间,打火机却失了灵。   多久不曾碰过烟与打火机,一齐被遗忘在挎包深处,仿佛不曾存在过。   一如她这尴尬处境。   是自己看不清楚不知道吗?   也并不是。   出身如云泥之别,她知道。   聂声驰秉性如何,她明白。   与聂声驰步入婚姻白头偕老,即便是这一刻,她想象那画面,也是天方夜谭不值得。   可为什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会这么让人绝望心痛?   如上了赌桌成了瘾,不到筹码输到尽头不懂得切肤之痛。   烟没有点火,夹在指间。   面前是车水马龙。   头顶法国梧桐冬日叶不落尽,仍郁郁青青,迎着正午骄阳,渗下点点光斑,处处都像是世上最美丽迷人的梦境。   衣兜内手机又是一下震动。   是聂声驰的消息。   聂声驰:到了吗?我下去等你。   誉臻指尖颤抖,烟卷被捻断,打出一个字发过去。   好。   消息发出,落回原先界面,辅导员发来的消息仍躺在列表顶置处。   “誉臻,交换出国的最终名单已经交到学生处了。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这次的交换项目本该是你学业上的最优选择。   “你家里的情况老师也清楚,老师也劝过你,但你之前已经参加了斯坦福大学的冬令营,得到了推荐信,老师相信你对这条路是有另外计划的。可你又突然说因为要照顾母亲所以放弃出国,老师觉得这个理由并不是事实,具体是什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老师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老师也还是觉得可惜。你本该有更好的未来。无论如何,祝好。”   冬日风渐料峭,叫眼睛也被吹得干涩。   “臻臻!”   话音刚落,背后一个拥抱将她包围,胸膛宽阔温暖,双臂紧紧将她拥住。   耳畔落下一吻,带着他温热呼吸。   “怎么这么久才来?”   誉臻把熄了屏的手机放回衣兜,转身面向聂声驰。   阳光从头顶洒落,穿过厚密法国梧桐的树冠,洒在面前人的身上。   他低头看着她,一手将她脸旁发丝拨到耳后固定,他将她凝视,瞳仁深深如水,倒影中只有她。   眼前这个人,今天早上还将她抱在怀中,亲昵唤她起床,为她买来她爱吃的早点,连今日她戴的围巾都是由他挑选,替她围上又细细掖好。   眼前这个人,刚刚才在至亲面前把真心展露,他并不准备与她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不过一刻寻欢心,不过为了刺激求征服,她的生死祸福从不曾被他记挂在心上。   眼前这个人。   她以为她从他身上得到了许多。   她为他放弃了许多许多。   原来都是不值得。   聂声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又将她双手握在手心内,指尖冰凉,他捧起来往内哈了一口热气,用自己温热手心摩挲,为她取暖。   “怎么手这么凉?”他问,眉头拧着,一手将她领口围巾往内收,“快进去吧,姑姑还说着想见你呢!”   他拉着她往内走,将她从冷风中带出去,带进温暖室内。   誉臻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母亲曾经那句叹息—— “臻臻啊,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能为你拼命的人,到最后,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丢下。”   “聂声驰。”   “嗯?”   他闻声停住脚步,转身过来面对她,手心仍包裹着她的一双手。   温度传递,他问她:“怎么了?”   誉臻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一吻。   她笑着看向他,一双眼朦朦胧胧,似是从冷风中带进来些许雾气,如一泓水,也叫他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满满的,只有他的倒影。   “聂声驰,我好喜欢你啊。”   她这样笑着说。 第17章 水晶鲜虾饺 正室夫人与私生女。   十二月揭开序幕, 往年早已经寒风呼号,但今岁的燕都尤为反常奇异,暖阳处处不见凛冬, 仅微风送爽, 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处初秋。   誉臻姗姗来迟时,陈太太身边已经围了三五个夫人太太, 一面闲聊,一面在球台上练习发球。   陈太太先看见誉臻来了,朝旁人一笑,把手中高尔夫球杆掂了掂,旋身打出一个球去。   高尔夫球弧线优美, 落在草坪远处。   “誉经理怎么今天迟了来?”   誉臻把球包交给一旁的球童,叠手眺望一颗飞出去的高尔夫球,回答道:“酒店临时有些事情,处理起来费了些时间。”   “这可就不对了,客人也分三六九等, 放着VVIP在这儿等, 像话吗?”   说话的旁边的一位太太, 斜眼挑向誉臻, 不掩嘲讽。   另一人接话:“京华酒店不是老这样吗?颠倒无章的,不然怎么日渐走下坡路了呢?”   誉臻没说话, 那人还往誉臻身上引话头:“誉经理, 你虽然年轻, 可空降到总经理的位置,也得做些什么改革才行吧?总这样,不行的。”   陈太太垂眼一笑,道:“誉经理一路赶过来也累着了吧?先坐坐吧。你们也别说她了, 辛苦她陪我玩这个把星期,随叫随到毫无怨言的。”   几声讥笑尖锐,誉臻恍若未闻,只嗯了一声,到后面的圆桌扶手椅处坐下。   服务生迎上来,她点了壶玫瑰花茶,翘着二郎腿看那帮贵妇人打高尔夫球。   今日似是特别,一个个都不打全场,只练习发球。   誉臻乐得轻松,平日是跟在她们身边一球不发,今天亦然,但却是安安闲闲坐着喝茶,仿佛是她们给她演戏观赏。   “誉臻!”   誉臻闻声望去,看见远处王雅泉走过来,伸手往旁边球童一抛球杆,三步并作两步了,走到她手边直接坐下,扶手椅与她紧贴。   王雅泉伸手叫来服务生,扭头一看誉臻面前的花茶,还是叫了杯果汁。   誉臻:“你今天也是被陈太太叫来的?”   王雅泉听了摆手,“及时止损,我懒得热脸贴冷屁股,还浪费王家跟陈家的旧交情。今天就我一个人来打球。”   王雅泉说着,手指往那群贵妇人的背影一点:“看看哪个是好羊羔,方便我宰一宰。”   誉臻听着就是扑哧一笑。   明明自己是送上门要联姻救市的羔羊,却作出这样的灰狼姿态。   “听说陈太太还没放过你?”   誉臻摇摇头,并未言语。   “雅泉,你也来了?”   王雅泉听见微笑着点点头。陈太太丢了球杆,走到誉臻手边圆桌另一侧,施施然坐下。   誉臻笑着颔首,隔空点了点旁边的茶杯,旁边服务生会意,替陈太太斟了半杯花茶。   主宾倒置。陈太太嘴角抽了抽,王雅泉瞧着,垂眼一笑,一声都不出。   “听说陈太太您月末要去莫斯科旅行?”   手指刚碰上瓷杯杯耳,勾起在瓷碟上空停顿住,陈太太抬眼,眼中尽是警觉。   “你听谁说的?”   誉臻呡一口花茶,笑容温柔:“当然是小陈先生。”   瓷杯敲在瓷碟上,脆响一声,与球杆和高尔夫球撞击的声音混在一起,只叫近处的人听见,略略回头。   陈太太压住心头怒火,抬眼一瞥王雅泉,也不管不顾,将言语从齿缝中挤出:“你别以为沛怀的父亲不反对,你就可以痴心妄想了,我告诉你,你敢碰我儿子一下,我要你好看。”   王雅泉轻咳一声,二郎腿换了一个方向,自己朝向另外一侧,不再面对誉臻和陈太太。   誉臻不免失笑,把手中杯子放回瓷碟中。   “陈太太您放心,我知道小陈先生是您的心头肉,也知道您并没有打算让我当陈家的儿媳妇,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来教训我而已。”   陈太太被说中,面色不免青白一阵交错。誉臻却不在意,只侧身从包里取出扁扁一只信封,放到桌上,推到陈太太面前。   “几个月前,云青衣来北京巡演,送给我两张票,是莫斯科两大芭蕾舞团的年终汇演,要是您感兴趣,可以去看一看。”   陈太太瞧那信封一眼,并未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拿过来。   一面打开,一面问得漫不经心:“票嘛,我也早有了,前排位置,不需要你这样,还借花献佛……”   话未说完,她看见票面的座位信息,改口问:“特别包厢?你说这是云青衣送你的?”   王雅泉也是听见了,眉毛一挑,侧着肩膀,斜斜往回瞟了一眼。   誉臻笑着点了点头:“是,芭蕾舞团表演开始之后,艺术总监们都会到您所在的特别包厢。”   陈太太上下打量她一转,“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你能把云青衣哄得这样对你千依百顺?”   “不是我。是我母亲。我母亲生前,和云青衣是密友。小时候,我母亲因为肾衰竭病重,家徒四壁,都是靠云青衣接济,这才撑了过来。”   陈太太眉心一拧:“你母亲不是被谢正光养在旧金……”   话刚开头,被生生掐断。   誉臻指尖点点杯沿,看着瓷杯中花茶续上,说:“陈太太远嫁来燕都,不知道燕都那些旧事,难免错信了别人。可是小陈先生告诉我,陈太太是个好心肠的人,我是相信的。只是我在陈太太这里并无信誉,有些话从我口中说出来,陈太太是不会信的。可如果陈太太觉得云青衣可信,不妨顺道去听听她怎么说。”   “好啊你张幼蓉,明明叫我过来打球,自己坐在那儿歇……”   誉臻双手压着藤制扶手,循声倾身侧目,去看来人。   四目相对,一瞬寂静。   发球台好几个人回头望过来,个个早等着此刻戏曲唱至最高潮。   正室夫人与私生女。   一个早由公务退隐。   一个逼近权力中心。   誉臻先笑着问候:“真巧,董事长夫人您也来了。”   陈太太张幼蓉把手中票往信封里一放,扭头看向那位谢太太谷晓兰,话语中亲热却不与谷晓兰的对等:“坐吧,叫了你今天早点来,你迟了这好些,还怨起我来了?”   服务生在桌边加了一张椅子,添了一套杯盏。   圆桌,位置难免尴尬。   谷晓兰一坐下便是背对阳光,连她面前那杯茶都笼罩在她自己的阴影下。   服务生正要来添茶,誉臻却挥手先道谢,自己提起茶壶,给谷晓兰斟了个七分满。   “幼蓉,前些天不是已经把票给你了吗?怎么还带过来了?”   张幼蓉把票放回信封内,随手放在一边,“是你们誉经理送的票,位置更好些,两张,包厢。”   谷晓兰笑容略僵,说:“槿珠送来的票不好吗?包厢票?那都不是真正看演出的地方,槿珠会难过的。”   “是啊,但所有人都能看见您在包厢里,和两大舞团的总监们在一起。”誉臻说完,手引向谷晓兰面前茶杯,“您请喝茶。”   “行啦,不过一场演出,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不喜欢芭蕾,不过是因为你才去罢了……”   话未说完,张幼蓉包里电话响了起来,也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只见她眉头动了动,颇为不耐烦地回了两句,这就站了起来。   “家里有些事,先走了。”   信封还在桌面,一半在阳光之下,一半在谷晓兰的阴影中。   张幼蓉抬脚要走,回身将信封一角捏住,一抽,放进自己包里。   誉臻把茶杯捏起,呡一口花茶,抬眼对上那一排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董事长夫人,今年的莫斯科芭蕾汇演,就是谢小姐的退役演出了吧?谢小姐退役回来,有什么打算呢?”   谷晓兰面上笑容尽失,一双眼淬了毒一样,瞪着誉臻,又一瞬间转移到旁边的王雅泉身上,生生把话憋在胸口。   王雅泉又是两声轻声咳嗽,站起身来:“二位慢聊,我……”   “我也坐得够久了,雅泉,我们去练球吧!”誉臻站起来,朝谷晓兰那张脸笑着点点头,“失陪了。董事长夫人。”   王雅泉眉毛高挑,嘴角噙着笑也难往下压,等誉臻走上来将她手臂挽住,这才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夸张的鬼脸。   一旁的球童递上球杆,目送两人往远处的球台走过去。   王雅泉掂了掂手中球杆,指了指身后:“不准备两军对垒?”   誉臻看她一眼,摇摇头:“我不喜欢有仇立刻报,让她自己气一会儿,更好一些。”   王雅泉怂着肩膀笑:“所以你就把那票给陈太太?我的天,那票可是难得,陈太太不过是被她扯过去攀交情的,本也不爱看芭蕾,这还顺带便宜了一个她,真是可惜了。”   “你喜欢?我再弄两张送你?”   王雅泉朝她挤挤眼睛:“我妈妈可托关系要票来着,没来得及。当真?”   誉臻点头:“当真。”   两人走到球台站定,王雅泉却没急着发球,只扶着球杆看着誉臻的背影。   王雅泉问:“誉臻,那你给陈家太太另预备了什么好戏?要上演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叫我能坐个‘前排’。”   球杆摇晃着将球瞄准,旋身一击。   “没有好戏。”誉臻回答。   球飞出,却并不远。   王雅泉看着那球,意有双关:“那倒可惜。”   誉臻手握球杆点地,说:“陈太太张幼蓉,还不算个坏透了的人,良知未泯。”   “对这样的人,要先让她欺负我,然后让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她愧疚了,我就能谈条件了。越是愧疚,条件越是好谈。”   “我还有求于她,应该这样做。”   王雅泉侧身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问句却是:“你求她什么?难不成还真看上了陈沛怀?我可劝你一句,联姻这路难走,聂声驰也……总之你别想了。”   “不是这个。”   誉臻笑着摇摇头,抬眼看向王雅泉,直视她那双闪着好奇的眼睛。   “我不希望陈太太恢复对京华的投资。我对她所求,仅此而已。”   王雅泉眉头一蹙,红唇一动,刚要说话,却抿起了嘴唇。   她点着头,叹了口气:“也是,你救谢家做什么。陈太太或许真能如你所愿。”   王雅泉转身去练球,誉臻笑了笑,也转过身去,又放了一颗球在球台上。   手中球杆挥动,一下一下瞄准着球身。她看着脚下,喃喃:“当然能。”   球随之飞出,一杆入洞,毫厘不差。 第18章 排骨陈村粉 “我跟聂声驰分手,干干净……   誉臻来得晚, 走得更晚,练了发球又开高尔夫球车下场。王雅泉走了之后,她还慢慢悠悠地打完一整场, 这才收起球杆回去。   日薄西山时分, 逆着光往回走,发球台处只剩寥寥几人, 伶仃散开练着发球。   发球台后休息区沉浸在阳光中,直直打过来的夕阳余热尚足,其下无可遁形。   可藤桌藤椅边,却还有一个人在等着。   誉臻原路返回,拾阶走上发球台, 穿过阳光充盈的走廊,走向原先那张藤桌。   谷晓兰离了原来的位置,坐在誉臻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手边只剩一套玻璃茶具,茶色沉沉, 不知道放了多久, 早不是她喝过的那壶茶。   谷晓兰抬眼, 逆着阳光, 眉头拧着,眼睛更是眯起来, 其中光芒锐利射出, 恨不得能在誉臻身上灼出个洞来。   一旁服务生已是满脸疲态, 誉臻直接把手中球杆递过去,让服务生把球包送下去。   如蒙大赦一般,服务生提着球包抬脚就走,一瞬停留都没有。   誉臻看着服务生背影都不忍发笑, 侧身坐在椅子上,直视前方说:“让谢太太等我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谷晓兰瞪她一眼:“你为什么回国?出尔反尔?敲竹杠敲上瘾了,一回不够还要再来敲一回?你这回又有什么肮脏心思,还想害我女儿吗?”   “这话您该对谢先生说,是他要我回国的,可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回来的。”   誉臻偏头过来,笑容盈盈,细细打量谷晓兰的怒容。   “说到敲竹杠,恕我直言,谢太太如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敲竹杠的。谢太太娘家如今是什么境况,京华酒店如今是什么境况,谢槿珠如今是什么境况,谢太太和我一样,都是清楚的。”   谷晓兰怒不可遏,抬手要摔桌上的茶壶杯盏,身后的服务生却又走回来,开口问誉臻要点什么。   誉臻看着谷晓兰攥住茶壶的手,目光沿着上头暴起青筋走,笑了笑,朝服务生说:“再要壶花茶吧,跟谢太太的一样,她这壶凉了,喝不了了,麻烦你收下去吧。”   那只手还盘在茶壶壶身上,服务生一时都不敢动。   谷晓兰胸膛随着深呼吸起伏,蓝紫静脉随着指节一动,筋络消缓,手松开了。   服务生正要伸手,谷晓兰却说:“不用收,放着,茶还没旧。”   茶色深深,叫人看着舌尖都泛苦。   服务生正要说话,誉臻摇摇头:“算了,谢太太喜欢旧茶就让她留着吧,麻烦你给我上壶新茶。”   服务生点点头,诺声走开。   谷晓兰双手压在身侧扶手上,肩膀往下沉了沉,下巴一抬,说:“张幼蓉跟我是多年好友了,当初陈家投资京华酒店,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现在也一样,你别以为你扯出什么云青衣就能够抢我的功劳。”   她撇撇嘴,瞪着誉臻,说:“你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不过是暂时坐坐,最后总是槿珠的,你别痴心妄想坐一辈子!”   “我知道。”   誉臻笑了一声,叹道:”陈太太与您相交多年,熟识到要借您的手来教训我,连知会您一声都不需要。这友情,可真是我羡慕不来的。”   她说着眉毛耸一耸,又似笑非笑将嘲讽补充:“不过您也太想多了,如果陈太太还愿意给京华酒店投资的话,我是不会抢您的功劳的,也抢不走。”   谷晓兰当然听明白她话中威胁,怒道:“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怎么可能真心来救京华?可就是谢正光这个没长眼的,还把你这只白眼狼引回来!”   誉臻笑道:“谢太太,您的丈夫谋算的心思有多深,您当然比我清楚,这样把我塞到陈太太和陈沛怀跟前,与其说是把我送给陈太太解气,倒不如说,是让我来当替补,免得有一天,您这条路走不通了,跟陈家彻底断了关系就不好了。”   谷晓兰面色一白:“你挑拨离间什么?!你这些心思,等我告诉谢正光,你和你妈,都给我等着瞧!”   服务生送上一壶热茶,花瓣漂浮其中,将茶汤点缀,如若锦上花惹人眼。   誉臻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道:“如果真的是亲密无间,我又怎么可能挑拨呢?陈太太和您,还有谢董事长和您之间,并不是那么可靠吧?”   茶壶放下,誉臻双手捏起玻璃茶盏,呡了一口,尚未放下,眼皮抬起来,将谷晓兰睨住。   “要是真的这么可靠,您真的这么自信,也就不必大老远来这里恐吓我。”   谷晓兰身后远处的发球台,一个高尔夫球被击中,一声清脆,划空而出。   誉臻看着那点白色渐渐远去,说道:“当年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谢正光高看我两眼,您就急得跳上跳下,生怕我抢走了谢槿珠的父亲,抢走了谢槿珠的家产,这怎么行呢?谢太太,您这些年该有些长进才是。”   她的视线由远及近,放回谷晓兰那张暴露在夕阳光辉的脸上。光影将其上的皱纹如实展露,一丝一毫隐藏遮掩的机会都没有。   时光着实不留情,明明是一样的横眉冷目,但从前年轻时的谷晓兰却要比如今的谷晓兰更多两分可爱,叫人厌恶也只能拿得出八分。   谷晓兰第一次出现在誉臻的视线里,并非是这样一个跳脚黄脸妇的形象。誉臻清楚记得,那时的谷晓兰站在谢宅二楼的楼梯上,俯视从正门走入的誉臻。   如神祗俯视人间,即便是眼眉带着不屑,可面上仍旧有着笑容,维持着她出身涵养带来的风度。从头到脚,举手投足都投着主人家的贵气,连一句话都不必说,只一个眼神就能把誉臻排除在外,排除在那名为“谢家”的华贵殿堂外。   谢正光不过是因为誉臻见了聂家姑姑,就视她如过河之桥,百依百顺,连誉臻一句玩笑话,说想要看看父亲的家是什么样的,谢正光都能无视妻子,将誉臻接到谢宅小住。   她这才见到谷晓兰,也见到了谢槿珠。   谷晓兰对她以客气将奚落昭彰,谢家佣人与其男女主人一样,势利冷眼不叫人失望。   可谢槿珠却不同。   誉臻想起谢槿珠,只想起她当时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站在谷晓兰身边,却如同污泥之中开出的一擎清清白荷。   连那双眼也是。   是清泉浸润出来的纯粹,连朝誉臻投来的艳羡目光都不必伪装,只是艳羡,没有嫉妒。   那是蜜罐里养大的孩子才能有的干净与纯洁,连心思都不用掩藏,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那样的特权,是誉臻一刻都不曾享有过的。   在谢槿珠的眼睛里,母亲是温柔的,父亲是慈爱的,父母相敬如宾连口角之争都没有。誉臻还以为一切都是伪装,直到谢槿珠在谢家餐桌上怯怯看向她,问出那样的一段话。   声音与眼神一样怯怯,令人不可抑制地产生怜悯母性|爱。   “姐姐,那年的比赛,我还欠你一句谢谢,如果不是你愿意把参赛视频换给我,我去不了莫斯科比赛。阿姨的病好了吗?妈妈说你一直要照顾阿姨,我回国都没能见你。”   誉臻握着刀叉的手一顿。   谢正光与谷晓兰亦然。   可谢槿珠仍看着她,如街边一只可爱小犬,眼中藏星:“我一直很想见你,你不知道,我虽然在比赛里得到了入学名额,可是我芭蕾确实跳得不够好,比你要差许多,老师……老师们都说,对我很失望,觉得我本应该更好的。但是……她们都不知道,我再努力,也比不上你的天赋。”   誉臻看向主位上的谢正光,看他面色平静,只垂眸面向盘中餐,一瞬竟想笑出声来。   “是吗?我都不知道原来当年我的……”   “槿珠!”谷晓兰放下刀叉,手指点点杯沿,让佣人替她将杯中咖啡续满,说:“这些不适合说。”   可谢槿珠却皱了眉头,说:“妈妈,我只是想要姐姐帮我看看芭蕾动作,过几天我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金属与瓷碟碰撞,谢正光也将餐具放下,擦了擦嘴角,面向谷晓兰说:“你收拾收拾,我早上的飞机出差,先走了。”   谢正光说着起身,经过谢槿珠的椅子背后,手抬起,似是下意识要在她头顶抚摸,眼神却与对面的誉臻一碰,将手收了回去。   谢正光走出门去,谷晓兰跟着过去相送,誉臻看着两人背影,垂眼笑了笑,默不作声,低头摸起手机来,给聂声驰发了消息,让他来谢家接自己上学。   谢槿珠看父母走远,对誉臻轻声道:“姐姐,刚刚不好问你。你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病好了吗?妈妈当年跟我说,阿姨需要钱做手术,现在都好了吗?”   誉臻捏着手机的手一顿,抬眼看着谢槿珠双眼,开口要说话,却忽地一顿,半晌才出声:“当年错过了肾|源,不过多谢你妈妈的帮助,现在还有钱治病。”   谢槿珠叹了口气,隔着餐桌将誉臻的手握得更紧,说:“阿姨的病花费应该不少,妈妈当年只给了五十万,应该剩得不多了吧?现在爸爸应该想通了,既然肯接你来家里,就一定会照顾阿姨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誉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是吗?他能够想通吗?只怕他那样冷血的人,到死也不会的。”   谢槿珠一愣,跟着站起来,走到誉臻身边:“你别这样说,爸爸他……”   “槿珠!”   门口处传来一声急急呼喊,紧接着就是错乱的脚步声,谷晓兰几乎是跑过来,疾走到谢槿珠身边,将她往身后一拉,护在身后。   “你说了什么?”   “妈妈,姐姐说……”   “我只不过感谢谢太太当年对我母亲的帮助,没有您资助的五十万,如今我母亲就不会活着了。”   誉臻笑着看向谷晓兰,目光在她惨白脸色上扫,将她双眼中慌乱一点点品尝回味。   谷晓兰一双眼如鹰隼,咬住了誉臻,缓缓开口,却是叮嘱自己的女儿:“槿珠,你今天练舞了吗?”   谢槿珠还没开口,誉臻却笑说:“槿珠,你说老师对你不满意,我帮你看看动作吧?我今天并不是早课。”   “好啊!”   “不许!”   谷晓兰厉声呵斥,一张脸白如纸,仿佛绷在骨架上,一双手臂把女儿护得更严实。   “你自己去练舞,我有话对你姐姐说。”   谢槿珠踟蹰:“可是……”   谷晓兰话语带火:“快去!”   谢槿珠肩膀都一跳,不敢违背,转身上楼,去了舞蹈室,临到楼梯口时,还回身与誉臻对视一眼,以口型说了句:“三楼。”   誉臻一刻不免失笑。谷晓兰残忍,谢正光狠毒,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单纯近乎愚笨的谢槿珠。   愚笨到看不清自己父母的真面目,愚笨到此刻还等着誉臻与她姐妹情深?   誉臻看向谷晓兰,双手叠在身前,笑得温柔得体:“原来当年谢太太给了我五十万,我自己居然都不知道。要是有这五十万,比赛奖金算什么?要是有这五十万,我妈妈也不会错过了肾|源,一拖再拖,病情拖到今天这地步,不是吗?”   华贵的面皮被撕破,狰狞面容裸|露。   “别以为傍上个聂声驰,你爸高看你一眼,你就能够骑到我头上来了。离我女儿远一点,你敢靠近她一步,我扒了你的皮!”   誉臻垂眼,笑了一声:“您这么怕我吗?这样吧,我给您一个机会,两百五十万,我跟聂声驰分手,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会成为您的祸患。怎么样?” 第19章 蟹子干蒸 “二百五,可别忘了。”   谷晓兰往周围看了一圈。   誉臻声音轻, 旁边佣人刚刚走进厨房,并没有听清。   谷晓兰双眼圆睁将誉臻瞪着,嘴唇动了动, 似乎要说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剩下满脸写着震惊。   誉臻正要开口, 谷晓兰一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客厅拖扯过去。   周遭无人,只剩大门敞开,她直视谷晓兰那一双瞪得将要爆出的眼,又将话重提。   “两百五十万, 我跟聂声驰分手,我对谢先生没有了利用价值,在您面前消失,一劳永逸。”   那双眼终于有几分收敛。谷晓兰双手抱在胸前,眼神上下, 将誉臻打量, 忽地露出一个捻酸笑来。   谷晓兰说道:“怎么?聂声驰腻了你, 你还想从我这里敲一笔?我告诉你, 这不可能!”   誉臻笑了笑,伸手提起身旁边沙发上放着的包, 只闲闲拎在手里, 将手机也捏在手中。   “这是我提的条件, 您自然有时间考虑,但是如果时间拖得久了,我救不能保证谢董事长会再答应我点什么,现在在他眼中, 我是聂声驰心尖上的人,连聂家长辈都见过了的。谢董事长会越来越看重我这个女儿,也许有一天,他就会忘了谢槿珠了。”   谷晓兰讽刺道:“你要是真的硬气,跟我提条件做什么?还不是跟你妈一样,明知道没好果子的事,还一心贴上去,痴心妄想。你连聂家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誉臻捏着手机边沿的手指收紧,面上表情并未绷紧半分,说道:“谢太太,您是要用谢槿珠来跟我赌吗?我敢赌,您敢吗?我的境遇不可能再差,可您却不一样,您有丈夫,有女儿,也有娘家。”   “虽然您的丈夫冷血无情,可还是珍惜您和您的女儿的,即便是风水轮流转,您的娘家都没落得要靠着谢家,也没打算跟您离婚。可要是他知道,谢槿珠根本不姓谢……”   啪!   连话都没能说完,誉臻只觉一边脸颊火辣,连一侧耳朵都隐隐嗡嗡作响。   餐厅的佣人走出来,正巧撞见,也是吓了一跳,连手上东西也掉了落地。   谷晓兰也是一愣,下一刻却是抬手又捏住了誉臻的下颌,贵妇人的面具被扯破,内里肮脏如洪水倾倒,谷晓兰恶狠狠地咬着牙:“给我闭嘴!我的事,轮不到你个私生女来说三道四!”   誉臻下巴往高抬,笑道:“私生女?倒底是谁做事更肮脏?”   她一把拂开谷晓兰的手,手背在嘴角一擦,单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又是抬头:“您慢慢想,想通了就来找我。”   她说完,抬脚朝外走去,提着包捏着手机往正门快步走去。   正门已经打开,身后踢踏脚步声却匆匆,谷晓兰快步追上来,不顾旁边还有佣人在,已经将她拉住。   “你别想靠近我女儿!我告诉你,离她远点!”   誉臻一笑,偏头看了看旁边的佣人,说道:“您放心,总有一天谢小姐会自己发现您倒底瞒了她什么,我不说她也迟早会知道。我也等着看。”   “你……”   门外响起一声震耳喇叭声。   誉臻并未转头,是谷晓兰抬眼往外望,看见一辆碧蓝超跑停在门外,敞篷掀开,双侧车门缓缓往上打开,一人从驾驶室走下来。   她握住誉臻的手当即松开。   誉臻将她眼中忌惮品尝,开口声音轻轻:“二百五,可别忘了。”   谷晓兰牙又咬紧得发响。   誉臻转身,双手提着包,三两步跑向聂声驰,一下扑进他怀里。她低头握住他的手腕,喉头一滚就出了哭腔:“快走吧。”   字字都喑哑粘连,聂声驰登时觉得不对,双手捧起誉臻的脸颊,她往一边偏,他就偏往那边看。   红红指印,一字都不必多言说。   聂声驰眯起眼睛,眼刀飞向仍在谢家门口站着的谷晓兰。   谷晓兰都下意识往门内阴影躲了一步。   誉臻扯了扯聂声驰的衣摆:“走吧。”   他却并没有动,反将她的手腕握在手心中,低头对她哄道:“别怕,我说过的,不会叫别人欺负你。”   聂声驰大步朝谢家大门走去,拉住誉臻的手,将她带在身侧,如藏在羽翼下细心维护,不舍折损半分。   明明不过十八九的少年,面上稚气刚脱去,眼神却带着狠辣,锐利如刀与剑,逼近时叫人紧了呼吸,忍不住后退再后退。   聂声驰牵着誉臻的手,对谷晓兰道:“谢太太,冰袋总有吧?”   没等谷晓兰说一个字,聂声驰已经从誉臻手上接过她的包,提在自己手上,带着她绕过谷晓兰,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   两人刚刚坐下来,谷晓兰还没转身,佣人已经从厨房拿出一只冰袋,送到了聂声驰手边。   聂声驰放下手上的包,抬眼一扫那用薄绒毛巾包好的冰袋,拿过来握在手中,侧身面向誉臻。   “来,疼不疼?”   誉臻并不说话,由得聂声驰将她的下巴轻轻握住,将手上冰袋贴上她一侧脸颊。她要自己扶着冰袋,聂声驰却并不愿意放手,冰敷一阵,又是偏头细看红痕,剑眉皱起,愠怒已生。   谷晓兰看着聂声驰的动作,一分一毫都是极尽了轻,生怕再让誉臻受到一分疼。   养尊处优的聂家少爷,此刻从心里到眼里都是满满盛着怜惜,说出来是假的是装的,谁都不信。   谷晓兰将担忧勉强吞咽,捡起贵妇人姿态的包装,压着步子走向两人,在两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还没开口,楼梯口忽然传来人声。   “姐姐?这是……”   誉臻往楼梯口看去,是谢槿珠走了下来。她一身芭蕾舞裙,素粉色调,并没有过多装饰,只不过是平时练功时的装束。她手上还搭着另一条舞裙,布料材质相同,不过是灰蓝色的。   誉臻转头过去,聂声驰轻轻啧了一声,手指轻动,将誉臻的下巴又扳回来,视线追着誉臻的,投向楼梯处,将谢槿珠表情打量一转,随机挪了回来,手心托着冰袋,只认真给誉臻的脸颊冰敷。   “你怎么下来了?”谷晓兰急急开口。   谢槿珠肩膀一动,捏紧了手中的舞裙,走到谷晓兰身边坐下,说:“姐姐好久没上楼,我想下来找她。”   “我找到一条舞裙,也许姐姐合穿。”她说着,将手中舞裙提了提,抬起眼来,看向誉臻,目光落在她脸颊冰袋上,随着冰袋轻轻挪动,又挪向旁边的聂声驰。   誉臻看着谢槿珠双颊两抹红晕,垂眼说道:“不必了,我这就走了,下次有机会再看你跳舞吧。”   “也没那么快走。”聂声驰将冰袋远离誉臻的脸颊,放在手中掂了掂,说道:“换个冰袋吧,这个融了不少。”   冰袋拿开,谢槿珠这就看见了誉臻脸颊上的指痕,惊得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旁边的母亲,一脸难以置信。   谢槿珠急道:“妈妈你怎么能对姐姐动手呢?”   谷晓兰撇撇嘴,白了誉臻一眼,只对谢槿珠说:“你先上楼,这里没你的事。”   佣人递上一个新的冰袋,交到聂声驰的手中,誉臻却推了推聂声驰的手:“我今天还要回去上课,这不值得我迟到。”   “你这么宽容大度?”聂声驰接过冰袋来,放在手心揉了揉,将冰块棱角挪开,贴上誉臻的脸颊,又说道:“我可小气得很,睚眦必报。”   话音落下,眼刀飞向谷晓兰,叫她也忍不住抿起唇,半晌没应声。   “妈妈……”   “给我上楼!”谷晓兰厉声呵斥,如纸作老虎,先将声势虚张。   谢槿珠眼睛一红,朝誉臻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乖乖站起身来上楼去。   “你们要想在这儿坐着,就继续坐着吧,谢家也不是招呼不起两个客人,自便。”谷晓兰施施然站起来,双手往身前衣摆一拂,“不过我先生今天出差,早去了机场,要等他讨公道,大可不……”   门还未关上,门外车声又响起,直直闯到堂前。   誉臻双手放在身前,双眼低垂,一个字没说。聂声驰肩膀一耸,轻轻哼笑一声,把手中冰袋往面前茶几一抛。   冰块隔着毛巾撞上玻璃,发出碎碎沉沉的声响。   聂声驰牵起誉臻的手,与她一同从沙发上起身。   他一手替她拎着包,一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偏头面向她,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上课。”   誉臻点点头,随他脚步往外走。   两人脚步缓缓朝外,门外人却也大步往内走,急急三双碰住了头,内里又跟出来一个慌乱匆匆的谷晓兰,四面相对,八目相觑。   谢正光一眼就看见了誉臻脸上的红红指痕,眉头一皱,瞪向还躲在后头的谷晓兰。   “正光,是她……”   “给我闭嘴。”   聂声驰嘴角勾勾,看向谢正光,说道:“谢先生来了,正好,我来接臻臻走,也跟您说一声。”   “走吧。”   “小聂。”谢正光语出带了亲昵,侧身抬手将聂声驰拦住,“既然来家里了,何必急着走?”   聂声驰笑了笑:“臻臻还有课,我得送她去上课,下课了还得陪她去医院,不能不着急。”   谢正光一眼不看誉臻,又说道:“既然伤着了,我请医生来家里看会更好,课就请假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那可不行。我们臻臻最不喜欢缺课。”聂声驰捏了捏誉臻的手,偏头看她,眼中情意柔柔,如水如绸,“她觉得要紧的,就是要紧的。”   他说着,又抬眼看向谢正光,笑得得体:“再说了,医生还是我去找比较好。臻臻就在谢家呆了一天多,这就挨了一巴掌,您舍得让她多待,我可舍不得了。”   “告辞了。”   聂声驰牵着誉臻,从谢正光身边擦过,走向门口停着的碧蓝超跑。   车门降下,誉臻按下车窗,看向谢宅正门,谢正光与谷晓兰并肩站立,一个面带冷霜,一个咬牙切齿。   车窗升上去,手背被温热手心包裹,誉臻扭头回来,看向聂声驰。   “请假吧,我先带你去看医生。看着我就心疼。”   聂声驰说着,指腹在誉臻脸上指痕上轻轻摩挲。她皮肤白,衬得指痕红得更明显,看着就叫人心惊。   誉臻抿起嘴唇,倒底还是点了点头,难得乖巧:“听你的。”   车还没有开出主路,誉臻的手机已经收到谷晓兰发来的短信:我答应你。 第20章 蛋挞王 此刻誉臻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槿珠……   谷晓兰动作迅速, 超出誉臻预估。等誉臻到了与谷晓兰约定好的小馆落座,她手机一响,收到了一条短信, 这才明白了为何谷晓兰一丝一毫都不再拖泥带水。   小包间, 红木雕花方桌一张,仅有南北两张扶手椅, 手边同款小桌,衣包杂物安置,明明门边就有一杵木衣架,誉臻的书包都挂在了上头。   桌上三菜一汤,白灼清炖煨煮, 口味皆是清淡可人。   誉臻并没有动筷子,直接把一张纸条递上,推到谷晓兰的面前。   文字与字母交错,将地址账号誊写,并不是国内的银行账号格式。   谷晓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纸条来, 精致美甲有了白纸映衬, 更加华贵。   “连海外的账号都早准备好了, 誉臻, 你小小年纪,怎么心机这么深啊?”   誉臻面上表情没变, 如止水一般, 只平平看着谷晓兰的讥讽笑容, 伸手拿起面前水杯,呡了一口,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纸条被那美甲压在桌面上,谷晓兰抱臂看着她。   两人之间袅袅雾气从菜肴中缓缓蒸腾, 视线横贯其中,锐利如剑,尖如绵里针。   “我倒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聂声驰的?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过去的,勾引聂声驰到手了,再来跟我谈条件,敲我的竹杠?”   誉臻手中杯盏一顿,缓缓放在桌上,双手压在面前红木桌边,将边沿花鸟虫鱼雕花压住。   “谢太太,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特别是对您的耐心。”   谷晓兰嘴角抽动,讥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连敲我两百五十万都敢敲,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敢做还不敢当了?”   誉臻仍不言语。   “就像你妈妈那个样子,装得柔柔弱弱搏可怜,腌臜心思从来没停过,连生的女儿也……”   誉臻腾地站起来,连扶手椅都被往后一推,谷晓兰也被她这一下给吓着了,忍不住往后靠,伸手就要往旁边的小桌去。   手慢了一步,那只古驰鳄鱼包被誉臻劈手夺过去,半开的拉链刺啦扯开。   “你干什么!”   谷晓兰推了椅子伸手来夺,却也只夺回了包,没能抢走被誉臻握住的录音笔。   黑黑一只录音笔,衬在白皙手指间,上头红灯闪烁,一下接着一下。   霎时被按灭,丢在了红木桌上。   “谢太太,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誉臻将话重复,低头拂了拂衣摆,重新在扶手椅上坐下。   “你觉得两百五是少了?那就进一位,给两千五百万吧。”   谷晓兰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吧?”   誉臻眼尾将她一扫,垂眼捏起手边一双象牙筷,将桌前那道晾衣白肉挑起,松松放在自己碗中。   “您不是连这两千万也给不起吧?您手上的股票,还有谷家留下的资产,卖个一两套房,我想您凑齐两千多万并不是问题。”   谷晓兰连坐都不坐下了,直接指着誉臻破口大骂:“居然敢狮子大开口,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你以为你值吗?”   晾衣白肉滚着酱料入口,爽口清新,带着初夏的轻松。   “我是不值得。可是你的女儿值得,京华酒店值得,聂声驰和聂家也值得。谢先生要我去京华酒店实习,直接当总经理助理,您不是知道了吗?”   誉臻手中筷子未放下,随着手腕在桌边一搭。   “您不是收到了消息,这才赶过来,急急要解决我,不是吗?你看看,现在谢先生一无所知,都能够轻易转舵对我偏爱,要是有一天谢先生知道了,谢槿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又会怎么样呢?”   谷晓兰的脸这下才一瞬煞白:“你敢!”   誉臻放下筷子,舀了一碗甜汤,捏着瓷勺在薄瓷碗中轻轻搅动,尝了两口又放下。   “您大可试试。十日之内,一分都不能少。十日之后,少了一分,我对您,也就真的没有耐心了。”   誉臻说完,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把手上餐巾丢下,说:“谢太太,我奉劝您一句,天底下没有藏得住一辈子的秘密。谢槿珠不是谢正光的女儿;谢槿珠当年的比赛视频是从我这儿半偷半抢的;我参加不了比赛,没了奖金,我母亲因此错过肾|源,一直拖到今日。一桩一件,您做得出来,就要想好了代价。   “您把这个女儿养在玻璃罩子里,也要看看这玻璃罩子能不能够为她挡风遮雨一辈子。”   誉臻说完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抬手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背包,单手提着,伸手去开门。   身后谷晓兰追上了,将她的手生生拽住:“拿了钱,你会放过我吗?你不会!誉臻……”   “我为什么不呢?”   “谢正光无情无义,被你和谷家用利用计骗得团团转,顶着这么一大顶绿帽子活着,傻子一样陪你演戏,是他活该。我乐见其成。”   誉臻冷笑一声,将谷晓兰的手推开:“我也不会替您瞒一辈子,他这么把血缘当命看的人,要是有一天临了了,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在割亲生女儿的血肉喂别人的孩子。我想想都觉得痛快。”   誉臻推开门,一直走下楼去。   直到走出餐馆,才从衣衫口袋摸出手机,屏幕上的电话早已挂断,算算时间,此刻是莫斯科的早晨,谢槿珠听着这电话时,应当是看着东方朝阳裂开黑夜。   誉臻想起谢槿珠的那双眼睛。   其中还会有星星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心中滔天怒火将那仅有丝毫的愧疚卷挟烧毁,一分不留,如同大雨落地,将过往苦痛都洗刷,只剩下畅快。   誉臻只记得,那天她从小馆出来时,也是像如今一样的刺眼阳光。   只不过五年前的阳光是夏季的先驱,正值中午,灼热得叫人双眼都疼痛,此刻的阳光却是深秋余晖,金乌近西山,最后一丝能够伤人的热度都消散不可见。   誉臻偏头看向旁边的谷晓兰。   五年的时光,刀刀都是谷晓兰脸上刻痕,刀刀都不留情,将刻薄狠辣恶毒全都明明白白雕刻出来。   此刻誉臻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槿珠,不知道五年时光对她如何。   谷晓兰冷笑道:“你做什么春秋大梦?你当谢正光不知道吗?他真当你是女儿吗?当年就是利用你来跟聂声驰套近乎,现在也不过是用你来给张幼蓉当赔礼。真当自己是座上宾呢?”   誉臻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苦涩,回味才带上甘甜。   “是吗?可您要跟我赌吗?我还是当年的那句话,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赌,您敢吗?”   誉臻放下杯盏,抱臂坐在藤椅上,视线往远放,落在一辆从远处开向近处的高尔夫球车上。   “谢太太,您放心,我收了您的钱,自然就会闭好我的嘴,谢正光不会知道他头上戴了顶多大的绿帽子,这您大可放心。”   “就算不用您的痛处,我也能把谢槿珠拥有的一切抢过来。正如您当初把我母亲救命的稻草抢走一样,都抢过来的。”   谷晓兰咬牙切齿:“你不就靠着一个聂声驰,你当他还会被你蛊惑吗?”   誉臻一笑,眼尾上挑,斜斜看向谷晓兰:“为什么不能?”   高尔夫球车停在发球台边缘,车上人下了车,绕道边上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上来。   誉臻声音低低,如附耳轻语,只有谷晓兰与她能听见。   “当年您可没说错,聂声驰从头到尾都是我手中的筹码。我利用过他一次,我就还能再利用他一次,他永远都是我手里的筹码。可您呢?您现在手上的筹码比当年多吗?”   “你……”   “这么热闹?这个点还没有走?”   一如当年,聂声驰款款从外走来,闯入二人的白热对峙之中。   誉臻站起身来,对聂声驰说:“聂先生下午好。”   聂声驰垂眼,把一双手套解下来,抓在手中,随口说道:“谢太太也在,好久不见。”   誉臻伸手过去,将聂声驰的手套接过来,说道:“陈太太请我来打球,碰上了谢太太,多聊了两句。”   动作恭顺,不过公式化的服务,落在谷晓兰眼里,又是刻意挑衅,将她心中怒火燃起,将脸都要烧烫。   谷晓兰一言不发,免得再自取其辱,只朝聂声驰笑了笑,起身就往发球台的另一侧楼梯走过去,头也没回。   誉臻看谷晓兰背影远去,侧身朝聂声驰笑道:“感谢聂先生再次选择京华的总统套间。”   今天誉臻迟来赴陈太太的约,祸首就是聂声驰。   如故技重施,又是突然之间订了总统套间,时间也算得紧,恰巧是掐中了誉臻出发前往高尔夫球场的前一刻。   仿佛不是誉臻手握着聂声驰的行程表,而是主宾倒转,是他手中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待命。   聂声驰垂眼看誉臻手中高尔夫球手套,说:“誉经理最近工作效率见长啊,总统套房这么快准备好了吗?这就出来陪陈家人打球了?”   他冷笑一声:“这么迫不及待给别人当儿媳?”   誉臻面上笑容公式,说道:“聂先生已经入住过一回京华酒店,京华已经有您的喜好存档,一切都按照规程来,不会有任何不合您习惯的地方。”   聂声驰睨她一眼:“是吗?既然如此,正巧在这儿遇到誉经理,就坐誉经理的车回去好了。”   他抬脚要走,誉臻却开了口。   “稍后京华酒店会派人来借您回去,聂先生可以先去更衣室,等您出来的时候,京华酒店的车就会在场馆出口等待了,程管家也会在那里等您。   聂声驰回头来,眯着眼睛将誉臻脸上表情打量:“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套还在她的手中握着,被她修长手指攥着放在身前,贴着她的小腹。   “聂先生,您这次的管家是程副经理。”   她说着走上前,双手将手套奉上。   她鼻尖还带着薄薄汗珠,受着阳光,折射出点点水光来,衬着白皙肌肤,更显通透。   “我是怎样当您的管家的,程副经理就会怎样为您服务,不会有任何区别。”   “你……”   “小臻!”   聂声驰斥责还在齿后,却听见男声清朗,亲昵喊着誉臻的小名。   誉臻也回头去,看着陈沛怀快步走近,他身上是熨帖西装,革履匆匆,似是急急赶来,可面容却带着温和笑意,随初冬暖阳,更胜三分。   陈沛怀走到誉臻身侧,一手自然抽出胸前丝帕,将誉臻鼻尖薄汗擦去,旁若无人道:“我妈妈又叫你来打球了吧?还好我得了消息,把她支走了,今天没有太为难你吧?”   似是此刻才注意到面前脸色铁青的聂声驰,陈沛怀这才抬眼,看向聂声驰。   “好巧,聂先生也来打球?” 第21章 金钱肚 这世上最疯魔的猎人,捉住了最……   燕都浩大, 层层圈子重叠并不繁密。若不是聂声驰被家人留在国内读大学,也不会认识王雅泉与赵家俊。逞论陈家不过燕都新人,扎根不过几年, 只跟聂家在商场点头之交。   聂声驰冷冷回敬:“不巧, 我是来找誉臻的,京华的总统套房我不满意, 要她跟我回去一趟。”   陈沛怀将那方丝帕叠起捏在手心里,眼皮抬起,与誉臻对视一眼,宽宽眼尾只藏温柔笑意,另一只手将她手中的手套轻轻接过来, 侧身面对聂声驰。   陈沛怀道:“今天是小臻休假,酒店的事情,应该是有别人来处理,”说着,陈沛怀将手套往聂声驰眼前一送, “前一阵子因为总统套房没休的假, 也是时候该补上了。”   聂声驰连一瞥都不往他手上去, 只偏头将誉臻深深凝视。   她垂着眼, 应该刚刚还声色不动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如同躲到了陈沛怀的羽翼下, 静敛声眸, 乖巧温顺得不见一根刺。   这姿态,聂声驰怎么不熟悉。   此刻是陈沛怀来充当她防卫与击敌的刺。前一刻在谷晓兰面前,这根刺还是他来担当。   正如他每一回将她庇护,从前与如今。从前是舍不得, 如今,也还是舍不得,堪比肌肉记忆。   明知不过是利用。   聂声驰一个字没说,大步从陈沛怀身侧走过,握着手中高尔夫球杆,走过一个待命球童时,随手朝他一抛,那球童都被球杆冲击地往后退两步。   陈沛怀转身看向聂声驰的背影,手中还捏着那一双手套。   “给我吧,我去还给他。”誉臻开了口。   陈沛怀回头,见誉臻朝他伸出手掌心来,还轻轻上下一抬一放,歪着脑袋微微笑。   陈沛怀一瞬不想把手套交出去了,不如就扔在这里,免得叫这双手在聂声驰眼中伸出去,让他也看见这柔嫩掌心。   誉臻静静等他目光与自己相对,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来,说道:“他总会来挑我的刺,横竖我是逃不过去的,让我送回去吧。”   手套并未交接,陈沛怀正要说话。   那羊脂玉雕琢出来一样的手又往他近了两分。   手的主人发出一声软软的哄,带着鼻音,一个轻轻的“嗯”,二声调,一抑一扬将人心也催得软化,乖乖将所有交出去。   陈沛怀心甘认命。   誉臻把手套接过来,捏在手中,对陈沛怀说道:“我是打车过来的,顺路的话,送我一程?”   陈沛怀另一只手将丝帕捏了捏,笑问她:“陪我吃个晚饭吧,算作车费。”   “小陈先生工价昂贵,一顿饭恐怕抵不了吧?”   誉臻笑起来,眼尾也弯弯,似是阳光装了进去,盛了满眼,叫陈沛怀又是看呆,良久才将头一点。   ***   誉臻去换了衣衫,与陈沛怀一同离开。陈沛怀为她打开车门,一手虚虚扶在她腰后,送她进入驾驶室。   车内是百合花香,香气幽微,把紧绷神经的每一处都抚慰。   誉臻伸手去,在风口车载香水的瓶身一轻轻一碰,说:“挺好闻的。”   陈沛怀眼中漾出笑意,将自己的安全带扣上,拨动档把将车发动。   “你不知道吗?你身上常沾着百合花香。”   誉臻都有一瞬怔愣,笑了笑说:“办公室常放着百合花,我习惯了,自己闻不出来。”   她看向窗外西坠金乌,身旁陈沛怀也适时沉默,给了她这一路宁静。   车里漾着百合花香,香气笼着静谧,摇摇晃晃,像是婴儿床。   誉臻就在这夕阳尚且刺眼的余晖之中,悠悠偷得一个酣甜好眠。   梦中似乎回到聂声驰载她去医院探望母亲那一日,返程也是这样,沉沉肩头松软下来的舒适。誉臻迷迷糊糊睁眼的一刻,都要下意识喊出聂声驰的名字。   可一睁眼,眼中内视镜里却是陈沛怀的面容。   聂声驰面相张扬,眼带桃花四处飞,一看便知道是只无脚鸟,一生不为哪株芳华停顿。   而陈沛怀却不同,唇角永远带着浅浅弧度,眼里情意绵绵如丝如水,仿佛不会断绝,就像是四月里断不了的柔煦春风。   她抬眼时,从内视镜里头看见陈沛怀眼中带着暖意的笑。   他放下手机,笑道:“终于醒了?看来陪我妈妈打球是真的累着你了。要跟你说对不起。”   誉臻摇摇头,松着肩膀,刚要说话,一扭头却是看见周遭景色。   “怎么回我家了?不去吃饭吗?”   陈沛怀替她解了安全带,说:“看你累了,还是先送你回来吧,我替你订了餐,等会儿开门接就好。”   车门的安全锁弹开,若是誉臻要下车,只需推开车门,并不费力。陈沛怀先将手搭在驾驶室车门上。   “那你的晚餐……”   驾驶室车门尚未打开,陈沛怀回头来,垂眼看着自己西装袖口,誉臻的指尖捏在上头,微微用力,叫指甲粉白更分明,像是最盛时分的桃花花瓣。   