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清冷世子追妻日常(重生)   作者: 清和未暑   简介:   娇软书香美人X清冷少年将军   女主视角:   上一世,孟清词是众人眼中的人生赢家。以寻常书香门第嫁入勋贵世家,夫君俊逸非凡,少年英雄,却又洁身自好。然而,她与萧珩的十载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孟清词生前有两憾:一是爱之深而求不得,良人虽好,奈何心有所属。痴情如许,换得天涯路遥。一是挚友早逝,韶华之年红颜凋零,从此世间知己难寻。   浮生若梦,不过几度秋凉。   重生后   孟清词看着身边轮廓俊美的男子,淡淡地勾唇:闺蜜如手足,男人若衣服。   男主视角:   上一世,萧珩生平有两愿:一愿沙场百战,踏平北戎,安定边疆。一愿女儿萧沅,嫁得良人,喜乐无忧。   将军暮年,夙愿已偿,然心底深处最遗憾,便是未能与她白头偕老。   这一世,他曾以为,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新妇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想来世间夫妻,莫不如此,能够相敬如宾,已是圆满。   然而,某一日,萧珩醒来,夫人她变了......   后来,萧珩每日有三问:夫人为何对我日益冷淡?   夫人的眼里为何只见她,从来都不见我?   我能做些什么,让夫人多看我一眼?   萧珩以为自己意志坚定,从来不会为一个人改变自我。很久很久以后,他回首来路,发现自己已于不知不觉间已因她改变。   原来深爱一个人,她便是你的原则。   曾有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其实婚姻亦然:   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第二重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这是一个爱与成长的故事,也是一个爱与友情的故事。   排雷:   1+双洁1v1,有虐心,非纯甜文,结局HE。   2+有副cp线,且占一定比重。   3+架空历史纯属虚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清词,萧珩 ┃ 配角:顾纭,赵恂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书香美人X清冷世子,先婚后爱   立意:婚姻是两人关系,亦是自我修行。 第一章 重生   天色将明未明,借着透过罗帐的熹微晨光,孟清词侧过脸,看向枕畔的男子。   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轮廓,长而密的睫毛覆住了素日清清冷冷的眸光,让这张脸多了几分柔和。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俊美且年轻的男子的脸。   孟清词心中惊疑不定,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明明已是在弥留之际。   她留着最后一口气,期待着那个从边关归来的身影,身旁,女儿萧沅用帕子捂着脸,泪流满面。   全身的气力如流沙般逝去,视野越来越模糊,她仍不甘心地睁大了眼,茫然看向门口,她不信,夫妻多年,纵不能两心相知,可也曾相敬如宾,萧珩他,不是一个薄情狠心的人。   然而,直到黑暗将她湮没,仍是没有等到他。耳畔,只有女儿的痛哭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苦笑,自己这一辈子啊......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其实,他与她,又何曾同心过呢?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付出罢了。或许如今该道一句: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再睁开眼,身旁的他,是她记忆里初见时的样子,清冷淡漠,温和而疏离。   是世事如梦,还是她身在梦中?   萧珩的眼睫动了动。   孟清词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因这似梦非梦,她昏昏沉沉,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他。   卯时初,是萧珩起床练武的时间。   萧珩的身体里似乎住了一个生物钟,每到这个时辰,他如有所感般睁眼,翻身坐起,却发现身旁女子仍沉睡未醒,乌发如云,松松地堆在枕上,半掩半露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萧珩有些意外,往常这个时候,孟清词早已起身,洗漱梳妆,亲手为他整理当日所穿的衣物,待他练武回来,两人用完早饭,他去上朝,她去给母亲请安,处理家事。   自嫁入定国公府以来,只要是他在府里的日子,一直如此。   起初,他有些不惯,对她道:“我素日练武,习惯了早起,你白日辛苦,多睡一会再起不迟。”   她站在他身前,一双素手为他整理朝服,听到他这么说,抬眼对他柔柔一笑,眸光里藏着几分羞涩,轻声道:“妾身应该做的。”   她是青州书香门第的女儿,知书达理,醇和温雅,他说了一遍,见她执意如此,便不再说第二遍,毕竟,她是他的妻子,这是她的心意。时间一长,竟也慢慢习惯了。   他微微皱眉,想问问她是不是哪里不适,旋即想起,昨晚是中秋家宴,定国公府三房人以及族亲们聚在一堂,虽说她尚未接手中馈,可手里的事情也不少,便是男女分席,他也知,她忙碌得连坐下用口饭的时间都没有。隔着屏风,他望向那忙碌的身影,满桌的佳肴顿时索然无味。   席散之后,她虽仍妆容精致,神情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他犹豫片刻,走到她身旁提醒她回去休息,这些琐碎的事情有下人处理。   她正执笔记着入库的金银器皿,闻言唇角上翘,一粒小小的梨涡在颊边若隐若现,显然很是欢喜:“也没有多少了,夫君累了一天,先回安澜院歇下吧,妾身处理完手头的这些事情便回。”   今日这般,应是累了罢?   思及此,他不欲打扰她,自行穿戴洗漱,也未叫丫鬟服侍,径直去了安澜院旁的练武场,待练完一套剑法,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才神清气爽地回了安澜院。   天边已染上红霞,初秋的晨风带着丝丝清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安澜院里仍是静悄悄的,孟清词的丫鬟知微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他忙躬身行礼。   “夫人还没醒?”   知微看了眼萧珩的面色,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一早,她已进了三次内室,都没有惊醒孟清词,她睡得很沉。约莫是这十几日连续筹备家宴,积了多时的劳累涌上来了。   出于心疼,知微不忍心叫醒她,做定国公府这种大家族的世子夫人,规矩大,事情多,着实不容易。孟家人口少,孟清词在闺阁中过得自由,笑容明媚,日子闲适。如今,能好好地睡上一日的辰光都极少。   世子会不会觉得夫人有些疏懒?她现在倒是后悔没有早点叫醒夫人了,   萧珩神色淡淡,不辨情绪,缄默了一瞬,吩咐道:“遣个人去文晖院给母亲说声吧吧,夫人今日头痛,歇息一日。”   “不要扰了夫人,若是起来不适,拿我的名帖去请大夫。”   *   萧珩洗漱完后,简单用了几口早饭,便自去上朝了。   他走后,孟清词才起身,她懒懒坐在妆台前,心不在焉地听知微说着,眼神看向镜中的自己。   此时已是有了光可鉴人的玻璃镜,据说是远洋船队从西洋运来的舶来品,价格不菲,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也不过只有定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屋中各有一面。与闺中常用的螺钿铜镜相比,这种镜子照人纤毫毕现。清晰如画。   镜中女子肤色莹白,眼神清澈,便是神情慵懒,也掩不住眉眼间如晨露般的青春朝气,正是韶华好颜色。   知微一边为孟清词梳着及腰长发,一边低声笑道:“您和世子成亲这一年来,聚少离多的,没想到世子竟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依奴婢看,世子心里还是有夫人的。”   孟清词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作为夫君,萧珩对她,应有的关心和义务他也尽到了,这是他骨子里秉承的教养和礼仪,但也仅此而已。   方才,从知微的话语间,她忆起来,昨晚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个中秋节,一大家子散得晚,这一日,她从卯时起床,一直忙到了子时中才回来,只觉全身都散了架。第二日,仍是支撑着起床服侍萧珩,此后又赶着收拾了四五日才得闲,累得染了风寒,病了一场。   这一病,便是十几日。   宫中太医前来看诊,太医道她不过是因劳累多日,积劳成疾,休息几日便能康复,倒是她的身子似受过寒气,不易受孕,应尽早调养。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令她惊慌失措。然而,萧珩忙于公务,早出晚归,无暇安慰。待她好了,去文晖堂给婆母请安,婆母问了几句病情,便隐隐约约地敲打她,话里话外嫌弃她身子骨弱,恐妨碍定国公府子嗣。   她垂头,正讷讷不安,婆母唤出两个丫鬟,道这是先前为萧珩准备的通房,如今成婚已有一年了,萧珩身边也该抬起两个人了,要她带回去服侍萧珩。   她心里头委屈,却不敢违逆了婆母,只得带着两个丫鬟回了安澜院,然而萧珩得知后,非但不欢喜,反而斥她自作主张,那是他第一次用那么冰冷的态度待她......   前尘往事在心头泛起,孟清词神色却再无一丝波动。   她重生在了自己的十八岁,嫁入定国公府的第二年,这一年,萧珩二十有三。   那诗情画意的少女情怀,那纯真期盼的懵懂憧憬,那只为一人的怦然心动,纵然容颜仍是当年,彼时的心境却是早已远去了。   辗转半晚,沉沉浮浮,是黄粱一梦,还是前世今生,都不重要了。对她而言,这沐浴着晨光的日子,便是新的开始。   知微的嘴皮子和手上的功夫一样利索,为孟清词梳了个百合髻,又刻意松了松,让几缕散发随性垂下,多了几分轻松惬意,道:“今日不出院子,奴婢以为倒不必梳得那般严谨,夫人觉得如何?”   “很是。”孟清词赞同地点了点头。知微这丫头,话还是那么多,此前她曾因此不止一次告诫她谨言慎行,如今听着她唧唧呱呱,倒是倍感亲切。   待换上一身宝蓝色银纹绣百蝶齐胸襦裙,孟清词便到了外间用早饭。这件襦裙料子柔软如婴儿肌肤,正是家常舒适的穿着。   知宜带着小丫鬟已在桌上摆好了早饭。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热气腾腾的红豆糕,香气四溢的小笼包,炸得金黄的奶油蟹粉卷,熬得酽酽的金丝小枣粥,南瓜玉米粥,旁边是六碟小酱菜,在孟清词手边的是一盏冰糖燕窝。都是上一世定国公府早餐的惯例,那时她心系萧珩,常常郁郁寡欢,食不知味,用不了几口便让丫鬟撤了下去。如今重生一世,虽然仍然前路茫茫,但面对这一桌丰盛的早餐,倒是有了食欲。   即便如此,因昨天整一日没用多少,孟清词知道自己一向肠胃弱,只端起枣粥不急不慢地用着。因她心中,另有一件紧要的事儿。   上一世,她在京城与顾纭重逢,已是她成婚后的第六年。两人相拥大哭一场后,谈起彼此遭遇,孟清词才得知自顾家遭难后,本是要被没入乐籍的顾纭,因恰逢天下大赦,辗转入了宫,后来又进了睿王府当了侍女。论起往昔坎坷,顾纭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二句便略过了,只道自己这些年也算平顺,睿王待她很好,只是她伤了身子,无法生育,未免深以为憾。但此生能与挚友重逢,更是意外之喜。   孟清词心如刀绞,纭儿笑容晏晏,一双美眸顾盼生辉,还是如她记忆里那般明艳动人,姝色无双,可是,她的纭儿,身子比她康健许多的纭儿,这是受了多少磋磨才再也不能孕育子嗣!   私下里,她找纭儿的贴身宫女细细问过,才知纭儿初初入府那几年,被分到了睿王的一个侧妃院子里,侧妃性子尖酸,纭儿因着这出众的容貌,招了侧妃的眼,不知吃了多少苦。便是后来跟了睿王,也到底从根上伤了根本,更不用提睿王府后院的勾心斗角,纭儿不知使了多少心力,才有了这般地位。   然而,彼时她尚不知,短暂相聚之后,便是生死两隔,纭儿的生命已没有多少时日了.......   按照时间推算,顾纭如今应是在睿王府受苦,孟清词瞬间觉得入了口的金丝小枣粥不香了。   至于萧珩,男人哪有闺蜜重要呢?   作者有话说:   1.“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出自两汉佚名《涉江采芙蓉》。   2.“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出自朱彝尊《忆少年·飞花时节》。 第二章 后宅   定国公府虽深蒙圣恩,却一直低调谨慎,明哲保身,从来不与哪个皇子过于亲近,她来京城一年,更是从未与睿王府的女眷打过交道,她如何才能从睿王府救出纭儿?   知微见孟清词若有所思,一柄汤匙在粥中无意识地搅着,便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挪到孟清词面前,劝道:“夫人,这豆腐皮包子是厨房陈大娘最拿手的,您尝尝?”   孟清词收回思绪,夹起了一个包子。   正用着餐,知微进来禀报:“三姑娘听说您不舒服,遣人道一会过来看望您。”   三姑娘萧以晴是萧珩的同胞妹妹,她的婆母定国公夫人王氏育有一子一女,萧以晴排三是按照定国公府三房来论的。   萧珩性情沉静疏离,不苟言笑,萧以晴却活泼机灵,她是定国公的嫡女,自幼备受宠爱,与她这个嫂子一向亲近。   提到萧以晴,孟清词蓦然想起了一个人。   睿王是已故先皇后之子,而先皇后亦有一子一女,嘉阳公主,正是睿王的亲姐姐。   嘉阳公主是当今天子和先皇后的长女,天子宠爱林贵妃,与先皇后夫妻情分淡薄,因此,看重与林贵妃所出长子祁王,对睿王冷冷淡淡,但是,天子对嘉阳这个长女却很是疼爱。   只是,嘉阳公主虽身份贵重,在京中的风评却不太好。   孟清词前世与嘉阳公主没有打过交道,只偶尔在宫宴上见过几面。这朵大周朝最华贵娇艳的牡丹,自第一任驸马去后,便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放浪形骸,养了俊俏的美少年面首在公主府中,日日欢宴,迫于天家威势,可怜二嫁的齐驸马不得不忍气吞声。   大周朝已与海外诸国有贸易往来,较前朝风气更为开放,女子二嫁亦是寻常。然嘉阳公主这样,仍算得惊世骇俗。   重生一世,孟清词有一个深刻的感触:凡事切勿人云亦云,未相交便不能论人长短。就譬如萧珩,对外人而言,他品行端正,年轻俊美,文武双全,是京中贵女理想中的郎君,然而于她而言,上一世与萧衍的这一段婚姻,可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思忖着,展颜一笑,如她记得不错,转过月来,安国公府便要筹备赏菊宴了,安国公府是先皇后的母家,如今的世子夫人甄氏,又是嘉阳公主在宫学里的伴读。是以,安国公府的赏菊宴,嘉阳公主只要在京中,是必会去的,届时,她或许有机会结识嘉阳公主。   纭儿,我会早日找到你。   用完早饭,接过知微递过来的茶漱了口,孟清词对知宜道:“你明日去请怀绣姐姐进府,我有事情与她说。”   孟清词的父亲孟昭文是青州书院的院长,孟家是青州有名的书香门第,也有族人在外地做官;但孟父这一支、却是人丁不甚兴旺,与嫡支关系也比较远了。   孟昭文是家中独子,少年时父亲早亡,家道中落,与寡母幼妹相依,于读书一道颇有天分,又勤学不倦,一路顺利考中进士,因寡母病逝后回乡丁忧,后觉得自己的性情孤直不适合官场,遂去青州书院当了院长,是青州名儒。   按说,青州孟家,与远在京城的勋贵定国公府,应是没什么交集的。   孟清词是家中长女,自小喜好读书,涉猎广泛。关于孟清词的婚事,孟父原来的打算,便是从书院择一个勤奋上进的年轻学子为婿,小夫妻志同道合,夫唱妇随。   然而,前年,孟父出游时,救了彼时在青州附近公干,旧伤复发的定国公,孟父在京中为官时见过定国公,定国公赤胆忠心,戍守边疆,孟父与定国公虽无交情,却一直心怀钦佩。   这一照面,便认出了定国公,遂将定国公带回孟府,延医诊治,精心照顾,不想,促成了清词和萧珩的姻缘。   孟清词从青州嫁到京城高门大户,父母恐她手头艰难,虽然家中并不富裕,还是在置办了丰厚的嫁妆之外,咬牙为她在京城买了一处铺面。   母亲沈氏让已出嫁的大丫鬟怀绣两口子也做了她的陪嫁,随她来到京城,经营这处铺面。   孟清词虽于刺绣上没什么天分,但原先与顾纭在青州开过绣庄,她又擅画,画几个新颖的花样子不是什么难事,且怀绣精于刺绣,商量之后就用这处铺面开了一家绣庄,两口子都是老实勤恳之人,一年以来,生意有了起色,慢慢在京中站稳了脚跟。   上一世清词从未想过离开萧珩,每日忙着和婆母学习中馈,人情往来,难以分出心思在绣庄上,且她开绣庄另有一层是希望借此找到顾纭,是以绣庄经营得不好不坏。重活一世,回想与萧珩一世纠葛,心境已截然不同,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划,但她也该提早为自己和纭儿的今后打算了。   清词方用完早饭,萧以晴便风风火火地来了。   “嫂子,你好些了没?”人还未到,先闻其声,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月洞门里走进一个身着茜粉色粤绣水仙衫裙的少女。   作为定国公府的嫡女,萧以晴春日才行了盛大的及笄礼,开始相看人家。定国公人到中年仍是高大俊朗的美男子一枚,萧珩肖父,而萧以晴的长相随了母亲,一张圆圆的脸,乌黑的杏眼,身形在少女之中略显丰腴,其实,以清词的眼光来看,也算凹凸有致,但京城女子以纤弱为美,萧以晴因此颇有些少女的烦恼。   “许是昨日睡晚了的缘故,累母亲和你担心了。”清词笑吟吟地拉着萧以晴的手进了花厅。   萧以晴打量了下孟清词,见她面色尚好,会意地眨了眨眼睛,拖长了声调:“我知道了......是哥哥心疼嫂子。”   清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前些日子见厨房买了一些红花藕,便要了几斤做了藕粉桂露,正打算给你和母亲送去,你来得正好,尝尝味道如何?”说着便命人端了上来。   萧以晴饶有兴致地接过来,只见白釉莲瓣碗里,淡粉色的甜羹晶莹润亮,一丝丝金黄的桂花点缀其中,饮一口,便从舌尖暖到了腹中,细腻爽滑,清香中带着微微的甜意,却并不觉得腻。   萧以晴眼前一亮,用了半盏才放下:“好看又好吃。”又问:“这是今年秋天收的桂花么?很是香醇。”   孟清词摇头:“今年的桂花刚刚开,哪有那么多呢,这是去年摘的好的桂花晒干,一层桂花一层糖渍起来的糖桂花,不过香气虽在,到底失了新鲜。”   “我尝着倒比几日前宫里赐下来的好,不是那么甜腻。”萧以晴皱了皱鼻子。   知微在旁道:“说起今年的桂花,夫人今年还想出了新花样,只用清水和桂花,隔水蒸,采那蒸汽一点一点收到瓶中,再储存起来,又清又香的,好闻得不得了。”   清词和萧以晴两人本来斜靠着迎枕,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听到这里,萧以晴蓦地起身,佯怒道:“好啊,嫂子还藏私呢,枉费咱俩平日那么好,还不拿出来我尝尝?”说着便去咯吱清词。   清词怕痒,忙笑着躲开,两人闹了一会,萧以晴才放过了她,清词拢着鬓边的发,嫣然道:“还记得春日里宫里赏了些玫瑰精露下来,我看一家子都喜欢,可惜数量少了,有心想再做些,但宫里的方子,咱们也寻不到。”   “正巧,前些日子翻了本古籍,写了一道蔷薇纯露的做法,道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汽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眼前没有蔷薇,就集了一瓮子桂花试了试。”   “你方才来没瞧见,安澜院前面那两树桂花,都被我们摘尽了。”清词笑着瞪了一眼知微。   知微吐了吐舌头,转身进了里间,拿出一个手掌大细长的琉璃瓶,里头光华流动,轻轻扭开瓶口,一阵馥郁的香气便透了出来。   “和宫里赏下来的玫瑰精露用法一样。”清词解释道,“什么都不要加,只清晨空腹用上两勺,最是益中补气,哦,书中还说,若是敷在面上,便可令肤色白皙。只是这般功效,还有待检验。”   萧以晴啧啧称赞:“嫂子真是心灵手巧,我便不知道这样的法子。”   清词:“都是书上写的,你若是多读些书.......”   “嫂子,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看书本就困。”一听清词又要变着法儿劝她读书,萧以晴忙打断她的话,先笑嘻嘻地命丫鬟把桂花纯露收了,才揽着清词的手臂亲亲热热道了谢。   清词一笑,定国公很是纵容女儿,婆母王氏不敢质疑国公,便听之任之,但当将要议亲时,才发现萧以晴和京中贵女们相比,学问不消说了,琴棋诗画没有拿的起的,这才着急起来,为她请了女夫子恶补,还命清词这个嫂子时时督促。   但管教这个年龄的小姑子,轻也不是,重也不是,尺度很难把握,清词见缝插针提点一两句,知道萧以晴不爱听,便知趣地不再絮叨。   萧以晴喜欢来安澜院,一是因为这是嫡嫡亲的嫂子,不和她亲难道便宜了旁人?二是因为这嫂子通身气质温温柔柔,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为人并不迂腐,反而言辞风趣,平时也能说到一起去。   两人说说笑笑,萧以晴蹭了顿午饭,到了歇午晌的时间,才告辞回了猗兰轩。   她走后,清词也有了困意,见快到申时,清词打了个呵欠,吩咐知微过半个时辰唤醒她,便也躺下了。   这一睡,醒来已是落日熔金,暮色四合,清词揉着眼睛起来,叹道:“一日竟是什么也没做。”   知宜听到声音进了屋,一面服侍清词理妆,一面心疼道:“这半个月来,夫人忙得连轴转,哪有半分空闲的时间,一歇下来,这乏意自然就上来了。”   话音刚落,听到屋外丫鬟通报:“世子回来了。”   清词和知宜对视一眼,不想今日萧珩回来得也是这样早。   半月前萧珩自北境归京,没歇几日便领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一职,自此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也就昨日家宴回来早了些。   清词倏地起身,迫不及待迎了出去。   萧珩一身玄色暗纹祥云窄袖蟒袍,走进了她的视线。他身后,晚霞灼灼似火。   萧珩少年便身居高位,玄色,是极适合萧珩的颜色,更衬得他气度从容,清冷矜贵。   孟清词不得不承认,前世今生,萧珩都是她一眼见到便会钟情的那类男子。   两人四目相对,清词忽然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汽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出自《铁围山丛谈》宋·蔡条 第三章   萧珩目光落在孟清词身上。   她应是午睡刚醒,颊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一双明眸盈着水光,如微风拂过湖面,波光粼粼。宝蓝色的襦裙宽宽松松,虽掩住了她纤细的身姿,却衬得她肤色如玉如瓷,尤其是那纤细精致的锁骨,在黄昏的日色下,仿佛自带了柔光,白得耀眼。   有别于平日的端庄雍容,是一种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萧珩皱眉,她穿得并非不得体,大周民风开放,女子于衣着上亦颇有盛唐风气,可他今日忽然觉得,这套衫裙的衣领,有些低了。   莫名地,他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娇弱慵懒的样子。也幸而,许舟和赵剑没有跟着进院子。   萧珩快走了几步,拉着孟清词的手进了屋。   孟清词试图以平常心对待萧珩,可是两人相视的一刹那,往昔时光翻江倒海而来,他予她,曾是她关于少年英雄的仰慕与幻想,是少女的绮梦成了真。第一眼瞧见的心悦,新婚的缱绻甜蜜,争吵时的冷若冰霜,决裂时的毫不留恋,单恋,痛苦,不甘,绝望......种种情绪堵在了胸口,一双眸子瞬间泛了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清词知道,她高估自己了,她根本不能以平常心对待萧珩。   她的手轻轻颤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没有甩开萧珩的手。   孟清词的手柔若无骨,可是触手冰冷,萧珩便皱了眉:“可还是身子不适?”   孟清词勉强笑了笑,没有作声。   其时萧珩的关心在情理之中。彼时他们成婚堪堪一年,这一年里,萧珩有大半年在边境,陪着她的时间并不多,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睦。纵有纷扰世事,这段日子也是她记忆里难得的静好时光。   当然,她是满心柔情蜜意,期待着感情的进一步升温。后来她才知道,萧珩心中,自有明月皎皎,映照边关,他的人在京城,心在北境,与她的这一纸婚约,不过是父命难违。   萧珩见孟清词眉目之间仍有憔悴之色,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不用,已是歇息好了。”孟清词一惊,打断萧珩的话,垂眸道:“想是因晚来风凉的缘故罢。”   萧珩向来敏锐,此时,她还不想让萧珩觉出她的异常。   “那便好。”清词坚持,萧珩也未再说什么。   孟清词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如往常一样,为萧珩解开朝服的扣子。襦裙宽大的袖子垂下,露出一截皓腕,一只羊脂白玉镯子戴在腕上,竟分不出哪个更白。   萧珩低头看向身前的妻子。   她的身高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仍比他矮了一头。从他的角度,不仅能看到她雪白纤细的手指,远山般细长的黛眉,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还能嗅到她身上隐约的香气,是一丝丝柑橘的酸甜,夹杂着桂花的馥郁,轻盈而又绵长,萦绕在他的鼻端。   孟清词,和他之前认识的女子都不相同。   他二十三岁的人生里,有一半是在北境度过。边疆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豪爽大气,可大口饮酒吃肉,亦能上马杀敌。还有一半时间,是在京中,承孝于母亲膝下,世家女子,举止如仪,笑不露齿,莲步姗姗间是贵族最标准的姿态。   母亲希望他能与世家贵女的表妹亲上加亲,他敬谢不敏。少年慕艾,偶尔,他也想过未来伴侣的样子,他曾想,应是和她一样的罢,红衣猎猎,英姿飒爽,驰骋于大漠黄沙,马背上回眸一笑,便已惊心动魄。   他曾向往过她与沈兄这般的神仙眷侣,红尘作伴,并肩御敌,策马江湖,快意恩仇。然而,命运给他安排了完全不一样的姻缘。   孟清词觉得今日这朝服的扣子今日分外难解,尤其是萧珩带着几分沉思审视的目光,更添了她几分焦灼。   “我自己来。”萧珩轻轻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清词不禁后退了一步。   孟清词身后,捧着常服与热水巾子的知微与知宜,相视一笑,将一应物什搁下,悄悄地地退出了屋子。   丫鬟们很有眼色地关了门,萧珩自然而然迫近了一步,他略带薄茧的手抬起,触到她颈侧细嫩的肌肤,“这件衫子领口太低,以后莫要穿出院子。”   萧珩是说她穿得不够庄重?   孟清词抬眼,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却撞进萧珩炽热幽深的眸光里。   她忽然记起,自萧珩这次回来,诸般忙碌,两人之间,似乎还没有过……。   “阿词......”萧珩清润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温柔眷恋,呼吸落在她耳畔,灼人的烫。   孟清词仿佛被蛊惑一般抬头,那素日清冷的眸光,如今似一个深深的漩涡,吸引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探索其中的奥秘。   不知何时,她已被萧珩抱进了内室。   萧珩的手指抽出了她发中的簪子,柔软如缎的长发便覆住了他的指尖。   夫妻之间,无论心意是否相通,在男女之事上,是有一些不言而明的默契。   孟清词猛地闭上了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须臾,缓缓睁眼,直视着萧珩,轻声提醒:“夫君,天色尚早,还未去给母亲请安。”   男人眼中的缱绻之色渐渐退了下去,佳人青丝如瀑,一线雪白于其间半掩半露,失了方才的端雅,却更加妩媚动人。美人活色生香令人欲罢不能,只一双眸子,始终沉静如波澜不惊的湖面,倒映他的情动与狼狈。   萧珩定定看着她,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温和,在这燥热的黄昏,甚至带了点山泉的沁凉:“是我疏忽了。”   萧珩离去后,孟清词盯着眼前绣着缠枝宝相花卉的帐顶良久,忽然觉得眼睛酸酸的,心里也酸酸的。   *   因为心思重重,次日,孟清词醒来时,鼻塞声重,全身乏力,额上也发了热,萧珩还是请了太医。   孟清词看向隔着帘子专注诊脉的老太医,心中苦笑,自己这身子骨着实弱,便是昨日歇了一天,也于事无补。   太医的脸色渐渐凝重,说出的话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又开了药方,嘱她务必好好调养,方才离去。   萧珩的面色平静如昔,他接过丫鬟熬好的药,一面轻轻搅拌,一面温声道:“你年纪还小,太医说若从现在开始调养,应无大碍。”   “子嗣之事,顺其自然即可。”   上一世她是突然晕倒,太医看诊的时候,萧珩并不在身边,太医与她说了病情,不久,又传到王氏的耳中。后来萧珩得知后,便是这样安慰了她一句。彼时,因这难得的温声软语,她咽下了心中的委屈。   如今,却是不想忍了。   “这寒气因谁而起,世子心中如明镜一般。”她抬眼看向萧珩。   萧珩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婷儿任性妄为,已是得了教训。”   清词垂睫,淡淡笑了笑。   “她已向你再三赔罪,舅舅和舅母亦因此事重罚了她。”萧珩耐心解释,“她毕竟是母亲从小看着长大的,事已至此,若再追根究底,徒惹母亲伤心。”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熟悉自己娘亲的性子,若是执意追究王婷,母亲定会迁怒清词,而他又常不在家中,最终受委屈的还是她。   萧珩口中的表妹王婷是现武宁侯的嫡女,只是性子比萧以晴娇纵多了。她一心爱慕表哥萧珩,却未能如愿,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敢冲着定国公府诸人,便撒在清词身上了。清词入府时,王婷尚未许人家,常来定国公府小住,她刻意针对清词,清词很是吃了几次亏,导致她不易受孕的寒凉,便是拜王婷所赐。   八月里,武宁侯寿辰开宴,王婷邀赴宴的一众贵女游湖,武宁侯夫人请她顺便照看一下。她不好推脱,便随着一起去了。船上狭窄,一个姑娘踩了另一个的裙子,混乱之中她只觉被人在后面猛地一推,扑通落了水。   她记得,在她后面的人是王婷。   事后王婷哭着道歉,口口声声是别人踩了她,她才向前倾倒,将清词碰落水中,武宁侯罚王婷在家祠跪了一天一夜,王氏又是为难又是心疼,垂泪不止,她不欲婆母难做,选择了息事宁人。   萧珩执勺,轻吹去汤药上的热气,送到她唇边。   清词没有张口,清凌凌的目光望着萧珩,轻声问:“世子,若我一直不能有孕,您会怎么做?”   “您会纳妾吗?还是予我一封休书?”她目光明澈却执着。   萧珩神色不动:“莫再胡思乱想,胡太医医术高超,定无问题。”   “况且,若因此事你我无子,亦是天意注定,我更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清词咽下汤药,舌尖是苦涩的,她“嗯”了一声,道:“耽误世子的正事了。”   萧珩喂完了一碗药才起身,“无妨,你安心歇着,莫要胡思乱想。”他放下罗帐,修长的身影步出屋子。   *   过了十几日,清词风寒渐去,慢慢好转。萧珩也愈发忙碌,早出晚归,夫妻二人虽在同一屋檐下,竟鲜少见面。   这日早饭后,清词带着知宜,去文晖堂给婆母王氏请安。   王氏出身京中武宁侯府,是已故武宁侯的老来女,与萧以晴一样,在家很受父母兄长疼爱。她年约四旬,因为自幼过得养尊处优,保养得皮肤白皙,望之如三十许人。虽是做了多年定国公府的宗妇,但夫君和儿子能干,加上母亲陪嫁的心腹丫鬟和嬷嬷给力,自己并不操心多少,那和萧以晴几分相似的脸上,犹带着几分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之色。   大丫鬟连枝正在逗着王氏开心,王氏本来笑容满面,听说清词进来,便敛了笑意。连枝心中叹息,王氏性子单纯,并没有什么心计,只是有一条,耳根子软,受不得别人撺掇。还有连翘那蹄子,也忒不知深浅。便是太医,也只道慢慢将养,连枝冷笑,这便有人打着为世子子嗣分忧的名义,迫不及待要上位了。   偏前几日,武宁侯府接连传来了好消息,世子夫人和嫁出去的表姑娘先后有了身孕,这样一来,王氏心里就越发急了。 第四章   “夫人来了。”廊下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   连枝朝屏风后瞟了眼,佯作没有看到王氏的神色,欢喜道:“世子夫人刚好,就来给老夫人请安,可见是一直念着您的。”说着便快步迎了出去。   清词看向连枝,连枝脸上含着笑意,见院中丫鬟各司其事,无人关注这边,便声音极低地提点了一句:“老夫人前日回了武宁侯府。”   清词点了点头,悄声打趣了一句:“可定下婚约了?”   连枝脸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眉眼间却掠过一丝羞涩。   连枝姑姑家的表兄酷爱读书,但是以他的课业水平和门路,很难进入京城的有名书院,遂想求学青州书院,是清词写信与父亲提了一句,孟昭文考校过,觉得这青年虽天赋不甚高,但基础扎实,人也算得上实诚努力,便将他收入了书院。为此,连枝很是感激清词,多次在王氏面前为清词转圜。   清词进了屋,恭谨行了一礼,问候道:“母亲昨日睡得可好?”她语气里微带歉疚:“是清词身子弱,累得母亲节后忙累,可还有清词能做的?”   这个儿媳向来知礼,王氏神色缓了缓,指了左手旁的黄花梨如意纹圈椅:“坐下再说罢。”   连枝端上热茶,拉着知宜退到门外,轻轻掩上了门。   王氏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你初初接手中馈,忙乱些也是有的。我如今还能看顾些,倒没有什么,你们年轻,养好身子才是紧要的。”   王氏这段话说得甚是通情达理。可如今,再听到这熟悉的一番言辞,便如之前萧珩的那一句安慰,只让人感觉,人心皆是这样,如果事情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会觉得无关痛痒。   茶香袅袅,热气氤氲中,王氏的眉眼颇有几分慈和。   清词早知王氏属意的儿媳并不是自己,只是她不能违逆定国公的决定。但凭心而论,王氏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婆媳往日相处尚可。   “太医说是因今日受了寒气之故。”清词叹了口气,有些事,她不计较,但不能当作没有发生,更不应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王氏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京中世家不成文的规矩:嫡子未生,不能有庶子。   王氏心思转了一转,又想起嫂子前日说的话:“婷丫头嫁过去半年,已有了三个月身孕,主动给碧痕开了脸儿,谁不说婷丫头贤惠,有大家子气度!话里话外的,她婆母没少在人前夸她。”   “满京城的大家公子,谁没有几个屋里人。也难怪,侄媳妇来自青州,小门小户的,许是不晓得这个规矩,如今太医既然说了子嗣上有些妨碍,你可得及早打算,毕竟,珩哥儿年纪在那了。”   孟氏既不能生,珩儿总得膝下有子。   想到这里,王氏仿佛有了底气,她抿了口茶,推心置腹道:“此事,是婷丫头的错,好在太医说了,慢慢调养便会好转,你且安心。”   她停了停,又道:“只是,珩儿那里.....先前他在北境也就罢了,现今,皇上既要他在锦衣卫做事,以后便是要长留京城了。”   “既如此,你们房里,少不得添上一两个人了。一来,帮你照顾珩儿,二来,也给你做个帮手。”   她说着,不觉看向孟清词,孟清词唇角含笑,神情平静恭谨,令人摸不清她的想法。   王氏皱了皱眉,索性直言道:“我不是难为你,国公府一向重规矩,珩儿也是,凭她是谁,也越不过你去,便是我第一个也不答应。”   “只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你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养好身子,好给珩儿添个子嗣,京中如珩儿这般年纪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国公爷虽然不说,也是盼着的。”   “我这边,看好了两个人儿,都是性子和顺知规矩的,断不敢乱来。”说到这里,王氏顿了顿:“过来见一下你们夫人吧。”   屏风后传来窸窣的整理衣裙的声音。须臾,两个年轻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个是王氏身旁的二等丫鬟连翘,孟清词素日熟悉的,在一众丫鬟里,连翘的相貌算得上出挑的,自然心气也高,如今看来,连翘对萧珩的心思,细想是有些痕迹可循的。   今日连翘穿着簇新的水红色绉纱褙子,系一条撒花百褶裙,俏丽的脸庞薄施脂粉,显出了几分姿色。此时她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子,颇让人浮想联翩。   另一个孟清词前世觉得眼生的叫木槿,也是府中的家生子,一张线条柔和的鹅蛋脸,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不若连翘出挑,但很有些小家碧玉的楚楚动人。   两人跪在地上,含羞带怯地向孟清词行礼。   王氏也算用了心挑的,毕竟萧珩是她亲儿子。   只是,她不知,萧珩心中,那人如天上朗月,世间其他女子,对他不过是庸脂俗粉,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何况,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王氏话里隐晦的意思,清词不是不懂,但她进京一年,这京中世家的八卦也听了不少。   通房和妾室,虽说有,不是标配。   就比如,吏部刘尚书出身贫苦,考取进士做官后,糟糠之妻不下堂,只一心守着老妻过日子,风评甚佳。   又比如,梁国公府的二夫人,父亲是将军,自小也喜欢舞枪弄棒,是不许夫君纳妾的,听说夫君梳拢了春风阁的红姑娘,大庭广众之下从春风阁将齐二公子捉了回去,自此“河东狮”称号响彻京城。   还有一众公主郡主,夫家谁敢让她们纳妾呢,如嘉阳公主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便更不用说了。   即便王氏,面对着定国公的陈姨娘和白姨娘,便真的毫无芥蒂么?只是定国公对两个姨娘不过应个卯儿,两个姨娘又性子安静罢了。若不然,陈姨娘的大姑娘萧以妍,远嫁蜀地后,王氏可曾提起过?萧珩的庶弟萧渝,王氏素日待他,也是淡淡的。   “如何?”王氏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口干舌燥,茶都饮了两盏,孟清词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脸上挂着温温柔柔的笑意。   “母亲一片体贴之心,清词明白。”孟清词抬手先让连翘和木槿起来,才踌躇道:“清词自然是没什么异议,只是,母亲有问过世子吗?”   “母亲是知道的,世子一向有主意,事关夫君,清词不敢自作主张。”   “莫若待夫君回来,母亲亲自问过可好?”   王氏狐疑看向孟清词,见她神色坦然,似乎并未有不愿之意。她自己的儿子,她也明白他的脾性,但孟清词如此推脱,却令王氏不喜,不由分说道:“你先将人带回去,我与他慢慢分说。”   此话一出,又见连枝在一旁忙使眼色,清词便知,王氏又犯了犟性子了。   少了前世那些因在意一个人,而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心情,孟清词忽然多了点恶趣味。   她笑吟吟地一口应下,只为看看萧珩的反应,是否和从前一样。   她承认,这种念头很是不好。   出了文晖堂,知宜瞥了眼跟在身后的两个人,终于忍不住忿忿道:“老夫人便是欺负您好性儿,明明是表姑娘的错.......”   清词不甚在意:“收拾个离世子书房近的院子,好好安置两位姑娘。”   *   歇过午晌,怀绣进了府。她梳着整齐光滑的圆髻,上面簪着一根银钗,青布衫裙熨烫妥帖,目光明亮坦然,看起来干净利落又不失亲和。   怀绣给清词请了安,先关切地问:“知宜说您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姐姐,已是好多了。”清词拉着怀绣在身边坐下。怀绣是母亲沈氏的大丫鬟,比清词大了三岁,看顾清词细心又稳重。清词定了要嫁入京中后,陪房的人选,沈氏第一个就想起了怀绣,怀绣也愿意陪着清词,二话不说,就随着清词进了京,在陌生的京城扎下根来。因此,对于怀绣,清词心中很是感激和敬重。   怀绣细细端详着清词的面色,半晌,才舒了口气,只是语气带了疼惜:“好了就好。只是,一路过来,奴婢怎么隐隐听说什么通房?”   青州民风淳朴,当地也有官宦之家娶妻纳妾,可是在普通人家眼里,这些都是非常遥远的事儿。   孟昭文没有妾室,来往的人家自然家风相似。怀绣曾听说京城的大家族里三妻四妾,可毕竟未亲眼见到。这会子听到婆母竟然出手给儿子纳妾,不由大为惊骇。   清词不想提起糟心事儿,她转了个话题问道:“姐姐怎么今日没带志哥儿来?”   提起自己一岁多点的儿子,怀绣脸上不禁带了笑意:“夫人不知,志哥儿如今会走了,有多么淘气!只要能碰到的,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家里得有一个人,什么都不做,专门看着他。”   “我却是喜欢孩子活泼些,怪惹人疼的。”清词倚在榻上,想起志哥儿憨态可掬的样子,笑道:“前些日子府里入了一批三梭布,柔软透气,给小孩子做里衣最合适不过。我留了两匹,你回去的时候带着罢。”   怀绣两口子开着绣庄,自然知道松江棉里以三梭布最为难得,光洁细密,尤为精软,虽号称数十两一匹,实则全部流入了达官贵族府第,外面有价无市,推辞道:“志哥儿小孩子家家的,用不着这么贵重的东西......”   话未说完,清词摇了摇头:“是我给志哥儿的,姐姐就莫再谦让了。最近绣庄的生意如何?”   “夫人不问,奴婢这段日子也想过来和夫人说说的。”怀绣笑道,说着从怀中取出账本递与清词。   “夏天的时候,夫人画了一幅水墨风荷的花样,画虽然好,我只担心颜色素了些。谁知绣了三幅炕屏,全都被买了去。”   “再有,中秋节的时候,夫人忙碌,绣庄仍然用的去年的花样子,绣球花和玉藤花的帕子也卖出去不少。另外,牡丹花开的大幅绣样,也定了两幅。”   “哦,还有,咱们隔壁的姚记成衣铺子想要转让,奴婢两口子商议着,莫如咱们盘下来?”   绣f凝聚了怀绣两口子的心血,怀绣一说起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却见清词目光中似有思索,她讪讪住了嘴,忽然记起孟清词向来不爱理这些琐事。 第五章   孟清词嫣然一笑:“姐姐说得,很有道理,盘铺子的事,姐姐自去办罢,我若是哪日出了府,也去看一看。”   “姑娘,您......”怀绣没想到今日孟清词竟食了人间烟火,接了地气儿,闻言又惊有喜。   孟清词将怀绣的反应看在眼里,莞尔道:“怀绣姐姐,近日我想了想,绣庄毕竟是父亲母亲为我置办的嫁妆,便是为了他们的拳拳心意,也该经营得有声有色。再有,”   “京城居,大不易。别的不说,将来清轩入仕,我这做姐姐的,也得为他打算得长远一些。总不好清轩进了京,事事还依赖着国公府的。”   想到远在青州的老爷夫人,一个疏朗清举,无心俗务,一个面软心善,不擅精打细算,怀绣深有同感地点头,旋即又一阵心酸,清词本就是高嫁,难免短了三分声气。   原来不沾染尘世的姑娘,如今也竟有了这些考量。   她拍了拍清词的手,郑重道:“夫人放心,奴婢与大成定不负夫人所托,好好为夫人护住这份产业。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确有一事要麻烦姐姐。”清词看了眼知微,知微进了内室,捧出一个团花包裹,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的绣品。   怀绣本就是此中高手,一眼看去,顿时屏住了呼吸。   素雅的淡青色缎面上,彩云缭绕,一十六只神态各异的丹顶鹤,在其上翱翔盘旋,另有两只站立于远方若隐若现的殿宇宇之上,回首相望。气氛祥和吉庆,画面生机盎然。   仙鹤的动飞之势和曼妙体态,在绣品上栩栩如生,几要呼之欲出,尤其是翅膀上使用了金线掺杂其中,更带着几分尊贵之气。   可惜的是,这是一副半成品,那两只回首互望的仙鹤,尚未绣完。   清词指着那两只尚未绣的鹤问:“姐姐可能续上?”   “奴婢哪有这份技法?”怀绣连连摆手,“这是青州诸多绣法里最难的异色绣。”她啧啧赞叹:“说起来,奴婢记得,纭姑娘是会的......“说到这里,忽然自悔失言。   顾纭是孟家上下不会在清词面前提起的禁忌。   当年顾家出事,孟家虽有心想帮却是人微言轻,无能为力。顾家散了之后,清词大病一场。许是担心睹物思人,沈氏便把纭姑娘送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收了起来,不许清词再看见。   哪知今日提起顾纭,清词并不像以往那样伤心,她目光落在展翅欲飞的仙鹤身上,悠悠道:“这正是纭娘当年绣的,听姐姐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两件事情要托与姐姐。”清词正色道:“请大成哥想法子接触到睿王府的下人,打听一下府里孙侧妃的丫鬟。”   “您是说,纭姑娘在睿王府?”怀绣闻弦歌而知雅意。   “嗯。”清词颔首,“还有,请姐姐寻一个绣娘,看能不能将这幅绣品续上。”   *   因锦衣卫临时有急案,萧珩回府时,已是皓月初圆,疏星几点。   正是丹桂盛开的时节。金黄的花苞在月华下泛着金灿灿的光,人从桂花树下走,便拂了一身馨香。   夜风微凉,赵剑跟在萧珩的身后,暗暗琢磨着,明明世子回来时,心情尚可,去了一趟文晖堂后,却不知为何脸上笼了一层寒霜。   萧珩心中无端的烦躁。   今日何舟传话给他,他担忧母亲,匆匆回府,谁知母亲所言,不过是让他收用通房,母亲这是受了谁的怂恿,他不用猜也知道。   他无意于此,断然拒绝,看得出母亲明显的失落。然而,母亲说孟氏很是大度,欣然接受。   他不明白孟氏的心思,明明前些日子,她还追问他会不会纳妾,言辞之中很是介意。   到了安澜院门口,萧珩停住脚步,沉思片刻,才推门走了进去。   窗纸透出昏黄灯光,映窈窕剪影朦胧如画,一院寂静宁谧。   萧珩是练武之人,屋中轻声细语,清晰传入耳中。   开门的小丫鬟要通报,萧珩挥了挥手。   他听到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道:“自从怀绣姐姐走后,娘娘您已经画了七八个花样子了,下次奴婢见了她,非得问问,如今竟是胆子大了,都敢支使夫人了。”好像是孟氏身边那个叫知微的丫头,接着便是一阵年轻女孩子的笑声。   待笑声落下,是萧珩熟悉的温婉柔和的声音:“莫催,我画完这张,就搁下笔。”   “这桂花树,乍一眼看上去好像真的一样,看着画,奴婢都像是闻到了桂花的香气。”另一个道。   “不过夫人,这一对蓝色羽毛的鸟儿,叫做什么?奴婢竟从未见过。”   沉默片刻,他听到女子熟悉的声音轻轻道:“这是相思鸟。”   “哦,夫人是不是想念世子了?”不知是哪个丫鬟地打趣,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孟清词待下宽和,安澜院的丫鬟在她面前也不拘言笑惯了。   萧珩推开屋门,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世子。”屋中有片刻的安静,接着响起纷沓的脚步和请安的声音。   纤细清袅的身影迎了上来,笑意盈盈问:“世子可用过晚饭了?”   萧珩鼻端闻到熟悉的香气,任那纤细柔软的手指松开朝服的领子,才出声道:“在官署用过了。”   他看向书案,见笔墨林立,一张画纸置于案上,旁边是数个颜料碟子。   “在画什么?”他问。   萧珩性子清冷,但对妻子一向温和,清词佯作未察觉萧珩沉沉的面色,一笑道:“信笔涂鸦而已。”   萧珩垂眸看去,雪浪纸上,一枝桂花斜过圆月,桂叶以青绿含黄晕染,金色桂花点缀其中,似有微风拂面,暗香袭来。枝干上栖着两只鸟儿,眼珠灵动,羽毛湛蓝,相依相偎。画面浓淡相宜,明快清丽,尤其是两只鸟儿,极为传神,称得上一副佳作。   萧珩并不意外,妻子是青州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自是精通的。   这便是方才丫鬟打趣的那两只相思鸟了罢。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明知故问:“这只鸟儿眼生得很。”   清词不确定萧珩方才有没有听到她和丫头的说笑,抿了抿唇,还是答道:“这是相思鸟。”   灯光下,妻子的长睫掩住了眸光,面上似隐有娇羞之色。萧珩一晚上烦躁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他嗓音低低,落在她的耳畔,似有深意:“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的相思吗?”   清词的长睫颤了颤:“世子谬赞了,再寻常不过的鸟儿罢了。”   她与萧珩,用“痴心易绣相思鸟,魂梦难渡同心桥。”这一句倒更恰当些。   萧珩知道孟清词的嫁妆里有个铺子,开了个绣庄;他看了一眼孟清词:“是绣庄要用吗?”   “嗯,这几日闲下来,想着好生打理一番。”   萧珩想问些什么,又觉得是妻子的绣庄,不便多加干涉。沉默半晌,他生硬地道:“通房的事,我已经回绝母亲了,明天把两个丫头打发了罢。”   孟清词点了点头,萧珩有如此反应正常,但他今日如此平心静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想了想,她道:“母亲所言,也不无道理。”   这一世,她早已不期待与他白头偕老。此生漫长,他们的夫妻缘分,只有短短一程。待他心上人回京,她便不会再占着世子夫人的位置。所以,她何必介意别的女人呢?   萧珩刚刚和缓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正好丫鬟抬水进来,他抬脚进了净室。   真是矜贵的大少爷脾气。   孟清词摇头,看着已到就寝的时间了,便与丫鬟一起,将案上一应作画之物收拾齐整,她早已洗漱过,只吩咐丫鬟端盆来,洗去手上作画时沾染的原料。   萧珩收拾好出来,面色仍是淡淡的。   清词见他头发上还滴着水汽,忙从柜子中取出一条白色素巾走了过去,动作自然而然,跪坐在萧珩身后,为他绞头发。   待做到一半,清词才反应过来,不由苦笑:爱慕他,陪伴他,照顾他,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已成了习惯。   “好了。”过了一刻钟,萧珩出声道。因她在他身后,隐隐约约的香气传来,莫名地扰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浮气躁。   清词松了口气,她的手也有些酸了,闻言整理了衣服,进了内室。   过了一会,萧珩也掀帘而入,躺到了榻上。   清词其实没什么睡意,但似乎她和萧珩也没有什么话可讲。她睁眼看着头顶帐子上精美的刺绣,忽然想起一事:“世子,三日后是我祖母忌日,虽说我远在京城,也想去龙泉寺为她老人家做场法事,世子可有空同去?”虽是这样问,但萧珩如此忙碌,孟清词料定他是没有这个闲暇的。   萧珩知道孟清词自幼长在祖母膝下,祖孙二人感情深厚。他沉吟了片刻道:“届时我陪你一起。”   清词愕然:“好。”她其实只是问问而已。   两人又是无话,清词用的药本来就有安神的成分,没多久,困意便上来了。   方寸床帏之间,那种萧珩熟悉的清清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越发地撩人。温香软玉在侧,他很难不心动,但他记得太医的叮嘱,用药期间,不能同房。   萧珩心里发堵,又不知是为了什么,迟迟不能入睡。身畔佳人呼吸规律清浅,应是早已安然入睡。   他自嘲一笑,原本还担心因通房一事她有心结,自己赶着回来,想让她安心,哪知道人家并不在意,还一脸贤惠大度地劝他。   也是,不过只见了几面便许下婚约,婚后又聚少离多,这夫妻之情,能有几分呢?   作者有话说:   1.绣品的创意出自北宋宋徽宗的《瑞鹤图》。   2.“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引自唐卢仝《有所思》。   3.“痴心易绣相思鸟,魂梦难渡同心桥。”出自《蝶恋花》胡媚娘。   首次开文,恳请小天使读者们多多支持,多多收藏,保证不坑,同时也期待小天使们的评论。 第六章   三日后。   天高云淡,秋意渐浓。   给王氏请安后,清词换了身素净的衣服,想到今日萧珩也同行,便只带了知微一个丫头。   待清词梳洗完毕出门,萧珩早已等在马车旁。落叶金黄,白衣如雪,若是忽略他淡漠的面容,也称得上是公子如玉。   约莫是因为等了很长的时间,萧珩见她出来,言简意赅道:“上车。”说着自己旋身上马。   因快到祖母忌日,清词近日常想起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暗自伤怀。祖母从未重男轻女,对她和清轩一视同仁,甚至因她体弱,格外偏疼她一些。   祖母在世时,常念叨着要为她找一户好人家,她才能安心去见祖父。只是没想到,天不假年,祖母还没看到她出嫁就闭了眼。   天气仍是煦暖,车窗上夏日的纱帘还没更换,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帘,看着萧珩笔直英挺的侧影,孟清词倏然想:两辈子加起来,萧珩陪她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自己注定要让九泉之下的祖母失望了。   龙泉寺在城外的居源山上,居源山虽因位于京郊,路程较远,但风景秀丽,春夏之时,百花盛开,绿林冉冉,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登高作赋,络绎不绝,如今,随着天气转冷,景色萧瑟,人迹渐稀,较之春夏喧哗,便多了一份难得的安静。   除了龙泉寺,居源山上还有一处道观,是先帝的胞妹玉真公主在此修行所建。是以,出了城门后直到道观,路都修得极为平整,马车可延着蜿蜒山路一直到山腰,再拾阶而上,进入龙泉寺。   而据京城传闻,玉真公主名为修行,实则是心系龙泉寺的一位僧人,奈何高僧一心证道,无意踏入红尘,辜负了公主一腔深情。   约莫一个时辰,马车便到了山腰。   知微扶着清词下了马车,见萧珩伸手过来,很长眼色地退后一步。   清词犹豫了一瞬,握住了萧珩的手,虽说也没多少路程,可毕竟还是几十层台阶的,她风寒初愈,何必逞能。   “怎么想到来这里?”萧珩突然问。   “......人少,安静。”清词默了默,说道。   “空尘法师今日开坛讲经。”萧珩顿了顿,忽然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孟清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虽不是赏景佳时,今日往居源山而来的车马竟然不少。   清词疑惑地看向萧珩,期待他能为她解惑,萧珩却又不说话了。   这人!   “世子!世子”两人正要上山,便听身后有人大声呼唤。伴随着马蹄声踏落如铁,转瞬到了眼前,却是萧珩的亲兵赵剑,一身劲装策马而来,脸色焦急。   赵剑翻身下马,向清词微一点头,便急急向萧珩禀报:“大人,证人线索找到了。”   他语焉不详,萧珩却明白了,面色一变:“在哪里?”   赵剑附在萧珩耳旁,低低说了几句。   萧珩沉思片刻,抱歉地看向清词:“我......”   “世子正事要紧。”清词打断萧珩的话,柔声道。   萧珩点了点头,妻子从来的都是这般识大体,善解人意。   萧珩上了马,正要调转马头离开,想了想又对赵剑道:“保护好夫人。”   赵剑抱拳应了。   “国公府尚有这么多护卫在此,赵大人还是去保护世子吧。”见赵剑盯着萧珩背影,神情忧虑,孟清词知道此案应该事关重大。   “世子之命,卑职不敢不从。”赵剑坚持。   孟清词不再说了,带着知微上了山,赵剑不近不远地跟在两人身后。   龙泉寺占地面积不大,但庙宇参差错落,古木参天,禅意深深。   僧人已将诸物备妥,清词先为祖母做了法事,待结束后,便去华严宝殿上香,她往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取香虔诚叩拜,为远在青州的父母弟弟祈平安,还为顾纭求了平安符,想了想,又为萧珩求了一个。   虽说她和萧珩缘浅,但萧珩一心为国,守卫边境,是忠臣,是良将,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此生平安顺遂。   她仰头望向雍容肃穆的佛像,烟雾缭绕中,佛像笑容悲悯,普度天下苍生。   *   日上中天,人慢慢多了起来,衣光鬓影,香风细细,今日竟是来了不少女眷。   小沙弥引着清词往后院女眷休息的厢房走去,赵剑不便跟着,便有些犹豫。   清词开口:“赵大人面色疲惫,不若也休息一会吧。”   赵剑摇头:“多谢夫人,卑职在院外等候夫人便可。”   知微悄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一张坚冰脸。”,却在清词一瞥后住了嘴,朝赵剑吐了吐舌。   赵剑恍若未见。   “大人自便。”清词不再勉强,点了点头,跟着小沙弥往后院走去。   小沙弥法号普净,十二三岁的年纪,眉清目秀,未语先笑,长得很是讨喜,清词想起自己的幼弟,看他便觉出几分亲切。   知微问:“普净小师傅,今日寺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小沙弥开口阿弥陀佛,与有容焉:“空尘法师云游三年,日前回归寺里,今日开坛讲经,施主们慕名而来。”   知微眨了眨眼:“可是我们在京城都没有听闻过空尘法师的名号。”   “不可能!我师傅佛法精深,名闻天下。”小沙弥不服气。   知微还要再逗他,已到了厢房门口,清词瞥了明夏一眼,道:“多谢小师傅,便送我们到这里吧。”   小沙弥稽首回礼,又道:“施主休息片刻,可至大雄宝殿听空尘法师讲经。”   孟清词笑笑应了,看来这位普净小和尚,很是崇拜他的师父呢。   *   两人进了内室,见虽仅一榻一桌一椅,但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支摘窗外,花木扶疏,清幽疏朗。   知微表示满意:“夫人歇息片刻,奴婢去取斋饭。适才听说,龙泉寺的斋饭是一绝呢”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个迎枕,扶着清词上榻倚着。   到这个时辰,清词确实有些累了,闻言便点了点头,阖目休息,本来只是想养养神,却听着悠悠的梵钟,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依然是上一世。   萧珩是她记忆里最后的模样,一张被岁月勾勒过依然清俊的脸,愈发稳重从容,他银盔铠甲,似要奔赴边关。   梦里的她抱着女儿沅远,拽着他的衣袖,恳求他别走。   萧珩的眼底有倦色一闪而逝,声音却依然温和:“肃州危在旦夕,身为大周将士,保疆卫国,是我的职责,何况,我曾驻兵肃州,对城内城外地形最熟悉不过。”   “可是,皇上已经遣高将军驰援肃州。去救肃州,不是非你不可!”   “而且,皇上对咱们定国公府本就猜忌,你私自抗旨出征,可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萧珩苦笑,目光里是满满的歉意:“阿词,郡主身处险境,我不能置之不理,那样我无法心安。”   梦里,她流着泪,尖声打断了萧珩的话:“萧珩,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你不是为了肃州,你是为了她啊!”   “纭儿已去,你也要离我而去吗?我是你的妻子啊,萧珩!”   回应她的,是萧珩漫长的沉默。   两人对峙良久,萧珩一根一根掰开她拽着衣袖的手:“阿词,等我回来!”他用衣袖擦干她脸上的泪,亲了亲沅沅的脸,决绝地转身离开。   她望着萧珩渐行渐远的背影,失了以往的温雅,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喊道:“萧珩,你若是走了,就不要回来!”   萧珩的脚步一顿,却仍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绝望在心底汹涌澎湃,这一瞬间,那种即将失去萧珩的恐慌,铺天盖地将她湮没。沅远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吓得哇哇大哭。   “夫人,您醒醒,醒醒!”孟清词缓缓睁开双眼,知微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孟清词定了定神,仍觉脸颊一片濡湿。她虽已从梦中醒来,也早知这世上,终有竭尽所能强求不得之事,然而,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仍令她的情绪低落:“是做了梦,但记不太清了。”   知微打了盆水过来,清词把帕子蘸湿,捂住了脸,半晌,才放下帕子,又取出镜子瞧了瞧,还好,除了眼皮略微红润,没什么异样。   孟清词情绪不佳,知微也不敢说笑,两人沉默着用完了斋饭。   饭食很简单,四菜一汤,却果如知微所言,极为美味。尤其是其中一道茭白杏鲍菇三色卷,可谓色香味俱全。   饭后,清词沿着后院的回廊徐徐走着消食。   下午起了风,吹得竹叶萧萧作响。   此时正是午歇的时候,一路走来,院中寂无人声。   从后院向南走不久,便是放生池。池畔枫叶火红,银杏橙黄,池上尚有几枝残荷,摇曳出几分秋意。   清词提着裙摆坐在树荫下的大石上,伸出手指划动着清凉的池水。阳光下她的手指雪白,几尾肥大的锦鲤便摇头摆尾过来觅食,片片鱼鳞忽闪忽闪,许是日日被佛音浸染,看起来顽皮可爱,灵性十足。   “听说鱼的记忆很短,所以快乐稍纵即逝,烦恼也如蜻蜓点水,”她喃喃自语,“是这样吗?”拥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却并没有让她变得轻松,她仍对前路充满了迷茫。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不想,也不愿重蹈覆辙。   “阿弥陀佛,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清词抬头,一角白衣,如流云从眼前翩然飘过。   不知何时,她的对面站着了一位僧人。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白衣,为他烘了一层柔和而神圣的光影。   作者有话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出自《妙色王求法偈》,不过我最早是从《倚天屠龙记》读到的。 第七章   清词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不知他从何而来,来了多久。   “阿弥陀佛。”他微微抬头,四周火红橙黄,顿时都失了颜色。   虽早已看惯容貌出色的萧珩,然而,这一瞬间,清词也不禁呆住了。   眼前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俊美无俦的脸。   这张脸,美得让人忽略他的年龄,忽略他的身份。或者说,对着这样一张脸,你不会去关注他的年龄,分辨究竟是哪里出色。如见春风拂过杨柳岸,冰雪消融于三月天,只觉世间平安喜乐,莫过于此。   良久,清词回过神来,脸色赧然,起身默默行了一礼:“谢大师点化。”   惭愧啊惭愧!她竟然被一个出家人的美色迷得失了神。   那人向清词稽首:“不过是贫僧冒昧之言。”他落在清词身上的眼光带着看透前世今生的悲悯:“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可是我该如何自渡?”清词茫然问。   “缘来则聚,缘聚则散。施主是再世之人,更当放下执着心。”言罢,他轻轻颔首,飘然而去。   清词倏然一惊,重生是她深埋心底的秘密。然而,刹那之间,那人转过回廊,早不见了踪影。   直到额头一湿,清词茫然抬头,原来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竟不知何时开始落雨了。   “夫人,奴婢可找着您了。”清词转头,见知微举着伞,小跑着过来。   清词问:“方才你过来时,可曾见过一位僧人?”   “奴婢一路过来,并没有见到什么人呀!”知微有些纳闷。   暮雨潇潇,清词立于伞下,心头一片茫茫然。那人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亦水云无痕,让她怀疑方才不过又是一场梦。   知微看了看天色,劝道:“时候不早了,雨势再大,山路便难走了。”   两人辞别了知事僧人,清词有心问问那神秘的僧人是谁,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描述,初见即被他容色所摄,再回想他的年龄,长相,衣着,在脑海中不过模糊一团,也来不及细细问了,只得匆匆下山上了马车。   天色阴沉,雨势越发大了,从起初的点点滴滴,到后来的淅淅沥沥。两人坐上马车时,即便打着伞,也湿了半边肩。   “都说京城秋天少雨,今天出来时,还是万里无云的。”知微一边找出备用的衣服为清词换上,一边抱怨道。   “若是雨再大,便找个地方先停下来。”清词看着车窗外绵延流下的雨水,随口道。   马车却突然停住了,两人差点撞到车壁。   “出了什么事?”知微掀起帘子,扬声问道。   “夫人,前面的马车陷入了泥中,堵住了路。”赵剑过来禀报。   清词从半卷的车帘朝外看去,隔着朦胧的雨雾,一驾黑漆马车侧翻在路旁,车夫和一个锦衣男子正躬身拉马,车前站着一个女子,手执油纸伞,绰约而立。   “去帮帮忙吧,人手多,也能快些。”清词道。不说相助本就是应有之义,山路狭窄,若他们一直堵着,国公府的马车也过不去。   赵剑带着护卫应声而去。   眼看着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完的,想到落了秋雨,便添凉意,清词命人将那女子请上车来休息。   许是在雨中等了很长时间,那女子并不推脱,爽快上了马车:“多谢。”声音是蜜一样的娇甜,如二八少女般,又带着一丝成熟的慵懒,说不出的动听勾人。   女子解开外面被?婲雨淋湿的斗篷,随手掷于一旁,又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如盛放牡丹般娇艳华贵的脸,眉间一点红色花钿,绮丽无边,朝清词笑了一笑,车中光线幽暗,掩不住她风情万千。   清词心跳若惊雷。   纵然只在茫茫人海中见过一两次,可是,她很难忘记这一张脸。   若说是多么倾国倾城,倒也不至于,但在孟清词两世所见女子之中,这种鲜花着锦,令人一眼看见便心旌神摇的风情,唯有顾纭可以与之相较。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费尽心思想要结识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因这一场从天而降的秋雨。   “臣妇拜见公主殿下。”清词略一思索,俯身下拜,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能假装不识。   身后,知微亦是面露惊异之色,手忙脚乱跟着下拜。   “你见过本宫?”嘉阳公主显然有些意外,两弯极漂亮的长眉轻轻扬起。   方才一团忙乱,她并未留意这驾马车的式样,如今想来,似是公侯第府才有的制式规格,如今进了马车,见车厢内极为宽敞,虽并不奢华,然一几一物均典雅蕴籍,又忆起方才前去帮忙的男子中有一人高大魁梧,身手矫健,不似寻常府第的护卫,凛然之色倒像经历战场厮杀的军人,且似曾相识。   嘉阳公主思索片刻,一双美眸在清词脸上转了转,问道:“是定国公府的家眷?”   “你.....是世子夫人孟氏?”   面前的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发髻低绾,斜斜插了一支白玉钗,衣衫素雅,虽非绝美,但自有一种雅逸风华。   淑韵聘婷,明月皎星河之夕,韵姿婉娩,和风泛桃李之蹊。   清词恭敬回道:“臣妇正是孟氏清词。”她浅浅一笑,脸颊边小小梨涡顿如春花绽放,仪态端方之余,平添了几分少女的甜美。   嘉阳公主勾了勾唇,忽然想到远在边关的一个人,眼中掠过一丝兴味。   定国公府的这桩婚事,曾在京城被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京城少女的梦中情人,放着那么多世家贵女不求,竟娶了一个家世平平的青州女子。且听说这桩婚事,是定国公一力定下,国公夫人原本属意的,是自家侄女。   如今看来,姑娘不错嘛。   清词解释道:“武宁侯府春日宴,臣妇曾远远目睹公主仙姿,只是未能得幸上前拜见。公主丰姿出众,见过一面,便难以忘记。”   其实清词没说出口的还有一事,听说嘉阳公主因眉间有一点红痣,自觉面部微瑕,常以花钿掩饰,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是美人与美人的惺惺相惜。   嘉阳公主从迎枕上直起身子,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了一遍孟清词,半晌,嫣然一笑:“不想今日竟碰着个投缘的。”   嘉阳公主想到萧珩素日见到她那一脸冷淡,克己复礼的样子,虽然也算自幼认识,但萧珩不喜嘉阳公主风流张扬,嘉阳公主觉得萧珩寡淡无趣,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十分有诚意地邀请:“改日去我府里玩吧。”   不知自己拐了他的小妻子去,萧珩会作何感想?   想着想着,嘉阳公主又笑了起来:“你平日在家做什么?”嘉阳公主比萧珩还大上几岁,看孟清词便觉如小姑娘般,又问她因何来龙泉寺。两人就此攀谈起来,不过多是嘉阳公主问,清词答。   孟清词幼承家学,本就涉猎颇广,兼之她声音柔和徐缓,态度从容,不卑不亢,言辞中既没有紧张胆怯与刻意的讨好,又没有书香门第出身的古板迂腐,嘉阳公主听着,眉目愈发舒展,觉得很合自己脾性,以后可以常相来往。   其实清词甚是疑惑,为何会在这偏僻之地遇见这位皇家公主,而她又为何不带护卫随从,身边只寥寥两人。   虽然心中好奇,但好奇害死猫,公主不说,清词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正聊着,赵剑过来禀报:“殿下,马车已经修好了。”   赵剑亦认出了嘉阳公主,没想到世子夫人心地慈善,更快了一步请公主上了马车安顿,让赵剑松了口气。   “奴为公主撑伞。”马车下,一个轻柔低润的男子的声音低低道,仰慕中带着小心翼翼的亲近。   这就是传闻中嘉阳公主的面首吗?   嘉阳公主倾身掀起帘子,懒懒道:“本宫与世子夫人相谈甚欢,你先去吧。”她看向清词:“夫人不介意再送本宫一程吗?”   “能与殿下同行,是今日意外之喜。”   “是。”马车外的男子似有不舍之意,但不敢驳斥公主的话语,只得怏怏道。   “还是小孩子脾气。”嘉阳公主摇头,眸光中却有几分纵容。   清词心中好奇,视线却没有飘过去半分。。   见清词一脸淡定恍若未闻,嘉阳公主心中又高看了一分。   她身居高位,又深受天子宠爱,自来做事便是由着自己性子。于是,她嗓音低了低,带了蛊惑般诱哄道:“本宫府中有很多好玩的物什,你来了便知道了。”   嘉阳公主这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让清词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的错觉吗?总觉得公主言辞之间有别的意思。   待进了城,雨便小了,街上人少,马车的速度便,公主府与国公府均在内城,相距不远,清词先将嘉阳公主送到府邸。   嘉阳公主虽有些意犹未尽,但看向窗外长发披肩,在细雨中依依而立的少年,还是款款下了马车。   清词随后下车,见早有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袍的俊秀少年撑伞立于马车前,看向嘉阳公主的眼神温柔缠绵。   他头上戴着莲花冠,腰间系着白玉佩,香肤柔泽,和颜善笑,显见得在车上精心修饰过,与方才雨中推车的狼狈样子大不相同。   嘉阳公主伸出玉手,搭在少年伸出的手臂上,回头朝清词一笑:“再会。”   清词恭敬回礼:“清词不胜荣幸。”   作者有话说:   1.“淑韵聘婷明月皎星河之夕,韵姿婉娩,和风泛桃李之蹊。“是唐史中对郑观音的描述。   2.“香肤柔泽,和颜善笑。”摘自晋张翰《周小史》。 第八章   清词回府时,已是华灯初上。不出所料,萧珩囿于公事,尚未归来。   她换了衣裳,去给王氏请安,王氏今日面色和悦:“是你一番孝心,很好。”又道:“婷儿明日过府探望。我已嘱咐厨房记得做几样她爱吃的菜,你前日送来的几样点心,我尝着滋味甚好,样子也新奇,明日一并做上罢。”   “好。”清词笑意吟吟应了,又踌躇道:“只是听说妹妹有孕在身,儿媳不知有没有什么孕妇不能吃的。”   “是这个理儿。”王氏也想起了这一茬,她皱眉道:“明早你拟了单子,先给李嬷嬷看看,她有经验。”   “还是母亲思虑周全。”孕妇金贵,王婷娇气,清词可不想明日出什么纰漏,李嬷嬷是王氏的陪嫁,本就出自武宁侯府,有她背书,王婷应该会满意吧。   因下了一场雨,夜里更凉了一些,清词紧了紧身上的云丝披风,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孤寂之感。   “也不知表姑娘出嫁了,性子还是不是如先前那般。”知微嘀咕了一句。   “嫁人了,总该懂事了罢。”清词语声悠悠,不懂事,头疼的也不是她和定国公府。   回了安澜院,知宜道萧珩已遣人送了消息,这几日不回府了。   当着众人的面,该有的关心还是要表示一下的:“如今夜里凉了,可给世子带了衣服?”说着,清词命知宜整理了几件衣物,收拾了交给来人带给萧珩。   临睡前,清词脑中闪过白衣僧人的身影:这人莫非是空尘法师?而嘉阳公主上山,也是意在空尘法师吗?毕竟,那张脸,实在太过惊艳,而嘉阳公主的癖好,在京中也不是秘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清词脸上发热,啐了自己一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才和嘉阳公主呆了半日,这都想了些什么。   *   次日一早,清词先与李嬷嬷斟酌了午宴单子,才去文晖堂,走到廊下,便传出了一阵欢声笑语。   小丫鬟掀了帘子,一阵香气扑入清词鼻端,不是王氏所日爱用的香。清词不禁皱眉,王婷怀着孕,怎么还用这么浓烈霸道的香气?   王氏坐在上首,左边坐着王婷,她穿着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粉面朱唇,气色红润,许是因为有孕的缘故,较先前丰腴了不少,看着很是娇媚。   看到清词进屋,王婷抬眼打量了下,刚要开口,王氏右手边坐的萧以晴已从座位上起身,亲热地过去问:“嫂子怎么才来呀?”   王婷贝齿轻咬,酸溜溜道:“晴妹妹见了表嫂,就看不到表姐了,如今和表嫂好得一个人似的。”   萧以晴转头冲王婷眨了眨眼:“嫂子是嫡嫡亲的,表姐也是嫡嫡亲的,这不已陪着表姐说了半日话嘛,自然要和嫂子亲香亲香。”   “晴妹妹这张小嘴呀,可真甜。”王婷撇了撇嘴,但也没再说什么。   清词请安落座后,才发现屋里不还有个陌生的姑娘,也是十七八的年纪。绯色衫子单薄,系一条粉霞色藕丝纱织百褶裙,生得玉软花柔,一双眼睛水遮雾绕,看着人便含了三分情意。   这姑娘长相清丽,身材却凹凸有致,纤腰一握,袅袅动人。   清词脑海中闪过“天生尤物”这个词儿。   “这位妹妹有些眼生?”清词抿了口茶,问道。   王婷就等着她问这句话了,她撒娇地往王氏身旁靠了靠:“方才正说着要请姑母帮忙呢。”   原来这姑娘姓姚,是成国公夫人远房表妹家的姑娘,说一声亲戚,却是出了五服了。只是原先她娘在闺中时和成国公夫人有过来往,父母双亡后,没奈何投奔了过来。偌大的国公府,倒不缺这一碗饭,只是这姑娘的身份和年纪,正是议亲的时候,偏还长了副好颜色,却让成国公夫人犯了难。   一句话:高不成低不就。   王婷的夫君,是成国公的小儿子,与世子差着十几岁。因国公夫人怀他的时候便已年逾四十,是妥妥的高龄产妇,不想又是个儿子,倒是意外之喜,是以对幼子很是宠爱。但幼子成亲后,她已不爱出门应酬,为姚姑娘找夫家的任务,就着落在几个儿媳妇身上了。   王婷是小儿媳妇,惯会奉承伯母,一进门没过多久又怀了孕,国公夫人又多了几分看重。她生性好动,怀孕以来可把她闷坏了,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月,便借着给姚姑娘相看的借口出了门。国公夫人觉得三个月的胎也是稳了,再者,武宁侯府和定国公府都是武将出身,麾下有不少军士,存着这样的心思,便痛快允了。   其实王婷另有打算。   她瞥了眼姚姑娘娇美的脸庞,笑对王氏道:“便是这样,所以今日婷儿过来烦姑母了。”   姚姑娘面色微红,袅袅婷婷走上前去,给王氏和清词请了安。   王氏皱了眉,以她的眼光看,这姑娘长得太妖媚了些,尤其是那眼神,看人一眼,如同带着小勾子。虽如此想着,她面上不动声色,从头上拔下一根累丝嵌珠点翠金钗,含笑插到姚姑娘的鬓上:“真是好个模样,可得细细找个相当的。”   清词跟着从腕上撸了个水头极好的碧玉镯子,套在姚姑娘的手腕上:“这镯子颜色很衬妹妹。”   她未出嫁时,不喜带这些头面饰物,总觉得累赘。待到了京城,看见贵夫人们都是满头珠钗,还在心里腹诽,后来出入各种宴席多了,才知晓这其中的用处,于是入乡随俗。   姚姑娘赶紧道谢。   王婷看出王氏并没有往那方面想的意思,又当着清词和以晴的面不好说什么,她眼珠转了一转:“说起来,这怀了孕,口味就变了。我这几日总想着原先在府里时,表嫂亲手做的一道桂花酥酪,使了人去做,总不是那个味儿,今儿就舔着脸登了门。”   王氏故作生气,拍了拍王婷的手:“还当你是来看姑母的,原来是来解馋的!”   “是和姑母亲近,才不见外的。”王婷抱着王氏的手臂不依。   “说起来,怀孕了胃口是会变,平日不喜的东西,忽然抓耳挠腮地想。我有晴姐儿的时候,正是冬日里,那一日忽地想吃葡萄,可去哪儿找呢?”王氏感慨道,“国公爷找了大半城,好不容易从韩侯府寻摸了一些,吃了口才算了了心事。”   “国公爷对姑母可真好。”王婷娇笑道。   清词暗暗皱眉,因她觉得有些甜腻,今日安排的细点,恰恰没有这一道。不过,她也看出来,王婷应是有些话要和王氏说,不想让她听到,才把她支开。她与王婷一向也不话不投机,闻言就势起身:“那我去厨房准备一下。”   萧以晴笑道:“表姐轻易不上门,一上门便支使嫂子,嫂子忙了一上午,这才坐下饮了不到半盏茶呢。”   清词心中一暖,萧珩是块捂不热的冰,萧以晴这小姑子还是很给力的。   “孕妇最大,况这道点心说难不难,说简单倒也简单,不算复杂,表妹虽说是客,但也是自家人,嫂子怎么也得让你吃上。正好也去看看其他的菜色准备的如何了。”清词笑道。   “好孩子,辛苦你了。”王氏心中满意,儿媳妇还是很识大体的。   “我和嫂子一起。”萧以晴跳了起来,追着清词出了门。看表姐的样子,肯定有话想和母亲私下说,正好她也坐得闷了。   “慢点,你看看还有没有女孩子的样子!”王氏气道,这孩子被国公爷宠坏了。   王婷却觉着清词的话里带了刺,撅了撅嘴,但是清词和以晴都走开了,正合了她的意,她也不想浪费时间,遂笑道:“表妹年纪还小,正是活泼的时候,姑母也别总拘着她。”   她看了姚可儿一眼,道:“你是第一次来,去逛逛国公府后头的园子罢。”   连枝忙道:“奴婢带着姑娘去。”   待支走了姚姑娘,王婷才抱着王氏的胳膊,亲亲热热道:“自婷儿出嫁,还没见过姑母呢,今日来,正好和姑母说说话儿。”   “您是知道的,我娘她一颗心,都扑在我哥身上了,我自小是拿姑母当母亲看的,还以为能长长久久陪在姑母身边的。”   王氏也有些难过,然而早已男婚女嫁,只得安慰道:“姻缘是天注定,这也是无可奈何。何况你母亲给你仔细选了女婿,我瞧着,那孩子一表人才的,性子活泛,年纪和你也相配。小夫妻熟悉了脾性,日子就越过越顺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王婷冷笑:韩少宇也就是个空有个好皮囊罢了,成婚不到三个月,本性就露了出来。她的陪嫁丫头,哪一个他没有撩拨过。后来,借口她怀着孕,把原先遣到庄子上的两个通房又接了回来,根本不到她屋子里来。她不想让妯娌们看了笑话,只得咬牙,顺手推舟,抬了韩少宇一直眼馋却未到手的一个陪嫁丫头做了通房,这才留住了韩少宇。   谁知来了个姚可儿,又勾走了韩少宇的魂。府里兄弟几个,唯独他动了色心,自那日在后花园,她看见这色胚捡起姚可儿丢下的帕子,失魂落魄地放在鼻前嗅着,又珍重地藏在了怀里,她就知道,姚可儿绝不能留在成国公府了。   这样的人,怎么能与表哥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躺在他身边,她都觉得恶心! 第九章   王婷自然不会与王氏这样说,闻言含羞道:“夫君性子温和,待我也一向尊重,那两个通房还是没成亲的时候婆母给的,我怀了孕,担心怠慢了夫君,才让碧痕去服侍夫君的。”   “你一向是个懂事的。”王氏感慨道。   “我记得表哥是今日休沐,怎地不见表哥?”王婷问。   那日孟氏落水,表哥得知后,一瞬间脸色变得极为骇人。自那日后,他再也未登武宁侯府的门,也再未再与她说过一句话。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表哥的气,也该消了罢。   “说是这几日有个要紧的案子,已经好几晚都宿在官署里了。”说起儿子,王氏抱怨道,人在北境也就罢了,如今回了京,一日也难得见一回,不过儿子得皇上重用,显然是好事,是以她这抱怨里又带着些许自豪。   王婷勾了勾唇,嫁给表哥又如何,表哥的心不在她这里,还不是要独守空房。   “姑母,您看可儿的品貌配表哥怎么样?”王婷玩笑般地嘻嘻问道。   王氏闻言摇头:“不妥,你表哥娶了亲的,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给你表哥做妾不成的,再者,你婆母怎么想!”   她这儿子主意太大,那日她只不过提了句通房,他便沉了脸色,一口回绝。次日便把两个丫头放了出去,道另买了丫头伺候她,平日却也不见他与孟氏多么亲热,她也只能理解,儿子的心思不在这上头罢了。   王婷暗暗咬牙,若是表哥在就好了,这样的尤物,哪个男子不心动呢?她带着姚可儿回武宁侯府转了一圈,回头她嫂子就和她哥哥吵了一架,母亲抱怨她带这样的妖精回来做什么,没的弄得家宅不宁。她灵机一动,便想到了表哥,能给孟清词添添堵也是好的。   她是算着表哥休沐的日子来的,但今日却是不巧了。   不过无妨,她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想到这里,王婷朝王氏靠近了一些:“姑姑,我开玩笑呢,就她这提不起的家世,说得好听是亲戚,不好听,破落户罢了,给表哥做妾,她高攀了呢。”   她咯咯笑了几声:“何况表哥和表嫂夫妻和睦,我何苦要做恶人呢。我今日来呀,是为姑姑分忧的。”   她附在王氏耳畔低低说了几句。王氏眼色一亮:“真的?”   王婷拈了一块点心吃了,笑而不语。心中却是悲凉,如今姑母的心也偏了,明明她才是与表哥青梅竹马的那个人,明明是孟清词横插进来,抢走了表哥!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她的一生,已然被毁了,她不好过了,别人也休想过得好!   ......   午宴的菜色道道精致,王婷赞不绝口,清词却注意到王婷十分小心,每道菜不过浅浅抿了几口,尤其是她点名的那道桂花酥酪,尝了一勺就放下了,嘴里还说着:“就是这个味儿。表嫂记得把方子给我,我回去了让他们照着方子一五一十地做,总不好再麻烦表嫂。”   清词心中暗笑,眼神又落在大快朵颐的萧以晴身上,叹:这才是妥妥的吃货呢。   偏萧以晴嘴里还嚷着:“自从嫂子管了厨房,我都胖了好几斤了。”惹得席上众人大笑。   一时用完饭,清词命人上了消食的婆罗果甜橙茶,王氏便拉着清词坐下,对王婷道:“快把方才与我说的,与你嫂子说一遍。”   王婷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随便一说,嫂子也就一听。”待王氏和清词的目光都转向她,才道:“其实我这怀孕,是去长春观请了长春道长的符。”   “咱们素日孤陋寡闻了,其实道长在京中很有名气,民间怀不上孕的妇人都去求他的符,且他还有一个神技,他见了有孕的女子,掐指一算,便知是男是女,从未失算过。我娘也是听旁人说的,才半信半疑带我和嫂子去了一次,想着若是不准,只当散散心了。谁知回来后,将符贴在内室,不到一个月便有了,哦,姑母还不知吧,昨日我嫂子也号了脉,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王婷口中的嫂子,便是她娘家武宁侯世子夫人。   “只有一则,这符不是任人予取予求的,道长说了,只送有缘人,且分文不取。不过,听说这求得了府的女子,还没有不遂心愿的。”王婷不无得意。   “果真?可恨你娘藏私,我前些时候回去,她竟一丝口风未露!”王氏又惊有喜。   “我娘是觉得,一个小小的道观,也不知是不是江湖骗子,做不做准的,不许我和嫂子向外说,再者我有孕时她尚且觉得凑巧,我嫂子也怀了孕,她方信了。”   “如今我胎稳了,我娘记着这个事,催着我去还愿。我想着天气不冷不热的,不如表嫂一起?”   王婷拉着清词的手,恳切道:“之前我年纪小,很是对表嫂有些不敬,如今都成了亲了,才晓得自己原先太不懂事。幸亏表嫂宽宏大量,待我一直这么好。我便想着,总要将这等好事和表嫂说说。”   王婷若有如此好心,当日便不会故意推她入水。   十月的天气,水不是十分的凉,对于旁人可能无碍,但是清词自幼体弱,最怕受寒。   “表妹真是这么想的?”   清词一双妙目在王婷脸上转了转。   王婷呆了呆,旋即眼圈红了:“表嫂不相信我?”   “表嫂还误会去岁落水是因我吗?”王婷抿了抿唇:“当时咱们都在船上,我是站在表嫂身后,可是宋侍郎家的二小姐,姚尚书府上的表姑娘,也在表嫂身后,表嫂何以单单认定是我呢?”   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便是庭审犯人,也要讲个证据的。何况,便不是我,母亲也狠狠罚了我。”   “我认了,谁让我没照顾好表嫂呢?但今日我在此发誓:若此事真是我做,便让我腹中孩儿不能平安降生!”   清词今日才发现,王婷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女子。先前只觉她已出嫁,今后与定国公府再不相干,如今,她要重新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子了。   “呸!呸!”王氏忙捂住王婷的嘴:“胡乱说些什么!便是你当时不小心碰落了你表嫂,你表嫂也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啊?没的拿孩子堵什么咒!”   王氏虽是数落着王婷,可清词知道,她心下对自己亦有不满。   清词惊讶:“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我从未因此事怪过表妹,莫不是表妹心里不实,总是琢磨?”   “我......”   “阿词!”王氏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又缓和了语气道:“无论如何,婷儿总是一番好意!”   清词沉默半晌,启唇一笑:”如此,表妹定好日子,遣人通知我。”她似笑非笑:“总不能辜负了表妹的一番好意。”   “好孩子!让珩儿陪你去,求子总要夫妻一起才灵验。”王氏听到清词应了,大喜。   王婷眸中暗霾涌动,却娇笑道:“好,待我与道长定下日子,便给表嫂下帖子。”   王婷一直呆到傍晚,也没等到萧珩回府,只得悻悻带着姚可儿走了。   王氏也觉得疲累,挥了挥手,让清词自去歇着。   *   清词回了安澜院,第一件事是先洗漱,因她素日爱洁,诸事虽无需她亲历亲为,但忙乱一日,总觉得衣上沾了汗渍与灰尘。   因着萧珩不在,她也无需端着仪态,是以洗漱后便仅着一身杏色中衣,领口微敞,散着半干的发,趴在贵妃榻上惬意地翻着一本话本子。一双骨肉均亭的小腿翘着,被知宜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揉按着,才惬意地舒了口气:“站了半日,总算能歇息了。”   说着,又从旁边的话梅罐子里拈了一颗放在嘴里,哼着青州小调,神情悠闲自在。   “夫人总说孩子气的话。”知宜笑。   天色渐晚,知微起身燃了灯。   提起今日的事,知微有些气愤:“表姑娘惯来又哭又闹,撒娇撒痴的,没理也要搅成有理三分。”她问:“夫人您真的要去吗?奴婢总觉得表姑娘不怀好意!”   清词并不在意,随口道:“待问问世子的意思罢,实在无法,那日找个由头推了便是。”   “只能如此了。”   知微也无奈,便是清词再怎样不喜王婷,总要顾虑着王氏的面子。   知宜想起一事:“夫人,青州的信午后到了。”说着起身从书案拿起一封薄薄信笺递给清词。   清词眼前一亮:“是父亲的家书!”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笺。   孟昭文自女儿远嫁,牵挂不已,诸般思念只能通过鸿雁传书。信中先说了家中诸事,道一切尚好,又提到得意弟子宋蕴之近日将赴京赶考,安顿之后便至国公府看她,此外信里还附了一篇孟清轩做的文章。   “师兄也要进京了?”   清词惊喜道,又有些感慨:“以师兄的才华,便是两年前赴考也能蟾宫折桂。如今一番沉淀积累,必会更加出色。”   若是师兄知道纭儿的下落,不知会怎生欢喜。   清词通篇读过孟清轩的文章,含笑道:“清轩最近也开窍了,文章颇有进益。”   知微和知宜居然没有如往日那般应和她。   清词这才觉得屋里有些过于安静了,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明烛高照,灯花爆了又爆。夜风顺着微敞的格窗溜进来,轻拂月门前的纱帘,送进丹桂的馨香。   萧珩一身暗红金线锦衣卫制服,腰挂绣春刀,倚门而立,高大的身形落下大半阴影。半明半暗间,清词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令她有些莫名地紧张。   清词意外于萧珩今日回来得这般早,且她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成亲一年,她还没有在萧珩面前这么随意过。   情急之下,清词随手想抓一床薄被盖在身上,只是这贵妃榻旁并无铺陈之物。她讪讪坐起,边扣着中衣的扣子,边故作镇定问道:“世子何时回来的?”   萧珩也没想到,甫一进屋便见到这样一幅灵动的美人图。   她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时翘是并,杏色的撒脚裤松松地堆在膝盖,莹白细腻的小腿在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弧度流畅,美妙天成。   萧珩追了犯人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此刻忽觉嗓子发干。   他想起了一句不知何时看到的浪词:“怪杀夜来狂甚,温香一捻堪怜。玉趺褪尽软行缠。被底灯前。”   作者有话说: 第十章   前朝一度流行女子裹足,一时之间无不以三寸金莲为美,有自命风流的文人还写了不少诗词咏赞,将之比喻成莲瓣,玉笋。本朝□□对此深恶痛绝,开国之初就废除了这一陋习,是以本朝女子均是天足。   萧珩自然也是对此怪癖嗤之以鼻的。   今夜,他却有些懂了,因他方才忽然有一种冲动,将那秀气的纤足握在手中把玩,再甚者......,他在军营厮混过,听过士兵们的荤话,此刻心里燥热,他觉得他还想更肆意一些,更放纵一些。   虽不知萧珩为何沉默,但若目光如火,孟清词觉得恐怕她要被萧珩的目光点燃,燃烧殆尽。   萧珩垂了眼,眼见着那双纤足套进一双碧色的软缎鞋里,轻盈地朝他走来,女子清幽的体香和桂子的香气一起,萦绕在他鼻端,温声软语:“世子可用了晚饭?”   萧珩回过神来,自己方才都在想什么?   “备水,我要沐浴。”萧珩脸色淡淡,避开清词的目光,解下绣春刀,进了浴间。   忽冷忽热的,男人的心思才难猜呢。   清词无奈摇头,扬声叫丫鬟进来。   知微和知宜这才进来,怯怯地看了眼清词,用目光为方才没及时通报主子自己就落荒而逃致歉。   清词瞪了他们一眼,眼神中明晃晃三个大字:不接受!   知微扮了苦脸,清词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知道,丫鬟们都害怕萧珩那张冷脸。   几个丫鬟把浴桶注入了温度适宜的热水,又在旁边的木架上放好干净的衣裳和巾子,便鱼贯退出浴间。   萧珩沐浴向来不用人服侍,趁萧珩洗漱的时机,清词也梳好了头,绾了个松松的发髻,想了想,又罩了一件衫子。   萧珩这么规矩刻板的人,方才一定是觉得她不甚端庄,有失礼仪,不然,脸色为何这般冰冷?   萧珩的声音从浴间传来:“拿一条巾子进来。”   清词记得丫鬟们已在浴间备好了一应沐浴之物,但萧珩既如此吩咐,清词只得认命地起身,从柜子中拿出长巾,便进了浴间。   屏风后萧珩的身影影影绰绰,他的声音传来,还是一贯的清冷:“过来,帮我擦擦背。”   清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其实清词也想开了,只要她是萧珩的妻子一天,有些事便不可避免。何况,与萧珩的床第之间,也并不是什么不堪的回忆,某些时候,她也是很愉悦的。   与生死相比,春风一度,又算得什么呢?只要小心些便是了。   屏风后热气蒸腾,萧珩背对他而坐,便是在这种惬意的时刻他亦是脊背挺直,并未有丝毫放松。他的肩背线条曲线流畅,半没于水中,水珠从他湿漉漉的发稍滴落在玉石般的肌肤上,又没入水雾里。   清词莫名地有些口干。   她微感窘迫,不敢看萧珩□□的背,便坐在他身后,眼神落在地面上,手里拿着巾子替他擦背,然而,她的手不可避免地触到他裸露的肌肤,忽觉有些凹凸不平,抬眼一看,竟是几道交错的疤痕。   “这是何时有的?”清词心中一涩,她以前竟从未察觉。   萧珩轻描淡写:“在北境受的一些小伤罢了。”   清词知道萧珩会这么回答,然而,这些疤痕或深或前,纵横交错,其中一道,从肩上直到腰,令人触目惊心。   一时之间,清词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这些疤痕。如今的萧珩,还未完全绽放他的光芒。她知道,今后的岁月里,他仍将遭遇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而这些战役也将铸就他大周战神的称号。   曾经,她仰慕这样出色的男子,想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却没有想过,他亦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生病,亦会面临残酷的死亡,而她,除了风花雪月,只能安于后宅,并不能为他做什么。   或许,她的确不适合做萧珩的妻子。   萧珩的背被她柔软的手抚着,刚刚被水浇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长臂一伸,在清词的惊呼声中,一把将清词拦腰抱进怀里,两人一起坐进了浴桶中,桶中的水,便满溢了出去,曲曲折折,分离成无数条细细的溪流,渐渐流到了屏风之外。   “萧珩,你......”天旋地转,待清词反应过来,身上的衣衫已浸入水中,瞬湿的衣衫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清冽气息将她覆盖,清词瞬间脸色通红,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萧珩在她耳边低低的笑声,白嫩的耳垂也被烫得通红。   男人一只手禁锢着她的腰,另一只手顺着她纤瘦的肩背徐徐下滑,便是浸在温暖的水中,尽管隔着一层衣物,她的肌肤也起了阵阵战栗。   “你在诱惑我。”萧珩似在控诉,但低沉的嗓音听起来莫名地有些愉悦。   “世子,我还用着太医的药。”在萧珩的攻势下,清词昏昏沉沉,仍不忘反驳,用最后一丝理智,提醒着萧珩。   朦胧的烛火下,怀中的女子脸色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因为旁的原因,如一瓣春日枝头,怯怯绽开的桃花瓣儿,那样的娇妍,几缕发丝被水雾浸湿,贴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水珠,那水珠颤了颤,仿佛颤在了人的心尖上,却迟迟不肯落下。而水下,许是因为紧张,她一只纤纤玉足紧紧抵住了他的腿......   “记得。”萧珩声音低哑,呼吸里似也带着缠绵,落在她的唇上,许是因水是暖的,所以,明明没有饮酒,却直想懒洋洋地沉醉;许是因这夜太凉,往事亦是冰冷,便在这样的温暖中,她愿意放纵自己,沉醉在这一刻。   ......   清词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天上尚早,睁眼看到的是丁香色的纱帐,在半明的晨光中如一团紫雾,枕畔已无人,也不知昨晚萧珩什么时候把她抱过来的。   她拢着长发坐起身,想起隔间里的凌乱,脸颊又有些发热,须臾,又放下了手。萧珩是守诺的君子,明明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在多想些什么呢?   然而她的唇边仍是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隐约的笑意。   有轻盈的足音踏了进来,知微的手掀起帐子,露出眉目之间揶揄的笑意:“夫人醒了?”   自世子这次从北境回来后,夫妻之间始终不冷不热,两个丫头虽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但都暗暗担忧,直到昨夜这一出之后,两人本来准备进来抬水,走到廊下,却听到夜风送过来细细的喘息声,还有男子的轻声细语,两人顿时红了脸,忙退出了院子,心却不约而同地放了下来。   清词赧然,两个丫头貌似想歪了。   她故作镇定地穿着衣服,随口问了一句:“世子呢?”   “世子早起练剑去了。”知微靠近清词,低声打趣:“夫人与世子,真是那个什么......如胶似漆,一时看不见,就这般挂念么?”   “哪有,坏丫头!”清词恼羞成怒,“还说呢,你们两个背主求荣的家伙!”说着起身去捏知微的脸。   ”夫人,我错了,我错了。“知微笑着躲避,两人正笑闹间,萧珩大步进来了,他已是沐浴过了,未束的发稍微湿,眉眼清冷淡漠,夜色里的温柔仿佛尽付于晨风里。   两人对视一眼,清词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不过是一场男欢女爱,不过是男人的一时情动,孟清词,再动心你就输了。   知微冲清词眨了眨眼,悄悄掩上了门。   清词自嘲一笑,拿起一侧衣架上早已备好的萧珩的官服为他穿上,便说起王婷约她去长春观求符的事。   “世子整日在外,可听说过长春观?”清词问道。她不想与王婷一起,想借萧珩的口打消王氏的念头。   萧珩皱眉思索,他并不相信这些,然而自他从北境归来,母亲对子嗣之事耳提面命,也对妻子体弱不宜有孕之事颇有微词。   他不想给孟清词太大压力,但也得顾虑母亲的感受。于是他沉吟片刻道:“倒没有留心过,母亲既然说了,那日我与你一起。”   清词有些意外地抬眼看萧珩。   “让母亲安心些。”萧珩解释道,他心里想着事情,目光凝聚在虚空中。   清词明白了,淡淡一笑。   *   过了几日,王婷果然下了帖子,邀清词夫妻去长春观。   赵剑打听过了,长春观原是京西一座不起眼的道观,长春道长是三年前云游至此停留。然而,自他来后,长春观香火渐旺,确有求子灵地的名声传出。   有萧珩相陪,清词也不在意王婷要弄什么花样了。   今日一同前来还愿的还有武宁侯世子夫妇,王婷的夫婿韩少宇据说是有事未能前来。   成国公府虽已提前知会了道观。但知客的道士将他们迎进观中,奉上了茶,却道道长正有贵客拜访,还需等上一段时间。   王婷很是不悦:“什么人还需要国公府等着?”   武宁侯世子夫人秦氏性情平和,她笑了笑,安抚王婷:“道长既然有事,我们便稍等片刻又何妨。”   王婷撇了撇嘴,看了眼萧珩,忍下了口中要脱口而出的抱怨。   这一等却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武宁侯世子王成脸上早露出了不耐之色,心里却暗暗叫苦。他与萧珩虽是表亲,但萧珩向来寡言,且又身居高位,无形中气势迫人,王成心中对这个表弟一直有莫名地畏惧,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便无话可说了。   清词与王婷姑嫂不过是聊几句家常,也端起了茶盏。   正在这时,长春道人身旁的道童来了,稽首道:“贵客久等了。”便引着几人往长春道长的居所走去。   后院不大,但几株老树与两三块奇石错落相间,曲水清溪绕假山蜿蜒而过,也别有一番趣味。   回廊上,一行人迎面而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身材高大,年约三十上下,鹰鼻深目,狭长的眼眸光深沉,容貌俊美中带着几分阴鸷冷意。   他身后一步是一个披着绣玉兰飞蝶丝绸斗篷的女子,容颜清秀端庄,只是眉间微蹙,隐有愁思。   男子的眸光漫不经心地掠过王成兄妹,落在萧珩身上,启唇道:“指挥使大人,幸会。”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一章   这男子是今上的长子祁王赵麒,传说他出生之夜,林贵妃梦见麒麟入怀,今上以为祥瑞,因此取名为“麒”,极尽宠爱。   萧珩目光一敛,躬身行礼:“见过王爷王妃。”   清词和王成等几人亦随之拜下。   祈王抬手制止:“本王今日亦是微服,无需多礼。”   萧珩便知道祁王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祈王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玩味:“指挥使也是为长春道长而来?”   清词感觉到祈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却不知为何,心中泛起森森凉意,不觉后退了一步。   上一世她与祈王未有交集,只是在宫宴见过一二次,对他的印象也就是今上最宠爱的长子,睿王储君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但凭直觉,她能感觉到祈王目中的深沉和探究之意。   萧珩察觉到妻子的不安,微微侧身挡住清词,沉声道:“正是。”   “萧指挥使与赵某所求,莫非同为一事?”祈王的声音露出些许兴味,“既如此,某不耽误萧世子了。”说着示意随从让出路来。   “多谢祁爷。”萧珩面色不变。   祈王却并未动,众人也不好越过他往前去,这时他身后的女子款款走上前,朝秦氏和王婷点点示意,才拉着清词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含笑道:“听说萧世子不远千里亲去青州提亲,我还想着等闲的人哪能入了萧世子的眼。今日一见,果然是钟灵毓秀的人儿呢,可见青州山水必是极养人的。”   “妾身哪敢当王妃如此夸赞?王妃才是一身书香,令人见之忘俗。”孟清词微一欠身福了福。   圣上爱重祈王,为他择配自然是从京城淑女中精挑细选,最后择定了崔相的长女,才名满京华的崔滢。崔滢也确是没有辜负今上的期许,自嫁入祁王府后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侧妃妾室一派和睦,为人也极得祈王敬重。所有见过她的人莫不赞她贤惠大度,有大家之风。   崔王妃千好万好,只是有一条,两人已成婚三年,祈王至今尚未有一儿半女,想来也是急了。   崔王妃眉目舒展,声音不急不徐,宛如春风拂过:“夫人过奖了。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夫人若有闲暇,不妨去府里坐坐。”   清词羞涩地看了眼萧珩。   崔王妃笑瞥了萧珩一眼:“莫非萧世子不舍得?”   萧珩摸了摸鼻子,无奈拱手:“王妃说笑了,内子进京时日尚短,有赖王妃眷顾。”   “那就说好了啊。”崔王妃笑了一声,又对清词道:“萧世子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你莫怕他,我与你撑腰。”   清词这才轻声道:“多谢夫人。”崔王妃如此亲热,应是祈王意在萧珩罢。   崔王妃拉着她的手又说了一会子才放了人。   众人目送祁王夫妻二人离去,才继续朝后院走去。   林木掩映最深处便是长春道长的居所。   小童引着几人进了雅室,室内却无人,只屋角一尊半人高迎客松香炉中青烟袅袅,氤氲出几分飘然仙气。   一道竹帘相隔,长春道长想必在里面的房间里。   王婷说过,长春道长的规矩便是根据每人的面相逐一赠符。   几人略做谦让,王成陪着秦氏先进了里间。   一柱□□夫,两人出来了,秦氏嘴角微翘,显然心情极好。   素娟扶着王婷进去了,王婷出来的时候也是抚着小腹,面带笑意。   道童为萧珩和清词二人撩开竹帘,二人进了里间。   长春道长身着一身白色长袍,头戴紫阳巾,白发长髯,靠左端坐于案旁,看着很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微微手,示意二人坐下,湛然有神的双眼落在夫妻二人身上。   清词忽然想起半月前在龙泉寺见过的神秘僧人,那僧人言辞之间,似知悉她重生一事,她不由心生忐忑,眼前这长春道长不知是否亦有此等道行。   长春道长请二人将手放在案枕上,先隔着帕子把了脉,又细细观二人面色,才缓缓道:“公子身体无虞,只是杀气过重,需广结善缘。”   萧珩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   长春道长接着对清词道:“夫人身体虽有寒气,但似有名医调养,已缓解很多,问题不大。平日里切勿思虑过重,凡事顺其自然,便会水到渠成。”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灵符递与清词。   “有劳道长。”清词收回手腕道谢。   不过聊了几句,两人就出来了。   清词莫名其妙地将这道长与集市上招摇撞骗的落魄占卜道人联想到一起,连忙摇了摇头,甩掉自己脑中这不大恭敬的想法。   几人求了符后,秦氏与王婷有孕在身,又等了半日,颇感劳累,便让道童引着,找了一间雅舍安歇,王成不放心,也陪着去了。   道童说起长春道长种有几株上品桂花,其中便有可四季开花的天香台阁,天香台阁出自青州,却不适应京城水土,很难成活。清词进京后还未见过,听道童如此说,不免勾起思乡之情,抿唇看向萧珩。   萧珩淡淡道:“一起去看看吧。”   *   王成夫妇与王婷进了雅舍,王婷才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哼了一声。   她想不到萧珩竟然真的有空陪孟清词来,国公府的下人不是都说世子和孟氏关系冷淡吗?   今日她嫂子有她哥哥陪着,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孑然一身。韩少宇不知昨夜宿在哪个温柔乡里,一夜未归。   不过没关系,今日她心心念念的大事已牵上了线,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缓缓舒了口气。   雅舍亦是一明一暗两间,外面权作厅室,里面设有床榻,供休憩使用。   王婷扫了一眼秦氏,道了句:“我看嫂子面色不好,素娟你服侍嫂子歇息。”   秦氏知道小姑子性子强势,便顺着王婷的话道:“妹妹说的是,走了这半日,腿真是酸了。既如此,少不得怠慢妹妹,我先去稍躺片刻。”说着手搭在素娟的胳膊上,进了内室。   王婷这才坐下,迫不及待问王成道:“哥哥觉得此事可成?”   王成点了点头:“只要妹妹你的消息没错,此事有十成把握。”   王婷轻嗤一声:“哥哥可看准了?孟氏姿色并不是多么出众,祁王什么美人没见过?真是想不通孟氏怎么入了他的眼。”   男人看女人,与女人看女人自是不同。孟氏虽非绝色姿容,却自有一份清逸出尘的气质,宛如轻云出岫,冬日初雪,她本身气质偏于清冷宁静,然而,颊上一对梨涡浅浅,笑起来便平添几许清澈甜美之意,中和了她身上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气息。   有的男人喜欢浓烈明艳的美人儿,有人却偏好素淡的这一口,就想把这样的人儿压在身下,让仙子落入凡尘,辗转承欢,低吟浅泣。   祁王心思深沉,他没有刻意看向孟清词,眼神只是无意瞥过萧珩的内眷,然而那无意平淡背后的势在必得,同为男人,王成清楚得很。   想到这里,王成心里也有些痒痒的,但孟清词却不是他能肖想的,只得按下心思,又想到萧珩又不免幸灾乐祸。   王婷犹然自语:“孟清词一直住在青州,在嫁给表哥之前从未进京,不知是什么时候勾引了王爷!”她恨恨道:“这种女人,怎么配得上表哥?”   “好了小妹。”王成道:“不过若是这事让定国公府知道。”他身上蓦然起了一身寒意,若是萧珩得知此事......他打了个寒颤,犹疑道:“不过,这样是不是不大好。若是.....”   “若是表哥知道她是这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定会另娶名门淑女为妻。”王婷截断了王成的话,冷笑了一声:“哥哥不是一直想振兴侯府么?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就要眼睁睁地放弃?”   “自然不是。”王成赶紧道,“此事多亏了你和妹夫,才让咱们武宁侯府和祁王府牵上了线,改日叫上妹夫,哥哥在醉春楼摆上一席,好好谢谢他。”   “哼!”提起韩少宇,再想到风神清隽的萧珩,王婷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厌恶:“别提他了。”   长春道长已断定,她腹中之子是男孩,待孩子出生,她管他去死。   王成摇头:“你别看不起妹夫,妹夫能从祁王府得到消息,也是有些本事的,所幸他对表弟妹印象不深,不然,他自将消息卖与祁王爷,哪有咱们什么事儿。”   “再说,你再怎么想着表弟,如今已是木已成舟,我看妹夫人不坏,就是年纪轻,贪玩了些。男人么,过几年,新鲜劲儿就过去了。你还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过日子罢。”   “我?呵呵......我过得不好,让我不好过的人,也别想好过。”王婷咬牙。孟氏不是自诩知书达理嘛?若将来与祁王的私情被爆出来,她倒要看看她怎么见人。   王婷面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最毒妇人心啊!”王成喟叹,“你可知,若是此事爆出,妹夫头顶这绿帽子,便是能另行嫁娶,啧啧......”   “表哥心里没我,我又何必在意他呢。不过,这种事,估计等闲也不会传出什么风声。”王婷语气中不乏遗憾,便宜孟清词了,祁王可是未来能身登大宝的人呢。   “再来,王爷亦是看重表哥的,必会小心谨慎,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孟清词落水之后,萧珩并未出言责备她。然而,王婷却知,自那日起,萧珩再未正眼看过她,再未与她说一句话。   若不是这次王氏发了话,萧珩是不会来的。   一丝痛楚从她眉间闪过,又化为心里的快意,王婷眼中泛了水光,却笑出了声。   内室里,素娟手里拿着团扇,轻轻为秦氏扇着风,外面两人的谈话零落地飘进来,不成句子,一直垂着头的素娟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榻上的秦氏,她觉得适才秦氏的眼皮好像动了动,然而仔细看去,秦氏面色平和,呼吸规律,早已熟睡。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来方才是自己的错觉,又垂下了头,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章   几人用了素斋,才各自回去。   清词看时间还早,便向萧珩道:“世子若有公事,便自去忙。我想去绣庄看看。”她只是客气地征求萧珩的意见,看看自己的嫁妆,清词理直气壮。   萧珩原在闭目养神,琢磨着今日遇见祁王一事。虽说祁王无子,是心头之患,然而,若因此病急乱投医,不是祁王的风格。   听到清词的话,萧珩睁开眼,清淡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好。”又闭上了眼。   清词再没有什么话和萧珩说了。   她倚在迎枕上,随着马车的晃动,也慢慢阖上了眼睛。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闭上眼睛的同时,萧珩又睁开了眼,深深凝视着她。   不多时到了绣庄,清词睁开眼,见萧珩早已倚案端坐,执卷而读,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常服,头戴白玉冠,虽身姿挺拔,但平添了从容温和的气质,看起来不像是令北戎闻风丧胆的萧将军,而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如兰君子。武将的锐气与文人的儒雅奇异地结合在一起,矛盾而又和谐。   便是对这一段婚姻如今已另有打算,但孟清词亦不得不承认,大周承平日久,世家公子大多优游冶乐,无所事事,家中管束严格的,许是会扔到金羽卫或御林军里挂个头衔。与这些公子哥儿相比,萧珩真的是一个克己而又自律的人。   婆母王氏有一次抱怨,定国公对萧珩不像亲儿子,倒比对麾下将士还要严厉许多。萧珩自幼时学武起,便一天未落下练习,三百六十五日,酷暑严寒,便是生病时亦未有丝毫松懈。   但定国公对儿子的要求远不止于此,自五岁启蒙,许是受够了朝堂上文臣始终压武将一头的憋屈,自五岁启蒙,他便为萧珩延名师授课,是以萧珩与世家出身的武将又不相同,于闲暇之余常手不释卷。她曾整理过萧珩的书房,亦见过他在一些书籍上的批注,字里行间言之有物。   萧珩,担得起文武双全四个字。   奈何良人虽好,感情上的事却是极玄妙的,只是晚了一步,她便走不进他的心里。   “世子,到了。”马车停下,清词提醒道。   怀绣迎出来时,便看到萧珩扶着清词下了马车,萧珩人物出众,举止温存,怀绣不禁喜上眉梢,很为她家姑娘高兴。   清词却知,这只是萧珩的教养使然。若他的妻子不是她,他也会如此。   清词抬眼,看向烫金匾额上三个大字:“玲珑坊。”眼中浮现了一层雾气,在青州,曾与顾纭闺中谈笑的时光,宛如在眼前。   怀绣只以为她是醉心诗词,不耐俗务,却不知,看到这三个字,她便会想到顾纭,想到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不知飘零何方。   清词深深吸了口气。这一世,她和她,都会好好的。   *   怀绣将两人迎了进来,转过屏风,到了后堂,奉上茶来。   萧珩微微颔首,并未坐下,他负手站在窗前,秋光正好,此刻轩窗大敞,后院花坛里,几重菊花丛丛簇簇,宛若流金,开得生机勃勃。   清词不管他,她拉着怀绣坐下,问道:“姐姐是把前面打通了吗?我瞧着敞亮了许多。”   怀绣就笑了:“夫人心细。”   买下隔壁姚家的成衣铺子后,怀绣两口子索性将前面的铺子索性并在了一处,后院的院墙开了月洞门,把姚家原先的院落重新修葺了,将因家里远或无家可归住在绣庄的绣娘们搬了进去。原来绣庄的后院便只有怀绣一家子,厢房用来存货,方便了不少。   “大成哥呢?”   “他去给叶侍郎府上送炕屏去了。叶老夫人后日七十大寿,叶侍郎定了一座松鹤延年的炕屏。今日才得了,紧着送了去。”   清词才要问起志哥儿,便听着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唤道:“娘,娘,娘......”随着声音越来越近,门槛边出现了一个不到桌子腿高的小豆丁。   萧珩转头看了一眼,小豆丁脸蛋圆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和他对视,身上天蓝色的薄袄绣着红鲤和水波纹,活灵活现,浆洗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有一个利落细心的母亲。   此刻这小豆丁正抬起短短的小腿,费劲地想要迈过门槛。   怀绣快走几步抱起他来:“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小桃姐姐呢?”   小桃是怀绣新买的小丫鬟,玲珑坊近来生意越来越好,怀绣忙不过来,志哥儿大了也越来越皮,怀绣的公公婆婆远在青州,两口子商量着,买了一个小丫鬟照顾志哥儿。   “志哥儿,来姨姨这里。”清词也许久没见志哥儿了,还怪想念的。   志哥儿见过几次清词,但小孩儿忘性也大,他早忘记了清词长得是什么模样。然而漂亮姨姨冲他温柔笑着,他也不怕生,探出身子要到清词这边来。   “夫人仔细压着手,他如今怪沉的。”怀绣小心地把志哥儿放在清词怀里,志哥儿坐好后,抬头朝清词一笑,露出两粒小米牙:“姨姨。”   今天来绣庄是临时起意,清词手边也没准备适合小孩子的东西。   志哥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清词摸了摸他的头,有些遗憾:“姨姨今日忘记给志哥儿带好吃的好玩的呢。改天补上,啊?”   “夫人莫纵着他,往日里吃的用的,送了他多少,如今他什么也不缺。”   志哥儿懵懂的点点头,他其实听不懂清词在说什么,咿咿呀呀回了几个字,便转头指着萧珩呀呀地叫着。   “这是世子爷。”怀绣拍掉志哥儿的手。   “柿子,柿子.......”志哥儿更乐了。   萧珩面色清冷看了过来,怀绣有些紧张。   清词忍不住笑了:“无妨。世子爷大人大量,怎么会和小孩子计较。”   这一刻,她似也染了孩童的天真,忘了往日的拘束,笑得毫无顾忌,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嫣红的唇,眉眼弯弯,那落在怀中孩童脸上的目光如水温柔,秋风似也因此脉脉。   这场景如此温馨,萧珩忽然有些怔忡,母亲的话,似不无道理。   志哥儿对萧珩很感兴趣,挣扎着下了地,跌跌撞撞地走到萧珩面前,仰头看着萧珩,然后视线下移,落在萧珩腰间佩戴的双鱼佩上。   “鱼.....鱼......”志哥儿胖胖的手指指着双鱼佩,又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红鲤鱼。   萧珩低头,解下玉佩,俯身放在志哥儿的手上。   这玉佩有鸡卵大小,光泽莹润,一看便价值不菲,怀绣不敢接:“世子爷,使不得。”   “权当见面礼吧。”萧珩摸了把志哥儿的头,淡淡道。   怀绣看了眼清词,清词点点头。   “还不谢谢世子爷。”怀绣轻声嘱咐志哥儿。   “谢谢......柿子。”志哥儿学着大人模样,拱了拱胖胖的小手,憨态可掬。   “志哥儿.....志哥儿......”小丫鬟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看见了志哥儿,才松了口气,跑过来抱住志哥儿:“你的小腿怎么这么快!我给你拿水的功夫,你便跑来了这里。”   话音刚落,才发现屋里有人,女子容颜清丽,男子相貌俊逸,两人均是衣着华丽,看着便不是普通人家。   当着清词的面,怀绣不好说她,只是道:“小桃,带志哥儿去吃蛋羹吧,仔细点儿,别让他乱跑。”   小桃红着脸点点头,偷偷瞥了一眼萧珩,抱着志哥儿退了出去。   怀绣也无法,小桃这丫鬟心地单纯,也喜欢照顾孩子,就是年龄还小,有些粗枝大叶。   清词既然来了,怀绣便拿出账本,和清词说起这段时日绣庄的经营情况,又为难道:“那副瑞鹤图奴婢也有意透了风声,只是并未有绣娘接得上手,一时也并没有什么人要买。”   至于打探顾纭如今所在,因王府森严,并没有什么结果。因有萧珩在旁,怀绣只是摇了摇头。   这其实是在清词的意料之中。   睿王府若是轻易被打听了消息,岂不如筛子一般,那睿王最终能否身登大宝确是值得怀疑。   怀绣心中疑惑,世子执掌锦衣卫,消息最是灵通,夫人为何舍近求远?只是这话却不是她该问的。   “时候不早了,回府吧。”萧珩打断了两人的喁喁私语。   清词抬头,不知不觉,已是暮色薄淡,日影西斜。   萧珩今日的耐心已是好得出奇。   “姐姐做得很好,若再有事,遣人送消息进府便好。”清词起身,“我还想了几个花样子,改日让知微送过来。”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清词掀起纱帘,朝怀绣挥手:“姐姐回吧。”   怀绣目送着定国公府的马车远去,心里一片熨帖,世子爷人看着冷淡,心里却是有夫人的。   小桃抱着志哥儿出来,站在怀绣身旁,问道:“姐姐,这便是咱们家姑爷,国公府的世子爷吗?真是好生模样,好个人品气度,咱们姑娘可真有福气呀。”   怀绣晒然一笑,小丫头懂得什么,老爷如今并无官职,在世人看来,这般寻常门第的姑娘竟然高嫁进国公府,足以值得羡慕。可是,姑娘的好处,他们又知道什么呢?   车上的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岁月久远,分离前,她与他亦曾有过的温柔时光里,是怎样的相处,在清词的记忆里已然模糊,而随着这重来一世,她对于往日的回忆,已只剩零碎的片段,许是上天也不允许她沉溺于过往,再虚度这一生罢。   或许,便是这样的相对无言?   只是今日人家陪了她一日,总要有所表示,于是清词主动开口:“今日多谢世子了。”   两人视线交汇,萧珩忽然觉出了一份隐隐约约的疏离,其实这种感觉自他此次归来就有,有所体会但很难描述,妻子依然是温柔的,嘘寒问暖,挑不出什么错处,但那双曾经总追随着自己的满是情意的眸子,如今看向他的时候,清澈如水,却波澜不惊。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片刻之后,萧珩面无情绪地道了句。 第十三章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回了定国公府。   夫妻二人先去给王氏请安,王氏问过,知道求得了符,很是欢喜,叮嘱他们按照长春道长的吩咐把符挂起来,就让两人回去了。   子嗣子嗣,小夫妻不时常相处,何来子嗣?   虽然秋天已没有夏日那么热了,可是走动了一天,清词还是觉得出了一身的薄汗,黏黏的很不舒服,是以一进了安澜院,她便迫不及待地吩咐知微与知宜备水沐浴。   待她沐浴出来,用长巾擦着滴着水珠的头发,萧珩抬脚进去了。   知宜呈上了一封烫金礼帖:“嘉阳公主府今日遣人送来的。”   清词接过来打开,里头是一张薄薄的花笺,纸色如霜,隐约透出合欢花的花纹,轻明似霞光乍破的颜色,绮丽里染着些许荼蘼的气息,又有隐约的芬芳隔着信纸透了出来,是嘉阳公主的风格。   嘉阳公主的字亦有风流气骨,不是寻常闺秀的簪花小楷,反而笔力峻激,如飘风回举,潇洒磊落。   清词的唇角勾起,若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接了这样一张信笺,如何能辜负美人恩呢?   自那日将嘉阳公主送回府后,公主府中再无消息。清词曾暗暗焦灼,公主醉心风月,那日相逢,对她而言,许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说不定已抛诸脑后,但她也不能贸然上门,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安国公府的赏菊宴,再在嘉阳公主面前刷一回印象了。   笺上寥寥几句,约她明日过府小聚。   清词因着此事长久悬着的心瞬间轻快下来,也忽然有了小儿女的心思。她让知宜翻出在闺中自制的松花笺,娇嫩养眼的松绿色很衬她此刻的心情。   清词坐在窗前,兴致勃勃地回帖,又一面琢磨着嘉阳公主于世家之间流传的爱好。   听说,嘉阳公主爱美人,爱名画,亦爱品鉴美食,还听说,嘉阳公主棋艺高超,得自先帝时期国手鲁先生亲传。清词虽觉得自己棋艺也不差,但自嫁入定国公府以来,便再未与人对弈过,难免手生。这两日,说不得要好生准备了,毕竟便是输了,也不能逊色太多呀。   萧珩沐浴出来时,清词正披散着半干的长发,在黄昏的柔光中,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皓腕如玉,提笔书写。她眉目舒然,显然心情愉悦。   萧珩忽然一阵气闷。   清词抬头时,却见萧珩已换了衣服,束发整齐,不由一怔:“这般晚了,您是要出去么?”   萧珩手扣着衣领的扣子:“子琛从北境归来,我与阿瑾约了为他接风。”   裴瑾现在金羽卫领着个副统领的缺儿,顾子琛是平阳大长公主的孙子,随萧珩一起去的北境,回来却比萧珩晚。三人私下里是至交好友,裴瑾与顾子琛都曾参加过萧珩与清词的婚宴,是以清词对两人不算陌生。   “好。”清词应得飞快,她甚至心里松了口气,其实两人在同一屋檐下无话可说,也甚是尴尬。   “许是很晚,不用等我。”   片刻后,他还是得了轻轻柔柔的一声“好。”   萧珩转身出了门。   萧珩一走,清词便吩咐知微拿起帖子,嘱她务必明日亲自送至嘉阳公主府。   或许也是因此,今日的晚饭便显得格外美味,尤其是如今到了秋风起,蟹脚肥的时节,晚上厨房除上了蟹子外,还精心烹制了一道蟹酿橙,橙子的清香与蟹子的鲜甜交织得恰到好处,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况且,萧珩不在,屋子里的气氛也没有那么拘谨。孟清词眯眼一笑,拉着知微和知宜坐下:“让小丫鬟烫热热的绍兴酒来,去采了菊花插瓶,咱们也学那一起子文人,东篱把酒黄昏后,今夜我们三人不分主仆,开怀畅饮。”   知微站着不动,清词纤细手指指着知微:“你不是素日最爱蟹子,怎么这一年竟是拘束了?”   知微自小跟随孟清词,对她有些龟毛的癖好和自命风雅的性子再熟悉不过,闻言毫无顾忌翻了个白眼,吐槽道:“酒是在樽里热着了,不过,以您的酒量,也不过一二杯也就醉了,比不得纭姑娘,算什么开怀畅饮呢。”   话一出口,知微自悔失言,怎么忽然就提到了纭姑娘呢。   “瞎说!”清词似是没听到那一句,她对自己的酒量还是很自信的,立时反驳道。   “好,好。”知微松了口气,无奈道。   醉了的人,通常都是以为自己没醉,而没什么酒量的人,又通常没什么自知之明。   知宜性子沉静,只是捂着嘴站在一旁偷笑,这时才细声细气道:“世子回来见了不好,成什么样子呢。”   清词皱眉,旋即又笑:“都说了不必等他了,他若是吃了酒,必是歇在前院书房的。”   也是,知宜想了想,也确是如此,展颜道:“我去采菊花插瓶吧,小丫鬟毛手毛脚,再说怎能合夫人的心意?”说着扭身出门。   清词在她身后喊:“摘几朵干净的白菊,放入酒中一起烫着。”如此,菊花的香味浸入酒中,芳香中微含苦涩,别有一番风味。   待得酒烫熟,花在瓯,知微便让小丫鬟们自去歇息,关了门,三人便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   杯中酒尽,清词的脸颊便如涂了胭脂般,眼尾亦是一抹红色,她微闭了眼睛,神情极是享受,吟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青莲居士所言甚是有理啊!”   知微抚额,夫人今日心情不是一般的好,话说世子见过夫人这般样子吗?   *   罨画楼。   萧珩进来的时侯,两个好友已经都在了。顾子琛眼睛一亮:“临简你来晚了,先自罚三杯。”起身替萧珩斟满了酒。   萧珩微微颔首,落座后一饮而尽。然后,不待顾子琛再劝,自斟自酌,又是两杯。   “痛快!“顾子琛拍手赞道。   裴瑾心细如发:“临简兴致不高,是为何事伤神?”他琢磨了一下,难道是那迟迟未破的案子?然前日说起,萧珩还是一副淡定从容,无需为此伤神的样子,且破案是刑部的事,圣上只是命锦衣卫协助,要伤神也是刑部那一群老家伙啊!   若非公事,便是家事了。   这下子,便连性子一向大大咧咧的顾子琛,也知萧珩心情不好了,关切地看向萧珩。   萧珩摁了摁眉心:“无事。”面上却现出一丝疲惫。   “莫不是与嫂夫人吵架,被赶了出来?!”顾子琛讶然,瞬间燃起了八卦的小宇宙,见萧珩不答,他叹道:“女子一旦蛮缠起来,甚是令人头痛。”   他对此深有感触,去年他与萧珩前后脚成婚,妻子是礼郡王的小女儿晋康县主,两人都是皇室宗亲,自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是以他熟知晋康县主的脾性。顾子琛不乐意这门亲事,然而他祖母母亲都喜欢晋康,赞她性子大气爽快,能辖制顾子琛。   顾子琛反抗不了祖母和母亲,捏着鼻子成了亲,果然,新婚一月短暂的甜蜜时光过后,晋康县主便开始管头管脚,且她钦佩梁国公府二夫人,将她那句“男人不□□不能成才”奉为至理名言,誓要将性子跳脱的顾大公子扭转为朝廷栋梁。   顾子琛苦不堪言,两人吵了几架,祖母与母亲都站在妻子这边,于是他一怒之下,随着萧珩去了北境。   “不会吧!印象里嫂夫人轻声细语,瞧着甚是温柔。”顾子琛自言自语。他见过孟清词,人长得清丽秀雅,对萧珩还温柔体贴,让他羡慕不已,同人不同命啊!   “别吵,听临简说。”裴瑾打了个手势,顾子琛太聒噪了。   “内子很是贤惠,从不胡搅蛮缠。”萧珩摆了摆手,懒懒靠在椅背上,心头又浮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又抿了一口酒。   裴瑾这段时间都在京中,倒是对萧珩的家事略知一二。   “可是令堂因为子嗣一事多有催促?”他斟了一杯酒,问道。   是也不是。   妻子的态度似乎也不是那么期盼,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觉得,她甚至并不期待。   他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向敏锐,能察觉出妻子温柔下的淡漠,即便经过了那一晚亲密的时刻。他能感觉出她的些微情动,然而,过后,依然照旧。   