陈沛怀笑:“你要是担心我,不如邀请我上去和你一起吃?”   不过一句越界试探,誉臻并没回答,他更没有等答案,只当玩笑,说完了就将车门推开,绕道副驾驶这侧替她开门。   “我晚餐怎么吃,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还要回公司一趟,还有一个会要开。”   誉臻下车,扶着车门在陈沛怀身前站定:临近下班才来开会,你这个老板当得可不地道。”   陈沛怀握拳松松在鼻前,轻轻咳了咳,说:“本该下午要开的会,只是要围魏救赵,就往后拖了拖。”   话中深意并不深藏,誉臻当然听明白了,是陈沛怀要支开陈太太,围魏救赵,救了誉臻这个“赵”。   誉臻垂眼,轻声说了谢谢。   陈沛怀倒笑:“谢我做什么?本就是我母亲在难为你。不过你不必担心,她很快就会明白自己错怪了人,知道你受了谢家多大的委屈,也会知道谢太太也不是一个好朋友。”   誉臻抬头,对上陈沛怀双眼。   他眼底尽是坦然,说:“燕都说大不大,只要是想查的,就会查清楚的。我也可以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只是她未必这么容易相信,让别人慢慢告诉她,比我跟她说要好一些。”   话从誉臻口中说出来,陈太太不会信,所以她只能搬出云青衣。同样的,话从陈沛怀口中说出来,陈太太也未必会信,只怕还会更讨厌誉臻。   这一番心思,不亚于那一车的百合香气。   陈沛怀指尖在她额前碎发掠过,在她耳珠处轻轻一点:“可以奖励吗?看在我今天晚上还要加班的份上?”   誉臻抬头看了看小区正门,望向难以见顶的高楼,说:“不如跟我上去一起吃顿晚饭?”   陈沛怀笑着摇摇头,“今天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耳珠上的手指往后,将她后脑勺托住,唇带温热,落在眉间。   “好好休息吧。”陈沛怀说,指腹在她脸颊处摩挲:“如果聂声驰给你找麻烦,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来想办法,好吗?”   誉臻点了点头,目送他打开驾驶室车门,上车离去。   转身走向小区时,誉臻看见街口拐角处一辆车,车牌号码极佳,是她熟记于心的数字。   ***   聂声驰的睚眦必报从不叫誉臻失望。   前脚刚与陈沛怀在住处楼下告别,上楼后尚未开门,酒店的电话已经打进来,急急求誉臻回去救命。   誉臻捏着手机怔愣半晌,最后只说了声就来。   这次被紧急召唤回去,尚算带了些仁慈,并非半夜三更,不过八点刚过,是万事都宽裕的时辰。   誉臻刷开总统套间门的动作都已带上娴熟。   门后玄关过道灯火通明,仿佛是落地窗后星辰的供奉。   聂声驰就站在星光之下,身上一套居家睡袍,腰胯处系带松松下坠,背对着门口,只剩一个背影。   他当然听见她走进来。   听见她开门,听见她脚步声,听见她呼吸声,听见她朝他走来。   却并没有将玄关鞋柜按开,取出毛绒拖鞋来换上。   是高跟鞋鞋跟与大理石地砖敲击,一下一下与狐步心跳契合。   可聂声驰并不想回头去看誉臻。   一眼都不想。   他看着她与陈沛怀相伴走出高尔夫球馆,看着陈沛怀送她回家,下车来,一直一直送到门口。   他还看见陈沛怀捧着她的脸,伏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他看得够了,一眼也不想再多看。   可那景象如同刻进眼底,一帧都抹不掉,越想擦去就越明晰,如抱薪救火,只越燃越旺。   “聂先生,晚上好,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您……”   声音在空旷夜空下回荡,尾音落下,以聂声驰随手将酒杯丢在面前花瓶边上,给话音添上生硬句号。   “你来当我的专职管家。”   半晌没有回音。   “聂先生,您与我的私怨,并没有必要牵扯到别人身上,酒店里的员工工作都认真负责,不该……”   聂声驰一声冷笑,在这寂冷空气间尤显突兀。   “新鲜。这话还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他转身来面对她,双手抄进睡袍衣兜里,往前一步,逼近到她眼前。   纵使高跟鞋加持,她仍要矮他许多,他居高临下,将她审视,酒气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也不知是肌肤渗透还是呼吸交换,也涌到她身体里去。   “不牵扯别人?你利用我去对付谢家人的时候,想过不牵扯别人吗?你利用陈沛怀来激将我的时候,想过不牵扯别人吗?”   誉臻抬脚要往后退一步,聂声驰偏不叫她如愿,伸手来就将她手臂抓紧。   像是紧攥一只落网野兔。   这世上最疯魔的猎人,捉住了最不受驯的野兔。   她开口,声音极轻,轻的像是这星空下最弱的光亮——   “聂声驰,陈沛怀不一样。”   聂声驰被这极轻极轻的话语重重地击中,如惊雷劈下,一瞬怔愣,连攥紧她手腕的五指也松开。 第22章 伦教糕 怎么他就栽在了这样一个女人身……   聂声驰忽然明白过来。   他往后退一步, 好将她从头到脚看清楚。   冷着眼来见她看了半晌,聂声驰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来,捏着她掌骨, 攥住了她无名指指根。   “你还真是来者不拒?在国外是一个接一个, 这才刚摘下孟从阳给的订婚戒多久?这又看上了陈沛怀?”   他甩开她的手,将身体往后转了一个角度, 似是要去摸高低吧台上那半杯烈酒,却又转回来,眼底愤恨燃烧,连笑也是指责。   “是我没心甘情愿给你当刀子使吗?   “是我当刀子当得还不够好?   “是陈沛怀还能比我更称职周到?”   一连三问,他说完, 转身把酒杯抓起来,仰头一饮而尽,走到她眼前,伏身捏着她双臂,咬牙撕扯一样质问:   “你找他也不肯回到我身边?”   “都说人往高处走, 你就是找人当刀子使, 也该找更锋利好用的。陈沛怀在我跟前算什么?我就是硬要抢走你, 就凭他能拦得住?”   誉臻不愿对着他满身酒气, 想要别过脸去不看他。   他伸手就是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 一双眼里似乎也醉在了酒里, 声音也带着酒的辣。   “当着我的面来跟你动手动脚, 你以为陈沛怀是什么好人?你觉得他真看上你了?誉臻,你是不是就觉得世界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誉臻看着聂声驰,双肩随着胸腔缓缓下沉,将一口气慢慢叹出来又吸进去。   今日套房内也是百合花。   香气能盈满人身体, 叫人醉倒。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残留在体内的百合花香缓缓涌出来   “聂声驰,我和你已经结束了,结束很多很多年了。现在是你来强求,是你自己来的,不再是我找上门的。”   “陈沛怀如何,孟丛阳如何,都与你不相干。你并不是我的谁,能够左右我的选择。”   “陈沛怀或许并没有很喜欢我,但对他来说,我是最适合的妻子,对于我来说,他也是最适合的丈夫。说起来,他比孟丛阳还要更好,如果不是你用京华酒店逼着我回国来,我还遇不上他。”   她的话平静,平静得像是窗外缓缓流转的夜空,不为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事一物一人转圜。   “聂声驰。”她双唇翕合,缓缓喊出他的名字,“我这条路也是你逼着我回来选的,你半分怨不得我。”   聂声驰愣了半晌,笑了一声,手松开誉臻的下巴。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瞧着誉臻素白寡淡那张脸,笑得仿佛魂灵都被剥去几魄。   这一刻聂声驰只觉得像是身处水底,明明周围都是清晰的,却尽是扭曲,氧气全无,头脚都要颠倒。   怎么他就栽在了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聂声驰看着她,说:“你走吧。”   一室凄静,似是窗外北风透过窗吹进来,不存在的呼啸冷号之中,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砖的声音响起,连犹豫的休止符都不存在,门关上的声音作为终止音符。   只剩下一室凄静。   与他一人。   ***   第二天,客房部经理来告诉誉臻,总统套房退房了。   一时间誉臻也有些惊讶,不只是为了聂声驰令人意外的鸣金收兵,也为了听到这消息的一刻,她自己心里竟然是释然多于失落。   也许真的有一天,哪怕一刻,聂声驰终于愿意放她自由。   客房部经理走后,誉臻就给陈沛怀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聂声驰退了房,半句不委婉,只告诉他要小心聂声驰。   陈沛怀倒不以为意,反倒是约誉臻在京华酒店的餐厅共进晚餐。   晚餐倒也并不纯是只桌上佳肴,甜点将上时,陈沛怀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套法兰绒首饰盒,随手放到誉臻面前。   誉臻瞧了一眼没打开,只问里头是什么。   陈沛怀笑了笑:“京华的尾牙年会快到了,你肯赏光当我的女伴吗?要是你肯,就打开吧,不过一套项链耳坠,提前给你,怕迟了会影响你搭配衣服。”   京华酒店的尾牙年会,堪称燕都名流圈子的年度盛事之一。冠以京华酒店的名头,座上宾却没几个是京华酒店自己的高管或员工。   觥筹交错,只有那些VIP与钻石卡。   陈家是京华老股东,陈沛怀自然是名列其中。   誉臻并没有拒绝,只笑着说了谢谢,将首饰收下。   不是陈沛怀提醒,誉臻也快要忘了年会这事。酒店的安排计划早有旧例可循,分工下去,并不需要誉臻多费心。   无独有偶,陈沛怀前脚刚提醒,王雅泉后脚就来,约誉臻去挑裙子。   王雅泉说的挑裙子,倒并不是逛街挑成衣,她的礼服早在小半年前就量体动工,如今离尾牙只剩不到两周,只不过是成衣交付前最后一次试衣。   王雅泉从试衣间里头出来时,只看见誉臻还懒洋洋靠在美人椅上,翻开一本随手拿的时尚杂志,旁边衣架上尽是美衣华服,她却连一瞥都不看。   旁边设计师要上前再调整细节,王雅泉却先挥挥手,自己单手提着裙摆,走到誉臻身前,往她额头轻轻一拍。   誉臻回神来,抬头看她,只笑着称赞一句:“好看。”   王雅泉白眼都翻到脑后。   “连定制都不定制,也罢了,特意带你来看成衣,连看都不看一眼。”   誉臻放下手中杂志,满口敷衍:“好好好,不浪费你苦心,我好好看还不行?”   说着她还真让出位置来给设计师量体重裁衣,自己走到旁边的成衣架子上一件一件浏览。   一旁的服务生笑脸相迎,说试穿成衣然后量体调整,两周内也能赶得及取成品。   誉臻听了反倒一笑,手上还捏着一条塔夫绸白裙的裙边,说:“雅泉你借我一条裙子好了,送佛送到西,不用我再费心思。”   王雅泉转了个身,背对设计师,平摊双手任人量体摆布,对于誉臻的话语却不客气。   “你也太过分,随便借一条裙子就搪塞过去?要躲聂声驰也不是这么躲法。”   誉臻缓缓放下手中裙摆,坐回美人榻边缘,扶着膝盖欣赏王雅泉的新裙子。   “京华的尾牙他是不会纾尊降贵来的。”她说,“京华在聂家面前算什么?要不是因为他要来给我找不痛快,只怕他都不会踏进京华总统套房的门。”   设计师量好了细节,王雅泉转身走到试衣帘后,将礼服脱下来,脆朗声音却不停,问句突兀,像是没有由来。   王雅泉问:“你真要嫁给陈沛怀?”   试衣帘外誉臻沉默许久,直到王雅泉从试衣帘后出来,缓缓站到她跟前,她才开口。   “陈沛怀很好。”   “别乱发好人卡,好不好跟你嫁不嫁可不是一对问答,少来搪塞我。”   王雅泉等誉臻放下杂志从美人榻上起来,自然挽住她手臂。   “你总不会还对聂声驰有旧情吧?我看陈沛怀确实很好,要是聂声驰肯放弃纠缠你,陈沛怀不失为丈夫的好人选。”   王雅泉说着还翻白眼佯装酸一句:“这儿还有没搭上陈家这条船的人呢。”   誉臻扑哧一笑,“那就祝你那身战袍能给你钓来金龟婿。”   王雅泉笑着把头摇了摇,与誉臻走到店外停着的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   誉臻开车往前行,王雅泉哼着小曲刷手机,随口问:“陈家恶婆婆难免堵心,陈沛怀,没什么表示?”   “最近也没来难为我,他做了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王雅泉点头中不无欣赏,说陈沛怀这饼干夹心当得不错,值得加分。   誉臻扶着额头笑,扯开话题问她:“你这回男伴是谁?”   王雅泉并不避忌,撇撇嘴角道:“我要是带着男伴去,怎么好钓金龟?本来还想要我哥陪我来的,想想可就算了。”   “你是不知道我哥,跟我半斤八两,还看不起我,‘花瓶花瓶’挂在嘴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脑瘫,就会阿巴阿巴这一个词。”   誉臻听着忍不住笑出声,王雅泉说着自己也乐了,笑得直摇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誉免不得想起大学里头的王雅泉,当年王雅泉与她交集不多,弯弯绕绕。   一是王雅泉倒追宋知行,常一道玩,誉臻跟着聂声驰出去玩时,见过她几回。二是誉臻的舍友与王雅泉是一个社团,开口闭口都是雅泉姐如何风火往来。   恣意潇洒的明艳美人。   誉臻印象中的王雅泉如是。   如今这印象仍不变,只是难免多几分酸楚,叫人不禁哑然。   誉臻忽地脱口问了句:“雅泉,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宋知行?”   王雅泉刷微博的手也一顿。   不是“你还喜欢宋知行吗?”   也不是“你当初为什么喜欢宋知行?”   王雅泉顿了半晌,垂眼划了两下屏幕,也没有看清楚上面文字到底是什么,只说:“上回在赵家俊攒的局,我是在你手机通讯录里头找宋知行来着。”   誉臻温柔看她一眼:“我跟他确实没有联系过,旧金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是那么容易碰上的。”   王雅泉是笑了,明媚五官难得露出不好意思来。   “那时候有传言,说是你把出国名额让给他的。”   “排名就是这么顺着来,我放弃是一回事,他得到了是另一回事。”   王雅泉挑眉,凑了过来:“当初怎么放弃了?”   誉臻哑然摇了摇头,将原句奉还给她:“少来搪塞我。”   王雅泉又把视线放回手机屏幕上,漫不经心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最先看中的还是聂家,这不是聂声驰跟你好上了。宋家也不错,我嘛,一个花瓶,我家养我这么多年,花瓶也是要有些用处的。”   誉臻适时噤声,再不发问。   “誉臻,谢家那个谢槿珠,是在莫斯科跳芭蕾,是吗?”   誉臻偏头,一瞬拧起眉头来。   王雅泉把手机屏幕亮过去,指着上头热搜送到誉臻眼前。   誉臻只扫了两眼,忽然笑一声,说:“雅泉,陪我回头去挑条裙子吧。”   “嗯?”王雅泉尚未反应过来。   誉臻看着面前车流,一瞬觉得自己如同孤舟行江中。   “聂声驰会来京华尾牙,陪我去挑条裙子吧。” 第23章 粉果仔 搭高台唱大戏,你未唱罢,我却……   京华酒店举办年终尾牙宴会那日, 燕都天色阴沉,十二月末尾,还有几日就到新年, 大雪似乎不愿意等待, 压城欲催。   室外冷风呼号,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誉臻挽着陈沛怀的手入场时, 宴会厅门一开,内里觥筹间酝酿许久的暖意带着甜腻酒气涌过来。   誉臻一眼就看见了中心的谢正光与谷晓兰。   不得不说,这两人即使到如今,全凭借着利益牵扯生生捆绑在一起,也能做到神离却貌合, 举案齐眉。   有时誉臻也想,也许谢正光和谷晓兰是真的天生一对,如果此时此刻是她母亲誉若华在谷晓兰的处境上,只怕不会陪谢正光演一分钟的戏。   指尖突然被温热手掌包裹,誉臻垂眼低头, 看见陈沛怀宽厚手掌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手好凉, 刚刚下车冷着了吧?走吧, 先去给你拿点喝的暖暖身子。”   誉臻笑说:“喝酒暖身?可别, 我酒量真的不行。”   陈沛怀眼如清泉,笑得里头泛起得意亮光, 牵着她的手走向一旁小桌。   侍者随即迎上来, 低声称小陈先生, 托盘擎着两只酒杯送上来,陈沛怀拿在手中,指尖贴着杯身一碰,把其中一杯递到誉臻手里。   玻璃杯身温热, 誉臻将酒杯送到鼻尖。   陈沛怀道:“温过了的绍兴黄酒,度数降了好多,喝不醉的。也让人调了调,充当香槟来,也分不出真假。”   “尝尝?”   誉臻捏着手中香槟杯,浅浅呡一口,抬眼看向陈沛怀,温声道了声谢。   陈沛怀摇摇头,杯子送过来与她的一碰,“谢我做什么。”   黄酒温温柔柔地下腹,将体内寒气徐徐驱赶,连心都仿佛泡进去,渐渐软化。   “谢你对我这么用心,在我身上花这些工夫。”她说。   陈沛怀酒杯一顿,偏头瞧她,似是想要细细分辨她貌容。   他忽地笑起来,叹一口气说:“小臻,我在追求你,一个男人追求他喜欢的女孩子,再用心都不会过分。”   誉臻垂下眼去,呡了一口酒,抬头来朝他伸手。   “去跟东道主打招呼吧,刚刚进来就该去的,下马威也该给够了。”   陈沛怀笑说一声好,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走向谢正光。   谷晓兰得体端庄的笑容,在她的视线碰见誉臻的那一刻,还是不可抑制地变得僵硬。   尤其是当她看见誉臻领口妆点的首饰,祖母绿受着钻石簇拥,只坠在心头一点,由得纯黑礼服衬托,素雅华贵。   谷晓兰怎么不认得这项链,她第一回 见的时候,是在陈太太张幼蓉的首饰盒里。   如同搭高台唱大戏,你未唱罢,我却要粉墨登场。   陈沛怀父母携手走来的一刻,誉臻瞧见谷晓兰面上更显得惨淡,连厚重粉底都遮不住笑纹的生硬。   反倒是谢正光脸上带光,眼神偶尔落在誉臻身上,都让誉臻觉得,自己仿佛是显示屏上一支红字高涨的股票。   陈氏夫妻笑着跟谢家夫妇问好,手挽手的两对老鸳鸯,莫名有些相像。   也许以后有一天,她与陈沛怀也是这样相处。誉臻忍不住地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论意如何难平,面上都是平如止水。   陈沛怀悄悄在背后将誉臻的尾指勾住,偏头在她耳边低语,如读懂了她心思:“小臻,我们以后不会成为这样。”   誉臻抬起眼眸来看他,看他眼中温柔安慰,又将杯中尚有余温的黄酒一呡。   有女声忽然唤她:“小臻,我要去补个妆,你能陪我去吗?”   誉臻回神,见陈太太笑着朝她身处手来。   素日宝相庄严的贵妇人,这一刻的笑容,竟让誉臻莫名觉得有些暖,似乎还看见几分陈沛怀的影子。   陈沛怀捏了捏誉臻的手,朝她宽慰一笑,她了然,伸出手去,将陈太太的手挽住。   谢正光适时开口:“我这女儿任性惯了,你多担待。”   陈太太瞧谢正光一眼,皮笑肉不笑:“年纪大了,健忘了不是?你不是早打发了她来给我,现在才来说什么担待?”   六副面孔,半数尴尬。   陈先生轻咳两声,陈太太将眼尾一扫,拉着誉臻走远。   灯光声色被抛在身后,誉臻只随着陈太太往前走。   似是迷路难寻的是誉臻,陈太太是处处熟稔的领路人。   未出宴会厅,话已经说开。   “从前我为难你,是我做得不好,现在我都知道了,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单刀直入。誉臻想起了陈沛怀对其母的评论。是半分不错。   陈太太又道:“可我还是不喜欢你。”   誉臻微笑点点头,道:“我明白。”   宴会厅外走廊空空,仅头尾有侍者在旁,高跟鞋走过,都能留下一串空灵独奏。   “你不明白的。”陈太太说:“谢家人给你难处,你利用我来对付他们,踩着我的面子往上走,我都能体谅你。可你心思太重,你跟沛怀在一起,我只怕夜里睡觉都不能安稳。”   两支乐曲缓缓,终于融进一条声轨。   誉臻又是点头:“我明白,小陈先生很幸运,有您这样好的母亲。”   “孩子,沛怀喜欢你,他是真心实意对你的,你应该明白的吧?”   陈太太的脚步停下,顿在这长长走廊的中央。誉臻自然也随之停下,手被陈太太握着。   “如果你对他,也有真的感情在,那就好好对他,不要伤害他,也不要利用他。”   “这半个月来,聂家那边动作不少,沛怀的压力很大,这些事,他并没有让你知道吧?”   “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我也心疼,如果你也不同他一条心,他这样难,又是有什么意义呢?”   那一刻,誉臻有些明白,陈沛怀眼中春风从何处来,一时从心底产生艳羡。   如果她也可以,有这春风可沐。   誉臻放开了陈太太的手,敛眸低眉,话语也平静。   “您知道了我和谢家的事,也早知道了我和聂声驰。我对您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也很喜欢陈沛怀,和他一样真心实意。”   “只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为他也好,为我自己,也是这样。”   陈太太似是要开口问什么,双唇翕合,只叹出一句:“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陈太太或许莽勇,但这细微关窍却并非想不通透。陈沛怀与聂声驰,该借谁的力,连谷晓兰都明白通透。   誉臻不说话,陈太太又将她的手握住:“善恶终须有报,我虽然不能帮你什么,但我不会是你的阻碍。”   陈太太捏了捏誉臻的手心,那一瞬间的力道稳而柔,又叫誉臻想起陈沛怀。   誉臻唇角弧度浅浅,跟陈太太道谢,又说:“我们回去吧。”   两人行至宴会厅入口,正巧遇上姗姗来迟的王雅泉。   那身高定礼服当然合体精致,风情不掩,得体大方,连誉臻都移不开眼去。   王雅泉看见陈太太与誉臻挽手回来,一时还以为是陈太太又为难誉臻,笑着打了个招呼,匆匆寻了借口,将誉臻从陈太太的臂弯解救出来,带向场内一角。   “你没事吧?”   王雅泉问着,目光还朝场内扫,见陈沛怀跟谢正光在一起,难免皱了皱眉头。   “聂声驰还没来?”   誉臻摇摇头,倒没有多在意,“他来了全场人都会知道。”   王雅泉又问:“陈太太又给你下什么绊子了?”   誉臻只笑,又是摇了摇头:“没有。”   她容色平和,也不像是被为难了,王雅泉想了一转,低声说:“答应对京华见死不救了?没给你甩五百万让你离开她儿子?”   誉臻倒没想到王雅泉还把高尔夫球场里说的话记着,一时失笑,说:“没有五百万。”   王雅泉一嗤:“我还以为陈沛怀要值钱些。”   场内音乐声柔柔,隔着大半宴会厅,誉臻看见陈沛怀转身来,目光带着茫然,在男宾女客之间走,落到她身上时,眼底似有星光亮起。   陈沛怀与身旁的人低语两句,穿行人潮,走向她。   誉臻没头没尾地对王雅泉说了一句:“人一生的运气大约总会有用尽的一天吧。”   王雅泉一头雾水,疑惑地嗯了一声,双眼在宴会厅里扫,将来宾身价辨识。   她随口回答:“会的吧,但愿我这一生的运气能拢在一块儿,给我来一只金龟就好,一只就好,我也不贪求了。”   陈沛怀走到誉臻身边,牵起她的手。   音乐声缓缓响起,有宾客陪着女伴往中央走去。   誉臻捏起陈沛怀手中的酒杯,就着轻呡一口,随手交给旁边的侍者。   “陪我跳支舞吧。”她说。   陈沛怀眼中难藏惊讶,眉眼漾出笑来,方才擎着酒杯的手朝她伸出去。   背后传来一声玻璃落地的炸响,誉臻吓得肩膀一跳,扭头却看见王雅泉提着裙摆转身快步走远的背影。   她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人,墨黑西装身形颀长,连鼻梁上架着的半框眼镜都跟当年别无二致。   不是宋知行还能是谁?   陈沛怀并不知前情,见誉臻看着宋知行的眼神,低声问:“那是谁?”   誉臻把手放进陈沛怀的掌心,笑说道:“也许是雅泉这辈子拢在今天的幸运,要钓的金龟。”   陈沛怀不再追问,牵着她的手步入宴会厅中心已经形成的舞池。   声乐飘飘,暖意将方才的浅浅醉意翻涌上来,最后一只音符停下时,誉臻的脸颊都泛红。   陈沛怀将手背贴上去,笑说:“你还真是一点酒都喝不得。”   誉臻但笑不答,正想拉着陈沛怀跳下一只舞。上首桌旁却传来带着难抑兴奋的女声。   誉臻听见那个名字。   “是槿珠来了!”   陈沛怀也分辨出来,将誉臻的手握紧。   宴会厅门已大开。   这样的华贵耀眼,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击中过去,丝毫没有新闻上说,是因伤提早退役,连新年汇演都无法参加的憔悴哀伤。   白色长裙,塔夫绸泛光如湖上波澜,双肩处毛羽点缀,一霎那叫人想起舞剧里头的优雅白天鹅。   只是,白天鹅公主并无男伴。 第24章 咸水角 也许今日运气便是此生所有的拢……   誉臻再没上场跳舞, 与陈沛怀在场边坐了一会儿,有生意上的人来攀谈,誉臻也只微笑当安静, 半句话不多说。   黑天鹅在阴影中, 将白天鹅打量。   陈沛怀低声问她要不要去休息,旁人笑着打趣说陈沛怀贴心, 不让女友受半分累。   誉臻与他对视一眼,当然明白他是不愿意自己因为谢槿珠而不快。   誉臻笑着点点头,说自己上楼休息会儿,转身往外走去。   迈出宴会厅门时,誉臻从手拿包里拿出烟盒与打火机来。   一旁侍者面色难免尴尬, 左右一看,上前说:“誉总经理……”   烟从盒中被捏出来,含在红唇间。誉臻抬眼看他时,打火机火苗已经窜起,低头将烟火染上香烟, 她抬头, 一甩防风盖。   “什么事?”   烟气袅袅, 其后眉眼都变冷, 带着不可置喙的漠然。   侍者无奈吞咽一下,低声劝道:“您躲着下烟雾报警器。”   誉臻笑着一点头, 将烟夹在指间, 垂在身侧, 鞋尖一转,朝洗手间走去。   高阔的长廊,突兀一行音符自高跟鞋鞋跟下响起。   另一行音符加进来,循着烟, 成为和谐合奏。   誉臻推开洗手间门,从镜子里看见那身白天鹅舞蹈服一样的裙子。   一面镜子,映着两个人。   誉臻抬手从烟卷中汲取一口,缓缓吐出烟气,从镜子里看着谢槿珠妆容精致的面容。   “回国了?这么着急,连最后一支舞也不跳了?”   谢槿珠将洗手间门关上,直视誉臻,似是要从她的面上找出什么一样,专注地瞪着她。   “你为什么回国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还要怎么玩弄我们?玩弄我妈妈?我?聂声驰?”   “你为了聂声驰回来的?你还是真是一如既往地能叫我惊讶。”   誉臻将烟灰掸在洗手池里,随手在水龙头下一挥,水流缓缓冲出来,将黑白掺杂的烟灰冲了个干净。   “怎么,不再是谢家最无知的谢小姐了吗?我把真相告诉你,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觉得我不知足?不满足?”   誉臻偏头来,跟谢槿珠对视。   谢槿珠往前伸的一只脚下意识后撤,几乎是抵着洗手间的门,借此抵御誉臻的眼神。   “不是吗?你要的还不足够吗?我这些年没有一日好过。你那通电话之后,我的天都塌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的人生都毁了都赔给你了,还不够吗?”   谢槿珠一手压在心口,声声泣诉近如哀求。一时间誉臻仿佛从她身上又看见当年那个喊她“姐姐”的谢槿珠。   “我从来都不是冲着你去的。谢槿珠,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伤害你。”   誉臻拧着眉头,将指间香烟碾灭在洗手池里,丢到台面后的垃圾桶里头,水流潺潺声中,连她的话都带着清脆珮环声。   “我最开始只是想要钱给我妈妈治病。”   谢槿珠默然站着,一眨眼,两行眼泪滑落。   “放过我爸妈吧。求求你了。”   她说。话语随着眼泪出来。   “你还要什么?我能给的我来给你,不要伤害别人了。”   “誉臻……”   “但后来不是了。”   谢槿珠眉头动了动,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迷茫地看着誉臻。   看她把手拿包捏在身前,平淡把话说完。   “后来我在谢家看见你之后,我就在想,我希望你跟我一样,能够不那么快乐。”   谢槿珠瞪大了眼睛看着誉臻,看她从容转身,在镜子前洗了洗手。   誉臻借着镜子与她对视,一瞬叫谢槿珠想起可怖的美杜莎。   “你说你这些年都过得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别人,觉得一生都被毁了。”   誉臻直起腰来,抽出两张纸,将手上水珠擦干净,丢进废纸篓里。双手透着水嫩的白,将手拿包捏起。   “很好,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誉臻从谢槿珠身侧走过,拉住洗手间的门把手,却没能推开。   谢槿珠的高跟鞋抵在门边。   谢槿珠朝她笑了笑,将她的手拿包打开,摸出手机来。   手机亮起来,一串没有标记的电话号码。   誉臻却认得。   容色未变,牙却咬紧。   那是陈沛怀的号码。   谢槿珠将电话挂断,“我只是原样从你身上学过来还给你,姐姐。”   誉臻看着她,笑着将肩膀一耸,摇了摇头。   这一刻才真实感受到已过去许多年,同一声“姐姐”,却再不相同。   誉臻看进她双眼,祝福变得诚挚。   “很好,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此刻才是真话。   欢迎你与我一同,戴上这肮脏丑恶的面具,在这比地狱更痛苦的人间共舞一曲天鹅湖。   “当年你不能再利用聂声驰,现在也一样,不论是聂声驰还是陈沛怀,你都不要想。”   白莲花长出荆棘来,纵是优雅白天鹅,也有厮杀到血染白羽的一刻。   “离开,离我们家远远的。如果不走,我会让你比现在难过百倍。”   谢槿珠侧身一步,再不拦住誉臻的去路。   誉臻的手搭在门把手上,门脱离门框,露出一条缝隙来,脚步刚要迈出去,誉臻停住,回身对谢槿珠笑   “今天,聂声驰没答应来当你的护花使者?”   谢槿珠面色一白。誉臻笑了笑,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灯光稍稍暗了下来,乐声从宴会厅飘过来,从走廊的那一头到这一头,像是从往生到此生,引着人渡回去。   往生之前,站着一人。   陈沛怀立在宴会厅门外,手上还握着手机,似是有些愣神,垂眼看着手上黑黑一面电子砖头。   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临近,他才抬头,看向誉臻的一刻,眼神还有些怅惘,有些不能聚焦。   下一刻,那眼底春风又吹来,他将手机收回去,朝她伸出手来,宽厚掌心朝上,看起来温暖干燥。   誉臻想起初见陈沛怀的那个下午。   那是一双能让人安稳放进去的手。   誉臻此刻不敢动。   陈沛怀的手没有收回去。他说:“小臻,我带你走吧。”   他眼中仍是纯粹,不见一丝掩饰,只有那春风暖,暖得人心里都透着不安。   誉臻木偶一样点点头,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触及那片温暖的时候,誉臻朦朦胧胧想起另一只手,似乎也曾带她从黑暗奔入光明。   誉臻摇摇头,由得陈沛怀为她披上大衣,与她一起搭电梯到地下车库,提车开出。   阴沉乌云终于托不住厚雪。   外头是纷纷扬扬如柳絮,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   车载着两人闯入雪夜。   车内暖风正盛,吹得人莫名眼酸。   “沛怀,你很好,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车内寂静,只剩下暖风从风口涌出时带来的嘶嘶声响,外头雪下得静极,连车水马龙也仿佛被冰冻降速。   静极之中,陈沛怀无奈一笑:“完了,好人卡都发出来,我是没戏了。”   誉臻看着面前白雪茫茫,一瞬产生疑惑,大雪能不能掩盖一切,或是将一切冰冻,只留在此刻。   “如果要我选一个想共度余生的人,我一定会选你。”   “你重情重义,有担当,有能力。与你,有爱情当然最好不过,可更要紧的是,即便没有爱情,也会有亲情和责任把婚姻和家庭坚持下去。”   “对你来说,我并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吧,但对我来说,你会是最好最好的丈夫。”   车行雪中,白雪覆盖下来,像是给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赐予白头厚礼。   陈沛怀问句许久才出:“不能为我试一试吗?当我的妻子。”   誉臻摇头。   “我母亲在旧金山等肾源救命,可谢正光配型成功了。”   又是寂静,静能到骨子里,能跟外头的纷扬大雪重叠,将一切可能埋葬。   “我懂了。”陈沛怀说,“你放心,不管我和你如何,陈家都不会帮京华。”   只剩下寂静,誉臻偏头看着窗外,大雪沉沉,城市天际线也在黑夜中不可辨析。   这样的夜,万物无痕。爱无痕,恨无痕,遗憾也是,不甘亦然。   陈沛怀开车直到誉臻家小区,连安保都放行,让他能开车只送誉臻到单元楼楼下。   誉臻推门下车,陈沛怀先将她的手按住,从车门抽了一把伞出来,推开车门撑伞走到副驾驶室,伸手打开车门。   雪夜风弱,并没有想象中寒冷。   誉臻走到伞下,陈沛怀的手虚扶在她背后,声音不改温柔:“走吧,我送你到楼下。”   “到现在,你都不讨厌我吗?”   陈沛怀垂眼,对上誉臻双眸,许久,只抬手缓缓拂去飘到她脸旁发丝上的雪花。   “沛怀,我并非善类。谢槿珠不是谢正光的亲生女儿,用这件事要挟谷晓兰换钱给我妈妈救命,我不得不做。可告诉谢槿珠,是泄愤,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但我做了,如果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她眼中尽是哀戚,大雪也无法掩藏。   “沛怀,我是这样的恶人。”   “小臻。”   陈沛怀唤她的名字,语调轻柔不改。   “你是不得已。你只是自保,只是反击,没有人帮你,你怎么做都不过分。”   誉臻不免愣住,忽地低下头去,笑了一声。   从前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还记得,记得清楚。   后来那人看清楚她本真面容,又说了什么,她却记不太清了。   誉臻抬头,迎上陈沛怀眼中怜惜。   她双手捧住陈沛怀的脸,踮起脚,将双唇奉上,贪图将春风挽留。   哪怕片刻,哪怕只有片刻。   也许今日运气便是此生所有的拢共,往后,上天不会再多给一分的恩赐。   唯有此刻的雪是暖的,是冬日最后一分戴着秋意的暖雪,将人最后一分柔情掩埋。   从此以后,便只有寒冬。   陈沛怀开车远走,连伞也留给誉臻。   她站在雪地里,目送他远去,握着他留下的伞,挡住头顶的阴雪茫茫。   雪下得绵绵,落了地上一层,如若白色地毯,她一身黑裙拢着大衣立在雪中,似是为人送葬一样肃穆。   雪落了满满一伞,车已看不见踪迹,连车辙都无处可寻。   誉臻转身,将要上楼。   身后力道追来,将她手中伞打飞出去。伞落雪中,上头积雪也散落,融进地里,落到发间。   誉臻被推进阴影里,背重重撞在墙壁上。   灯也在雪夜变作朦胧,她看见聂声驰一双眼。   赤红如将要目眦尽裂。   下一刻,吻将她淹没。 第25章 鱼翅黄金糕 今夜的金丝雀没有为别人歌唱。   吻也是征伐, 怀抱更是禁锢。   唇与唇分离的时候,连呼吸都带上铁锈腥气。双臂做成的桎梏还未肯松开。   誉臻连反抗都没有,由得聂声驰抱着, 仿佛是魂灵被一丝丝抽走, 只是一只稍带温度的布偶。   她越是冷漠,聂声驰就越是愤恨。   一双眼在阴影中挣扎低垂, 尝试要把她看清楚。连抱着她的怀抱都藏不住颤抖,似是草原的豹子,下一刻就要将她撕咬。   她是他齿下叼着的羊。   是他舍不得下口的羊。   “回到我身边。”   豹子先低头,姿态也是屈服。他胸膛中叹出一口气,力气也随之散尽一样。   誉臻的目光落在雪地里那把伞上, 雪仍纷纷,如今也落在伞的内里一侧。   “不怕我再利用你吗?”   聂声驰双臂收得更紧,话语也如臂弯与胸膛,要将她囚禁一样。   “那就利用吧。臻臻,利用我一辈子吧。我会一直有用的。”   “你提条件吧。”他叹一口气, “你赢了, 臻臻。”   誉臻声音轻轻, 雪落大地一样轻。   “我要谢正光来求我, 求着我给他这个捐肾的机会。”   聂声驰仍将她紧紧抱着,答了一声好。   那夜雪下得很大, 也下得很久, 最终何时停歇, 谁都不知道。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场雪落下之后,新年就要来了,冬天最冷的日子, 也要来了。   ***   聂声驰向来雷厉风行,雪夜之后,天刚大白,助理已经带了人到誉臻家楼下,帮她将行李打包,送到了聂声驰在明成华府的住处。   连誉臻的辞职信都已经打好,另派人替她送到了谢正光手上。   明成华府里所需所用一应俱全,钟点工每日定时来打扫,另有保姆将饮食一概包揽,连动手开火都不必誉臻操心。   誉臻住进去,连门都不必出。   聂声驰却再没露面。   从誉臻楼下消失之后,誉臻就再没见过聂声驰。   而聂声驰第八次在牌桌上把听了许久等不到的牌放了过去,这次更甚,放了只红中出去,对面坐着的赵家俊狂喜,大喝一声“胡”,凑了一手漂亮的大四喜。   赵家俊曲起手指来,指甲盖在红中上一弹:“大四喜加算字一色!”   聂声驰嘴角扯了扯,并没有说什么,将面前手牌一撂,摸起旁边的手机看,一口一口啜饮杯中酒。   赵家俊是难得好手气,乐得找不着北。可东西两方坐着的两人都是跟聂声驰从小一个大院里头长大的,此刻看聂声驰这表情,抿抿唇挤挤眼,一个叹气点烟,一个冷哼抱臂,都没先说话。   赵家俊正要洗牌,看面上三人都没动,手只悬着没伸出去。他一双眼左右转,看了看东风位,又看了看西风位,悻悻然笑道:“聂声驰你怎么了?不是人都到手了吗?还愁个什么劲?”   “我说,你就这么把人撂着,天天跟我们折腾什么劲?去折腾她啊!你费这么大劲把人从国外弄回来?就为了放在家里当个摆件?”   东风位的靳信鸿说着就是不屑一嗤,朝赵家俊瞪了一眼:“谢家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假什么真?”   “闭嘴吧你。”   聂声驰往旁边摸了盒烟,敲出一根来,递向另一边的杜雁峰。   后者把手上的打火机丢过去,随口道:“哪儿是软肋捏哪儿,她不是还有个母亲在旧金山……”   “你也闭嘴。”聂声驰捏着打火机,偏头把烟点燃,烟雾随着脸颊凹陷起伏呼出,他丢下打火机,又是瞥了一眼手机,说:“快新年了,这几天回家住,公司也一堆事,过两天还要出差。”   东西南三面皆是坦坦荡荡的不信。   杜雁峰又道:“你要是不想玩那么狠,也不是没路子走,她不是还有个异母妹妹?还挺喜欢你的吧?你之前那些再拉出来估计是不顶用,这一个我看就好得很。”   赵家俊瞧聂声驰面色不好看,只点着麻将牌没说话。   靳信鸿倒是笑了,劈手把聂声驰边上的烟灰缸捏住,凑过去说:“是姐妹花不好玩了?”   “滚。”   聂声驰赏他一字,懒懒直起腰来,手都碰上桌上麻将牌,又撤回去将酒杯捏起,仰脖一饮而尽。   “我困了,走了。”   包厢门关上的一刻,还听见里头靳信鸿发脾气扔出麻将牌的清脆碰响,骂骂咧咧:“什么人啊?没见过这么窝囊一人!”   杜雁峰劝两句:“行了,他就这副死样子,要玩姐妹花,当年早玩了。”   包厢门关上。   醉意随着回程车上的轻微晃动,一点一点地往上蔓延。   司机问还不回明成华府吗?   聂声驰想了想,说了声回。   现在誉臻在明成华府做什么呢?   疑惑与好奇随着醉意慢悠悠翻上来,聂声驰按下车窗,靠在座椅颈枕上,看着窗外水流一样往后倒的灯光。   保姆说誉臻给她放了假,助理说誉臻只一天下楼一次,丢垃圾也顺路买菜,车也并不开,步行到小区外的超市。   他莫名想起两人和和美美同居的时候,若是当天没课也没约,这便是他们俩的生活节奏。   一起逛超市买菜,回去开火烹煮,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从下午直到夜深。   聂声驰合上眼,黑暗中朦胧的光带着回忆一帧一帧闪过去。   靳信鸿的那句话不知为何在耳边转起来——“你费这么大劲把人从国外弄回来?就为了放在家里当个摆件?”   是啊。他费这么大劲把誉臻从国外弄回来,倒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靳信鸿那时从旧金山发来照片,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问他是不是他从前那个让他见色忘友的小女朋友。   收到照片时,聂声驰还跟新女友开游艇出海,温香软玉着火辣泳装,抱着个冰桶坐进他怀里,他抱着美人的蜂腰给靳信鸿回消息,说是啊,就是那个不识好歹甩了他的。   那时居然还能回应靳信鸿的玩笑,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下一刻靳信鸿就给他发来一段视频。   鲜花,单膝跪地,求婚的人聂声驰也认得,孟丛阳,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的青梅竹马。   视频里头誉臻伸了手,由得孟丛阳将戒圈套入她无名指上。   刺眼的是她面上笑容。   温柔,暖如阳,从眉梢眼角开始,一寸一寸都是真的开心。   聂声驰将手机一把扔入海里的时候,怀里的女友都吓得尖叫着弹起来。他又是一挥手,冰桶也撞在游艇甲板上。   她要嫁人了。   聂声驰不停地问,孟丛阳又有什么值得她利用的?就凭他是个穷医生?他有什么好值得利用的?   直到最后,聂声驰明白过来。   没有。   孟丛阳没有值得誉臻利用的地方。   她是真心实意地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一生。   正如聂声驰面对着陈沛怀与誉臻。   她需要利用陈沛怀吗?   不必。   京华酒店已经失去了沈家,她拿捏住一个陈太太已经足够,以情来感动陈太太不够的话,还有利益来引诱。她是谢正光最后的牌,京华无人可救,她要和陈家联合起来瓜分京华,还是那套借刀杀人,她早玩得熟透了。陈沛怀勉强不过锦上添花,实在是不必。   她也并没有说谎,陈沛怀是她最好的选择,出身、样貌、性情……更要紧的是,他不似孟丛阳,能一下就被击垮得无反手之力,乖乖放弃誉臻。   陈沛怀对她是真心的,她若不摇头,他不肯放手。   她也是真的准备嫁给陈沛怀。   聂声驰怎么接受?一想到便如同身处火上烤,浑身上下连皮肉都要炸裂。   他只知道要让誉臻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或是绑着也好,是囚着的也罢,压弯了脊梁也好,强按低了头颅也没所谓。   她不能是别人的,她只能属于他。   可这一刻,当誉臻安安静静地呆在他的牢笼里,如同一只金丝雀。可他却不敢了。不敢上前,去掀开那布帘,看一看金丝雀肯不肯为他而歌唱。   车停了下来,司机提醒,说已经到了明成华府。   聂声驰应了一声,偏头看向黑夜被灯光照亮的单元楼门,隐匿在绿影深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他把手放上车门时,目光透过车窗往上,数到那一层,一片漆黑,融进了夜里。   牢笼中的金丝雀已安然入睡。   今夜的金丝雀没有为别人歌唱。   聂声驰把手收回来,对司机说:“去燕归园吧。”   司机有一刻迟疑,但还是沉默将车开动,驶离这金泥玉骨的牢笼。   燕归园就在燕都大学边上,步行不过十分钟,未过零点校外人潮只稍减,仍可见男男女女行走在路上,说说笑笑,走进一扇扇门内。   车驶入燕归园,聂声驰推门下车。   一梯两户,一侧是暖黄灯光,一侧是冷冷白光。   单元房已经有些年头,连门锁都稍显老式,醉意涌上来时,聂声驰找钥匙都费了半天劲。   门打开,玄关的灯应声亮起。   光次第起,照亮了一室一厅小小一方天地。   聂声驰倚在门口,看着室内陈设。   连沙发布套都还是誉臻挑选的款式,玉兰白,细碎花纹与地毯上的图案相衬。   那张地毯,长绒毛,踩上去像走在棉花上,是她最喜欢的样式,他特意为她从国外订来的。   聂声驰还记得她那时候说,客厅里头有张厚地毯就好了。天冷下来,坐在上面,盖着小被子,就可以在客厅里头看书学习,如果以后两人可以养只小猫或者小狗,应该也会在冬日一起窝在这地毯上。   后来却是聂声驰最爱这地毯。   他爱的是黑沉沉地毯将她肌肤白皙衬得更抢眼诱人,是她在其上情迷意乱时黑发也融进地毯里,爱这柔软长绒上她更柔软的身躯,爱她与他交换的每一寸呼吸与每一分欢愉。   每一处,从她离开那年开始,到眼下此刻,无一处变更过。   他买下这处老房子,悉心维护,却又一步不再踏足。   聂声驰看着那面地毯,笑容渐渐冷却消散。他走向那面地毯,连鞋袜都没有脱下,仰面瘫在地毯上。   仿佛还有百合花香,从屋子的角落幽幽散放出来。   落地玻璃窗外,一片白雪从高空落下,千万片雪花跟随,沉沉如往地上撞击,从内往外看,像是下到极致的暴雨,漫天连地的沉白。   聂声驰在那片百合花香中,凝视着窗外无边际的灰白。   聂声驰记得,当年真相赤.裸.裸揭开的时候,也有这样找不见尽头的灰白。白得连每一分寸都能映照他的狼狈。   被誉臻甩的那天,是什么样的?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26章 鲜虾云吞面 像是最娇艳的花开在最润丽……   燕都天气素来极端。   夏日时分黑云压城, 暴雨来临如同世界末日。   而燕都就是连挂个彩虹出片晚霞都能上一回热搜。   真相揭露那日也是这样诡恶的天气,漫天遍地的黑云,雨还没下, 像是被托举在天上, 等着时机往下砸。   那日聂声驰没课,约了杜雁峰他们几个出去玩, 原本是要去靳信鸿哥哥投资新开的场子。   车刚到门外停稳,黑云团聚,风也骤紧。   靳信鸿与杜雁峰下了车要进去,聂声驰却两步停在门外。   靳信鸿笑,问聂声驰是不是忘给小女朋友报备了, 出入声色场所不经审核,回家跪键盘是跪六十八键还是一百零八键。   杜雁峰也跟着笑,踹了靳信鸿一脚:“少损他两句,你不是还想拉他家投资?”   聂声驰半分没恼,将手中车钥匙一转, 说:“要下雨了, 我去接她回家, 怕她淋着雨感冒了。”   靳信鸿白眼都要翻到脑后。   聂声驰只笑着往回开门上车, 掉头原路返回。   誉臻的课表聂声驰背了个滚瓜烂熟,两个系这学期有几门专业课错开了。誉臻更是还有暑假小学期, 开学之前还得先上一个多月的课, 暑假近乎全无。聂声驰日日都是守在教学楼门口接她下课。   暴雨眼看就要坠下, 学生们已经如鱼涌出来,个个手上攥着把雨伞,抱着书往宿舍奔去。   人群中却不见誉臻身影。   聂声驰眼尖,看见誉臻的舍友, 伸手过去正要拉,却没想到小姑娘叫了一声,手上书散了一地。   他正要过去帮忙捡,腰还没弯下去,楼内传来下课的铃声。   现在才是下课,眼前这些学生,估计是教授见天色不好,提前放了他们出来。   但誉臻呢?   聂声驰直起腰来,三两步迈上阶梯,朝教室跑过去。   外头雷炸出了一声响,天地都白了一刹那。   阶梯教室里头空荡荡,并没有誉臻的身影,只有后排并肩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收拾东西准备走下来。   聂声驰转身要走,那女的却开了口。   “你是聂声驰对吧?来找誉臻的?”   他扭头回去,看着阶梯上的女孩,皱眉辨认半晌,这才认出来,那是裴新竹,那个把誉臻关在礼堂洗手间里头的裴新竹。   聂声驰懒得理会她,抬脚要走,身后声音却不依不饶。   “你不知道誉臻退学了吗?”   话语如脚链,叫他一步都走不了。   身后男孩子似是在拉着裴新竹,让她不要胡言乱语。可裴新竹怎么肯听。   “她好些天没来上课了,我都问过辅导员了,她早办好了退学手续,准备出国了。我还以为聂声驰知道呢,原来他也被蒙在鼓里。”   裴新竹笑声尖锐:“估计是被甩了都还不知道呢。”   聂声驰愣在原地,足有半晌,头也没回,直接走出课室。   教学楼外,风也急急,聂声驰走出来时,正好看见誉臻抱着两本书半倚在门廊下,看着门外他开来的车,又拢着领口左右张望。   风将她裙摆吹起来,柔柔裙纱,贴着膝盖窝扫动。   誉臻转身回来,一下就看见他,先是一愣,接着就漾起笑意来。   声音也跟那裙纱一样柔柔:“你怎么进去了?我等你好久。”   跟平常别无二致。娇软嗔怪,少女风情不做假,让他都难以分辨,刚才在阶梯课室里头听见的到底是不是梦话。   身后脚步声渐近,聂声驰往前走,如往常一样,将誉臻的腰肢揽住,下楼上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暴雨倾盆而下,砸在车上都有惊人响声。   誉臻笑起来,将手按在车窗上,看指尖边缘起了薄薄雾气。   “好险,就差一点点。”   她扭头看着他,对他说:“迟些再走吧,这样的雨,路上不好开车,下一会儿就该停……”   “你退学了?”   誉臻那半句话被堵在口中说不出。   聂声驰开了空调换气,摸了一盒烟出来,磕了一根在手中夹起,问她:“准备报哪家大学?美国还是英国?”   “先不报。”   誉臻笑了一下,伸手过去,将那根烟捏起来,夹到自己唇间。聂声驰手中握着打火机,她也捧起他的手,就着擦出火苗来,将烟点燃。   “只是不想上学了,退了我就留在你那儿先住着吧,我收到了offer也会申请GAP,你放心。”   她一字一句说得轻松平常,像是她不过是决定了去什么地方旅行,或者是决定了明天吃什么,是无伤大雅的任性,丝毫不会有什么改变。   聂声驰只觉得荒唐。   他冷笑一声,问:“什么时候退的?”   誉臻沉默片刻,答非所问:“已经退了。”   “我问你什么时候!”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来与他对视。她这样淡漠叫他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直叫把车顶掀翻,如无暴雨冲刷不能缓解。   “三月。”她回答。   头顶又是一声惊雷爆响,闪电的光亮落在两人脸上,一刹那从最阴暗到最明亮,叫人猝不及防地把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聂声驰将她那张脸攥紧,一字一字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一样。   “三月?”   如今是暴雨滂沱的盛夏,三月是多久远的事情?   聂声驰笑了起来,笑得难以置信:“你瞒了我这么久?快半年?你是真没想过让我知道。”   誉臻平静看着他爆红双眼,竟是缓缓叹出一口气:“你没必要知道,我不会跟你提分手。”   聂声驰又是一怔,手缓缓将她松开。   “你不会跟我提分手?”   主宾未变,他将话语重心听了个清楚。   聂声驰将手上那根烟点燃,狠嘬一口,将烟雾吐出。   “你当然没资格跟我提分手。要没我,谢家人会看你一眼?要没我,你能见到谢正光?你以为裴家是好对付的?你随便要挟就能吐出钱来给你?”   誉臻垂眼看着指间香烟,趁着火烧到皮肉之前,再吸了最后一口。   “是啊,你也算得很清楚嘛。”她说着将车窗按下一条缝来,捏着烟卷到其中,由得雨点一点一点将火星打湿。   一道惨白闪电劈下来,誉臻转头回来看着聂声驰,借着光亮审视他暴怒神色。   “你生什么气呢?”誉臻皱起眉头来:“我份内的事情我会做到,你厌倦我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不会对你说一个不字。”   车门锁一声弹响,聂声驰冷声说:“下车。”   外头暴雨滂沱,誉臻并没有动,却是笑着问他:“这是要就跟我分手吗?”   那声笑彻底将他激怒,聂声驰恶狠狠地咬牙:“对啊,你不是想走吗?我放你走。”   他转身将她下巴捏住,冷笑道:“你觉得你现在什么都得到了,我拿捏不住你?有骨气就别他妈回来求我。誉臻,你给我记好了。”   誉臻并无惊讶,反倒笑了一声,视线在聂声驰眉眼怒火中逡巡,侧身真开了车门。   风卷着雨吹进来,她却冲进那雨里,脚下绒面凉拖踏在水里,啪嗒声也融进了雨里。   雨下得如同白色幕布低垂,无人看得清其中人像。聂声驰却直直看着那雨幕,仿佛能够看得清其中誉臻那点身影。   她肯定不会回头,雨打在身上香鞭子一样疼也好,她不会回头。   他再怎么等也好,她都不会回头。   聂声驰一拳打在方向盘上,喇叭声尖叫被雨声重刷,连车身都在雨中晃动几回。   头顶又是一声雷响,聂声驰恍若未闻一样抓起手机,从摞叠的未接记录里,找出冗杂重复却执着拨进来的那一串号码,往外回拨出去。   那号码前长长前缀,007495,往遥远的莫斯科北境。   电话接通时,渐弱的闪电最后一次把周遭照亮。   聂声驰声音冷冷,问:“说吧,找我这么多回,到底什么事?”   ***   跨年夜之前下了好大一场雪,燕都好些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许久不见打雪仗的孩子们,如今终于能再看见他们穿成一个个小球一样,在雪地上打滚奔跑。   聂声驰来明成华府楼下接誉臻时,就坐在车里看窗外雪地上的孩子玩耍。   积雪薄薄一层,过了夜有些成了冰,说是雪仗,不如说是冰仗。   聂声驰还记得小时候跟杜雁峰他们打冰仗,雪里头掺了沙子石子,他还使坏砸破了靳信鸿的脑袋。   孩童嬉闹,红绿蓝的衣裳在白色雪地上四处冲撞。   像是在动的颜料盘。   彩之后突然出现了一点素。   素白画布上的一点黑,由远及近。   誉臻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室里头。   几天没见,她似乎变了许多。   素面淡扫妆,从内透出来的水润和粉亮。鼻头在冷风中冻得有些红了,却显出娇俏来,将寡淡冷清削减,添上点可亲近的可爱。下巴似乎也圆了两分,让人看着想去捏一把。   她这几天过得很好。聂声驰如是想。   没有他的恶意折腾,也不需要再去算计他人,更不需要去迎奉谢家。   她过得滋润,像是最娇艳的花开在最润丽的春雨里。   美丽得耀眼,也美丽得冷漠。   聂声驰讥笑一声:“穿得很漂亮。”   誉臻平平淡淡看他一眼,嘴角竟然漾起浅浅弧度:“谢谢。”   那声音与笑容一样柔和,刹那间叫聂声驰想起曾经的誉臻。   那个驯服的,温柔的,将内心与脆弱都尽数向他袒露的誉臻。   曾经聂声驰不知道背后真相,只觉得是没了背上尖锐利刺的刺猬,柔软肚皮显得弥足珍贵。   如今,忘记真相自然做不到,再乖巧可人的歌声也好,听一刻,就会记住一刻,这是金丝雀的违心歌唱。   越是悦耳动人,就越是假意违心。   她不会跟他提分手,背后不是不想,而是不应该。   他说要她陪他出去应酬,她就点头,不问那里有谁,她会否喜欢,又会否喜欢她。更不问要去哪里,会做什么,几点能回家。   从前她不问,他觉得那是他们最亲昵无间的时刻。   如今想起来,只觉得,那不过是他们最似恋人的时刻。   他曾把她的沉默乖巧当作信任。   如今想想都真可笑。 第27章 红米肠 原来只是藏娇窟。   是日跨年夜, 靳信鸿的场子新开,遍请燕都纨绔,聂声驰与杜雁峰自然名列其中。   靳信鸿难得给烟花池里留了个清净地。连推门落座后连服务生都看着更叫人顺眼, 没有外头那样浮夸撩燥。   誉臻跟着聂声驰进来时, 屋内歌正唱到兴起处,那歌声婉转甜润, 她只觉得仿佛在哪儿听过。   “到了啊?”   杜雁峰朝门口,头一点问一声,包厢里头的歌声在这时停了下来。   誉臻踏进门内,站在聂声驰身侧,瞧见了那个正在杜雁峰怀里唱歌的女孩。   并不是生面孔。   姜婉。   算下来, 誉臻这是跟她第四回 见面,一句话不曾说过,却也算是了老相识。   姜婉面上表情有一瞬凝滞,就那么一刹那的错落,歌声已经难以跟上伴奏。   杜雁峰亲自点了原声, 将枯燥伴奏拯救。   他也笑着搂了搂怀里的姜婉, 笑说:“去给声驰敬杯酒, 这茬儿就算过去了, 之后他不会再为难你。他喝威士忌,你知道的吧?”   话语中未见称呼, 却已经足显亲昵。   亲昵得诡异。   姜婉乖巧温软, 倒了半杯威士忌, 素手捧着水晶杯,杯中澄黄酒液晃动与头顶灯光相得益彰。   聂声驰在那杯酒前走过,一步无停顿,陪着誉臻落座, 动作从容,面容却远算不上松泛。   聂声驰声音如表情冷淡:“我自己开车来的。”   姜婉脸色一片白,贝齿咬着粉嫩嘴唇。   杜雁峰笑起来:“你什么时候这么守交规了?真新鲜。”   也不知是不是灯光,誉臻突然觉得姜婉那张脸更白了,像是粉底敷过了头。唇色都跟着脸色发白。   誉臻想了想,忽地垂头一笑,将翘起来二郎腿换了个方向。   “笑什么?”   誉臻没想到她这小小神情都被聂声驰捕捉,抬头看了眼姜婉那张脸,温声说:“你要开车的话,我替你喝了吧。”   她的手伸出去,半道被拦住。   包厢门被推开,风都带进来一样。笑声也跟着涌进来。   靳信鸿一手还推在门上,看着沙发边上这一幕三角唱戏一客围观,倒是愣了半晌。   门在他身后关上,靳信鸿独身走进来,目光落在那杯澄黄上,兀自笑了一声:“哟,来得是时候,这儿喝妾室茶呢?”   聂声驰一记眼刀过去,靳信鸿半分不管。   誉臻却笑了笑,接过姜婉手中的酒杯,说:“我可没资格喝妾室茶,靳少小心挨揍。”   语义不明,目光却是投向了杜雁峰。   靳信鸿大笑,拿起酒杯碰了碰杜雁峰的。后者伸手朝姜婉,手心朝下,五指屈伸,像呼唤一只小宠物一样,将姜婉带回自己身边。   半杯酒下肚,誉臻将果盘点心挪到面前,拨了一捧在手心细嚼慢咽。   姜婉甜腻的歌声又起,靳信鸿倒是好兴致,拿来另一只麦来跟她对唱。   誉臻跟着歌声轻轻摇晃脑袋,酒下去后微醺红晕浮上来脸,将两分浅浅笑意都衬托出了六七分。   “刚刚在笑什么?”   聂声驰冷不丁发问,若不是他在她耳边,誉臻只怕都听不清楚他的问句。   她愣了半晌,等这半首歌收尾,将手上东西放在小桌上,拍了拍手心的碎屑,这才再靠回来。   她与聂声驰肩并肩靠在沙发上,灯光昏暗下,难得趁着醉意露出两分真笑容。   “笑你。都分了还拿这样的话搪塞她?从前没少做这样的缺德事吧?”   连几句嘲讽都似从前似了个十足十,软绵绵笑意夹骨头。   又是一首歌起,靳信鸿也不知倦,还跟姜婉要唱完这一曲。   他们这玩法誉臻第一次见识,却也并不算意外。   从前还在象牙塔之中,烟酒气未沾染太多时,誉臻也听得不少。   今日这美人是他的女友,明日却又挽着他兄弟的臂弯。   刚和聂声驰在一起时,他还不太把握分寸,带着她跟另一帮人玩。其中有个不太会看眼色的,私下里点评了誉臻两句,还说等以后换下来品尝品尝。后来话语辗转到聂声驰耳朵里,第二日那人就稀里糊涂断了腿。   从此誉臻不多见聂声驰的玩伴,充其量也就杜雁峰和靳信鸿。   那时的誉臻就对这帮公子哥儿不吃惊,更别提如今。这一群与那一窝又有何分别?   醉意涌上来时,一阵一阵的,她看着面前跟靳信鸿搭伴共歌一曲的姜婉。   恍惚之中,似是看见她自己站在这扰人灯光下,唱出甜腻反胃的歌词。   前奏乐声漫漫,歌声也柔柔。   “聂声驰,我不喜欢姜婉在这儿唱歌。”   她话音落,他的手已经掐上来,落在她下巴上,抵着下颌骨要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不喜欢?你在意她吗?”聂声驰一声冷笑,刀一样将紧绷假面扯破,“你可别说你在意我,是在吃醋。七年前的谎话,七年后可骗不了人了。”   誉臻顺从地抬头,一双眼沉沉看见他眼中怒火,那眼中终于温柔不再,尽是讥笑,似是她也伸出手来,掐在他的喉咙处。   “你不喜欢我在意你吗?”   聂声驰答句给不出来。   歌唱到“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他却觉得无需生动与否,他都想将眼前这女人千刀万剐,单为她这样为千万人留情,独对他冷酷的面容。   门又被推开,男男女女一对对拥着进来。   一进来就瞧见沙发上脸贴脸的聂声驰与誉臻,打头的一个高声吹了口哨。   他怀里搂着的娇媚女人也笑:“聂少难得来,一来就秀人一脸,咦!”   那群人,一幅幅五官带着热情,誉臻却不大认得。他们似乎也不认得誉臻,只当她与姜婉一样,不过是依傍着这些人的另一只金丝小雀罢了。   靳信鸿丢开了麦上去迎,勾肩搭背,个个都与他开玩笑。   包间偌大,却也逐渐浑浊,酒气烟气,麻将牌声清脆敲着歌曲节奏,骰盅与纸牌压着赌注送上来。   誉臻渐没了耐心,借口出去补妆。   誉臻抬脚刚出门,靳信鸿就坐到聂声驰身边,给自己倒了杯酒。   “瞧着挺乖,比从前更乖了,连这种场子都跟你来,酒也喝得,玩笑也开得。怪不得你没动手整她,这一团软棉花。”   聂声驰往已经关上的门瞥去,垂眼道:“嗯,是乖,乖得很。”   言语平实寡淡,酒杯都快要捏了个碎。   一举一动乖巧起来尽是讽刺,时刻都在提醒他,曾经他是如何堕入温柔乡,连东南西北都全不顾。   靳信鸿瞧他眉间愠色,低头笑一声,模糊道:“你不过心软,要真想打她三寸,哪儿不容易啊?”   靳信鸿拍拍聂声驰大腿,从兜里摸出手机,勾起一人肩膀,说笑着就往另一头走。   誉臻没去包间里头的洗手间,名为补妆,实则躲去了外头的洗手间里抽烟。   烟气袅袅往上,一根烟还没烧过半,外头门又开关,娇俏声音重叠着进来。   “瞧着今天跟聂声驰来的那个没?挺厉害呀,还能把聂声驰撂在那儿。”   笑声泠泠附和:“要知道聂声驰吃这款,我也能去试试。”   “可别。你不知道姜婉多惨?得罪了他可了不得,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另一笑声还是得意难掩不屑:“怕什么?不是还有杜雁峰和靳信鸿吗?反正他们都没所谓,三个里头随便傍着一个都是我赚了。”   “你就白日做你的梦吧。”   誉臻仰头看着烟从指间往上,想着能不能在烟烧尽之后才推门出去。   她抽的烟薄荷味浓,将刺鼻烟气掩盖,烟雾白而沉,团聚时像极了雨前的云。   那云还没散的时候,她听见外头的两个人的话。   “不过啊,聂声驰也是奇怪,你看姜婉跟着他那段日子,就跟主妇似的,也不出来交际也没地方去玩儿,不是片场就是明成华府,也太没意思了。”   “你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又要金主不倒,还要彩旗飘飘吗?有个明成华府给你当藏娇窟就不错了。你现在捞着套房了吗?”   外头门推开,声音也随之黯淡。   “没呢,抠死了……”   外头门关上,誉臻手中的烟卷上,火星一点点往指间吞噬。   醉意涌上来,誉臻靠在门上,眯着眼睛看头顶灯光。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灯色跟明成华府楼下的路灯光色竟然有些相似。明晃晃惹眼的冷白,若是有绿植衬托,要好看许多,不似此刻,光秃秃像是在赶人。   明成华府里绿植众多,楼下小花园架着藤蔓走廊,一年四季青翠,日日都见物业派人来将枯枝黄叶修剪更换。   她挺喜欢那个小花园,如喜欢明成华府内的一切布局。一寸一寸都见精心设计,简明轻快的风格,与她的口味贴合。   原来只是藏娇窟。   誉臻低头一笑,把烟蒂丢进马桶里,水流将火星吞噬。   门推开,她走出隔间,站到镜前,将唇线与眉形再勾勒,用香水将烟气一丝一毫都掩盖。   面容染了醉意,连腮红都不必花费。   她转身走出洗手间,往回走。带着一身精致香气,投进那混沌里。   歌已经不知道唱到了第几首,拿着麦的早不是姜婉,靳信鸿还在屏幕前高歌,只是怀中女娇娘换了人。   聂声驰见誉臻进来,丢了手中烟,往另一侧麻将桌走去。   她正要走过去,身后的门又被推开。   靳信鸿的歌声停驻,换了一声惊喜高呼。   “终于来了!等你好久!”   誉臻并未转身回去看,脚步还向着聂声驰,双手捏着手拿包,开口正要叫他的名字。   一旁的杜雁峰的目光却递了过来,并同怀中的姜婉。   那两人眼神并不相同。   杜雁峰的是带着笑容,玩味的,审视的,像是隔着宽宽江面,将硝烟冰冷旁观。   姜婉也看着她,手却捏紧了裙子上一点褶皱,美人双目也如声音柔柔,江水一样。   身后人的声音在此刻传过来。   “来迟了,不好意思。”   聂声驰的脚步在此刻停顿。   誉臻也转过身去。   谢槿珠笑容乖巧,仿佛还是当初那朵开在淤泥里头纯白莲花。   她说:“姐姐你也在啊?真巧。” 第28章 流沙包 什么时候是真的?或者,到底有……   誉臻在人前露脸并不多, 谢槿珠可不同。与谢家甚至京华酒店相比,谢槿珠更负盛名。十几岁便在芭蕾舞大赛中脱颖而出,远赴莫斯科留学, 当时甚至有报道将她称之为“小云青衣”。   这一声“姐姐”, 如同石块打进了平静湖面,波澜皱生。   连麻将牌碰撞的声音都停了, 若是头顶灯光能积聚,此刻该打在誉臻身上,将男男女女投过来的目光都照亮。   誉臻双手握着手拿包,浅浅一笑:“谢小姐客气了,我已经从京华辞职了。”   话说完, 她转身就走向聂声驰,指尖粉粉带着怯一样,将他的袖口捏住。   “怎么连打牌也舍得丢下我吗?”   出口就是娇俏嗔怪,轻声细语酥酥软软,旁人听了都忍不住要替聂声驰答应, 何况是正主。   靳信鸿此刻倒没着急上去迎接谢槿珠了, 将麦克风也随着抱臂在怀, 只看着聂声驰如何反应。   头顶灯光走马灯一般精彩, 紫红青白交错,叫人一时看不清楚聂声驰面上表情。   他也没说话, 就这么静默立在漩涡中心。   麻将桌边不知谁高声说了句, 还来不来, 这就要洗牌了!   靳信鸿一回神,恰看见聂声驰垂手将袖口出几点粉指尖攥住,攥得紧,连手背青筋都暴起来。   他握着那只手, 叫誉臻贴着他,往牌桌走去。   又是东南西北四面风起,只这次聂声驰像是拱手让了北风位,让誉臻坐上去,自己只拉了张椅子来坐在小桌边上,替她喂牌看张。   四方看客下巴都要惊掉。   无人不挑眉悬心旁观,什么时候有人对聂声驰撒这样的娇?又什么时候聂声驰肯给别人这样当枪使?   南风位有人落座带忐忑,誉臻的视线擦着那人的额头与谢槿珠的相碰。   一只红中牌被聂声驰摸到,码进誉臻眼前的手牌末梢。   他的话与牌一同递来,贴在耳后。   “你说错了,我挺高兴的。”   誉臻垂眼看手牌,一时不得不佩服聂声驰,命数上好到连打牌这样不入流的事情都如有神助。   她费尽了心机不过庸庸碌碌一副鸡平胡,到他那里起手就是即将坐拥大三元。   “我不过是选择之一?”聂声驰问。问时面上还带笑,听不见他话语的人还以为他多么谦和大度。   他将她说的话一句句都刻了下来一样。S列表里头第29个,不过是选择之中的一个。每一句他就记下来,以备日后追究起来能回报睚眦之仇。   誉臻将那只红中打出去,生生拆散这手大三元。   “不,你是我的最佳选择。”她回答时也带着笑,与聂声驰面上渐渐消失的惬意交相呼应。   这话聂声驰并非第一次听。   分手的时候他质问,她就是这样回答。   情话似的,却叫他的表情如当年第一次听见一样难看,只搭着手看誉臻面前的牌不成牌,什么都没说,目光追着誉臻的往外看,最终落在外头的谢槿珠身上。   他对她的记忆少得可怜,提起来也不过是誉臻厌恶的人其中茫茫的一个,若不是因为当初谢槿珠将真相砸到他面前,只怕她都在他的记忆里头排不上号。   姐妹花?聂声驰都想冷笑,手段分高低,入口的菜肴都分好坏。   只是此时此刻,这碟子他瞧不上眼的菜,却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誉臻的目光。   烟花池里人分三六九等,这一包厢的人,谢槿珠捞上一个,也足以让京华多撑两天。   谢槿珠与人谈笑风生之时,誉臻手中的麻将牌都捏紧了两分。   她一瞬忘了摸牌,提腕就要推出一张出去。   聂声驰轻拍她手背,摸了一张回来,替她打了一张出去,笑声淡淡:“缺了一张牌,成了小相公,还想赢?”   誉臻抿唇没说话,兢兢业业将手牌码好。   聂声驰一时间当真生发出两分快慰来,此刻誉臻的愤怒是真的,不快也是真的。   他难得看见这一星半点的真。   聂声驰偏头过去,随口问靳信鸿:“谁请她来的?”   靳信鸿点着一根烟,单手抄在裤兜里,俯身替西风位的美人摸牌,凑出一套说辞:“玩的时候偶然碰上的。谢家这女儿从前可是捧着拱着的,出来也是新鲜,就叫了过来。”   聂声驰点点头,不作他语。   东风位惊堂木一样拍出一记自摸来,靳信鸿努努嘴,朝外头走进来的谢槿珠笑问一声,谢小姐会打牌吗?   谢槿珠温声说了句会一点。   靳信鸿孩童般笑,说那正好,我来教你。   西风位上美人正要站起来,靳信鸿却拍了拍美人的肩膀,朝南风递了眼色。   谢槿珠在南风位从容落座,从前人手中接过来骰子两枚。   麻将桌上牌墙升起,仿佛城墙高升,将战场圈就。   誉臻打开烟盒,捻出一根来含在唇间,手在桌底伸向聂声驰的西装裤。   他将她的手腕捉住。   她并未停顿,纤纤手指蛇一样钻入他西装裤口袋深处,将打火机慢条斯理地一分一分挪出来。   打出火苗,点燃唇间的烟。   打火机还到聂声驰手里,誉臻摸牌开场,十三张麻将牌依次亮相。   靳信鸿二郎腿高翘,仰靠在椅子靠背上,将牌局旁观,一如誉臻身后的聂声驰。   南北对立,东西都沦为摆设,外头说笑与歌声皆成了背景。   观众自知道该往何处流动,连杜雁峰都搂着姜婉往这边凑过来,站在南风那侧欣赏时局。   西风位上的美人冷不丁问一句:“刚刚听谢小姐喊了句姐姐?”   誉臻刚摸来一只牌,悬在手牌上顿了顿,码进十三张牌里,另一只当即被推出去。   谢槿珠笑了笑:“誉臻是我姐姐。”   一个谢,一个誉。   倒底谁是姐妹花的父亲,不言自明。   这姐妹花背后,   一个是靳信鸿,一个是聂声驰。   谢家渔翁得利也过于叫人眼红。   “哟,我还不知道小臻有个妹妹。”   誉臻抬眼看过去,却见王雅泉抱着手臂站在屏风一侧,身上红裙裙摆翩跹,裹在厚厚一件驼色大衣下,像是火烧在深秋原野上,狠辣辣一片绚烂。   那片秋日火之后,一人长身玉立灯光暗淡处,誉臻看清那人面孔,前几天才在京华酒店的尾牙见过。   这才不过几天,王雅泉就已经把宋知行搞到手。从前花费足足两年也不得,真是叫人不免发笑。   靳信鸿跟宋知行点头打了声招呼,道:“来迟了啊。”   宋知行没说话,倒是王雅泉先挽起宋知行的手,宣誓主权一般,笑道:“来就不错了,我们准备去郊外泡温泉来着,他非要过来给你捧个场,现在已经捧了,该陪我去泡温泉了。”   靳信鸿发笑,抱拳朝他们打趣,说小弟耽误了宋哥和嫂子的好事。   周遭一阵笑声,宋知行轻咳两声,王雅泉却无知觉一样,反倒朝誉臻这边走过来。   “等小臻赢了这把吧,赢了就和我们一块开车去泡温泉。”   “那还早。”   南风位温声冷语一句,风一样飘过。   王雅泉扶着誉臻背后的椅子靠背,打量谢槿珠一回,冷笑一声。   轮到誉臻摸牌,却是王雅泉伸出手去,将碧绿麻将牌摸过来,一扣手牌。   王雅泉清脆一声笑,“胡。”   大四喜加算字一色。   誉臻垂眼下去收筹码牌,笑也浅浅:“难得好运气。”   王雅泉偏头朝聂声驰递了个眼神,后者懒懒从椅子靠背起来,大发慈悲一般,说了声。   “走吧。”   四人从容退场,直抵地下车库。宋知行却跟聂声驰说了几句话,只带着王雅泉走了,聂声驰与誉臻上车,开口就是跟司机说,回明成华府。   半程皆沉默。   “跟王雅泉走得这么近了?”   临到楼下时,聂声驰终于发问。   誉臻偏头回来,以问回答。   “她和宋知行在一块儿,应该挺开心的吧?”   “你开心吗?”   誉臻笑起来,终于说了一句陈述。   “我很开心啊。”   她似是真的雀跃,笑得眼睛也弯弯,温柔得不似真人。   “不用上班,不用见到谢正光,不用见到谷晓兰。”   她看着他,歪着脑袋,道:“如果谢槿珠倒霉,倒霉到找不到一个人能够帮京华,如果谢正光能够更倒霉一些,我会更高兴。”   她笑着,话语娇柔,似是金丝雀鸣叫一样悦耳。聂声驰只冷眼看着,冷漠听着。   无边似的沉默,终止于司机的一句提醒,明成华府到了。   他的手背上,覆盖了她柔软的手心。   誉臻问:“今天也不回家吗?”   家?   她开始称他的房子叫做家了吗?   聂声驰一瞬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车里,是在谈判桌一侧,她将合同递过来,其上条款丰厚诱人,她连笔都打开递了过来。   唾手可得。   “你下车。”   他回答也冷漠,跟外头积雪也能融在一起一样。   誉臻愣了一刻,笑笑将手收回去,说了声好,又跟前头司机说了声谢谢,这才推门下车。   雪下着,一丝丝飘落,落在她发丝上。聂声驰一瞬想起来她义无反顾走进暴雨里的一刻。   长长沉默充斥车内,司机终于忍不住发问,是去燕归园?还是去聂家?   聂声驰不答,车就停在雪里。   车窗降下来,对着楼上万户灯,烟从指间溢出来,袅袅飘进雪花里。   两根烟到尽头,连窗外千盏灯都灭,聂声驰才推门下车,随电梯直抵家门外。   入户处东西安置得整齐,鞋履尽入了柜,上头还摆了一瓶百合花,悠悠散着香。   她这几天还有心思来妆点他的房子。   聂声驰笑了笑,走到门前,按下指纹开门而入。   门开的一瞬,内里传来一声玻璃撞地的爆裂响声,伴着誉臻的一声揪心尖叫。   聂声驰拔腿冲进去,蒙头撞进一片漆黑里,一声一声喊着誉臻的名字,提着一颗心,朝她奔去。   只有电视屏幕作光源,冷光映衬得人身影更单薄凄清。   “我没事。”   声音都带着颤抖,欲盖弥彰一样。   聂声驰向她走过去,皮鞋下嘎吱作响,是一地玻璃碎片,被他踩到边缘几块。   “你别动。”   他说着去开了灯。   灯光骤亮,誉臻久在黑暗中,一时适应不了,抬手把眼睛遮住。   一时间聂声驰竟有一丝恶作剧后的畅快。他的突然闯入,叫她的静止面具裂开一瞬,露出这一刻本真的茫然无措来。   誉臻放下手来,扶着身后流理台,半步没动。   聂声驰走过去,才看见她赤着一双足,站在玻璃碎片中央,唯有她脚底是安全区,一步都找不到落足之地。   “怎么连拖鞋都不穿?!”   藕荷色皮肤上星点血珠。心头那一瞬的畅快也无处可寻,聂声驰自己都没发觉这斥责语气中,尽是紧张。   “两步路而已,家里又不冷。”   他的知觉又被她话中字眼攫住,她自己却浑然不知,抬脚似乎是要跳出玻璃渣堆来。   聂声驰此时没有心思想别的,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誉臻哎了一声,也并无反抗,乖乖搂着他的脖子,随他往沙发区,被放在沙发上安然坐下,也没说一个字。   屏幕上电影仍放着。她倒有闲心,累了这大半场回来,还能挑电影来观赏。   聂声驰提着医药箱回来,正好又是播到主角提着刀斧将木门砸破。   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年,誉臻在惊慌之中将她抱紧,电影就是播到这一幕。   而此时,她乖巧温顺如当年,坐在沙发里,整个人都陷进去一样柔弱,抱着膝头,抬眼来看他。   “你怎么回来了啊?”   连问句都如当初,叫他心头一动,只抿着唇不回答。   聂声驰在她脚边屈膝半跪,握着她一双足,捏着酒精棉球涂上去。   只是玻璃碎片迸溅的擦伤,两三处,消毒即可,他将一片片创可贴往上妆点。   似是修复一件瓷器,低头专注,往上裂口处添几枝梅花。   可这瓷器早有了妆点痕迹。   他的手心处托着她的足,趾头圆润,白如莲藕上是胭脂红的点缀,边缘处齐整完美,没有一丝突兀新生的空白甲片。   薄薄一层,边沿还晶亮,上一瞬间才干透,此刻还有指甲油的香气。   他抬眼看她。   他这才发现她身上睡衣来自他的衣柜,黑衬衫松松垮垮,宽大之下将白皙包裹,是一件脂粉不施的精美礼物。   聂声驰握住誉臻的脚腕时,忍不住想。   什么时候是真的?   或者,到底有没有真的?   如今没有的话?   当初呢?有哪怕一分吗? 第29章 椰汁糕 “看着我。”   聂声驰摔门而出之后, 门与门框撞击那一刻发出的巨响还在四方墙间回荡。   灯光柔和,与电影也并不冲突。影片中的机巧小男主角在雪地中狂奔,身后恶魔直追。   誉臻弯腰下去, 用脚从沙发底下勾出绒毛拖鞋来, 松松把脚塞进去。   指甲油只涂了薄薄一层,可终究还是不适应, 总感觉像是覆盖了塑料薄膜一样,徒加上了束缚。   玻璃碎片仍在原地。一颗颗散落,黑瓷砖上,像是星星一样泛着光。   誉臻看了一眼这满地星光,转身去保姆房和杂物室转了一圈, 倒底也没有找到清扫工具,最后也只能作罢,上床等眠来。   主卧里头香薰机飘着百合花香,并非聂声驰惯用的薰衣草。   誉臻第一天入住之后就把香薰更换,薰衣草的当然还有, 但是她今夜也并没有换上去。   卧室窗帘大开, 连纱帘都没有放下来, 窗外景色一览无遗。   是夜星光璀璨, 如外头一地玻璃渣。   聂声驰身上纨绔恶趣味不少,对落地窗的情有独钟便是其中一种, 誉臻早知道, 更是早有体会。   燕归园客厅小巧, 阳台处玻璃趟门擎天地,前头有张驼绒地毯,是聂声驰特意从中东订来,长绒柔软, 染成了深黑,像无星无月的夜空。   誉臻还记得,那张地毯送来那天,是聂声驰的生日。   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很合格的女友,聂声驰的生日她其实不太记得住,更别说准备什么礼物。即便说要准备,她也想不出来,聂声驰这人似是应有尽有,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送的。   也是直到两人到了餐厅,经理亲自将点缀蜡烛的蛋糕送到小包间,誉臻这才知道,那天是聂声驰的生日。   誉臻只看着聂声驰,脸上露出难得的羞愧来。   他倒似乎不在意,切了一片蛋糕送到誉臻面前,一双眼只把誉臻面上的表情品尝:“好好想想,今天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过去,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我的。”   烛光晚餐已不可能,誉臻下厨的手艺也实在无可恭维。聂声驰也并无带她去商场的意思,光凭银钱购买,只怕还得聂声驰这个寿星公来刷卡。   确实没有什么好送的。誉臻直到回家前一刻,都还在给舍友发消息紧急求助。   送地毯的工人在那一刻打了电话来,将清洗打理完毕的驼绒地毯送上燕归园。   地毯大而厚,跟这小小一居室怎么看都不搭调。   舍友的回复也在那时从手机里头跳出来,玩笑一样,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源头的笑意:找个蝴蝶结绑你自己身上,送过去呗。   誉臻只觉得脸颊都烧起来,窝在沙发里,将手机攥紧,看向门口的聂声驰。他送客出门,双手抄在裤兜里走回来,嘴角带笑,是过生日时那样纯粹的快乐。   他走到地毯上盘腿坐下,朝她伸出手:“来试试。”   她放下手机走过去,踢了拖鞋踏上地毯,柔软绒毛将足踝都抚摸。   “怎么订了这么大一张地毯回来?”誉臻问。   聂声驰笑笑,将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之前你不是说,冬天窝在客厅看书,要有一面大地毯就好了,还要软绵绵的。喏,这不给你订回来了。”   她笑了笑:“你的生日,怎么还是我收了礼物?”   聂声驰手臂搂在她腰上,轻轻松松将她带进怀里抱着。   屋内灯也昏暗,话更显得暧昧。   “谁说是你的礼物了?”   她垂眼下去,手也摸着地毯上的柔软长绒,冷白色穿行与漆黑中。她侧身靠在聂声驰怀里,将他的腕骨轻轻握住。   耳后传来低低一声笑,吻落在她耳后,呼吸热烫,声音仍带着戏谑:“这么快送我这份大礼?”   她静默地仰头朝向他,另一只手没入他脖颈处的发里。   “会有些疼,要忍一忍。”他说。   誉臻恍惚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可吻渐热烈,将理智打乱,再没有机回想清楚。   那是他与她的第一次。   窗外是华灯璀璨时分,连星辰都稍显逊色。窗内是昏暗暗天地,呼吸随着吻失了节奏。   那张地毯从此成为聂声驰的最爱,无数车水马龙月满盈缺,他与她在柔软温暖之中将体温呼吸心跳都交换。   无数与无数,可誉臻只记得那天,只记得那夜那一刻银河尤为耀眼。   正如此刻。   可她却蓦地想起姜婉。   这四方墙内,这落地窗前。   不是她,是姜婉。   下一刻她摸起遥控器,将漫天星空夜景遮住。   遥控器放下的同时,手机屏幕却亮起,日程闹钟滴滴声沉稳特别,几乎不可闻。   誉臻往屏幕上一划,坐起来打开梳妆台上的磨砂小药瓶,倒出一粒药片来,冷水送下。   手机铃声又响,这一次,却是来电歌声,空荡荡四壁中显得尖锐刺耳。   人声亦然。   “来京华。现在。立刻。出门。”   ……   司机早已在楼下等待,一脸尴尬地等着誉臻下楼上车来。   京华酒店门口,客房部经理也在门口守候,见到誉臻来时,脸上霎那惊讶无处躲藏。   誉臻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朝客房部经理一点头:“辛苦了。”   客房部经理仍发愣,还是誉臻抬起下巴往电梯一扬,提醒也简洁。   总统套房。   电梯直上,客房部经理站在誉臻侧前方,成了为她引路的姿势,一时也难以接受习惯。   誉臻也并无言语,电梯门开,她只跟着客房部经理出去,直到总统套房门前。   万能卡已经停在感应器上头,还未贴近。客房部经理回头看她,开口:“誉经理……”   誉臻笑了笑:“您健忘,我已经辞职了。”   “开门吧。”她说。   客房部经理稍有犹豫,感应器已经将卡片识别,门锁发出一声清脆弹响。   誉臻朝客房部经理颔首道谢,推门而入,从容登场一样,关门时连回头都不曾,叫门后那片昏暗将自己吞没包裹。   玄关过道灯火仍明亮如初,朝圣之路一样,通向落地窗后的满幕星辰。   雪早停了,夜空放晴,群星璀璨,拱月一样将聂声驰的背影衬托。   誉臻朝星空尽头走去。   聂声驰抿了一口杯中酒,随手放在高低吧台边上,转身过来,将誉臻打量。   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   驼色大衣,绒毛拖鞋。   领口处锁骨一对,衣摆下踝骨一双,夜光下泛着玉一样的白。   赌石时露出的一角,仅供人一瞥,却足以使热血冲昏头脑,为那一瞥不顾一切。   聂声驰走上前,垂手将她腰间系带一把扯开,手指顺着领口一勾,大衣便落地。   还是那件黑衬衫,衣领松垮,扣子只到第三颗,衣摆也松松,裙子一样,贴着她大腿,风都可吹起的垂坠轻盈。   冷冰冰石头切开第一层,已经不叫人失望。   聂声驰轻轻将她下巴抵住,叫她抬头来。   誉臻面无表情,顺从地抬头,双眼却仿佛与外头冰雪天地呼应,表面那层温顺与乖巧的积雪消散,只剩下了底下千尺寒冰不可解。   冰冷锋利,能叫人肺腑都划破,大白于人前。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了,我明白了。”   聂声驰笑起来:“你明白什么了?”   誉臻道:“明白你不喜欢以前那套了。乖乖听你话,当你的小女友那套,你不喜欢了,我可以换一换了。”   聂声驰又是一声笑:“我还没教你呢,你知道什么?”   反问句,字字裹硝.烟。   轻轻将她下巴抵住的手,在他话语结束的一刻,狠狠将她咽喉掐住。   空气骤然稀薄,吻同时覆上来。   吻,吮,吸,咬。撕咬。   缺氧叫感知都不灵敏。疼痛都不清晰,衣衫撕裂时冰冷也不清晰。   只有聂声驰掐着她的腰,将她丢在吧台上时,氧气才重新回归肺腑。   疼痛袭来,冰冷也袭来,纽扣在地板上叮铃作响,酒杯也从吧台上滚落。   这一回玻璃碎裂的声音真实。   恨也是真实,怨也是真实。   被进入的一刻,她四肢都无处凭依,仰头看向窗外夺目银河。   似是那星河之中有冥冥,能够将疼痛抚平带走,把温暖和柔和送还。   那冥冥之中,誉臻似乎听见少年声音温柔,带着小心翼翼,呼唤她的名字。   少年伏身她耳畔,在临弦一刻问她:“真的可以吗?”   她似乎笑了,回答:“说不可以的话,你舍得停吗?”   少年的吻从耳后到唇瓣,触碰放肆,言语克制:“我听你的,就听这第一回 ,你想好。”   “好好想。”他哄道。   她笑着回报以吻,投向他,像扑向星辰,扑向一个虚幻的美梦。   她被疼痛拉回现实,眼中仍是少年的五官,却再不是少年的面容。   聂声驰恶意将她的脸攥着,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放过,吞噬她面上流露出来的痛苦。   “看着我。”   看着我。   看着我多么痛苦,也看看我眼里的你多么痛苦。   看此刻的你我多相似。   看此刻的痛苦多真实。   ……   天亮之后又开始下雪了。   阴阴沉沉,仿佛晴朗星空不过是梦境幻想。   薰衣草香气融融,却叫人难以入眠。   落地窗前纱帘半掩,雪在纱帘缝隙之间落下,东方鱼肚白也显得朦胧,将万物都衬托得更冷。   背靠背的两人各据床一边,一人掀被起身,另一人也睁开了眼。   聂声驰今日连晨运都无,起身就一面穿衣一面跟助理打电话,两件事都从容,字字清晰,随着衣衫抖动时脆落声响。   谢槿珠。   谢正光。   誉臻听着。她想要的,他如今慷慨给予,礼物一样。讨好的赠礼也可,道歉的赔礼也可。   她缓缓合上眼,呼吸也缓缓,薰衣草气味出入胸腔,将睡意也往内推涌。   聂声驰挂断电话,将衬衣最后一颗扣子扣上,一手勾着领带,抬眼看向穿衣镜,动作却顿住。   镜里的人安稳睡在羽绒被中,长发往后披散,水一样铺在他睡过的枕头上。   鬼使神差一样,聂声驰绕到床的另一侧,单膝跪下,手只压在床头柜边沿,将领带都压出褶皱,只怕惊扰誉臻平稳呼吸。   她仍睡如刺猬蜷缩,连眉间都是不满而起了皱,叫人忍不住去将她眉心抚平。   聂声驰伏身向前。   吻最终将施未施,悬在额头眉间。   誉臻再睁眼时,房中一片昏暗,窗前挡光窗帘掩着纱帘,一层叠一层,将日光挡了个透。   誉臻起床前打电话叫了早餐,泡了个澡出来时,餐食已经准备妥帖,餐桌旁站着的正是客房部部长。   “怎么是您来当总统套房的管家?京华已经没人可用了吗?”   誉臻说着笑了声,走到餐桌旁坐下,随手指了指电视屏幕,“请帮我开一下电视,新闻频道。”   客房部部长按吩咐照做,转身走回餐桌边时,抬头看向誉臻,目光却在碰着她睡袍领口青紫暧昧痕迹时,如触碰了烫手山芋一样闪开。   “总经理。”客房部部长对誉臻的称呼如旧,纵使誉臻已经提醒过,此刻也固执地并不改变。   誉臻停下手里刚刚捏起的瓷勺,抬头看向她。   “您本可以不这样的。”   此刻誉臻并非她的客人,却连尊称都如旧,是上下级不曾变换。   誉臻笑了笑,垂眼看着瓷勺将碗中八宝甜粥搅拌。   “杨部长,趁着京华现在还不到尽头,早点走吧。”   甜粥入口,誉臻看着面前的新闻如滚轮一样往下走,关键字夹杂其中,似暴风雨来临前,仅存一丝丝阴暗的平静。   客房部部长仍劝:“可,毕竟是父女亲人……”   “杨部长。我姓誉,不姓谢。”她说,“我知道您是好心向着我,可连正主都还没来找我的不痛快,您现在来劝我回头,早了些。”   客房部部长不再言语,可在誉臻离开餐桌的一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开口:“从前那个跟陈先生走的接待员,后来不过两三个月就被晾在一边,可初时也被捧在手心宠过。聂先生这样,总经理,您要想清楚。”   誉臻停在桌边,目光投向电视屏幕,看着上头主持人眉飞色舞的神情。   “我想得应该挺清楚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聂声驰再没回京华的总统套房,只过了两天后派了司机开车来,将誉臻接回了明成华府。   车门打开的一瞬,王雅泉却从里走出来。   誉臻意想不到,倒是愣了半晌,“你怎么来了?”   王雅泉将肩膀一耸:“聂声驰求我来的呗,他怎么你了?还请我来陪你解闷,要时时跟他报告,告诉他你心情好了没有。”   王雅泉说着拉住她的手,将她上下看了一转,笑道:“你不还是老样子,美人冰山一座,开心能开心到哪里去?不开心又不开心到哪里去?”   誉臻反被她这话逗笑,摇摇头与她一同坐进车里。   车门一关,王雅泉先开口问:“聂……”   “你和宋知行怎么样?这就将他收入囊中了?”誉臻低头拂了拂裙摆,问题倒是先出口,将话题截了过来。 第30章 香煎鱼骨粥 “誉臻啊,天底下男人都是……   “就那样。我急着钓金龟, 他急着娶老婆,凑合凑合吧。”   王雅泉拨了拨脸旁碎发,动作潇洒, 话语随意, 目光投向车窗之外。   誉臻并无再问,倒说:“先不回明城华府吧, 想去逛逛街,家里什么都没有,你去连配茶下酒的零食都找不到。”   “这就是‘家’了?”王雅泉笑得并无恶意,扭头轻松对前面司机说了个商圈地名,报了家餐厅。   “先吃个饭, 我晚上那顿还没着落呢,没头没脑被推出来陪你散心。”   王雅泉说着眼珠子一转,又将旧事重提:“你又怎么折腾聂声驰了?”   “怎么就我折腾他了?”   誉臻反问的表情还坦然,王雅泉只不屑挥挥手。   “从前不就是,他从你家追你一直追到机场, 淋了个落汤鸡似的回来, 高烧四十度, 你倒轻轻松松出国。你说是谁折腾谁?”   王雅泉叹了口气:“不过啊, 聂声驰被你折腾得多惨也是他罪有应得。”   誉臻应声:“嗯,薄情寡义, 应该的。”   “哎!”王雅泉自觉被骂到, 抬手在誉臻手臂上一拍, 却并没有恼怒的样子,倒自己笑着摇摇头:“也是。”   下了车,王雅泉挽着誉臻的手臂走进去,临进商场冷不丁提了一句。   “春节之后有时间吧?来试试伴娘服?”   誉臻想了想问:“算了吧, 我跟你别的小姐妹可能玩不来。”   “没别人。”王雅泉回答爽快:“只有你一个伴娘。”   没等誉臻问,王雅泉自己先说:“我小时候我奶奶就常跟我说,平日里跟我一块儿嘻嘻哈哈的不见得是真朋友,那时我没信。现在信了。”   誉臻拍拍她手背,“那正好,我闲得很,你随时来找。”   两人进了餐厅落座,餐点敲定,等待的间隙,誉臻才在闲谈中插了一句问。   “真就定下来了?”   王雅泉手中玻璃杯一顿,抬眼来反问她:“你呢?”   誉臻笑笑:“我和你不一样。”   王雅泉将肩膀耸耸:“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差了一件婚纱两本证,还有区别吗?”   誉臻一时竟然语塞,王雅泉拍拍她手背,道:“行了,不说我了,有件事得告诉你,兴许你有用。”   “谢槿珠出来应酬,前几天我就收到消息,原本我还觉得不过是谢家撑不下去了,推她出来的。昨天才知道,谢正光可不大清楚这事,他还以为谢槿珠不在燕都,在临市度假,准备修整修整去教芭蕾舞呢。”   誉臻垂眼听着,只喝了口水,说:“也是,谢正光哪里舍得让谢槿珠出来应酬,捧在手里还来不及。”   王雅泉忿忿:“既然如此,就把谢槿珠在外面什么恶心样子捅到谢正光面前。”   誉臻摇摇头:“不必了,就是谢正光推她出来,以后也没人敢帮谢槿珠,敢帮谢家。”   “为……”王雅泉正想问,话却戛然而止,目光随眼珠转了转,想明白了聂声驰是其中关巧,也就不再发问。   “谢家也奇怪,这样四面楚歌,竟然也还坐得住。”   誉臻摇了摇头,将手拿包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抽出来,道:“我去抽根烟。”   王雅泉一愣,也只点点头。   商场内设有吸烟箱,人扫码进去之后玻璃自动调成磨砂状,循环播放广告的小屏幕也跳出当季电影预告来。   声音被誉臻关掉,磨砂玻璃墙之间只剩下云雾吞吐。手机在这时响起来,刺耳铃声穿云破雾,撞击刚被烟草舒缓的片刻的神经。   谢正光。   誉臻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愣了愣神,笑了一声,将电话接起来,开了免提放在一边的小平台上。   “有何贵干?谢董事长。”   对面是长久沉默,谢正光声音向来洪朗,透过手机传来,竟然带上些沉闷沙哑。   谢正光道:“最近过得很不错吧?明成华府。总统套房。跟聂声驰,好处很多。”   跟。   这个词可比明成华府的藏娇窟,比总统套房的深夜招幸要施加更多重音。   谢正光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缓缓呼气声,似是指甲敲击玻璃,两声清脆,接着就是誉臻轻不可闻的笑。   她字字清晰地回敬道:“谢槿珠呢?辛苦奔忙自我兜售这么些天,捞到金主了吗?她好歹叫我一声‘姐姐’,我也不是不能帮她拉一拉皮条。”   “誉臻!”   谢正光的怒吼让电话那头的誉臻更为开怀,爽朗笑声压抑不住,还带出两声刺耳的轻咳来。   谢正光头顶都直冒青烟,开口正要骂,却将怒意往下压,缓缓开口。   “誉臻,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你妈妈在外头租了间课室教芭蕾。”   誉臻那侧的笑声戛然而止,谢正光却笑了笑,将话延续下去。   “那时候挺不错的,借着你外祖父的名声,也没人知道你母亲曾经在莫斯科到底怎么样,你母亲的学生还挺多,你也跟着一起上课,是不是?”   “噢对了,谷家那时候也不怎么景气了,外忧内患都没有,那该是你和你母亲过得最好的时候。”   “可惜啊,后来有人知道了你出生时你母亲还不满二十,知道了她根本没嫁过人。听说小女孩们的家长闹上去,连练舞的全身镜都砸……”   “给我闭嘴。”   细长烟卷压在烟灰缸里头,还没抽完的一截烟,生生被指甲掐断。   谢正光笑声在玻璃墙间回荡,他问她:“誉臻,你觉得,如果一个男人想要一个女人,要完完全全拥有她,是会把天底下她想要的所有都捧过去送上去,还是让这个女人变得一无所有,什么都得求着这个男人呢?”   “誉臻啊,天底下男人都是一样的。”   谢正光笑了声,一句一顿,声音从手机里头送出来。   “你以为,就这样讨好聂声驰,哄他,他就会乖乖听你的吗?”   “他这样不过是用谢家来吊着你,用你母亲的性命在吊着你罢了。”   “你想想,如果一切如你所愿,谢家倒了,你母亲的病治好了,到那时候,聂声驰还有什么来要挟你?”   誉臻冷笑一声,将手机拿起来,关了免提,贴在耳边道:“是吗?可你又何必到告诉我呢?如果你真这么确信聂声驰不会对你下死手,你大可吊着一口气旁观看着好了。”   谢正光道:“我终究还是你父亲。不论你母亲怎么惹我生气,你终究是我的女儿。”   誉臻打开吸烟室的门,迈出去的一刻,将手机拿到眼前,认真看了看上头来电显示的三个汉字“谢正光”。   她将电话再贴近耳边,对那头说:“你姓谢,我姓誉,你是谢槿珠的好父亲,我福薄,刚生下来父亲就死了。”   那头是沉沉压抑的呼吸声,电话在下一刻被挂断。   誉臻看了眼手机桌面的壁纸,将手机揣回衣兜里,往回走去。   ***   誉臻回到家时已经深夜,王雅泉带着她在商场“扫荡”一圈,临走时把买的所有大包小包并手上黑黑一张卡片塞到誉臻手里,只说了一句,是聂声驰托她交给誉臻的。   誉臻初时还一愣,只觉得难怪王雅泉刚刚一直只推她去试衣试鞋,自己没挑中哪怕一件。   大件由商场送抵明成华府,小件也不少,司机主动下车来替誉臻提上楼去。   门开时,室内是一片通明。   聂声驰从书房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只半满玻璃杯,看见誉臻进来,只站住了脚,目光投来,将她打量。   誉臻与他对视一眼,转身朝司机说了声,指了指玄关柜面,让他把东西放在上头。   回头过来时,聂声驰已经不见了人,书房门在那一刻关上,将誉臻和外头的世界拦在门外。   空荡荡大平层,平行世界一样。两个人自见面一句话未曾说,自书房门关上之后也没再看见过彼此。   誉臻如平常一般,卸妆泡澡,挑了个舒缓的瑜伽放松,倚在床头看了会书,困意来袭就熄灯准备入眠。   聂声驰在床头灯灭了的那一刻走进主卧来。   窗前月光透过纱帘来,铺了一地霜。   他就那样闯过那片白霜地,入侵早就浸透了誉臻体温的床。   聂声驰从背后将誉臻抱住。胸膛贴上脊背时,她身上哪怕一丝一毫的紧绷都没有逃开他的注意,被全然清晰地捕捉住。   月夜静谧,只剩下呼吸声与心跳声重叠。   聂声驰暗暗咬紧了牙。   她是在怕他吗?   不会。誉臻也许从来都不知道“怕”这个字,更何况是对着聂声驰。   可他怀里的誉臻,从来从来没有这样过。娇羞的,他见过,冷漠的,他见过。热情的,温柔的,甚至驯服的。只从来没有这样不安的。   月光落在誉臻那一面,聂声驰低头看她时,半络青丝将她脸庞挡住,她的脖颈与领口锁骨却尽铺撒月光。   白瓷上青紫红。   聂声驰一时间烦躁地想抬头抓自己的头发。不就是因为一个谢槿珠,她因为别人因为别的事向他演的戏还少吗?七年前只怕都是。   他如今来不忿什么?   聂声驰往前挪了挪,贴紧了誉臻的背,手臂正要往内收紧,却一时没有使太大力气,只搂着她平坦小腹,随着她呼吸起伏。   他手抬起来,要去把那缕头发拨开,嘴唇微动,声音出口时带了些哑。   “臻臻,对……”   床头传来手机的滴滴铃声,沉稳几乎不可闻。   誉臻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将闹铃关掉,手指勾开旁边的小柜一只磨砂小药瓶。瓶子已经近乎空了,她倒出最后一粒药片来,捏起旁边放着的一杯水,仰头将药片送下。   聂声驰皱眉看着她熟练动作,看着她放下水杯之后重新回到被窝里头,甚至在他将她重新纳入怀抱时,身体的紧绷都如旧。   他放置在她身前的手臂缓缓收紧,一寸一毫也要将她压向自己。   他压着呼吸,慢慢闭上眼。   他眼前只有那只磨砂小药瓶,药瓶里头一粒粒白色药片。 第31章 三拼鸡 同学。   今年春节与新历新年尤其相近, 相隔不过小半个月,元旦放假刚刚结束不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春节假期了。   只是放假与不放假, 对于誉臻到底是没有什么区别。她终日窝在明成华府里, 要不是家政阿姨提前采买了食材回来,跟誉臻商量着提前几天放假, 她都还没有意识到春节要到了。   誉臻自己并不觉得宅家烦闷,只是王雅泉要她陪着去试婚纱做礼服,三天两头来明成华府将她带出门去。   王雅泉玩性大,路过商场一个新开的陶艺DIY,见男老板长发扎个小辫子, 颇有两分姿色,还拉她进去硬是报了个陶艺班,一周三天报到。   两个大人跟一帮小孩子一起窝在小桌小凳里头玩泥巴,誉臻兢兢业业搓泥球,王雅泉的眼睛直往老板身上瞟。   “你现在一天到晚都不在明成华府, 聂声驰没说什么?”   誉臻半天没回, 王雅泉忍不住碰了碰她手肘, 这一碰, 倒害誉臻把手上刚盘好的陶泥条给扯断了。   王雅泉乐了:“真这么喜欢玩泥巴?跟小孩子似的。”   长桌对面三五个小不点齐齐抬头,瞪着王雅泉手里那团半天看不出形状的湿答答泥团。   王雅泉憋笑:“玩你们的, 玩你们的。”   誉臻手里东西被碰坏了也没生气, 只将小部件重新做一遍, 问道:“你刚说什么?”   “我说,聂声驰怎么没找你?一天到晚不沾家。”   誉臻仔仔细细把搓好的零部件粘到主体上,回答道:“春节了,他回聂家去了, 这些天只有我自己在明成华府。”   王雅泉用干净的手腕托着下巴:“电话呢?微信呢?”   誉臻递她一个无聊眼神:“我跟他?得了吧。又不是谈恋爱。”   “是有人在追臻臻姐姐吗?”   对面一个小女孩抬头来,脸颊下还沾着点泥巴印子,小花猫一样。   誉臻笑着擦了擦手,抽了张湿纸巾,伸过去替小女孩擦了擦脸颊。   王雅泉看向小女孩,嗤笑一声:“你个小不点知道什么追不追的?”   “我们‘小孩子’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小女孩努努嘴,挤了挤眼睛,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在追秦老师。”   王雅泉啧啧,正要伸手拍小女孩的脑袋,誉臻倒是把她的手拦住,对小女孩笑得温柔,说:“圆圆,雅泉姐姐不是在追秦老师,雅泉姐姐有男朋友,快要结婚了。”   小女孩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手挡在嘴巴前,放下来的时候脸上又多了个泥巴印。   “噢!你养备胎!”   王雅泉:“……”   直到王雅泉开车送誉臻回明成华府的时候,她还在为那个叫圆圆的小女孩那句话啧啧称奇。   “现在的小孩子也太早熟了点。知道的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誉臻没应声,倒是随手指了指窗外说:“雅泉,靠边停了一下吧,我去买杯红糖姜茶。”   王雅泉嗯了声靠边停下,却没让誉臻下车,自己去给她买了杯回来。   看见誉臻把姜茶贴着腹前暖着,王雅泉皱了皱眉头问:“以前也痛吗?宋知行舅父是中医那边的,上回看我脸色不太好,抓了两帖药,还挺好。改天带你去看看?”   誉臻揶揄:“这就用上新妇红利了?”   “可别了吧,生意这一挂的红利吃得着吃不着两说,行医那一支的红利,我可想能少吃两回是两回。”   誉臻笑笑:“没事,就最近吃了一回紧急药,周期乱了。”   王雅泉呸了一声,骂道:“聂声驰这个狗东西。”   誉臻侧身面对驾驶座靠在颈枕上:“我眯一会儿,等会到了你叫我。”   王雅泉点点头:“睡吧。”   红糖姜茶往外一丝一丝透着暖,车开得平稳,虽然疼,但誉臻却是真的睡着了一小会儿。等醒来的时候,还是王雅泉推着她肩膀将她叫醒。   车窗外头是明成华府并无错,只是并没有到楼下,而是还在小区外头。   车窗往下降,司机弯腰探身过来,说:“聂先生说,让我来接誉小姐去聂家吃饭。”   车门已经开了锁,却并没有打开,王雅泉先狐疑开口:“聂声驰想什么呢?”   誉臻打开抱着的姜茶喝了一口,问:“是聂声驰亲口跟您说的吗?”   司机下意识要点头,却突然一顿怔愣,正要开口:“誉小姐……”   “算了,他怎么想是他的事。”誉臻自顾自说了句,扭头面向王雅泉,又说道:“我到了再跟你说。”   “哎你……”   誉臻推门下去,只握着手中一本余温尚暖的姜茶,上了聂家派来的车,朝王雅泉挥挥手,这就把车门升了上去。   司机坐进车内,誉臻说:“我先睡一会儿,您开慢点。”   司机应声,将车中音乐都停掉。   车行缓慢稳当,誉臻却只眯着眼睛,睡梦再不来。   聂家远离市中心,背靠燕都北面群山,从明成华府过去都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更别说晚高峰时车流拥堵,尽是从城市心脏往外奔涌的新鲜血液。   外头车流声渐渐不可闻,誉臻睁开眼来,茫然看着窗外景色,日落西山时分,余晖下连群山苍翠都带着暖意。   车沿路开进去,穿过入口烫金铁门,绕行巡视沿路各式别墅庭院,终于在其中一座前停下。   