但这些事,却是不能与好友们说的。   “如今看来,还是阿瑾明智,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顾子琛举杯与萧珩一碰,也是一饮而尽。   裴瑾是镇远侯的幼子,上头的兄长都已成了家,儿女双全。裴瑾此人眼界甚高,口口声声必要得一心仪女子为妻,方不枉此生,道若是逼急了他,便剃头去做了和尚去,是以母上镇远侯老夫人并不敢太过施压。   “不过我这次回来,晋康倒是温柔了不少。”顾子琛笑了一声,“听母亲说,我不告而别后,她哭了三日。”   “她若是能收收性子,我便也乐意哄哄她。”   “哄?”萧珩和裴瑾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闻言齐齐注目顾子琛。   顾子琛怪叫一声:“不会吧不会吧!阿瑾不知也就罢了,临简你从来不哄哄嫂夫人吗?”   萧珩面现迷惑之色:“怎么哄?需要哄吗?”   作者有话说:   1.“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文中已经提到了,是出自李白的《月下独酌四首》   喜欢本文的小可爱不要等待追肥哦!动动小手指点击收藏吧。 第十四章   孟清词脾气甚好,安安静静的。   他脱口而出:“她从未与我置气。”   她甚少动怒,也从未急躁,总是从从容容地打理好该做的事,这里头包括家事,也包括他的事。她从不置疑他的决定,在他外出,亦极少问他的缘由。若是有闲暇,她似乎是极风雅的人,插花点茶,品诗作画,她的生活里,不需要有他,也能过得很好。   这个突如起来的认知让萧珩心里更是一堵。   “怎么可能?”顾子琛难以置信地瞅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同情地拍了拍萧珩:“依我的经验,她若是不表露于外,便是一件一件累积在心里,一旦哪日爆发,你就自求多福吧。”   “女子要哄,她高兴了,你就安生了。”顾子琛语重心长,“比如,买件好看的首饰,从酒楼里带一道特色的菜,给她买爱吃的点心,带她出去散心,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她。”   “且你又在外半年,更要打起精神,多多温存,才能家宅和睦。”   萧珩若有所思,又想到今日在绣庄里,孟清词一句一句问得甚是细致,对绣庄的运营很是上心。她何时对这些经济之事有了兴致?莫不是缺银子用?但她又从未向他开口。   萧珩转了话题:“今晚主要是为子琛接风的,不谈其他。你回来时,北戎可还安分?”   谈到战事,顾子琛也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自今春那一战之后,北戎又有几次小规模的进犯,都被老国公率军打退了。我离开的时候,北境尚且算是安宁。”   “你无需担忧,老国公雄风犹在,正是老当益壮之时。”   听顾子琛如此说,萧珩安心不少,父亲家书寥寥几字,报喜不报忧,不过到了夏日,草原水草丰美,北戎无心进犯,只是随着冬岁降临,北境就要加强防备了,且冬日的粮草,亦是需要提前筹备的事情,今年他在京盯着,可不能再出现去岁那般的事。   萧珩神色凝重,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璃月姐也要回京了,你知道吗?”顾子琛忽然道,却给了裴瑾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知。”萧珩一愣。   “你竟没接到她的信?”顾子琛揶揄道,“她与沈大哥夫妻一行,比我早一些离开了北境,据说是先去逍遥山庄,再转道来京。”   萧珩与赵璃月的关系也是扑朔迷离,曾经一度,他们这些好友都以为两人必是要在一起的,门当户对,志同道合。谁知,高贵的郡主看上了江湖豪侠,执意下嫁,而萧珩另娶淑女为妻。   萧珩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她自然不必与我说。”   他的语气淡漠,似说着毫不相干的人。顾子琛与裴瑾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   已是过了子时,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知宜也喝了不少,但三人之中,她最为清醒,先服侍已经醺醺然的清词洗漱安顿,又把知微扶回了屋里。   正要解衣入睡,忽听院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知宜一愣,随即听到守门的婆子嘟嘟囔囔起身去开门的脚步。   知宜想了想,急步走出屋子。   “知宜姑娘怎么也还没睡?”婆子见到她,忙笑道。   “妈妈去歇着吧,我来开门。”知宜笑了笑。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许舟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在看到许舟扶着的那个人时,知宜不觉凝住了眼神,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世子爷......”   不是,世子爷怎么突然回院了!   萧珩正以手抚额,只觉头突突的疼,他甚少放纵自己喝这么多酒,然而,今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待他醒过神来,已不知灌了自己多少杯,不由心生懊悔。出了罨画楼被风一吹,竟有了醉意。   知宜便见萧珩清凌凌的眼神瞟了过来。   世子爷一向如山中白雪,冷淡而疏离,然而,醉了酒的世子爷,似乎有了点人气儿,眸光深邃得仿佛能让人一脚跌进去,暗含了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月色朦胧,他的眼波比月色还朦胧。   知宜心跳了跳,不敢再看,忙伸手要搀扶萧珩:“世子爷,奴婢扶您进屋。”   许舟踌躇:“知宜姑娘,你一人恐是不行,世子爷醉了,这......”他有心想帮知宜一把,但这是内院,他一个男子并不适宜进去,不过,夫人呢?   知宜此刻非常庆幸自己方才的一番收拾,她嘘了声,面不改色解释道:“夫人今日身子不适,先睡了。”   醉酒,也算身子不适吧。   “无妨。”萧珩站直身体,出声道。   许舟听他声音清晰平静,放下心来,行礼道:“那属下告退!”又不放心对知宜叮嘱:“知宜姑娘,记得给世子煮些醒酒汤用下。”   知宜:以前怎不知道他话这般多!   一路行来,萧珩的确清醒很多,孟清词没有等他,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仍是有那么一点失落。   其实正屋亦有淡淡的酒气,然而知宜细心,早开窗通了风,又刻意燃了安神香,不过萧珩自己都满身酒气,根本未察觉出来。   “奴婢服侍您洗漱?”知宜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以往世子自是不用他们的,但今日夫人显然是指望不上了。   萧珩摆了摆手。   “那奴婢待会煮完醒酒汤端过来,世子用上一碗。”   萧珩自去了沐浴的隔间。   三人共饮时,知宜就让小丫鬟们了醒酒汤,夫人和知微都只用了一点就睡了,,热一热便好,用不了多长时间,是以当她把醒酒汤端到屋里时,萧珩还在沐浴。   知宜离开时,不放心的朝内室看了看,又觉自己是杞人忧天。   ......   萧珩不欲大动干戈,只是用了隔间残留的半浴桶冷水,水中飘着一层花瓣,他皱眉,似乎自己身上也沾了那隐约的冷香,是以沐浴完,他整个人彻底清醒了,没有丝毫睡意。   他抬步走到床边,轻薄的纱帐,透出其中裹着薄衾的纤细背影。无论冬夏,孟清词都不喜用厚实的罗帐,总说闷不透风,他于生活琐事上一向不在意,自是随了她去。   帐中人香梦正酣。   清词确是在梦中,梦里天是蓝的,风是暖的,青草满坡,山花烂漫,阳光耀得人眼花。   顾纭提着一个纤巧的竹篮,正在采那草丛中金黄的野山菊,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她抬头,朝她嫣然一笑,这遍山风光,便成为她的背景。   清词在她身旁坐下:“你采这野菊做什么?我前些日子得了两盆绿菊,花瓣如碧玉一般,说是极稀有的品种,我送你一盆呀。”   顾纭摇头:“我娘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夜里惊醒,我听说野菊晒干了装入枕中,可醒目安神,便想着采些来。反正漫山遍野都是,也不花钱,只是费些力气罢了。”   她将一朵野菊插在孟清词的衣襟:“我采了许多,等也给你做个菊枕。”   “我又没有睡不着,你尽着伯母罢。”鼻端是野菊淡淡的馨香,混合着身下泥土的清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清词也帮顾纭采了一些野菊,又觉得无趣,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竹篮上,惊讶问:“这篮子好生精致,也是你自己编的?”   “嗯。”顾纭笑了,“猜着你必是喜欢这样子的,我也给你编了几个,等会你走的时候记得拿着,便是盛了野菊挂在墙上,也是一番野趣。”   “纭儿你为何这般手巧?”清词抱着顾纭的胳膊,感叹道:“我这手,却是笨得很。”   清词的手修长纤细,可是拿起绣花针就不知如何下手,特意请的绣娘无语,这姑娘一双纤纤素手看着灵巧,实则就是两个棒槌,绣娘教了一月,也没有什么成效,无奈告辞而去。   孟昭文对此无可无不可,他是拿长女当男孩儿教养的,一向课业抓得紧,然而这些却不甚在意,是以于刺绣一途,清词算是彻底放弃了。   孟清词本来没什么,但看顾纭手下所绣之物,无不活灵活现,且顾纭爱琢磨,时不时就想出新的绣法,让清词很是羡慕。   顾纭轻轻拍了下清词的手,她自然知道清词所叹何事,嗔道:“你读书识字岂不更好,你喜欢什么,我给你绣便是了。”   “纭儿你总是对我这般好。”清词懒洋洋地倚着顾纭,日光太暖,晒得她昏昏欲睡,“什么都想着我。”   顾纭伸臂揽着她笑:“肯定是又熬夜看话本子了,你睡一会子罢。”   “才不是,”她闭上眼,却不忘反驳,但话音未落,也笑了。   她在梦里笑出了声。   真是和小孩子一般,做梦还笑,萧珩想,只是一晚低沉的心情,忽因这笑声而消弭。   他掀起帐子躺到榻上,见她仍是背对着他,脸朝里睡着,姿势一变也未变,忽然很是不爽,他伸臂用力将她揽入怀里,才阖上了眼。   清词正在梦里倚着顾纭的手臂,忽然觉得顾纭的手臂变得如铁坚硬,简直要硌断她的骨头,不由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地想挣脱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萧珩被她闹得不安宁,忍无可忍沉声道:“你若是再动,我不保证自己要做些什么。”   怀中的人儿终于安静下来。   ......   次日晨起,清词对镜梳妆,许是因心情实在愉快,又被知宜劝着其实比没喝上几杯,这宿酒今日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神采奕奕,专注盯着镜中的自己,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又在脸颊扑了些许胭脂,为气色添些红润。   知微为她梳拢长发,一层层盘成如今京中时兴的瑶台髻,斜插一支红翡滴珠点翠步摇。待梳妆完毕,清词便上一套海天霞色缕金丝扭牡丹花纹烟罗衫,搭着玉色绣折枝堆花曳地长裙。   她一向穿得素雅,甚少这样华美装扮,不免令人惊艳。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今日为何如此?”萧珩忍不住问道。   “女为悦己者容。”清词玩笑道,见镜中萧珩眸色转深,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萧珩回来的时候她已入睡,忘了与萧珩说嘉阳公主之事,不过想来赵剑应早已禀报了萧珩。   “应公主之约,总不好太过简素。”清词解释道。   那日赵剑确将此事告知萧珩,想到赵剑说起公主与夫人似是相谈甚欢,萧珩微微垂眸。   提到嘉阳公主,不能不想到睿王。   近日来,又有老臣提奏册立太子一事,圣上还如以往一样留中不发。朝中诸臣心中皆清楚:圣上宠爱贵妃,属意祈王。然而,睿王却是皇后嫡子。如今两位王爷俱已长成,储君人选之争在所难免。   在外人看来,定国公府向来保持中立,定国公远在北境,萧珩是京中定国公府的当家人,难免考虑多一些。然而,萧珩却知,实情并非如此,圣上的倾向,虽然未在朝堂明确地透露,有心人却难免窥到一二,而圣上对定国公府的期待,并不仅仅是中立,至少,他这段日子,有意无意地碰到祁王,便不是巧合。   “世子可是觉得不妥?”清词自然了解国公府在此时的态度,她放下手中的梳子,貌似踟蹰。旋而她蹙眉,语气怅然:“那妾身便告病吧,只是妾身在京中难得遇到能谈得来的朋友......”   萧珩并不在意女眷之间的结交,但忽然想起前日顾子琛的话:“无妨,既是答应了公主,你去散散心也好,午后我去接你。”   清词莞尔一笑,其实她是有一点以退为进的,但萧珩回应得这么爽快,也是出乎她的意料。   作者有话说:   1.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出自《红楼梦》 第十五章   今上对睿王虽情分一般,但颇宠爱嘉阳公主这个长女,或因公主不涉政事之故,是以御赐的府第深阔,占地极广。   引路的宫女名唤华蕊,十五六岁年纪,翘鼻菱唇,甚是活泼灵动,她朝清词施了个标准的宫礼,未语先笑:“公主正在沉香榭等候夫人。”   前堂富丽精雅,后园却是江南风情。   落叶知秋,微风徐徐,清词带着知宜,沿临水复廊缓缓行来,见黄叶映于花窗,光影投于粉墙,水木明瑟,一泓荡漾,又听琴音悠悠,过水而来。清词感叹:嘉阳公主,真是一个会享受的人呢。   沉香榭浮于水中央,四面虹廊相接,清词走进水榭,一个白衣男子正背对着她,跪坐于席间,墨发披肩,素手抚琴,嘉阳公主倚在窗前美人榻上,轻红色薄纱裙铺泻在榻上,手中持着碧玉酒杯,含笑望向男子的眼神慵懒缱绻。   听到清词进来的脚步声,嘉阳公主抬眼,不由眼前一亮,拖长了音调:“今日这般装束,甚美。”   清词抿嘴一笑,先端端正正行了大礼,才按着嘉阳公主所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眼神掠过抚琴的白衣男子,见他五官精致,面容姣好,似是那日与公主一道的青衣少年,又好像不似。   清词的脸盲症又犯了。   转念一想,据说公主府内养有十数名面首,风姿气质不一,但均是美貌少年,或许美人总是相似的。   嘉阳公主见清词面色微有讶异,很快有神色自如,并未因陌生男子在旁而举止拘谨,越发觉得她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听说孟清词的父亲是青州名儒,她幼承庭教,端庄守礼,这样看来,她内里的性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   嘉阳公主指着白衣男子道:“这是慕玖,如何?”   清词眼皮跳了跳,淡定道:“琴音好,人亦美,公主的品味自然不同凡俗。”   其实她不敢多看。   嘉阳公主噗哧一笑,懒懒地朝她晃了晃手中酒杯:“佳人在侧,正宜饮酒。来人,给孟夫人上一杯西域春。”   孟清词垂睫看着杯中酒,略一犹豫,便举在唇边:“良辰美景,与君共赏。”说完抬袖,一饮而尽。   又道:“若是公主不弃,唤我阿词便好。”   孟清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放飞自我了!身为侯府当家主妇,竟接连两日饮酒作乐,想到萧珩得知一脸寒霜的样子,她持杯的手不由抖了抖,萧珩是必不许她与嘉阳公主再往来的。   然而,管他呢?   嘉阳公主没想到她如此豪气,愣了愣,这西域葡萄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大,随即又笑了起来,纤指指着孟清词,笑得花枝乱颤:“你呀你!”   孟清词虽言笑自若,脸颊却泛了红晕,可见酒量极浅。   华蕊在旁直皱眉,公主做事越发随心所欲了。   身为天之娇女,她看似前呼后拥,扈从如云,身处繁华锦绣丛里,但实则周边危机丛生,一步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公主,她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   哦,至于那些面首,在华蕊心里,不过都是给主子解闷儿的。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孟夫人,人家也应约而来,两人在府中赏美人,饮美酒,然此美人非彼美人,传出去很好听么?   想到这里,华蕊朝慕玖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退下便是。   慕玖不舍地看向嘉阳公主,但见她今日的兴致明显不在他身上,心有遗憾,恭敬施了一礼,抱琴翩然而出。   “其实你就是年纪还小,眼界未开。”嘉阳公主同孟清词感慨道:“还不能体会与美人相处的乐趣。”   “整日对着萧珩的冷脸,不腻歪吗?”   清词心有戚戚然,其实她很羡慕嘉阳公主这样的活法,恣意而为,不失畅快。   但性格,身份不同,她并不能成为公主这样的人,对于未来,清词目前最朴素的想法不过是,若离开定国公府,便回到青州,承孝于父母膝下,于青山绿水间悠然度过此生。   清词从身后的知宜手中接过食盒,起身打开,笑道:“公主府中什么都有,清词实在不知该带些什么来,只能亲手做了些糕点,请公主品鉴。”说着便从食盒中将四色糕点端了出来。   接到公主的请帖后,她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投公主所好,思来想去,唯有真心实意,亲手所制,或许才能打动眼高于顶的公主。   嘉阳公主饶有兴致地坐起身来,看向盘中点心。   搭配甚是赏心悦目。   胭脂红玛瑙盘中,方形糕点色如霜雪,花心以金色桂花点缀;天青色荷叶盘中,菱形糕点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裹着馅儿;黄釉描金菊瓣盘中,花瓣形糕点色泽碧绿,对比鲜明;甜白釉水墨盘中,是柿子和花生状糕点,栩栩如生。   她指了指胭脂玛瑙盘:“这是桂花山药糕。“又指向黄釉盘:“这是冰皮绿豆糕?别的却是瞧不出来了。”   清词示意华蕊上前,一一以银针试过,才解释道:“这道晓露秋晖,确是桂花山药制成;这道霞戏碧波,却是水晶虾饼;这道冰里藏花,是以绿茶粉制成;这道一生一柿,用的是蛋黄和栗子。”   嘉阳公主心里暗赞清词谨慎,又笑了起来:“你这都是从哪里来的促狭心思?”   华蕊感激地看了眼清词,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酒杯换成了热茶。   桂花山药糕是宫中常见点心,嘉阳公主不觉得清词能比御厨做得更好吃,但看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期待获得她肯定的样子,便拈了一个放在口中,香甜软糯也就罢了,意外的里头馅料丝滑,竟还夹着流心。   一道一道尝来,绿茶糕微涩回甘,韵味无穷,水晶虾饼温如软玉,松而脆甜,柿子花生糕口感暖糯,却是甜而不腻。   不过是每一样品尝了一块,嘉阳公主端起茶盏:“味道都好,本宫尤其喜欢霞映碧波和冰里藏花。”   “我把方子交给华蕊姑娘,公主若是喜欢,便可让府中厨房做来。”清词笑道。   时下世家府中常常办宴,而每府中都有自己那么一二道特色的食馔,若是客人喜欢,主人便大方地将方子抄与客人。然而,有眼色的客人通常不会问。   嘉阳公主原只是单纯的赞赏,然而孟清词如此大方,她愣了愣,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就着点心闲聊品茶,待聊到读书,清词随口说起:“少时最喜看杂书,有一套《四时游记》爱不释卷,作者的名号是灵均客,此人应是云游四海,将四季之美与宜居之地结合,且每到一处典故旧说信手拈来,加之用词清雅,读之恨不得差了翅膀飞去。”   “春在龙坞品茶,最好是潇潇细雨时,看漫山染翠;若夏至金陵,一定要是木绣球开时,从花树下走过,拂落一身雪。”嘉阳公主抿了口茶,笑吟吟地接到。   孟清词眼睛亮了:“公主也读过这本书吗?”又叹:“可惜后来这位灵均客销声匿迹,再也不写了。”   嘉阳公主笑得神秘,悠悠道:“自然是读过的。听说此人家中忽逢变故,如今却是不会写这些了。”然而她不欲再往下说,转了话题。   两人还手谈一局。于此道,嘉阳公主一向是世家贵女中的佼佼者。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清词的棋艺竟然也不俗,尤其是棋风,颇为凌厉,与她温婉的外表极不相符。   最后,清词以半目之差落败。   “清词甘拜下风。”清词笑吟吟地收着棋子,这一局棋,可耗费了她大半心神。   不能赢,但也要输得有艺术。   嘉阳公主执着团扇靠在榻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忽然慢悠悠地说道:“阿词是个聪明的姑娘。   孟清词的心猛地跳了跳。   嘉阳公主的语气似说着天气般的寻常舒缓:“你应是事先打探过本宫的爱好,是以,过府之后,你一言一行,无不恰到好处,完美地契合了本宫的脾性,以及审美。可是,以你如今的身份,以定国公府的立场,以萧世子的能力,你其实本不应,也无需与本宫过多来往。”   “虽说本宫是长公主,可众所周知,本朝公主是不掌实权的,不过一个尊号而已。”   “然而今日,你来了,那么本宫想,你必是有极棘手的事情,而此事,你不想让萧世子得知。”   孟清词苦笑,嘉阳公主看似沉溺于温柔乡里,其实心如明镜。   她走到屋子正中,郑重跪下:“清词确有一事相求。而且此事确不宜我夫君出面。”她恳切道:“清词有一手帕交因家中卷入景王一案,亲人俱亡,她被没入宫中,自此音信全无。清词来京之后,多方打听,才得知她如今在睿王爷府中。”   “公主与清词有缘相识,清词应对公主坦诚相告。定国公府与睿王府素无往来,清词亦不想夫君为此为难。若是公主能帮忙让我见她一面,清词感激不尽。”   “对清词而言,山中相遇是天意,无论公主信与不信,无论公主置疑我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与公主交往,的确是出于清词本心。”   “清词不是以萧氏世子夫人的身份请求公主,所以清词不能以定国公府为公主作出什么承诺。但她对我极为重要,若公主帮忙,清词感激涕零,当对公主竭尽所能。”   “若公主无意相助,公主也定是有自己的思量,清词心中,公主也始终是清词的朋友。”   她的目光微垂,落在嘉阳公主薄纱裙裾上,那裙裾折射着金色阳光,深深浅浅流淌的华丽的红,令人想起欢宴,灯火楼台,夜半笙歌,盛世繁华。而顾纭她,却在此间辗转流离,她想着,眼中便噙满了泪。   亭中是漫长的安静,唯有徐徐拂近的风的声音无比清晰。   在这段时间里,清词甚至想过,若是公主拒绝,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也只能是萧珩了。可是,萧珩会为了她,去做可能会影响国公府的事吗?   孟清词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嘉阳公主轻笑了一声,随即她俯身,柔软滑腻的手捏住了清词的脸颊:“来,让我瞧瞧这张小嘴是怎么长的,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萧珩也被你撇得干干净净的,嗯?”   见孟清词窘得耳朵都红了,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嘉阳公主又觉得她不过还是个小姑娘。   “起来吧。这小模样,怪让人心疼的。”   “公主,您答应了?”清词抬脸,惊喜地看向嘉阳公主。   “对本宫来说,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事儿,为什么不答应呢?”嘉阳公主懒洋洋启唇道:“至于其他,本宫才懒得理会。你要找的人是哪般模样,说来听听?”   “多谢公主。”清词喜出望外,“她的身量比我高一些,一双长眉入鬓,在女儿家的美丽之外,又带着三分英气.......。”   清词描摹着顾纭的样子,却又觉言辞有限,难以描绘她的风采,“请公主赐纸笔,我画与公主一观。”   她执笔细细描绘记忆中顾纭的样子,不过,三年已过,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哦,是个美人儿。”嘉阳公主啧啧。   “人美,心善,冰雪聪明,只是我笔力有限,画不出她的风神之一。”清词叹。   嘉阳公主被勾起了好奇心,喃喃:“睿王府里竟藏了这样一个美人儿,阿弟莫非眼瞎?还是,已经参禅悟道了?”   一个外院的宫人匆匆进来,通报萧世子已在门外等候。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地朝孟清词挑了挑眉,萧珩心里,似是很看重这位小妻子嘛!   孟清词的神色却很平静,亦没有新妇的娇羞,只是笑着起身:“清词拜托公主了。”   “本宫自己的妹子糟心得很,看着你,像是多了个姐妹。这样的客气话,无需说了。等我消息。”嘉阳公主拍了拍孟清词的手,“若是闲了,便来与本宫说个话儿。”   “是。”清词脆生生应道。   “去吧,你家世子等得急了。”嘉阳公主起身,亲自送了孟清词过了临水复廊,才命人送她出府。   瞧着孟清词袅娜远去的背影,嘉阳公主自言自语:“本宫今日,倒是多管了一把闲事。”   “公主心善。”华蕊道。   嘉阳公主摇了摇头,手搭在华蕊臂上,转身款款回水榭:“罢了,算是为阿恂结一份善缘罢。   “传慕玖过来吧,可怜见的,也等了半日了。”   *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章   清词走到府门口,就见萧珩正立于晚风之中,一身锦衣卫的红袍在微茫夜色下惹眼得很。   萧珩面色冰冷,看到清词,眸中似现出一丝暖意:“我来接你。”   想到嘉阳公主的话,清词心中叹了口气。   此时的萧珩,亦在有意改善两人的关系,然而,在这一时刻,都怀着白头终老愿景,试图靠近彼此的两颗心,后来却是因为什么,渐行渐远了呢?   或许只能道一句:天意弄人。   “多谢世子。”清词压下心底的伤感,垂眸道。   还是这般的客套生疏。   萧珩沉默了片刻,秋夜风凉,清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上车吧。”萧珩沉声道,说着他翻身上马。   马车有节奏的晃动中,西域春的后劲上来了,今日在嘉阳公主府,她看似谈笑自若,实则步步谨慎,三思才会出口。是以极为耗神,此时心情一松,困意就一下子涌了上来。   待到下了马车,她的眼中还泛着泪花。   萧珩的神色凝了凝。   回国公府后,两人先去给王氏请安,王氏这几日正在斋戒,也没有留饭,便让二人回安澜院了。   萧珩道他有事要忙,晚饭不必等他,转身去了前院书房。   清词自用了晚饭,以为萧珩今晚必定在书房歇下了,然而,当她从浴房出来,却见萧珩已身着中衣,正倚在床头,姿态闲逸地翻着一本书。   清词坐在妆台前通着头发,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一室安静中,萧珩忽然起身走到她身后,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她手中发梳,一面问:“今日去公主府,可开心?”   这么近的距离,那清冽而带着松香的男子独有的气息,便窜入清词的鼻端。   她看向镜中的萧珩,他修长的手温柔划过她的长发,用的力道恰到好处。   清词的脊背瞬时僵直,然而萧珩的脸色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是多么亲密的行为。   清词的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僵硬:“公主很是温和。”想了想又补充道:“还约我常去府中找她说话。”   萧珩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因他想到孟清词是远嫁京城,平日里也多是在府中呆着,并没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如果确实和嘉阳公主谈得来,随她去吧。   况且,今夜的氛围正好,是除了新婚那半月之后少有的和谐。   如今想来,新婚不久他便远赴北境三月,便是此后回来,也不过是匆匆几日,且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忙着外头的事,两人几日也说不上一句话。她一人在陌生的国公府中适应,还要面对表妹的恶意,这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也着实难为,是以,她对他有些怨气,也是情理之中。自己的确是有些冷落妻子了。   说不得,便是趁着这段在京的时间,好好温存弥补了。   孟清词有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披至腰间,如一匹上好的缎子,柔软得让萧珩不敢用力,这样轻轻的力道下来,他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看着竟有些柔情似水的样子。   萧珩一下一下梳着,似乎这是一个极为享受的事情。   孟清词却有些如坐针毡。   重生以来,她一直有意控制着对萧珩的情感,尝试着只把他当成一个自己欣赏的人,或者一个普通的朋友,这段时间,效果似乎还不错。   然而,这样温柔的萧珩,这样无法言喻的温柔,让孟清词无法抵挡。   镜中,萧珩神情专注,侧影清隽,仍是她一眼心动的类型。   只是,谁会在一场注定劳燕分飞的婚姻里重蹈覆辙呢?   “好了,不用再顺了。”孟清词实是忍不了这样暧昧的氛围,出声道。   *   清词的心,被萧珩这一晚有意无意的举动搅乱了。她不免自嘲,女子就是容易心软,心爱的男子对她稍微有一点点好,她便可以忘了那些不好的地方,想到这里,她有点鄙视自己。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上了榻后便躺到里侧,背对着萧珩,阖上眼睛。然而,身畔之人似乎并无睡意,她虽然很困,仍能听到他指腹拂过书页沙沙的声音,以及轻而悠长的呼吸。   在静谧且封闭的空间内,分外清晰。   仿佛过了许久,萧珩终于放下了书,他看向那背对着他的纤细而倔强的身影,有些无奈地摁了摁眉心。   他知道,她对他仍心存抗拒。但他一向内敛,不善甜言蜜语,便是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索性还是老办法,伸过手臂,将人一把揽了过来。   清词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被萧珩扯到了怀里,自然是很不乐意的,但她今日实是太累了,那酒的后劲到现在也还没消,现在从头发丝到手指尖,哪一处都不想动,便就那么懒懒地伏在他胸前。   萧珩却无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手在她如丝缎般的长发上,一下一下抚摸着,缓缓道:“近日无事,休沐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孟清词发现萧珩似乎在她的头发上发现了新的兴趣点。   “你那棘手的案子办完了?”她带着几分困意问,嗓音里也透出慵懒。   萧珩:“出现了一些别的问题,暂时中止一段时间。”   “哦。”清词随口应道。   萧珩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镇远侯府的老夫人想为裴瑾说亲,她看好了安国宫府二房的姑娘,便托了晋康县主。”   “嗯。”   “县主与安国宫府过从甚密,是以答应得极为爽快,索性约了我们去城东赏枫游湖。这样倘若相看不成,也只说了不过一道出去游玩便可。”   “嗯。”   懂,原来是友人相约,清词抬眼看了看萧珩,脑海中慢慢转着念头。   她就说,萧珩素日里哪有这些闲情逸致呢?   大周风气开放,虽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并不流行盲婚哑嫁。青年男女订亲之前,也会提前找个机会让双方相看一下。便是清词和萧珩,也是萧珩从北境赶往青州提亲,两人见了面,孟昭文见女儿不反对,才应下了定国公府的提亲。   想通这个关节,萧珩的邀约也不足为奇了。   听着萧珩沉稳的心跳,孟清词睡意更浓了,刚刚勉强睁开的眼又阖上了。   萧珩却有些心猿意马,她此时趴在他胸前,娇软的身子有一半压在他身上,而他视线所及之处,是她小巧的下巴,再往上,是因为这个姿势被压得微鼓的脸颊,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娇憨。   星眸半睁半闭之间,怎么说呢?让他想到了一只毛发蓬松,舒服惬意的小猫。   他温声问:“太医的药,可是用完了?”   “嗯。”   孟清词正迷迷糊糊梦着周公,也没有听清萧珩问的什么,随口应了一声。   萧珩却将之理解为妻子的默许。   孟清词若是知道自己这随口一应会引起这样的误会,定会悔青了肠子。事实上,第二日早上她确是如此。   脑中一阵晕眩,清词尚未反应过来,已是天翻地覆。   她听到萧珩的语调低缓温柔,在她的耳畔:“阿词,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   “不......”拒绝的话语尚未说出口,唇已被堵住,只化成一声软软的“唔”。   红绡帐里,春光正好。   ......   随着天气渐冷,各府的菊花渐次开放,送入定国公府的帖子渐渐多了起来,皆是邀请女眷吃茶赏花的。   不巧的是,王氏犯了咳疾,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宫中太医来看过了,虽开了药,但也道这是陈年旧疾,只能慢慢调养。   王氏索性将中馈都交给了清词。   原先清词只管着厨房和裁衣,还有清闲的时间可以插花吟诗作画,如今一应内务全压到了她身上,她乍一接手,着实忙碌了几日,但好在如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往来皆有惯例,上辈子她就已驾轻就熟,一点一点拾起来,找到了感觉,也就慢慢理顺了。   这日忙完家事,知微拿了张帖子进来。   清词打开帖子,不禁皱眉,是祁王妃请她过府喝茶听戏。   清词不想去。一是她不觉得她和祁王妃熟到了这种程度,二是祁王那日无意掠过她的眼神,也令她不安,有着打量,有着审视,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侵犯感。   出于她直觉的,令她只想避而远之。   她听萧珩提过一句近日朝堂关于立储之事的争议,此事目前仍在僵持。两位王爷不知如何想法,面上仍是兄友弟恭。   她重生之前,睿王已是太子,但祁王手中的势力也不弱,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皇位花落谁家呢。至少眼下,祁王府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早上我炖的金橙雪梨汤可好了?”清词问。   知微道:“已是炖好了,还在灶上温着呢。”   清词想了想:“盛出来吧,随我去文晖堂。”说着便起身换衣服。   知宜找出一件蜜黄色绣白玉兰褙子,内里是素色月华衫子,端庄大方的样式,正适合家常穿着。   知宜一边给她系着裙子,一边嘟囔了一句:“夫人这几日瘦了,这件衫子的尺寸都不合适了。”   清词垂眸看了看,确是如此,但并不碍事,不在意道:“无妨,往里系一些也就是了。”   知宜便往里挪了个扣子,却不慎碰到了清词的腰,清词一痛,“哎呦”了一声。   “夫人?是我碰疼你了吗?”见清词长眉一蹙,知宜紧张问。   清词的脸不由一热,想到了几日前的那一晚。   她的一时疏忽铸成大错。   萧珩以为她停了药,虽还顾虑着她的身子,但他其实还是肆无忌惮了,后来,还是她哭了,他才停了。清词咬着唇,恨恨地想。   事实上,也不过就一回。   只是持续的时间久了些,而她的皮肤细嫩,稍微触碰便会留下痕迹。次日清晨她解开亵衣看了看,别的地方倒罢了,兴头上,萧珩的力度难免大了些,按着她腰的手,竟在她腰间留下了一道印子,看起来触目惊心,一直到现在,还是一碰就疼。   知宜恰好碰到了此处。   “不妨事。”清词装着若无其事,却忽然记起萧珩那晚的话。   床第之欢,是她身为萧珩妻子的义务,然而,这场无果的婚姻,后果不因为由孩子来承受。   对不住了,沅远。   她在心中掐指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应该还来得及罢!   想到孩子,清词俯在知宜耳边说了几句。   知宜细心缜密,口风又紧,此事思来想去,只能着落在她身上。   知宜呆呆地看着孟清词。   一面吃着太医开的调养身体助孕的药,一面要去买了避孕的药。   她家夫人的脑回路,她不理解。   慢了半拍,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向甚有条理的知宜难得词穷,结结巴巴道:“这......这种药,听院里的妈妈说,说是极伤身子的,大户人家的主母,不想让妾室先生孩子才给他们用药,夫人,你......”   她还想说的是,本来老夫人就在为此事着急,有了孩子,夫人也不必有压力了。   “我自有打算。”清词不容置疑地截断了知宜的话,“现下有些事不能说与你听,你只管去准备,此事务必隐秘,可记住了?”   “哦,对了,尽量买那种药丸状的,不打眼。”   知宜看着她,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清词带着知微往文晖堂逶迤而来。   还是连枝来掀起帘子:“夫人快进来,老夫人正和三姑娘念起您呢。”   清词颔首,朝王氏笑道:“母亲,今日可好了一些?”   “我熬了金橙雪梨汤,听太医说,这两样放在一起炖煮,最是润肺平咳,母亲您尝尝。若是好,便让厨房常备着。”   知微打开食盒,清词亲手舀了一碗奉于王氏。   萧以晴起身,扑到清词面前,噘嘴道:“嫂子这些日子,也不琢磨新的吃食了。”   孟清词其实于厨艺一道甚是平平,身为世子夫人,她洗手做羹汤的机会也不多。但她实对此甚感兴趣,而感兴趣的方式就是花样翻新,不走寻常路。所谓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一个于饮食一道脑洞大开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品鉴她美食的人。   当然,翻车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是以便是她血缘至亲的弟弟,也不愿一次一次地当小白鼠了。但嫁进国公府,清词却多了一个拥趸者,便是敢于尝试的萧以晴。   姑嫂两人要好,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好在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别的不说,各种精致细点的配方,做法她了然于心,是以,她才敢将自己做的茶点奉于嘉阳公主。   “还闹你嫂子。”王氏轻斥道:“这些日子你嫂子掌着家,还要照顾我,有多忙碌你看不到?你便是不帮忙,也不该添乱。”   萧以晴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   清词捏了捏萧以晴的鼻子,也给她盛了一碗:“你也尝尝嫂子的手艺。”   萧以晴靠在清词身上撒娇:“还是嫂子对我最好。”   “还不谢谢你嫂子,好生坐好。”这个女儿被定国公娇惯得野了,她的礼仪王氏简直不忍直视。   萧以晴这才规规矩矩坐好,双手接过碗:“谢谢嫂子。”她舀了一勺:“味道虽然清甜,我尝着却是有些淡了。”   “我用着正好。”王氏用完了,放下了碗,她这些日子咳疾轻了不少,气色也好了些。   “是顾虑着母亲口味清淡,少放了冰糖。”清词轻声道。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我都知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又朝萧以晴叹道:“你但凡有你嫂子的一半,我也就安心了。”   萧以晴扮了个鬼脸。   “母亲,正要与您商议此事。”清词笑瞥了萧以晴一眼,对王氏道:“我想着,以晴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不若也让她学着理理家事,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很是!”王氏这些日子病着,还没想到这一层,听到清词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早该如此。”又对萧以晴道:“从明日起,你便跟着你嫂子,看她如何做,好好学着。”   萧以晴顿时苦了脸:“娘......”   王氏不为所动:“早该学起来了。如今已是有些晚了。”   她越想越觉得清词说得有道理。以晴今年十五岁,至多相看两年,十七岁也该出嫁了。这毛毛躁躁的性子,还是趁早磨磨吧。   萧以晴哀怨地看向清词,清词冲她眨了眨眼,又趁机与王氏说起收到的祁王府的帖子。   王氏也是一样的意思,不去是驳了祁王妃的面子。但定国公府与祁王府素无往来,祁王妃又单给清词下了帖子,清词一个人去便可。   *   去祁王府赴宴这日,浓云如墨,染了大半天空,沉沉地欲坠不坠。   知微从车窗看着天色,道了一句:“像是又要落雨了。”丽嘉   过了二进垂花门才下了轿,祁王妃崔氏一身银红色琵琶襟衣裙,笑吟吟地在廊下等着。   崔氏看见清词便亲热地走了过来:“那日与妹妹一见如故,总想着请妹妹上门来坐坐,却总是不得空,又听说贵府老夫人有恙在身,想着妹妹恐怕也没有时间,如今老夫人可好些了?”   清词笑了笑:“已是好多了。不然,也不敢应您今日的约了。”心里想的却是,祁王妃的消息很灵通呢。   崔氏引着清词到了后花园的湛露轩,前面搭了台子,极为宽敞。   清词注意到,台前只设了两个座位,看来祁王妃未请别人。   两人落座,崔氏才笑道:“今日就单我和妹妹二人,好生顽一日。”   “景王叔家的德明班,这一曲《梦柳记》唱得极好。”崔氏拍了拍手,一群人鱼贯上台,行礼后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王妃厚爱,妾身着实有些受宠若惊。”清词嫣然一笑,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落在台上。也因此,忽略了崔氏一闪而过的复杂眸光。   《梦柳记》是今年春起在京城流行的戏本子,讲一个李姓大户人家的小姐,名唤风荷,一日游园,梦见一俊俏公子正乘舟采莲,被他风神所醉,醒来念念不忘,但遍寻不到此人,情思难解,终是一病而逝,香消玉殒。   风荷死后三日,尚未入殡,贫家书生云梦柳赴京赶考,因为落雨投宿于李家,发觉李家小姐竟是曾数度于他梦里出现的女子,又得知李家小姐为此郁郁而亡,大为感动,奈何天人两隔。伤情之下,云梦柳拜祭了李家小姐,并提出与其牌位成亲。   李家二老感激涕零,视为半子,出资助他赴京赶考。谁知云梦柳走后不久,棺木发生了异动,风荷竟起死回生。李家二老又惊又喜,将云梦柳与之成亲一事告诉了她,风荷听二老描述云梦柳相貌,正是自己梦中见过的翩翩公子。   风荷养好身体,便迫不及待带着丫鬟家仆赶往京城,寻找云梦柳。此时云梦柳已中了状元,被公主看中,云梦柳婉拒皇帝赐婚,道明原由,帘后的公主为其痴情感动,拂帘与其相见,道愿为继室,伴在云梦柳身边。   公主美貌无匹,云梦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心动神摇之下答应了。即将举行婚礼之际,风荷赶来了,得知心上人将要成婚的消息,伤心不已。   云梦柳陷入两难之地,一个是梦里情人,原配妻子,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相聚,一个是当朝公主,情深意重,宁愿委屈自己也要伴他身侧。两个俱难割舍。   于是云梦柳向公主请求,请她接纳风荷。皇上大怒,要治罪云梦柳,公主却做了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说服皇上,收风荷为义女,给予郡主封号,赐婚于云梦柳。自己潇洒一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应了邻国皇子和亲的请求,飘然远去。   云梦柳与风荷结为伉俪,后来官至丞相,子女双全,夫妻美满。京中人人称颂公主的善行,云梦柳亦在心中悄悄缅怀那个远嫁他乡的女子。   这本戏在京城贵妇圈中极为风靡,尤其是德明班子里扮演云梦柳的菡官,长得玉树临风,眉眼含情,唱腔和扮相令一众贵女如痴如醉,嘉阳公主亦曾赞过,一度还想纳入府中,只是景王不舍才罢了。   虽然故事平平,这本子的唱词却是写得极好,文辞绮丽,婉转流畅,其中云梦柳拜祭风荷的一出戏,以及公主远离故国的一出戏,都极为精彩。几句经典台词譬如“情到深处,伤不言痛。爱到尽头,悟又何求”,“旧时明月照妆台,兵戈厮害。叹故国繁华梦残,剩十分无奈。”等等,配着几位名角的演绎,更是赚足了眼泪。   戏听完了,崔氏和清词都散了赏,崔氏意犹未尽,用帕子点了点眼角,感慨道:“得遇良人如此,方不枉此生,妹妹,你说是不是?”   孟清词只想呵呵,男人啊男人,永远是得不到的最珍贵。   崔氏眼波流转:“妹妹想必不会有此遗憾,萧世子待妹妹一往情深,远赴青州迎娶,这番心意,也是世间难得了。当然,以妹妹的品貌,也当得如此相待。”   清词抿了口茶,笑道:“娘娘就别笑话妾身了。王爷待娘娘何尝不好?京中谁不称颂,祁王与王妃是一双璧人,佳偶天成呢。便连皇上,不也赞过佳儿佳妇么。”   崔氏垂下眼眸,浅浅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心中更是不乏讽刺。   若真是两心相印,一对佳偶,府中的侧妃,夫人,侍妾从何而来呢。又如今日在座的这位,王爷的醉翁之意,到底是在拉拢定国公府,还是她呢?   崔氏起身,引着清词去花厅一叙。   都是极富才情的女子,且交际手腕圆熟,两人言笑晏晏,正谈得融洽之际,有侍女急步进了花厅,禀报道:“王妃,王爷回府了。”   清词忍不住瞥了眼博古架上的自鸣钟,堪堪过了申时,祁王回府竟是这般早?   她借机起身告辞。   崔氏心中已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自幼习得的礼仪让她维持了面上端庄的笑容:“男人家有他自己的事情,咱们不管他,我与妹妹着实投缘,不舍得妹妹走,妹妹再坐一坐罢。”   话音刚落,祁王已大步迈进花厅,笑声爽朗:“看来本王回来得不是时候。”   崔氏起身迎接,清词避无可避,只得垂眸行礼。   祁王大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抬手道:“夫人不必多礼。”他呷了一口侍女送上的茶,眼神毫无顾忌地落在清词身上。 第十八章   女子身穿烟紫色大袖襦裙,这种寻常人穿着老气的颜色却衬得她肤色如玉,莹润生光,耳上的白玉坠子和鬓上的白玉钗为她侧脸轮廓更添清丽柔美,纤腰一束于端庄之余多了几分轻盈灵动。   他生于宫闱,见过各色美女不计其数,便是身畔侧妃侍妾,亦有数人姿色在孟氏之上,然而,不过惊鸿一瞥,她却入了他的心,竟又已是他人妇,他不过晚了一步,已是求而不得。   清词垂眼看着手中的茶。   同是陌生男子,她面对慕玖可以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可面对祁王,却觉心绪不宁,只因此时祁王打量她的眼光,更为肆意,便如窥伺已有的猎物,而明明他们二人除在长春观打过照面外,并无其他交集。   祁王今日换了身石青色湖绸锦袍,少了那隐隐的阴鸷之气,多了几分风流俊朗,他手摇折扇,乍一看,确有翩翩公子的气息。   “夫人不必如此拘谨。”祁王温声道,“阿滢没有姐妹,素日常觉得孤单,难得与夫人投合,夫人日后常来就是。”   “祁王府的大门,永远为夫人敞开。”他语中似有深意,清词只听得心惊肉跳。   她勉强笑道:“王爷与娘娘厚爱,妾身如何敢当。只是家中婆母身体不适,妾身心中挂念,恐母亲误忘了吃药的时辰。”   她这样坚持,又口口声声侍奉婆母,祁王倒不好强留她了,心中不免遗憾,再见孟氏,得是元宵宫宴之时了。   崔挽着清词的手,遗憾道:“妹妹家中既然有事,姐姐不便留了,日后常来常往便是。”   一面说着,一面亲自送她去垂花门前,见她上了轿子,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轿子转过照壁,待看不到了,崔氏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酝酿了一日的秋雨,终是落了下来。   “王妃.....“侍女凡霜轻唤了一声,却见崔氏怔怔站在那里,充耳不闻,面上无悲无喜。   “王妃......小姐!”凡霜执伞,为崔氏遮雨,又提高音量,唤了一声旧时称呼。   崔氏回头,睫毛眨动,一滴水珠落在颊上,她轻声一笑:“这秋雨,可真凉啊!”   “小姐......”凡霜难掩担忧,却见崔氏已换了神情,仍是往日的温婉端庄,几乎让她疑心方才是自己的错觉,她淡淡道:“王爷还在等着呢,回吧。”   ......   萧珩是在半路遇到自家的马车。   中午,萧珩听回府取东西赵剑说起,夫人去了祁王府,不过是女眷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往来,但不知为何,他下午却因此心神不安,尤其是见天又落了雨,心中更是焦急,便策马冲了出去。   依稀听得赵剑在后头喊着什么。   他只依着心意往祁王府而来,待见了自家马车,才松了口气。   萧珩弃马上车。知微极有眼色地去了后面的车中。   孟清词看见萧珩有些意外,因了那一晚的亲密,两人之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她想将此事举重若轻,淡然处之,遂借着接手家事忙乱之机,刻意地错开了与萧珩两人相处的时候,好在萧珩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论起忙碌也不逞多让。   然而,在这阴雨的天气,因着冒雨而来的萧珩,那些低落的情绪,隐隐的不安,未知的惶恐,奇迹般地被抚平。   便是再怎样的理智,内心深处,是不可谓不惊喜的。   “世子,您的头发都淋湿了,秋雨寒凉,怎不记得穿蓑衣呢?”一句看似埋怨实则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后,她下意识地从桌屉里取出干净的巾子,靠近为他擦拭,言语中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隐隐心疼。   几日未见,萧珩很受用妻子这样的关心。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小几,清词靠的又近,萧珩的喉结滚了滚,伸手取过巾子:“好了,也只是淋湿了一点,不是大事。”   但他并没忽略方才掀起车帘的那一瞬间,孟清词怔怔地看向窗外,秀眉紧蹙,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开心?”他问。   清词笑了笑:“天色不好,王爷又已回府,我便早些告辞了。”   萧珩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冷得如冰,他的脸上瞬间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他的眸光深处,她看到了一种名为关切的情绪。   其实,即便曾经夫妻多年,她也看不懂萧珩。   他从不吝惜给予她关注和照顾,让她误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份位置。然而,当面对心爱之人时,却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没有丝毫不舍。   只是,她能怎么与萧珩说呢,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只会徒然生一些不必要的事端罢了。何况,她与祁王,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她不喜祁王,小心避开也就是了。   “许是下雨添了凉意的缘故罢。”孟清词嗓音轻巧,似不以为意般转了话题:“适才在祁王府听了一出新戏,与之前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不甚相同,倒是让妾身有些感触。”   “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与一个富家小姐有了婚约,却又阴差阳错识得了当朝公主,两个女子都对他情深义重,男子哪一个都难以割舍,犹豫不定又乐在其中,最后是公主去了邻国和亲,男子和富家小姐成亲,恩爱白头,心里却一直怀念着远离故国的公主。”   “妾身觉得这个戏本子很是新颖。他看似写了个大团圆的结局,实则每个人都不得圆满。对公主而言,虽成就了家国大义,却失去了心爱之人,对书生来说,娶了哪个,都会有遗憾。而富家小姐看似如愿以偿嫁给了书生,夫君的心却始终系在另一个女子身上,总是有些意难平的。”   萧珩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孟清词脸上。   上午御前应召,圣上看似无意,实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再为祁王铺路。他的回话必须谨慎又谨慎。定国公府走的是忠君的路子,可是忠君,亦不是顺从君主的每一个决定。   他其实有些疲惫,然而这种疲惫不影响他对于枕边人情绪变动的敏锐。妻子一向端庄从容,但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他能觉察出妻子是不安的,隐隐地在害怕什么,可是她并不想对他倾诉,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而有的人紧张的时候,说的话也比平日里多一些。   清词的话音落下,萧珩沉思片刻,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事事求得圆满。对世俗夫妻而言,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已是良缘。”   “即便不能两情相悦吗?若只是为了一纸婚约,而将两人捆绑,这样的一生值得吗?”孟清词脱口而出,语气中有几分激烈,又后悔地抿了唇。   她今日有些冲动了。   萧珩眉心微动,他想,他有些明白了妻子近些日子的疏离。   “阿词,看着我。”   孟清词怔怔地抬起头。   似乎过了许久,萧珩忽然扬唇一笑。他这人极少笑,但若笑的时候,一双眸子如淡云散尽,星河莹莹,令人怦然心动。   随之,他敛了笑,面色严肃:“阿词,你是在担心什么呢?”   “我曾对泰山大人许诺,会好好照顾你,”他抬手为她理过蓬松的鬓发,眸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缓缓道:“我们或许是基于父母之命的婚约,但未来很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了解彼此,培养感情,相携走过这一生。”   清词想不到萧珩这样寡言的一个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的目光专注,仿佛天地之大,他只看到了她一人。   暮雨轻敲琉璃窗,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车厢里越发地安静。   被萧珩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清词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有一个名字,在这一瞬间,划过她的脑海,冰封所有即将汹涌而出的情感,给予她刻骨的冷静。   她相信此时萧珩语中的真诚,承诺的坚定,只是,世事无常,年少的想法许会改变,很多事更是不以人心为转移,无可奈何的不止是花开花落,还有人生,便如这一场折子戏。   这不是萧珩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也或许因此,纵有遗憾,她从未否定过他,否定过这一段同行的路,那么,若干年后,当回想起在这个人身旁的时光,将不是孤单,伤痛和自怨自艾,而是洒脱一笑的释然。   想到此处,孟清词粲然而笑,她眨了眨眼,纤指轻轻地朝他心口的方向指了指,不置可否道:“世子爷,到家了,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哦。”   ......   是夜,祁王府。   窗外凄风冷雨,秋意萧瑟,室内却是烛光摇曳,春意融融。   崔氏垂眸,一粒粒为祁王扣上中衣的扣子,祁王今日得见佳人,心情愉悦,对崔氏甚是满意,不禁深深佩服父皇的眼光。   成婚前,他并不满意崔氏的姿色,父皇却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你娶了崔氏,她会是你的贤内助,将来也会是一个好皇后,整个崔氏一族也会为你所用。你若是不喜,父皇赐你几房美貌侧妃便是。”   成亲几年,他不得不承认,父皇看人的眼光着实高明。崔氏虽不甚美,却宽和大度,且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只除了无子这一条,作为妻子,他着实寻不出什么错处。   祁王的目光落在崔氏身上,崔氏垂着头,暖黄色的烛光下,一段纤长的脖颈弧度美好。   祁王心下一动,抱住了崔氏,俯在她耳畔低声笑道:“别扣了,待会儿还得解开,麻烦!”   崔氏身子一僵:“王爷......”灼热的气息落在了她的脖颈上,略带薄茧的手抚上她的腰,她身上一阵颤栗。   崔氏现在是没有什么亲热的心思的。孟清词离开后,她一直心神不宁。许是因在自家府上,祁王对孟清词的觊觎之意丝毫不加以掩饰,身为妻子,她自然是难受的。可是令她不安的并不是这个。   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呢?既想让人家为自己所用,又对人家的妻子不怀好意,别说萧珩,世上任何一个血性男儿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呢。   说实话,她对赵麒是有些失望的。   正是夺位的关键时刻,定国公于北境手握重兵,是他们争取的对象。这样的错误,赵麒不能犯,他承受不起后果,崔家也承受不起。   崔氏挣扎着侧过脸,道:“王爷,萧世子.......”   “嘘......别说本王不爱听的,扫兴!”祁王的手指抵住了她的唇,“莫负了良辰。”   晕眩中,祁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迈入榻内,随手放下了帐子。   帐中春色无边,崔氏的心中却是一片凉意。   尽管祁王一月之内,总有四五夜宿于正院,然而,只有她和她的心腹丫头才知道,祁王,已经很久没碰她了。   今夜,他的热情,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祁王的吻,褒奖般地落在她的耳侧:“阿滢,得贤妻如此,是本王之幸。”被夫君如此相待,本该欢喜,可为何,她心头涌上的,却是屈辱之感。   崔氏侧过头,一滴泪洇入枕中,又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十九章   游湖的这一日,天高气爽。   东湖边有一片枫林,此时正是红叶如火的时节,湖边芦花瑟瑟如雪,映衬得秋水愈发澄澈,红叶愈发明艳,较之春日的繁花似锦,另有一番凛冽而灿烂的景致。   湖边停着一艘精巧的画舫,萧珩和清词到时,顾子琛夫妇已经到了,而本该今天相看的主角裴瑾却迟迟未来。   清词进了画舫,便注意到晋康县主身旁坐着个穿黄衫子的姑娘,四目相对,姑娘嘴角微微上扬,冲清词腼腆笑了笑。   晋康县主和清词亦是熟识的,她招呼清词坐下,才转头朝黄衫子姑娘笑道:“梦笙,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过的定国公府世子夫人清词。”   “清词姐姐,”蒋梦笙眸光一亮,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吃过夏日你送给阿彤的葡萄乳冻,又嫩又滑,回味无穷。”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赵彤是晋康县主的名字。   清词顿时啼笑皆非,这位安国公府的二姑娘,感情也是个吃货?   “蒋姑娘喜欢就好,改日过府来玩,必与我家妹子志同道合。”清词想到了萧以晴,忍不住笑道。   蒋梦笙的眼睛亮了,连连点头:“好啊,到时姐姐可不许烦。”又从桌上的金丝盘里随手拈起一块栗子糕递给清词:“姐姐尝尝,这是我家做的。”又拈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   真是个爱吃的小姑娘呢。   三个女子一起,开始讨论起了各种吃食的做法。   两个男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走到画舫外赏景去了。   晋康县主抬头看向窗外,忽然目光定住了,拉了拉蒋梦笙:“梦笙,你瞧......”   岸边远远驶来一辆马车,雕梁画栋,镶金嵌玉,车旁白衣公子俊美耀眼。   漫天红枫灿烂光华,不若他灼灼风采,轻轻一笑。   若是单纯论眉目的精致程度,裴瑾与萧珩不相上下。但萧珩不苟言笑,便如一把敛了锋芒的剑,让人并不敢靠近,而裴瑾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天生自带风流,再着意修饰,更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感。   君不见,蒋梦笙痴痴看着裴瑾,手中的糕点掉了都不知道......   凭栏赏景的萧珩和顾子琛看见裴瑾这孔雀开屏的样子,心里发出同样的感叹:裴瑾,又来了。   只是,两人目光落在那驾华丽的马车上,俱都不解。   顾子琛不禁喃喃:“阿瑾一个大男人,竟是坐着马车来的么?”   清词伸出手指,在蒋梦笙额上点了点,噗哧一笑。   蒋梦笙回神,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然而,那嫣红的双颊,透露了怀春少女的心事。   晋康县主的心却沉了下去。这马车虽没有明显的标识,但这奢靡华美的风格,她似曾见过。   她曾听顾子琛说过一嘴,裴瑾并不满意家中安排的相看。但她没有料到,裴瑾的不满竟是这般。   马车越来越近,到岸边停了下来,裴瑾下了马,一只洁白修长的女子的手伸了出来,蔻丹鲜红,慵懒地搭在裴瑾的手臂上。   车帘掀起,众人眼前一亮。   美人倚着裴瑾的手臂,徐徐下了马车。纭缎蓝蝶外衣裹着玲珑身段,显出细腰和优美的曲线,云鬓花颜,额间贴着梅花花钿,美人手执娟罗宫扇,盈盈一笑,风流妩媚。   美则美矣,只是这人却是在座的众人均识得的。   *   嘉阳公主与裴瑾并肩进入画舫。众人行礼如仪,嘉阳公主懒懒地抬了抬手:“免礼,坐吧。”   蒋梦笙原本嫣红的面颊已是苍白。   “姑姑,”晋康县主打了招呼,勉强笑道,“姑姑今日怎么有了雅兴,过来赏枫?”   嘉阳公主抬眸看向裴瑾,波光流转:”自是裴郎有约,盛情难却。”又笑对蒋梦笙轻飘飘道了一句:“笙姐儿也来了?”   蒋梦笙咬唇,眸中含着泪,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清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晋康县主狠狠瞪了眼裴瑾,又瞪了眼顾子琛,顾子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嘉阳公主似没看见各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她俯身朝清词笑道:“这些日子怎么不去府里找我玩儿了?”   “母亲入秋便犯了咳疾,近日才好了一些。”清词回道,“倒是多谢公主记挂了。”   “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嘉阳公主冲孟清词招了招手,待孟清词靠近,才轻声在她耳畔道:“你要找的人,似乎是有消息了。”清词一惊,随即大喜,但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强自按捺自己的欢喜,感激道:“多谢公主。”   今日嘉阳公主又刷新了她的认知,她对嘉阳公主的观感很是复杂,一方面很钦佩她能拿下裴瑾这样的高岭之花,一方面,又觉得蒋梦笙小姑娘着实无辜,裴瑾着实可恨。   嘉阳公主瞟了一眼蒋梦笙,又见晋康县主神情尴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起身道:“这样子坐着,怪闷的,裴郎陪本宫去枫林里转转吧。”   待嘉阳公主和裴瑾一走,蒋梦笙终于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晋康县主手忙脚乱地安慰蒋梦笙:“阿笙,今天都是我的错,这人不行,咱们再换一个。”又冲顾子琛发火:“你都交了些什么损友?”   顾子琛无辜躺枪。   清词看蒋梦笙哭得伤心,今儿这事又实出意外,犹豫着安慰道:“葡萄乳冻虽现在没有,莲蓉水晶糕也是极好地,我知道一家做莲蓉水晶糕的店铺,晶莹剔透又韧性十足,咱们回城的时候去买上一些尝尝。”   蒋梦笙帕子擦着眼睛,抽抽噎噎:“刚......刚出炉......的才好吃....呜呜......”   “现在就去买了给你,啊?”晋康县主今日焦头烂额,在心里问候了裴瑾十万八千遍,冲顾子琛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顾子琛不敢耽搁,利落地冲出画舫,打马朝城门冲去。   清词轻吁了口气,这姑娘没心没肺的性子,于此时不失为一件好事。   萧珩的面色如霜。裴瑾为人是傲了些,但是这样不似结亲倒像结仇的做法,并不是他往日为人。   不过,裴瑾的心思藏地够深。身为至交兼同朝为官,他竟从不知他与嘉阳公主之间还有过一段过往。   好在安国公府是元后的母家,打断胳膊也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是怎么都好说的。   *   枫林里,男子白衣如雪,女子蓝衣鲜明,漫步走在林荫道上,是一帧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两人一直走到枫林最深处才停下了脚步。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瑾,笑意却不达眼底:“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裴瑾你的胆子越发大了,都敢拿本宫当枪使了。”   一片枫叶徐徐飘落,恰落在嘉阳公主的鬓边,为她更增一份艳色。   裴瑾的眸光情意流转,贪恋地缠绕在嘉阳公主脸上,他轻轻取下嘉阳公主鬓上红叶,语声缱绻缠绵:“裴某以为,裴某对公主的心意,公主早已知晓。”   他靠近嘉阳公主,强烈的男子气息包裹住嘉阳公主,嘉阳公主不由后退了一步,然而后边是一棵枫树,她退无可退。   裴瑾伸手抵住树干,将嘉阳公主圈到他的怀里,声音清润中带了委屈:“莫非公主真的愿意看到臣娶了蒋家姑娘?”   嘉阳公主头疼:“梦笙是我二哥家的姑娘,单纯善良识大体,配不上你么?”   她今日无比后悔。三年前她方新寡,却在一次宫宴后无意睡了裴瑾,裴瑾的长相很合她的胃口,原本以为是露水姻缘,□□好后便分道扬镳。想不到,男人事后信誓旦旦要娶她。   嘉阳公主瞪大了眼。   且不说她前夫刚去不足一月,此时再嫁会掀起多大的风雨,便是镇远侯府那端庄严肃的老太君,她自问也应付不了。   再者,她的自由人生刚刚开启,府里新买的两个清俊小生还等着她去宠幸呢,做什么要迫不及待再进围城?   退一步说,便是再嫁,挑个两不相干的不香吗?   “裴郎,我们便这样,不好吗?”彼时她伏在男人健硕的胸膛上,纤细的手指画着圈,吐气如兰。   “你想我了,便来找我,如何?”   男人原本被她撩出了火,却在这句话后蓦的起身,脸色阴沉下来,声音粗哑:“公主不欲嫁给裴某?”   “那么公主为何委身裴某呢?”   能说是被糟心的妹妹设计了吗?在住了二十多年的宫中阴沟里翻了船,必须不能!只不过阴差阳错,上了裴瑾这种极品,不亏。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她娇笑着起身,攀上裴瑾的脖颈,声音里透着甜意,“春宵苦短,一刻千金,我们珍惜当下,嗯?”   男人拨开她的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条不紊地穿上了衣服,才道:“公主欲效仿玉真公主,可裴某不想做公主的男宠。”   ......   再见时,是她二嫁的大婚之前。   齐二是个临风洒泪,对月伤怀的性子,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父母双亡,自幼寄居齐国公府,两人已私定终身。   齐国公府这一代没有出色的子孙,尚主是最好的出路。   齐二是不愿的,但也不敢违背了父母之命。   齐二是林贵妃的提议,她知道,林贵妃不想她嫁得太好,也不愿再给睿王助力,便挑了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族。   但她也把国公府的种种都打听好了,何况,阿恂说了,上一段姻缘,她已是苦了自己,身为血缘至亲,只愿她此后能平安喜乐。他是男子,想要的,他会自己去争取。   于是,她一口应下,打算嫁过去侯与齐二公子井水不犯河水,然后愉快地过上了风花雪月的生活。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大婚前夜,裴瑾夜入公主府,非要拉着她一起私奔。   她怎么可能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呢?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章   她怎么可能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呢?   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他似被彻底伤了心,冷笑连连,想装作不在意地离开,却撞了桌角,踉跄而去。   然而,从那之后,裴瑾没再找过她,便是遇到,他淡淡掠过她的眼神,丝毫不错的礼仪,也将她视为了陌生人。   午夜梦回,她偶尔会想起他,想起那灼热专注的眼神,强健有力的手臂,毕竟裴瑾是武将,这滋味还是令人回味的。   是以,三年之后,裴瑾突如起来的邀约,她才会在仅仅思索一瞬后,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裴郎,三年了,你的心意竟丝毫未变,真是令本宫感动呢。”嘉阳公主纤细的手指抚过裴瑾俊美的五官,声音蚀骨销魂。   “微臣对公主的心意,一如初见之时。”裴瑾笑得不羁,眸光却是炽热的,握住嘉阳公主细滑柔嫩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听说,贵府老夫人曾放话,你若是要娶本宫,便是逼她去死;贵府老侯爷亦曾有言,你若是再往公主府一步,便打断了腿,逐出家门。裴郎为了本宫,竟要做这不忠不孝之人么?”   “还是说,裴郎如今改了主意,也想做本宫的面首呢?”   裴瑾还没来及感受这细滑柔嫩的肌肤触感,这纤纤十指已变成了耳光,冰冷地落在他的脸上:“本宫万万没想到,本宫今日竟与侄女争夫,你是嫌本宫在京中的名声太好了么?”   “公主还在意名声吗?”裴瑾笑得温柔,言辞却如刀。   “若不是公主,安国公府怎能干休呢?”   嘉阳公主定定看着裴瑾,半晌才轻声一笑:“本宫睡了你,你也利用了本宫,咱们扯平了,两清,很好。”言罢,她再无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去。   看着那娉婷动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裴瑾摸了摸脸,疼。   *   “奴婢冒昧,夫人还要稍微弯一下身子。”华蕊帮清词换好了宫人的衣服,刻意为她梳了厚厚的刘海,端详片刻,出言提点道,“我们寻常走路都是小步快走,看人的时候眼光稍微往下,对,夫人小心点就不会漏出破绽。”   华蕊面上含笑,内心是欲哭无泪的。公主做事,向来由着性子也就罢了。这位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看着性子持重,却也是个做事大胆不计后果的。若是万一被人认出......这馊主意还是她出的!   孟清词在镜子前转了转身,这是一身藕粉色公主府中普通侍女的制式衣服,又梳了一个齐眉刘海,遮住了大半面容,面上扑了黄粉,让原本白得透明的肤色不是那么显眼,若是再弓腰低头,便只露出一个下巴,等闲人看不出,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摇身一变,成了嘉阳公主的心腹侍女华音。   孟清词甚是满意。   “多谢华蕊姐姐费心。”她握着华蕊的手,腕上的南红玛瑙串子顺势滑到了华蕊的手中。   “夫人.....”华蕊待要推却,却被清词按住了手心,她笑道“姐姐肤色白皙,这南红玛瑙虽不甚贵重,难得的是颜色纯净,正衬姐姐,望姐姐不要推辞,公主与姐姐的一番心意,清词铭感在心。。”   “奴婢怎么敢当?”   “现下我便是姐姐身旁的华音,还请姐姐不吝指教。”清词语声诚挚。   “夫人不嫌奴婢冒昧就好。”华蕊只得受了,又为清词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带着她去见嘉阳公主。   *   那日枫林偶遇未及细说,后来嘉阳公主命人传了话来,按照孟清词描摹的音容相貌,她在睿王府寻到了一个几分肖似的宫人,如今在孙侧妃的院子里服侍,只是侧妃都轻易不得出府,何况她的侍女呢。   然而,定国公府与睿王府并无往来,睿王的正妃邓氏又因幼子夭亡卧病在床,睿王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过宴会了,身为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并没有上门的理由。   是华蕊随口道了句,莫如扮成嘉阳公主的侍女,随公主入府。毕竟,公主探望生病的弟媳,最名正言顺不过。嘉阳公主是众星捧月的所在,谁又会在意她身旁的侍女呢?且公主身旁华音性子内敛,只是管着公主的衣裳首饰,等闲不随公主出府,很是脸生。   华蕊万万没想到,公主和孟夫人愉快地采纳了她的提议,估计她们自己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嘉阳公主亦已装扮完毕,她绕着清词转了一圈,疑惑道:“别的尚好,只是你的脸色......”   “用暗色的粉多扫了几遍。”孟清词也是无奈。   “倒是个办法,只是有些委屈我们的世子夫人了。”嘉阳公主点头道。,   对清词来说,只要能见到顾纭,这点小小的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走吧。”嘉阳公主道,清词便与华蕊一起,上了公主的预御制马车。   马车上,清词便坐立不安,嘉阳公主见她神思不属,一会儿打翻了茶盏,一会儿拿倒了书,叹道:“淡定点,你在本宫面前,不也很自如吗?”   清词赧然一笑:“忽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内心的喜悦情掩都掩不住。   嘉阳公主抚额:“你莫要再做什么了,一会儿跟着华蕊,本宫都安排好了。”又道:“只是你也莫抱太多希望,寻的人说,王府里并没有那般美貌的女子,但最善刺绣的便是这个唤作乐芸的女子,如今在孙侧妃院里当差。”   “公主的意思,我明白。”清词郑重应了。   她心中觉得八九不离十,因记忆里,顾纭起初就是在孙侧妃的院子里当差。   *   睿王府布局规整,一草一木都打理得井然有序,来往侍从虽多,不闻一声,让人一进来便不自觉地屏息静气。   “他就是这个性子,如同老夫子一般。”嘉阳公主边朝里走着,边毫不见外地吐槽自己的亲弟弟。   清词莫名地联想到萧珩,赶紧摇了摇头。   嘉阳公主今日主要是为了探望邓氏而来,自然是先前往睿王与邓氏所居的正院。   清词抬头,“乐道堂”三个大字在秋阳下熠熠闪光。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言“子贡问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贫而乐道,富而好礼。’”。   又有宋朝韩维《送孔先生还山》诗云:“先生乐道者,于世淡无欲。”   清词笑了笑,若是未知前世,只看这块匾额,她真的会以为,睿王如朝中所言,是位雅好读书,淡泊名利的贤王了。   邓氏长眉细目,清秀文雅,只是由于一年来卧病在床,微黄的面色和孱弱的身形,生生黯淡了这份好颜色。   她挣扎着起身迎接嘉阳公主:“前几日景然还念叨姑姑呢。”嘉阳公主忙上前一步,将邓氏扶回了榻上,嗔道:“只管好生歇着,与我还客气什么?”   她坐在榻边,又问:“景然去了宫学?”   邓氏点了点头:“转过夏来,人倒是开悟了许多,肯认真学了,课业被先生夸了好几次,王爷也很高兴。”   她一气说了这几句,已是有些喘,不由咳了几声。   嘉阳公主忙为她拍背,又笑道:“素日里你总是为他操心,其实才启蒙,能看出什么?如今可不被我说中了,小孩子家后劲足,慢慢地就知道上进了。”   邓氏摇了摇头,苦笑道:“若不是我时间不够,也不想逼着她,总想着,王爷是最看重读书的,他认真进学,总能让王爷看重几分,倘我不在了......”   嘉阳公主不由伤感,忙打断了邓氏的话:“不能说这丧气的话,太医每日都来着,只按着太医的话用药,放宽了心,你这身子,必定会好的。”   话虽如此,可嘉阳公主知道,对一个母亲而言,接连两个孩子夭亡,是多大的打击。景然虽好,可毕竟隔了一层肚皮。她未生育过,可亦能体会到这份悲伤。   说到睿王,嘉阳公主便问:“北辰呢?”心里埋怨弟弟不知体贴,妻子病到如此地步,也不见他陪在身边。   北辰是睿王赵恂的字。   “姐姐别冤枉了王爷,今日是我劝王爷出门散散心的。景和去后,王爷也是伤心不已,”邓氏喘了喘,柔声道:“只王爷是男人,不好露在面上的。”   “偏你为他开脱。”嘉阳公主无奈。   两人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嘉阳公主才貌似不经意地问:“说起来,你上次遣人送到府里的节礼,其中有几幅帕子,纹样竟是从没见过的,我这侍女......”   她指了指低眉顺眼的清词,“一向管着我的衣服饰物,说要绣到衣服上,必也是好看的,只是钻研了半日,不得要领,还得你们的高人指点指点。”   “姐姐说的什么客气话?”邓氏笑了一声,看向身旁的侍女乐书,一应走礼都是乐书誊了单子。   乐书想了想回道:“那个纹样,却是孙侧妃院子里的乐芸想的。”   “哦?”嘉阳公主挑眉:“倒是个聪明的丫头,那你还不跟着乐书,去请教请教?”又向邓氏解释道:“在府里琢磨了两三日也没弄明白,急得不得了。我这丫头,别的倒罢了,一看新的绣样,却是拔不动脚步了。”   “这丫头一片忠心为着姐姐,自然是好的。”邓氏边道,边示意乐书带着清词过去。   华蕊担心清词第一次来睿王府,漏了馅儿,忙笑道:“求公主宽限半日,也容奴婢去观摩观摩乐芸妹妹的手艺。”   嘉阳公主故意嗔道:“你也好躲个懒儿。”   虽是如此说,却嫌弃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我们也说说体己话儿。”后一句是对着邓氏说的。   华蕊却站着不动,只笑:“公主,我们就这么干巴巴地去了?”嘉阳公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骂道:“又要拿着我的东西去做情儿!总是打我的主意。你怎么不说自己给你妹妹带点什么?”   “奴婢们送的,哪有公主赏的光彩?”华蕊道。   嘉阳公主无奈,朝邓氏道:“这就是个手松的,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总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罢了,你自己斟酌罢。”又抱怨道:“这竟是个散财童子。”   睿王府自然不缺这点子东西,邓氏也知是玩笑:“姐姐身边的人,一个赛一个地伶俐。”   孟清词虽知华蕊是还她的情,但仍甚是感激。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一章   乐书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协助王妃料理家事,素日里自有一份威严,她带着两人径直来到孙侧妃所居的泊心院里,   倚翠是孙侧妃的陪嫁丫鬟,也是院里的掌事侍女,闻声满面笑容迎出来:“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   乐书笑了笑:“先不忙着寒暄。乐芸呢?公主府中的两位姊姊找她有事。”   倚翠的神色瞬间有些不自然,吞吞吐吐道:“乐芸在后罩房里,正给娘娘缝补衣服呢。”   “那不正好,两位姊姊也是找她请教刺绣呢。侧妃是在午歇吧,咱们自去后面,就不扰着侧妃了。”乐书说着便抬步向后院走去。   倚翠想拦,乐书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低低道:“别耽误公主的事儿。”倚翠心中一凛,不由犹豫,王爷有多敬重嘉阳公主这位长姐,阖府是知道的。   清词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被华蕊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才镇静下来。   乐书常来,对这里自然是熟悉的,可当她看到后院里那独自顶着烈日打水的青色身影,还是皱了眉,唤道:“乐芸。”   京城秋日,清晨和夜晚寒凉,可中午的日头,正是炽热的时候。   侍从们干活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这个时候时段。   睿王是朝野称诵的贤王,待府中的下人也一向宽和,何况,乐字头的侍女,都是从宫中分遣出来的,等闲王府不会派他们做这等粗活。   王妃这些日子病重,倒纵得府里什么样的面目都露出来了。   乐书被打了脸,一时神色有些难看。   华蕊虽听说孙侧妃性子刻薄,但今日才见识到睿王府里还有敢这么磋磨人的,也不由怔了怔。   *   乐芸正在费力地将盛满水的水桶拉出井沿。   因王爷已有多日未进内宅,孙侧妃一直心情不愉,这几日在发了不少无名火,好在睿王府中不兴打骂下人,孙侧妃也不敢触碰这条底线,最多就是大日头下罚罚跪,或是连着做两日粗活,她还应付得了。   乐芸苦笑:虽说她是从宫里分到王府的,按惯例,怎么也是个一等丫鬟,贴身服侍主子的身份,但孙侧妃不知为何,就是看她不顺眼,她都已经尽量少在孙侧妃面前招眼了,可还是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听到有人唤她,乐芸用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转头望了过去。   女子肤色暗黄,但细细看来,五官甚是精致,尤其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即便额上覆着厚厚的刘海,也掩饰不了流转之间的灵动生辉。   孟清词热泪盈眶,这是化成灰她也识得的顾纭。   此时倚翠在后面讪讪笑道:“乐芸一向勤快,中午也不愿歇息。”   乐书用鼻子哼了一声。   华蕊笑着岔开话题:“我这妹妹是个痴的,就迷了刺绣这一道,”又推了清词一把,“咱们过了晌午便回府,还不赶紧的!去罢。”   她转头朝倚翠道:“实不相瞒,我是看到针线就头疼,却是出来偷闲歇歇的。”倚翠不敢怠慢,陪笑道:“姐姐屋里吃茶。”忙拉着乐书和华蕊回了前院。   华蕊不着痕迹地冲清词使了个眼色,却见清词眼珠也不转,只怔怔看着乐芸,心中暗叹一声,却也知是找对了人,放下心来。   *   见三人都已离开,清词才三步并作一步,走到乐芸面前,颤声道:“纭儿......”   顾纭起先只见到那制式的侍女服饰,待粉衣女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她大吃一惊,手中的水桶咣当又掉进了井里。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阿词,怎么也来了这里。   “阿词,我不是在做梦罢。”顾纭喃喃道。   清词猛地抱住了她:“我一直在找你......”话音未落,已是哽咽难言。   顾纭的眼中也蕴了泪,回抱住清词。   家破人亡,辗转流离,都没让这坚强的女子流一滴泪,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却轻易破了她的心房。   还是顾纭先镇静下来,她轻声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顾纭推开后门,带着清词三绕两绕,绕到了一片竹林里,竹林里砌了白石假山,清溪上架着小桥,尽头是一个门扉紧扣的小院,有小楼一角从院中探出,与面院庄严肃穆的风格大不相同。   “这是何处?”清词问。   “王爷在后院的书房,不许旁人踏足的,只是王爷素日里在前院处理公务和读书,这个地方一年也来不来一二次,渐渐空置了。”   “那你......”   “打扫这片地方的小厮也是青州人氏,都是同乡,便给我行了个方便。”顾纭莞尔一笑。   她没说的是,这个地方,会让她想起故里山水,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岁月。虽然她知道,她此后的人生,已与曾经的好友天差地别。可是,在想念的时候,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她会来这里坐一坐,去获得一些独自前行的勇气。   清词欣慰,她的纭儿,就是这般,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溪前的白石坐了下来,彼此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并没察觉坐的位置正对着小楼的窗户。   楼上帘栊低垂,寂无人声。   *   孟清词攒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子都顾不上说,拉着顾纭的手,只觉比在闺中时粗糙很多,她既心疼又气愤:“纭儿,你受苦了,她一直这么欺负你么?”   这个她指的是孙侧妃。   顾纭却对这些并不在意,她关心的是孟清词怎么来到京城,来到睿王府,她问:“阿词,你怎么来了京城?又怎么这副装扮?”   两人异口同声发问,又都停了下来,四目相似,不禁都笑了起来。   真好,原来旧时的默契,一直都在。   “你先说。”清词急道,王府里干粗活的小厮和丫头都去哪了,这不就是孙侧妃故意折磨人吗?   “她也就这些法子了。”顾纭不想让清词担心,轻描淡写道:“侧妃性子说的好听是鲁直,不好听是莽撞。但与这样的人相处,她心里想什么,你便轻易可以看得出来,是以只要小心些,也没什么。”   “何况,侧妃有个好父亲。”   孟清词知道,孙侧妃的父亲这几年官运亨通,已升至湖广总督,是皇上的心腹之臣。她有些沉默,顾纭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希望她想法子为她出头。   “你还没和我说呢?你怎么来的京城?”顾纭问。   在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面前谈起这个话题,清词微有羞涩:“纭儿,我嫁人了,夫家便是定国公府。”   顾纭一愣,她当然听说过定国公府,可并没有敢肖想好友能够嫁入这样显赫的门第。   她欲言又止:“我还以为......“   清词明白顾纭的意思,她摇头道:“宋师兄是至诚君子,从来拿我当妹妹看的。”   顾纭垂眸,捡着地上的小小石子:“伯父......一直拿当他子婿待的。”   生离死别之后,在怎样的困顿中,只要她想到,她的挚友与她曾仰慕的男子在一起,想到他们彼此相伴,白头偕老,于她而言,便是艰难岁月里无声的安慰和力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曾听清词读《诗经》,彼时入了耳,未入心,却不知为何,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常想到这段诗,想到那个如一束阳光般映照她生命的谦谦君子。   阿词才情四溢,温柔又洒脱,蕴之学富五车,出口成章,他们两个,才是最最匹配的一对。   清词执了顾纭的手,低低道:“我们都从未忘记你。”   所以,我们怎么能忘却了那段共同度过的青春年华,心安理得的在一起。   父亲不知宋师兄与纭儿早两情相悦,只是碍于年少矜持未能挑明,确实动过这个心思。可自从那一夜,她看见被烈火焚烧后,一片狼藉的顾家前,那个沉痛而萧瑟的男子身影,她便知,嫁与宋蕴之,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最痛苦的凌迟。   况且,她一直视他为兄长,知他对顾纭用情至深,无论如何,不能趁虚而入。   还没待她想清楚怎么拒绝,师兄已先找到了她。他消瘦了许多,纵然身形仍挺拔如竹,掩不住面色的憔悴,开口便是:“阿词,抱歉。”   他神色愧疚:“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正因此,我不能明知心里住着一个女子,还忝颜上门求亲。”   “那样对你,对她,都不公平。”   师兄的话与她所想不约而同。   她如释重负:“其实我也是不愿的,宋师兄。”   她道:“我有时想,若是可以一直不嫁人就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世上,男婚女嫁就成了必须。一个女子若是不嫁人,周围的人便会以怪异的眼光看着她,猜测着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男子的境遇许会稍微好一些,可是除非你一走了之,否则你便逃不掉被催婚的命运。”她有些苦恼。   “而且,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因为这个原因而必须生活在一起,真的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师兄轻轻笑了,笑容淡薄得如薄暮的夕阳,他道:“大昏,万世之嗣也。这是圣人的原话,也是世人奉行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师兄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她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清词未来的夫君,必得是我喜欢的人,也需得对我一心一意,这样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嫁他。”   “我不想只做某人相敬如宾的妻子,去获得一个贤妻良母的认可,为他打理后宅,照顾子女和妾室,为他失去了自己,最后仅仅在家族牌位上留下一个名字,供后代子孙祭祀。”   她的话音一落,师兄的笑容更真切了些,他抚了抚她的头,不乏欣赏:“小师妹长大了。”   他目光悠远:“愚兄懂你的意思。因我也是这般想法。”   她惊讶:“可是伯母,一直盼着你成家.....”   师兄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我怕是只能让母亲失望了。   “那师兄打算怎么办?” 第二十二章   “自然是用余生的时间找到她。”师兄的声音低而坚毅,蕴含着深深的痛苦和自责,“纭娘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我太无能的缘故。”   “为了她,我会去考取功名,去求得权力,去走到高位,去得到那......能够保护她的力量。”   她动了动唇:“若是.......”她当时尚不知顾家犯了什么事,但却隐约听说这种犯事的女子,多半是要入贱籍的。   师兄,会接受这样身份的顾纭吗?   “若是她沦落在风尘之所,便赎她娶她,若是她已成亲生子,便以兄长的名义照顾她,守护她。若是......”师兄的话,掷地有声,却仍然哽咽了下,跳过了那个字眼。   “她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女孩子,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自己。”   清词转述了宋蕴之的话,一字不漏。   顾纭怔怔半晌,细长的手指捂住了脸,她的肩膀颤抖,她没有出声,却有泪水不断顺着指缝透了出来,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淌开一朵一朵淡色的小花。   “师兄若是知道我寻到了你,不知会有多欢喜。”清词感慨,她揽过顾纭纤瘦的肩,如小时那般亲密。   “哦,对了,”她拉下顾纭的手,从怀中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泪:“宋伯母去世后,师兄已守足了三年孝,不日即将抵京,我听我父亲提过,师兄这三年异常刻苦,没有片刻放松。”   “以师兄的才华,必能蟾宫折桂,你们二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顾纭含着泪噗哧一笑,以手作拳,锤了锤清词,神色却有些黯然,她叹息道:“他有大好前程,我却是因罪没入宫中,也是父母亲人俱亡的不祥之人。”   “阿词,他娶我,不但于他今后毫无助益,还会遭受同僚的议论和嘲笑。我若是为他好,便不应再纠缠他。我们之间,已经无缘了。”   “无论你怎样,师兄他必是甘之如饴。”清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对宋蕴之有信心。   清词握住顾纭的手,恳切道:“纭儿,你无需妄自菲薄。从青州到王府的一路艰辛,你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这里面怎会有那么多巧合?”   “在我和师兄眼里,你一直都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这样的你,在我看来,其实是师兄高攀了呢。”   “不说他了,你嫁到国公府,世子待你如何?”顾纭不置可否地转了话题。   “他待我很好。”孟清词错过顾纭殷切的目光,她想,她和萧珩的关系,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和顾纭挑明,如今提起,不过徒让她担心。   她心中有些酸涩,那日师兄还说,“若是小师妹将来遇上心仪之人,一定要带给愚兄看一眼,看他能不能配得上小师妹。”   后来,她遇上了心仪之人,但良人虽好,奈何早已心有所属。   “那便好。”顾纭细细端详着清词,用手搓了搓她的脸,看着指尖上的灰,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一直觉得你的脸色暗暗的,这是抹了什么吗?”   “还不是为了见你。”清词嗔道,她三言两语说了自己是如何通过嘉阳公主才找到她。   顾纭放下心来,语气焉有荣焉:“天下哪个男子会不喜欢我们阿词呢?长得又美,又有才华。”   她肯定地说道:“若是不喜欢,定是眼睛瞎了。”   “也就你觉得我这般好。”清词眨了眨眼,笑得开心:“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好。”她摸了摸顾纭的脸,心疼道:“倒是你,被磋磨得这般憔悴。”   顾纭眯眼一笑,用帕子蘸了流水在脸上搓了搓,下巴有什么东西簌簌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细嫩白皙的肌肤。   “哦?哦!”清词亦是恍然大悟,又问:“你这是何时学的这本事?这是用的什么?”   “脸上厚厚用了黄粉,留了厚厚的刘海,刻意画淡了眉毛。”顾纭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她这几年,为了保护自己,也是想了很多法子。她这一手化妆术是之前在宫中时,机缘巧合一个老宫女教授的,她对孟清词向来不藏私,只重逢时间宝贵,不是说这个的场合。   “这几年,你便是一直这样过来的么?”孟清词为好友的遭遇难过。   “王爷不好女色,只是侧妃未免想多了些。”顾纭笑了笑。   她看了看渐渐西移的金乌,拉起还恋恋不舍的孟清词:“来不及说了,阿词,今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她郑重了神情,严肃道:“只是,以你的身份,不要再来了。”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夕阳下,笑容是惊心动魄的美丽:“今日我既知你过得很好,他也很好,于我,已是心满意足。”   “至于我,我要走的路,已与你们不再重合。相信我也会好好的,我们彼此在心里惦念,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清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顾纭抿着唇,看她如此伤心,不禁自责话说得重了,跺脚道:“我是为了你好!你一个世子夫人,冒充丫鬟混入王府,若是让你的夫君知道,如何是好?京中高门规矩诸多,你本就是高嫁,唉,你......”   “我虽素日不在意,可也知睿王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你实是不该来的。”   清词破涕为笑:“他若是因此责骂我,我便与他和离,我想法子把你从王府赎出来,咱们从此在一块儿。”   “尽说孩子气的话。”顾纭取帕子为她擦泪,无奈道:“好好好,咱们且不说这个,只是现在时候真的不早了,再不回去,被人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清词一笑,握住了顾纭的手:“纭儿,既如此,你且安心,我来想办法。”   *   赵恂今日没有出去谈诗论文,礼贤下士的心思,但碍于邓王妃那双饱含着担忧和歉疚的泪眼,他不想她太过自责,还是步出了乐道堂。   本来这就是筹谋大事的掩饰。身为人父,嫡子的接连夭折,他的悲痛不比妻子轻,是以他这些日子无心于此,索性去了后院的书阁,寻一处安静之所。   今日的阳光却好,透过半卷竹帘洒入室内,一室斑驳中,他本已昏昏欲睡,却于一瞥之际,看见正对著书阁的大块白石上,坐着两个侍女。   两人形容亲密,却神经兮兮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个着绿的,看衣服的颜色样式,是自家府里的,那个着粉的,却不知是哪家的。   赵恂素日并不在这些地方留心。   然而,自家的侍女与外府的侍女私相授受,是大忌。   他正要命人训斥一番打发走,却见那着粉的侍女从怀中取出帕子,为那着绿的侍女擦了擦泪。帕子的料子在日色下流光溢彩,如水银倾泻入他的眼。   是千金难买的鲛绡帕,赵恂眯了眼。   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去年奉父皇之命,督查江南织造局,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这种料子向来是贡品。   有趣,一个普通的侍女身上,竟藏着如此金贵之物,而她并不顾惜,擦了擦泪便草草折成一团塞在袖中。   他尚未来得及深思,接下来的事更令他瞠目结舌。   两个侍女互相揉搓了彼此的脸,彼此的脸上都呈现出一小块截然不同的肤色,又互相看看,露出狡黠的笑意。   他这才仔细看向两个侍女,发现即便刻意遮掩了面容,两个人也是气质不俗,一举一动自有风仪。   秋日,澄阳,碧叶,白石,神秘佳人。   两个人又亲亲密密说了一会子话,才携手走出了竹林。   待到两人的身影全部消失不见,赵恂才挥了挥手,一个暗卫如片竹叶般从承尘飘落下来,悄无生息。   赵恂言简意赅:“方才坐在那里的两名女子,看到了?”   暗卫点了点头,如影子般出了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去而复返:“两名女子,一名是孙侧妃院中的乐芸,一名是今日长公主带进府中的侍女华音。”   “阿姐府上的?”赵恂眸子半眯。   *   那日游湖,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听说裴瑾回了府便被老侯爷关了家祠,挨了一顿鞭子。老侯爷怒火攻心之下,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一众兄弟姐妹苦苦哀求才作罢。   之后老侯爷携着重礼,亲自登了安国公的大门,两位大佬私聊半日,隔天镇远侯府办了一场花宴,花宴上,侯府老太君拉着蒋梦笙的手,喜欢得不得了,执意要认做干孙女,还道梦笙以后若是出嫁,裴府必要按嫁孙女的份例出份嫁妆,老太君已是古稀之年,近些日子身子常常不愉,是以两府都不敢违拗了她,只得按照她的意思,正儿八经认了亲,摆了席,皆大欢喜。   过了不久,蒋梦笙在徽州任上的父母来了信,说是想念女儿,要女儿过去住段时日。老太君依依不舍,但人家一家子团聚,享天伦之乐,亦是世间常情。   梦笙离开的那日,清词与晋康县主去送了她,晋康县主犹然愤愤:“梦笙,你住段时间便回来,届时我给你找一个比裴瑾俊俏一百倍,脾气好一千倍的小郎君,让裴瑾看到无地自容。”   清词不能同意更多:“梦笙,天涯何处无芳草。”   清词还命小厨房做了各色点心送与她,这姑娘虽然笑着,可几日不见,原先尚带着婴儿肥的丰满脸颊却凹了下去,眼中跳跃的那点子活泼也变成了沉静,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了。   裴瑾害人不浅。   对晋康县主的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一笑:“好。阿彤的眼光我信得过。”   对清词,她不舍道:“刚和姐姐认识就要分离,我原想着去府上做客来着,还想认识以晴妹妹,可惜.....”   “你若是想吃什么点心,便写信与我,我把方子写给你。”清词安慰她。   蒋梦笙含笑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如今也并不怨恨裴公子,那日虽有些没脸,也不过就是咱们几个人,传不到外面。镇远侯府厚道,竭尽所能地补偿了我,老太君也是,待我如嫡嫡亲的孙女一般,或许我与裴公子就是无缘份罢。”   “我知道,你们原都是一起玩得极好的,莫要因此事生分了。”   虽然蒋梦笙如此说,后来晋康县主还是对顾子琛耳提面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勒令顾子琛少与裴瑾来往。   萧珩试探着为裴瑾说了句话:“你不知,阿瑾这次也是被逼无奈,两家是早就通了口风,要给他和蒋姑娘定下来的,六礼都在走了,相看不过是个过场。”   “若不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恐蒋姑娘不得不娶了。而且,阿瑾心中唯有公主,非卿不娶。”   清词冷笑:“即便如此,那也是他的事情,一个大男人,应该自己想办法打消高堂的想法,做什么去为难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呢。”   “还是你们男子都是这般,平时自诩顶天立地,若真遇到事儿,便往女子身上一推,说什么红颜祸水之类的话,这又关公主什么事儿呢?”   萧珩甘拜下风,女子在这方面,总是容易同仇敌忾,不过裴瑾此事做得确实有欠思量,错得离谱。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章   是夜,许是见了顾纭的缘故,很多刻意忘记的往事,入了清词的梦。   顾纭是青州桃溪人氏,桃溪村人口不多,风景却是十分优美,背倚青山,桃花溪宛宛转转绕着村子流过。   村子的对岸是一片野生的桃林,每年的春季,桃花盛开,远远望去灿若云霞,轻风吹过,落英缤纷,如梦如幻。   孟氏的祖宅也在桃溪村。   暮春天气煦暖,温度适宜,是清词这种怕冷星人最喜欢的时节,是以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到孟家在桃溪村的庄子上小住一段时间。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顾纭。   孟清词自小身子骨就弱,彼时她风寒初愈,虽是春日,依然裹着厚厚的裙袄。   她刚下了马车,正逢一群乡下女孩从野桃林里走出,面带好奇地看向她,还窃窃私语。   乡下女孩嗓门深大大,便是刻意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亦还是有那么几句飘到她的耳边。   “这是城里的马车吗?可真是好看得紧”   “是呀,是孟家的小姐吧,你看马车不是停在了孟宅门口?”   “她怎么穿得这般厚,不怕悟出痱子吗?”   “听我娘说孟家姑娘是个药罐子,一年倒有半年泡在药里。”   “你娘怎么知道的?”   被同龄的女孩子这般议论,清词涨红了脸,有些窘迫,就听一个微微压低的女孩子声音不赞同地道:“春妮、小燕,莫要议论旁人,何况还是当着旁人的面?”   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   清词有些讶异这个女孩在一群女孩中的威信,抬眸看过去,眼前顿时一亮。   人群中间一个女孩身姿格外高挑,约摸十二三岁年纪,乌发如云,一张椭圆的鹅蛋脸上,长眉入鬓,透着几分英气,水光潋滟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荆钗布裙,虽未长成,已掩不住倾城姝色。   四目交汇,那女孩儿友善地笑了,袅袅婷婷敛衽一礼:“乡间女孩说话直接,并无恶意,还请不要介意。”   她的声音并不是寻常少女的清脆,微微带着点暗哑,却说不出的好听,隐隐让人心驰神摇,福礼也如行云流水,极是优雅好看。   这村野之中竟有如此出众的人物!   清词微微一笑,也回礼道:“不妨事的。”   见清词大度不计较,那女孩似乎很是高兴,嫣然一笑,更增风致。清词心里忽起亲近之感,暗想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果然甚是有理。   “纭儿,”她轻轻唤道。然而顾纭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并未停留地走过她身边。   梦中的情形却是一换,是如水的月色,窗边是摇曳的新竹,偶尔有几声蛐蛐的叫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响起。   两个女孩头并着头,悄悄地说着一些女儿家的琐事。   “宋师兄那日看见你,眼睛都不会动了,像一只呆头鹅般。”她朝顾纭扮了个鬼脸。   “那是我哥哥见了你吧!”顾纭反唇相讥。   “说实话,你不考虑考虑宋师兄/我哥哥吗?”两人同时开口,齐齐问出相同的话,又不约而同红了脸。   “想什么呢,都是些没影的事儿。”顾纭红着脸,轻轻拍了清词的手。   “就是,我们还小呢。”清词拿枕头捂着脸,嗤嗤地笑。   两小无猜的年纪,小闺蜜之间,也会谈起自己身旁的男孩子。   顾纭侧头,凝视着清词,她微微上翘的丹凤眼在月色下流动着温暖的情感:“阿词,不管以后嫁了谁,咱们俩的情谊不要变,好吗?”   清词点头:“这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纭儿,你随我回府吧,真真有人对你思之慕之,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呢”。   顾纭羞恼,起身咯吱清词:“又来了。”   静谧的夜色里,响起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清词绽开笑意,似看见那个天真浪漫的自己,和尚不识愁滋味的顾纭。   再然后,便是大雨磅礴的夜晚,因为父亲的刻意隐瞒,她得知消息,待赶到了桃溪村,一切为时已晚。   顾家哥哥,纭儿,顾伯父,顾伯母,都不知去向。   废墟中跪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师兄,师兄!”清词哭着奔向那个人影,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倏然睁眼,眼前是萧珩隽美的面容。   他深邃的眸子似弥漫着雾气,隐藏着关切和其他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做了什么梦?一额头的汗。”萧珩问得平静。   岂止是一头的汗,她的小衣都湿透了。   萧珩听到她一声一声唤着师兄,呼吸急促,带着哭腔。眸色沉了沉。   师兄,便是岳父的得意门生宋蕴之吗?   他在青州时,曾见过清词与宋蕴之相处的情形,清词在他面前的小女儿情态,而宋蕴之看向妻子的目光,包容中含着宠溺。   “我梦见,梦见了一些往事......”清词半阖上眼,往萧珩的怀里靠了靠,似是要汲取一些温暖。   她自幼的日子,虽没有多么富足,却是平和而安稳的,关于顾纭的这一段往事,是她少女时期最大的变故。   后来,她大病一场,痊愈后从村里人的口里知道,官兵说顾伯父卷入了鲁王案,顾伯父和顾家哥哥为着护住顾伯母,已是被当场格杀,顾纭却是因为长得好,被带走了,说是要没入乐籍。   “好好的一家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村里人如是说。   她再也没有回过桃溪村。   萧珩扬声命外面值夜的侍女送进帕子,为清词擦拭脸上的汗,温声安慰:“睡吧。”   孟清词双目紧闭,呼吸渐渐平静,却没了丝毫睡意。想到顾纭的处境,心如刀绞,她深恨自己不能立刻救她于水火。   她该怎么办呢?   萧珩的手忽然顿了顿,因他看到,一滴泪从妻子的眼角沁出,顺着她光洁的脸庞滑了下来。   *   睿王府,泊心院。   已是入了黄昏,安静的院子却乍然热闹起来。   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拿起雕花靶镜,左顾右盼,镜中人眉如翠羽,面赛桃花,红唇似火般灼艳。   拈红小心翼翼地将一支赤金缠丝红宝石簪子插入镜前美人的鬓发中,那红宝有指盖般大,光彩熠熠,与美人流转的眼波相映成辉。   美人红唇缓缓翘起。   拈红悄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倚翠推门进了屋,后面跟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手里端着盥洗用的盆。盆里是洁白的牛乳,飘着朵朵玫瑰花瓣。   小丫鬟进了屋就规规矩矩地跪下,将盆高高举过头顶。   倚翠的指尖点了点,是微温的手腕,才替美人摘了手上的镯子戒指,挽起了袖子。   美人的手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拈起了一片玫瑰花瓣。   倚翠与拈红对视一眼,倚翠恭维道:“娘娘这般装扮,可真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孙侧妃揽镜自照,颇有扬眉吐气之感,面上却叹道“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再怎样的颜色,这么些年,王爷也是看腻了。”   拈红道:“主子与那位比,岂不是作贱自己。那位风一吹就倒的模样,除了身段好点,吟几句酸诗,还有什么能提得起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清脆的一掌扇了过来,带着湿淋淋的水气。拈红的脸立时火热,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大胆!”孙侧妃精心修饰的眉毛斜斜飞了起来,怒道。   “还不自下去领罚?”倚翠瞥了拈红一眼,忙拿起柔软的布巾裹住了孙侧妃的手,一面轻柔地擦干,涂上香膏,一面笑道:“主子仔细手疼。不过是王爷兴头上看上的玩意儿,如何能比得上娘娘与王爷这么多年的相伴之情。”   “怪道早上奴婢一开窗,就听到喜鹊叫,原来今天就是个大喜的日子。主子消消气,晚上王爷过来,要怎么安排还请主子示下呢。”   孙侧妃的心思立刻挪了过来:“还不吩咐下去,王爷素日爱用的三色蒸火腿,莲蓬豆腐记得嘱咐厨房小心做,一会我去看看火候。嗯,王爷不喜甜食,上回来的时候就没动筷子,点心上小巧别致的一碟吧。”   “是。”拈红捂着脸退了下去。   孙侧妃凌厉的脸色渐渐和缓,拍了拍倚翠的手:“这么些年,还是从府里出来的贴心。”   倚翠一笑,垂下眼帘。   当年一起进王府的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如今只剩下她,跟着喜怒无常的主子,还不知是个什么结局。   *   拈红轻轻阖上门,孙侧妃这一巴掌不重,微微发红,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是犹带着一丝火辣辣的感觉。   她将一应事宜吩咐完毕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拈红与乐芸一个屋子,乐芸正在绣帕子,见她回来,打了声招呼。   拈红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举起小镜看自己的脸。   乐芸觉出不同,放下针线走过来,诧异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拈红笑笑:“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   乐芸沉默,泊心院里都熟知这位主子的性子,这位主子一不顺心非打即骂。以往王妃御下甚严,还收敛些。只是这一年来,王妃有心无力,内院的规矩已是松了许多。   “姐姐素来小心,明知主子最不喜提扶芳馆那位,今儿怎么偏偏......”半晌,乐芸缓缓道。   拈红道:“我实则是故意的。”   她指了指窗外,低低道:“王爷半年多没来了。除了她自己,谁不知道泊心院已经失宠了。也罢,她仗着有个好父亲,王爷怎么也得好好供着。”   说到这里,她附在乐芸耳边道:“倚翠今日另有心思,你且看着,今儿晚上还不知怎样过去呢。我虽挨了一掌,总比王爷走了后,让她拿着出气强。”   乐芸无奈,叹道:“姐姐也是不易。”   拈红“呵”了一声:“这院子里谁容易了?便是倚翠,说是泊心院一等一的大丫鬟,那位上来性子,又有多少脸了?”   她说着,去捏乐芸的脸:“倒是你,讨了个巧宗儿,只拿着针线,一天到晚不在她的跟前打眼。”   “说起来,今儿还得了长公主的赏。”   “姐姐别咯吱我。”乐芸忙躲了开,两人嬉闹了一会,头并头地歪着。乐芸才道:“还得多谢姐姐替我想的法子。”   “也是你手艺实在出众的缘故。”拈红并不居功,“别人也接不起来呢。长公主府里那个叫华蕊的,没口子地夸你呢。我看倚翠当时就不自在了。”   乐芸闻言,目光落在格窗上,悠悠道:“长公主府里的姐姐,向来是极和气的。” 第二十四章   暮色里,灯一盏一盏被点亮,夜风沁凉,吹不散孙侧妃心头的火热。随着那颀长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心头的喜悦简直无以言表。   “妾给王爷请安。”她款款俯身,娇声唤道。   赵恂凝视着暮色中盛装华丽的女子,虚虚抬手一扶:“起来吧。”   一众人屏息静气侯在院子中。   赵恂环视四周,那日在书阁前的侍女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纤细的身姿隐在暗影里,丝毫不想引人注意,若不是他着意找寻,就略了过去。   他心中微微一哂,将之解释为自己的好奇心,随即不再留恋,大步进了屋子。   侍女们穿梭在屋内,奉上一道一道精致的膳食。孙侧妃容光焕发,红唇如蝶翅般一张一合:“这道三色蒸火腿用的是地道的金华火腿,是刘妈妈的拿手菜。”   “莲蓬豆腐蒸得鲜嫩,您尝尝。”   “也别光顾着布菜,你自己也用一点。”赵恂接过孙侧妃手中的碗,温声道。   听得这一句,孙侧妃心中一暖,因王妃幼子夭折,这半年多来,王爷也是怏怏不乐,她便是因去给王妃请安时,忍不住说了几句风凉话,而被王爷冷落到如今。   好在王爷终于想起她来了,孙侧妃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食不知味地用了两箸,又听到赵恂问道:“你近日竟是清减了些,可是有什么不适?”   “妾只是夏日不思饮食之故。倒是王爷您整日操劳朝事,合该多用些。”时隔多日,听到赵恂嘘寒问暖,孙侧妃受宠若惊。   今日在屋里服侍的人是倚翠,她趁机道:“主子一直挂念着王爷,今儿这一桌菜,主子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了。”   “您用一碗花胶虫草花鸡汤,如今正是滋补的时候。”随着娇柔的语声,一双纤纤素手奉上了碧玉汤碗,汤底清澈,碗色莹绿,皓腕洁白,却有一只玛瑙钏子红艳动人。   赵恂皱眉,抬眼看了过去。   绿衣侍女形容俊俏,着意描画的眉眼在灯光下盈盈望着他,头上插着金簪,耳边的珍珠耳铛明光流转。   赵恂放下银箸,问:“这是哪个?”   倚翠心中狂喜,面上却是惶恐的神情,声如蚊呐:“奴婢唤做倚翠。”孙侧妃柳眉一竖,正要开口斥责,被赵恂抬手止住。   赵恂淡淡打量了倚翠半晌,目光依然是温和的,轻轻一笑:“府中的侍女甚少这样打扮,倒是让本王耳目一新。”   “倚翠,倚翠,这身衣服和你的名字很搭。”   倚翠的身子颤了颤,目中含了欢喜和娇羞,微微侧了脸,越发显得身材曼妙。   自来少女含羞,最为动人。   孙侧妃银牙暗咬。出嫁时,母亲为她挑了四个美貌的陪嫁丫鬟,不乏有为她固宠和分忧的意思。然而,卧榻只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三个被陆陆续续地打发了,只留了一个倚翠,人生得伶俐,说话也会讨她的欢心,这些年她也越发地倚重。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没看出,倚翠什么时候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万万没料到今日竟有这样的插曲,一时心中反复不定。王爷竟真是看上了她不成?心思流转之间,已听赵恂又问了倚翠几句,不外是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进府几年了的家常言语。   倚翠怯怯地看了孙侧妃一眼。   孙侧妃被这一眼彻底挑起了心火,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看我做什么?没见王爷问你话吗?”   她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刮过倚翠的脸,倚翠心头的欢喜似被冰雪一浇,方才昏昏然的头脑蓦然清醒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顺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   孙侧妃还要再说,赵恂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无疑,赵恂是一个温和的人,然而,即便同床共枕了多年,孙侧妃也摸不着他的想法。   尤其是他神色平静,无喜无怒的时候,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过了许久,赵恂缓缓道:“王妃仁慈,待下人多宽和,我知你性子急燥,但身为侧妃,理应为王妃分忧,勿失了自己的身份。”   孙侧妃勉强道:“是。”   赵恂仿佛失去了方才对倚翠的兴趣,淡淡道:“下去吧。”   一顿饭用得寂然无声。   赵恂来的时候已是戌时初,通常这个时辰来,晚上必是要留宿的。因此饭后过了一刻钟,侍女们就抬了洗漱之物进来。   赵恂犹在廊下消散,孙侧妃忐忑了半晌,才轻声提醒:“王爷,时辰已不早了。”   赵恂目光飘过,却见那个原站在暗处的侍女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不由自嘲一笑。   *   随着绣件徐徐展开,嘉阳公主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到异彩连连,又在看到那两只未完工的仙鹤时带了不解。   还没等她问出口,孟清词已笑道:“我知道公主见惯诸多珍奇之物,但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谢公主为我找到挚友。”   嘉阳公主挑眉道:“果然是你要找的人?”   这等事自然用不着她亲自出面,是以她还没有见过顾纭,只是听华蕊说颜色平平,便失了兴趣。   孟清词含笑颔首:“公主觉得这幅绣品如何?”   “色彩雅洁,层次分明,气韵雍容,自然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可惜.......”   嘉阳公主伸手在那两只仙鹤上方点了点。   孟清词的眼神爱惜地落在这巧夺天工的绣品上,轻轻道:“公主慧眼识珠。”   “实不相瞒,这幅绣件便是纭儿在未入宫之前所绣。只是家中忽有变故,这一幅未竟的绣品就一直留在了我手里。”   那是顾纭住在孟宅的一段日子里,两人合力所做。她临摹了宋徽宗的画为绣样,她一针一线细细描绣。   深闺小院日初长,金针刺绣群芳样。   “她是名动青州的神秘绣娘,一幅绣品可值百金,只是因为彼时年少,家中父母不欲张扬,是以,竟无人知道这样的绣品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之手。后来,因长辈纵容,我们合开了一家绣庄。用的是顾家哥哥的名号。纭儿善绣,顾家哥哥善经营,我竟是只出了一点银子,便占了好大便宜。”   “我如今勉勉强强能看的绣技,还是拜她所授。”忆起少年往事,清词的语气难掩怀念。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轻轻扭了一把孟清词的脸颊:“巴巴地送了谢礼,还是个半成品,铺垫这么多,不就是说这《瑞鹤图》要完成,非她不可吗?你如今也要和我动心眼了。”   清词脸颊微红,拽着嘉阳公主的袖子摇了摇:“我的小小心思,哪能逃得过公主您的慧眼呢?”   “那日,公主提了一句,陛下万寿节将至,还尚未寻到合适的礼物。清词回去左思右想,公主待清词的好,清词无以言谢。”   “清词也想为公主分忧。”   今上这几年越发信道,以仙鹤为吉祥之兆,为此,还专门辟了一座宫室用来养鹤,当然,君王喜好向来不广为人知。   但定国公府是今上股肱臣子,今上曾赞萧珩少年锐气,年纪长成又知锋芒内敛,言辞之间很是欣赏,萧珩常出入宫闱,孟清词能了解到不足为奇。   嘉阳公主见孟清词一副小女儿模样,难得局促,不禁开怀大笑。   “呦,这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嘉阳公主啧啧:“先说好了啊,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在我这儿留下来的。”   “公主若是见了她,必会喜欢的。”清词眨了眨眼。   “罢了,先见见再说。”嘉阳公主懒懒道了一句,又扬声道:“华蕊,明日你去睿王府,就和王妃说,本宫借她那个善刺绣的婢子用几日。”   华蕊含笑应道:“是。”   “公主人美心善。”嘉阳公主愿意帮忙,清词很是欢喜。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有一桩不知你想没想过?”   见清词一双杏眼圆圆,茫然看着她,她悠悠道:“你们虽是年少至交,但此番境遇已完全不同。按例,王府侍女与宫女二十五岁才会遣返出宫,除非报病,或实在犯下大错,许能早几年,但这便担了欺君的罪,终究不安稳,何况,她家还是犯了事儿的。你顾着往昔情意,如今照拂她,可之后呢,能照拂一生一世吗?你可有什么打算?”   孟清词知道嘉阳公主说的是实情,这也是她这些日子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的头等大事,她最初的打算是由嘉阳公主出面,设法让顾纭来公主府。见顾纭不难,但如何让她恢复自由身,凭她自己,确实很难做到。   就让顾纭在公主府中蹉跎年华吗?她能忍受每次来公主府的时候,顾纭和其他侍女一起服侍她吗?   那必然不能。   她不仅想让顾纭活着,还想让她堂堂正正活着,如每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儿一般,和所爱之人终成眷属,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嘉阳公主的意思她明白,她可以照拂,但她有她的难处和顾虑。   清词抿唇,那日出了睿王府,冷静下来,她就知道自己天真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哪怕能金榜题名的宋师兄,都很难让顾纭摆脱身世的枷锁。   难道,绕不开萧珩吗?   她知道,以定国公府的能力,无论是从睿王府还是嘉阳公主府,要想做到这件事轻而易举。但在这敏感时刻,萧珩会为了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子,去与睿王府扯上关系吗?   她或许是萧珩的妻子,可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能超过定国公府吗?   “谢公主提点。”清词感激道。   “本宫就是一说,你好好想想。”嘉阳公主摆了摆手,忽然凝神细听,须臾,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   此刻水榭四面竹帘高卷,伴随着瑟瑟秋风,有琴音悠悠,如思如诉,涉水而来。   一曲《长相思》,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清词知道,那是嘉阳公主的新宠慕玖在抚琴,她忽然想起了裴瑾,自那日后,裴瑾在家中养伤,嘉阳公主,却仿佛当那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她看向嘉阳公主微微含笑的光洁脸庞,欲言又止。   “她家犯了什么事来着?”嘉阳公主拈了一颗沁绿葡萄入口,闲闲问道。   清词黯然:“似是因顾家伯父卷入了鲁王案中,伯父和顾家哥哥被杀了,顾家伯母自尽,纭儿被充入宫中。然而,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嘉阳公主皱眉。   当时审理此案的是本朝有名的酷吏来宗铭,此人手段凌厉残忍,纵然鲁王谋逆是板上钉钉,但在他主持下,此案波及甚广,牵连者血流成河,彼时令朝野之中一片哗然。   今上此前甚为喜爱来宗明,也为他此案的酷厉手段心惊不已,自此之后冷落了他,不久之后来宗铭被对手抓住了把柄,贬官崖州,在途中染上瘟疫去世了。   “也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嘉阳公主喟叹了一句。   当权者抖落的一粒沙,于小人物却是山塌雪崩,家破人亡。   想必,宋师兄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不能释怀吧。 第二十五章   日暮时分,随着光影交替变幻,屋中的光线也一寸一寸暗淡下来。顾纭放下手中的针线,揉揉脖颈,信步走出屋子。   廊下各色菊花开得葳蕤,姹紫嫣红,淡粉冶黄,争奇斗艳,然而盯得久了,明晃晃的颜色不免令眼睛愈加发涩。顾纭想起在家时,每绣半个时辰,母亲必会让她起身远眺窗外,说是刺绣最容易伤的就是眼睛了,因很多绣娘上了年纪,眼睛就看不清了。   起初她并不喜刺绣,但不知为何,很多旁人觉得极难的花样她一看就会,母亲说她有悟性,小姐妹们也极佩服她。其实,在家中时,所谓刺绣,不过是个闲时的爱好,日常寻常所绣不过如香囊,扇套等小姐妹之间互相赠送的物件。待到后来,和清词合开了绣庄,才偶尔绣绣大件,不过每日动几针,费时月余才能得一件,家人和朋友们便心疼得不得了。   如今,她虽是有意藏拙,可这些年绣的物件,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顾纭苦笑了一声。   犹记那时,村中开阔,遥遥望去,是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乡间小路蜿蜒而上,远处群山连绵,再往上,是望不到边的广袤的天空。   若是春天,便能看到桃溪对岸的那片野桃林,云蒸霞蔚般的一抹亮色。若逢夕阳西下,天边抹上了胭脂红,炊烟袅袅,倦鸟归巢,便是另一番宁静的景象了。   她曾听清词念过一首诗:“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那时她还没识多少字,但这诗句意思浅显,却是听了就懂。   那是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园。   而如今,眼前所见只有重重屋檐,高墙隔断了内外,留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地。   此身何归?   顾纭立在院中,借着仰头看一只孤雁的功夫,眨落眼睫之间的水珠,她不能允许自己软弱,哪怕是一刹那,于她而言,都是奢侈。   毕竟,她终究只能独自面对风雨,不是吗?   *   “在看什么?”一道温和沉稳的男子声音响起。   顾纭一惊转头,不知何时,一个青衫男子长身玉立于月洞门下,他抬手拂落桂花,笑意温煦如暖阳,温暖这微凉的黄昏。   “奴婢见过王爷。”短暂的一怔之后,顾纭迅速反应过来,俯身行礼。她虽一向极少出现在睿王面前,但人还是识得的。   主子的问话不能不答。   顾纭接着又道:“方才有一只大雁从上头飞过,奴婢刚做完针线,见有趣便多看了会儿。”   时隔几日,睿王再见到那一张熟悉的脸。   五官细看很精致,尤其厚重刘海下那一双乌漆漆的眸子,黑白分明,灵气动人。然而,黯淡的肤色和有些枯黄的发质却让这份灵动打了折扣。   “瞧着有些眼生?”睿王走近,明知故问。   “奴婢是侧妃院里的乐芸,一向只管着侧妃针线的,不在侧妃跟前伺候。”顾纭不慌不忙回道。   睿王欣然:“正好。”他抬起袖子,语气惋惜:“我从园子里过来,因看丹桂落如雨,入了迷,不妨被一枝桂花刮住袖口。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件衣服却是母后亲手锁做,你看看可能补得毫无痕迹?”   顾纭垂眼看向那石青色的袖口,上面绣的是雅致清隽的竹叶花纹,针脚细密整齐,用了十足的心思,现在却豁了个大口子。   眼前蓦然掠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亦常着青衫,君子如竹,她曾为他在袖口绣上竹叶花纹,一针一线,都是少女心思。   不过是一闪念之间,顾纭失笑,自己今日竟是这般多愁善感,许是因为见了清词的缘故罢,如止水般的心也温澜潮生。   “请王爷换下衣服,奴婢尽力而为,只是奴婢雕虫小技,必不能如娘娘女红精湛。”顾纭恭敬道。   嗯,是个读过书的。   睿王站着不动。   顾纭等了半晌,忍不住抬眼看他。   睿王也正看着她。   顾纭这才后知后觉,偌大的后院竟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叽叽喳喳的丫头今日不知去了哪里,竟齐齐整整地不在。   午间拈红好像说了一句,今日是针线房裁冬衣的日子。   原来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在等着她服侍更衣呢。   顾纭默了默,这些日子林贵妃身体欠安,王妃卧病在床,府里的两位侧妃今日都入宫请安了,所以侍女们也较往日肆意一些。   倚翠倒是在的,但那日王爷来泊心院,倚翠不知做了什么惹恼了王爷和孙侧妃,次日便被孙侧妃找了个由头责罚一顿,自此失宠于侧妃。   拈红曾偷偷与她说,是倚翠生了妄念,勾引王爷被侧妃发现了。   倚翠心高气傲,不想别人看她笑话,这几日一直称病躲在屋里。但她这些年在泊心院里做威做福,又是侧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一时旁的人也不敢落井下石。   犹豫了片刻,她实话实说:“一向是倚翠姐姐管着侧妃和王爷的衣服,奴婢并不清楚。”   睿王略一沉吟,似嫌弃般看了看她,勉强道:“无需如此麻烦。就在院子里稍微修补一下便可。”说着,人走到院中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顾纭进屋取了针线,默默行了礼才隔着石桌坐下。   睿王将手臂搭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被花枝划破的地方是在袖口,对顾纭来说不是难事,她拿起针专心致志地缝补。   两人不可避免地靠近,近距离看,她的肤色有些许粗糙,睿王笑了笑,若不是那日亲眼见这丫头在脸上涂涂抹抹,他便信以为真了。   小丫头的眼睛是微微上扬的凤眼,此刻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一双眉毛较寻常女子偏浓一些,带着三分英气,冲淡了五官之间的那种精致感,不过许是刻意画的,她紧紧抿着唇,唇角有一颗鲜红色的小小的痣,不过也许也是故意点的。   顾纭不经意碰到了睿王的手,睿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看他虎口的薄茧,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王爷,顾纭忙里偷闲地想。   因这一触碰,睿王的目光落在了顾纭的手上,她的指甲没有涂蔻丹,修剪得很平整,漂亮的圆弧如月牙儿一般,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看起啦就是再朴素本分不过的一个丫头。   “好了。”顾纭收起针线,抬眸微微一笑。   夕阳似揉了碎金入她的眸光,她的唇角浅浅扬起,一颗小痣鲜活灵动,这一刻,这一张只算得清秀的脸庞,恰如明珠美玉,莹然生辉。   *   因为顾纭的事,清词消沉了几日,直到收到嘉阳公主约她去丹山围场观马球赛的帖子,才开始有些微的意动。   为定国公府考虑,清词不想于明面上与嘉阳公主过往太密,而授人以不必要的把柄。但她这几日心急如焚,想着顾纭应是已到了公主府,但公主府来的人并没有提到这茬。   知微发愁:“公主邀夫人散心是好意,可咱们来不及做衣裳呀?奴婢看京中贵女骑马或者打马球时,穿着那种窄衣短袖的胡服骑装,极是利落。那日夫人仍是寻常服饰,未免累赘,也不好看。”   时人衣装多为宽袍大袖,讲究飘逸之美。胡服骑装是这几年来随着京中女子马球运动的兴起,而渐渐流行起来的。   清词失笑:“便是穿着骑装,你家夫人也不会骑马。”话虽如此,清词仍微微蹙眉。   知宜也皱了眉,片刻后她拍手道:“夫人不必发愁,奴婢想起来了。您还记得去年秋,三姑娘要做几套胡服,也怂恿您做了两套吗?”   被知宜一提醒,清词也想起来对她而言算得上久远的往事。   彼时她新婚不久,小姑子萧以晴见京中胡服兴起,欢欢喜喜道:“总算不用穿这些及地的衣服了,走路还容易绊着脚。”又与她说起,边城女子日常都穿这种窄衣短袖,无他,做事利落,若真遇上打仗,逃跑也快。   她兴兴头头要做好几身穿,也不忘了清词:“嫂子,你也做两三套罢。”清词犹豫,她咯咯地笑:“让哥哥教你骑马。我哥骑术之精,放眼整个大周难遇对手。”语气中带着隐隐的骄傲。   萧珩寡言,从不与她提他在外头的事,夫妻日常交流,不过寥寥家常。但长兄如此优秀,萧以晴自然引以为豪。所以,关于萧珩在北境的英雄事迹,清词大多是从小姑子口中听说的。   譬如,他十六岁便申请随军出征,却在战场上与大军失联。众人四下寻找都未找到,正以为他凶多吉少之际,他带着还剩一半的亲兵回来,以不足百人斩敌过千。   再譬如,十九岁生辰之时,恰逢北戎进犯,定国公旧伤发作,萧珩独自领军对敌,力排众议,采用迂回侧击方案,隔断北戎大军之间的联系,集中主要兵力大败北戎,俘虏北戎二王子。   在萧以晴的描述里,一个满腔热血,有勇有谋,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跃然眼前,和清词每日见到的那个冷淡疏离的定国公世子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说:   1.“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出自清代诗人齐彦槐的《冲麓村居》。 第二十六章   清词凝了凝神,捏捏萧以晴的脸颊,她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触感极好。她笑道:“好了,不要再说啦,我知道你哥哥很厉害。”   萧以晴笑着躲开:“嫂子,我没有夸大。真的,我哥的战绩传遍肃州,你不知哥哥在肃州,有多受姑娘欢迎呢。边疆姑娘泼辣大胆,他骑马在街上一圈,收到的帕子香包副将都拿不了。”   她瞅了瞅清词的脸色,又一脸正色补充道:“但是,我哥一向洁身自好,从来看也不看旁的女子一眼的。”   她讨好地靠近清词,怂恿道:“嫂子,你也学学呗。便是在京城用不上,但哥哥将来总归要去肃州罢。你们是夫妻,若是一起去,你总不好不会的。”   以晴还说,肃州城外便是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以后他们还可以一起骑马,一览草原风光。   以晴的提议让她心动,而彼时,方新婚的她,也渴望着可以更多地了解枕边人,自然会关注萧珩擅长的地方。   于是她随着以晴做了两身,但刚刚做好,以晴被婆母拘着学规矩,再没有机会穿出去打马球,以晴不穿,她做的这两套也搁在了衣箱里。   沉思往事,她忽然发觉,萧珩从未提起这个话题,而他,亦从未对她说过要带他去北境之类的话。   而她喜欢的,究竟是萧以晴描述的少年将军,还是眼前这位高权重,喜怒不行于色的高门世子?   纤细的手指攥紧猛地攥紧,指甲无意识地地嵌入掌心,一丝细密的疼痛泛起,却比不上这一瞬间心头的痛来得猛烈。   知宜已将骑装找了出来。   一套釉蓝,一套大红。   “大红好看。”知微出主意。   清词摇头:“不是小姑娘了。”又犹豫:“当时忘了替你们做了。”   知微笑:“三姑娘身边的觅儿和铃兰都随她在北边呆过,必是有骑装的,我们身量差不多,去找她们借一身去。”   说着便扭身出了院子。   “这急性子。”清词叹,对知宜道:“你记得回来就吩咐针线房,也给你们做几套。”   知微很快回来,拿着借好的两套骑装,也带来了萧以晴的羡慕。小姑娘表示她也想去,但王氏最近咳疾好转,又不管中馈,清闲下手便对萧以晴下了重手,不但前些日子让清词带着萧以晴,日日教导如何料理家事,还从宫中请了个嬷嬷,细细教导礼仪,是以萧以晴最近被拘在了院里,自己说都快闷得长出了蘑菇。   清词有些不忍:最近因为顾纭的事,自己出门是多了些,对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小姑子颇感抱歉。她叫来院里小丫鬟,遣她去嘱咐萧以晴好好学学规矩,待学得差不离了,她便向婆母求情,让她松散几天。   主仆三人试了骑装,都很合身,揽镜自照,较之平日确实添了几分飒爽英姿,三人俱是满意,才又换了家常衣服,知微和知宜自拿去熨烫熏香。   萧珩恰于此时回来,听到屋中娇声俏语,随口问了句:“何事如此高兴?”   原本像与嘉阳公主出游这种事,清词都会与萧珩说一声,但今天看见萧珩,想起自己当年的一厢情愿,在这人眼里便如笑话一般,顿时有一种恼羞成怒的难堪之感,不想搭理他,清词只“嗯”了一声便出了屋子。   萧珩摸摸鼻子,不明所以,今日夫人的态度怎么又冷淡了?   *   马球兴于前朝,后于前朝末年逐渐衰微,又自去岁在大周京城开始流行。起初仅是军中的训练项目,后来不知怎地传入宫中,以林贵妃为首的一众后宫嫔妃,以及以嘉阳公主为首的一群皇室贵女都对兴趣甚浓,宫中还举办了几场马球赛,嫔妃贵女们都下了场。所谓上行下效,世家女子纷纷追随,至今岁秋已成了风靡京城的女子交际活动。   丹山围场是皇家御苑,里头便有一块空旷之地用做马球赛场。   因临时有事耽搁了一柱香时辰,孟清词赶到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   场上两队即将开始下半场比赛,其中有不少她熟悉的面孔。一队着红,队长是嘉阳公主的妹妹沁阳公主,她是皇上最小的女儿。另一队着绿,队长是平王家的常山郡主,嘉阳公主和晋康县主都在这一队中。   贵女们都一身骑装,看上去英姿勃勃,意气风发。晋康县主不用说,本就是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性子,御马技术在贵女中算得上顶尖。倒是嘉阳公主,令孟清词惊艳不已。两人初识时,她便是一副人间富贵花的样子,身娇骨软,要多慵懒有多慵懒,没想到今日一身湖水绿色骑装,云鬓高挽,坐在马背上身姿笔挺,如春日新柳,鲜丽明媚。   清词坐在台上,遥遥朝两人以目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两人顾不得与她叙旧,只微微颔首,凝神倾听比赛规则。   清词在高台寻了个位子坐下,才环顾四周,她没有看见顾纭,有些失望,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不应在这个场合出现的人,不由眼皮跳了跳。   慕玖今日依然是一身白衣,手拿折扇,远离人群而坐。若不知他的身份,看上去便是一个斯文的读书人,收获了观众席上不少小姑娘的频频注视。他对上孟清词的目光,含笑微欠身行了一礼。   公主近来对慕玖的宠爱昭然若揭。   华蕊这时走了过来,附在清词耳边低声道:“夫人可是在寻王爷府上的乐芸姑娘?”不待清词问,她便摇头:“夫人不必找了,乐芸姑娘妹尚未来公主府呢。”   见清词一惊,华蕊忙说明缘由。原来那日嘉阳公主吩咐后,次日她便亲自去睿王府接人。邓王妃自然没什么,只让人去泊心院通知孙侧妃。然而孙侧妃那边回了话,却道乐芸染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主子,待过几日痊愈再让她去公主府上云云。   “她生病了?可要紧?”清词腾地站了起来。因她恍惚记得前世,顾纭便是在孙侧妃的磋磨下伤了身子。   “您别急。”华蕊忙按着清词坐下,犹豫了一瞬,轻描淡写道:“我听侧妃这般说,便道既然已经来了,好歹要给公主个交代,亲自去探望了一番。乐芸姑娘说是晚上出来不小心着了凉,她神色尚好,只是需要多多休息,便嘱她安心养病,待好了就接她来公主府。”   “哦,我告辞的时候,王妃还遣了太医顺便去看一眼乐芸姑娘。”   “可......”孟清词心吊了起来,若是在邓王妃那里还好,在泊心院里,孙侧妃能让她安心养病吗?   “您放心。”华蕊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我已与乐书姐姐说了,乐书姐姐答应照拂。我昨日也派人去送了一些滋补之物,回来说已好了许多。”   她语气压低了低:“这样,侧妃娘娘便是想要做些什么,想也不能了。”“那便好。”清词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姐姐了,也亏得姐姐如此细心,待我回去整理一些东西,还麻烦姐姐帮我送过去。”   华蕊应了,又摆了摆手,悄声笑道:“这不值什么,哪得夫人如此夸赞。是乐芸姑娘实在招人喜欢,且不但华音,我也等着她来府里,指点一下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呢。”   清词这才安心,将目光投向场中的比赛。   下半场比赛已近尾声,因上半场比赛两队均未进球,比分持平。下半场到此时两队分数也是相同,场中气氛已趋白热化,正是争夺胜负最紧要的时候。   在这关键时刻,红队也不知谁家的姑娘一人一马,凭着精湛的御马术,竟突破绿队的包围,将马球传给了沁阳公主,沁阳公主扬起球杖,一个漂亮的击球,马球扬起便要射入绿队的球门。   高台上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晋康县主离得远,已是来不及阻拦,面上不由现出懊悔之色。千均一发之际,场中擂鼓声声,眼见大局已定。看起来在队里球技并不算出众的嘉阳公主忽然策马上前,她□□骏马如风驰电掣般到了己方球门前,但遗憾的是,此时嘉阳公主却是背对着马球,眼看良机稍纵即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般,一个背手球,潇洒而又精准地将球击给了晋康县主。   晋康县主的反应也很敏捷,趁场上红队以为胜券在握,稍有松懈之际,稳稳接住了球,随即干净利落地将球射入对方球门。   下半场结束,绿队获胜。   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现场的惊呼声未落,又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   孟清词看着嘉阳公主的目光已经变成了星星眼。无他,公主方才太飒了!   这时,赛场边上传来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其中夹杂着洪亮的叫好声,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众人扭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来了一群英俊贵气的公子哥儿,衣衫翩翩,气质尊贵。众星捧月被围绕在当中的是祁王和睿王两位皇子。孟清词发现,萧珩,裴瑾和顾子琛赫然也在其中。 第二十七章   裴瑾的伤看起来貌似好了,只是想来这些日子未见阳光,脸色略有些苍白。顾子琛的夫人参加比赛,他来助威也是理所当然,但萧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有这么闲吗?   嘉阳公主和晋康县主并未注意到场外的那群人,下马便朝清词走过来,嘉阳公主接过清词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汗,扬了扬眉:“如何?”   清词脸上绽开笑意,崇拜道:“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原来诗里描写的竟是真的,公主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晋康县主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清词忙揽住她的手臂,竖起大拇指:“阿彤的实力我是清楚的。”   嘉阳公主很受用孟清词的奉承,笑瞥了她一眼:“你这小嘴甜的。”她有些遗憾地摇头:“几年未练,已是生疏了不少。若是......”   说到此处,她打量了一番清词,问:“今日既然已穿骑装来了,过会也下场试试?”   清词笑得坦然:“我不会御马,更不会马球。”青州远离京城,马球运动尚未传入。书院虽教御射,但那是对男子的,而孟家是书香门第,小康之家,虽有车马不过寻常代步,孟清词自然没有学习御马的机会。   嘉阳公主挑了挑眉,她虽猜到孟清词在青州未必学过御马,但想到她来京一年,又是嫁入定国公府这等武将之家,竟然也没夫唱妇随,不由有些讶异,随即看向孟清词过于纤纤瘦的身姿,顿时了然,这弱柳扶风的小模样,萧珩应是怕磕了碰了他这小妻子吧。   “其实这个不难,若是用心学,几日便能学会,且也甚是强身健体,回头我们一口出出去踏青。”晋康县主插嘴道。   “公主和县主若是不吝赐教,我便学。”清词狡黠笑道。原先她听到的不过是萧以晴的口头描述,但她生来身子骨弱,喜静不喜动,然而今日亲见众女在赛场上的飒爽英姿,真是怦然心动。想着家事已然走上正轨,闲暇之余学学,也是一项有益身心的娱乐。何况,若是将来离开定国公府,多掌握一项技能,总归是好事。   “那我先带你兜一圈,感受下骑马的乐趣。”晋康县主手一挥,豪气道。   这时众人已纷纷与祁王和睿王见礼,嘉阳公主闻声,转头看见萧珩,意味深长地笑了:“不用你了,教她的师傅来了。”   哼!萧珩才不想教她,正好,她也不想和萧珩学。   祁王走上前来,满面笑容赞道:“嘉阳英姿一如当年,佩服佩服!”他身为长兄,场合上为人甚是周全,也不忘夸奖沁阳公主和晋康县主:“沁阳的球技何时竟这般高超,看来为兄这些年竟是疏忽了,不知沁阳已取得如此进步。还有晋康,一球定胜负啊!”   沁阳公主笑得有些羞涩,细声细气道:“谢兄长夸奖,不过我比不得大姐姐。”   她母妃并不受宠,虽她是今上最小的女儿,但今上的目光从来只落在林贵妃母子身上,她便养成了一幅谨小慎微,两边都不得罪的性子。   嘉阳公主又恢复了往日的慵懒模样,含笑对祁王道:“在兄长面前,哪敢贻笑大方。不过兄长只动动嘴皮子?”   祁王忙道:“今日仓促,不知妹妹们在此,待回宫便补上。”   晋康跟着起哄:“麒表哥可别忘了。”又朝睿王打趣道:“今日太阳竟然打西边出来了,恂表哥竟然没有在家闭关修道?”   “自然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祁王道,又补充道:“是我今日约恂弟来散心一番的。”一派体贴照顾弟妹的长兄模样。   祁王风头无两,睿王只在旁笑得温文,不发一言。   裴瑾在后面,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只盯着嘉阳公主一人,再看不见其他。   这边皇子皇女们上演着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的戏码,萧珩走到孟清词面前,他方才听到清词与晋康县主的对话,但见妻子因他走近,而微微垂头,显然心里仍对他有气,虽不知为何,仍温声问道:“想学骑马?”   众目睽睽之下,孟清词不想落了萧珩的脸面,轻轻“嗯”了一声。旋即又朝萧珩道:“阿彤答应今日教我。”言下之意,是并不劳烦萧珩。   这一抬头,却见萧珩笑了,笑容里有些无奈,低声提醒道:“子琛也来了。”   用他说吗?   清词还是有些意难平,她也压低了声音,靠近萧珩,软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世子竟有闲暇?”   萧珩又无奈地笑了:“今日我休沐。”   他近来似乎比以往爱笑了,仿佛变了个人,奇怪!   清词抚额,她竟是忘了。不过便是没忘,其实她也没打算与萧珩两人单独呆上一日。   懊恼之间,萧珩已握住她的手:“走,带你去马厩挑一匹马。”他的手宽大,稳稳将她纤细的手包裹在手心里,给了她一种现世安稳的感觉,仿佛世间风雨皆被他挡住。这样走在他身旁,清词心中忽然泛起似酸楚似甜蜜的滋味。   众人并不意外两人携手离去,年轻夫妻亲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有人笑道:“虽说一个是武将世家,一个是书香门第,萧世子夫妇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祁王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浓霾,随即又言笑晏晏。   睿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琢磨,他刚才一见孟清词便觉有些熟悉,这种熟悉并非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触动,只是单纯的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但,他确信之前并未见过她,且为何是萧珩的夫人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晋康县主虽赛了一场马球,仍神采奕奕,拉着顾子琛道:“走,我们也去骑马。”她客气地询问旁人:“一起?”   其他人自然不会没眼色地当电灯泡,闻言只纷纷谦让:“你们先请,我们稍后便去。”   嘉阳公主道:“我却是累得不轻,只觉骨头都要断了。你们去吧,我自找地儿歇息片刻。”也和她的心尖宠温存一会儿,难得他今日肯陪她出来。   沁阳公主犹豫:“那我陪着大姐姐吧。”   祁王视线朝远处看了看,又在人群之外的慕玖身上略微停留,朝沁阳公主道:“走,陪兄长骑马去。”   睿王自然也看到了慕玖,随即皱眉看向嘉阳公主,嘉阳公主见他一脸不赞同,不想听老夫子弟弟的说教,又懒得分辨,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睿王苦笑,只得随着祁王走了。   众人各自散去。嘉阳公主这才吐了口气,轻松之余身上的汗意又冒了出来,只觉内里小衣又湿又黏,纤指朝慕玖点了点,嗔道:“杵着做什么?还不服侍本宫去更衣。”   慕玖缓缓走过来,凝视着嘉阳公主,语气温柔:“好。”他神色自如,并未因方才众人异样的眼光有丝毫尴尬。   两人行动之间,掩不住浓情蜜意。   华蕊对此已驾视若无睹,很有眼色地自去前面安排屋子和沐浴之物。   围场四周,本就建了一些屋子供贵人休憩,一应设施俱全,日日都有人打扫。华蕊只是略做整理,将床单被褥换了自带的,又焚了公主惯用的香,煮上了从府里带的茶,才垂头退出,将屋子让给嘉阳公主和慕玖两人。   慕玖揽住嘉阳公主的腰,呼吸在她颈侧吹过:“慕玖服侍公主沐浴。”   嘉阳公主娇笑一声:“免了,秋日凉,水里闹腾当心染了风寒。”亲亲他唇角:“你在外面等着......本宫宠幸。”最后几个字一个一个从舌尖上吐出来,又娇又媚,话音未落便进了隔起来当浴房的屋子。   不过是一些薄汗,又是在外面,并不甚方便,嘉阳公主只略在浴桶里泡了泡便打算出来,却见架子上只有巾子,并没有干净的小衣,许是华蕊疏忽忘了。   她扬声道:“慕玖,你把本宫的小衣拿进来。”   外间静无人声。   嘉阳公主不甚在意,拿巾子裹住身体站了起来,却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拉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递进来一件小衣。   这不是暮玖的手。   慕玖善抚琴,手却保养得极好,纤长而白皙,宛如女子。   眼前的手却是修长而有力的,挽过弓,提过剑,杀过人。   嘉阳公主蓦地停住了脚步。   男人徐步走了进来。   因沐浴而产生的雾气蒸腾中,他素日含笑的桃花眼,竟带了肃杀之意,眸光薄凉地落在裹着巾子的嘉阳公主身上,带着一份莫名的压迫感。   以他的身手,能进来不足为奇。   嘉阳公主皱眉:“裴瑾,你把慕玖怎么了?”   男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精致脸庞上的怒意,不紧不慢启唇道:“扔出去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本宫很想这么对你说。”嘉阳公主神色冷淡,语气如冰:“未得本宫传召,擅自进入本宫居处,已是大罪,你可治罪?”   奈何她现今衣装不整,半湿不湿的长发披散在裸露的雪白肩头,睫毛上带着水珠,看起来楚楚动人,无形中削弱了那有生俱来的尊贵气势。   裴瑾并不为她的言辞动容,只是一步一步走近,直到两人距离近到,从背后看过去,他高大的身形像是将嘉阳公主完全笼罩在怀里,才伸手抚摸着嘉阳公主的发,慢慢向下,轻声道:“臣知罪,但臣要和公主做,方才公主没来得及做的事。”   “公主临幸臣吧。”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八章   皇家豢养马匹,自然个个油光水滑,神骏非常。   萧珩为孟清词挑了一匹看起来很温顺的棕马,与旁边的彪悍烈马比起来,它小巧很多,他解释道:“你初学骑马,安全为重,这马年龄小,性子温和,正合适你。”   随之,他轻轻摸了摸马的面颊,这马果然脾气极好,垂下长长的睫毛,蹭了蹭萧珩的手,萧珩示意清词跟着他的动作做,道:“第一次接触,一定要随时关注它的眼神,若是眼神安详,你便碰碰它的面颊,和它打招呼。”   “你来试一下。”   清词好奇,试探着伸出手来,棕马扭过头来,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她。   清词不由唇边绽开笑意,她看了看马脖子上挂的牌子,柔声问:“你是叫星回吗?星回?”   这匹小马的名字很好听。   萧珩示意了清词上马的动作,在她扶着马鞍坐稳后,便牵着马慢慢走到前面宽阔的草场上。   两人在马厩一磨蹭,草场上已没有几个人,晋康县主也不在,想是早与顾子琛跑远了。   清词很快发现,萧珩是一个很严格的老师。   刚才还神色温和的他,在她没有做到他要求的标准动作时,语气严肃:“腰直起来,马跑起来时,腿的内侧要用力贴紧马腹。重来。”   “上马时脚尖内蹬,用力!重来。”   如是上上下下反复了几遍,萧珩不甚满意:“再来一次。”   孟清词已出了一身汗,嘴也撅了起来,心里颇后悔自己方才为何不强硬一些,还不如让晋康县主教呢,阿彤才不会这般严厉。   她的兴致盎然已被打消了大半,忍了忍,按着萧珩的要求又认认真真练了几遍,感觉腿都累得有些颤了,萧珩仍是没有让她歇息的意思,他用马鞭轻敲了敲她膝盖,严厉道:“还是不对,下来,再试试。”   孟清词下了马,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慢慢垂头,语气中不觉带了哭腔:“我不想学了。”   萧珩教起来便心无杂念,原先萧以晴学御马便是他教的,也是这般教法,以晴也学会了,是以他先是愕然,但见妻子扶着马,身子微微颤抖,圆圆的杏眼里含着泪珠,泫然欲滴。   萧珩记起,妻子体弱,并不如自家妹子皮实。   他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已放缓了语气:“是我想得不周,忘了你初学。”   “你先歇会儿。待回府我为你也寻一匹这般温顺的马,届时你在府里学。”   轮到孟清词愕然了,她都这般了,他还是没忘了教她骑马这回事。   孟清词休息了会,觉得好些了的时候,萧珩又去换了匹身形高大的白色骏马牵过来。   这马毛色如雪,神情之间似睥睨一切,极为傲气,但很受用萧珩的抚摸。   萧珩翻身上马,朝她伸出了手。   清词犹豫,盯着萧珩的手出神。   萧珩顿了顿:“上马”,他握住清词的手一拉,旋即揽住她的腰坐好,沉声道:“坐稳了!”   他的掌心隔着已被汗湿的衣物按在她的腰间,一股热度隐隐传来,清词有些不自在,两人除了在安澜院里,从未在外面如此亲密。   萧珩的手落在妻子腰上,她的腰柔软而纤细,一只手都能握得过来,不觉皱眉,孟清词较之前些日子,似乎又瘦了不少。   他说:“带你去转转。”   萧珩许是吸取了方才的教训,顾虑着孟清词的感受,先控马绕着草场小跑了一圈,待她渐渐适应后,才加快速度,跑出了马场。   今日的天气极好。   天空是瓦蓝透亮的,白云松松软软地飘过,如刚蒸出的米糕,随着马跑起来,掠过耳畔的风呼呼作响,吹起鬓发飞扬,干爽又暖和,眼前所见是深深浅浅的黄,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流转。   原来策马驰骋是这般感受。   接着清词眼前一暗,马跑进了围场旁边的树林里,马蹄踩在满地落叶上,沙沙作响,听着宛如最美妙的音乐。   不过多时,天光重新一亮,白马跑出来了树林,转到了后山,清词视野立刻开阔。   触目所及是一片绵延起伏的草地,因是秋日,绿草中间了黄,绒绒密密仿佛上好的地毯,让人直想扑上去打个滚,再远处,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溪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更远的地方山势连绵,直到天边。   自嫁入定国公府,清词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日常便是出去也是赴宴,不过是从一个宅门到另一个宅门。   不走出去,不知天地之大。   她已许久没有见到这般心旷神怡的景色了。   清词暂时搁下满腔心事,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秋日阳光,因为这久违的放松,她不知不觉已靠在萧珩肩头,呢喃道:“好美。”   上一世,为了萧珩那般委屈求全,不值得。   萧珩低头看向怀里的妻子,她靠在他的肩头,精致的小脸在阳光下如同暖玉一般发着光,睫毛如小扇子,轻轻扇动,嘴角的弧度弯弯上翘。   她惯来多用清甜而淡雅的橙香,此刻这熟悉的香气浮动在四周,萧珩的心情忽然变得平和而柔软。   他双腿一夹马腹,马的速度慢了下来,萧珩松开缰绳,任白马在草地上自在溜达,又向着小溪的方向哒哒小跑了过去。   时光似于此刻停住,静谧而美好。   远处忽然传来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清词的长睫颤了颤,抬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山坳转弯处出现了两人一马,待清词看清楚了来人,原来是晋康县主和顾子琛夫妻二人。   顾子琛神采飞扬,晋康县主约莫是有些累了,不复早上马球赛时的神采奕奕,懒散疲惫地窝在顾子琛怀里,和她往日的刚健婀娜大相径庭,倒是有了点小女人的味道。   萧珩勒停了马。   清词有些奇怪,还是打了招呼,问:“你们是去山那边了吗?可有什么好玩的?”   晋康县主难得的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也没什么,一样的景色罢了。”   清词还要再问,忽觉萧珩按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捏了下,示意她别别问了。   她的腰极敏感,怕捏怕痒,萧珩这一碰,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险险捂住了嘴。   两骑错身而过,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萧珩的目光似笑非笑,顾子琛是有些得意。   晋康县主顿时脸也红了,咬了咬唇,在座下骏马擦过清词身旁的一瞬间,她身子偏向清词,微带挑衅的语气低低说了一句:“萧珩的马上功夫应该也很不错。”   话音一落便一踢马腹,加快速度跑了过去。   但她的话清词是听清楚了,她愣了愣,这还用说吗?   萧珩的眸色深了深,握住清词腰的那只手又不觉紧了紧。   清词软软呼了声痛,犹自不解地自言自语:“阿彤是什么意思?”   见妻子依然懵懂,萧珩将人往怀里搂了搂,音色低沉在她耳边滚过,别有意味地缓缓道:“我的马上功夫是很好,阿词要不要试一试?”   清词一怔,脑中如闪电般划过什么,瞬间福至心灵,立刻明了晋康县主和顾子琛刚刚做了什么,也听懂了萧珩的暗示!   萧珩放在她腰上的手忽然便烫得她肌肤发软,脸颊也如火烫般泛起红晕,这红晕一直蔓延到白玉般的脖颈和耳垂上。   怎么可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萧珩的气息在她肩头拂过,如一片柔软而轻盈的羽毛。   清词惊慌失措,结结巴巴道:“我......我累了,咱们回......回去好不好?”   萧珩性子端严克制,不比顾子琛跳脱肆意,方才气氛有些旖旎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见妻子如此害羞,不觉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孟浪,必是吓到她了。   但妻子这般模样着实让人忍不住想怜惜,他心中泛起柔情,亲了亲她,压下欲念:“好,我们回去。”   *   回去的路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清词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进了围场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消退。   她正要下马,忽听有人诧异地惊呼一声。   清词若有所感抬头,马蹄声奔腾如雷,由远及近,当头一骑乌头大马蹄铁如雪,势若游龙,闯入她的眼帘。   马蹄声迅疾如雷,马上女子红衣猎猎,一头黑发在风中飞扬,她的面庞微带风尘之色,眉弯新月,看过来的目光清亮又坚定。   心头蓦然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萧珩镌刻在心底珍藏的名字,也是她于孤枕无眠的夜里,忍不住反复比较又黯然神伤的名字。   赵璃月,她是边关最耀眼的明珠,也是天底下活得最肆意的女子。   上一世,赵璃月并未回过京城,是以与清词从未谋面,但这一刻,女子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她就是赵璃月。   女子明明看到了他们,策马却未有丝毫停留,直直奔了过来。   已听有人大喊“小心,快停下!”,围场上有人要冲上去试图阻拦。   女子唇角淡淡勾起,却似充耳不闻,半分也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第二十九章   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   萧珩一动也未动,但孟清词分明感到萧珩在她腰上的手有些僵硬,又慢慢松开,落下。两人所骑骏马已有些躁动,萧珩单手控马,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赵璃月口中“吁”了一声,勒马停了下来。   她目光打量着被萧珩拥在怀里的女子。   女子身穿釉蓝色骑装,勾勒出极纤瘦的身姿,肌肤洁白如玉,细腻如最上好的瓷,不见任何瑕疵,一双杏眼凝望过来,如秋水般明澈。   她的神情并未因方才可能面临的危险有丝毫惊慌,可这样飒落的装束,亦掩不住她骨子里的那份娇柔。   她整个人看起来精致而又脆弱,如幼时在父亲书房所见的琉璃美人瓶,让人不敢触碰,仿佛一碰便会跌碎,又像养在京城锦绣乡中的一朵娇花,从来都是被人细心照料,未经半点风吹雨打,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   萧珩将她保护得很好。   孟清词也看向眼前这个让她半生痛苦纠结不甘的女子。   她的五官明艳而锋利,与孟清词见过的女子秀美的眉眼不同,是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是最浓烈的酒,燃烧最灼热的火焰,她身姿笔直地坐在骏马上,细腰长腿,暗蕴力量。马色如墨,红衣如火,跃马关山的豪情,万里山河的景致仿佛就倒映在她的眼眸中,让你的目光无法不被她吸引。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子。   赵璃月先笑了:“阿简,这是你的新婚夫人?”   她的语气上扬,听不出情绪,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和询问,但孟清词能感觉到无关友善,那一份淡淡的不在意,以及隐隐的怜悯。   她足够强大,是以无需依附男人,她对如菟丝花一样的女子无感,但她也怜悯这些相夫教子,在深宅大院消磨一生的女子。   周围的人见惯不惯,仿佛都习惯了她这种说话的语气。   萧珩的声音仍然是沉稳清冷的,并未答她的话,问了句:“沈兄呢?”   “还有一些江湖上的事情需要处理,得耽搁几日。我便先回京了。”赵璃月微微皱眉,一口官话说得极快,却是字字清脆利落如玉盘滚珠。   未待萧珩再说什么,她目光一转,落在萧珩与清词共骑的马上,赞道:“这马不错!”随即她鞭子一挥,猛地抽在马身上,自己已远远纵马跑了出去,风中只传来她的笑声:“阿简,许久未比,咱们今日比试一番。”   两人□□的马吃痛被激怒,发了狂似地蹿了出去,萧珩再也安抚不住,他双手紧握缰绳,不忘对清词喊道:“伏下身,抱住马,别被甩出去!”   这与清词方才的感受截然不同,原来这才是策马驰骋的速度!   风猛烈地刮过脸庞,两边的景物模糊成倒影,山路本就起伏不平,清词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胸闷得要吐出来。   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却因只有一只手抱住了马而失去了平衡,若不是萧珩有力的手臂揽住,差点就掉了下去。   清词竭力按住心里的难受感,断断续续出声道:“萧珩......快停下!我难受。”   萧珩终于控住了马。   孟清词脸色苍白,手按在心口上,半天才喘过气来,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怒气,也因此,拍掉了萧珩轻抚她后背她他平稳呼吸的手。   不一会儿赵璃月拨转马头跑了回来,问:“怎么没追上来?”见清词面色如雪,淡淡瞥了她一眼,她挠了挠头,脸上带了歉意,道:“对不住哦,我不知你不会骑马,不过你这身子,也着实有些弱啦。”   这时祁王等人以及赵璃月的亲兵才从后头赶了过来。晋康县主惊喜大叫:“璃月姑姑,你回来得这般快?”   赵璃月翻身下马,先给两位皇子行礼,才拍了拍晋康县主的肩:“是呀,我回来了。”   她的身量高挑,比晋康县主整整高了一个头。   “因我实在想念醉春风的滋味,等不及了。”她挑挑眉,爽朗道:“走,去罨画楼喝酒去。”   顾子琛与她曾在边关并肩作战,只当她是兄弟,闻言大喜:“好啊!”另几个世家子弟也跟着起哄,顾子琛又转过头去找裴瑾:“阿瑾呢?怎么不见了人影。”   “祁王兄睿王兄一起?”赵璃月对两位皇子道。   祁王闻言沉吟片刻,慨然道:“好,今日我做东,为郡主接风!”   睿王却淡淡一笑:“抱歉,王妃身子抱恙,我得早些回去。改日另设一席,给郡主赔罪。”   赵璃月虽在边关,邓王妃一直卧病在床的消息也有所耳闻,并不勉强,目光转向萧珩:“阿瑾?”   萧珩犹疑了一瞬,正要开口。   赵璃月不耐道:“你原先也算爽快,怎么回京后变得磨磨唧唧?”又瞥了孟清词一眼:“你能喝不?”   虽然这样问了,但她打心眼里认为孟清词这种女子,是不会随他们上酒楼喝酒的,她们循规蹈矩惯了,一丝一毫与礼不合的事情都不会做。   晋康县主不由想起了顾子琛曾说过,萧珩与赵璃月之前在北境有过一段过往,她不知清词是否清楚这件事,但她不免有些讪讪:“阿词,一起去吧。”   孟清词虽有成全有情人的意思,但若今日让赵璃月在她眼皮子底下带走萧珩,她就不是孟清词了。   她沉默片刻,仿佛没听见赵璃月的提议,扭头看向萧珩,一字一字道:“夫君,我要回府。”   众人神色各异,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赵璃月显然有些茫然。   她不但自己不要去,还要拦着萧珩。   今日乍到赵璃月,萧珩一时心绪复杂,清词的话也让他意外。一个识大体的妻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为丈夫理理衣襟,笑吟吟地叮嘱一番莫喝多了以示关心,然后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自行回府便可吗?   但妻子今日明显是不预备做这样模范的世子夫人的。   妻子的目光定定看着他,似乎隐含泪光,也带着那么点孤注一掷的意味。   萧珩沉吟片刻:“郡主,我先送内子回府。”   赵璃月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也好,我们先喝,你快些来。”说完一夹马腹:“追月,走!”   “那......阿词,你回府好好休息,改日我去看你。”晋康县主觉出孟清词的异样,讷讷道。   清词含笑冲她点了点头:“好。”   晋康县主不知为何,有些歉意,她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她与赵璃月性子合得来,又与孟清词是好友,此刻不禁痛恨顾子琛,这种事自己捂在肚子里就好,做什么要说给她听!   “那我去啦。”   她忙不迭纵马跑了,一众人纷纷跟了出去。顾子琛走时对萧珩说:“临简,今日是为郡主接风,安顿好嫂夫人便早些过去。”   又对孟清词作揖道:“嫂夫人,今日临简定是会晚一些,你莫因此生气将他拒之门外。”   他心下惴惴,瞧孟清词这样子,貌似是知道了些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在她面前嚼了舌根。又感慨萧珩以往总说自己妻子温柔贤惠,,但无论什么样的女子,一旦生了醋意都极可怕,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了萧珩的面子,萧珩似也拿她无可奈何。   孟清词心中有些堵,只是淡淡一笑。   萧珩担心妻子今日受惊过甚,和清词一块上了马车,握住她的手腕把脉半晌,听脉弦平稳,才放下心来,温言问:“可好些了?”   孟清词点点头,轻声道:“就是累了。”   萧珩伸手将她凌乱鬓发挽至耳后:“回去早些睡,明早就能恢复。”   知微和知宜坐在马车角落里,耳观鼻,鼻观心,今日之事,他们的身份,不够资格上前,可光是在后面看着,都能觉出夫人今日举动也与以往大相径庭,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满心不安。   *   安澜院里。   萧珩先命人熬了安神汤,看着清词用下,才进了浴房。   热水与干净的衣物已备好,萧珩亦是有几分洁癖的人,既然已经回府,他打算洗去一身灰尘,再去赴宴。   清词虽是喝了安神汤,仍是毫无睡意,她沉思片刻,让两个丫鬟下去休息,自己坐在榻上发了一回呆,才下定决心般,轻点足尖走了过去。   在浴房的门口,她踌躇了半晌,抿着唇,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随着衣衫坠落,她悄无生息推开了浴房的门。   萧珩刚从浴桶里迈出来,正在屏风后擦拭身上的水滴,他是习武之人,听力敏锐,自然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但在安澜院里,能在他沐浴时随时进出的,也就只有妻子了。   他随口问了句:“怎么还没歇着?我这就出去了。”   话音未落,妻子的手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光滑细腻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柔软的唇轻轻碾磨亲着:“萧珩,别走。”   已经擦过的背又湿了,肌肤沾了水,本带着凉意,又因她的亲吻而滚烫。   换做平日,妻子如此主动,作为男人萧珩自是求之不得。但此时并不合适,一众朋友还在罨画楼等他呢。   萧珩深吸了口气,按住清词虽然生涩要四处点火的手,无奈道:“阿词,我今日早些回来好不好?”   妻子的回答是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后背,声音又低又柔:“先陪我。”一面说着,纤细的手指画着圈徐徐往下。   萧珩能觉出清词情绪有些反常,想了想只能将之解释为纵马受惊所致。他心里一软,想着先好生安抚解释一番,但忽然被她的手碰到了某处,脑中“轰”的一声,再也不能做柳下惠,转身抱起了妻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章   暮色渐渐笼罩了安静的院落。食盒里的饭已热了两遍,知宜看向门窗紧闭的正屋,犹豫了半天没有去敲门。   知微从外面进来,见知宜倚着廊柱发呆,压低了声音问:“都什么时候了,还没用晚饭?”   知宜瞥了她一眼,这不明知故问吗?   知微讶然,话说世子不是要外出赴宴吗?她抬眼看了看如泼墨般一分一分被染黑的天空,也倚着廊柱坐下了,悠悠道了一句:“赵剑刚才还让我帮忙问个准话,什么时候出发呢。”   知宜发了会呆,起身道:“你在这守着,我去备热水。”   知微犹豫了一瞬,说“还是我去烧水吧,我想着,顺便和赵剑说声,让他别等了。”   知宜一愣,道:“也好。”   两人心里都有种预感,世子今日,许不会外出了。   屋中帷幕低垂,书案上,青澹汝窑美人瓶中,含苞待放的栀子花香气幽幽,混着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味道,氤氲成一室荼蘼。   透过暖黄的烛光,朦胧的纱帐里,有絮絮私语,浅浅低吟。   夜深了,秋夜的月亮圆如玉镜,挂在深蓝的天幕上。   清词枕在萧珩的手臂上,神色倦倦,白玉般的额头上是细细的汗珠,一缕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上,星眸似睁似闭。   萧珩的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清词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启唇道:“别......我累。”她只觉全身如被马车来回碾过,又如被海浪一遍遍拍打,此时一动也不想动。   萧珩无奈,方才是谁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一边挂着泪珠呜咽,一边还紧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他今日才知,一向端庄含蓄的妻子若是黏起人来,也是要命的。   最难消受美人恩。   萧珩沉默了片刻,道了一句:“以后切莫如此了。”   清词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切,难道方才他没有乐在其中?她拽着半边被子翻身朝里,背对着萧珩,不想理他。   这一拽,便露出了雪白而纤薄的后背,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有点点红痕,如红梅落雪,夫妻亲密,萧珩知道她的肌肤便是这样,稍微用力便会留下痕迹,眼里不禁染了怜惜,说她做什么?自己不一向冷静自持吗,今晚不也失了控。   他嗓音低哑:“太医的药真停了?”上次的乌龙闹得两人都很尴尬。   清词嗓子疼,一句话也不想说,只鼻音“嗯”了一声。想着如今问有什么用?做都做过了。   他哄她:“我抱你去洗洗?”   “不要。”娇软的嗓音缓缓吐出两个字。   “这样黏黏地,你睡不舒服。”萧珩知道孟清词的洁癖之深,若是这样睡了,夜里她一定会起来折腾。   “.......好,但你不许走。”她道,经了一场云雨的缘故,含娇带媚,挠得人的心都痒了。   萧珩拿起小几上的钻花怀表看了看,已近子时,虽知宴未必能散,可是这个时辰赶过去,想也知道他们会怎样拿他打趣。   “我不去了。”他语气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宠溺,低声道。   门推开了,萧珩沉声道:“来人,备水。”   知微偷瞄了一眼,一向一丝不苟的世子长发披散,半敞着衣襟,露出大半胸膛,在月色银辉下,如清冷的仙人染了尘世的欲,让人多看一眼都脸红心跳。   知微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想到今儿的热水也是凉了又烧,烧了又凉,后来只得一直在灶上温着,她和知宜对视一眼,低声道:“已是备下了。”   两人合力将水抬到门边,便听到夫人低低唤了句夫君,拖长的音调如软软的勾子般,世子回头应了一声,清淡的嗓音似染了暖意:“放这吧,你们自去歇息。”   *   次日一早。   孟清词神色萎靡,没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拿着匙羹无意识地搅着一盅燕窝,一丝食欲也无。   是男子和女子体力的差距吗?昨晚明明都是折腾到半夜,萧珩仍如往常一样卯时起床,练完剑,用完早饭,上朝前还不忘嘱咐她再歇一会儿。   而她呢,放纵自己一晚的代价便如此惨烈,勉强起了身,但又恨不得再躺回去,梦一会儿周公。   她又一次高估自己了。   现下,自昨日见到赵璃月伊始,闷到胸腔里的一口气是散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自嘲之意。   知微看清词搅了半日也没用一口,只是微蹙着眉出神,小心翼翼问:“夫人,可是不合口味?”   “没......”清词懒懒道,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猛地坐直了身子,看到眼前是知微,问:“知宜呢?”   “去三姑娘那帮忙了。”知微道,见清词脸色茫然,提醒道:“今日府里裁冬衣,您不是担心三姑娘忙不过来,让知宜去照看下吗?”   “哦。”是有这么回事,清词眼珠一转,咳了一声:“是我忘了,我想起来嫁妆里有本《古诗四帖》,想找出来临摹一下,上午无事正好练练字。”   “奴婢去拿。”知微起身就要去翻箱子。   “不用你,素日都是知宜收拾的。”清词心虚,她就是想支开知微,“弄乱了还得重新规整,你去替了她,让她赶快回来。”   知微莫名其妙,这些书籍字帖夫人一向爱惜,必是收拾在书房里的,她找也不是什么难事,做什么非得知宜不可?   唉!果然在夫人眼里,知宜稳重,自己就是毛手毛脚,不堪重任。   知微有一丢丢失落,仍是脆脆应了声:“好。”   一盏茶的功夫,知宜气喘吁吁回来了,先进书房取了字帖,才进了屋子。   清词先往她身后瞥了眼,见只有她一人,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知宜不明所以,直到清词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她顿时如被火烫了般跳起来,惊道:“小姐,不可!”情急之下,用了旧时称呼。   清词皱眉:“有何不可?”   知宜欲哭无泪,那日她虽是出去买了药,但回来后夫人一直未提,她还暗暗庆幸夫人忘了。但今日怎么又......   夫人还如在闺中时那般胆大包天,但子嗣是大事,她不敢胡来,再说一旦泄露了是什么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她斟酌着言辞,苦口婆心劝清词打消念头:“我的小姐,我的姑奶奶!您本身就有寒症,这些年来,诸般仔细调养才有如今。太医的药,您说停就停了,这也罢了,但这避子的药,我去买的时候,老太夫就千叮万嘱不是万不得已,不要用。”   “因这些药极伤身子。您现在随着性子,将来后悔便晚了。”   “老夫人对您事事满意,唯有一桩......便是世子至今尚无子嗣。”知宜想不到素日聪明理性的夫人在这件事上犯了轴,子嗣是后宅女子立身之本啊!不趁着世子在京城的这段时间设法怀上,届时世子一去北境又耽搁大半年。夫人本就是高嫁,娘家不能作为倚仗,若是再有其他女子趁虚而入.......   “后悔什么.......”已经半凉的燕窝入了口,知宜耳边是孟清词漫不经心的口吻:“我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散了,何必再赔上好好一条人命?”   如石破天惊,知宜惊惶抬头,看着孟清词,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您.......怎能这般想?”   孟清词今早的情绪格外落寞,而这种心情无人诉说,顾纭不在身旁,只能对着生性沉稳的心腹丫头吐露一二,何况,说服了知宜,知宜才能甘心情愿地去把事情做好。   “世子他另有喜欢的女子。”她语气平淡,似说着毫不相关的事。   “您怎么知道?当真吗?那也......那也不能.....”可怜的知宜一早被灌了这么多信息,显然无法消化。   她想说,世子不是那样的人,但转念一想,世子是小姐的枕边人,小姐必是知道了什么才如此说。一时又想说世子喜欢别的女子又如何,便是纳进了府里,如何能越过了小姐,但她又替小姐伤心,不由得眼圈发红。   一向有条不紊的知宜难得卡了壳。   清词轻声道:“你们是我从青州带来的,若是我离开定国公府,你们必是要随着我走的。”   “小姐。”知宜忍不住,抹了抹眼泪,“那我们怎么办?”   清词叹了口气:“莫哭,我早有打算,只是如今还不到离开的时候,但若是一旦有了子嗣,那便真真麻烦了。你忍心你家小姐我,就这样看着世子与别人恩恩爱爱吗?”   “好妹妹,我做不到的,那样我活不下去。”她沉声道,因前世,她便是这般郁郁而终。   “好。”知宜沉默半晌,似下了决心,“我去熬药。”   “小心些,别让旁人看到。”   “嗯。”   不多时,知宜端上熬好的药,还有一瓶药丸,“夫人,大夫说了,现熬煮的药药效最好。这些药丸是实在来不及时服用的。”   孟清词垂头盯着冒着热气的碗,水面仿佛浮现出沅远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恍惚听到那稚嫩的嗓音一声一声问:“娘亲,你不要我了吗?”“娘亲,沅沅很乖......”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碗里。   抱歉,沅远,这一世,我注定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清词端起碗,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心底深处蔓延到舌尖,她拒绝了知宜端过来的蜜饯,疲惫道:“你先下去吧,我歇会儿。“   “药妥善收好,此事先不要和知微说,她是个沉不住气的。”   “我明白。”   知宜轻手轻脚收拾好才出了屋子,阖上门时,她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孟清词支肘倚在圆桌旁,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脸颊苍白到透明,唇毫无血色。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夫人说得云淡风轻,但实则,她的难过,是深入骨髓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一章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青石板上蔓延的水,沁着透骨的凉意,隔着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膝盖早就没知觉,身体不受控制的下沉,她想呼救,甫一张嘴,便有雨落入口中,灌得她说不出话来。   顾纭心中无限悲凉,千心万苦走到如今,却要折在这不知所谓的女子手中......   “啊“的一声,顾纭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手摸向自己的膝盖,却触到厚厚的裹伤布,试着动了动,如针扎般的疼痛细细密密冒了出来。   “乐芸,乐芸?”耳边传来熟悉的女子声音,顾纭费力地睁开眼,触目所及亦是熟悉的青纱帐顶,她转头,便见拈红小步走过来,一脸关切:“菩萨保佑,你终于醒了,不枉我烧了这几日香。”   她絮絮说着,一边端了药来:“趁热喝上,好得快些。”   顾纭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头虽是晕的,但身上气力恢复了不少,人也恢复了清明,她启唇问:“姐姐,我睡了几日?”   拈红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   她扶着顾纭倚在靠枕上,先让她喝了药,才问:“你是怎么得罪了侧妃,这次竟被罚得这般狠?”   顾纭苦笑了一声。   纯属无妄之灾。   那日她为王爷缝补衣衫时,院中分明无人,侧妃第二日从宫中回来,没过多久却知晓此事并因此大怒,光天化日之下,本来最坦荡不过的行为,被有心人诬陷是她刻意勾引王爷,任她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   不知为何,自她去岁入泊心院起,侧妃便对她颇多忌讳,不许她在身旁服侍,更不愿她出现于王爷面前。她看着镜中自己刻意装扮的平凡面容,庆幸这与她的本意不谋而合。   宫中三年,她深知,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子,美貌是最大的优势,也是不幸的源头。红颜易老,而帝王恩宠如浮云易散,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一个个鲜活如花的生命,不过盛放一时,便无声无息地枯萎在寂寂深宫里。也因此,她时刻警醒着自己,不要步她们的后尘。   然而,侧妃却是不信的,也或许,她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发落她。   “姐姐信侧妃的话吗?”顾纭抬眸,淡淡问道。侧妃说得太不堪了,什么眉目传情,欲拒还迎,攀高枝儿等等,孙琳娘这般说的时候,院子里一半的丫头看她的眼色就变了。   有时她奇怪,明明都是熟读诗书的女子,清词与之却是天壤之别。   “别人呢,我许就信了,丫鬟的出路,无非就那么几种。我却是知道您的,必无意于此。”拈红见她虽人醒了,面色仍然苍白如纸,唇更是淡得一丝血色也无,这一场大病,整个人又瘦了不少。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她自是知道乐芸有意遮掩自己的容貌,这姑娘并无攀龙附凤的心思。   她心下怜惜,替顾纭愤愤不平:“谁这般乱嚼舌根子?”   顾纭眼波悠悠一转,她知道是谁,倚翠一直称病,那日其实是在屋里的。   秋夜寒凉,青石板跪久了凉气就沁入了膝盖,半夜又下了雨,她被淋得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倚翠撑着伞从她面前走过,似不经意地道:“有些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仗着有那么一二分手艺,便敢勾着王爷过来瞧她。可笑!王爷记得你是谁呢?   顾纭抿唇,心中几番思量,拈红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又与倚翠不和,此事是万万不能与她说的。然而,若是就这样如了倚翠的意,以后自己在泊心院便会更加艰难。   “那日是姐姐为我求情了吧。”她压下心思,感激地握住拈红的手。   “别,别,我可不敢居功。”拈红摆了摆手。“也是巧了,府里两位主子一个不在,一个病着,若不然,侧妃怎敢这般嚣张!”   从拈红口中才知道,因皇陵忽然塌了一块地方,王爷便被派去检看了。而王妃自入了寒,这些日子身子一直忽好忽怀,些许小事皆不敢去烦扰她。   拈红收拾了碗,笑道:“说你运气不好呢,也不全是。那日你晕倒后,侧妃嫌晦气,正要借此把你挪出院子,却赶上了两桩事。”   她拍了拍手:“一桩是扶芳馆那位有孕了,一桩是公主府的华蕊姐姐却来了,说是要接你过府,帮忙指点一下府里绣娘的刺绣。”   拈红甚是佩服华蕊,不愧是先皇后亲为公主挑选的掌事宫女,对着当日泊心院那般兵荒马乱视而不见,对着侧妃跋扈不卑不亢,三言两语之间,硬生生在侧妃眼皮子底下保住了乐芸,也顺便让王妃得知了此事,正赶上太医来府里为曲夫人诊脉,当着华蕊的面,顺便给乐芸开了药。   “若不是这药,你且还得多遭几日的罪呢,因为太医来得及时,膝盖也保住了,日后好好将养,便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几日公主府上常遣人来看你,吃的用的送了这许多。”拈红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子礼盒,“喏,你瞧,都在这儿了。你是大难过后,必有后福,入了公主的眼,若是被公主留下,也算是跳出了这火坑。”   “只可惜咱们不能在一处了。”拈红笑道。   顾纭垂眸,有泪意浮上眼底,是阿词结下的善缘吧。在那样狼狈的时刻,她曾心灰意冷地想:就这样结束一生也未尝不可。这一路,她走得太过艰辛,太过疲惫。但至少,上天让她与阿词重逢,知道她过得很好,此生足矣。   及笄之年,惨遭家变,本是不幸至极,但她又何其有幸,有心有灵犀的挚友,有生死不渝的恋人,还有如拈红这般的好姐妹。   阿词从未放弃过她,那她,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呢?   *   萧珩进了镇抚司,便见顾子琛歪在他的座位上,长腿搭在大理石桌案上,甚是自在。   萧珩屈指敲了敲桌案。   顾子琛冲他挤了挤眼,又上下打量了番,拖长声调道:“神朗气清,红光满面,临简气色甚好啊。”   “你来得正好。”萧珩凉凉瞥了顾子琛一眼,不急不徐道:“前些日子镇抚司追缴了一批兵械,然兵部账上,这批兵械未出库房。此事非同小可,需得细细查探。   “我昨日才与老尚书提了一嘴,不想今日就把你派来了。”   顾子琛怪叫一声:“临简,你公报私仇!”   “不为此事,你一大早来做什么?”萧珩讶异瞥了他一眼,颔首道:“看来兵部的确很闲。”不待顾子琛反驳,一锤定音:“你既来了,此事就由你负责罢。回头我与老尚书说一声便可。”   兵者,国家重器,私盗兵械,是大罪,且兵械库戒备森严,这些兵械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运了出去?   联想到近日朝堂上关于太子人选的争论甚嚣尘上,后宫中林贵妃枕旁风不断。江老尚书是千年老狐狸,早影影绰绰看出了其中的曲折,必是求之不得有人能将这个烫山芋接手。   而顾子琛的身份,恰巧是那么合适。   顾子琛有如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但他今日来,另有他事,是以也不和萧珩纠结:“这个再说。临简,我来是问你,你昨日为何不去?”   “便是不去,也不遣人送个只言片语。”他道,“璃月姐虽然不说,但她朝门口望了好几次,看得出,她是盼着你来的。”   “席散的时候,她挺伤心的。”   萧珩默了默:“昨晚我回去后便有些累了,不觉睡了过去。”   骗鬼呢?还是觉得他很傻很天真?   顾子琛抚额,萧珩进来时那神清气爽,一脸餍足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呢?有些事,大家都是男人,心照不宣而已。   其实这事与他无关,但北境半年,战场上经生死共患难,这份同袍之情他很珍惜,何况,他摸了摸袖里的东西,受人之托,总归是要送来的。   “临简,”顾子琛拍了拍萧珩的肩,“昨日真璃月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看到了你,单纯想与你比试一番,原先在北境,咱们不也常这样吗?”   “她没见过嫂夫人,实不知嫂夫人不会骑术,确实有些冒昧。你回去与嫂夫人好好解释番,莫要为此起了隔阂就不好了。”   “不关阿词的事。”萧珩眸色一寒,眼神淡淡扫过顾子琛。   顾子琛被萧珩的目光,宛如灌了一抷冰水,透心的凉,提到孟清词,他怎么觉得萧珩的眼神里莫名带着警告的意味呢?他拍了拍额头,忙解释道:“那个,临简,我不是对嫂夫人不满。唉,算了,你们之间的事,我就别掺和了。”   晋康说得对,也省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就是......怎么说呢?临简,咱们这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不能因为各自成家就生疏了啊?”   他将袖里的匣子放在上,道:“璃月姐托我转交与你。我走了。”   说着便真的拍拍袖子走了。   萧珩看着顾子琛推门出去,接着带上了门,唇角淡淡勾起,又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匣子,良久,才伸出手来,慢慢打开。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双镂空龙凤玉佩,墨色深浅相间,如水墨风景画,自来墨玉最为稀少,寻来不易,对他而言,却是一段尘封的少年记忆。   耳边有少女的声音朝他道:“阿简,梁叔的新娘子是不是很好看?”   “没注意。”少年声音冷冷。   “嘻嘻,梁叔为了娶新娘子,可下了血本,攒了一年的兵饷和赏赐,全打了那一对龙凤玉佩,你看到没?”少女附在他耳边,又笑嘻嘻道:“阿简,日后我若是成婚,你也送我好不好?”   少女的面庞光洁如月,眼眸亮若星辰。   “这有何难?我记得了。”少年漫不经心地道,彼时,除了打仗和兵书,万事不关心的他并不知,大周男女缔结婚约,多以玉佩作为定情信物,其中,以龙凤玉佩寓意最佳。   为这一句承诺,他费尽辛苦,寻来了昆仑墨玉,重金求名匠雕刻,在她及笄那年的生辰前夕,郑重送给了她。   鸣凤锵锵,夭桃灼灼,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后来,他知道了龙凤玉佩的寓意,可是,他不后悔自己的莽撞,因这也是他彼时的心意。   如今,她将他曾送与她的礼物,完璧归赵。   少年往事,已随风逝,这般,也好。   心头有一丝怅然掠过,亦有如释重负之感,萧珩静静看了半晌,合上匣子,将之放到了桌案下的抽屉里。 第三十二章   入了冬,清词日渐忙碌,以至于顾纭虽被接至公主府,她却没有多少时间前去探望。好在公主宽和,华蕊照拂,顾纭在公主府的日子,相比睿王府,自在许多。顾纭又使人捎信过来,道她在公主府与一众女孩相处甚好,万寿节在即,这段时日需专注绣好《瑞鹤图》云云,让她无需挂念。清词只得放下心中的担忧,先准备年底的诸般事宜。   这日一早,孟清词拢发坐起,见枕畔空空,她出了会神,自那晚春宵一度,次日萧珩便住进了锦衣卫镇抚司,只遣赵剑回来递了寥寥数语:道有要事在身,勿需等他。在此之前,他从未这般。便是偶尔不得已住在官署,每晚也会遣人来与她道句缘由。   不是不失落的,那日的确是她有意留下了萧珩,而萧珩许是次日一早便后悔了。她知道,他对妻子的要求,无关情爱,不过是端庄得体,恭顺稳妥几个字。而她,却恰恰犯了萧珩的忌讳。   她低眸一笑,这样也好。   门被轻轻推开,知微面含喜气进了屋,道:“夫人,下雪了。”   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清词的眸光亮了亮,赤着脚就跑下了床,打开窗子便“啊”的一声。   扑面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寒冷清冽的气息,漫天雪花如飞絮,如轻蝶,飘飘扬扬,眼前的世界如被罩上了一层雪幕,地上亦是一片银白,如铺了水晶珠玉般,亭台楼阁错落其中,宛如姑射仙境。   清词伸出手,任飞珠溅玉般的雪花洒落肌肤,点点凉意没入指尖,这几日心中积攒的郁郁之气似也冰消雪解,她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咱们青州便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也不知师兄走到了哪里,年底若是能赶到京中过年才好呢。”   青州在京城以南,虽不若江南温软,一年的大部分时节亦是气候和煦,便是冬日里天气湿寒,落雪也不过薄薄一层。清词去年嫁入京城,才第一次见了所谓鹅毛大雪,偏她又因落水染了风寒,只得在榻上望雪兴叹。   知微也是兴奋,仍不忘先给她递鞋子穿上,嗔道:“夫人,脚下若是进了凉气,回头您又得生病,怎么总是不记得呢?”又喜孜孜凑趣:“今早小喜去厨房,经过湖边,还道绛雪轩的那片子梅花也开了呢。”   “是吗?那咱们用完早饭便去瞧瞧。”一扫晨起的低落心绪,清词也兴兴头头:“晌午雪便停了罢。约着晴姐儿阿珍,请了老夫人,我们也学古人风雅,去湖边赏雪。”   阮珍是萧珩庶弟萧渝的妻子,王氏不喜庶子,也不喜庶子媳妇在眼前晃悠,夫妻二人在国公府里是很沉默的存在。但阮珍性子文静,妯娌之间相处极好。至于萧以晴,听嬷嬷说规矩也学得差不离了,也该如她承诺的那般,给小姑娘放放风了。   知微暗暗松了口气,夫人这几日落落寡欢的模样,她们看着也是心疼的,不由在心里责怪世子太过用心公事,都忘记己还有个家了。   因为萧珩不在,没那么多规矩,清词索性拉着知微和知宜两人一起用早饭,但说是用早饭,其实几个人都没什么心思。知微匆匆夹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既是要去湖边,我带着小丫鬟先去布置布置,绛雪轩都冷清了多少时日了,省得一会子浩浩荡荡把人都请去了,什么都得现收拾。”说着便风风火火走了。   清词和知宜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无奈之色,知宜叹:“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清词唇角勾起浅笑:“能始终这般性情,也是福气。”前世知微和知宜伴她走到了生命最后,她却没来得及为她们的余生做好安排,虽说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亏待了她的陪嫁丫鬟,但她未亲眼所见,总归是不放心的。   这一世,愿她们都能好好的。   派去请人的小丫鬟回来了,道王氏说是懒怠动,被小丫鬟三言两语说得动了心,答应去坐坐。三姑娘和二夫人都痛快应了邀,三姑娘尤其兴奋,还令厨房千万给她留几块鲜肉,备下烧烤的器物,她要给她们灸烤着吃,让她们大饱口福。   清词闻言蹙眉,自语道:“她会?”不怪她发出疑问?如今世家女子出嫁前,也会大致地学几个菜色,以待新婚第二日侍奉翁姑,走个过场。以晴跟风学了几日,然即便在旁边一堆丫鬟婆子帮衬着的情况下,也差点炸了厨房。   转念一想,清词又释然了,以晴被拘了这些时日,难得今天有兴致,便是搞砸了又如何,横竖今天也准备了别的好吃的好玩的。   *   绛雪轩临湖而建,是一明一暗两间屋子,环绕着屋子种了一片梅树,又修了延伸到水中的大露台,夏日赏荷,冬日观梅,一年两季,皆有妙景,是国公府里一处很精致的所在。   不到中午,雪便停了。待两人到了的时候,原本冷清的绛雪轩已经大变样了。顺着湖边一路走来,进了梅林,便觉一夜之间,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便全开了,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   一进门的屋子拢了火盆,围炉上的锅子汩汩冒着热气,案上焚了清清淡淡的香,座椅全铺了锦裀,正对着的明窗卷起了帘子,一枝朱砂梅横过窗前,枝干苍古遒劲,梅花色如胭脂,在远处冰封雪冻的湖面映衬下,便如嵌在壁上的一副天然图画,既温暖又好看又舒适。   连知宜这般细致的人,都忍不住赞了句:“好妹妹,真能干!”   知微得意的挑了挑眉:“那是,跟着夫人久了,便是熏都熏出风雅三分了。”她对清词道:“这屋子久不来人了,先焚着香去去味,待吃了锅子热了,再去折了梅花插瓶,借一段天然的香气,方才有趣儿。”又指着里屋:“里面也收拾好了,若是谁吃得醉了,便可进去歇着,我把夫人画画的那些用具也搬来了,夫人一会儿若是上了兴致,画上几笔也便宜。”   “很是,周到的很。”清词拢着暖炉看窗前的梅花,抿嘴笑:“我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不多时萧以晴来了,萧渝也送了阮珍来了,三人正好碰到了一处,一进屋子也是赞不绝口,都是女眷,萧渝并不方便久坐,朝清词作揖道:“阿珍拜托嫂子照顾了。”   阮珍则帮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落雪路滑,千万小心。”两人相视一笑,夫妻间的温情默契尽在不言中。   萧以晴咳了咳,清词白了她一眼,揶揄道:“二爷放心,这么多人在呢,保管将她照顾得妥妥的,少一根头发丝儿你来找我。”萧渝有些赧然地告辞而去。   萧以晴又嚷着热,学了这些日子,她面上的规矩好了许多,但仍不脱活泼的本性,迫不及待凑过来:“嫂子,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齐了?”   “备是都备好了,只你要瓦片做什么?”清词问,   “保密!”萧以晴笑得神秘,“嫂子我今日让你大开眼界,嗯......大快朵颐。”她搜刮了脑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成语。又忙命丫鬟将准备好的一应物什搬到露台上去。   清词无奈道:“好,我且等着,只务必小心些,别烫着收。”   见阮珍在旁温温柔柔笑着不出声,知宜奉了杯茶:“二夫人,先用点热茶去去寒气。”   阮珍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细声细气道:“多谢,给我杯水就好。”迎着清词疑惑的目光,她俏脸微微发红,附过去在清词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真的?”   清词眼神落在阮珍尚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平坦小腹上,忽然忆起上一世,似乎萧彦确是次年的夏末秋初时候出生的。想到虎头虎脑的萧彦,她心中柔软,掩饰不住语气的惊喜:“恭喜你呀,几个月了?请大夫看了没?”   恰巧这时,连枝扶着王氏走进来,听到最后一句,问:“谁病了?”   清词起身,瞟了一眼阮珍,阮珍脸皮薄,仍有些羞涩,她身旁的小丫鬟很机灵,行礼道:“老夫人,是我们夫人有喜了。”   “哦,是好事。”王氏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她不是一个会掩饰自己心情的人,知宜见到她眼神有些复杂,飞快地从清词身上掠过,又瞥见清词一脸笑意,不禁抚额,她家夫人,有时候就......挺没心没肺的。   王氏这一刹那,心情也的确复杂,怎么说呢,国公府有了后代当然是好事,可若是这孩子是从嫡亲儿媳肚里出来的,对她而言,那才是好,毕竟萧珩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这个儿媳虽出身不高,什么都还妥帖,只身子骨弱了些,但她不能生,换了别人来生,养在自己名下也未尝不可,偏生儿子左性,只是不允。她前些日子去信与定国公抱怨,反被训斥了一番,道小夫妻俩的事情少管,往儿子房里塞人这类事休要再提,传出去贻笑大方,若是实在京中无事,不妨来北境云云。   北境,她才不想去呢,风沙大得睁不开眼,吃用都只是将就,成婚后她去了一月,便实在适应不了,哪比得京中繁华呢?   想到这里,她怅然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三章   听到连枝低低提醒, 她一回神,正见到阮珍起身朝她行礼,便抬了抬手:“自家人,这个时候还多什么礼?”   落座后也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了?”   阮珍素日对这个婆母是有些惧怕的, 婆母虽然并未为难过她, 但对她的态度也一向冷冷淡淡, 哪料到今日这般温和,鼓起勇气回道:“也就一个月多些吧,只是身边的妈妈这么说, 还没看过大夫,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呢。”   清词早命人换了红枣枸杞茶来, 嗔了一句:“怎么做不得准?早知你如此,今儿不该闹你来的。”   “哪有, ”阮珍摇头,“是我自己动了玩心。这些日子,身边的丫鬟和妈妈都仔细得不得了, 我也闷得很了,夫君让我尽管出来散心,只小心些便是了。”   “过会,拿府上的帖子去请太医瞧瞧吧。”清词道,说着便吩咐人去了。   王氏手摩挲着茶杯, 忽然冒出一句:“婷儿有八个月了罢?”   “母亲放心。”清词温声道:“给成国公府的年礼,今年加厚了一成, 特特放了一份适宜有孕之人的滋补之物,届时连枝姐姐若有空, 也可以同去看望。”这样想必王氏也能更加放心。   “好。”王氏道, 一时无话可说, 她抬眸一看:“怎么不见晴姐儿?”   “三姑娘孝心,说是今儿要亲自动手,彩衣娱亲呢。”旁边的丫鬟凑趣道,手指了指露台。   王氏从大明窗户往外瞧去,宽大的露台上,萧以晴正披着大红斗篷蹲在火炉旁,烟熏火燎中,她手里拿着铁叉翻动着肉片,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什么,那大红斗篷的边拖在雪地上,也不在意,哪有半分大家小姐的样子?不由捂了捂眼,心想这些日子的规矩算是白学了。   正要出声让连枝把她叫回来,清词已劝道:“母亲,晴姐儿已拘了这许多日子,今天就让她自在些罢。都说张弛有度,若是一味地紧,于晴姐儿这样的性子反倒适得其反。”   “再说,规矩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大面上不出错就好,若是在家也这般拘谨,那还有什么趣儿呢?”   连枝补了一句:“虽说及笄了,乍一看还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阮珍也柔柔道:“三妹妹的性情惹人喜欢地很。”   “也是。”三人都这么说,王氏也觉得不无道理,但说到这里,她想起了一事,对清词道:“前些日子赴宴,镇远侯夫人给我提了两家小郎君,你明日来帮我参详参详。”   这时萧以晴端着一盘灸烤好的肉进来:“母亲,嫂子,二嫂,尝尝我的手艺。”   这样的话却不便在萧以晴面前说了,王氏便止住了话头。   清词应了声:“好。”朝盘中瞄了眼,见颜色尚可,不是想象中黑糊糊的一片,闻起来也很香,但此时哪还敢让阮珍尝呢?万一吃坏了可怎么办?少不得自己做这个小白鼠了,遂大义凛然地伸出筷子。   王氏对亲生女儿的手艺也是惴惴,但女儿一番辛苦,不好打击她的热情,少不得勉勉强强举起筷子。   两人都是小心翼翼地只咬了个尖儿尝了尝,也都不约而同眼睛一亮,一个赞:“外酥里嫩,很香。”一个道:“这料调地号,腌得也入味。”   “独家配料,概不外传。”萧以晴自己夹了一块入口,也觉得味道甚是不错,洋洋自得,转了转眼珠,见阮珍不动筷子,问:“二嫂怎么不吃?”   旁边知宜小声说了句,她“哦”了一声,遗憾道:“那这般美味你是尝不到了。”转瞬又高高兴兴问:“我有小侄子侄女儿了?”   “什么时候出来?到时我带他/她一块玩儿。”   其实阮珍见两人脸上的讶异之色很是意动,但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只得怏怏地坐了回去,笑道:“是呢,等他/她出来就有口福了。”   烤肉这种实诚的东西,每人不过尝一二片也就饱了,清词中午还准备了锅子,时下冬日吃锅子在京中甚是流行,就是准备好汤底,将各种肉类切得薄如雪光码在一旁,备好清洗干净的蔬菜,菌类还有丸子,在汤底中涮过,再蘸着调好的蘸料食用。   若遇雪,暖室赏梅,吃锅子或者灸烤肉,在当时,是一件既意境十足又能满足口腹之余的雅事,称得上两全其美。   顾虑着阮珍有孕,四人涮的清汤锅底。   待饮了清词存的青梅酒又吃了锅子,阮珍先撑不住,进了里屋歇息,王氏也道乏了,要回去歇午晌也走了。萧以晴还是精力十足,看了眼因喝了酒眸光晶亮毫无睡意的清词,嘿嘿一笑:“嫂子,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孟清词:“......”   她想了一会,想到一个既能让萧以晴释放能量,又不帮倒忙的点子,“晴姐儿,趁着雪刚落很是清洁,我们收一点梅花上的雪,存着烹茶或是煮汤,别有风味。”说着命知微取出两个小巧的瓷瓶儿。   这也是京中贵女冬日的风雅事儿,并不新鲜,萧以晴原是不耐这些的,可今日吃得过饱亟待消化,且母亲这些日子盯得紧,万万不会许她打马舞剑,退而求其次,采梅雪烹茶,只要不在屋里呆着,她倒也兴致盎然。   “好,给我瓶子。”   *   萧珩奉召进宫,在宫门前碰上了太医,这个老太医是常去定国公府的,朝他拱了拱手:“指挥使大人,真是巧,某正要去贵府。”   “老大人,可知谁生病了?”萧珩上前询问。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孟清词,不由有些紧张。无他,王氏这些日子咳疾不再犯了,已许久没请太医了,萧以晴在北境呆了很多年,壮实得如草原上的小牛犊子,任谁生病也不可能是她,只有妻子,去年冬日就病过很长一段时间,难免今年又染了风寒。   太医摇头:“不清楚,只是说了是府上问诊,却没说是哪位贵眷。”   萧珩顿了顿,因兵械库失窃的案子,他已经半月未回府了,有心想回去看看,但天子之召,耽误不得,不由有些踌躇。   须臾,他吩咐身后的赵剑:“你送老大人回去。”   “这倒不用,府上已派了马车......”   老太医的话还没说完,萧珩已提步进了宫门,而赵剑不待他反应,便拉住他胳膊:“老大人,在下送你。”   “唉......慢点,我这把老骨头,经不得折腾。”   赵剑将老太医塞入马车,亲自将马车驾出了风驰电掣的速度,赶回了府。   他的想法与萧珩一样,府上若是有人生病,必是身子骨极弱的世子夫人,是以拎着老太医先到了安澜院,却被告知几位主子正在后园赏梅,提着一口气,又步履不停往绛雪轩赶去。   老太医气喘吁吁:“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都有心情饮酒赏梅,还能是要紧的病么?   赵剑顾不上反驳,一个机灵的侍卫,要学会揣测主子的心理,主子虽面上淡淡的,但那是性格如此,他心里是有夫人的。   待离得近了,赵剑看清梅林中两道穿梭其间的窈窕身影,听到风中传来清脆如铃的声音。   “晴姐儿,你今日中午的肉是用瓦片烤的吗?倒是新奇,我从未见过。”   “嘻嘻,味道不错吧。这可是在肃州时,跟北戎人学的呢,对了,我哥其实烤肉更胜我一筹,哪天他休沐了让他露一手。”   “嫂子你不知道,我哥调的料才是一绝。只是哥哥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也不着家!”   “提他做什么,咱们自己不也玩得开心。”   “瓶子满了,咱们回屋罢。”   那娇柔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三分不喜三分不屑四分漫不经心,听得赵剑脚下一个趔趄。   他在心中替萧珩点了一盏灯:世子久不回府,后院危矣!   老太医为阮珍诊了脉,确诊了是孕事无误,坐实了喜事一桩。“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这等事,急什么?孩子又不会跑!”老太医吹胡子瞪眼,赵剑一阵作揖赔礼后,恭恭敬敬将他亲送回了太医院,自己等候在宫门口。   暮色沉沉,萧珩才出了宫门,面色如覆了霜,一双眸子如电,扫向赵剑,随即大步走过来。   “府里谁病了?”萧珩问。   一个合格的侍卫,不但要明白主子所想,传话更要有技巧。   赵剑垂头,言简意赅地说了府里新出笼的喜事,决定别的就闷在肚子里了。   “夫人还好?”沉吟半晌,萧珩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好得很,观雪赏梅饮酒烤肉,冬日京城的闲雅韵事全做了一遍。   当然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赵剑回道:“问世子安好。”苍天保佑,三姑娘是问了的,夫人也在一旁,应该也是关心的罢。一个忠诚的侍卫,是不会也不该欺瞒主子的。   萧珩不由抬眸望向定国公府的方向,视线却被重重屋檐遮挡。   想起今日的御前奏对,他的心沉了沉,终是定下主意:“明日回府,去请小顾大人,今晚熬个夜罢。”   赵剑一愣,随即为顾子琛掬一把同情泪。   作者有话说:   1.瓦片烤肉记不得是在哪个电影上看到的了,百度了一下,用得是特制的片,文中所说的普通的瓦片应该不行。 第三十四章   回到安澜院, 清词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知宜捧着一张拜帖进来,笑意盈盈:“怪道今日一早就听喜鹊儿叫,您猜猜是谁的帖子?”   清词心念一转,惊喜问:“难道是师兄进了京?”   “夫人竟是一猜就猜到了, 奴婢瞒不过您。”知宜故作沮丧:“宋公子向门上递了一张拜帖, 道明日下午来拜访夫人。”   清词和知微相视一笑:“说曹操, 曹操就到。”这人啊,就是这般不经念叨,早上只提过一句, 谁知已入了京。   清词打开拜帖,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圆熟而又遒劲的字体, 宋蕴之书法习二王又有自己的风格,含蓄平和之中可见功底深厚, 颇有君子之风。   清词看完拜帖,笑道:“师兄如今竟这般客气,还要特意送个帖子来。”离家已有一年, 父亲家书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清词心中的惦念却是有增无减。她道:“知宜,你去外院安排辆马车,我明日一早便去接师兄。”   知微犹豫着提醒:“您忘了?老夫人为三姑娘相看了两户人家,今儿不就说了, 让您明日去帮着参详参详吗?”   虽说小姑子的婚事,最终定夺的还是远在北境的定国公, 但婆婆的一番兴致,做媳妇的怎么着也得捧着。   况且, 姑嫂交好, 小姑子的婚事的确是大事, 清词皱了皱眉。   知宜思索一番,道:“既是去文晖堂,少不得陪着老夫人用午饭,明日下午莫如奴婢去吧,宋公子并不识国公府的下人,见了奴婢也免得疑惑。”   “也好。”   “你稍等一下,师兄既送了帖子,我索性给他回个帖子,如此有来有回,方有趣儿。”   *   赶在运河冰封之前,宋蕴之到了京城。   尽管心中记挂着一年多未见的师妹,行囊里也有先生的殷殷嘱托,他还是与同窗一起,先把安顿之处找好,又洗去风尘,才郑重向定国公府递了拜帖。他知,小师妹高嫁不易,自家人,怎么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谁知,拜帖送了过去,次日午后,定国公府便遣了人来,道是奉世子夫人之命,邀他过府。   来人是清词的陪嫁丫鬟知宜。   阔别一载,知宜举止之间也有了高门大户的风范,故人相见,倍感亲切,知宜笑吟吟行了一礼:“公子别来无恙?夫人接了公子的拜帖,等不及想见公子,只是家事缠身,才遣了奴婢来。”她递上一张烫金小笺:“这是夫人的回帖。”   宋蕴之疑惑接过,小笺上不过短短一行,字迹秀丽,言辞洒脱:有朋自远方来,恰逢雪落梅开,佳时留待玉樽,且愿与君共酌。唇边不禁泛起一丝笑容,便是嫁了人,师妹还是这般顽皮。   知宜目光一转,又问:“公子的行礼呢?奴婢来的时候,夫人已在安排院子了,还请您在府里安心住下,以备春闱。”   “不急,此事容后再说。我还有几个同窗,不巧今日都出去了,便是搬走也要与他们道一声。”宋蕴之温然道。   坐在定国公府典雅又不失气派的马车上,落雪路滑,马车却如履平地,宋蕴之不由一笑,原本担心雪日打扰,多有不便,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   马车驶进内城,转入一条安静的街道,在府门前停住,宋蕴之下了马车,仰头望去,黑漆大门庄严肃穆,上悬金丝楠木匾额,笔走游龙,题着“定国府”三个大字,气势磅礴,据说系大周开国皇帝亲手所书,大门之后高墙巍巍,府第森严,百年世家的底蕴便于这一砖一石间不经意呈现。   “夫人在二门等候公子。”知宜轻声道。   宋蕴之了然,来时也听说世家规矩诸多,分了内院和外院,女子无事不出内门,心里不免替清词担忧,在青州时她自在惯了,可能受得住日复一日闷在后宅?   怀着这样的思虑,到垂花门前时,他一眼便见到那风雪之中,竹伞之下,亭亭玉立的女子,看见他,绽开如花笑颜。   恍若时光未改,宋蕴之有片刻怔忡,然而眼前的清词,却不再是犹带稚气的少女模样。   她梳着京中时兴的妇人发髻,面色娇艳,望过来的眉眼弯弯,于书卷清气之余,平添了妩媚风韵。   他定定看着,似透过眼前的人,看到另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   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出落成哪般模样?   *   孟昭文视宋蕴之如半子,多年相处,在清词心中,宋蕴之与孟清轩一样,都是她的亲人。当看到那长身玉立,清隽如竹的男子徐步走来,清词顿时泪湿了眼眶,不顾仪态跑了过去,仰头唤道:“师兄。”   倒不是说国公府委屈了她什么,但或许是孤身远嫁,心里头总有些彷徨无依的感觉,看到宋蕴之的一刹那,清词鼻子便酸了。   宋蕴之恍然回神,也是心中一酸,然满腹关切,话到口边却变成轻声训斥:“你素日畏寒,在外头等什么?师兄自会进来。”   见她两颊如胭脂染玉,显然在外面等的时间长了,忍不住又道:“都已是成了亲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快进去罢。”   清词皱一皱鼻子:“一年多未见,师兄这说话语气越发像我爹了。”   宋蕴之眸中掠过淡淡笑意,悠悠道:“长兄如父。”   清词:“......”   两人进了花厅坐下,这才畅诉离情。   清词一肚子话,迫不及待问:“师兄这一路可还顺利?父亲,母亲可好?清轩课业有没有偷懒?”   宋蕴之知她思乡心切,也说得详细:“先生和师娘都好,先生每日教书育人自得其乐,师娘常常去书院探望先生,还为我们打点吃食衣物,两位老人身子康健,只是一直惦念着你。”   他没说的是,清词出嫁了后,先生便开始后悔,絮絮念叨清词自幼娇惯散漫,不知能否适应侯门规矩,夫君常年征战在外,她在家中与婆母相处是否和谐云云,自责被定国公一蛊惑,脑子一热,将爱女远嫁,平白添了许多牵挂。   “你出嫁之后,清轩长大不少,他本就聪颖,一旦将心思用到学业上,便进步显著,如今他在学院里,也是前几名了。只是年纪尚小难免浮躁,文章还差些火候,需得再磨砺两三年。”宋蕴之从怀中掏出书信,“清轩执笔,先生润色。”   “那便好。待清轩来京,许都会比我高了。”清词拭去眼角泪意,接过书信,先不忙着拆开,只问道:“师兄,你呢?”   宋蕴之开口道:“有四五个同窗彼此照应,一路也算顺水顺风。”   “对了,师娘给你腌制了几样小菜,我还买了定胜街上的蔡家糖糕,刚出炉的味道最好,好在越往京城,天气愈冷,还能放些时日,不知还能否余两三分风味。”   “好啊好啊。”清词欢喜道,“我最想我娘做的小菜了,蔡家糖糕我也馋呢,他家糖糕不知用了什么秘方,与别家的分外不同。”   知宜在旁插了一句:“夫人说得是,咱们在京中也做了两三次糖糕,总不是那个味道。”   “说到春闱,我想请师兄挪入国公府。”清词郑重了神色,道:“师兄无需担心打扰他人,国公府主子少,我为师兄寻一安静院落,师兄正可静心读书,也省得住在客栈,每日人来人往,吵闹异常。”   说着便要吩咐人去拿行礼。   见清词如今举动之间甚有当家主母的派头,宋蕴之笑道:“见你这样,我便放心了。”   他摇头:“阿词的好意我心领了,无需如此打扰,我们几人一起,可就不解之处常常交流讨论,如此方有进益。说起来,有两个你也认识,征远和瞻明此次也参加春闱。何况,春闱之前多以文会友,我住在国公府,进进出出并不方便。”   清词顿时嘟了嘴,不觉如在家时那般,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屋外,萧珩恰于此时踏上回廊,他遥遥望见屋中情形,不由脚步一顿。   *   兵械库被窃一事,越查水越深,萧珩这几日与顾子琛配合,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从云山雾罩一般的表面,抽丝剥茧,查到了一些关键性的证据,然而,这些证据影影绰绰,f分别指向了两位皇子,不但如此,还涉及到了目前锦衣卫暂停的一桩悬案,种种因素叠加令此案更加扑朔迷离。   两人看着手下呈上来的案卷,都沉默了。半晌后,顾子琛伸了个懒腰:“不是说今日回府?走罢。”这几日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他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后悔接了萧珩的差事了,这人从北境回来也片刻不肯松懈,办起案来便是一个拼命三郎,也难怪年纪轻轻便简在圣心。   “也好。”萧珩声音低沉,他揉了揉眉心,神情也有些疲惫。   “那就明日再说。”顾子琛说着便踱了出去,一边自语:“不知晋康恼没恼,我还能不能进得家门。”   他想起一事,扭头对萧珩道:“临简,我去安华门外买莲蓉水晶糕和板栗酥,一起?”他记得,晋康和孟清词似乎都很喜欢那家糕点,带点礼物回去,也是一番心意,当然这也是他一贯的求生之道,表示他虽然忙于公事,但心里还是惦念着她的。   萧珩略一思索,大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五章   萧珩提着刚刚出炉的莲蓉水晶糕和板栗酥, 不顾落雪结冰后分外打滑的路面,快马加鞭赶回府,到安澜院门口的时候,点心还冒着热气。   他心里自也是记挂妻子的, 且两人朝夕相处的时间久了, 他愈发察觉妻子只是表面端庄故作老成, 其实内心相当纤细敏感,凡事都喜欢在心里过几遍思量,对他也是这般, 但好在两人日渐熟稔,清词似渐渐对他敞开心扉, 在他面前也多了一些肆意和任性。   对此,怎么说呢?平心而论, 萧珩理想中的妻子并非这般,可窥见妻子的真性情,他似乎并不反感。   然而, 他踏上回廊,便见到了方才的那一幕,这是婚后,他从未见过的,妻子天真俏皮的一面, 却是对着另一个男子。   她素来畏寒,年节下穿得喜庆, 是以便是在屋子里,石榴红色薄袄的衣领上也镶了层绒绒的毛边, 衬得她的脸如巴掌大, 嘴角翘起, 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宋蕴之的回答并不令她满意,是以她不依不饶地拽着他的袖子,非要拗到自己喜欢的答案。   整个人这么看着,便小了几岁,与平日端庄温婉的她判若两人。   宋蕴之神色无奈,但依然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又解释了一句,孟清词才又笑了起来,松开了他的袖子,那笑容漾在眼底,唇边梨涡深深,如阴霾天气里的阳光乍现,明丽动人。   两人站在一处,男子温文儒雅,女子秀美娇俏,莫名地令他有些刺眼。   萧珩心中一堵,大步迈入室内。   清词闻声转过头,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温温柔柔上前行了礼:“世子。”   端庄,得体,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仿佛那夜青丝如蔓诱他欲罢不能的,不是她。   萧珩对宋蕴之并不陌生。   他南下青州提亲时,便常见宋蕴之出入孟宅,与孟家每一个人都处得亲如家人,便连清词的丫鬟,看见他都笑得分外亲切。   况且,便是以萧珩挑剔的眼光看,也不得不承认,宋蕴之确实一表人才。他虽出身贫寒,但治学扎实,言之有物,风度亦佳,淡然清正,可谓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岳父看向他的目光,都掩不住爱才之心。   但他与孟清词,也着实过于亲近了。   宋蕴之不意外见到萧珩,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萧珩既然回来,两人的聊天只能告一段落,清词见萧珩还穿着朱红色的锦衣卫官服,肩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先问:“外面还落着雪,世子换一下常服?”   萧珩朝宋蕴之点点头示意,握着清词的手,将点心放在桌上,温声道:“给你买的。”   清词不掩目中讶然,怎么说呢,萧珩回府带着吃食,貌似是她记忆里的第一次,府里什么都不缺,这位矜贵的世子爷平日是想不到这上头的。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加之因赵璃月回京对萧珩已逐渐冷了心,但人家带了礼物,于情于礼是要表示感谢的,遂浅浅笑道:“多谢啦。”又对知微和知宜道:“去服侍世子爷换一下衣服。”   萧珩还在等着孟清词呢,奈何妻子根本没这个意思,反而转过头,言笑晏晏朝宋蕴之说:“徐征远和方瞻明吗?我记得他们二人学问也是极好的。”她伸出了一个小手指,比了比,嫣然道:“当然,比起师兄,他们还差那么一点点。”   宋蕴之摇头笑道:“巧言令色。”清词并不分辨,只是皱皱鼻子又笑了。   萧珩心里有那么一丝不舒服,不露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清词面前:“师兄何时进京的?我们也该派人去码头上等一下。”   宋蕴之态度从容,依然是先前的那套说词,不过是与同窗结伴,已经很是便宜云云。萧珩闻言对清词道:“既如此,便请师兄在府里住下吧。”   听得清词说宋蕴之自有打算时,他沉吟片刻,恳切道:“府里在康衢路后巷有个院子,一直空着,离贡院不远,极安静,师兄若觉得府中不便,住在那里也好。约有四五间屋子,几位同窗一起也是尽够的。”   清词原打算若宋蕴之执意不肯住进国公府,便说服他去玲珑坊住,怀绣两口子可以照顾他衣食住行。只是玲珑坊是开门做生意的,难免客来客往,同样少不了喧哗,且玲珑坊离贡院不近,是以还在犹豫。   听到萧珩的提议,她淡淡扫了他一眼,她怎么不知道国公府在康衢路有屋子,是萧珩的私产吧。   说起来,萧珩虽有些房契地契在她这里放着,但因外面有人打理,她也不过只当个保管人,从未看过一眼。   不过萧珩的提议甚好,完美解决了所有问题。   宋蕴之思索一番,并未立刻答应下来,道:“多谢大人,如此我回去与同窗商量一番。”   “若是可以,一应租金还是按照市价支付。”   萧珩对这些不在意,点了点头:“好,还请师兄以科考为重,万勿推辞。”   知微小心翼翼提醒:“世子,衣物已是备好了。”   清词正要催萧珩进去换衣服,萧珩已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来。”随后对宋蕴之道:“少陪片刻。”拽着清词入了内,萧珩力大,清词摆脱不开,何况她也不想在宋蕴之面前表现得与萧珩疏离,徒惹师兄担忧,只得抱歉地对宋蕴之笑笑。   两人离开之后,宋蕴之问知微:“你家姑娘与世子平日也是这般相处?”知微犹犹豫豫道:“算是吧。”   有一说一,她觉得世子今日待客,称得上春风满面了。知宜此时端着盆正要进屋,听到里头两人的对话,想到那日孟清词说世子心有所属的那番话,垂头掩饰眸中复杂,心里期盼着宋公子此次春闱万万要高中,届时夫人在京中也有了依靠。   宋蕴之毕竟是男子,关注不到那么多的细节,听到知微的话心中欣慰,想着清词夫妻甚是恩爱甜蜜,先生知道了也能放下心来。   *   清词随萧珩进了屋,如往常那般服侍他换了衣物,问:“世子一会儿可是去书房?”想着前面的书房这些日子空着,虽然日日打扫,但终究没住人冷清,若是萧珩过去,还是要再填个火盆。   萧珩不置可否,她身上香气清幽甜美,让他这几日紧绷的神经和殚精竭虑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语气里也带了难得的调侃:“你陪我?”   “有客人在呢”,清词一愣,随即嗔了一句,又道:“世子若是不去,便歇歇也好,师兄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午歇,以还没拜见母亲,过会儿还得我陪着师兄去文晖堂呢。”   清词说的是人之常情,萧珩不好反驳,“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清词问:“世子可还有别的事,我让知微进来服侍?”萧珩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兴致缺缺:“不用了,你且去忙吧。”   *   宋蕴之要告辞,清词顺路带着他去拜访王氏,王氏见了宋蕴之人物出众很是喜欢,拉着他絮絮问了不少话,得知他是明春春闱,勉励了一番后,赠了表礼后才放人走了。   清词偷笑,宋蕴之真是很招长辈喜欢的人,王氏一向待人算不得热情,今日在宋蕴之面前已算得既热忱又亲切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下了回廊。   清词知道宋蕴之的心思,有几分失落地问:“师兄既要安心读书,以后便不来看我了吗?”   宋蕴之抬手抚了扶她的头,笑道:“怎么会呢?过不久便是你的生辰了,师兄必是要上门的,还有新年,许也要忝颜来府上凑热闹,还望师妹万万不要嫌弃......”   清词的目光落在宋蕴之的袖口,依然是隽雅的竹叶暗纹,她心中一动,低声问:“师兄,经年未见,若故人......”   两人走到院里一树半开的红梅下,宋蕴之停住脚步,正要侧耳细听清词的话,院门外如风般冲进一个身影,带着哭腔喊了句:“母亲,我不嫁!”猛地撞在了宋蕴之身上。   宋蕴之毫无防备,被撞得后退了一步,但他很快稳住身形,反而扶正了那人,轻声道:“姑娘,小心。”   萧以晴心情不是一般的烦躁。本来她这段日子随着教导姑姑学习已是用了极大的耐心了,昨儿才松快了一日。哪知今天下午又听小丫鬟嚼舌头说母亲给她相看了人家,嫂子也觉得好,眼看着就要定下来了,心里一下子就慌了,不管不顾地跑进了文晖堂。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外人在,还是个陌生的男子,她还撞了人家。   萧以晴毕竟是大家出身的姑娘,基本的礼仪教养还是在的,这么撞了外人,脑中懵的一声,脸已是如红布般,待被扶稳了,才看清眼前站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男子,更觉得不妥,顿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只是,方才这么惊鸿一瞥,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一袭青衫,在皑皑白雪,潋滟红梅的映衬下,清瘦如竹,风姿佼然,令人过目难忘。   萧以晴的心忽然砰砰地跳动起来,速度急切到似要跳出她的胸腔。 第三十六章   宋蕴之离开后, 萧以晴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王氏一顿严厉的训斥。   “你嫂子昨儿还说你年纪小,不好拘着你,我呢,想着你总归学了这么些日子, 大面上差不离吧。”   “看看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哪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别说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儿女的怎能忤逆,便是你心有不满,就能这么大呼小叫地质疑你母亲?!”   王氏气得脸发白, 捂着心口喘息,又止不住地伤心, 气的是女儿没有丝毫长进,伤心是一片慈母之心为女儿打算, 女儿却并不领情。   孟清词只得一面扶王氏坐下,一面轻抚着王氏后背,低声劝道:“母亲消消气, 晴姐儿知道错了。”   王氏阖上眼睛,胸口起伏不停。   清词朝跟着来的知微使了个眼色,示意知微去把萧珩请过来,王氏这口气一时半会消不了,只能亲儿子来劝解了。男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齐家还排在第二呢。再者,王氏身子才好, 可别一气之下旧疾重犯。   知微左右看了看,趁着没人注意, 往后退了几步, 转身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王氏缓了缓, 睁眼看向跪在地下的萧以晴。   她低着头,只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和抿紧的唇线。   严格来说,萧以晴的长相肖似王氏,整体轮廓偏于圆润,但她这样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下颔的线条便透出了几分锋利,与定国公父子倒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想到定国公,王氏心里的火又腾地上来了。   晴姐儿到今日还这般屡教不改,归根到底还不是他娇惯的。但一则定国公远在天边,二则便是当面,身为妻子她亦不好驳斥自己的丈夫。   偏萧以晴抬起头,直视着她,认认真真道:“母亲,今儿是我不对,只您看的那两家,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嫁的。”   王氏身子晃了晃,手紧紧撑在椅背上,指节微微发白,眸光里满是失望与不可置信。   此时连枝换了杯热茶,清词离得近,便顺手接了过来奉给王氏:“母亲,先用茶......”   王氏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手用力推开茶盏,疾言厉色道:“都是你们做哥哥嫂子的,纵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听听,这是姑娘家能说的话?”   她越说越气,“还有,我把这家托付给你,你是怎么管的?惯得下人什么都敢在主子耳朵旁胡沁?把这个敢在主子面前嚼舌根的,给我找出来!先打上一百大板,立时找牙人发卖了!”   茶盏咕噜滚到地毯上,茶水四溅,有几滴溅到清词的手上,手背顿时有些微微的痛感。   清词蹙了蹙眉,然而婆母盛怒之下,显然不是查看伤痕的时候,再者,以王氏的性情,她也不是没有料到这战火会不会蔓延到自己身上。   她不由苦笑,跪到萧以晴身旁,低声道:“是儿媳的错。”   心中感叹:萧珩你怎么还不来?   *   日色渐黄昏,屋中的光线也暗淡下来,有侍女轻手轻脚进来,点亮了屋角的花鸟图琉璃灯,又退了出去。   萧珩瞥了一眼,是妻子身边那个叫做知宜的丫头。   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这书是看不下去了。   萧珩阖上书页,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周遭如此安静,清词怎么还未归来?   他听到外间有小丫鬟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知宜姐姐,是不是该摆饭了?”   “再等等,夫人还未回呢。”   “可夫人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约莫是被老夫人留下说话了罢。”知宜道。   又过了一刻钟,他听到知宜说:“先摆饭吧,我去门口瞧瞧。”   “哦,对了,把今日宋公子捎来的小菜摆上几碟,这可是太太亲手腌的,夫人自小就爱的,瞧见必定欢喜。”   “好。”   萧珩听到急匆匆的脚步蹬蹬进了屋子,又不停留地进了里间,他抬眸,是随着清词去文晖堂的知微。   知微见他望过来,神色焦急,匆匆施了一礼,道:“世子,老夫人发火了......”她口齿伶俐,将下午文晖堂发生的事捡紧要的说了。   话音未落,萧珩已起身掠过她:“边走边说。”又吩咐:“叫赵剑过来。“   在路上,萧珩已了解了整个事的来龙去脉,不由暗自皱眉,在他看来,这并非什么大事,母亲未免小题大做。   两人踏进院子,正听到萧以晴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错我认,娘您冲嫂子发火做什么?”   王氏的脸色发青,手指着萧以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连枝忙扶着她,为她顺着气,屋里一片混乱。   萧珩的目光落在那跪在地上的纤薄身影上,脸色不由一沉。   他娘的脾气他了解,左性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妻子性子温婉,对上难免受了委屈,这一刻萧珩的心里骤然升起一份说不清是心疼还是生气的感觉,只她还知道找他,多少让他有些欣慰。   王氏见萧珩迈进屋中,揉着额角问了一句:“你过来做什么?”说着朝他身后看去,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儿媳太娇气了些,些微后宅小事也要惊动儿子。   知微甚是机灵,只和一众丫鬟等在院子里,夜色里暗影绰绰,王氏也看不清哪个是哪个,见萧珩只自己一人,便以为是正院的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儿子。   “儿子下午刚回府,来给母亲请安。”萧珩行了一礼,温声道。   王氏神色稍霁,便听到萧珩说道:“母亲,晴姐儿不懂事,好生与她分说明白就是了,何需大动肝火。”   “再者,此事又与孟氏何干?”   寒夜里,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只是这与王氏沟通的方式,未免直男了些。   清词直想抚额,萧珩处理公事也是这般吗?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萧珩这堂而皇之的维护,抚平了她心里头方才因王氏迁怒而产生的那一丢丢难过。   思忖中,萧珩已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他的手温暖修长,却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上被烫伤的地方,她随着他的力道起身,朝他微微一笑,又咬了咬唇。   萧珩只觉妻子的手冰凉入骨,又见妻子一双杏眼盈盈看着她,眸中满是信赖。   这时赵剑带着人进了院子,只听扑通一下,他扔下两个人,道:“世子,属下已查明,嚼舌头的就是这两个。”   “世子饶命。”小丫鬟哭得涕泪交流,“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也是听岁岁姐姐说的。”   “奴婢是听别的人议论起来.......”   萧珩握了握清词的手,又松开,慢慢踱下院子,他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了句:“按着老夫人意思,发卖了吧。”   话音一落,赵剑应了声“是”,便干脆利落地捂了两人的嘴,拖了出去。   院子中顿时鸦雀无声,萧珩不动声色,可是他只站在这儿,如雪松清冷,如剑锋冰锐,便让人感到莫名的压迫,也让一众人蓦然想起,虽说老夫人不管事,夫人宽和,可世子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王氏翕动嘴唇,半晌没有出声,她只是说说而已,但儿子负手而立,冷冷淡淡的神情,莫名地让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不由有些瑟缩。   清词也被吓住了,这样冷淡而严厉的萧珩,她亦从未见过,正怔忡间,又听萧珩沉声道:“此事已了,母亲安置吧。”   他看也不看萧以晴,道了一句:“禁足三日,回去好好反思自己的错处。”   萧以晴见哥哥眉眼沉凝,瑟缩了一下,鼓了鼓嘴巴,终是没敢替自己辩解,起身行了礼:“母亲,哥哥嫂子,我回院子了。”   王氏正要张口,但见灯下儿子的眉宇间清晰的倦意,心中忽然一酸,儿子每天忙于朝事也就罢了,这类后宅之事也要费心思,到了唇边的话也咽了下去,挥了挥手:“都回罢。”   *   两人回了安澜院。   清词这才呼痛,卷起袖子,见白皙的手背上有几个红点,忙让知宜翻出治烫伤的膏药。   “我来。”萧珩接过来,吩咐道:“准备点清淡的饭食。”   清词忽然想起自下午到现在,这一番折腾,都忘了晚饭这回事,问:“世子也还未用饭?”   萧珩低头,指腹轻柔将清凉的膏药涂到她的伤口,他道:“等你。”   孟清词的心绪便有些复杂。   又听萧珩道:“今日你做得很对。”   嗯?   见妻子明眸中流露出不解之色,萧珩解释道:“母亲已是到了这个年纪,脾性难改。我若不在京中,你尽量避着些,若我在家,你便如今日这般,尽管使人告诉我,无需委屈自己。”   清词凝目看着他,他神情专注,睫毛遮住了眸光,有些锋利的轮廓被灯光镀了一层暖色,莫名地多了点岁月静好的味道。   打住!   这本来就是他为人子,为人夫应该做的事,不要太轻易地感动。   清词生硬地转了话题:“你刚才那样子看起来很吓人。”萧珩从不管后宅之事,但一出手便如雷霆霹雳,毫不拖泥带水。   她试探着问:“是不是罚得有些重了?”   萧珩不答,只看着她手背上那几处红点,清词不擅女工,闲暇时只画几笔丹青,一向只劳心不劳力,是以一双手如羊脂白玉般洁白无暇,只如今这完美有了瑕疵,便是涂了药膏,看着亦有些触目惊心。   他问:“还疼吗?”   清词摇头,忽然觉得萧珩抚过的地方有些烫,她下意识地抽出手,敷衍道:“好了。”   萧珩叹了口气,解释道:“母亲随性,是以管家没有章法,你呢,待下又过于宽柔,须知宽严并济,张弛有度,方为御下之道。”   萧珩的言下之意,坏人他来做。   若是只按世俗的丈夫的标准来说,萧珩此人,除了冷淡了些,该做的也都做了。   奈何两世为人,这终非她所求。   她心里也叹了口气,见知宜和知微已在次间摆好了饭,道:“今日劳烦世子,用了晚饭也早些歇息吧。”   这个点儿她原本是没什么胃口的,但是见了那熟悉的笋蕈鲊,酱碧蒿等,眼睛一亮,瞬间有了食欲,先对萧珩热情推荐:“我娘做的小菜极美味,世子您也尝一尝。”又兴致勃勃问:“师兄带来的蔡记糖糕呢?”   “在热着呢。您先垫垫肚子,再用点心。”知宜回道,又嗔道:“您也太急了些。”   萧珩便看到妻子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切的开心的笑容。   他蓦然想到那一直放在外间案上,无人问津的莲蓉水晶糕和板栗酥,慢慢放下了筷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七章   嘉阳公主府。   嘉阳公主倦倦地倚在榻上, 手里摇着一把团扇,目光悠远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蕊觉得公主较往日有所不同。   那日围场之上她便带着他们提前回了府,道似是染了风寒, 请了太医看诊也确是如此,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 府中一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而近些日子,她仿佛对府中的男宠都失了兴致, 极少召见。   “公主......”她犹疑着开口。   “哦?”嘉阳公主收回目光,见华蕊望过来的目光不掩担忧, 问:“怎么了?”   “奴婢这不是担心公主吗?公主这些日子生病,看上去郁郁寡欢的.......”   “停!”嘉阳公主扇子一翻, “至尊富贵,随心所欲,本宫这般日子, 还有什么不顺心呢?”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漫不经心般道:“可恨阿词,这些日子也不来了。”   华蕊心想您可真是冤枉孟夫人了,年下了谁家不忙碌呢,何况掌一府中馈的世子夫人?再说, 孟夫人也来了两次,见您恹恹地便善解人意地告辞, 再说,您昨天不还享用了国公府特意送过来的清口点心不是?   然而她见公主披散着一头乌发, 因生着病脸都瘦了一圈, 是极少数看起来娇弱可怜的时候, 病中人难免求全责备,遂咽下了口中的话。   她提议:“宣慕玖抚琴,栖兰吹箫?”栖兰是慕玖之前公主很喜爱的一个男宠,虽然近来因为慕玖有些冷落,但他吹得好萧,公主也时不时召见。   “腻了。”   “去外头逛逛?”   “天冷。”   华蕊沉默片刻,道:“召驸马过府侍疾?”两人婚后,齐二仍住在国公府,和他的亲亲表妹花前月下,只每月被府中长辈勒逼着来公主府两次,每次都满脸不情不愿。公主府中侍女均不喜齐二,但华蕊此刻颇有些为公主不平,身为皇家驸马,公主生病,岂能置身事外?   收获嘉阳公主白眼一枚:“堵心。”   华蕊卡词了,她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许是能让公主见了展颜的人,乐芸。   无他,这是个本分且可人疼的姑娘,自进了公主府,她便只专心致志地刺绣,从不打探是非,不因公主未召见过而惶恐,不因孟夫人未时常过府而失落,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的事。   如今,因她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华音已彻底沦为她的小迷妹,私下里问了她几次公主会不会把乐芸妹妹留在府里。   况且,这姑娘洗去脸上的装扮,也实在太漂亮了些。   华蕊自小伴嘉阳公主长大,深受主子影响,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对长得好看的人,天然生三分好感。   “公主,”她附在嘉阳公主耳边,轻声笑:“奴婢引荐个美人儿给您瞧瞧?”   嗯,自己像不像给皇上投其所好拍马屁献美人的佞臣?但好在嘉阳公主对美人,尤其女子,是纯粹的欣赏,并无磨镜之好。   嘉阳公主明眸流转,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揭穿了她所想:“是给阿词做说客吧?”华蕊讪讪笑了笑:“公主慧眼。”   好吧,她确实是存了一举两得的心思。   孟清词走一步看一步,想让嘉阳公主将顾纭先留在府里,再徐徐图之,而相识以来,她也熟悉嘉阳公主这看人先看脸的毛病。   她与华蕊交好,确托了华蕊帮忙,在适当的时候将乐芸引荐给嘉阳公主。   “行了,唤出来我瞧瞧吧,到底是何方绝色?”嘉阳公主懒懒道,主要是华蕊的眼光高得很,又是从宫中出来的,等闲美色入不了她的眼。   能得她如此不遗余力地推崇,嘉阳公主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耳闻不如眼见。”华蕊胸有成竹,“公主稍等片刻。”   嘉阳公主正要取笑她,忽然话音一停。   顾纭恰于此时款款迈入大堂。   她洗净了脸上刻意涂抹的脂粉,身上穿的还是睿王府侍女的淡青色服饰,梳的也是侍女们最常见的双丫髻。可是当她双手拢袖,莲步姗姗地走进来时,即便因距离远看不清面容,却能让人感受到那份婀娜而迷人的人风姿。   美人如斯。   顾纭一直走到了大堂中央才停下,朝嘉阳公主行了拜礼,当她抬头的时候,嘉阳公主顿时眼前一亮,因天阴欲雪而光线暗淡的大堂似也因此而满壁生辉。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她的五官虽精致,但若以挑剔的眼光看,眉毛未免偏浓了些,少了几分女儿柔婉,唇色未免素淡了些,抿紧了便显出几分倔强,肤色虽白却有些冷,未免使整个人有些疏淡,然而,这些组合在一起,便是惊人的美貌,宛如春梅绽雪,寒江映月,尤其是那一双微微上翘,水波潋滟的丹凤眼,顾盼之间,勾魂夺魄,山川四季,世间美景,在这一双明亮的眸子面前,皆黯然失色。   自来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然而,即便阅人无数的嘉阳公主,这一刻脑中想到的也唯有“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几个词。看到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有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何有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原来世间果真有有如此绝色,让人过目难忘,魂牵梦萦。   嘉阳公主长长舒了口气,喃喃道:“原来阿恂果然眼瞎。”   *   时隔月余,被嘉阳公主念叨的睿王赵恂方回了府。   因皇陵忽然塌陷,天子震怒,命他即刻出京察看,赵恂甚至都来不及回府交待一二句,便快马加鞭赶了过去,到了之后未曾安顿便开始彻查,但查来查去,得知的结论是确非人力破坏,而是地动。   父皇隔了好些日子才回复,言辞淡淡,命他修缮好便回京即可。   彼时,地动被看作是上天的警示,或是暗喻君王失德,或是暗喻朝代变更,何况还发生在万寿节前夕,据说已有言官上了折子,奏请父皇下《罪己诏》。   赵恂心中苦笑,显然父皇对他的处理方式并不满意。是以,他本应今日回宫禀报一应修缮事宜,却被父皇拒之于宫门外。   可是,让无辜之人顶罪,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赵恂勒马于府门前,回望宫城,心绪翻涌,半晌,淡淡道:“进府。”   邓王妃是一个很贤惠的女子。她虽不关心外面的事,但夫妻多年,她能感觉到丈夫约是此行不顺心中郁郁,于是她强撑着病体起身,与他说起家中诸事转移心神。“景然昨日的课业被先生赞了。宫学最近的一次骑射考试,也得了甲等。”   提到唯一的儿子,赵恂眉目间也染了柔和之色,他握住邓王妃的手,道:“景然能有如此进益,一直以来多亏了你。”   “妾身份内之事。”邓王妃温婉一笑,又道:“王爷可知,府中还添了一桩喜事。”   赵恂问:“喜从何来?”   “曲妹妹前些日子晨起呕吐,请了太医,才知道是有孕了,恭喜王爷。”   赵恂一愣,旋即大喜,时人都谓多子多福,皇家更是如此,尤其是在他接连已夭折两子的情形下。且皇帝如此钟爱林贵妃母子长兄,却并没有力排众意,坚持立赵麒为太子,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祁王至今无嗣。   这的确是一件喜事。   他起身在屋中转了几圈,以手握拳,连连道:“好!好!好!”   邓王妃压下心中酸涩,含笑道:“王爷一会去看看曲妹妹吧。”   “且再说。”赵恂回过神,摆了摆手,关切看向邓王妃:“你可好些了?我方才看了脉案,怎么又换了药?”   邓王妃不欲让他担忧,轻描淡写道:“天气冷了,太医怕受了寒,斟酌着添了几样而已。”   “我这身子急不得,也就这样慢慢将养了。”   赵恂皱了皱眉:“既如此,莫若将家事分一些与许氏和孙氏,省得闲来生事。你也少用些心思,安心静养。”   实则他这话早就想说了,妻子诸般都好,唯心思过重。本来,自她卧病之时,他便想建议她交出家事,趁着还年轻保养身体,可不过略略一提,妻子便面色惶恐,问他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令他不喜。   他费尽唇舌解释了一番,才安了妻子的心,此事遂不再提。   邓王妃再怎样体贴夫君,闻言都要冷笑了,男人考虑事情便是这般简单,后宅权柄分出去容易,收回来难。许氏还算安分守己,就孙琳娘的性子,给三分颜色便敢开染坊,若是有了协理家事之权,那才会生出不知多少事来。   但她不动声色,垂眸道:“提到孙氏,妾身有一件事不得不禀报王爷。”便将那日孙侧妃无故责罚乐芸,致其重病,恰被公主府的侍女撞见,后来乐芸被接入公主府几件事娓娓道来。   她心有余悸道:“若不是公主府的人撞到,若此事传到外面,恐与王府名声有碍。”孙氏的蠢在赵恂的意料之中,但他敏感地抓住了几个字眼,问:“乐芸?善刺绣的哪个?”   作者有话说:   1.“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第三十八章   “正是。王爷也识得她?”邓王妃吃了一惊, 赵恂的心思不在女色上,连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有时都记混了名字,竟然对孙氏的丫鬟有印象?   “被阿姐要了去?”赵恂未答,只问道。   “阿姐请她去帮忙绣一样要紧的东西。”邓王妃说, “妾身想着, 左不过一个丫头, 阿姐喜欢,便给了她也就罢了。”   “只这两日忙乱,待找了身契便送过去。”   赵恂沉思片刻, 道:“此事不急。”他起身:“你且歇着,我去看看曲氏, 回来陪你用饭。”   乐书进了屋子,转过屏风便碰到赵恂, 她行了个礼,见赵恂只抬了抬手便大步离开,讶然道:“正要请王妃示下要不要摆饭呢, 怎么王爷竟出去了。”   邓王妃坐了半日,这会子由乐书服侍着躺下,脸色才好了些,她笑了一声:“去扶芳馆了。”   “娘您也太贤惠了些。”乐书跺了跺脚:“今儿可是王爷回来的正日子,若是不留在乐道堂。府里那起子人又有说的了。”   她恨铁不成钢:“您瞧着吧, 都这个点儿了,那位肯定会撒娇撒痴, 勾着王爷留下。”她忿忿道:“白瞎今日这一番准备了。”   邓王妃微微一笑,语气平静, :“便是留下王爷又如何呢?”   留下了人, 留不住他的心。   结发多年, 她深知,枕边人心里,与江山大业相比,其余皆无足轻重,这样的男子,注定不会爱上任何女子,便是她,得他温柔相待,也不过是因她是他的正妻而已。   然心间忽有一丝异样掠过,但这丝异样快得她抓也抓不住,她自嘲一笑,阖上了眼睛。   *   赵恂先去扶芳馆看了曲如烟。   曲如烟是他去年在京郊偶遇,偶发善心救下的贫家女子。彼时她正卖身葬父,穿一身孝衣,楚楚动人中带三分俏色,被几个地痞流氓纠缠,他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美人感激不尽,且无处可去,遂以身相许,他勉为其难带她入府,在再三调查了她身世确是清白后,予她宠幸,予她夫人之位,予她一世安稳。   朝中并未有人因此置喙,毕竟,比起其他王爷,他身边唯有一正二侧妃,已算得清苦。   曲如烟的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她也读了一肚子书,很有几分才情,但她的身体并不康健,是以他未料到,她竟然能有孕。   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一件喜事。   他好生安抚了她一番,却并不预备答应她的请求,留在扶芳馆过夜,后宅有后宅的规矩,他不能驳了正妻的脸面。   在美人幽怨的目光里,他出了扶芳馆,打算履行自己的承诺,回正院陪王妃用餐。   他信步而行,抬头一看,眼前的烫金牌匾上,赫然写着:“泊心院”三个大字。   身后,随从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侧妃被王妃禁足一月。”   赵恂沉默,又晒然而笑。   是因为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么?   他并非重色之人,再说,那也不过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小丫头罢了,或许只是因她身上,有太多的神秘,莫名吸引了他。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茫然,因他看不清,剖不明自己的心。   赵恂伫立良久,道:“回吧。”   *   清晨。   定国公府,安澜院内。   “嫂子。”孟清词刚梳洗完,被解了禁足的萧以晴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怯怯唤了一声。   见清词望过来,小姑娘很是窘迫,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垂头盯着脚尖:“前日你被娘责骂,都是受了我的牵累,对不住。”   “嫂子,你还生我的气吗?”清词愣了愣,放下筷子笑了。   怎么会呢?何况便是那日,萧以晴也一再替她辩解。   她摇了摇头,拉萧以晴在身旁坐下,问:“用了早饭没?”   萧以晴见孟清词待她仍如往常亲热,松了口气,脸色也轻快了许多:“多谢嫂子,不用啦。”见知微和知宜在一旁忙忙乱乱收拾东西,她心中一动,问道:“嫂子,你是要出去么?”   哦,难怪这一大早就过来了,是闷坏了吧,清词笑而不语。   “嫂子......”萧以晴使出了她的杀手锏,抱着清词的胳膊,娇声道:“嫂子,能带着我吗?”   “嗯,”清词解释道:“晴姐儿,我今儿是去看望宋师兄的。”   宋蕴之执意不住进国公府,她尊重师兄的意见,但他起居如何,她总要亲眼看过才能放下心来。   萧以晴目光一亮。   萧珩从内屋踱出来,便听到这一句,不由眉心微动。   萧以晴正要说话,瞥见萧珩,讶然问:“哥哥今日竟还未出门?”说着扭头看了看窗外,见日色朗朗,大是意外。她竟然能在这个时辰,见到这个向来起得比鸡早的哥哥,可谓稀奇。   “进宫,又缠你嫂子做什么?”萧珩扣紧衣领,淡淡问道。   萧以晴暗道不好,哥哥既已听到,必不许自己去的,她有些丧气:“没什么,我就是好长时间没出门了,嫂子既然不方便,就.....”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几日的心思打了水漂,不由咬了咬唇。   萧珩的唇角微勾,面上仍不动声色,沉默了半晌,在萧以晴以为自己彻底没戏的时候,他沉吟道:“在外听你嫂子的话。”   萧以晴没有想到兄长今日这么好说话,喜出望外:“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   清词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萧珩,他是怎么想的!   萧珩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清词要去看望宋蕴之,便下意识地胸口一堵,他亦知,答应萧以晴于礼不合,但不知为何,见妻子浅嗔薄怒,心底莫名地泛出些许愉悦感,   他咳了咳,朝萧以晴正色道:“总之,一切以你嫂子为主。”   “得令。”萧以晴利落地行了个礼,仿佛在立军令状,“嫂子说怎样就怎样,嫂子说向东,我绝不往西,啊?”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孟清词去的,“好嘛,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嫂子......”   清词无奈,只得道:“天冷,你去换了厚衣裳,我用完饭,咱们就走。”   萧以晴“哎”了一声,如穿花蝴蝶般翩跹而去。   “有劳夫人。”萧珩温声道。   清词气结,这兄妹俩一唱一和,根本就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嘛。   她不想搭理萧珩,转身进了里屋,便没注意到萧珩唇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待上了马车,清词打量了一番萧以晴,小姑娘穿着玛瑙红缕金挑线短袄,脚蹬鹿皮小靴,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辫子上的蝴蝶发簪展翅欲飞,脸颊红润,看着活泼又有朝气。   