门口已经有佣人在等待,车一停稳,立刻上来开门迎候。   “是誉小姐吧?”   誉臻瞧她一眼,点点头:“我是誉臻。”   佣人领着誉臻往内走去。别墅正门前开辟了一片院子,常绿灌木匆匆,脚下半月形鲤鱼池,通向正门的小桥之下,金黄火红鲤鱼结队一样,从院子的这头游到那一头,又失了记忆一样游回来。   门开着,佣人领着她在玄关处换了室内鞋。   说话声从屋内深处传来,似是还有孩子的笑声。   佣人转身面对誉臻,正要说话,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从屋内跑出来,手里还抓着吃了半只的桃子,嘻嘻哈哈笑着,嘴里喊着“坏舅舅!坏舅舅!”,喊着喊着就一头撞在了誉臻的腿上。   小丫头撞疼了,哇地一声哭开了。佣人伸手要去抱,却被她给打开。誉臻蹲下身去,一手托住小丫头攥着半只桃的小肉手,一手按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揉着。   “小哭包你怎么又哭了!”   誉臻抬眼朝那边看去。   聂声驰说完,一步正踏入玄关,垂眼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脸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一瞬凝固住。   “你怎么来了?”   聂声驰两步上前,伸手就是将誉臻从地上拉起来。小丫头的手都被这力道一带,半只桃子落在誉臻的手心里头。   “谁叫你来的?”   语气没半分客气,连地下蹲着哇哇大哭的小丫头都止住了哭声,只擦着眼泪,打着哭嗝,仰头看着聂声驰。   “这又是怎么了?”   脚步声随着从屋内往这边来,聂声驰握紧了誉臻的手腕,低声道:“跟我走。”   还没等他拉着誉臻往外走一步,那声音已经来到跟前。   “这不是誉臻吗?怎么来了?”   聂声驰转身过去,却是挡在了誉臻的身前,几乎将她整个挡住。   小丫头悄悄站起来,贴到誉臻身边,指了指她手里的桃子,双手作了捧状伸出来,双眼如小狗,带着泪一样濡湿。   誉臻笑了笑,把手中的桃子放到她手心里。   小丫头眼睛下还挂着泪,嘴角却扬起来,瞪了聂声驰一眼,伸手将誉臻的手握住一根指头。   “宁宁,来外婆这儿。”   宁宁转头过去,却瓮声瓮气地告状:“外婆!坏舅舅刚刚在凶这个姐姐!还要赶她走!”   聂声驰抬手往宁宁头上一拍:“胡说什么?”   宁宁朝他吐吐舌头,转身跑回她外婆身边。   “声驰,不介绍吗?”   这声音不同,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聂声驰顿了顿,这才往边上站了一步,手往下,将誉臻的手握住,十指交缠。   三人站在玄关尽头。   其中一个拉着宁宁的手,誉臻早已见过,是聂声驰的姑姑。另外两个,只能是聂声驰的父亲和母亲。   没等聂声驰开口,倒是他的姑姑先介绍了誉臻:“你们不知道,这是声驰大学时候的同学,我从前见过一面。”   同学。   聂父聂母对视一眼,一个抿着唇没说话,另一人看看聂声驰,先对誉臻笑起来:“是声驰的同学啊!声驰也真是的,这也要遮遮掩掩。快进来喝杯茶吧!”   宁宁吃着那半只桃,对誉臻挤着眼睛笑。   誉臻只觉得聂声驰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一直到客厅,都半分不肯放。   宁宁递过来一张湿纸巾,这才躲回聂声驰姑姑怀里,眨着眼睛旁观大人说话,圆溜溜一双眼睛,一半时间都在誉臻身上。   佣人过来要沏一壶新茶,聂母笑得慈爱温柔,问誉臻喝不喝得惯龙井,要不要另沏一壶别的。   誉臻笑说:“给我一杯姜茶吧,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麻烦了。”   聂母眨了眨眼睛,朝佣人点了点头。   “誉小姐是吗?和我们声驰是一个班的吗?”   誉臻摇摇头,回答道:“不是,也不是同系的。”   聂母笑了笑,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现在又再见到,真好呀。誉小姐多些来家里玩吧,声驰的同学我们见得不多,也很高兴的。”   聂父低头抿了口茶,从果盘里头抓了把开心果,一颗一颗剥给,攒起来放到宁宁面前。   佣人送了姜茶上来,聂声驰先接了过来,这才递到誉臻手上。   聂母又道:“今天天也晚了,誉小姐就在我们家客房住下吧?明天……”   “她跟我一起住。”   聂声驰回答得直白,半分也没给誉臻回答的余地。   “她今天不舒服,我先带她上楼歇着,等会儿吃饭也让陈妈送上去。”   无人开口说一句话。   宁宁一双葡萄眼睛上眉毛高高挑起来,看向自己的外婆,后者却笑着摇了摇头。   誉臻顺从跟着聂声驰上楼,临到转角时往回看一眼,看见宁宁还在聂声驰姑姑的怀里,两只小短腿在紫檀木椅子下晃荡。   他们在说什么,宁宁听得清楚,誉臻这边却听不清一句。 第32章 清蒸多宝鱼 “我对你不是玩玩而已。”……   许是来的路上受了凉, 本来被红糖姜茶暖了好久的小腹又开始绞痛,疼得仿佛内脏都一块翻搅。   勉强抓住的梦境也随着疼痛变得支离破碎。   一会儿是粉红色的泡泡漂浮在悦耳音乐声中,一只只身着芭蕾舞裙的小天鹅翩翩起舞。   身旁是和宁宁一样年纪的孩子, 将誉臻簇拥其中, 欢笑声掺进了音乐声里,将泡泡托举托举, 一直要托举到天堂上一样。   刹那间泡泡破裂,镜子里头映照出来的天鹅舞姿也破裂。镜子碎片像刀子一样,细细碎碎,冷冰冰。   欢笑声再不复,谩骂, 尖叫,哭喊,直到一片死寂。   梦里母亲在喊她。   “臻臻!臻臻!”   誉臻睁开眼,只看见聂声驰的面容。   疼痛又变得清晰,连肩背都随之颤抖。   “做噩梦了?”聂声驰从床边抽了两张面巾纸来, 伸向誉臻的额头。   她下意识躲闪, 叫他的手也顿了一顿。   “你头上都是冷汗。”聂声驰抿抿唇, 说了句, 另一只手将誉臻的肩膀扶住,俯身替她擦去汗珠。   “谢谢。”誉臻侧了侧身, 将被窝里头尚有余温的暖水袋抱在怀里, 紧紧贴在腹前。   聂声驰将手中纸巾扔掉, 伸手去拨了拨誉臻额前的头发:“梦见什么了?”   动作轻柔,声音更温和,此刻亲昵叫誉臻有些时间恍惚,沉默好久才开口敷衍:“没什么, 只是疼的。”   聂声驰也没再问,掀开被子一角,伸手探进去,捏住了她怀里的暖水袋。   “已经凉了。我跟陈妈说了,等会儿再送一个热好的来,这个别再抱了,”   他说着将暖水袋从誉臻怀里扯走,被子仍旧压着边,没叫一丝冷风进来。室内暖气更是开得足,连窗缝都没有留一道。   誉臻闭上眼,往枕头一角钻了钻,一阵绞痛又涌上来,将她的眉头都弄皱。   身后的床在这一刻往下陷,温热宽厚的怀抱从背后贴上了,将她整个包裹住。   腰间的衣服也被撩起来,手心干燥而温暖,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小腹上。   这一瞬比聂声驰刚刚的的轻声问询更叫誉臻觉得恍若昨日,像是回到了六七年前两人热恋时分,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他的贴心照顾,对他毫无保留地给付全部信任。   聂声驰的声音在耳畔:“什么时候又开始疼了?之前明明调理好了。明天我约时间带你去看看抓服药。”   从前誉臻就一直有痛经的毛病,当年还是聂声驰带她去看中医调理,一碗一碗地哄她喝中药。   疼痛麻痹知觉,让这一瞬间的错觉更显得真实。   此刻连舌尖的味觉感知都生发回忆,苦涩都一丝一丝涌上来。   那一阵的疼痛终于褪去,誉臻缓了口气,说:“不用了,好久都不疼了。”   聂声驰默了半晌,誉臻听见他双唇开合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却没听见他说话。   他朝她更靠近,低头用下巴抵着她头顶,说:“别吃避孕药了。”   誉臻一愣,轻轻笑了笑,说:“短效的没事,是上回在京华,来不及了第二天才吃了颗紧急的,经期就乱了。”   “都别吃了。”   誉臻往聂声驰那边侧了侧,扭脸去看他,肩背还带着僵硬,笑却与话语一样轻松。   “你说得倒轻巧,怀孕了你生啊?”   情人间亲昵玩笑话一般,明明剑拔弩张的那些时候都还历历在目,此刻一分一毫的痛苦都还是后遗症。   聂声驰笑不出来,垂眼道:“怀了就生。”   誉臻耸耸肩膀,脸又转回去。   “玩笑开过了。”   一个要把这一页当玩笑翻过去,一个却固执攥住不肯松手。   “怀了就生。”聂声驰重复道。   唯有沉默回应,誉臻背对着他,呼吸缓缓,蝴蝶骨也随之起伏,抵在他心口。   疼痛许久不来,聂声驰的掌心仍旧温热。   誉臻道:“聂声驰,我其实更喜欢陈沛怀,你不明白吧?”   下一刻誉臻就听见聂声驰咬牙切齿:“你现在还在我的床上。”   誉臻笑了笑,自顾自继续往下说:“从前我妈妈身体还没这么差的时候,开了家舞蹈班,教小女孩跳芭蕾,开得还不错,我也跟着上课,很多小女孩都跟我玩得好。”   “后来突然有一天,有些家长上来找麻烦,指着我妈妈的鼻子骂她,还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私生女。”   聂声驰不愿再听,拧着眉头道:“别说了。”   誉臻只当没听见,说:“那些委屈我已经受过了,也受够了。你和陈沛怀不同,你可能不明白吧,可我真的不想……”   “行了。别说了。”聂声驰从背后将誉臻抱紧了,说:“是我说错话了。”   又是一阵绞痛来袭,誉臻吸了口凉气,开口声音都带了颤:“谢谢。”   聂声驰抿抿唇,说:“药还是别吃了,我以后老老实实带套,信我,好吗?”   誉臻嗯了一声当回应。门口响起敲门声,聂声驰应了门,让佣人直接进来。   “放桌上就行。”   佣人一看两人如汤勺一样窝在被子里,眼睛眨了眨垂下去,只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卧室。   聂声驰压着被子起身,去拿那只暖水袋。刚走到桌边,就看见卧室门开了道缝,两只羊角辫从外头窜进来。   聂声驰笑了笑,将暖水袋提在手里,走过去就是揪住一只羊角辫。   宁宁咿咿呀呀乱叫,小肉手往聂声驰的手上胡乱拍打。   “在这儿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宁宁摸着自己的两只小辫子,将嘴巴撅成茶壶小嘴,先奶声奶气说了声——“坏舅舅!”   聂声驰揪了揪宁宁的脸蛋,拿着暖水袋朝床走去,随口说了句:“把门关好。”   小丫头当然没有出去,跟着聂声驰走到床边,却贴着屏风一角,先问道:“宁宁可以过去吗?”   “这时候知道讲礼貌了。”聂声驰一嗤,把手上暖水袋塞到誉臻怀里,抬眼问她:“有胃口吗?先喝点汤?”   誉臻点点头坐起来,靠着床头将暖水袋抱在怀里,注意力已经被宁宁带走,只歪头看过去,朝她笑道:“宁宁请进吧。”   宁宁笑着凑到床边,在誉臻手边坐下,盘腿抱着怀里的毛绒兔子,跟誉臻面对面。   “姐姐好点儿了吗?还是很不舒服吗?”   聂声驰端着一碗汤进来,勾了一张椅子到床边坐下,吹着汤要喂誉臻喝。   宁宁耸着肩膀笑,两只手抓住毛绒兔子的耳朵,将自己的眼睛盖住。誉臻见她可爱,伸手揉了揉宁宁的头顶。   聂声驰喂了两勺汤,正烦宁宁分散了誉臻的注意力,单手端着碗,另一手就将宁宁手里的两只兔耳朵拽下来。   誉臻拍了拍他手背,嗔怪道:“别欺负小孩子。”   宁宁也学誉臻说话,双手叉腰:“就是,别欺负小孩子。”   聂声驰又要伸手来,宁宁忙抱着兔子往誉臻身边爬,一掀开被子将誉臻的手臂抱住,躲在她羽翼下一样,只朝聂声驰吐舌头。   聂声驰又掖了掖被角,把碗中的汤一勺一勺喂到誉臻嘴边。   宁宁一双眼睛在誉臻和聂声驰之间来回转,忽地抱住兔子,将誉臻的手臂摇了摇。   “怎么了?”   宁宁偷偷瞧了聂声驰一眼,凑到誉臻耳边,轻声耳语:“姐姐,你跟我谈恋爱吗?”   誉臻还没回答,聂声驰先伸手来将宁宁的脸颊一捏,笑声爽冽:“人小鬼大,说,你今天闹脾气是不是因为要上小学了,得跟幼儿园的小男朋友分手了?”   小丫头气得挥拳猛打聂声驰,誉臻也笑个不停。   聂声驰还舀一勺汤送过来,誉臻推了推汤碗,再不愿意喝一口。聂声驰将碗放下,垂着眼随口说:“这个姐姐是我的女朋友。”   宁宁一听,耸着肩膀笑得眯眯眼,又凑到誉臻身边:“姐姐是还没有答应舅舅吗?”   誉臻将她发顶揉揉:“怎么这样问?”   宁宁努努嘴:“外婆和舅公公舅婆婆说,你是同学呀!他们见到我男朋友的时候,都叫他‘宁宁的男朋友’的!”   小丫头将胸脯挺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要与聂声驰试比高。可聂声驰脸色却一沉。!   聂声驰脸色一沉,“他们还说了什么?你外婆怎么说的?”   宁宁似是被聂声驰的表情吓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誉臻拍了拍宁宁的背,说:“宁宁出去玩吧?姐姐有点困了,想睡觉了。”   聂声驰仍黑着个脸,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外婆还说什么了?”   宁宁怎么可能还回答他,誉臻把她的绒毛兔往她怀里塞了塞,她回过神来,立马抱着兔子撒开腿跑了出去。   临走时连门都用力带上,生怕没关好让聂声驰追出来。   誉臻伸手去拉了拉聂声驰的衣袖:“晚餐还有什么?”   聂声驰睨她一眼:“你有胃口?”   誉臻笑了,诚实地摇摇头:“换你痛经试试?我疼得都快吐了。”   她面上表情风轻云淡,垂眼下去,手将怀里的暖水袋翻了个面,手伸出来朝他一摊:“带烟了吗?借我一根?”   聂声驰沉默着去将烟拿过来,敲了一根出来,点着火,却是叼在自己唇间,坐到誉臻身边,与她并排靠在床头。   烟圈吐出来,那根烟才被递到誉臻的指间。   “等会儿我就回去吧。”她说,说着还笑:“哪家的‘同学’还特意大年三十来家里,跟你共枕眠的?”   聂声驰偏头看着她,看烟雾从她唇间逸出。他伸手抵住她下巴,伏身过去,将那烟雾都从她口中夺走。   吻在呼吸将乱时分停住。   “不生气?”   誉臻听见他的问题,扭头去看他的神情,眨了眨眼睛反问:“为什么生气?我还能真当自己是你女朋友,陪你见家长?”   她低头吸一口烟,玩一样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来,说:“这样的话我听多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聂声驰沉默着,誉臻倒是笑了一声:“刚刚也算我说错了话了,你也明白的。陈沛怀追我的时候,就没人会觉得是,我跟他是一样的,他是这么觉得,别人也……”   “我对你不是玩玩而已。”聂声驰冷不丁说了句,斩钉截铁一样,说完了又把话语补全:“聂家现在没有人再有能力决定我是要认真还是玩玩。”   誉臻垂下眼去,半晌没有说话,抬起眼时,手也跟着抬起来,烟从她的指间到他的指间。   “玩笑又开过了。”   她说完,缩进被窝里头,背向他,将暖水袋抱紧,缓缓闭上了眼。 第33章 鲍汁海参 王子和公主一相见,就能永永……   誉臻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夜半时分,卧室内一片漆黑,只剩下半帘月光照在床尾处。   她转身想要去摸床头的手机, 一动, 背后将她抱在怀里的聂声驰就醒了过来。   “怎么了?”声音带着朦胧的哑,环抱在她腰间的手也紧了紧, “去哪儿?”   誉臻够不着手机,说:“不回去吗?”   “不回。”聂声驰将她翻了个个,要她面朝自己,下巴抵在她头顶,把她往自己怀里塞了塞, 说:“留下,还要一起吃年夜饭。”   已过凌晨,今天就是大年三十。   “反骨。”誉臻嘟囔一声。   “你不愿意信我说的话,就自己看看吧。”   誉臻再不应答,侧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重新入睡。   大年三十团圆日, 早餐餐桌上也还不见宁宁的外公和父母。   餐桌上一片祥和, 仿佛宁宁来“告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聂父庄严少语如旧,聂母对誉臻亲切关照到了极点, 女主人待客挑不出一丁点错处来。   聂声驰也寡言, 除了给誉臻布菜, 也只有宁宁玩闹的时候才逗她两句。   宁宁昨天被聂声驰吓了一回,早上起来,又是欢欢喜喜地跟他打闹,“坏舅舅”“臭舅舅”叫个不停。   都说孩子忘性大, 也不是没有道理。   宁宁坐在加高的椅子上,一面吃一面晃着两条小短腿,忽地问她外婆:“外婆外婆,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过来啊?”   “今晚。”   聂声驰的姑姑拿起宁宁面前的小碗,转身正要递给佣人,手腕却一偏,往誉臻身前:“誉小姐,帮宁宁添碗小米粥吧,你近些。”   誉臻还没伸手,聂声驰先截了那只碗过来,侧身递给了旁边的佣人。   聂声驰的姑姑这一下将抿起嘴唇来,赭红色的双唇薄薄,上头一瞬布满了细碎褶皱。当她看向誉臻时,那眼角也浮上碎纹来,鱼尾巴一样,将目光变得更幽暗。   “誉小姐家里人不在燕都吗?”   上首的聂父终于开口。与庄严宝相不同,他开口时面上带了些笑容,一时间与旁边的聂母有了几分相似。   誉臻摇摇头,说:“母亲在旧金山。”   聂母似是来了兴趣,追问道:“是在旧金山工作吗?誉小姐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呢?父亲呢?”   聂声驰的姑姑早对她了如指掌,却没有跟自家兄嫂说过她的底细,谁都不会信。   誉臻照答:“母亲身体不好,在旧金山养病,她从前是芭蕾舞者。我父亲……”   “臻臻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聂声驰说完,筷子夹了一只小巧灌汤包,放进誉臻面前的瓷碟中。   “我们今晚吃了年夜饭就回明成华府,就不留下过夜了。”   上首筷子落桌面,檀木筷子敲在瓷筷托上,清脆明朗一声响。   聂父撂了筷子,聂母面前一口还未提起,也随着放下来,聂家姑姑亦然,连小宁宁也是,一口不再吃。   聂声驰的筷子在此刻又伸出去,挑了一筷子凉拌豆苗,放到誉臻面前的粥碗里。   “嫩豆苗不做凉拌不好吃,可你不能吃凉的。在粥里泡一泡,泡暖了再吃。”   聂父眉间川字沟壑更深,却是一言未发,起身就离了席。聂母也是拧着眉头看了聂声驰一眼,跟着丈夫走了开去。   宁宁的外婆却不紧不慢,从佣人手里接过来一碗粥,夹了些小菜,放到宁宁面前,哄她继续吃两口。   长长餐桌,只剩下四人面对面。   “怎么今晚这么急着就要走,长大了就连陪长辈守岁都不会了吗?”   聂声驰笑了笑:“免得大家不自在,大过年的,难得一日开心自在不好吗?”   宁宁眨着眼睛,捏着勺子,葡萄眼珠在表舅舅和外婆之间转。每一句都听得懂,可又好像每一句都不太懂。   誉臻垂眼下去,手中勺子在面前八宝甜粥中翻搅,如不管己事,半句不参与。   ***   大年三十,全中国都要休憩欢聚的日子,聂声驰仍旧要抽空办公。日头正好,阳光也懒懒,誉臻可不愿意陪他窝在书房卧室。聂声驰让佣人收拾了玻璃花房,陪誉臻一起,把工作也搬了过去。   玻璃花房顶上绿藤满布,花匠定期修剪,留下空隙以供阳光稀疏透过。   誉臻摆了张躺椅过去阴凉地里,窝在里头抱着部kindle看。花房里头暖气充裕,聂声驰还是让佣人抱了两张毛毯过来。誉臻身后垫着一张厚的,怀里铺了一张薄的,整个人像被棉绒包裹一样舒适。   聂声驰在不远处的一张玻璃圆几上办公,等他开完一个视频会议,一抬起头来,却看见誉臻已经靠在躺椅上睡熟了。   聂声驰起身,走到躺椅边上,俯身下去,将誉臻手中就要掉到地上的kindle拿走,轻轻掖了毛毯一角。   阳光从头顶漏下来,随着时光流转,一片光斑已经落到誉臻脸颊上,碎碎的像是雀斑一样,在瓷白皮肤上跳跃。   另一个工作电话打进来,聂声驰按了静音,握着手机走出玻璃花房去,临走时还将玻璃顶亮度调暗,这才出去接了电话。   誉臻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   玻璃顶一片暗色,分不清日头时分。誉臻低头下去,却见手中kindle已经不见了,扭头正要去找,倒是先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趴在绿花坛前,伸手要去攀摘枝头开得正艳的月季。   “小心刺。”   宁宁一回头,看见誉臻站在背后,手中还拿着一把园艺剪刀。   “想要哪一朵?”   宁宁也不客气,笑着指着花丛中最高一枝:“要那朵最红的。”   誉臻笑了笑,俯身过去,将宁宁要的那朵月季花剪下来,用剪刀除去荆棘,这才递到小丫头手里。   月季开得四季不败,花坛里头各色娇艳,红色出挑,却并非最美。   宁宁握着自己的红月季,仰头看她:“我吵醒姐姐了吗?”   说着,小丫头还看向誉臻那张铺满了毛毯的躺椅,眼睛里头满满的羡慕藏不住,就像她刚刚看着那朵红月季一样。   小丫头挤挤眼睛:“姐姐还困吗?在这儿睡不舒服吧,我陪姐姐回去睡吧?”   誉臻看出她对躺椅的觊觎,努起嘴来摇摇头:“我就想在这儿睡呢。”   宁宁不免悻悻,将红月季藏在身后,嘟囔道:“好吧,那我回去吧,姐姐好好睡午觉。”   誉臻笑着伸手揉揉宁宁的发顶:“你都吵醒我了,不陪我再睡一会儿当补偿吗?”   小丫头先是一愣,接着眼睛都亮起来,将手里的红月季往誉臻手里一塞,撒开腿跑到躺椅边上,钻进两张毯子之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侧躺着,还拍了怕身侧的位置,喊誉臻快来。   誉臻低头闻了闻手里的月季花,走到躺椅处,侧身在小丫头身边躺下。   宁宁蠕动着转身,窝进誉臻的怀里,舒服得将眼睛都闭上。誉臻将滑下去的薄毛毯拉起来,盖到宁宁的背上。   “要拍拍背才睡午觉喔。”   奶声奶气,叫人难以拒绝,誉臻笑着说声好,枕在躺椅靠枕上,一只手搭在宁宁背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动。   曾经从母亲口中听到的摇篮曲,在此刻自然而然地从口中哼唱出来,像是刻进了骨子里的记忆。   小丫头闭着眼,舒服得哼哼唧唧,脑袋又往誉臻怀里拱了拱。   聂声驰走回玻璃花房里头的时候,就是看见的这一幕。   一大一小,窝在躺椅的厚厚毛毯中,摇篮曲被温柔哼唱,连日光也柔和,连花香都温暖。   “姐姐。”   誉臻低头应了一声,问:“怎么了?”   “姐姐以后会成为我舅妈吗?”   聂声驰的目光凝在誉臻的背影上,一寸不敢挪动。   玻璃花房里静谧,聂声驰听见誉臻回答声音轻轻,却字字清楚。   誉臻答:“不会的。”   宁宁睁开眼来,细细的眉毛皱起来:“姐姐你不喜欢我表舅舅吗?可我表舅舅对你很好很好呀,我以为你喜欢他的,他还说你是他的女朋友啊!”   聂声驰站在藤蔓阴影里,压着沉沉呼吸,转身朝玻璃花房外走。   “喜欢的。”   脚步在那一瞬顿住,聂声驰却没有转过身去,只木在原地。   “喜欢的。”誉臻重复道,声音带着叹息,像摇篮曲一样轻,“喜欢也没有办法,我和你舅舅啊,没有办法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这是小孩子无法理解的事情,为什么喜欢却无法长长久久在一起?难道不是像童话里那样,王子和公主一相见,就能永永远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吗?   “宁宁还小,你长大了……”誉臻说着却自嘲一笑:“你长大了也不会懂的。姐姐跟你不一样,姐姐还有其他要做的事,还有其他要照顾的人,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和事。如果我可以把那一切都处理好的话,也许……”   宁宁急急追问:“那你就能和我舅舅长长久久地幸福快乐生活下去吗?”   誉臻笑了笑,将宁宁额头的头发往后捋:“也许吧。如果你舅舅那时候还喜欢我的话。”   宁宁将誉臻的手紧紧握住:“会喜欢的,我舅舅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一直都很喜欢的。”   誉臻是真的被宁宁这模样逗笑了,捏着她的脸颊道:“你又知道什么?”   宁宁生怕誉臻不信,话语如连珠炮:“我知道的!我外婆说的!外婆说舅舅因为你连英国都没有去呢!连什么唐家姐姐都不要了呢!”   “你说什么?” 第34章 菊花会蛇羹 不如就这样,眼睛闭上,最……   “宁宁。”   誉臻闻声回头, 就看见聂声驰从花房门口走过来,一手抄在兜里,一手还捏着手机, 该是刚刚打完电话回来。   “你外婆叫你回去, 爸爸妈妈来了。”   宁宁眼睛一亮,刚才的话已经跑到了九霄云外, 从躺椅上蠕动着挪下来,朝誉臻挥挥手就撒开腿往屋里跑去。   誉臻从躺椅上坐起来,薄毛毯还抱在怀里,抬眼看向聂声驰。   “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宁宁替我大白心迹的时候。”   聂声驰说得轻松,声音还带着笑, 信步走到圆几边坐下,摸出烟盒来,捏出一根烟点燃。   誉臻笑了笑,靠回躺椅靠背上,道:“宁宁的父母还没来吧?就这么把小姑娘骗回去, 仔细她又生你的气。”   他半步都被她看穿, 也不加掩饰:“孩子气性大, 忘性也大, 扭脸就忘了。”   “不见得。”誉臻缓缓闭上眼睛,道:“孩子看着小, 懂得多。听到长辈的话也听得明白, 你生气她也看得出来, 还来当小红娘呢。”   聂声驰没搭话,烟在水晶烟灰缸里头敲了敲烟灰,面前电脑打开,屏幕也还是黑的。   誉臻似是又睡着了, 没再出声,侧身背对聂声驰,只叫他看见她蝴蝶骨随着呼吸轻微耸动。   她一句不提英国的事,像是宁宁从没说过,或是聂声驰从没听见一样。   她嘴巴闭得越紧,聂声驰越是希望她开口,哪怕说一个字,发一个音。   可他想要她说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太想得明白。   他真的希望她问吗?   可她问了他又能答什么?答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不过两句——你以为你是谁?我没去英国的事与你无关——潇洒将面子捡起,还带着反咬一口的痛快。可会将誉臻推远吗?若是誉臻心里对他哪怕还有一丝柔软。   那真话呢?   即便他如今已经开始习惯向她低头再低头了,她又会信吗?   信与不信又如何,她真的在乎吗?   此刻聂声驰甚至想要上前去,握着誉臻的肩膀将她扯醒来,像当年一样,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聂声驰将半根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朝躺椅上的誉臻走去。   她在他脚步停下的那一刻转身过来,眼睛缓缓睁开,似是刚刚脱离睡梦,还带着朦胧,看向他。   玻璃花房中阳光充盈,沉默都将要往外溢出。   该问她什么?聂声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知从何问起。   誉臻忽地朝他伸出手来。   “陪我躺会?”   话语也带着睡梦初醒的软糯,一刹那将满腹愠怒消融。   聂声驰将那只手握住,躺到誉臻身边,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将她抱住。   躺椅一张,毛毯厚实,对于誉臻和宁宁来说刚刚好,换作两个大人,不免有些拥挤,得紧紧依偎才行。   汤勺一样重叠,聂声驰看不见誉臻的表情,唯有心跳隔着衣衫与肌肤相贴,呼吸声里,一下接着一下彼此感知。   誉臻动了动,似是想要转过身来与聂声驰相对,要跟他说什么。   “就这样吧。”他抢先说。   誉臻顿住。一时不知道他意之所指,是要两人就这样停在背对背相依靠,还是别的。   “就这样吧。”聂声驰重复道:“以前的事情都别去追究,就从现在开始,都重新来。”   誉臻问:“甘心吗?我那样骗你利用你,都一笔勾销吗?”   聂声驰嗯了一声,双臂收紧,叫两人心脏更紧贴。   “都一笔勾销,重新开始。”   就这样。要她在他怀里,要长长久久地在他怀里。曾经她怎么利用他,怎么欺骗他,他都不再去细算。   越是算,越是追究,越是回想,眼下的每一刻都会带着痛苦。每一刻都不知道真假。   何种报复也好,都不够痛快,都敌不过此刻的温顺依偎。   不如就这样,眼睛闭上,最好耳朵也捂住,只求依偎。   ***   金乌西沉,宁宁终于等来了父母。聂家年夜饭并没有在外头吃,只是比往常略丰盛一些的家宴。   一家人长桌次第落座,聂父聂母仍在上首,其下就是聂声驰,连聂声驰的姑姑和姑父都要往后排,反倒是誉臻如若跟着沾光,随聂声驰往上座去。   宁宁的父母好几天没见着女儿,宠得捧在手心里头不愿意放。宁宁如小麻雀一样叽喳,逗得父母喜笑颜开。   聂声驰的姑姑姑父则不然,与聂家父母不时交谈,眼神却冷不丁往誉臻身上扫。   怎么说。   誉臻刚进聂家时,仿佛是聂声驰藏起来的一只小玩偶,所有人都哄着聂声驰,仿佛哄着一个孩子,生怕失了孩子的欢心,但是又想要孩子把玩偶交出来,免得孩子玩物丧志。   而在此刻的餐桌上,却仿佛她是突兀出现在太平盛世里一只洪水猛兽,赶却难赶走,只能提防着,只能警惕着,怕将这粉饰出来的太平打碎。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敌意,聂声驰从不掩饰对她的偏宠。维护也好,把她当枪使也好,漩涡中心的位置避无可避。   反倒是聂声驰的表姐对着誉臻时笑脸真诚,听宁宁提及誉臻,问她问题时,也是句句礼貌,寸寸真意。   聂声驰的表姐仿佛就是大一号的宁宁,粉嫩脸庞呈桃心形状,眼如葡萄圆黑,纯净闪着光,与人说话时,眼下卧蚕随着笑容显现,看上去比聂声驰还要年轻好些。   宁宁妈妈问誉臻:“听宁宁说,誉小姐的母亲是舞者?我想让宁宁过两年开始学舞蹈,誉小姐能推荐好的老师吗?”   誉臻看了看宁宁嘟起来的小嘴,说:“宁宁还小,这么早开始学舞蹈,对小孩子不太好的。我问问吧,我母亲的朋友在莫斯科教授芭蕾,如果有好的舞者回国内教学,我把联系方式给声驰。”   聂声驰原本在同宁宁的爸爸说话,低头喝口水的工夫,听见誉臻最后半句。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亲昵说出。   宁宁窝在爸爸怀里,硬是要伸手去够远处的餐前小蛋糕。   “宝宝已经吃了两个了,再多吃妈妈要生气的。”宁宁爸爸艰难把女儿的小肉手抓住,回头来看聂声驰一眼,问他:“你笑什么?”   聂声驰放下水杯:“没什么。”   珍馐次第上,聂声驰凑过来同誉臻搭话:“姐夫买了一箱烟花给宁宁玩,等会儿我去给你偷一把仙女棒?”   誉臻嗔笑瞪他一眼:“又欺负小孩子?”   誉臻明明不能喝酒,却被屋内充足的暖气熏得脸颊微红,像是酒至微醺,桃子一样诱人。   聂声驰忍不住捏了一把:“反正我们还没有孩子,先欺负别人家的”   誉臻笑着摇摇头,将他的手推开,正要说话,餐桌一旁却有人唤聂声驰的名字。   “声驰啊,元宵节前,我去英国一趟,抽空和我一起去?”   关键词如警铃响,餐桌上欢声笑语顿时刹车。连宁宁都隐隐约约明白过来,缩了手脚窝在父亲怀里,愣愣看着自己的外公。   聂声驰听了只垂下眼,从盘中拎了两只虾来剥,随口说:“公司最近没什么英国业务,姑父要是觉得需要,我派个副总陪您过去,给您打下手。”   意义被曲解,颜面留了,可领不领情是两说。   他姑父一眼没瞧誉臻,说:“聂氏都是你在打理,我说的当然不是公司的事。唐家姑娘开春后也要回国来住一阵子,趁还没回来,见一见面,陪她一起过来也好。”   “她回哪儿,关我什么事?”聂声驰将手中剥好的虾放到誉臻碟中。   誉臻低头吃虾,见聂声驰要伸手去拿湿纸巾,随手抽了一张递过去,聂声驰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慢条斯理将指尖擦干净。   她对他这样的体贴不常见,往往是角色反转。可这一瞬的动作却蓦地熟练,像是已经重复了成千上百次,要寻常人的一生才能换来的默契。   “声驰!”   聂声驰把那方湿纸巾往桌前一撂,说:“时候不早了,我和臻臻先回了,各位慢用。”   上首聂父筷子一拍桌:“聂声驰!”   桌上众人肩膀都一跳,唯独聂声驰恍若未闻,握住誉臻的手,与她十指紧握着站起来。   “大过年的,爸您这样就没意思了。”   他说完,捏了捏誉臻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身后椅子拉开的声音响起,脚步声匆匆追上来,一直到餐厅之外,在玄关处将两人拦住。   聂家姑姑一推聂声驰的手臂,也不知是气是追赶,呼吸都急促。   “你是翅膀硬了,为了她这样跟长辈说话吗?”   聂声驰一分不放开誉臻的手,回答也坦荡:“您也别动心思怂恿这个撺掇那个了,没用的。不管是唐家的也好,赵钱孙李,哪家都好,我都不要。”   聂家姑姑指着誉臻:“你就要她吗?你可别忘了,她当初怎么诓骗你利用你的。”   聂声驰偏头看誉臻一眼:“我忘了。”   他朝她笑了笑,再没理会旁人说的哪怕一句话,只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门外是唯有庭院中灯光幽幽若有若无,寒风凛冽,一片漆黑。   誉臻却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在礼堂中一层一层奔跑着找到她,拉着她的手,带她从那片黑暗之中逃出,一路狂奔,闯入光明。   此刻新岁将临,他重新将她的手握紧,闯进漆黑深夜里,闯进新一岁的光明里。 第35章 避风塘炒蟹 “新年快乐。”   车门关上, 聂声驰将车钥匙凿进钥匙孔里头,把车发动。   誉臻扣好安全带,偏头望向窗外阴沉欲雪的天, 笑说道:“可惜了, 回去就不能玩烟花了。”   聂声驰单手扶着方向盘,侧身来面向她, 撩开她脸庞垂下来的头发,指腹在她脖颈侧面轻抚游走。   他似是格外轻松,声音也带着笑意:“谁说不能玩了?”   誉臻惊讶看他:“你还想在明成华府放烟花?整个小区就你一户吗?”   聂声驰笑得放肆,掐了一把誉臻的脸颊,终于将车开出去。   “明成华府放烟花没意思。”   誉臻无奈摇摇头。这人什么时候把规矩放在眼睛里?   车在夜中前行, 誉臻开了点音乐,将座椅都往后调,舒舒服服地看着窗外景色。   聂声驰确实没有开回市里,目的地不知何处,只是路途看起来并不近, 开着开车, 阴沉天幕就纷纷扬扬撒下雪花来。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初雪来得也早, 与记忆中的燕都格外不同。   不知道旧金山下雪了吗?   誉臻正想着, 手机忽然响起来。誉臻看了眼屏幕,还没接起来, 聂声驰就问:“谁?”   “我妈妈。你别说话。”   聂声驰撇撇嘴, 倒是伸手去把音乐声给调得更低。   “妈妈, 今天还好吗?”   誉臻与母亲说话时声音格外轻柔,像是走在鸡蛋壳上一样,生怕碰碎了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可那小心之中, 又带着小女儿的撒娇语调,听着就让人心里暖暖的。   “嗯,这儿下雪了。大年夜,雪下得很漂亮,是个好兆头。”   “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回燕都看雪,像小时候一样,找地方堆雪人,还去湖上滑冰吧。再过半个月,应该冰场都开了吧。”   “我这儿还有些忙,过年呢,酒店是旺季,等忙过这一阵,我就回旧金山陪您。很快。”   “您该吃早餐了吧?今天早餐吃了什么?我刚刚吃了晚餐。嗯,很好。”   誉臻双手握着手机,歪着脑袋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逝景色,跟母亲絮絮叨叨聊着日常。   真话里头夹着谎话。可真话也好,假话也好,话语中半个字没有提及他。   与旧金山通话时,她只是母亲的乖巧女儿,因为公事暂时不能返回母亲身边,细碎想念,体贴问候。   她侧脸映在窗玻璃上,笑脸温和,一点破绽都没有。   车速平缓,话语如雪絮絮,长长一个跨洋电话打完,聂声驰也刚好开到目的地。   葱郁山林之间路却并不崎岖,山坡层叠往上,建筑式样多变却和谐,雪景之中,仅有几座别墅亮着灯。停车场从山坡脚下进去,一路通入地库。   “这是哪儿?”   聂声驰带着誉臻下车,从电梯往上。   “山后面就是滑雪场,过两天带你去滑。”   电梯打开,别墅里灯光随脚步亮起。聂声驰从沙发上捞起一张毛毯抖了抖,给誉臻披上,掖着边角说:“饿吗?弄点东西吃?晚餐见你没吃多少。”   誉臻瞧了瞧他身后那片开放式厨房,问:“都让人准备了?还住两天?”   聂声驰也没想瞒她,只捏了捏她手背,笑着走向厨房,边走边说:“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聂家过年,吃个饭算了。昨天就让人过来准备了,衣服也有,餐食也有。”   他接了一杯热水,放了个花茶茶包进去,塞到誉臻手里。自己直接从冰箱里头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半瓶。   他说着伸手往冰箱下层一拍,层格依次弹开,内里一碟碟冰鲜的半成品,各色琳琅,对于两人来说着实绰绰有余,即便是再来两人估计也吃不完。   聂声驰挑眉瞧她:“要点单吗?”   誉臻抱着手臂将毛毯裹紧,笑了笑朝他走去,轻轻伏身半趴在他的背上。   “聂大厨师要下厨啊?大过年的,怎么过意的去?”   聂声驰直起腰来,双手将她腰身环住,往自己怀里带。他低头看着她笑,笑声爽朗,只有两人的别墅里,更加明显突出。   是纯粹的孩子般的快乐。   他笑说:“你以为,除了你,谁还吃过我做的饭?”   誉臻看着他脸上笑容,视线被他眼角弧度牵引,双手握着热茶一杯,横在两人中间。   “算了,不太饿。不是说可以放烟花吗?这不是诓我的吧?”   聂声驰摇摇头:“不骗你。”   他把她手中热茶拿走,换做他温热的手掌来牵起她的手。   别墅里真如他所说的一应俱全,衣帽间里各式衣物齐全,聂声驰拿出最厚的一件羽绒服,又挑了搭配的围巾、手套、帽子,像妆点洋娃娃一样,一件一件给誉臻穿好套上。   他自己倒是只临出衣帽间时,才从柜里拆了一件短款的羽绒穿上,趿着一双毛绒拖鞋,这就牵着誉臻的手往楼上走。   聂声驰带她走楼梯到别墅顶层。   这里居然也做了一个玻璃花房,只是绿植并无聂家那个玻璃花房多,只占了小半,另一半是一分为二,桌球与桌面足球占了一边,另一侧是长桌与沙发,餐柜厨具也一并放置在旁。   玻璃花房只占了顶层一半,另一面是开放阳台,冰天雪地只一道玻璃门作隔断。   走到门边时,聂声驰在旁边的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一箱烟花来,先抓了一把仙女棒转身来递给誉臻。   “喏。”誉臻正要去接,他手腕却往回一收,把仙女棒拿远了。面上笑容带上少年气的得意,捉弄她一样笑道:“怎么用打火机不用我帮你了吧?小烟枪?”   誉臻笑着踢他一脚:“你才是,老烟枪。”   聂声驰爽朗大笑,弯腰抱起那箱烟花,开门走进外头的雪景中。   他把烟花放到七八步开外的空地处,摸出打火机来将引线点燃,转身小跑回誉臻身边。   誉臻还站在门边,手上仙女棒也没有点燃。   聂声驰捏了捏她头顶毛线帽的帽沿,说:“还真连打个火都要我来,娇气成这样?”   他身后烟花引信在薄薄雪地上滋滋作响,誉臻低头看他从自己手里接过仙女棒,拢着打火机点燃几根,又塞回她手中。   手中仙女棒像魔法棒一样点亮的一瞬,不远处的烟花也往夜空中飞出一点亮光,哗啦啦一声,半片天都亮起来。   五色光亮往下播撒,照亮了地下仰头看着的人的眼睛。   聂声驰看了一眼烟花,扭头回来,眼睛还带着烟花的亮。   “喜欢吗?”   誉臻点点头,踮起脚伸出另一只手去,聂声驰额前的落雪拂去。   聂声驰一愣,只觉她那只摸过他头发的手垂下去,又将他的手握住。誉臻仰头看着她,瞳仁里头烟花闪亮。   “白头了,真成老烟枪了。”   握着他指尖的手心柔软而温暖,像此刻她带着笑意的眼神,也像她带着笑声的话语。   聂声驰一手握住她手中剩下的仙女棒,绕到了誉臻身后,另一只手托住她脑后。   吻落下去,似乎还有雪花落在上头,被柔软温热的唇融化,相濡以沫的轻柔。   他吻着她,她脊背那一瞬的僵硬没有逃开,被他捕捉到。   温暖中还有化不开的冰冷,酸酸的,像是雪水一样融进心底里。   他往后稍退,唇将要离开。   她的手在那一瞬环在他身后,唇也追上来,回应着将吻延长。   像是一朵烟花,开在他心里,五光十色,世上无比的绚烂。   雪越下越大,最后一朵烟花燃尽,一切重归黑暗。   不知何时会停的大雪中,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在这黑暗之中依偎着。   远方不知何处传来欢呼声,该是临近别墅里头来度假的人家,零点一过,阖家欢庆新春来临。   聂声驰低头在誉臻唇上轻轻一碰,将她抱紧在怀:“臻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   聂声驰本想就他和誉臻两个窝在燕郊别墅里头,快快乐乐腻腻歪歪地过几天新春假期。   可到底是不能如愿。   誉臻和王雅泉聊天的时候说了一嘴他们在燕郊滑雪场边上的别墅里头,王雅泉扭脸就要宋知行带她过去。   聂声驰自然不乐意,让宋知行拦着王雅泉不让她过来。   没两天消停,初三一大早,聂声驰刚刚把缩在被窝里头的誉臻闹起来吃早餐,楼下门铃就响了。   一开门,门外还能是谁?   王雅泉半分不见外,倚着门框就朝聂声驰下巴一抬:“誉臻呢?”   聂声驰拦着门还没让她进,先是拧着眉头看后头跟着走近的宋知行:“怎么回事啊?”   宋知行推了推鼻梁眼镜,将肩膀一耸:“我能拦得住她?”   身后誉臻惊喜的声音已经传来。   “雅泉来了?!”   王雅泉推开聂声驰的手,欢欢喜喜走上去将誉臻手臂挽起,开口就是问早餐能不能分她一份。   聂声驰拉住宋知行,一张脸都是阴沉。   宋知行无奈笑笑:“我家里那些老家伙也不是好对付的,我也想出来躲躲清净。算你收留我一回,我和她住隔壁,碍不了你什么事。”   两人看着王雅泉和誉臻走向餐厅,宋知行用手肘碰了碰聂声驰,说:“你当誉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一辈子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小九九?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   聂声驰冷哼一声:“闭嘴。”   并肩往里走,聂声驰忽然停了脚步,往门口退了两步,低声问宋知行:“上次跟你说的事情,怎么样?”   宋知行双手抄进衣兜,将头摇了摇:“有眉目,只是也棘手,一个年份久远难调过来,一个封锁保密也不好弄,再有两三周吧。”   聂声驰点点头,没在说话,与他往餐厅走去。   餐厅里头,王雅泉已经坐到餐桌前,喊着饿要誉臻替她打点餐食。   誉臻走到流理池前洗了洗手,给王雅泉倒了杯咖啡,配着华夫饼送到桌前。   “什么时候来的?”   王雅泉喝了口咖啡,舒服地眯了眼睛:“昨天晚上,我们那边空荡荡什么都没准备,差点就得去山后的滑雪场吃饭了。”   誉臻靠在餐椅边上,双手抄进睡袍衣兜里头,笑说道:“那正好,冰箱里头的菜吃不完呢。”   “你吃了吗?”   誉臻摇摇头:“刚醒。”   王雅泉笑了笑,切下一口华夫饼,还没放入口中,却沉下刀叉,往身后楼梯看了一眼,伸手去拉了拉誉臻的衣袖。   “最近京华又得到了什么东风吗?怎么还不死?”   楼梯上脚步声响起,誉臻捏了捏王雅泉的手背,笑容温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挺好的,明天吧,明天一块儿去滑雪,今天我还有点累。” 第36章 白灼基围虾 “你这是要翻旧账吗?”……   “我哄你这几天你都不愿意去滑雪, 怎么王雅泉一来你就被她勾走了?”   满腹都是酸水,连宋知行听了都忍俊不禁。誉臻揉了揉额角,朝聂声驰走去。   “我也没有她一来我就被勾走了呀?不是说了明天再去吗?”   誉臻走到聂声驰跟前, 手腕自然而然被他握住, 整个人被他拉到怀里抱着。   她抬头看他,眨眨眼睛, “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吧?就你和我,明天再和他们俩一起去滑雪。”   聂声驰心情大好,嗯了一声,低头就要去亲她的嘴唇。   誉臻哎哎叫着撇过头去:“还没刷牙呢!”   聂声驰可不管,到底是在她脸颊亲了好几口才放她回去洗漱。   王雅泉捧着咖啡啧啧:“打情骂俏, 不堪入目。”   宋知行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绕到王雅泉身侧,俯身在她发顶亲了亲,这才坐下。   聂声驰没过去, 靠在楼梯扶手处抱臂回敬:“快点吃, 吃完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别给我碍眼。”   ***   其实誉臻和聂声驰原本就定好了滑雪的日子, 近日大雪,唯有这一天放晴。与计划相比, 无非是多了两人做伴, 也并无太大分别。   这片区域原本就是大大小小滑雪场聚集, 燕郊北一带都是。   聂声驰是滑雪场老手,宋知行虽不精通,但也能上高级雪道的。只是王雅泉从没来滑过雪,上来就一定要请个滑雪教练。   宋知行表情不多显露, 但话语还是浓浓透出不太乐意:“我教你不行?”   王雅泉一嗤:“得了吧,我信不过你。”   宋知行脸色更加难看,王雅泉浑然不顾,扭脸问誉臻要不要请个滑雪教练。   聂声驰正要笑着吐槽王雅泉,誉臻却自然摇摇头:“不用,我会滑。”   聂声驰挑眉愣住。   从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聂声驰不是没想过带誉臻来滑雪,当初跟她提起的时候,她就说自己不会不敢。   有一回真来了,也就初级雪道挪了几步,摔了两个跟头之后也就只在起点跟他打雪仗了,是真的半分都不会。   王雅泉也惊讶:“那我可得学快点儿!”   说着就跟着滑雪教练,同他们一块上雪道了。   宋知行跟着王雅泉往初级雪道那边去,誉臻想直接上高级道,却被聂声驰拉住。   “中级道开始玩吧,你悠着点。”   誉臻扭头朝聂声驰歪着脑袋笑了笑:“别看不起我啊,我可不是菜鸟。”   聂声驰半信半疑,最终还是让誉臻在中级雪道玩了两转,才肯陪她去高级雪道。   从坡顶看下去,白茫茫一片,誉臻撑着滑雪杖,朝聂声驰抬了抬下巴:“比一比?”   小姑娘胆子还挺大。聂声驰笑着应战:“赢了你怎么办?”   誉臻眨眨眼睛:“随你怎么办。”   话音一落,聂声驰心弦都被勾得一动。誉臻笑了笑,直接俯身冲进冰天雪地之中。聂声驰舔舔嘴唇,被她身后的风勾住一样,一同俯冲下去。   最后还是聂声驰先到了终点,到底没比过他。乘缆车上山时,聂声驰不顾誉臻穿得像只小企鹅一样,也要把她抱在怀里。   “什么时候学的滑雪?当初怎么哄你都不肯学?”   誉臻笑笑:“在国外无聊学的。”   聂声驰还想再问,誉臻却看见不远处高级雪道起点处,王雅泉和宋知行在等着,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雅泉换了个滑雪教练吗?”   聂声驰往那边扫一眼,说:“这是高级道,她就是换个教练也不会带她到这儿来。”   誉臻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好像是换了一个,刚刚那个教练不是女的吗?这是个男教练。”   聂声驰听了,这才认真看了看,一瞬却笑出声来:“宋知行脸不得黑透了?”   誉臻推了推他肩膀:“你当谁都跟你一样?”   聂声驰撇撇嘴,双臂收紧,将誉臻往自己怀里更收拢:“你是忘了刚刚答应我什么了?你说怎么办都可以的。”   缆车即将到达山顶,誉臻拍着他的手要下来,聂声驰偏不放,贴上去她耳边,咬着耳朵一样一字一字压低了说:“我好好想想今晚该怎么办。”   缆车抵达,聂声驰终于肯放手,誉臻先下了车,跑着朝外去。   宋知行倒没有聂声驰说的那样一脸黑,反倒是跟王雅泉那个新的滑雪教练在一旁聊天。   誉臻一下缆车,王雅泉就跳着过来,兴奋道:“我好容易找了个教练,肯带我去中级雪道玩,你也来……”   “誉臻!”   誉臻闻声一愣,等回过神来,却已经被人拦腰抱起来,转了两圈才放下来。面前人一身专业滑雪服,面庞仿佛都带着外头的阳光,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誉臻你也回国啦!好巧!我前天的飞机刚到中国……”   话还没说完,誉臻已经被人从他面前拉走,聂声驰拦在两人之间,一双眼之中只剩敌意。   王雅泉看了誉臻一眼,先开口打破尴尬:“这是我新的滑雪教练,伊恩。”   聂声驰一句话没说,仍将誉臻护在身后。伊恩打量他一转,忽地笑起来,脱了一边的手套,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誉臻的前男友,伊恩。”   ***   一行五人朝中级雪道的起点而去,誉臻走在聂声驰身边,王雅泉倒仿佛取代了宋知行的位置跟伊恩聊得欢。   “你和誉臻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伊恩回头笑着看了誉臻一眼:“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她一个大学,在UCB,她最开始帮我补习中文。”   伊恩补充道:“啊,我是华裔,只会说中文,不会写,所以要另外学。”   不过是转一圈回来,中级雪道居然多了好些人,需要排一会儿队才能开始。   伊恩问王雅泉:“我带你们去后面的滑雪场吧?不对外开放的。虽然有点难度,但应该能应付得来。”   他说着往誉臻那边递了一眼,对王雅泉说:“誉臻滑雪技术很好,他们两个看样子也不错,我就教你一个就行。”   聂声驰冷声说:“不去。”   王雅泉倒没说话,只挑了挑眉。   伊恩笑了笑,本来就柔和明朗的面容,这下更叫人难以拒绝:“这片滑雪场是我朋友开的,我就今天来玩玩,都是誉臻的朋友,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等。”   宋知行拧着眉头朝王雅泉摇摇头,可她哪里是省油的灯,只看了誉臻一眼,见她没反应,朝聂声驰吹了声口哨。   “黑着个脸给谁看?玩不起?”   聂声驰后牙一磕,抬手点了点王雅泉,脸上不悦再也不掩藏半分。   “你好样的。”   他手一放,就要去拉誉臻。可王雅泉却先一步伸出手去,把誉臻拉到了身边。   伶牙俐齿,到此刻还跟聂声驰作对:“誉臻你别跟他走,他现在这个疯样子,指不定怎么折腾你。”   宋知行冷声呵斥:“雅泉!”   王雅泉火气更大,一摔滑雪杖:“你冲我喊什么,你跟他一样,一丘之貉!”   这一刻怒气才真的找到正主。   宋知行却也没有抱怨不满,只过来将王雅泉拉开,免得她再把事情搅得更乱。   誉臻捏了捏王雅泉的手臂安抚她,到底是走向聂声驰那边。   聂声驰面色这才放软了些,可不过两步路,誉臻还没走到,他与誉臻之间却又拦了个人。   