见清词看过来,萧以晴讨好地凑了过去,甜甜唤道:“嫂子……”   清词揉了揉额角,和萧以晴说起今日的安排:“我们先见宋公子,中午去天镜园,他家的玉钩虾鲊,黄焖鱼翅,白雪藏龙都做得极好。”   “然后下午去缀锦阁看看有没有上新的首饰和料子,也去珍奇斋看一眼。”   对付吃货的利器便是美食诱之,缀锦阁的衣服首饰引领京城潮流,珍奇斋是京城最大的西洋铺子,有不少异国新奇物件,都是京城贵女最喜欢去的场所。   萧以晴乖乖巧巧道:“我听嫂子的。”   清词觉得今日萧以晴出乎意料的乖巧,她掀开窗帘一角朝外看了看,马车已驶到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应是快到康衢路了。   于清词未注意时,萧以晴捂了捂微微发烫的脸颊,暗暗对自己说:只是看一眼,一眼,谁让他长得那般好看呢。   *   那日回去,宋蕴之和三位同窗商量后,接受了萧珩的提议,因这处地角实在甚好,处于寸土寸金的贡院周围,却又远离闹市,适于静心读书,只四人皆说好了按市价支付租金,萧珩也允了,将其交给许舟去办。   马车粼粼驶进巷子,在一个白墙黑瓦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宋蕴之依然是一身青色衣袍,寒天冻地里如一竿修竹,清隽文雅,在门前等候。   见清词带着一个红衣女郎下了马车,他温煦一笑,语气颇有几分无奈:“都说了不必来了。”   清词白了他一眼,道:“师兄,这是国公府的三姑娘。”   “见过。”宋蕴之笑了笑。   他记忆绝佳,过目不忘,却没想到于他自己而言,不过一句寒暄之词,于萧以晴却是意外的惊喜,仿佛心头有一只小鹿跑过,她眼眸亮晶晶的,雀跃道:“您是嫂子的师兄,我便叫您宋大哥吧。”又不好意思地道歉:“那日我不是故意撞你的,对不住啦。”   看得出这是一个心思简单好相处的姑娘,宋蕴之替清词高兴,言辞之间多了几分亲切:“些许小事,何须介怀,萧姑娘,请。”   清词进了院子环顾一圈,是京中常见的四合院结构,虽然不大,但甚是整洁,青石方砖地面一尘不染,残雪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三位同窗里只有一位出来打了招呼,又回去闭门读书,是个陌生面孔,清词曾见过的徐征远和方瞻明今日都不在,据说是外出参加诗会了。   清词问:“哪间是你的屋子?”   宋蕴之还没说话,萧以晴亮晶晶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一向从容自若的宋蕴之顿时微感窘迫,清词也就罢了,是自家妹子,萧以晴却是个陌生的姑娘。   孟清词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便对萧以晴道:“晴姐儿,天气冷,你先回车上,片刻后我便上车。”   萧以晴不解,直到知宜在她耳边轻声道:“三姑娘,宋公子的房间,您不方便进的。”她才一愣,随即轻轻“哦”了一声。   心头有些闷,原来对他来说,她和嫂子,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九章   宋蕴之的屋子如他整个人一样萧然, 一桌一椅一榻一柜,只桌上书卷整齐,笔墨林立,除此之外, 别无他物。   虽知师兄一向如此, 清词还是蹙眉:“这也太简素了些。”她忍不住揶揄道:“饭疏食, 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君亦效圣人乎?”   宋蕴之摇头:“师妹惯会拿我打趣。”   知宜指挥着小厮将带来的东西抬进来, 又细心整理安放好,清词便一样一样说与宋蕴之, 有银霜炭,取暖既快, 又没有烟熏火燎气;有府里针线房做的厚衣,天气渐冷,记得拿出来穿;有她按着师兄口味做的点心, 可以和同窗分享。   即便这般絮絮,清词也仍有些不放心,因父亲在信中有提到,宋蕴之常常一读书便废寝忘食。   宋蕴之虽知清词一向细心,但仍感头痛, 只得连连应道:“好,好。”   “要记得物尽其用, 别只应声。”清词瞥了他一眼:“也幸亏你孤家寡人一个,若是我有嫂子, 岂不委屈了?”   对此, 宋蕴之不过淡淡一笑:“我如今功名未成, 身无长物,若是哪位姑娘与我一起,才是真委屈了。”   师父师娘待他极好,并未因他与清词彼此无意而有丝毫疏远。尤其是清词出嫁后,老两口将他的婚姻大事始终挂在心中。   他是青州有名的才子,已过弱冠之年仍形单影只,不是没有对他有意的姑娘,然他无心于此。   只因有一人,曾惊艳他的少年时光,从此之后,世间风景,再不及她,纵人海茫茫,芳踪杳杳,终不能忘。   除却巫山不是云。   宋蕴之目中闪过一丝落寞,清词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口快,但见宋蕴之的神情,她心中却笃定了许多。   盖因在公主府,关于宋蕴之,她与顾纭有过一番恳切深谈,顾纭如是说:“阿词,过往再值得缅怀,我们也回不去了,若你见到他,若他不问,便不要提起我了。”   她道:“因他没有责任承担我的一生,无论是基于承诺,还是道义,而我亦无需他这样做,你明白吗?阿词。”   彼时顾纭穿着一身公主府的侍女服饰,十指纤纤,穿针引线,娇柔粉色映衬下,容颜仍如二八少女,言辞间却已历尽沧桑。   “可是若师兄的心意未变呢?”   “那就交由命运吧。你该知道,我早已不奢求了。”她淡淡一笑。   顾纭虽如此说,但清词对师兄有着莫名的信心,况且既话已说到这里,或许今天便是一个适合的契机,将宋蕴之的心意问清楚,也省得两相耽搁。   是以,她只不过迟疑了一瞬,便轻声道:“师兄,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其实那日你去国公府我便想问了,只是被晴姐儿打断了。”   宋蕴之眸光深邃,静静看着她:“且说。”此时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清词接下来所说的,事关重大,一个字都不能漏听。   “若故人依旧,师兄,你的心意,是否仍如当年?”终是问出了口,清词如释重负。   宋蕴之闻弦歌而知雅意,巨大的惊喜一瞬间席卷全身,他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问:“你找到纭娘了?”   清词“嗯”了一声。   “她如今在公主府。”她告诉他,“只春闱在即,她不愿扰了你的心神,嘱我不要在你面前提起她。”   “我却是有私心的,师兄。虽我与你一同长大,但在你与纭儿之间,我始终偏心纭儿更多一些。”   “纭儿她实是受了太多的苦。”清词坦白道。   宋蕴之定了定神,阖上了眼,尽管入京前他有着这样隐隐的期盼,却仍然不敢置信。清词说的每句话他都听懂了,却似又没有听懂,再睁开眼时,他目中泪意闪烁,唇边却笑意渐盛。他道:“纭娘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心甚慰。”   “谢谢你,阿词,谢谢你找到纭娘。”   清词不知,当她问出口的一瞬间,对他而言便如聆听玉旨纶音,他试图维持自己一贯从容淡定的君子风度,却控制不住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清词不知,相思最苦,是以不敢相思。不是他有多勤勉,而是唯有将自己没入浩瀚经书,沉浸于先贤之语的字里行间,才能克制这如海思念。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物,交到孟清词手里,示意她打开。   “我的心意,便在其中了。”   靛蓝荷包里是一枚洁白玉佩,雕刻祥云图案,花纹雅致,玉质温润。   清词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地瞥了眼宋蕴之衣袍上的玉佩,恍然大悟。   大周风俗,男女缔结婚姻,常以玉佩作为定情信物,清词并不陌生,定国公府下聘时,彩礼中便有一双精雕细琢的和田玉佩,极其珍贵。   宋蕴之道:“这双玉佩,是我家家传之物,送与我未来的妻子。”   “师妹,拜托你转交纭娘,告诉她,宋蕴之的心意,如玉之坚,从未改变。”   *   被别人的糖齁到的清词上了马车,不禁感叹一声。   世间有男子如宋蕴之专情,她都有点羡慕顾纭了。萧珩,不提也罢。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萧珩也是专情的,只是他专情的对象不是她。   许是她嗟叹的表情太过明显,萧以晴小心翼翼问:“嫂子,你怎么了?”   她坐到清词身边,撒娇般道:“你们说了好久,我都等不及了。”   清词有些抱歉,抚了抚萧以晴的头解释:“是关于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就聊了几句,害你久等。”   “我不是抱怨啦。”萧以晴眨了眨眼睛,悄声问:“嫂子,听说宋大哥才高八斗,他又一表人才,他的妻子定然也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吧?”   萧以晴的脸上是单纯的好奇,清词只将其视为小孩子的兴之所问,毕竟她看宋蕴之便如萧以晴看萧珩,只觉自家兄长实在出色,引以为傲,笑着摇了摇头:“哪有呢?这般大的岁数,还是孑然一身,家父为此事操心得不得了。”   虽语气抱怨,面上却含着笑意。   萧以晴独自在车中等待清词,为着怎样不着痕迹地问这一句,在心里揣摩了半日,嫂子心细如发,神佛保佑,可千万别被她看出了端倪。   原来他尚未娶妻。   她心花怒放,又假装不经意般旁敲侧击:“定是宋大哥眼光太高,至今没有寻到心仪的佳人。”   因着方才宋蕴之的一番话,清词很替顾纭高兴,是以她此时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态,她自然不会与萧以晴提到顾纭,只是含着笑意,语气轻快地道了一句:“他呀,随他去吧。”   *   京中有四大名楼,其中,论最擅海味烹调,以天镜园居首。   青州与京城都距海颇远,物以稀为贵,海味的价格自然比较昂贵,而天镜园装修之豪华,景致之清雅,器皿之精致,与它的价位甚是匹配。   清词早用国公府的名义,在楼上定了一间雅室。   进了房间,迎面是一架画着墨梅图的四扇围屏,半开半掩,沉香袅袅,从屏风后绵绵散开,显得整间屋子既有书香气,又不失高雅。   转过屏风,是崭新的金丝楠木桌椅,案上置着山水盆景,从雕花琉璃窗往下看,是京城最繁华的御街,每年金榜题名之时,新科进士簪花打马从御街经过,赴琼林宴,据说那时,天镜园的房间千金难订,而极目远眺,便可见大周宫城,重檐飞角,气势万千。   萧以晴赞:“甚是亮堂。”,清词亦面露满意之色。   引着几人上楼的茶博士奉上菜单,不失时机道:“贵人们来得巧,敝店刚翻修过,掌柜的狠了狠心,将窗子都换成了琉璃窗,虽花了一笔银子,效果却甚好,来的客人没有不赞的。”   知宜笑道:“甚好,且先送一壶茶来,只管将你们这里的特色上了。”   茶博士答应着去了,萧以晴在马车里坐了半日,早不耐烦了,便站在窗前,看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   毕竟国公府再大,整天拘在府里,日复一日对着的也是一样的风景,是以这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萧以晴看得兴致盎然。   看着看着,萧以晴的眼神落在了在酒楼门前翻身下马的两人身上。   无他,因这两人在人群中实在惹眼得很,女子秀美中带着三分侠气,英姿勃勃,与京中女儿的柔美婉约全然不同,而那气质若谪仙,清冷尊贵的男子,化成灰萧以晴也认识。   清词正研究着店小二送上的菜单,琢磨着还有哪些可吃之物,毕竟年节下越来越忙,出来一次甚是不易,便听萧以晴“啊”了一声又捂住了嘴。   “嗯?”清词漫不经心问。   萧以晴看见赵璃月的第一反应是惊喜,因她并不知她竟然回了京城,但在看到她身畔的哥哥时,不免想到北境往事。   当时她尚未开窍,如今回想,哥哥与璃月姐当时的关系似并不寻常。   且嫂子是否知道呢?这就尴尬了。   萧以晴讷讷转身,含含糊糊道:“没什么,就是瞧见楼下有个人似曾相识......”   清词心思一动,萧以晴性情直爽,并不善于伪饰,若她如此期期艾艾,必然是十分为难。   她温声问:“晴姐儿,你瞧见了谁?”   萧以晴还未张口,茶博士推门进来上茶,门敞开时,便听到一道清脆利落的女声赞道:“这家果然别致,子琛不愧是京城百事通。”   即便只见过一次,这管声音亦清词印象颇深。   清词与知宜面面相觑,彼此均在眼中看到诧异之色。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   1.“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出自《论语述而》 第四十章   心念电转之间, 萧以晴一步跨到门口,大声唤道:“璃月姐,真的是你,你何时回的京?”   赵璃月一愣, 显然并未想到在这里竟然偶遇萧以晴, 却见萧以晴虽热情地朝她打着招呼, 却拼命地朝正沿着台阶徐步而上的萧珩打眼色,眼睛似都快抽了筋。   萧珩缓缓顿住脚步,抬头望去, 便看到刚走到雅室门口的孟清词。   四目相对,妻子唇边笑意浅浅, 明眸中流转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似嗔怪, 似幽怨。   萧珩虽心中光风霁月,可此时亦觉事态不妙,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下意识地要开口解释。   他今晨入宫面圣, 偶遇赵璃月入宫请安,一应事情禀报完毕后,赵璃月忽然玩笑般向天子道,多年未回京城,已全然陌生, 请陛下放指挥使大人半日假,陪同逛街。   天子对兄弟身后唯一的女儿很是疼爱, 亦知萧珩与赵璃月是战地同袍,大笑允了, 两人遂出了宫。   但其实萧珩对京城好吃好玩之地并不比赵璃月熟悉多少, 索性拉了顾子琛, 三人闲逛半日后,到了午饭时间,顾子琛推荐了天镜园。天镜园对面,恰有一家晋康素日极推崇的点心铺子的分店,门庭若市,顾子琛道他先去排队买点心,以免晋康喜爱的那几种售罄,萧珩与赵璃月两人便先上了楼。   然而他还在斟酌着言辞,清词目光已从他身上收回。   “进来再说吧。”她轻声道。   赵璃月飒然一笑,大步进了屋,她道:“世子夫人,真巧。”   清词想,那日在围场,她听到赵璃月唤萧珩“阿简”,却客客气气唤她世子夫人,称呼之间,亲疏分明。   赵璃月是很出色的女子,她觉得自己也并不差,但她与赵璃月,不若与嘉阳公主相合,或因人与人之间气场不同,或因......萧珩。   但她并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相请不如偶遇,不若并到一起。”她抬头看向萧珩,悠悠问:“郡主和世子意下如何?”   妻子语声仍如平日般温柔,但萧珩不知为何,生生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他生平数次面临危机困境,竟觉从未如此刻般棘手,亦从未如此刻般期盼顾子琛立时闪现在眼前。   “自当如此。”他艰难出声,又补了一句:“子琛也要过来。”   萧以晴心中也要为哥哥掬一把同情泪了,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看过的话本子,什么新欢旧爱,不是冤家不聚头,又在心里呸了自己几声,自家哥哥是这样的人吗?   她余光瞥见萧珩正走到孟清词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赵璃月的目光却有些放空地看向窗外,神色怔怔,萧以晴有意岔开话题,她递过菜单,热情问:“璃月姐,你喜欢什么菜式?”   其实方才清词打着每一样都尝一尝的目的,已将这里的所有特色菜全勾了,她和萧以晴加上知宜三个人必是用不完的,便是加上萧珩三人也已足够。   赵璃月回过神,目光落在菜单上,随意看了一眼:“便这些吧。”   萧以晴绞尽脑汁,与赵璃月聊起北境及京中诸事,她们二人原就相熟,又都是性情直爽之人,本应该很谈得来,但萧以晴不知为何,只觉今日连找个话题都分外艰难,而且,她控制不住地,总将目光向兄嫂那一边瞟过去,只觉哥哥似较往日小意殷勤许多。   那边一对各怀心事的夫妻对话如下:   萧珩问:“见过师兄了,那处屋子诸物可齐备?”   清词答:“甚好,许舟是妥帖之人。”   萧珩问:“师兄怎不一起?”   清词答:“师兄不喜热闹,且春闱在即,本该闭门苦读。”   萧珩问:“午饭后去做什么?”   清词答:“给晴姐儿添些衣裳首饰。”   一问一答三轮之后,夫妻二人陷入沉默。   须臾,萧珩出声道:“我陪你们。”   清词问:“世子不忙?”她停了停,忍不住怼了一句:“我与郡主,虽算上今日,不过两面,但郡主似不爱红妆,未必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感兴趣。”   此时不解释,更待何时?   萧珩趁机将进宫遇到赵璃月到奉旨陪逛解释清楚,妻子也不知是否相信,只笑吟吟瞧着他,眼睛弯成月牙般,贝齿咬着唇,她直呼他的名字,别有意味地轻轻道了句,似笑似叹:“萧珩,你有的时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   此时被萧珩千呼万唤的顾子琛终于回来了。   “晴姐儿,嫂子也在?”顾子琛抱着一怀点心,见四人竟在一处,差点一个趔趄。   他错了,直接回家陪晋康不香吗?他在门外便察觉不对,这脚它为什么要踏进来!   那日围场之后,夫妻二人商量过,晋康与赵璃月性情投契,但后来又与孟清词认识且相处甚好。在晋康看来,不管赵璃月和萧珩从前如何,但既然已各自男娶女嫁,便不应有什么交集。顾子琛反驳同袍之情,朋友之义仍在。晋康微笑着看他,语气无比温柔又森森然:“莫非顾公子在北境也有红颜知己,共患难,同生死?”   那必然肯定是不可能的,顾子琛指天誓日。   晋康放过了他,后来道即便是好友,别人的事情也不要涉入太多,萧珩和赵璃月不必说,孟清词看着温温柔柔,可也是甚有主意的人。只若是萧珩负了阿词,她是万万不能看着不管的。   只两人冷眼看着,萧珩和赵璃月两人似都有相同想法,刻意保持了距离,亦从未出现在同一场合。   顾子琛不解,为何今日竟凑到了一起。他的脑袋到现在才转过弯来,为何萧珩今日一定要叫上他。   不管怎样,他便是一块绝好的挡箭牌。   意识到这一点,但已晚了。   顾子琛只得带着三分惊喜三分意外四分故作开心的笑容迈进了屋子。   精致的菜肴络绎不绝被端了上来。   赵璃月问:“有什么酒?”   茶博士推荐:“贵人们点的海味居多,宜配梨花白,这是敝店名气最大,卖得最好的烈酒,入口醇香,尾净悠长。若是嫌它后劲大的话,敝店还有海外船队带回来的白葡萄酒霞丽多,果香浓郁,口感圆润,不易醉人,也是极适宜贵眷饮用的。”   瞧不起谁呢?萧以晴和赵璃月不约而同地挑眉,拍桌子,异口同声道:“上梨花白!”   随侍在后的知宜眼皮跳了跳,她家夫人的酒量,一杯梨花白足矣!   正要出声,已听萧珩道:“霞丽多,或可有熟水?”   清词讶异地看了眼身旁的萧珩,不会吧?这厮竟不饮酒?   见妻子几分怀疑几分诧异的目光飘了过来,萧珩有些无奈地解释:“你身子弱,禁不住烈酒。”   敢情是为了她?   大可不必!   清词微微一笑,对茶博士道:“就梨花白。”往日在家里,总被知微知宜拘着,若是烈酒只许她抿几口,根本就不尽兴,在国公府更是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没什么机会饮酒,今日佳肴在前,不趁机品一品,更待何时?   “霞丽多也上一瓶。”萧珩坚持。   顾子琛隔岸观火,忍住嘴角微微的笑意。   下一刻,孟清词清凌凌的目光瞥了过来:“今日我夫妻做东,为郡主接风,还请诸位开怀畅饮,顾公子喝什么酒?”   “我都行。”顾子琛不意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忙摆手:“随意,随意。”   清词忽然想起知宜还饿着肚子,转头对她低声道:“不用在这里伺候,你出去另找个房间,点自己喜欢的,记得打包一份给知微,省得那丫头听到我们吃了好吃的,眼馋。”   萧珩道:“许舟在外面。”   知宜心中一暖,夫人这个时候还未忘了她,她感激道:“多谢世子和夫人体恤。”   *   萧以晴今日开心得要飞起。   见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男子,得知他已过弱冠尚未娶妻,已足够她芳心窃喜,天镜园的菜肴滋味鲜美,一道白雪藏苍龙,龙虾肉鲜甜嫩滑,佐以静心熬制的金汤,抿上一口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清蒸鲍鱼一个个如手掌大,保留了最原始的海鲜味儿。银丝脍薄如蝉翼,以香柔花叶去腥,爽脆香腻,让人食指大动。   何况今日还放开了饮酒,酒过三巡,她彻底忽略了身边这有些微妙的氛围。   银丝脍端上桌的时候,清词的眼睛也亮了。   别的也就罢了,这道她也垂涎已久了,一则冬日鲜鱼难寻,二则这道菜极考验刀工,国公府的厨子并不十分擅长。   刚把一片银丝脍夹到眼前的盘里,清词便眼睁睁地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把她的盘子端了过去,又把自己面前干净的空盘调换过来。   萧珩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你脾胃寒,不宜生食。”   还能不能愉快地用餐了!!!   清词气鼓鼓地瞪过去,以示控诉,萧珩唇边勾起一丝笑意,神色却不容置疑。   赵璃月的眼神落在无声对视的两人身上。   琉璃窗外天光映着雪光,整个屋子亮堂而温暖,明亮的光线下,她不加掩饰的小情绪,他沉默中的包容和关切,都是两情相悦的爱人之间才有的,自然不过的真情流露。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一章   她与沈拓之间, 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   他们可以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可以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可以是生死相托的伴侣,信赖与尊重, 友情与道义, 钦佩与责任, 都有,可是,唯独缺少了爱人之间的甜蜜和亲昵。   她的双亲在她很小就离世了。在她心中, 他如兄如父,如巍巍高山, 她深知,他给予她的安稳和支持, 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给予,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中仍有缺憾, 为什么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逐另一道耀眼的身影?她真的爱慕沈拓吗,如一个真正心悦丈夫的妻子般?   这般想着,她又自嘲一笑,如今想这些, 有何意义呢。   她都已经是沈拓的妻子了,她对他的心意, 亦如她退还那一双龙凤玉佩时坚定不移。   赵璃月抬眸,对着眼前的二人举杯:“临简, 你们新婚时, 我错过了, 今日便补上吧。谨以杯酒,祝你们夫妇永结同心,白首齐眉,天长地久。”言罢一饮而尽。洒脱笑道:“好酒!”   又叹:“可惜,仍比不得北境西凤的干烈醇正。”   清词凝眸看向赵璃月,此刻,她眼中的真挚和祝福确是发自肺腑。   难道是她理解错了,赵璃月其实早就放弃了萧珩,然而,梦中萧珩弃她而去的情形仍清晰如昨日,围场初见那日赵璃月看向萧珩的眼神,欣喜,欢悦,夹着种种复杂的情愫亦做不得假,清词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迷茫。   一怔之间,酒杯已被萧珩塞入手中,手亦被他牢牢握住,她悻悻看向自己杯中的霞丽多,又扫了一眼萧珩杯中的梨花白,听萧珩道:“多谢郡主。愿借郡主吉言,我夫妇铭感于心。”他将自己杯中酒饮尽,又道:“阿词不善饮酒,还望郡主勿怪。”   低头,他温柔的眸光落在她身上,道:“别勉强自己。”   孟清词欲哭无泪,她很是不想勉强自己,可这满桌佳肴,这香醇美酒,因为萧珩,她想吃的,想喝的,看得见尝不着,今日还怎么尽兴?   她赌气地抬起手腕,将杯中的霞丽多一气灌入喉中,这酒并不辛辣,但她喝得太急,被呛到了。   萧珩一边为她轻拍着后背,一边温声责备:“急什么呢。”微沉的嗓音里藏着隐隐关切,他原想,妻子不胜酒力,余下的他代饮了便可。哪知妻子的表现,便如一个觊觎糖块已久,好不容易得了一块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反而噎到了自己。   清词呛得泪珠挂在眼角,泪光闪烁中,她瞪着萧珩,还不是因为你!   目睹这一切的吃瓜群众顾子琛:......   才放下筷子的萧以晴神情茫然四顾:发生了什么事?   *   饭后,清词还没来得及出言拒绝,萧珩已将赵璃月托付顾子琛,自己上了国公府的马车。赵璃月似也没了接下来逛街的兴致,道要随着顾子琛去探望晋康县主。   此举正合萧珩之意。   清词方才有些凌乱的思维被风一吹,清晰了不少,然而,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尤其又听萧以晴摸着肚子哀叹:“吃撑了,我都想睡了。”   她微含羡慕的目光掠过一脸惬意的萧以晴,深有同感:晴姐儿确实用了不少,尤其是那盘银丝脍。   接着,她问坐得规规矩矩,神情也恭恭敬敬的知宜:“用好了?”   因为有萧珩在车上,这人天然自带一股无声的气场,极具压迫感,萧以晴只说了一句话便闭目休息,知宜更不敢在他面前随意,只恭声道:“许侍卫点了很多,奴婢用好了。”   “那就好。”午后困倦,加上一出酒楼吹了风,那杯灌得太急的酒,让她亦涌上醉意,清词也阖了眼,自然而然倚在萧珩的肩上。   却听萧珩问:“去哪?”低醇的嗓音如一片柔软的羽毛拂过她的耳畔,痒痒的,上车时握在一起的手还没松开,两人十指相扣,萧珩的手干燥而温暖。   清词往里缩了缩,依旧阖着眼睛,只慢吞吞道:“去缀锦阁,看有没有上新的料子和首饰。”这种地方大多是女客,带着你其实还挺不便的,真的。   男人只会妨碍女人买买买的速度。   模糊记得锦衣卫的衙门好像离得不远,她慵懒的嗓音呢喃着问:“快到镇抚司了吧,世子不去忙公事吗?”   “陪你。”还是这一句带着几分缱绻几分认真的语调,清词无奈地一笑,低低叹了一句:"你无需如此的。"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以至于以萧珩敏锐的耳力都没有听清,他垂头,唇贴近了她的鼻尖,调笑地问了一句:“阿词你说了什么?”   他们二人自觉没有说什么私密的事情,萧以晴和知宜却已浑身不自在。萧以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无形中当了电灯泡,掀帘朝外大喊了一声:“停!”   触到萧珩淡淡的目光,她欲盖弥彰地解释:“车厢里太闷,出来透透气。”想到萧珩来的时候骑了马,她问:“我可以骑哥哥那匹马吗?”   萧珩未置可否,只目光凉凉。   萧以晴秒懂,她清楚不必费唇舌去反驳,比如为何别的女子,如赵璃月可以在众目睽睽下纵马驰骋而她不能诸如此类的话,哥哥下定决心不允的事,她说到天花乱坠也白搭。   于是她转头对许舟大声道:“你再去找一辆马车,越快越好,四人坐一起太闷太挤。”说着便跳下了马车。   知宜紧随其后,连头也未抬,忙不迭跟着下了马车:“我服侍三姑娘。”   *   许舟的效率很高,也许是此处距镇抚司确实很近,不到一刻钟时间,萧以晴和知宜上了另一辆马车。   一瞬间喧闹的车厢安静下来。   清词脸颊发烫,没有了睡意,想要起身坐得离萧珩远一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窝在他怀里小声抱怨:“都怪你!你让晴姐儿怎么想?”   两人都饮了酒,淡而微甜的酒气弥漫在封闭的空间里,和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是很让人放松的感觉,未醉已先醺。   “别动。”他道,专注地看着怀里的女子。   她有些羞涩,故意错开他的眼神:“我要睡一会儿。”然而,殊不知,她白玉般的面庞因饮了酒泛起了红晕,乌睫覆着眼睑,如蝶翅般轻抖,素日粉色的唇仿佛渡了一层红润润的光泽,如一枚熟透的樱果,诱着人去品尝那美妙的滋味。   他也随着心意这样去做了,手扶住她颈后乌发,俯身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地吻她的唇。   清词被吻得神思昏昏沉沉,起初觉得还好,渐渐便透不过气,只得一边侧过脸躲开,一边轻推萧珩:“唔......别这样......在外头呢。”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被揉碎了般又轻又软,还带着一点点的娇气。   萧珩的眸色深邃,不理会她这微弱的抗议,只伸手捧过她的脸,强势而温柔地吻让她无从招架,到清词觉得嘴唇已麻了,近乎窒息之际,他的唇才挪到她的耳畔,辗转厮磨,极尽缱绻。   清词莫名地觉得车厢里的温度有点高。   她睁开眼,失神地盯着微微晃动的车帘,思绪却有些漫无边际,面对这样的萧珩,她的身体总是先于她的意志回应她,因她与内心深处,从来都无法拒绝他。   “阿词,看着我。”他的声音在唇齿间缠绵,唤她的名字,她回过神,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深沉如幽海的眸子里,他的瞳孔清澈倒映着她的眸光,深情而专注,这大千世界,繁华无尽,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   他做什么要这么看着她?是因为他也醉了吗?上一世,她曾在他的眼中看见过壮志凌云,北境风沙,铁血与战场,以及那个踏马而来,比月色明亮的女子,却唯独没有看见过自己。   她陷入深深的,疑惑而迷乱的思绪里,直到萧珩的手指微微用力按过她的唇,他轻声笑了笑:“阿词,专心点。”   清词脸红了,她瞪了他一眼,整个人却彻底清醒了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眸光顿时清明。   她气息依然不稳,声音却是清浅而坚决道:“不可。”   萧珩原本也只是浅尝辄止,但旖旎而暧昧的气氛,加上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酒意,这样娇媚的她,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此刻清词水润润的杏眼里,略带责备,他亦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他一贯面上不动声色,闻言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道:“这是自然。”   “不然夫人想做些什么呢?”依旧是风雨不惊的嗓音,不急不徐地问,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这人骨子里的恶趣味她不止领教过一次,这人的脸皮之厚她也甘拜下风。   清词狠狠瞪了他一眼,从他怀里起身,正要反唇相讥,听到外面许舟恭声禀道:“世子,已到缀锦阁了。”   清词立刻想起今日还要做什么,还不如用完午饭便回去呢,偏还答应了萧以晴,现在不好反悔,只得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菱花镜来照,看了一眼,更是欲哭无泪:“我......我这样子可怎么出去见人?”   镜中映入一张她差点认不出的脸。 第四十二章   嫩粉如桃瓣的脸颊, 含情凝眄的眼波,蓬松微乱的鬓发,娇艳饱满的红唇,眼角眉梢全是风情。   她这下是真的恼了, 如避开洪水猛兽般将镜子扔得远远的, 怒道:“你下去, 让知宜上来帮我整理。”   妻子不知她这娇嗔恼怒的样子多么可爱,而他私心里也不想让别人瞧见她被怜惜后的样子。   于是他道了声“好”,又从车厢里不知何处翻出一顶帷帽, 哄她道:“你若实在不好意思,便戴上罢。”   时下女子戴帷帽多是为了挡风沙, 或者避免烈日晒了肌肤,清词实在无法, 只得接过来,又催道:“你让知宜上来。”   萧珩忍着笑下车唤了知宜。   知宜见自家夫人这般样子,不用猜便知方才车厢里大约发生了点什么。   清词对着知宜那种我懂我都懂, 看似很明白,实则越想越偏的眼神,想要出声解释,又觉越解释越苍白,便干脆闭了嘴。   知宜亦是忍着笑, 先帮清词抿了头发,好在两人闹得并不激烈, 略一收拾便好,只唇依旧有些微微的肿。   清词又照了照镜子, 确定没有什么疏漏, 才戴着帷帽下了车。   萧珩兄妹站在车旁, 闻声萧以晴扭过头来,见清词这幅装扮,先愣了一下,又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   她不过逗逗嫂子,眼角余光却接收到哥哥警告的眼神,只觉颈后一凉。   清词本有些尴尬,不免兴致缺缺,但当走进缀锦阁,看到那一匹匹流光溢彩,质地不同的绫罗锦缎,女子爱美的天性彻底被激发,缀锦阁也有京城最新款式的成衣,但像国公府这般人家,府里都有针线房,从外面买了料子也是拿回去做的。   清词看到觉得适合萧以晴的颜色,便拿过来比划一番,正及笄的小姑娘,如鲜花一般娇艳,什么颜色都衬的。   饶是萧以晴因少女情怀,情窦初开,有了一两分要打扮的心思,可也架不住她嫂子这般狂热的买买买。   好不容易抽了个间隙,她立即道:“嫂子,我们去看看首饰吧。这些料子尽够穿两三年了。”   清词也觉得差不多可以收手了,道:“首饰在楼上。”   姑嫂二人手拉手上了楼,在楼下全程布景板的萧珩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然而,楼上的首饰虽然不乏贵重,却没有清词喜欢的款式,她寥寥看了几眼,皱了眉:“只这些么?”   迎上来的伙计极善察言观色,早已从衣饰举止看出这一行人非富即贵,清词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便殷勤将人引入雅室奉茶,问:“贵人稍候,敝店有几样款式别致,只价格稍微高出那么一截,不知贵人有没有兴趣?”   “只管将你们最顶尖的拿出来。”萧珩淡淡道。   他今日穿的海水蓝如意纹常服,身上只简简单单佩了一块玉饰,但伙计常年浸润在这个行当里,早练就了一双慧眼,两个女子年纪尚轻,眼前的男子气度尊贵,必是身居高位,更加不敢怠慢,又听带着帷帽的女子指着萧以晴道:“适合这般大姑娘的,活泼灵动些的首饰。”只一叠声地应道:“好,好,好。”   不一会儿,掌柜的亲自上来,伙计珍之重之捧进来三个精致匣子,一一打开。   一个匣子里是一整套通透如碧水的翡翠头面,从发钗,步摇到华胜色色齐备,质地上乘,款式也勉强入眼,但萧以晴这般大的小姑娘却未必扛得住。   萧以晴也是一般心思,兴致寥寥道:“这一套戴上,生生老了几岁。”   掌柜陪笑道:“若是姑娘出嫁,有这么一套,是极镇得住场面的。”   那倒为时过早,且这些,王氏届时必会备下。清词道:“暂且用不上。”   一个匣子里是一对金累丝嵌宝石八珍镯,虽是以黄金制成,但累丝工艺虽繁复,成品却极轻巧,看着并不显沉重,上面用莲花托嵌了粉碧玺,紫刚玉,蓝宝石共八宝,看上去色彩绚丽,倒正适合小姑娘戴。   清词示意萧以晴试试,萧以晴勉强套上手腕,便道:“不成,不成,这也太累赘了,岂不是时时担心被砸碎了。”   “你只小心些便是。”清词道。   掌柜的报了个价,清词虽早有预算,仍是眼皮跳了跳,萧珩不动声色。   掌柜小心翼翼解释道:“这金也就罢了,难得的是粉碧玺和紫刚玉,都是外洋来的。”   又看第三个匣子,里面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墨玉,只深浓浅淡,自带水墨山水效果,细看颇有几分烟雨入江南,山水如墨染的韵致。   萧以晴“咦”了一声,道:“哥我记得你也有这么一块差不多的,后来做了什么?”   萧珩正抿了一口茶,闻言差点呛了喉,有这么坑哥的妹子吗?他含糊道:“雕了玉佩,也久不戴了,不知放哪儿了。”   清词打理萧珩的衣饰,未记得萧珩有这墨玉玉佩,也不以为意,端详了片刻,对萧以晴道:“这个颜色少见,若是嵌在璎珞项圈里倒是不落窠臼。”   萧以晴不爱花儿粉儿的颜色,嫂子的提议正对她的心思,遂兴兴头头道:“好。”   问了价格,比那一对金累丝八珍镯子还贵一些,盖因墨玉稀少。   清词正要开口,便听萧珩道:“记定国公府帐,找一个叫何舟的。”随即龙飞凤舞签了单子,言下之意是走萧珩的私账了。   清词并不意外,萧珩据说是在祖母跟前长大,老人家的大半体己都留给了嫡长孙,加上他后来又有战功赏赐,私产很是可观。   看着萧珩这一副金堆玉砌的样子,清词暗想自己可别整日里风花雪月了,绣庄里还是要上上心的,毕竟若是离开国公府,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呢。   萧珩又问:“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我的首饰尽够了。”清词随口道,其实她与萧以晴一样,日常也不喜佩戴金玉饰物,再说今日也确实没有合眼缘的。   萧珩暗自遗憾。   说到这里,清词心思一动,问:“掌柜的,我可否画了样子给你,你照着我的图纸打出首饰?”掌柜略一思忖道:“这却是定制了,虽有,却比寻常的造价贵上一些。”   “无妨。”清词道,“只是这个样子自用,贵店却是不能照着打的。”   掌柜刚听到是定国公府,已知道了是京中的顶级权贵,哪敢有这个心思呢,闻言陪笑道:“敝店在京中已是经营几十年了,不会做这般自损信誉的事,夫人尽管放心。”   *   待出了缀锦阁,四人便径直去了相距不远的珍奇斋。   这是萧珩生平第一次陪女子逛街。彻底刷新了他以往的认知。   从缀锦阁出来他已眼花缭乱,然而看上去娇弱的妻子和对打扮不是很感兴趣的妹妹,纤瘦的身体里都藏着巨大的能量,两人在珍奇宅的兴趣倒比在缀锦阁更浓一些,因这里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西洋店铺在京城也就这么一家,是以倒也是人来人往,只是观者多,真正买的人少,大部分人看过一眼便走了,见她和萧以晴这般感兴趣,店铺后甚至走出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洋人,对二人鞠了个躬,用生硬的大周官话主动道:“美丽的小姐,请允许我为你们展示一番。”   三人正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珐琅开花蝴蝶花盆座钟前,盆中心盛开着各色嵌料石螺旋纹花,花的四周雕刻了西洋风景,人物和动物。三针时钟在花盆的腹部,那洋人便在一处扭了扭,随后只听西洋乐响起,花盆徐徐转动,蝴蝶振翅欲飞,花瓣渐渐张开,令人眼花缭乱。须臾乐止,一切又恢复平静。   “呀,真是挺好玩儿的。”萧以晴凑近了去瞧,也试着扭了扭,咯咯笑了起来。   洋人见清词站在一旁看着并不动手,便向她推荐那雪白耀眼的大蓬蓬摆裙子:“美丽的夫人,您可以试试这件,这在我们国家是公主的服饰。”   清词被逗笑了,她戴着面纱,这洋人如何能看出“美丽”二字来,想来这是他们国家惯用的表达吧,便摆了摆手谢过。   萧珩只觉那洋人站在妻子身旁,着实刺眼得很。   “喜欢?”他走过去问。   清词摇头,她想象不到自己穿这种裙子的样子,“只是觉得好奇。”   萧以晴看来看去,不过挑了两个音乐盒和几个万花筒,洋人不以为忤,反而热情邀请:“过些日子还有西洋船队回来,两位可以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许舟直接付了帐,萧珩是在孟清词和萧以晴出去后才离开的,他皱眉看了看这家珍奇斋,招许舟耳语了几句,许舟领命而去。   待上了马车,清词意犹未尽,和萧以晴感叹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若是以后有机会随着西洋船队,去看看外域风景便好了。”   萧以晴故作大吃一惊,逗她:“嫂子竟有这般想法,不过,那得看我哥哥同不同意呢。”她朝萧珩的方向努了努嘴,一脸笑意。   萧珩摁了摁眉心,便听妻子悠悠道:“我自去我的,你哥哥啊,他有他的去处。”   作者有话说:   1.“烟雨入江南,山水如墨染。”出自网络歌曲《烟雨行舟》,刚才正好听到了,现学现用。 第四十三章   两人回了安澜院。   清词刚拆了簪环, 还未换过衣服,文晖堂便来了个小丫鬟,行了礼后朝清词道:“老夫人请夫人过去呢。”   想起前几日母亲对清词的迁怒,萧珩道:“我和你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在妆台前重新挽发的妻子忽然从镜中斜斜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 怎么说呢?带着一点活泼而肆意的调笑, 似已看穿他的狼狈, 也带着一点何必勉强自己的揶揄。   其实萧珩已深觉疲累,这种疲累不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上的倦意, 他从不知陪女子逛街,不过仅仅一下午, 竟似与战场上的体力厮杀不相上下。   清词忍不住扑哧一笑,善解人意道:“世子歇着吧。”   她其实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强撑着正襟危坐的萧珩, 很能体谅他这种不喜欢的事又不得不去做的不自在,就和她刺绣一般。她买买买之后神清气爽,深觉何以解忧, 唯有购物和暴富有得一拼,但她不能勉强萧珩这样想。   一个人长大的标志之一,便是学会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的头上。   见萧珩眸中仍有担忧之意,她琢磨着王氏的意思,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母亲既只唤了我, 想来不过是家常琐事。”   “若是我解决不了,便回来搬世子做救兵。”   “好。”   知微拿了要换的衣服过来, 清词解了外裳,不经意间袖口滑落一物, 知微捡起, 见是一个男子用的靛蓝荷包, 只里面空无一物,并不是清词惯用的,顺口问道:“这是什么?”   清词瞥了一眼,忙嘱咐:“且先放着,我回来再收。”   知微应了一声,随手放在妆台上:“我陪夫人去。”   随着槅扇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关上,屋中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萧珩翻了一会书,直到夜色深沉,屋里的光线一寸一寸暗淡。   他起身踱到妆台前,拿起她惯用的发梳,忆起某一日为她挽发,彼时心中满是柔情,唇边不觉溢出一丝笑意,然暗淡的夜色里忽觉地上有白色光晕一闪。   萧珩俯身捡起,见是一枚洁白的祥云玉佩,玉质勉强算得上品,在国公府却不过寥寥,他从未见清词佩戴过,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锦衣卫办案,便是于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此亦为萧珩所擅长,他凝了眉眼,循着记忆中的痕迹细细回想,不觉眸色转深,因他忆起,那日宋蕴之登门拜访时,分明便是戴了一块同样的玉佩。   萧珩将玉佩握在掌心,神情渐渐沉冷。   *   文晖堂。   连枝迎出来打帘子,脸上不是往日般笑意盈盈,只以口型示意了“表小姐”三个字。   果然清词进了屋,便见王氏神色焦灼,坐立不安,见了她,兜头就道:“你舅母遣人送了信来,婷儿孩子没了。”   清词大吃一惊,明明记得上次王婷过来时气色甚佳,她犹疑着问:“不是快八个月了吗?”   “谁说不是呢。”王氏拭了下眼角,语气中不觉带了哽咽:“已这般大的孩子,偏没活下来。也不知韩家怎么照顾的。”两个孩子总在北境,王氏膝下寂寞,常接了王婷来家小住,对这个侄女是有几分真心疼爱。   清词模模糊糊地想,好像是听院里的妈妈说过,有“七活八不活”这个说法。   “什么时候的事,婷妹妹如今怎样了?”清词再不喜王婷,稚子无辜,也为她失了孩子痛心。   “你婷妹妹现在还起不了身。”王氏此刻脑中乱糟糟的,黄昏时武宁侯府遣了人来,她一听光顾着惊怒了,至于整个事情的经过,来人期期艾艾语焉不详,她也忘了细问。   清词有几分无语,王氏总是这般抓不住重点。   “好孩子。”王氏握住她的手,道:“你舅母的意思,是明日要我和她一起去韩家,给婷儿讨个公道。王家好好的姑娘给了他家,不到一年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好孩子,明日你和我一起。”   清词头痛,劝道:“母亲,这毕竟是舅母家与韩家的家务事,我们贸然前去,恐是不妥。”您毕竟只是嫁出去的姑母而非她的母亲,她清楚武宁候夫人的想法,因世子不成器,武宁侯府近些年来已有些衰微的势头,而因萧珩父子,定国公府正如日中天,借着定国公府的势压成国公府,真是打得好算盘。   ”那咱们便眼睁睁地看着韩家欺负婷儿不成?”   “自然不是。”清词斟了一杯热茶奉给王氏,才缓缓劝道:“婷妹妹是必然要去看望的,但再过几日会妥善一些。一则,舅母去,先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缘故;二则,若是明日舅母一家去闹僵了,我们必是站在舅母这边的,反而不好转圜;再则,我们也要听听婷妹妹今后是什么打算,再拿出个章程来。”   王氏本没什么主意,听到清词语调舒缓,有条不紊说的甚是有理,慢慢镇静了下来,又犹豫道:“可我已答应了你舅母。”清词后悔一时心软,没让萧珩来了。   “母亲明日便随意指一事推脱了罢。”清词耐着性子劝,“咱们困于内宅,消息不便,也让世子在外面打探一下韩家的消息。”   王氏勉勉强强点了头。   清词费尽唇舌安抚了王氏,又服侍她睡下,才带着知微出了文晖堂,只觉身心俱疲。   已是夜色深深,冬夜北风朔朔,激起刺骨的冷意。两人都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沉默地走在回安澜院的路上,偶尔有残雪在脚下咯吱一声,知微叹了一声,打破了这过于安静的气氛,:“表小姐也挺可怜的,嫁了这样一个夫婿。”   这世间女子命运,大多身不由己。清词也叹了口气,一日尚算得晴朗的心情荡然无存。   *   两人回去后,清词才知萧珩去了前院书房,   知宜道:“世子说是有一些公务要处理,嘱咐夫人不必等他用饭。”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形,清词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便进了净房洗漱。   待坐在妆台前通着发,她看见那个靛蓝荷包,忆起今日答应师兄的事,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纭儿如今该安心了罢?谁知一拿起,荷包轻飘飘的,清词顿时大惊失色。   她四下找了一番,并没有见到荷包里的玉佩,便唤知宜过来问:“还记得师兄要我带给纭儿的玉佩吗?不见了。”   知宜忙帮着一起找,两人找了半日,依然一无所获,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知宜艰难问:“夫人您不会是这一路丢了吧。”   清词找累了,倚着拔步床的栏杆皱眉苦思,却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顿时深感有负宋蕴之之托,连知宜问要不要摆饭,都恹恹地摇了摇头。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清冷的嗓音打破了她的沉思。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枚白色玉佩在她面前晃了晃。   “呀,正是这个。”她惊喜抬眸,萧珩站在她面前,挺拔的身躯遮住了大半灯影,清词看不清他的神情。“多谢你,怎么在你这儿?”   “我从地上捡的。”萧珩默了会儿,才开口:“是阿词你的玉佩?”   他一字一句问得很慢,似乎在哪个字音上顿了顿,只是孟清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并没有察觉到,只是伸手自然而然去接那枚玉佩,随口道:“一位故人之物。”   哪知在她指尖刚触到温凉的玉面时,萧珩在空中虚抛了一下,玉佩落在了他另一只手里,他徐徐地问:“哪一位故人?”   清词默了默,她与萧珩两人,甚少对彼此究根问底的时候,一方面是双方内敛克制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似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回避,长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不言而明的默契。   说来好笑,他与她,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却始终不敢去触碰彼此真实的内心。   如今萧珩这样问,令孟清词有些为难,因要说清楚,便要提到顾纭,从而不可避免地提到嘉阳公主和睿王。   她不想对萧珩说谎,或找借口搪塞他,但她也不想与他提起关于顾纭的事。或许,以萧珩的性格,若她请求,他会帮她救出顾纭,可她倔强地,就是不想欠他这份情。   她踌躇的时间太长,看在萧珩眼里,便解读成了一种变相的拒绝。   闻针可落的静寂中,萧珩将手中的玉佩放在桌面上,玉质与大理石的桌面相碰,轻而微脆的声音的声音重重落在清词的心里。   她垂头犹豫的这一刻,萧珩伸手扶着她的下颔,微微抬起她的脸,迫她直视着他的眼。   清词这才发现萧珩眼底如冰霜般的冷意。   她心思何等玲珑,一瞬间便已明白自己的迟疑已造成了萧珩的误解,想要开口解释,偏又没有筹措好言辞:“我......”   萧珩心底蓦地一沉。   他知妻子虽心思敏感却性情坦诚,不然也不能与妹妹相处这般好,方才在想到宋蕴之的一瞬间,他确实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在往外书房走的路上,心绪已渐渐平静,他想,清词视宋蕴之视为兄长,兄长馈赠,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一块玉佩而已,无关紧要的小事,若是妻子这么说,他愿意选择相信。   然而,妻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对宋蕴之的维护,又似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从未怀疑过妻子对于婚姻的忠诚,可他始终不确定她心之所向。 第四十四章   萧珩今晚似格外的偏执, 他俯身靠近,这一让开,身后的烛光光晃在了清词脸上,有些刺眼, 再加上萧珩按在她下颔的手不自觉的用力, 她下意识地长睫轻颤, 抿紧了唇。   他的眸光审视地锁住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变幻,嗓音不寻常的平静,漫不经心地道:“夫人不想说, 想来是无甚紧要,这种品相国公府不知凡几。”   “萧珩不会委屈你, 夫人捡好的戴吧。”   边说着,萧珩另一只手手拿起玉佩, 似乎要随手掷出去。   清词急切之下便要伸手去夺:“给我!”   妻子这一瞬间发自内心的焦急刺痛了他的眼,萧珩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酸涩至极, 结发至今,他自问待她至诚至重,然他这个夫君在她心中仍比不得宋蕴之,此刻只觉自己一腔心血错付。修长的手扣住了她的手,一根一根抚摸她纤细的手指, 呼吸沁凉,洒在她的耳畔, 却无关旖旎:“原来是夫人的心爱之物。”   似喟叹似嘲讽。   清词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住,她缓缓站直身子, 不敢置信道:“你在试探我?”对于萧珩的误解, 她已经在认真地思考该如何解释清楚, 然而枕边人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试探她,却让她心底发寒,不能接受。   从文晖堂回来,本因王婷小产一事,她情绪已有些伤感低落,此刻因萧珩的这份不信任,她鼻子一酸,拼命压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不住质问他:“萧珩,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   如今想来,中午萧珩的一脸深情仿佛是个笑话,而她,竟然差点就信了!   萧珩也知今夜自己罕见的心烦气躁,此刻急需理智回笼,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的情绪下,他叹了口气,忽觉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良久,他淡淡道:“阿词,你若不想解释,便这样罢。”言罢,别过眼,硬起心肠不看妻子的眼泪,大步朝外迈去。   话音一落,清词脑中顿时“嗡”地一声,眼前的桌案,床榻,照壁灯都成了虚影,泪水也潸然而落,重重地砸在手背上,也激起了她一直压于心底的意难平,她哽咽着脱口而出:“你疑我,你对我,便是一心一意吗?”   萧珩此刻站在门口,闻言脚步一顿,夜风如刀,刮过他的脸,只觉血肉生疼,然而这痛沅远比不上心里的翻江倒海。妻子的哭声将他的心揉成了一团,那一句质问又让他心字成灰,原来在她眼里,他萧珩的真心亦不过如此!   萧珩只略停了停,却未回头,修长的腿便迈出她的视线。   *   晨起,孟清词头痛欲裂。   昨晚萧珩再未回来,她落了半夜泪,也不记得何时睡去,此刻只觉眼睛又涩又痛,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肿了,嗓子也如被烟熏了一样,一出声都吓了自己一跳,起身更是头重脚轻,一步一步如踩在柔软的绵堆上。   重生之后,她其实已在心底预演过无数次与萧珩分开的情景,自觉便是到了那一刻,也可云淡风轻地洒脱面对,然而真到这一刻,便是一场负气的争吵,一点一点细微的痛便从心底蔓延到每一寸肌肤,就连骨髓的缝隙都是痛的,几乎不能呼吸。   她又高估了自己。   知微和知宜面面相觑,也不敢如往常一样和孟清词说笑,谁也不知昨晚两人怎么回事,明明黄昏时分,两人携手回来,还是你侬我侬的甜蜜,谁知就爆发了新婚至今最大的一次争吵,不欢而散。   世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让夫人难过了半宿。   知宜心中倒有些隐隐的猜测,只孟清词这个样子,也不能问。   想到年下诸多琐事,清词勉强起身,一小口一小口的用了半碗粥,那米没什么滋味也就罢了,入了口却似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只让她心烦欲呕。   清词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了。   刚净了手,用浓重的粉将眼底的乌青遮了大半,便听外面有小丫鬟急急进来禀报:“武宁侯府世子夫人上门拜访,已请到了花厅。”这是她昨晚的吩咐,武宁侯府若遣人来,第一时间先把人送到她这里。   清词涂着唇脂的手顿了下来。   气极反笑。   要是没记错的话,秦氏的月份比王婷还要大一些,萧珩这舅母真是可以,她知小姑子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却怕孟清词因与王婷有嫌隙阻拦,而萧珩因了孟清词的枕风不肯出力。只是,她自己的女儿是宝,人家的女儿便是草吗?   但是这一招虽然卑鄙却有效,至少切切实实拿捏住了清词。   清词淡淡问:“世子如今在何处?”   “世子一早便出去了,早饭也未用。”知宜窥着清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道。   “遣人去寻赵剑或许舟,和世子说如无事,晚上务请回府,与母亲商量表小姐的事情。”想了一瞬,清词面无表情地吩咐。   内宅消息有限,以武宁侯府以往的风格,必是要用此事,加上定国公府之势,压着成国公府,来为王婷或侯府争取最大的利益,只凭萧珩的意思罢了。   既然今日是必去的,她权当探望病人了。   前些日子,给成国公府的年礼本已备下了,如今情势有变,原先备的一些东西便不能用了。清词边命人另备了礼,先去花厅见秦氏。   秦氏的肚子大得令清词胆战心惊,许是因为有了两个女儿,这一胎颇有压力,她一向圆润的脸色整整瘦了一圈,下巴都是尖的,加上小姑子又出了事,显见得也没休息好,一脸憔悴,闻声抬起头,朝清词温柔笑了笑,便扶着圈椅的把手想要站起来。   清词对武宁侯府一众人没有好感,这些人里却不包含秦氏,无他,秦氏处境颇为不易,婆婆强势,小姑跋扈,丈夫花心,她却始终是一副平和温柔,不争不抢的样子。清词自问,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一天都熬不下来。   她一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按住了秦氏的手:“表嫂与我客气什么。”又关切道:“表嫂如今的身子,合该在家静养,便是想着我,也是我该去看你才对。”   秦氏眼圈一红,她又何尝愿意插手小姑子的事,何况她这胎较之前而言,各种不适,到现在也吃不进多少东西。只是她向来不敢违背婆婆,听了清词的温言软语句句关心,愈加窘迫,勉强忍着泪道:“弟妹,我知今日冒昧上门实属不该,还是为了我那小姑子,无论如何,总是一条人命。”   想着婆婆还在家里算计着定国公府,更是羞愧。   没想到清词应得爽快:“好,我陪表嫂同去。”先应了后又道:“只是婆母因近日天气变化,似染了风寒,恐过病气,还是过几日去探望婷妹妹罢。”   清词眼见着秦氏明显犹豫了一瞬。   方才来的路上她已想好,若是定国公府不得不去人,那人也只能是她而不是王氏,毕竟她才入府不到两年,遇事若不能决断完全可以称自己做不了主,推到王氏或萧珩身上。但若是王氏便不同了,她是老封君的身份,若是头脑一热做了什么承诺,萧珩又碍于孝道不得不听,事情就完全被动了。   秦氏想了想,试探着道:“今日来,本就应先拜见姑母。如今姑母身子不虞,更应该去探望一番。”   清词笑嗔道:“都说是怕把病气过给婷妹妹,婷妹妹身子要紧,表嫂便不要紧?母亲心里,可是看着表嫂和婷妹妹一般重的,再者咱们都是亲戚,无需这些虚礼。”   想了想又招知宜过来,命她去请连枝,她对秦氏道:“嫂子许是觉得我年轻,担心漏了什么事,我们老夫人跟前的连枝姐姐为人最是稳重,表嫂素日也是知道的,我让丫鬟问问连枝姐姐的空,若是她能去,回来必定一五一十地转述给老夫人,表嫂尽管放心。”   因着她这一句,秦氏更加羞愧,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喃喃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清词叹了口气,安慰她:“待会见了舅母,我便这么解释,表嫂安心,舅母不会责怪你。”武宁侯夫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她也不在乎多这一桩。   *   虽这么说,清词还是头痛萧珩的这位舅母,且她今日心情也是差到极点,索性哄着秦氏换了国公府的马车,三人在成国公府门前与武宁侯夫人一行人会面。   许是因心忧爱女,武宁侯夫人见了清词倒不像往常那般阴阳怪气,只感叹了句:“你有心了。”进了府后男女分开,武宁侯父子被请去前院,清词一行被径直引到了王婷和韩少宇的院子。   成国公府因人口多,王婷和韩少宇夫妻的院子看起来倒比王婷在侯府的闺房还小,更是丫鬟婆子挤满了一院子,打眼一看乌压压地全是人。   成国公夫人早在候着了,听见他们进来便远远迎了出去,一见面就滴下泪来:“亲家,我对不住你。”   清词眼见着方才一路还忿忿的武宁侯夫人便变了脸,眼泪不要钱似地往下掉。   目睹两位当家夫人的精湛演技,便是清词心中烦闷至极,也只想鼓掌,就......绝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于7月24日周日入V,届时掉落万字更,倒V章节从第33章开始,已经看过的宝宝不要重复购买喔。一路至今,支撑我的码字动力,除了为爱发电的情怀,就是宝宝们的热情和评论,谢谢大家的支持!在此鞠躬啦!   虽然写得平平,但坑品保证,会做到有始有终,放心入。   ———预收文《不负卿》,专栏可戳,求收藏么么哒   《不负卿》   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   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第四十五章   丫鬟打起厚厚的门帘, 便有浓郁的沉香混着说不上的气味冲入鼻端,直让人胸间发闷,清词尚且如此,逞论秦氏, 一张脸立时就发了白。   堂屋里也是满满的人, 打眼一看, 貌似整个成国公府的女眷都齐聚在王婷的院子里,见了她们进来,便有几个清词曾经见过的熟面孔起身打招呼, 似乎是王婷的嫂子,但人一多便觉嘈杂, 也不知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是排解还是堵心。   王婷的夫婿韩少宇却是不在。   清词与连枝对视一眼,二人都清楚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复杂之色, 连枝叹了口气,先扶着秦氏小心坐下,便有小丫鬟过来奉茶。因寝室不敢乱用, 清词命换了热水,捧着热水,秦氏的脸色才稍微红润正常了些。   关于王婷的小产,武宁侯府的解释是韩少宇喝醉了回府,小夫妻因家事龃龉, 绊了几句嘴,韩少宇转身要去书房歇息, 王婷拦了一下,韩少宇便想将王婷推开, 谁知醉酒之人力道大了些, 不小心推倒了王婷。   成国公夫人垂泪道:“亲家, 都是我那孽障的错!你们好好的女儿给了我家,却出了这等事,我都没脸见你们,国公爷把那不成器的打了一顿,弄到家祠跪着去了,说是不跪足三天三夜,谁也不许将他放出来。若是跪能把我的好孙儿跪回来,就让那孽障跪死好了!”   据说,王婷腹中的孩子一出生便停了呼吸。   武宁侯夫人心如刀割,拿帕子拭着眼角:“小两口都年轻,有个拌嘴也难免,可千不该万不该,对媳妇动手啊!这哪是大家子的公子能做出来的事!如今岳母来了,也连个面都不露,我可怜的婷儿啊,每次回家都是报喜不报忧,原来你在这府里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啊!”说着痛哭失声,便有韩少宇的嫂子上来劝。   “亲家,哪能呢?”成国公夫人神情尴尬,“早使人去家祠唤那孽障了,我只将他交给府上,是打是骂都由得亲家处置。”虽如此说,眼中仍不由自主闪过一丝心疼之色。   清词看得清楚,在马车上,她问过秦氏,这消息是谁来武宁侯府送的,本想着怎么也得是王婷的陪嫁,谁知秦氏告诉她,这消息是成国公夫人身旁的人送的,如今看来,成国公府已经封锁了消息,统一了对外的口径。   秦氏告诉她:“母亲昨日听到消息已来了一趟,只妹妹当时人还是昏着的,请了太医扎针,府里头乱成一团,问陪嫁的几个丫头,也都说当时不在屋子里,只四爷和奶奶高声争了几句,待听得不对进去时,妹妹已躺在地上了。”   “母亲也无法,只得先回了府,今日再过来。”   清词皱眉:“难道便这样听他们的一面之词不成?”   秦氏似有些为难地别开眼睛,半晌才道太医诊脉后,说这次生产对母体损伤太大,王婷恐以后很难生育了。她叹气道:“妹妹还不知道呢,不过,她如今这个情形,哪个敢和她说?”   “况若是和夫家彻底闹僵了,妹妹还这样年轻,以后可怎么办?”   秦氏这样说了之后,清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她心中清楚,武宁侯府非要她来,不过是以壮声势,表明姻亲的态度,人家想怎么和成国公府交涉,她却是不宜掺合的。   虽这也与她来之前的想法一样,但清词仍心下恻然,她思索一瞬,起身朝成国公夫人施了一礼:“夫人,婷妹妹自幼承欢我母亲膝下,我母亲视若亲女,昨天听说了贵府之事,一宿没睡着。”   “若不是实在起不来,怎么着今天也得过来,如今清词想先探望婷妹妹,回去也好说与母亲,让她老人家安心。”   “这是自然。”成国公夫人讷讷道。   *   王婷日常起居的屋子在东稍间,帘子一掀开,沉香的气味较堂屋更厚重许多,似是心有所感,清词总觉得空气中隐隐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沉香再浓也无法掩盖。   清词走到床边,见王婷戴着抹额,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脸色雪白,嘴唇也更是淡得无一丝血色,半阖着眼睛,连气息都微弱不可闻。   前世沅沅出生时的情形忽然从遥远的记忆里呼啸而来,清词的脸白了白,心跳如擂鼓,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世,她刻意不去想关于沅沅的一切,来逃避对她的思念和负疚感,因她从来都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曾经,她给了她生命,却未能护她成长,而如今,她狠心地连要都不想要她。   连枝稳稳扶住了她:“许是屋里太热了,夫人是不是有些头晕?”她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如其时地解释了清词的失态。   清词定了定神,回头看秦氏,秦氏显然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王婷,脸色不比她好多少。   王婷听到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漫无焦距的目光缓缓落到武宁侯夫人身上,唤了一声:“母亲......”她支起手肘,喘着气,示意身旁的女子扶她起来,那梳着妇人头的女子背对着清词一行人,拿了个迎枕放在王婷的身后。   忽然便忆起秋光明媚时,坐在文晖堂正屋里,穿着桃红褙子的女子,面色娇艳,眉宇之间的神采飞扬和跋扈自得,回忆中的影像与眼前这个苍白如纸片般的女子叠在一起,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便是在这一刻,曾经再多的不喜,隐隐的恨意,都化为一声叹息。   原侧坐在床前服侍王婷的女子起行礼,她抬起头时,清词才发现,这梳着妇人发式的女子竟是素娟。   纵然心头再多思量,眼见自己一向呵护的女儿成了这般模样,武宁侯夫人再控制不住,一边哭一边骂,先骂韩少宇不知体贴媳妇,又骂素娟几个陪嫁丫头只知道勾着韩少宇,都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素娟只是垂着头立在床一侧,半声儿也不言语。   印象里,素娟是个爽利能干的丫头,对王婷也忠心耿耿,如今竟是做了韩少宇的通房么。   这时韩少宇跌跌撞撞地进了内屋,他形容憔悴,满脸悲痛,一进来便跪在武宁侯夫人面前,痛哭流涕地认错,又膝行着扑到王婷床前,道自己对不住她,对不住孩子。   韩少宇这般,别人犹可,成国公夫人已心疼得眉心直跳。   清词看到王婷的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嫌恶,但她细微的动作几不可见地消失,便换上了悲痛难抑之色,快得令清词简直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武宁侯夫人掩面哭道:“罢了,便是把姑爷打死,孩子也不能起死回声,总归是我家丫头命薄,今日我们便领了家去,我们虽家底薄,还是有姑娘一口饭吃的。”   韩少宇便抓着武宁侯夫人的手让她尽管打他出气。   一团混乱中,成国公夫人咳了声,苦笑道:“亲家如何这般说,本就是我儿的错,若是再让婷儿归家,我和国公爷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又如何对得住家祠墙上,圣祖亲手所书的积善之家?”   她觑着武宁侯夫人的神色,试探着道:“此番实是委屈了老四媳妇,我已与国公爷商量了,将公中两套铺子,国公爷私产里的两个个庄子,还有我嫁妆里的一千亩上好的水田都转到婷儿名下,虽没多少,也勉强算做对四媳妇的一点补偿罢。”   见武宁侯夫人哭声减消,她松了口气,又接着说:“再有,亲家昨日说了要给那可怜的孩子做法事,这是再应当不过的,府里再没有,也得尽一分心力,便拿出一万两银子,亲家统筹安排罢,如今,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武宁侯夫人似被这一连串的数字砸得呆了呆,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道:“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成国公夫人爱怜地抚了抚王婷鬓发,道:“婷儿向来孝顺,只上面还有几个媳妇,一碗水不得不端平,实则我心里看她如女儿一般,只要婷儿能消气,小两口能重归于好,让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做什么都甘愿!”   清词也讶然,成国公府在物质上的补偿不可谓没有诚意,甚至称得上是有些重了。   韩少宇仍在声情并茂地乞求王婷的原谅,王婷唇角翘了翘,转头朝成国公夫人虚弱道:“母亲,我有些累了,想静一静……”   成国公夫人一愣,忙道:“很是,你尽管歇着……我们去外头说话,不扰着你。”   “谢谢娘,”王婷唇微动了动,她的目光往后转了转,语气里似有一丝乞求:“让嫂子陪陪我罢。”   清词往后退了退,她不觉得自己和王婷有什么可说的,王婷的嫂子自然是秦氏,谁知秦氏头一侧,朝外干呕了几声,又捂住了嘴,她目中泪光闪闪,从早上到现在这一番折腾下,似已难受至极。   “对不住了,妹妹,”秦氏神情惶恐地瞥了眼武宁侯夫人,果然见对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之色,便怯怯地低了头。   王婷本来就不是对着秦氏,难得的通情达理道:“母亲,嫂子也有身子,你折腾她来做什么,让嫂子回去歇着吧。”   清词直想叹气,终还是心有不忍道:“表嫂月份这般大,忙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妹妹如果不嫌烦,我陪你坐会儿。”   “好孩子,多谢你,”成国公夫人颇为感激,“我素日听你母亲夸赞,你是个性子好的,你开解开解你妹妹。”   她瞥了一眼王婷,便请武宁侯夫人去外面奉茶,像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当着王婷的面说。   武宁侯夫人犹豫片刻,拍了拍王婷的手,叹了口气,还是起身随着成国公夫人出了门,   王婷便对连枝道:“这半日姐姐也站累了吧,素娟带姐姐去用杯茶吧。”   清词不知王婷到底想与她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看着她。   待屋中只有她们二人,王婷忽然一把攥住清词的手,声音压得低不可闻:“帮帮我……表嫂,求你帮我!”   她说:“我的圆圆不能就这样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清词的脸色变了。   *   孟清词回府之后便一直闷闷的。   知微和知宜未去定国公府,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是与萧珩争执之故。往昔因孟清词宽和而总是欢声笑语的小院,似也因女主人心绪不佳和男主人一直未归,而异乎寻常的安静。   如是过了两日,或许是因心上压着王婷所求之事,也或许是因读起来相同的名字,触了她的心事,不知为何,清词夜里便几次梦到沅沅,醒来总是泪洒衣襟。但许是得益于上一次萧珩的利落手段,两人起了龃龉一事,并未传入王氏的耳朵,让清词免听了不少絮叨。   暮色沉沉,渐渐笼罩了安静的小院,清词听到凛冽寒风中夹着扑簌簌的声音,才知不知何时又落了雪。   她坐在妆台前,便是通发也发了半日呆,放下梳子后,散着乌发在书架前翻书,许久,纤长的手指抽出了近些日子常读的《西出阳关》,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正在神思不属,知微叹了句:““世子今日出门,也不知有没有带些厚的衣裳,若是往常的衣衫,恐单薄了。”   清词的目光便落在屋内的紫檀龙凤纹立柜上。   然而萧珩那日的话语犹在眼前,想起来心中便有些委屈,半晌,她抿了抿唇,将那本《西出阳关》又抽了出来,倚到榻上翻起书来。   知微不敢再说了。   清词心中却愈加烦闷。   撰书人文采风流,这本书她也曾百读不厌,然而今日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那些行云流水的文字,壮丽奇绝的异域风光,竟激不起她半分遐思和渴望。   她赌气地把书阖在脸上,闭上了眼睛,暗示自己不要再去想萧珩,然而,眼前便现出王婷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和泪光灼灼带着乞求的眼神。她想忘记王婷的话,然而,脑海中却越发清晰。   她说:与韩少宇的争执,并非因韩少宇醉酒所致,真正的原因是韩少宇在外面养了外室,且那外室有了身孕,如今她的孩子没了,成国公府却想留着那外室的孩子,还想把那孩子认在她的名下。   她说:成国公府希翼以重金,来让武宁侯府认下此事,而因哥哥不成器,武宁侯府近来已每况愈下,她的母亲也因丰厚的财帛而心动。但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孩子连眼都没有睁开,小小的身躯就已冰凉,更不甘心去养那外室的孩子!   她说:表嫂,你没做过母亲,不知道看见他的第一眼,那种心里酸酸又涨涨的感觉,是怎样的满足。我从没喜欢过韩少宇,可是,我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我的心里眼里便全是他。   她说:表嫂,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圆圆”,因他,我这一生才圆满,可是韩少宇,他把一切都毁了。   她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她说:表嫂,我曾对你不好,但孩子他是无辜的,我愿意拿我的所有去弥补我犯的错,但求你帮帮我。   丧子之痛,王婷似是有些疯癫了。   若王婷所言属实,这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而言,确实太过残忍,但她只是内宅女子,纵然替她不平,也做不了什么。她前日隐隐约约将这一层意思透露给了婆母,婆母不也思忖了半晌,只是叹了口气,便再也不提此事了么。   更何况,王婷曾害过她不止一次,便是如今,亦不见得对她存着善心,她孟清词又不是圣人,做什么要帮一个曾经害过她的人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然而,圆圆,圆圆,这个名字宛如一个魔咒,时不时在她耳畔想起。   且若是这么置身事外,终是良心难安,尤其是,她也曾经是一个母亲。   清词忽然伸出lijia手,在虚空中做了个拥抱的姿势,随即又淡淡地一笑,自己在想什么呢?   寂静的夜里,唯有雪落的声音。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清词发现自己只穿着单衣,站在一片迷雾重重的树林里,有小女孩儿稚嫩清脆的笑声穿过迷雾:“娘亲,猜猜我在哪儿呀?”   “你在哪儿?”她启唇文,这管声音她莫名的熟悉,虽她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她为何唤她娘亲,但仿佛这对她而言,是个很重要的人,然而四周被雾霭笼罩,她根本辨不清声音来自何方。   倏尔,她听到女孩儿催她了:“娘亲,你来找我呀。”   “娘亲,你快找我呀。”“娘亲......”   小女孩儿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令她不由自主地无比焦急,手心都沁出了薄汗,然而走了很漫长的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到后来,只听到那小女孩儿的声音带着哭腔问:“娘亲,你到底在哪儿呀?”   “你不要沅沅了吗?”   是沅沅,空荡荡的心间顿时清明,她想告诉她娘亲没有不要她,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她看到远远有一束光射来,迷雾中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却背对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沅沅......等等,”一刹那清词的心仿佛被摘了去,她跌跌撞撞地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萧珩深夜归来,眉间亦覆了霜雪,他不欲惊扰妻子,挥退了迎上来服侍的知微,打算去净房沐浴后便休息。   然绕过屏风,他仍忍不住看了眼那罗帐低垂的拔步床,她,应是已睡了罢。   他自嘲一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一个哪怕是勉强敷衍的解释,一声哪怕是虚情假意的问候,可是,她都吝于给予。他不回府,她便不闻不问。   两日来,萧珩只觉胸中郁堵难疏,闷闷的难受。   他正要抬脚离开,忽然听到妻子呼吸急促,带着哭腔唤了声什么,终是忍不住大步走过去,掀开帐子问:“怎么了?”   榻旁小几上放了一盏掐丝珐琅琉璃座灯,上面画着蟾宫折桂,一只玉兔隐在桂树厚,萧珩认出这是孟清词的陪嫁之一,因她的生肖便是属兔,本是素日看惯的物件,今日却因了这寓意而让他长眉微挑。   须臾,他的眸光微动,忆起清词的生辰便是近几日,去年她的生辰,他在北境,只着人送了贺礼,今年,是他陪她过的第一个生辰。想到此处,心便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他垂眸望着清词,柔和的光线下她满脸的泪,口中一边低低唤着“沅沅”,一边泣不成声。   萧珩浑然未觉,为何听到这个名字,他脑中自然而然的反应便是“沅沅”二字,而不是同音的“圆圆”或“元元”等等。   他叹了口气,伸臂搂住孟清词,轻抚她的背:“别怕,别怕,我在。”   自中秋归来,他便发现妻子常常被梦魇住,半夜惊醒流泪,他曾询问过府的老太医,老太医答许是心中郁郁,有难决之事,又或是落水后受惊,无法安眠所致,嘱他多多陪伴开解。他曾多次问过妻子,可妻子却总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萧珩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力感,他该拿她怎么办?   *   梦境的绝望里,清词忽然觉得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搂住了她,她睁开眼,便对上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容。然她此时意识尚未从梦中走出,恍然仍是上一世两人相处的情形,脑中想到的只有沅沅。   情急之下她一把抱住萧珩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哽咽道:“夫君,沅沅不见了,她不见了,怎么办啊!呜呜呜......”   “沅沅”,萧珩的唇尖细细念过这个名字,莫名地有些熟悉,然而他确信他从未听过,于是他问:“沅沅是谁?”   清词抬头,泪眼朦胧地瞧着他,似乎他记不起沅沅,是一件令她非常伤心的事情。   萧珩无奈,语调放慢,一字一句安抚道:“好,我们去找沅沅,只你别急,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是我们的女儿呀。”她喃喃道。   萧珩的心顿时如被重锤狠狠击了一下,他蓦然抬头,薄唇微抿,眸色如墨,震惊地盯着孟清词。   他们如今并无子息。   清词愣愣地看着萧珩,之后,散乱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紫罗纱帐轻如烟雾,是她少女时期最喜欢的颜色,珐琅琉璃座灯颜色鲜艳如新,眼前的男子眉眼锐利,还未浸染岁月的风尘。   哪里还会有沅沅呢?这个孩子,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萧珩的身上犹带着落雪的冷意,被这股冷意一冰,清词的神思一寸一寸被拉回现实,然而,心却是空了一块,泪更加澎湃。   前世,因她身子骨弱,迟迟未能有孕,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记得,是在婚后的第五年,极其偶然的情形下,她有了沅沅。因彼时她与萧珩之间,早已同床异梦,只剩相敬如宾,是以她对这个好不容易才得的女儿钟爱异常,一应饮食起居从不假于他人,直到患病之后,才无奈地将她托付给了婆母。   然而,沅沅依然是亲近她的,她每日都会来安澜院里陪伴她大半时光,走的时候常会依依不舍地问:“娘亲,沅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她离开的时候,沅沅才刚满五岁,会有人如她这个母亲那般呵护她,照顾她吗?若是萧珩娶了新妇,他的眼中,还会看到这个女儿么?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清醒,清词慢慢松开抱着萧珩的手,乌锦般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神情,她背对着萧珩躺下,声音极轻极轻地说道:“世子,表妹不易,你帮帮她吧。”   “好。”她听到萧珩如是道,泪又留了下来。   就当是为了沅沅吧,她这般想。   *   作者有话说:   今日第三更在下午三点。 第四十六章   是冬日里极少有的晴朗天气, 淡淡日光透过支摘窗射了进来,为窗前正在专注刺绣的女子披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顾纭心无旁骛地绣了半日,《瑞鹤图》上的最后一针落下时,她轻揉酸痛的手腕, 长长舒了口气。   虽说这幅图大部分都完工了, 只剩下两只仙鹤, 可事实上,这两只仙鹤要想绣得活龙活现,对她来说是极容易的, 但如何和旧图不着痕迹的融合,才是一道难题。   因这毕竟是三年前的东西了, 便是清词爱惜得不得了,从未许人触碰过。然而, 再怎样仔细地收着,淡青色的绸缎也有了些微的变色,好在当时用的是细蚕丝交错织就的料子, 这种料子经年只微微泛黄,却不添旧意,反而为整幅画面增了几分古雅的气息。   但这样一来,原先用的白色和金色的丝线如今就用不上了,顾纭比对了几日, 不断尝试新的颜色,又试验了几次, 才成功。对于技艺精尖的高手而言,这无异于挑战曾经的自己, 是很令人沉迷的事情。   顾纭退后几步, 正要仔仔细细再端详一番, 忽然有双柔软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淡而甜的香气。   “你是谁?要做什么?”顾纭故作惊慌。   “银子或是你的美貌,选一样,我带走,不然......嘿嘿嘿。”   顾纭思索半晌,肉痛道:“银子我虽有,却是万万舍不得给你的,你还是拿走我的美貌吧。”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半晌后轻声一笑:“这么些年,你的选择还是一样。”说完松开手,坐到了她的对面。   这是两人少时常开的玩笑,也是性情投和的契因,清词有书香气却不以沾染铜臭为辱,顾纭则是想白手起家为自己争得一方天地,回忆昔日的豪言壮语,顾纭脸上不禁泛起笑容,喟叹道:“如今更知这方是人间至理。”   “你今日怎有空闲过来?”顾纭问,她知年下清词家事忙碌,笑道:“不用记挂我,公主待我极好。”   嘉阳公主是颜控,亦尊重有能之人,甚为礼遇顾纭。   清词托腮看着顾纭,随口道:“想见你,再者送年礼,公主正在会客,便先来你这里了。”   美人,尤其是绝世美人,便是一无是处,也足以让人倾倒,何况顾纭还是这样蕙质兰心,光华内蕴的女子呢。   “阿词,看看这幅补完了的《瑞鹤图》,”顾纭拢了拢鬓发,嫣然一笑,她对自己极有信心:“幸不辱命。”   孟清词顺着顾纭的目光转向这幅精致的绣品,顾纭在原先淡石色panpan的底面上,用透明的丝线勾勒出雾色和云气,使得背景的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空灵和迷蒙,更显缥缈梦幻,而那两只新添的仙鹤,分别立于宫殿的左右“鸱尾”之上,右边一只正引颈高歌,左边一只似曲颈凝望,与空中盘旋的仙鹤动静交互,极有画面感。不禁赞叹道:“纭儿,多年未见,你的绣技更加出神入化了。”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她提议:“绣上这句诗吧,诗画结合,相得益彰,才不负了这幅凝聚了你心血的绣品。”   顾纭眼睛一亮:“难怪我方才总觉得少些什么,阿词言之有理。那我便请公主题字,我来绣上。”   清词笑:“如此更好。”   这两句诗,出自前朝一位才情无双,奈何生在帝王家的皇帝之口,而当今天子,恰也是一位在诗书画上颇有建树的多情才子。   她说了这两句,人便又静了下来。   顾纭斟酌了半日诗句的位置,转眸却见清词的目光空洞而迷茫,似落在她身上,又不似在看她,整个人在这柔和日色下,便如一幅古雅的仕女图一般,虽然美好却无生气。   她心中担忧,笃定道:“阿词,你有心事。”   孟清词回过神,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你自小便这样,一有心事整个人便呆呆的。”顾纭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阿词的烦恼,可以说来与我听听吗?”   清词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从前世到现在,她走了一条漫长的心路,却不能向外人道。原来世事隔了光阴,便是对着曾经联床夜话,说尽少女心事的挚友,也终究是欲语还休。   重生至今,迟迟未离开萧珩,除了自身的感情所系,最大的私心便是顾纭,因她想以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庇护顾纭,救出顾纭。   如今,师兄来了,纭儿也算终身有托,她也该好好想想自己未来的路。   她笑了笑:“左不过是些家事罢了。”轻描淡写带过后,她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笑意盈盈取出一物,扣在顾纭手心:“猜猜是什么?”   顾纭愣了愣,随即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却抿着嘴只笑不语。   美人如此,怎舍得难为?清词郁闷道:“纭儿,你是个坏人。”说着悻悻松开了顾纭的手。   顾纭垂眸看着手心,靛蓝色的荷包虽看着新,边角的细微处却有了微微磨损,清词不知,她却是再熟悉不过,因这是她曾赠与宋蕴之之物,之后不久,顾家便发生了变故,从此相见无期。   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洁白玉佩,云卷云舒,如流水般的光纹闪耀,某人的心意昭然若揭。   怔忡之间,她听到清词说:“纭儿,师兄知道你安好,他很欢喜。”   顾纭的睫毛颤了颤,神色依然温柔平静,多年宫中和王府生涯,她较少女时期沉稳许多,便是心绪翻涌如海浪,面上亦不动声色。   她只是轻声问:“他可好?”   清词促狭:“他,他是谁?”   顾纭嗔怪地捏了捏清词的脸:“明知故问。”   “初心未改,矢志不移。”清词含笑。   顾纭的手抚在玉佩上,沉思一瞬,她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似有些感慨也似有些无奈,轻轻道了一句:“宋蕴之这个人哪。”   清词嘟嘴:“纭儿,你都不感动吗?哪怕假装一下下嘛。”   顾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抬眸道:“阿词,我想见一见他。”   “我来想办法。”清词思索道,“或许可以待上元节时,届时天子会登城楼与民同乐,公主也会出府游玩。”   纭儿是值得等待的好姑娘,师兄的一片真情未被辜负,果然只有双向奔赴的感情,才会让旁的人看着也心生欢悦祝福。   顾纭却是细细凝视孟清词眉目半晌,转移了话题:“不说他了,阿词,你的生辰快到了,我出府不便,趁着今日,提前将准备好的生辰礼送你。”   她起身从里间捧出一个木匣,交到清词手中,轻声道:“一岁一礼,一寸欢喜。”清词慢慢打开匣子,有些惊讶:“这么多吗?”匣子不大,但杂七杂八,里头装了很多东西。   最上头的是一张小小的绣像,清词拿起看了看,绣像上的少女手持书卷,与她眉目相似,只是脸庞圆润许多,犹带着一丢丢婴儿肥,她眼底溢出一丝笑意:“这是我吗?”   “十五岁的你啦,我又不知你现在出落成这般模样。”   清词兴致盎然地继续翻看。   有绣工精致的帕子,边角都蹲一只玉白的兔子,只是动作神态背景皆不相同,但都灵动鲜活,栩栩如生,有绣着春樱夏荷秋菊冬梅的各色荷包,有各种颜色的水晶琉璃手串,各种款式的平安络子,都是小女孩儿喜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硕大的明珠,精致的钗环,打眼一看却是内造之物,价值不菲。   “你是把家当都给我了吗?”清词调笑,她随手打开一张柔软的丝帕,上面不起眼的地方绣着“戊辰年冬十二月十三”,再打开一张,绣着“已巳年冬十二月十三”,而十二月十三,正是她的生辰,她的面色渐渐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感动:“纭儿,这些年来,你每年都给我准备生辰礼吗?”   有人惦念着自己的感觉真好,何况顾纭在那般艰难的处境里,清词不能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针一线,绣下了这么多。   顾纭闲闲瞥了她一眼,扑哧一笑:“这才哪到哪呀,还绣了一些些大件,只是放在睿王府里。”   她握住清词的手,慢慢告诉她:“原我想着,每一年都为你攒下一些东西,待多年之后,便是好大的一箱子,到时送给你,许会赚你不少眼泪,却没料到会这么早与你相逢。”   “这些里头,有我自己绣的,也有在宫中时,服侍太妃得的赏赐。当年绣庄赚的现银,全留在我手中,也没来得及给你。”   “偏当年绣庄你又出了大头,我常常担忧,伯父不沾俗务,阿词你的嫁妆可够?”   “思来想去,唯有多攒一些为你添妆,只没想到你竟嫁了国公府,如今也不缺这些了,本来想着自己昧下的,”顾纭遗憾叹气,“看你不开心,便哄哄你吧,都拿去吧。”   清词抱了匣子很是惊喜:“你的心意,我自然珍之重之。只你如今……”   顾纭打断她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词,我如今的身份,这些实在毫无用处。我什么都不缺,你且放心。”   顾纭自小便是极有成算的人,闻言清词便笑了:“那我却之不恭啦,多谢你。”   午后的阳光带着和煦的暖意,她纵然展颜而笑,却依旧拂不去眉宇间的一抹轻愁,清词近日似又瘦了一些,顾纭叹了口气,阿词这个样子,分明是为情所困。   据说定国公世子是极英雄出众的人物,顾纭虽未见过,但阿词每每不经意谈起他时,那眼角眉梢的娇羞与喜悦,无一不说明了心之所系。   当然,在顾纭心中,她的阿词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萧珩也不过是堪堪匹配而已。   她自己是再冷静不过的性子,很难有炽烈的情感,面对宋蕴之的一腔深情,亦不过是心湖微起涟漪,因她深知,便是两心如一,前路也是困难重重,是以对着两人的未来,一直抱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态度,并不像清词那般天真。   可是清词,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怎么会有人忍心惹她如此伤心呢?   顾纭叹了口气:“阿词,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看你心事重重,我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顾纭甚少会如今日一般,说这么多话,她握住清词的手,温柔却有力:“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有一天,愿意将你的心事说与我听。”   “还记得我们从前说过的话吗?不管世事如何,我们的情谊不变,因你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人,无可替代。”   “只愿你年年岁岁,平安喜乐,风雨不袭,世事不扰。”   冬日的阳光,竟也有些刺眼了,清词想。   她抽了抽鼻子,想故作淡然又做不到,只得郁闷:“好吧,如你所愿,你真的赚了我的眼泪。”   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情爱难求,但有知己如此,足慰平生。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评论发10个小红包,拜托宝宝们让我发完,啵啵。   另,1.“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出自宋徽宗《瑞鹤图》题诗。   2.“一岁一礼,一寸欢喜”出自《四库全书》 第四十七章   对于赵恂的忽然登门, 嘉阳公主很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   “我还以为年节你赶不回呢。”她唏嘘道,关切的目光细细打量着赵恂,“精神尚好, 就是人瘦了不少。”   “差事办得如何?”她问。   赵恂淡笑:“回来复命, 父皇并未见我, 许是怪我无能吧。”   嘉阳公主微微动容,旋而又懒懒道:“说得你好像那般在意他的想法一样。”   自母后病逝,她便再也揣测不清这个嫡亲弟弟的心思了, 他依旧温和如春风,可姐弟间竟不知不觉生疏了不少。   赵恂垂目分茶, 语气平静无波:“君父之子亦是臣属,雷霆雨怒, 皆是君恩。”热气氤氲中,他将一杯茶盏奉于嘉阳公主,关心地问:“回来便听说阿姐病了, 可好些了没?”   “都过去多少天了,只是一场风寒,太医开了几剂药,无甚大事。”   许是病中多思,人也脆弱了许多, 嘉阳公主叹了口气,难得的抱怨道:“阿恂, 你如今什么也不和阿姐说了。”   “你总该让我知道,我如何才能帮到你。”   赵恂放下手中的紫砂胎梅锡壶, 眼中闪过一抹暖色, 他看着自己的姐姐, 温声道:“阿姐不是有野心的性子,做个肆意的公主便好。”   “若父皇身后兄长即位,至多阿姐受点冷遇,别的却是不会变的。”   嘉阳公主心中苦涩,阿恂本该是诸皇子中最尊贵的一位,可父皇不喜母后,亦不喜长相颇似母后的阿恂,待他极为冷淡疏远。她不敢想,若是父皇执意要立赵麒为太子,届时阿恂作为中宫嫡子,面临的会是什么。   身上泛起一股冷意,她心中忧虑愈重,见赵恂依旧如往常一样安之若素,忍不住道:“我虽素日不关心朝政,也听说父皇因下了罪己诏而大为光火,李次辅和吏部凌大人都受了贬斥,后宫之中,也只林贵妃能劝得住。”   宫中林贵妃早已一手遮天,她们人手涉入有限,而朝中,李次辅和吏部凌大人是倾向于立嫡的那一派。   赵恂依旧纹丝不动:“那又如何?”   “你难道甘心.......”嘉阳公主说了一半,又觉无甚意思,她挥了挥手,睨了赵恂一眼:“既如此,病人你也探望了,你自去吧,也省得在我眼前烦心。”   赵恂安慰她:“阿姐放心,我心中自有主意。”又说:“不过我今日来,还有别的事。”   他少见的踌躇。   嘉阳公主有些惊奇,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赵恂似是难以启齿,半晌才缓缓道:“阿姐前些日子,从我府中带走一个侍女......若是阿姐这边事了,我想顺便带她回府。”   嘉阳公主这才坐直了身子,面露诧异,似是不认识般看着自己亲弟弟,这才是他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吧。   她目光灼灼,八卦的意味明显,赵恂苦笑:“阿姐想说什么?”   嘉阳公主道:“弟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一个丫头,便送与我了。这个丫头手巧得很,人也灵透,很合我的脾胃,已经打算去把身契要来了。”   赵恂摸了摸鼻子,苦笑连连。   嘉阳公主此刻却是有一种奇妙的笃定,第一次千年铁树开花,她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心情,等着赵恂接下来的话。   赵恂只得道:“是弟弟心仪之人,只是皇陵塌陷一事突然发生,还没来得及过了明路,我便匆匆出了京,不想害她受了委屈。”   他朝嘉阳公主作了个揖:“还要谢阿姐府中侍女仗义直言,救了乐芸。”   乐芸也就罢了,但事关孟清词,嘉阳公主自然不会让他把人要了去,不然岂不白费了一番折腾,何况人家姑娘刻意掩饰容颜,并无那等攀附心思,她心中便高看了一眼。   她摊摊手,道:“但我实在喜欢这个丫头,怎么办?”   思索一瞬,她道:“不然这样,我府中侍女亦有几个容貌上佳,聪明伶俐,你喜欢哪一个,只要她愿意,我便把身契送与你。”   赵恂此生虽有妃妾数人,但从未尝过情爱滋味,他对顾纭此刻的感觉,用心仪其实并不恰当,至多算得上心有所念,闻言瞠目结舌,讷讷道:“这.....怎么可以交换?”   “就这样定了。”嘉阳公主一锤定音,不待赵恂推拒绝,对华蕊道:“去唤华如,华苹......还有华音过来。”   都是容颜清丽,心灵手巧的美貌姑娘,若不是为了孟清词,嘉阳公主且舍不得呢。   赵恂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后头一个名字,沉默了下来。   一柱□□夫,三个美貌侍女婷婷进来,娇声行了礼:“奴婢拜见公主,拜见王爷。”   嘉阳公主冲赵恂得意地挑了挑眉。   赵恂的目光淡淡落在了最后进来的华音身上,然他一眼便看出,此华音并非彼华音。这姑娘虽容貌秀气,但两人眉眼没有丝毫相像之处,单看风姿气质,更是比不了。   阿姐到底在做什么?   他抬了抬手:“先下去吧。”三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知嘉阳公主让他们见赵恂,是想做什么。   待殿中只有姐弟二人,赵恂才无奈道:“阿姐又在蒙我。”   嘉阳公主讶然:“我府中侍女,论相貌,做你姬妾绰绰有余,我还担心委屈了她们呢。”又问:“为何如此说?”   “这个华音姑娘,并不是阿姐带去王府的那一个。”赵恂静静看着她:“阿姐,我已经过了错把姜块当成糖的年纪了。”   这是嘉阳公主长大后总拿出来取笑赵恂的一件事,说是赵恂三岁时,嚷着要吃糖,偏他一吃糖就牙疼,皇后就下了严令,不许宫中出现糖块之类的甜食。嘉阳公主知道了,便恶作剧地从御膳房取了几块切好的姜块,逗他这是糖,他吃了一次,被辣的直哭,然嘉阳公主第二次逗他,他还上勾,第三次,第四次......,每次一逗一个准,嘉阳公主乐不可支,直到皇后知道,把她训斥了一顿才罢休,但皇后抱着赵恂也喃喃自语:“这莫非不是个傻子?”   想到这件事,嘉阳公主眉眼弯了起来:“你小时候是挺一根筋的,看上去傻乎乎的。”然若非如此,母后去时,无所怙恃的姐弟,也不能让林贵妃轻易放下了戒心,加上当时太后尚在,两人才能平安长大。   这是他童年糗事之一,偏偏还是真的,赵恂任嘉阳公主评说,只语气平静道:“其实弟弟如今也是这般死心眼。”   嘉阳公主抚额。   良久,她叹了口气:“你我至亲,非是我故意隐瞒,只这中间关系了一个人的清誉,我不能与你说,不过一个侍女而已,总归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至于乐芸,我虽是受人之托,但这姑娘于刺绣一道堪称国手,”嘉阳公主看着她弟弟的眼神带着惋惜之色:“在你府中有些埋没了,何况人家对你无意。”   赵恂:“......“   *   清词从顾纭住的地方出来,得知来公主府的是睿王,且一直未走,想来人家姐弟自有一番话说,她本也没有什么事,便请侍女与公主说一声,自己就先回了府。   知微是跟着她去的,孟清词见过顾纭后便容光焕发,一扫前两日的郁气,回府便与知宜感叹:“咱们夫人与纭姑娘的感情可真好,这么多年没见,依然情比金坚,纭姑娘就安慰了几句话,咱们夫人就高兴了。”   她瞥了一眼孟清词亲自抱着的如宝贝般的匣子,又感叹道:“不过纭姑娘倒真是一心念着夫人,这些年虽在两地,每年夫人的生辰,竟都用心备了生辰礼,一样一样给夫人存着,还给夫人攒了不少好东西,也不知她自己那般难是怎样做到的。”   “若非夫人嫁到了国公府,这些东西还真派上了用处。”她想了想,又皱眉:“不过若是夫人不进京,也遇不到纭姑娘,这却是怎么说?”她苦苦思索。   知宜拿手戳了戳她:“这便是以真心换真心,想什么呢。”   约是丕极泰来,孟清词亲手将顾纭送的礼物妥善放好,转头便看见案上搁着一封信。   知宜道:“蒋姑娘送了年礼和夫人的生辰礼,夫人不在,我便做主接下了,说起来,这些人来得真是及时雨,正好省了咱们遣人去。我已将咱们给蒋家二房的礼也备好了,礼单也在桌上,夫人等会再斟酌一下可有什么添减的。”   孟清词拆着信,心情甚是愉快,甜甜道:“姐姐真是能干,我不用看也知必是妥当的。”   她与蒋梦笙在京中不过匆匆见了两面,后来书信往来从慢慢熟悉,没想到两人无论是性情还是爱好都颇为相似,格外能说到一起去,竟是意外多了一个好友。   知宜“呵”了一声,但无论如何,自家夫人由阴转晴,对她而言,便是天大的事,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清词看着信,“呀”了一声,道:“梦笙说蒋大人调任了杭州府,她去看了“断桥残雪”,果然名不虚传,还绘了丹青带给我,这确定不是故意眼馋我吗?”   知宜想了想:“记得是有一幅画,待我找出来。”   清词又叹:“她说到了杭州才知江南美食之丰富多样,自己以前竟是井底之蛙了,说若是我在江南便好了,她要请我吃遍杭州府。”   “哼哼,明知我出不了京。”   知宜正要开口,忽见萧珩从门外迈了进来,顿时抿唇不语。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八章   方才萧珩明明听到屋中笑语娇俏, 偏他一进来便鸦雀无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认知,让他不由有几分失落。尤其是当他看到清词淡淡的眼神飘过来,唇边笑容亦只是浅浅弧度时, 这种感觉更甚。   世子爷喜欢清净, 知微和知宜上前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两人出了屋子, 知微朝里努努嘴,推了知宜一把,悄声笑道:“这是和好了罢?”那日可是她值夜, 亲眼见夫人只是抱着世子哭了几声,世子心便软了, 脸上的寒冰化成了春水,当晚也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 知宜只要想到孟清词时常喝的药,便心惊胆战,她不知清词到底是如何想法, 但此事压在她心中,如一吨沉甸甸的火药,只不知何时何事会被引爆,她勉强笑了笑:“世子不喜咱们议论是非,少说几句吧。”   “这不是替夫人高兴吗?”知微切了一声, 有些扫兴,“不说了, 公主府规矩大,可站了整整一日, 我且去歇歇。”   知宜独自立在院中, 一日的天光明媚, 已被北风吹散,昼与夜的交替令人猝不及防,遥远天际的一抹橘红倏然淡去,夜幕便已铺开,冷月如钩。   她心事重重地盯着摇曳着烛火的屋子,忽然便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悲怆涌上心头,为夫人,也为自己。   *   屋中两人都在沉默,灯花却是爆了又爆。   清词这几日冷静下来,回想萧珩那日突如其来的怒火,想许这是天之骄子的通病,便是他再不喜他的妻子,亦不能容忍妻子的心思不是全然地放在自己身上。   于这矜贵的世子爷而言,人既回了安澜院,那事便揭过去了,少不得要给个台阶下,于是她主动打破了这安静的氛围,如往常般先问了句:“世子可用了晚饭?”   萧珩摆了摆手:“已是用过了。”他走到书案旁,垂眸看清词,道:“你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清词放下了手中的信笺:“不过是梦笙说了些趣事罢了。”   “哦?”   清词解释道:“梦笙随着父亲去了杭州,断桥赏雪,灵峰探梅,其实和京中女儿家的活动并无不同,但许是江南景致秀丽,在梦笙笔下便显得格外生动。”   萧珩颔首:“蒋家二叔为官清正不失灵活,下一任许便回京了。”   清词微微一笑:“甚好,那就可以和梦笙时时往来了。”   两人默契地都未再提起那日的争执,然隔着一段书案相对而立,萧珩忽觉咫尺之近,却如天堑,隔开了彼此。   孟清词转身挪开灯罩,持着一把银剪剪了灯花,烛火明亮,勾勒她侧脸轮廓精致柔美,一支点翠嵌梅流苏步摇垂在鬓边,更衬得肌肤如暖玉,散发着淡淡的莹光。   寒冷的夜,因了这盏灯火,也因了这灯下窈窕纤细的身影,忽然有了别样的温暖,原是他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却在此刻有了一种格外的贪恋,便如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世间美好难长久,只好将它深深镌刻在心底。   萧珩被自己的念头惊了惊,又为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感到好笑,她本就是他的妻啊,又能去向哪里。   其实这几日他甚是后悔,因他自少时便克己修身,未及弱冠便成一军主将,更修炼得喜怒不行于色,大敌当前也可指挥若定。偏那日因了那枚小小的玉佩,竟严厉苛责于自己的妻子,且于此后两日,执着于一个所谓的解释而耿耿于怀,愤懑不平,明明,他已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惊惶和泪光了啊。   男儿心胸,本应如海之纳百川,而他却如此狭隘浅薄,实是不该。若是曾教导他课业的夫子见他当时情状,恐不相信这便是自己亲手教出的修身养性的好弟子罢。   世间男子常常自负,不愿向女子低头,然萧珩此人有一个好处,便是磊落,在他心中,错了便是错了,向自己的妻子认错又何妨呢。   他这么想,今日回府也打算这般做。   他正要开口,清词回眸一笑:“世子可还有事?”   这样的笑容萧珩亦很熟悉,有事请讲,无事好走不送。   他咳了声,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一揖到底。   清词不想萧珩作此举动,一惊之下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腰便碰到了书案上,然她顾不上这一碰的触痛,只惊讶问:   “世子何故如此?”   萧珩起身,神色肃然,孟清词的心也如被一根丝线提了起来,想着若不是大事,萧珩不会如此郑重,但如与她相关,应不是公事。   一时思绪发散,难道他终于要承认自己对赵璃月的感情,是以对她深感抱歉?   这个时候摊牌,虽有些仓促,但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且也省了她的口舌。毕竟当下,夫妻和离,并非只此二人之事,还牵涉着两个家族。   此时两人心中想法可谓南辕北辙。   孟清词思绪凌乱之际,手已被萧珩握住,他清润的嗓音缓缓道:“卿卿,我错了。”   这个称谓令孟清词瞬间一麻。   萧珩此人,堪称正人君子,然两人便是再亲昵之时,他的所谓体贴也不过是翻来覆去那么几句:“累不累?”“早点安歇。”诸如此类,至于那话本子上令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狎昵之词,却是不会从他口中说出的。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萧珩么?   她的眼神过于意外和震惊,听着萧珩态度诚恳的致歉,末了,他说:“阿词,今后我会陪你,信你,护你,好好待你。”   清词抿了抿唇,不是不委屈的,若不然,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然与注定分道扬镳的不久相比,这点委屈几可忽略不计。   做不成恩爱夫妻,也不必是怨偶。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 ,落落大方道:“世子不必如此自责,如今想来,那日我也有错。”   “那玉佩是我师兄之物,欲赠予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之人,但因一些旁的原因,暂时在我手中保管。”   她抬眸、亦是坦诚道:“世子放心,清词既是你的妻子一日,便不会做失了世子夫人身份的事。”   满室灯辉落于她眼中,她的眸光清澈见底,这一刻萧珩心绪无比复杂。   不是没有想象过她的反应,娇嗔,恼怒,指责,哪怕锤他几下,他可以打叠起温柔来哄她,再低声下气一些也未尝不可,唯独不是眼前这般,这般坦坦荡荡,光风霁月。   这是她,又不是她,是他温柔贤淑的妻子,却不是那灵动活泼,娇俏动人的小女子。流淌如水的时光里,他似乎遗失了什么,错过了什么。而他之所求,又到底是什么。   清词自觉两人已说得清楚,其实除了对萧珩,她于世事上向来不是纠结的性子,便抛掷脑后,径去书架上寻书。   因梦笙信中问到了一味点心的做法,她也没有做过,只记得有一本古籍上记载得颇为详细,她找出那段,索性立在书案前,打算将之摘抄给梦笙。   却听萧珩又道:“我记得,你的生辰便是这几日了。”   “你可有什么心愿?”   清词愣了愣,忽然想起新婚第一年萧珩送的生辰贺礼,不由莞尔。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那时他人虽已在北境,但送的礼物却甚是华贵,险些耀花了她的眼,是一整套的头面,挑心,顶簪,分心,掩鬓,诸件齐备,清词猜测应是萧珩在京中的手下准备的。   有顾纭的心意珠玉在前,她并无多少期盼,然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世子,送礼贵在心诚,不拘贵贱,心意到了,便是一棵草都珍贵无比。再说,哪有这么直接问人家的呀?”   “妾身不计较,但若世子日后有了心爱的姑娘,可别这般了。”她贝齿咬着朱唇,眉眼弯弯。   萧珩一愣,想说哪里还会有别人,便听清词又道:“但妾身如今实想不起有什么心仪的物件,世子的心意,妾身心领了。”   “倒是世子若那日不忙,晚上可否陪妾身用饭?因我有话想与世子说。”   顾纭的一番话,给了迟迟犹豫不决的她勇气和力量,且若与萧珩在一起,便不可控制地沉溺于往事,沉溺于对沅沅的歉疚中,她不想再这般了。   且赵璃月也回了京,她和萧珩的年纪都很轻,在新的一岁,放开彼此的手,开始新的人生,也都还为时不晚。   萧珩道了句好,因他也有话想问妻子,便是关于那个叫“沅沅”的孩子。他仍记得梦魇的那一晚,孟清词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她是我们的女儿呀。”   然当他追问时,她只是背对着他,淡淡道:“不过是个和世子不相干的人,世子就当我是胡言乱语罢。”   若无关,为何她为这个孩子流尽了泪,她眼中的伤痛做不得假,而他对于这个名字竟也感到无比的亲切,仿佛在齿间唇上念了千百遍。若有关,这个孩子在哪里?   灯下孟清词眉眼温柔平和,他想,若是他们有了孩子,她定是一个好母亲。   作者有话说:   1.本章发20个红包,期待宝宝们的评论呀。   2.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出自《红楼梦》。 第四十九章   许是在她身边, 便觉心中安宁,不知为何,萧珩今晚格外贪恋这温馨静谧的氛围,因此, 明明见孟清词已执笔抄写, 他仍舍不得走, 强行找了个话题:“表妹的事已办妥。”   话音一落,便见妻子抬眸看向他,目中露出关切之色。   萧珩生平最厌家长里短, 不喜道他人之事。然此刻为博佳人关注,也顾不得这些了。   锦衣卫若想查明这样一桩小小的桃色事件, 可谓手到擒来。萧珩做的,只是命属下找到了韩少宇的外室, 想办法将线索大张旗鼓地送到了武宁侯府,又派了人暗中保护那女子,避免冲动之下造成流血事件。   萧珩的舅舅武宁侯勃然大怒, 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成国公府将武宁侯府当成什么了?竟是笃定了王婷身体受损无法生育,离开成国公府便无处可去。然如此一来,此事京中周知, 为了一府脸面,也不能因万两白银认下此事。   两府重新谈判, 最后的结果是将那外室女送到庄子上,若孩子平安生下, 便在庄子上寻一户人家抚养, 成国公府可以照拂, 但永不入族谱。   至于韩少宇的子嗣,自有旁的妾室替他生,若有孩子便可计入王婷名下,反正韩少宇又非承爵的长子,若旁的妾室不能生,便找个兄弟的孩子过继。   萧珩缓缓道来,他其实讲得并不生动,只能算是平铺直叙,但清词想来,竟找不出比这更稳妥的办法,既摘出了王婷,保她今后日子顺遂,又维护了武宁侯府的颜面,也打击了成国公府的气焰。   这也符合萧珩一贯做事的风格,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借力打力,顺势而为。   她目中露出欣赏之色,赞道:“世子的法子甚好。”   只是王婷不会这么认为,她心心念念想让韩少宇付出代价,想杀了那外室的孩子,但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虽说痛快出了气,但也将自己逼入了绝路,理智上来说并不可取。   萧珩对王婷也知之甚深:“表妹性情刚烈,许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然此事之起因有一半在她,到了如此地步也是天意。”   见清词睁大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是极少见的懵懂和可爱,看来拉近彼此距离的最好办法,便是谈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萧珩为人极为泾渭分明,因妻子落水一事,他虽顾虑母亲心情,委屈了妻子,但实则心中已与武宁侯府划清了界限,若不是妻子心地纯良,见表妹如此凄惨,动了同情心出面恳求,此事他原本的打算便是置之不理。   萧珩一日沉肃的心情莫名的愉悦,他抬手将她鬓发抿至耳后,才接着道:“这个外室说起来,与成国公夫人还颇有渊源。”   “据说是国公夫人的远房侄女,父母双亡,千里投奔而来。国公夫人原来的打算是想找一户差不多的人家,好好发嫁。这两口子却利欲熏心,想着将人献给祁王,借此攀上祁王的关系。”   萧珩眸中现出冷意,含糊道:“中间出了纰漏,祁王未纳入府,这女子却阴差阳错成了韩少宇的外室。”   其实锦衣卫的调查,连一根头发丝儿掉到了哪里都写得明明白白,只是这些肮脏事情,他不想污了妻子的耳朵。   “竟然如此。”清词倒没有追问,只是喃喃自语,萧珩说的简直刷新了她的认知,果然纭儿常说她活得天真,不是没有由来,她是真的想得简单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忙问道:“韩少宇的外室,是不是姓姚?”   “确是。”萧珩意外清词竟然知晓。   清词却甚是笃定,说了秋日里王婷来府上的事:“那时候她就带着那位姚姑娘了,不想兜兜转转竟成了一家人。”   “正是,因此表妹这番遭遇也算咎由自取。”萧珩正色道,又道:“是以,今后莫再与表妹来往太近。”   话音尚未落,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果然清词乜了他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但因此共同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自然了许多,他便听到妻子的语气不如他进屋时那般客气疏冷,感叹道:“其实此事里面,最可恨的便是韩少宇,明明最大的错处是在他,两个女子都因他受了罪,他却偏偏安然无事,想想就让人不平。”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颇为理解王婷的心情,这样的夫婿,与其活着还不如死了。   萧珩摸摸鼻子,想着或许套个麻袋将韩少宇打上一顿?转而不由一笑,自己何时竟有了这般孩子气的想法,许是受了清词的感染吧,但于内心深处,他竟觉得甚好。   不能动用锦衣卫,便用国公府的暗卫吧。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清词的生辰其实是在万寿节后两日。   许因皇陵塌陷之故,天子心情不悦,今岁万寿节并未大办,不过按着往年惯例,由百官进献寿礼,贺寿结束后,天子宴请百官。午时摆设,未时开始,申时结束,晚上则是宫中家宴,但往年那些从南安门至皇城几十里的道路上,搭建经坛、戏台、组织僧道颂经,戏班演戏等与民同乐的活动,今岁却是取消了。   定国公府自然是隆重备了礼,和定国公从北境备的礼一起,由萧珩在金銮殿上呈给皇帝。据赵剑回来传话,似是甚和天子心意,还嘉奖了几句。   万寿节次日,清词出乎意外的收到了一份来自嘉阳公主的赏赐。   来人是公主府的华苹,她是华蕊带出来的,与华蕊一般爽利的性子,和清词亦是熟识。   清词诧异地看了眼长长的礼单。   华苹笑道:“公主的意思已在信笺中写得清楚。一则是夫人的生辰,二则是回贵府的年礼,再者是昨日宫中家宴,公主的寿礼入了陛下的眼,陛下赞叹不已,当即命将那养鹤的宫室改名为瑞鹤殿,将这幅绣品挂于宫室之内。是以,其中一些是陛下的赏赐,还望夫人万勿推辞。”   她甚是机灵,想了想又道:“乐芸姑娘那一份公主已经赏了,这是夫人应得的。”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了几句顾纭日常,命知宜取了红封给华苹,笑道:“既如此,改日我再去拜谢公主,也谢姐姐为我看顾纭儿。”   华苹屈膝谢了,笑吟吟道:“公主甚是喜爱芸姑娘,前些日子睿王府来要人都没舍得放呢,夫人勿需担忧。”   *   年前孟清词虽情场失意,却是财星高照,上午收了公主的赏赐,下午怀绣便过来送生辰礼和关帐。   从怀绣眼角眉梢的喜色和翘起的嘴角来看,绣庄的收入应很是可观。   知微奉上茶来,打趣道:“看姐姐走路都带着风,不知姐姐府上何时请客?让我们也沾沾喜气罢。”   被怀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丫头也来趁火打劫!”又道:“且安心跟着夫人,造化大着呢。”   “喏,外头我买了一些吃食,去与院里的小丫头分了吧。”   打发了知微,怀绣摇头叹:“怎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半点都没学到知宜的稳重。”知微和知宜都是她从小丫头一手带大的,两个人的脾性她再熟悉不过。   清词便笑:“个人有个人的好处。知宜稳重,办事妥当,自然用着放心,可我自己本来便是冷清的性子,也亏得知微的活泼,院子里才整天这般热闹,况她如今做事也细致了很多。”   “都是夫人您素日里纵的。”怀绣掏出账本,说起正事:“年前您画的那些个“花枝锦簇”,“孔雀牡丹”,“年年有余”都卖出去了好多幅,几个绣娘连夜赶工,才没耽误了交货,不过看着进账,大家累些也开心。”   清词翻着账本,心里默默算着数,随口道:“既是如此辛苦,年底的工钱便多算些,方不辜负了大家伙这一番心血。”   “平日里的用度也莫要俭省。总归能挣得出来。”   怀绣忽然笑了一声,宛如老母亲的语气:“夫人如今真真历练出来了。说得头头是道。”   “姐姐,”清词有几分无奈,以前的她得是有多清高呢,她拖长了音调,不满道:“怎么说我如今也是掌一府中馈呢。”   “是,是。”怀绣擦了擦眼角,很是欣慰:“夫人如今确是能干。”   清词对平了帐,诧异道:“竟盈利了两千两银子?”   怀绣很是自豪:“那是,咱们的花样子多新颖啊,配色更是世面上少见的,别家仿也仿不来的,年底前,就连祁王府都下了单子呢。”   清词眸光微缩,玲珑坊的背后是定国公府,有心人一查便知道,清词还没那般自信,自家的东西在市面上独一无二到,连崔王妃这般的贵女都被吸引。   若是为了定国公府,也太迂回了些。   虽说送上门的钱财不赚白不赚,清词还是叮嘱怀绣:“生意归生意,若是祁王府的下人打听国公府的事情,姐姐还是少说未宜。”   “这是自然。”怀绣应得痛快,“和这些子贵人打交道,可不得小心谨慎着些。”她又问:“今年盈利颇丰,不知夫人怎么打算?”   若是不离开萧珩,自是借着国公府之势顺势扩张为妙,然她如今有了新的打算,便苦笑了一声,阖上账本:“如今京中形势不明,还是稳妥些罢。”   “若是咱们旁边的铺子有出售的意向,咱们买下来便可,但万万不可依国公府之势强买强卖。哦,对了,姐姐帮我留心有没有价格合适的宅子,咱们趁着手头宽裕买下。”   时下买房置业是大多数人的选择,怀绣只以为是为了清轩打算,哪想到她是在为自己留退路,点头道:“是正理。让大成去寻几个牙人问问,若有合适的,我便给府里送信。”   作者有话说:   1.关于万寿节部分的描述,参考了百度上关于清朝的一部分记载。   ————预收文《不负卿》求收藏么么哒   《不负卿》   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   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排雷:   1.女主前期和男主只是朋友,喜欢的另有他人   2.架空历史,请勿对号入座某一朝代   3.作者文风慢热,非快节奏爽文   介意慎入   —————————————————— 第五十章   镇抚司里, 萧珩听着赵剑的描述,眉心直跳。   “那套头面,用了足足十几颗拇指盖大的红宝石。”赵剑绘声绘色,盖因夫人的生辰礼是去年他留守京中时, 亲自去办的, “缀锦阁当时的镇阁之宝, 光是要价就足足八万两。”他夸张地比了个手势,“尤其是最顶上还嵌着一颗叫什么来着?据说是飘洋过海来的西洋金刚石,有这么大。”   “一打开匣子便耀花了人的眼, 那群子素日眼高手低的小丫头都震惊了。”   萧珩竭力保持着镇静:“夫人当时怎么说?”   赵剑回想着当时孟清词的语气,道:“夫人很喜欢, 赞了句甚是富丽。”   萧珩抚额,想起那一日在缀锦阁时, 萧以晴兴趣缺缺的道了句:“生生老了几岁。”不用亲眼看,只听赵剑的描述,想也知孟清词必不能认同他的品味, 这“甚是富丽”的点评不过是出于礼貌的敷衍而已。   他打量了赵剑一眼,暗想此事着实是自己的疏忽,今年必不能如此。他挥了挥手:“办得甚好。”   以后不要再办了。   虽然世子的夸奖整整迟到了一年,但赵剑依然很高兴。   赵剑退下了,萧珩的问题却没解决。   只, 孟清词到底喜欢什么?   她衣着淡雅,若是装扮, 头上也只是插一两根钗,然走出去, 于一众贵女中却并不觉得寒酸, 反而有“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美感, 卓然不群。   忽然想起新婚之时,偶有一次休沐午歇时,听到的孟清词与丫头的对话。   “夫人,京中贵女,最近流行散花锦做得裙子,质地轻薄,颜色极正,如今不是在青州的时候,国公府这般富贵,您也做一件这样的裙子吧,安国宫府的赏花宴,正好可以上身。”   “不要!我可压不住那般流光溢彩的料子,竟不是衣服衬人,而是人衬衣服了。”   “可明明宋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穿着便好看得紧。”   “傻丫头,宋世子夫人长相明艳大气,正适合这华丽的穿着,但人与人气质迥异,咱们可不能觉着人家穿着好看,便东施效颦,那就惹笑话了。”   “何况,你家夫人的出身,在京中也不是秘密,咱们也没有必要去穿那千金一匹的料子。再者,国公府的富贵,是国公爷和世子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世人看重国公府,是对国公爷和世子的敬重,这不能是我们炫耀的资本。”语气犹带着一丝稚气的女子故作老成地指点自己的小丫头。   “夫人,您的意思是,选择适合自己的就好,不必去与旁人攀比,是也不是?”   “嗯,总算悟到了。”   “嘻嘻,不过我家姑娘腹有诗书气自华,穿什么都好看。”   “贫嘴丫头,这般自卖自夸,只让人听见了笑话。不过,”少女轻斥道,随即悠悠一笑:“其实我也是这般想的。”   犹记那日秋光和暖,透过敞开的支摘窗照了进来,晒得人昏昏然,女子的轻声细语,带着几分家常的琐碎与温馨,而今想起,萧珩却忽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小妻子,骨子里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呢。   他想了想,把许舟叫了进来。   许舟叉手等了半日,萧珩未发一言,忍不住问道:“世子究竟有什么吩咐?”   萧珩有些难以启齿,然此事迫在眉睫,终还是道:“你去找可靠的人打听一下夫人的喜好,莫走漏了风声。”   许舟诧异地瞥了萧珩一眼,但他性子较赵剑沉稳许多,并不多问,只沉声答了句:“是。”   *   到清词生日这样一日,因不是萧珩的休沐日,中午设了小宴,萧珩并未出席,萧渝也觉得不便,送了贺礼便匆匆告辞,仍旧是一家子女眷聚了聚。   许舟下午抬了一个硕大的箱子回府,道是世子送夫人赏玩的,又道:“世子说了,今日事了便回府接您外出庆生。”彼时已用完了午饭,王氏回去歇晌了,阮珍和萧以晴还在安澜院消磨时间。   这与那日两人商量的并不相同,清词有些意外,然许舟话音刚落,阮珍和萧以晴便拿别有意味的眼神瞟她,还打趣要开箱看看到底送了些什么。   正如萧珩不了解孟清词的喜好,孟清词对萧珩的路数也不清楚,其实她也很好奇,再者,萧珩能当着众人的面送进来,便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清词虽有些赧然,仍落落大方道:”尽管看。“   萧以晴便欢呼一声,扑了上去。   箱子打开,是一些赏玩的西洋物件儿,也不知萧珩是从哪里寻的,有一些新奇的孟清词见也没见过。   萧珩若是用心,也便用心到了十分,想是那日见她和萧以晴在珍奇斋流连,便猜到她对西洋的新奇物什感兴趣。   阮珍怀着身孕,如今小腹已微微凸起,不过说笑了一会儿便回去了,萧以晴和孟清词都觉得新鲜,饶有兴致地研究了半日,萧以卿左手举着艘西洋船,右手拿了个金发碧眼的胖娃娃,又回眸看了眼清词,调侃道:“我怎么觉得,哥哥把嫂子当小孩子了,竟送了些好玩的。”   清词便笑:“我瞧着比去年那套红宝石的头面顺眼许多,且确是好玩儿。”   萧以晴也想起去年萧珩送的贺礼,点头道:“这倒是,去年那套,也太爆发了些。”   “你若喜欢,便挑喜欢的拿走。”   萧以晴忙摆手:“那可不成,这是哥哥给嫂子的一片心意。”说着便盖上了箱子。   屋中本就燃着银丝炭,正午的阳光洒进来,更是暖洋洋的,清词有些困倦,倚着迎枕,半阖着眼睛,又听萧以晴问:“嫂子的生辰,怎么没见宋大哥来呢?”   她漫不经心道:“自家兄妹,何需如此客气。再说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且师兄前两日送了贺礼来的。”   萧以晴今日期待了半日,如今一听,无比失望,勉强笑道:“哦,宋大哥是才子,送的礼物定比我哥哥雅致许多了。”   清词拿了张帕子盖在脸上,闻言扑哧一笑,指了指堂屋的书案:“喏,就在桌子上,数十年如一日,最新出的一套诗集。”   清词感叹,在这一点上,妹妹远比不上心上人,宋蕴之对顾纭一见钟情,彼时虽家中清贫,但为了送顾纭礼物,便可替人抄书作画至深夜,还拉着她这个狗头军师一起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送到心上人的心坎上。然对她这个师妹便敷衍多了。   其实孟清词于诗词一道只能算得尚可,偶有几首惊艳罢了。但青州文风盛,小姐妹们聚个会也常附庸风雅吟诗题词,她虽能写,却缺乏捷才,少不得临时抱佛脚预备一两首。实则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毕竟哪有那么多出口便成章的才子呢,千百年来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不也只出了一个?   许是她临时抱佛脚的时候,被宋蕴之撞见了那么三四次,他便以为这是她的喜好,从那以后,每年送她的生辰礼物,就雷打不动地成了坊间最新出的诗集。   堂屋里萧以晴似是极感兴趣,大呼小叫:“呀!竟是这一套,前些日子陈府宴请,陈家姊姊手里便拿着这么一本,说是写得极好,可惜如今世面上买不到了。”   “嫂子,我能借回去看看吗?”   清词莫名其妙,萧以晴不是一看书就头痛吗?但今日破天荒地听到萧以晴说要读诗,她当然要鼓励,慨然应了:“只小心些别弄坏了就好。”   “多谢嫂子,我定会好好保管。”一面道着谢,萧以晴已风一般地走了。   被萧以晴这么一闹,清词的睡意去了七八分,她忽然直起身子,与知宜面面相觑:不对,这不学无术的丫头什么时候还喜欢上看书了?   借口如此拙劣,演技如此浮夸。   孟清词心思细腻,忆起萧以晴这些日子常在她面前,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提起宋蕴之,脑中忽然闪现一个极荒谬的想法,不由面色微变。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罢?   她眉心蹙了蹙,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   今后还是要慢慢在萧以晴面前,将宋蕴之已有心上人这件事透露出来,小姑娘听着,想必也就死了心。   毕竟,也不过只见过那么一两次,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的欢喜,哪有那么情深不渝。   萧珩送了满满一大箱子过来,清词自己也用不过来,便想到了顾纭,从里面挑了几件新鲜好看的,笑道:“送到公主府,便说是给顾姑娘玩儿的罢。”   知宜与公主府的一干人更相熟一些,痛快接了这差事,又道:“正好把咱们这几日画的花样子给怀绣姐姐送过去,索性年前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你如今也财迷了。”知微就笑。   知宜轻声细语反驳道:“府里有的是国公爷与世子挣的,绣庄是夫人的嫁妆,自然是多多益善,谁还嫌银子烫手不成?”   她目光下意识看向清词,视线接触,两人相视一笑。   知宜一走,知微便神神秘秘的凑到孟清词身旁,戳了戳她:“夫人,世子要带您去哪儿呢?”   孟清词怎么知道,想必萧珩已有安排。   只是,她原想趁今夜与萧珩说清楚,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一章   与孟清词相比, 萧珩于生活上称得上是一个单调无趣的人,是以他让许舟传了这句话,知微好奇得不得了。   她与孟清词一向无话不谈,什么都敢说。此时托着腮嗤嗤笑:“我就说世子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吧, 奴婢瞧着, 可比刚回来时体贴多了。”   “良辰美景, 花前月下,哟,那我可得把您打扮得美若天仙, 必得让世子看了移不开眼,失魂落魄, 不对,神魂颠倒, 届时许咱们盼了许久的小世子便来了......”她两根手指头对了对,笑得贼兮兮的。   “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胡话!”清词红了脸,用力戳了戳知微的脑袋。   知微躲了过去:“嗐!院里的妈妈说的。”   “妈妈说, 世子爷性子再冷,也是男人,男人就没有不爱美人的,要不然那些男子怎么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呢?”知微振振有词,“再说, 咱们看的话本子不也是这般讲的,郎才女貌, 才子佳人。”   清词的眼神便飘了飘:“哪个与你是咱们,这些子杂书少看。”   知微“咦”了一声, 毫不留情地揭穿孟清词:“夫人您原先看的话本子还少?当时还是我打掩护来着, 只不过嫁了人, 怕世子发现,才收敛了。”   她跟着孟清词读书识字,自然也看过话本子,还随口哼了两句:“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清词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这丫头是留不得了,待过了年腾出手来,便找户人家把你嫁出去。”   知微委屈:“姑娘,我可是一片真心为了您。”   说到这里,她不觉用了旧时称呼,更觉两人亲昵了几分,道:“姑娘,今日恰是您的生辰,我也有几句话憋在肚子里,今儿说了,您听了,别恼。”   孟清词见知微一脸郑重,捏了捏她的脸颊,故作惊讶:“想不到我今日竟听到了知微姑娘的心里话。”   “您别闹。”知微甚是认真。   “好”   “我随着您从青州到了国公府,虽说咱们孟家也不差,可若论门第,论身份,在世人眼里确是咱们高攀了。”   “咱们刚进国公府时,有多难,您还记着吗?”   “您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表小姐只是暂居在府里,就敢借着老夫人的势压您,挑唆老夫人对您不满。偏世子为人冷得如一块冰,且只在府里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匆匆出了京。”   清词抿唇不语。   “府里什么流言都有,说您不得世子欢心,说老爷不过是仗着救命之恩讹上了国公府,我一个小丫头都受了不少气,您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当着我们的面,却一次也没哭过。”   “您从前哪里是这样的脾气呢,不过是一颗心都在世子身上,心甘情愿罢了。”   “我那时常常害怕,若世子负了您这片心意,这深宅大户的日子,您可怎么捱得过去?”   知微眼泛泪光:“好在如今看来,世子亦是良人。可是,姑娘啊,国公府和咱们确实不一样,国公爷还有三个妾室呢,如今还有一个在北境服侍他,老夫人也是出身侯门,对此不也无可奈何吗?”   “府里的老妈妈说起积年的事,就提到国公爷当年极宠爱二爷的母亲,只是那位老姨娘去的早,世子又出众,不然老夫人如今哪有这般舒心的日子呢。”   “眼下瞧着,世子对您还好,可若是世子有一日也这般,您会不会伤心呢?”知微叹了口气,她是亲眼见着那日,因两人的争执,孟清词落了半夜的泪,早上醒来还要装着没事人一样,去看望表姑娘,想想她便心疼。   “那知微姑娘说说,你家姑娘该怎么办呢?”清词的长睫颤了颤,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知微恨铁不成钢得白了她一眼:“您如今太医的药也停了,自然是早早生下小世子,好拴住世子的心呀。”   虽说老夫人前些日子要塞人,被世子拒了,可府里二夫人都有了身孕,难保老夫人不急,若夫人再不上心些,老夫人再送人为夫人“分忧”,便是世子也不好拒绝,毕竟世子的年龄在这里,子嗣是头等大事。   若有了胖乎乎粉嫩嫩的小娃娃,堵上老夫人的口,夫人又这般好,她不信世子眼里还能看到别的女子!   清词眸光复杂,落在知微身上。   是她这个世子夫人做得太失败了吧,连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丫头都为她担忧。   这似乎是世间默认的规则,女子的归宿便是嫁一个人,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后宅,管理妾室,少女时期,她想想都觉得是无聊的日子,然后来为了萧珩,对此甘之如饴,蹉跎了十年光阴。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半晌,她缓缓道:“照你这个逻辑,当务之急是子嗣,可即便有了孩子,若世子执意要纳妾,届时又该怎么办?”   “一哭二闹三上吊?”   知微道:“世子不是这样的人......”话是这么说,她的声音也不是那么笃定。   清词一笑,在知微额上轻弹了下:“傻丫头,被问住了吧?待得空儿,再慢慢想。如今,且帮你家姑娘梳妆罢。”   知微捂着头嘟囔:“姑娘您就是觉得我笨......“   清词莞尔,这一生她会为她们做好妥善的安排,然她希望她们想清楚,去选择真正想过的日子,即便是遵循这世间的规则,安稳地度过一生,也不要浑浑噩噩失了自己。   *   清词坐在妆台前,任知微为她梳发描眉,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自小是父母膝下的乖乖女,左思右想,和离终非小事,终不敢大着胆子私自做了决定。还是决定去信青州,将两人之事向父母细细说明。   父亲一向开明,族中有个姑姑嫁了人,后来与夫婿不睦,想要归家,族中不许,还是父亲为她说了话,据理力争。何况她是父亲心爱的女儿?想来父亲定会尊重她的意见。   其实重来一世,很多事都已改变,以她此时看,萧珩和赵璃月两人之间,对彼此的感情也是扑朔迷离,并非她前世以为的那般坚定。   虽然如今的萧珩,与前世已有很大不同,拂去那层冰雪般冷淡的气质,似乎笑容与话语都多了些。然而,她的想法亦与有了不同。   因孟清词也有她自己的骄傲,她凭什么,要是某人的退而求其次呢?若这一生,只得他半颗心,五分爱,她宁可不要,又何况,她不想再重复前一世劳燕分飞,郁郁而终的结局。   但,清词叹,离开萧珩,她不确定自己还能爱慕上天底下别的男子,果然,年少时不能遇上太惊艳的人啊!   是以,得体地退出这一场曾经炽热的爱,余生若是回想,亦会浮上粲然笑意,因曾经挚爱在回忆里便永远是少年时,而自己也未变成岁月里幽怨绝望的妇人。   “夫人,怎么样?”知微得意问,她对自己的梳妆手艺很自信。   清词的眼神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良久,启唇一笑,一粒小小梨涡在左颊若隐若现。   镜中人姿容明媚,依然是如花韶华,青春颜色。   “甚好。”她道。   *   然这一等,便等到了华灯上,明月出。   要外出的衣衫早已熏好悬挂在碧纱橱内,被熨得一丝褶皱也无,知微进进出出几趟,见清词虽安安静静地倚在榻上翻书,却时不时地瞥一眼案上的自鸣钟,她想了想,索性出了院子,招手命小丫鬟去打听下赵剑或者许舟回了没。   小丫鬟人机灵,脚程快,不一会儿回来了,远远便冲知微摇头。   知微的脸色微沉:已经过了用晚饭的时辰了,世子若再晚些回来,便可直接就寝了。   她忍着焦急先去小厨房端了碟点心,进了内室。   “夫人,先垫垫吧。”知微观察着清词的脸色,轻声道:“方才去问了门房,门房说许是快了。”   “哦。”清词抬眸看了眼窗外,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她坐直身子,忽觉胸中一阵绞痛,她按着心口,面色一瞬间苍白。   “夫人您怎么了?”知微一惊,忙上前扶她。   “无妨,”清词皱着眉,徐徐平息着呼吸,那股子疼痛慢慢缓了过来,心中却不知为何,涌上了强烈的不安。   “世子定是有事耽搁了。”知微安慰道。   然而现在已经是亥时初了。   萧珩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且若是有事,他定会遣侍卫回来通禀一声。他如今迟迟未归,且未捎回只言片语,定是出了大事。   偏这几日萧珩晚上回府,都是从容闲适,一副公事不忙的样子。   说起来,对萧珩在外头到底忙碌的是什么,他不说,她也不问,是以,如今想要寻找一点线索,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思量片刻,清词道:“遣人去镇抚司问一声。”   话音刚落,听到知宜在外头道:“赵大人过来了。”   赵剑是萧珩的侍卫,但本身也有官衔,且在战场上立过军功,是正六品云骑尉。   知微还没来得及为清词披大衣裳,清词已快步走了出去。   夜风呼啸而来,她站在阶上,却丝毫未觉寒冷,因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赵剑。   萧珩的两个侍卫,许舟寡言,而赵剑却极为健谈,他人也和气,没什么架子,是以若是涉及外面的事,安澜院的小丫头都喜欢找他打听。   今日他一身黑色劲装,眉宇之间似冻住了冰冷的夜风,握剑的手骨节凸起,带着隐隐的杀气。   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她听到自己轻声问:“世子因何未归?”   作者有话说:   V章评论区随机掉落小红包。   1.“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出自《西厢记》   2.“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出自欧阳修《诉衷情·眉意》 第五十二章   赵剑拱手道:“夫人, 世子今日追踪要犯至京郊,遇袭,下落不明。”   “自未时至今,镇抚司已派出多批人马在寻, 尚无音信。”   清词的身子晃了晃, 如坠冰窟,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她虽然不懂,却知道萧珩的武艺是极出众的, 怎么会呢?   她在残存的前世记忆中苦苦思索,曾经的此时, 国公府是否出过什么变故,记起的却只是零碎而模糊片段, 影影绰绰,似是而非。   她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点一点梳理所知不多的前情,再睁开时,她问:“是在哪里遇袭的?”   赵剑抬眸,见世子夫人站在阶上,夜风猎猎, 她鬓边的发丝在风中飘拂,虽因乍闻噩耗, 情急关心之下,脸色苍白, 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眸光亦是清冷淡定, 莫名地让他想起世子。   是否夫妻常在一起,眉宇间便会有相似之处?   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心想世子夫人也不是想象中那般娇弱。   他道:“居源山一带。”   清词又问:“许舟在?”   “是,属下回来调度国公府亲卫,立时便要赶过去,因世子离开前曾说,若他晚归,一定要告知夫人。”   “世子说,今日是夫人的生辰。”   “夫人勿忧,属下定会找到世子。”   清词的眼圈顿时一红,然而电光火石之间 ,“居源山”三字却让忆起了一段往事中小的不能再小的片段。。   言罢,赵剑便要告退,却听孟清词蓦然出声道:“赵大人,我与你同去。”   赵剑嘴唇微动,因时不待人,他们要快门加鞭赶到京郊,而带着孟清词,无疑会延缓一行人的速度。   似明白赵剑心中所想,她道:“我会骑马。”   这要归功于萧珩的坚持。自丹山围场回来后,第二日萧珩便为她挑了一匹马,因自己教学严厉,担心她再次退缩,索性请了专门的师傅教她,再加上萧以晴骑术亦是极好,时常过来陪练,她本就领悟力强,用心学了一段时间,也可在府里的马场上像模像样地跑上几圈。只顾虑着身份,未曾在府外策马奔驰。   用萧以晴的话说,几可出师了。   赵剑讶异之间,清词已进了屋,她用最快的速度换了骑装便要出门,知微拦阻不了,叹口气,找出一件织锦皮毛斗篷:“夜里风冷,披在外头。”   “好。”已来不及多说,清词只简短与知微和知宜道:“世子失踪的消息,不要传出去。”   “夫人放心。”两人肃声道。   *   孟清词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见她动作尚算得轻巧利落,赵剑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风声肆虐,夹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便是带着一层帷纱,亦如被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的疼。然心中如火焦灼和担忧令她无暇顾及这些。   她默念御马师傅曾经的教导,双腿紧贴马腹,不断加快速度,但只她的骑术在这时候,便显出缺乏历练的不足来,当意识到自己已拖慢了一队人马的速度,她喊了一声:“赵大人。”   赵剑今日才察觉,府中所留亲卫竟无女子,暗呼失策,然而如今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抱拳道:“夫人,得罪了!”伸臂一拉,将孟清词拉入自己马上,自己却略往后移,小心翼翼保持了一拳的距离。   有女子淡而清甜的香气飘入鼻端,他身体微微紧绷,护着她的同时,小心翼翼不去碰触到她,却听到身前的女子冷静的声音问:“居源山上,是否有一处叫做相思崖的地方?”   居源山一带山脉连绵,林木茂密,其中以龙泉寺方圆之内人烟最为鼎盛,周围零星散布着几个景点,偶有文人雅士经过,或赋诗一二,但大部分地方都不知名,只山下村庄的村民或猎户熟悉一些。   赵剑回忆居源山地图,记忆中并无此处,沉吟道:“属下未有印象。”   “从山下找村民或猎户带路,世子应是坠落于相思崖下。”清词笃定道。   因方才赵剑提到居源山,她忆起那日所见的俊美僧人,便联想到玉真公主的一段□□,忽然想起前世的某一年,萧珩在京中确受过一次重伤,然她得知时,已是七八天之后,彼时萧珩已好转许多,才挪回府中,对她的解释是怕府上担忧,所以隐瞒了她。   因了这伤,萧珩在府中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也是十载婚姻中为数不多的,夫妻朝夕相处的时光。   彼时情意尚浓,亦是风雪交加的夜里,屋中却是温暖如春,夫妻二人倚在床边,她偎在萧珩怀里,听他用清朗的声音读着一篇《项山志》,他读得舒缓而微有顿挫,压低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磁性,她半阖着眼,随着萧珩的声音,秀美山川景致在眼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然读到一处,萧珩忽然停了下来,轻声一笑:“原来竟有同名之地。”   她不解展眸,见萧珩的指尖在书上点了点,那里写着一句“有一处名相思崖,山势陡峭,传闻为一双青年男女殉情之地。”   她微含嫉妒问他何时去过此地,萧珩逗她半日,才细细告诉她,原来他受伤坠落之处,亦被称作“相思崖”,据传偶有华服女子在此处弹奏相思之曲,闻者无不断肠。   彼时她问:“是玉真公主吗?”   玉真公主一生富贵无极,唯于情爱一道求而不得,然虽如此,她却从未动用自己的权势去强求,后来她入了道观,与心上人所在的寺庙隔山崖遥望,韶华短短几载便羽化升仙。   想到这如花盛放却盛极便凋零的女子,以及她无望却又坚守的情感,她叹息道:“公主一生,用一句词道来,可谓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公主许是甘之如饴。”萧珩道。   她却仍为此心有戚戚。   萧珩笑她伤春悲秋,然见她如此,便亲了亲她的眼睛,低笑道:”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良宵苦短,不相关的人,便不要提了。”   ......   岁月流逝中,往事如风从耳旁掠过,而今才懂,原来于情爱一途,无论是执着还是放手,终是殊途同归,原来自始至终,爱只是属于一个人的事情,与他无关。   *   清词一行人快马加鞭,素日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今日却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下。   远远便见山下人影幢幢,无数火把蜿蜒如龙,萧珩失踪,不仅是镇抚司出动了全部人手,京郊大营也派遣了兵士前来协助寻找。   赵剑将人手四散开来,许舟迎上前来,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的额上竟泛着细密的汗珠。   许舟看见有个纤细人影正站在赵剑身旁,心中疑惑,此时有火把的光照来,映亮风帽之下,那人望过来的半边脸庞光洁如暖玉,眸光若星辰,琼鼻樱唇精致柔美,许舟大惊,忙要行礼,被清词以口型止住。   “许侍卫,可有世子踪迹?”她问。   许舟摇头,面色沉重。   孟清词看向赵剑,语气焦急:“赵大人,相信我,世子就在相思崖下。”   赵剑虽不知为何孟清词如此肯定,但他只沉默片刻,便问许舟:“可有熟悉此地的人?”   “有。”许舟道,随后朝人群中喊了一声:“韩大!”,一个年约三旬上下,浓眉大眼的精壮男子便小跑了过来。   许舟向赵剑解释道:“他家在山下住了几十年,世代都是猎户,对这一带最熟悉不过。”   “这山里的犄角旮旯小人都走过了,大人尽管问。”男子神情恭敬道。   “相思崖在何处?”   男子愣了一愣,随即挠头思索了一柱□□夫,才皱眉道:“是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原先据说因有贵人偶尔去,便一直封着,不让我们闲杂人在那附近,后来贵人离开,也渐渐没人管了。”   “只那处崖壁陡峭,且无甚景致,我们怕坠了崖危险,寻常也不会去。大人要去的话,小人知道一条极近的路,可以绕到崖上。”   “前头带路。”赵剑道,她点了一队轻身功夫极好的亲兵随行,余下的人仍是继续四处搜寻。   跟着韩大带头走的崎岖小路,到了相思崖上,清词已是气喘吁吁,她一面平稳着呼吸,一面走到崖边朝下望去,这一看便皱了眉。   夜浓如墨,今夜无月,亦无一粒星子,纵有火把照亮,崖下亦似深不见底一般,缭绕雾气中,目光尽处乌沉沉一片。   赵剑心下一沉,若世子是从崖上坠落,可有生机?   清词抿唇,因火光下崖壁平滑如镜,并可可借力之处,然这种折胶堕指的天气,若萧珩受了伤,晚一分便有一分的危险。   韩大道:“居源山大多地方山势平缓,只此处最为险峻,但崖下应是平地,若大人非要下去查探,”他伸手遥遥指向一处,“只那里有藤蔓缠在山石上,可小心攀岩而下。   “但必须得是功夫极好之人。”   赵剑回头看向孟清词,孟清词知他所想,往后退了几步道:“赵大人,不必顾虑我,救世子要紧。”   “我只在此处等候。”   她想了想又问:“可有别的路?”   韩大道:““若觉危险,也可从后山走一条山路下去,只那样绕得远且费时间。”   赵剑亦觉时间紧迫,道:“属下先下去看看。”   然冬日藤曼虽苍翠坚固,却不定能否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赵便命人往身上绑上绳索,又将绳索附在一处坚固的山石上,正踩着山石要往下探看,忽听一熟悉的女子声音道:“我先下。”   作者有话说:   1.“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出自欧阳修《玉楼春》。 第五十三章   清词转头, 便看见一身黑衣,发髻高束的赵璃月踏雪而来。   她整个人飒爽利落,一双明眸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心和担忧,向孟清词微一颔首, 便兜头问赵剑:“世子在崖下?”   赵剑其实并不知孟清词一个内宅女子为何如此笃定, 然而直到至今, 尚无世子音信,她冷静无疑的语气给了他莫大的信心,闻言他不由看向孟清词, 却听孟清词淡淡道:“是。”   赵璃月再不犹豫,对赵剑道:“我先下去探探。”   赵剑忙欲阻拦:“落雪结冰, 郡主千金之体,不能有闪失。”   赵璃月挑眉, 似笑非笑:“赵校尉,若论轻身功夫你可比过我?再说,战场上我不也把你们世子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过?”说着不待赵剑回话, 便自将绳索系在身上,踩着山石攀援而下。   赵剑与这位郡主并肩做过战,深知她领兵发令亦是说一不二,且她与萧珩关系匪浅,只得讷讷让步。   清词福身行礼:“多谢郡主。”   赵璃月一半身子已在崖下, 她抬头,看向孟清词的眸光复杂, 语气却较平日温和:“你放心,我定将人给你带回来。”   话音未落, 人已消失不见。   清词虽可凭借前世的记忆, 确定萧珩最终无事, 可仍克制不住心底重重担忧,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忽然听到崖底传来因距离远而显得微弱的人声:“已经到了底下,只还未寻见萧珩,是个很大的山谷。”   清词大喜,便要向崖边走过去,赵剑刚松的那口气便又提了上去,他拦到清词面前,苦笑道:“夫人,您随行而来,我已是担了极大干系,下去是万万不能的。”   清词无奈,道:“大人莫非忘了,我哪有这般身手?我既已答允大人,必会在此等候,大人尽可放心。”   赵剑这才下去,指了两个亲兵道:“保护夫人。”   一半人陆续下去找寻,另外一半人由韩大带着从后山再绕下去,方才喧闹的相思崖转瞬之间归于寂静,只亲兵手中举着的火把瑟瑟燃烧殆尽。   从崖上俯瞰,山谷中有火光明明灭灭,遥望天际,一两点灯火在浩如深海般的夜里幽幽闪烁,是谁寒夜未眠,风雪待归人?   虽仍担心着萧珩,她眼前却蓦然闪过赵璃月方才的神情,出于本能,溢于言表的焦灼关心,明知危险却没有丝毫犹豫的奋不顾身,所谓情深意重,不过如此。   她寂寥一笑,奇异的是此时,心间竟不起丝毫波澜,赵璃月对萧珩的隐隐情意,她早已知晓,这是同为女子第一眼的直觉。   如有所感般,她回眸望去,却望进一双亦如夜色深邃的眸子中。   那男子身形高大伟岸,披一领乌金鹤氅,气质沉稳中隐隐有压迫之感,不知是何时到来,清词和留下的两个亲兵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两人对视片刻,清词沉默了一瞬,询问道:“沈公子?”   不知这样称呼江湖中人,是否妥帖?   男子微微颔首,缓步走到她身旁,同她一样凝视着崖下的火光,少顷,启唇道:“在下,逍遥山庄沈拓。”又道:“萧夫人?”   清词愣了一愣,因京中女眷之间交往,极少以萧珩的姓氏来称呼她,但转念想到沈拓并未听说过她,于是她道:“妾身青州孟氏。”   沈拓微感讶异,旋即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道:“孟夫人不必客气,临简称我一声沈大哥。”   清词从善如流:“沈大哥。”   两人并不熟悉,简短客套一番后,便各自陷入沉默。   沈拓的面色极为平静,他虽追随赵璃月而来,却似乎不知,抑或不在意自己的妻子,舍身忘己去救别的男子。   而她,看着另一个女子,在她眼前,救自己的夫君。   同是天涯沦落人?   清词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命运的荒谬感,便是于这样焦急万分的时刻,她亦感到一丝啼笑皆非。   应是过了午时,万籁俱寂里,有夜鸟振翅飞过的声音。   许是觉得这样无言的时刻太尴尬,而崖下久久无人上来,应是仍在搜寻,沈拓出声道:“孟夫人无需担忧,临简机敏,必能无虞。”   雪虽已不下了,但站了许久,清词已感到寒气浸遍了全身,织锦斗篷下,踩在雪地里的双足冻得如同冰块,毫无知觉,她将手笼在脸庞呵了呵气,又忍不住跺了跺脚,勉强展颜一笑:“借沈大哥吉言。”   沈拓凝神看她半晌,转身走进身后的树林里,不多时抱了一大捧枯树枝出来,堆在地上,便抽出怀中袖剑,以手为轴,在地上挖了个浅坑,道:“底下山谷颇大,看情形还要再找一段时间,先暖暖身子吧。”   那两个亲兵暗忖刚才为何没想到,忙又进林子里寻了些枯枝落叶和石块,三人将火堆燃了起来,清词见方才沈拓抽出袖剑,那剑锋如秋水明澈,隐隐有一线光芒流动,蓦然想起“割鸡焉用牛刀”这个词,一直沉重的心情才稍觉轻快。   火光照亮了暗夜,方才僵硬的手渐渐灵活,清词问:“您也是一直在北境吗?”   “呆过一段时间。”沈拓往火堆里扔着干树枝,随口道:“只我本性不喜拘束,更习惯了江湖生涯。”   清词有些好奇,她虽然也看过诸如《三十三剑侠传》,《聂隐娘》,《龙图公案》等关于侠客的话本子,但她其实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问道:“是真的有人会飞檐走壁,凌波微步吗?”   沈拓微微一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道:“那也未免太过神化了,飞檐走壁不难,如临简和璃月都可以做到,只凌波微步这类存在于传奇中的轻功,这世上亦不过寥寥几人习得。”   “我也不能够。”   “然江湖上奇人异士颇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清词“哦”了一声,还要再问,忽听崖下一阵喧哗,夹杂着人声:“小心些,莫碰了世子。”她猛然起身,惊喜道:“人找到了。”说着脚步轻盈从沈拓身旁掠过。   此时赵剑背着萧珩刚爬上山崖,紧随其后的是赵璃月,明亮火光下萧珩半身血迹,乍一看触目惊心,见他黑眸半阖,侧颜苍白冷峻,清词心中刺痛,急步小跑过去,轻声唤了句:“萧珩”。   但这两个字刚出口便戛然而止,因她关切看向萧珩的目光,落在那一双紧紧交握的手上,一刹那的惊喜便凝在了眼底。   然此时此刻,自然是萧珩的伤势更为重要,心头的伤感和刺痛不过一闪而过。   萧珩听到熟悉的女子声音,不觉诧异,他睁开眼睛,看见妻子正站在他面前,睫毛上不知是雪珠还是泪珠轻轻颤动,定定看着他。   他先是一阵欢喜,随即意识到,如此天寒地冻之际,孟清词怎会出现在这里,又见她虽裹着厚厚的斗篷,可脸上早无一丝血色,唇亦淡得发白,不觉目色微沉,冷声道:“胡闹!谁带夫人过来的?”   背着他的赵剑立刻垂下了头。   清词咬唇,别开目光不去看那握在一起的手,道:“不怪赵大人,是我担心你,硬要跟过来的。”   又问:“你的伤势如何了?怎么满身都是血!”她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力图使自己显得镇定淡然,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萧珩,这样说着,泪珠却毫无征兆掉了下来。   萧珩叹了口气,抽出手,先冲赵璃月道了声:“多谢郡主。”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赵璃月本想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在看到萧珩的手温柔擦净孟清词脸上的泪时,哽在了喉中。   萧珩只觉触手如冰,他知妻子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安慰道:“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实则没什么大碍。”   赵剑腹诽,这些血是谁的?明明刚刚找到世子的时候,世子已因失学过多濒临昏迷。眼看着世子还在安慰夫人,他忍不住道:“夫人,伤口刚才也只是做了粗浅的包扎,世子需尽快安顿。”   孟清词方才情急关心,回过神来便觉众目睽睽之下,萧珩的动作有些亲密,不觉赧然,后退了一步道:“好,那我们回府。”   赵剑道:“恐来不及,不若先借住龙泉寺,请随行的太医看上一看,还请世子示下。”他虽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世子您可千万别逞能了啊。   好在萧珩甚有自知之明,闻言只沉吟短短一瞬便道:“去龙泉寺。”   赵剑和亲兵一起,将萧珩小心翼翼挪到担架上。   孟清词转身,朝赵璃月行礼,感激道:“今日多蒙郡主相助,待世子痊愈,我们再上门拜谢。”   赵璃月摆了摆手:“无需如此客气。”   天边渐渐变成了浅青色,薄雾将散未散,赵璃月目送着一行人慢慢下山,垂头盯着自己的手。   她第一个寻到了萧珩,他甫一睁眼的瞬间,目光显然是迷茫的,因他分明唤了一声:“璃月姐。”   那曾是少年时他对她的称谓,因他第一次上战场,便是她从冰天雪地,尸山血海里将他背出来的,那时,她握住少年的手,听他道:“璃月姐,你来了。”   他笃信她定会找到他,然而后来,他称她为“郡主”。   是何时开始,在时光中渐渐走散的?   目中油然现出怅然失落之色,忽听有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她抬头,不由惊讶道:“大哥,您什么时候来的?”   “你走之后不久。见国公府人手足够,也便没有下去。”沈拓淡淡一笑,问:“可安心了?”   赵璃月心中千般滋味滚过,只觉又是歉疚又是难过,她紧抿着唇,将唇角抿出倔强的弧度,半晌,才闷闷道:“嗯。”   她有些不敢看沈拓的目光,只盯着脚尖:“对不住,沈大哥,我一听到他失踪,便忍不住.......我应该和你说声的。”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沈拓却只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既临简平安,咱们回吧。”   作者有话说:   1.小可爱们能猜到凌波微步是那本书上提到的功夫吗?第一位在评论里猜中的,发一个大红包。 第五十四章   嘉阳公主府。   嘉阳公主长眉斜斜挑起, 唇边勾起一丝浅笑,盯着面前半躬着腰,神情毕恭毕敬的启祥宫大太监黄英。   “这么说,还非得我的人不可了?”她漫不经心问, “尚服局的人可都死了!再说这翟衣不是有往年惯例在么?怎么今年就行不通了呢。”   黄内监执着拂尘, 苦笑了一声:“尚服局已绣了大半, 只这翟鸟的眼睛,娘娘嫌弃她们绣得呆板,命拆了线重绣。”   “已返工了两三遍, 娘娘还是不满意,再拆, 恐整件翟衣都得返工了,眼瞅着就到了节下了, 误了娘娘的吉日,谁能耽搁得起呢?咱家这不也是实在无法,才想起乐芸姑娘来了么?”   “咱家知道这是公主的心爱之人, 只借用乐芸姑娘两三日,事成之后,定将人妥妥送回府中。至于酬谢,更不必说。只贵妃娘娘的赏赐,便......”   嘉阳公主垂眸拨着茶盏, 闻言笑道:“这么说,若没了乐芸, 娘娘这翟衣竟得不了了?”   黄内监心下焦虑,面上只讪讪陪着笑, 然贵妃娘娘动了兴致, 今儿是无论如何要将人带进宫的。   好在嘉阳公主也没打算驳了林贵妃的面子, 沉吟了少顷,终是道:“先请公公去偏殿奉茶罢,华蕊,去唤芸姑娘。”说着以眼色示意了下华蕊。   华蕊应声而去。   卿云轩里,顾纭正在指点华音和几个侍女的绣法,正值青春的女孩子,说着说着便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惊了檐下的风铃,亦在风中叮当作响。   见华蕊进来,华音忙招手道:“姐姐快来看看这只猫儿,我绣得如何?”华蕊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一群小丫鬟簇拥到了绣棚前,见那猫背部已用纯黑的线绣完,猫腹却是雪白,一双眼如琉璃透亮,不由笑:“这不是前两日王爷送过来的那只乌云盖雪?”   许是近了年下,近些日子睿王爷往公主府走动勤了许多,年礼更是如流水般奉上,公主大多只看过礼单,便命人入了库,只这只猫儿,因是活物,被送到了公主面前,孰料公主见了便有些失神,笑了笑:“阿恂有心了。”   语气中颇有感怀之意,然她要说喜欢,也没有多喜欢,只发了话好好养着,却再没有叫再带到跟前赏玩。   众人也不以为异,因原来公主也没有表现出对这些活物的喜爱,以为只是碍着王爷的面子且养着罢了,倒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前几日来了一次,见了这猫抱着逗弄了半日,顾纭见了便道且先放她那里养着。   华蕊知这里头隐着一段往事,只不为人知罢了。   如今卿云轩被拨给了顾纭居住,她人长得美貌,又心灵手巧,别人且不论,第一个华音便对她的女工佩服得五体投地,整日嚷嚷着要拜师,顾纭不受,只道是切磋,却并不藏私,指点了她不少,华音便感激得不得了,再有,小丫鬟们喜欢顾纭性子柔和风趣,她又不是高高在上的贵女,下了值便喜欢凑到卿云轩里说笑逗猫,久之这便成了公主府里人人都爱来的地儿了。   “活灵活现的,乍一看以为是乌云盖雪蹲绣棚上了。”华蕊赞了一声,手下悄悄扯了扯顾纭的袖子。   华音便有些得意:“多亏了芸妹妹点拨了下,这眼睛才绣得如此传神,如今且不敢放那猫到这屋子里来了,因它进了,便要往绣棚上扑,非要跟这只假的一决雌雄。”   众人大笑之间,顾纭知华蕊有话同她说,悄无声息先出了屋子,不多时,华蕊也脱身出来,拉着她的手道:“就知道你机灵。”   顾纭笑了笑,便听华蕊将宫中来人之事先说了,又解释道:“贵妃盛宠,公主也不敢十分驳了她的面子,只你原先便是从宫中出来的,那些规矩我不说你也熟悉,不过两三日,绣好了那翟衣就回府。”   “赶得上过年,我们都等着你。”她言辞之间,已将顾纭视作了公主府的一份子。   顾纭长而微卷的睫毛轻轻扇动,一双清且灵动的丹凤眼便看了过来,她柔声一笑:“多谢姐姐想着我,我知公主的难处,若进了宫,便只安安分分听着娘娘的吩咐,不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   华蕊感动顾纭的知情达意,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都打点好了,若日子晚了,公主便去宫里要人,就不信贵妃娘娘能扣着你不放。”   顾纭先去换了衣裳,才随着华蕊去公主的正院。   嘉阳公主端详了一番,眼前的女子着一件缃红色如意云纹立领琵琶衫,衬着同花纹素色千水裙,袅袅婷婷,虽淡扫蛾眉,但唇上却点了口脂,整个人雅而不俗,又透着恰到好处的喜庆。   暗赞顾纭的通透,她素日怎么低调怎么来,虽赏了不少衣服,也未曾见得她穿过,然今日却颇有几分华丽。   她见顾纭梳了厚厚的刘海,刻意将容貌掩了三分,指点道:“你是我的人,只管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也不必遮掩。”   众所周知,嘉阳公主好美人,府里服侍的人,不论男女都姿容上佳,如今也省了口舌解释。   顾纭拜谢:“公主的一番心意,乐芸铭记于心,此番必牢记公主嘱托,谨言慎行,以期早日归来。”   “去吧。”嘉阳公主颔首。   *   顾纭的心情其实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她下了轿子,站在一角朱红宫门前,巍巍宫墙绵延,汉白石甬道似无尽头,令人只觉一抬脚,便要迈进那不见天日的深深宫闱,从此再无自由身。   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惶然之感,难道这九重宫阙,便是她此生逃脱不了的宿命吗?   黄内监甩了甩拂尘,笑了声:“纭姑娘,且随咱家进去吧。”   据说便是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绣的《瑞鹤图》,令圣上龙颜大悦,褒奖了一番嘉阳公主的孝心,他虽未亲眼见过,但自家眼高于顶的娘娘回来也赞了几句,可见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虽不知娘娘是何心思,非得把她宣进了宫来绣礼衣,但娘娘自有她的用意,做奴才的哪敢置喙呢?只老老实实照着主子的吩咐就是了。   是以他对顾纭并无多少怠慢,一径将她带到启祥宫复命。   启祥宫,是东西六宫里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雕梁绣柱,飞阁流丹,盖因这里住着天子心爱之人,相识于微时,与他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林惜柔,如今盛宠无双的林贵妃,且这位贵妃还诞下了天子的长子祁王,后宫之中,便是当年元后在时,亦有意避其锋芒。   顾纭在宫中时,服侍的是老太妃,老太妃一辈子无儿无女,等闲不出宫门,一应宫宴也极少参加,再加上顾纭有心不现于人前,是以对这位宠妃,也不过远远瞥见了一二面。   印象里,是每一出现,便被前簇后拥,雍容华贵的一代佳人。   如今她随着黄英,迈进了金碧辉煌的启祥宫正殿。   因是冬日,殿中铺着厚厚的宫毯,毯上绣着“鸾凤和鸣”的图案,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开如锦,绚丽灿烂,然这牡丹,鸾凤却是正宫方能使用的图案,启祥宫中便这样堂而皇之地铺在正殿里。   紫檀槅扇后,一道道鲛绡帘宛若轻云,在午后的日色下银光流动,角落里硕大的鎏金青鹤转顶香炉里,沉香渺渺,甜而不腻,旖旎而荼蘼。   重重珠帘后的宝榻上,斜倚着一个云鬓高挽,华服大袖的丽人。   顾纭并不敢多看,安安静静跪了下来,行了拜礼,她垂着头,只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自己身前斜上方的宫毯上。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才听到一声慵懒而娇媚的声音道了句:“规矩挺好的,起来吧。”   黄英附在林贵妃的耳边低低道了几句,林贵妃便笑了,据说她早已年过四旬,但单听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柔:“怪不得呢,原就是宫里出来的。”   “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顾纭先谢了恩才抬起头,珠围翠绕中,林贵妃缓缓坐起身子,打量了片刻,便走了下来。   一只戴着镂空嵌宝护甲的纤纤玉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顾纭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宠妃。   出乎顾纭的意料,林贵妃容貌虽秀美,却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美艳,岁月在她眼角留下淡淡的痕迹,反而平添一种伊人如水的温柔。她的目光淡淡看过来,仿若遥立于尘世之外,眉尖微蹙,牵细雨轻愁无限,又有着一种极为独特令人欲罢不能的气质,直让人想将天下至宝都捧在她面前,只为求美人展颜一笑。   你很难相信是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看起来温柔无害的女子,牢牢握住了至尊的心,令出身世家名门的元后郁郁而终,也令嘉阳公主和睿王无比忌惮。   然她的这份气质,顾纭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林贵妃眼中亦不掩惊艳之色。   她指尖护甲拨了拨顾纭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女孩子至多双十年华,一张脸不施粉黛,却称得上是倾城之绝色。   林贵妃轻舒了口气:“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姑娘,怨不得嘉阳不舍得放人。”   她转身回了榻上坐下,含笑问:“可知是来做什么的?”   顾纭恭恭敬敬答道:“黄公公已与奴婢说得清楚,只奴婢手艺粗陋,恐污了娘娘慧眼。”   林贵妃嗤了一声:“你若是粗陋,这天底下便没有精致的人儿了,连陛下都赞了句“堪称国手”,值得本宫期待。”   “带她去偏殿吧。” 第五十五章   启祥宫偏殿。   顾纭屏气静息, 端详着挂在架子上的全套翟衣。   尽管她对林贵妃的动机仍忐忑不安,但她于刺绣一道极为痴迷,一旦专注便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翟衣的外裳直领对襟衫为青金石色红领,绣有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 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五方, 边饰上绣有三爪龙纹, 其时大部分都已绣成,只余翟鸟的头部和眼睛。   便是以顾纭的眼光看,这绣工也是顶级的, 何况用的是天然蚕丝线,针脚细密, 泛着柔和的丝光。   她摇了摇头,既一时揣摩不透林贵妃的用意, 便索性不去揣摩,只专注做好眼前的事情。   其实翟鸟的绣制早有惯例,要绣好一双灵动的翟鸟眼睛, 最重要的是丝线颜色的选择,以及针法的运用。顾纭选定好丝线,在心中打定底稿,便从鸟的黑瞳仁开始起针,她落针的速度由慢渐快, 素手翻飞,绣针往来穿梭, 令人眼花缭乱,而姿态依旧娴雅, 仿佛是胸有成竹的丹青妙手, 以针代笔, 以线为墨,挥洒自如。   看她刺绣,便是一种美的享受。   站在旁边的绣娘是尚服局的正七品典衣,自然也听说过万寿节那日皇帝关于《瑞鹤图》的褒奖,但究竟未亲眼见过,未免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来其实是存着一较高下的心思。   然她从顾纭配线起便于心中啧啧称奇,落针时更是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一对顾盼灵动的翟鸟的眼睛完工,顾纭放下绣针,她才吐了一口气,心悦诚服道:“姑娘果然是大师,奴婢原不信,今儿真真见识了,回去奴婢便与姐妹们说嘴去。姑娘若有空闲,还请去指点一二,尚服局必扫榻恭迎。”   顾纭浅浅一笑,并不与绣娘见外,只如闲聊般说起绣眼睛的诀窍,绣娘凝神细听,惟恐漏了一个字,也因此并没留意过窗外斑驳光影中,有人悄悄离开。   顾纭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   正殿里林贵妃午歇刚醒,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双眼睛如含了春水一般潋滟动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宫人的禀报。   “老二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她问,随后自言自语道:“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人之常情,只送到嘉阳那里做什么?”   她嗤笑了一声:“莫不成是怕心爱的人儿受了委屈?”邓氏性子温婉,且是个病秧子,一年里有半年在延医问药,只不过两个侧妃都不是省油的灯。   睿王府虽出了一些事儿,然睿王治家如水桶般严丝合缝,因此林贵妃的人能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十分全面,只大致知道是嘉阳公主将一名侍女索要至公主府,睿王随后多次上门希望带回,然公主并不放人。   林贵妃的眼波动了动:“这真是......百年不遇,和尚动了凡心哪。”说着,嘴角便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话音刚落,心腹宫女进来回禀:“殿下来了。”   林贵妃的眸光便亮了,刚道了声“快请”,祁王便大步迈进了内殿,他今日穿着一身满绣金线暗纹紫罗袍,神采奕奕,进来一丝不苟行了礼,才亲亲热热唤了母妃。   林贵妃亦是受了礼,指了椅子让赵麒坐下,儿子进来,她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真切了许多,待宫人斟了茶退下,殿中只有母子二人,她才问:“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你父皇前些日子点的差事可完成了?”   赵麒比赵恂出京还早了半月,前者是去督察黄河冬日防汛落实情形,后者是去调查皇陵塌方一事。   赵麒笑道:“冬日主要是修复和加固堤坝,不过惯例罢了。”   闻言林贵妃的笑意淡了淡,冷声道:“往年无事,不意味着今年就平安,眼下是关键时期,你父皇虽属意于你,朝中那班老顽固却并不做此想,是以,万不可掉以轻心!”赵麒立时坐直了身子,恭声道:“谨遵母妃教导。”   林贵妃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更冷:“你莫以为这么说,我便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且问你,你动定国公府做什么!”   赵麒对他的母妃虽居于深宫,却能掌握他的动向并无意外之色,因他早知自己的母妃只是看上去柔柔弱弱,如菟丝花儿一般,依附着父皇,实则心志坚韧,颇有智谋,不输于世间男儿。   于内心之中,他很钦佩这位生他养他的女子,却也对她始终怀有一份畏惧。   “兵械库武器失窃一事,萧珩已查到了儿臣的人。”他解释道,“若再任他这么往下查,儿臣难免不暴露,届时......”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完美地掩盖了他的那一点点不能为人窥见的私心。   “胡闹!此举太过冒险,萧珩是什么人?定国公治军向来一视同仁,他是从北境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他的战功是实打实的。”林贵妃斥道,语气严厉,“你若一击得中,他死了也就罢了,偏偏又没得手,造成了现在这般被动!”   “若是让定国公府查到你身上,届时该当如何?”   “母妃尽可放心,刺客来自江湖上顶尖的组织“影阁”,影阁的规矩就是保密,客户的信息一分也不能泄露,便是定国公府查,也与王府没有丝毫干系。”祁王勾起唇角,笑得残忍又快意,“再者,影阁的刺客都死了,萧珩即便是侥幸逃脱,恐也命不久矣。”   林贵妃执着茶盏的手不由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将手中杯盏掷了出去,“糊涂!,定国公府为何屹立大周近百年而未倒,你好好想想!”她目光难掩失望:“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营造的大好局面差点被你毁于一旦!”   “你近来实是浮躁了些,我不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林贵妃有些疲惫地倚在榻上,温柔的眼波此刻如同利刃,似能穿透他的皮囊,直入他的内心深处。   赵麒悚然而惊,一瞬间汗流浃背,他垂头道:“母妃所言极是,儿臣定当好好反省。”   林贵妃是有些怒其不争的,她伴驾多年,深知皇帝对定国公府的信任非同一般,这份信任是基于定国公对他的铁血忠诚,更何况,早年宫变之时,定国公还曾曾救过驾。   换言之,定国公府的忠诚只是对着这个位置,只要不是荒淫无道,无谓于做皇帝的到底是赵麒还是赵恂,这正是皇帝所期望的,如今,便是皇帝偏心于赵麒,对定国公府,也不过是求其一点对祁王的倾向而已。   毕竟定国公府贵为勋贵之首,他的这一点倾向便是一个态度,是一个足以影响朝局的风向标。   若不然,老国公执掌北境重军,皇帝不忌惮也就罢了,为何会将萧珩放在被视为“天子之眼”的锦衣卫呢?   定国公府显然也极明白自己的位置,萧珩在京中,只一心做事,并不参与立储之争,是以,如今对付定国公府实无必要。   知子莫若母,赵麒并非愚蠢之人,她不信他看不出这一点,林贵妃收回了深深落在赵麒身上,令他芒刺在背的目光,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话起了家常:“怎地今日不带你媳妇过来?”   “儿臣刚从御书房出来,想着有段时间没看见母妃了,往年入了冬母妃便常常咳嗽,今岁天气更冷,母妃好些了没?”赵恂松了口气,忙道,又补了一句:“滢娘过几日便来给母妃请安。”   “许是年岁大了,懒怠出宫,一直窝在屋里,虽然闷,但咳疾却也未犯。”难得这般絮絮的解释,她若温柔,便也真是一个温柔到十分的母亲,令人如沐春风,赵麒如是想。   听林贵妃这般说,他忙道:“儿臣眼里,母妃一直是一个模样,从未老过。”   “抹了蜜来的?”林贵妃嗔了一句,又问:“府里可有消息?”   谈到这个话题,赵麒有些颓然,摇了摇头,但还是为崔滢说了句话:“令母妃失望了。但滢娘为人宽和公正,从无妒意,对府中姬妾一视同仁,儿臣想,子嗣亦是天意,许是机缘未到。”   只除了容貌略微逊色,他对崔滢这个王妃,还有她背后的崔相,还是极满意的。   母子俩俱都沉默下来。   只因储位之争中,赵麒备受攻讦的一点,便是他已年近三旬,却仍无子息。需知储君无嗣,亦是祸根。   而睿王已有了一子,如今府中的姬妾又有一人有孕。   许久,林贵妃道:“让太医再去看看罢。”她犹疑了片刻,安慰道:“自来民间也有高人,不妨暗中寻一下。”   这个话题也让赵麒的心情更加低落,应了声“是”便起身告辞。   看着赵麒的背影转过紫檀山石楼阁人物画屏风,林贵妃喃喃自语道:“我想不通,麒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对付萧临简呢?”   宫人在外禀报:“芸姑娘奉命在外等候。”   林贵妃收回思绪,淡淡道:“宣她进来吧。”   *   赵麒步下正殿的台阶,伫立片刻,忽见偏殿转出一个妙龄女子。   那女子披着一袭秋香色斗篷,齐眉刘海掩住了大半脸庞,看不清神色,但以赵麒阅尽千帆的眼光来看,只凭那一份袅袅婷婷的风姿,便已是美人无疑。   两人错身之际,女子屈膝行礼,侧脸轮廓是一种令人惊心的精致,齐眉刘海之下一双丹凤眼宛如光彩湛湛,竟是个绝色。   宫中历来有主位嫔妃居于正殿,而低阶嫔妃居于侧殿的情形,然启祥宫是个例外,因他母妃与父皇两情相悦,不想看他的父皇,在她眼皮子底下宠幸别的嫔妃,而他父皇纵有六宫,在这一点,极其尊重自己的母妃。   启祥宫,关起门来,便是一家人的日子,这是他母妃常说的。他也一直相信,若不是母妃的家世实在过于低微,以父皇对母妃的一往情深,定会立他的母妃为继后,如今立嫡立长的争议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今,母妃的偏殿,竟也住进了美人,赵恂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   便是如他母妃这般,到了如今年岁,也会担忧红颜渐老,美人迟暮,也要靠着将美人引荐给他的父皇,来获得垂怜么?   他回望正殿,那袅娜的背影早进了屋,金色琉璃瓦上,落日的余光反射入他的眼,令他忽觉一阵恍惚。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六章   林贵妃虽宣了顾纭来, 却因方才和赵麒的一席谈话淡了情绪,只唤了起身,人却盯着那沉烟袅袅的香炉,怔怔地不发一言。   直迫人心的寂静里, 顾纭亦是垂眉敛目而立, 垂下的衣袖未曾波动半分。   半晌, 林贵妃回过神,见状展颜一笑,嗔道:“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 本宫不发话,就这么不动不响地站了半日。”又嗔左右:“怎么也不提醒本宫一声儿?”   顾纭温温柔柔一笑:“娘娘似有心事, 奴婢不敢打扰。”   林贵妃勾了勾唇,随口问起翟衣上刺绣的进展。   顾纭从容道:“已绣了一半, 至多两日便可完工,尚服局的女史已看过无虞,还请娘娘一观。”   林贵妃却似有些兴致缺缺, 她道:“你的手艺是圣上亲口褒奖过的,本宫很是放心。”她招了招手:“好孩子,你来陪我说说话儿。”   既不是为了翟衣,则召她进宫是为了什么?顾纭只觉讶异,然而思绪不过转了短短一瞬, 她便沉默地走过去,按着宫人所指, 坐到林贵妃身旁的绣墩上。   林贵妃态度甚是和蔼,仿佛只是无聊, 唤她来闲话家常, 漫不经心地问了她的籍贯, 家里有几个人,可有兄弟姊妹等,又问她年纪这么轻,如何女工这般好,平日里除了刺绣,可还做些别的什么。她的声音柔和轻软,便如一个慈爱的长辈般,让人于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心。   顾纭明面上的身世并不难查,孟清词和宋蕴之都清楚,桃溪村的人也清楚,是以她也并不讳言,听到她家是因卷入鲁王案才家破人亡,如今只是孤身一人。林贵妃唏嘘了一声:“真是可怜,圣上本意并不想牵连无辜,来宗铭枉顾圣心,真是可恨至极。”   顾纭心中一哂,面上依然恭声道:“圣上爱民如子,奴婢不敢怨恨,一切种种,皆是被小人蒙蔽所致。”   “你能这么想,可见得为人通透。”林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再不说话。   暮色沉沉,天光一寸寸从窗棱收回,有宫人进来点了灯,幽暗的大殿便次第光明,顾纭不期然地抬脸,却撞进那深深凝望她的眸光里,那眸光里,有审视,有思量,有欣羡,似乎也有那么一丝悲痛和决然,   林贵妃看着她的目光太过复杂,可是不知为何,这种目光并不让她排斥,只让她止不住的心生怜悯,或许,是因为贵妃娘娘,看起来便是个想让人怜惜的女子。   好在,须臾,林贵妃便收回了目光,柔声道:“像你这个年纪,能有这般耐心,已经不易了,难为你陪了本宫这么久,去用膳吧。”   “娘娘,奴婢......”顾纭想说以她的身份,并不能够居住在偏殿,后宫偏殿,住的应是天子妃嫔,然她并不是。   林贵妃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截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去吧,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做好自己的事,自会有一番造化。”   顾纭只得告辞而出,当她转身时,忽觉背后仍有一道幽幽的视线锁住了她,但她不敢回头,挺直背脊,保持着仪态,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又觉方才仿佛只是错觉。   她徐徐步下台阶,步伐沉重,偏殿里亦是燃了灯火,有机灵的小宫女早守在门口,见了她远远便迎上前来,恍惚间,手里便被塞上一个暖炉,小宫女笑意融融:“瞧姑娘的手凉的,快进屋暖暖身子吧。”   小宫女年岁不大,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还有掩不住的天真之气,毕竟林贵妃此人看似随和温柔,实则令行禁止,御下手段极严,上头既吩咐了以礼相待,一应供应俱是上上份儿,底下自然不敢怠慢,但这位芸姑娘人长得美,礼仪又丝毫不差,绣工还那么精湛,自然而然便赢得了好感,便叽叽咕咕与她说个不停。   顾纭含笑应着,心头却忽然浮起卿云轩的灯火。   嘉阳公主其实并不常召见她,《瑞鹤图》完工之后,更是从未给她派过活计,反而甚是礼遇。她知道,嘉阳公主的礼遇,是基于她与阿词的交好。然府里,那些韶龄女孩儿的亲善友好,还是给了她这四年为奴为婢的生涯里,一段短暂却惬意温馨的时光。   顾纭蓦然停住了脚步。   她忽然想起,林贵妃身上那种要命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是阿词!   是虽容貌不同,年岁不同,但极为神似的气质,一样的温柔如水,一样的弱不胜衣,一样的惹人怜惜,一样的清冷疏离,只阿词多了一份十几年书香门第浸染的翰墨风华,而林贵妃却更加有女人的柔媚。   这便是她虽不明林贵妃之意,却很难对她产生反感的原因罢。   *   “娘娘,该用晚膳了。”掌事宫女轻声细语的提醒,打断了林贵妃的思绪,她直起身,讶异道:“天色竟这般晚了?”   “皇上可说了今晚上要过来?”她的语气一下子急起来,“皇上素日最喜那道上汤笋丝瑶柱羹,今儿可做了没?”   “皇上......今晚翻了静嫔的牌子。”回话的宫人不敢看贵妃的脸,重重地跪倒在地。   如死水般的寂静里,林贵妃笑了一声:“我竟忘了。”   她施施然道:“既如此,那就摆膳吧。”   御膳如流水般摆满了整张桌子,满殿的宫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只为服侍她一人用膳,可她对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只觉索然无味。   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笑意,数十载年华,而今才一梦初醒,她曾暗暗嘲笑过元后,却不料自己竟然天真到,妄想从一代帝王的身上寻找真心。   是啊,她曾以为,她与他患难与共,一路荆棘,走到这至高之位,是这深深宫闱中真心相爱的帝妃。除了正室的名分,无上的宠爱,富贵与荣华,他对她都从未吝啬,甚至于,他想将大位传于她与他共同孕育的孩子。   红颜零落,岁时将暮,才知君王多情,不若无情。   时间的流逝,粉碎了她的幻想,纵然她仍是他最爱重的妃子,可他的眼神分明已开始追逐更曼妙的身姿,更鲜妍的容颜。麟儿还以为,他的父皇母妃一如既往的恩爱,却不知,君恩已如东流水,朝不可夕。   原来,没有什么不可改变,亦没有什么不能割舍。   她的目光落在那亦是灯火通明的偏殿,眸光中凉意隐隐,顾纭是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原只是看中她的绣功,想投君上所好而已,却没想,绝色如斯,连她身为女人,都忍不住动心。   才艺双绝的佳人,她倒要拭目以待,她的多情君王心不心动?一向心思深沉的赵恂,会为一个女子对抗他的父亲吗?父子争锋,他们的裂痕越大,她和赵麒也便越稳。   若赵恂忍了下来......她眉目低敛,左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女子罢了。   *   暮色同样笼罩了公主府。   顾纭进宫后,华蕊小心翼翼问:“此事要不要通知孟夫人?”   “今日是阿词的生辰呢,”嘉阳公主叹了口气,“真不想让这些糟心事儿烦着她。”   “可启祥宫并没有插进咱们的人,”华蕊是真心实意地关心顾纭,她道:“据说,芸姑娘进了宫,并未去尚服局,而是直接进了启祥宫,便再无人见她出来。”   “贵妃娘娘一向心思万变,极难揣摩,若芸姑娘万一......恐为时已晚。萧世子现任锦衣卫指挥使,虽不负责宫中防务,可宫中必有锦衣卫的人手,芸姑娘有他照拂,咱们也可安心了。”   “傻丫头,若是萧珩能出面,”嘉阳公主笑了一声,“阿词还会求到我这里吗?”身为局外人,她一眼可以看到萧珩与孟清词之间本就有心结,偏她的好妹妹赵璃月又回了京,这三人之间的戏,且还有得瞧呢。   “那要通知王爷吗?”华蕊不由沉默,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问。   嘉阳公主亦是沉默了。   “阿恂如今,还不足以和兄长对上。”良久,嘉阳公主缓缓道,“先使人盯着启祥宫吧,若有事,速来报我,再议对策。”   华蕊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晚不归她当值,她与华如交接好,便自出了正院,经过灯火昏暗的卿云轩时,不由住了脚步。   往昔热闹的卿云轩,今日悄无生息,她伫立良久,听到里头乌云盖雪喵喵叫的声音,在冬日的寒夜里竟有了一丝孤单。   心里忽然一阵难受,今日她还那般笃定地安慰乐芸,如今总觉得自己有些助纣为虐的意思,然公主的做法无可厚非,亦是人之常情。论身份,公主是因着孟夫人才照拂乐芸,而论亲疏,孟夫人也比不得睿王爷。   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心疼这个命如飘萍的姑娘。华蕊抿了抿唇,暗下决心,若明日一早,宫中再无消息,她便不再等了,总要设法将顾纭进宫的消息传给孟夫人,也说不定孟夫人有别的法子呢。   然翌日中午,她暗中遣去定国公府的人回来禀报,国公府警戒森严,她并未见到孟夫人,但好在已将消息通知了知宜姑娘。   至晚,萧世子遇袭,身受重伤且失踪的消息传遍宫城。   作者有话说:   1.“君恩已如东流水”出自“君恩如水向东流。”李商隐《宫辞》。   2. 本章订阅评论随机发10个小红包,宝宝们踊跃评论,让作者把红包发出去哦。 第五十七章   天将拂晓,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薄雾如同轻纱笼着大地,寒气砭骨,这寒气也透过禅房的直棂窗入了屋子, 便是屋中燃着再多的炭火, 也能感觉一丝丝的凉意。   然而孟清词如今顾不上这些, 盖因萧珩昨日到了龙泉寺之后,便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而陷入昏迷, 随行的太医开了药,神情却不容乐观, 道若是天亮,人还不醒, 恐会发热。   药好不容易灌了下去,但天之将明,萧珩果然如太医预料般, 热度逐渐上来。   清词熬了一夜,不停地用蘸湿的巾子敷在萧珩的额头,然而滚烫的温度不过短短时间,便将冰凉的巾子捂得温热,后来又按着太医所言, 解开萧珩的衣襟,用酒擦拭了他的全身, 只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然她觉得萧珩的热度并未因此降下半分, 忍不住问了一遍又一遍:“太医, 世子何时能醒?”   太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世子此次遇袭极为严重,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好在未伤到要害,但虽无性命之虞,也仍不能掉以轻心。   赵剑见孟清词脸色不比躺在榻上的萧珩好看多少,他知世子夫人身子弱,畏寒,偏昨晚在外头硬生生冻了一夜,如今看起来摇摇欲坠,还要强撑着照顾世子,他都担心世子还没醒来,夫人先倒下了。   然如今世子未醒,太医也说了尽量不要挪动,若让夫人此时回府,她必是不能放心的。   思之再三,赵剑将心里想的一番话组织了一下语言,劝道:“夫人,您累了一夜,不如换属下来照顾世子。”他为了宽孟清词的心,又道:“先前在战场上,世子受过比这还严重的伤,也都好了,夫人放心,世子保管很快就醒了。”   话音未落,孟清词淡淡的目光望了过来,她问:“你说的是真的?何等严重的伤?”   “什么真的?”赵剑一愣。   “便是,”清词咬了咬唇,“便是世子在战场上受过比这还重的伤......”   “那是自然。”赵剑大大咧咧道,“世子第一次上战场时,便失了踪,郡主带着咱们从死人堆里把他扒了出来,都以为他没气了,后来竟又缓了过来;还有一次,北戎二王子的箭都射中了世子的心口,亏得世子用手挡了一下,只差一点点就是心脏,世子手腕上如今还有一块伤疤。”   “再有一次,世子腿上中了箭,那箭淬了毒,若不是救治得早,双腿差点就废了。”   赵剑讲得兴起,并没注意到孟清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昨夜对她来说已然惊心动魄,萧珩的胸膛上被锋利的武器划破了一个血洞,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仿佛他的生命也在这样一点一点的流失,她忍着头晕目眩,认认真真跟着太医学怎么包扎,怎么换药,等到亲身去做的时候,手却忍不住颤抖。   一旁的许舟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赵剑的滔滔不绝:“夫人,别听他瞎说,世子智计无双,且通常都是坐镇主帐,运筹帷幄,极少需要亲身涉险,夫人无需忧心。”   许舟睁眼说瞎话,却反过来倒打他一耙,赵剑几乎惊了,下意识地要跳起来反驳,哪一次作战,世子不是身先士卒,然接触到许舟告诫的目光,他才蓦然想起,世子夫人,和他之前在边境见过的武将夫人是不同的。   世子都从未想过将夫人带到北境,他竟敢在夫人面前描述战场那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   于是他讪讪住了嘴,在孟清词疑惑的目光中,挠了挠头,匆匆道了一句:“武将就是这样,青山埋骨,马革裹尸,便是归处。”   许舟无语望天,赵剑这句话,与其说了还不如不说。   夫人却似乎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挥了挥手,道:“按着世子昨日的吩咐,你们各自去忙罢。我照顾世子。”   萧珩确实是一个意志强大的人,便是在昨夜那种情形下,亦强撑着安慰了她,有条不紊地指定了人手,吩咐下一步的计划,然后......才安心地昏了过去。   许舟和赵剑离去后,清词又请同样熬了一夜的太医去隔壁屋子休息,她才握着萧珩的手,伏在床边,痴痴地看着那苍白的俊颜。   她所熟悉的琴棋书画诗酒花,精致闲雅的日子,并不足以让她做萧珩合格的妻子。   此时,提起大周知名的将领,世人更多的是想到萧珩的父亲,老定国公,而提到萧珩,不过是称一声“少将军”,然而,世人不知,萧珩才是大周未来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他似乎很喜欢京城的日子,可经历了一世的孟清词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锦绣繁华里,他的目光越过关山,长久地驻留在北境沙场之上,从未离开。   前一世,在她临终时,萧珩已然是名将了,他抗旨去肃州,不但救了赵璃月,还生生扭转了乾坤,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变成了大捷,虽然她未亲眼看到,但她相信,此一生,萧珩必能实现自己踏平北戎,安定边疆的宏愿。   这样的他,需要的是可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妻子,而不是她这样的温室娇花,风雨来袭,便不知所措。   不是他不好,不是她不好,是这一场错配的姻缘,起于樱花初绽时,她的一见倾心,终于一场落雪中,她对自己和萧珩的清醒认知。   便是没有赵璃月,她与他,也不能走到白首。   她抬手抚过萧珩的额头,额头温度仍滚烫,即便知道萧珩能度过此劫,也是无法控制的担忧,她的手流连过他的眉骨,他闭着的双眼,沿着他棱角分明的线条往下,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   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   启祥宫里。   崔滢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听着一盏盏茶盏,被自己的婆婆扔在地上,便是隔着厚厚的宫毯,这一整套薄如蝉翼声如磬的传世名瓷,柴窑青瓷,亦碎成了一片片,从此世间再无此珍品。   她这婆婆一向温雅,风度极好,她从未见她发过这般大的火,这般气急败坏过。   林贵妃闭上眼睛,半日,心中的怒火才平息下来,唤了门外的宫女进来收拾茶盏,待宫女低眉顺眼退下时,她才颓然坐到椅子上,叹道:“他怎么敢!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好儿子,竟敢觊觎一个已婚妇人,北境重将的妻子。   “这还没.....”她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又强行压了下去。   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崔滢身上,严厉道:“此事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她早知端倪,也不至于让赵麒昏了头做出许多错事。   今日崔滢进宫请安,因她早有疑惑,问起祁王近些日子的起居,崔滢虽含含糊糊,语焉不详,然婆媳两人都是聪敏剔透,闻弦歌而知雅意,话不必说到十分明白,果然,林贵妃已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震怒不已。   “都是儿媳的错。”崔滢低声道,纵然此番进宫,她的确是存了将此事捅给这位婆婆的心,然而林贵妃的勃然震怒,仍出乎她的意料。   她原以为赵麒确是如婆母所言,只是一时色迷心窍,过不多久便会将孟清词抛诸脑后,毕竟府中美人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不乏姿容绝俗者。那日她邀孟清词过府,也曾细细打量过她,的确算得上是温婉美人,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然除了那有别于京中贵女的一身书卷清气外,也并无其它特别之处。便是府上姬妾,便有数人容色在其之上。   自那日后,王爷也再未提起,令她坚信这不过是男子的一时兴起,然那日她偶至前院书房,看到案上搁着一幅赵麒还未来得及卷起的画,画上美人手执书卷,风姿清澹,眉目宛然是孟清词,而若仔细看,这幅精心装裱的美人图边缘处已泛起了毛边,显然是赏画人时时抚摸之故。   再之后,赵麒精心组织了一场刻意针对萧珩的刺杀。   如今萧珩生死未卜,她却不能任由他这样下去了,即便是为了崔家。   “孟氏,孟清词,青州人氏。”林贵妃喃喃道,在脑中搜索着关于定国公府这位世子夫人的记忆,然却对她的音容笑貌未有丝毫印象,“她进过宫吗?”   崔滢对孟清词的身世为人倒是做了深入调查,她道:“这位孟夫人,其父是青州书院的院长,亦是先帝淳和年间的二榜进士,只不过生性淡泊,为官几年就挂印而去,但学问应是极好的。”   “单只凭这书香门第的家世,她是进不了定国公府的大门。据说其父救了定国公,定国公知恩图报,便令世子娶了孟家女儿。但儿媳想,国公府娶这般家世不显的儿媳,显然也是为了让皇上放心。”   “但孟氏身娇体弱,去岁婚后不久,便因水土不适生了场病,一直缠绵到今年春日才好,也因此,错过了几次宫宴,娘娘没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据说夫妻二人甚是和睦,她深居简出,但若世子在京中,只要孟氏出府,世子便会陪伴左右。”   心中不是没有羡慕的,羡慕孟清词有这般芝兰玉树,又一心一意的夫君。   林贵妃垂了眸,淡淡“哦”了一声:“也罢!离新春宫宴也不过十几日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把我儿迷得神魂颠倒。”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八章   中午, 赵剑回来复命:“京中流言纷纷,均道世子生死未卜,属下已按着您的吩咐,将寻到世子的消息私下里和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道请世子安心养伤, 她会约束好府中。”   “安澜院如何?”   “夫人放心, 知微姑娘总管安澜院,知宜姑娘在老夫人身旁帮忙,喏, 这是两位姑娘给夫人整理的衣物。”赵剑递过来一个硕大的包裹,“知微姑娘说, 她们不能在夫人身旁,实在放心不下, 山上寒气重,请夫人千万为了世子照顾好自己。”   “知宜姑娘还有一封信,嘱我交给夫人。不对, 信呢?”   赵剑在怀里掏了半日,也没找到那封薄薄的信笺,不禁扭着一双浓眉苦苦思索,他回来这一路,办了好几件事, 实记不得这封信掉了哪里。   清词想着与她时常通信之人,不过是青州孟府与蒋梦笙, 年前父亲已通过宋蕴之给她捎来了家书,她的家书许还在路上, 那么来信的人只有可能是梦笙了, 然她与梦笙的信函来往, 多是生活琐事,待她回府再给她去信解释吧。   于是她道:“一封信而已,大人不必介怀,重要的事情知宜就说了。”   “只是世子虽不像先前那般发热,却仍然未醒,着实令人忧心。”   赵剑不敢说世子原先在北境,有过昏迷三天三夜才醒来的经历了,他干巴巴道了一句:“世子吉人天象,定会醒来。”   忽然记起孟清词那日对于萧珩所在之地的笃定,他忍不住问:“夫人,您为何那般笃定世子就在相思崖下?”   “这个么,”孟清词慢吞吞地,拖长了音调,待调起赵剑的胃口,才俏皮道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这理由十足的敷衍,赵剑忍不住瞥了孟清词一眼,见明丽日光下她唇边笑容慧黠,一粒梨涡若隐若现,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真话,忙敛了心神,心想夫人您糊弄我我没办法,待到世子醒来,看您怎么与世子解释。   这一日,依然是按着医嘱,给萧珩喂药,换药,然日夜轮转两日,待清词的手法熟练,几可将萧珩的伤口包扎出漂亮的蝴蝶结了,萧珩仍未醒来。   太医也无法可施,只道了个“等”字。   因正在寺庙之中,清词便想去为萧珩求护身符。   冬日里山风大,龙泉寺花木萧瑟,寺里香客寥寥,显得素日喧闹的寺庙十分的空旷,清词径直往华严宝殿去,一路上所遇皆是稽首的僧人。   清词虔诚拜下,愿神明保佑萧珩早日醒来,战必胜,攻必克,万事顺遂,长命无忧。”   她端端正正地磕足了头,起身时不由喃喃自语:“不知佛祖会否觉得我的愿望多了点。”   希望神灵能听到她的心声,佑萧珩一生平安。   清词向功德箱里添了丰厚的香油钱,又去求了护身符,知客的小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似是为亲人祈福,则施主要不要供一盏长明海灯?”   清词抬眸,不意这位知客的小僧人竟是曾见过的。   她摘下帷纱,嫣然一笑:“普净小师傅,还记得我吗?”   眉清目秀的小沙弥长高了一些,却还是讨喜的模样,皱着脸想了会儿,欣然道:“呀,施主是那位秋日里来为家中长辈做法事的夫人,您身旁那位姐姐呢?”   他对孟清词印象深刻,主要是孟清词的香油钱给得相当大方,还有,知微那日把他逗得气鼓鼓的。   “她在家里。”孟清词笑吟吟道。   小沙弥见是故人极为热情,主动道:“施主可以先供奉长明灯,今日我师傅刚访友归来,若施主还有闲暇,可去请我师傅为护身符做法加持,便会更加灵验。”   “你师傅,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空尘法师吗?不想今日有幸一见。”清词想起知微逗小沙弥时,小沙弥那忿忿不平的神情,不禁莞尔。   “正是。”小沙弥见到清词很感亲切,但忽又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满,挠了挠光滑的脑袋,解释道:“不过我师傅若非开坛讲法,等闲不见外客,施主能不能见到他,还要看您的运气。”   “无妨,若有大师加持自然更好,若不能,也是天意。”清词笑道。   小沙弥双手合十:“如此,小僧这就带您去见师傅。”   “好,那就多谢小师傅啦。”   *   清词先去供了长明灯,僧人问她要供多少年,她想了想,豪气道:“一百年罢。”   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   她交足了一百年灯火钱,才随着普净去寻空尘禅师。   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小径徐徐而行,便到了法师的禅院,禅房被松竹环绕,经冬愈发苍翠,绿影沉沉,颇有几分“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的意境。   普净在门口停下:“施主稍候,待我禀报师傅。”   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片刻方推门而入,一柱香的功夫才出来,面上是掩不住的诧异之色,道:“阿弥陀佛,施主请。”   这位女施主,是师傅今日所见的第一个外客呢。   禅房整洁空阔,萦绕着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檀香味道。   普净掀开内室的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清词颔首以示谢意,径直进了内室,普净跟着进来,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这屋子里仿佛有无声的气场,令进来的人都忍不住收敛了脚步,屏息静气,惟恐亵渎了佛祖。   一位衣衫洁白的僧人端坐于左侧的蒲团上,他闻声抬头的那瞬间,清词愕然睁大了眼。   盖因这张脸说是人间丽色也不为过,虽只匆匆一面也让人难忘。这世间大多数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心向往之,清词也不例外。   秋日,她为祖母做法事时,在后院的放生池旁偶遇一位神秘僧人,她早该想到的,能令地处偏僻的龙泉寺车水马龙,能让满京城的贵女趋之若鹜,这位法师必是佛法高深,且形容俊美。   “大师,又见到您了。”清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空尘大师微微一笑,似薰风温柔,拂过凛冽寒冬,便见春花绽放。   清词不禁抽了口气,再次暗暗唾弃自己怎可如此亵渎得道高僧。   “施主今日前来,所求为何?”空尘大师缓缓问,他的声音低沉,音域却宽广,如一匹华丽的缎子,极为动听。   清词说了来意,双手奉上求来的护身符,普净上前接过,转交给空尘大师。   空尘大师略一沉吟,便接过护身符,垂眉敛目,喃喃念了几句佛语,才将护身符交还清词。   “多谢大师。”   空尘大师端详了一番孟清词的眉间,摇了摇头:“无需谢我,是施主诚心所致,贫僧不过顺势而为。”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贫僧观施主面色,似心结已开,可喜可贺。”空尘大师如是说。   清词含笑道:“高僧鸠摩罗什曾云: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小女子如今想通了,自然豁达。”   “施主能这般想,善哉善哉。”空尘大师稽首送客。   两人出了禅院,普净才恢复了方才在殿中的活泼,他忍不住问:“女施主,你方才与我师傅打的什么机锋,为何我竟听不懂?”   有钟声自远处传来,浑厚而悠远,许是寺庙里的僧人下了早课,虽打断了小沙弥的话,却让人的心跟着一声声沉静下来。   孟清词停下脚步,凝神倾听片刻,才扬唇朝普净一笑:“小师傅,读佛经可不能偷懒哦,我和你师傅刚才说的,原是佛经里就有的。须知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哦。”   普净:“......”   *   孟清词将装着护身符的香囊压在了萧珩的枕下。   不知是因为高僧的加持,还是这几日太医开的药终于起了效果,也或许是两者综合的因素,黄昏时分,萧珩终于悠悠醒转。   他一睁眼,便看见了孟清词,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的脸如一朵新生的白莲,干净清透,目光盈盈回望着他。   萧珩眼中掠过一丝惘然,仿佛历过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又仿佛是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却忘了梦中几何,只余零落片段。   然他记得,那个片段里有她,但梦中的她,却不是这般模样。   梦中的女子,似比她年岁大上一些,气质端庄沉稳,她梳着华丽的发髻,怀里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   是萧瑟秋日,她急急追出,跪在满地落叶间,拽着一身戎装的“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苦苦哀求“他”不要走。   然梦中的“他”不为所动,只是为她擦了擦泪,慢慢抽出自己的袖子,转身离去。   那个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   他似在梦里,又似身在局外,他看着梦里这个绝情冷性的自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萧珩望向她的目光有些遥远,似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清词有些担心,伸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世子?”   萧珩收回心神,他目光掠过素青的帐子,又看向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才忆起如今应还是在龙泉寺内。   “我睡了几日?”   妻子纤细的手指又俏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了个“三”字,笑道:“可醒了,我去唤太医再过来瞧瞧。”说着便匆匆出了屋子。   片刻后,太医进来先诊了脉,又试了试萧珩的温度,才松了一口气:“若今晚再不发烧便无大碍了。”   听到太医这一番话,清词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说:   1.“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出自苏轼《参寥上人初得智果院会者十六人分韵赋诗轼得》   2.“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出自宋代释宗杲的《偈颂一百六十首》 第五十九章   见孟清词因他醒转而笑靥如花, 萧珩悄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然想到梦中那个梨花带雨的她,心便禁不住隐隐作痛。   幸好,只是个梦。   他忽略了心中不知因何而起的不安。   清词细细地记下了太医的嘱咐, 又亲自送太医出门。   萧珩示意许舟将他扶起, 沉声问:“交待的事可办妥了?”   两人禀报了这几日的部署, 见世子虽语气仍有些虚弱,但目光已恢复了素日的清冷淡定,心中大定。   赵剑忍不住道:“世子爷可看出了对方的来历?锦衣卫这么多高手, 竟生生折损在居源山中。”   萧珩目光凝了凝,从对方的身手看, 应是江湖人士,他曾听说, 江湖上有一个神秘的刺客组织“影阁”,如非天价酬金,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 但若仅针对兵械库失窃一案,未免有些大动干戈。   毕竟,锦衣卫此次追查的对象不过是京中一个七品的小官,这小官一进居源山便失了踪影,对方在居源山设了埋伏, 似有意引他来此,刺客招招皆是杀手, 显然是想置他于死地。   这一场生死搏斗,他们杀了对方所有的人, 可除了自己, 锦衣卫这边的高手也无一生还。   他思索间, 又听赵剑道:“此次多亏了夫人,若不是她笃定您就在相思崖下,且还得多费些时日,您的伤再重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萧珩眉心微动,他从未主动与清词说过外头他做的事,盖因无论是北境,还是京城,皆是刀光剑影,而清词并不喜打打杀杀。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后,锦衣卫的性质,又决定了办案皆是私下进行,所经历种种,他更不会与清词提起。   他待要再问,孟清词已进了屋。   萧珩咽下口中的话,挥了挥手,命二人退下。   萧珩这一醒,便如阳光破云而出,驱散漫天阴霾,清词所有的不安,害怕,担忧都似随风而去,这种只要在他身边就情不自禁的关心啊。   清词坐在榻旁,关切的目光看着萧珩,:“我问了太医,你这几日都没有进食,脾胃虚弱,只能喝粥,我盛来一碗与你,多少进一点,好不好?”   夕阳的余晖洒进屋子,为她披了一层温柔的光,柔光里的她笑意动人,温言软语,能得伊人如此相待,便是九死一生又如何?   于是他含笑道:“好。”   因太医说受伤之人须得清养肠胃,来龙泉寺次日,清词便从寺里借了小锅,炉火上整日温着熬好的粥,以备萧珩醒来就可以用。   清词先盛了多半碗。   她执勺轻轻搅动,待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送到萧珩唇边。   萧珩却仍只是含笑看着他。   清词不明其意,她收回汤勺,以唇轻触试了试温度:“不烫了呀。”   萧珩道:“你尝尝。”   病人最大,清词蹙眉,抿了一口:“是我自己熬的,我尝着味道还好。”说着又递到萧珩唇边,萧珩这才低头用尽勺中的粥,意味深长道:“甚是美味。”   清词后知后觉地发现萧珩唇角翘起,笑容促狭,随即想到两人无意□□用了一个汤勺,不觉脸颊微红,然萧珩似单纯地只赞粥的美味,她若着于痕迹反而显得刻意,只得又舀了一勺送到萧珩唇边:“张口。”   萧珩这才张口抿了粥,然他唇边笑意清浅,目光中暖意融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要将她融化。   是借的寺中的普通稻米,与山中泉水煮的粥,其实无甚味道,然不过半碗白粥,萧珩却用得极慢,他唇边噙着清浅笑意,似每一勺都在细细品尝滋味,回味无穷。   一碗寻常白粥竟用出了琼浆玉液的感觉。   待碗中粥已见底,汤勺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清词问:“还要吗?”   萧珩摇头,清词遂端了水与他漱口,待萧珩自取过搭在床边的巾子擦拭唇角的水迹,清词这才又后之后觉地想起,萧珩他只伤了一边胳膊,另一边是完好的,明明他可以自己用饭,却安安静静等着她投喂,不由瞪了萧珩一眼。   萧珩似明白她心中所想,温言道:“多谢阿词。”   想到萧珩终究是受了番罪,清词不忍揭穿他,她想了想道:“世子再睡一会儿罢。”,便要起身扶萧珩躺下。   萧珩却握着她的手:“已躺了这许多时日,如今没了睡意,阿词陪我说说话罢。”   说什么呢?   清词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多年夫妻,曾有过很多两人相对的时刻,然而,大多是在夜里,不过是闲话两句聊胜于无的家常,或者,一晌欢娱。   想来世间平常夫妻皆是如此,丈夫在外奔波养家,妻子在家操持家务,在这世间为了几两碎银苦苦挣扎,哪有那许多闲情逸致,多愁善感。   她听萧珩道:“抱歉,你的生辰,不但没有陪你,反害你受了惊吓担忧。”   清词回过神,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因为往后的生辰都将不会有他陪伴,但,那又怎样呢?她不在意道:“世子公事要紧,不过是一个生日而已。”   清词想起放在枕下的护身符,忙取了出来,将其挂在萧珩外衣的腰间玉带上,笑道:“世子平安,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生辰礼物啦。”   话到这里,她随口提起空尘法师,因她从未见过这般绝色却又出尘的世外高人,与萧珩的俊美矜贵不同,他是高山雪莲,月下优昙,可以仰望却不容亵渎,只觉多想一分便是罪过。   她不免多赞了几句,却见萧珩的目光淡了淡。   男子相貌俊美似并不值得夸耀,想来萧珩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清词有点遗憾对牛谈琴,若是眼前的人换上公主或者顾纭,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果然萧珩颇有些无语:“法师是得道高僧,佛法精妙,且早已了却红尘情缘,你那些“绝色”,“美貌”的词儿可都收收罢。“   清词立刻垂首:“阿弥陀佛。”   萧珩又气又感到好笑,妻子方才谈起空尘法师那眉飞色舞,一脸心向往之的小模样,怎么就让他心里那么不是滋味呢。   他郁闷道:“靠过来。”   清词嘟囔了一句:“做什么”,还是往前倾了倾身子,萧珩无奈叹了口气,稍微用力将她往前一拉。   清词原坐在床边,一时不防,再加上男子力气总比女子大上许多,被这么一拽,她就扑到了萧珩胸前,不巧却碰到了萧珩胸前的伤口。   她忙挣扎着起身,被萧珩按住:“别动。”他忍着痛,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插到孟清词发上:“生辰快乐。”   清词只觉头上一沉,随即一阵独特的香气飘入鼻端,她闲暇时偶也制香,对香道稍有研究,闭目细嗅香气,初闻如置身于百花园中,万紫千红绽放,满园浓郁花香,再闻,如清风拂过绿枝,凉意沁人心脾。   她抬手摸了摸,问:”是发簪吗?”   “是南诏国所贡千年奇楠木,奇楠是重香之首,不仅留香持久,且可凝神舒缓,你常梦魇,若佩戴或可安眠。”   清词睫毛颤了颤,起身取出一把菱花镜看了看,镜中人青衣素裙,未施脂粉,鬓边一支乌木发簪,样式古朴归真,泛着莹润光泽,竟是分外的相衬。   古来便有“一片沉香值万金”之说,清词自是知道其珍贵,她问:“从宫里寻来的?”   “嗯。”萧珩云淡风轻,却只字不提他如何费尽心思从皇上那里索要了此物,又亲自操刀,一点一点将它雕刻成适合她的样子。只是原本他还有别的安排,却是因这伤耽搁了。   如今见妻子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便觉这些曲折都不算什么。   清词确是喜欢,尤其是想起去年那副奢华头面,如今这发簪倒符合萧珩一贯的风格,她心生一念,嫣然问道:“世子,你可知送女子发簪,代表的是什么含义吗?”   萧珩的目光深邃看着她,似要望进她的心里,每每他这样看着她,便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动摇,从而生出不切实际的奢望。   怔忡之间,萧珩低头,忍着胸间剧痛,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如初冬第一片雪花飘落,轻浅而温柔,不带任何欲念。   他道:“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清词眼眶蓦然一酸,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曾经她求这一句而一生不可得,然而它到来的时候又太晚太晚。   她转过眸光,故意岔开话题;“怎么在你袖中?”因萧珩这几日的衣物都是清词亲手换的,她并没有在他随身的物件中发现这样一支簪子,是以有此一问。   萧珩就笑:“方才赵剑和许舟进来过。”   清词想了想,萧珩那日昏迷前确实安排了不少事情,也就可以解释了。   又听萧珩道:“阿词,你曾说,生辰那日有话与我说。”   清词抿唇,目光落在萧珩因方才动作而微微渗出血的伤口上,原本想与他分说清楚的话,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叹了一句:“该换药了。”   说着便起身去拿药和纱布。   待要解开萧珩的衣襟,萧珩忽然伸手拦了她,温声道:“去唤赵剑或许舟来吧。”   作者有话说:   1.“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出自清朝陈梦雷《青青河畔草》   2.预收文求收藏,啵啵   《不负卿》   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   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第六十章   两人视线交汇, 清词默了默,放下手中的伤药:“好。”便起身走了出去。   乌云遮月,天空一丝星星的微光也无,屋檐下的灯笼早已被风吹灭, 偌大的寺庙中一片沉寂, 站在台阶上, 放眼望去,偶有几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摇曳。   清词心中忽然觉得闷闷的, 酸酸的。   如今她与萧珩的关系,较前世缓和许多, 似乎并未因赵璃月的回京而受到任何影响。是以,便是连知宜, 最近也在婉转劝她,世子并非如她所想那般,恳求她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毕竟, 虽大周民风较前朝开放许多,但和离的女子,仍是要承受一些世人异样的目光,她又不是如嘉阳公主那般的身份,可以为所欲为, 想也能预见未来的路必定坎坷。   然而,她仍然想听从自己心中的声音。   赵剑被唤进来, 起初还有些茫然,待看到萧珩雪白中衣已渗出了血迹, 惊讶道:“世子, 您怎么把伤口崩裂了!”   萧珩阖目, 指了指床边几上一应包扎用的物件。   赵剑不解明明前几日夫人包扎得好好的,今日却换了他,这么想着,不免问出了口,却听萧珩淡声道:“夫人不喜血腥气。”   赵剑敷药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瞥了一眼萧珩,见他面色笃定,心中不由讶异。因他与世子夫人虽接触不过短短几日,对她的印象却大为改观。   从前她被世子藏于国公府中,偶尔在他去安澜院禀报事务或出门时惊鸿一瞥,始终是如弱柳娇花般的模糊剪影。而从那日夜里起,他方知她临危不乱,冷静从容不弱男子,因为她的坚定不疑,世子才能够如此快地脱险。   世子那日被发现时,伤势极重,一身锦衣卫的玄色蟒袍都被血染地失了颜色,连他都暗暗惊心,世子夫人却只是抿着唇,亲手换下世子衣袍,又按着太医所言,为世子清理裹伤,她的面色发白,手亦是颤抖,却仍然很稳,一丝不苟地做完所有的事。   因按照世子吩咐,并未向外透露已寻到世子这一消息,这几日在寺中并无婢女服侍,他们在外奔走,夫人便默默担下所有的琐事,未有丝毫言苦。   他确信,夫人外表娇弱,但实则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   世子他,真的熟悉自己的枕边人吗?   然而世子夫妻之事,不是他一个下属可以置喙的,是以他飞快包扎完世子的伤口,便出言告退。然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世子,这几日来,也一直是夫人在照顾您。”   萧珩终于睁开眼,目中有深思之色,他问:“方才你说,是夫人告诉你,我坠落在相思崖下?”   “是呀。”赵剑疑惑道,他不解世子为何又问了一遍,用的是确认的语气。   萧珩微微颔首,赵剑见他再无他话,默默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走到门边却见孟清词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似一直在沉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她神色平静,对着赵剑望过来的眼神,笑了笑,开口道:“多谢赵大人。”   “属下份内之事。”赵剑并不敢看她,只低声回道。   待赵剑离开,清词关上门,走到萧珩床前,依然坐到原先的位置,萧珩已换过了中衣,他倚在床边,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清词为萧珩掖了掖被子,才道:“世子,您是不是早想问了?”   “您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主持这一场行动,绝对保密,对您的枕边人未透露分毫,亦是在情理之中......”   萧珩的目光深深看着她,他打断她的话,缓缓道:“阿词,我非不信你,只你心中似有太多的秘密。”   “你很不安,很害怕,你常郁郁寡欢,亦常夜半惊梦,你深夜默默流泪,白日里却强作欢颜,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那日你说,待到生辰那日,有话与我说,我很欢喜,我想着,终于能听到你的心事。其实,我也有话与你说。”   “今日,你想说吗?”   “或者,今日,你想听我说吗?”   清词睫毛颤了颤,忽然有些慌乱,心跳的速度也不由加快,她早知萧珩细心敏锐,却不知他于她,亦是洞幽察微,可今日,是他们把一切都说清楚的时机吗?   因她面对重伤虚弱的萧珩,心中便温软如水,总觉得在此时说出来,不吝于是一种背弃,况且,总是要告知父母一声的。   沉思片刻,她抬眸道:“世子,相思崖一事,我能得知确有缘由,只我不知从何说起,待您伤好,待您了了此事,我会将一切说与您,再无隐瞒。好吗?”   她亦是深深望着萧珩,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明净:“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平安。”   他知道,她此刻的言辞发自肺腑,可他,为何不觉欣喜,反觉心痛呢?   两人一时无言,萧珩正要开口,屋外忽传来“咚咚”敲门声,许舟在外沉声道:“世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萧珩的脸色便也郑重起来,他拍了拍清词的手,温声道:“不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我们以后再说。”   *   淳熙帝批了一日的奏折,到黄昏时分总算告一段落,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身旁的总管内监李进忙换了茶,殷勤问道:“陛下已坐了半日了,可要出去走走?”   淳熙帝便起了身,可想到冬日花草衰败,宫中也无甚景致,便又没了兴致。正无趣之际,李进似不经意道了句:“天气这般冷,今晨太医来请平安脉时,奴才听他提了句,启祥宫林娘娘的咳疾似又犯了。”   李进这么一说,淳熙帝不由想到林贵妃每每到了冬日,总夜里咳嗽,这几日朝事繁多,他时常宿在御书房,已几日没有去看她了,心里不免添了挂念,遂放下御笔,信步朝着启祥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孰料到了启祥宫正殿,却被闭门在外不得入,宫人小心翼翼禀报道,娘娘犯了头风,已是用了太医的药,早早就躺下了,说了谁也不见。   两人的日常相处,确也不是寻常的帝王与后妃那般拘谨,反而有些随意,是以,淳熙帝并不以为忤,虽有些许失落,仍关切问了几句,又切切叮嘱:“好好照顾娘娘。”才转身下了台阶。   众人皆如仪恭送,待御驾到了宫门前才敢起身,淳熙帝一只脚都迈到了门外,耳中却忽然听到小宫女的窃窃私语:“快走啊!去看看芸姑娘绣好的翟衣,听说那翟鸟的眼睛会动呢。”   “我才不信。”   “嗐!骗你是小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淳熙帝心中一动,蓦地想起嘉阳于他生辰那日进献的,如今挂在瑞鹤殿的绣图,图中仙鹤姿态各不相同,却都是高雅之中不失灵动,飘逸之余兼具皇家风范。   这幅绣图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每每赏玩,均是赞叹不已。   于是他住了脚步,转头问:“什么翟鸟?”   小宫女忙跪下回话:“皇上恕罪。是这么回事儿。尚服局的翟鸟绣得呆板,娘娘召了芸姑娘来绣,便是绣“瑞鹤图”的那位,今儿才刚刚完工。”   “都说那鸟的眼睛绣得和真的一样,奴婢们好奇得不得了,才想着去看看。”   淳熙帝略一思索,道:“前头带路。”   小宫女引着淳熙帝沿着回廊,来到了东面的偏殿。   淳熙帝从步步锦的云窗下经过,便听一管柔和的声音低低道:“若是为自然些,此处不妨用乱针绣法,姐姐觉得呢?”这声音不是绮龄女孩的清脆,微微带着点暗哑和清冷,却说不出的好听,隐隐让人心驰神摇。   淳熙帝的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走到殿前,门口的宫人欲按制行礼,淳熙帝抬了抬手,示意不要惊动了屋里的人,顷刻间,殿中侍立的宫人便如水一般悄无生息地退下了。   屋中两人浑然不觉。那个身着靛蓝女官服饰的女子思索着道:“妹妹所言有些道理,如此我再试试,多谢妹妹点拨。”   “一句话而已,当不得姐姐什么谢字。”那管动听的声音笑了一声。   淳熙帝抬眼,一道曼妙身姿正斜对着门坐在绣棚前,她微微垂着头,从他的角度,落日的余光落在乌锦般的长发上,流淌着瑰丽的光泽,是大周未婚女子的寻常装扮,只以一根丝带简简单单绾住,掩住了大半的身体曲线,长发之下,便是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然她只单单坐在那里,一个背影便自成一个故事。   虽是萧瑟冬日,启祥宫的暮色,却似被这华丽的宫殿,被这不动声色安然静坐的美人,渲染得流光溢彩,惊心动魄。   淳熙帝怔怔站在门前,一瞬间思绪复杂,希望美人转身,一睹庐山真面目,又忧她一转身,若非国色,便打破了这美好的镜象。   淳熙帝擅画,于丹青一道造诣极深,是以,对于审美也一直有着极高的要求。   屋中两人终是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安静。   那女官一抬头,入眼的便是明黄的衣袍,忙惶恐跪下:“奴婢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皇上恕罪。”   绣棚前的女子抬手掠了掠云鬓,盈盈回眸。   柳三变的那句”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如今方有了出处。   顾纭对上淳熙帝的目光,心中一刹那如被冰雪浇透,林贵妃这些日子以来过于优厚的礼遇,不露痕迹的亲近,在这一刻,如电光火石般从脑中掠过,自己心中隐隐不详的预感,在这一刻成了真。   她面色波澜不惊,一颗心却直直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一章   萧珩一行人又在龙泉寺停留了七八日, 待诸般安排有了眉目回京时,已距离新年没几日了。   王氏见到两人终于回来才松了口气,一是因为虽说早已得知萧珩无恙,然心中记挂, 与亲眼看见毕竟是两回事;二是她毕竟上了年岁, 这中馈一撂开手再接回来便觉繁琐, 尤其年下迎来送往事情又多,虽说有个萧以晴,可她于家事一道似缺了天分, 不添乱已算不错了,因此于真心欢喜之余颇有几分如释重负之感。   萧以晴则是昨日才得知萧珩已被寻回一事, 因担心她沉不住气露了痕迹,王氏思虑再三, 未敢提前向她透露。因此她一直以为兄长失踪,嫂子抱病无法起身,加之母亲满面愁容, 父亲又远在边疆,只觉天都要塌了下来,短短十几日一张脸便瘦了一圈,那些婴儿肥不翼而飞,轮廓分明之后更加肖似萧珩, 瞧着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了。   萧珩毕竟年轻,伤口虽看起来可怖, 然并非是在绝对要害之处,加之救治及时, 照料细心, 因此到进府时, 除了胸口那一处重伤未愈外,其余皆已好了大半,只除了瘦了些,面色一如往常般清冷镇定,见王氏,萧以晴早已候在安澜院里,两双眼望过来都泛着泪光,萧渝夫妇也是目光担忧,不免温声安慰了几句,才把人各自劝回去。   自两人回府后一直喧闹无比的安澜院终于安静下来。   屋中早已燃上银霜炭,暖意盈怀,却并未如往日一般焚香,只借了海青石束腰花几上,一钵正开得葳蕤的落神香妃的天然香气。   萧珩被舒舒服服地安置在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和合二仙织金缎子被,手里被塞了书卷,榻旁小几上搁着一杯刚蒸好的杏仁饮,还冒着袅袅热气,抬眼是一架乌木雕花刺绣屏风,绣的是南宋马麟作的“层叠冰绡图”,两枝绿萼白梅错落从屏风一侧横出,枝干清瘦如铁,花色含蓄,洁如缣素、润若凝脂,虽非真花,亦觉冷香袭人,扑面而来。   富贵,精致,清雅,是他熟悉的安澜院的惬意气息,是他心中家的感觉。   只萧珩虽贵为公府世子,在北境一直与普通兵士同食同宿,从未受过这般无微不至的照料,颇有些哭笑不得,且他自觉已无大碍,偏清词不许他动,不得不顺了她的心意,亦觉未尝不是一种因祸得福。因他受伤以来,那个柔情似水,体贴备至的小妻子仿佛又回来了,且两人相处之间多了份熟稔随意,不复这几个月以来的客气疏离,相敬如冰。   因已回府且年节将至,不好如在寺院时那般简素,清词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家常银霓红细云锦衫子出来,乌油油的头发挽在脑后,插了一支红翡滴珠金步摇,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笑道:“知微姑娘布置的这屋子,越发不俗,了不得了,我也要甘拜下风。”   知微便睨了她一眼,将一摞子账册拍到案上:“夫人别以为夸两句便能躲懒了,这是世子名下各个庄子店铺的帐,我和知宜也才查了一小部分,还得您回来看呢。”   萧珩伤好了许多,清词心下松快不少,然看着这一摞高高的账册,她讶异道:“如何这么厚!去岁也是这许多吗?”   知微没好气道:“许侍卫搬过来的,道世子爷吩咐了,以后这块的帐都交到院里来。”   清词顿时了然,显然去岁她嫁进时,萧珩交到她手中的并非全部。国公府豪富,萧珩很有钱,只再多也不是她的,想到她也是为人做嫁衣裳,清词怏怏道了句:“我看到元日也看不完呀。”   “姐姐们,不若这样。”她转了转眼珠:“这段时间府里上下都辛苦了,月钱加倍,两位姐姐能者多劳。”   “休想蒙混过关!”知微道,“妈妈们说了,往年里年节下也是双倍的。”   “那三倍。”清词伸手比划道:“三倍如何?”   知宜抿唇不语,眸光里心事重重,看着两人笑闹欲言又止,正鼓起勇气要开口之际,忽听内室传来世子爷低醇的嗓音,唤了声:“阿词。”   知微这才记起,青天白日的,世子竟然在家,这实在怪不得她,因萧珩白日在家的时候少之又少,不敢再与清词打闹,闻言忙推她:“快去,快去。”   清词纤指朝桌上的账本指了指,示意赶快搬走,才嫣然一笑,掀帘入内。   萧珩着一身青色丝质中衣倚在床头,墨发未束披在肩头,意态悠闲,见她望过来,剑眉斜斜一挑,嘴角弧度浅浅,颇有几分风流不羁贵公子的味道,慵懒道:“过来。”   清词今日其实是没有闲适的心情的,因她方回府,知宜便从议事的小花厅回来了,显然婆母已迫不及待地交出了府里中馈,想到还要关账,还要走礼,还要安排正月里宴客的名单,一件件都迫在眉睫,她暗自叹气,忽然觉得龙泉寺里虽诸般不便,但唯一的好处却是清净无扰,转念又任命地想,这是最后一次在国公府过年了,便尽善尽美地做好吧。   是以她只含笑站在月门边问道:“世子有何事?”   萧珩无奈,晃了晃手中书卷:“这本看完了,想换.......那本《长春真人西游记》。”   “好。”清词从书架上翻出萧珩想要的书,便走到床边要递给他,萧珩却拍了拍榻边:“过来,陪我躺会儿。”   清词颇有些无语地瞥了眼萧珩,因在寺院里这几日并无人服侍,赵剑许舟二人不方便时时在屋里,萧珩的事情,除了他醒来之后,裹伤换药再无清词用武之地——起初是赵剑许舟来,后来伤势渐轻便是他自己,其余事情都得她亲力亲卫,想是这几日已成了习惯。   她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世子爷,年节事情多如乱麻,您是甩手掌柜,贰事不管,妾身却哪有您这般自在!”   想了想又道:“这样罢,我把知微留在屋里,您有事情便唤她,我却要去花厅议事了。”   一面说着一面便要起身,却被萧珩握住了手,想是这几日的部署渐显成效,他眉眼间是少见的松快,语气也多了丝调侃:”“夫人有何难事,临简为夫人解忧。”   清词挑了挑眉,玩味道:“世子眼中只有家国大事,竟也关心庶务?”   见妻子眸光潋滟,带着少见的顽皮之色,加之今日一身银红愈发绮丽动人,萧珩目光不由幽深,他喉结滚了滚,将清词方才因玩闹掉落在耳边的鬓发抿起,薄唇含着笑意缓缓道:“修身齐家治国,里头可不有一样齐家,夫人小看为夫了,我虽不如二弟那般精通家中事务,也是略知一二的。”   “不若我与夫人一起......”   萧珩自己送上门,清词自然不与他客气,都没有听清萧珩下面那句话便扬声唤:“知微进来。”   待知微应声进了屋,她便笑道:“世子爷闲来无事,要理理年下的账了,还不快将那些账册搬过来。”   知微虽能算会写,但不如知宜精于算术,然知宜这几日忙得前脚不沾后脚,她怎么也得分担一些,正看得欲生欲死之际,夫人回来了,但夫人显然也很头痛,她已经认命地想着再捱一阵子了,没想到世子要把活主动揽过去,虽说这本就是他的私产,但这一瞬间,萧珩在知微眼里的形象仍立刻由冰冰冷冷变得善解人意和蔼可亲了。   她行了一礼,喜孜孜道:“世子爷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搬。”知微带着两个小丫鬟来回三趟,才将所有的账册从西厢房挪进里屋,殷切的目光望向萧珩:“世子爷,便只这么些了。”   萧珩一言难尽的目光从满地账册转到清词身上。   清词却早已拍了拍手,利落起身道:“知微,你在院里服侍世子,添茶倒水要及时,记得嘱咐世子吃药,提醒世子看一会儿便歇息,怎么着还有四五日呢。”   “是。”知微声音响亮,保证道:“夫人放心去忙,奴婢定将世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清词满意点头,朝着萧珩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辛苦世子。”抿唇一笑翩然出了门。   萧珩此时很怀念在龙泉寺的那短短几日时光,只有他和她。她向空尘求护身符是为了他,她精心烹饪佳肴是为了他,她抚琴,插花,作画,也都是为了他。萧珩此时还未察觉,他其实最爱的,便是她的目光所及只有他,心里眼里都是他,全心全意待他的样子。   府中虽然舒适方便,但她却不独独属于他了,她有中馈要接手,有婆母要服侍,还不忘照顾萧以晴小姑。   伊人已去,萧珩叹了口气,便听到知微小心翼翼提醒道:“世子,账册?”随之一架光滑锃亮的算盘被放在案上。   萧珩:......   罢了,替她分担些也好,萧珩摇了摇头,翻开了一本账册。   清词带着知宜往花厅走,她步履匆匆,满心满脑都是事,并没有注意到知宜的不对劲,直到知宜吞吞吐吐问了声:“夫人,我给您的信,您可看了?”   “什么信?”清词顿住了脚步,诧异反问。   知宜见清词眉宇间一片茫然,心里咯噔一下,环顾了一下四周无人,她上前一步,急急问道:“就是,就是我让赵大人带给您的信,您没有看吗?”   清词恍然想起赵剑说起过不巧将信弄丢了这回事,她以为是梦笙的信,便没有着意去寻,后来萧珩醒来,她的心思都在萧珩身上,便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此刻见知宜神色惶然,忙问:“到底是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二章   “就是, 就是......您生辰那日,纭姑娘被林贵妃召进宫中一事啊!”知宜跺脚。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夫人对此事未有只言片语.   “什么?!”清词心中一凉,面色登时凝重无比,“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纭儿如今可回公主府了?”   知宜艰难摇头, 将那日华蕊遣了心腹小丫鬟来定国公府一事说了, 最后才道:“华蕊姐姐似乎是瞒着公主来的, 夫人没有回信,奴婢也没有章程,只前日自己偷偷出府, 借口去给怀绣姐姐送花样子,从公主府门口拐了下, 去找了华蕊姐姐,得知纭姑娘还未回来。”   清词顿时满心歉疚, 若是那一日她有一线警醒,哪怕多说一句让赵剑回府再跑一趟问清楚,纭儿她也不会在宫中呆了这许多时日。   她前世未与林贵妃直接打过交道, 只在宫宴上远远看见过一二回,后来身子不好,宫宴也不去了,如今细想别说性情,便连林贵妃是什么模样都已记不清楚。若是贵妃因与嘉阳公主不睦折腾顾纭, 那纭儿可不又受罪了?   清词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夫人,花厅在那边。”知宜忙拦了她。   “备车, 去公主府。”清词简短道。   “可......世子在家呢。”知宜知道与顾纭相关之事,清词皆瞒了萧珩, 是以她对赵剑也并未直说, 因她知赵剑忠心的是萧珩。可这一去便是大半日功夫, 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世子的。   清词心乱如麻,随口道:“你找个借口搪塞一下。”   “您别急,我陪您一起。”知宜见清词脚步越走越快,早已失了以往裙裾不动的风度,赶着追了上去。   清词驻足,理了理方才乍一听顾纭入宫而慌乱无措的思绪,沉声吩咐道:“换白露去花厅理事,小事自己决定便可,大事留中,你去安排车马,我们这就走。”   白露是原先安澜院里服侍萧珩的一等丫鬟,然而萧珩一年里半年在北境,便是回来诸事也并不喜欢丫鬟上前,是以丫鬟们都无事可做。待清词嫁进来,她用惯了知微和知宜,安澜院原来的丫鬟便退了一射之地,但白露虽比知宜小了几岁,为人谨慎持重,知宜这几年一直带着,是以清词也逐渐倚重。   待诸事妥当,白露问:“姐姐,夫人这个时候出门,若是世子问起,可怎么回呢?”   知宜神色匆匆:“你想个借口与世子解释。”话音落下,人便钻进了马车。   留下白露苦思冥想,欲哭无泪:赏花?这年节下的谁家不是一团忙乱,哪有心思开什么赏花宴呢。访友?可夫人貌似在京中的朋友并不多,再说谁这个时候不长眼色上门呢?实在无法,蓦然想起一个人来,眼睛一亮,若是世子追根究底,便这么回他罢。   小丫鬟心事定下,便打起精神去了花厅。   *   清词心急如焚,一路上催得马车飞快,待到了公主府,正是刚过了午膳的时间。   嘉阳公主颇为意外:“阿词你身子好了?怎么今日竟过来了。”无怪她有此一问,时下上门,都会提前下了帖子,而公主显然没有收到定国公府的拜帖。   她语气中别有意味:“看来世子安然无恙了。”   萧珩进城的声势很大,公主府能得到消息并不稀奇。   清词一路已冷静下来,此刻抿唇,微含歉疚的目光暗暗瞥了眼侍立在一侧的华蕊,听知宜的意思,华蕊也是私下里将消息递给了知宜,于情于理,她必须在此事中将华蕊撇清。   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如此。公主,今日听世子身旁的侍卫说了一句,林贵妃召了曾绣“瑞鹤图”的绣娘进宫,奈何前些日子我病得起不来身,冒昧来访,实因放心不下,想知道纭儿回来了没。”   嘉阳公主妙目在几人身上转了一转,在华蕊身上停留了颇久,才轻轻一笑,对孟清词道:“快起来吧,本宫道是什么事儿呢。你说芸儿呀,她昨日已回府了。”   她语气云淡风轻地解释是因贵妃觉得尚服局绣的翟鸟不灵动,便命纭儿进宫补了几针,昨日完工,娘娘甚是满意,自然就放了人出来。   公主看孟清词的鬓发微湿,有几缕贴在额头上,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失措,不由失笑:“这点小事也值当你如此,罢了,华蕊,将人唤过来瞧瞧。”   “若今日不见了真人,我们世子夫人必是无论如何不肯走了,届时萧世子打上门来要人,本宫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呢。”   清词有些赧然,然她今日必是要见到顾纭才能放下心的,所以任嘉阳公主调侃,只面上泛起红霞,目光却明净如雨洗过的天空,道:“公主,您是知道我的,我向来如此。”   若非这一片赤子之心,嘉阳公主不会与之结交。   说话的功夫,顾纭已过来,依然是一张娇艳的芙蓉面,沉稳不惊的眼神,行云流水般优美的礼节,一丝不苟地行完礼,她才看向清词,亦是讶异道:“阿词怎么今日过来?”   因两人早已说好,只待上元相聚。   顾纭消息不畅,观她神情,似并不知萧珩失踪,清词病重这些消息,也或许是公主怕她担忧,刻意隐瞒了她。   清词起身,拉着顾纭仔仔细细打量,确定无虞后才松了口气,涩声道:“纭儿,你进宫可还顺利?”   这一世,她早了许多年便找到顾纭,她曾在心底暗暗发誓,不会让顾纭经历前世种种,这样美好的女子,值得一个人,用一颗真心,倾尽一生去守护。荣华富贵算得什么?她和顾纭都非追名逐利之人,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一群女子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在后院的倾轧中无声无息地凋零,睿王不配,太子不配,天下至尊也不配。   顾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能有什么事儿呢,贵妃娘娘人很和气,宣我进宫是为了那元日礼服上的翟鸟,我绣好了便有赏,自然也就出宫了。莫非我是哪个牌面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不成?”   “后宫不涉朝政,一切自有圣裁。你放心,娘娘没有无故迁怒我。”   她担忧若提起“瑞鹤图”,清词便会愧疚,把招来这场事端的缘由揽在自己身上,因此只得拆开了揉碎了讲,这套说辞倒与嘉阳公主所言不谋而合。   清词按下眼中泪光,勉强勾起唇角,若林贵妃是如此和善的性子,岂能养出祁王这样的野心勃勃,睿王又如何会韬光隐晦至今,然而当着嘉阳公主的面,便是再怎样交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只道了声:“好,那我便放心了。”   两人虽心思各异,却是不约而同为着对方,正执手相对无言之际,华如进来禀报:“公主,驸马正在殿外等候公主宣召。”   清词听华蕊偶尔提起一次,嘉阳公主便是一年不去齐国公府,如中秋,元日这样的节庆,总还是要去住几日,全一全皇家和齐国公府的面子,想必齐驸马便是因此事而来。   清词遂道:“既如此,阿词便去看看乌云盖雪可胖了没,我还给它带了小鱼干儿呢。”   嘉阳公主淡淡一睇,挥手道:“行了,既然云散雾开,小姐妹们自去说私房话儿罢。”便是这样说完,已换了一副雍容尊贵的神情,懒散道:“宣驸马进来吧。”   清词和顾纭行礼后并肩出门,正遇上拾阶而上的齐驸马,这是清词第一眼见到公主传闻中的夫婿,见他面如敷粉,唇若施朱,倒也算是个美男子,只脂粉气稍浓了些,确是配不上潇洒□□的公主,不由心中一叹。   齐驸马微一抬头,不由愣在了那里,   两个女子并肩而出,一人衣衫富丽,气质却淡雅如兰,一人衣衫简素,容颜却灼若芙蕖,如明珠璞玉,交映生辉。他本以为嘉阳公主已是姝色难得,未曾想无论气质风采容貌,世间还有女子竟不逊于她。   一愣之间,两个女子欠身行礼后便相携离开。   华如撇了撇嘴道:“驸马,公主正等着呢。”   齐驸马猛一回神,自觉在侍女面前丢了丑,脸色一红,不待华如掀帘子便径直进去了。   华如目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   两人回了顾纭所住的卿云轩,屏退左右,清词才又郑重问了一遍:“纭儿,你是真的无事罢?”   “我不要听那些粉饰太平的话,那都是说与外人的,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不方便求公主,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我拼尽全力,想方设法定会让你摆脱前世的命运。   顾纭把乌云盖雪唤出,诧异捏了捏她的脸颊:“胡思乱想什么呢?我瞧着你瘦了,可是年下太忙没有睡好。”   见清词目中仍是不掩担忧,她笑意盈盈嗔道:“我能见着什么人呢,娘娘也只是两面而已,便是入宫时召了进去一见,出宫时又亲自赏赐,日常与尚服局的女官在一起,虽起初有些嫌隙,这也难免,毕竟我是一个外人,但大家切磋技艺,都有所收获。”   “镇日的瞎想,我瞒着所有人,也不会瞒着你呀。”   “因为我们,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阿词有事不瞒着我,我也是如此。”她笑得俏皮,心间却如被千百根绣针戳过,细细密密的痛楚蔓延。   对不住,阿词,我走了最不想走,你亦最不希望我走的一条路,可我,还是想尽可能瞒着你久一些,因我怕极了,因我不敢面对,你那双明眸中的失望痛楚之色。   因我不想,再失去你。 第六十三章   顾纭说到“阿词不会瞒我”时, 清词不由心虚,因她怕顾纭担忧,并未向她告知将与萧珩和离一事,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犹自不放心叮嘱:“若有事, 一定遣人去国公府找我。”   “你不说我也会的。还等着上元节与你一起, 去看看这京城繁华夜景呢。”顾纭展颜一笑,恬静柔美,随即错开眼逗乌云盖雪:“喵呜, 有新鲜的小鱼干了。”   清词揶揄了一句:“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目光随即也落在那一只圆滚滚的肥猫身上,立刻变成了星星眼。   她不能久留, 见顾纭回来便告辞回府,而她离开后,顾纭也失了逗猫的兴致, 她倦倦地蜷在榻上,目光一寸一寸暗淡下来,一如这渐次浓郁的暮色。   她想起回府之后与嘉阳公主的一番谈话。   公主道:“你想清楚了,真的不与阿词说吗?若她将来知道,以她的性子, 定会伤心的。”   她声音轻浅如烟如雾:“如今说,便不伤心么?能晚些便晚些吧。”   “我应谢王爷宽宏, 公主周全,还能容我厚颜了却自己的心事。”   公主淡淡一哂:“我起初救你, 是应了阿词之请, 你也报答了我。今日留你, 却是因进宫之事与前事脱不了关系,且是为了阿恂,你我之间种种都已两清,无谓亏欠,无需感激。”   “阿恂为了你,遭了父皇厌弃,自毁前途,我若早知如此,想必当日不会那般做,然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可见,一饮一琢,自有天定。想必,这便是你的命罢。”   公主离开前道:“阿恂自小理智,从未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只望你莫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日后,无论他在什么境地,莫要弃他而去。这是我做姐姐的,唯一的恳求了。”   顾纭眼中有水光漫过,随即抬手捂住了脸,她何其不幸,身如飞絮飘萍,又何其有幸,此生得真心如许,但不负赵恂,便要负了阿词,负了那个如竹如玉的君子,虽她早知两人不可能,然少女心思,难免存着万一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他高中魁首,三媒六聘来请期,幻想自己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与良人,从此堂堂正正立于人前,将前尘往事全都抛却。   一朝梦碎,从此萧郎终成陌路,然她是不是该感到庆幸呢?至少她委身的,不是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天子,导致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而是那个自始至终,温和如薄暮日光,如融融春风的男子。   可她,为何这般不欢喜呢?   *   清词回府后便径直去了议事的花厅,待得诸事完毕,已是暮色苍然。   她午饭也没来得及用,下午只拿点心勉强垫了垫,到这个时候,早已饥肠辘辘,也才有心思问起萧珩。   白露为难道:“中午知微姐姐奉世子之命,请您回去用午饭来着,我指了一事婉拒了,知微姐姐回去后便再未过来。”   “知道了。”清词颔首,想着萧珩不知会否按时用餐,不觉归心似箭。   远远见了安澜院的灯火通明,知道有人等待着她,哪怕这光景转瞬将逝,心中仍不由浮现些许雀跃之情。   待进了里屋,脸上笑意更浓,因地上整整齐齐放着账册,身姿清贵的公子,曾持剑的手有节奏地拨着算盘,原本锋锐的眉眼在彩绘雁鱼灯下一片温和。   她倚在月门前温柔凝视萧珩,直到萧珩抬眸。   “用了饭没?”两人异口同声。   “尚未。”又是同时出口,不由相视而笑。   清词道:“您伤未痊愈,怎能这样不顾惜自己?若是为了这些账册,岂不是因小失大,我明日便使人搬走。”   萧珩道:“你这般忙碌,我却是闲着,心中不安,便想着尽些绵薄之力,倒是你,本来身子就弱,如何连午饭都不好好用?”   两人彼此关心,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倒真有些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模样。   清词沉默,好在萧珩并未追问,缓缓起身道:“等着你用晚饭呢。”她不由松了口气。   难得糊涂。   萧珩心绪复杂,以他在府中的耳目,自是知道妻子午饭前便匆匆离府,然他却并不想知她所见为谁,或许,是他不想从她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看到她提起他的神采飞扬,她说只是兄妹,他便给予相信。   晚饭的菜色严格贯彻太医的医嘱,刻意做得极清淡,萧珩叹气,已经快过年了,他不知这样的茹素生涯还要持续多长时间。   清词仿佛知他所想,安慰道:“待用完了这些药,我们再请太医过府诊脉,看看您能不能换些别的来用。   “我陪您。”   陪你这一程,从此山水迢迢,一别两宽。   “妾身自愿的。”清词的声音很柔软,让他生出一份不切实际之感,仿若指间流沙,拼命想留却怎样也留不住,只能眼睁睁任它溜走。   当晚,因着心中这一份莫名而起的不安,绣着雪梅鸳鸯的半透明鲛绡宝罗帐里,萧珩吻着哄着怀中佳人,非要打破太医定下的清规戒律。   佳人双颊绯红,眸底已然情动,柔软的双臂无力地攀着他脖子,仿佛一朵任君采撷的娇花,却仍用着最后一丝理智控诉:“萧珩,你不遵医嘱。”   “太医说了,这样好得慢。”   “哎.....别碰到伤口。”   她呢喃的鼻音轻轻抱怨,却在他眉眼间的绮色中失了神。   两人已经许久未有夫妻之事,清词心神激荡,迷迷糊糊地想,男色误人,她也不是不想,只是这代价未免有些大。   意乱情迷中,她果然不经意碰到了萧珩胸前伤处,萧珩忍不住闷闷哼了一声,清词原本迷乱的眸子立刻清明,起身问:“痛吗?”说着便手忙脚乱去解萧珩衣带,却忘了自己衣衫凌乱,呼吸急促,细软的长发勾着他指尖,柔嫩的唇擦过他耳畔。   “痛,但不是这里,”萧珩低笑一声,握着她的手往下,舒服地喟叹了声:“是这里痛。”   他眼看着妻子的眸光由清明到疑惑,到恍然大悟,到眼尾染了胭脂,羞不可抑,到恨恨骂了句:“登徒子......”又娇娇“唔”了一声,余下的声音悉数没于唇齿之间。   夜耿耿而无寐,鲛绡帐上,绣工精致的图案随着宝罗帐晃动轻轻摇摆,那相依相偎的鸳鸯便如活了一般,红梅妖娆,鸳鸯交颈。   *   日子如水一般滑过,待除夕守了岁,新桃换过旧符,再睁开眼已是元日。   大周的风俗,元日上午百官朝贺,午时初赐宫宴,至申时初结束。   萧珩因伤告假,但王氏和清词却因不能幸免,少不得按品大妆,衣衫齐整地去赴宴。   偏这几日萧珩格外热情不加节制,每每都是在她筋疲力尽,眼泛泪光哭着求恳时才停下,清词心惊胆战,连着喝了几日避子药,暗下决心不能再由着他了,担忧他亏了根本,担忧自己被这极寒的药伤了身。   这不是两败俱伤么?   后来的岁月里,想起这几夜匪夷所思的疯狂,那时她已离他千里之外,自嘲彼时自己的心境,便是情未了,意难平吧。   此时清词伏在妆台前,半阖着眼,本来就因日夜忙碌而腰膝酸软,又因巳时初便要进宫,早上用得极少,这一碗避子药用下,便有些反胃,欲吐不吐的滋味极是难受,含了两枚蜜饯也无济于事。   “怎么这般乏累?”萧珩见妻子形容慵懒,担心问道:“若不然,想个由头不去罢。”却被那秋水明眸横了一眼:“都怪你,便是告假如今怎么来得及?”   萧珩摸了摸鼻子,无言以对,这几日自己是有些恣意了些。   清词歇了半晌,觉得已恢复了些许精神,便直起腰来,命知微将妆上得重些,以期遮住她青黑的眼圈和微肿的唇,又在眉间点一枚梅花花钿。反正这样的正日子,这等繁复的命妇装束,也压得住艳丽的妆容。   知微的手艺她信得过。   待得和王氏在门口会合,王氏也赞了一句,她这般年龄,喜欢看小辈打扮得喜气盈盈的模样。   王氏今日起得早,精神有些不济,倚着迎枕闭目养神,忽听得清词问道:“母亲见过贵妃娘娘么?”   “她是个怎样的人?。”   王氏于迷迷糊糊中轻嗤了一声:“自是见过多次了。元后仙逝后,一应宫宴祭祀,便都是贵妃娘娘主持,只除了没有个继后的名分,呵呵。”   同样身为正妻,难免同仇敌忾,对今上这种宠妾灭妻的行为,王氏虽不敢于言辞中置喙,心中却是不齿的。   “她性子和善吗?”婆母所言并不在她关注的点上,清词叹了口气,索性问得细致些。   “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通透人儿。”王氏点评了句。能让一向于大事上都钝感力十分的王氏这般说,清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林贵妃有了新的认识,暗暗忐忑,这般心思的林贵妃,声势浩大地宣顾纭进宫,真的只是为了绣翟鸟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发10个红包,求收藏求评论呦。 第六十四章   宫宴是在宣明殿举行, 因此处风景开阔,宫宇幽深,向来是大典之所。殿中金碧辉煌,数十根红色柱子上, 雕金龙腾云驾雾, 栩栩如生, 蔚为壮观。   清词上辈子来过这里,有着记忆,是以目不斜视, 从容淡定。   王氏本担心这个媳妇初次进宫难免紧张,见她如此, 心中感慨国公爷眼光厉害,京中贵女也不过如此, 便是她再怎样偏心自家侄女,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胜过了她。   王氏便道:“开宴后你便跟着我坐,少说多看, 个把时辰便结束了。”待帝妃离开,殿中人也便自由了。   “嗯,我听母亲的。”清词应道。   王氏果然高兴,笑拍了拍她的手。   两人到的时候,偏殿已候了不少人, 有王氏熟识的几家老夫人,亦有和清词常常往来, 年龄差不多的年轻妇人。   清词跟着王氏给几家老太君请安,其中安国公府老太君尤为热情, 拉着她手只道太瘦了, 清词知这是因梦笙的缘故, 老太君爱屋及乌,便凑趣多说了几件与梦笙书信往来中的趣事,果然老太笑容更浓。   她说完了,老太君对王氏道:“这孩子体贴,就这么听老身絮叨了半个时辰,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王氏便赶人:“好了,老太君都发话了,你们年轻人自去玩吧,省得说我拘束了你,待开宴时再过来便好。”   清词听王氏这般说,才行了礼过去了。   京城就这么大地方,萧珩遇刺失踪,堪堪回府的消息这几日已传遍了,待清词过来,诸人便纷纷问起萧珩情状,清词少不得一一谢过,又解释萧珩仍在养伤,今日未能前来。   大理寺卿陈朗的夫人徐氏性子最是爽朗不拘,向来也与清词交好,她细细打量了清词两眼,意会地碰了碰旁边卢侍郎府上二房韩氏:“天气虽寒,但阿词眉间春色灼灼,何必多问?”   一时众人皆笑,只恨得清词要去挠徐氏。   然不过须臾,便有乐起,一时众人皆敛了笑容,整衣入座,正襟危坐,以待圣驾。   不多时,静鞭一响,殿门旁出现一角二龙戏珠的明黄,众人山呼拜倒,清词便见一双绣着蟠龙的玄色缂丝云靴从眼前过去,退后一步,便是逶迤裙裾,应是那位向来与皇帝同进同出的林贵妃罢。   皇帝就座后,温言说了几句便开宴,轻歌曼舞翩然而起,彩衣宫娥如蝴蝶般穿梭于殿中,奉上各色佳肴美酒,然这般冷的天气,菜端上来早已不热了,大家都知道是这般情况,不过稍动筷子浅尝辄止,还是要等宴后回家填饱肚子。   清词亦是尝了一口便放下银箸,转而拿起盛着果酒的杯子抿了一口,忽然便觉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还未追寻这道目光来自何方,便听一管温柔如水的声音道:“陛下,说起来,阿简去岁新婚,我竟还未见过新妇呢。”   一道温和不失威严的男子声音淡淡道:“你既好奇,唤她过来瞧瞧不就好了。”   清词深吸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大殿中央,俯身拜倒,口中道:“臣妇孟氏,请皇上与娘娘万福金安,愿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皇帝尚未说什么,便听那道沥沥莺声道:“起吧,上来给我瞧瞧。”   