伊恩将誉臻的手腕握住,面向聂声驰,将誉臻护在背后。   伊恩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人会打你吗?”   誉臻拍拍伊恩的手臂,将他拦着她身前的手压下去:“没有的事。你放心。”   声音也柔软如初雪,聂声驰的火气被这两句话中若有若无的亲昵彻底点燃。   他半分都没有再顾忌誉臻,转身就要走。   “聂声驰!”   誉臻快步跟上去,喘着气才将他追上,拉住他的袖口。   “你追来干什么?”聂声驰甩开誉臻的手,指着不远处仍站着往这边看的伊恩,“哪儿不还有只小奶狗等着你吗?去跟他潇洒去啊?再续前缘重温旧梦,不应景吗?”   聂声驰将自己的袖口从誉臻手中扯出来,大步又往前走。   “你这是要翻旧账吗?”   聂声驰的脚步停住。身后誉臻也并没有追上来,隔着两三步距离,话语都被冷风吹得散乱。   “是你说的,‘就这样吧’,‘过往的事情都一笔勾销’,‘重新开始’。”   “聂声驰,话是你说的,你现在在做什么?”   风吹来长久的沉默,聂声驰再没等待誉臻走过来,直接朝高级雪道那边走去,头也没回。   誉臻看着聂声驰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也一步没有追上去,转身回到中级雪道起点处。   宋知行和王雅泉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伊恩一个人还等在原地。   伊恩扶着滑雪板,歪着脑袋朝誉臻抬了抬下巴:“他不是你男朋友,对吧?”   誉臻笑了笑:“曾经是。”   伊恩毫不掩饰对聂声驰的不屑:“你怎么会喜欢那种家伙?”   誉臻回头看了一眼茫茫雪地,说:“闭着眼睛喜欢的,之后就再不会了。”   伊恩还想再说什么,誉臻却指了指雪道起点排队的人,说:“去你说的雪道吧。”   ***   不对外开放的雪道离得要远一些,缆车平移传送,将誉臻和伊恩送往目的地。   誉臻看着窗外远处的松杉树倒退,半晌没有说话。   伊恩先开口:“不回旧金山了吗?听说你订婚了?”   誉臻愣了愣,却摇摇头,说:“订婚了,又退了。要过一阵子再回旧金山,我在这里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因为刚刚那个人退了订婚?”伊恩靠在缆车内壁上,凝视着誉臻:“这几个人不是普通人吧?我朋友让我过来教一下滑雪,提了两句。”   誉臻抿着嘴唇,也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说:“不会给你惹麻烦。”   伊恩笑得肩膀耸动:“我有什么好怕的?”   誉臻再没说话,回头看着来处的方向,漫长缆车道,一座座透明玻璃箱子,冰块一样悬挂在冰天雪地之上。   缆车平稳到达目的地,誉臻将装备换上,站在雪道尽头,准备开始。   “嘿!誉臻!”   伊恩站在不远处,准备与她并肩开始,他只戴着护目镜,微笑朝向她,嘴角像猫一样上翘。   “不开心就要玩得更开心点。不是吗?”   誉臻朝他笑了笑,没回答一句,滑雪杖在雪地一撑,俯冲往下。   这片到底是只对内部开放的滑雪场,场地对技术要求更为苛刻,更偏向专业滑雪竞速障碍赛。   誉臻绕过一个旗门时,转弯不够,一下子被旗门勾住,直接摔了出去。   天地混着冰雪一片白,连风声都停了一样,只剩下白噪音在耳边响。   疼痛从脚踝出攀爬上来,往骨髓深处钻,听觉与视觉也在那一刻往回涌。   先闯进来的是男人急急的呼唤。   “臻臻!” 第37章 烤乳鸽 这一刻是真的。聂声驰对自己说……   聂声驰在走向高级雪道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不过几步, 一回头,却再不见誉臻的身影。摸出手机来给宋知行发微信,再三叮嘱:别让誉臻跟那只黄香蕉说话。   还没到高级雪道, 宋知行却回了消息来, 说他以为誉臻追着聂声驰走了,自己带王雅泉回去了。   警铃大作。   聂声驰回到中级雪道, 也不见誉臻的身影,一想刚刚伊恩说过那片不对外开放的雪场,打了个电话就往那边过去。   恰巧赶上,不过一个缆车相隔。   隔着长长距离,隔着好几层玻璃窗, 他像是见不得光的偷窥狂,只恨没有一个望远镜来看誉臻到底在做什么。   聂声驰一瞬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狼狈至极,怎么会在誉臻身上栽了一遍又一遍。   可当他看到冰天雪地里头,誉臻的那点黑色从雪道起点往下,一头撞到了红艳艳旗门上, 胸中的那点不忿一下子烟消云散, 只想立刻到她身边, 伤也好痛也罢, 让他来代替她承受。   誉臻整个人都摔懵了,聂声驰到她身边将她从雪地里头半扶起来的时候, 只皱着眉头对一切都没反应。   他喊了她几声, 终于将她的意识唤回来。   她靠在他怀里, 双眼渐渐聚焦到他脸上,却在那一刻红了起来,眼泪泉涌出来,将他都吓得慌了神。   “哪儿疼吗?能动吗?臻臻……”   话还没有问完, 誉臻却是咬着牙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捏都没有捏紧,直接朝他身上打过来。   “你混蛋!聂声驰你混蛋!”   一把又一把的雪朝他砸过来,叫他半分也躲不开。   聂声驰哎哎叫了两声,将誉臻抱紧锁在怀里头。她哭得声带啜泣,骂声都弱下来,叫他心都软成一片。   “我混蛋!是我混蛋,不该丢下你。我错了,臻臻,对不起,我错了。”   聂声驰只觉身上衣服被攥紧,誉臻的哭声在耳边,哭得他都想求饶。   “凭什么就我得等你啊?合着我就该是你的吗?这些年你身边人少吗?要我也给你翻翻旧账吗?”   聂声驰一愣,这才明白她怨气何来,低头双手捧住她的脸,又是道歉:“我错了,我不该翻旧账,你才该生气,我混蛋。”   “你哪儿疼啊我的姑奶奶?”聂声驰双手在她身上摸,按到脚踝处时,隔着厚厚靴子,誉臻都啊地一跳。   是右脚扭了。这里冷,也不好给她看。聂声驰慌忙从兜里摸出手机来,要叫救援队。   身后却传来雪地车的引擎声,聂声驰一回头,看见是伊恩带了辆救援雪地车过来。   伊恩下车让两人快上车,聂声驰也不想拖延,将誉臻打横抱起来,上了雪地车。   一路上誉臻都沉默着没说话,直到回到场馆里头,看见了闻讯赶来的王雅泉他们,这才肯开口,说自己没事,只是脚扭了。   滑雪场的救护人员过来给誉臻查看伤势,也说只是扭到了脚踝,并没有其它,其他人这才放心下来。   聂声驰要了辆轮椅,把誉臻推回了别墅。   刚一进门,誉臻就冷着脸说:“送我回明成华府吧,这里上上下下都是楼梯,不方便。”   聂声驰笑得讨好,当即弯腰将誉臻抱起来:“不是还有我吗?”   誉臻哎了一声,抱紧了聂声驰的脖子,随着他上楼去。聂声驰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誉臻此刻全无办法,只能够依赖他,反倒叫他觉得心里更加妥帖。   回到主卧,聂声驰把誉臻安稳放在床上,说:“我去拿药,再给你脚踝揉一揉。”   誉臻咬咬牙:“你拿来给我就行,聂先生金娇玉贵的,只有女人服侍你的份,我可不敢。”   聂声驰却笑起来,越看誉臻气鼓鼓的,越觉得她可爱,只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尝尝。   他拿了药酒回来,坐在床尾凳上,捧着誉臻的脚放到自己腿上,动作轻轻,生怕再碰疼她半分。   “醋了?”聂声驰挑眉发问。   誉臻瞪他一眼,抬脚就想要踹他:“你混蛋!”   “哎哎别动,小心脚踝。”聂声驰忙握住她小腿,身子都往后倾,好容易才没碰到她肿起来的脚踝,“我错了我错了。”   求饶一开口就再收不出。   “臻臻,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是我食言在先,是我先翻旧账,我没有资格朝你发脾气。”   聂声驰倒了些药酒在手心里头,搓热了往誉臻的脚踝上敷上去,轻轻揉搓,力道渐渐下沉。   誉臻咬牙忍着疼,将床单都攥紧,越疼越想要开口刺激聂声驰。   “你就直说吧,你不会甘心的,旧账就在那里,你总会想要去翻,不翻也会自己在心里头算,不是吗?”   聂声驰手上动作顿住,抬眼来看她,毫不避讳自己心底的阴暗:“对,我看见那个伊恩的时候就有火,跟看见陈沛怀一样,跟看见孟丛阳一样。”   他忽得低头笑了笑,笑得自嘲:“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混蛋,我就想你属于我一个人,我没看见他们一天,我都能装一天你这些年没跟别人谈过在一起过。”   “可是誉臻……”聂声驰看向她时,一双眼都是伤一样,“我这些年身边人也不少,你没说错,可你在意吗?你在意过吗?”   誉臻不说话。   聂声驰替她作答:“你没在意过。从头到尾都没有。你从头到尾都是算计我利用我,七年前开始就这样,你说我也算得清楚,说我和你不过是交易。可是臻臻,我放了真心进去,到现在都没收回来,你放过真心来给我吗?”   她仍旧沉默着,聂声驰顿了顿,将头摇摇,给她将药酒揉好,将她抱到被窝里,连灯都帮她调暗了。   “你先睡吧,我去抽根烟。”   脚步声往外,关门声迟迟未响起,誉臻看着落地窗外漆黑天幕,又开始下起了雪。   卧室门终于关上。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并没有说错,仅有一日的晴天。   聂声驰再回到主卧里头时,床头灯已经关掉,只剩下微微光亮从窗外透进来,撒在床前。   被窝温暖,誉臻呼吸平稳,细细碎碎将空荡荡空间充斥。   聂声驰一身寒气,进被窝时也没有向誉臻那边靠过去,只是在床的另一侧。   他正要转身背对誉臻,她却转了身过来,纤细手臂一伸,暖暖地将他的身体环住。   “我身上冷,你放开。”   并没有动。只是沉默着。   聂声驰去捉她的手腕,要将她的手拉开。   “聂声驰。”   誉臻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没带一丝睡意喑哑,清清楚楚。   “你说的没错啊,我当初也当着你的面承认了,我就是利用你,你气不过,还把我留在身边做什么?”   聂声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这问题他问过自己吧?问过,想过,却没找到答案,用卑劣的占有欲和肮脏的报复心糊弄过去,可他自己何尝不知道,并非如此。   为什么呢?   誉臻像极了一只毒玫瑰,美丽,娇艳,带刺,吸引人,吸引到让人明知道她致命也飞蛾扑火。   即便是此刻她狠辣将他心底最深处剖开,他也甘愿当扑火的飞蛾。   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宁宁。   宁宁就是曾经的他,看着周围所有人带着面具生活,也看着周围所有人在自己面前摘下知礼守节的面具,将内心的虚伪可怖袒露。   聂声驰就是日后的宁宁,慢慢懂得了那面具底下的人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也变得跟面具底下的人一样,知礼守节而虚伪可怖。   聂声驰忽地笑了笑,侧身将誉臻抱进怀里。   “也许,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你骗我的时候,我也看不出来的人吧。我当时是真信了,信你拿了真心出来喜欢我。”   似是大雪过后一切都会被重新粉饰掩藏,大雪纷纷落下时,真话一句都藏不住地往外涌。   “臻臻,你走之后,我老是做梦,梦见燕归园,梦见和你在沙发里头窝着看电影,看恐怖片,你被吓得捂住眼睛缩到我怀里。”   “那些总是真的吧?每一个吻,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做/爱,总有哪怕一丝一是真的吧?就像我们是普通的恋人,普通的情侣,老夫老妻也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一片落下,将前一片掩埋。窗内的话语也夹杂其中,窗内的沉默也夹杂其中。   他在她的沉默中将她抱得紧紧,自嘲笑笑:“你知道吗?你走的时候,我想的是,你怎么不愿意骗我久一些,利用我久一些。”   黑暗包裹沉默,心跳声,呼吸声,等不到应答。   聂声驰看着窗外落雪,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吧。”   大雪随风扬,世界都安静下来。   聂声驰正要起身再去抽根烟,那双手臂却往上攀住他的脖颈,吻也随之贴上来。   “臻臻……”   呼唤消沉在唇之间,吻从唇移到下巴处,再往下探索,暖得带了火一样。   聂声驰翻身将她压住,手抵着她下巴,要借窗外光亮看清她面上容色。   一双眼清澈,泉水一样汪汪,眼尾红红,红得叫人心口发软灼烫。   誉臻双手攀在他身上,朝他靠近,埋首在他颈窝处,将眼泪藏起来。   沙哑随着声音藏不住,她说:“有的,有真心的。从前有的,不够的话,以后吧,以后吧。”   聂声驰一愣,继而狂热吻住她双唇,叫她都难以承受。   热火在雪夜燃烧,他一遍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要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应。要她记住她答应的“以后”。   这一刻是真的。   聂声驰对自己说。 第38章 糖醋咕噜肉 She crept up……   假期打马而过, 年还没有过完,初八到了,万事复工。誉臻和聂声驰也回到明成华府。   之前在商场陶艺DIY做的陶瓶已经烧好了, 老板早就通知了誉臻去取, 被春节一耽搁,还是元宵节才想起来。   晚间下班高峰, 路上当人拥堵,更何况是元宵节,人人都急着回家与家人团聚。   誉臻搭地铁去取陶瓶,聂声驰下班发消息说回去接她出来吃饭,一问她在商场, 直接开车过来接她。   果不其然,如誉臻所料,市中心下班车流堵了个水泄不通。   聂声驰倒没有半分烦闷,对誉臻怀里抱着的陶瓶起了兴趣:“是什么?”   “你刚不在上面看了吗?就一个陶瓶。颜色都还没上,你非要老板给我打包好让我回去上色。”   誉臻瞧他一眼, 明白拆穿, 嘟囔道:“来来回回麻烦死了, 早知道就挑个女老板开的店做陶瓶了。”   聂声驰笑了笑, 将誉臻鼓鼓脸颊一捏:“嫌麻烦啊?行啊,我来给你来回送。”   得寸进尺。还真一副恨不得把她装在自己口袋的架势。   话说着, 誉臻倒还是把怀里包好的陶瓶取出来, 除去了避免磕碰破损的报纸, 双手捧着陶瓶让聂声驰看。   陶泥原色,还没有上半分色彩,只能看见瓶身上蜿蜒缠绕的藤蔓,细叶小花, 妆点得精致。   聂声驰接过陶瓶,转着观赏,称赞一句:“很漂亮,要摆在家里哪儿?”   誉臻摇摇头:“送人的。”   聂声驰理所应当地开口:“我?”   自然惹来誉臻扑哧一笑。他倒是还觉得有意思,捏着陶瓶细细瓶耳就举起来,“要是送别的男人,我就把它了。”   誉臻连忙把瓶子拿回来抱着:“送给雅泉的。我做了好久呢。”   “送她干嘛?”   誉臻抿抿唇瞪他一眼:“她和宋知行不是要结婚了吗?新婚贺礼。”   聂声驰一嗤,顺着车流往前开,打趣道:“别人送新婚贺礼都是成对成双,你就送一只,还是只花瓶。阴阳怪气谁呢?”   誉臻道:“你不懂,别人送一对儿,是祝新人两个成对成双。我之前看一本小说,里头女主人公问她的一个朋友,问他‘你是对你的妻子一见钟情的吗?’,朋友回答‘不是,是慢慢喜欢上的。’”   “后来我看了英文原著,朋友的回答是‘No. She crept up on me.’”   就像藤蔓,慢慢往上生长,缠绕攀行,不知不觉之间已然郁郁葱葱,开花结果。柔软至极,又坚韧至极。   红灯亮起,聂声驰偏头看向誉臻。   她正捧着那只陶花瓶,细细看上头的藤蔓与花叶,似是在思考该上什么颜色。   她一双手也如藤蔓一样,捏着陶瓶瓶颈,托着陶瓶瓶底,陶土质朴颜色,将那白玉色泽凸显。   像是陶瓶成了展示架,倒过来呈现她的一双手。   十指纤纤,上头没有任何饰品妆点。   无名指,没有妆点。   上头该有一枚戒指。   这个念头一刹那撞进聂声驰的意识里。   撞得聂声驰自己都先吃了一惊,后头的汽车在烦闷中按响了喇叭,这才将他拉了回来。   绿灯已经亮起来。他开车前行。   誉臻笑声泠泠:“好好开车,想什么呢?”   聂声驰抿抿嘴唇,出奇地没有回答。   想什么了呢?   聂声驰此刻想到的是,誉臻的无名指上并非没有过戒圈归属。   靳信鸿曾经给他发来的那段视频此刻仿佛就在他眼前重放一样,清晰如刻骨。   鲜花,掌声,孟丛阳单膝跪地。   誉臻应允地伸出了手,面上笑容温暖而刺眼,她那每一分的开心对他来说都如若剜心。   如果换作是他,如果捧着鲜花,单膝跪地,将戒指与称诺一同奉上的人是他聂声驰,誉臻会答应吗?   他此刻底气虚浮若棉花,被一压就能瘪下去。   “聂声驰?”   “嗯。”他应声回神,却没有扭头去看誉臻。   誉臻说:“今天我们别出去吃饭吧,冰箱里头还有菜,我们再去超市逛一逛,买点元宵回去吃,好吗?”   她看着他,手中陶瓶已经收好了,只全心全意等着他的回应,商量时眼睛还带着笑意,带着叫人不能拒绝的期待。   元宵上元夜,他与她的团圆。   聂声驰点头说了声好,换了方向朝超市开去。   本来只说了来买元宵,结果大包小包提了一大堆,誉臻这个也想尝尝,那个也想试试。而聂声驰无有不应,但凡她多看一眼都掏腰包买下。   回到明成华府自然也是聂声驰下厨,誉臻连打下手都犯懒,说着要把新买的花放好,躲在客厅里看电视。   誉臻抱着一瓶百合走到餐桌边放下,绕到厨房里头,从聂声驰手中偷走一碟洗净的樱桃,一颗都没让聂声驰碰,得意笑笑,又闪出了厨房。   厨房是开放式,餐厅隔断,聂声驰看着誉臻走向客厅,又往电视机前的厚地毯上一坐,将茶几上放着的花枝修剪装瓶。   聂声驰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放在流理台另一边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   “找个珠宝设计师,戒指的。婚戒。”   隔着宽阔餐厅,誉臻并不能听见厨房里头聂声驰的电话内容。同样的,厨房里头的聂声驰,也听不见客厅里头电视机上播放了什么内容。   誉臻低头捏着剪刀,将百合花过长的花枝剪掉,双眼只专注于枝叶,半分没有放在电视机上。   新闻滚动播放,正好重来一遍:新春佳节,燕都旅游人数激增,酒店预订自然爆满,京华酒店独占鳌头。   附带的报道自然不会缺席,一篇叠着一篇,一遍再来一遍。   其中还有新闻快讯夹杂,今冬多雪,航班大幅延迟削减,天气预报今夜又将开始新一轮强降雪,请市民尽早安排出行计划。   锋利刀锋将绿叶梗斩断,誉臻看了一眼手中花枝,将它放进花瓶之中。   剪刀放下,誉臻将花瓶抱起来,走到电视墙前,直接将电源关掉。   最后一瓶花被放在酒柜上,正中央,白花瓣,红酒瓶。   厨房飘过来饭菜香,誉臻压着脚步走过去。   聂声驰还是听见了,开口问:“想先吃炸元宵还是煮的?”   温软躯体从背后贴上来,双手从围裙底下穿过,贴在衬衫包裹的腰腹上。   “你想先吃什么?”誉臻反问。   围裙将葱段手指掩盖,也掩盖住一颗一颗松脱的扣子。   肌肤贴上肌肤。   聂声驰攥住誉臻的手腕。   她贴着他的背,发出轻轻的笑声来。   还不怕死一样,将暧昧问句重复:“你想先吃什么?”   聂声驰深吸一口气,抬手关了火,转身就将誉臻腰身掐住,吻住她的唇。   火又重燃。   热火冷却时分,已经是深夜,正月十五已过,年节真到了尽头。今岁真的多雪得出奇,此刻窗外又开始下起雪来,雪势渐大,一看又是好久停不了了。   聂声驰靠在床头,把床头灯按灭。   “晚饭都没吃,饿不饿?起来吃一些?”   怀里的人将头摇了摇,往他胸膛更加靠近。聂声驰低低笑了声,将她抱得更紧,脸颊贴住了她的额头,闭上眼睛一同入眠。   梦还未到,却是外头的手机铃声先急急响起来。   聂声驰不想理会,可那打电话来的人一次打到停歇,居然再打来一回,接二连三,似乎不知疲倦。   “吵死了。”誉臻不满地嘟囔。   聂声驰皱了皱眉头,低头在誉臻额头亲了一口:“你睡,我去接。”   聂声驰拿起一件睡袍穿上,将卧室门关好,走去处理电话。   手机被他放在流理台上,此刻还在上头,刚才意乱情迷时挥到了洗碗池里,如同多了个扩音装置一样,响得震天。   聂声驰烦躁得正要按灭,却看见上头微信电话短信齐齐轰炸,是助理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助理沉默两秒,言简意赅将事情说清楚,聂声驰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攥紧了手机,朝书房走去。   笔记本电脑一打开,关键字一输入,新闻就往眼前涌。   聂声驰对电话那边说:“封锁消息,热搜全都压下去,散播的全都清除掉,不合作的话,聂氏所有投资撤销,你全权处理,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效果。”   “还有,源头的账号,查出来是谁。”   电话即将挂断,聂声驰看了一眼时间,一算时差,急急说道:“外网情况呢?外网的情况同样处理,先处理外网的。”   “发生什么事了?”   聂声驰猛地抬头。   誉臻正站在书房门外,身上披着件睡袍,她看着他,眉心渐渐拧起来。   “是……”   他话还没说完,誉臻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别接!”聂声驰绕过书桌,朝她走去。   誉臻往后退一步,将电话接通。   慌乱之间开了外放,是孟丛阳的声音。   “臻臻!誉阿姨失踪了!” 第39章 酿豆腐 每一个聂声驰以为从誉臻那里得……   誉臻两三步冲到书桌前, 将聂声驰面的的电脑拉过去。   只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起因看起来不过是娱乐圈寻常事,女星被狗仔跟拍, 与陌生男子深夜出入酒店。   图片模糊, 但仍可分辨清晰,是姜婉的身影, 而她身边的人是谁也不难猜,不足一月之前的事情,杜雁峰还没有将她厌弃。   可接下来追着被扒出来的八卦就抓了足了眼球。   火星追逐着引线蔓延。   昔日金主聂声驰,“横刀夺爱”的京华酒店总经理誉臻,对私生女委以重任的京华老总谢正光, 被藏在旧金山的情人誉若华。   小三卷钱远逃旧金山,私生女逼父捐肾救母。   哪里找来这样齐全劲爆的新闻?   大坝崩溃一样,藏在其后的豪门秘辛洪水一样扑出来。   聂声驰正要开口安抚誉臻,却听见她对那头的孟丛阳说:“她离不开透析机,家里呢?没找过吗?”   孟丛阳的声音刚要出来, 誉臻就将手机接听模式调回听筒, 一手捏着手机贴在耳边, 转身就朝书房外走去, 脚步匆匆,直向主卧。   “我赶最近的班机回旧金山, 最快也要16个小时, 我接下来说的这几个地点, 你记好了,一个一个去找……”   聂声驰给助理发了一条消息,追着誉臻的脚步回到主卧,她已经将那串地名重复一遍, 问孟丛阳记下了没有。   “……报警,雇消防员去找,一定要把她找到。我等会录一段话发给你,我在飞机上没有办法跟你联系的话,你把录音放给我妈妈听,这样才能劝她回来,丛阳哥哥,我……”   “我在旧金山也有人脉,我让人去找了,你别急。”   聂声驰一开口,誉臻的话便停下来,一手扶着打开的衣柜门,回头去看他。   他继续说下去:“臻臻,国内的消息天亮之前就能压下去,你不要怕……”   聂声驰的手握住誉臻的手腕,她连手腕都发凉,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你别怕。有我在你身边,我陪你一起去旧金山……”   “不行,你要留在燕都。”   誉臻甩开他的手。   聂声驰一愣,木然地伸着手,还维持着握住誉臻手腕的姿势,而她已经将注意力移走,对孟丛阳那边匆匆收尾挂断电话,继续将衣柜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一只大手包,内外衣衫,她毫无避忌,在他面前将衣服换上,一面换,一面说:“我妈妈身体状况很差,我回去之前,不一定能找到她,找到她之后,她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撑下来。”   誉臻将柜子里的羽绒服扯出来,利落穿上,抓起床上的包,打开检查里头放好的证件细软,抬头来面对聂声驰。   “我要谢正光的肾。”   她将他的手握住,眼底一片诚挚。   “聂声驰,我没有时间再跟你拉扯了,如果你能救我妈妈,这辈子我都会呆在你身边,直到你厌烦我,把我送给杜雁峰送给靳信鸿送给谁都行,我永远不会主动离开你。”   “我永远都不会忤逆你,你喜欢我是什么样的,我就能成为什么样的。只要你救我妈妈。”   聂声驰的眉头动了动。   此刻窗外大雪如天化成块状坠落,窗内一片寂静像是湖面千尺冰冻。   聂声驰在这一刻忽然想到誉臻与他的第一次。   这些年他时常想起那一夜那一刻的誉臻,可至多是朦胧,从未如此清晰。   是如同初冬时分刚刚结冰的湖面,在最轻最温柔的碰撞中都能全然碎开,誉臻在星光之下露出不假修饰的貌容。   聂声驰想过很多回,那一夜的誉臻,或者说,那一刻的誉臻,是否才是他见过的,最贴近她本真的她。   是否只有那一刻的惊慌无措中,她才愿意向他展示自己。   是否仅仅只有那一刻?   是的,只有那一刻吧。   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还能有过那一刻。   “你什么意思?”聂声驰发问。   誉臻放下手来,回答:“字面意思。”   她说完,与他对视一眼,眼底无半分愧疚难挨,只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满意他此刻的反应迟钝。   “我时间不多了。先走了。”话音未落,她已经将手机拿出来,挑出了航班信息,要购票远飞。   窗外似乎响起了一声冬雷,雪花被雷电炸得发亮,阴暗的室内也在那一瞬,连空气中尘埃都可见。   聂声驰站在其中。孤身一人。   狼狈。   当初将誉臻叫到京华酒店时就觉得自己狼狈,滑雪场上更是,每一次他被誉臻拿捏在手心的时候都是。   狼狈着,也看着自己狼狈。   当年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他原本就知道誉臻聪明,聪明到冷血。   从她利用他重新跟谢家搭上关系就知道,从她利用他去打谷晓兰的脸时就知道。   或者更早,从她捏着别人的证据为自己抢来游学营的资金时,从她吓退了那帮小混混时。   甚至是从第一眼,她用眼神将他剖析,她就没有对他掩饰过自己的本真。   可他还是陷进去了,起初是觉得不算什么,利用就利用,互取所需,彼此开心。他心甘情愿地做她手中的刀子,捅她痛恨的敌人,得到她一刻的欢心。   他知道誉臻冷血,可誉臻对着他的时候是暖的,是温柔的,是他想象中的家人那样。   聂声驰看向窗外。   此刻冬雷暴雪,一如当年仲夏的大雨滂沱。   誉臻退学,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怒到极点提了分手,他还在傻乎乎地等誉臻来求他和好,可却得到了誉臻早已买了机票飞旧金山的消息。   他追到家属院那天,雨下得将午后都变成深夜。   他创进雨幕里,在家属院门口拦下誉臻的出租车,硬生生将她逼下车来。   大雨浇在身上,浇不灭心中的怒火。   他质问誉臻,要她对他说哪怕一次真话:“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誉臻撑着伞,手臂被他攥住,袖口湿了,惹得她皱起眉头来。   她回答:“从最开始。我的名单上,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她说她能力太小了,谢家与谷家面前,她如同蚍蜉撼树,没有筹码,一句话都说不出,一面都见不上。她说她只能自保,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她自己。   可他只记得她第一句话:从最开始。   他最后问她:“人怎么能做到像你这么冷血?”   窗外冬雷又炸出一声响来。   聂声驰捏紧了拳头,转身摔门追出去。   誉臻已到玄关,门被打开,一只脚已经踏出去。   聂声驰两步上前,将她一把拽回来,一脚踢上门,掐着她的下巴就把誉臻推到门上。   肩胛骨在门上狠狠一撞,誉臻手中的包都摔在地上。   一只磨砂药瓶掉出来,药瓶散了一地,只有小半瓶药。   聂声驰一愣。   什么都是假的。   眼泪是假的,吻是假的,拥抱是假的,缠绵是假的,信任是假的。   每一个聂声驰以为从誉臻那里得到了哪怕一丝爱的瞬间,都是假的。   聂声驰忍不住冷笑,手都发抖,咬牙低着头,抬眼再看誉臻时,一双眼中红血丝如爆。   他恨不得咬上去,将誉臻撕开来看看,她这颗心是不是冰雕的雪捏的,怎么就捂不热呢?   “誉臻,你到底有没有心啊?你的血是冷的吗?”   “这次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也是最开始吗?从见了谢槿珠之后开始?还是从在聂家的时候?滑雪场也是吧?”   誉臻没有回答。   聂声驰手上力道加重,逼迫她抬头到近乎顶点。   “说啊?怎么不继续骗我了?”   聂声驰怒极反笑,誉臻却也笑起来。   “聂声驰,你就很光明磊落吗?你在我身上就没过肮脏心思吗?谢正光现在还在外头逍遥快活,你干什么去了?”   他看着她的笑容,牙都咬的咔咔作响,手往下滑,几乎要捏上她的喉管。   聂声驰一甩手,誉臻失了支撑,差点摔在地上,扶着门把手才站稳。   他背向誉臻,冷声说:“滚。谢正光的事你再也不要想了,我还活着一天,你也别想好过。”   四面墙之间冷清清,只听见急缓呼吸相重叠。   “我娶她做什么。白给人当笑话吗。”   聂声驰身形都一抖。   誉臻冷冷自顾自说下去,一字不落,字字平稳,每一句都成了冰一样的陈述。   聂声驰艰难转身过来,看向誉臻的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臻臻……”   他想反驳,可震惊之中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始反驳,开口只能无助喊她的名字。   “姑姑。我好不容易把人追到手,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说什么分手啊,多晦气。您就放宽心,还有两年呢,到那时候早就腻了分了,着什么急。”   誉臻跟他对视,眼神如口中话语一样平静。素日水汪汪柔媚的一双眼,此刻像是结了冰。   “聂声驰,你知道那天我回学校是去做什么吗?我拒绝了出国交换,我原本是要靠那个带我妈妈出国的,因为你我选择留下了。”   “谢家那时候还是眼手通天,我跟你姑姑见面之前,谢正光就找我好多次了。我一直没有见,见你姑姑之前,我早没了要去找谢家人的念头了。”   “我想着算了吧,不要利用你,就那样和你在一起,相信你依赖你。对谢正光的恨也好,怨也好,有你在我都可以放下吧。”   “臻臻……”   聂声驰想朝她走去,可这一瞬间,这一步却沉重得迈不出去。   “你问我对你有没有过真心。聂声驰,你还没对我用真心的时候,我的真心就已经用完了。”   誉臻忽然笑起来,歪着脑袋看着他。   “你说我总是骗你利用你,可是聂声驰,我用真心对你的时候,是你自己不要的。”   她一字一顿:“是你自己,不要的。”   聂声驰下意识要喊她的名字,可是嘴唇一动,却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他只站着,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对不起,臻臻,我那时候……”他似是艰难找到舌头,重新将话语组织,“我那时候没看清,我是混蛋,现在我……”   “你和姜婉在这里做过爱吗?”   誉臻忽然发问,将他的话截住。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厨房,“在流理台上做过吗?餐桌上呢?沙发呢?落地窗前总有吧?你最爱那样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吧。”   誉臻看他半晌,忽然自嘲一笑,垂下头去摇了摇:“不对,藏娇窟也得分个先来后到,该是我像她一样,对你来说不过宠物、床.伴,是拿来玩玩儿的,上不了台面。充其量不过是你跟家里闹脾气争自由的小玩意儿。是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娶回家?整个燕都都会笑掉了大牙。”   “不是!不是!”   誉臻还是摇摇头,笑了一声,弯腰胡乱将包捡起来,转身开门要走。   “臻臻!”   聂声驰冲上前,从背后将誉臻环抱住。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句辩解的话都无从找寻,他的罪名像铁做的烙印一样,洗也洗不掉。   他只能哀求,求她施舍一丝的宽恕,可他却连哀求的忏悔词都说不出来。   “如果你哪怕有一丝一毫爱我,没有爱的话,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也好。如果有的话。聂声驰,救救我妈妈。”   此刻誉臻在他的怀里,却是千里远的冰凉。   “只要她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 第40章 梅菜扣肉 在她心里一刀一刀地刺,一针……   车顶着大雪离开明成华府, 司机在内视镜里头看了一眼后座上一言不发呆坐着的誉臻,到底忍不住说了句:“姑娘,今天雪下得大, 真要去机场吗?”   誉臻望着窗外朦胧雪幕, 低头看掌心手机黑漆漆的屏幕,回答:“照着开吧, 师傅。”   司机悻悻,开出小区的时候喃喃了一句:“怎么都不懂得追出来啊,真是的。”   司机会错意,誉臻没心情解释,只滤过去了这句话, 按亮了手机屏幕,跟大洋彼岸的孟丛阳发消息。   滴滴司机是那样说,新闻也早有预告,航班一趟接着一趟地取消,誉臻到机场的时候, 退票改签的人群都已经外涌, 司机将誉臻在机场放下, 接着就被爆满的订单围堵, 坐地起价开.黑.车也供不应求。   誉臻逆着人潮逆行进入机场。   最后一趟航班还没有取消,晚点的边缘拉扯坚持。   誉臻换了登机牌, 准备去过安检, 守着飞机能哪怕晚到极点, 能起飞就行。   手机在将过安检口时响起,誉臻连来电是谁都没看,只以为是旧金山来的消息,立刻停住脚步先接起来, 开口就喊出孟丛阳的名字。   电话那头是沉默。   誉臻刚想说话,手腕却被人拉住。   聂声驰挂断电话,誉臻手里的也同时断线。   “飞机起飞不了,天亮之前雪都停不了。跟我的车走,南下去青市的机场。”   誉臻回头看了一眼安检口,一个字没说,直接将手机放进羽绒服口袋中,点了点头。   她的手腕还在他的掌心里,聂声驰一瞬间想要这样牵着她,就跟以前一样,走出机场去。   可那手腕像冰,跟誉臻那张脸一样,半分温度都没有。   聂声驰放开手,与誉臻一起并肩往外走。   车已经在航站楼门口等待,黑漆漆一辆钢铁巨兽,沾了满头雪花匍匐等待,不远处还有一大群焦急等待的人,见誉臻和聂声驰上了车,还想过来问能不能拼车,可连走都没走近,就只能看着车扬长而去。   车里暖气开得足,驾驶室坐着的司机是生面孔,不是之前接送誉臻出入明成华府的那位。自从那次去聂家之后,便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新司机要更年轻,方脸上表情严肃,这大半夜被叫起来上班也无半分不满,困倦也无,怨言也无。   新司机冷着面孔递过来一个纸袋,聂声驰接过来,捧到誉臻手边。   “吃点吧,八宝粥和灌汤包,晚饭都没吃。”   誉臻摇了摇头:“吃不下。”   温暖车厢又陷入沉默,这沉默比窗外的冰天雪地还要坚固。   聂声驰抿了抿嘴唇,把手中纸袋再往前送了送,手指尖动动,似是要伸过去触碰誉臻的手,却又到底没有往前。   “吃点吧,从燕都到青市要八个多小时。”   誉臻转头来看他,与他眼中忐忑和讨好对视,却半分没有动容,说:“我可以去青市,你不必陪我。”   话语出口,声音轻轻,像是体贴。   聂声驰脸色一白,咬咬牙说:“谢家的事情有人去料理,谢正光已经收到了最后期限,他会去旧金山。”   “要多久?”   言简意赅,半分拖泥带水也无,誉臻说完了就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   聂声驰只觉得满口都是苦涩,回答道:“我不会给他时间让他拖下去,臻臻,你信我。”   誉臻沉默下去,点了点头,侧身看向窗外,只将手机攥在身前。   还带着热度的八宝粥与小笼包被聂声驰提在手中,热度一分一分消散,凉得连碰都不必碰。   此刻聂声驰有千言万语想要说,辩解也好,祈求也好,可都像是这纸袋里头的一样,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他突然想,可能此刻他自己死了,也不会让誉臻在奔往旧金山的途中,停下脚步看他哪怕一眼。   怪谁呢?怪誉臻吗?   只能怪他自己。怪他曾经说出来的每一个错字,怪他对誉臻做的每一件错事。   那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又从她口中一个一个地被翻出来,每一个都好像带着刀口利刃一样。   在她的心里曾经刺下去的一刀,更连本带利地往他心里捅下去一刀。   他有什么资格怨恨誉臻怨恨了这么多年?   听到那些话之后,她是怎样面对着笑得出来的呢?她是怎样对他伸出手拥抱他?她和他接吻的时候,她和他同床共被眠的时候。   那些每一刻的每一分,那些话都在她的心里吧?在她心里一刀一刀地刺,一针一针地扎。   他还曾指责过她冷血,指责过她没有心。   聂声驰此刻都懊恼得想要抱头怒吼,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怎么做出那样的事?   悲哀与车内令人窒息的热度一起,几欲将聂声驰吞噬。   雪渐小,车大约已经突出重围,天边鱼肚白都要泛起来。   铃声撕裂车内的沉默,誉臻一刹那迟疑都没有,接起了电话。   “找到了是吗?”   聂声驰也在那一刻坐直起来,心都提上了咽喉处跳动。   电话那头声音听不清,可誉臻的双肩忽地放松沉下去。   聂声驰不知道为什么,也在那一刻像是死.刑前得以逃脱的罪.犯一样,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机也在这时振动起来,是助理发过来的报告。   聂声驰匆匆扫了两眼,将手机放下,誉臻那边也跟孟丛阳收尾,嘱咐了两句,挂断电话。   “网上的东西都被撤下来了。”   邀功?讨赏?赎罪?安抚?   誉臻抬头与聂声驰对视一眼,那双眼眨了眨,又垂下去,轻声说:“谢谢。”   聂声驰眉心泛皱:“你不在意,对吗?”   誉臻没说话。   聂声驰不甘心,又说:“臻臻,不要再对着我戴面具了,求求你了。”   “不在意。”   她话语平静,说这话时,将眼睛闭上,靠在颈枕处,侧脸映衬在西面沉沉黑色天幕中。   “国内就是新闻爆炸,也没那么快传到我妈妈面前去,是有人计划好了的。至于别人怎么说,怎么骂我,我不介意。”   聂声驰问:“你之前说,从前你在芭蕾舞班,那些是真的吗?”   誉臻仍闭着眼养神,点点头道:“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别人半个字都重要,后来想明白了,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因为他们难过,我就太吃亏了。”   “聂声驰……”   他在听见她喊他名字时,脑中都似有一根线绷紧。   可誉臻只是靠着颈枕扭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又没把话继续下去,反倒是把眼睛再闭上,眼下乌青两片,连脸色都累得发白。   “到机场之前,可以叫醒我吗?我想跟我妈妈打个电话,她现在不肯听我说话,我想上飞机再试试。飞行时间太久了,我不放心。”   “你睡吧,到了我喊你。”聂声驰答得快,说完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到誉臻腿上,将边缘细细掖好。   誉臻眼皮沉沉,跟他说了声些,侧身就抱着衣服睡去。   东方鱼肚白渐渐扩散,朝阳东升,光华将黑夜驱散。   终于到了青市机场,誉臻登机之前给誉若华打了个电话,接听的是护工,誉若华终究是不肯听誉臻的电话。   青市跨国航班数量少,受天气影响更是锐减,到了机场誉臻才知道,是聂家交托航工公司的私人飞机。几天才能走下来的出国航线申请,对聂声驰来说不过天黑到天亮。   十一个小时,飞机落地旧金山,接机的司机是中国面孔,聂声驰将一切安排妥当,陪着誉臻直奔医院。   此刻的旧金山刚过破晓,冬日里天幕沉沉,晨风冷得像是夹了刀片。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聂声驰与誉臻一同下车往里走。一张张面孔迎过来,见了誉臻,都与她打招呼,安慰询问,告诉她誉若华情况很好,告诉她孟丛阳还在等她。   聂声驰听见孟丛阳的名字就沉下了脸。可偏偏此刻誉臻就是要去找孟丛阳,连别的路都没有。   还没等到去誉若华的病房,已经有护士去通知了孟丛阳,三人在医院接待处的大厅碰上。   孟丛阳先看到了聂声驰,目光一对上,牙都咬紧。聂声驰扯扯嘴角,一声不吭。   誉臻两三步走过去,急急开口:“我妈妈情况怎么样了?”   孟丛阳恨恨从聂声驰脸上将目光收回来,沉了沉气,对誉臻说:“没事了,誉阿姨很配合,回到医院之后也一直在病房,各项指标都很稳定,暂时没有大碍,现在还在睡着,身边有护工。”   誉臻点了点头,又问:“她听了我给你的录音了吗?”   孟丛阳摇摇头:“没有,誉阿姨还说,要是你来了,也不见你。”   誉臻咬着嘴唇没说话,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半晌沉默,聂声驰上前一看,人已经红了眼眶。   聂声驰安慰:“臻臻你别担心,阿姨只是一时间没想明白,等她……”   “你最好别在誉阿姨面前出现。”孟丛阳瞪了聂声驰一眼,冷笑说道:“誉阿姨肯定会原谅小臻,可要是你出现,誉阿姨不知道该多自责,让小臻又被你折磨一回。”   聂声驰怒极,讥讽道:“要不是你没本事治不好病人,至于到如今?我只怕有心还没处使力。”   身上还穿着白大褂,可孟丛阳却被聂声驰这几句气得脸色也发白,攥着拳头就要上前。   “孟医生!”   后面病房区忽然有人匆匆跑出来,一身绿制服,誉臻当即认出是誉若华的护工。   护工看见誉臻也在,一下子也愣了神。   “什么事?”   “病人不见了。”   誉臻踉跄一下,聂声驰当即扶住她手臂,可她却一把推开,扭头就朝电梯口跑去,连电梯门口早就等待的病人都不管不顾地推开,直接按了电梯往顶楼而去。 第41章 南乳炆猪手 “臻臻,活下去。好好活下……   电梯直上顶楼, 誉臻冲出电梯间,一拐入楼梯就看到大开的天台防火门。   门后是冬日冷风干燥,摔打在人脸上, 针扎一样疼。   誉若华刚翻上水泥围栏, 一条腿已经在外悬晃,另一条腿费力越过去, 手臂曲起撑在围栏上,袖管宽大得过分,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妈妈!”   那背影一抖,却没有扭头回来,颤抖也消融在强风中。   风狠辣, 将轻轻话语送过来。   “臻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那呼啦啦袖管随着手臂撑起来,细细一双手臂,此刻重新充满力量一样,要将她自己推下深渊去。   “求求你, 求求你, 不要丢下我。”   誉臻膝盖一软, 跪在冰冷水泥地上, 话随着眼泪,颤抖着往外涌出来。   “妈妈, 求求你, 不要丢下我, 不要再丢下我了……”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丢下我的。”   誉若华一双手将水泥围栏的边缘捏紧,尖锐边缘陷入掌心中,疼痛也止不住颤抖。   “我一想到……一想到那个人的一部分要在我的身体内存活……我就觉得好恶心。”   “我流着他的血, 我也算是他的一部分,妈妈也觉得我恶心吗?”   誉若华的背在冷风中渐渐佝偻,风吹得病号服贴住脊背,嶙峋突显,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去。   誉若华摇着头,哭得肩膀一颤一颤,话也说不全,只能喊着誉臻的小名。   “妈妈,妈妈,求求你,陪陪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身后防火门又被撞开,聂声驰先跑上来,一声不敢出,只到誉臻身边,扶着她慢慢从地上起来。   誉臻推开他,每一步都沉重,朝誉若华单薄背影走去。   “妈妈您说过的,不会再丢下我,您答应我的,说话要不作数了吗?”   誉臻一步步走上前,一双手缓缓伸出去,从后将誉若华抱住,动也不敢动,只依偎在母亲背后,替母亲将寒风挡住。   誉若华话语都融进哭声里,艰难拼凑出一句:“妈妈……真的……真的撑不下去了。”   “为我再撑一会儿,就再多一会儿,好不好?”誉臻将脸颊贴上母亲的脊背,轻声哄道:“再多一会儿就好。”   冷风之中,誉若华像是被抽尽了力气一样,无力地将头点了点。   孟丛阳和护工此刻也追了上来,从两侧包抄上去,架着誉若华从围栏上下来。誉臻也在旁边扶着,低声和母亲说什么,陪她一同走下楼去。   聂声驰只站在旁边,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孟丛阳经过时,还将他往旁一推,凉凉瞪了他一眼。   誉若华被扶着下楼,重新安顿回病房中,数名医生护士就此接手,孟丛阳已经连轴转了整日整夜,此时只陪在誉臻身边,与她一起坐在病房外头。   “你放心,没事的。”   誉臻低垂着头,眼皮也沉重,扶着椅子扶手,另一只手在眉心揉动。   “如果要安排换肾,最快能多久?”   孟丛阳一愣:“□□解决了?”   誉臻道:“很快。谢正光很快就会来旧金山。”   孟丛阳沉默半晌,问:“是聂声驰?”   誉臻还没回答,病房里头的医生和护士往外走,她立刻打起精神迎上去询问母亲的情况。   医生与护士走远,她正要进病房,孟丛阳却猛地在后把她拉住。   “如果我是誉阿姨,我也接受不了这颗肾。一是谢正光,二是聂声驰,以后誉阿姨每时每刻都会难过。”   誉臻不说话,冷漠推开孟丛阳的手,话也礼貌疏远:“丛阳哥哥,今天很谢谢你,你先去休息吧,我陪陪妈妈。”   说完,誉臻就推门进去,一刻都不再多呆。   一道病房,将外界的喧嚣都阻隔。   维系生命的机器滴滴作响,誉若华躺在病床上,受冷之后整个人都显得更加苍白,窄窄病床也显得格外宽阔。   誉臻上前看了看输液的装置,将滴速调低了些,这才在病床边坐下,搓了搓手,将掌心伸进被子下,握住誉若华更冰凉的手。   药液里头含有安定,誉若华的眼皮也沉重,努力偏过头来看誉臻。   誉臻抿抿唇,伸手摸了摸母亲额前的头发,轻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誉若华眉心微蹙,另一只手执着地从被下伸出来。誉臻会意,将脸颊贴上去。   “是妈妈对不起臻臻。”   眼泪一瞬从半湿眼眶中涌出来,誉臻深深呼吸,摇了摇头。   “妈妈再多撑一会儿就好,□□很快就到了,等妈妈好起来,我们回燕都看雪。”   “妈妈,今年燕都雪下得特别大,我们还能去堆雪人,还能去冰场……”   誉若华艰难吞咽,摸着誉臻的脸颊,一字一字道:“臻臻,如果没有妈妈,你也会过得很好的,会更好的。”   誉臻用力摇头,往前扑倒在誉若华身侧,啜泣带着话语撞进被子里,呜咽发出来。   “不会的,不会好的。没有妈妈,我怎么活下去呢?”   誉若华看向天花板,只觉脸侧凉凉,尽是泪水。   “臻臻还会有青衣阿姨,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臻臻,妈妈走了之后,你会找到更好的人陪你的,陪你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誉臻缓了许久,握着誉若华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她说:“可他们都不会比妈妈好的。”   “臻臻……”   誉臻摇着头,说:“我已经努力了很久很久,我吃了很多很多苦,妈妈就当作是为了我,不要让我吃的苦白费,好不好?”   誉若华闭上眼,别过脸去。   “妈妈……”   “我不要见到谢正光,一面都不要。”   誉臻连连点头,又是哭又是笑,满口都是答应。   心头大石落地,誉臻坐着陪了誉若华一会儿,这才起身走出病房,将母亲交给护工。   病房外头气氛凝重,孟丛阳双拳捏紧,聂声驰双手抱臂在前,也不知在说什么,誉臻一走出来,两人齐齐止了声,只剩下目光夹着硝烟相对。   聂声驰先走上来,对誉臻说:“先去酒店吧?”   孟丛阳在后头冷笑一声。   誉臻说:“不用了,我房子没有退,麻烦你送我过去吧。”   “小臻……”   誉臻面向孟丛阳,说:“丛阳哥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以后母亲的病还要拜托你。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孟丛阳还想说什么,却在听到誉臻说最后一句之后,咬着牙将话收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再不言语,目送着聂声驰护着誉臻往外走去。   旧金山也将要下雪一样,天色阴沉,冷风急急。   司机将车内开足了暖气,誉臻一坐进去时,只觉得被温暖吞噬,连手指尖都生发出细微的痛痒来。   司机回头问去处,誉臻报了个地址。   并不远,离医院不过两三个街区,上车不久就要下车,聂声驰执意要跟着陪着,誉臻也没有说什么。   社区老旧,公寓楼并列,一时间叫聂声驰想起誉臻从前与母亲一同住的那片陈年家属院。   聂声驰此前心里只装着谢槿珠告诉她的那套说辞,只知道誉臻利用他从谢家敲了好一大笔竹杠,即便是要耍手段让誉臻回国来,也是胜券在握,琐碎上概不关心。   不是利用他得了个好价钱吗?怎么是这样的境况?   电梯缓缓往上爬。   誉臻似是读到他心思,低头笑笑说道:“聂声驰,我是冷血又自私,可我真的不贪心。我想带我妈妈出国来,是真的被谢家人逼到绝路,不出来,她连看病都无处可去。”   聂声驰抿抿唇,试探发问:“一直只住这里吗?”   誉臻点点头:“我提的数字,谷晓兰没能给够,可也不算少了,只是我妈妈以为那是谢正光还的抚养费,花多了就露馅了。再说了,这么多年医药费,我还要上学,再细水长流,也总是怕不够。”   电梯门打开时,誉臻还回头一笑,朝聂声驰说:“美帝啊,吸血鬼。”   似是云淡风也轻,她又在将太平粉饰,要迎合他的心意。   