一时间清词身上汇聚了各色目光。   她起身朝着妃嫔所坐的方向过去,林贵妃位置在诸妃嫔之上,只比御座低了一阶,她还未弯腰行礼,便有一只保养得完美无瑕的玉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尖上的金镶宝石护甲冰冷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指腹却温暖滑腻,笑对众妃道:“呦呦,怪不得阿简千里求娶,原是个玉做的人儿,真真的温雅可人,谁见着不喜欢呢。”   “便是年岁小了些,不然本宫若是早早见了,非得给了麒儿,可惜了。”   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王妃且还在座上呢。   清词眉心跳了跳,含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娇羞,但仍落落大方道:“不敢当娘娘如此夸赞,王妃娘娘秀外慧中,仪态端方,臣妇望尘莫及。”   林贵妃对清词的恶感倒减了五分,原在想象里,是个娇娇怯怯有几分勾魂之态的女子,不然怎能让她的麒儿失魂落魄,差点铸成大错。待见了真人,虽因身材纤细有几分楚楚风姿,然整个人秀丽端庄,举止不卑不亢,礼仪丝毫不差,尤其是一双杏眼,清亮澄净,仿佛一眼可见底,并不是个有心机的女子。   旁边一个妃子不知是顺着林贵妃的话讨好还是怎的,道:“倒是有几分娘娘的品格。”   “你这么说还真是。”林贵妃道,清词只微微垂头不做声,便听邻座崔王妃笑道:“阿词面皮薄,诸位母妃可别打趣了,阿词过来。”说着便起身,过来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到了那面王妃公主的席上。   清词少不得一一拜见,其实这些宗亲皇室中人她只认识嘉阳公主和晋康县主,哦,还有一位郡主赵璃月。只前些日子晋康诊出有孕,这段时日都被拘在家里,赵璃月也不知因何未来。只嘉阳公主打扮得如同月华仙子,倚在那里,神情淡漠地自酌自饮。   因人多眼杂,她与嘉阳公主只目光交汇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待得应酬完毕,回到座位上时,清词背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只觉宫中女人心都是藕做的,一句话七拐八转,得细细揣摩着才能听懂话音儿,搞清楚人家是赞美还是奚落,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也不知这么些女人,不知陛下是怎生感觉,会否真的乐在其中。   心累。   前世纭儿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么,若是她能活到睿王荣登大宝,会否也是这般模样。好在,今生顾纭再也不用重蹈覆辙了。   王氏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落了下去。   林贵妃突如其来的召见,令清词不免有些多想,然而接下来,林贵妃又宣了几家公侯府的新妇上前,言笑晏晏地聊了几句才放了人走,她虽是第一个,这般又不怎么显眼了,让她觉得自己确是想多了。   酒过三巡,清词端起茶盏,微一抿唇,盏中茶汤已微凉,正要放下,旁边的小宫女忙接过杯子:“奴婢给夫人换一杯热茶。”   “多谢。”   少顷,小宫女端着个托盘朝清词过来,明明步伐甚稳,却在眼瞅着快走过来时,似被绊了一下,一杯滚烫冒着热气的茶便全洒在了清词裙裾之上。   虽是冬日都穿得厚,没有烫到她,但却是非得换衣不可了。   小宫女惊呼一声,顿时花容失色,道歉不迭,清词叹气,温声道:“烦姐姐且引我去换换衣裳罢。”   小宫女连连点头,清词便与王氏说了一声离了席,王氏也无法,只叮嘱道:“快去快回。”   清词起身跟着小宫女往偏殿走去,小宫女沿着回廊转了几转,到了一间屋子前,道:“这里最是安静,夫人且先歇息片刻。”   “劳烦姐姐,将定国公府的侍女唤到此处。”清词道。   因殿中人多,是以各府的侍女都候在了殿外,今日随着两人进宫的是连枝和知宜,两人随身的包裹里便有以备不时之需的衣物。   “奴婢份内之事。”小宫女推门,服侍清词坐下,才道:“夫人稍后,奴婢这就去找贵府姐姐。”   清词看着小宫女轻轻带上房门,四处打量了番,见屋中雕刻花纹极尽精美,陈设无不富贵奢华,点了点头,便倚着桌边坐下。   她本想将湿哒哒的裙子先解开,想了想又放下手,因不知连枝或知宜几时过来,若再撞了人便不好了,遂抽出帕子,擦干裙上水渍,但仍泛着一圈浅黄茶色,暗叹这件月华裙是不能再上身了。   屋中错金螭兽香炉中烟雾渺渺,一股清甜香气便四散开来,甚是好闻,清词本就疲惫,周遭的环境一安静,困意便浮了上来,不知不觉枕着肘阖上眼睛。   却是砰的一声,额头重重磕到了桌子,她揉着红肿的额头,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自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清词有些懊恼。   屋中空气似渐渐憋闷,她想了想,既那宫人迟迟未归,不如自己去找连枝她们了,然起身时忽觉自己从未有过的疲累,似乎整个人只想软软地倒到床上,睡到天昏地暗。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让她联到接下来的某种可能,不由手脚发凉,她快走几步到了门口,猛地一拉,脸上也没了血色。   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她下意识地回想方才那个小宫女的容貌,只记得是一张圆圆的脸,眉目却恍恍惚惚并不清晰,不由苦笑了一声,原来人家方才那一摔是有意为之,自己实在大意了。   只这是她今生第一次进宫,前世进了几次宫也没出现过状况,如今,是谁要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她呢?   或者,意不在她,而在萧珩或定国公府?   然如今想这些于事无补,要紧的是设法脱身。   灵机一动,清词看向屋中紧闭的窗。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五章   清词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费力推开窗户,一时间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虽整个人仍是困极倦极,然胸中烦闷欲吐之意却有所纾解。   窗外似是对着某个宫殿的后苑, 掩映着一大片竹林, 此时并无人经过。想来今日庆典, 大多人手聚在了前殿,于是她不再犹豫,钻出窗子狠狠心便跳了下去。   好在底下有宫人偷懒未打扫的残雪, 令她虽摔了下去,却除了脚踝一错之外, 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她转了转脚踝, 似不影响行走,便急步进了竹林。   此时想来,屋中燃香必有问题, 因这般冷风,也未将她脑中困意吹醒半分,但这么会子,似乎除了全身发软,整个人昏昏欲睡之外, 再无其他异状,似乎中的并不是什么令人丧失理智的迷药。   方才她忽然想起府中老妈妈讲过的一些京中往事, 谁家未婚姑娘去人家做客时,不知怎地着了道儿, 醒来发现自己和陌生男子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后来就不得不嫁与这个男子。   她不敢想, 若她此刻还在沉睡,届时醒来,身旁会否也躺着别人?思及此处,不由冷汗涔涔。   清词倚在一丛翠竹上,歇息了片刻,又迷迷糊糊差点睡了过去,她用力咬唇,直到唇上有痛感袭来,嗅到那一丝隐隐的血腥之气,整个人才清醒了不少。   却是不敢再耽搁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强撑着沿着竹林里的鹅卵石小路往前走,这片竹林占地面积颇广,层层叠叠的竹叶遮蔽了日光,时不时有叶子上的残雪抖落在额上鬓边,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   此刻深深后悔彼时因殿中暖意融融,便脱了外面的斗篷。   光线愈发幽暗,自己似已进了竹林深处,而四周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清词心中隐隐害怕,然而那种无处不在的困意丝毫未解,她不敢停下,因担心停下或可就地睡过去,只能强迫自己一直不停的走。   约一盏茶的功夫,在她都觉得心生绝望之际,终于看到前方一角黑漆小门。她几乎是狂喜着扑到门上,却在看到门上的铁锁时,心上又是一凉,也不在意墙面冰冷,兀自倚在门边顺着墙慢慢地坐滑了下去。   她撑着仍然隐隐作痛的额头,想着自己因何落到了这种境地,竟还有心思自暴自弃地想,实在无法,就在这里睡罢,待醒来便尘埃落定了,反正最坏不过如此了。   不知过了几时,清词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个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声音道:“主子,师傅说,这条路也通娘娘的寝殿,只不过许久无人走了。”他似叹了口气,又道:“您从这里出吧。”   那个被唤作主子的没有吭声,随即响起悉悉索索开锁的声音,清脆的“咯噔”一声,此刻在清词耳中有如仙乐。   实则她此刻脑中思绪凌乱,听着这声音浑浑噩噩起身,便要下意识地往外走,那门却于此时开了,她兜头便撞上了即将步进来的高大身影。   男子没想到门后竟会有人,只闻到一缕甜润的香气,下意识地用力将她推开,却在看清不过是个年轻女子时一愣,然而女子似乎极虚弱,顺着他的力道便软软倒在了他的臂弯。   男子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随即目光讶异落在女子脸上,见她额头红肿,鬓发蓬乱,脸色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形容极是狼狈,又在注意到她身上真红色三品诰命服饰后,皱了皱眉。   然额间那一枚梅花花钿灼灼生辉,令他眸光微暖。   “这是怎么回事?”那少年也懵了一懵,他想不到这般寒冷的天气,这个僻静的地方,还是在他家王爷如此倒霉的时候,竟还有美人等着投怀送抱,只可惜王爷早已心有所属,这番俏媚眼是做给瞎子看了。   男子沉吟不语,因他已闻出,女子身上的甜香似乎来自宫中的一种秘药“香梦迟”,用了这种秘药,通常不到一刻钟功夫,人便沉沉睡了过去,却是一觉无梦,记不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这女子不知是坚持了多长时间,才在看到他时倒了下去。   这药的作用是助眠,但因所用配料里有一味极是难寻,因此,也只有太妃和高阶嫔妃才有资格用。   深宫寂寞,长夜难眠,曾经,他的母亲就常常服这味药,或将它燃进香里。一剂下去,便可一觉到天明,醒来就是新的一天。   然,是药三分毒。他总觉得,母亲的日渐衰弱和对此药的过于依赖不无关系。   清词昏倒前似嗅到到极浅极淡的檀香气息,依稀看到玄色蟒袍下的海水江涯纹样,在本朝这是宗室郡王以上才可以使用的纹样,彼时她昏昏沉沉地想:原来她方才想的还是天真了,事情可以更糟糕一些。   *   清词睡得很沉很沉,仿佛这一段时日的疲累,紧张,担忧,统统都在这一觉里得到了弥补。   她睁开眼,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家中,盯着帐顶绣的双色梅花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忆起之前是在宫中晕了过去。   然睡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记忆中却是一片空白。   她心中惊惶,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衣衫,见身上那件真红色的诰命服已不知去向,头顿时“嗡”地一声,然见命妇服下白色中衣仍然齐整,每一粒扣子都在它自己的位置,只除了因躺着而起了褶皱之外,中衣是好端端地都在身上。   她这时勉强镇静了些,忙坐起身,这才见自己的命妇服饰,还有那件被茶泼湿的月华裙都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才松了口气。   旋即又想起从那时到现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想必王氏已是等急了,再也坐不住,匆匆套上外面的裙裳,穿上榻前的鞋子便掀开了罗帐。   入目是一间比方才的房间更华丽典雅的宫室,她越打量越是心惊。   地上铺的是金丝织就的和田毯,绣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上陈设无一不是千金难寻之物,一架象牙雕湖光山色屏风,似是先帝时期雕刻大师易先生的作品,易先生早已作古,如今他的作品市面上有价难寻。   黑漆樱草刻丝槅扇门外有人轻敲了几声,清词抿唇,犹豫着该不该出声。   约是门外的人觉得她应还未醒,径直推开槅扇走了进来,却没想到清词悄无声息地立在地毯上,一双眼睛警惕而紧张地望了过来,   目光所及,是一个至多十四五岁,身着灰色低阶内监服饰的少年。   他笑着上前打了个千儿:“原来孟夫人已是醒了,再好不过了,夫人觉得怎样?”   怎么说呢?这一觉醒来,那种又困又乏的症状便不翼而飞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这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少年,方才种种,恍如一个不真实的梦。   “妾身好些了。”清词回了一礼,“公公,请问我如今在哪里?是您救了我吗?”   尽管此事颇为尴尬,但无论如何,人家究竟救了她,总要当面致谢。   少年内监摆了摆手,“救您的是我家主子,不过此事对家主来说只是顺手为之,夫人不必介怀。”他甚是善解人意,但显然没有透露自己或者主子姓名的意思。   “您只是吸入了一点助眠香,好在量浅,是以才能这么快醒过来。此事家主不会再提,夫人尽可放心。至于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对您反而好一些。”   “如今想问问夫人是什么章程。”他道,“宫宴快结束了,夫人是先回去还是直接出宫?”   清词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近申时。”   “若是可以,妾身想先出宫,或者找一下国公府的侍女。”清词想了想道,人家一张口就说出了她的姓氏,自己实不必遮遮掩掩。   果然这位内监未有丝毫诧异,思索一瞬道:“也是,如今回到宴上甚是突兀,夫人请随我来。”   正要出门之际,他打量了一眼清词道了一句“夫人稍候。”便转到屏风后,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石青色错金斗篷:“外面天冷,夫人披上吧。”   清词谢了后接过衣服,又对镜理了理妆发,好在额头方才虽撞了一下,但那片红肿已消了下去,被鬓发一遮,便看不出来,她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然耳上鬓上簪环都在,似无遗漏之物,便不再多想,匆匆随少年内监出了门。   两人离开后,一个玄衣男子从后殿转了出来,遥望两人背影,手中丝帕缓缓松开,那上面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绣功极其精湛,虽只是一只小小的兔子,却用了不下六七种技法,费了十足的心思,他似是笑叹了句:“原来如此。”   *   少年引着清词从宫室出来,抄了一条人极少的近路,到清词看见朱红色宫墙时,他住了脚,道:“奴才就送到这里,前面就是干清门了。”   “国公府的姐姐稍候便会过来。”他声音笃定,可见年龄虽然不大,但对这宫中极是熟悉,寻一个人不在话下。   “贵主人今日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他日若......”清词满心感激,深深行了一礼,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王爷本就救了她,却并不挟恩图报,细心周到之处更不必说,令人如沐春风。   说到这里,她不由一笑,下面的话自然就说不出口了。人家的身份本就比她高上许多,再说,她也很快要离开定国公府了,并不能为人家做什么,   少年却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咧嘴笑了笑:“夫人快去吧,奴才会转告主子。” 第六十六章   启祥宫内。   宫宴散后, 林贵妃换了家常衣服,一如既往地神情温婉,眉间却是隐含怒气,一个粉衣宫人奉茶上来, 她抿了一口, 便冷冷道了声:“烫。”   心腹宫女魏紫忙上前将粉衣宫人斥了下去:“且先殿外跪着。”   见林贵妃面色不掩烦躁, 她柔声劝解:“娘娘别急,殿下许是有事耽误,奴婢再使人去看看?”   “他怎么想的?”林贵妃忍了忍, 还是将手中茶盏重重掼到几上,“本宫怎么也没想到, 竟会生了这样一个蠢货!”   魏紫不敢多说,因她半月前被贵妃遣去做别的事, 年前才回来,并不知这对母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拿话安慰明显正在暴怒边缘的林贵妃:“殿下许是有别的用意。”   话音刚落, 便听殿外另一个宫人姚黄禀报道:“大殿下过来给娘娘请安。”   “让他进来!”林贵妃扬声道。   “奴婢先告退。”魏紫甚是乖觉,她自林贵妃封嫔时便服侍她,从粗使宫人一步步走到一等宫女的位置,成为娘娘倚重之人,自是知道, 有时候听到的越多,死的便会越快。何况, 大周宫女二十五岁放出宫,她也有自己的一段心事。   她转过屏风, 祁王恰迈进殿门, 一身海水蓝制式亲王服饰, 神色匆匆,看见她停住了脚步,深沉的目光若含情意般注视着她。   魏紫脸色一红,随即朝屏风后瞟了瞟,摇了摇头。   祁王含笑一揖。   两人无声的动作交汇之后,祁王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恭声唤了句“母妃”。   魏紫神思恍惚,忽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令她蓦然驻足,难掩关心地回眸,然隔着巨大的座屏,什么都看不到,手臂却被狠狠地一拽,她整个人被拽了出去,随即殿门被关上。   “作死呢你。”姚黄低低骂她。   魏紫抿唇不语,眼神倔强。   姚黄叹了口气,这些日子都是她服侍贵妃,自祁王妃请安之后,贵妃虽面上一如既往,私下里却比先前更加烦躁易怒,伺候的人动辄得咎,她知道魏紫的心事,深觉魏紫执迷不悟。   殿外两个掌事宫女各怀心思,殿内的母子二人也是心思迥异。   祁王的头被这几乎用尽全力的一耳光打得偏向一侧,冷白的脸立时起了红印。   “母妃息怒。”祁王眼中阴霾暗涌,却是低声请罪。   林贵妃的手生生的疼,然欲要再挥一掌,却被祁王架住,他的目光沉沉,冷声道:“母亲,儿臣已过了而立之年了!”   “还请母妃不要再把儿臣当小孩子,动辄教训了。”   林贵妃难以置信,缓了半日,才尖声道:“为了一个女子,还是他人之妇,你就要忤逆自己的母亲?”   “母妃是听谁教唆的,什么女子,什么他人之妇?”赵麒皱眉。   林贵妃盯着他半日,才从唇中挤出几个字:“孟清词,萧珩之妻,我今日特特地召她上前,就是要看看她到底生的什么模样,能让你忘了伦常,忘了大业,忘了我们母子多年的苦心筹谋!”   赵麒一愣,随即松开林贵妃的手:“原来母亲知道了。”   “那母亲也知道,我今日对她用了香梦迟吧。”他抚着脸上的红印,满不在乎地笑道。   林贵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赵麒已如从来不认识一般。   她问:“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赵麒勾唇:“母妃担心什么呢?”   萧珩今日不会入宫,已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若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强取豪夺未尝不可,只定国公府实在势大,她又极少出府,好不容易借着宫宴能够一亲芳泽,竟被愚蠢的宫人坏了事。   事有不谐已令他莫名烦躁,母亲的咄咄逼人更让他腻烦,他不明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萧珩也未见多么喜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父皇不也看上了赵恂的女人吗?虽然赵恂为此惹恼了父皇,可父皇对母妃亦有了迁怒和疏远。或许,于那日见到母妃偏殿的美人开始,母妃在他心中的形象便开始幻灭。原来曾令元后郁郁而终,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母妃,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一举一动皆系于父皇的喜怒,却不能左右父皇的心。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母妃与父皇的感情不过如此,然这反而更激起了他对至高权力的渴望。   林贵妃不知赵麒一瞬间心中转过如此多想法,她缓了缓,压住心中怒气,尽量平和道:“你还喜欢什么样的,只除了不是孟氏,母妃都可以想法子为你纳进府中。”   赵麒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语气也带了丝讥诮:“儿臣府中女人已经够多了,不是母亲指的,便是王妃纳进来的,如今已有御史攻讦儿臣好色了,求母亲消停消停吧。”   “你便非她不可?”   “你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不知,”祁王摸了摸下颔,轻飘飘道:“许是,因她是儿臣第一个自己中意的女子?”   “是以,母妃千万不要擅作主张,否则,儿臣也不确定,会不会做出让母妃后悔莫及的事儿。”   “你在威胁我?”林贵妃冷笑了一声。   “不敢。”赵麒恭恭敬敬道,“母妃都是为了儿子,儿臣感激不尽。只母妃居于深宫多年,对外面不免有些隔膜,这些都是儿臣的私事,儿臣自有打算。”   “母妃今后,还是把心思多放在父皇身上吧。”他道,“也不会如此次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林贵妃气得浑身发抖,纤指指着赵麒说不出话来,她万想不到,说出这诛心之言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直到赵麒行礼告退,她才颓然坐下,半晌,自嘲地笑了。   其实,她早知,父子二人,皆是薄情之人。   *   清词提前离席,王氏自然不满,清词勉强指了一事敷衍过去,直到回到安澜院,才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忽然很想见到萧珩,然她的脚步迫不及待地进了屋,萧珩却不在家中。   “世子呢?”她忍不住问,语气不由失落。   知微道:“中午世子接到一封信,脸色就变了,匆匆出了府,约是镇抚司有事罢。”想了想,又道:“世子说了,他今晚许住在官署,夫人不必等他。”   萧珩一忙起来便废寝忘食,想到这人必定会忘记按时用药,清词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年节里,还带着伤,便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知微便打趣:“夫人离开半日便这般挂念,若是开春世子去了北境可怎么办呢?”   让她这么一说,清词才察觉自己语气中的浓浓挂念之意,不由怅然一笑。   知宜收拾着清词换下来的衣服,拿起那件石青色错金斗篷,忽然便“咦”了一声:“这可不是夫人的衣裳,怎么瞧着像是内造之物?”   清词这才想起她上了马车,便将斗篷解下叠好放在了一旁,电光火石之间,她亦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是那块纭儿亲手绣与她作为生辰礼物的帕子!   她用帕子擦净裙上的水渍后,便一直攥在手中,但慌乱中不知掉在了哪处。   心中不免可惜,也因此更加感激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恩人,于是道:”好好收起来罢,将来若有机会,是要还给人家的。”   她不欲在两个丫头面前提起今日发生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说出来徒惹担心却于事无补,便道:“备水,沐浴吧。”   沐浴时才知今日自己着实凄惨。   脚踝和膝盖都青了一大片,额头上仍能看到隐隐的红肿。   清词叹了口气,被温暖的水雾包围,她一点一点捋着宫中发生的事,却依然摸不着头绪,想着此事还是要与萧珩说一声,这般思索了半日,才察觉到水已经有些凉了,才匆匆出了净房。   *   几人都没想到,因这一日心力交瘁,夜深的时候,清词竟发起了高烧。   这一晚是知微值夜,因想着世子未归,她便如以往在青州时那般,睡在里屋窗下的榻上陪伴清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家常琐事,便都觉困意涌了上来,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待知微听到帐中若有若无的□□声,已是过了午时,她披衣掌灯掀开帐子,果然见清词面色通红,翻来覆去,似极为难受,口中喃喃呓语着“冷,冷,好冷”,她忙摸了摸清词的额头,只觉触手如火炉般,顿时一惊。   “夫人,夫人,”知微伏在清词耳边轻声唤道,孰料病中的清词听到声音,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尖叫了一声“不要碰我。”便往被子里缩。   知微觉得隐隐的不对,不敢耽搁,忙把知宜唤醒,两人扭干沁了凉水的帕子,敷在清词额头,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清词的温度非但没有降下,反而更高了些。   知宜的脸色有些难看,她今天不在殿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想起那件染了茶渍的月华裙,莫名多出来的错金斗篷,以及清词的欲言又止,心里泛起隐隐约约的不好的猜测。   偏世子今日又不在家中。   知微道:“姐姐,我瞧着姑娘很不好,或是请大夫,或是按原先风寒的方子煎药,咱们得拿个章程了。”说着已带了哭腔。   知宜也不过和清词同龄,她抿唇想了一瞬,再不犹豫:“请大夫吧,药怎敢乱吃。”   知微得了这一声,便急着往外走:“我去找赵大人或许侍卫。”   话音刚落,萧珩大步迈进屋中,他远远瞧见院中灯火通明,遂进来就问:“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七章   对知微知宜两人而言, 此时看到萧珩,不吝于神兵天降。   知微揉了揉眼角,冲萧珩屈膝行礼:“世子,夫人晚上发热, 烧得都有些迷糊了。”   萧珩一怔, 随即大步走过去撩起帘帐, 见清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半掩在被子里,神情恍惚,已是烧得满面通红, 心中一紧,沉声问:“何时烧起来的?”   “约是子时。”知微眼巴巴地盯着萧珩, 世子定是有法子的。   萧珩瞥了眼案上的自鸣钟,现在才刚过了寅时,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此时顾不上细问,萧珩试了下清词的温度,犹豫了片刻, 便转身朝门外走去:“照顾好夫人,我去请太医。”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出了院子。因他记起,从前来过府上的胡老太医因夫人生了眼疾,自年前便告假在家, 亲身照顾,老太医夫妻二人自少年相伴, 伉俪情深,近来因夫人的病心情焦躁, 早已闭门谢客多时, 又是在这般晚的时候, 若非他亲去,恐赵剑或许舟请不动他。   知微忍不住自语道:“现在宫门还未开呢,再说还非得世子亲自去吗?”总觉得这个时候,世子应该陪在夫人身边呢。   知宜眉心跳了跳,不知是因夫人的病,还是别的缘故,她今晚总觉莫名不安,闻言双手合十道:“但愿一切顺利,夫人能早些醒过来。”   *   如知宜祈祷般,萧珩此行极为顺利,不过半个时辰,胡老太医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安澜院里,虽然面色不虞,然并未耽搁一刻,净了手就开始诊脉。   知宜忙将丝帕搭在清词的手腕上。   夜畔时分,被半扶半拽地请到这里,老太医难免不悦,然定国公府的这位世子夫人他已看诊过多次,脾性温柔,为人谦和有礼,是以他对这位夫人印象极佳,加之萧珩一副诚恳恭敬却非去不可的态度,所以满腔郁闷都憋在了心里。但医者仁心,老太医伸指搭上清词的手腕,脸色便肃穆起来。   半晌,老太医命换了一只手诊脉,足足盏茶功夫,才收回手,思索一瞬,又道:“若是方便,老朽想观一下夫人的面色。”   知宜看了眼萧珩,见萧珩微微颔首,便轻轻掀起帐子。   老太医端详了一会儿,示意放下帐子即可,旋而坐在案旁,执起笔却迟迟未落在纸上,只神情变幻不定,似在琢磨着什么。   “老太医,夫人她到底怎样了。”老太医的态度令屋中三人都惴惴不安,对清词的担心超过了对萧珩的惧怕,知微大着胆子发问。   胡老太医似一言难尽地瞥了眼萧珩,捋须沉思片刻,道:“老朽有话想问世子,世子能否屏退左右?”   萧珩摇头道:“老太医直说便可,她们二人是随内子陪嫁过来的,内子病重,她们也很担心。”   “那老朽便问了。”胡老太医道:“尊夫人的病症之一,确是染了风寒,近日天气寒冷,夫人身子娇弱,这也是在所难免。可老朽不解的是,秋日里世子还请老朽过府,为夫人调理身体,以备孕事,如何冬日里就用上了避子药?”   “况且,尊夫人本就体弱畏寒,即便用药,也应仔细斟酌用量,唉,其实,避子药中药材多寒性霸道,能不用就不用。若是......不妨减少次数,嗯,也好过每日用药,以免对夫人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将来后悔莫及啊!”   老太医已一大把年纪,现下心中对萧珩有些不满,他又是直言不讳的性子,不免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他自觉话到口边已委婉了不少,殊不知,这话一出口,屋中便是一阵冗长的安静。   知微脸色有些茫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老太医话中含义,知宜的面色却霎时惨白,她后退了一步,倚在墙角,勉强支撑着自己不滑下去。   便是素日再怎样沉着冷静,萧珩亦是面色骤变,这一刹那,许多于一瞬时掠过眼前,却又被不经意忽略的的细节,忽然便有了解释,妻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她清晨捂着心口伏在妆台上的恹恹神情,两人相对时的温柔沉默与欲言又止,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唤他,不再是带着缱缱期盼的“夫君”,而是如同众人一般,恭敬而疏离的“世子”。   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目光沉沉,盯着半透明的鲛绡帐子,妻子的脸隐在罗帐里,他看不清,一如她飘忽不定的心思。   良久,他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涩声道:“是我考虑不周,老太医,内子还有别的症候吗?”   老太医面色有些古怪,默了默才道:“尊夫人今天似用了些“香梦迟”?”   虽说这方子因含了几种世间难寻的珍稀药材,只在皇城大内使用,并未外传过,但如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能拿到这个方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对这位世子夫人印象极佳,从用的这一些药看来,她似是在国公府过得颇为艰难,不免心中暗暗为这位夫人感到惋惜。   萧珩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正在思索间,便听老太医道:“这方子是先皇后在时,常用来安眠使用的,本来也无甚害处,但里头有两味药,却与很多寒性的药材相冲。”   “是以,尊夫人此次风寒来势汹汹,不仅仅是因染了风寒,更是药性相悖的缘故。幸亏今晚是老朽来了,若是民间的医生,不识这香梦迟,当成普通风寒来治,就坏了事了。”老太医直摇头,见萧珩面上如凝了一层严霜,虽不知这夫妻二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缓和了语气道:“这样罢,老朽开一剂药,夫人先用下看看情形,若是不好,老朽再斟酌调整一下方子。”   萧珩深深一揖:“多谢老太医。”   须臾,知微接过老太医的方子,匆匆去了厨下煎药,萧珩便道:“还要烦请老大人多留一两时辰,寒舍已收拾好房间,老大人且先歇息片刻。”   胡老太医捶了锤腿:“不瞒世子,老朽年纪大了,这般熬夜,骨头都散架了。既如此,老朽且先过去,若是有事,世子随时唤我过来便可。”   *   老太医离去后,萧珩慢慢走到榻旁,握住了清词的手,这一段短短的路,他却觉得一双腿有千钧重,走得极为艰难。   方才老太医一席话落下时,他最初自然是难以置信,如冰剑划破肌肤,是彻骨的冷意和愤怒,接着不解,担忧,心痛,黯然......各种说不明的情绪揉杂在一起,席卷而来,充斥了胸臆,若不是清词烧得神志不清,他都不确定自己面对她,会是什么反应。   而此刻,眼前的人儿,鬓发凌乱地堆在耳旁,眉尖紧紧地蹙着,妆花缎的被子上只露出一节细白堪折的手腕,她本来就清瘦,这一病,人更是纤薄得如一片雪花,仿佛吹过一口气儿就化了去。心中那股子郁闷而又压抑的情绪便慢慢沉了下来,沉淀在晦暗不明的眸光里,沉淀成心底的悠长叹息。   这半年来朝夕相处过大半时光的她,是他熟悉的她,也是令他倍感陌生的她。   扪心自问,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吗?   知宜站在角落里,如被点了穴封了印,她分明感到,世子淡漠的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这目光令她窒息,透不过气来。夫人私下用避子药一事,她为此时时不安,不是没料到世子得知,会有什么后果,然真的被揭开的这日,心里仍是无尽的恐慌,那些千百遍推敲过的借口,全都是苍白无力的辩解。   世子虽未有雷霆之怒,然方才那一刻,他周身逐渐冰冷的气息,令她于担心自身的同时,暗暗替清词庆幸,她不敢想,若夫人清醒,世子乍一听到太医这般说,会如何对待夫人......   如深海沉渊一般的寂静中,知微端了药进来:“熬好了。”   见萧珩似充耳不闻,坐在榻旁怔怔不动,她忍不住道:“还请世子让开些,老太医说了,这药要趁热服下才有效用。”   萧珩回过神,伸手接过热气腾腾的药碗:“我来。”   “阿词,”往昔在唇齿间无限温柔的名字,如今碾过舌尖便是深深苦涩,只如今,天大的事情也得以她的平安无恙为先,再论其他。他轻轻唤着她,将女子的发丝抿在耳后,又将人揽在怀里,舀了一勺药小心翼翼地送到清词唇边。   孰料清词的反应极为激烈,她虽烧得迷迷糊糊,却似本能地感到危险般抗拒,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萧珩一时不察,险些被她打翻了药碗,只得一手用力禁锢着她,一手先将碗放在榻旁的梅花小几上,这一瞬间,便听在他怀里挣扎的妻子哽咽着道:“别碰我,别碰我。”   清词起初只觉身上忽冷忽热,似是风寒的症状,而后意识便慢慢沉重,如被大石牢牢压着,连指尖也不能动。这些犹可,最让她害怕的是,有高大的身形一步一步走近,他掀开帐帘,俯下身子,似要抚摸她的脸,阴影中他目光灼灼,带着志在必得的快意,她想逃离,可这帷帐之中,小小四方天地,根本无处可逃,无尽的绝望从心头升起,加之身体亦是难受根本到了极点,她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泪滴在萧珩的手背上,灼烫,亦似滴在他的心上,将他的心都烫出了一个洞,灼热之后便是苍凉,是空落落的痛:“阿词,你竟厌我至此吗?”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八章   “夫人应是做了噩梦, 方才我靠近,她也这般。”知微愣了愣,干巴巴替清词解释。   萧珩短暂怔忡后自嘲一笑,他这是怎么了, 如何和一个病中之人计较?   这药今日是必须要喂进去的, 清词不配合, 三人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捏着清词的下颔,也只是喂进了几匙, 反而泰半洒在了萧珩的衣衫上,洇开, 扩大成一个个圆圆的小圈圈。   “这样不行啊。”知微小声道,她踩着脚踏, 伏在清词耳旁,一声一声唤着“夫人,夫人。”   萧珩沉默了一瞬, 问:“还有药吗?”   “有。”知微反应极快,答道:“夫人小时喂药常这般反复,长大了才好些,是以奴婢煎药时,习惯了多煎一份。如今灶上还热着一碗。”   “端过来。”萧珩淡淡道。   药送了上来, 萧珩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知微心中有浓浓疑惑, 要待问,可目光触到世子清冷的眉间, 不敢再说, 她偷偷瞄了一眼知宜, 却见知宜脸色苍白,冲她摇了摇头,两人叉手躬身,垂头退了出去。   屋中再无他人,罗帐放下,隔开两个世界,萧珩抬手,拭净女子眼角的泪,贴着她耳廓叹了一声:“阿词,便是再怎样恼我,也先把药先用了,好不好?”   孟清词折腾了半夜,已然脱力,但她依然紧蹙着眉,神情痛苦不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唇微动,似在喃喃说着什么,对他的话毫无知觉。   萧珩眸光沉沉,半晌,他端起药,似下定决心般,抿了一口,随即俯下身子......   *   知微和知宜站在廊下,她脚尖划着地,忽然想起方才太医的一番话,她虽然懵懂,可并非不解人事,这样想着想着,有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炸在脑中,她自言自语:“胡太医的意思是说,夫人用了避子药?”   “夫人为何要用这等药呢?”她喃喃:“是世子命夫人用的吗?”   “世子怎能这般做!”   知宜虽正心烦意乱,听到知微这一番推测还是哭笑不得,眼看着她越想越歪,忍无可忍道:“别说了。”   知微一愣,见知宜目光复杂,望着暗沉夜色,忽然道:“我问你。假使夫人有一日离开国公府,你打算怎么做?”   “这还用说,我,我自然是……”知微话未出口;已被知宜截断,她不看知微,只是盯着眼前,声音又快又急:   “先别答我,夫人素来不留意这些,我却知道你对某人有那么一点意思。”   “若不然,内院外院,你为何跑得那般积极!动动嘴皮子便能吩咐小丫鬟去做的事,你何必亲身去呢。”   知微白皙的脸庞倏地泛起一层薄红,她梗着脖子道:“那又怎样?咱们是随着姑娘来的,自然是姑娘去哪里,咱们便跟着去哪里!反正我是与姑娘怎样都不分开的,别人,”她冷哼了一声,“且莫说人家本没有那个意思,便是你好我好,又怎么能和姑娘相比。”   “再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知宜默然半晌,语气淡淡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了,以后你好好照顾夫人,遇事动动脑子,不明白就多问问夫人的意思,别再躲懒了。”   知微性子活泼,便是在孟府,老爷和夫人也多将她当成清词的玩伴,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看待,那些需要费心思打理的家务与人情往来,多是知宜承担了。   “那是自然。”知微侧头瞥了知宜一眼,“你当我还如小时那般呢?”然却在不经意看到知宜腮边的水光时顿住,“你为何这样说?哎呀你怎么哭了?”   知宜垂睫不语,她向来细腻敏锐,极善揣摩别人心思,世子虽素日待人温和,但身为号称可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绝不是一言两语可以善与敷衍的人,若是立时发作还好一些,便如因玉佩一事起的争执,但如今日这般波澜不惊,或将是不能承受的风雷之怒。   然论严重程度,玉佩一事远不能与此事相提并论,且于那事夫人确是问心无愧,至于此事,她想,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不想或不愿为自己孕育子嗣吧。   “进来。”   知微还要追问,忽听世子出声唤人,她忧心清词,拽着知宜立时转身进了屋,她目光扫过案上空空的药碗,又看向床上安静入睡的女子,见她脸上的红意已消退了许多,呼吸平和,不由讶异地顿住了脚步。   因她熟知清词脾性,清醒的时候喝药还好,若是烧得迷迷糊糊时喂药,那是千难万难。   然方才在廊下,她并未听到屋中传出任何哭闹的声音,也不知世子是如何将药喂进去的。   屋中罗帐已挂在了金钩上,萧珩换了一身浅色衣衫,神色如常疏淡,见两人进来,他声音极轻,仿佛怕打扰了睡梦中的女子,简短道:“知微守着夫人,若有不好,立时报我。”   他抬步走到屋门,忽然道了一句:“随我来。”   知微莫名,知宜却知是对她说的,她安抚地握了握知微的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安澜院里,西厢房用来做了书房,这是萧珩成婚前的内书房,婚后原本应是夫妻二人共用,然萧珩在家的时间极少,且外院有独立的书房,久之这里便成了清词一人的天地。   书房的布置很是简约明朗,不是正房里温馨细腻的风格,有满壁图书,净几明窗,榻旁有琴,案上有画,窗旁新换了幅对联,口气甚大:“?酒纵观廿?史;炉?静对?三经。”若是平日,萧珩定会置之一笑,然今日,却是没了心情。   晨光熹微,透过琉璃窗子洒进淡淡的光线,两人都是一宿未眠,却都毫无睡意。   萧珩这才觉出胸间痛意,知那是因伤口并未完全愈合所致,他咳了一声,扶著书案坐下,案上是一幅水墨雪景山水图,虽未画完,可已初见端倪,画的是雪晴云淡,群山壁立,折落有势,挥洒肆意,亦不是寻常女儿家的手笔。   萧珩目光落在画上,若非心中有丘壑,必不能画得这般浑然大气,可,作画的人,真的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纤细柔弱的女子吗?   他屈指敲了敲书案:“说吧。”   甫一进屋,知宜便跪下了。听到萧珩的话,她磕了个头,道:“不敢隐瞒世子,此事奴婢确已知情。”   “谁的主意?”萧珩的语气已非方才在屋中的清淡,而是森冷如冰。   知宜又磕了个头,才道:“奴婢可以说,奴婢亦知自身罪无可恕,但奴婢有一个请求。”   “请求您看在夫人待您真心可鉴,看在结发夫妻情分上,不要因此事责怪夫人。”   真心可鉴?那我待你的心意呢,阿词,你怎可这般弃如敝履!   知宜的语气平淡而镇静:“世子您心有所属,这位佳人亦是人品非凡,是以,夫人常为此惴惴不安,尤其是郡主回京后,夫人更是伤怀多日,常常夜不能寐。”   “孟家人口简单,老爷并无妾室,夫人她自幼向往的便是如父母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以,在这样不安的情形下,她的身体并不能承担孕育子嗣的艰难。是奴婢为夫人胡乱出了主意,劝夫人不妨用着避子药,先看看情形,夫人当时心思凌乱,恍恍惚惚就应了。”   “药是奴婢买的,也是奴婢煎的,知微心思浅,奴婢和不敢让她知道,以免漏了痕迹,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见识短,不知这避子药对夫人身体会有这般大的伤害,奴婢之罪,一死难赎,但求世子今后善待夫人。”   书房陈设简单,地上并未如正房那般,在冬日里铺着地毯,是以跪久了,膝盖冰得毫无知觉,知宜却浑然不觉。她早就后悔了,后悔当日应了夫人的请求,稀里糊涂为她买了避子药,后悔明知夫人对今后想得太过简单,却没有劝住夫人,导致此事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世子心仪郡主又如何,郡主总不能和离再下嫁世子罢!那么,天长日久相处,世子的心,迟早会偏向夫人啊。   况且,此药对夫人的身体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更令她悔之莫及。   她说完之后,萧珩良久未有回应,只手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桌案,打破这死水一般的沉寂。   静默良久,萧珩忽然轻声笑了笑。   他似乎没有动怒,然而知宜却觉得空气突然凝固,如一层层乌云压下了天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他的声音凉凉的,却已可称得上是温和,说:“倒是个忠心的丫头,只不过......”   “本世子想问的是,今日宫中发生了何事,夫人为何用了“香梦迟”?”   “你将你所知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此事若再隐瞒,两罪并罚。”   知宜呆了一呆,道:“奴婢不知,但,”听萧珩的语气极为严重,虽不知清词究竟遇到了何事,还是一五一十将自己观察到的说了出来。   萧珩沉吟不语,半晌,缓缓道:“避子药一事,你若是国公府的丫头,如今,早就是个死了。念在夫人的份上,留你一命,可你,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   知宜深深伏首,哽咽道:“是。”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九章   清词是第二日的中午才退了热。   凌晨时知微被萧珩命令回去补的觉, 可她毫无睡意,好不容易在床上熬了一个时辰,便赶着来正房这边,又听萧珩冰冰冷冷说了一番话, 如今眼睛熬得通红, 人也有些恍惚, 见她醒来,不由喜极而泣。   清词叹了口气:“傻丫头,害怕了么?”话一出口, 自己吃了一惊,嗓音竟沙哑得不成样子,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且就这么几个字断断续续说完, 只觉胸闷气短,不停地咳嗽起来。   她无奈,指了指迎枕, 示意知微将她扶起来。   知微忙将迎枕靠在清词身后,扶着她倚在床边,才揉了揉眼睛,道:“那可不是,您多少年没有烧得这样厉害了, 整个人净说胡话,便是去岁落水也不是这样, 我和知......,我们都担心地不得了。”   想起知宜知微心里一痛, 可世子的命令不能不从, 只得先瞒着夫人, 她不由结巴了一下,好在清词刚刚醒来,脑子亦转得较往日慢,闻言只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知微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忙侧过脸,唤道:“白露,夫人醒了,将粥端上来吧。”   清词抿唇,见屋中并无他人,眸光暗了一暗,转瞬又若无其事地望向门口,看着白露掀开帘子进来,将托盘搁在榻旁的小几上,躬身行礼后又退了下去,不由有些疑惑:往日这些近身服侍的事,不都是知宜做的吗?   知微似知她心中所想,一边端起粥轻轻吹着气,一边絮絮道:“您是挂心世子吧,世子昨晚就回来了,还是世子亲自去了胡老太医家,将太医请回来了。若不然,您且没有这么快退热呢。”   “哦,世子的伤,我都盯着他按时服药呢,世子毕竟是大男人,您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您醒来之前,世子刚走,他一直在守着您,若不是外头有事,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世子了。”   清词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知微便舀了勺粥,递到她的唇边。   一口温热的粥润过喉咙,清词出声问:“知宜呢?”   “她呀,”知微垂眸,匙羹轻轻搅着碗中的粥,道:“也染了风寒,若是在这里,你们俩岂不是互相传染,多早晚才能好呢,横竖不缺伺候的人,我便硬按着她,如今也在房间里躺着呢。”   “那便好。”清词便点头,以口型道:“让她多休息。”   “好。”知微眼睛弯了弯,“回去我就和她说,这是夫人发的话,看她还敢不听?”   用了半碗粥,清词就摇头不要了,推着知微,让她也下去歇歇。   知微实在撑不住了,她本来就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又怕清词看出异常,起身勉强笑道:“好,我让白露过来服侍您。”   *   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正月里当家主母是最忙的,因有各家的宴要去赴,自家也要宴请别人。   本来萧珩夫妻回来,王氏狠狠松了口气,可儿媳妇仿佛一个纸片人儿,进了趟宫就又病得起不了身,于是这中馈又回到了她手里,她还不好抱怨,以免让人觉得婆母凉薄,非要折磨病中的儿媳,只得对着萧以晴叹:“你嫂子诸般都好,只是身体忒弱了些。你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你若是为人处事有你嫂子一半,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萧以晴正对镜描眉,她近些日子以来仿佛忽然开了窍,对于梳妆打扮热衷了起来,不过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大多如此,王氏并未觉得异常,反而心生欣慰。   闻言,萧以晴不以为意道:“人无完人啊,我若是如嫂子那样,那还是我吗?再说,娘您也别太苛刻了,我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二嫂都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嫂子还没动静么。嫂子还年轻,急什么呢,再说哥哥都不急,父亲不也说了,不让您掺和哥哥嫂子的事儿么。”   王氏恨恨打了她一下:“都说女生外向,女生外向,果然不假!这还没嫁出去呢,心就偏了。”   萧以晴堪堪聚精会神点着口脂,被王氏这么一碰,便点到了腮上,她“哎呀”了一声:“娘您别碰我,我本来就手笨得很,好不容易涂好了,又让您碰歪了。”   王氏撇了撇唇:“我女儿本来就挺美的,不用涂脂抹粉。”   “娘您不懂,”萧以晴重新点好口脂,“嫂子说了,这叫扬长避短,再说,这可是知微针对我的眉眼,特意给我设计的妆容呢,既好看又容易上手。”   王氏切了声,却忍不住瞥了眼镜中少女,不由看直了眼。   萧以晴本来就是明艳娇憨的长相,因年前萧珩受伤,受了一场惊吓,整个人瘦了下来,下颔的轮廓也从原来的圆润到现在稍微带了棱角,就这么画了几笔,愈发显得眉黛鬓青,唇红齿白,却又不显过分浓妆艳抹,整个人鲜明夺目,青春逼人。   王氏吐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好像是俊俏了那么一点儿。”   萧以晴亲亲热热揽住了王氏手臂:“就是嘛,再说,女儿总不能还和小时候那样不懂事,如今也要为娘分忧呢。”她问:“我瞧瞧今儿的安排,哦,上午婷表姐要过来,下午是宋公子递的帖子,上门拜年。”   “这个简单,我来,娘您且歇息一日,受用女儿的孝心。”   “你,还是算了吧。”王氏起身,“不和你歪缠了,一堆子事,我回去了。”   “别呀娘,”萧以晴扯住王氏,“不就安排小宴,车马和回礼的事吗?年前嫂子都拟好了章程,我就照着一样一样吩咐下去便是,这有何难呢?”她撒娇:“娘您总嫌我懒,如今我要认真历练了,您又不同意了。”   “再说,表姐和宋公子也算咱们自己人,我便是有哪里不周到,落到他们眼里,也比丢人丢到外面强啊。”   “你说得也是。”王氏思忖着道,想着王婷和萧以晴自小长大,萧以晴有多少斤两她也知道,萧以晴不过安排个席面,宋蕴之是外男,今日萧珩不在,他必然不会留下来用饭,且那孩子一看,便是宽和冲正,谨守礼教的性子,于是点头道:“那好,我且看看你做得怎样。”   “娘您就放心吧。”萧以晴大喜,抱着王氏又亲亲热热了好一阵,母女皆欢。   *   王婷气色较年前娇艳了许多,毕竟年纪尚轻,又重视保养,成国公府因为理不足气不壮,将王婷这个小月子照顾得无比妥帖,一应滋补之物流水般从成国公夫人的私库送到了王婷的院子,生怕再传出去什么成为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王婷泰然受之,只一众妯娌嫉妒得撕碎了帕子。   她先给王氏拜了年,听说清词病了,便要去安澜院探望她,萧以晴要陪着她,她捂着嘴笑:“晴妹妹是真把我当客了,你放心,我去给表嫂拜个年,从文晖堂到安澜院,不过盏茶功夫,如何就走丢了。”   “何况,年前若不是表哥表嫂,我就被成国公府欺负得死死的。于情于理,也该去致个谢呀。”   萧以晴讪讪一笑,她担心的,是王婷本就不喜清词,如今病中多思,若是王婷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岂不糟了。但她本就不如王婷巧舌如簧,再说想到年前成国公府的事,确实是自己的哥哥为她张目,王婷态度转变也是分所应当,于是笑道:“嫂子如今精神短,不爱见人,那表姐去去便回,今儿席上,可都是表姐素日爱吃的。”   “知道。”王婷捏了捏她脸,嗔了一句:“瞧你这心偏的,都到爪哇国去了。”说着便起身去了。   王婷来的时候,清词正在喝药,听见门口白露通传,怔了怔,道:“快请进来罢。”   话音刚落,白露已撩起帘子,王婷便袅袅婷婷走了进来。她今日梳着流云髻,一身绛红色织金缎边衣裙,娥眉入鬓,红唇如朱,精气神儿十足,进来就笑:“给表嫂拜个年。”   清词放下药碗,便道:“看妹妹如今大好了。”   王婷在清词榻旁坐了,才撇了撇嘴:“左不过就那样呗,我如今也想开了,不生还好,听说生孩子简直就是进鬼门关,生死簿上走一遭。”   “我如今不用自己生,想要哪个便记到名下,便是养着,也不过就是多配几个丫鬟奶娘的事儿,真是再好不过。”   她眉目之间,仿佛又是昔日的飞扬跋扈,清词垂眸笑了笑:“妹妹说的,也不无道理。”   “不说我了。”王婷握住清词的手,关切问:“倒是嫂子这一病,竟憔悴了好些,让人瞧着心疼呢。”   清词不着痕迹抽出自己的手,掠了掠鬓发,才道:“妹妹素日知道的,这冬天的风寒呀,每年都忘不了我。若是哪年不来拜会一次,我还不习惯呢。”   “今年是真的冷。”王婷附和了一句,又皱眉问:“我听晴妹妹说,表哥这几日也是早出晚归,怎么竟不在家陪嫂子呢?年节里衙门不都封印了吗?”   清词道:“听说是忽然有了案子。”   “这倒是。”王婷感叹了一声,忽然咯咯笑了:“表嫂,您知道是什么案子吗?”见清词眼光望过来,她凑过去,低低道:“是刚回京的那位郡主,也遇刺了呢。”   “你说,这是不是巧?表哥前些日子不是也遇袭了么?这还真是......“她两手一拍,随即她似自悔失言一笑:“少宇不让我说的,我这一时口快!哎呀我就这么随便一说,嫂子便随便一听吧。”   清词还真不知此事,盖因这几日她时间和萧珩错开了,萧珩早出晚归,每每回来,清词都睡下了,到早上她醒来时,萧珩又早已出了门。闻言翘唇笑道:“世子与郡主同在北境御敌,郡主遇刺,世子关心是应有之意。不过也是,谁竟敢大胆行刺皇家郡主呢?”   现在萧珩和赵璃月之间的事,已不会在她心中再生起任何波澜了。   王婷见她毫无芥蒂,不由悻悻,嘟囔了一句:“表嫂是真大度。”见清词仍不为所动,觉得没意思,不咸不淡说了几句便走了。   她走了后,知微愤愤指挥小丫鬟洗地,道:“方才用过的杯子,扔了!”又忍不住对清词道:“表小姐就是这般恩将仇报的性子,依我看,您就不应该帮她。”   清词已躺下了,闻言悠悠道:“不喜她是真的,帮她也是自愿,一事归一事。”她知道王婷不会一夕改变,可帮她,是自己遵从本心的选择,便是时光倒流,她依然会这样做,不是为了王婷,而是为了那个还没来到人世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章   下午, 宋蕴之如约前来拜访。   清词先听到萧以晴清脆如铃的声音传进了安澜院,接着是宋蕴之不急不徐的脚步声,不由秀眉一蹙:“怎么是晴姐儿陪着师兄来了?”便是萧珩不在,赵剑和许舟也不在, 外院也有管家。   白露这几日才替了知宜的位置, 在清词身边服侍, 虽然夫人性子温和,可她并不如知宜熟悉清词的心思,闻言看了清词一眼, 却见她的眸光似隐有忧虑,心下暗自思忖。   正房门口, 宋蕴之顿住脚步,深深一揖:“三姑娘请止步, 在下问候舍妹几句,便回去温书,届时请廖叔带路便可, 多谢三姑娘。”   说着抬头隐晦瞥了外院老管家一眼。   老管家苦笑,他又何尝不知这样不妥?然老夫人不管事,三姑娘娇纵惯了,一向是由着自己兴致来的,他这个身份, 说轻了说重了都不合适。   他只得拱手道:“是。”   宋蕴之有些无奈,国公府的这位三姑娘不知为何, 非要陪他前来,和他讨教了一路的诗词歌赋, 看得出这姑娘幼时应没有认真读过书, 文字的基础并没有夯实, 然她确实是下功夫研读了这几年出的诗集,言辞之间也有一些心得与见解。   但这位明媚张扬的姑娘,文邹邹地和他品鉴诗词,仍给了他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似乎她在竭力地投其所好。然宋蕴之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安澜院与文晖堂相距不远,今日他却觉得这条路过于长了。   当然,对萧以晴而言,她的心境截然不同。   正是新春里,大多穿得喜庆,然宋蕴之依然是一身天青色长袍,绣以雅致竹纹,长身玉立,腰系白玉祥云佩,天青润白,是极衬他的颜色,温润了萧瑟的冬日风景。   元月里的日光,似已携了新春的暖意,明亮日色下,他眉眼清隽,笑意清浅,走在她身旁,神态专注地听她说话,偶尔品评一两句,声如流珠泻玉,潺潺倾入她的心田。   他的学问已经清词盖章过,是极好的,所以即便他说的内容她泰半不懂,却不妨碍她以一种雀跃的心情去仰望,仰望这出色的男子。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她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庆幸这些日子熬过的夜,读过的诗,钻研过的文章,她亦庆幸听了贴身丫头的建议,认认真真地向教她读书的先生,向嫂子请教过不明之处,这给了他与她足够的谈资,虽然读书仍旧是她不喜欢的事情,可是,能伴在他身旁,与他谈论诗书,于她而言,却是一件极幸福的事,她愿意为了这样的陪伴,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这样欢喜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进了安澜院,持续到她听到他温和有礼的拒绝。   她的心情有一瞬暗淡,转瞬又扬起笑脸,俏皮地眨了眨眼:“宋大哥,其实我也是来探望嫂子的,一起进吧,请。”   话音还未落,她足音轻快地进了屋子,亲亲热热道:“嫂子,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她飞扬的发丝掠过宋蕴之的脸,令他一愣,只得摇了摇头,这姑娘,许就是这样活泼不羁的性子罢。   因知微严格贯彻胡太医的医嘱,不许她见了冷风,清词这几日多在榻上将养。但她怕师兄担心,再加上自觉已恢复大半,下午趁着知微和白露换班,还是换了家常的衣服,略微点了口脂,让气色看起来不是那样苍白,在正屋等待宋蕴之。   白露掀帘,萧以晴便如一只轻快的花蝴蝶般,飞进了屋里,清词只得无奈一笑,指尖点了点她额头:“偏你促狭。”才与她身后慢了一步进来的宋蕴之见礼,笑吟吟道:“师兄新岁吉祥,康健无忧。”说完便伸手:“年拜了,红包拿来。”   宋蕴之又好气又好笑:“当自己还与清轩一样大么?”虽是同辈,原在青州时,她与清轩便常于新岁时,乐此不疲地上演讨红包戏码,而他自觉身为兄长,甘之如饴地被敲诈,结识纭娘后,清词还替纭娘讨要,他更是心甘情愿,只是纭娘,总会婉言推拒,令他遗憾不已。   思及少时往事他有些感慨,看到清词又瘦了一圈更加心疼,他实则早有准备,掏出一个荷包,放在清词手上,故作肉疼道:“幸亏今日备了,不然恐无颜进门。”   清词毫不客气地打开荷包,是两个精巧的小银锞子,一个写着“岁岁年年”,一个写着“平平安安”,遂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两人相视一笑。   萧以晴在旁,颇感羡慕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盖因宋蕴之看向嫂子时疼惜的眼神,打趣的话语,是方才与她言他之间,那种客气疏远完全不同的熟稔,她们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别人很难融得进去。   她忽然想:哥哥看到嫂子与宋大哥在一起时,会否也是这种感受?   她不想承认,自己于这一刻竟有那么一丝小小的嫉妒,于是,忍不住故作无意道:“呀,真羡慕,嫂子这般大了,宋大哥还记得给嫂子备红包,我哥哥便不会。”   清词心下一沉,却神色自若的捏了捏萧以晴面颊,笑道:“你哥哥记得呢,只他这几日忙得忘记了,嫂子的那份先给你,回头让你哥哥再补给你。”   她年前本就画了一批首饰的图样,请缀锦阁照着打了一些手拾,便是为了送萧以晴和亲戚家这般大的姑娘,这些首饰说不上多么贵重,只款式新颖轻巧一些,只她这几日病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白露知机,忙从内室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双手奉与萧以晴。   萧以晴打开,里头或华美或精致的簪环珠串晃花了她的眼,换在平时,她定会欢喜,迫不及待地戴出门与小姐妹们炫耀,可今日,这闪耀着光泽的首饰,在她眼中,远不如就印着几个字的,朴朴素素的小银锞子更入心。   她的情绪便低落下来,勉强笑道:“多谢嫂子想着我。”   清词拍了拍萧以晴的手,温言道:“不想着你想着谁呢。”   她怔忡之间,宋蕴之已问起清词病因,清词不欲他担心,只说是染了风寒,两人聊了几句家常,宋蕴之殷殷嘱咐清词一番,便起身告辞,清词瞥了眼萧以晴神色间的落寞,心中一动,对宋蕴之嫣然道:“佳节在即,故人重逢,还忘了恭喜师兄心愿得遂。”   “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若是见色忘妹,我可是不依的。”   当着萧以晴的面说起此事,宋蕴之颇有些赧然,然与顾纭重逢,实是他人生第一欢喜之事,相思刻骨,一朝得偿,在他心中,比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更重要。于是萧以晴便看着面前这从来温文淡然的男子,顿时眉宇间深深浅浅笑意晕染,如浸了温软春水,眸中更是星辰闪烁,她听到他真心实意道:“借师妹吉言。”   原来,他有心仪的女子,他提到她时,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眷恋神色。   恍如晴天霹雳,一刹那,萧以晴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她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早忘了按着礼节,应与宋蕴之道别。   清词虽心有不忍,却故作未见,因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不要说宋蕴之早就心有所属,此情坚若磐石,便是没有顾纭,他与萧以晴也断无可能,因老国公与王氏万万不能同意。且不说两人在年龄,性情,阅历的诸多差异,便是因清词已嫁进国公府,萧以晴便不能嫁与宋蕴之,否则与换亲何异?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是不屑也不会这样做的。   然她亦不能明说,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让萧以晴知难而退。   清词尚未步出房门,便被宋蕴之的一句“留步”止住,两人在门口道别,清词看着宋蕴之身影远去,叹了口气,转身却见萧以晴仍垂头站在那里,便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世子今日不在,晴姐儿陪嫂子用饭吧。”   萧以晴心中酸涩,哪还有吃饭的心思,闻言低声道:“我想起还有些事要与母亲交待,改日再陪嫂子。”行了礼便匆匆出去了,险些撞上正要进门的的白露。   白露讶然:“三姑娘这是怎么了?方才还一团高兴,怎么竟抹着泪走的。”   清词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今日,她在晴姐儿这里,是做了恶人罢!   *   虽是到了晚饭的时辰,清词这几日喝药多过吃饭,仍是一丝食欲也无,她今日精神一好,便记挂起知宜来,对白露道:“也不知你知宜姐姐怎样了,都好几日未见了。”   “咱们悄悄瞧瞧她去。”   萧珩没有妾室,是以安澜院极宽敞,知微知宜几个大丫鬟日常都住在西跨院里,与正院回廊相连,清词这样说着,便想沿着回廊,去看一眼知宜。   白露一惊,忙阻拦:“夫人,知微姐姐说了,您不能见风的。”被清词似笑非笑瞥了一眼:“你知微姐姐的话是圣旨纶音,你家夫人的话你便不听了。”   “今日太阳多暖和呀,一线风都没有,我穿得厚厚的,又是沿着廊下走,能灌进多少风,走吧。”   白露却知,世子是下了严令,夫人未痊愈之前,是不许令夫人知道知宜离开的,若谁乱嚼舌根传到夫人耳朵里,便立时发卖了。   偏知微今日出府去了怀绣那里,至今未回。   白露平时也算机灵,可今日也因此汗透脊背,她灵机一动:“是知宜姐姐说的,她好了便来给夫人磕头,万不能惊动夫人去探望她,夫人如今方好了些,若是再因她重染风寒,她于心不安。”   清词:“我又不进屋,只在屋子外头与她说两句话儿,怕什么?”   她有些头痛,真不愧是两人带出来的丫头,细致谨慎随了知宜,这啰嗦劲儿却十足十像了知微。   见她执意要去,白露心如擂鼓,闭了闭眼,跪下道:“夫人别去了,知宜姐姐如今不在院子里。”   作者有话说:   1.“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出自清魏秀仁所作小说《花月痕》。 第七十一章   清词一惊, 顿住脚步:“什么?”   白露垂头道:“是世子吩咐的,年节下,知宜姐姐染了风寒,按照国公府的规矩, 先挪到外面, 待好了再回来。”   这是安澜院中统一的说词, 白露与知宜走得近,虽清楚实情必然不是这样,但世子的决定, 谁敢探究质疑呢?   清词立时沉了脸。   国公府是有这样的规矩,然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各院主子看重的心腹大丫鬟,谁有一生病便挪出去的,不都是将养好了再当值吗, 若论养病,庄子上的条件,怎么比得上府里?   她心头陡然升起怒气,这个时候,若是萧珩在眼前, 她定要与他分说明白,把知宜接回来。然而, 于愤怒之余,她忽觉一丝反常。   萧珩, 岂是将这些丫头看在眼里的人?他又何曾管过这些呢。   她病在榻上的这几日, 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宜是真的染了风寒么?   她在心头思索着诸般可能,目光落在白露脸上,如今冷静下来,便能看出这姑娘紧抿着唇,目光根本不与她接触,而是直直盯着地面,这是一个紧张而抗拒的姿势,她不想说,也不敢说。   清词不想难为她,想了想问:“知微何时回府?”   “奴婢不知。”   “好,不拘什么时候回府,让她立刻过来。”她语气清清淡淡,“当然,你也可以通知你知微姐姐。”   “奴婢不敢。”白露连连磕头。   清词忽觉疲惫,她摆了摆手,示意白露退下,自己抽了本书,倚在榻上翻看。   却是越看越心烦意乱。   她咬着唇想,唯有一事,是只有她和知宜知道的,若是萧珩因此发作知宜......,可是,若是因此事,萧珩的怒火应是冲着她,而不是无辜的知宜啊。   可若是因此事,萧珩这几日却是过于平静了,难道真是因为赵璃月遇刺,别的都先撂下了吗?想到此处,她唇角泛起一丝似嘲似讽的讥诮笑意。   思绪乱如飞絮,忽然听到知微脚步轻盈进了院子,旋即撩开帘子进了屋,笑道:“夫人,有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清词不动声色打量知微,才发觉这几日她也瘦了,细看眉宇间,较以往的天真浪漫毫无心机,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不由暗想自己真是心大,连知微这般大的变化都瞧不出,半晌,她启唇问:“什么好消息?”   “您让怀绣姐姐找的房子有消息了,怀绣姐姐说,就在玲珑坊后面的巷子里,她已与房主说好,若是夫人有了闲暇,便去掌掌眼,待衙门开印后便可落契。”   她咭咭呱呱地说着,从桌上倒了杯茶灌到口中:“说了一下午话,渴死我了。”   忽听清词道,“哦,我还以为,你的好消息,是知宜病好了呢。”   知微身子一颤,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慢慢转身看清词,便见夫人望见她的目光似带着伤心难过的情绪,她幽幽道:“想不到,知宜的事,连你也瞒着我。”   知微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跳起来,夫人是知道了知宜的事么!她嗫嚅道:“她......她还没好呢。”   话音未落,她听清词说:“事到如今,你还不与我说实话么?”   知微霎时泪水如同决堤。   天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不安!她扑到清词膝上,一面哭一面说:“夫人,你救救知宜吧.....呜呜呜,她说她做了错事,险些害了夫人,无颜在夫人身边.....世子就把她送走了,呜呜呜”   “呜呜呜......世子说,此事要待您好了再慢慢和您说,可是.....奴婢害怕,不值夜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害怕,见了您,又怕您伤心影响了病情。”   “明明原先咱们都好好的,这是为什么呀......呜呜呜。”   知微这几日便如一张绷紧了弦的弓,精神高度紧张,今日终于将所有心事都说出了口,她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清词膝上,隔着衣服也烫得她肌肤发热。   清词的目光茫然落在雕刻精致的窗棂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上面,是金灿灿的,极富丽好看的颜色,一如她现在过的日子,精致,风雅,看起来便花团锦簇。   是呀,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她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折腾自己,折腾身边的人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地说:“别哭了,傻姑娘,你该早与我说的。我发热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好想,慢慢说。”   知微抹了抹眼泪,循着回忆,从太医说起避子药,说到“香梦迟”,说到知宜的反常,说到世子与知宜单独的谈话,再到知宜收拾包裹和她告别,嘱咐她以后好好照顾夫人,说着说着,又是泪如雨下。   清词心中一凉,果然如此。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她用避子药的初衷,只是不想让孩子,成为自己的不舍,本意里她希望萧珩永远不知此事。   然终究连累了无辜之人。   她拍了拍知微的肩:“去洗洗脸,放心,我来与世子说,把知宜接回来。”   “嗯。”知微虽知此事未必有那么简单,但她极信赖清词,闻言重重点头,心头顿时一松,她就知道,夫人一定有办法。   知微离开后,清词沉思半晌,坐在书案前执笔书写,不过一炷□□夫,她住了笔,眸光落在墨迹未干的文字上,不觉一阵怅然。   *   萧珩回来时,长夜已过半。   他满怀心事,是以,在推开屋子时,并没注意,往日总是亮着一盏灯火,等他归来的正屋,今日一片漆黑。   萧珩掀帘进了里屋,许是快到了十五,月亮越来越圆,月色如银,大片大片地洒进屋子,窗前鲛绡帐低垂,在月色下流动着银色的光,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想,阿词应是已经睡了。   这样也好,他亦不知怎样面对她,做错事的分明是她,可为何,不安的却是他呢?他在恐惧,从她口中,说出那个他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吗?   这个答案,无论是身为男子,还是她的夫君,他都无法接受。   那夜之后,他动用了锦衣卫里的影卫,调查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曾经,如今,已是一摞薄薄的纸,呈在他的案头,此刻在他的袖间。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了解自己的枕边人。   这一纸婚约缔结,起初是基于对父亲的信任,后来,是基于他自以为是的熟悉。原来,人认知的盲区,通常在自己的身边。   萧珩解开衣领的扣子,正要去净房凑合洗漱一番,夜深人静,他不想惊动旁人,床前的帐子忽然动了。   一只纤纤素手撩起帐子,他听到妻子熟悉温柔的声音道:“妾身等了半夜,世子终于回来了。”接着烛火一亮,温暖的灯光驱散了清冷月色。   如以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清词穿着一身杏色中衣,如缎乌发绾在一侧肩头上,她立在床前,目光盈盈望着萧珩。   “怎么还没睡?”萧珩忍不住皱眉,大步走过去,握了握清词的手,好在触手温热,才舒了口气,道:“你身子还未好,早些安置吧。”   清词仰头,仔仔细细看萧珩温和的眉眼,除了纯然的关切,她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萧珩一向心思深沉,近来她是越发不明白他的心思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走了一个大活人,他竟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   “我有话与世子说。”她道。   她清晰地感觉到,萧珩周身的气息明显变了变,他松开她的手,转身朝屏风后去:“这般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明天,恐来不及了。”她道。   萧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子。   清词迎着萧珩的目光,道:“世子送走了我的陪嫁丫鬟,却没有与我说。”   “阿词深夜不眠,原来是因为此事?”沉默片刻,萧珩淡声解释道:“她做了错事,再留在你身边不妥当,念在她陪伴你多年,素日也算勤谨,我打发她到庄子上了。”   “若是此事,便不要再提了。”萧珩忽觉有些疲惫,然他的语气虽轻,听在孟清词耳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说完,他不再看她,而是垂眸,修长的手指解开外面的衣衫。   清词冷笑,他是觉得自己已经网开一面了么?   萧珩极少插手家事,最近的一次,便是在文晖堂打了并发卖了萧以晴的两个丫鬟,虽然那次他的手段利落严酷,令府中一众下人胆寒。可潜意识里,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对待她身边的人。   她还是天真了。   思及此处,她无法再维持镇定,拽着萧珩的衣袖,恼怒道:“那是我的丫头,萧珩你不能未经我的同意,这般处置。”   “何况,用避子药的是我,她只是听我的命令去做,你若是因此事恼火,应该对我而不是对她!”   看着清词满眼的焦虑和担忧,萧珩恍惚想,原来她对于在意的人,是这般不加掩饰自然而然流露的关心。   “不过一个丫头而已。这个不好,便换好的来。”未几,萧珩轻声笑了笑,语气淡得听不到情绪。   “何况,明知主子所为不加劝诫,反而随波逐流将错就错,差点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这不是错处是什么?”   “阿词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先歇下吧。我去洗漱。”萧珩垂眸,从孟清词手中抽出衣袖,便要转身。   “萧珩,你给我站住!”情急之下,她冲到萧珩身前,伸臂挡住他的路 第七十二章   她说:“是我不想, 是我不愿……”眼前蓦然浮现沅沅稚嫩的笑脸,她心口猛地一痛,眼底不觉含了泪意,接下来的话便说不下去, 哽咽一瞬, 她艰难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与知宜无干。”   泪眼朦胧中,她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问:“几次?”   清词不明所以,抬眸看向萧珩。   萧珩抬手, 如往常一般,动作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 目光幽深,凝视眼前女子含泪的眸, 问道:“几次,阿词用了几次避子药?”   萧珩的语气依然是出乎意料的温和,然而孟清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侧头看向绣着水墨梅花的屏风。   他看到妻子沉默着,错开他的目光,似不愿让他触碰般,往后退了一步,抿唇不语。   她的沉默已经是无声的回答, 即便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此刻也犹如一个火辣辣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难堪、嘲讽、失望、愤怒……翻涌而上的各种情绪在心底刮起呼啸寒风,萧珩眸间已是冰雪凝聚。   他冷笑一声, 不顾她的躲避, 抬手扣起她精致小巧的下颔, 迫她直视着他:“为什么?”   “你既不喜我碰你,为什么不拒绝?”   “萧临简何德何能,能令你这样作践你自己?”   “你可知,若是再这样用上几副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更甚者,连命都没了。”   一声较一声冷厉的质问下,几日被压在心底的怒气终于汹涌而出,自仲秋归京,少年夫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之际,他虽非儿女情长之人,然对着这般温婉可人的妻子,难免忍不住心热情动,良宵帐暖,那样的时刻,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迎合与接纳,他曾以为这是两人的欢愉,然而,想起胡老太医的话,他一阵后怕,差一点,差一点,就酿成了令他悔恨终生的大错!   清词在宫中中了“香梦迟”一事,幕后之人几已水落实出,他会让企图□□她的人付出代价,但对于她,有气,有痛,亦有深深的无力感。   这充斥着怒火的情绪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她,无可发泄,他忍不住一拳击在沉重的大理石屏风上,那般坚实厚重的屏风重重一震,拳风凌厉,掠过清词的脸颊,她于沉默中踉跄了一步,低低惊呼了一声。   知微说得不甚清楚,是以清词对萧珩口中的致命之危只是一略而过,至于子嗣,没有沅沅,她不想再要别的孩子了。她亦于心底苦笑,因她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纭儿不过是她给自己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她拖延不觉的心意,和前世今生未了的余情。   她颤着嘴唇,故作无谓:“不过几夕欢娱而已,不值当什么,”   话到这里,他扣着她下巴的手蓦然用了力,眸光漆黑如夜色,似要将她吞噬,若是愤怒如涛,想必早已将她颠覆。   她忍着痛,迎着他幽冷又带着隐隐愤怒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便是这样。”   “我不喜欢你了,萧珩,不如我们分开吧。”   “我已写好和离书。”   终于说出这些话,却没有想象中的心痛难当,而是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原来爱真的会被消磨,至少没有她想的那样至死不渝。   话音落下,便又是一阵沉默,萧珩沉沉盯着她,周身血液似已凝固,很好,原来这就是她的想法。   “为什么?”他执着逼问,既不喜欢,何必答应他的求娶,既不喜欢,何必这般温柔相待,予他于错觉?   清词呼吸一滞,不自觉地又往后退,背部便重重撞到了大理石屏风上,加之萧珩并未放手,下颔被萧珩捏得亦是用力,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用力扳他如铁禁锢她的双臂,带着哭腔道:“痛,你先放开我。”   “萧珩,咱们好好说话。”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到,若不是隔着薄薄的衣衫,已然肌肤相贴,而萧珩似对她的话恍然未闻,眸间闪过的戾气更令她胆战心惊。   清词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认知,至少,眼前的萧珩,与素日里清冷自持的那个世子萧珩,她的夫君,判若两人。   她有一身如雪如玉细嫩的好肌肤,稍微用点力便会留下痕迹,两人亲近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唯恐伤了她,今日暴怒之下,他忘了控制力道,那洁白的下颔便现出了红印,显得很是狼狈,但她带着泪的眸光有惊惶害怕,更多的却是不闪不避的坚定,这份坚定刺痛了他的眼,令他眸间涌上了一层血色。   两人定定注视着对方许久,时间一点一滴,仿佛流淌过漫长的时光,从新婚时的柔情蜜意,到前世记忆中的两厢诀别,再到这一刻的终成对峙,她甚至还有闲暇去想,终究做不到好合好散了吧。   这样想着时,萧珩的手松开她的下颔,手臂却用力将她揽进怀里,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揉碎,耳上亦是猛地一痛,原来是被萧珩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她听到他在耳旁低低地叹了一句:“阿词,别说气话了!”   这般亲密的动作令清词一愣,白玉般的耳垂立刻像燃了火,被怒气和羞意染得通红,她没有听清萧珩的话,只想使劲推开他:“放开我!”。   用力挣扎间,一卷纸从萧珩袖中掉落,因为并无卷绳,四散飘在了地上。   萧珩俯身去捡,这片刻,孟清词看清了纸上的几个字,心中又是一凉。   “你在调查我?”她不敢相信地抬眸,“指挥使大人,你是要将办案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么?”语气中忍不住浓浓讽意:“接下来是什么呢?严刑逼供,还是屈打成招?”   萧珩将几张纸拢在一处,极为珍视地整整齐齐叠好,这会儿功夫,他的情绪已然平静下来,虽然在孟清词看来,更接近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垂睫,淡淡道:“并无他意,不如此,我竟不知我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是青州书院论辩中女扮男装,言辞锋利的辩者,是为了故友,搭上公主,敢一身潜入睿王府的性情中人,是我初见时那知书达礼,循规蹈矩的闺中小娘,还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萧林简的妻子。”   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神情中不由流露怅惘之色,唇边忽然泛起一丝苦笑。   人生若如初见。   彼时,或因相救之恩,或因孟家女确实出色,父亲伤好回京后,便急令他从边境至青州,一面叩谢恩情,一面上门提亲,以示诚意。   父亲一旦做了决定,母亲也无可奈何。   他心中虽不愿,但因赵璃月即将与沈拓成亲,心中郁闷难当,正想离开肃州,加之父命难违,遂南下拜见孟昭文。   孟昭文谦谦君子,清臞儒雅,是最端方不过的读书人,却一片爱女之心。他也是与携了重礼从京城而来的管家会合才得知,父亲诚意拳拳,孟昭文却并未松口,只道至少要女儿亲自见过,满意才能许婚。他听闻,不由松了口气,暗想,若是孟姑娘看不中他,也好。   在青州,他统共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相见不相识。   他赶到青州,见了孟昭文,不巧孟姑娘那日去了亲戚家,至晚才能回来,只得耐了心思住下。次日,他按往常时间晨起,孟府自然不如定国公府占地阔绰,不过小小巧巧的三进宅子,客院在二进,正是春日樱花盛开之际,他不知一片樱花林后便是孟府后院,练剑后沿着林中小径信步往前走,曲径通幽后,忽觉柳暗花明,眼前一亮,便看见了晨曦里,立于姹紫嫣红中的孟清词。   身穿月白衫子,容颜清丽的少女,亭亭玉立,本是如诗如画的一幅美景,她却提着竹篮,辣手摧花,一边采摘,一边与身后的丫鬟念念有词:“手轻点,莫碰掉了露珠,借着这一点天地之气,蒸出来的花糕才更为醇香。”“还没绽开的玫瑰别采,再等等,那一朵正好”   一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女怔忡半晌,应该想到了他是谁,眸光里虽微有几分赧然,却仍举止自若,遥遥对他行了一礼,方才带着丫鬟离开。   那日的早食,果然有玫瑰花糕,他不喜甜,神差鬼使,也尝了几口,与他往日所食相比,似乎更为香醇。   第二次,是正式见礼。   她袅袅而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杏黄如意云纹衫,烟云百褶裙,一举一动端庄优雅,与京中贵女礼仪并无半分差池,规规矩矩道:“清词见过世兄。”   她既装着不识,他亦并不戳穿,两人见礼后,各自落座,不过是浅叙寒温,问些一路见闻罢了。然而,言谈中,他发现此女确实学识广博,诗词典故信手拈来,对答言辞颇有分寸,最令他讶异的是,她似对北境做过详细了解,饶有兴致的问了他几个问题,竟都问道了关键之处。   果然,见面之后,孟家同意了婚事。萧珩心中亦没有了此前的抗拒。在他看来,妻子有些见识是好事,何况,横竖都是要娶妻的,若不是她那样的女子,娶谁不是娶呢?   第三次,他看到了她,她并不知晓。   亲事订下之后,不日他将返京,想着要不要同她告别,虽说订婚后男女不宜再见,可是,他心里对自己说,总是要打一声招呼方不失了礼数。   站在二进垂花门前,他看见了那日跟在她身后那个采花的那个小丫头,一蹦一跳地出来,他犹豫着要不要叫住这小丫鬟,忽然目光凝在了前方,他的未婚妻子正仰头看着身旁青衫男子,言笑晏晏不知说着什么,春光明丽,少女白玉般的脸颊泛起霞色,神情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惬意自在,许是说到了高兴处,她眉眼弯弯,唇边亦是梨涡深深。   那男子身姿如竹,气质清华,正是未来泰山大人的得意门生宋蕴之。他微侧脸,嘴边噙一丝有些无奈的笑意,目光里却满是温柔耐心。   轻风拂过,少女发丝扬起,他随手挽到她耳后的动作自然而然,似已不知这般做过多少次!   他顿住了脚步,忽然觉得所谓的告别,其实并无必要。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三章   萧珩忽然提到从前, 两人俱都怔住,不约而同一阵缄默,然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却缓解了许多。   清词的神情渐由恼怒惊诧转为平静,目中亦不禁升起淡淡的迷惘, 相识不过三载, 却如半生已过。那晨曦晓风之中, 落英缤纷之下,一剑在手,矜贵清冷的男子, 他依然是他,在她眼中鲜明如昨。   那一眼心动, 一念经年的少女,曾为他迷失的她, 也依然是她自己。   她和他,终究只能是她和他。   也是,萧珩原先只是不在意而已, 若是刻意去查,这天底下许没有锦衣卫查不出来的事情罢。   这般想着,她心平气和地一笑,甚至带了一丝戏谑:“世子,其实你从未了解过我, 不过,我也是一样。”   “索性今夜一并说清楚罢。”   月将圆, 烛光暖,人未眠。   她足音极轻地从他身旁走过, 坐在桌案前, 垂头沉思着道:“该从哪里说起呢?”   “世子归京不久,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过你我的前一世。十年光阴里,从恩爱夫妻到形同陌路,最终世子为一人,为一城,亦为国事,弃我而去。”   她以手支额,沉浸在那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的回忆里,长发垂在身侧,看在萧珩眼里,连侧影也透着深重的哀伤。   “这不是世子的错,然梦醒之后,我便想,这样的人生,我不要重来一次。”   “可我清醒的这一时刻,正是花好月圆,即便知道终究会走向离别,我仍总贪恋着这般美好,暗暗企盼能长久一些。”   萧珩目光闪烁,一句话冲口而出:“梦中我们有一个孩子,叫沅沅吗?”   清词回眸,目光流转,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萧珩心中大震,他根本不知自己刚才为何突然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然再回忆,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无迹可寻。   他根本不记得什么沅沅,什么前世,只他从她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此后一念起,唇间齿上,总有些许熟悉的温柔。   然而,这不过只是梦而已。   清词的这番话里,梦中的自己这般不堪,却让他心中奇异地轻快起来,他满身的怒气消弭于无形,仿佛这便是给了他一个理由,解释了为何即便他在她身边,她亦总是心存不安,解释了她未经他的同意,私下使用避子药,若是有了孩子,以她的性子,便是舍得他,也不会舍得孩子,她不想给自己任何一个羁绊的理由。   她本就是那样心思细腻的女子呵,但他坚信,自己不是那样无情的男子。   因着这般想法,他如释重负,走过去,将那清瘦的身影拥在怀中,“阿词,梦境,都是反的,”他缓缓道,“若梦中我们两厢分离,那么,我们必会白头偕老。”   清词眸中闪过一抹不经意的失落。   原来他根本没有想起沅沅,是呀,怎会有那样的巧合?   她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仰头看他,轻声道:“我也曾这么以为,总持一丝希翼可以翻转,可是,直到我见到她,我便知,你我再走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赵璃月。”随着这三个字一出口,萧珩勃然变色。   他不知妻子如何会发现这一段少年时期隐秘于心底,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感,那个女子,她曾是苍茫北境中,他目光所及里最亮丽的一抹颜色,也是他最初的向往,可既然无缘,决定南下迎娶清词时,他便将这段感情藏于心底,将那个女子决然放下,与妻子携手此生,因婚姻既是契约,亦是责任,从新婚之夜,揭开新娘子盖头的那一刻,与那一双潋滟明眸相对,他便对自己说:“只此一生,只此一人。”   但时至今日,这段婚姻里,除了责任,还有别的感情,怜爱,珍惜,欣赏,令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觉偏移,直觉里,他却不想让妻子知道,因他害怕,但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也不知。   就在这一怔之间,清词已翩然转身,从他的怀里逃了开,站在窗前安静看着他,目光里有了然,有遗憾,亦有释然。   她叹道:“世子,你瞧,我只一提郡主,你便如此。”   “你自己都不明白,她在你心中之重,似乎郡主也是如此,然那一个雪夜,郡主能不顾身份,冒险救援,足见情深义重。我虽不知你二人如何到了这般令人遗憾的局面,但我和沈拓总归是无辜被牵扯其中。”   “不是。”萧珩想说并非这样,那夜他事先不知,也不需要赵璃月前去救他,然胸前那已愈合的伤口之处生出剧痛,令他仿佛失了声音,只能眼睁睁听着她往下说着,仿佛知他心中所想,她道:“世子许会说,心中有我这个妻子,从未背离这场婚姻。”   “我亦知如此,若真是一丝一毫不在意,世子怎会因玉佩一事疑我,然世子的在意,仅此而已。”   “可是,”她的语气忽然激烈,“于我而言,守残抱缺,不如不要!”   “我,孟清词,怎么就不配得到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一份纯粹的没有第三人的爱?”她目光亮得惊人,灼然如火,“世子,我不值得吗?”   视线交汇,萧珩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伤痛,有难以置信,或者别的,她已不想分辨了。   “于国,世子是忠臣良将,于我,世子是端方君子。然你用所谓的道义约束自己,殊不知这更是对我的否定,若夫妻之情需要用道德责任之类的字眼去维系,那也未免太过可悲。”   “若爱,怎会不想去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去关注她,爱与了解,从来都在于自己的意愿。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嫉妒郡主,”她纤细的手指摇了摇,冲他淡然一笑,“可这世间,唯有心之所向,无法强求。”   “既如此,世子之心,于珍藏郡主之余,所予我的那几分在意,我也不要了。”   “当然,我亦有错。我倾慕世子,是以,明知世子想寻的,只是适合做妻子的女子,仍为迎合世子,掩饰了自己真实的性情。”   “可是,孟清词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闺阁小娘子,正如那纸上所写,一年有半年住在乡下,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疯玩奔跑,她曾着迷于商股一道,曾为了一豪半厘煞费苦心,她曾女扮男装,只是想与青州才子一较高下,她生平最厌恶的是繁文缛节,最害怕的便是深宅大院,最向往的是山川异域,最期待的是一心一意。所以,她终究,再也做不成你想要的妻子了。”   她扳着手指一样一样细数,窗外月色映亮眼角晶莹,直到说完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终于把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说出了口,原来是这样酣畅淋漓。   她不再看萧珩神色,而是从镜屉中取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放在桌上,与之一起的,还有那支他精心打磨的乌木发簪。   她深深裣衽为礼:“感君夫妻之意,惟叹两心不同,莫如相忘江湖,各自欢喜。孟氏清词,请世子放归。”   在清词说出那一番话之际,萧珩已如泥塑,原来她如此通透,令所有的辩解与反驳都苍白无力,原来她与他之间,一直被宽容着的人,是他。   君子不欺于心,不欺于人。   心意未明是他的错,他亦看轻了她,负了她的一腔深情。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即将失去她的巨大恐慌将他笼罩,唯有在她转身之际,猛地攥住她的手。   心中只有一念,不能放她走,这一走,山长水阔,再见无期,安澜院里,便再也没了那暖玉馨香,娇颜俏语,没了那盏盼他归来的灯火。   清词挣脱不开他的手,只得蹙眉看他,启唇道:“世子?”   他知此刻男儿尊严,在人家这样说了之后,不好再沾粘不清,何况她如此决绝,道歉与恳求都无济于事,再者以他的性情,也做不到死皮赖脸的挽留。他本不是善辩之人,仓促组织的语言更加凌乱,他道:“我让知宜回来。”   清词淡然道:“我走,她自然跟着我走,堂堂国公府,不至于扣着我的小丫头罢?”   他道:“还未秉明双亲。”   她道:“我已去信青州,父亲母亲应已知晓,至于公公与婆母,便请世子安抚两位老人家罢。”   他道:“结发夫妻,怎能轻言和离?”   她道:“一场婚姻,既不相知,又无信任,实无存在的必要了。”   他道:“我对璃月,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不会如梦中那般对你。”   她道:“世子,不重要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灵光一闪:“你不是想救出顾纭吗?”   闻言她终于眼波动了动,却在思忖片刻后,粲然一笑:“她不会希望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救她,何况,师兄如今来了,我信师兄。”   便是于这样的颓然之际,他亦忍不住胸中一堵,宋蕴之在你心中,便是如此完美无缺吗?他出身尊贵,从未如今日这般低声下气地恳求,而她却决绝如斯。   再无法可想,他猛一用力,一把将她拽到怀中,断然道:“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走。”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四章   清词眼中便有了恼意, 也因萧珩的这一举动有了些许不安。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挽留,可是,正如她所言,已到此时, 实无必要。   好在萧珩只是把她抱到床上, 并没有下一步的亲密举动, 便于一息之间,恢复了他素日的沉稳冷静,他道:“阿词, 和离非一朝一夕之事,现下我不会同意。”   清词目光冷淡, 抱膝警惕地看着他。   萧珩心中忽觉悲凉,他平缓了语气道:“你放心, 萧珩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原因有三,一是夫妻仳离要奏报官府,亦要两方尊长见证, 如今还在元月,官府亦未开印,阿词之去意,便是这般急切,定要在这样的喜庆节日里, 惊动两边老人不安吗?”   清词抿唇不语,她不得不承认萧珩所说是实情, 结婚难,和离亦难, 确是一件极繁琐的事情, 细想片刻, 她道:“师兄可代我见证。”   这话一出口,萧珩的眼神又凝了冰霜,反问道:“想必你也不愿影响师兄春闱吧。”如愿让清词无言以对,也让自己心中更加酸涩,他继续说道:“其二,如今京中形势并不明朗,为你安全所虑,你还不能离开国公府。”   见清词又要张口,他不想再听到他不想听的话,沉声道:“其三,便是和离了,你可想到以后?是居于京中,还是回到青州。”   “无论如何,你我夫妻一场,我总要为你做些妥善安排。是以,和离之事,莫如徐徐图之,待到夏初,父亲归京,我以性情不合为由提出放归,届时师兄也过了春闱,你若仍想回青州,我亲自将你送回岳家,对外只说是我的错,这样于你以后,会好一些。”   清词默然半晌,坚信方才那一刹那,语无伦次的萧珩只是一个错觉,这才是她熟悉的萧珩,哪怕遇到再棘手的情形,都能方寸不乱,有条不紊地应对,理性永远凌驾于情感之上。   但不管怎样,这样理智的萧珩让她松了口气,顿觉自己的担心,似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如嘉阳公主那般显贵身份,是以今夜说服萧珩,只能言辞婉转,态度恳切,以情动人的同时,摆事实讲道理,务必要让萧珩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才能顺理成章提出和离,因若萧珩对她用强,她也无可奈何。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将为数不多的心计谋划,用在了所爱之人身上。   想到此处,便觉或许自己所言亦有偏颇,情感之于萧珩,只是生命的极小一部分,她,或者赵璃月,于他心湖,都不过是短暂停留的云光。   总归要舍却这儿女情长,方能无坚不摧,称之为英雄吧。   她缓缓道:“世子的一番心意清词很感激,也很感念您为我做出的安排,只我并不惧人言,何况,”她笑容浅浅,“和离非世子一人之故,我并不希望世子为此歉疚,从而来弥补什么。”   “方才世子也说了,夫妻一场。世子应知,清词是无论在哪里,都是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人呀。”   她的语气如昔日温软,眸光很坚定,显见得,对以后的生活很有信心,萧珩却恍惚看到那个在灯下执笔绘画的身影,风花雪月也可化为世俗经济,原来,她早已为即将到来的这一天做着准备,从未将他当做自己的依靠。   意识到这一点,他按住了心口,可能是那一处新伤又在隐隐作痛了罢,他等着那痛一点一点碾过,才温言道:“阿词无需如此抗拒,不过三四月时间而已,还是,”他唇角微勾,露出今晚第一个淡淡笑容,却意味深长:“阿词担心自己的心思会动摇?”   “自然不是。”清词瞪了萧珩一眼,下意识地反驳,随之她沉思一瞬,道:“我信世子光风霁月,有始有终。可我也有两个要求。”   “其一,知宜回来。”   “可。”   “其二,既已说好,那私下里你我便无需......”她面色微红,停顿了一下,斟酌着怎样说出口,萧珩知她之意,压下心中痛楚,道:“元月里我住在内院书房,出了元月我便搬到外书房,总要慢慢地减少见面,才会渐渐感情淡漠。”   “委屈世子了。”她感激道,因萧珩所言,甚是妥帖,想了想,又道:“待过段时间,我便找个借口搬出去,不会总让世子为难。”   萧珩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怕为难,只是她这般生疏客气,才让他难受。   能与萧珩这样有商有量地解决这一件大事,清词神情松快了许多,想到刚才萧珩提到京中形势,便问:“世子所言,可与您和郡主的先后遇刺有关?说起来,不知郡主可受了伤?”   她提起赵璃月云淡风轻,盖因立场转变,若不以萧珩妻子的身份看待赵璃月,便会对这样的女子甚为钦佩,然见她这般若无其事,萧珩不由眸光晦暗,沉默了一下才道:“郡主本就会武,沈大哥一身武功更臻化境,郡主府中戒备森严,她并未受伤。”   “那便好。”清词由衷道,看来萧珩为此事日夜忙碌,不过是情急关心所致,想到赵璃月那一夜崖下相救,也不知这两人何时才能明白彼此心意。思及此处又是一笑,这又与自己何干呢?忍不住捂着唇打了个呵欠,眼中也因困倦浮起些许泪意。   她神色变幻逃不开萧珩的眼,唇边若有所思的笑意更令他心中郁郁,又想到她在宫中遭遇,隐于暗处对她居心叵测之人,深觉她心思清浅,待人处事过于天真,这样的她,如何能放心她离开国公府?   萧珩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沉声道:“不早了,安歇吧。”不待清词再说,他道:“我去书房。”   罗帐垂下,燃了半夜的烛火也随之熄灭,萧珩似是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她听到他拿起架子上的衣服,听到他的脚步渐消失于门边,听到外面屋子的门被轻轻阖上,周遭的一切重新归于深海般的寂静,自鸣钟嘀嗒作响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全身的气力顿时如被卸下,她自言自语道:“孟清词,这不是你一直所希望的么?”   双方都理智又不失温情地保留了这婚姻的最后一丝体面,甚好甚好。   可是,为什么?这泪水它就那么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呢?   好在,夜即将过去,与过往做一个切结,待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   今夜对萧珩而言,亦是注定无眠。   随着门被阖上,虽仍同在一院,从此却是两个世界,她的心门,不会再为他敞开。萧珩知妻子性情极为温柔,但若一旦决定了事情,便不会更改,   他蓦然转身,思绪如夜风纷飞。   屋内灯烛已熄,寂然无声。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映得萧珩脸上半明半暗,眸光愈发幽深。   这大半夜一场夫妻对峙,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心思简单的小妻子,竟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阿词应是也读过兵书罢,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对璃月的在意,便是为了在最后这一刻,以有心对无心,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怀愧疚,从而对她退步。   可谁让这是他的疏忽呢?是他刻意隐瞒了过往,他应该在赵璃月回京那日,就把这些向她说清楚的。然归根究底,还是他对她不够在意,夫妻二人从未交心,他将她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开。   往事如泛黄画卷,一幕幕一帧帧,从眼前掠过,但时光已再不能回溯。为什么,人总是要在无可挽回之时,才会后悔?   可是,即便这样,阿词,我仍不会放你离开,哪怕你恨我,怨我,前生今世,你也只能在我的身边。   阿词,你可知兵法上另有一策,名唤缓兵之计?   方才从屋中出来时,他随手拿走了桌上的和离书,因放在那里,便无比刺眼,此刻,这封和离书在他手中碎成了齑粉,簌簌而下。   萧珩一生,几乎从未有任何事脱离过自己的掌控,这样的人,往往对自己也极度自信。可此时的他并未想过,世事翻覆无常,竟有一日,自己会心甘情愿送她远走。   他这么怔怔在院中站了半夜,直到曙光初现,守夜的婆子打着呵欠从倒座房出来,见到院中高大人影,吓了一大跳,正要惊叫出声,萧珩冷淡的眼神已扫了过来:“葛妈妈,早。”   “世子爷起得这般早?”在萧珩的气压之下,婆子压低了声音,讪讪打了招呼。   “练武。”萧珩言简意赅道。   世子爷练武的时间越发早了,婆子忍不住瞥了一眼只透了一线亮光的天色,感叹世子爷整日忙于公事,还这般勤勉,无怪年纪轻轻便居于高位,回家可得与被放了良籍,刚刚进学的小孙孙说嘴,世子爷这般尊贵,还日日勤学苦练不缀,你小小人儿,若是有主子半分心气儿,老葛家也有出头之日了。   *   翌日,知宜被送了回来。   知微见了她,喜极而泣,因两人之中,拿主意的多为知宜,知宜这几日不在,她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知宜性子内敛,见她如此也有些感伤,拍了拍知微的手:“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啦。”   待到清词面前,清词也含了泪,先打量了一番,才道:“是我连累了你。”   知宜摇头:“夫人这样说,奴婢倒无颜了。没能劝阻夫人,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领罚。再说,世子爷虽将奴婢送到庄子上,却没苛待奴婢。”   “只是,夫人您还好吗?”知宜清楚,自己能回来,定是因为清词的坚持。她担心的是,萧珩会如何对待清词?   清词用力戳了下她的额头,恨恨道:“原先我以为知微是个傻的,却不知你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样的事,你也敢揽在自己身上!”   知宜揉着额头叹了口气,便听清词道:“姐姐无需再为此事费心了,世子已同意和离,夫妻缘浅,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姐姐,待师兄春闱之后,我们便回青州吧。”   知宜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如何便到了这一步?   素日观世子举止,并非对夫人全无情意,如何能这般痛快地答应?莫非真是因避子药一事恼了夫人?   知宜满心困惑,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但看清词神情,对萧珩所说的话倒是深信不疑,只得默默咽下口中的话。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五章   正月十五, 上元节。   此时的大周,已过百年,国富民安,正处于一个王朝如日中天的时期。按着旧例, 上元之夜, 京城之内宵禁解除, 燃放花灯,皇帝也会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以昭盛世繁华,普天同庆。   夜色降临, 东风未催开百花,却吹开十里长街的火树银花, 映照得暗夜如同白昼,花灯璀璨,与星月交相辉映, 时人有记:“初烁空谷,漫若朝炬,”又有“百里皆见光明而夺月色”,“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之语, 在亲眼见过这方盛景后,方知并不算夸张之词。   定胜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 此刻满街人流如潮,罗绮如云, 国公府的马车到了街口, 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孟清词与萧以晴只得下马车,汇入倾城而出的游人中,徐步前行。   清词眉尖微蹙,怎么人这般多!也不知师兄和纭儿相见了没?   她今日原本打算是去公主府上,将顾纭接出来,可萧以晴午后便到了安澜院,嚷着她去岁卧病,错过了这般热闹,今年一定要陪她上街云云。清词无奈:“你的一众小姐妹呢?”   萧以晴道:“她们哪有嫂子重要?”她眨了眨眼,笑得别有意味:“何况某人不得闲,早嘱托了我好几百遍,要我一定陪着嫂子,免得人太多冲撞了。”   她又叹:“说起来,哥哥也真是辛苦,明明伤才好了没几日,又染了风寒,还是拼命三郎一般,晨起晚归的。”   锦衣卫虽不管京城治安,可上元节的人流量实在太大,兼有火烛长明,历年的上元节,总是要出几次事故,皇城兵马司便是人手再多,也忙不过来,少不得从旁协助,何况,亥时初,天子登城楼,这近身防卫更是重中之重,萧珩今夜根本脱不开身。   听萧以晴这么一说,清词怔了怔,她并不知萧珩那晚在院中立了半夜,因此染上风寒,因自两人说开之后,萧珩谨守诺言,再未出现在她面前,安澜院里上下,都知道了世子夫妻二人忽然分居之事,只萧珩御下甚严,一时半会这消息还没传出安澜院,可在清词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王氏和萧以晴得知,是迟早的事。   她不禁瞥了白露一眼,因知微和知宜,她是要带走的,自然不方便再服侍萧珩。这几日,萧珩在内院书房的起居,都是白露和另一个叫谷雨的丫头负责的,因她们原也是萧珩的丫头,熟悉他的习性。   白露低了头,心里有些怨念:是世子不让说的啊。其实服侍世子爷,并不是个好差事,她一见世子那如坚冰般的脸色就心里犯怵,连头也不敢抬,世子虽然寡言事少,可哪有在夫人面前自在,夫人性子柔和,人又风趣,素日并不拘着丫头们说笑,何况好玩的,好吃的花样还多,话说这夫妻俩哪日能和好啊!   良久,清词“哦”了一声,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笑道:“多谢晴姐儿了。”想着只能让知宜去公主府,将顾纭接出来了。   如今,因挂念着此事,她对着这满街式样繁复,绚丽多彩的花灯无心欣赏,听着萧以晴在身旁叽叽呱呱,只勉强应和着,直到走过长街尽头,见到金水河边,明月之下那静静伫立的一双人影,以及隔着两尺之距的知宜,一颗心才终于定了下来,明眸盈起笑意。   身旁有路过的人在小声议论:“光看背影就知定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这般风采的人儿可不多见,也不知是哪家的贵眷?”“这姑娘身姿极美,可惜带了个面具,瞧不见长相。”   她转过头看萧以晴:“晴姐儿,你方才说哪里的花灯最好看来着?”却见萧以晴的目光也久久停留在那一双人儿身上,对她的话恍如未闻,不禁一时无言。   这一刻,月光皎洁,烟花似星子坠落如雨,她见花好月圆,却也目睹一场暗恋如花绽放,又悄无声息地凋落。清词忽觉自己有些残忍,因对这种求而不得的心态,她明明感同身受,却不得不亲手打破另一个少女的绮梦。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萧以晴才回过神来,她掩饰般笑了笑:“嫂子,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竟走神了。”说着抹了抹眼角,抱怨道:“夜里风真是凉,吹得我眼角都出了泪。”   清词故作未见,微笑道:“在说哪里的花灯好看来着。”   萧以晴想起哥哥的嘱托,打起精神,道:“那必然是罨画楼了,他家供的一位老师傅,扎的花灯特别精致,与宫里头的相比,也不逞多让......”   *   喧嚣人群渐渐远去,唯余清风朗月,与潺潺河水流动的声音。   顾纭这才掀起面具,嫣然一笑,唤了声:“宋蕴之。”满城灯辉,便在这一笑间黯然失色。   四载相思,久别重逢,明明有千言万语,话到口边却无语凝噎。   宋蕴之眼眶发热,只贪恋地看着眼前丽人。双十年华的女子,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披着一袭雪青色织锦镶毛斗篷,不施粉黛,仍是十分好颜色。只是,那曾经的天真浪漫,少女稚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的沉稳自若。   别看他在清词面前一副兄长模样,便是将来御前奏对自信也可从容不惊,可这世上,唯有一人,他一想起便辗转难眠,一见她便手足无措,在她面前,他不是名动青州,芝兰玉树的才子,只是一个卑微的爱慕着她的平凡男子,只盼佳人盈盈一顾,这颗心至死方休。   “呆子,我可是只能出来两个时辰的,你再不说话,我便走了。”顾纭嗔道,说着便转身要走。   “纭娘。”情急之下,宋蕴之忙上前扯住顾纭的袖子,又怕顾纭着恼,手忙脚乱地放下,“我见到你,很是欢喜,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讷讷道。   顾纭心中一痛,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柔声道:“蕴之,我也是一般欢喜。”   相逢即是别离,这恐是今生最后一次见他了。   借着月光,她仰头看他,他高了些,相貌愈发清俊,还是如水墨画般的淡然风华,眼底的深情一如既往,仿佛岁月不曾流过,时光未曾改变。   顾纭的目光从宋蕴之袖口的竹叶暗纹上掠过,又慢慢落在自己腰系的祥云玉佩上,许久,她抬眸微微一笑:“咱们总不能这样干站着罢?”   宋蕴之暗骂自己疏忽,忙道:“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顾纭拉上面具,一张福娃娃脸颇有些不协调,只美目光华流转,道:“我虽来京城四年,却并没机会得见这般盛况,咱们也去看花灯罢。”   对宋蕴之而言,只要在她身边便心满意足,哪怕立时抛了这功名利禄,天涯海角皆可去得。听她如此说,忙不迭道:“都听你的。”   又心下一酸,怜惜问道:“这些年,是不是很苦?”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起初有些难,后来入了王府,便好多了,因王爷,”她顿了顿,提到赵恂时不觉有些别扭,好在夜色昏沉,灯火斑驳,宋蕴之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她缓缓道:“实在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后来到了公主府中,因为阿词,公主对我甚是照顾。”   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提及往事,两人随着如织行人,不知走到了哪条街上。顾纭便随手指着一处熙攘人群道:“那处花灯煞是好看,不过怎么围了这么些人?”   宋蕴之凝望片刻,道:“似是在打灯谜。”   这倒是时下上元节的常规娱乐,“我们也去瞧瞧热闹。”顾纭好奇道。   两人挤入人群,入眼便是一盏兔子形状的灯,洁白玉兔抱着一轮明月,眼睛如红宝石一般,嘴巴一张一合,憨态可掬,顾纭就笑:“倒是应了阿词的属相,我想赢了送她。”   见上面的灯谜并未被人揭下,忙拉着宋蕴之的手催促:“你快把那灯谜猜了。”她声音虽不高,却极为理所当然,旁边的人便忍不住看了一眼,心想这姑娘口气倒大。   甫一接触那如暖玉般的肌肤,再嗅到身旁人儿靠近的淡淡香风,宋蕴之整个人又呆住了,听到顾纭连连催促,才定了定神看过去,只见那上面写着“南望孤星眉月升”(打一字),赞道:“竟是个读过书的。”这谜语对宋蕴之来说,自是轻而易举,是以郎声道:“是个庄字。”   那店主看了过来,见他青衫磊落,风神如玉,旁边的女子虽戴着个咧嘴笑的福娃娃面具,却亦是风姿绝俗,遂拱手道:“公子猜对了,然敝店有个规矩,要猜出了,解出了方算,不知公子怎解?”   宋蕴之执着佳人的手,从容一笑:“在下浅见,上北下南,是以“南望”便取下部“王”字,孤星算一点,眉月指初月,初月如撇,三部分加起来便是一个“庄”字。”   顾纭目不转睛看着身侧侃侃而谈的男子,遥想他蟾宫折桂后金殿面圣的卓然风采,不觉痴了。   店主听了,便将那盏兔子灯取下来:“公子高见,这盏灯便赠予公子了。”宋蕴之谢了后,随手将灯交给了知宜:“送你家姑娘玩罢。”知宜抿嘴一笑,躬身道:“多谢宋公子和纭姑娘。”   宋蕴之低声对顾纭道:“可我更想送纭娘。”他环顾四周,以这位店家花灯做得最为精致,但谜面出得显然过于阳春白雪,是以虽然围观者众,但实则真正猜谜的不过几人,目光落在一盏满雕卷草纹,内绘洛神图的琉璃灯上,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画上美人颇有几分纭娘风致。”   顾纭侧眸看了一眼,见这盏灯确是画工了得,画上美人衣袂纷飞,飘然若仙,思及宋蕴之方才的话,俏脸微红。那店主见两人看过来,带了几分得意道:“我这盏灯已经挂出来三年了,还没人猜出上面的灯谜,公子要不要试试?”   顾纭细看灯谜,果然极是生僻,虽只寥寥四字,竟不知出自何处,况此灯虽华美,但她在宫中见过不知凡几,并不在意,不欲宋蕴之为难,她皱了皱眉道:“算了吧。”   宋蕴之握着手中柔荑不舍放开,温声道:“纭娘不信我,真是令我伤心。”   他语气郑重:“yihua这盏花灯是里头最好看,勉强衬你。我想为你赢过来。”   “因在我心中,纭娘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1.“初烁空谷,漫若朝炬”出自《观山灯献徐尚书并序》段成式。   2.“百里皆见光明而夺月色”出自《天宝遗事》。   3.“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出自《上元》郭利贞。   4.关于上元节的描述主要参考了百度关于唐朝上元节的记载。   5.“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出自《咏美人春游诗》南北朝江淹。   6.“南望孤星眉月升”的灯谜出自百度搜索。   7.“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自《洛神赋》。 第七十六章   顾纭眼中顿时泪光莹然, 她几乎无法维持唇边笑意,庆幸隔着面具,宋蕴之看不到她的神情。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到这样出色的男子倾心相顾,纵然这时光如朝露短暂, 亦可点缀余生岁月。   宋蕴之已开始解谜:“惟吉之从, 此谜虽简, 觅句却佳。其实说难也不难,系出自《虞书·大禹谟》,禹曰:‘枚卜功臣, 惟吉之从。’讲的是舜将让位于禹,禹谦辞, 请求占卜有功之臣,择卜之吉者。所以谜底应为“卧”。   店主啧啧赞道:“公子果真博学多识。”又笑:“花灯赠佳人, 也算是得了一个好去处。”   顾纭接过花灯,宋蕴之谦道:“店家过誉了,在下只不过粗粗读过几本书而已。”   两人谢过店主, 再往前走,又随心猜了三四个谜语,赢了几盏花灯,与宋蕴之这种学霸同行,打灯谜实在没有挑战性, 顾纭便也失了兴致,只拿着几盏花灯赏玩, 比较了一番,觉得都不如手中这盏好看, 不由低眉浅笑。   宋蕴之问:“走了半日, 可饿了没?”   顾纭这才抬头, 不知不觉已走过灯火长街,两人都不是性喜热闹之人,又因顾纭身份,后来便刻意逆着人群走,将不夜城的繁华喧闹抛在了身后。   眼前是一排简朴的食肆,她心中一动,提议道:“去吃汤圆吧,寓意团圆。”   随便找了个小铺子坐下,宋蕴之看着食单,含笑叹:“京城果然丰饶,单是汤圆便有这么多种类。”   顾纭偏头看了看:“京城是极讲究这些的,若是宫里更多呢。”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惊觉夜色已深,竟没有多少相聚的时光了。   宋蕴之似未察觉,还是清润而微带暖意的嗓音:“纭娘从前最喜欢阿词做的桂花酒酿汤圆,这些年不知口味有无变过?”   顾纭摘下面具,眼波流转:“未曾,我记得,你喜欢老式的芝麻馅儿的,阿词虽不喜食汤圆,每年却都要出新花样,然后逼着我们尝鲜。”   什么咸蛋流沙口味,梅干菜鲜肉口味,五彩汤圆,水晶汤圆,偶有惊艳,多数踩雷,偏偏还要配合,令人苦不堪言。   两人相视而笑,寒夜里心中也俱是一暖,原来那些美好,我们都未曾忘记。   于是宋蕴之点了芝麻汤圆和酒酿桂花汤圆,起身付了账。   汤圆应是早就揉好的,主人家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端了上来,顾纭垂头,用汤勺舀了一个,送入口中品尝,依然是纯正的酒酿,依然是香甜的桂花露,却终不是年少滋味。   韶华如驶,时光如掷,相逢已是几度春换。   热气氤氲中,她的神情有些缥缈,眉眼却越发动人。   此情此刻,虽未饮酒,宋蕴之早已心神俱醉,口中汤圆全无滋味,只一双眼睛痴痴盯着顾纭。   顾纭忽觉空气有些莫名的热,两颊也透出粉色,语气便有些凶:“看什么?”   宋蕴之沉默片刻,忽然道:“纭娘,等我,至多一年。”   再给我一点时间,待我春闱得中,再踏踏实实做几件实事,在圣上面前得了看重,便将这些功劳,换了你的自由身,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嫁我。   顾纭慢慢放下勺子,扬唇轻笑,只笑容极浅极淡,她轻声道:“蕴之,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等你金榜题名,待你缔结良缘,从此花晨月夕,岁岁年年,只不知世间哪个女子,能有这般幸运,与你共度此生。   *   回到公主府中时,正是亥时,知宜眼见她进了府才告辞回去,顾纭只留了那一盏美人花灯,徐徐向卿云轩而去。   嘉阳公主今夜宿在宫中,府中侍女除了必得当值的,其余都出去赏花灯了,此刻多数人还未回来,是以府中各处虽也是挂了花灯,所过之处却一片寂静。她不经意抬眸,远远竟见卿云轩灯火通明,心中一惊,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进了院子,乌云盖雪便扑了出来,绕着她“喵喵”叫,顾纭蹲下身子,抚着它柔软毛发,问:“是不是今儿没人陪你玩,无趣了?”视线中却撞入了一双黑色祥云纹缂丝朝靴。   男子的声音温柔如春风,低醇如美酒:“芸儿终于回来了,不枉我等了半夜。”   她抚着乌云盖雪的手不觉加重,乌云盖雪又喵喵叫了几声。   顾纭弯了弯眉眼,起身行了礼,礼行到一半,便被赵恂扶了起来,她身子一僵,忍下心头纷乱,仓促问道:“王爷怎得不在宫中?”   闻言赵恂笑容微敛,沉默了会儿,才玩笑般道:“芸儿尽戳我痛处,我被父皇禁足两月,还未过日子。”   提起此事,顾纭便觉愧疚,垂眸道:“都是奴婢连累了王爷。”   若不是为了她,赵恂不会遭了皇帝厌弃,自绝了东宫之路。   赵恂轻叹道:“芸儿,我不是在对你表功,在我面前,你也不要自称“奴婢”,你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   她知道他为她牺牲了什么,她深深地感激,却仍觉惶恐。   赵恂的目光落在顾纭提着的美人灯上,温声问:“芸儿今日可开心?”   顾纭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那便好。”赵恂道,“我本来担心你无人陪伴,到了才知萧家的世子夫人将你接出了府。”   顾纭的心猛地一跳,然而赵恂并未再往下说,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道:“瞧瞧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顾纭抬眸,这才发现屋檐下,游廊上,树丛间,处处悬挂着五光十色,巧夺天工的精美花灯,将小小的卿云轩变成了琉璃世界。   宫中的匠人自然是顶尖的,她手中的这盏顿时相形见绌,可曾拥有过那样一番赤诚心意,再怎样的繁华璀璨不过尔尔。   顾纭笑容甜美:“王爷心思细腻。”   “你喜欢就好。”身后男子将她拥入怀里,绵长馥郁的迦南香气逸进了鼻端,是与宋蕴之的松柏清雅全然不同的感觉,顾纭闭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我很喜欢。”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美人花灯的提杆。   两人进了屋,许是小丫鬟都出去看灯了,屋中悄然无声,月华如流水一般,穿过绮窗朱户,静静倾泻了整间屋子。   顾纭正要燃灯,赵恂倚着槅扇门,道了一声:“且慢。”   他出神地凝视着月光下的顾纭,月色如银,为她精致的侧颜渡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她洁白无瑕的面容宛如神女。   顾纭不解其意,便听赵恂缓缓道:“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顾纭啐了句:“王爷就会拿我打趣。”便转过身去。   须臾,灯火燃起,顾纭问:“王爷可用了晚食?”   赵恂悠悠道:“秀色可餐,令吾忘饥。”   顾纭噗嗤一笑:“王爷何时也变得这般油嘴滑舌?”虽如此说,还是道:“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厨上的妈妈睡了没?我去瞧瞧可还有什么。”   回来却是过了好长时候。   顾纭提着一个食盒袅袅进来,笑道:“只凑合着寻了一点食材,煮了碗清汤面。”   赵恂有些失望:“竟没有汤圆?”   顾纭正从食盒里端出一个青柚莲花纹瓷碗放在桌上,闻言一怔:“我想着那是实心的,恐这么晚吃了不消化,那我再回去......”   话刚出口,赵恂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怎忍心再折腾你?一碗面就很好,”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月色,道:“只是与芸儿一起,便想取一个团圆的好寓意罢了。”   顾纭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之色,忽然低低呼了一声,赵恂低头,便见他正握着的素指指尖上,有一道小小的红痕,恰被他一握碰到,迸出了几粒点血珠,如白壁微瑕,触目惊心,皱眉道:“怎地这般不小心,疼吗?”   顾纭正要启唇,忽然指上一暖,指尖已被赵恂含入口中,被温热的气息包裹,感受着那灵活的舌尖吮吸着伤口,有些热,有些麻,有些痒,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   气氛因此而暧昧,顾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如朗月清风般的男子,下意识地要抽出手,却是徒劳。   过了一会,安静的室内,女子娇软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喘息:“王爷,已经好了。”   赵恂抬眸看她,明亮的烛火下,她气息不稳,一张脸娇艳如浸过晨露堪堪绽放的蔷薇,眸子里却盈着泪,欲落不落。   赵恂心下一软,伸手将她拉到膝上坐下,嗅着她发丝间的馨香,叹了口气:“芸儿什么时候才肯回府?”   顾纭伏在他的肩头,眼神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柔软:“王爷许我过了春日才回府的,一诺千金,您可不能赖掉。”   温香软玉在怀,赵恂难做柳下惠,苦笑道:“我已望穿秋水。”   顾纭咬唇,“哼”了一声,幽幽道:“公主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只想长长久久服侍公主,横竖王爷也不缺了人服侍,奴婢笨得很,便不回去了,省得错了又要挨罚。”   既回睿王府已成必然,她只能以退为进,为自己的今后提前做打算。   话音未落,男子宽大的手已放在了她的膝盖上,轻轻揉着,问她:“还疼吗?”   顾纭摇了摇头。   “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这般委屈了。”   “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怎能整日在府里?”顾纭推开赵恂要起身,“奴婢身如飘萍,就这么随遇而安吧。”   赵恂对她又爱又恨,不放她起身,叹道:“也只你这么戳我的心!”,又细细告诉她:“你莫担心,府里正在收拾你的院子,我想了半日,竟是琅轩小筑最为合适,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琅轩小筑,是赵恂在府里的内书房,他虽然去得少,却轻易不许人踏足。阿词扮了公主府的侍女进府,为了避人耳目,她拉着阿词在那里坐了半日。   