聂声驰抿着唇不说话。   两人走出电梯,誉臻摸出钥匙来开了门。   一厅两室,简朴到极致,连电视机都没有,只是面朝马路处窗户明净宽大,连沙发都挪了过去,正对着街景。   回来得急,屋内还一片冰冷,誉臻裹着羽绒服,先去开了暖气。   “那里是我的卧室,浴室是那边……”   “不必了。”聂声驰说:“你去洗漱吧,我等你睡下我就走。”   誉臻指向浴室的胳膊还悬在半空,渐渐收回来将自己抱住,一双眼直直看着聂声驰,尚未说话。   “臻臻……”   聂声驰刚开口,自己衣兜里头的手机就响起来。   是聂父。   誉臻也看见了屏幕上的字眼,说:“你接吧,我先去倒杯水。”   聂声驰倒并无避忌,站在客厅中央将电话接起来。   劈头盖脸就是质问:“你怎么回事?用自家的生意去掺和谢家的事情?你疯了吗?要冲冠一怒为红颜?”   聂声驰半句不想多说,一针见血:“您要是不满,就动手撤了我。您要是做得到,自便。做不到,我也不必听您废话。”   聂父在那头将近咬牙切齿:“翅膀硬了?试试?”   “您请自便。”   电话挂断。   誉臻背向他,将半满的水壶放到燃气灶上,火苗舔舐壶底,滋滋声响从内发出。   誉臻说:“聂声驰,谢谢你。”   她顿了顿说:“我真的不贪心,我只要我妈妈活着,其它我都可以接受,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接受。”   誉臻仍旧背朝着他,双手撑在墙边的流理台上。羽绒服宽大,裹在她身上,一时间叫聂声驰想起天台上的誉若华。   他觉得他应该离开这里,誉臻提出的交易他并不喜欢。   可聂声驰如若鬼使神差,朝誉臻走去。   他从背后将她抱住,弯下腰去,将脸埋入她肩窝。   “我要的也不多。”聂声驰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对我说谎了,可以吗?”   誉臻不答,反问他:“你真的想要那样吗?”   聂声驰刚开口,未说出来的话语先被突兀的铃声截断。   聂声驰还以为是父亲又打电话过来,烦闷上涌,将手机从兜里摸出来就要挂断,一看上头文字,却是一愣。   是宋知行。   “我接个电话。”他说着就放开了环抱着誉臻的手,要往外走去。   誉臻点点头。   灶上水壶声响愈烈,袅袅细碎水雾从壶嘴冒出来。   誉臻忽然转身,对聂声驰说:“开免提。” 第42章 五味鹅 他对誉臻而言,还有什么用?……   手中电话铃声还在响。   灶上水壶尖锐声响愈烈。   头顶灯光明晃晃, 将聂声驰细微表情都照亮。   “臻臻,是生意上的事。”   誉臻直视他双眼,扭头将身后的火关掉, 转身回来又看着他。   “你说要我别再对你说谎, 就是要这样吗?我对你毫无保留,你对我全是秘密?”   聂声驰眉头皱起来:“不是。臻臻……”   “开免提。”她半分不肯退让。   直觉告诉她, 此刻宋知行这一通电话与她有关,关切过甚,以至于聂声驰要藏住不让她知晓半分。   手机躺在聂声驰的手心,电话接通,恼人的铃声停住。   免提打开, 宋知行的声音从另一端传过来。   宋知行:“聂声驰,谢正光的真病历查出来了。”   每一个词都足以震响神经,誉臻攥紧了拳头,无声对聂声驰做口型。   聂声驰揉了揉眉心,认命发问:“怎么样了?”   对面是冗长的沉默。静到誉臻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确实匹配, 谢正光没有说谎。可谢正光右肾损伤, 肾萎缩, 已经不符合捐肾的要求了。”   “他七八年前的体检报告就已经是这样了, 根本不可能捐肾。报告销毁得不彻底,我废了点时间才托我舅舅查出来……”   后来宋知行再说什么, 誉臻已经听不清了。   她转身要往橱柜走, 腿却一软, 慌忙扶住旁边的流理台。   聂声驰丢下手机,两三步上去将她手臂撑住。   “谢谢。”   誉臻的手掌压上聂声驰的手背,冰凉一片,像是雪堆里头刚抽出来一样。   她推开他的手, 扶着流理台缓了缓,朝玄关走去。   行尸走肉一样,一声都不吭,动作缓慢却清晰,抓住玄关处放下的手包,将里头的各种证件翻出来清点,又重新塞进去。   “我手机呢?”   她喃喃,手在身上羽绒服一摸,抬眼茫然地朝厨房一看,又走过去要找。   魂灵都被抽走一样,聂声驰看着心都被攥紧了一样疼,过去伸手把她抱住。   “臻臻,没……”   誉臻推开他,机械一样朝厨房走,将手机拿起来。   她自言自语:“我要买票回国去,我要去找谢正光问清楚。”   手机屏幕仍旧黑漆漆,划了几下都没有反应。她一面喃喃,手指还在手机侧面摸索开机键。   “臻臻。”聂声驰走上前,双手将誉臻的手握住。掌心传来她手腕处的颤抖。   “你别慌。宋知行查的也不一定是全部。即便谢正光的肾不能用,我们也还能继续找□□,会找到的。”   屏幕亮了一瞬,红色的电池标志冒出来,紧接着又黑了下去。   手机没电了。   誉臻推开聂声驰的手,“我没有慌,我只是要回国去,我要回去找谢正光问清楚。”   “怎么会这样。”她咬咬牙,又按了一回,屏幕亮了又灭,再按,灭了又亮。   誉臻喘着气将头发一抓,捏着手机,再也按不亮黑漆漆屏幕。双手颤抖更甚。   “怎么会这样!”   手机从她手中飞脱出去,一下撞上了灶上的水壶,摔倒地上发出碎裂闷响。   誉臻尖叫一声哭喊起来,双手抱着头,聂声驰心如刀割,冲上出将她抱住护在怀里。这一下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啊!”   哭喊都声嘶力竭,破碎了一样从身体里头涌出来。   每一声哭喊都像刀子,划破誉臻的肺腑,扎进聂声驰的胸膛。   “怎么会这样啊?”誉臻问着,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问到哭声都无力地渐弱下去,却得不到回答。   聂声驰也给不了她回答,只能她问一遍,他安慰一遍。   “没事的,会找到□□的,会有□□的。”   誉臻的额头抵在他心头,微弱地摇晃:“不会的,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我妈妈等了好久好久了,等了真的好多好多年了。”   “怎么会这样啊!”誉臻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我妈妈这辈子都没有害过人,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啊……”   “我想杀了他。我要回去杀了他。杀了他让我妈妈活下去。”   窗外雪下得不停,窗内誉臻倚靠在聂声驰怀里,累得连呜咽都难以发出来,细细喘着气,连将他衣角攥着的力气都没有。   地板冰凉,聂声驰的怀抱温暖,誉臻的哭泣喘息都渐渐平静。聂声驰试探着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都没有了应答。   雪夜静谧,衬得每一个行人都彷徨。   聂声驰忽然觉得怀里的人此刻离他这样近,依靠着他,本该是让他最安心的位置。可他只觉得,誉臻像是他手中流沙,从此刻开始,再握不住。   谢正光的肾不能用了,新的□□还没有找到。   这一刻的聂声驰惶恐比誉臻更甚。   他对誉臻而言,还有什么用?   聂声驰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卧室那边走去。一片漆黑,任何光线都被挡在窗帘之外。聂声驰把誉臻放到床上,伸手要去扯被子过来,他的袖口却被誉臻攥住。   布料紧紧捏在指间,一丝一毫也扯不开。   没人说话,聂声驰只停在原地顿了顿,还是将被子扯过来,包裹住誉臻。他自己也在床上躺下来,连人带被子地将誉臻抱住。   最窄最窄的单人床,勉勉强强躺下两人,一丝空隙都留不得。   黑暗中聂声驰侧身拥誉臻在怀,沉默中轻拍她的背。   一下接着一下,哄孩子一样安抚。   “以前在莫斯科,也是这么大的雪。”   誉臻声音都带着哭喊后的嘶哑,气若游丝,像是说了这句之后都不一定能等得到下一句。   “那天也是好大好大的雪,妈妈把我送到一个房子里,里头很暖和,有一对夫妇在等我,都是金发碧眼的,都对我笑,笑得也暖和。   “妈妈说她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让我跟着那家人住,等她来接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她都没来。   “我去找她的时候,就是下着好大好大的雪,一步一步走回去的时候,鞋子都弄掉了一只。”   聂声驰听得喉咙发紧,双臂将誉臻往自己怀里拢,靠近一分,就能将自己的温暖多给她一分。   “妈妈说她再也不会丢下我的。她答应过我的,不会丢下我的。”   “不会的。”聂声驰低下头去,脸颊贴着她的头顶,“不会的,阿姨不会走的。□□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誉臻没回应,只靠在聂声驰胸膛前,呼吸都带着呜咽啜泣,随着窗外落雪渐渐平缓下去。   窗外雪也不知道何时停下的,誉臻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她自己一个,身上衣衫都换了舒适的睡衣裙。   令人绝望的记忆随着清醒翻涌出来,混进痛哭之后的头昏脑涨中。   誉臻起身洗漱,正要去药柜里头翻找阿司匹林,一到餐桌前,就看见了餐桌上放了一只药瓶,纸条压在下面,是聂声驰笔锋凛冽的字迹,写着阿司匹林的剂量,还叮嘱灶上有熬好的八宝粥,劝她多少吃一些。   灶上确实多了一只小锅,掀开盖子一瞧,八宝粥粘稠,微微热气仍蒸腾。   如同每一个聂声驰在旁的清晨。   誉臻吃了两口,再吃不下,换了衣服收拾好自己,出门前往医院。   半分都没有停顿迟疑,誉臻直接往孟丛阳的办公室去。半路上却碰到了孟丛阳查房出来,正好遇上。   孟丛阳的目光落在她遮掩不住的红肿双眼上,叹了口气说:“我都知道了。”   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聂声驰跟我说的。”   誉臻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没有必要再等谢正光了,他为什么会肾损伤肾萎缩,我都知道。他的肾不能用了,那就得想别的……”   “誉臻。”   孟丛阳抿着唇,将誉臻拉到走廊边上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誉阿姨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这么多年,肾衰竭已经导致了全身脏器不同程度的衰竭,即便是进行肾移植,后续的康复治疗也以最好的方向来看,她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安度晚年。”   “另外还有术后感染各种风险,你真的要誉阿姨受这些苦……”   “你要我看着我妈妈去死吗?”誉臻反问,语气冷冷,一分客气不放:“那是我的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但凡有一分希望去救她,我也不会放手。”   孟丛阳叹了口气,低下头说:“很早之前,誉阿姨就已经问过我,关于安乐死的事情。我是她的主治医师,我知道她每天都得承受多大的痛苦,每一分,每一刻,吃下去的每一种药,做的每一次治疗……”   “别说了。”誉臻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孟丛阳:“我不会放着我妈妈不管,我不能看着她死,我做不到。我一定要救她……”   “你是要救她?还是要救你自己?”   孟丛阳腾地站起来,拉住誉臻的手腕,将她扯到窗边,指着窗外的雪景。   “有一天誉阿姨对我说,说她想看燕都的红枫,我安慰她说等她好了,你会带她去看。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她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活得是不痛苦的,如果明天就死了,那最后一天还是痛苦的。”   “誉臻,你不是在救誉阿姨,你是在救你自己。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下去,痛苦也好,快乐也好,要拉着誉阿姨陪着你罢了!”   啪!   孟丛阳被打得脸偏向一边,旁边路过的护士都一惊,踌躇着要上前,却被孟丛阳摆摆手拒绝。   誉臻一双眼红透,胸骨随着呼吸起伏,喘息半晌才有力气开口。   “你懂什么?”   “你像我一样绝望过吗?你没有啊!你有家人。你有父母。你什么时候都有选择,你能选你父母而放弃我,我能选什么?我只有我妈妈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问别人一句‘誉臻去哪儿了?’会吗?你不会,你会照旧上班下班娶妻生子。因为我不是你的家人,我对你来说不是必需的。”   孟丛阳脸色发白,当胸被捅了一刀一样,一句反驳也没有立场说出来,咬着牙要去拉誉臻的手,却被她甩开。   “孟丛阳,你不是我,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第43章 腊味煲仔饭 “臻臻,我们是一样的人。……   誉臻往后退了一步, 深深呼吸两回,语气重回平静。   “这样让我放弃,让我看着我妈妈去死的话, 不要再说了。如果你看不下去了, 我可以换主治医师。现在我也不怕谢正光阻碍我妈妈治疗了,我也可以带着她回国去。”   孟丛阳只觉此刻的誉臻像是一座雕像一样冰冷无情。从前佯装粉饰的温柔半分都找不到, 对着他只剩下了刀子一样的锋利。   “我去看我妈妈了。”   誉臻说完,一瞬都没有停留,直接转身往电梯走。   刚绕过走廊,誉臻脚步却顿住。   “在这儿多久了?”   面前的聂声驰将抄在兜里的双手抽出来,走上前去拉住誉臻的手。温热碰上冰冷, 谁都没躲开。   “有一会儿了,处理了手上一些事情,本来想来看看阿姨。但是转念一想,要是你不在,估计少不了一顿骂, 还是算了, 就在等你。”   誉臻垂下眼去, 难得露出两分笑:“她骂你做什么?”   “怎么不骂我?”聂声驰指腹在誉臻眼下一划:“你哭得眼睛肿成这样, 不骂我骂谁?”   誉臻下意识摸了摸眼睛,问他:“很明显吗?”   聂声驰笑了笑:“你今天出门连镜子都没看?肿得要是我跟你一块儿走在街上, 估计陌生人都要过来问问是不是我家.暴你了。”   誉臻说:“那算了, 还是晚一点再来看我妈妈吧, 现在上去见她,她肯定会担心的。”   誉臻抬头看聂声驰,踌躇一会儿,说:“谢正光的事, 先不要告诉我妈妈吧,我找机会跟她说。”   聂声驰点点头,拉着誉臻的手,将她往自己的怀中带,将她抱住,脑袋按在自己胸前,轻轻揉着发顶。   “国内国外的资料库里都在找□□,国内有宋知行他们家帮忙,国外我也有人脉。不要怕,一定会找到的,有我在呢。”   怀里的人什么都没说,长长叹了口气。   聂声驰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一口,托起她的脸颊,说:“臻臻,相信我。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誉臻只觉眼睛酸涩,垂下头去将双眼闭起来,对聂声驰点了点头。   ***   一切仿佛回到原点。   回到誉臻带着母亲出国治疗,回到漫长而无望地等待□□,回到只靠着机器与药物续命的那个原点。   也许世上终有平衡,无论财力权力如何膨大,终究有力所不能及。   即便是聂声驰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也迟迟没有消息。   所幸誉若华的病情仍算稳定,誉臻从崩溃到平静,渐渐觉得回国的小半年如若梦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孟丛阳与她只剩下公式交流,到最后也真的换了主治医生。   也除了,聂声驰仍旧留在旧金山没有走。   明明公寓里头两间卧房,可聂声驰却住进了最近的酒店。   日日点卯一样准时出现,带着早餐来送誉臻去医院照顾誉若华,又准时准点来接誉臻回家,往返不过两个街区的路程,无一次遗落。   誉臻失眠,他总要陪到誉臻入睡,赶都赶不走。可却又正人君子一样,和衣而眠,准时离开。   指摘无可指摘的距离,推离也无可推离的位置。   国内形式如何?聂家如何?谢家如何?她不知道。   聂声驰如同造了个保护罩子,将誉臻原原本本放在其中,但凡能让她做借口赶他走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回家的路上,聂声驰的手机响了又灭,灭了又响。   誉臻看见是他助理的名字,下车时回头问他:“接电话吧,应该是急事。”   聂声驰将电话按掉,走到后备箱将菜提出来,说得却轻松:“不是大事,一个会议安排,他要是连这个都处理不好,也就不用继续干了。”   誉臻笑了笑,与他一起上楼去。   今天餐品简单,誉臻提出要下厨,将聂声驰赶出了厨房。聂声驰起初不愿走,见誉臻确实可以处理,呆了一会儿就去阳台打电话了。   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等聂声驰回来的时候,餐桌上菜肴热度已降,只剩下袅袅细碎热气。   聂声驰不安地将誉臻表情打量,她却什么都没说,将筷子调转,递到他手中。   “吃饭吧。”她笑着说。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是梦中一样的,家的模样。   聂声驰夹起一块鱼脸肉,放到誉臻的碗中。   筷子碰到碗的那一刻,誉臻开口说:“□□。有消息了吗?”   筷子尖顿住,将鱼脸肉放下后往回撤。   “在找。”   誉臻点点头,放下了碗,说:“我自己在这里,可以照顾好我妈妈,也能照顾好我自己。二十岁出国来到现在,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聂声驰抬眼看她,看她垂着眼时的平静神情,如神佛俯视人间一样柔和却无情。   他说:“我还不想走。”   赌气一样,他补充:“你在这里一天,我就在这里一天。”   誉臻看向他:“我不会回国的。”   刀子仍不够锋利,她在刀刃处添上两分:“我不需要你了。”   聂声驰手中的碗放下来,碗底与桌面发出啪嗒声响,惊堂木盖棺定案一般。   “聂声驰……”   “别说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玄关处,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下来穿上,逃跑一样,趁着誉臻没有说出更多更伤人的话之前,落荒而逃。   门关上。   屋内灯光还是暖黄色的,悬在餐桌上,照亮了精心烹制的饮食。   两只碗,两双筷子。   一碟一碟烟火冷下来。   誉臻平静就着残羹冷炙吃了半碗饭,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干净。   屋里暖气开得充足,她还是泡了个久久的热水澡,等身体每一处都温暖起来,这才钻进被窝里头。   夜漆黑,梦不肯来。   时针分针晃晃悠悠地往前。   手机铃声将黑夜撕开,誉臻听见电话那头呼吸声沉沉,接下来就是门口处砸门一样的敲门声。   门打开,聂声驰站在门口。   还是那身大衣,肩上铺着雪,湿湿的浸透了衣衫,剩下白色一片薄薄的,衬得脸色也更白,双眼都更红。   他嘴唇动了动。   下一刻却是誉臻先伸出手去,将他从门外扯进了门内。   门关上,聂声驰尚未回神,已经被誉臻推到门板上。   吻侵袭。   她像是沙漠中的旅人,渴求渴求,将他当作水源。   与他一同被火热吞噬。   无边黑夜与窄窄单人床,聂声驰一遍又一遍将誉臻送上顶峰。   沉默里只剩下喘|息,谁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最后一丝力气都被用完,汤勺一样重叠着躺在凌乱被窝里头,将彼此的心跳倾听。   躯体疲累到了极点,渴求的安眠却并没有片刻。   东方似乎要泛起灰蒙蒙鱼肚白,誉臻动了动,从聂声驰的手臂中脱离,披了件睡袍下床去。   天又开始下雪,细细碎碎,遮挡不住天光。誉臻拉开客厅落地窗的窗帘,从柜里摸出半盒烟,抽出一支来。   火从打火机中冒出来。   “烟提神,你这样更别想睡了。”   烟燃起来,夹在指间,从她的唇,停留,又挪到他的指间,到他的唇间。   “反正我都睡不着。”誉臻将肩膀轻耸。   聂声驰低头笑了笑,吐出一团烟雾来,说:“那也不行,这一根烟下去,我这一晚上的辛勤劳动可就白费了。”   誉臻哑然,低声笑骂他一句流氓。   聂声驰全当赞誉,看着誉臻唇角难得弧度,俯身过去,将那抹笑衔住品尝。   无关情|欲的一个吻,只是珍视他与她之间难得的轻松。要是可以收集起来,聂声驰想将此时此刻永恒保存。   誉臻闭着眼,眼皮缓缓抬起来,聂声驰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静默凝望,无言之中聂声驰在誉臻身边落座,紧贴她并肩坐在沙发上。   “我有时候想,也许真的有前世今世来世的轮回,这一辈子谢正光万般幸运,像是得上天眷顾,也许是前一世我和妈妈折磨了他一辈子,或者是下一辈子将要这样。这样想,有时候会好过一些。”   聂声驰半晌无言,说:“也不必等到下辈子。你放心。”   誉臻笑笑,忽然发问:“你相信前世轮回吗?”   聂声驰点点头:“信啊。和你分手之后,我想,我该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才会在你身上栽得这么彻底。”   他自嘲笑一声又说:“可是现在又想,这辈子我也欠你很多,下辈子还能继续还吧。也挺好。”   誉臻笑起来,摇了摇头:“你不欠我什么。”   她偏头看向他,一字一句说得真挚:“最开始是我先用心不纯。我没有责怪你的立场。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你,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   聂声驰看她,笑问道:“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连这些真话都能对我说了吗?”   誉臻被他问得一噎,笑着点了点头,附和说:“是啊,没必要再骗你了,说一说真话吧。”   聂声驰恨恨将她脸颊一捏:“你呀,狠毒死你算了。”   她推开他的手,只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窗外落雪。   天快要亮了,一寸一寸地将雪映白。   “聂声驰。”   “嗯?”   “我这么冷血自私的一个人,从头到尾利用你,你爱我什么呢?”   聂声驰挑了挑眉,抬手在她脸颊抚摸,说:“你这么聪明,不知道?不知道还能拿捏我拿捏得这么死?”   誉臻此刻表情诚实,说道:“你想要的,在我身上能找到,在别人身上也能。为了我做到这一步,实在不值得。”   聂声驰靠向沙发,抬手靠近烟卷,深吸一口,倾身向前,将烟掐灭在桌面烟灰缸里。   “能啊。”他说:“确实不难找。找个温顺可爱的,三餐四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吧?你就这么觉得?”   誉臻不答,抱着一双膝盖坐在他身侧,与他一起,并肩靠在沙发上。   聂声驰看向窗外落雪,说:“不难找。可我看见别人,但凡有一刻想起你,我都受不了。我都会想,如果是你,这一刻会怎么样?会更好吧?会更完美吧?会是我更想要的吧?”   他偏头看向誉臻:“想到就分,想到就分,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永远都找不到最后一个。”   “臻臻。不是每个人都能被替代。你的替代品,我找不到,也并不想找。”   她问:“所以痛苦也好,都要一定留在自己身边吗?”   “嗯。”聂声驰点了点头,“一定。”   他忽地笑了笑,看向誉臻:“也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吧?你也为我放弃了很多,那些总是真的吧?”   誉臻看向他,点了点头,“是真的。”   “那就够了。”   他握住誉臻的手,将她往自己怀里带。窄窄一张沙发,她趴在他的身前,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心跳在耳边。   鱼肚白将黑暗驱散之前,她在他的怀抱中,终于得到渴求已久而不得的安眠。   意识朦胧之前,她听见他说。   “臻臻,我们是一样的人。” 第44章 咖喱牛肉 “我不是谢正光。”   旧金山的雪下得并不长久, 连积雪都没有形成就悉数化了个干净,冬日风也温润,阳光晴好。   誉若华今日精神尤其好, 誉臻去看她的时候, 她还让护士帮她下床,推着轮椅在走廊上, 碰见了一个华裔病友,聊得正火热。   一见誉臻过来,誉若华笑得双眼弯如月牙。   “今天这么高兴呀?”   誉若华点点头,跟病友挥手告别,转过来面向誉臻, 说:“今天外头阳光真好,就是看见了,整个人都能暖暖的。”   誉臻朝窗外看了看,常青树翠绿,浸透了在阳光中, 说是盛夏也不为过。   她忽然想起红枫叶来。   “妈妈, 我陪您道到楼下逛逛好不好?”   誉若华一听, 眼睛都一亮。   誉臻看见那双眼中的亮光, 心里只一阵一阵地泛酸。誉若华从不向她多提一句要求,就是向孟丛阳说, 也不会将心里的苦闷告诉她。   誉臻站直了身子, 压了压喉头酸涩, 对誉若华说:“我去给您多拿件外套,您在这儿等一等。”   誉若华连连点头,望向洒满阳光的花园庭院,满眼都是期待。   外头气温仍低, 誉臻挑了最厚实的羽绒服,又另外多拿了一条厚毛毯,临出门时,还翻了一顶毛线帽出来,将誉若华裹得无一处可再添保暖衣物,这才推着她去搭电梯下花园去。   誉若华看见电梯镜子里头的自己都发笑,抬手理着毛线帽的边沿,说:“哪里就这么怕冷了?我觉得今天暖洋洋的,刚刚好。”   誉臻笑道:“多备一些,难不成您还要我多上上下下跑几趟吗?也不疼疼我?”   誉若华扭头看誉臻,笑着将她脸颊一捏:“不疼你还能疼谁呢?”   电梯门打开,被推入阳光下时,誉若华下意识用手背遮挡了一下阳光。   冬日暖阳,寻常人眼里还是微弱,誉若华却要缓了许久才能适应。   誉臻推着母亲在花园里头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你说青衣要来看我?”   誉臻点点头,说:“青衣阿姨在燕都巡演的时候,我不是替您问她要录像来着吗?那时候就说了要来看您,两天前给我发了消息,应该是今天的飞机到旧金山。”   誉若华抿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来。   “我和青衣,都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也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誉臻说:“青衣阿姨很挂念您。”   誉若华摇摇头:“见了面,估计又要骂我了。她的脾气呀。”   誉臻笑笑,将话题扯开:“上回在燕都见到青衣阿姨的时候,她说她还留着我小时候的录像,要拿来给我呢。”   誉若华也是惊讶,想了想说:“是吧?她那里还存着很多,你抓周的时候的,还有你小时候跳芭蕾的时候的。”   说着誉若华自己先笑起来,“你不知道,云青衣这个人啊,你抓周的时候,简直就是把那双芭蕾舞鞋塞到你的手里。”   “还有啊,你那些小芭蕾舞裙,全都是她给你买的。你那时候才几岁啊,五六岁吧,她居然敢教你跳芭蕾。”   誉若华说得眉飞色舞,方才面上的迟疑与担忧一扫而光,迎着冬日阳光,面庞红润发亮。   誉臻只静静听着,陪着母亲在花园绕了一圈,又推着她回到廊下休息。   誉若华似是沉浸在好友将来的期待中,捏着毛毯边缘的指尖也在毛绒上跳动。   誉臻说:“我去给您倒杯水。”   “哎,臻臻……”   誉臻转身,誉若华却并没有把那半句话说完,只是看向走廊尽头,捏紧了身前毛毯,雀跃神情渐渐平静。   誉若华笑容礼貌疏离,说:“聂先生,好久不见。”   誉臻顺着誉若华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聂声驰站在走廊尽头,誉若华话音落下,他才从室内走出来,走到两人面前,朝誉若华点头问好。   “誉阿姨好,最近身体还好吧?”   誉若华点点头,伸手去将誉臻的手腕一捏,说:“水要热一些的。”   誉臻正想说什么,却在碰上母亲眼神的时候,将话语收回,乖乖进了室内去,留下誉若华与聂声驰二人。   “我还想晒晒太阳,聂先生可以推我到那边的长椅边上吗?”   聂声驰点点头上前,站到轮椅后头,推着誉若华往花园中间去。   “聂先生还没有回国去吗?”   轮椅慢慢前行,聂声驰想了想,直接说:“臻臻还在这里,我就不会走。”   誉若华没再说话,直到轮椅停下,她才指了指旁边的长椅,说:“聂先生坐吧。”   聂声驰却没有从命,只站在轮椅一侧,待命一样将脊背绷紧。   誉若华也不看他,只望向来处的走廊,像是等着誉臻出现。   “聂先生很喜欢臻臻吧?”   “是。我很爱她。”   半分迟疑都没有。   誉若华惊讶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叹了口气,“聂先生,你能放过我的臻臻吗?”   聂声驰一个字不答,抿着唇将牙咬紧。   “我想要我的臻臻过些平凡快乐的生活。普普通通地,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像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   聂声驰说:“她和我在一起,我会让她快乐。”   誉若华摇摇头:“你的家人呢?你的朋友呢?他们会接纳我的臻臻吗?你或许会说,这些都不在乎,跟她在一起的人是你,只是你。可是你自己呢?真的可以吗?”   “我……”   “你先听我说完吧。我原本想,带着臻臻在莫斯科生活,起码给她最大的保护,不要叫人对她指指点点。可是不行,谢正光不让我那样做,与他相比,我力若蜉蝣。他害死了我的父母,我申冤无门,他逼我回国来,我一分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唯有我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时候,他才肯放我自由。”   聂声驰急急争辩:“我不是谢正光。”   誉若华容色仍平静,还笑了笑:“臻臻与你相差太多太多。今天是你为她挡住了外界的责难和伤害,明天呢?你不在了,或者说,有一天你也成为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今天你或许能给我保证,可是明天呢?以后呢?永远呢?”   言语能如此有力,又能这样苍白,聂声驰今日才知道。   一句一句的质问是这样刻骨,冬日暖阳下寒风一样将人吹得冷透。   可他想要说出哪怕一个字的辩解,即便说出来,也是徒劳,无从得以证明。   “您给我时间,我会证明。”   誉若华不以为意,微笑说道:“我的臻臻很怕黑,一直都很怕,也很怕孤独。她就是看起来坚强,其实骨子里柔软得不行。”   “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一直粘着我,可是我却是一辈子都在拖累臻臻。我可能很快就撑不下去了,我想要臻臻有人陪,长长久久地陪着她。”   “聂先生,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臻臻,就这一刻,真的爱她的话,我求你想清楚。要么就陪她一辈子,要么就现在放手,放过我的臻臻,让她找个人陪伴她,将以后的日子好好过下去。”   放过誉臻,让另一个人来陪伴她,为她戴上戒指,与她生儿育女,陪她终老一生。   日暮白头共夕阳。   光是想一想,聂声驰都能感到钻心的疼痛。   不行,怎么可以?   “我做不到。”聂声驰说,“我不可能放开她。”   “五年前誉臻跟我分手,我当时怨她恨她,可我下不了手去伤她。您说的我怎么没想过?放过她,让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可我做不到。当我知道她跟孟丛阳订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要我放手,让誉臻跟孟丛阳那样的人白头偕老吗?不可能。那样的人,连安稳都没有办法给誉臻,遇到一丁点风浪威胁,就能放弃誉臻以求自保。您说的那样,不可能存在。”   “除了我,没有人能够陪伴在她身边,陪她安安稳稳地白头到老,就算有,我也不会允许。”   聂声驰顿了顿,又说:“除非有我也给不了誉臻快乐,除非她在我身边了,我也做不到让她快乐。不然,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誉若华似是被他的话震撼到,半晌没有说话,只缓缓垂下眼去,深深呼吸。   “誉阿姨……”   “若华!”   走廊处传来一声呼喊,聂声驰和誉若华齐齐往那边看去,只见誉臻站在走廊边上,身边站着的那人,不是云青衣还是谁,正朝誉若华这边挥着手,浑身上下都写着兴奋。   云青衣快步走过来,经过聂声驰身前时也没有停下来,直直朝着誉若华而去,红着眼将她的手握住。   聂声驰往后退两步,朝走廊那边的誉臻走去。   那边久别重逢的快乐似乎将誉臻也感染,她嘴角弧度浅浅,眉眼都浸透着温柔。   聂声驰将她的手捏了捏:“我去外边等你,你陪陪她们吧。”   他抬脚要走,誉臻反将他的手握住:“我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聂声驰痞痞一笑:“岳母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誉臻嗔笑甩开他的手:“我妈妈才不会认你这个女婿。”   他反倒往她身边凑,低声问:“那你呢?认不认我这个老公?”   誉臻踢他一脚:“滚。”   聂声驰在她脸颊边亲了一口,说:“我在外头等你。”   他朝外走,进入室内时,扶着玻璃门往回看,将誉臻的侧颜纳入眼中,半晌才关门离开。   还没走出医院门,一个护士走上前,将聂声驰拦住。   护士说:“聂先生是吗?您的报告提前出来了,方便现在去一下办公室吗?”   聂声驰顿了顿,回头朝花园那边看过去。门柱阻拦,连那边的玻璃门都看不见。   “好的,走吧。”他说 第45章 白灼柳叶菜 “臻臻,来妈妈这里。”……   有捐献者与誉若华□□匹配成功的消息传来。梦境一样叫誉臻难以相信。   誉若华新的主治医生跟誉臻说这件事的时候, 誉臻都愣着好久不能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   茫然点头听完了主治医生说的手术时间,走出办公室之后,誉臻才回头去拉了拉聂声驰的衣袖。   “刚刚, 是真的吗?我妈妈找到□□了?”   聂声驰看着她迷茫双眼, 笑了笑将她的脸颊用力一捏:“疼吗?”   誉臻将头摇了摇:“不怎么疼。”   聂声驰笑得无奈,撸起袖子把手腕递到誉臻嘴边:“你咬我一口, 看是不是真的?”   手腕被誉臻双手握住,那双茫然的眼睛里头一瞬涌出泪水来,红红一片,将眼尾都染上胭脂。   聂声驰叹了口气,将誉臻拥入怀里抱着, 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安抚。   “是真的,誉阿姨有救了。”   誉臻头抵在聂声驰胸口,攥着他的衣摆,深深呼吸,缓缓吸气, 将这等待了十几年才终于得到的希望慢慢消化。   聂声驰又说:“手术在两周后, 这两周要帮阿姨好好调理身体, 也不用太担心, 遵照医嘱就好了。别阿姨病好了,你反倒担心得病倒了。”   誉臻点点头, 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来, 说:“我能见一下捐献者吗?”   聂声驰又是把她脸颊一掐:“你是遇着了阿姨的事情, 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刚刚医生都说了,捐献者来自国内,按照器官捐献的规定,是不能见面的。再说了, 捐献者不愿意出国,要不是因为阿姨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回国,手术应该在国内进行的。”   “那手术会不会有影响?”   聂声驰安抚她:“不怕,一切条件我都会准备好。我还请了国内的医生来主刀,宋知行那边的,两天后到旧金山,你放心。”   男人一手贴在她脸颊处,一手稳住她腰肢,垂眼来将她凝视,眼底笑意柔柔,像是那笑意从她酸软双眼涌向心间,满满盛了一泓。   “谢谢你。”誉臻指尖捏着聂声驰的衣摆一角,贴住了指腹摩挲,话也碎碎说出口:“我,我欠你很多。你……”   聂声驰并不愿意听,双手捧住她脸颊,低头将她红唇衔住亲吻。   “我不喜欢听这些。”他将话说得直白,“之前你说的,如果誉阿姨活着,你就怎么样怎么样的话,我都当作没有听过。”   “臻臻,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但不能是交易。我努力要留下你,因为我爱你。你要留下,我希望也是因为你……”聂声驰话语停顿,抿了抿唇才将剩下半句修改补充完整,“至少是因为喜欢我,别为了其它,可以吗?”   誉臻审视他眼中诚挚,忽地笑了笑,难得流露出轻快温暖的嘲弄,问他:“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我要顺着你说的要走,难道你会肯吗?”   聂声驰咬牙切齿,恨恨将她嘴唇一咬:“聪明死你算了。”   誉臻笑笑,柔柔将吻回应,双手搂住聂声驰脖颈,依偎在他怀里,还是将答谢重复:“聂声驰,谢谢你。”   聂声驰靠着她的发顶,掌心将她长发抚摸,他缓缓叹了口气:“我爱你的,臻臻。”   誉臻并无回答,只靠在他怀里,轻轻将头一点。   ***   手术时间敲定在两周后。   十数年的等待明明漫长,此刻回头看去却如同眨眼即过。   十数日光阴反而显得冗长,每一个朝升日暮在日历上头涂画记录,最后一个格子填满得如梦一样不真实。   誉臻对着日历发愣,连身后聂声驰喊她都险些没有听见。   “别担心。”   聂声驰走过来,将誉臻手中的马克笔抽出来,盖上盖子,放回五斗柜柜面上陶瓷笔筒里头。丁零当啷声响空荡荡,他从背后抱她在怀里安抚。   “别担心,都会好的。”   誉臻将视线从被填满的那个格子上挪开,垂下眼去,点了点头,手心覆上聂声驰的手背,将他的手握住。   她叹口气:“只是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聂声驰一笑,“这可怎么办?”   语义未明,带着轻快笑声说出口来,暧昧的吻已经落在誉臻锁骨上,一寸寸往上攀爬,衔住她无物妆点的耳。   半是撩拨,半是玩笑,他说:“帮你放松放松?”   誉臻哎了一声,握住他钻进她衣摆的手,急急说道:“别,等会儿还得去医院,明天就是……。”   她意识渐混沌,艰难吞咽换得呼吸通畅,却又被他唇舌将喉管衔住。   “等会儿我送你去,不会很久。”   遇上聂声驰,怎么可能不会很久?   誉臻刚想反驳,人已经被聂声驰打横抱起,压在了客厅沙发上。   不至酣畅淋漓不肯罢休,连骨头深处都松软犯懒。最后连衣衫鞋袜都是聂声驰帮她给穿上理好,又搂着她缓了好久,才抱她下楼上了车。   到医院时夜已深深,原本和母亲约好了傍晚吃过饭就来,生生拖到现在。   下车前聂声驰捧着誉臻脸颊索吻,她都不大乐意,抱怨连连,半句没有力度。   聂声驰笑笑,在她脸颊亲一口,说:“臻臻,我有事要回国一趟。”   誉臻一愣,一双眼看进他眼中,问:“很要紧的事吗?”   她此刻是需要他的。   聂声驰心里一瞬被这惊喜认知充盈,垂手将她指尖握住,温热碰上冰凉,他抿住嘴唇,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压不住。   他俯身过去,要亲吻誉臻的嘴唇,却被她别过脸去躲开。   聂声驰也不生气,笑着将誉臻抱过来按在怀里,她挣扎要下去,他双手搂得更紧,说:“很快回来。十天,十天之后一定回来。”   誉臻推他的手推不开,也不再白费力气,按住他手腕,默了半晌,说:“我知道了,你走吧。放我下车。”   聂声驰只当听不见,捏着誉臻的下巴要她看着他,他要看清楚她面上每一分表情,每一分埋怨、每一分不快、每一分每一寸,他此刻都想要收藏下来细细品尝。   “臻臻,对不起。”聂声驰在她唇上轻轻落一吻,“对不起。”   誉臻垂眼不看他,嘴唇抿紧又松开,仍是点点头,指尖将他手臂上衣服褶皱捏住。   她说:“你在旧金山呆得太久了,早该回去的。回去吧,我可以处理好。”   誉臻说着双手撑住聂声驰肩头,要从他身上起来。聂声驰却一把将她拉回来,不肯放开她一双眼。   “臻臻,我不会丢下你。”   誉臻将眼皮抬起,看进他双眼诚挚中,眉心微动,似是被吓到,眼又立刻垂下去。   她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嗯,缓缓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拆开,起身推门下车。   车门还没关上,她透着一条缝隙向他提问:“现在就要去机场吗?几点的飞机。”   聂声驰一顿,缓缓回答:“现在就去。两个小时之后的飞机。”   誉臻点了点头,说了声“平安”,将车门合上,转身朝医院里头走去。   医院今夜格外静谧,连急诊都没有几个。誉臻等电梯上楼时,还碰见了那位托宋知行请来的主治医生。   女医生姓陈,四十上下,一身白大褂不见褶皱,脑后法国髻也盘得一丝不苟,见人时却是盈盈笑意温柔。   陈医生瞧她一眼,说:“明天手术,也别太紧张,病人也是,你也是。手术前我一直在医院里头,要找人聊天,可以来找找我。”   誉臻笑着点头,聊了两句,临出电梯时,陈医生却冷不丁凑过来问:“小聂当年曾经要拜托我,转一个病人来我那边请我帮忙,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没来了。那位病人,就是你的母亲吧?”   誉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陈医生却已经得意笑笑,双手抄在白大褂衣兜处,迈出了电梯。   “那孩子对你是有心的。”   她只留下这样一句,电梯却关了门,将誉臻一个往楼上送。   朦朦胧胧一句话,棉絮一样在身边绕。直到电梯叮的一声,钟一样敲醒了她。   誉臻走出电梯,朝病房走去。   门一推开,内里的声音就传出来,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还有拨浪鼓配着小铃铛。   誉臻走进病房里头。   墙上电视机屏幕画面变化,是蹒跚学步的小小婴孩,头发还没有多长,小辫子都还扎不起来,身上已经穿上了雪白芭蕾舞裙。旁边的女人也年轻,衣着闲适,体态轻盈,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逗着婴孩往自己这边走。   “臻臻来了。”   屏幕上的誉臻扑进母亲怀里,屏幕外的誉臻也走到了母亲身边,将她伸出来的手握住。   誉臻下意识偏头看向旁边的机器,曲线一下一下跳动,各项数值变化平稳,将紧绷神经也抚慰。   “还在看这套录像吗?”誉臻笑着问,“从青衣阿姨拿过来开始,来来回回看了多少遍?”   誉若华侧了侧身子,贴着枕头朝誉臻笑:“看多少遍都不够,你那时候可真可爱,小小的,一步一步开始学走路,小脚没停过,小手也没停过,这里翻那里弄的,我就成日跟着你收拾了,累都累坏了。”   誉臻一双手肘撑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你这可就不能怪我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誉若华努努嘴,将她脸颊轻飘飘一捏:“等你有了孩子,看你能不能记起来。”   “记起来也说记不起来。”   誉若华笑得轻轻咳嗽,“你呀,小坏蛋。”   誉臻笑着趴下去,靠着母亲的手臂,轻轻闻室内的微弱百合花香。   “臻臻,你来陪我躺一会儿,好吗?”   誉臻抬头,只见誉若华一双眼柔柔将她看住。电视里头的誉若华也这样对女儿说——“臻臻,来妈妈这里。”   病床窄窄,但也足以誉臻侧卧躺下。   “要把电视关掉吗?”   “不要,就开着。”   誉臻躺在誉若华的臂弯里头,蜷缩起来,刺猬一样的形状,柔软肚皮面向母亲,额头贴着母亲的额头。   母亲的手在背后轻轻拍,童谣也哼唱出来,将骨肉深处藏匿的疲倦哄出来。   誉臻只感到额前眉间冰凉凉一个吻,眼皮沉重。耳中童谣像是天鹅绒,将人包裹住,一丝一毫空隙也不留,让她陷进去。   梦从来没有来得这样快,童谣中混进了拨浪鼓的丁零当啷,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机器尖锐报警将童谣撕扯开去,誉臻乍醒睁眼时,护士和医生已从病房门口涌进来,护士半拖半架地将誉臻拖出病房。   病房里头,是机器嘶叫,是拨浪鼓响动,是一条一条的指令。   白大褂移动似乎形成了墙,使得病床上的平静躯体叫人看不清。   墙角的一台机器被推过去,白大褂墙往后拓宽一步,缝隙之中能看见那副身躯的胸膛跟随电极乍起又伏落。   那电极也击中了誉臻一样,逼得她倒退一步。   一双手从后将她扶住。   她回头,一片水雾朦胧中看见他的脸。聂声驰呼吸声沉沉,手臂将她压向他的胸膛。   “别怕。别怕。”   她从他的声音里也听出了颤抖。   怀抱里有消毒水的味道,刺激得神经紧绷更甚。   “聂声驰……”   病房里头忽然万物落入寂静,连机器的声音也不见了,只剩下拨浪鼓摇动的声音。   誉若华的声音紧随其后,那声音饱满温柔,经过了设备存留,几分失真。   她听得清楚。   “臻臻,来妈妈这里。”   医生的声音紧随其后。   “宣告死亡时间。” 第46章 青红萝卜煲猪骨 可就是那小小的一点,……   莫斯科冬日寒冷刺骨, 誉臻一直都记得。莫斯科冷,燕都也暖不到哪里去。童年都一直是冰冷的,誉臻都觉得习惯了。   11月初, 暖气片已经开始上水试压, 誉臻走到窗边,伸手去摸了摸。   “终于开始供暖了, 家里的电暖炉还要开一阵子。”誉臻喃喃:“妈妈怕冷,还要开一阵子。”   她抬头看向窗外,家属院院中的柿子树叶落将尽,沉甸甸的红柿子挂在梢头,有人举着长竹竿去敲。都是些半大孩子, 男男女女,扯了家里的床单跑下楼,搭伙打柿子。   一竿子敲过去,只敲中了枝丫,柿子摇摇晃晃却不落下去。   誉臻噗嗤一笑, 自言自语:“要是从阳哥哥来敲, 一定一竿一个。”   模糊的窗玻璃反映出她自己的笑容来, 眼睛笑得弯弯, 嘴角弧度深深。那笑脸与窗外的少年少女错影重叠。   窗上映出来的是二十六岁的誉臻。   二十六岁的誉臻,不该住在这座家属院里。   这座家属院在她出国那年被拆掉, 所得补偿款已经用于誉若华的医疗, 半分不剩。   誉臻记得很清楚。   院中少年手上的竹竿敲向柿子一颗, 柿子落下,却砸不进床单里。   黄澄澄柿子,红扑扑青春面庞,在那一刻一起消失, 化成了一片灰蒙蒙。   拨浪鼓丁零当啷又敲响。   誉臻循着声音转身,找到了那拨浪鼓声音的来源。   誉若华半弯着腰,一手捏着拨浪鼓,一手如翅膀张开。面庞红润,鬓发乌黑,笑容里看不见一丝难过和悲哀。   母亲就在那里张开怀抱,摇着拨浪鼓,笑着说:“臻臻,来妈妈这里!”   “妈妈。”誉臻下意识喊出声。手伸向誉若华,脚步也往前挪,迎着那怀抱而去。   “妈妈!”   身后忽然响起更响亮的一声呼喊,誉臻猛地回头去,只看见那片灰蒙蒙里头跑出来一点亮光的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了身前,化作了一个粉扑扑的小女孩,头发刚刚能扎成小辫子,身上芭蕾舞裙的裙摆随着步子上下上下一摆一摆。   小女孩蹬着一双小肉腿哒哒哒跑过来,半分躲闪停顿都没有,一头撞在了誉臻腹前。   誉臻下意识去扶住她,两只手却只能扑了个空。   粉扑扑的小女孩像来时一样,化作点点亮光,星星一样,四散而去。   “臻臻。”   誉臻闻声茫然转身。   母亲背后的砖墙装饰也渐渐消散,被那片灰蒙蒙吞噬一样,一寸一寸再也叫人辨别不出来。   母亲站直了身子,双手捏着那只拨浪鼓,指腹捏着转动,叮当叮叮当。   “臻臻。”母亲笑着喊出她的名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那片灰蒙蒙攀上誉若华的身体,让她也一寸一寸褪色。誉臻哭着跑过去,伸手往前一抱。   “不要!不要!”   拨浪鼓声音停止。   誉臻睁开眼来。   是灰蒙蒙一片的天花板,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刹那充盈鼻腔,刺激气味里头夹着丝丝百合花香,将神经缓缓安抚。   是单人病房。   誉臻动了动,手背上一点传来钝痛。输液管往上攀爬,连着一大袋透明药剂,上面贴着标签,只是葡萄糖。   病房外头似乎有人,静谧之中可以听见人声絮絮,誉臻刚想认真听一听,那声音却停下来了。   门在下一刻被推开。   聂声驰看见誉臻醒了,两三步就走到床头,手背贴上她额头,剑眉拧紧,问:“还晕吗?哪儿不舒服?”   誉臻摇摇头,握着聂声驰的手腕让他将手放下来。   “我没事了。”   开口声音哑如砂纸磨过,辩白都没了力度。   誉臻瞥见聂声驰眉头随她话语动了动。他递过来一杯水,她也就乖乖凑过去喝了小半。   水润过后的嗓音终于能听,誉臻问他:“刚刚和医生在外头说什么呢?”   聂声驰侧身将水杯放回去,随口说:“当然是说你的事情。医生说你身体没有大问题了,再休息半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松泛,转身回来将誉臻的手握住,见她目光追过来审视,顿了刹那,缓缓垂下去,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快被你吓死了。”聂声驰说。   誉臻瞧着他半合眼皮,看见其下乌青两片。   她笑了笑,将他的手捏了捏:“我饿了,有八宝甜粥吗?”   聂声驰似是一下不敢确信自己听见什么,抬眼时愣愣看了誉臻半晌,这才点点头:“好。”   他站起来,走到旁边衣架上,从厚外套里头将手机拿出来,电话还没有拨出去,身后誉臻又开口:“不要外面华人馆子买的那些,我要吃你煮的。   刹那间寂静下来,聂声驰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眼皮抬起,目光落在誉臻脸上,一寸一寸将其上神色评估。   他抿抿唇,垂下手去,将手机捏紧:“那我要回去煮,要等久一些。”   誉臻点点头,目光迎着他视线,嗓音褪去了干涩,字字清楚:“我可以等的。”   四面灰白墙壁,可听见输液瓶中滴答声响。   聂声驰将后牙咬咬,嘴角松泛笑笑,说:“好,我回去煮了带过来。”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出病房门,临到门口才梦醒一样折返回来,把厚外套从衣架上扯下来穿上。   脚步重向病房门前,倒底还是先到床边。聂声驰伏身向前,一手托着誉臻的脸颊,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这才离开病房。   门关上之前,聂声驰扶着门把手回身一望,誉臻单手理了理被子,偏头侧了侧方向,又闭上了眼睛。   关门声几乎不可闻,薄薄被子下,誉臻的手心缓缓挪动,贴在了腹前。   病房外头有人等待,并非医生护士与护工,而是单手抄兜正跟人打电话的宋知行。   宋知行靠着墙壁站,跟电话那头说话的时候,头微微低下去,声音不重,字里行间无奈却不轻。   “……誉臻没事,你就别老想飞过来了,这有聂声驰,他掏心窝子都肯为誉臻掏。你凑什么热闹,别还说漏了嘴,他们的孩子还不稳,小心再刺激誉臻……”   “……等我回去再跟你细说好不好,我今天要送姨妈回国,很快就回去了……”   聂声驰走到半路停住脚步,看着宋知行打电话,等到他终于挂了电话。   宋知行见他出来,却是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他这一身,问:“你这是要走?病房里护工呢?你就不怕誉臻她做傻事……”   “她知道了。”聂声驰声音平静,说这话时眉头却皱得紧紧,“孩子的事,她应该知道了。”   “应该?”   宋知行瞧了一眼病房门,朝电梯打了个眼色。聂声驰会意,与他一同走过去。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进去。   宋知行问:“她猜到的?也没有跟你说?”   聂声驰没说话,只抬眼看着锃亮电梯轿厢墙壁上自己的倒影。   得知誉臻怀孕时,他空落落的心一瞬间被狂喜充盈得满满当当。   他和她有一个孩子了。   不过一个月,小小的可能还不及一颗黄豆大小,躺在誉臻身体深处。   可就是那小小的一点,将他和她联系在一起。他和她,这世界上有了这么一点的关连,就一点,但又是不可分割的,最紧密的一点。   更是上天恩赐的一点。   在他最惶恐的时候,在他对誉臻真的连半分利用价值都没有的时候。他又有了这样的一个理由,呆在她身边。   狂喜像潮水一样涌来,在他整个人被淹没之时,更大的惶恐从心底最深最深处浮现上来。   如果誉臻不要这个孩子怎么办?   聂声驰想到此处,都忍不住低头自嘲一笑。   旁边宋知行见他这样,下意识想要安慰,可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张开顿住半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知行叹了口气:“起码你现在可以放心,誉臻不会想不开。再说了,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多少你们俩怎么斩也斩不断,看开点。”   聂声驰一手捏紧了衣兜中的半盒烟,说:“只怕有了孩子,她才更不会想留在我身边。”   十几分钟之前还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担心誉臻不要这个孩子。如今却是可笑,誉臻这样重视家人,刚痛失母亲,怎么会不要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只会不要聂声驰。   誉若华为了保护誉臻,曾想过再不回燕都。誉臻呢?为了她自己的孩子,她又会怎么做?   宋知行拧拧眉头:“怎么会?她当年从谢家得来的那笔钱剩下多少?拿什么来跟你打官司?”   聂声驰偏头向宋知行递了一个不屑的眼神:“难怪王雅泉讨厌你。”   宋知行听着将眉头一皱,手从聂声驰的肩头收回来,冷冷一哼:“你牛,我看你留得住她们母子哪一个。”   电梯门叮一声响,两人朝医院门口走,宋知行却停住了脚步。   “我还要接我姨妈回国,那就燕都见了。”   聂声驰稍一点头,走出医院,直往外停车场而去。   临到车门前,聂声驰回头往医院大楼望去。千百个小窗,一眼就看见了誉臻那小小一个。   百叶窗拉紧,壁垒一样,与外界彻底隔断。   能留得住哪一个?   聂声驰垂下眼去,一手摸出手机来按下一串号码,一手拉开车门坐进去,熟练开车驶离医院。 第47章 鸡骨草猪横脷 “妈妈,下雪了!”……   誉臻带着誉若华的骨灰回国那天, 燕都天幕阴阴沉沉,湿度计指数逼近爆表,却不见一丝雪花落下, 直到葬礼那天都是如此, 闷得像是大石压胸口,叫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葬礼举行那天, 聂声驰早早开车来誉臻的住处接她。   云青衣来给他开门,一眼望进去,首先撞进视线里头的不是其它,是客厅里头一个个齐整的瓦楞纸箱。   云青衣将聂声驰面上阴沉一瞧,随手指了指客厅里头的沙发, 说:“臻臻还没有醒。”   聂声驰点点头,走去卧室看了一眼,轻轻将门合上,这才走回客厅。   小小茶几上放了一杯清茶,云青衣站在流理台旁, 双手碰了只马克杯, 低头缓缓将杯中茶水吹凉。   “她这两天好吗?”   云青衣抬起眼皮看看聂声驰, 道:“睡得不好, 吃得也不好,逼着自己闭眼睛躺着, 也逼着自己吞三餐罢了。”   平铺直叙的话语中刻薄难以掩饰, 聂声驰听着眉毛更是紧紧拧起, 点点头又说:“我请了个家政阿姨,在燕归园。我和臻臻大学的时候在那儿住过,分手之后我买了下来,布置都没变, 还是以前的样子。葬礼之后,我就接她搬过去。”   云青衣动作一顿,想了想说:“你跟臻臻说了吗?”   “还没有。”   云青衣放下茶杯,道:“我想带臻臻回莫斯科。臻臻的妈妈生前也是这么想的。留在国内,无论是对臻臻还是对孩子,都不能算好事。聂声驰,你也不想看到你和臻臻的孩子,也成为下一个臻臻吧?你……”   “我会和她结婚。”   云青衣一怔:“什么?”   聂声驰一字一字重复:“我要和臻臻结婚。我们的孩子不会成为私生子,臻臻也不会像她的妈妈那样。”   他将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十指交叠,架在双膝之间:“婚戒已经做好了,去旧金山之前,我就找设计师开始做婚戒了。”   云青衣被他话语与神情惊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垂下眼去正要整理语句,卧室那边门却从内被打开。   聂声驰腾地从沙发上起来,绕过茶几,大步朝卧室门前而去。   誉臻刚刚醒过来,满眼皆是惺忪神色,聂声驰走到近前还没能回过神来,愣愣看他半晌,低头握住他手腕,翻看上头的表盘。   “已经这么晚了?”   聂声驰用掌心摸摸她脸颊,温声哄道:“不着急,我们都等你。还困吗?困就再去眯一会儿。”   誉臻摇了摇头:“雅泉说会去葬礼上,不好叫他们等。我先去换衣服洗漱,很快。”   她说完就转身走进卧室,半分停顿都没有,更没有再给聂声驰多一分眼神。木偶一样,冷淡只剩公式。   卧室门在聂声驰眼前关上。   “臻臻是个有主意的,要怎么选,她自己会想得很清楚。你尽早对她说吧,要走要留,让她自己选。”   云青衣走到聂声驰身边,手伸出去又是一顿,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当年谢正光用尽了手段把誉臻的妈妈困在燕都,你是个好孩子,最好不要当第二个谢正光。”   聂声驰面朝沉沉卧室门,将头点了点:“我明白。”   ……   车开到燕都公墓的时候,冬末寒风也缓和,天灰蒙蒙一片,誉臻从车内往窗外望去,一时间想起誉若华离世后她做的那个梦。   灰蒙蒙一片,将她仅剩的家人包裹吞噬。   母亲却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入梦来,一次都没有。彻彻底底将她抛弃在这茫茫雪地里头。   像是被灰蒙蒙天地吞噬的不是誉若华,而是誉臻她自己。   葬礼简单至极,誉若华被安葬在父母身侧,早就安排好的墓地,连誉臻都吃惊,誉若华离世后她才知晓。   青松遍山野,森森碑石成排成片,眼可见之处,为家人送行的也不少,有的墓碑前齐齐站了好几群人,男女老少齐全,应该是长者离世,全族皆至。   誉若华的墓碑前不过站着几人。云青衣扶着誉臻,聂声驰一步不离跟在身侧。王雅泉与宋知行也来了,黑裙黑西装,立在另一侧吊唁。   誉臻全程表情冷淡,半颗泪没落下来,只眼尾处红红,连眼神都略显呆滞,仅在王雅泉来安慰时露出点笑容来。   客人先行,云青衣轻声提醒誉臻该走了,可她却只愣愣看着墓碑上誉若华的照片,将头摇了摇。   “青衣阿姨,您先去车上吧,还有人要来的。”   云青衣以为誉臻说的是谢正光,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偏头却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人。   黑裙黑帽。   不是谢正光,是谢槿珠。   云青衣火气蹭地冒起来,抬腿就要冲向谢槿珠。   誉臻却先一把将她拉住,声音轻轻,像是漂浮:“青衣阿姨,您先去车上吧。”   “臻臻,她……”   “青衣阿姨。”   誉臻表情寡淡,声音也微弱,却字字带着不可反驳的力道,将云青衣拉住的手也沉沉发力。   云青衣顾及誉臻还怀着孕,也不敢用力甩开她的手,一张脸气了个通红。   “云阿姨您先去车上吧,这里有我,不会有事。”聂声驰往誉臻手边一站,身形高大,莫名就让人信服。   云青衣顿了顿,也只能点头,等到谢槿珠走近站定了,将她狠狠剜一眼,这才转身走远。可她也并没有如誉臻说的那样回车上,只是在不远处,双手叠在身前等待。   誉臻抬眼看向谢槿珠,将她从下到上,从上到下打量一转。   誉臻刹那想起初见谢槿珠时,白到极致的一条裙子,衬得她像是开在淤泥里头一朵纯到极致的莲花,又像白天鹅一样,昂首抬头,从高处将誉臻俯视。   如今是莲花烂回了淤泥里头,白天鹅变回了黑黑的丑鸭子。   连眼睛里头的光亮都不见,脂粉妆点精致的脸,却比誉臻更没有颜色。   “说吧,为了找我连这里都敢找来。”   谢槿珠往聂声驰那边看一眼,垂下头去,对誉臻说:“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吗?”   誉臻听完了,回头也往聂声驰脸上扫了一眼。后者眉头紧皱,满脸写着不悦,接到誉臻这一记眼光,倒像是吓了一跳,下一秒就要剖心肝出来以证清白一般。   可誉臻却也只是笑了笑,也没等聂声驰真作出什么表示,又将注意力放回谢槿珠身上,说道:“你要有什么来要挟我,尽管说吧。我多可恨,聂声驰知道得比你清楚,这一份人情,不是你能给出手的。”   谢槿珠似是当胸受一刀,脸色都一白。   聂声驰明知誉臻冷血无情到如何,都照旧死心塌地一样站在她身后。于谢槿珠而言,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谢家,但有所求,只怕都会成空。   “你要是来找我,只是为了要我在冷风里头陪你站着,为谢家拖这喘几口气的时间,那大可不必了。”   “姐姐,我……”   誉臻说着转身就要走,谢槿珠一着急,伸手要去将誉臻拽住,却被聂声驰挡了个严实。情急之下,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墓碑前的砖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过会害死誉阿姨……”   誉臻脚步停下,听着谢槿珠喘息呜咽着,哆哆嗦嗦将话说出来,她只转过身来,随着谢槿珠一句一句说出来,她一步一步冷漠地走到谢槿珠眼前。   “我只是想……只是想要你离开燕都……”   誉臻弯下腰去,手一伸,将谢槿珠的脸捞起来,三根指头将下巴拿捏,扭着她的脸去面向旁边的墓碑。   “是吗?你没有想过会害死人,真纯良啊。”   誉臻笑起来,另一只手贴近谢槿珠脸颊,在上头轻轻拍了两拍。   “可是现在有人死了。死的还是我唯一的亲人。怎么办呢?因为你是无心的,你觉得我不该怪你,是吗?”   “你是无心的,无心地跟姜婉交了朋友,无心地把消息捅出去,又无心地把所有事情都摊在我母亲面前。是这样吗?”   黑色大理石墓碑反光,将两人的面容都映在其上。   同样苍白的两张面孔,一张凄凄惨似落水狗,一张冷冰冰如恶阎罗。   谢槿珠浑身颤抖着,连腰背都难直起来,瑟缩着,怯怯看着誉臻:“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好不好,不要伤害我爸爸妈妈。”   “求求你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要是没有我,爸爸不会丢下你和誉阿姨,我妈妈也不会,都是我的错……”   谢槿珠慌不择言,双手一把将誉臻的手腕握住,朝拜神佛一样,伏地渴求。   “求求你了,求求你……”   誉臻看着她,低垂双眼平和如湖水,一字一字说出口,起伏不带,半分爱恨都没有一样:“谢正光,借谷家上位,通过京华酒店行贿,侵吞公款;又举报谷家,公器私用。谷晓兰,□□,收受贿赂,违法敛财。谢槿珠,你有多少斤两,能顶这么多的罪名?”   谢槿珠一双眼瞪得大如银铃,深深喘息,嘴唇张开,却半个字说不出口,眼泪直流,却只会摇头。   誉臻将自己的双手抽回来,侧身面向面前三座碑石。   “这样吧,誉家只剩下我一个了。谢家我也可以给你留一个。我没有得选,我让你来选。谢正光、谷晓兰、你自己,留哪一个呢?你好好想一想。”   谢槿珠猛地抬头来,一双眼睛此刻是真的光彩全无。   “姐姐……不要……”   谢槿珠扑过来要抱住誉臻,可聂声驰已经先一步将誉臻拉开护在怀里,远远退开,免得谢槿珠穷途末路要发起疯来。   谢槿珠扑倒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声声恳求:“姐姐,求求你,不要……你不会这样做,不会的……”   她似乎抓住了什么,一手攥着自己的衣领,一手撑在地上,抬头来看向誉臻。   “当年比赛的事情,你一直没有捅出去。我,我不是谢家的女儿,你也没有捅出去。爸爸的也是,他即便做错这么多事,我妈妈即便做错了这么多事,可你还是留了情面的不是吗?你不会的……”   “我妈妈活着,你们是好是坏,富贵贫贱都与我不相干。”誉臻伸手去,按在誉若华冰冷碑石上,“可她不在了。我费尽了心力,要把我的家人留住,可我却得看着她在我的眼前死去。”   “我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一个人。凭什么你们就能花好月圆阖家欢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姐姐……”   “我对你无话可说了。”誉臻往后退一步,垂下手去,从背后将聂声驰的手握住,十指交缠,“我累了,我们走吧。”   聂声驰将誉臻的手握进,点了点头,侧身将誉臻手臂扶住,陪她往云青衣那边走去。   到近前时,云青衣两三步迎上来,将誉臻的手握住:“脸怎么这么白?都说了什么?”   聂声驰刚想开口,誉臻却只笑着摇摇头:“无关紧要的事情。”   云青衣将眉头皱皱,却也没有再问,拉着誉臻的手放在掌心暖着,陪着她走出墓园去。   刚迈过墓园大门,天幕之下纷纷扬扬,细碎雪花落下来。   旁边有随父母来祭拜先人的孩子顿住脚步,拉住母亲的手,抬头惊讶望向天空:“妈妈,下雪了!”   孩子的母亲温柔回应,将孩子发顶揉揉:“是啊,二月末了,该是最后一场雪了。”   一片雪花飘落,落在誉臻眼尾上,缓缓化开,顺着脸颊滑下去,留下浅浅水痕。   誉臻顿住脚步,望向天空,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孩子一样喃喃:“妈妈,下雪了,燕都最后一场雪了。”   漫天雪苍茫,孩子的话没有得到母亲应答。   雪白化作黑暗将誉臻眼前景色吞噬,她只能听见身侧高高低低两声呼喊——“臻臻!” 第48章 原只椰子炖鸡 “臻臻,我们打个赌吧?……   誉臻醒来时, 又是回到消毒水味道充盈的病房之中。不过换成了燕都之内,少了几分在旧金山时候的漂泊感。   她偏头看向床头五斗柜上的百合花束,莫名有了几分归属感。曾经誉若华缠绵病榻, 她在病房陪护的时间比在哪里都多。   云青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捏着刀削一只苹果,苹果皮细长不断, 完完整整的一条落入垃圾小桶里头。   誉臻看着那条完整苹果皮,嘴角露出一点笑容来。   “还笑!我都要吓死了,再不许你见谢家人!谢家有一个好人吗?你都不知道害怕是吗?”   云青衣努努嘴,将苹果一块一块切进旁边的深口玻璃果盘里头,淡盐水跑着雪白果肉, 浮起来像道精致甜点。   “怕的,可我不是怕谢槿珠,是要连累您担心我,我是害怕的。”   云青衣冷哼一声:“你就不担心孩子吗?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情况,还敢拿孩子冒险?”   “担心的。”誉臻坐起身来, 捏着叉子戳了一块苹果入口, 又回答道:“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必须得确认, 聂声驰肯帮我。”   云青衣手中水果刀一顿, 一双眼往上抬,欲言又止, 只将誉臻看住。   誉臻瞧了瞧她, 说:“早上的话我听见了。”   可否未置, 表情也冷淡,看不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云青衣想了想,说:“若华生前跟我说过,她并不希望你留在燕都。我也不忿, 可是她说得对,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现在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为谢家费心力费时间,实在划不来。”   誉臻没说话。云青衣放下手中东西,将誉臻的手握住,劝道:“你现在的身体也不好,再不静下心来好好养胎,能不能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都是问题。臻臻,跟阿姨去莫斯科吧,先把孩子生下来,调理好身体,然后再料理谢家人也不迟。”   病房里头安安静静,誉臻也只静静看着云青衣,缓缓将头摇了摇。   “我做不到。我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凭什么他们能够花好月圆阖家欢乐?”   “臻臻……”   誉臻垂下眼去,淡淡说道:“我会去莫斯科的,只是不是现在。等我处理好燕都的事情,我就会去找您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叫我怎么放心?臻臻……”   云青衣话未说完,病房门却被轻轻推开。聂声驰从外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艳百合花,花白洁白,刚开大半,连叶子上都缀着水珠。   誉臻捏了捏云青衣的手,说:“青衣阿姨,我有些话要跟聂声驰说。”   云青衣还想再劝一劝誉臻,可张开口来话到嘴边,又还是咽了回去。她深知誉臻的性子不是别人劝两句话就能心意转寰的,也就只能点点头,起身出了病房。   聂声驰双手捧着花束,走到床边来,将花瓶中那束百合换下。   一面换,一面说:“臻臻,你住的那里,租期要到了。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很久之前就把燕归园那里买下来了,出院之后,我们先去那里住两天,好不好?不过那里终究有些小,以后请保姆请家政阿姨,住不下的,我另外挑了几套,一套在市中心,一套在市郊,还有一套远一些,在津市,等你来定,最后住哪一套。”   誉臻只听着,一个字都没说,直到聂声驰换好了花,在誉臻床边坐下。   他握住誉臻的手,轻声询问,不过日常:“好点了吗?”   誉臻将头点了点,开口却是新问句,将聂声驰努力粉饰的太平打碎。   “聂声驰,这个孩子对你来说,是要把我留下来的工具,还是……”   “臻臻,我是真心想成为你的丈夫,也是真心要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   问句还未说完,聂声驰先急急开口辩白。他垂眼看着誉臻放在他掌心的手,缓缓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法兰绒戒指盒来,单手打开,将里头的戒指捏出来。   钻饰皓白耀眼,悬在誉臻指尖,得不到允许,不得再往前一步。   聂声驰抬起头来看向誉臻,一双眼似乎困在了薄雾里头,努力读识誉臻表情中的话语。   可她只平静地看着那枚戒指,长长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轻颤,翦水秋瞳波澜无惊,像死寂的湖水一样冷漠。   誉臻:“你不该娶我。”   聂声驰笑了笑,指间捏着戒指一枚,上下一动,仍不敢往誉臻的无名指上套。   “有什么不该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共度一生,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我当然应该娶你。”   誉臻摇摇头:“娶我,你要跟你的父母血亲作对不止,还要跟聂氏作对。你在如今的位子上,你的所有事情,都由不得你。谢家的女儿已经配不上了,更何况是私生女,而且这个私生女还已经将谢家搅弄成了一锅粥。董事、股东,没有人会点头,你一意孤行,行不通的。”   聂声驰苦笑一声:“你现在是懒得骗我了吗?明明哄我两句,把戒指戴上,你要什么我都能为你做到,包括谢家。”   誉臻耸耸肩膀:“是你说的,要我别再对你说谎。又不愿意听真话了吗?”   “听的。”聂声驰将她的手捏紧:“听的。只是臻臻,我是一意孤行,可未必行不通,现在的我不是七年前的聂声驰了,我能做到。”   誉臻似是想起什么,笑了笑,手指往前伸了伸,却没有往戒圈中而去,是指尖将上头的钻石轻轻一点。   “聂声驰,我一定要让谢家人血债血偿,你要真娶了我,还真就是成了燕都人舌尖齿间的笑话了。”   玩笑一样翻出来,针一样扎进聂声驰的心里。   他急急将戒指放到誉臻手心,一并握住:“那些混账话,忘了好不好?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誉臻垂下眼去:“当年我也没有想过真要和你结婚,那未免太天方夜谭。别放在心上了,算我说错话了。”   聂声驰可半分不敢放松:“臻臻,嫁给我,我答应你,你要做的所有事,我都会替你做到。”   “现在孩子不稳,医生说了,你不能太劳累。多思多虑,对孩子不好,你也想要孩子好好的不是吗?让我去做,都交给我,好不好?”   誉臻还未应答,聂声驰拧着眉头又说道:“你戴上戒指,消息传出去,即便我想骗你,想要先哄你结了婚不兑现承诺,聂家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谢家的事情都会抖出来,用来向我施压。你想要的,终究都能得到,不是吗?”   誉臻惊讶地抬眼看聂声驰,秀眉微蹙,都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聂声驰,刚才他说的话是不是她听错了。   四面墙之间皆是静默,只听见急急呼吸与心跳。   聂声驰松开誉臻的手,将戒指捏住,站了起来,单膝跪在病床前,将誉臻双手托住。   “臻臻,我们打个赌吧?”   “婚礼之前,我满足你所有要求,如果到了婚礼那天,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放你走。”   聂声驰缓缓喘了口气,一字一句艰难说出口:“我说到做到,心甘情愿地放你走。”   他一双眼深深看进誉臻眼里,等着她表情哪怕一丝松动,等着她赐下恩赏一样,祈求着她的回应。   聂声驰的掌心上,誉臻的手安安静静放着。   他连呼吸都不敢放下力度,仿佛能听到心跳都放缓,跟着被抻长了的时间一起,滴答,滴答,将希望一点点消磨。   指尖动了动,在他的掌心里头,羽毛一样,颤抖着留下不真切的一点瘙痒。   誉臻的左手伸出来,朝聂声驰靠近。   近了不过仅仅一寸。   聂声驰一下子笑起来,狂喜上涌,捏着戒指套上誉臻的无名指,推到尽头,生怕再脱离。   他呼出一口气,起身将誉臻脸颊捧住,低头亲吻她眉间、双眼、鼻尖,落在嘴唇,深深吻下去。   誉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吻接连落在发顶,耳后。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孩子渴求多年终于得到手的玩偶,被抱紧了就不愿意放下。   誉臻无奈笑起来,拍拍聂声驰的肩膀,双手推开他的胸膛:“你小心点。孩子。”   聂声驰嘴角高扬,笑着挠挠头,一瞬间竟然有些傻气,还是凑过来亲了亲誉臻的嘴唇,这才作罢。   病房门从外敲了敲,云青衣将门推开一半,说:“有位先生来找,说是你的助理。”   聂声驰点了点头,跟云青衣道了声谢,手拉着誉臻的手没放开,对她说:“应该是津市那套房子的事情,你这两天太累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带你去看,好不好?”   誉臻嗯了一声,说:“你去吧,也把出院手续办了吧,回燕归园,是吗?”   聂声驰笑得更明朗,用力点头:“嗯,回燕归园,我们的燕归园。”   他又是握着誉臻的双手捏了捏,俯身在她唇上亲吻,这才起身出了病房。   云青衣看着聂声驰春风满面走出去,病房门关上,一回头来,就看见誉臻无名指上钻戒。   誉臻也没有遮掩,与云青衣对视一眼,低头将被角掖了掖,侧身将苹果戳起来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臻臻。”云青衣缓缓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覆盖在誉臻的手背上,“聂声驰和谢正光不一样,你也跟你妈妈不一样。你不要怕。”   咀嚼的动作一顿不过瞬间,苹果落入腹中,誉臻又戳起一块来。与云青衣说话时语气也轻松:“您先帮我在莫斯科挑一挑房子和保姆吧,等谢家一倒,我就会过去了。”   云青衣一愣,低头看一眼誉臻无名指上的戒指:“臻臻,你……”   “我从聂声驰身上得到很多,如果只有我自己,当他的妻子当他的情妇于我而言都无区别。但我现在不只有我一个了,我自己可以拿来赌,我的家人不可以。”   “臻臻,可这些天聂声驰为你和你妈妈奔前忙后的,这些做不了假,你都不在乎吗?你跟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我当初也说过,只要他意志坚定,是真心对你,你实在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誉臻不说话,云青衣握着她的手直叹气,许久才问:“你也是真心喜欢过他的吧?真的都没有了吗?”   誉臻放下手中小叉子,垂下眼去看着自己指间的钻石。   “青衣阿姨,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   誉臻出院的时候正是晚高峰末梢,聂声驰本想让誉臻在医院里头再观察一晚再出来,可她却不愿意在医院过夜,办好了出院手续就要离开。   燕都难留积雪,早上下的雪又是夹着雨,连树底下草地里都没有留下半分白色,一切都是湿漉漉,寒气刺骨。   临走时聂声驰将誉臻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帽子围巾手套羽绒服,只恨不得将誉臻放进衣衫内兜里,免得被半分风灌进去。   驾驶座上的司机是熟面孔,可副驾驶座上却也并不是空着。誉臻坐进车内,助理就转过脸来跟她打招呼。   誉臻笑笑:“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吗?”   助理倒是也开玩笑:“等会儿还得去一趟津市,今天下班是难了,只是我加班费丰厚,誉小姐可别替我担心。”   聂声驰绕过来坐到誉臻身边,关上车门,对前面说:“去燕归园。”   “去津市吧,不是说那套房子已经准备好了?邢特助也要过去,就不来来回回麻烦了。”   司机未应声,助理笑着先劝:“今天誉小姐太累了吧,先回去休息休息,房子总跑不了的。老板这几天都在亲自打理燕归园,住起来肯定更舒服些。   誉臻并无回应,只是偏头看向聂声驰,面容也乖巧,似是都等他决定。   聂声驰只跟司机说:“去津市吧。”   他说完将誉臻的手握住,十指紧紧交缠:“津市清净不会有人来打扰,对你休养更好一些。燕归园不去就不去吧,房子总是跑不了的。”   誉臻只笑了笑,也没说话,偏头看向窗外,一双眼迷进车水马龙之中,失了焦距。   聂声驰手心包着她的手,指腹压在无名指钻戒上,紧紧压住,似是生怕它下一刻消失。 第49章 苦瓜煲猪骨 “聘礼?”   津市临海, 天然沙滩与大小港口闻名遐迩。聂声驰挑的别墅地段更是优越,与一片还未开发的沙滩仅仅一条马路拦搁,夜里海风湿润, 比燕都要暖上三分。   司机将车开进地库, 聂声驰扶着誉臻下车,助理紧随其后, 一同上楼。   电梯门开时,一个四十上下的保姆就在里面等待,腰间半截围裙,朝电梯内三人点了点头,上前来给誉臻接外套。   誉臻认得她, 笑着打招呼:“陈阿姨也在这里,不在明成华府工作了吗?”   陈阿姨笑笑,看了旁边的聂声驰一眼,说:“先生把明成华府卖掉了,说是您不喜欢, 问我来不来津市这边照顾您, 我想着也不远, 也就过来了。”   誉臻皱皱眉头, 回头看聂声驰,却倒底没问什么。   气氛霎时尴尬, 身后助理打哈哈道:“老板求婚成功了, 陈阿姨还不知道吧?以后该叫聂太太了!”   陈阿姨一惊, 这才看见誉臻手上的戒指,笑得将嘴半捂,对聂声驰和誉臻连连道恭喜。   陈阿姨道:“太太还没吃晚饭吧?厨房熬了些粥,要吃一些吗?”   誉臻笑笑, 说了声好。   聂声驰陪着誉臻往里走,送她到餐厅前,握住她的手温声说:“你先吃一些,我有些事要办,在二楼书房。”   誉臻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聂声驰捏捏她手背,往厨房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和助理一同上楼。   一前一后,脚步叠着脚步,书房门跟着一关。   誉臻的视线在屋里走了一转。陈设布置倒是带着暖色,连放绿植鲜花的器皿都是黄白陶瓷,玻璃都不见。   像是处处跟明成华府反着来。   “太太?”   誉臻闻声回头,陈阿姨已经端着热粥走出厨房,将碗碟放在餐桌上。   八宝甜粥配一碟小巧蒸饺。   “刚好想吃这个,谢谢您。”   陈阿姨将围裙褶皱一抚,笑道:“先生发了消息来,说您胃口不好,让我先熬着八宝粥备着,您一来就能吃上。”   誉臻敛眸不语,将餐厅的电视打开,走到桌边坐下喝粥。   “呀,新闻这么快,太太和先生订婚的消息已经播出来了。”   陈妈看着电视惊讶开口,誉臻抬头看过去,她还指着电视屏幕让誉臻瞧。   婚戒到誉臻手上才不过几个小时,晚间新闻上已经见报道。   不过是聂声驰陪着誉臻从医院出来乘车离开的场景,连钻戒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但是文案却是将两人要喜结连理的消息写得清清楚楚,简直如若旁观全程。   誉臻将报道看完,喝了两口粥,摸出手机来打开微/博,热搜早早挂在了首位,一开实时,最早的那条却几乎是和电视新闻同时。   传统媒体灵敏不足,这通稿买断,要昭告天下的意味也未免太过明显。   陈阿姨满面笑容,又将新闻调回去再看了一遍,一双眼弯弯,来问誉臻和聂声驰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笑脸与问句都真切,只不过是长辈亲近的问询。   誉臻嘴角扬了扬:“刚定下来的事情,都还没有商量过。”   电视上的内容早经过粉饰妆点,网上的控制也不弱,城防千里也终有疏漏。先前姜婉那些又被翻炒出来,连带着谢家誉家,互联网的记忆尽数扯出来。   可誉臻正要点进去细看,那几条微/博却又被清掉了。   无影无踪,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誉臻眨眨眼,将手机放下,倒扣在桌面上,扶着碗去看电视。   其余新闻像是衬托的布料,平平无奇,仍不见最值得期待的那一段。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聂声驰与助理打二楼下来,路过餐厅,助理走到誉臻的身前,朝她点头致意,说了句晚安再见。   誉臻放下碗,缓缓起身,问道:“邢特助这就走了?”   聂声驰走到誉臻身边,就着她吃剩的粥尝了一口,笑说:“你倒是给他机会让他少赚点加班费吧,老板娘?”   助理低头抿唇笑笑,向聂声驰和誉臻二人点点头,跟着陈阿姨往电梯那边走去了。   聂声驰放下勺子,双手将誉臻的腰环住,轻声说:“陈阿姨的八宝粥熬得还是差点意思,明早我给你熬。”   誉臻歪着脑袋看他:“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笑得眼带桃花,天鹅绒一样在心头撩拨。   聂声驰恨得咬咬牙,伏身在她唇上狠狠亲一口。   誉臻咯咯笑,将他推开,不再开玩笑,揉揉眼睛说:“真有些困了,卧室在哪儿?”   聂声驰下巴抬抬:“就在一楼,走吧。”   誉臻由得聂声驰牵着她朝一楼的卧室走,问道:“怎么在一楼?海景都浪费了。”   “等孩子出生再搬到楼上吧。”聂声驰推开卧室门,笑说:“放心,海景不会浪费的。”   一楼这间卧室窗朝东,往外延伸,露台宽大,仅落地玻璃趟门与纱帐阻隔,门开了一条缝,外头风吹进来,将米白纱帐吹起一角。   聂声驰搂住誉臻,在她发顶一吻,说:“你先洗澡上床睡,我去一趟书房,等会儿就回来。”   誉臻点点头,看着聂声驰出房门。   窗外星辰被云雾遮挡,誉臻洗漱完了上床前,也将纱帘拉起,把阴沉天幕都挡在外头。   聂声驰回到卧室时,誉臻正开着一盏床头灯垫着靠枕看书,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那样入神,连他进来也没有在意,只低着头又翻了一页。   床边往下一陷,誉臻才抬头来看他。他已经洗了澡,头发还乱乱带着水汽。   誉臻一手扣着书,一手自然伸过去在聂声驰发间穿过,说道:“吹一下吧?”   聂声驰说:“一下子就干了。”   他在誉臻身旁坐下,侧身往他那边的床头柜伸过手去,回身时却将红红一个本子放在了誉臻面前。   “这是什么?”   “这间房子的房产证。”   誉臻抬眼一看他,低头将房产证翻开,里面真是她的名字。只有她。   “手续全都办好了,你收好这个就可以。”   誉臻顿了半晌,将红本本合上,只放在膝头,问道:“聘礼?”   聂声驰笑起来,却是将头摇了摇:“婚没结成,聘礼是要退的,这个可退不了。”   钻戒。订婚。房产。   誉臻微微抿着嘴唇,目光逡巡于聂声驰脸上,将其上神态寸寸评估。   聂声驰却只有轻松,从她手上将房产证拿起,伏身放到她那边的床头柜里。   “这里挺好的,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风景好,可以玩的地方不少,重要的是教育资源也不错,中小学就不说了,我看过,附近几家幼儿园都很好,更专业的日托机构也有,你以后要是想去工作,日托更方便些。”   誉臻扯扯嘴角,看着他双眼,开玩笑一样问他:“怎么?这就准备当甩手爹了?”   聂声驰一听,却是垂下眼去,将她的手握住。   “臻臻,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永远都不会颠沛流离。我不知道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但如今我能给的安全,我都会竭尽我所能全给你。”   “我做多少承诺,你也不一定会信。可只有一个,臻臻,你信我这一句就可以。”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伸手覆在誉臻的小腹上,隔着衣服与她肌肤相贴“你和我们的孩子,不会像誉阿姨和你一样。”   誉臻沉默着,手缓缓握住聂声驰的手,一同贴在自己身前。   那里还是一片平坦,有生命在内悄悄蕴育,还不能从外得以感知。   她忽地感觉眼角一酸。   “睡吧。”聂声驰伏身过来,将誉臻搂着,轻轻在她眼尾落下一吻。   房内床头灯关闭,聂声驰靠在床头,让誉臻侧身枕在他怀里,自己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陪着她等她入睡。   明明葬礼之后昏睡了好久,刚刚说困了也不过是借口,可此刻在聂声驰的怀抱中,困倦倒是真的不断上涌,从四肢末梢往内攀爬侵蚀,将意志都催得涣散。   朦朦胧胧之中,誉臻感知聂声驰将她留在温暖被窝之中,被子拉到脖颈边沿掖好。   卧室门打开,外头光亮侵入时,将一丝清醒拉回来,誉臻隐约听见聂声驰声音夹带不悦,朝电话那头不客气地说着什么。   卧室门将那抹光亮挡住,将誉臻推回濒睡。真正陷入睡眠之前,零零碎碎的担忧还在誉臻脑中打转,半分没被抓住。   ……   聂声驰订婚的消息在燕都圈内如若轰/炸,可到了津市这边,却是平静如无风湖面,半分波澜不生。   聂声驰更是,陪着在津市如若度假。电话与视频会议的工作是不断,可却半步没有离开誉臻,去医院产检更是,一次不拉,半分不敢迟,医嘱更是恨不得录音回去抄录照做。   有次誉臻由护士陪着出来,一眼看见聂声驰等在外头,大马金刀坐在外头等待的椅子上,正跟旁边两三个大妈聊得欢,一面聊一面在手机上记着什么。   出了医院誉臻拿他手机解锁一看,竟然是满满的药膳菜谱,各式各类分好,笔记都齐全。   只怕当年聂声驰上学时也不见这么工整的笔记。   誉臻看着只笑:“你记缓解孕吐的就算了吧,怎么连黄豆炖猪蹄这样产后下奶的都记了。”   聂声驰理直气壮:“总用得到。我也就这么记着,还得找医生看过再说。”   “你这人……”   誉臻正说着,手机却响起来,屏幕上明晃晃来电显示,是聂声驰的父亲。   “靠边停车,你先接了电话吧。”   “不用。”聂声驰连接都没接电话,换挡时手过来一扫,将电话挂断。   “明天去看看婚礼的场地好吗?”他问得风轻云淡,偏头来看她时,嘴角还漾着明朗笑容。   誉臻顿了顿,将头一点:“好啊。” 第50章 北芪党参煲鱼头 他与她一样,也从一开……   婚礼一切都几乎是聂声驰一手包办, 从婚戒到婚纱,从请柬到喜糖,从场地到婚宴。   也并非是聂声驰大包大揽, 只是誉臻安心养胎, 于这些事情上也确实没有太大兴趣,顶多配合他裱写本就不多的几张请柬罢了。   婚礼还是定在燕都, 挑了市中心的一家基督教堂,婚宴则是在附近的一家酒店宴会厅里头。   离婚礼还有两周的时间,可教堂已经闭门开始设计妆点,誉臻跟着聂声驰到的时候,还有花艺设计师到现场, 领着团队预设花束布置。   新的红地毯还没有往上铺,聂声驰牵着誉臻的手,走过正堂,直到圣台下。   十字架眼前高悬,阳光从外头落入五色玻璃窗内, 撒了一地光晕。   教堂内有人调试管风琴, 一声一声从沉稳至高亮, 在头顶回荡。隐隐成调, 却又难以分辨。   乐声漾漾之中,细微的花香飘来, 誉臻回头看过去, 见到有人捧着一只百合花篮, 朝他们走来。经过身边时,还朝他们两人礼貌点头,然后才走上圣台,托着手中的百合花篮, 在其上寻找合适的摆放位置。   誉臻的注意力被那束百合花攫住,花香柔柔,将舒适困意都撩拨。   “我,聂声驰,与誉臻结为夫妻。”   誉臻偏头看向聂声驰。他正看向圣台之上,圣母垂怜时柔和面容,喃喃说着,又来看向誉臻。垂眼深深向她时,那双眼中神色也如水清澈,只将誉臻一人包含在内。   “逆境或顺境,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至死不渝。”他说着,尾音轻轻上扬,带了些疑问语调。   像不过是来了教堂,应景随口诌出两句。可聂声驰目光仍低垂,将誉臻整个拢住,紧握交缠的十指也未曾分离。   誉臻心头一颤,低声应了句:“我愿意。”   聂声驰一愣,眼睛眨了眨,其中惊讶没有掩藏住。他一瞬间想要开口让誉臻重复一遍,他觉得是自己没有听清楚,可嘴唇张开顿了顿,却还是将请求吞了回去。   他笑笑,将这一页悄无声息翻过去:“有没有哪里想添些的?”   誉臻在旁边长椅坐下,环视一圈,摇了摇头,却问他:“怎么想在教堂办婚礼?”   “你说过的啊,想在教堂举行婚礼。”聂声驰在誉臻身侧坐下,抬头看向圣台,说:“有一回,我跟你路过燕大边上的一间教堂,有新人举行婚礼,刚好从里面撒着花走出来,你说在教堂举行婚礼挺好的,还说要简简单单的,就亲近的朋友和亲人来参加。”   誉臻忘了个干净,半分记不起来了,只笑了笑说:“这也跟‘简简单单’没关系吧?婚宴不是还定了个宴会厅?”   “那就不能遂了你的心愿了,我连媒体都请了一堆,就要在燕都中心,让所有人都知道。”   誉臻垂眼,半晌没说话。   “臻臻……”   聂声驰刚开口,衣兜里头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本以为是父亲,正要挂了电话,可却是助理打过来的。   誉臻推推他手臂:“去接吧,我在这里等你。”   聂声驰想了想,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教堂空旷,回声充斥,聂声驰压低了声音说话,誉臻都能隐隐听见其中不耐与烦闷。   誉臻双手叠在身前,抬起头朝向圣台后圣母的慈悲面容。   她下意识要双手合十祈愿,却在手掌贴合的一瞬停住。   她这一辈子到如今还不长,却拜过不少神佛,求过无数签语,所求不过世上最平凡——家人、平安、团圆,连仇恨与公平都没有祈求过,却无一灵验。   誉臻低头,双手叠着贴在腹前,静静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朝外走。   三月中旬,春花已预备着迎着倒春寒绽放,连春光都带着无畏。   可大好风景之中,聂声驰站在教堂门口的世界上,手中烟卷袅袅散出烟雾来,阳光中将他都迷迷蒙蒙笼罩住。   “……我的私事,什么时候董事会也能左右了?你告诉他们,敢伸长了手,收不回去的时候,就别哭了……”   “……谢家周围那些,继续施压,我的耐心有限,耗尽了之后,要下去的可就不止姓谢的一家。如何盘根错节我不管,我只会连根拔起这一说……”   聂声驰说着,双手捏着烟卷一头轻轻一搓,将火星捏灭,抬脚正要往台阶下的垃圾桶那边走,忽地却顿住了,朝教堂门口回头来,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誉臻。   聂声驰一怔,跟那边的通话却还没有掐断,语气加急,说:“行了,先按我说的做。下午和律师时间订好了吗?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聂声驰只将灭了的烟卷攥在手里,站在阶下等誉臻。   她似是一句没听见刚才聂声驰所说,笑着朝他走:“教堂门口抽烟,你还真是够虔诚了。”   聂声驰低头一笑,手也装模做样地藏了藏掌心的烟,另一只手伸过去,扶着誉臻走下剩下几步台阶。   “不再看里头布置了吗?我带你去瞧瞧婚礼前准备的屋子?那天伴娘该陪你在。”   誉臻说:“本来雅泉还想让我去当她的伴娘的,结果倒是她先来当我的伴娘了。以前上学的时候,秋容也是这么说,等她结婚,要我去给她当伴娘来着。”   聂声驰陪她往外走,路过垃圾桶时丢了手中烟卷,问她:“一个是王雅泉,另一个谁?”   誉臻摇摇头:“我大学室友,跟我关系还不错的那个,佘秋容,记得吗?”   聂声驰笑起来:“记得你室友里头有一个跟你关系不错的,名字倒是没记住。两个伴娘吗?”   “嗯,我朋友少,就这些了。也刚好,你挑的伴郎也是你的两个发小儿吧?”   聂声驰却摇摇头:“就宋知行一个。”   誉臻有些吃惊,垂眼想了想,问道:“请柬会发吧?”   “会的。来不来,就看他们了。”   上车之前,誉臻道:“不过我没有娘家,也没什么兄弟姐妹亲人去难为你的。”   聂声驰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后先来给誉臻扣好安全带,说道:“我想让云阿姨来送你进教堂,好不好?”   誉臻点点头:“挺合适的。”   聂声驰将誉臻的手捏了捏,坐回去发动车子往外开去。   路上春景正好,行道树也爆青抽芽,嫩绿水亮。可景色却陌生,不是从津市来时的路。   聂声驰将车开到一条宽阔内街停下,与誉臻下车走进胡同里,拐入一进小小院落。   是家私房菜,景致极好,院中一角春花灿烂,爬藤往上,坠在其中一间包厢的木窗窗外。   聂声驰带着誉臻走进去,包厢内已经有人在等待,西装革履,看见聂声驰进来,起身迎接,与他礼貌握手。   誉臻听见聂声驰叫那位“严律师”。   誉臻与聂声驰在八仙桌边落座,那位严律师面北,将主位早早留给了聂声驰,剩下那套茶具也是放在聂声驰手边。   八仙桌上连花瓶妆点都无,只有三套茶杯,空出正中央来,餐点也还未有人端上来。   严律师从公文包中取出文件夹两份,摊开放在了八仙桌中央——如若正餐主菜。   “这是按照聂先生您的意思拟好的合同,誉小姐签字之后,聂先生名下的财产,包括股份在内,百分之五十,会归到誉小姐名下。”   “这一份是婚前协议,誉小姐和聂先生如果婚姻破裂,无论任何原因,聂先生的所有财产都会归到誉小姐名下。”   “而婚前已经归属于誉小姐的财产会经过公证,全部属于誉小姐本人的婚前财产。”   两个文件夹摊开在誉臻面前,薄薄几张纸,其上黑字如蚂蚁,将人呼吸都攥住。   聂声驰从律师手中接过一只签字笔,拔开笔盖,送到誉臻手边。   誉臻双手十指交握,久久没有说话。   “严律师,中午一起用午饭吗?”   律师眉头一跳,没有想到誉臻这样说,只朝聂声驰看一眼,回答道:“不了,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失陪了。”   聂声驰面色沉下来,抿着唇点点头,说文件留下来处理好之后再约他,律师这才提起公文包,出了包厢。   誉臻神色难辨喜怒,只双手十指交握抵在桌面,也没有说话。   “臻臻。”聂声驰伸出手去,将誉臻的手背覆盖住,包握在自己掌心,“如果你中途反悔了,起码你和孩子的生活也有保障。但是吧,你跟我结婚会更划算,我这另一半也会是你的。”   他语气轻松,叫誉臻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我今天结婚,明天把你踹了,不是更划算?”   聂声驰也笑得出来,还拉着誉臻起来,硬是要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坐下。   “也可以啊,但有我在,这些东西就是我给你打理,你当甩手掌柜,坐等分红收利。”   誉臻推他的手推不开,说道:“我另找个经理人打理。”   聂声驰脸贴在誉臻颈窝处,笑得热气直扫在誉臻锁骨上:“找我不好吗?我给你当经理人,离了婚也不收你工资,卧室给我留半边床就可以。”   话说得没边,怀抱却收拢。   誉臻不再动,只由得聂声驰将她抱在怀里。桌面两份文件分开放着,明晃晃,连笔都放在上头。   “聂声驰,你筹码堆得太高了,会输得什么都没有的。”   她听见聂声驰轻轻嗯了一声。   “高吗?我还嫌不够高。反正输了都是一无所有的,我如今所有,什么都想往上堆,抢也好偷也好,都要往上堆,就赌这一回。”   誉臻伸手拿起那只签字笔,悬在文件上方,久久顿住。   “聂声驰,当年你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之后,并没有直接找你对峙。”   聂声驰下巴抵在她肩膀处,点了点头:“那时我是你唯一的筹码,你还没拿我跟谢家谈判。”   “不止……”   “嗯,不止。”聂声驰伸手过来,将文件翻到后头,露出该签名的几处,推着誉臻的手往前,叫笔尖选在上头,才将手收回来,将誉臻拦腰抱住。   “你在等,我终有一天会放不下你,等有一天我和你再相逢,等我要求你留下,你再说出那些话,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愿意为你做到。”   他与她一样,也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她,她的每一步棋,也同样在他的预测之中。   她的心机,她的算计,她的冷静与无情。她的柔软,她的温情,她的不忍和脆弱。   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笔尖轻轻一颤,落在纸上,行云流水,将姓名签上。   签字笔落在桌面,聂声驰平静将文件收好,按份分开,一半交给誉臻,还替她整理好放进手包里头。   “先吃饭吧?饿了吧?”   誉臻坐在北侧椅子上,双手压着椅子扶手,缓缓点了点头。   午餐匆匆,正逢今日晴好,回到燕都,聂声驰索性带着誉臻去周围公园走了走,又一起回到聂氏,准备晚上吃了晚饭之后再回津市。   誉臻怀孕之后容易疲累,聂声驰去工作时,她就躲进了休息室里头小憩。   一睡就是昏昏沉沉不知东西,誉臻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经黑了个透,聂声驰还在外办公,见誉臻走出来,放下手中的文件,招招手让誉臻过去。   誉臻长发散开,还披着从休息室里头拿出来的毯子,揉着眼睛走到聂声驰身边,被他一拉,直接坐到了他腿上。   聂声驰偏头在她耳边亲了一口,笑说:“连饭点都睡过去了,累了吧?今天就不回津市了,去燕归园看看?”   誉臻还没回答,桌上的应答机先响了,聂声驰按下公放,秘书通传,是助理。聂声驰答了句让他进来。   誉臻推了推聂声驰的手臂,从他身上站起来,正要往休息室里头走。   助理推门而进,脚步匆匆,身后门还没关严,见誉臻在,直接开口——   “谢家出事了。” 第51章 莲子茨实煲鲤鱼 “谢槿珠,你听过红舞……   一夜之间, 线上线下媒体皆被同一条爆/炸新闻充斥。   新闻冲上热搜时将近零点,被压制往下降,快要跌出热搜榜被封禁时, 触底反弹, 不知何处来的东风,连带着几条相关关键词借力上青天, 直冲了第一位,到第二天的下午仍在榜首高悬。   一辆银灰沃尔沃在燕都医院门前停下,两侧车门打开,聂声驰快步绕过来,将另一侧车门扶住, 牵着誉臻的手,扶着她下车。   副驾驶上的助理跟着下车,走在前面带路,随二人一同乘电梯至上VIP住院部。   临出电梯之前,助理提醒道:“已经跟记者打好招呼了, 先生和太太不用担心, 要走的时候再打电话给司机就行。”   誉臻朝他点头道了声谢, 由聂声驰牵着, 沿走廊往其中一件病房而去。   到了病房门前,誉臻将脚步顿住。   聂声驰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 说:“穷寇难追, 我陪你一起进去, 免得他突然发疯。”   誉臻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聂声驰松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单人病房,空间宽阔, 机器平稳运转,将病床上那具躯体里的生命维系。   誉臻与聂声驰并肩往前走,直到能完全看见病床上的人。   她一瞬间难以分辨那人的身份,想要上前去看看病床上挂着的卡片,是否真的是谢正光。   上回看见谢正光的时候,他还是双鬓乌黑,双目矍铄,训斥她时咄咄逼人,半分不显老态。   可眼前这副躯体却不然,像是一根老树干枯盘虬的树干,每一分水分都被抽了出去,只剩下苍白发灰的,近乎透明的一张皮,将皮肉骨架包裹。   只有旁边仪器上的心跳能证明这是个活人。   “坐吧。”聂声驰下巴一抬,指向旁边的沙发。   床上谢正光该是听到,眼皮忽地一动,缓缓往上挪,难耐地要看清周围地一切。   誉臻走到沙发上,从容坐下,将自己裙摆上的褶皱轻轻抚平。聂声驰半靠在沙发扶手上,紧紧贴着誉臻,目光将病床上的谢正光攫住。   谢正光终于睁开眼,半晌才将天花板看清,双眼艰难找到焦距,偏头看向刚刚的声源处,看见了誉臻和聂声驰两人。   那张灰白的,透明的脸,在那一瞬间充斥了生机,红了起来,几欲发紫。手将床单攥住,手背上青筋崩起,老树皮一样,只怕滞留针都要移位。   誉臻平静看向他,说:“董事长下午好。”   谢正光一张脸霎时涨红发黑,另一只手努力伸出去,将看护铃按得震天。   却无人来。   誉臻笑了笑,垂下眼去,也不说话。   谢正光放开看护铃,喘着气歇了半晌,应是自己把床头摇起来,要给誉臻平视。   “白日杀人,你逃得掉?聂声驰他,逃得掉?”   誉臻摇摇头:“您放心,我不会杀您。我妈妈刚走,眼下还没走远吧,要是在路上碰见了您,她会不高兴的。”   谢正光仍喘着气,脸色又渐渐平缓下去,渐渐又恢复了失血过多的苍白。   誉臻:“董事长现在感觉怎么样?一个肾坏了,现在另一个肾也不顶用了,感觉怎么样?不过一天多而已,还不觉得有多不同吧?慢慢就会觉出来的,我妈妈十多年怎么过来的,您总会体会到的。”   “给我闭嘴!”谢正光攥紧拳头,一下锤到床上,“要什么,直说,你可不会是来看笑话的。”   “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笑话呢?”   誉臻笑起来,偏头看了看身边的聂声驰,再看向谢正光。   “董事长如今对我什么用都没有了,您的钱,我不稀罕,您的肾,我也用不上。”   “啊,说错了。”誉臻笑笑:“您的一个肾早坏了,另一个肾也给董事长夫人一刀捅坏了。整个燕都都在聊这个,这笑话我就是想不看,也做不到啊。”   “滚!”   谢正光大吼一声,手臂一挥,直接把床头柜上的花瓶扫在誉臻。   聂声驰眼疾手快,抽起旁边的抱枕扔出去。   花瓶撞在病床床腿上,哗啦啦碎了一地,玻璃碎片、水、半蔫的花。   誉臻岿然不动,双手叠在膝头,轻声说道:“您这朝我生的哪门子气?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您当年朝谷家捅的刀子,过了这么多年才还给您,您该偷着乐才对吧?”   誉臻又笑笑:“不过,我劝董事长冷静些,谢槿珠还在国内呢,您现在要是气死了,董事长夫人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谢槿珠可就跟我一样无依无靠了。”   谢正光一瞬瞪大了眼睛,手压着病床边,将床褥攥住,刚刚用力过猛时针从皮肤中脱出,血流涓涓,沿着手指往下。   谢正光牙都要咬碎,从齿间艰难发声:“你敢!”   誉臻拂了拂裙摆,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病床上的谢正光。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要她三更死,如今的谢家还能护她到五更吗?”   誉臻将手放进聂声驰手心,往病房外走。身后谢正光急急呼喊,她只当没有听见,开门走出病房,叫了护士与医生进去护理谢正光。   临到电梯门时,誉臻回头往病房那边看过去。   聂声驰捏捏她手背,低声安慰:“放心,逮捕令虽然还没下来,可一旦谢正光有动作,我们能立刻知道。”   誉臻点点头,随聂声驰走进电梯里头。电梯门在眼前关上,缓缓下行。   ……   谢正光并没有让誉臻失望。   谢正光订了机票,飞往英国,起飞日期是他出院当日,几乎是从医院出来,直接奔赴机场。   自然并非只有谢正光一人,金银细软随身,再加上他唯一的女儿谢槿珠。   谢正光和谢槿珠抵达机场的时候,离飞机起飞只有不到一个小时。办理登机、行李托运、安检候机,谢槿珠坐在候机室里头,眼神只在登机口和候机室入口来回转。   “爸爸,妈妈她……”   谢正光握住谢槿珠的手,“她现在精神不稳定。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等我们在国外安顿下来,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把她接去国外。”   话语真假谁都心知肚明。   谢槿珠沉默下来,垂眼看着谢正光的手背。   “槿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爸爸在,都会保护你。”谢正光说着,看向登机口,工作人员已经在准备,“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骨肉了,爸爸只有你了。”   谢槿珠眼眶一红,眉头皱了又松开,开口哽咽:“爸爸……”   登机口开启,谢正光当即撑着椅子起身,拉着谢槿珠往登机口而去。   一个一个排队登机,下一个就是谢槿珠该走上登机廊桥。   身后骚动传来,谢正光脸色一白,却连头都没有回,反射一样用尽全力,推着谢槿珠往前。   谢槿珠一个踉跄,还是工作人员将她扶住。   等她回头时,却是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将谢正光拉住。   白纸黑字上红印章,银色手/铐啪嗒两声。   谢正光在那一刻回头来,跟谢槿珠无声说了句:快走!   逮捕令明确,只需谢正光一人伏法。被押出机场之前,谢正光还能亲眼看着谢槿珠走过廊桥,该是平安登机。   蓝白相间的警/车已在机场外等待,路人来往,纷纷侧目。   谢正光被押在后座,随车离开候机楼门口,可车却并没有真正开出机场,反而是绕到了机场外缘,在停机坪外停下。   隔着一道电网,远方无数金属巨兽等待冲上云霄。   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已经在此等待,见警车开来,车门打开,有人走下来。警车停定之后,副驾驶室坐着的人打开车门下车。   坐进副驾驶室里头的不是别人,是等待已久的誉臻。   谢正光脸色一白,正要说话,可旁边停机坪上一架飞机滑翔开出,在震天轰鸣之中飞上碧空。   谢正光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腕表,笑了一声:“飞机起飞了。”   誉臻偏头看过去,看着那架飞机慢慢变小,渐渐不可分辨。   “是啊,起飞了。”誉臻说道:“要从这里飞往英国去,英国可跟中国没有引渡条约,谢家再肮脏,也牵扯不到她身上,谢槿珠安全了。”   谢正光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缓缓绽放出笑容来,那笑容越来越盛,连五官都随之扭曲。   “誉臻,你再厉害,也……”   “……要是有一天谢先生知道了,谢槿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又会怎么样呢……”   谢正光脸色一白,一双眼看着誉臻手中的录音笔,嘴角抽动,正要开口痛骂誉臻。   “你敢!”   谷晓兰的声音,从那支录音笔里头爆出来。   誉臻按下暂停,倒退,播放。   那录音横贯七年多的光阴,直到今日才炸出最后一波涟漪。   “你敢!”   在誉臻手中。   暂停,倒退,播放,再播放。   “你敢!”   谢正光五官僵在脸上,眼里是震惊,嘴角还有怒意,因为笑容调动起来的脸颊肌肉还没放松,皱纹还悬在其上。   金属手铐碰撞不停,发出细细碎碎的摩擦声。   誉臻停了录音,说:“谢槿珠,安全了。”   谢正光木住,在这一句尾音落地的时刻,忽然暴起,怒吼着整个人往前面的副驾驶室撞过去,连双臂被死死架住,也不管不顾,挣扎着要往前撕咬下誉臻的皮肉一样。   誉臻看着内视镜里头枯老狰狞的面容,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还没用力,副驾驶车门已经从外被拉开,聂声驰伸出手来,将誉臻的手握住。   车门被聂声驰合上,一切都被锁在其内。   聂声驰递过来誉臻的手机,说:“谢槿珠。”   誉臻接过来,将手机放到耳边。   “最后还是没登机吗?心这么软,那可就连谢正光拼死拼活给你留的那点钱都拿不到手了。”   电话那一头,久久沉默,话语缓缓传过来:“放过我的家人,你要泄愤,要我怎么样都可以,要我死都可以。”   誉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远去的警/车,说:“做错事,就要受罚,犯了法,就要受刑。对他们,我都没有泄愤,我只是做我本就应该做的事情。”   “对你的话……谢槿珠,你听过红舞鞋的故事吗?” 第52章 粉葛排骨煲鲫鱼 “只要你愿意,你在这……   聂声驰牵起誉臻的手, 陪她走到副驾驶旁边,打开车门,等在一旁。   誉臻并没有坐进去, 只是扶着车门站在车外, 一手仍握着手机,跟那边的谢槿珠说话。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个小女孩,偷了别人的红舞鞋,明明知道不合适,还是要穿上去跳舞。跳啊跳啊,跳啊跳啊, 舞鞋却再也停不下来了。最后,小女孩只能把自己的双脚砍掉。可那双红舞鞋仍然带着她的双脚,一直将舞跳了下去,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电话那一头, 谢槿珠只剩下呼吸声。   誉臻缓了片刻, 说道:“谢槿珠, 跳芭蕾不好玩吧?可我就想要你一直一直跳下去。无论境况有多坏, 无论受到多少羞辱和折磨,我都要你跳下去。”   “如果你停下来的话, 谷晓兰在精神病院里头怎么样, 我可就不能保证……”   “誉臻!”   电话那头谢槿珠的哀嚎已经破音。连着哭泣与哽咽, 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半句话说不全。   “我……为什……”   誉臻抬眼看向天空,又是一架飞机撞向蓝天,遥遥远去。   “谢槿珠,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誉臻挂了电话,侧身坐进车里。   聂声驰关上车门,绕去驾驶室,开门上车,还未系上安全带,先是将誉臻的手握住。   “还好吗?”   此时的誉臻愣愣直视前方,木然听着聂声驰的问句,缓缓将头一点,又是好久才开口问:“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样?”   聂声驰说:“你不用忧心,有我在。”   誉臻不再追问,点点头又是垂下眼去:“走吧。”   聂声驰手刚碰上档把,又还是收回来,伸向誉臻那边,解开她的安全带,拉着她到自己怀里坐下抱住。   誉臻也没挣扎,垂眸敛目,尽是柔顺模样。聂声驰将她的脸颊捧住,她也顺从抬眼,与他对视。   吻落在唇上,温热碰上冰凉,体温度过去,竭泽之中仅有的两尾鱼一样,相濡以沫。   聂声驰用额头抵着誉臻的额头,指腹在她脸颊摩挲,一下一下,轻柔得像是窗外春日带着暖意的风。   誉臻这一刻蓦地觉得眼眶酸软。   下一刻聂声驰的吻就落在她的眼尾处,恰是最酸涩那处,连心尖尖都颤抖了一下。   “臻臻,你和谢槿珠不一样的。我们臻臻不会跟她一样的。”   被聂声驰亲吻的那一处酸涩更甚,湿润上涌,又被他的吻带走。   “我最开始只是想要钱给我妈妈治病。我可以不报复他们,我只是想留住我妈妈。”   第一滴泪往下落,其后再也收不住。   “可报复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一点都不快活,我要的都没有得到。”   眼泪愈流愈烈,聂声驰不停用指腹擦拭,一下一下拍着誉臻的背,哄着她将委屈全都哭诉出来。   就是连得知□□无望那一夜,誉臻都不曾哭得这样悲伤,连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没有,只是流着泪,一句句将绝望陈述。   聂声驰将誉臻压向自己胸口,怀抱婴儿一样安抚。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你有我……”他顿了顿,说:“你有我们的孩子,如果你愿意,你也还有我。”   聂声驰偏头在誉臻额角落下一吻,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只要你愿意,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孤单。”   誉臻仍流着眼泪,伏在聂声驰颈窝处,直到脱力睡去,也倒底没有应答半句。   ……   树倒猢狲散,燕都之内再无谢家。曾经辉煌堪称燕都明珠的京华酒店关门谢客,连精致华美的旋转餐厅外都蒙上厚厚尘埃。   誉臻住在津市,世外桃源一样,仿佛与燕都一切都隔绝,小王子的玻璃罩一样,不见风霜雨雪。   聂声驰自然陪在身旁,只是从前他还是两天回一趟燕都,近日却是每天都要在燕都与津市之间往返,早上陪誉臻吃一顿早餐就要出门,回来时已是深夜。   若是誉臻犯懒晚睡早起,是连他一面都见不到。   忙成了这样,周末聂声驰还是将手头工作一概往后推,陪誉臻去商场挑选孩子的东西。   誉臻购买力不高,衬得反倒是聂声驰更兴奋。   两三个手提购物袋交给司机放下去车上,聂声驰抱怨了句:“怎么都是买女孩子的东西?不都准备一些?”   誉臻拿起旁边的一双小袜子,放在掌心揉捏,回头看向聂声驰,说道:“我觉得是女孩子。”   誉臻此时小腹平平,半分看不出孕态。店员机敏,听见两人说话,送上来两套男孩子款式的小衣服,笑眯眯说道:“孩子爸爸说得也是啊,可以两样都准备着,这样也给孩子爸爸一些参与感。”   誉臻笑了笑:“十件里头八件都是他选的,我才该有更多参与感。”   两人又挑了几套衣服包起来,继续逛向下一家店。   聂声驰伸手搂住誉臻的腰肢,低头说道:“女孩子男孩子我都喜欢,你觉得是女儿,就买女儿用的。”   说着他又默默下巴,道:“姐姐弟弟的话,要多疼姐姐一些,女孩子可能心思细腻点,别吃醋了。”   誉臻笑起来:“想得这么长远吗?这一个还没有显怀,就想着下一个了吗?”   聂声驰道:“当然,你和我都没有兄弟姐妹,孩子能有兄弟姐妹的话,应该就不那么孤单。打架也能有个帮手,无论发生了什么,世上总有人血脉相连,生死都有人牵挂。”   誉臻霎时无言,垂下眼去,随手拿起旁边架上的一双小袜子。   “先生太太,有什么可以帮您?”   店员一看誉臻手上的袜子,笑笑说道:“两位的宝宝现在几岁呢?这双袜子跟我们的一款学步鞋很搭配,不看看吗?下次出门可以和宝宝一起过来试一试……”   聂声驰笑着接过誉臻手上的袜子:“还早呢。你这一出手买东西,比我还急?”   誉臻回过神来,这才细看刚刚她拿起的那双袜子。   这家店针对的孩子年龄都偏大,起码要一岁才能用。   誉臻笑了笑,伸手将袜子拿过来,指腹压着袜子上绣着的碎花,将它放回架上:“挺好看的,以后买吧。”   聂声驰伸手刚要去拿起那双小袜子,却听见誉臻声音已带上倦意:“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半空中手一顿,还是把东西放下。   ……   回到别墅,聂声驰接了通电话就直接上了二楼书房,直到晚饭时分都没有出来。   连陈阿姨布菜开饭,上去敲门问了问,聂声驰也只是说让誉臻和陈阿姨先吃。   陈阿姨下楼来时,抿着嘴唇一脸担心,替誉臻盛饭的时候喃喃两句,说聂声驰有时晚归,都是在客房里头将就一晚,夜宵都来不及吃,早上却按钟按点起来,给誉臻熬八宝甜粥。   话中深意誉臻听出来,平静将晚饭吃完,请陈阿姨熬一碗海鲜粥,等会儿她送上去给聂声驰。   陈阿姨当即喜笑颜开,连洗碗都先暂且搁置,先拿出小锅来煮虾熬粥。   誉臻洗了个澡出来,陈阿姨已经将粥晾到温热,盛在瓷碗里头用托盘装着递给誉臻。末了还补了一句,聂声驰一直没踏出过书房。   誉臻点点头,端着粥送上去。   敲了两下门,内里才传出一声应答,语气卷挟压抑的烦闷:“陈阿姨,等会儿我自己下去吃,你替我熬碗海鲜粥就行。”   “陈阿姨熬好粥了,我送来给你。”   内里一阵乒乓响动,书房门被拉开。门开的一瞬,浓浓烟草气味从内涌出来。   誉臻怀孕嗅觉敏感,忍不住咳了两声。   聂声驰连忙关上门,从誉臻手里接过托盘,拧着眉毛说:“你去歇着吧,我身上都是烟味,熏着你。”   誉臻没说话,抬眼来与聂声驰对视,将他眼下乌青看得清楚。   聂声驰一瞬窘迫,咳了两声,说:“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走吧,去卧室,我先洗个澡,把粥吃了。”   两人走下楼来,聂声驰端着粥随誉臻进了卧室,放在一边,进去匆匆冲了个澡,将一身烟熏火燎洗去,临出浴室之前,还洗了脸拍了拍爽肤水才开门出来。   誉臻坐在床边圆几的扶手椅上,粥碗瓷勺放在玻璃圆几上,聂声驰端起来时,觉得粥碗要比刚才拿的时候要热一些。   他一勺一勺将热粥吃下,誉臻只坐在旁边,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安静静看着他。   聂声驰睨她一眼:“怎么这样看我?洗了个澡更帅了吗?”   誉臻发笑,将头低下去,无语地将头摇了摇。   聂声驰放下粥碗,誉臻递过来一张餐巾纸,他没接,反倒握着那伸过来的皓白手腕,将誉臻整个儿拉到他的怀里坐着。   誉臻笑了笑,叠好餐巾纸,贴着聂声驰的唇边擦。   她的手又被他握住,吻迎上来,温热触碰,将彼此的味道品尝。   “臻臻,别说我不爱听的话。”   誉臻看着他,说:“我要是因为心疼你,才说劝你放手的话,那样你也不爱听吗?”   聂声驰自嘲笑笑:“你不会的,连愧疚都不是,你只是觉得有些亏欠罢了。连这碗粥都是陈阿姨看不下去了,催着你你才肯开口的吧?”   他看她看得这样准,实在是连装都没有必要假装。   誉臻将手中餐巾纸叠好放下,不再说话。   聂声驰伸手将誉臻的下巴捏住,拇指抵着她的下颌骨,要她来与他对视。   “臻臻,我最想要你爱我,全心全意地爱我。得不到的话,我只占一丁点儿喜欢也挺好的。最少最少,你能留在我身边。”   “我很努力做到不贪心,甚至想,努力做到最无私的那一步,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开心快乐无忧平安。”   誉臻看着他双眼:“你做不到那一步。”   聂声驰苦笑,点了点头,俯身向前,额头抵住誉臻的颈窝:“对,我做不到那么高尚。”   静默无言,聂声驰缓缓放开誉臻,将她打横抱起,送到床上,拉过被子来,还细心替她掖好被角。   “我还有个会要开,你先睡吧。”   床头灯调暗,聂声驰伏身在誉臻额头落一吻,走出卧室。   门刚关上,工作电话已经打来,聂声驰揉了揉眉心,接起电话。   助理避繁就简,将董事会最新的情况通报。聂声驰听完,边走边一句句回应,将指令下达。   书房门打开关上,聂声驰准备转到电脑开会,正要挂断助理的电话,那边却匆匆说了一句稍等。   聂声驰心头一跳,手压着办公桌一角,问还有什么事。   助理犹豫片刻,还是将实情说出。   “誉小姐刚刚订了去莫斯科的机票。” 第53章 南枣当归炖羊肉 “好巧,聂夫人怎么也……   王雅泉再见到誉臻的时候, 面上惊讶难掩饰,夸张地推门下车,绕到副驾驶那边开了车门扶住, 站在别墅门口看着誉臻走下来。   夸赞不啻连珠炮:“外面这兵荒马乱的, 你在这养得倒是水灵,这皮肤更嫩更白了, 我看了都恨不得掐两手。”   誉臻笑着走向她,双手拎着包,道:“好久不见了,近来怎么样?”   王雅泉笑笑:“就那样,本来还想要你给我当伴娘, 现在倒是我来给你当伴娘了。”   誉臻道:“那不是正好,宋知行给聂声驰当伴郎,你趁早试试他的酒量酒品。”   “那个我还不知道吗?”王雅泉随口说一句,手就朝誉臻的腰伸过来,轻轻一拢, 惊讶道:“不是三个月了吗?还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你别给我来个‘诈胡’。”   誉臻推了推她的手, 自己倒是抚上小腹, 说:“确实没什么感觉, 也不吐,口味也没变, 就是爱犯懒犯困。要不是B超明明白白的, 我也觉得我没怀。”   王雅泉侧身, 让誉臻坐进副驾驶室里头,自己绕去驾驶室那边,上车关门,开出大路去。   “那你倒不用担心了, 你这身材,婚纱也没什么好改的。”   王雅泉开车经过门岗,还得开窗将访客卡重新刷一次,车窗关上,她随手把访客卡塞到头顶暗格。   “聂声驰找的这里安保挺严啊,以后我来你家做客都得上网先预约拿号。”   誉臻笑笑,回应得棱角不分明:“是很清净。”   车朝燕都开去,不过一个小时就进入市区商圈,王雅泉将车开到停车场泊好,随誉臻下车步行过去。   这片商圈邻近一个艺术区,最近有展览,人流如织更甚往日,王雅泉陪着誉臻这个孕妇,不免提心吊胆。   所幸两人要去的婚纱店在商圈的偏僻一角,闹中取静,店外还有竹林石椅,往上就是一家露天咖啡厅。   王雅泉与誉臻进店,早已预约,连名姓都无需通报,店员迎上来开口就是“聂太太”与“王小姐”,亲切得叫人实感宾至如归,茶点都与胃口贴合。   设计师去取婚纱,誉臻与王雅泉坐着休息稍等。   王雅泉问:“怎么不在家里直接试?一件衣服的事情,津市燕都虽然不远,你这样来回跑。”   誉臻喝了口花茶,递她一个无语眼神:“我闲得慌。”   王雅泉将白眼一甩,誉臻笑笑,说道:“在家试婚纱,你说不定就不来了,多没意思。出来走走吧,婚礼当天才见伴娘,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王雅泉一嗤:“说得好像你会去婚礼一样。”   誉臻手中茶杯一顿。   王雅泉瞠目,没想到真能诈出来:“你真要逃婚?”   “聂太太,这是……”设计师将婚纱送上来,话刚开头,就被王雅泉挥着手打断。   王雅泉深呼吸一口气,朝设计师笑了笑,说:“您先把婚纱放这儿吧,等会儿再试。”   设计师也不好问什么,只把婚纱随架子往前推,朝两人微微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婚纱夺目,誉臻托着茶杯,一双眼只随着裙摆往上将花纹样式欣赏。王雅泉可没有这样的心情。   “你真要逃婚?”王雅泉又问了一遍。   誉臻把茶杯放下,说:“我还以为是聂声驰告诉你的。”   王雅泉皱眉:“他没说什么,是宋知行露了马脚,我问他是问不出来,你突然找我非要出来试婚纱,我才更觉得不对劲。”   王雅泉默了半晌,问道:“聂声驰都知道了,没反应?”   誉臻垂眼看着茶杯里头浅色茶汤:“有啊。婚礼提前到我飞莫斯科那天。”   王雅泉下巴都落地。   誉臻站起身来,到外头把设计师和助手请回来,推着婚纱去试衣帘后试。   王雅泉的伴娘服也送了过来,只是她并没有太多心思去试,草草穿上,由得设计师记了要最终修改的细节,镜子都不看一眼,直接换了下来。誉臻这才刚把婚纱穿上身。   设计师围着誉臻,每分细节都不敢掉以轻心。   王雅泉双手抱臂,看着誉臻站在小高台上如精致玩偶一般,叹道:“聂声驰这真是要玩极限心跳。”   誉臻眨眨眼睛,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的态度给了。今天也是想要跟你说说,毕竟你是伴娘,不想瞒你。”   王雅泉半个字没再说,仍抱臂旁观,只是看着誉臻时眼神复杂,红唇微动,试衣帘又拉上的时候,开口要说什么,一瞬又将唇紧抿,对着紧闭试衣帘只叹了口气。   最终试了婚纱,便只等婚礼。店员躬身送两人出门。   王雅泉看了眼时间,说:“聂声驰说他要来接你的,这还早,找个地方坐会儿?”   誉臻点点头,一指上头的露天咖啡厅,说:“去那儿吧,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了。”   王雅泉随着她手指看过去,点头应下,与她一起走上去落座点单。四方桌,两人搭手坐着,誉臻要忌口,只点了杯果汁,半天没喝一半,倒是王雅泉,坐下不久已经抬手请服务生续杯。   誉臻见她捏着咖啡杯小勺放在指间转,心事藏不住,满脸写着踌躇。   “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跟我你还这么瞻前顾后地写稿子,我都觉得我挑错了伴娘。”   王雅泉撇撇嘴:“真不跟聂声驰结婚吗?连孩子都有了,也不愿意吗?”   誉臻垂眸想了想:“七年前我就没想过嫁给他,现在也没有区别,我跟他不可能长久,一切后果我可以承担,可总不能让孩子来担我的风险。”   “可他毕竟……”   “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誉臻闻声抬眼,看见来人倒是难免吃惊。王雅泉是直接脸色一白,笑道:“好巧,聂夫人怎么也在?”   说着,王雅泉手已经伸向桌面的手机,要给聂声驰发消息。   聂母将她动作看在眼里,说道:“不必告诉声驰了,我知道他等会儿会来接誉小姐,我只是来跟她说几句话,不会做什么的,也不必防我防得这么滴水不漏。”   誉臻倾身向前,拿起杯来喝了口果汁,另一只手引向对侧座位,说道:“聂夫人请坐吧。”   聂母坐下,看了王雅泉一眼,也没顾忌什么,单刀直入。   “誉小姐和声驰的婚事,我知道了。声驰将他名下一半的财产股份转给你,我也知道了。”   王雅泉旁听到这一句,连眼睛都瞪大,看向誉臻。   誉臻倒是平静:“是这样。”   聂母情绪也并无太大起伏,即便听见誉臻亲口承认,也没有半分咄咄逼人要她将所得全都吐出来的架势,反倒是点了点头。   开口语气也温和:“誉小姐,我理解,声驰现在很喜欢你,你也怀着孩子。可有些事我也希望你能理解,聂氏虽然是聂家人创下的家业,可董事会把创始人踢出去的事,也不少见。本来声驰要娶你,我与他父亲即便袖手旁观,董事会的阻力也不小。在这个时候,他手上的股权减少,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誉臻垂眼听着,并无表示。   聂母将手上提着的包放下,说:“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逼你做什么决定,声驰的婚姻,我也明白我没有这个能力去干涉。只是我希望,誉小姐你能将手中的股份出让给我,价钱你可以尽管提,至于声驰给你的其他财产,我概不过问。”   聂母缓了缓,补充道:“我听说,誉小姐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和声驰结婚吧?与其带着股权走,牵扯不断,不如直接带着钱过新的生活,誉小姐,我的提议对你来说,是一笔怎么看都不坏的交易。”   誉臻仍垂着眼,听到这里,忽地笑了笑:“聂家是真的神通广大,可聂夫人居然要等着我出来才能找我说这两句话,我也是没想到。”   聂母嘴角抽了抽,精致面具一瞬露出裂痕来,可转眼又换上滴水不露的笑容,仿佛誉臻从无刺骨讽刺。   “誉小姐,你快要当母亲了,应该能理解我作为母亲的心情。你要保护你的孩子,同样的,我也要保护我的孩子。”   誉臻伸手将果汁杯拿起,抿了一口,笑了笑,抬眼看向对面的聂母:“您这是保护聂声驰?还是在保护聂家?您要是当真要保护聂声驰,这股份转到他名下不是更直接?”   聂母仿佛被一刀刺中,连那笑容假饰也凝固在五官上。   “誉小姐……”   “妈。”   聂母当即噤声,一回头,果真看到聂声驰沉着脸朝这边走来。   一个字没有多说,只将誉臻手中的果汁杯接过来,仰头喝了个见底,一手抽了张餐巾纸,单手折叠,在唇边擦了擦放下桌。另一手已经将誉臻的手牵起,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带到自己身边,藏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王雅泉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偷偷在誉臻的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聂母懒懒抬眼,对聂声驰说道:“放我像防贼一样,声驰,这样做合适吗?”   聂声驰握紧了誉臻的手,字字掷地有声:“我在保护我的家人,没什么不合适的。”   誉臻抬眼看向聂声驰侧颜,可他却没有回头来,只对着聂母。   聂声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了。”说罢,只朝聂母点了点头,再没理会,跟旁边的王雅泉道了声谢,接着就牵着誉臻的手往出口走。   “声驰!”   聂声驰脚步顿住。   聂母起身,走到誉臻和聂声驰身前,双手提着包放在身前,深深看向聂声驰,说道:“声驰,你从小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手就不肯罢休。当然了,你从小到大得不到手的东西也没多少件。我并不是不赞成你们的婚事,只是我希望,对于誉小姐,你能分清楚,你是想要婚姻与家庭……”   聂母缓缓将目光放在誉臻身上,将她从下到上打量,将话说完:“……还是想要一件曾经没弄到手的玩具。” 第54章 虫草炖乌鸡 床另一侧空空。 连一丝温……   软刀子扎人即时不见血。   聂母一番话说完, 誉臻都能清楚明白看见聂声驰的下颌骨线条一瞬间绷得紧紧。   聂声驰冷哼一声:“这层不用您关心。您只收下我们婚礼请柬,好好想想来不来就行,您来了我们欢迎。不来, 也不相干。”   聂母嘴角微动, 露出个得体笑容来,看着聂声驰牵着誉臻的手, 从她身边擦着过去走远。王雅泉朝聂母礼貌点点头,忙不迭跟着离开。   车就停在楼下,聂声驰没半分犹豫,将誉臻送进副驾驶室里头,两三步绕到驾驶室那边开门上车, 开足了马力驶出闹市。   司机都没有过来,聂声驰少见自己开车来。车内难免空荡,音乐广播等皆没有开。   只剩下死寂两人呼吸声重叠,一急一缓,将这寂静衬托得更让人窒息。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四十多分钟就走完, 聂声驰开车进别墅区, 过门岗时落窗刷卡, 安保笑脸相迎,一看见聂声驰这一脸滴水阴沉, 都吓得往后一僵。   车没入地库, 聂声驰显然不想久留, 只在地上的正门门口停下,车门锁弹出,他靠着驾驶座缓了一口气,起身下车绕去副驾驶, 要给誉臻开门。   她却先他一步,解了安全带推门下车来,轻轻将车门合上,双手提着包,两人间阻拦一样放在身前。   “聂声驰,你……”   “闭嘴。”   聂声驰站定,一双眼抬起,目光落入誉臻眼中,怒火在其中燃烧,越往下压,只越猛烈。   他似是害怕怒火伤及誉臻,别开眼光,更是往后退了一步,手却忍不住拳头紧攥,一记猛砸在车前盖上。   报警声呼啸。   尖锐声音割裂紧绷神经,猛兽也挣脱牢笼。   聂声驰一步迈上前,虎口掐住誉臻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分毫不差地对视。   “我不管我妈跟你说了什么,也不管你答应了什么,臻臻,聂家现在说话能算话的是我,只是我。”   “这赌局是我和你之间的,我可还没从赌桌上下来,你单方叫停,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哎,这又是怎么了?!”   陈阿姨被刚刚的警报惊吓到,一走出来就看到聂声驰掐着誉臻不放,慌忙跑过来劝架,一把推开聂声驰的手,将誉臻护在身后。   “太太还怀着孕呢,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这样动手动脚的!”   陈阿姨说着又要去将聂声驰推远,倒是誉臻伸手拦下,压住陈阿姨的手。   “阿姨您在屋里等我吧,我们有分寸的,我跟他说两句话。”   “这……”   陈阿姨终究放心不下,可誉臻却坚持,将陈阿姨送往门口,转身又回到聂声驰跟前。   陈阿姨没进屋,只等在门廊下。   誉臻绕到聂声驰那边,走到他面前,离着不过一步站定。   聂声驰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牙咬紧得面容线条紧绷,见誉臻走到近前,自己倒是往后又退了一步,嘴唇动了动,半个字说不出来,只别开脸去。   誉臻仍是刚才的姿态,伸手摸了摸下巴,道:“聂夫人只是说了,希望我能够将股权卖给她,别的就没有了。至于我对她,也并没有说几句话,你来得很及时。”   聂声驰偏头来,看向誉臻,眼底明晦眉心微拧,一时难以分辨誉臻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誉臻看他神色,冷笑一声低下头去:“我和聂夫人倒底说了什么,你如果不信我的话,你可以问王雅泉。”   聂声驰脸上难免尴尬,眼神躲闪两下,说:“我信。”   他往前走一步,将誉臻的一双手腕握住,又重复一次:“我信你。”   誉臻也不挣脱他手腕,只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深深看进他双眼。   “聂声驰,你这样生气,是生聂夫人的气?还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你自己的气?”   聂声驰一怔,手却没有松开,握着誉臻的手腕,只顿在原地。   誉臻手腕翻转,这时才将他的手推开:“聂声驰,婚礼继续下去,也不会改变的,停下吧。我已经给你预留时间了,可你呢?你还把婚礼提前了,你这不是在给我施压,是给你自己施压。”   誉臻见聂声驰嘴唇紧抿,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渗透着压抑的怒气。她直觉此刻不应该再多说一句,但却只是沉默片刻,还是开口。   “你心里知道,这样绝对不值得……”   “值得?”   聂声驰重复她话中字眼,冷笑一声,垂眼问她:“你眼中什么叫值得?”   问句出口,却并无答案应对,连自答都没有。   聂声驰自嘲笑笑:“反正我在你眼中从来都没有值得的时候。”   他说完,转身绕到驾驶室那侧,开门上车,倒车远去,一个回头都没有,马力都开足。   誉臻仍站在远处,也没有转头看过去。陈阿姨远远望着聂声驰的车开出去,直到车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走下台阶,走到誉臻身边。   “这是怎么了?怎么吵得这么厉害?”   誉臻摇摇头没有说话,将问句绕过去,和陈阿姨走近屋内,三两句寒暄。随口问今晚的菜单。   陈阿姨急急回答:“煲了鱼汤,之前聂先生跟营养师商量定下的菜单,正好今天送了条鱼来,聂先生特意叮嘱,说太太喜欢喝鱼汤的。”   玄关处香气幽微,誉臻皱了皱眉头没应声,陈阿姨快步走向厨房,碗碟轻响,誉臻走到餐厅前时,陈阿姨已经盛了一碗鱼汤送出来。   白瓷碗上鱼汤色如象牙,几颗枸杞子漂浮其上,春日花朵一样红艳。   香味醇厚,随着汤碗朝誉臻面前一松,可誉臻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捂着嘴就快步走向洗手间。   陈阿姨大惊失色,连忙把鱼汤端回厨房,开窗换气,倒了一杯水送进洗手间里。   誉臻此时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陈阿姨一走进来,带着残存鱼汤味,又是惹得她一阵恶心,连胆汁都往上涌。   陈阿姨赶紧去换了身衣服,等誉臻好些,进洗手间将她扶到卧室里去歇着。誉臻刚到床上坐下,陈阿姨就掏出手机来要打电话给聂声驰。   誉臻喝了口水,放下杯子说道:“别打了,他今天该忙得焦头烂额,就是孕吐而已,不是大事。”   陈阿姨握着手机也当真没继续,可满面忧心藏不住,想了想问誉臻想吃什么。   口中尽是胆汁酸苦,誉臻是个选项都随便给不出来,只说了要喝点白粥,侧身就抱着枕头躺下了。   陈阿姨点点头,眉头紧拧,又是看向誉臻,半晌都没动脚步。誉臻反倒笑了笑,手在小腹上轻抚,说:“我今天刚和朋友说,怀个孕什么感觉都没有,有时候都忘了还有孩子在。看来话还是不能说太满,您说是不是?”   陈阿姨听了这话,也摇了摇头笑起来,“也是,一直觉得这孩子也太乖了,这一闹可不得了,连我都吓住了。孕妇口味变化也常有,太太要是突然有什么想吃的,随时跟我说。”   誉臻点点头,将眼睛合上,双手叠在枕头一侧。陈阿姨也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好,转身出了卧室,将门无声带上。   困倦上涌,可觉却睡得不踏实,誉臻久久只半梦半醒,睡意退却还未睁开眼时,下意识往身侧探出手去。   床另一侧空空。   连一丝温暖都没有。   誉臻愣了愣神,翻身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下床。   胃里空荡荡,舌尖也寡淡。幸好陈阿姨留了一碗粥保温,旁边还放着清爽的凉拌小菜,连水果都洗好一份配着,都是提子葡萄一类,酸甜开胃,终于将不适压下去。   胃半满,誉臻没将陈阿姨叫起来,只将碗碟冲了冲,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沥水。睡意早消散不可拢聚,深夜里屋子显得更空旷,唯有地灯光线柔和,随着步子亮起又熄灭。   光亮从一楼蔓延到二楼,誉臻停在书房门口,手伸出去,将门把手握住。   门另一侧似是也如这一侧一样寂静,没有半分声音漏出来。   掌骨压着门把手往下,书房门从外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如门外一样。   誉臻将门关上,转身往楼下走。   地灯又一盏一盏亮起又熄灭。   楼梯上最后一盏地灯熄灭时,玄关处门突然咔哒一声响。   誉臻顿住脚步,听着玄关处的声音。   皮鞋脱下,鞋柜被按开又关上,脚步沉沉,又与平时不同,加了几分懒散凌乱。   玄关与客厅连接处的灯亮起。   誉臻下意识抬手挡住灯光。   “怎么醒了?哪儿不舒服?”问句匆匆响起,跟着慌乱紧凑的脚步。   誉臻放下手睁开眼时,聂声驰已经走到身前,将她的双手握住。他领口处领带扯了一半,斜斜松散挂在脖子上。   呼吸之间酒气往外涌,幽微气味也被放大,刺激得誉臻眉头一瞬紧皱。   “对不起。”   聂声驰将誉臻的手腕松开,后退一步,说道:“我先去洗个澡。”   誉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聂声驰转身走向卧室,她仍在原地,走去餐桌上倒了杯水,这才走回卧室去。   誉臻在床上躺好盖上被时,聂声驰也正好洗完澡出来,匆匆将头发吹干,蹑手蹑脚到誉臻身边,掀背躺在床的另一侧。   灯幽暗,被彻底关掉。   呼吸交叠充斥屋内,两人皆无睡意,意识清明,将彼此的呼吸心跳倾听。   “今天我跟宋知行喝的酒。”聂声驰冷不丁说一句,将冰面裂开一样,突兀而出。   他缓了缓又补了句:“就我和他,没别人。”   誉臻侧躺在床上,背朝聂声驰,只静静听着,久久才嗯出一个音节来回应。   聂声驰翻身过去,从背后将誉臻拥住:“陈阿姨刚刚打电话告诉我了,你今天不舒服。我接了电话就回来了。”   他的手从誉臻的手臂往下走,落在她平坦小腹前。   “臻臻,我能听一听孩子吗?” 第55章 花旗参炖竹丝鸡 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   “臻臻, 我能听一听孩子吗?”   聂声驰这一句疑问轻轻,刹那叫誉臻的心如弦一样绷紧一瞬。   他说完了也无半分动作,整个人静止下来, 呼吸也放缓了, 恨不得也跟着动作停顿下来。   他在请求。   甚至祈求。   誉臻动了动,还未转过身来。她先听见聂声驰的笑声, 很轻很轻,在这寂静之中却明显得叫人不能忽视。   聂声驰等着誉臻翻身过来面向她躺好了,才缩进被窝里头,伸手将她衣服下摆撩起,缓缓将耳朵贴在她的腹前。   誉臻将被子掀开, 聂声驰抬起头来,要把被子拉回来。   “会着凉。”   “没事。”誉臻推了推他肩膀,“你听吧。”   他重新伏靠在她的腹前。高大的身子形成纠结难受的样子。他努力离他们的孩子靠近,又害怕会伤害孩子一分一毫。   他的头发乱着,贴在她的肋骨下方, 贴在她的胃部之上, 随着他的动作, 带来一丝一丝的轻微的痒。   难以名状的感觉如白天的孕吐一样在体内翻涌, 就在一点的酸痒之下翻涌。   酸,又涩。   陌生, 又势不可挡。   誉臻突然想到了聂声驰的母亲。庄严宝相如重现眼前, 连同笑意盈盈却又冷漠至极的话语, 也在耳边响起。   誉臻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是笑容,是拥抱,还有拨浪鼓的声音, 还有冬天里头的雪人。   那酸涩被这细碎回忆催得更浓烈。   曾经聂声驰说,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她在这世上孤独,可终归有母亲毫无保留的爱,甚至还有云青衣。   誉臻突然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真正爱过聂声驰。   不是爱聂家唯一的儿子,不是爱聂氏里手握钱权的那只木偶,只是爱他,爱聂声驰这个人。   聂声驰不知道这薄薄皮肤下的情绪翻涌,他只在寂静之中,努力去抓住誉臻身体里每一丝能够被抓住的声音。   誉臻将手伸过去,五指穿行于聂声驰凌乱的发间。   她问:“听见了吗?”   他回答:“没有。”   他的脸从她的腹前离开,头发也从她的指间离开,只是他的手掌还覆在她的小腹上。   黑夜中她听见他话中带着浓浓惆怅:“她什么时候会动?我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听得见我说话吗?”   誉臻沉默片刻,说:“要到四个月的时候吧,现在还早。”   四个月的时候。   这答案说出来都让人觉得刺痛。   誉臻开口想要说什么,可聂声驰又伏身下去,脸靠在她的腹前,嘴唇贴上去,呼气落在皮肤上。   誉臻抿着双唇,呼吸似是被这一下击中,乱了几下节奏。   “宝宝,爸爸跟你商量个事情。”聂声驰似是浑然不觉,“以后爸爸不在的时候,千万不要折腾妈妈,妈妈很辛苦了,不要再让她难受,好不好?”   酸涩涌上誉臻眼尾。   “聂声驰……”   吻落在誉臻腹前,将那声呼唤的尾音都掐乱。   吻往下走,最终彻底将誉臻的呼吸打乱。   什么都在此刻变得混乱。   呼吸,声音,甚至记忆。   誉臻想起宛如前世的七年多前,幻想还未被打碎,所有仇恨与算计都被放下,她与聂声驰如胶似漆的那个盛夏。   她想起那个盛夏里头的车厘子。   甜而不见一丝腻,叫人上瘾一样。   她也因着一颗颗艳红车厘子,见识了聂声驰更多恶趣味,以至后来她见了车厘子都脸色艳红。   而此时誉臻只觉得她成了聂声驰唇舌间的车厘子。   熟到极致,在他唇舌间达到绚烂时分,最深刻的酸与甜迸出来。   叫人上瘾一样。   誉臻望向黑暗中的天花板,将混乱呼吸平复。聂声驰最后靠到誉臻的颈窝处,在被子之下将她交颈拥抱。   “是我后悔了。是我想单方叫停。臻臻,是我后悔了,我不想放手。”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此刻连忏悔告解都带着力不从心的无奈。   被冲淡的酸涩又回涌,誉臻手动了动,终究没有回应聂声驰的拥抱。   “臻臻,你陪我赌到最后吧。赌到最后一刻,就到最后一刻。”   长长久久的沉默带着呼吸回归平缓。   “如果到最后一刻还是输,我愿赌服输。”   誉臻将眼睛闭上,久久沉默,最后才只嗯出一个音节。   ***   请柬上的日子转眼即到。   教堂,婚纱,喜宴。   燕都媒体无不出动,等在教堂的封锁线外,等着抢聂声驰婚礼的报道。   教堂各处皆有安保,围得如若金城汤池,只凭请柬进出,无一能例外。   宾客坐满正堂,燕都名门齐聚,聂家父母最终也还是来了,坐在前排,与商场朋友寒暄。   离开始还有大半个小时,新郎聂声驰独自一人在正堂迎接宾客,新娘子远未出场,还在房间内等待。   王雅泉推门进来时,誉臻正将头纱取下,与婚纱一起,放到支撑人偶上,听见王雅泉进来,也不急不徐,将头纱整理妥帖,这才转身过来。   誉臻说:“走吧。”   王雅泉顿在原地,一身淡紫色伴娘裙,扶着门,久久看向她。   “确定了吗?”   誉臻拿起旁边的提包,随手抓起衣架上的一件深黑色的男款大衣披上,缓缓将头点了点,也不等王雅泉再说话,直接走出门去。   王雅泉抬眼看向那套婚纱。人偶面上无五官,只将婚纱支撑,毫无生机,却仍旧是绝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婚纱被关在门后,王雅泉叹了口气,追上誉臻的脚步。   安保看见王雅泉开车出去时也是难免惊讶,一看副驾驶上的人,连墨镜帽子都不戴,谁不认得。   安保犹豫半刻,还是按照先前受到的指示,将王雅泉开的车放行,嘱咐了一条路,避开媒体埋伏,开出重围。   车一开出教堂,安保立刻往内传达通知。   宋知行听了,眉头只是一皱,看向教堂院门,转头就走向正堂内里,直直往聂声驰那边走去。   聂母看见宋知行到聂声驰面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聂声驰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连应付旁边来恭喜的宾客都不愿,只冰着一张脸与宋知行面对面站住。   聂母和身边的宾客礼貌笑笑,转身走向聂声驰。到了近前,却听见聂声驰对宋知行说:“婚礼继续。”   宋知行一愣,刚想说什么,看见聂母走过来,只能笑着打招呼,与聂声驰交换眼神,转身就走了。   聂母面上笑容不变,走到聂声驰身侧站定。   “将婚礼停下,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开车离开。”   聂声驰怒意已难掩盖,冷笑着低声道:“婚礼会继续下去,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   聂母笑容凝住,转头面向聂声驰,这时才认认真真看清儿子的神态。   “你这是要拉着聂家跟你一起赌吗?今天要是你被女人丢下了,明天舆论就能把你生吞,董事会更是能趁势把你踢下这个位置。你当我是开玩笑的?”   聂母喘了口气,将得体面具重新戴上,道:“你现在走出去,我会对别人说,是你分清时势取消婚礼,新娘子答应了,只是不想面对媒体。对大家都有好处。”   聂声驰垂下眼去,冷笑一声:“您放心,臻臻手里还有聂氏一半的股份,我怎么样都不会让聂家倒下。就这一场婚礼能击垮聂家,那聂家这几代人打下的基业也不过如此了。”   “聂声驰!”   厉声呵斥,却如耳旁凉风。聂声驰理了理袖扣,侧身绕过母亲,走向正堂旁的门廊。   聂声驰走向那小小一间房间。   本就是单独辟出来给新娘子准备的,一面镜子,一套梳妆桌椅,旁边那座身着绚丽婚纱的人偶倒是这房中最夺目之处,迎着阳光,每一分点缀的钻饰都闪着细碎光亮,如若星辰。   聂声驰走向那身婚纱,在婚纱前站定,伸手抚上婚纱腰侧的蕾丝。   设计这婚纱的时候,他还请设计师格外注意腰腹处的设计,即便誉臻小腹平坦还未显怀,他也还是想要一切完美。   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完美的,只是他的新娘不愿将它穿上身,更不愿成为他的新娘。   聂声驰垂下手去,低头笑了笑,自嘲喃喃:“倒底还是我不值得。”   ***   王雅泉开的车已经开往机场高速。   正值上午,阳光将一切都照得温暖发亮,可今日倒春寒肆虐,处处都是寒意刺骨,连车内暖风猛吹也让人瑟缩。   车内暖风呜呜吹,也只有这呜呜声响,誉臻往着窗外风景,沉默着将双手放在身前交叠,王雅泉也是沉默着,抿着嘴唇,将方向盘紧握。   “你真的想好了吗?”王雅泉问。   誉臻没有回头来,上下一点头,说:“想好了。”   “聂声驰他……他倒底连股份财产都转给你了,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誉臻顿了半晌,说:“股份会把管理权还给他,等孩子出生之后,无论是财产还是股票的收益,都是孩子的抚养费。他是孩子的父亲,我没想过不承认这一点。”   王雅泉抿紧了嘴唇,沉默将车往前开。   车即将要开上机场高速,收费站门口今日排起车龙,王雅泉将车并进等待的车流之中。   一点接着一点朝前,王雅泉单手撑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抵着车门,烦躁将下颌托住。   誉臻按下车窗,往外吸了一口冰冷空气。   冷热相交,刹那间王雅泉也打了个哆嗦,不耐烦道:“我关暖气,你把窗关上,别冷感冒了,都要当妈了还不肯费心思照顾自己。”   誉臻笑了笑,将车窗按上去大半,手放下来,顺势抄进衣兜里头。   指尖触碰到一点不同触感,誉臻一愣,将衣兜里头的东西捏住,拿了出来。   是三双袜子,两大一小,叠在一起,像是量勺一样成了一整套。   一样的花纹,碎花叠着绿叶。   她记得这双袜子,曾经她说过,以后再去买。随口一句,将并不打算的以后说出来。   原来是有一整套。爸爸的,妈妈的,还有宝宝的。   誉臻捏起身上大衣的衣襟。   这件大衣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随手从衣架上拿的,一路匆忙,都没有发现,这并不是她的衣服。   是聂声驰的。   他是什么时候买下这三双袜子呢?只放在大衣口袋之中,挂在门口衣架上的?这是他每天上班都穿的大衣吗?   誉臻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她从没留意过,甚至从没有目送过聂声驰出门上班。   一次都没有。   他为什么买这一套袜子?明明他根本没有得到过机会去陪伴孩子长大到一起穿上家庭袜子的时候。   连袜子尖端都有细碎毛球,不知被指腹揉捏摩挲过多少遍,却从没在誉臻眼前炫耀邀功。只静静躺着这深深口袋里,等待等待。   安抚着什么目的?   “我憋不住了。” 王雅泉一拍方向盘,“我一定要说了。”   誉臻猛地抬头,看见车已经逼近收费窗口。从这里过去,再难有路口回头。过去之后,即便回去,难赶不上婚礼了。   王雅泉转身对她说道:“誉阿姨生前最后一次配型成功,差点就要做手术换肾,那个□□是聂声驰的。誉臻,他为了你真的……”   “雅泉。掉头,回去。”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