顾纭心中忽有一种预感,她抬头怔怔望向赵恂:“王爷是在那里见到我的?”不是如她原以为的,在孙侧妃的泊心院里?   “是呀,”赵恂就笑,“当时你和阿姐府中的一个侍女在石头上坐着,说悄悄话儿,脸抹得黄黄的,吓人一跳。”   “我还奇怪来着,后来才知你的苦衷。可不知为何,这张脸却入了心,再难忘怀。芸儿,素日我不在丫鬟身上留心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深道。   顾纭心下一片冰凉,原来命运待她如此残酷,在将将曙光时予她重重一击,原来宿命里早有安排,她和宋蕴之注定此生无缘。   窗外,遥远的地方似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大朵大朵的烟花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又如流星转瞬即逝。   心事沉浮中,她听到赵恂接着道:“我已和王妃商量妥当,届时你从阿姐的院子里发嫁,对外说是阿姐府里的,只是,芸儿,你的出身在这里,我只能先予你夫人的位份,待以后再寻着机会往上提。”   “芸儿,过往人生中,我不知何谓心悦,遇见你才知,心动与惦念是何种滋味,你是命运予我的良缘,除了嫡妻的名分,别的我都可以给你,与你共享。”   作者有话说:   1、“惟吉之从”出自《橐园春灯话》灯谜选释60则,周问萍。   2、“韶华如驶”出自《群音类选红叶记》。   3、“相逢已是几度春换”,原句是“相逢几番春换”,出自宋末元初王沂孙《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 第七十七章   依然是灯市长街。   孟清词和萧以晴赏灯的方向, 与宋蕴之顾纭两人背道而驰,她们是朝着京城名气最大最热闹的罨画楼而去。因萧以晴说了,罨画楼正对着城楼,到亥时, 淳熙帝在西华门登城楼赏灯, 城门前便会搭起巨型灯楼, 楼高百尺,悬各式花灯,蔚为壮观。   萧以晴还冲她挤了挤眼:“那里距离我哥最近哦, 你俩不能那个什么什么人约黄昏后,也可相会灯楼下吗嘛。”   孟清词浅浅一笑:“看来这诗书读得初有成效, 回去便给你加功课,务必趁热打铁, 更上层楼。”成功换来萧以晴一声哀嚎。   但萧以晴似并未受方才那瞬间暗淡心情的影响,一路上饶有兴致地猜着灯谜,若是她挠了头, 清词就顺口接上,既然宋蕴之与顾纭已相见,她便有了闲适心情赏这一年一度的胜景。   越往定胜街走,人群越是熙攘,好在国公府因为两位主子赏灯, 许舟不敢大意,亲自护卫, 有一圈护卫围着,两人猜了灯谜, 便随手将赢得的彩灯交给身后的侍卫, 不多时, 几乎每个侍卫手上都提了花灯。   到罨画楼前,恰遇上顾子琛带着一众侍卫,小心翼翼地护着晋康县主,四个人索性并在了一处。顾子琛素喜热闹,嗟叹:“偏临简和阿瑾事忙,显得我闲人一个,只能陪着你们女眷。”   晋康县主的腹部微凸,是以今日穿着一身杏红色暗花绸绣牡丹蝴蝶纹宽幅马面裙,坐在那儿磕着瓜子,气定神闲地翻了翻白眼:“你可不是闲人?有本事你也去城楼上啊!”   顾子琛倒还知道自己的斤两,况如今晋康怀着孕,在家里就是祖宗,闻言讪讪陪笑:“那不成,若不将你妥妥送回去,回家我可不得被剥了皮?”   萧以晴冲他吐舌头,蹲在晋康县主身前,摸她的肚子:“县主,小宝宝现在可以动了吗?””   晋康低头,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也有如许温柔时候,她失笑道:“才刚刚三个月呢,听我娘说,怎么着也得四个月吧。”   萧以晴甚为佩服:“县主您真是大胆,这般挤还出来看灯,我今日约二嫂,她好一番犹豫,我说再多多加一倍的护卫,二嫂想了半日,还是没敢出来。”   晋康捏了捏她鼻子,眉飞色舞:“阿珍身子弱,可不得小心着,我不一样,我的身手在京城女子中,不敢说数一数二,那也是排得上名的。”   顾子琛“呵”了一声,对晋康的身手不予置评,是谁闷得难受,赌气非要出来,又不敢和祖母母亲说,便逼着他去,他可是在两位老人家面前立了军令状的,保证晋康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谁知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心惊胆战的煎熬呢,说不得,一把心酸泪啊!   晋康瞥了他一眼,良心发现,补了一句:“哦,这不还有你顾大哥在么?”   清词目光掠过晋康县主微凸的小腹,又听这一对欢喜冤家在这打情骂俏,她从前就很羡慕顾子琛与晋康两人这种嬉笑怒骂皆随意的夫妻相处方式,此时眼睛一热,佯装着看风景走到窗外。   顾子琛夫妻定的这个雅室位置极好,正对着城楼,届时从窗户就可看到萧以晴所说的巨型灯楼。   果然,城楼下一群匠人忙忙碌碌,灯楼已初具规模,城楼上人影绰绰,隐约可见带刀侍卫,虽圣驾未至,前方的准备工作从今晨就已开始,清词忽然想:这些人里头,有没有萧珩呢?   *   萧珩的确在城楼上。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今夜锦衣卫和金吾卫均由他全权指挥,天子安危系于一身,这既是信任,又是深重责任。   萧珩披着一件墨色刻丝貂皮鹤氅,正亲身查看各处防线有无疏漏,因重伤初愈,风寒未好之故,他的面色略有些苍白,唯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他神情冷峻,正凝神听一个金吾卫中郎将汇报,偶尔提出一二问题便切中要害,寥寥几句话下来,这位中郎将的腰便更弯了些,这般冷的天气他汗流浃背,想萧世子虽第一次执掌宫廷防卫,然明察秋毫、见微知着,竟比之前历位负责的大人更要犀利几分,遂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萧珩道:“今日事关重大,还望大人与萧某戮力同心,以护圣驾平安。”   中郎将拱手道:“在下分内之责,自当与大人共进退。”   他说完直起身,便见这位少年高位的指挥使大人修长的手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这位中郎将想着萧世子这般情形,硬是在这四处漏风的城楼上呆了一整日,亥时前还要回宫伴驾,不禁大为敬佩。   萧珩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是裴瑾上来了。   裴瑾自被镇远侯家法教训了一顿后,在家里养好了伤,便忽然从西山大营转入金吾卫当值,萧珩和顾子琛两人知道他的心思,取笑过几次也就罢了。今夜他亦有职责,萧珩便问:“军巡铺可备好一应防火之物?”   每每上元节,因遍城灯烛,总要发生几起走水事件,需得安排专人值守备勤,故而萧珩有此一问。   “放心。”裴瑾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他徐步走到萧珩身旁,垂眸看楼下烟火人间,道:“你脸色不太好。”   “无妨。”萧珩这样说着,又咳了两声。   裴瑾瞥了他一眼,忽然道:“看到对面罨画楼那个窗户了没?历年观灯最佳位置,今年被这顾子琛那小子抢了,只为博家中河东狮一乐。”   萧珩望向那处,窗前确似有女子观灯,只隔着远看不清面容,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隔着火树星桥,是他心底深处日夜思念却再不能够亲近的那个人。   他想起一事,问:“晋康不是......”   裴瑾嗤笑了一声:“她那个性子,能在家里呆得住?”又道:“你家内眷是不是也出来观灯了?若是也往罨画楼来,指不定并做一处了。”   萧珩视线紧紧锁定在那扇窗上,阿词,你在吗?   良久,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早了,我得进宫,此处交给你了。”   *   伴随大朵大朵烟花在夜空绽放,城楼上下俱是山呼万岁,地动山摇,早就搭好的灯楼一瞬间华彩烁烁,从窗口望去,可见六角宫灯、罗帛灯以及各色人物灯,还有扮演戏文里各个角色的“走马灯”,正对着她们窗户的,演的是“三英战吕布”的戏文。灯楼下,有舞龙和舞狮子的队伍,端的是热闹非凡。   晋康每年都看,不过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儿就扶着腰坐下了,意兴索然道:“今年也无甚新花样。”   萧以晴见孟清词兴致盎然,便立在她身旁一同观看,两人时不时讨论一番,正看到走马灯转过来的戏文是“百蛮献宝”,忽听楼下传来喧哗声。   许舟去查看了一番,回来禀报道:“是楼下走水了,但火势太大,只人太多,一时疏通不开。”说完便匆匆点了一半侍卫下去帮忙。   等了会子,见许舟还没回来,顾子琛不放心道:“我亲去看一眼。”   回来时面色便松快了许多,道:“虽军巡铺子的人被堵在路上尚未来,楼下那几十口大缸的水却是足足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无甚太碍。”屋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淳熙帝今年兴致淡淡,只在城楼上呆了半个时辰,放了赏便打算起驾回宫,一众嫔妃,皇子公主以及宗亲们立时要随圣驾离开。   淳熙帝摆了摆手,示意无需如此,然嫔妃们和年龄大一些的宗亲们也跟着下了城楼,毕竟在上面赏灯,虽可俯瞰京城灯火辉煌,可寒风凛冽,任是裹着皮毛大氅,一会子也冻透了。须臾功夫,只余了几位皇子和公主在城楼上,仍颇有兴致。   嘉阳公主今日装扮亦是富丽,秀发梳成流云髻,金红色流彩飞花羽缎斗篷上,一圈出得整整齐齐的风毛簇拥着朱唇如火,额间红宝花钿明艳动人,正噙着一丝浅笑,听着旁边齐驸马殷勤凑趣儿,看着倒是一副恩爱夫妻模样。   裴瑾瞥一眼,心中冷笑,忽有锦衣卫急急上了城楼,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裴瑾顿时面色变了,肃声道:“果真?我去看看。”   刚下城楼迎头撞见了奉圣驾回宫方返回的萧珩,萧珩见他面色郑重,忙问:“出了什么事?”   裴瑾正要翻身上马,来不及多说,简短道:“罨画楼走水。”   罨画楼所在,正是定胜街的中心,人流汇集之处,一旦走水引起慌乱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萧珩面色大变,拨转马头便奔了出去,远远传过来声音:“我去,城楼上你负责。”   裴瑾一愣,他从未见过萧珩这般焦急,然听方才那锦衣卫的意思,火势似也并不是那么的大,不禁摇了摇头。   一想到孟清词等或都在罨画楼上,萧珩顿觉五内俱焚,然越近定胜街,人群越发拥挤,他只得弃马而行,偏偏越是急切,越觉行进之慢,往日信步可至的短短距离,如今竟是可望不可及。   待好不容易挤到罨画楼前,萧珩的形象已与以往的清冷矜贵大相径庭,然他根本顾不得,情急关心之下,一向细致的他竟未注意火已被扑灭,只是径直来到楼上,推开雅室的雕花门,沉声道:“走水了,赶紧走!”   接着,一眼就看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没有察觉众人诧异的目光,急步过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1.关于灯楼的描述来自百度搜索和《明宪宗元宵行乐图》。 第七十八章   顾子琛惊道:“你来前一刻, 火已经被扑灭了不是!”   他忍不住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番,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泰山崩于前许都不会动声色的萧珩吗?   萧珩这才发现众人俱都气定神闲,看着他的目光讶异中带着几分戏谑。   孟清词最是尴尬,萧珩进来不由分说, 拽着她就走, 此时她用力抽出手, 揉着手腕垂眸不语。   萧珩松了口气,这才觉因方才的急切,喉中已涌上腥甜, 他低咳了声,温言问:“可受了惊吓?”   清词如玉般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绯色, 退后了一步,轻声道:“我无事。”   萧珩看起来颇显苍白憔悴, 她也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萧珩,虽神情不变,心中却有些担忧。   萧珩一颗心这才落了回去, 他如释重负地一笑:“那便好。”   晋康县主盯着他看了半日,此时出声道:“既然来了,就坐会吧。”   顾子琛这会子才明白过来,阴阳怪气道:“哦,原来萧指挥使抛下宫城防务过来, 是为了嫂夫人啊!”   他大笑拍了拍萧珩的肩:“临简啊临简,想不到你亦是重色轻友之人。”   萧珩也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这般惊慌失措的情形, 耳边听着顾子琛的奚落,眸光却止不住留恋在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身上。   几日没见了, 她还是那般温雅又清丽的模样, 海棠红色镂金折枝玉兰挑线袄裙极是合身, 衬得她愈发面薄腰纤,肤如莹玉,灯火下光华淡淡,只盈盈秋水并未看着他,而是专注在案上一盆叶子肥厚,花色金黄的蕙兰上,半晌,转头对萧以晴道:“却比咱家养得好些。”   萧以晴怒了努嘴,推她道:“嫂子,哥哥正瞧着你呢,你还不过去和他说句话儿?”说着抿嘴一笑。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偏偏屋子不大,就这么几个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清词顿时更加窘迫,狠狠瞪了萧珩一眼。   她有一双圆而清澈的杏眼,这么瞪他便没有什么威力,反而有点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显出几分可爱来,萧珩一晚上悬着的心奇迹般平复下来,以手做拳抵唇一笑:“既无事,我便回了,需得过去盯着善后。”   这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丈夫向妻子交代行程的口吻,令清词有些无语,想先前他也从未如此,即将和离来这么一出,未免多此一举。   许舟站在门边,实在不忍心见他家世子这般,又知如今日这等情形,他必是滴水未进,忍不住道:“世子喝口水罢。”,一边眼角如抽风般瞄向孟清词。   清词很想从满屋子侍立的丫鬟里随便点一个给他倒茶,然众人揶揄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在损友和小姑子的灼灼注视下,只得执壶,徐徐倒了杯热茶,送到萧珩面前,笑盈盈道:“天寒地动,世子先饮杯茶暖暖再走。”,然看着他的眸光中透着的意思分明是“喝完了就赶快走罢,别在这儿耽搁了。”   萧珩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垂眸接过茶盏,这一低头,却见那擎着黑金斗彩花果纹杯的纤纤十指,指肚都是红通通的,忍不住又关切问:“这是怎么了?”   清词的手一颤,杯子里的水差点洒了出来,听到晋康啧啧了一声,耳根不由微微发烫,郁闷道:“剥瓜子剥的。”   剥瓜子时多是用的指甲,然而她素日习惯将指甲修得圆润光滑,便不是那么方便,只得指肚也用上了力,可她肌肤细嫩,这么一用力便发了红,其实过会子也就消了,偏萧珩进来时,她刚放下手中瓜子。   晋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珩实在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况且真的有事,便趁着这光明正大的场合再看她一眼,对许舟道:“接下来也无甚有趣的了,仔细护好夫人和姑娘。”   这却是催她们回了。   清词忍不住又瞪他一眼,却落在萧珩含笑的眸光里,听到他又咳了几声,她想:萧珩的风寒似乎还挺严重的。   *   回去已是子时,国公府中亦是灯火通明,知宜还未睡下,见她进来,先禀报了今日宋蕴之与顾纭两人相处的情形,感慨道:“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又指着桌上一盏玉兔灯道:“宋公子赢了来送你的。”   清词拿起来看了看,见那玉兔憨态可掬,微微一笑,道:“甚好,就放在这儿赏玩吧。”   月圆人团圆,甚好。   不知是回来太晚,还是怎的,她上了床,却没有睡意,只在暗夜里睁着眼睛,凝神听着院中的声音。   仿佛过了许久,终于有人进了院子,她听到他低低的咳嗽声,听到白露迎出来问安的声音,听到内院书房的门被推开,转瞬间喧嚣又归于平静。   她忍不住想:萧珩素日不喜吃药,这风寒也不知有无妨碍?想着想着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下,这种情不自禁牵挂着他的习惯,要改!   若是离了他,反而更加牵肠挂肚,往后余生还有什么趣味呢?   她思忖着,还是要抽空去看一眼怀绣寻的屋子,早些搬出去为好。   爱如曼陀罗花毒,欲戒难休,然即便它已于心中长成参天大树,她不要了,也便是不要了。   辗转半夜,方沉沉睡去。   皓月浮灯,霜染烟花,这一夜有人纵情狂欢,有人重逢挚爱,却唯有我心落寞,寂然无声。   *   元月方过,淳熙帝便生了病,起初只是小恙,渐渐不思饮食,不过几日卧床不起,因诊不出是什么病症,一众太医均束手无策,无法对症下药,眼睁睁看着淳熙帝病势加重,一日里竟有半日昏迷。   然东宫未立,朝中局势顿时微妙,萧珩也因此越发忙碌,竟是自罨画楼匆匆一面后,再未回过安澜院。   宫中张榜求天下名医。   三日后,一位白袍道长揭了榜,被延请入宫,黄昏时,淳熙帝悠悠醒转,竟主动道腹中饥饿,闻言服侍在侧的林贵妃大喜,呈上早就备好的清淡膳食,淳熙帝用过之后,并未如往常那样沉沉睡去,如此又过了两日,竟能起身了。   淳熙帝欲厚赏道长,道长却道方位之人,不重金银之物,便欲告辞而去,淳熙帝哪能就这样放他离去,苦苦询问道长清修的道观,才知道他长居于京中长春观中,道号长春。   淳熙帝赞长春道长杏林圣手,道长捋须摇头,道:“非也,贫道于岐黄一道只是粗通,然夜观天象,紫微帝星被暗云环绕,遂冒昧进宫,以期以绵薄之力助帝星度过此厄。”   “然贫道道法有限。”他道,“恐这二年内,陛下或将重犯此症。”   淳熙帝忙问如何破解。   长春道长沉吟片刻道:“陛下之子皆为人中龙凤,然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淳熙帝欲待再问,长春道长只含笑拒绝:“天机不可泄露。”   淳熙帝命钦天监占卜,卜出的是克体之卦,云:“子女刑亲,属相相冲,若不远离,恐有凶兆。”这卦不知怎地传了出去,不知是凑巧还是果真如此,祈王有一日出宫后,竟遇到一群亡命之徒,搏斗中伤了一条腿。   淳熙帝大怒,责令大理寺务必查出真凶。然这一年前后,先是锦衣卫指挥使萧珩,接着是郡主赵璃月,而后又是一位皇子,三人先后遇袭,却迟迟未能寻到幕后之人,短短几日大理寺卿便愁白了头发。   淳熙帝属相己蛇,相冲的乃是寅虎。   他膝下子嗣不丰,不过二子三女,其中唯有睿王赵恂属相为虎。   睿王得知后痛苦流涕,恨不能以身代父生病,当下就自请废王爵,剃度入皇家寺庙,为父兄祈一生平安。   淳熙帝叹:“骨肉亲情何忍?”,祈王得知,也强忍断腿之痛,命护卫将自己抬入宫中,苦劝睿王万万不可生此念头,大骂长春道长谗言惑君,钦天监占卜不准,离间皇家父子兄弟之情。   钦天监监正抖抖瑟瑟再占,以求破解之法,最终指向大周西北。   睿王坚请远谪西北,在干元殿求恳两日后,淳熙帝方洒泪同意,下旨封睿王为宁夏王,择吉日赴甘宁,然又殷殷道,睿王乃先皇后唯一嫡子,生性纯孝,朕不忍别离,务命钦天监寻其他化解之法。   圣旨一下,睿王府中顿时凄凄惨惨戚戚,毕竟甘宁一带系不毛之地,除定国公与淳熙帝胞弟先宁夏王在此地驻军外,人烟荒凉,唯有黄沙漫漫,北戎虎视眈眈。   嘉阳公主入宫陈情,道邓王妃体弱多病,景然还小,曲夫人身怀有孕,均不能长途跋涉,又有林贵妃在旁说项,圣上特准京中留宁夏王府,睿王姬妾可自择是否随行。   此事闻所未闻,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质疑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案头,内阁一概留中不理,只谨遵圣意,兢兢业业处理着常规事宜,维持着大周朝庞大机器的运转。   祈王并未趁机而起,反一改往日张扬作风,闭门谢客于府中养伤。   朝中风起云涌,然这些于清词而言,不免有些遥远,以至于虽然听过,却觉得与己无关。况她眼前立刻有一件见大事:随着天气一日日转暖,三年一度,由礼部主持的春闱即将到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九章   令清词怏怏的是, 宋蕴之不许她送他至贡院,亦不许她送人过来服侍照顾。   他的理由很堂皇:一则他是兄长,本应照顾妹妹,反而却总劳妹妹照顾, 未免心存不安;二则清词身为国公府世子夫人, 一举一动关系萧珩, 恐被有心人做了文章;三则他并不习惯人服侍,况且与同窗一起,相互照拂, 实在无需忧心。   清词听他提到萧珩,心中一酸, 差点脱口而出:“我很快便不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了。”又不想师兄为她担忧,遂皱了皱鼻子, 郁郁道:“罢了。我知师兄想见的不是我,奈何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宋蕴之被她气笑, 然一提到心爱之人,这温和内敛的男子,唇边亦便禁不住扬起笑意,如春风吹过湖心,波光荡漾。   他说:“阿词, 你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因我想早日成为你与纭娘的依靠。我知, 萧临简待你再好,因了这门第之差, 你在偌大的国公府中也是艰难, 而纭娘, 纭娘她受了那么些苦,她的未来自是着落在他身上的。   宋蕴之目中深情昭然若揭,孟清词不恰当地想起哪里听过的一句俚语: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救。虽然师兄的年纪并不老,可比起她与顾纭,却是大上一些的呢。   然这句玩笑话是万万不敢在师兄面前提的,提了师兄便知她又读了杂书,必会被训的,想了想她叮嘱道:“我信师兄,但师兄平常心即可,按师兄平日做的文章,不出意外,必然榜上有名。”   宋蕴之抚了抚她的发,笑而不语。   阿词,我所求,不仅仅是榜上有名。   大周春闱,会试为期九天,分别设在二月初九、十二以及十五日,一共三场,每场三天,内容涉及帖经,墨义,策论和诗赋,之后便是殿试,殿试由天子亲自主持。   她相信宋蕴之的学问,却担心他的身子骨弱了些。宋蕴之是读书人,不比萧珩,一年四季勤练不缀。   十五之日,清词处理完家事,便带着知微,提着食盒,提前来到宋蕴之的院子,直等到黄昏时分,才听到车马粼粼之声。   清词探头一看,竟见到许舟搀着面色憔悴的宋蕴之进了院子,后面还有萧珩的两个亲兵,抬进了他的一个同窗,据说是考完了就晕了过去。   她有些诧异竟在这里看到许舟,许舟解释道:“世子一直记挂着公子的春闱,今日一早便命属下在贡院外等候。”   这些日子以来,便连赵剑这种不甚敏感的性子,都能察觉到世子和夫人之间似有不谐,无他,每每这般时候,世子总会化抑郁的心情为动力,通宵达旦,夙兴夜寐地办公,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下属。时日一久,均是叫苦不迭。   是以,只要逮住机会,许舟便会不遗余力地为萧珩刷印象分,何况,他并不是在说谎,这些事情确也是萧珩吩咐的。   孟清词垂睫,遮住眉眼间的一抹复杂。   宋蕴之便道:“我已经无事了,阿词先回府罢。”   见清词望向他的眸光隐有担忧,他温煦一笑:“我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好好睡一晚。”这样说着,眉目间忍不住泛上疲惫之色。   “夫人放心,属下会照顾好宋公子。”许舟知机,忙道,又状似无意地道了句:“世子今日差不多忙完了,许会早些回府。”   宋蕴之的目光便带了催促之意,清词只得轻声道了句:“好。”   *   定国公府,外院书房。   赵剑正在禀报:“祈王本来已呈颓势,然王府援兵之中似有江湖高手,属下恐缠斗过久泄露了行踪,便领着咱们的人手先行撤了,也因此,并未伤到祈王要害。属下惭愧。”   萧珩正站在书案前研磨,白皙而分明的手轻而稳地旋转着墨锭,神情若有所思,许久未作声。   半晌,他缓缓道:“便这样罢。他若是得了教训也就罢了,若不然......”   萧珩的语气瞬时冷若寒冰。   他遇袭一事背后,几可肯定有祈王的手笔,这与锦衣卫彼时追查的兵械库失窃案有关,祈王因此而对他下手,在他意料之中,他原在等着合适的时机,将此案涉及的相关人等一并缉拿,去了祈王的爪牙,然祈王在宫中对清词用“香梦迟”一事,却是触了他的底线,虽他知此时并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可他不能容忍有人这样觊觎她。   所幸她毫发未损,不然他不知自己会对祈王做些什么。   “虽属下并未查明祈王何时对夫人有了这种心思,,但据说祈王书房中,确有一副女子画像,画上之人肖似夫人,祈王甚是珍爱......”   赵剑觑着萧珩神色,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悄不可闻。   萧珩眸中风起云涌,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   这次萧珩沉默的时间更久,久到赵剑都忍不住要开口发问时,萧珩才放下墨锭,蘸墨落笔,写了一封信。   片刻后,他将信封好,递给赵剑,淡声道:“寄给蒋大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世子,依属下浅见,夫人离京,实非必要。”赵剑忍不住道,便是世子不在京中,国公府留下的亲兵和护卫也可保夫人无虞。   萧珩的眼神落在赵剑身上,缓缓道:“我容不得万一之失。”   他有一千种方法将人留在国公府,可她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他若是这么做了,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他亦考虑过强行带她去肃州,一路上设法让她回心转意,可去年冬日,北戎再现严寒天气,已多次劫掠北境村镇,战事一触即发,届时他在前线,肃州并不安全。   况且,父亲的旧伤又犯了,于情于理,他不得不走。   还有,那位虽被贬谪却心思深沉的睿王爷,究竟想要在西北得到什么呢?   萧珩心底,一瞬间思量过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虽祈王一时半会动不得,但不妨碍他趁着京中形势未明的时候,先为她出了气,也将这朝堂的水搅得更浑一些。   赵麒不是喜欢刺杀这一套吗?那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再适合不过。   只是,若他不在京中,无论是将她留在国公府,还是送至青州,她的安全都是变数,他不能,也不敢赌,只有先将她妥善安置,他才能无后顾之忧。   可他,却迟迟不想这么做,因他于心底深处,不想放她离开,即便不见她,想到她在安澜院里,或作画,或抚琴,在两人共同生活的地方,他的心,便会安定下来。   如今,却是不得不暂时放手了。   阿词,你素日常慕江南美景,且先去散散心罢,待我解甲归来,便去寻你。   夜色渐暗,似风雨将至。   *   三月初七,春闱放榜。   国公府一早就遣了人前去看榜,尽管确信宋蕴之必中,但不到出了结果,清词仍是无法安心。   令清词意外的是,王氏对宋蕴之印象极佳,竟也记挂着他春闱一事,清词午后至文晖堂请安时,王氏便安慰她:“我瞧着那孩子人极稳重,想必学问也做得扎实,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   彼时阮珍也恰来请安,她的身孕已近六月,人丰腴了一些,气色红润,眉眼舒展,显然这些日子过得极为舒心,听王氏这么说,也细声细气地安慰了清词一番。   王氏又感慨:“若春闱中了,便可在京中结亲了,以这孩子的人品相貌,纵家室贫寒了些也无妨,听说他父母俱不在了,你这做妹子的可得把此事放在心上。”   萧以晴这些日子情绪不佳,人却是文静了不少,只懒懒坐在那里,安静听着她们聊天,在王氏说到这里时,撇了撇嘴道:“娘您可真是爱操心。”   王氏道:“这不是顺口说到了么。说起来,你舅母前些日子提了城阳侯家的二公子,与你年龄相当,听说品貌俱佳,也是个读书上进的。你不喜武将,定要寻个读书人,莫若找个日子两家相看一番。”   “你如今也不小了,今年先订下,再慢慢地准备着,明年也就差不多该出阁了。”   萧以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舅母的眼光,你也信?”瞧瞧她给表姐找的是什么人家,成国公府那些糟乱事儿,都已经是京中笑柄了。   王氏被噎住,抿了口茶才顺过气来:“你舅母的眼光怎么了?便是韩少宇,原先看着也好,全是被那外室狐媚子给勾住了。”   她见萧以晴不以为意,又道:“便是不信你舅母,你哥哥的话总该信罢!你哥哥也使人细细打听了,回来道这孩子着实不错。”   清词顿时诧异看向王氏,她前些日子病着,竟不知此事。王氏也是一片慈母之心了,于萧以晴的婚事上,是极少有的慎重,若是萧珩都认可,这人应当真不错。   萧以晴的目光中顿时有些惶急,正要开口,知微气喘吁吁小跑了过来,进了门就嚷道:“夫人,宋公子会试第一名呢。”   “果真?”清词霍然站起。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章   清词回了安澜院, 知宜也是一脸喜气,见到她便行礼:“恭喜夫人。”她原在文晖堂,听着王氏阮珍两人的道贺,还能维持面上淡定, 谦虚道:“且得过了殿试才能松口气呢。”然在知微知宜两人面前, 忍不住笑逐颜开:“要把这好消息通知纭儿呢。”   提起顾纭, 知宜忙道:“今早公主府上遣人送了个匣子来,说是务必您亲启。”   清词笑盈盈地接过,一面打开, 一面道:“我看看纭儿又出了什么新奇的样子。”   顾纭自知道她在京城开了绣坊,时不时便会想一些新的花样子, 送了绣品送过来,她本身技艺卓绝, 心思又灵巧,怀绣见过了赞不绝口,据说很受欢迎, 销路极好。清词要分她一半商股,被她婉言拒绝,清词便笑:“那便留着做你的嫁妆罢。”   这本来也是她的想法。   然而打开之后,最上头是一封薄薄的信笺,下头是一个靛蓝色的荷包, 看着很是眼熟。   清词的心跳忽然有些急促,她犹豫了片刻, 缓缓打开信笺。   信上统共没有几行字,是清词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清秀平和, 外圆内方, 然而,每一个字连起来,却令她有些恍惚。她难以置信地,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原因为宋蕴之中了会元而翘在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方才的欢喜似抽身而去。   她脑中有些晕眩,忍不住失神地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目光缓缓落在那靛蓝的荷包上,仿佛证实了她的猜测,一枚洁白的祥云玉佩徐徐落在她的掌心。   清词垂眸,眨下眼角一瞬的泪意,却止不住心中惊涛骇浪。   纭儿,这一世,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去改变我们的命运了啊,明明上元节你见到他的时候,是那般欢喜,为什么,你要重走一遍前世走过的路?   她回想着近些日子见到顾纭的情形,暗暗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想了想,她沉声道:“安排车马,去公主府。”   她等不及要去见顾纭,她想听她当面说。   知微和知宜眼见着清词的脸色变幻,从欢喜到沉冷,面面相觑,还是知微先打破了沉默:“我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的马车畅通无阻地进了公主府。   此时,惠风和暖,柳绽新绿,夭桃于枝头含苞吐蕊,公主府的景致渐美不胜收,然而清词无心欣赏,只一径来到了正堂。   许是因淳熙帝的病情,或因睿王即将远行,这些日子以来,嘉阳公主眉梢眼角亦显憔悴,她对孟清词的到来并不意外,平静道:“你晚了一步,她昨日便回了王府。”   “阿词,我很抱歉。”   抱歉没有为你留住她,因很多事我亦无能为力,且牵涉阿恂,我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清词忍了半日的泪夺眶而出,她说:“公主能否告诉我,纭儿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与王爷早就两心相悦,可是,分明不是的,她在骗我。”   她曾经深切地爱过一个人,每每提到他,便是那种无法掩饰的欢喜。顾纭偶尔也会说睿王,可是那平淡的语气,便如说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嘉阳公主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还记得去岁年底,乐芸被召进宫的一事吗?在贵妃宫中,父皇他见到了乐芸.....有意纳她入宫。”   淳熙帝已年近半百。   对着清词惊骇的目光,嘉阳公主叹了口气,道:“然而,阿恂对父皇说,这是他心爱的女子。”   “父皇大怒,险些赐死乐芸,是阿恂苦苦哀求,才把她带出了宫。不然,他日你见到的,便是父皇的宠妃了。彼时恰逢萧世子重伤,乐芸不欲你担心,求我隐瞒了你。”   嘉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清楚乐芸并没有攀附皇家富贵的心思,也很欣赏这样的女子,可是,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是阿恂的嫡亲姐姐,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若是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那这个人在他心中必是分量极重。”   于嘉阳公主本心,她并不愿赵恂如此。纵然她当晚未在宫中,可那一夜的事,从启祥宫近日的沉默和宫人的讳莫如深,可想象父皇是如何的雷霆之怒。   这一场父子之争,赵恂失去了淳熙帝对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父子之情,动用了这许多年来母后在宫中留给他的人脉,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若是她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会早早把顾纭送走,如今,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清词手心冰凉,想到前世顾纭韶龄早逝,心中便如刀绞般痛。   睿王他真的喜欢顾纭么?若是喜欢,怎会任由她被孙侧妃磋磨,怎会任邓王妃随意将她送给公主。他的喜爱,不会游离于世俗的规则之外,纭儿她终究要生活在后宅,和他的正妻妾室勾心斗角啊!   是因为那幅“瑞鹤图”,才让林贵妃动念,冥冥之中,是她害了顾纭吧。   清词怔怔的神情看在嘉阳公主眼里,她淡淡地笑了一声:“阿词,你实无需为此自责。其实,这于乐芸,也是一个极好的归宿了。”   “一个有绝色美貌,却没有任何依靠的女子,纵然她有绝妙的技艺,若是落到了市井之中,也很难安然地度过这一生。”   “而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够护住她一生一世。”嘉阳公主抿了口茶,身份使然,她其实不能理解孟清词的情绪,因在她看来,对乐芸而言,嫁给一个平庸男子,莫如做阿恂的妾室呢。   清词脑中混乱一团,忽然有些茫然,果真是这样吗?   她所以为的好,其实对顾纭来说,并不算做真正的为她着想。顾纭这样的品貌,若是连皇帝都惦记了,宋蕴之还能护住她吗?   说不清道不明,可又隐隐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绪凌乱地离了公主府,在马车上犹自咬唇思索,跟着她来的知宜忍不住劝道:“夫人,奴婢觉得公主说的有道理。”   “对纭姑娘,您记挂了这么些年,为了她各种筹谋,也是尽了自己的心。知己好友能做到这个份上,这世上也实是没几个了。如今,事已至此,且纭姑娘自己也乐意,您也做不了什么了。”   “毕竟,日子都是个人过的,以纭姑娘的聪慧,又跟着睿王去西北,有了这份同甘共苦的情分,若是将来.....”知宜含糊了一句。   “可是,师兄怎么办?他等了纭儿这么多年。”清词自语道,想到宋蕴之更忍不住要叹气了,他用情如此之深,又明明鸳侣在望,却转瞬间劳燕分飞,他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知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目光相处,清词轻声道:“殿试在即,还是先瞒着师兄吧。也与知微叮嘱一番,别说漏了。\"   \"奴婢知道。”知宜应了一声,想到那个如玉如圭的男子,心下也不由替他难过。   *   杨柳青青,杨花漫漫,通往宫城的御街之上,纷飞的柳絮如烟如雾,拂过红墙碧瓦,燕子楼头,将大好春光渲染到了十分。   睿王府这些日子门庭冷落,是以,所谓离别,不过是睿王一早到宫中辞行,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再与府中的女眷孩子拜别。   因了嘉阳公主的陈情,睿王府中的女眷可以不用跟着睿王去那风沙漫天之地,然而,顾纭自是要随行的,她别无选择,也是心甘情愿。   她苦笑了一声,宫中消息封锁严密,若是这群女子知道是因她,睿王府才落到了如此地步,她们,约是恨她的罢。   可她,亦是身不由已,纵然她已经受够了这种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可她,却无法反抗。   邓王妃自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内幕的,虽对顾纭无好感,然自幼教养和身为正妃的气度使然,也只是和声叮嘱顾纭要好好照顾睿王,别无她话。至于孙侧妃,那如刀子般的眼神在顾纭身上刮来刮去,又忍不住幸灾乐祸。曲如烟则是一双眸子含泪凝视着睿王,纤纤素手放在凸起的小腹上,依依不舍。   顾纭冷眼看这众生相,无悲无喜,唯有在掠过景然那依然有几分懵懂的眼神时——他尚不知父王此一去无归期,心中不免歉疚。   待到两人终于上了马车,她靠在睿王怀里,目光落在两双交握的手上,忽然问:“王爷,值得吗?”   “值得。”这素昔温和的男子如此道。他从容一笑,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面:“纭儿,于我而言,远离京都,退居燕北,未尝不是一种机会。”   他目光穿过车窗,落在遥远的天边:“而你,我错过了,就错过了。”   马车驶过市井人家,驶过鳞次闹市,驶过金水河畔,那漫天烟花,终将成为记忆中的过往。虽然,她从未奢望过这份感情,可此时,仍不免心中怅然。更何况,阿词,我又一次失去了你,我不敢想,你接到那封信的时候,该有多伤心难过。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只能辜负你的心意。   或许,我的人生,便是不得不接受一次一次短暂的重逢,再接着失去,自始至终的循环,终是一无所有。   阿词,愿你此生安好。 第八十一章   前面的马车忽然停下。   有王府的侍卫掉转马头往这里来, 顾纭立刻从赵恂怀中起身,坐得离他远了些,掠了掠鬓发,抿唇看向窗外。   “王爷, 前面是定国公府的车马。”侍卫禀报道。   赵恂便看着顾纭回过头来, 眼中星彩闪烁, 唇角愉悦地翘起,一瞬间笑靥如花,她只来得及语句飞快地道了句:“王爷, 我去去就回。”便提着裙摆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着金水河畔, 桃花树下的女子小跑了过去,烂漫春光里, 她翩跹的身影如蝶,毫不留恋地飞向自己心的方向。   赵恂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旋即又凝眉一笑, 或许是因此刻的顾纭,与相识以来那个沉稳冷静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在他面前也会笑,嫣然的笑,含羞的笑, 端雅的笑,可同样是笑, 亦是不同,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真切的喜悦, 发自肺腑的笑意。   忽然意识到, 定国公府的这位世子夫人, 在顾纭心中的分量,比他要重上许多。   离孟清词越近,顾纭的步子反而慢了下来,一种近乡情怯之感油然而生。   “阿词......”她嗫嚅道,想到自己的不告而别,想到自孟清词对她的一片心意,犹豫着顿足不前,直到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温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气愤:“好啊,纭儿,你就打算这么偷偷摸摸地走了,一辈子不再见我了?”接着脸颊上是软软的一捏。   顾纭抬眸,孟清词的唇边噙着笑意,眼里却泛着泪光。   “自然不是......”顾纭急急辩解,眼中的泪如珠串般滚了下来,从来不疾不徐的她在这一刻讷于言辞:“我只是”踌躇之间,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听到孟清词在她耳边叹息:“纭儿,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啊。”   遥遥看过来的赵恂眼皮顿时跳了跳。   好在两人只是浅浅的一拥便已分开。   顾纭攥着清词的手,已是泣不成声。   清词抽出帕子,温柔替她拭泪,她说:“我从来没怪过你,师兄也罢,王爷也罢,只要你欢喜便好。”   “在我心里,他们都没有你的欢喜重要。”   顾纭接过帕子,问:“你去公主府寻我了?”   “那是当然。”孟清词气哼哼地道:“不然我还不知,你竟是今日离京,还不打算告诉我!”她瞟了马车旁负手而立的赵恂一眼:“王爷此去西北,只带了你吗?”   见顾纭点头,清词这才松了口气,于她心中,便是再怎样富贵无极,若是陷于勾心斗角,争夺一人的宠爱,也不如远离繁华,粗茶淡饭,却是两人一心。   依着前世的记忆,赵恂回京的可能性极大,顾纭能缓几年面对他后宅的那些女人也好,正如知宜所说,有了这份同甘共苦的情分,他总能护着顾纭几分罢。   孟清词思忖着道:“王爷待你也算一片真心了。”她倒是想着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给顾纭,可是想想自己与萧珩,不提也罢,因此只道:“纭儿,我虽然并不赞同这世上对于女子,约定俗成的观念,可是人若是不得不进入这样的环境,有一些世俗上的东西,尽管可能你并不屑,但还是要抓在手里的,比如枕边人的心,比如一个孩子,免得以后后悔”   “龙困浅滩只是一时,静而不争,亦是保全自己之策,王爷前程远大,将来未可限量。”   顾纭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然而临行之前,她不想再惹清词担忧,点头道:“阿词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住啦。其实,对我来说,如今的日子,不会比从前更难。”   “王爷真心待我,我自然以真心回报,我是心甘情意陪着王爷去西北的,只是不舍阿词。”   不舍这短暂重逢后、又是别离。   阿词,只要你我情谊不变,于我而言,便是这心底依靠,千难万险,自可从容蹚过。   “阿词,你与世子之间,也定要好好的,世子虽人才难得,可阿词也是独一无二,不要委屈了自己。”顾纭心中对清词的婚姻有着隐隐的担忧,然离如今有再多的话语,说出口的,也不过是对彼此的祝福。   “好。”清词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到顾纭手中,强颜笑道:“我给你的叮嘱全在里头啦,待上了马车才许看。”   “纭儿,安顿好了记得给我写信,“玲珑坊”一直在京城,它是我们两个人的。”   “好。”   “若是遇了难事,或心情不好,也一定要告诉我。我虽不能做什么,为你排解排解也好。”   “好,你也是哦。”   春水如蓝,春山如黛,两个人执手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时光回溯,仿佛重回少年时。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当此时节,金水河畔的桃花开得极美。如少女新妆,灼灼芳华。繁花如锦,美人窈窕,是极赏心悦目的风景,可落在赵恂眼中,未免觉得两人喁喁私语的时间过长了。   他看了看天色,已是日在中天,若是任她们二人再说下去,恐今日黄昏也出不了京城了。   于是他慢慢踱过去,咳了一声。   清词猛然警醒:“天色不早了。”   前世今生,在宫宴上,也因着顾纭的缘故,她见过睿王数次,对眼前这温醇平和,却隐隐带着雍容气度的男子虽不熟悉,却也并不陌生,闻声松开顾纭的手,福身行礼:“妾身定国公府孟氏,见过王爷。”   赵恂抬手虚扶了扶,温言道:“夫人请起,都说患难见人心,这样的时候,夫人能不避嫌前来相送,恂感激不尽。”   他在孟清词面前并不避讳与顾纭的亲近,见顾纭长睫仍坠着泪珠,一只手里明明握着孟清词的帕子,却不舍得用,他不动声色,抬袖为她擦泪,问:“眼睛怎地这般红?”   顾纭却显然不想在清词面前与赵恂如此亲密,微微侧脸避过了他,轻声道:“我无事。”赵恂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子,笑道:”那便好。“   清词抬头,认认真真看了赵恂一眼。   他今日并未着亲王制服,穿着一件石青色缎子衣袍,腰系玉带,其上只挂了一块式样古朴,质地极佳的墨色玉佩,通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风度潇洒飘逸,若不知他身份,便如如一位饱读诗书的翩翩才子,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望向顾纭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仿若这春日盛景,不及他眼中唯一。   虽不若宋蕴之崖高人自远的风华,可这么看着,也勉强配得上顾纭。   清词这般想着,目光在他镂空绣银色竹纹的袖口上停了停,又行了一礼,恳切道:“纭儿,拜托王爷照顾了。”   赵恂转眸,含笑的目光掠过孟清词脸庞。那一日苍白狼狈,倒在他臂弯的女子与眼前这个唇色如樱,风姿娴雅的世子夫人渐渐重合。   果然是她。   是赵麒念念不忘的画中人,该说他是色令智昏好呢,还是色迷心窍,生生把原本一门心思中立的定国公府,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萧珩待她,应比世人想象中在意许多。   赵恂颔首:“恂自当如此。”他徐声道:“花开花落,柳色如新,夫人不必伤感,人生动如参商,总有相逢之时。”   他语中似有深意,然清词对他毫无印象,加之,此刻一颗心全系在顾纭身上,听赵恂如是说,便肃容道:“王爷说得是。妾身深信,纵浮云蔽日,亦有卧龙得雨,鸣鹤冲天之时,妾身静待王爷佳音。”   又依依不舍地看向顾纭:“纭儿,此去山遥路远,万望珍重。”   不久之后,她也要回青州了。或许是因为她的重生,顾纭虽仍旧与睿王在一起,但她们两个人的命运轨迹已然改变。这一世,许多事也与从前不同,她不能依靠过往,来预判未来,这脚下的路,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走。   赵恂定定看向孟清词,须臾之后,纵声笑道:“愿如夫人所言。”   确是一个聪颖的女子。   *   顾纭上了马车,依然伏在窗上,目光留恋在那纤细身影上,直至那身影越来越模糊,终是消失不见,才幽幽叹了口气。   赵恂虽知两人情谊深厚,然万般想象总不如亲眼相见,他倒也有自知之明,见顾纭仍沉浸在伤感之中,便含笑转移了话题,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顾纭回过神,先将帕子珍而重之叠好,放在袖中,才一面拆开手中的信,一面道:“阿词也不知写了什么。”   然信封打开,里头竟是一叠银票,并无只言片语。   顾纭愣了愣,一腔伤感竟被冲淡了大半,便听赵恂不悦地哼了声:“难道还怕本王慢待了你?”   顾纭且不管他呢,她眉眼盈盈绽开笑意,这才是她的阿词啊。   清高而不自许,一身诗意,亦知红尘烟火。   “王爷怎与小女子比较?”她拉过赵恂的手, “阿词是知己密友,我心中,却是视王爷如夫君啊。”   虽知自己在她心中,许不如孟清词之千分之一重,只是话说得好听而已。然而眼前,眉目含情,语笑嫣然的佳人仍是取悦了他,他忍不住挑眉轻笑,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但愿你心里真是这般想。”   作者有话说:   1.抱歉本章没有按时更新,本章所有评论,都会发红包,谢谢宝宝们的耐心。   2“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出自屈原《九章》。 第八十二章   车轮辘辘, 马蹄哒哒,渐行渐远至天涯。   知宜见孟清词仍痴痴望着长路尽头,而车马早已不见,终忍不住提醒道:“夫人, 该回了。”   清词这才收回目光, 怅然若失道:”走吧。“   她沿着来时的路, 慢慢往前走,又被知宜拽住:“夫人,咱们的马车在那边呢。”指了指与之相反的方向。   清词垂头, 绣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姐姐,我想沿着河边走一走。”   这动作并不淑女, 知宜忽然想起幼时的孟清词,若不开心, 便这样蔫蔫地低着脑袋,紧抿着唇,碾着脚下石子不言不语, 小模样看着既可怜,又可爱,然而当顾纭一出现,目中便迸发光彩。心下不由酸楚,纭姑娘这一走, 带走了夫人一半的魂呢。   好在这是城外,且由着夫人罢。   这般想着, 她轻声道:“奴婢陪着夫人。”先嘱咐车夫在后面慢慢跟着,才跟在清词身后, 有意说着这郊外景致, 以期分散她的悲伤。   “夫人, 您瞧这河边桃花虽开得烂漫,却不如咱们老宅前头的桃林呢。”她道。   清词却依旧沉默,半晌,她忽然停住脚步,慢慢蹲了下来,将头埋在膝上。   知宜便听到她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姐姐,为什么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呢?”   为什么相聚短暂,而别离却遥遥无期?为什么这世间圆满,总如镜花水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知宜一时无言。   想到夫人与世子现在的情形,纭姑娘又离开了京城,而公主虽与夫人相知,却碍于身份地位难以交心,冠盖满京华,知音寥寥,知宜也为她难过,她亦蹲了下来,揽过清词的肩,轻声劝解:“夫人今日亲眼瞧见了,王爷这般喜欢纭姑娘,夫人也该安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奴婢相信纭姑娘定能摆布好她的日子,夫人以后,多为自己想想罢。”   “不管您是想回青州,还是留在京城,或是别的地方,我和知微,都会陪着您的。”   “咱们三个,总是在一处的。”   清词虽满心伤感,闻言仍抬起脸庞道:“姐姐难道不嫁人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若真拘着你们在身旁,我也太自私了。”   “世间男子,不过尔尔。”知宜叹了口气,世子爷倒是洁身自好,可心里头偏偏还装着另一个女子,这一重隐瞒,便对不住她家姑娘,偏偏孟清词最忌讳的便是感情中的不纯粹。王爷对纭姑娘看似一往情深,可自家已有了王妃侍妾子女,倘若一日回京,这颗心,能分给纭姑娘几分呢?   清词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才见过几个男子,敢说这样的大话。”   她蹲得累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譬如我父亲与我娘亲,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譬如宋师兄,唉,不提他了。”   一个在顾纭生死未卜时,便能等候她四年的男子,她不知她该如何开口,残忍告诉他这既定的结局。   知宜扶着她:“夫人小心,起得快了仔细头晕。”她道:“可宋公子是家中独子,总要延续一族香火罢,若他将来娶了妻,心里头还这样念着纭姑娘,对后来的夫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是呀,宋蕴之总是要娶妻的。   浮云悠悠,流光霭霭,时间不以个人的想法为转移,再怎样的痛苦,于岁月的洪流里,不过沧桑一瞬。   春风拂过满树桃花,落英缤纷,清词拈起一片落在袖上的花瓣,曼声念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   清词刚回府中,便听说宋蕴之已在安澜院里等候多时。   她心怦地一跳,立时想到:难不成师兄已知道了纭儿的事?虽如此想着,她掀帘进了屋子,神情自若道:“师兄真是稀客,殿试在即,竟没有在家温习诗书?”   宋蕴之脸色不如素日温和,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犀利。   清词心虚,对视片刻便借着换茶,垂睫道:“师兄今日怎么了?“   宋蕴之便将一封信重重搁在案上,痛心疾首道:”阿词,你也太任性了!”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这样一封信过去,两位老人家年也未曾过得安稳!”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反正宋蕴之迟早会知道,不过早一刻晚一刻,说清楚也不至于误了殿试。   她拍了拍胸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拿起信读了一遍,却渐渐皱起眉来,因信中内容出乎她的意料。   父亲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支持她和离的决定,而是致信宋蕴之,字里行间,除对她的担忧之外,言辞之间,是明显的不赞同。尤其是那几句:”阿词生性跳脱,不知世间疾苦,轻言别离,子懿既视其如妹,长兄身份,可代为师训之,务必阻其念头,待为师至京,再有说法。”   子懿是宋蕴之的字,及冠之年,孟昭文亲自为他择的字,取自“子建文章,懿侯风范,叔度胸怀,紫芝眉宇”。是他对得意门生的嘉许,亦是殷殷期望。   清词撇了撇嘴:“父亲总拿我当小孩子看!“什么轻言别离,明明她已郑而重之地想过了,也与萧珩商量好了嘛。   她面上忽现讶异之色:“等等,父亲要为此事来京?”她郁闷道:“师兄,这不有你在吗!父亲何必大动干戈?”   见她回避重点,宋蕴之更是气恼,伸指戳了戳她额头,道:“你也知先生和师母年事已高,劳累两位老人家千里奔波,于心何忍!便是要和离,你先与我说,你啊你!”   “我已去了信,道此事由我处理,请先生安心。”他道。   清词揉着额头,这才放下心来,讨好地笑道:“师兄的话,父亲一向是听的。”   宋蕴之哼了声:“这萧临简,当初不是你自己一眼看中,非君不嫁?”他之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一事,冷声道:“莫非此事是萧临简所提?你莫护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细细与我说清楚。”   他越想越觉得,是萧珩负了他这死心眼的妹子,眉间不禁现出圭怒之色,这门亲事是老国公亲自求的,便是国公府门第再高,也不能如此欺侮孟家,若真是如此,他纵是人微言轻,拼了此身,也要与国公府分说明白。   清词倒不至于冤枉萧珩,忙狗腿地奉上热茶:“师兄先喝口水,消消气,消消气。”   “和离是我提的。”   宋蕴之一口热茶顿时哽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半晌才问:“为何?“   从他眼中看两人素日的相处,萧珩人虽然冷淡了些,对清词是极温和的,婆母虽有些不分是非,却不是多么难缠之人,以清词的心智,并不难应对。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清词嫁过来两年,却无所出,眉头不由扭紧,难道是萧珩要纳妾,或是王氏要给儿子纳妾,所以清词不能接受?   定国公府在京中风评极好,除此之外,还真没听说近日出了什么事儿。   这却是有些难办。   见宋蕴之神情,清词便知他想偏了,赶紧道:“师兄,没有纳妾,无关子嗣,是这么回事。”   不是世间所有感情的破裂都与狗血相伴,她从未否认彼此对婚姻的忠诚,以及在这两年里的付出。然而,所求不同,注定了迟早会出现的分歧,在长年累月不经意的细节里,积累的一点一点的失望,终会汇成洪流,冲毁婚姻这座围城。   宋蕴之一颗心刚定了定,又听她清了清嗓子道:“当初,的确是我心仪世子,可两人真正相处,才知性情实在不甚投合。虽能相敬如宾,可想到这么过一辈子,着实无甚趣味,我便与世子坦诚说了。”   “世子也甚是赞同。既两心不合,难归一处,如今分开,都还年轻,尚有转圜余地,胜过将来成为怨偶,却半生已过。师兄你说呢?”   宋蕴之素来知道这小师妹心中很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这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清词接着道:“何况我朝民风,对此甚是宽容,你看京中,和离二嫁的,不知有多少,便如嘉阳公主……”   宋蕴之抬手:“打住,你可不是公主,再说,青州可不如京城这般。”   “可我是师兄的妹子啊。”清词恭维道:“师兄是状元之才,过了殿试,眼前便是青云之路,我再嫁又有何难呢?”   虽她这辈子不想嫁人了,那也得徐徐与宋蕴之说,如今且以安抚为上。   宋蕴之果然开始思索起来。   宋家人支凋零,青州宋氏一脉,传到今日,只有他一人,他父母双亡,并无兄弟亲眷,早就视孟清词姐弟如亲人,汲汲功名,一是不负恩师期望,自己多年苦读,二也不过是为了顾纭,清词这些至亲至近之人罢了。   他为人并不迂腐,亦不视女子二嫁为家族蒙羞,想着自己若是身居高位,清词再嫁确不是难事,如此想着,便道:“便是这样,此事亦先缓缓。”   旋而又语气严厉道:“你莫再生是非。待我殿试过后,亲自与萧临简谈过再说。”   “嗯。”清词应得乖巧,她眨了眨眼,又双手合十,虔诚道:“师兄千万别因此影响殿试的发挥呀。”   宋蕴之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便好。”见她一双杏眼可怜兮兮看着他,心中一软,抚额道:“那倒不会。若真是如你所言,和离一事,我会办妥,这段日子,你且安生些。”   作者有话说:   1.“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出自元梁曾《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品卷六》。很喜欢的一首词。   2.“子建文章,懿侯宗范,叔度襟怀,紫芝眉宇。“出自宋段倚《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品卷六》。 第八十三章   晋康县主这些日子胎儿安稳, 顾子琛终于不用在家中鞍前马后,小心翼翼服侍了,遂攒了一局,叫上了两个好友。   裴瑾与萧珩倒是如约前往, 但两人见顾子琛春风满面, 眉眼含笑, 想到自己,顿时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美人如花隔云端,嘉阳公主府中有面首, 待那有二心的齐二态度亦是和煦,却偏偏对他冷若冰霜, 从未假以辞色,有时候他情愿自己是她的男宠之一, 裴瑾心下酸溜溜的,不免有些阴阳怪气:“子琛如今娇妻在怀,兵部差事甚是顺遂, 又将喜得麟儿,真是人生得意啊。”   顾子琛头也不抬地给他斟了杯酒:“你若是遵令尊令堂之言,娶了蒋二姑娘,虽不中亦不远矣。”   提到蒋梦笙,裴瑾立时闭上了嘴, 举杯一饮而尽。   萧珩一向寡言,听得两人斗嘴, 咳了声便沉默落座。   顾子琛又殷勤给萧珩倒了杯酒,听他咳嗽, 抬目观他神色, 见他眉间意气不似往日, 不禁忧心道:“你这风寒竟缠绵许久,可曾看过大夫?”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相知甚深,他劝道:“风寒虽小,也莫讳疾忌医,须知小病亦会拖成大病,你虽素日身子强健,亦不能掉以轻心。”   萧珩淡淡“嗯”了一声。   裴瑾目光在萧珩身上一转,两人这些日子职责多有交错,他倒是知道三四分萧珩的心事,闻言笑了声:“名为风寒,实为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想不到孟清词那样温温柔柔的人儿,竟也是个倔强的性子,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顾子琛一向热心,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见萧珩闷闷不答,他道:“你我三人多年交情,何必隐瞒,说出来,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呢,我们都给你想想办法,说不定事情便解决了,闷在心里,才于事无补。”   顾子琛此话倒也言之有理。   萧珩便含含糊糊道:“阿词执意要回青州。”   裴瑾又笑了一声,却并没有揭穿他。   “这是为何?”顾子琛疑惑道,他想了想又道:“嫂夫人是远嫁,京中并无亲眷,莫不是想家人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家总不会嫁到你府上,便因着你一辈子不能回家了罢。”他拿自己家中举例子:“你看,我便从不拘着晋康,她想回便回,来去自如。”   你也得能拘得住呢,萧珩如是想,碍于好友的面子,未发一言,只转着手中酒杯,似对那香醇甘冽的美酒忽然生出了兴趣。   “你不是要去北境么?”顾子琛自认为想到了好方法,兴兴头头道:“正好带着嫂夫人一起啊,先从青州绕一圈儿再北上,岂不两全其美?”   若真是这样倒还好了,萧珩瞥了他一眼,凉凉道:“军国大事,又不是游山玩水。”   顾子琛便道:“临简,你便是这一点不好,太过正经了些。”   话到此处,裴瑾插嘴道:“他倒是愿意,只人家不愿意呢,他被嫌弃了,人家这是要一去不回了。”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也被嘉阳公主各种嫌弃,并不比萧珩的境遇好多少,二人也算同病相怜,终是叹了口气,又灌了杯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   顾子琛看了眼裴瑾,又看了眼面色郁郁的萧珩,吃惊道:“何至于此?”   裴瑾比了个手势。   顾子琛失声道:“不得了!嫂夫人知道你与璃月姐的事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般说!萧珩放下酒杯,漠然道:“我与郡主之间,并没什么。”   年少时确实有几分爱慕的心思,他身旁女子虽多,但自己有常驻北境之心,择偶便未考虑过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女。北境女子少,赵璃月与京中闺秀不同,她明艳热烈,如一团燃烧在广阔天地之间的火焰,轻而易举便吸引了他的目光,此事他断无否认之理。   但两人皆不过有些朦胧的好感,却从未挑明。因日常相处,两人都是倔强骄傲的性子,其实每每说不上几句便起了冲突,又都不肯让步,总要不理不睬几日,才有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了头,如此方能和好。   最后一次,他俩大吵一架后,恰逢沈拓来了北境,又恰巧他救了赵璃月,赵璃月一气之下,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执意与沈拓订了婚。他郁郁南下,却遇到了心中的她。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她不是一眼看上去多么耀眼的女孩子,可当她望向你的时候,一双杏眼清澈如一汪春水,让你轻而易举就是陷了进去,静水流深,便这样不动声色地浸润了他的心,让他在北境,想起京城,再不是浮华若空的喧嚣,而是那盏等待他的灯火。   待到朝暮相伴,才感受到她的精致风雅,更甚京中贵女,寻常的日子似也有了勃勃生机。与她一起,方觉北境风沙过于粗犷,过往人生太匆忙,竟不能停下来,细品生活之美。   却不想,她的纤细敏感,藏于温柔外表之下,她的清澈双眸,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她的决绝,如利刃划过肌肤,刀锋出鞘便无可挽回,是剜心之痛,彻骨之悔。   爱与不爱,都应坦诚相待,一念之错,悔之莫及,杯酒尽,萧珩口中全是苦涩。   顾子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萧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些森然,顾子琛顿感凉意,忙解释道:“哎,虽说你知我知,你和郡主的确清清白白,苍天可鉴。”他抡指滑过一圈,将萧珩和裴瑾都囊括在内,才接着道:“可嫂夫人不知啊,明知赵璃月必定回京,有些场合和嫂夫人能撞见,你该提前说清楚的。”   “所谓:迨天之未阴雨,有备无患。”他还摇头晃脑掉了个书袋,才飞过一个眼神:“该说的时候不说,结果呢,那日在马场,新欢旧爱相见,啧啧......”   “什么新欢旧爱,乱七八糟的......”顾子琛口中的他,好像轻薄浪子一般,萧珩甚是不满。   “就是这样。”顾子琛点了点他:“女子大多心细如针眼,窥一斑而知全豹,且极擅长脑补,你只稍微异样,她便能感受得到,自然起了疑心,彼时你便是浑身是嘴,其实也有些说不清了。”   “偏后来你运气不好,那日恰陪着郡主逛街,竟又撞上了嫂夫人,你这一而再,回去又不解释,若再传进嫂夫人耳中一星半点风言风语,可不就造成了今日这般被动局面。”   他自言自语:“原来嫂夫人只是看着温柔,气性也这般大,与晋康一样善妒哪。”又向萧珩道:“话说你现在负荆请罪,深切忏悔还来得及么?”   “我们两人,都可以指天誓日,为你的人品作保。”   沉默许久的裴瑾看热闹不嫌事大,出声道:“可。”   萧珩苦笑摇头,顾子琛尚且不知赵璃月去救过他呢,在清词心中,进一步坐实了两人之间的纠葛。何况,清词对裴瑾印象不佳,顾子琛也不过平平,若他们两人再起哄,清词会更加觉得他们是一丘之貉。   顾子琛怜悯看着萧珩,真心为自己好友发愁了。半晌,他喟叹道:“幸亏老国公如今远在北境。”若是知道自己诚心求来的婚事被萧珩搞砸了,萧珩也逃不了一顿家法伺候。   萧珩目光平直,盯着桌面,紧抿着唇,唇角弧度深刻,如刀削斧凿。   顾子琛灵机一动:“有了!”见萧珩抬眸望向他,他一拍手:“你想个法子,让她怀个孩子不就好了。有了孩子,她若想回去,也得思虑再三,你再花上水磨功夫,小意温存,天长地久,她自然心软。”   子嗣一事,更是令萧珩难以启齿。且胡老太医说了,以孟清词如今的身体状况,便是着意调养,也还得两三年呢。   何况,他也不是顾子琛这样能屈能伸,嬉皮笑脸的脾性,惯会说些甜言蜜语。他不开口还好,若一开口又会冷场,这样想着,看向顾子琛的目光便隐含了羡慕。   裴瑾忽然道:“子琛,你这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也给我支个招吧。”得到顾子琛鄙视一瞥:“去,你那叫痴心妄想!”   裴瑾登时气结。   *   春夜静谧,有溶溶月,淡淡风。   萧珩今日本无意饮酒,结果三人聊到最后,皆有意所难平之事,顺遂如顾子琛亦在所难免。顾子琛今日叫的酒又是烈度极高的九酝春,三人遂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已是酩酊大醉。   步出罨画楼,萧珩才惊觉自己今夜竟比上一次喝得更多,醉意也更加深了。   许舟踌躇片刻,出声问萧珩今夜是不是依然宿在镇抚司,毕竟世子如今已以官署为家了。   萧珩抬眸瞥了他一眼:“回府。”   许舟便知世子虽脚步沉稳,目光明亮,但却是醉了,且醉得不轻。不然,以他和夫人如今的关系,他是断然不会这般吩咐他的。   不过,世子主动些,甚好。   依他来看,两人都太端着了。   许舟此时尚且乐观,于是他利落将萧珩送回了府,又径直送到了安澜院,见竟是白露迎了出来,不觉皱了皱眉,知宜和知微去哪儿了,但两人迟迟未露面,只得将萧珩交给白露,又叮嘱了一番才退了下去。   白露应了,便要伸手扶着萧珩往西面书房走去:“世子爷且随奴婢来。”   萧珩却驻足停留片刻,脚步一转,往正房走去。   白露一急,出声唤道:“世子爷!”   萧珩如冰似雪的眸光便清清冷冷落在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小顾得意脸:我分析滴到位不?   其实,就是每个人看事情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再就是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啦。   本文男女主,副CP均非完美人设,求轻拍。   1.“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出自电影《怦然心动》。 第八十四章   白露忙退后一步, 垂头叉手而立。   萧珩含着醉意的眸光又睨了她一眼,才抬步走到正房廊下,屈指敲门。   门内并无回应,毕竟夜这般晚了, 安澜院上下都已入睡。   虽未得到回应, 萧珩却很耐心, 锲而不舍地继续敲着,声音虽不大,于安静的夜里却甚是清晰。   今日是知微在外屋值守, 她捂着耳朵半日,终是被这敲门声打败, 只得起身开门,边走边嘟嘟囔囔道:“这是哪个没有眼色的, 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心下庆幸清词今日因给顾纭送行,伤感不已,临睡前用了安神汤。   然当她开了门, 看到倚在门边的玄衣身影,不禁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世子,您......您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忍不住回眸望了望里屋。   不怪她惊讶,世子爷已多少时日没回府了, 便是回来,也直接去了西面书房。   见萧珩如此, 这些日子以来,知微也淡了撮合两人的心思, 她不知两人私下已将和离之事谈妥, 因看过宋蕴之待顾纭的满心热忱, 痴心不改,想着世子待夫人心意不过如此,若是夫妻之间,一有争执便如此不闻不问,世子爷身为男子,可在外面风流潇洒,夫人却只能在家中孤灯独坐,长此以往,确非良配。   她鼓起勇气提醒道:“世子,夫人已经歇下了。”又因闻到萧珩身上的些微酒气,更是暗暗皱眉。   萧珩轻斥了一声:“出去”,便自顾进了屋子。   知微在门口,满心担忧,又碍于萧珩气势,不敢进屋阻拦。   这么一闹,清词睡眠本就浅,听到门口对话便醒了。她披衣起身,撩开月门上的珠帘,问:“出了什么事?”   抬眸便对上了萧珩的目光。   月色溶溶,她望过来的眼波亦似隔了月光,朦朦胧胧,没了近些日子的冷淡,是不设防的温柔。春衫轻薄,衣襟微微敞开处,精致的锁骨之下,一抹雪色在披散的乌发间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清词不知萧珩已醉,也是因萧珩实在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异样,见是他便肃了神色,淡声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言下之意:莫非忘了你我二人的三月之约?   然而萧珩醉酒之后,脑中的确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心中唯余一个执念,就是眼前人,梦中人,心上人。   他笔直地朝清词走了过去,步履沉稳,眼神明亮,唤了声:“阿词。”   两人离得近了,清词这才察觉到空气中浮动着浓浓酒气,想着与醉酒之人也无甚道理可讲,只是萧珩向来自律甚严,不知因何如此纵酒,总归是朝事不顺罢,便抬起袖子,捂唇打了个呵欠,道:“世子先洗漱罢,知微你去备水。”   知微犹豫着道:“夫人......”,见清词冲她摇了摇头,才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萧珩墨色眸子专注盯着清词,缓缓道:“阿词陪我......沐浴。”声音清朗,语速却是极慢,说得极为认真。   孟清词从未见过萧珩喝得这般醉,不然他不会这般堂而皇之,将夫妻闺房之事说出了口,一愣之后,随即面色飞红,狠狠瞪了萧珩一眼,道:“我去安置了,你洗漱了自在外面榻上歇着罢。”   说完就放下了帘子。   萧珩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   他长腿往前一迈,隔着珠帘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便要将她往怀里带,清词一惊之下,下意识的反应是往后退,一时间珠帘泠泠作响,有珠子掉落滚到了她脚下,她于匆促中踩上了一颗,脚底顿时一滑,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里屋的墙上,后背立时感到一片凉意,她素来畏寒,忍不住瑟缩了下。   萧珩皱了皱眉,一只手压在墙上,另一只手臂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困在怀里,慢慢低头。   他熟悉的清冽如雪松的气息,夹杂着淳郁的酒气,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   萧珩静默不语,似在沉思,薄唇轻抿,长长的睫毛在脸上垂下扇形的阴影,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空气因此而稀薄,却又莫名的燥热。   清词的心似乎要跳出了胸腔,若是任由萧珩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知道,可她,不愿。   想到萧珩素日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她平稳着呼吸,手臂使力推了推萧珩,却无法撼动,只得仰起脸,迎着萧珩幽暗深邃的目光,声音柔和冷静,一字一句道:“世子,你醉了。”   萧珩明显愣了愣,那一双极好看的眉往上扬了扬,是少见的少年风流意气,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却忽然现出困惑之色。   因纵是酒气环绕,他也能嗅到她鬓发之间的芬芳,感受到她躯体的柔软,摄人心魄,血液似被唤醒,在身体里叫嚣,是一种久违却令人迷恋不舍的状态。   他神色沉迷地在她发间深深嗅了一口,呢喃道:“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原来是这般滋味。”   清词登时又羞又气,伸手推他:“世子是从哪里听来的香词艳曲,竟用在我身上!”   春夜的月光轻柔透过窗子,将树影摇曳进屋内,美人娇嗔薄怒,一双杏眼波光潋滟,因半明半暗的光影,看过来的时候,似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红唇微翘,亦似泛着润泽水光,春花含苞绽放,待他品尝采撷。   至少萧珩是这么以为,于是他忠实地遵循身体里最原始的情感与意愿。   于清词而言,当萧珩的唇覆下来的一瞬间,柔软而薄凉,带着微醺的酒气,却又滚烫如火,呼吸交缠,月色被挡在他身后,眼前唯有他眼神,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灼灼若星辰,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悲哀,因只要他不放手,她便无处可逃,无处可退,若他如今夜这般强势,她便只能承受。   唇齿厮磨之间,她透不过气来,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涔涔,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萧珩才放开她,喉间滚过一声笑:“罚你。”   她的一缕青丝噙在萧珩的唇边,平添了几许魅惑,目光却深情如海,足可以让她沉溺,清词定了定心神,有些愕然地脱口而出:“什么?”   萧珩的下颔落在她颈窝,舌尖抵在她光滑的肌肤上,不满道:“阿词,你该改口了。”   沉封的往事排山倒海而来,触动她封锁于心底最深处的记忆,方才的意乱情迷如潮水退去,她一刹那面色如雪。   萧珩的手却于此时,轻柔拉开了她的衣襟。   这一句一模一样的话语,他在新婚之夜曾说过,隔着如山海一般遥远的时光,眼前是漫天漫地的红。   若火般红的嫁衣,热烈燃烧的龙凤红烛,一重重的轻纱红帐。   自她那日醒来,便再未如从前那般唤他一声“夫君”。因要时刻警醒自己,承诺不过轻许,此生他不再是她的依靠,她的终点,他逼她打破岁月静好的眼前,再次面对人生的未知。   清词拼命咬着唇,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   知微坐在正房廊下,春夜的风,吹来院中繁花的幽香,弥漫在安静的院落里。   也因为是这样的安静,一点点的动静就在感官中无限放大,珠帘被大力甩过的哗啦声,圆润的珠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接着是衣衫落地的窸窣声,男子的喘息声,女子浅浅的啜泣声,似痛苦似克制的娇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清词一声惊呼,旋即又声音极低地说了几句,接着屋中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一切又终归于夜的安静。   知微面色通红,拼命捂住耳朵,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听觉如此灵敏,竟能捕捉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   因世子方才回来而惊醒的下人,她方才已全打发下去了,白露也被她劝回屋子睡了,她也想离得远远的,但不能。   因她知道,夫人的面皮是极薄的,大户人家男主人在正房歇下,外屋便有值夜的丫鬟。但青州孟府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孟清词和她们两人也甚觉尴尬,所以若是萧珩留宿在正房,丫鬟们便可以不用守夜。   然而,今夜这样的情形,她不得不在明明难受到不得了的情形下,也要呆在这里,陪着清词。因从未见过世子这样醉过,她担心伤到了夫人。   身畔桶中的水热气已消散,正房里再无一点声音,四周寂静,知微怔怔地想,这水,今夜是用不上了罢。   *   知微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房去睡的,依稀记得是知宜劝了好久,把她硬拽进了屋里。   她一晚上并不能安眠,做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梦,天刚亮,便起身穿衣,要赶着去正房服侍。   昨晚那一通折腾,知宜也清楚,此刻她看着知微眼下挂着的黑眼圈,神情有些复杂:“我去吧,你再睡一会儿。”   知微跺脚:“你是没见,世子昨天晚上醉成什么样子了。姑娘嫁进来这两年,我也是头一回见呢。”   “便是世子还在屋里,我也得进去瞧上一眼才能安心。”说着,她急匆匆地挽好发髻,跑出了屋子。   然而,正房之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一片狼藉。 第八十五章   所有的物件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该在的位置上, 支摘窗半敞着,晨风拂进清新的气息,也拂开案上的诗书,如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知微匆匆扫了一眼, 世子竟不在屋内, 也不知是何时出的门, 至少安澜院里的下人并未察觉。   夫人竟起得很早,穿着一件立领海天霞色琵琶襟衫子,正坐在妆台前, 慢慢梳着那头顺滑的长发。   她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眶处微微的红肿, 但神色平静,仿佛昨夜她所听到的一切并不真实。   “夫人, 您......”知微接过梳子,欲言又止。   清词摇头,她身心疲惫, 此刻并不想多说,道:“今儿师兄的事要紧,收拾好便去吧。”   知微心中一酸,借着给清词盘头的功夫,在脖颈与领口的交界处瞥了一眼, 似乎见到有一处显眼的红痕,   清词在镜子里冲她笑了笑, 催促道:“可别耽误了时辰。”   四月初七,宋蕴之果然不负众望, 以殿试第一的成绩被点为状元, 赐进士出身。清词虽对宋蕴之的才华有信心,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宋蕴之虽名次极为靠前,可并没有位列前三甲,因此,这一甲头名,对清词来说,是意外之喜。   她打起精神,今日可是金殿传胪,进士游街的正日子。   因萧以晴和阮珍也嚷着要去见识下,清词年前就以国公府的名义,在罨画楼定了一个临街的极大包厢,还邀了嘉阳公主,晋康县主,以及大理寺卿的夫人徐氏一起瞧热闹,当时是为了嘉阳公主出府,能堂而皇之地带上顾纭,如今,物是人非,心中忽觉酸楚。   前世恍惚的记忆里,宋蕴之进京并不是这个时候,是以,他中进士时,顾纭已身染沉疴,不过一年便去了,她便没有将找到纭儿的消息告诉宋蕴之,所以,自青州别后,终其一生,宋蕴之再未见过顾纭,想到这里,她一阵难过,前世今生,命运待这一对有情人都太过苛刻。   *   这一间包厢位置极正,届时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新科进士们打马经过。这三年一度的盛事,如罨画楼这类正临御街的酒楼茶坊,早两三个月前就被预定一空了。   她原先就和宋蕴之说了所在的大致位置。   宋蕴之穿惯了青衫,然今日他是一甲第一名,是必得着红罗袍的,此外,还要戴金花乌纱帽,骑金鞍红鬃马,这一身可谓是瑞气千条,金光闪闪。   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瞧,又不经意瞥见足下是镶红边云头履,不禁无奈一笑,忽联想到成婚之时也得着红,又于眼酣耳热之余有些向往。   旁边的榜眼已年过五十,须发半白,赞他道:“状元郎今日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宋蕴之身姿提拔,气质淡然,因此这耀眼的红色穿在他身上艳而不俗,反而于肃穆之余平添了一份隽永飘逸,如雪落红梅,更显神清骨秀。   宋蕴之含笑谦过,心里却有了隐隐期待,想着自己甚少着红,纭娘,应该会喜欢罢?   待游街的队伍经过罨画楼前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敞开的雕花窗看了过去。   这边临街的包厢或雅室俱都订了出去,此刻是满满的人,只一眼望去全是衣衫华丽,插金戴玉的贵女,冲着新科进士纷纷掷下香囊,鲜花,帕子等物件儿,宋蕴之在一众进士中尤为显眼,被砸了满怀的香囊和帕子,只得连连苦笑,又不好多看显得过于轻狂,匆匆扫过一眼,却并没有见到那抹思之念之的倩影。   他不由有些失落,因在这人生的荣耀时刻,缺了她,便失了意义。   转而又想,以她沉静的性子,便是来了,也只会在雕花窗前静静注视着他罢。然而,那颗思念的心却愈加炽热。忽觉这满街的锣鼓声太过吵闹,人群太过喧嚣,这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她,想告诉她,他正在践行他的承诺,一步一步走近她。   *   楼上,徐氏是个爽朗的性子,和晋康县主一见如故,两人饶有兴致地品评着楼下新科进士的相貌,风姿,不亦说乎。   阮珍性子文静,虽也好奇,却并不好意思多看,只抿着嘴笑。   自睿王离京,嘉阳公主面上不显,实则心中感伤至极。因此,她的目光也只在前三甲出来时亮了亮,此刻百无聊赖地摇了摇手中团扇,听到徐氏和晋康县主聊得热火超天,懒懒地朝下瞥了一眼,意兴寥寥,道:“也只状元郎斯文俊雅,皎如玉树,可堪一观。”   晋康县主便促狭地笑:“莫非姑姑看上了状元郎?”   萧以晴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默,只目光专注盯着打马经过的宋蕴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失落,欢喜的是,她看中的男子果然是人中龙凤,于千万人中一眼便可看到他,她的眼中也只能看到他,失落的是,他早有喜爱的女子,她遇见他,晚了一步。   清词知道她的心事,却不好多劝,正嗟叹间,萧以晴转头笑吟吟问:“嫂子,宋大哥得中状元,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定是很欢喜吧?”   晋康县主“呀”了一声:“原来状元郎已名花有主了啊!”未免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着,自家小表妹正当年纪,想与清词打听一下呢。   对萧以晴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清词不置可否地一笑,然嘉阳公主略一思索,看向清词的目光有了然之意,悠悠道:“阿词,原来你一直瞒着我。”   “原觉得没到时候,后来是没必要,毕竟,救她于危难的是王爷,得偿心愿的也是王爷。我想,王爷与她二人,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清词对着嘉阳公主的目光,坦然解释道。   “也是。”嘉阳公主喃喃道了句,事已至此,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她是谁?”晋康县主好奇问,清词却朝楼下一指:“呦,二甲传胪长得好生模样,直如一个美貌女子。”成功转移了晋康县主的记忆力,也将嘉阳公主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唯萧以晴不为所动,她遥遥望着那远去的清隽背影,目中忽然闪过一丝光彩。   *   因知放榜之后宋蕴之必然忙碌,清词刻意未去打扰他,然而,翌日一早,宋蕴之竟然迫不及待地来了国公府。   一向从容不迫的他少见的赧然,目光里却是热切期待:“阿词,为兄有一事想拜托你。”言罢,深深一揖。   清词心猛地一跳,便听宋蕴之道:“阿词,能否让我设法见一眼纭娘?”   清词便知,瞒不过宋蕴之了。她沉吟了一晌,才转身从多宝阁上取出那枚玉佩,放在宋蕴之的手上。   宋蕴之的面色变了,时间仿佛停滞,满怀欢喜被冰雪浇灌,他不敢置信地握紧手中玉佩,艰难出声道:“纭娘,她怎么了?”   清词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此刻纭娘的消息,对宋蕴之是莫大的残忍,然而,却不得不说。于是,她静静看着宋蕴之,道:“她已离开京城。”   她将顾纭进宫前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宋蕴之:“师兄,我很抱歉,没能为你留住纭儿。”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在清词的叙说中,宋蕴之茫茫然松了手,玉佩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忽然身子一侧,吐了口血,整个人竟晕了过去。   清词呆住了,半晌,她失声唤道:“师兄!”见宋蕴之面如金纸,青衫上斑斑血迹如桃花瓣瓣,惊心动魄,忙喊道:“来人呀!”   知微和知宜本来在门外候着,听到屋中声响,两人匆匆进屋,听清词道:“便拿着国公府的帖子去请太医,不,来不及,去请余善堂坐诊的大夫吧。”   两人见到宋蕴之如此情形,也吃了一惊,知微立时跑了出去请大夫,知宜叫了两个小厮,将宋蕴之挪到了榻上,找了一件萧珩刚做的新衣为宋蕴之换上,才犹豫着问:“宋公子,是知道纭姑娘的事了吗?”   清词疲惫地点了点头:“我想着,总归也瞒不住多久的,他既今日问了……没料到......”她知宋蕴之钟情顾纭,坚定不移,却不知,她在他心中如此之重。   这一挪动,宋蕴之便醒了过来,他眼神起初有些茫然,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在哪儿后,便要起身。   清词要拦他,他摆了摆手道:“我无事。”   知宜心细,拿了一个迎枕放在宋蕴之身后,轻声细语道:“公子适才吐了血,不要猛然起身,夫人已请了大夫,一会儿就到了,公子有什么话,和夫人慢慢地说。”   说完,便善解人意地退下了,   宋蕴之沉默半晌,他似乎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轻声问:“除了玉佩,她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话语平静,却带着隐隐的希翼。   轮到清词沉默了,她不知该不该欺骗宋蕴之。因临别之前,顾纭再未提起宋蕴之,祝福、歉意、愧疚、伤心,这些本来应有的情感,全未流露,有睿王爷在一旁的缘故,却也符合她一贯的性子。   既已无缘,何必多言。   宋蕴之笑了笑:“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他了解顾纭,并不比清词少。   她的心智比寻常男儿都要坚韧,加上曾经的遭遇,注定了她与清词多愁善感的性子截然不同,所以,她会决绝地斩断两人之间的所有联系,彻底退出他的生命,不会再给他一星半点的希望,因这才是她与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她做得到,可他呢?   老大夫气喘吁吁来了,诊了脉后道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休息几日便好。宋蕴之便要告辞,清词不放心道:“师兄还是在国公府歇下吧。”   宋蕴之平静道:“一口血吐出去,倒是好了许多,今儿是新科进士的诗会,我不去,未免让人觉得眼高于顶。”   “可你真的无事吗?”清词担忧道。   “放心。”宋蕴之拍了拍她的手,便出了门。   春阳明丽,清词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宋蕴之走得很慢,很稳,却在门口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然他扶住了门前的桂树,怔怔半晌后,挥退了要上前扶他的侍女,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走出了她的视线。   原来,所谓大悲无泪,大哀无声,竟是这般。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也要长舒一口气了,终于写到turning point了,今日本章评论,都会发红包,感谢追随至今的宝宝。 第八十六章   卅月后, 杭州府。   夏日的西湖,荷花是一大盛景,而赏荷最富盛名之地,莫过于曲院风荷, 层层叠叠, 无边无际的莲叶环绕着湛碧楼, 因了一场雨,午后的风洗去酷暑的热气,徐徐拂过满湖红菱碧水, 将沁人心脾的香气送入鼻端。   曲院风荷的东面不远处,是一处私家园林, 园中的荷花池,与西湖相通, 此时,藕花深处,荡出一叶轻舟, 舟上纱幔半垂,一只洁白无暇的手从船头伸出,如春葱般的纤细手指擎过碧圆的荷叶,轻轻折下一个饱满的莲蓬,那晶莹剔透的雨珠便轻轻晃动, 落在了如玉的手背上,又恋恋不舍地滚落到水面上。   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感叹道:“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之美, 果然名不虚传, 单只杭州府一地, 已让人流连忘返。”   她说完,另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笑道:“既如此,清词姐姐,你就留下罢,长长久久陪着我。”   “我是愿意的。”原先那个女子悠悠道:“只是恐陈小公子着急,来濯素园要人。”   另一女子清脆的声音里便含了羞涩:“人家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奚落人家,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府了。”说着便扭过身子,盯着那脉脉绿波不语。   打趣的那女子抿嘴一笑,似惋惜般道了句:“哦,那倒是可惜了。知你今日要来,下午便特特地蒸了荷花酥,煮上了荷叶饭,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纤纤素手剥着莲子,自言自语道:“莫如再熬个百合莲子粥吧,夏日炎炎,正好清心去火。”   话音未落,生着闷气的女子便转过身来,惊喜道:“真的吗?”   清风拂过纱幔,露出一张芙蓉娇面,压过了满湖荷花,正是与清词时常书信往来的蒋梦笙。   清词忍不住笑,将手中刚刚剥好的莲子剔了莲芯儿,塞入蒋梦笙口中:“阿笙,你还是如阿彤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呀。”   立在船头的俏丽船娘回过头笑:“这可巧了,我家夫人也常这么说姑娘。”   “嗯,英雄所见略同。”   “好呀。”鲜莲子入口清甜,蒋梦笙嘴角扬起,又佯装生气,伸手咯吱孟清词:“你们两个合伙排喧我!”又瞪了那船娘一眼:“沛菡,既这么说,今儿的晚饭,便没你的份儿了”   “姑娘,我错了。”沛菡忙不迭地讨饶,清词也笑着连连躲闪,顿时湖面上响起如铃的笑声,惊飞栖息的水鸟,钻入岸上浓密的绿荫里。   三人闹了半晌才停下来,清词与蒋梦笙分食了一些剥好的莲子,将余下的用帕子包好,因手上沾染了几块莲子的外壳,索性伏在舟边濯手。   绿波荡漾,她一双柔荑映着波光,宛如透明一般。   蒋梦笙起身,静静凝视了她片刻,才道:“清词姐姐,自你来了后,我头一回见你笑得这般开心。”   清词一愣:“是么?”   自那一晚之后,她决意离开国公府,恰好梦笙来了信,信中写道父亲给她定了一门亲事,成婚在即,却无至交好友相伴,心中不免担忧紧张,很是感叹了一番,又说她若是能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便好了。   清词心中一动,想到父亲还在气头上,自己即便离开国公府,也不能立时回青州,呆在京中,亦无处可去。因怀绣虽买下房屋,修整还得一段时日。因此她致信梦笙,道久慕江南风景,欲南下小住几日,果不其然,不久便收到了梦笙热情洋溢的邀约。   萧珩许是因为愧疚,痛快地放了她走,只提出一个要求,便是由赵剑护送她到杭州府,毕竟两地相隔千里,彼时她无意与他多做纠缠,想了想便应了。   谁知到了杭州,这位堂堂的赵校尉大人竟赖着不走了,口口声声道世子给他的命令是保护夫人,夫人在哪里,他便在哪里,不能离开。清词气结,写了一封信与萧珩质问,然却迟迟未有回音,后来才得知萧珩彼时已去了北境,自然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于是,赵剑便这么留下了。   然他日常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知微身上,清词这才知,除了保护他之外,赵剑许还另有心事,这心事便着落在知微身上,偏知微从前与他也算熟络,自离京之后却不知为何,有意无意躲着赵剑,对他颇为冷淡。   想到这里,便想到那个她决意忘记的人,如今两人一在南方,一在北境,真真切切远隔天涯,或许此生不再相见,忽然有些怔忡。   蒋梦笙看着清词清丽柔美的侧颜,心中不是不疑惑的。   她与清词常书信往来,虽吐露过成亲之前的忐忑和不安,却从未奢想京中好友能过前来,盖因晋康县主有孕在身,受不住奔波,而清词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自也不能轻易离开。   是以,收到清词的信,她虽欢喜却极为惊讶,然母亲得知后却很是欢迎,于是她在母亲的怂恿下,提笔写了回信。   清词来到后,父亲母亲对她亲热友善之余不失客气恭敬,她这才隐隐约约感觉到,清词能来杭州,许并不仅仅是女儿家书信往来的随意,而是父亲与定国公府,确切的说,是与世子萧珩,达成了某种协议。   父亲还提醒她,不要泄露清词的身份,对外只道是蒋家远房的亲戚,也不要追问她南下的原因,两人相处,只还如从前那般便可。   这于她并不难,因她与清词实在性子投合,喜好一致,彼时在京中浅浅一面便惜不能相交,如今人来了后,在蒋府住了几日,两人在一起,愈发觉得有趣。   后来清词道她成婚在即,不甚方便,又爱湖边风景,母亲便请她住了濯素园,她依旧常来看她,在这样的女子身边,相处愈久,越会发现她的温柔美好与无限情致,她便想,若她是萧世子,怎么也不舍得放她离开的。   这般想着,就有些不舍,她便启唇问:“清词姐姐,待我婚后,你便回京中吗?”   清词展颜一笑:“打算回青州了,自嫁入京中,我还没回去归省呢,甚是想念双亲与小弟。”   两人一边聊着,小舟从高高低低的荷叶中穿过,这一道狭窄的水路之后,便转到了西湖之上。因已近黄昏,湖面上逐渐热闹起来,泊在湖上的画舫渐次燃起了灯笼,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与初升的星月交辉,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度水而来,江南的富丽与温软便这样不经意地流淌其中。   蒋梦笙正要说话,忽听清词指着一条离她们最近且最大的画舫道:“这画舫装饰得如此华丽,竟比你家的那条还大上好些。”   蒋梦笙一抬头,便看见眼前这一条无一处不精致,无一物不珍稀至极的画舫,舫画周身细细雕琢着各种图案,精美绝伦,而舫上张灯结彩,那画着人物故事的绢灯,用的是江南最名贵的素雪娟,而随意垂着的纱幔,用的是大周千金难买一匹的轻容纱。   富贵之中不失清雅,风流别致得很,但也确实很豪奢,一看就知道糜费了不少银两。   画舫上人影重重,隔着薄如蝉翼的轻容纱,隐约可见有五六位妙龄女子,身姿绰约,中间坐着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   蒋梦笙的嘴角抽了抽,似想起了什么,神色便有些奇怪。   须臾,丝竹奏乐之声响起,便有佳人轻启朱唇,唱了一曲“采桑子”:“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这女子歌喉宛转,一字一句如玉珠走盘,当此清风朗月,听得人心神俱醉。于是,歌声方歇,便听一管极动听的男子声音,低沉,微哑,带着迷人磁性,赞了句:“好一个“人在舟中便是仙。”   那方才唱歌的女子便娇笑起来,仿佛不胜欢喜,斟了杯酒递到那男子唇边:“能得长欢公子一句夸奖,奴三生有幸。”。   男子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再开口时,便似衔着三分醉意:“此句虽好,然此情此景,我却是愿做鸳鸯不羡仙。”说着便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衣袖扬起,遮住了二人面容,只听到那女子吃吃的笑声。   这两人情形狎昵,清词这才后知后觉,似是这位什么长欢公子携妓出行,而她竟在这好奇地观望了半日,不觉讪讪,回头对蒋梦笙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   蒋梦笙正等着她这一句,闻言松了口气,忙不迭道:“好。”沛菡便划着小舟沿着原路返回濯素园。   知微和知宜两人等得心焦,正商量着要遣人去找,便见三人回来了。知微便迎上前来,一面扶着清词下船一面絮絮道:“您自从来了这里,一日日地,规矩竟比京中松散了好多。”   “这景致再怎么好看,也不能到这般晚,明儿早上起来看,它难道就没了不成?”   清词无奈:“好妹妹,你少说两句罢,我饿了。”   沛菡扶着蒋梦笙,她便在后头窃笑:“原能制住姐姐的人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1.“天容水色西湖好”一词出自宋 欧阳修《采桑子》。   2. “愿做鸳鸯不羡仙。”一句出自唐卢照邻《长安古意》。 第八十七章   来到正堂, 知宜已摆好了饭,蒋梦笙抬眼看去,果然桌上有清词说过的荷叶饭,碧滢滢的叶子包着一粒粒光洁晶莹的饭粒和雪白的鱼肉, 饭香和荷叶的清香相交融, 令人食指大动。   因晚食清淡, 除了荷叶饭之外,桌上还有二菜一汤,清词指着一道红绿白色泽鲜明的菜色, 得意道:“夜来远有微吟兴,风动新荷月满池。这道便叫月浸新荷。我自己想的, 如何?”蒋梦笙拍手:“这名字起得诗意!”   知微瞧了她一眼,心下腹诽:“不就是香蕈、芸薹与藕片、花瓣吗?”不由感叹一个敢编, 一个就能无脑赞。   另外,还有一道栗茸荷花鸡,一道荷花莲蓬豆腐汤, 都是当地时令的菜色了。   蒋梦笙喜孜孜入座:“真好,今儿咱们也是一桌小荷宴了。”   待大快朵颐之后,已是月在中天。通常,若是这个时辰,她便留宿濯素园了, 遂遣了随行的下人回府说一声。   知微泡了茶,又将做好的荷花酥端了上来, 两人坐在院中消暑,蒋梦笙惬意地倚在榻上, 摸着肚子对清词诉苦:“清词姐姐, 也就在你这儿, 我方能透口气儿。你不知道,我娘整日拘着我绣嫁衣,我这手指头都快戳出窟窿了。”   “若不是我说要来看望你,她且不放我呢。”   “你以为我不知?”清词瞥了一眼,毫不客气拆穿她:“你的嫁衣,绣娘几已全绣完了,只给你留了几针花纹。”   “你只意思意思缝上两针,待到秋下成婚,怎么着也得了。”   “姐姐怎地知道?”蒋梦笙亲昵地搂着她的胳膊,笑嘻嘻道:“我还以为这么一说,姐姐心疼,多留我消遣几日呢。”   清词笑了笑,因蒋夫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蒋梦笙十指如棒槌,江南绣娘技艺精绝,偏请了数十个也没把她教出门道,在家里也就罢了。若是嫁过去,虽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缺绣娘,可夫婿贴身的衣服,身上的荷包,总得做几样,也是妻子的一番心意。   语气虽满是抱怨,却充斥着一派拳拳爱女之心,令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她出嫁之前也曾这般发愁。   然她嫁入国公府,却并未因此而烦恼。一则她实在不擅此道,二则王氏出身武将世家对此也不精通,萧以晴更不消提,府中女眷皆如此,萧珩许习以为常,对她亦从未有这个要求,她便也心安理得,如此一想,成亲两年,她并未给萧珩做过一样针线。是以对这个话题,她附和了几句便岔了过去。   两人聊到夜风已吹生凉意,清词见梦笙打了呵欠,哄着她回去睡了,才看着知微和知宜收拾了东西,不经意抬眼,见赵剑如柱子般守在门外,便道:“赵大人,你实不必如此的。”   “世子之命,属下不敢不从。”赵剑硬声道。   清词又想叹气了,这人之固执实出乎她的意料,从男儿当建功与战场,到她与世子现已两不相干,反复劝了许多次都无济于事。他就一句话“世子之命。”   反正,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至规。   清词懒得再说,道:“既如此,我要歇下了,赵大人也早些安置吧。”   赵剑朝她行了个礼才退下,然而他退下时,清词看得清楚,他的眼神分明在知微脸上转了一圈,而知微却故意错过他的目光,扭身进了屋子。月色下,赵剑眼中闪过一线失落之色。   待回了屋子,清词仍想着这两人之事,目光散漫落在镜中。忽然见妆台上放着一封信笺,便拿起来“咦”了一声。   知宜为她通着头发,见状想了起来:“下午蒋府遣人送的信,说是打京城来的,我竟忘了。”   “可是宋公子写的罢?”   清词垂目拆开了火漆封缄,果然是宋蕴之的信。   宋蕴之如今已入了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因此信中先提了几句公事,才话锋一转,道他已将和离之事办妥。   看到这里,清词从信封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有她熟悉的字迹,还有官府的红印,尘埃落定,她眉眼微舒,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不想让往事再影响自己的情绪,她将和离书随手放进妆奁内,接着往下读信,眉头却又渐锁紧。   因宋蕴之又提了两事,一是孟昭文虽不赞同清词和离,但女儿执意,他亦无可奈何,然此事不知怎地传了出去,孟氏族中对此颇有异议。族长已拜访孟府两次,话里话外年轻人难免拌嘴,不要意气用事,并不同意清词归家,因此宋蕴之与她道如若可以,在江南长住一段时间,待此事风波过后再回青州,以免孟父为难。   清词心中冷笑,他们分明是不舍这一门贵亲罢了,亏还自称亚圣之后,诗礼传家,文人风骨,不过如此。她嫁入国公府两年,老国公和萧珩都并非小气之人,孟家一族,明里暗里受其不少照拂,于这一点上,她对国公府深深感念,也因此,她始终无法和萧珩处以平等的地位。便是和离,也要用了心计,以情动人,以理服人。   若不是萧珩因赵璃月一事心下愧疚,这和离必不会那么顺利。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接着往下看,忍不住挑了挑眉。因宋蕴之难得的提到了一件私事。   那日她在宋蕴之追问下,将顾纭的决定告诉了宋蕴之,起先她担心宋蕴之无法承受,但他吐了那口血之后,便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即中了翰林,又无婚约在身,堪称京城婚恋市场的香馍馍,清词离京前,便有人明里暗里地打听他,然她并不敢轻易与宋蕴之提起,盖因多年深情,哪能一朝消弭,她不认为师兄已将纭儿彻底放下,只不过是封存于心底深处,刻意不去触碰罢了。   宋蕴之以无奈的语气提起萧以晴,他虽在中了进士后,便搬离了当初租赁国公府的院子,然这位国公府的三姑娘不知怎地,在多个场合与他偶遇。便是再怎样不知,他也渐渐明白了。他说起此事,只道功名未就,无意成家,愧对三姑娘一番美意。   清词嘴角缓缓勾起,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师兄的烦恼。   忽又想到顾纭前些日子来的信,她在西北已然安顿,信中道睿王待她甚好,将府中内务皆交由她打理,他则每日与王府属官处理公事,北境虽不如京中日子富贵,然两人日子却如寻常夫妻一般温馨。虽只寥寥数行,也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平和温柔。纭儿她,是无论在哪里,在谁的身边都会过得很好的人啊。   知宜见她拈信沉思,神色变幻不定,忍不住问:“您在想什么呢?”   清词回过神来,想到宋蕴之与顾纭如今已各有生计,而她既回不去青州,总不能一直蹭着蒋府借住,坐吃山空罢。谋生一事,较西湖之水的诗情画意,更加迫在眉睫。   她便冲镜中的知宜俏皮眨了眨眼:“在想明日吃什么。”   知宜:“......”   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夫人和蒋姑娘呆得久了,莫不是也染了吃货的性子?   *   濯素园原是蒋夫人的陪嫁,位于名胜之地却极是清幽雅致,园内引西湖之水,凿池置石,修竹环绕,花木葱笼。   晨风徐徐,早饭之后,清词和蒋梦笙两人沿着园中的□□散步,知微退后一步跟在后头,再往后不远不近缀着赵剑。   清词对蒋梦笙道:“阿笙,我有事要对你坦白。”   蒋梦笙尚在回味着早上的百合莲子粥,心下琢磨着明明都是一样的食材,为何总觉得濯素园这里做的就是比家中的清香,听清词这般说,不甚在意道:“姐姐何事如此郑重?”   清词便道:“我来杭州,其实是因与世子和离。”   蒋梦笙大为震惊,她就说嘛!忍不住道:“怎会如此?”   跟在两人身后的赵剑听到孟清词这一句,眉心忍不住跳了跳,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性情不合,便是这样。”清词不欲多说,歉疚道:“抱歉,大喜在即,却让你听到这般不好的消息,我本想回青州,如今却因了一些缘故,还得在杭州府滞留一段时日,是以......”说到这里,看着蒋梦笙一脸的天真浪漫,不由有些为难。   蒋梦笙已从方才的震惊里醒了过来,她性情本就单纯,又被父母养得娇,未知人间疾苦,虽曾因与裴瑾婚事不谐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可回到父母身边,这些悲伤的情绪早被冲淡了。再加上江南富庶,此时正是丝织业兴盛的时期,不少女子可独立谋生,其中有一些人选择了终身不嫁。   所以她并未觉得和离是一件大事,又听到清词打算长留此地,便将心中疑惑尽去,自认为想通了其中关节。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欢喜道:“我原觉得世子和姐姐甚配,但如两人在一起说不上话儿,的确没什么趣儿。”   “太好了,本来我就舍不得姐姐,这下姐姐可得长长久久陪着我了。”   她一脸理所当然,后头的赵剑盯着知微平静的背影,一脸不忍卒闻。   作者有话说:   赵剑:我还有戏吗?   宝宝们,本周六下午六点更,请周知,谢谢~   1. “夜来远有微吟兴,风动新荷月满池。”出自宋田锡《寄樊郎中》。 第八十八章   清词拍了拍蒋梦笙的手, 犹豫着道:“你是知道我的。”缓缓将自己的烦恼与蒋梦笙说了。   蒋梦笙手一挥:“这有何难,姐姐尽管在我家安心住下。我娘极喜欢你,常说若我有你一半也就好了。”   清词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呀。”她笑了笑,正容道:“阿笙,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的。可是我不是蒋府的什么人, 便是咱俩再好, 也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她指了指园中山石,道:“这濯素园,是蒋伯母的陪嫁, 伯母厚爱,我方忝居于此, 若是长住,却是不妥的。”   赵剑仰天长叹, 这濯素园虽说是蒋夫人陪嫁,可世子早在夫人南下之前就买下来了。偏又瞒着夫人。他原先不解,然今日听夫人和蒋姑娘说起世子时那平静的语气, 才恍惚明白世子的意思。   若知这园子如今已归世子所有,他相信夫人会迅速立刻马上搬出去的。   见清词执意,蒋梦笙也皱了眉,然她管家不过半年,于庶务经济不过一知半解, 想了半晌,抓着清词的手道:“我们一起想法子。”   清词昨晚考虑了半宿, 此时思忖着道:“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困窘, 只是担忧后手不继罢了。”她慢慢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蒋梦笙:“我想着盘桓一两处店面, 不拘是如京中那般仍是开绣坊, 或是做个书肆,都可。”   “只我对杭州府不熟,能用的陪房一家留在了京中,想着还是要麻烦你们府上的人帮着寻摸几处,再者,找个懂庶务的人,指点我这两个丫头一段时日。”   她回眸瞥了知微一眼,笑道。   知微正竖着耳朵听两人谈话,清词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姑娘您......”   清词见她一脸茫然,傻呆呆的模样很是可爱,先戳了戳她额头,才解释道:“原先在青州和京中,女子自己抛头露面做生意是极少的。便是我那陪房姐姐,论起经营手段,比她夫婿还要胜上几分。然而,外头的事都还是大成哥在管。”   “还有,少时我和闺中密友玩闹开的绣坊,也是挂着她哥哥的名义,是他在外头奔走。”   她很有些感慨:“然而,来到南地,才知在这儿,女子走出家门,在外做工,是寻常的事,酒楼客栈,有女掌柜抛头露面,私塾学社,也有女先生开馆教徒。原来女子除了相夫教子,打理家事,还是有这么多具体的事情可做的。”   “她们两人,”她含笑看了眼知微,“随着我辗转三地,也蹉跎了不少年华,与其拘在我身边无事可做。不如在外面见识一番,将来也有再多一些选择。”   她原先早就有将两人放良籍的打算,也决心为这两人做好妥善的安排,只彼时自己尚懵懵懂懂,不知该往何处去。然在杭州住了这许多时日,没有以往的家务缠身,便可时常出门,见识过市井人情,异乡风物,确实拓宽了眼界,也有了一些初具雏形的想法。   “那夫人您是不要我们了吗?”知微惶恐道。   “怎么会呢?”清词含笑瞥她一眼:“我可是把压箱底的银子都取了出来,指着你俩多赚一些,呢。”   “不急,你们慢慢想清楚,是依旧留在我身边,还是要出去做一些事,总还有一段时间的。”她道。   蒋梦笙想了想,道:“我识得一人,是极擅长此道的,若是......罢了,我回去与我娘说一声。只姐姐你把他俩都放了出去,自己有何打算?”   “自然是要去请教伯母的。”清词就道。   这个时节,园中开得最好的是重瓣茉莉花,一丛丛洁白如玉,清香宜人,她撷了一朵,在手中把玩,笑道:“我呀,这些年,除了诗书棋画,还有些精致的淘气,别的什么也不会。”   “听说苏州晴鹤书院,谢山长便是女子,书院里也有女先生,思来想去,竟觉得这最适合我不过的。而且,我着人打听过了,先生还可以住在书院里。”   她端详着自己十指纤纤的双手,茉莉花在手心,与手一般颜色,其实虽然家境一般,可父母溺爱,自己也从没有如纭儿一般,吃过那般苦,做过那许多活计的。这样想着,她笑道:“古人云:言之非难,行之为难。究竟适不适合,还是要先去做,再观后效,而不是流于纸上空文,脑中空想。”   蒋梦笙便嘟了嘴,也掐了一把小径旁的茉莉花,揉碎在手里,不乐道:“说来说去,我本以为能留下姐姐,原来姐姐还是要走。”   清词又气又笑,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脸颊:“你虽比我们三姑娘大,可这孩子气却硬生生小了几岁!你都要成亲的人了,难不成我要跟着你去陈家不成?”   “况且,苏杭两地相聚不远,我还有铺面在杭州,以后定会时常往来,若是哪日你想好,去苏州看我也是使得的。”   提到萧以晴,她忽然便有些沉默,原来自己早已于不知不觉中,已将国公府,将他的亲人,视为自己的家人。   这些事如今想来已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她故意说:“难道我不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只是平民家的丫头,我们蒋姑娘,就不打算搭理我了么?”   蒋梦笙气得拍她的手:“姐姐明知我不是这样的人,还要这样说我?这会子,我是真真地恼了。”   “和你玩笑的,莫恼莫恼。”清词忙将手上的茉莉花簪到蒋梦笙鬓边,端详了番,才笑道:“?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头上开。果然是花香美人,相得益彰。”   “那我也要给姐姐簪花......”蒋梦笙便笑道。   *   知微第一次听清词这般具体地提起今后,一时心下有些混乱,不知不觉,前面两人已经走远,风中遥遥传来婉转清脆的笑声。   知微便闷闷地停了下来,抿着唇,绣鞋无意识地踢着小径边的石子。   赵剑虽离得远,但他听力极好,再加上清词并没有刻意避讳他,因她也有让他知道自己打算,早些回去的意思,毕竟他是萧珩得用的人。   他听得惊心动魄,脚底下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他知世子与夫人和离,但瞧世子这着紧夫人的样子,哪里像是心甘情愿放人自由?想来还是因祈王觊觎一事,世子是为夫人的安全考虑,担心万一疏漏,才出此下策。   他做梦都想不到,堂堂国公府的夫人,竟有一日在认认真真地为生计发愁。   见知微愈走愈慢,渐渐落在了那两人的大后头,他想了想,终于鼓起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所有勇气,凑上前道:“其实夫人无需忧虑,这些事早被......”他想说世子早就想一应事都考虑好了,且世子从北境返归之前,蒋家都会妥善照顾好夫人,这是蒋家对世子的承诺。至于金银之物,夫人更加无需忧心,早在年前,世子已命他将自己历年来因战功积累的的家资,田产地契之类都转到了夫人名下,一应资财也明确了都送与夫人,只是瞒着夫人罢了。   他灵机一动,世子只说不要让夫人知道,又没说不告诉知微和知宜。他婉转一点,知微这么聪明伶俐,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如此既安了他们的心,自己又不算违背世子的命令。   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他琢磨着言辞,只说了一句,知微忽然抬起头来,俏脸通红,一双大眼睛气呼呼地瞧着他,胸口起伏了半天,怒声打断了他:“你在这说什么风凉话!莫不成在笑话我们?国公府是富贵,可我们离了也不是活不了。怎么着,这些日子您的吃用,我们姑娘还让我着意照看,难道委屈了赵大人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赵剑一惊,忙不迭地解释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知微一张嘴如脆豆,噼里啪啦,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我原还觉得你是个好的,不想和你主子一样!”   她想了半日,气呼呼扔下一句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和你们主子,真真是.....”   \"一丘之貉!”   说完她急赶着两步要去追清词两人。   赵剑目瞪口呆,苍天在上!他根本就什么都没说呢,这小丫头就脑补了一堆有的没的。平日与许舟相比,他自诩也算得反应敏捷,口舌灵活,然在这丫头面前,生生没了用武之地。   仓促之间,来不及说别的,他迈一大步,拦在了知微面前。   “做什么?”知微瞪大了眼睛。   “你消消气,消消气,听我说.”赵剑低声道。   “我不是”赵剑挠了挠头,被知微的气势汹汹打断了思路,真是不知从哪说起,只得语无伦次道:“我的意思是......”   知微却依稀听到前面清词唤她。   她冷笑了一声,也无心听赵剑再说,只道:“赵大人若是呆腻烦了尽管回去,反正如今我们都已经两不相干了。”见赵剑一动不动,她怒道:““世子欺负我们姑娘,难道你也要欺负我不成?”   说着便低头,恨恨踩了他一脚,才绕过他往前走了,连头也没回。   赵剑捂着脚跳起来,忽然记起来,这小丫头原先看与他还有说有笑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呢?   作者有话说:   卑微求一下作者收和预收,谢谢宝宝们^?_?^^_^另外,今日更新晚,本章评论都有红包。   鞠躬~   1.“言之非难,行之为难。”出自西汉桓宽《盐铁论·非鞅》。   2.“?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头上开。”出自清王士禄《末丽词》。 第八十九章   落花飞絮, 乱红成阵,已是京中暮春。   向晚时分,忽然便落了雨,   待萧珩从镇抚司的公署出来, 站在廊下时, 濛濛细雨已连成一线, 眼前的景物被朦胧雨幕隔开,竟不知置身何处。   等候已久的许舟迎上去,要奉上油衣, 却被萧珩轻轻推开。   许舟不明所以,但见世子眉眼沉凝, 犹豫着问:“世子要回府吗?”   萧珩负手看着天色,忽然问:“赵剑可有消息?”   许舟一怔, 忙道:“有,今日下午收到他传的信,夫人已平安到达杭州府。”   萧珩微微颔首, 不再多问,似要转身回屋,想了想,却徐徐走到院中。   许舟在他身后,见细雨如珠, 落在他身上,他墨黑的发和玄色的衣上都沾了水汽, 天地茫茫,他的背影在雨幕中越发清瘦孤傲, 却不知为何, 透着一股难言的凄清与孤独。想到自夫人离京后, 世子再未回过府,这一月来只扑在公务上,人更加沉默寡言,心下不由一酸。   世子与裴公子和顾公子相交莫逆,可顾公子在家照顾县主分身乏术,裴公子这些日子忙于宫廷防务不可开交,世子如今真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不敢提安澜院,却忍不住道:“府里下午遣人送了些衣物吃食。”   萧珩在雨幕中的身影明显一顿,须臾,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回府吧。”   *   一月未归,府中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却又依稀有什么不同。   萧珩先去了文晖堂。   王氏正在榻上歪着,见他进来,惊喜连连,拉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心痛道:“近日怎地这般忙碌?偏你媳妇又......唉。”   王氏尚不知两人夫妻之情已濒临破裂。因孟清词离开时,只道自己身子不好,要去庄子上休养几日,且萧珩已经同意了。王氏虽不愉,也只得应了,心下只觉萧珩太过纵容孟清词,但又不好多说。   如今瞅着萧珩比一月前消瘦了许多,一张脸越发轮廓棱角分明,透着冷峻和逼人的气势,叹了口气,道:“如今知微和知宜也随着你媳妇走了,安澜院里是谁在管?你多日不回,我遣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萧珩先请了安,问了几句王氏日常,听她抱怨了几句家中琐事,才不紧不慢道:“如今是白露在管着,甚妥,母亲无需忧心。”   因心中有别的打算,他并不想将两人和离一事告诉王氏,但眼看人一时半会回不来,也不能将清词长久不在京中一事瞒着王氏,于是淡淡道:“还未与母亲说,大夫说阿词身子偏寒,宜在温暖之地休养,我便将她送到了南方,这段时日,家事劳烦母亲了。”   王氏一惊,霍然起身,道:“这么大的事,你怎地不与我商量?”   萧珩勾了勾唇角,笃定道:“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我便着人去接她。”   王氏无语,然她也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于是道:“既如此,你也莫嫌娘絮烦,你媳妇这身子着实弱了些,你却是二十有四了。”   “京中与你一般大的,都几个孩子了,就那个顾家的小儿子,叫子琛的,他媳妇不也有了身孕?”   “孟家对你父亲有恩,咱们不能忘恩负义,你媳妇身子弱,咱们不能委屈了她,可,你也不能这么一直干等着呀。”   “莫如提个老实本分的丫头......”   话到这里,萧珩忽然冷声打断了王氏:“母亲可是忘了,大周有律,庶子不能袭爵。”   “是这么说。”王氏道,“可咱们家不一样,就凭着你爷俩立下的战功,对皇上的忠心,到时递上折子,难道还不能通融?”   “你这马上就要去北边,眼看着又是大半年时间。”   “难不成,你这风里雨里,刀枪血海,我整日担惊受怕,吃斋念佛,这爵位却要便宜老二一家子?”王氏忍不住抹泪,又厉声道:“那是万万不成的,除非我死了!”   萧珩倍感头痛,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是有多么坏的心眼,也知道她的心病,她对萧渝那位早逝的姨娘一直耿耿于怀,也因此一直不喜萧渝。   身为人子,他应该孝顺体贴母亲,可母亲这胡搅蛮缠,翻来覆去喋喋不休的功力......他不由想,妻子在家与母亲朝夕相处,母亲虽不会故意磋磨她,可应付这样的婆母,显然是一份极累的差事。是这般的压力,才导致她一直心中郁郁么,可她却从未向他诉过苦,只除了那一次,他亲眼见母亲因以晴的事迁怒她.....   “母亲,这些事以后再说,儿子有些累了,且也淋了雨。”萧珩苦笑着打断她,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王氏无奈,只得放了她走。   萧珩一掀帘子,不提防回廊下站着两个人。   女子背对着他,出神地看着从屋檐滴落成串的水珠,落到回廊下养着睡莲的吉祥缸里,此时睡莲还未开花,小而圆的叶子铺满了水缸,偶尔有龙睛金鱼从叶子的缝隙里蹦出来,又溅了一身水珠,慌慌地钻了进去。   听到他脚步声,女子回过身来浅浅行了福礼:“大哥。”   是萧渝的妻子阮珍。   她小腹隆起,行礼的时候便有些缓慢,旁边的丫鬟小心翼翼扶着她。萧珩见是她,眉眼温和了不少,因平日里与她见面不多,抬手虚扶了下,和声道:“自家人,不必多礼。”,又问:“可是来与母亲请安?怎地不进去?”   忽然惊觉自己竟没有听清外面的声音。他是练武之人,一向耳聪目敏,不由自惭今日竟这般恍惚,若是像今日这般,不知战场上要死了多少次了。   他苦笑一声,是阿词离开后,才知她对他的影响竟这般大,他一半的心神,似随着她走了。   “嗯。”阮珍浅浅一笑,她其实颇为尴尬,因好巧不巧,她进来的时候,院子里的丫头都不知去哪儿了,一个人影也无。她刚走到廊下,便听到王氏那一句:“这爵位却要便宜老二一家子?”她脸便一下子红了,又听到王氏说了一句:“那是万万不成的,除非我死了!”一时更是进退两难。   此时见到萧珩,只得佯作未听到,笑道:“我也是刚进来,见这鱼儿有趣,一时看住了。”   萧珩点了点头,道:“雨天路滑,小心些。”说着便抬步往下走。   阮珍却又唤住了他。   萧珩回头看她,阮珍犹豫片刻,才出声问:“大哥,嫂子这些日子好些了没?”   她性子本就安静,又因有孕只在院中静养,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府中的事上,可还是听自己院子里的下人说起过孟清词,有说身子不好在外将养,也有说与世子起了争执,被世子冷落。她无意打听,可女子的直觉,让她感觉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多谢你记挂。”提到孟清词,萧珩一向冷峻的脸上浮起些微笑意,“她还好。”   “那就好。”阮珍舒了口气,道:“大哥慢走。”   *   许舟候在文辉堂门口,擎着把伞,见萧珩出来,忙小步跟了过去,见萧珩脚步一直未做停留,却不是出府,而是径直朝着安澜院的方向走去,不由心中暗暗的打鼓。   这,世子莫不是要睹物思人?   正胡思乱想,萧珩在月门前停住,朝他挥了挥手。   许舟便知世子今晚是要歇在府里了。他行了礼便退下了。老实说,这段时日在世子身边,一抬眼便能感受到世子的低气压,实在压抑得紧,不由羡慕起千里之外的赵剑,世子对这小子也太偏爱了吧,虽说是为护送夫人,然这般要紧时刻,还纵容他南下追妻,这真是一举两得的差事。   多日不归,院中春意未消,霏微细雨中,桃花虽落了一地残红,覆盖了青石地面,海棠却色如胭脂,在如薄纱般的雨雾中,愈发红艳动人。   萧珩负手看满院的花,忽然忆起,若干年前,这安澜院中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院中只有修竹和山石,如他这个人般寡淡无趣。一点一点的改变,都是她住进来之后的事了。移了桃树,架起蔷薇,栽上海棠,一年四季,花开未歇,总有美景可赏。   她实在是将日子过得极雅致的人,可她与他在一起,原来是这样的寂寞,才会将心事,放在这么多的事情上。   他沿着抄手游廊往正屋走,却听正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情不自禁抬起头。   一个纤细的身影轻盈步了出来,萧珩忽然有些恍惚,然那女子见到他一怔,随即俯身见礼。   是前些日子一直服侍他的白露。   萧珩的目光暗了暗。   白露却很惊喜,自夫人离开后,世子也未回府,这四月的梅雨天,安澜院里的下人闲得都要发了霉。其实世子未成婚前多在北境,安澜院里也是这般样子。可这两年来,夫人随和可亲,知宜谨慎周全,知微活泼爱动,院子里比原来热闹了许多,再乍一安静下来,便不习惯了。   她实在无事可做,这两日索性将正屋又仔仔细细洒扫了一遍。   总觉得别的地方犹可,若是夫人住的正屋蒙了尘,世子回来定然不喜。   此刻她看到萧珩,忙问道:“世子可在外面用了饭?”又见萧珩衣服上雨迹斑斑,关心道:“世子的衣服淋湿了,奴婢给您换一下吧。”   萧珩不置可否,淡声问:“你方才在屋里做什么?”   白露有些疑惑,恭声道自己只是进去打扫了一遍。   “嗯。”萧珩道,“只仔细些,别动了位置。”孟清词在某些方面是很有条理的人,她的两个丫鬟也随了她,惯来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所有物件用了便要归回原处,便是他不小心挪了位置,她也要着恼的,他不想她回来因此气恼。   “那世子......”白露待要再问,萧珩已摆了摆手:“下去吧。”   屋中确是如从前一样,窗明几净,光可鉴人。书架上是磊得满满的书,桌案上笔海里插着各种尺寸的笔,榻间罗帐半掩,妆台明镜高悬。   萧珩目光落在屏风上,那一晚他未留意,原来到了春日,屏风早换成了一幅《游春图》。画上仕女身姿婀娜,面庞皎洁,将五分春色衬出了十分芳华。   忽然便忆起她坐在妆台前,梳着如缎乌发,从镜中见他归来,回眸一笑的模样。   如今却是,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作者有话说:   1.“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出自宋晏几道《御街行·街南绿树春饶絮》。 第九十章   又几日, 宋蕴之约了萧珩在一家茶楼会面。   萧珩到的时候,宋蕴之早已候在了室内,正在观摩墙壁间悬挂的书画,闻声回头, 对他深深一揖:“见过萧世子。”   萧珩苦笑侧身避过, 还了一礼:“师兄莫要如此客气, 临简心中,你与阿词一般,都是家人。”   宋蕴之眉眼不动, 淡淡道:“百忙之中打扰世子,实属不该, 然师妹离京前将此事嘱托了在下,在下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诸般不到之处,还望世子谅解。”   萧珩不觉皱眉, 又听宋蕴之道:“想必世子心知,今日在下前来,便是因世子与舍妹和离之事,一直久悬未决。”   “还请世子写下和离书,还了舍妹自由身, 自此两相嫁娶,再不相干。”   萧珩的面色登时冷了两分, 因宋蕴之的那句“两相嫁娶”实在刺耳得很,他道:“师兄凭何就认定了, 我与阿词定会和离?”   “若是我执意不写呢?”   宋蕴之微微扬眉, 神色间仍未有讶异, 从容道:“夫妻一场,何必如此?”他又是一揖:“诚然,在下不能否认,这两年来,国公爷和世子,对孟氏一族和在下多有照拂,在下感激至深,从未敢忘。若他日世子有托,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一事归一事。世子应知,师妹对世子已然无意。舍妹的性子,世子纵素日不在意,也应多少了解,她一旦决定了的事,再无更改。”   “从私心里说,女子的好年华不过这么几年,此时和离,一则莫耽误了世子的佳缘,二则在下也得擦亮眼睛,再替师妹好好寻摸寻摸。”   “还请世子体谅宋某之心。”   宋蕴之向来是一个温文含蓄的人,不意今日说话如此直接,字字句句,他要他体谅他的心情,却将他的心戳到血流不止。   他无法想象清词有一日依偎在别的男子身旁,温柔浅笑的模样,亦不能忍受她那双潋滟明眸朝他人嗔、痴、喜、怒,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情形,心中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戾气,哪怕这人是宋蕴之也不行。即便如今,他已知道清词对宋蕴之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地当做兄长相待。   萧珩嘴角噙笑,只笑意未达眼底,他道:“师兄果然是唇如锋,舌如剑,不愧为青州学院的论辩高手。”   “临简自愧不如。”说了这句,萧珩便抿紧了唇。   屋中一时沉默。   “世子过奖,言为心声,在下也只是说了心里话。”宋蕴之淡定自若地抿了口茶。   热气氤氲中,萧珩神色沉凝,半晌,他缓缓启唇:“师兄心中是否有过遗憾?”   “嗯?”宋蕴之不解其意。   “叹有情人历尽艰辛不能相守,叹命运磋磨终是无缘。”   “世子不妨明示。”   萧珩轻声吐出两个字:“顾纭。”   宋蕴之的一直淡定的脸色变了,他沉声问:“世子意下如何?”   萧珩起身一拜,眉间冷凝尽消,恳切道:“师兄,临简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兄设身处地,站在临简的角度想一想,我与阿词两情相悦,如今只是因为一些误会分离,阿词南下只是暂时之举,待诸般事了,我便去杭州府向她请罪,接她回来。”   “师兄曾饱尝离别之痛,还请成全临简。”   “临简承诺,以萧家军之力,为顾夫人助力,护她北境平安,若来日睿王爷.......,萧家永远是顾夫人的后盾。”   宋蕴之沉吟不语,许久,忽然轻声一笑:“世子爷消息真是灵通,也是,毕竟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想查探到这些陈年往事,也并不难。”   “宋某很好奇。若今日不应,世子会怎么做呢?”   萧珩苦笑:“师兄,临简纵再不肖,便是看在阿词面上,也不会对顾夫人做什么。”   闻言,宋蕴之面色稍有缓和,他思索一瞬,淡淡道:“既世子对前尘往事已尽知,在下也不避讳世子。”   “纭娘与阿词,在我心中分量,难分轩轾。然在下不会为任何一人,妄顾另一人的幸福。因若宋某真的这样做了,她们不会感激,反而会深深失望。”   “世子是否以纭娘为要挟,向阿词说过同样的话?”他问。   不待萧珩回答,他说:“世子若是这样做,可谓大错特错,只会将阿词推得更远。因她与顾纭二人之所以能成为生死相交的挚友,便是因虽性格不同,所思所想却心有灵犀。”   “她们二人,谁都不会接受彼此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成全另一个。”若背负情感和道义的枷锁,此生何趣之有?   “因此,在下虽爱慕纭娘,亦仅止于心,在下尊重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自身未来的幸福。”   “所以,若世子真心为阿词所虑,莫如放开她的手。”   “她不在意人言,因她和纭娘一样,永远听从于内心自己的决定,你我,都无法羁绊。”   宋蕴之说完,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萧珩心生凉意,因他今日才意识到,宋蕴之对清词的了解,远在他之上。若他早知阿词是这样的女子,夫妻二人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垂眸盯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未发一言。   宋蕴之话锋一转,他声音极低,语气如闲聊一般,仿佛说的是毫不相干的事:“昨日,在下应召入宫讲经。”   萧珩眉眼微抬。   “彼时陛下着一身常服,倚于案后,在下原与之隔着一段距离,因说到一处,似与陛下意见有所不同,陛下遂命在下上前细细分说。”   “在下甚是惶恐,并未敢窥天颜,然在下靠陛下稍近时,却闻到陛下周身异香馥郁,然并非是龙涎香气。”   他缓缓道:“这香气,因在下幼时曾在一道观寄居过,凑巧熟悉,分明是用诸般珍稀之物炼丹时,产生的丹药的香气,且在下察觉陛下声音中气不足,甚是困倦。”   “以陛下的年龄,当不止于此。世子可知何故?”   话音未落,萧珩脸色刹那凝重,因他前日才见过淳熙帝,并非如宋蕴之所言这般,是以他未觉异常。然,如今细想,那日淳熙帝戴着九旒冕,虽垂下的络珠遮住了神情,可嗓音确是掩不住疲惫之意。   只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中雪亮,那所谓的长春道人,并未医好淳熙帝的病。   他眉心一跳,阿瑾身为天子近卫,对陛下的异常竟是丝毫未知?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又迅速被他摒弃。   又听宋蕴之道:“世子求而不得的心情,其实在下能够体谅,在下也知世子之所以让阿词离京,也是为她着想,让她远离这段时日的京中纷乱。”   “在下可以承诺世子,无论世子与阿词如何选择,在下不会以兄长的身份,左右阿词的心意。”   “在下能做的,唯有如此。”   萧珩颔首,这几日沉溺于不舍情绪中,他惊觉自己对于朝中事多有疏忽,他道:“师兄容我再考虑一番。”   *   萧珩步出茶楼,迎面遇上匆匆往这里赶的许舟,许舟向来沉稳,然今日神色之间是极少有的郑重,萧珩甚至还能看出他浓重的焦虑。   “上马再说。”萧珩简短道,说着翻身上马。   两人交错之间,萧珩手中接过一沓薄薄卷纸,许舟似一刻也不能等,一边策马,一边压低声音道:“北境有变,国公爷令,请世子即刻去往肃州,不得有误。”   手掌开合之间,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若隐若现,又被他掩于袖中。   萧珩来不及多说,道了一句:“先回府。”   *   依然是安澜院,屋内是熟悉的摆设,浅香犹在,伊人已远。   家中诸事已与母亲和二弟交代清楚,一应随身之物都已收拾利落,其实他一路轻车简从,带的东西太多,只会是累赘。   蓦然想起从前她在时,每一次至北境之前,总是会为他细心收拾一马车的物品。他哭笑不得,又不愿拂了她一番好意,不愿她忧心,只得自己先行,再让人徐徐将东西送至北境。   父亲曾为此事斥责过他:回去一趟便染了京中浮华,出行犹如公子哥儿一般。直到他不得不苦笑说是阿词置办的,父亲方不再言语。   如今想来,其实,自两人相识之初,他便已为她悄然心动,只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身在其中而不知,终是错身而过的幸福。   似乎没有什么遗忘之物了,其实,没有她在的安澜院,便是繁花如锦,在他眼中,也如从前那般寡淡,无趣,再无可留恋之处。   其实,他早该去肃州了。   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沉溺于儿女情长,再难走出。然有些事,有些责任,身为将士,该他去担,便不能逃避。京中形势再复杂,属于他的战场是在北境,而不是争权夺利的朝堂。孰轻孰重,心中早有判断。   萧珩沉思一瞬,从怀中取出乌木发簪,放入清词没有带走的妆奁中,又走至桌案旁,研磨提笔,迅若游龙,写下了一封信,封好。   他走出院子,将信给了许舟:“你亲自送给宋公子,咱们在金水桥会合。”   阿词,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萧珩最后回望一眼京城。   阿词,若他日有幸归来,你可否允我,将这枚发簪,再插上你的鬓间?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第九十一章   夜空幽蓝, 月色如纱,晚风如水。   蒋梦笙只在濯素园住了两日,便被母亲接回府中,无他, 婚礼之前事务繁琐, 且女儿定下婚约, 蒋夫人方惊觉唯此一女,素日娇养,只随着她的心意学些喜欢的却不当实用, 掌家这门功课亟待恶补,虽说嫁的是陈家幼子, 不是宗妇,可老人家百年之后, 必要分家,自己的小家总得管起来,绣嫁衣之类与之相比, 反而是走个形式的小事了。   见蒋梦笙神情恹恹,恋恋不舍,清词心觉好笑,但面上却万万不能流露,只附耳低声哄她:“你且先回去好好学上一月, 伯母满意了,我再去把你接过来消遣两日, 前儿不是说起做胭脂和酿荷露酒么,等你过来咱们一块儿。”   蒋梦笙这才眼睛一亮:“姐姐可千万别忘了。”   清词连连保证绝对不会, 这姑娘才欢欢喜喜离开了。   是以, 今夜消夏纳凉, 就只主仆三人。   晚饭后,知微和知宜合力将一张竹榻搬到院中,又摆上一张小几,端上早在水里湃凉的荔枝茉莉饮和茶点。   知微感叹:“月色真好,咱们也乐一乐。”   知宜就笑:“我可不知什么时候竟委屈着你了。”   知微道:“前些日子刚来,住在蒋府,总不能太过随意,后来又搬出了这里,一通安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儿,蒋姑娘来了,又紧着伺候了两日,今儿,怎么着也该轮着我歇歇了。”   知宜弯唇:“你且收着些罢,自离了国公府,你这规矩越发不像了。”   知微正要张口反驳,忽然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小院外,树影下,如柱子般矗立的赵剑。   濯素园园子不大,蒋夫人又是到了去的人,知道清词喜欢清静,只留下了必要的人手,此地不是国公府里,还有内院外院之分,加上赵剑生怕有负世子嘱托,日常总是亲自担护卫之责,是以,若论起两人见面,倒的确是比从前多了许多。   奈何知微越看他越不顺眼,她放下手中果盘,大步走到门口,喂了一声。   赵剑正在心里捋着今日收到的消息,想着北境不知何时才能平稳,世子才能抽身南下。虽他对北境局势亦是满怀担忧,然许舟重申了世子的命令,他的职责便是保护夫人,如此,世子方无后顾之忧。   其实,以他来看,有蒋家护着,祈王又远在京城,夫人如今实没什么危险,但自己不知世子之意的时候,世子的决定便是对的,何况,世子如此体恤他的心事,赵剑抽了抽鼻子,只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但夫人和她那两个小丫头显然并不欢迎他留在这里,赵剑不免有些沮丧,又想到世子提到的还要在江南置业之事,垂头认真琢磨起来。   没想到昨日凶他的小丫头今日主动和他说话,赵剑惊喜应了一声,便急步上前,殷勤问:“知微姑娘有什么事?”   知微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剑一番,才道:“我问你,现在什么时辰?”   “应是亥时初了。”赵剑想了想,虽然不明白知微的意思,仍是认真回道。   “知道就好。”知微哼了一声,“姑娘要歇下了,我们关院门了,赵大人好走不送。”   赵剑早看到了知微知宜两人在院中一番忙活,知道孟清词必不能立刻睡下,只是嫌他碍眼罢了,他正要照例叮嘱一番:“还请夫人莫要熬夜太晚,你和知宜姑娘也早些睡。”这类关切的话语,然刚张口,知微已“砰”地一声阖上院门,力度之大,险些碰上了他的鼻子。   赵剑摸了摸鼻子,悻悻后退一步,又听到院门被插上,知微欢快的声音道:“不相干人的都打发走了,姑娘,我们赏月吧。”   清词刚沐浴完,正挽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出了房门,便瞧见两人这一幕互动,不禁摇了摇头。   她徐徐步下台阶,忽然心下一动,知微从前对赵剑的态度并不是这般,安澜院里有小丫头,但外院的事,属她跑得最勤,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   “姑娘,您来这里坐。”知微拉她,打从国公府里出来,她和知宜便商量过,便将素日的称呼由“夫人”又变回了“姑娘”,以免得孟清词想起那些不虞的往事。   清词便拉着她们两人都坐下,笑道:“你们也都知道我的打算了,许往后便忙起来了,今晚好风好景,正是良辰佳时,索性说说心里话罢。”   “你怎么想的?”她先问知宜,只因这两人相较,一向是知宜更有主意一些。   知宜起身行了一礼,才郑重道:“姑娘说的,我细细想过了。”   “如今,确是和在国公府的时候不同了,咱们,总要靠自己。”她轻声道:“我想按着姑娘说的,去试一试,看自己能不能也如怀绣姐姐那样,帮姑娘做一些事。”   “因便是请了蒋府的人帮忙,人家也只是外人,总要是咱们自己人,才安心一些。”   “好。”清词应得痛快,知宜能做这样的决定,在她意料之中,她很欢喜,又笑看向知微,随手拿起几上的团扇轻轻扇着偶尔飞来的蚊虫。   知宜的目光也含笑落在知微身上。   见两人四只眼睛都盯着她,知微忽然有些紧张,她猛地灌了杯沁凉的荔枝茉莉饮,才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哇。”   院中角落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唧唧啾啾,和着远处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凉风拂过,送来荷花和茉莉的香气,更添静谧。   知微咬着唇,怯怯地看向清词,目光有些委屈。   清词心一软,拍了拍她的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的心思不要都放在我身上,也得多想想自己。”   “你莫急,若实在不想去外头,那便先跟着我罢,总归我去哪儿都带着你。”   知微方才一急,差点急出了眼泪,听清词这么一说,才破涕为笑,她抹了抹眼睛,亲昵地倚着清词的手臂:“我就想留在姑娘身旁服侍姑娘。”   “你呀你。”清词无奈道,却知她性子天真了些,让她短短两个时日内想通,确实难为她了。   忽然想起方才那一幕,她目光一凝:“这事儿以后再说,我且问你,你和他是怎么回事?”   “他,他是谁?”知微佯作不懂,却别开了眼睛。   “你莫装傻。”知宜笑道,她自然知道知微的心事。   知微先是红了脸,半晌,又慢慢垂下头,声音小小地道:“那是以前,现下我们再不可能了。”   “为何?”知宜第一次听知微这般说,便问。   知微闷闷地抿唇。   清词也有些讶异,她冷眼瞧着,赵剑的确是对知微有那么几分意思的,且若论起来,他是实打实地以军功挣的六品校尉,不是国公府的家奴,为人也甚是变通,素日里对知微这急脾气,也算得做小伏低。   况且,他多年跟随萧珩,若品行不堪,萧珩是不会留在身边的。这一点,她相信萧珩的眼光。   再者,知微对他也有意,也算得两心相悦。若是以婚姻为人生目标,赵剑堪称不错的人选了。   她想起一事,试探着问知微:“是因为我与世子么?”   知微觑了一眼清词的脸色,犹豫着道:“世子他负了小姐,主子这样,他以后也好不了多少!”   清词抚额,自己这一场姻缘是有多么失败,令身边亲近的人都对此望而却步。   她感觉自己十分有必要扭转知微的认知。   “我与世子之间,”她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说得简明扼要,让这个傻丫头能听懂,“这么说吧,我觉得世子是一个好人,嗯,他保家卫国,也是一个有能为的将军。”   “嗯,算是吧。”知微琢磨着点头。   “你家小姐我呢,也不能说多差吧?”   “我心里,姑娘你是最好的,天底下独一无二。”知微甜甜道。   清词白了知微一眼:“这世上好人这么多,却不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就都能相处得好。脾气,性情,喜好,对彼此的感觉和期待,种种缘由叠加,在这个前提下,两人都还认定了彼此,才能称得上一段良缘。”   “很遗憾,我和世子并非如此,我们都付出了真心,可是我们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比如,门第,自小成长的环境,他对妻子的要求,我对夫君的要求,诸如此类,天长日久,累计在一起,就成了矛盾,不可调和。”   “我们就是这么分开的。但在我心中,从未觉得世子不好,只是觉得......不适合。”她淡淡总结道。   知微心里头有些乱,她觉得清词说得有道理,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让她来说,她又说不出来。   她瞟了清词一眼,垂下头,声如蚊呐,结结巴巴道:“可,那晚上,那晚上,世子醉酒,那样待您......”她很有些难以启齿,是以越说声音越低,以至弱不可闻。   清词一怔,却见月光下,知微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忽然明了知微这些日子以来对赵剑的心结所在。   孟清词抚额,于她本心,夫妻之间的事,并不愿意向外人道。可是不解释,知微心里头便过不了这一关。 第九十二章   夜色愈深, 凉意愈重。   一阵风吹过,清词瑟缩了下,知宜进屋,取了一件外面的薄衫, 给她披上。   清词放下手, 想着这两人与她之间的亲近程度, 她和萧珩在一起,怎样的狼狈和难堪,她俩都知道, 她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有些难以启齿, 但有些误会必须要解开:“那晚,世子最终, 并未对我做什么。”   “可......”知微微弱反驳,脸有些红,她可是自己守在外面, 听到屋子里头那些奇怪的声响,原先,世子留宿在正房,有时候也是这样的,可没一次那般激烈。   “世子起初是有些醉意, 我也害怕......后来,因我哭了, 世子酒也便醒了。慌乱之间,不慎撞倒了屏风。就是这般。”清词说得飞快, “之后就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这是最终事实, 但过程当然不是这般轻描淡写, 可再多的,她却是说不出口了。   知微想起确是听到有重物沉沉坠地的声音,她脸色稍霁:“这样啊。”   看她又要张口,清词头痛,她不知这个好奇宝宝又会问出什么令她难以回答的问题,她素喜知微心地坦诚,可这一刻,倒宁愿她像知宜,把所有问题都藏在心底。   于是,清词迅速地做了总结:“总而言之,你是你,不要受我和世子影响,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最终去决定,这个人值不值得,你与他共度一生。”   “赵大人对你的心意,我和知宜都看得出来,接不接受这份心意,取决于你。”   “但你至少可以给彼此一个机会,去尝试,免得将来想起来这个人,遗憾于此时的错过。我和世子虽不圆满,可我愿见你们一生圆满。”   知微感动地唤了声“姑娘”,又听清词悠悠道:“况且,赵大人在杭州的时日也不多了。”   因她忆起前些日子,她去蒋府拜访蒋家伯母,恰遇上蒋大人回府,听蒋大人提了几句北境如今的情形,似是不容乐观。蒋大人说得含糊,她也没有听得十分明白。可若真是危急情形,赵剑定不会安于耽在杭州,那个时候,便是拼了违背萧珩的命令,他也会北上的。   知微讶异地瞪大了眼,却见清词脸上分明闪过一丝忧虑,旋而笑起来:“有时我想,身为女子,不要想那么多贤良淑德,为了一个男子要死觅活,应该学学公主,自己开心就好。”   *   同一片月色下,杭州知府的官署后宅。   蒋梦笙爱娇地倚在母亲怀里,絮絮与她说着这两日在濯素园都做了什么,蒋夫人洛氏落在女儿脸上的目光温柔如水,又有些好笑。   这都是要出嫁的人了,瞧瞧整日里挂在心里头的是什么呢,荷叶鸡,荷花酥,粉蒸肉......   蒋梦笙直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才歇了嘴巴,蒋夫人忙从几上端了杯水:“润润嗓子。”   蒋梦笙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忽然有些惆怅,问道:“母亲,我出嫁了,是不是就不能如现在这样,随意去找清词姐姐玩了?”   她不待蒋夫人回答,又问:“是不是也不能回家来看您和我爹了?”   她忽然发觉,身边的人,她的母亲,清词,似乎都是说着成婚的好处,却没有与她说起种种不便。   蒋夫人抚着女儿柔软的鬓发,轻声道:“那是自然,陈家虽然宽和,可也有自己的规矩,做人家媳妇,自然不能如在家里一样随心所欲。不过,你那夫婿性子温和,人却聪明得紧,你若有事,多和他商量,他自会替你想法子。”   “可若是这样,不成婚岂不更好?反而多了许多约束。”蒋梦笙头痛,抱怨道:“杭州府这边,就有很多女子不嫁人,自己做工养活自己。”   蒋夫人温柔截断她的话:“那是平民女子,男婚女嫁是世间伦常,咱们这样的家族,姑娘不出嫁,是惹人笑话的。”   “可小舅舅不也?”   “他是男子。”蒋夫人道。   蒋梦笙躺在床上:“唉呀,可你看清词姐姐这般好,世子也不珍惜,两人还不是和离了,所以,成了亲也可能分开,还不如不折腾呢!”   “怎么可能?”蒋夫人道,若两人和离,萧世子还这般方方面面替前妻考虑得这般周全,又赠宅子又留人保护,还再三托付了蒋家,若说是不把人放在心上,谁信呢?   “清词姐姐亲口说的。”蒋梦笙反驳道。   她神情认真,蒋夫人一怔,笑道:“小夫妻闹别扭罢了,可见你清词姐姐还生着气呢。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你少管。”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少整日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打明儿起,你试着管管厨房,琢磨琢磨这里面的门道。”   蒋梦笙一声哀嚎,抓过被子蒙住了脸。   *   至晚,蒋梦笙回闺房歇下了,蒋大人方回了府。   他神色难掩疲倦,蒋夫人不禁有些心疼:“老爷可是遇上了难决的公事?”   蒋大人捋须叹气:“如今局势越发明朗,皇上是铁了心要立祈王为太子,京中消息,一日比一日不容乐观。”   “我只担心两位老人家,还有王爷和公主啊。”若真是立了旨,过了明路,便占了大义,蒋大人长吁短叹,愁眉紧锁。   “可萧世子不是......”蒋夫人欲言又止。   “萧家确实有军权,可那是边军!若是北戎安分些还好,偏又赶上了春雪之灾。”蒋大人道:“萧家只能顾一头,顾得了北境,便顾不了京中,待北戎的事平复下来,京城许就尘埃落定了。”   “我这知府,差不多也做到头了,届时咱们府上,唉!”他道,“我细瞧了好几年,陈家算是厚道人家,你别不舍得,梦笙早嫁过去也好。若是咱家真的有事,罪不及出嫁女。”   “老爷,何至于此!”蒋夫人大惊失色:“便是改天换地,新皇对咱们府上下手,也得有个由头不是,总不能随心所欲,就砍了臣子的脑袋吧,若是这样,还有谁为他卖命!”   “岂不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蒋大人道,见妻子神色惊惶,安慰她道:“许也不至于。”   “都怪王爷,为了一个女子昏了头......”蒋夫人不免含怨。原本虽然皇上偏爱祈王,可对睿王也并非毫无父子之情,然生生闹出一出父子相争的大气,导致了如今这局面,这些事虽尽力遮掩,但安国公府是皇后母族,自然知之甚清。   “天家之事,还是别议论了!小心祸从口出。”蒋大人轻斥了一句,又道:“如今只盼世子能履行承诺,真到那个时候,保下王爷。”   说起萧珩,蒋夫人忙道:“老爷,今儿阿笙怎么说起,萧世子已经出了和离书,阿笙虽然孩子气,可话不会听错的。”   如今想来,这夫妻二人之间,确是有些奇怪。她颤声问:“莫不是世子也如老爷这般想法?情势竟真是到了如此地步!”   “不会。”蒋大人细思片刻,沉声道:“夫人切莫慌乱,王爷并非一味沉溺儿女情长之人,世子虽年纪轻,可亦非等闲之辈,我们如今做不了什么,且静观其变。”   *   这些朝政之事,离如今的孟清词很遥远。   她在认认真真考虑三人的生计问题,先点算了还有多少存银之后,便去蒋府借人。   蒋夫人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和煦,笑道梦笙已经说了,痛快借了两个极通庶务的掌柜给她,说是待一切妥当,再让他们回来。   这两人很是能干,听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可着她的预算,不到三日便找了几处铺面,一一看过之后,清词便择了两处,付了银两,又寻人装修,雇人,置办家具。她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少时和顾纭开的绣坊,都是顾纭的哥哥在忙活这些琐事,而怀绣和大成两口子,更不会让她操心这些,三人都忙得兴兴头头,虽然辛苦却也觉得颇为新奇有趣,何况蒋夫人给的人着实得用,为她省下不少事。   只有一点,就是银子有些紧张。   好在正捉襟见肘之际,怀绣从京中给她寄了银两,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怀绣还在信里写了,这里头也有一份宋蕴之的俸禄,不由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都说翰林清贵,可清贵清贵,也侧面说明了俸禄之微薄。清词不禁暗暗抱怨这人没有打算,若是将来要娶新妇怎么办!   少不得她这个师妹多操心了,遂记下数目,想着先替他攒下,待他成婚前再交还于他。   *   这日知宜去了铺面,一进去就见赵剑和原先的东家从里头走出来,后面跟着蒋夫人处的两位掌柜,边走边说着什么,那东家神情毕恭毕敬,见了她目光意味深长,打量了下,又拱了拱手。   知宜还礼,心下有些奇怪,赵剑什么时候和原东家这般熟络,待赵剑回来,她问了一句,赵剑却道只是碰巧遇上,他神情自然,由不得她不信,只能将这疑问藏在心底。   那东家和两位掌柜走到路口,才拱手别过,其中一位掌柜道:“如今余下的那块缺口依然补足,银货两讫,东家可安心了,只哪日遇见,小心别说漏了嘴。”   “这是自然,方才那位公子已嘱咐过好几次了,”那东家忍不住问:“只这折腾什么劲呢?”   这两位掌柜也不知孟清词一行人的来历,只道是蒋府的远亲,据说是北地富商的家眷,笑道:“嗐!不过些许银子,博美人一乐而已。”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刚尝试着搞了个抽奖,70%订阅比例就可参与,祝大家好运气哦! 第九十三章   盛夏的中午, 赤日炎炎,孟清词嫌天热,一连几日都不曾出门。   这日她正算着账,知微端着杯紫苏饮轻手轻脚进来:“姑娘, 且松快一些时候罢。”   清词幽幽道:“若你同知宜一般勤快肯干, 我便能松快些。”   知微讪讪笑:“这些我是会做的呀, 再者,已经比国公府的账少多了,我只是一算账就头痛而已。”   她附在清词耳边道:“姑娘, 有个好玩的事与你说。”   “昨儿沛菡过来送东西,我问蒋姑娘在家做什么, 遂闲聊了几句,她便提起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湖山雅集, 就在与咱们一路之隔的逸园内,说是江南才子聚集,吟诗作画, 风雅得不得了,蒋姑娘从前年年都去,今年被夫人拘着去不了,正长吁短叹呢。”   孟清词心中一动,又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日头, 犹豫道:“这样的天气,行动便是一身汗意。”   “您坐在马车里, 怎么能晒着呢?再说这一路都是林荫小径,上头的树冠密密遮住了阳光, 很是阴凉。”知微看清词这几日颇为投入, 绞尽脑汁地核算着账务, 想着怎么着也得说服她出去散散心。   果然孟清词思索片刻,便推开算盘,嫣然一笑:“都说自古江南人文荟萃,咱们也去见识见识才子风采。”   她换上一身来杭州府后方做的男子服饰,月白色绉纱袍,同色宽边腰带,腰间挂着白玉佩,将一头乌发用玉冠束起,眉毛刻意画浓一些,想了想,又找出一把水墨画折扇,“刷”地打开,又利落阖上,自觉动作潇洒至极。对镜自照,有翩翩公子,如琢如磨那味儿了。   知微就笑:“姑娘这样装扮起来,和从前一样一样的。”语气中流露出怀念之意。   清词笑而不语,折扇往前一递,挑起知微的下巴,轻佻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如此貌美。”成功获得知微白眼一枚。   “那我还是扮做姑娘的小书童。”知微便道。   两人从院里出来时,乍一看走出两个陌生男子,赵剑大吃一惊,定睛一瞧才知是怎么回事,见孟清词手摇折扇意气风发,不由想夫人从离开世子后真真放飞自我了,然内心深处冒出一个想法:莫非夫人从前就是这般活泼性情?   知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啊,发什么呆呢!”虽语气仍有些凶,可眼里却含了笑意。   知微对赵剑的态度明显缓和,见状孟清词颇感欣慰,她不是一定要撮合两人,但总要给彼此一个机会是不是?   赵剑一愣,忙将眼睛从知微脸上挪开,讷讷道:“请夫人上车。”   赵剑只知他们要去逸园,却不知是做甚,遂一面驾着车一面没话找话地与知微尬聊:“逸园可是有什么别致风光?”以至于这般炎热天气也要赶去。   便听车内知微兴高采烈的声音回道:“那倒不是,听说今日逸园有什么湖山雅集,据说汇聚江南才子,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赵剑的眼皮子便狠狠地跳了跳。   又听知微“咦”了一声,对孟清词道:“路上怎么这么多车马!可都是去逸园的?”   清词也留意到路上车马如龙,越近逸园越觉拥堵,二人索性便下了马车,无视赵剑带着几分担心的眼神,随众人进了园子。   逸园是杭州官署名下的一座园林,原是前朝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宅,历史更迭,旧主已不知何处,传到如今便做了官用。   坐落在西湖之畔,逸园风景自是优美,时人有文赞:“园外有湖,湖外有堤,堤外有山,山上有塔,西湖之胜,逸园独占三分。”   清词打量身旁人群,除青衫书生和头戴方巾的学子之外,竟还有不少衣着或富贵或简素的妙龄女子,或扶着丫鬟的手,或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说说笑笑,见她望过来,有活泼的姑娘也大胆打量她,清词不禁一笑,那姑娘脸一红,用帕子捂嘴笑了笑,便扭过头去。   孟浪了,忘了自己今日是男子装扮。   知微小声道:“其实咱们不换男装也使得的,还以为同青州一般。”   清词闻言摇了摇扇子:“无妨,既来之则安之。”   她转头,唤住正匆匆忙忙从身旁经过的男子:“这位兄台,请问这湖山雅集也有女子参加吗?”   那人一愣,反问:“莫非兄台是第一次来?”   清词拱手:“小弟从此地游学,闻湖山雅集盛况,慕名而来。”   “哦,难怪你不知,”那人一脸了然之色,“这湖山雅集确不拘男女,然这许多女子前来,大多不是为参与雅事,原因有二:一则是据说今日,南地四才子也在。”   “这四人不仅才华卓著,且风神俊朗,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也因此,这个消息便把杭州府的闺秀们都引了来。”   他朝清词一笑:“当然兄台之相貌才学,想也必不逊于四才子。”   “哪里,哪里。”清词谦道,又问:“兄台只说其一,未说其二?”   那人见她听得认真,遂引着两人朝湖心堂而去:“兄台往这里来,吟诗作画是在湖心堂,待墨迹干了,诸位老大人来了再传看品评。”   “方才未来得及说的其二,便是这湖山雅集有个规矩,今日所题之诗,所绘之丹青,于品评佳作之后,便当场拍卖,也叫义卖,筹得的金银,由官府造册登记,用于为贫寒士子代交束脩,或提供笔墨纸砚,以此给更多寒门学子上进的机会。”   他指着绕内湖一圈的长廊示意清词,清词举目望去,似衣香鬓影,人影绰绰,又有娇声俏语,不绝于耳,那人笑道:“都在等着拍四才子的大作呢。”   “这个主意甚好。”清词收回目光,赞道。   *   湖心堂,顾名思义,自然是建在湖中。   这是一座两层的敞轩,与湖边绿荫之下的万柳堂,以一条花窗长廊连接,此时四面竹帘高卷,风从湖上穿过,卷过敞轩四角放置的风轮,带来习习凉风。   一楼已有文人正在摇头晃脑的作诗,也有人边喃喃自语,边提笔记录偶来的灵感,清词伫足听了一盏茶功夫,确有不少佳句,尤其其中一位名字叫做吴中玉的儒生,据说是四才子之一,所做诗文用词典雅,立意高妙,尤其是一句“一望野云白,半藏山骨青。”极为写意,赢得众人一片赞誉,那人只卓然而立,唇边微微噙笑。   清词自愧不如,不由感叹江南果然文风浓厚,人才辈出,她是拍马也追不上了,忽然有些想念宋蕴之,若是他在,定可一较高下。   这般想着,旁边一人嘟囔了一句:“也就长欢公子还未到场罢了,不然哪容他如此轻狂?”   这名字似听着有几分耳熟,清词正待开口询问那人,便听知微道:“姑.....公子,咱们去楼上看看罢。”   她虽从小跟着孟清词识文认字,然距离吟诗作赋还相差甚远,这么会子功夫,已是昏昏欲睡。   两人便沿着悬于楼外的木质楼梯上楼,上面布局同下面一样,当中一张硕大的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竟还有各色颜料,已有人在挥毫泼墨,原来一楼吟诗,二楼却是作画之所。   此时,二楼不过寥寥几人,便觉出宽敞来。清词站在窗边,遥遥见湖天一色,日照碧波如洒金,胸襟顿时为之开阔,欣赏了半日湖景,才回头看画。   与诗词相比,她更精于丹青一道,因此看过觉得虽有几幅佳作,大多不过尔尔,想起方才那人所言,忽然灵机一动,自己本就有开个书肆的打算,那何不把自己做的画放在里头售卖呢?这也是一条生财之道,便趁着这个机会博一点名声罢。于是笑道:“我也献丑做上一幅。”   知微只以为她是见别人作画技痒,未有他想。   画什么呢?   诸般西湖胜景从心头闪过,思忖之间,清词酌定好画面布局,便凝神提笔,考虑到时间有限,她仅用了清淡的水墨色勾勒近景与远景,渲染晨霭晓雾,至于湖面,则讨巧地采取了大量留白的手法去画湖水,虽未画波纹,却以一叶小舟入画。   知微眼中,画面便一点一点灵动起来,逐渐现出远处横卧的孤山,一道白堤,雷锋塔等西湖名胜之处,近处波平如镜,山水温柔,湖光山色,尽在其中。   清词题了“湖山佳趣”四字便顿住笔,沉思片刻,在题跋旁边落下“清嘉”二字,因适才极目远眺,浮上心头的便是柳三变的《望海潮》一阙词,虽不应季,但那句“重湖叠?清嘉”却是极贴合此情此景,况其中一字还重合了她的名字。   她放下笔,摇着折扇端详片刻,自觉尚可,便道:“走罢”,   知微疑惑:“公子,不等等吗?”她自然觉得自家姑娘画得极好,很应该留在这里,等等老大人的点评啊。   清词摇头,她要的就是一份众人对作画者的神秘感。   两人拾步下楼,恰下两个小厮急匆匆往上走,其中一个边疾步跑边道:“毕老大人今儿要上楼,还是先上楼看看拾掇一番吧。”   楼梯狭窄,清词和知微忙侧身避让,却不妨那小厮经过她身旁,一个踉跄撞在了她身上,清词本就靠在堪堪及腰的阑干上,那雕花阑干看着精致竟不结实,清词不提防被大力一撞,听到那雕花阑干竟嚓的一声断了,她整个人竟被撞了下去,而下面正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知微下意识地去抓清词衣袖,却抓了个空,顿时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说:   1.“园外有湖,湖外有堤.......”化用自陈从周《重修汾阳别墅记》。   2.“一望野云白,半藏山骨青。”出自宋郭祥正《和杨公济钱塘西湖百题其六十八客儿亭》。   3.女主的画创意摘自对南宋李嵩《西湖图》的赏析。 第九十四章   知微和小厮的惊呼声犹在耳旁。   孟清词欲哭无泪。父亲算过, 说她五行缺水,起的名字都暗含了水字,然她似乎和水犯冲,小时落过一次水, 在武宁侯府从船上掉下去过, 未料到今日竟也遭此无妄之灾。   最糟糕的是, 她非但有溺水之忧,且虽今日所著男子衣袍宽大,但若落了水贴在身上, 便会现出女子身形,在坠落的这一刹那, 清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不嫌赵剑絮烦, 把他也带进来就好了。   下一瞬,一个白影如电到了眼前,在她以为必要和湖面亲密接触之际, 已落入一个人的怀抱。因她从高处坠落的巨大冲力,那人接着转了个圈,又继续朝前飞奔,堪堪落到岸上,才稳住了身形。   清词嗅到一份淡雅却难以形容的香气, 如晚香玉在暗夜迎风摇曳,却不是脂粉的浓香, 而似来自悠远的秘境,悸动着飘忽不定的神秘与不羁。   天旋地转中, 她闭上眼, 迷迷糊糊地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她今日算是感受到了。   水边回廊上, 似有女子的惊呼声,旋而又有鼓掌的声音。   她又想:方才她落下的时候,除了身旁几人,竟一丝声音也无,大家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这是吓晕过去了?”极动听的男子声音自言自语。   清词立时睁开眼,却撞入一双含笑流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中,似月光下幽邃的深海,又似三月的桃花水,晕染开最华美的春光,而容貌之昳丽风流,更是难描难述。   清词的眼神有一瞬间呆住了。   那男子身量极高,此时手揽在她腰上,正低头看她,两人目光相触,清词神色间的怔忡他并不意外,盖因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初次见到的,莫不惊为天人。   他本以为救下的是个男子,然手上的柔软和鼻尖的清甜之气让他微微挑眉,唇角也似笑非笑地翘起。   清词脸一红,手忙脚乱地便要起身道谢。   那人揽在她腰上的手明明都要松开了,却在她要起身之际,恶作剧地般地一紧了紧,清词猝不及防扑在他怀里,便听到那动听如天籁之曲的男声在她耳边低低笑道:“原来是个美人儿。”   于感激之余,清词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恼意,因这人明知她是女子却出言调戏,她推着他的肩膀便要挣扎着站起,那人却再不为难,反而顺势松开了手。   知微恰于此时忙忙奔到清词身旁,惊吓之中险些咬住了舌头:“姑娘......公子,您还好吧?”   清词微感窘迫,朝知微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先整了整衣袍,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多谢公子仗义搭救。”起身后又微不可见地瞪了他一眼。   那男子这时倒彬彬有礼,正人君子起来,他还了一礼,亦是文绉绉道:“这也是应有之义,在下恰巧会那么点子微末功夫,又恰巧赶上了......”   然一双多情的桃花眸分明闪过微微笑意,显然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那两个肇事的小厮这时也惊慌赶了过来,朝孟清词不停致歉,因为化险为夷,清词也不欲追究,只道:“那阑干许是日久松了,须得尽快修缮。”   小厮忙不迭地点头,再三确认她无事后,又冲那男子道了谢,才庆幸地走了。   见湖畔只有她们三人,那男子启唇,话锋一转,施施然道:“才在最后一刻千钧一发之时救了阁下,这救命之恩......”   语气中分明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因只有清词明了他的言下之意,并不仅仅是救了她一命。   主仆两人脸上感激的笑容顿时凝了凝,因他方才话虽还没说完便因那两个小厮打断,然任谁顺着话头往下想,接下来也是“不必言谢”或“无需言谢”之类的客套话啊。   但人家似乎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清词见他白衣胜雪,袖口在日光下隐隐闪着金色流云的暗纹,乌发如墨染随意束起,通身上下明明并无多么昂贵的配饰,但就能让人感觉到无可挑剔的精致和华贵。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就是金堆玉砌很有钱的样子。   孟清词估量了下自己的存银,开口道:“公子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公子告知仙乡何处,我们也好登门拜谢。”   那人瞥了她一眼,弯了弯眸,懒懒道:“银子么,在下倒是不缺的。”   清词思忖着他的意思,问道:“那不知公子究竟想要什么?”   “嗯”那男子沉吟着开口:“暂时还没想起来,莫如这样,”他靠近清词,低低一笑:“阁下告诉我居处,我想起来了便上门讨要,如何?”   清词暗暗皱眉,但如不应,反而似没有诚意,终还是道:“在下并非本地人氏,而是客居此处,许不久便离开杭州府了。”   她的确有把店铺开起来,知宜能够差不多独当一面时,便离开杭州去晴鹤书院的打算,是以并非搪塞之言。   “若公子想起来究竟希望得到什么酬谢,可去曲园风荷旁边的濯素园寻在下。”说完,清词施了一礼,便要带着知微离开。   清词认定了这是个浪荡公子,无心与他多做纠缠,也因此,忽略了听到濯素园二字,那男子眸中掠过的诧异之色。   “好”,那男子这才倏然一笑,打开手中的扇子摇了摇便翩然而去,他走得极快,待主仆两人抬头时便只看见雪白的衣衫一角,听见那遥遥的带笑的声音传来:“既如此,后会有期。”   知微已被这人的一系列操作搞得瞠目结舌,此时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喃喃道:“姑娘,他手中的扇子,很是眼熟呢。”   清词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坠下时,她连人带扇子,都落在了这人怀里,说起来,这竹骨水墨画折扇上头的画和诗,还是她亲笔题做的呢,想到这里,不由跺了跺脚,奈何那人已走远。   “回吧。”清词郁闷道,今日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   孟清词醒过神的时候,洛长欢已摇着折扇,风度翩翩的进了湖心堂,一路上时有女子痴痴地盯着他,转不动眼珠,他嘴角含笑,似若多情的眸光朝那女子一瞟,女子便忍不住脸飞红霞,待要再看,便只看见一个倜傥的背影。   若是孟清词见到他这副情形,定会感叹自己方才不过小巫见大巫。   想到适才救下的那女清澈而明媚的杏眼,偶尔偷偷瞪着他,又是感激又是愠怒的复杂神情,洛长欢心情甚佳。   然他今日无心做文,在一楼伫留了片刻,见那吴中玉被众人围在其中,如众星拱月,面上神情谦逊之间不乏自得,忍不住轻声一笑。   这一笑明明音量不高,在满堂喧哗中却清清楚楚,众人忍不住想:是何人如此狂妄,回头瞧见他,一些原来便识得他的人,立时收起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原来是洛公子。”遂有人拱手致意。   “长欢公子此时方来,不知是袖了什么佳作,可否容在下拜读一番?”吴中玉眼见洛长欢一进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吴中玉自诩为南地四才子之首,无论才华,容貌还是家世都凌然众人之上,奈何既生瑜,何生亮,这洛长欢横空出世,自十六岁被钱塘洛家找回后,便越过他成了江南第一公子,夺了他的大半风采,也在杭州府一多半贵女的芳心上纵了火,偏这人还浑然不觉,仗着一副好容貌和洛家的豪富,整日里走马章台,一掷千金,偏这样他的名声愈盛,所作之诗词经秦楼楚馆传唱,竟在南地家喻户晓。   洛长欢总若含情的眸光似带着些许嘲讽,淡淡掠过吴中玉的脸,又笑了声:“今日无甚兴致。”便抬步上了楼。   这一会子功夫,较方才孟清词在楼上时,已多了许多人,在欣赏品评已完成的画作。洛长欢能被誉为南地四才子之一,琴棋书画自是无一不通,他目光淡淡扫过数幅放在案上的丹青,却未有丝毫停留,直到在一幅题着“湖山佳趣”的水墨画前驻了足。   夏日西湖,绿树荫浓,碧水粉荷,远处双峰插云,在她笔下,均化成了清淡而又洗练的水墨之色,然用色虽单调,但细细斟酌,竟非此留白淡墨,不能突出炯云迷茫,水波粼粼的旖旎风光。   画面下方题着小小的“清嘉”二字。   身旁一人凑了过来,却是四才子之一的徐灵,他与洛长欢算是熟络,见他神色之间难掩欣赏,便问:“兄台觉得此画如何?”   洛长欢缓缓道:“留白当黑,远近从容,虚实得当,能在短短时间内描画西湖诸多胜景,却又不费多少笔力,可见此人既有巧思,技法水平亦是相当高妙。”   “难得从你口中听到如许多赞誉啊!”徐灵惊讶道,“只不知这“清嘉”公子是何人,竟从未听说过。”   徐灵如此说,洛长欢眸光低垂,落在水墨扇面上,以及那如出一辙的笔迹,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今天是中秋佳节,原谅我又把更新放在晚上6点,祝宝宝们佳节快乐,今天评论区有红包,鞠躬~ 第九十五章   湖山雅集之后, 一位神秘的清嘉公子声名鹊起,据说连南地四才子之首的洛长欢,都对他的应景之作《湖山佳趣》赞不绝口。   洛长欢自己就是丹青妙笔,得他一句, 清嘉公子的画作在杭州府顿时千金难求, 然自雅集之后, 这位清嘉公子再未露面,也无其它作品现于人前,令人扼腕不已, 又期盼不已。   然而,当日在场诸人, 几乎对这位清嘉公子全无印象,也是因清词在湖心堂楼上时, 楼上不过寥寥几人,她又名不见经传,她只在那默默地画了半个时辰, 自然无人关注,如今也无处可寻。   孟清词听到这个消息后,只微微一笑。   她的目的是达到了,效果是出乎意料的好。但她不认为仓促之间,自己的画作能好到那般程度, 想来那长欢公子若非故意,便是不过尔尔。   知微却很兴奋, 这一日她早起便洗笔研墨,又把清词素日绘画用的雪浪纸铺好, 殷勤问:“夫人, 今日园中景致极好, 您可要作画?”   清词看向窗外晓色晨曦:“......倒也不必如此勤奋。”   有时候绘画也需要一点灵感,才会自然而然,一挥而就,若心中有了杂念,一味为了画而画,反而落了匠气。   时节已近夏末,天空如被濯洗过一般明净,亦如一块没有一星半点杂质的蓝宝石般璀亮,几团云彩洁白软绵,悠悠闲闲地在空中飘荡,青草、花朵和露珠清新的气息透过敞开的轩窗沁进了屋子,如此惬意的清晨,她只想沉浸其中,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的。   这般想着,又见知微忙着收拾屋子,清词便袖了一本书,施施然步下游廊,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读起书来。   洛长欢跳上墙头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柔和的晨光里,身姿纤袅的女子,长睫垂下,目光专注在手中的书卷上,雪青色薄纱的裙裾在微风中轻摆,如水波荡起涟漪,被朝晖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乌发用了根同色系的缎带松松系着,鬓边簪了枚做工精巧的水晶莲花钿,整个人清雅恬淡,却不失灵动。   一院静谧,风清花好中,青翠竹叶中那一只画眉鸟的啼声便分外婉转悦耳。   她雪白的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被从树荫洒漏的阳光投下明暗的光影,不知看到了何处,黛眉轻轻蹙起,须臾又舒展开来,末几,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笑意,又幽幽叹息一声。   林下之风,闺房之秀,兼有之耳。   她翻了多久书,他就这样坐着看了多久,昨夜的浅斟低唱,醉里红颜,与此时此刻相比,不知为何竟索然无味。   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然而此刻,他忽然想成为掠过她鬓边的清风,或化为她指尖拂过的书页,伴她身边。   定是宿酒未醒的幻觉,他摇了摇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墙头。   她阖上书册,抬眼静静看着他,她道:“原以为阁下是正人君子,不料竟是......”。   以他的身手,若非他故意让她察觉,她是怎样也发觉不了的。   事实上,那白衣如流云拂动,风中传来的是若有若无的满庭芳的香气。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酒蒋梦笙前不久来濯素园时,从家里顺了一坛过来,两人开怀畅饮,只觉芳香四溢,韵味余长,是以孟清词记忆犹深。   “竟是什么......”洛长欢问,他红唇扬起随意又懒散的弧度,碎金的日光闪在他眼中,灼灼生辉。   这真是一张比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包括她,都精致昳丽的脸庞呢,却没有丝毫阴柔的脂粉气,这样带着三分笑意,反而有一种她久违了的少年之气。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孟清词脑海中很不恰当地想起来青莲居士这一句形容绝色美人西施的诗,却觉得恰如其分得很。   颜控如她,先欣赏了半日,才启唇徐徐吐出四个字:“宵小之徒。”,又意有所指地瞟向黑漆大门的方向。   洛长欢理直气壮得很:“那日你只说了来濯素园寻你,却没说你姓甚名甚,我在门前徘徊了半日,怎么形容门房都不许我进园,思来想去,便索性自己进来寻了。”   “运气竟然不错。”   “再者,”他打量了她一眼,笑意便有些促狭:“我本以为你是男子,无需避讳。”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清词默了一瞬,似乎她那日确实只提了濯素园而未提自己名姓,是以她再开口时,便底气不足地转移了话题:“阁下既然来此,想必也想好了索要何物,只要力所能及,不违道义规矩,我便......”   她先说了个前提“力所能及”,便是省得他接下来说出口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漫天要价,她也好就地还钱。   “嗯。”他答得痛快,指着自己的鼻子:“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洛诩,字长欢,你呢?咱们互通名姓,也省得今后,来来回回公子阁下的叫,生疏得很。”   哪个和你熟络了?孟清词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只得不情不愿,慢吞吞地开口:“我姓孟。”至于名字,男女有别,她是不肯透露的。   “孟姑娘?”洛长欢眉毛斜斜扬起。   他报过名字之后,孟清词便立时想起来那日西湖画舫,歌女娇滴滴地唤的那句长欢公子,再加上这人位列南地四才子之首,名气在杭州府如雷贯耳,她那幅《湖山佳趣》便是因了他的品评,才名声大噪的。   清词心中有些羞恼,这般情场浪子,不知和多少女子花前月下过,想必是瞧出了她并非完璧之身,然她更不想和这人有什么今后,自然是偿了这救命之恩后,两人再无干系最好。   于是她抿了抿唇,神情坦率:“想必洛公子已知,我非云英未嫁,事实上,我方和离不久,恰有亲戚在此,便来小住散心。”   “洛公子前程远大,自然不宜与我这样的身份来往频繁,人言可畏,以免扯上是非,我亦如此。是以公子有事不妨直说,我当尽力而为。”   洛长欢神情讶然,失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这样轻薄之人?”   呵呵,你就是。   孟清词腹诽之间,他道:“我只是觉得这般称呼,甚是客套。”   “孟妹妹,你前夫君定是眼瞎,但你切不可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他痛心疾首。   “......”   被这一声孟妹妹唤地,孟清词不禁一冷,都想摸摸胳膊了,不由庆幸今日尚未用早食。   孟清词正要开口,却见一道如雪刀光劈过墙头,向洛长欢而来,随即一个高大的人影跃上墙头,喝道:“何人竟敢私闯民宅?”   洛长欢已如一片竹叶般轻盈飘了开去,躲过了赵剑这一击。   赵剑刀虽快,却并非杀招,然而洛长欢的身手却出乎他的意料,不由更是心惊不已,他这几日和孟清词告过假,去办了些事,堪堪才赶回濯素园里,留下的亲兵竟未发现此人,幸亏是光天化日之下,若是他将夫人掳走,赵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再出手时,他的招式已凌厉很多,洛长欢的手却只拢于袖中,也未见他如何躲闪,姿势优雅如闲庭信步,然而赵剑如泼雪般的刀光,却奈何不了他分毫。他甚至还气定神闲,朝孟清词甚是委屈道:“孟妹妹,你家护卫定是把我当成歹人了,你再不让他停下,我可就没命了。”   闻言赵剑更是恼怒:“果然你是觊觎我们夫人!”这样说着,他的出手又是一快。   此时,府中带过来的亲兵也被惊动,朝这里赶来。   孟清词并不懂武功,但看洛长欢在刀光笼罩之下仍潇洒自如的身手,显然是如沈拓那样江湖高手,和赵剑并非一个路数,这般单打独斗,赵剑是赢不了他的,但他似乎也无意去伤害赵剑,孟清词怎么觉得,他是在逗着赵剑玩呢?   意识到这一点,她忙出声道:“快停下,停下!”   洛长欢本就没出手,赵剑听到孟清词的话,只得退后一步,怏怏地住了手,气息尚且不稳,却关切看向孟清词和方才因为这一番打斗出来的知微:“夫人,知微姑娘,这人可曾伤了你们?”   “是你!”知微这才看清洛长欢的脸,惊呼一声。   “知微姑娘,在下这厢有礼了。”这厮气不喘心不跳,彬彬有礼道。   因了刚才这一方动作,他脸色较方才红润了许多,堪称丽若朝霞,配上他那风流宛转的眉目,纵然知微对他全然无想法,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这样望过来,知微都不禁心跳加速了一瞬,微微红了脸。   赵剑脸上已是阴云密布。   清词忙解释道:“赵大人,洛公子并非恶意,他曾救过我。”遂将前些日子在逸园发生的事简略说了。   赵剑倒是知道孟清词身体虚弱,不能落水,然而看向那一张颜如渥丹的脸庞,情意绵绵的目光,他勉勉强强道了歉,又致了谢,然心中仍觉得这厮定是见色起意。   “夫人,此人......”赵剑上前一步,欲再劝说清词少与此人来往。   清词微微摇头:“赵大人,洛公子与我有事要说,既误会已解,你先去歇息吧。”说着看向知微,示意她赶快把赵剑带走。   她如今已经不是萧珩的妻子了,别说她和洛长欢没什么,便是真有什么,赵剑是以何种立场来约束她呢?   洛长欢又抖出那把熟悉的折扇,刷地打开。   清词的眉心跳了跳。   知微犹豫片刻,虽知赵剑不乐,但她对洛长欢并无恶感,又不想违背清词的话,便拉了拉赵剑的袖子,低声道:“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主仆皆是一般,赵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不行,他今晚必须给世子写信,用最快的消息传到。   作者有话说:   明月寄相思,天涯共此时,宝宝们节日快乐呀^_^今日评论有红包,感谢~ 第九十六章   肃州。   一日议事毕, 正堂大门洞开,戎装将领陆续而出,面色俱都沉重,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 萧珩大步迈出衙署, 眉间沉郁难解, 索性翻身骑上他的爱马,往城墙飞驰而去。   他登上城楼,遥望塞外旷野, 以及那在云海翻涌之中,若隐若现的贺兰山脉。   暮色四合, 当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从天际湮没,便带走了白日残留的温暖, 风声卷沙石而来,遍地霜雪之中,四面边声连角而起, 一轮圆月大如冰轮,在如瀚海般的天幕上运行。   远处营地上星火点点,再远处,便是连绵无尽的甘加草原,北戎人世代所居之处。   萧珩目光穿过暗夜, 他平生之志,便是踏马边关, 将北戎逐出甘加草原,将大周疆域向贺兰山外再延伸千里, 让肃州百姓不再受烧杀劫掠之苦, 以享盛世太平。   是自何时起, 英雄志却化为绕指柔情呢?   边城之夜,苍茫而旷冷,夜风如刀,吹动他的风氅翻卷如潮,却将他的思绪吹到了温软江南。   又是一年仲秋,去岁的这个时候,她一个人主持着偌大的家宴,菜肴精美,却没有坐下歇息片刻,待回到安澜院时,已近午夜。   如今想来,她也不过是个还没过十八岁生辰的小姑娘,比晴姐儿不过大上两岁,却因为是他的妻子,便要处处妥帖周全。他从未问过一句,在那样举家团圆的日子里,她可曾想念远在青州的父母幼弟?他将她对他的付出,太视为理所当然,终于让一颗炽热的心渐冷渐远。   时光倏忽而过,同一轮明月之下,因了他的缘故,她的父母亲人仍不在身边,有谁陪她共度佳节,她心思细腻又敏感,在这样的时刻可会觉得孤单伤怀?   他曾以为自己的归宿便是这古老而雄浑的边城,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归心似箭,盼战事尽早结束,南下寻她,设法让她回心转意,余生,无论江南塞北,京城青州,定要携她的手,再不分离。   原来,心之所向,方为归处。   胸口正中有一封滚烫的信,那火漆封印的方式,是赵剑独有的标识,是关于她的消息,每旬一封,从未间断。   只恨赵剑文笔平淡而干瘪,他只能调动着自己的想象力,以心为笔,在他如流水账般的叙事中,描摹她或温雅端庄或俏皮灵动的模样,描摹她的一颦一笑。   原来相思蚀骨,便是这般滋味。   在信中,她或泛舟西湖,荷塘采莲,或桐荫乞巧,瑶台赏月,她的日子从来都是那么美好而富有诗意。听赵剑说,得知不能回青州后,她很有一些失落,旋即又振作起来,兴兴头头地打算起来。她还筹划着要开铺子,却因银钱不够,长吁短叹,想想她定是噘着嘴,却秀眉不展的苦恼神情,必是可爱又可怜,然她无论如何艰难,却从未想过寻求他的帮助,或许,在她心中,从未将他这个不合格的夫君,视为终生依靠。   以至如今,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只能用隐晦又隐晦的方式。   不知这封信里,赵剑又写了什么?这样想着,心中不由泛起一线期待。   萧珩正要将信取出来,却听背后有靴子声音沓沓上来,想来应是许舟,因他久未下来,不放心过来寻他罢。   “我稍后便回。”萧珩淡声道,放在胸口的手落在了身侧。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便继续往上走,须臾之后,那清亮的声音道:“是我。”   萧珩的眸光一瞬间沉了下来,他抿了抿唇:“你怎么来了?”   一角红云从眼前飘过,赵璃月走到他身旁,和他并肩看一轮明月,以及明月下的北境。   赵璃月开春便回了北境,沈拓却回了逍遥山庄,至今未归。   “年年仲秋,年年望月,这月亮看起来都是又大又圆,没什么不同。”沉默良久,赵璃月忽然道。   萧珩剑眉一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隔开与赵璃月的距离。   忽然想起清词,若是抛却繁琐家事,同她赏月,她必定有很多雅致而新颖的点子,勾起他的兴致,而不是这般干巴巴地看着,无趣无聊。   赵璃月似浑然未觉,喟叹道:“阿简,只除了去年你在京中,这边城月色,一晃,我们竟同看了这么多年。”   “兜兜转转,今年同赏的人,竟还是我和你。”   萧珩声音微冷,沉声道:\"郡主,如今陪你赏月的人,不应是萧某了。”说着,他便要离开:“我回府了,郡主若是喜欢,不妨再观赏片刻。”   他并不担心赵璃月的安危,她自幼长在边疆,肃州便是她的家,且这个时候过来,城楼之下必定候着她的亲兵。   “你站住!”萧珩正要转身之际,赵璃月娇叱了一声。   “郡主还有何事?”萧珩仍是背对着她并未回头,声音平淡疏离。   赵璃月嗤笑了一声,看向那并未回头,坚冷如铁的背影,明眸里慢慢有了湿意,她颤声道:“阿简,你如今竟是避我如蛇蝎,除了议事与军务,再不想与我说半句话了么?”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口口声声称我为郡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我之间的情意,竟一丝也无了!”   她质问着,泪珠已在眼中晃动,却强撑着不落下来,而眼前的高大背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久久沉默。她盯着那背影,依稀看到那清瘦挺拔的少年,听到她的呼唤,回头看向她,神色清冷,目光却是刹那间璀璨如星。   她的少年,去哪儿了?   萧珩叹了口气:“郡主,同袍之情,朋友之义,从未变过。只你我已各自成家,都有了在意之人,不是少年不谙世事的时候了。”   “果然,你是怕与我来往,惹她不喜吗?”赵璃月冷笑了一声,“可是人家不是硬与你和离了么?”   “怎么,人家不要你了,你还在心心念念记挂着放不下吗!”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令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句话令萧珩猛然转身,目光锋利如刃:“你怎么知道的?”   此事连父亲母亲都尚未知晓,赵璃月是如何得知的?   “我还用问么.国公爷虽旧伤未愈,可这情形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你至于整日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么!“   “我便问了许舟,”见萧珩眸中生怒,赵璃月扬了扬眉,抢在他开口之前道:“你别回去罚他,是我逼他说的。”   萧珩闭了闭眼,许舟之所以对赵璃月有顾忌,还是他心意未明的缘故。   再睁开眼时,他语气更冷:“这是某之家事,和郡主无关。”   “若是郡主拦下萧某只是为了此事,那恕我无可奉告。”说着,萧珩便不再看她,抬步欲往下走。   “你等等。”赵璃月伸手,拽住了萧珩胳膊。   “郡主还有何事?”萧珩微微用力一震,将赵璃月按在他胳膊上的手弹开。   迎着他凌厉而有些淡漠的目光,赵璃月垂睫,默然片刻,她似下定决心般抬头,直视着他:“阿简,我与沈拓之间,从未有过婚约。”   她有些难以启齿,脸颊边泛起一丝嫣红,咬唇道:“更是从未有过亲密之事。”   萧珩一直镇静的神情终于裂开,目中亦有了震惊之色。   赵璃月错开他的目光,声音极低却极快道:“那年我们吵了一架,我便离开营地出去跑马,却碰上了北戎兵,正巧沈大哥路过北境,救了我。因你不肯理我,我一气之下,索性当众宣布要嫁给沈大哥。”   “他是个好人,当场并未驳我的面子,私下里,他要我郑重考虑,还要陪我找你解释清楚。”   “我来找你,你却离开了肃州,再未回来,”   “又过了半年,京中却传过来你成亲的消息。”她哽咽了一声,“我伤心之下,和沈大哥说,我们索性也成亲罢。”   “沈大哥想让我考虑清楚,可他拗不过我,我们便在肃州办了婚礼,婚后,沈大哥待我尊重体贴,他说等我想明白,再圆房也不迟。”   “我本来,真的是想好好和他过日子,可回了京,一见你,便知不是这么回事。那晚,听说你重伤失踪,我知我不应该去,可我若不去,若不亲眼见你安好,我便不能放心。”   “那晚,我终知此心所系。沈大哥对我那般好,我不能欺瞒他,是以,回肃州之前,我们便已分说清楚。”   “你......郡主,你也太......”半晌,萧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苦笑道。   果然,女子的敏锐与犀利不容小觑,清词比他更早察觉到赵璃月的心思了罢,才会因此恨他隐瞒,对他生怒,才会决绝离开。   宁王夫妇早逝,麾下一众衷心耿耿的将领对她甚是宠溺,便连他的父亲,虽与宁王并非一系,但因军务交错,对她亦甚是包容,是以养成了赵璃月这般随心妄为的性子,什么都要争上风,那日因何事起了争执,他已记不起了,只记得自己因哄了很多次,再不愿俯就,彼时都太气盛,若是说开了,他定是不会南下。   然如今,世事非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沈拓对赵璃月究竟是什么心思,是否真的视她如妹,并无夫妻之情,可他的心意,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萧珩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郡主,已是时过境迁。抱歉,临简心思已变,我现在心中之人,便只有阿词了。”   “我不想她伤心。”   “今夜到此为止,往事不必再提。”他绕开赵璃月,淡淡道。   眼看着萧珩的背影要消失在城楼的拐角处,再无一丝留恋,赵璃月目中珠泪滚滚而下,疾步跑过去,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她将头伏在他笔直的脊背上:“阿简,别走!” 第九十七章   “阿简, 别走。”   柔软而带着淡淡香气的女子躯体靠近,萧珩猛地一僵,沉声道:“郡主,男女授受不亲。”   便听赵璃月痛哭失声:“阿简, 我后悔了, 我早就后悔了。”   后悔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 错失所爱,又伤害了另一个无怨无悔,全心全意对自己付出, 却从不求回报的人。   “先松手。”萧珩一字一顿道,如非万不得已, 他不想对她动手。   赵璃月的手臂却勒得愈发紧:“我不要!”她的泪大滴大滴落在他背上,便是隔着铸铁盔甲, 亦能感觉到那泪水肆意无尽。   “若孟清词不与你和离,若你们和和美美一辈子,这番话我会至死憋在心里。”   “阿简, 她很好,可她不适合你。”   “感君夫妻之义,惟叹两心不同。”萧珩面色微变,耳边却蓦然浮现另一人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一霎那, 痛彻心扉。   他果断而坚决地挣脱赵璃月的拥抱,转身直视着她, 语气冰冷,缓缓道:“这是我夫妇二人之事, 不劳郡主置评。”   他自觉并未用力, 可赵璃月却因他这一推的力猛地碰到了城墙上, 又顺着城墙,坐到了覆满霜雪的夯土地砖上,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萧珩,一刹那心中亦如被冰雪浇透。   十五月光皎洁而明亮,她清楚地看到那比夜色幽深的眼眸中,有淡而冷的凉意,克制与隐隐的不耐,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晦暗不明的情绪,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她抖着唇,绝望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全身,却仍抱着一丝希翼,问:“阿简,你如今对我,果真再无哪怕一丁点的情意么?”   赵璃月是五官大气而明艳的长相,便是从前与他置气,也甚少有这样脆弱而乞求的时刻,可对着这样一双满是情意,殷殷望向他的明眸,对着这一张泪水纵横的美人面,萧珩发觉竟未有丝毫波动,只是满心无奈。   她曾说:“君子不欺于心,不欺于人。”   此生与他有情感纠葛的两个女子,他一个也不想欺骗。   萧珩再开口时,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郡主,地上凉,起来。”   “那你别走。”赵璃月抹了抹泪。   “好。”萧珩沉吟片刻,一口答应下来,他做事用人最不喜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自己亦是这般要求,生平最无赖低头便是对着孟清词,明知她去意已决,却仍费尽心思,用尽手段要把她留在身边。然他亦熟悉赵璃月的性子,自小顺风顺水惯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执着,若今日不说清楚,他日纠缠不休,再传到清词耳中,追妻之路更是艰难万分,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想到灵动鲜活的她,一时心中苦涩与甜意交织。   赵璃月见萧珩应下便长久沉默,面色怔怔,却是少有的心神不属,抿了抿唇,她沉下心思。   父王去后,她掌军多年,本就不是为情所困,委屈求全的女子,又与萧珩一同长大,深知他生平志向,她相信萧珩只是因孟清词之故一时消沉,儿女情长于他心中不过是春风过客,他的目光所在,终是这苍茫北境,铁血边关。   而她,虽是女儿身,亦有封狼居胥之志。   更何况,京中局势已分明,不日圣旨即到边关,东宫将立,再无更改。   据她得到的密报,圣上沉疴难起,赵麒许不久便会登基。再者,她离京之前才意外得知一桩隐秘之事,赵麒对孟清词势在必得,如此一来,萧珩与她已然无缘。   君心本就多疑,尤其是对着戍边大将,而若是君王惦记的女子是臣下的妻子,卧榻之侧,又岂能安睡?   只有她嫁给萧珩,二人结合,以她的宗亲身份,虽然显贵却无父母兄弟帮衬,才能最大程度地安天子之心,稳北境之军。   是以,她才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笑傲风云的那个人,她才是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   她抬袖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再开口时,已是从容不迫:“近些日子,是因为她,你才这般急躁罢?”   “你一向权衡轻重,考虑周全,如今北戎形势未明,你不顾诸将反对,执意冒进,便是想尽早结束战事南下。”萧珩从未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想到这里,她语气平静,心中却忍不住烦乱。   “阿简,你不当如此。其实从理智上,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你与她并不适合。”   “肃州风沙大,气候干,春夏短,寒冬长,她太娇弱,根本适应不了这般艰苦的环境。”她见萧珩明显皱了皱眉,抬手止住了他:“你先听我说完。”   “便是她回心转意,追随你而来,也难以长长久久留下。”   “你许是会说,你母亲便常年居于京中,与老国公感情也算和谐,且历来武将与家眷多在两处,已是司空见惯,可你分明,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伴侣。”   “更何况,你确定她能接受常年累月夫妻分处两地么?”   她轻声一笑:“你并不能笃定,是么?”   “阿简,我们志同道合,都愿以肃州为家,保国安民。”洗去泪水,她炽热的目光毫无顾忌看向他,语气中却仍有一丝羞涩:“成亲之后,我愿将手中军权悉数交于你,并请奏天子两军合一,届时军中再无分歧,上下同心,如臂指使,荡平北戎指日可待。”   她柔声道:“阿简,我知你不喜争权夺利,我亦如此,我们远离纷争,一起来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肃州百姓,好么?”   边城月光干净而纯粹,照亮她的眸光,亦是真挚深情。   然终究两载已过,世事已非,人心已变,不独他,还有她。   萧珩垂睫,掩住神情中的复杂,他缓缓道:“郡主如今所言,越发头头是道,条理分明了,对萧某来说,确是诱惑至极。”   “若论知萧某之志,再无人如郡主。”   赵璃月目中涌上盈盈欢喜,欲要去拉他的手,却又听萧珩道:“可若论知萧某之心,郡主差之甚远。”   他眉目之间有些冷淡,有些萧索,无端让她心里发慌,萧珩看了眼她,接着道:“多谢郡主的一番美意。可萧某从未想着借他人之力,来实现自己志向,又况且,郡主非萧某心仪之人,萧某再怎样卑劣,亦不会也不想利用郡主。”   “夜已深,道不同,告辞!”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再清楚不过,可她听着却觉得一个字也没懂,只是有什么离自己越来越远,巨大的失落与恐慌将她笼罩,见萧珩已转身,她慌忙阻拦:“阿简,我不是这个意思.......”却被果断推开手臂,他无一丝留恋,步履飞快下了城楼,打马而去,夜色里衣袂纷飞,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与无情。   原来郎心如铁,竟是这般。   赵璃月的手无意识地抓在城墙的砖石上,怔怔望着那与暗夜融为一体的背影,泪水再次盈眶,她喃喃道:“阿简,你会后悔的。”   萧珩下了城楼,不意外地看到了等候的许舟。   他上了马,忽然抬目看向许舟,问:“你来了多久?”   对着萧珩令人无法遁形的目光,许舟心里一突,因他策马来时,恰那在明月之下相拥的人影,一惊之下便勒马停住,又见两人分开,才悄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怎么觉得,世子像是有一种要将他杀了灭口的冲动。   许舟觑了眼萧珩神色,小心翼翼道:“属下刚来,世子便下来了,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回府。”萧珩也不知信了没,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当先纵马离开。   许舟回目看向城楼,不意外那纤细的人影仍孤单伫立在上头,在夜风里似摇摇欲坠,他心中叹息,却见萧珩已跑远,忙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   十五之后,宁夏王府迎来了两位神秘而重要的客人。   之所以神秘,是因所谓客人除王爷心腹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便是心腹,未见客人,亦不知来者为何人;之所以重要,是因自晨起王府便闭门谢客,只待二人,而客人却于黄昏时分方姗姗来迟,便是这样,王爷也未以为怒,反而,紧锁一日的长眉,在听到客至的消息后,便立时舒展开来,朗声笑道:“快请进来。”   然客人穿廊入户,虽身材高大衣饰富贵,却相貌平平,一副北地商人的装扮,令几位心腹于失望之余,不免暗暗生疑。   两人被请进了王府中机要中枢靖远堂,王爷的内书房,由王爷亲自接待,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两人进了院中,举目所望是常见的北地建筑,进深开阔,端严简朴,大开大合,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然两人却不约而同勾起嘴角,盖因院中虽无人声,然此处戒备,堪称王府最森严之所。   待到了正堂前,却只一人信步迈入,另一人立于走廊之上,四处环视了一番才垂目侍立。   门被悄无声息阖上,进来的那男子才徐徐转身,对着正中身着靛蓝色江水崖纹亲王服饰的男子行礼:“见过王爷。”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礼行到一半,已被起身下座的宁夏王赵恂止住,他眉目之间温和明快,没有丝毫皇亲贵胄的架子。   “只是玉面将军一番乔装,本王险些不敢认啊。”赵恂大笑。   那修长挺拔的男子微踌躇片刻,方侧头从脸上揭下一物放在案上,再转身时,剑眉入鬓,目若星辰,相貌甚是俊美。   他唇边泛起笑意:“臣对王爷,自当坦诚示之。”   赫然正是萧珩。 第九十八章   赵恂笑拍了拍萧珩的肩, 两人分宾主落座,屋中并无他人,赵恂亲手执壶,欲为萧珩斟茶。   萧珩眉心微动, 忙伸手阻止:“臣不敢劳烦王爷。”   “你我之间, 何必如此客气?”赵恂摆了摆手, 徐徐将热水注入天青色三君子瓷盏中,又道:“说到这里,还未谢过临简一路护援, 本王一行才能平安到达宁夏啊。”   “这是臣子应做之事,当不得王爷之谢, ”萧珩诚恳道,“更何况王爷天命在身, 臣也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赵恂笑指了指萧珩:“都说临简话少,不想如今竟也能言善辩了。”他打量一番萧珩,喟叹道:“自京城别后, 今日才见,临简风采依旧,我心甚慰。”   “西北苦寒,王爷气势却更胜往昔。”萧珩神情恭敬。   赵恂倏然一笑,修长手指朝东南方向一叩:“临简莫不是在取笑本王?”   萧珩抬眸, 深深看向赵恂:“乾坤未定,一切皆有可能。”   “臣不信王爷是不争即退之人。若果真如此, 又何必予臣口信,臣今日又何必前来呢?”他低头抿了口茶, 语气淡然, 却意味深长。   赵恂凝视他良久, 拊掌大笑:“知我者,莫若临简。”   萧珩神态不变,让人探不出深浅。   也是,若是轻易让人窥知心意,也不是年少上战场,便无一败绩的萧临简了,更不会得他那生性多疑的父皇信重,以锦衣卫指挥使之位托付,赵恂如是想。   他指尖不疾不徐轻敲桌案:“本王自是深感临简心意,只萧家世代镇守肃州,是我大周栋梁,说一句实在话,贵府若不参与权利争斗,若不谋逆,无论天子是谁,均可得一世安稳。”   “老国公敬终慎始,必是一般想法。”   “何况,良禽择木而栖,”他摇头道:“本王这棵树,目前看起来不甚安稳,也不知哪天便倒了。”   “临简今日可愿为本王释疑?”   萧珩放下手中茶盏,肃容道:“臣对王爷,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眉目间似隐忍着怒气,半晌,才启唇道:“以臣之心,自是远离京中诸事,精忠报国,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只......祈王实不堪为君。”   说到这里,萧珩的手重重落在黄花梨木桌案上,那坚固的桌案便被拍断了一角,赵恂的眼皮亦是重重一跳。   “砰”地一声,萧珩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力道之大,一时有些窘色:“臣冲动了。”   赵恂一脸讶然,似有些震惊,又似难以置信,他目中带了深思之色,缓缓道:“临简这般说,本王倒忆起一件小事,原早已忘了,但临别之时见到尊夫人,才陡然生出疑虑,然彼时匆匆,加之本王并无证据,思来想去,并未多言。”   说到这里,他扬声道:“来人。”   萧珩挑了挑眉,方才进屋他便感知到,不止有两个人的呼吸之声,且以赵恂的谨慎多思,既对他仍心存戒备,屋中也必不会只有他们二人。   黑衣暗卫如影子般出现,面目模糊在屋角的暗处。   赵恂道:“你去寻夫人,将我交于她的一个红木匣子取来,夫人知道。”   暗卫应声而去。   屋中陷入沉默,赵恂若有所思,萧珩目光沉沉,不发一言。   一盏茶功夫,有女子轻盈的脚步声进了院子,随即便响起轻轻叩门的声音,赵恂神色一怔,竟起身亲自去开门。   萧珩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眼前忽然一亮,那女子已款款迈入屋内。   暮色昏暗,烛火摇曳,她的出现,却如月华初上,春光涌入,只此一人,便胜过繁花如锦,万紫千红。   萧珩此前从未见过顾纭,是因孟清词才加以关注,对她的印象不过是锦衣卫密报上的寥寥数字:“此女具倾城殊色,然心思深沉,难以琢磨。”   他对顾纭一直抱有警惕之心,因阿词待她全心全意,若顾纭利用这份信任去做了什么,伤害到了她,她必然伤心至极。   如今看来,这“倾城殊色”四字倒非虚言,似可解释赵恂这样的人,也会有流于理智之外,枉顾大业的冲动了。   那女子正要行礼,然腰尚未弯下,便已被赵恂扶起,赵恂的声音柔和到令人耳朵发麻:“天这般冷,风又大,你如何亲自来了?”   “遵王爷嘱托,妾身休息好几日了,躺得骨头都有些痛,便想着起身走走。”那女子边解着身上厚厚的斗篷,边笑着解释。“再说,妾身也有些好奇,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听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动听婉转,语气也颇为随意,显然出入王府中枢,对她而言不过寻常之事。   萧珩黑眸微眯,赵恂对此女的宠信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便听赵恂失笑:“你要看便看,我何时不许你看了?”   “王爷的珍贵之物,妾身岂能随意动呢?”顾纭明眸流转,瞟了赵恂一眼,似才知屋中有人一般,盈盈望向萧珩,神情之间有些讶然:“妾身不知王爷有贵客,竟冒昧而来。”   萧珩还没说什么,赵恂却好像拿她没办法,语气里也只是无奈,未见丝毫斥责之意:“你呀你,来都来了,再说临简不是外人。”   “他是你那闺中密友的夫婿。”   “临简,这是,”他踌躇片刻,在筹措着介绍的言辞,但明显是一分一毫不想委屈了这女子,“顾氏。”   “莫非是萧世子?”顾纭目光落在萧珩身上,随即裣衽为礼,轻声道:“妾身顾纭,在京中时总听阿词提起,不想今日才见。”   灯火下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五官如刀刻般俊美分明,气质清冷矜贵,看过来的眼神锐利深邃,有武将的英气,又不乏文人的儒雅,着实人物出色。   只一眼,顾纭便知,难怪以阿词这样淡泊的性子,也对他倾心不已,为他患得患失。   因阿词两字,男子眼中有些微柔情一闪而过,又恢复如常,但这一细小的不同,并未逃过顾纭的眼,思及孟清词信中所言,顾纭心中一哂。   两人视线交汇,不约而同想到远在江南的那人,都在心里估量着对方,萧珩侧身避过,又还以一礼:“临简见过夫人。”   他神情微动,因方才看得清楚,顾纭浅浅俯身时,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小腹的位置,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再加之眉目平和,澹然含笑,萧珩心中蓦然浮现一种可能。   再看赵恂待她,真真是生怕委屈了,立时便扶着她坐下,又道:“都说了临简不是外人。”   顾纭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是么?”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测,萧珩注意到顾纭一落座,赵恂便遣人将她杯中的茶水换成了白水,亲自握杯试过温度后,才塞到顾纭手中,关切道:“先暖暖身子。”   顾纭捧着杯子,啜了口水,先笑向萧珩问了几句寒温,言辞之间极有分寸,待萧珩一一答了,她才看向赵恂,嗔道:“王爷打哑谜呢,还不快开匣子,让萧世子和妾身瞧瞧是什么?”   她歪了歪头,俏皮的神情令萧珩有似曾相识之感:“妾身是极有眼色的,知道王爷与世子定有正事要议,待看过了匣子,立时便走。”   赵恂便叹:“本王只是见你二人在聊,不想打扰而已,其实这物件非本王之物,又怕夫人误会,恰今日临简来了,方有了去处。”   说着便打开那个匣子,却只是一方女子用的丝帕,料子是寻常的素绢,绣工倒颇为精湛且富有童趣,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萧珩的目光一刹那定住不动了。   孟清词属兔,且她所用的帕子一角,都会绣上兔子,动作姿态不同,却都是憨态可掬,可可爱爱。   却听顾纭惊呼了一声:“这是妾身绣与阿词的啊!“她抬眼看向赵恂,迫不急待问:”不知王爷是从何处得来?”   赵恂恍然大悟:“无怪我当日觉得甚为眼熟!”遂不隐瞒,将元日宫宴在含元殿遇到孟清词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又苦笑道:“临别之时,孟夫人前来送行,我有心归还,又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不多生事端,便拖到了今日。”   随着赵恂的叙说,萧珩目光越来越冷,那日锦衣卫查出的结果,只不过是阿词虽中了香梦迟,却终是无事,不想中间还有这样的曲折。   他一阵后怕,若不是赵恂施以援手,以阿词的性子,倘被祈王折辱,岂能承受得住。   顾纭愈听愈怒,将手中杯子重重掼在案上,人也猛地起身:“阿词一向与人为善,是谁竟这样欺负她?”   赵恂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先扶着她坐下:“莫这么一惊一乍,你那好友这是最后无事么。”   “那也不成!”涉及孟清词,顾纭寸步不让,柳眉倒竖,语气中凉意森森:“光天化日之下便在宫中毫无顾忌,做出这样的事,此人必是色胆包天,又甚有权势。若此人不死,阿词的安危如何保证?”   她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萧珩,如今倒是庆幸萧珩将孟清词送到杭州府了,忽然心中一动,莫非,萧珩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九十九章   见顾纭情急关心之下, 焦虑溢于言表,萧珩的面色不觉缓和。   赵恂将匣子推给萧珩:“临简,物归原主。”一面又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终于将烫手山芋送出一般。   顾纭妙目流波, 贝齿咬唇看向赵恂:“王爷做了好事, 还瞒着妾身?”   赵恂侧眸看她, 话中别有意味,轻笑了一声:“本王可不想被人说成是挟恩图报。”见顾纭又要开口,他无奈拱了拱手, 低低道:“咱们的事,回去再说。”   顾纭“哼”了一声, 人却已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门口, 又回头对萧珩认认真真道:“世子莫要放过伤了阿词的人。”   她语气郑重,说完,双睫一瞬不瞬盯着萧珩, 似定要等他一个答复。   萧珩不以为忤,深深一礼:“定如夫人所言。”四目相视,他温声道:“还请夫人珍重自身,内子若得知夫人喜讯,定然欢喜。”   “好。”顾纭微微颔首, 转身离去,赵恂忙取了斗篷为她披在身上。   萧珩立在屋中, 便听到外面赵恂絮絮叮嘱之声,顾纭似有些不耐地回了几句, 赵恂只得沉声吩咐侍女护好夫人, 接着纷杂的脚步声远去, 片刻后靖远堂又归于寂静。   萧珩不由感慨,他认识赵恂颇久,知他看似温和实则冷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轻声细语絮絮叨叨的时候,一时又有些羡慕,纵前途坎坷,然有挚爱之人陪在身旁,在这一点上来说,赵恂较他幸运许多。   足足一炷□□夫,赵恂才回到屋内,摇了摇头:“临简见笑了。”   萧珩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他俯身行下大礼:“临简惭愧,竟不知王爷救了内子,王爷大恩,临简无以为报,日后唯王爷差遣,再无二话。”   言辞之中,已由方才的“臣”换成了“临简”,与顾纭来此之前的恭敬截然不同,足见亲近之意。   赵恂将他扶起,有些惭愧地摆了摆手:“临简越谢,本王便越不安。其实本王也有私心。当日孟夫人遇险,其实本王也有所猜测。”   “本该早些告知临简,以做防范,但偏偏这涉及的人是本王兄长,本王眼中的兄长,虽非同母所生,却从来都是温文知礼的君子,本王实不敢相信他竟有这等心思。”   他一声苦笑,指了指屋外:“更不敢让纭儿知晓,她孕中多思,情绪不稳,若是知道了,定会与本王不依不饶。”   “王爷的顾忌,临简知道,总归是因王爷,内子才得以平安,临简感激不尽。”   两人重新落座,赵恂的目光淡了淡,缓缓道:“其实本王曾还有一重顾虑......京中传言,临简与孟氏夫人不过是因父母之命才成婚,与璃月郡主才是佳偶天成,原来并非如此。”   “王爷当知,传言不可信。”萧珩垂目,转着手中茶盏,淡淡道,心中却不由愧疚,细究起来,还是他素日待她过于冷淡,京中才会有此传言,也不知她彼时听到,是何种滋味。   一时又忆起赵剑几日前来的那封信,提到那洛姓男子,令他辗转几晚不能安睡,心思一时冷一时热,一时焦急如焚,一时妒意难当,恨不能立即南下,或是命赵剑将她送至北境,然前者形势不许,后者,以她的性子,若真是这般做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终是对她无可奈何,想来如今,她在江南乐不思蜀,早已不在意这些传言了罢。   虽这般想着,薄薄的天青色茶盏上却出现了几道裂痕,淡黄的茶水一点一滴渗出,污了他的指尖,萧珩却仍浑然未觉。   赵恂嘴角抽了抽:“临简还是年轻啊。冲冠一怒为红颜,老国公可知晓?”   萧珩放下茶盏,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整整齐齐叠好放入袖中,才笑了一声:“成大事者,何必瞻前顾后!临简原觉得,与王爷是同道中人,不想......”   “罢了,临简这便告辞,今日之事,不会有他人知晓,王爷尽可安心。”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赵恂起身拦住他,才叹道:“本王若真是这般想,今日焉能有此一会?”   他推心置腹道:“纭儿与贵夫人情同姐妹,整日念个不停,不瞒临简,本王着实嫉妒,却是敢怒不敢言。是以本王看你,不免觉得同病相怜,倍感亲切啊。”   萧珩一怔,又觉确是如此,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笑出声来。   这是一份男人之间的默契,屋内紧张生疏的气氛随之一松。   片刻之后萧珩眸光一凝,肃容道:“王爷待临简无隐瞒,临简也便直言不讳,方才顾夫人在,论的是情分,如今情分有了,接下来便谈利益,谈萧家所求,想来这样,王爷便终能放心了。”   赵恂“哦”了一声,目中欣赏之色愈浓,语气里却带着些许戏谑与好奇:“贵府已是超品国公府,世袭罔替,临简更是得我父皇看重,予以重任,莫非萧氏还想更上一层楼?”   “愿闻其详。”   “安稳易得,荣光难再。”萧珩坦率道:“临简虽无野心,然若是祈王爷为君,以他的性情,兼因内子,恐萧家连这点子安稳也没了。既无退路,萧家自是择贤主而事。”   “此是其一。其二,顾夫人的出身,始终是内子的一块心病,如今在西北尚好,可京中王府,尚有一位以贤惠著称的邓王妃,还有家室显赫的侧妃,内子时常担心,有朝一日回京,顾夫人在后宅受了委屈,为此忧虑不已。”   “今日见到顾夫人,临简便知,想来王爷亦作此想。”   “自来宫中女子,有子以母贵,亦有母以子贵。”萧珩弯了下唇,以指尖蘸残茶,在桌上慢条斯理写了两个字。   赵恂垂目,随即面色剧变。   良久,桌上水迹渐干,赵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倘这还不足以称之为野心......”   “共赢更恰当一些。”萧珩悠悠道:“临简可说服父亲认顾夫人为义女,如此一来,一则顾夫人和腹中之子有了支持,二则这孩子与萧家并无血缘干系,永不会出现外戚坐大之可能,三则,王爷的难题亦迎刃而解。”   他靠近赵恂,声音压得极低:“明明是正宫嫡子,却自出生起便不得不韬光养晦,王爷便是打算忍气吞声,也想让心爱之人所生的子嗣这样憋屈地过一生吗?”   他紧紧盯着赵恂变幻不定的神色,又加了一把柴:“王爷所虑今后,临简明白。临简可承诺:肃州永属大周,萧家女永不入后宫。”   这并非单纯是为了安赵恂的心,实则也是他内心真实所想。他并无裂土封王之意,且他与阿词的女儿,岂能这般委屈,在那样逼仄的天地之内,与他人共侍一夫?   赵恂眼神微微一缓,在萧珩面上停落良久,长叹道:“不想临简深谋远虑至此,倒显得本王小人之心了。”   “王爷过奖,王爷胸怀天下,雄才大略,临简望尘莫及。”萧珩神情恳挚。   *   与赵恂一番密谈之后,萧珩径直回到肃州城外的军营,抵达时已近午夜,他抬眼,却见主帐仍灯火通明。   萧珩有些诧异,忽然想起一人,面色顿时一肃,沉思片刻,还是掀开帘子徐步而入。   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身影正负身立在舆图之前,烛光明亮,依稀见他鬓边闪现银丝,萧珩眸光一转,又看到正跪在大帐正中神情焦灼的许舟,拼命冲他使着眼色,示意:大事不妙。   萧珩躬身行礼:“父亲。”   那男子这才转过身来,面容与萧珩颇为相似,堪称一枚中年美男子,只是气势更加肃穆沉稳,下颔微髯,眉骨深邃,虽未着戎装,只是一件寻常布袍,却仍是不怒自威。   他淡淡颔首:“这般晚了,主帅不在军营,是去了哪里?”言辞之间云淡风轻,似在与儿子谈论家事。   萧珩瞥了眼许舟,恭声问道:“儿子这几日未回府,父亲伤势可好了些?”   “略见起色。”定国公萧炎的语气平静无波,道:“你还没答为父的话,今日去了何处?”   萧珩抿唇,再开口,便是对许舟道:“你先出去。”   许舟如蒙大赦,慌忙便要起身,又想起老国公在,慌忙觑了眼老国公,见他连一个眼角都未给他,不由心中惴惴。   便听老国公道:“明日一早,自领五十军棍。”   许舟这才心下一松,反而面露喜色,知道自己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忙不迭爬起身,在帐门口回头给了萧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萧珩心叹:许舟本就是父亲一手培养,断不敢瞒着父亲,若是换成赵剑还能好一些,然如今说这些已然晚了。   他端端正正跪下,沉声道:“不敢瞒父亲,儿子今日去了宁夏王府。”   老国公垂眼看他,目光之中威压重重,许久,他走到萧珩身前,面上现出一丝疲惫,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这一年肃州征战不断,我无暇顾你,原也是你性子沉稳冷静,为父一向放心。”   “如今且说说,都做了什么?”   萧珩抬头仰望父亲,目光不闪不避:“临简所为,父亲既已知晓,何必再问?”   帐中气氛顿时凝固。   萧炎目中怒火渐炽,缓缓抬起手来,却听到帐外一声急报,不由一顿。   又是许舟硬着头皮进来,佯作未察觉这父子之间的风起云涌,肃声道:“郡主带着一队亲兵,于今晨离开肃州,不知所踪。”   话音一落,父子二人脸色俱沉了下来,许舟一个哆嗦,他不敢看两人眼神,飞快将余下的话说出了口:“这是北戎二王子的来信。”   “称郡主在他手里。” 第一百章   萧珩起身道:“父亲恕罪, 家事容后再议。”   不待定国公再开口,他肃声下令:“立时召集诸将,商议如何救出郡主。”   军事会议只持续了一刻钟,会上诸将意见不同, 隶属萧家的将领和宁王麾下将领各有想法, 争论不休, 老国公始终沉默,还是萧珩一锤定音,认为此时并非与北戎一战的最佳时机, 人要救,且要立刻救, 但既需智取,亦要强攻, 此役由他亲自出征。   会散后,萧珩便点了三千兵马出了大营。   若干年后,许舟回忆夜色里这一场突袭, 心中仍有余悸,他一生在世子麾下,参加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与萧珩最终平定北戎,建立不世功勋的那一场决胜之役想比, 为维护郡主名声考虑,这一战并不为世人所知, 然这其中的艰苦困难,险象环生可谓是其中之最。   这一役, 让他此生只忠于一人, 再无他心。   然这一役, 大周亦是损失惨重,三千兵马出去,护着萧珩与郡主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人。   许舟亦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突出重围的,暗夜让感官敏锐,而一场一场似乎永不会结束的厮杀又让人机械而迟钝,仿佛在刀山血海中,踏着尸首行走,只是举刀,举刀,砍杀,砍杀,四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闻久了便已麻木,长刃与剑气齐锋,断肢与血肉激飞,视线所及,只有前方的萧珩,身姿笔挺,铠甲鲜明,如不败的战神。   萧珩是直到看到肃州军营的大旗后才倒下的。   彼时许舟遵萧珩之命,带着赵璃月,紧缀在萧珩身后。自被救出后,赵璃月面色憔悴,神情木然,一路只是跟着杀敌,直到眼见着萧珩坠下了马,她才痛哭出声,扑了过去。   许舟已是力竭,他素日甚是敬佩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郡主,可今日眼见己方伤亡惨重,且其中不乏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般的萧家军,实在是很难不起怨怼之心,口气不免淡了几分,下马小心翼翼抱起如血人一般的萧珩,便往营中走去:“命所有军医速去主帐。”又想起赵璃月,改口道:“且慢,拨两个军医去看看郡主有没有伤到。”   定国公坐镇军中,然当许舟抱着萧珩进来时,便是沙场百战,久经风浪的老国公,面色都变了,高大的身躯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随着许舟的脚步,血染了一地霜雪,如春日盛开的桃花斑驳,却又触目惊心。   许舟用平生最轻最温柔的力道脱下萧珩的甲胄,这才发现他正后心中了一箭,混乱之中,萧珩为了不动摇军心,自己悄悄拔了下来,他跟在后面都未察觉到。   许舟目中蕴泪,他想象不到,世子是如何坚持到了回来!   许舟忽然发觉,他抱着萧珩的这一路,并未听到萧珩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极微弱的声息。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个军医战战兢兢试了试萧珩的鼻息,随即面色惨然,摇了摇头。   许舟根本不敢相信,怒道:“都愣著作甚,先止血呀。”   军医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再说萧珩素来是北境军中第一人,军医亦是满心钦佩,闻言便打开医箱,取出白布伤药,尽心尽力救治起来。   然便是这样,不断涌出的鲜血也染红了萧珩身下白色床单,不过一息时间,萧珩的面已呈现一种血色的苍白,他眉目舒展如在沉睡,是一种濒死的平静。   另一个军医道:“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但世子后心中的这一箭正是要害,之后又未及时救治,现下恐......已是凶多吉少。”   定国公颓然倒到椅子上,似被抽了脊骨般,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许舟仍是不信,他挤开军医,扑到萧珩床前,颤声在他耳旁道:“世子,您醒醒.....醒醒呀。”   “咱们已经救回了郡主,平安无事。”见萧珩一动不动,他不顾众人在旁,絮絮道:“夫人还在杭州府等着您呢,您忍心抛下她一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世子,北戎未灭,大业未竟,您醒醒,醒醒啊!”   他热泪盈眶,一心都在萧珩身上,定国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挥退了军医,目光落在仍无所觉的萧珩身上,蕴含着深深的悲痛。   *   萧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走在漫天白色之中,钱纸纷飞如雪,白幡在北风中飘摇如旗,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身纯白,满面悲伤。   这似乎是他熟悉的定国公府,可这触目皆是的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知日夜兼程,便是为了回来,他循着记忆往安澜院走去,只因恍惚觉得,那里有人在等着他,且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因自己的满心急切与不安,均是因为她,仿佛只有看见她,这颗心才能平静下来。   安澜院里亦是一片白色,树木萧索,百花凋零,有哀哀的女子哭声从正中的屋子里传来。   他缓缓步入正屋,心中大震,屋子正中央停放着灵枢,孤零零的乌木令牌映入他眼帘而记忆中的明烛摇曳,笑语嫣然恍然如梦。   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年轻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哭声一顿。   这女子看着很是面熟,好像是她身边那个叫什么知微还是知宜的丫头。   一刹那,说不出的痛意从心底涌出来,像是被用小刀,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挖出一个洞,又狠狠地搅动,他皱眉捂住心口,想问又不敢问,似乎生怕她说出他不敢听的答案。   那女子已起身冲了过来,她泪痕斑斑的脸上满是怨恨,盯着他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却冷笑了一声:“千盼万盼,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回来得正是时候,人刚去了。”   她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真好,北境大捷,奴婢还没来的及恭喜世子爷呢,恰好夫人去了,不知新妇何时进门,听说郡主和世子爷一样,都是平定北戎的大英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还请世子爷拟个章程,咱们也尽快腾出地方,带着我家姑娘回青州。”   “只不知,世子爷还能安心呆在这院子里么?”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泪珠簌簌流了下来。   旁边一个亦是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女子拉住了她,她眼睛红肿,平静道:“知微,别说了。”然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冰冷疏离:“世子爷回来了,便是素日再怎样不喜,看在以往夫妻情分上,还请您给夫人上柱香吧,也好让夫人安心,夫人走时都还惦念着您呢。”   他怔怔愣在那里,耳边回荡的都是“她去了”的声音,明明是置身于阳光之下,他却如在冰雪之中,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茫然,似问,又似自言自语:“她去了,去了哪里?”   “碧落黄泉,阴......”知微要张口,又被那个白衣女子拦住,她怒道:“知宜你别拉着我,今天便是死,我也要说,我早就忍不了了。”   “世子爷当日求娶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心不贰,珍之重之,哄得姑娘跟着来到京城,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煎熬操劳,他呢,一年半载不见回来一次,只把姑娘扔在京城,自己在北境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她哽咽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凉薄之人,又偏偏被我们姑娘遇上了!”   在知微一字字一句句的控诉里,他回忆起些许,想辩解不是这般,他接着家书就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了,他想说北境已安,他这次回来,便是要带她过去,从此夫妻一处,再不分离,他想说没有什么新妇,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也只是她,然目光落在那乌木牌位上,落在那一行小字“先室萧孟?闺名清词之灵”上,所有的声音便哽在了喉中。   孟氏清词,他的阿词。   正屋不大,明明走过去的距离很短很短,可却是一个女子漫长而无望的等待,这一等,便耗尽了一生。   他一步一步挪到近前,便再也支持不住,噗通跪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人影扑了进来,扑到他身上,哇地大哭起来。   “沅沅。”他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小小的人儿抬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泪意惶恐,她擦了擦泪,对着他分明有些陌生害怕,却口齿清晰问:“爹爹,爹爹,您是沅沅的爹爹吗?”   “我是,我是沅沅的爹爹。”他紧紧抱住这与她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却不敢再对上那和她一样一样黑白分明的杏眼。   沅沅却有些急切,拽着他要起身:“爹爹,我们去找娘亲吧。”   “姨姨和姑姑都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好长时日才能回来,可沅沅很想很想她,沅沅想去找娘亲,可她们都不陪沅沅去,爹爹你陪沅沅去找,好不好?”   萧珩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洇湿了小女孩儿单薄的后背,她稚嫩的嗓音一声接一声地问,将他的心碎成了一片片,该怎样和怀里的这个小人儿说,她的娘亲,他的阿词,永远不会回来了?   知微说的没错,他未负世人,却负了阿词,于阿词而言,他的的确确是无情无义,凉薄至极。   往昔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今生却已无可挽回,阿词,你我可会有来生?   ......   许舟伏在床边,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不管有多少人劝他入土为安,尽管世子仍无声息,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世子许就醒来了。   恍惚之中,他看到萧珩的手动了动,他一跃而起,再定睛一看,却是没什么不同,方才那一动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呆呆立在那里,正满心失落,忽然看到萧珩嘴唇微动,在四面寂静里,许舟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声音唤了句:“阿词”。 第一百零一章   杭州府。   华丽的马车里, 孟清词握着脸,不确定地问知微:“你说我方才答应他,是不是昏了头?”   知微犹犹豫豫点头“这么想来,好像是有点......”可是洛公子那样看过来, 那张绝色的脸上带着一丝乞求, 伤心和期盼, 微微挑起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别说是夫人了, 她也受不住啊。   难怪洛长欢纵然风流花心,也仍是引杭城闺秀欲罢不能, 就他那样看着,别说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 小小的请求,便是要摘天上的星星,杭州府一半的女子也会抢着爬梯子的。   帘子外的赵剑冷冷哼了一声。   他并不知洛长欢想要夫人帮什么忙, 但直觉地对此持反对意见,然而一对二,被无情否掉。他又不放心,只得勉勉强强跟着来了。   这一刻,赵剑倍加同情远在肃州的萧珩:世子爷, 这儿有宵小趁人之危,觊觎你的媳妇儿, 话我可是带到了,只你什么时候来啊!再不来, 可啥啥都凉了。   在他看来, 洛长欢长着一张红颜祸水的脸, 根本没有世子的男儿气概,可偏偏,他家夫人是个颜控。   想到这里,赵剑扼腕叹息。   但是若让他明火执仗地反对,他却是不敢的,无他,因为自己的媳妇儿尚未追到,一个不乐意,还没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到时他可是哭都没处哭的。再说,他虽满心为世子不平,也想仗义直言,然一对上知微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那股子勇气便消弭于无形。   如今方知在京中时,世子爷与娇娇弱弱的夫人说话时,语气总是不自觉地压低三分,温柔得像是怕一出声,便吹化了春日里的雪,听得他如吃了没熟的橘子,酸倒了牙,想来应是一般感受罢。   知微听到赵剑“哼”了一声,她才不管,在她看来,如今什么也没有姑娘自己的开心重要,管他是柿子橘子呢。   “不然咱们调头回去?”知微建议道。   “不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别人的事,不好反悔。”虽然她孟清词是小女子,但亦是有君子之风的,何况,按洛长欢之言,帮了这个忙,就算偿还了救命之恩,此后桥归桥路归路,真是再好不过。另外,她如今是创业时期,囊中羞涩,能不动用银子自然最好。   当然,孟清词是绝对不会承认,彼时她对着那样一张宛如天人的脸失了神,顺口应了下来,待理智回笼,才觉出这其实是个看似简单,细想却甚为荒谬的要求。   这厮说:“姑祖母年事已高,却总忧虑我孤身一人,想要撮合我和表妹。然表妹虽好,我却无意。若是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偏这位姑祖母对我有恩,直言拒绝我于心不忍,索性便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说到这里,他笑瞥了她一眼,目光灼灼,令孟清词直觉上有些不妙,便听他接着道:“便是寻一个女子扮演一回我的心上人,哄过姑祖母。\"   她道:“阁下这消息若是放出去,杭州府的闺秀排着队随你去。”   “不一样,”这厮摇头,忧心忡忡:“我怕她们缠上我,届时假戏真做。”   “那你不怕我缠上你?”孟清词眨了眨眼,饶有兴致地问。   “你会吗?”这厮摸着鼻子思索道:“倒也不是不可以,稍作考虑。”   “免了!”孟清词立刻道。她沉思片刻,又确认了一遍:“我就只扮演一次你的心上人,只一次?”   这厮甚是爽快:“救命之恩一笔勾销,在下再不会提。”   成交!   孟清词在心里又温习了一遍洛长欢编的人物生平籍贯:夏宛娘,年十八,海右人氏,父母俱已不在,因不愿夫君纳妾而和离归家,依附兄嫂为生,但因长嫂不喜,独自一人漂泊至杭州府,如今在一家丝绸庄子做活。   人物经历和她有部分重合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身世可怜,又秉性坚强,楚楚动人的贫家女子跃然纸上。   这般思索着,便到了地方。在赵剑满不赞同的目光里,清词扶着知微的手,下了马车,换上小轿。   抬眼是江南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建筑,白墙黑瓦,大门口落落无华,入内却别有洞天、前堂后寝的格局,门廊之上,屋檐之下,处处可见精美雕刻。   轿子一直到二进垂花门才停下,穿青色交领薄衫的仆妇笑吟吟迎上前来,亲亲热热道:“姑娘辛苦了,老太太正等着呢。”一面说着一面簇拥着主仆二人往里走,又有人引着洛长欢去前院。   清词回忆着人物设定,微微踌躇片刻,一双明眸楚楚可怜地看向洛长欢。   洛长欢温言安慰:“姑祖母向来怜惜小辈,见了你必定欢喜,你且安心过去,待我拜见过姑祖父,便去给姑祖母请安。”   清词便柔柔顺顺点了头。   旁边的仆妇都抿着嘴笑,似与洛长欢极为熟悉:“公子放心,必不会委屈了夏娘子。”   洛长欢含笑作揖。   洛长欢的姑祖母素日起居的地方叫做睦德堂,抄手游廊之上,是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两侧的廊庑窗棂上雕刻有飞禽走兽和花朵形状的图案,俱都十分细致,栩栩如生,这倒也罢了,最出乎孟清词意料的是正房的装饰,雕花楹窗除使用了整块的透明玻璃外,还交错镶嵌着大片大片极为少见的的彩色玻璃,墙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尺条山水,而是彩色的瓷画,画的是立体的花鸟和外域风景,远远望去好像活的一般,颇具西洋风情。   姑祖母是个虽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戴着幅玳瑁眼镜,坐在一屋子珠围翠绕的女眷当中,见孟清词进来,便笑着朝她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瞧瞧。”   孟清词含着一缕略显羞涩的笑意任老人家打量,她对洛长欢的姑祖母印象不差,老人家慈眉善目,声音爽朗,令她想起自己已故去的祖母,不由起了几分思念孺慕之意。   她今日穿着一身蜜合色银纹绣折纸花卉衫裙,素白水波腰封,整个人清雅却不寒酸,老太太点了点头:“是个齐整的小娘子。”令她在左手旁坐下,取了点心与她,才如话家常般问起她家住何处,父母如今可在,为何来到杭州府等等。   清词按着记忆一一答了,如愿看到姑祖母身旁的女眷神色各异,有人甚至撇了撇嘴,神态之间隐有不屑,她亦不出意料地留意到,坐在老太太右手旁的一个妙龄女子,一双望向她的美目中颇流露出几分幽怨,想来这就是洛长欢那个表妹了。   将众人的反应收在眼底,清词心下一笑,看来洛长欢的目的达到了。   忽然人群中有个娇柔的声音道:“身为女子岂能妒忌,夫君不过是纳个妾而已,便闹到和离,未免小题大做。”清词抬头,见是个衣饰精致,桃李年华的女子,身姿苗条,容颜生得甚美,只神情里带着三分倨傲,此刻正微抬着下巴睨着她。   以这姑娘的年纪,莫非也是洛长欢的表妹?   她颇有几分讶异,这女子还是未嫁装扮,张口闭口就是纳妾、和离,杭城风气与京中确是不同,但她在杭州府这段时间,所见女子都甚是独立能干,在家中亦能够当家做主,这一番陈词滥调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她尚未开口,旁边一个穿姜黄色细锦钿花褙子,和那女子眉目之间颇为相似的妇人便道:“正是这个理儿,况且夏娘子若是秉着这般想法,倒是与阿诩不甚合适,阿诩这孩子的性子,最不喜人约束的。”说到这里,她捂着唇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于是她虚心求教:“若是姑娘该当如何做?”那女子扫了她一眼:“身为正妻,自然是将纳妾一应流程打点好,待她进了门,再好好教导规矩,为夫君分忧。”   清词若有所思点头:“也有一番道理。”她嫣然一笑:“这样罢,待姑娘大婚之时,便请洛.....洛郎君寻两个绝色的妾室,送与姑娘的未来夫婿,姑娘也可实践一番。”   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她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甚是厌恶这种高高在上,隔岸观火的心态,是以这一番带着几分恶意的话便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自己不由一怔,又颇觉后悔。   那女子脸上陡然生出怒意,声音里便带了尖刻:“你这样的身份,也敢替表哥做主!”忽然又换了凄婉之色:“夏娘子言辞锋利,我是比不过的。”   清词心念一动,果然见洛长欢摇着折扇进了屋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也立时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洛长欢先给姑祖母请了安,才在清词身旁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懒懒道:“宛娘提议可以考虑,最近喜事扎堆,我正愁着送什么呢,鸾表妹这份便说定了。”   他如玉般雪白而精致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乎轻轻摩挲了一下她手的肌肤,清词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抬眼瞪了瞪他,示意这已经超出了业务范畴。   不料洛长欢也正含笑看着她:“遇到宛娘,我才知何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神情专注,眉目之间含情脉脉,似乎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这厮想必是说惯了,才这般信口拈来,她的演技与人家相比,高下立见。   那坐在姑祖母右手旁的女子,自洛长欢进来后眼睛便如长在了他身上,听到这一句眼圈立时红了,呜咽了一声便扭身跑了出去。   清词面上适时浮现些许不安,感叹又是碎了一地的芳心啊。   作者有话说:   1.“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出自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第一百零二章   屋中有片刻的安静。   妇人面上浮现不满之色, 正要开口,却被一直冷眼旁观的姑祖母淡淡一瞥:“这般大了还口无遮拦,你们也该上上心好好管教了,总不能去了别人家再后悔, 没的丢脸。”   她虽未明说, 那位鸾表妹的脸上已是红红白白, 甚是精彩,她偷偷瞥了眼洛长欢,却见他的眼神半分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又是窘迫又是难受,看向孟清词的目光便生出怨恨来。   清词深感无辜, 忽然想起昔日在国公府时,王婷也曾这样针对过她, 比起那时,这位鸾姑娘的眼神不过毛毛雨了,又觉好笑, 似乎每一个表兄,都有一个或几个痴情的表妹标配呢。   正在胡思乱想,姑祖母转头看向她,语气和缓:“宛娘如此甚好,莫要被人欺到头上了还忍气吞声。”   她将腕上一双翡翠福镯套到清词手上, 慈爱道:“宛娘第一次来,姑祖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 这镯子是我母亲在出嫁那日为我戴上的,一晃这么多年了。”   “如今转赠予你, 盼你们二人今后你谦我让, 和和美美。”   她对洛长欢道:“钱塘那边你莫要担心, 待我去封信,骂你父亲那个顽固。”   清词有些无措,只觉得手腕上的镯子摘也不是,戴也不是,她忍不住看向洛长欢,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发挥得超常了。   洛长欢垂睫,那澄澈通透的翡翠,如盈盈春水,又如初夏新绿,衬着如霜雪般的皓腕,冰清玉洁,竟是再好看不过。   “长者赐,不敢辞。”洛长欢一双桃花眼弯起,笑得温柔腼腆,“多谢姑祖母,我与宛娘之事,父亲那里,拜托您代为转圜了。”   ......   顶着一众女子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出了睦德堂,清词才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其实并不擅长女子之间,于言笑晏晏之下的勾心斗角,便是这样闲坐着都觉得腻烦。   真是人多有人多的烦恼,人少有人少的好处。   这般想着,身旁的洛长欢笑了一声:“如今知道我的难处了吗?”   清词忽然想到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便是从西湖那艘金碧辉煌的画舫上,漫不经心道:“阁下的难处我不能体会,阁下的乐子我倒略知一二。”   洛长欢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发问,已到了马车旁,也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刻。   清词心情甚是愉快,她摘下方才姑祖母套在她腕上的镯子,交还洛长欢,柔声道:“洛公子,幸不辱命,咱们就此别过。”   夏末秋初的风,已带着几分干爽的凉意,她的笑容,也是干净而明丽。   洛长欢心中忽觉怅惘,他过往留恋花丛,身旁不乏佳人,无论身份贵贱,都对他青眼有加,或看重他的才气,或爱慕他的容貌,为此恋恋不舍。然而眼前这位女子,笑得如释重负,她是真的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干系。   然偏偏,这种隐隐被嫌弃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想到这里,洛长欢一阵气闷,他迎着赵剑虎视眈眈的目光,冲孟清词回以一笑,璀璨如阳光,炫得人眼花:“孟妹妹,后会有期。”   *   回到濯素园,清词与知微两人都松了口气。   知微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举凡大户人家,关系都难处得很。洛公子这位姑祖母家,女眷说话都笑里藏刀的,一句话,非要在肚子里过好几遍才能想明白,和和气气简简单单不好么?”   她道:“姑娘,我想回青州了。”   清词又何尝不想呢?她抿了抿唇,方才还甚是欢悦的心情一时低沉。   她思念父亲母亲,思念清轩,思念青州的一草一木,可她也不想让父母为难。重生以来,那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因知微的这句话,又突然袭来。   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   “姑娘,我回来了。”知宜的声音传了进来,于素日的沉稳里,带了一点点蓬勃的朝气,打破了屋中有些伤感的氛围。一面说着,人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若说书肆和绣坊开张以后,变化最大的人,当属知宜了。   她从前虽能干,但出身所致,过于谨小慎微,在国公府时,即便是做为世子夫人身旁的心腹大丫头,她也是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然这些日子在外抛头露面地做事,虽说面上多了风霜之色,可眉宇间的那股子拘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与自信,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了。   有时候清词看着知宜,一恍神便如看到了怀绣,也是这般的利落能干。知宜又随着她读了许多书,未来,许能比怀绣走得更远。   “哪阵风把我们徐大掌柜吹回来了?”知微上前抱住知宜的胳膊,晃了晃。   知宜原姓徐,只不过进了孟府多年,都随着清词起的名字知宜知宜地喊,这个姓氏竟许多年不用了。如今一听,很有几分既郑重又大方的感觉,像那么回事。   “偏你促狭。”知宜捏了捏知微的鼻子,朝清词行了一礼,笑着提醒道:“姑娘,月初了,今儿是对账的日子,您莫非忘了?”   慢慢进入正轨以来,书肆请了一位刘姓的掌柜,是蒋夫人遣过来帮忙的人推荐的,刘掌柜是一位久试不第的秀才,为人温和儒雅,不急不慢,是以铺子经营得也不温不火。   而知宜在绣坊的日子多了起来,若是哪日晚了,也会就近歇在绣坊的后院,加之她也负责核对书肆的账务,日益忙碌,如今已是两三日一回濯素园了。   清词在知宜越发得心应手之后,便慢慢去得少了,美其名曰这是对知宜的信任。彼时知宜无奈道:“您也不能全撂开手,至少一个月过来看二三次,瞧瞧有哪些咱们没想到的地方,也好改进一番。”   如此,她索性正大光明地躲懒了,只于每月月初去一次,查查账务,瞧瞧新出的诗词和话本子,因打算下个月去晴鹤书院,想着以后来杭州府的时间少了,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便和知微悠游风月,去了好些名胜景观,玩得不亦乐乎。   清词捂唇,心虚地咳了一声,和知微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撇开,应洛长欢所求做的荒唐事是万万不能向知宜透露的,她必是不许的。   她装模作样地“唔”了声:“竟真是忘了。”   知宜早瞧见两人的眉眼官司,懒得揭穿,闻言笑道:“便是猜您会这么说,我把账本子给您带来了。”   对着满满正能量的知宜,清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遂坐在案前,拨着算盘逐一核对,疑惑之处随口询问,知宜侍立在她身旁,低低地解释。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夕阳的余晖洒在淡金色的帘钩上,珠帘半卷,院子里幽深而安静。   知微蹑手蹑足过来换了两遍茶,两人浑然不觉,只专注在眼前的事上。便听清词“咦”了一声:“这个月书肆的进账竟这么多!”   “还不是清嘉公子那幅《隰有荷华》一挂出来就售出了高价?”知宜就笑。   “买主是何人?”清词问。   知宜皱眉思索了片刻:“听刘公子说,是一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衣着平平,出手却甚是大方,他一进书肆便瞧中了这幅画,一分也未还价。”   说到这里,又有些郁闷:“刘公子性子说好听些是温和,也太温吞了些,若不是这幅画,书肆这个月的经营还是那般不温不火,不见什么起色。”   “书肆,本就不是可以挣钱暴富的地方嘛。”清词悠悠道:“小有盈利便可,涓涓细流未必不能汇成汪洋。”在她看来,这位刘姓书生极有成算,饱读诗书却并不迂腐,自他掌管铺子以来,将她的很多想法都进行了完善并一一实施,却又不过于冒进。   譬如,自来有贫家学子为书肆抄书,以换得银钱,她的书肆,自然也欢迎这样的书生,只不过方式更灵活一些,抄书可换银钱,也可置换书肆里的笔墨纸砚,必将这些文房四宝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开支。   再如,清词是话本子资深爱好者,索性让书肆里印了小报,请写手作话本子的连载,起初在书肆分发,免费阅读,待情节渐入佳境,便开始收费,不少人自是不满,然不知余下的情节,自然是欲罢不能,只得怏怏地付费。待到连载完,便将反响好的刊印成册,在书肆售卖。   其实,若不是想去书院,爱惜羽毛,清词也蛮想动笔一试的。   知宜沉思一瞬,展颜笑道:“也罢。”   两人把绣坊的账核对完,她收起账本,犹豫着道:“姑娘,我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清词道。   “这些日子经营绣坊,也进了些布匹。奴婢发现江南一带染布坊生意兴隆,布匹颜色较京中丰富许多,单单拿绿色来说,便有管绿、鹦哥绿、油绿、葡萄绿、苹婆绿、葱根绿、等不下十几种。”   “我想着,去信问问怀绣姐姐,玲珑坊愿不愿意售卖一些此地平价的布匹?只不知姑娘觉得是否合适。”   “你若是想,便尽管写信去问。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清词鼓励她,“知宜,你如今已经独当一面了,绣坊经营上的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尝试,便是不成,赔了也没什么。”她忍不住一笑,“因以你的性子,赔也赔不了多少。”   “蒋大人拜托故旧,为我写了封举荐信,下个月我便出发去姑苏了,绣坊和书肆,我都交给你啦。”清词拍了拍知宜的肩,“好姐姐,你做得,比我原来设想的已经好上许多了。”   知宜泪盈于睫:“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三章   知微坐在回廊的阑干上, 怔怔望着天边的流云。   赵剑探头看了她几眼,见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一无所觉,终忍不住“喂”了声。   知微转头看他,凶凶地问:”什么事?“   赵剑挠了挠头, 他想着自己也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 理应无所畏惧, 然每每对上知微这小丫头,心里头便升起怯意,连说话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放低。   “我瞧着你挺不开心的。”   知微咬唇, 然后冲他招了招手。   赵剑四顾无人,便进了院子, 如今只这么几个人,也无需讲究京城世家的男女大防了。   知微轻轻拽了朵探进回廊里的木芙蓉花儿, 在手里绕着圈圈,闷闷道:“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也不知道会做什么。”   “你么?”赵剑吃了一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眼里的知微,活泼开朗,娇俏可爱,整日里无忧无虑, 也会有这样黯然的时候吗?   “你看啊,姑娘读书多, 人又聪明,什么都懂, 脑袋里整日都是新奇的点子, 和她在一起特别有趣, 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知微道,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赵剑,“当然啦,世子除外,他似乎眼睛不大好。”   赵剑下意识地要替主子分辨一二,知微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接着说:“知宜心里头有丘壑,也敢去尝试,先前?婲在国公府时,她协助姑娘主持中馈,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她照看铺子,就把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相比之下,我只知道跟着姑娘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赵剑此刻只觉满满的心疼。   “不是这样,恰恰相反。”在他心里,她的好处数不胜数,但他嘴笨,话在心里却不会说,只得绞尽脑汁安慰她:“你是安澜院里人缘最好的,依我看来,夫人顶顶喜欢你,素日也最纵容你。”   “还有,你能写会算,跟着夫人读了那么多书,还会做那么好吃的点心。”他想了想又道:”再者,你脾气好,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像个小太阳一样,叫人看了就欢喜。”   知微垂头沉思,晚霞为她俏丽的脸庞染了一抹橘色,为她整个人平添了沉静温柔。   赵剑的心跳蓦然停了一秒,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我,每日看到你的笑颜,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无影无踪。   只愿长长久久。   知微想到清词的确是做什么都不避着她,譬如冒充洛长欢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她不与知宜说,却带着她一块儿,姑娘虽然看重知宜,可是最贴心的还是她哦。   她本就是不是个自怨自艾的性子,这么会子已高高兴兴起来,脸上迸发出光彩,又恢复了昔日明媚笑容:“你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赵剑心道:不是有一点点道理,是因你在我眼里,无一不好。   便听知微欢欢喜喜道:“你说得对,我想好了,姑娘去书院,我便随着她一起。总归姑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赵剑:”……”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巧成拙?   ……   清词和知宜两人议完事出来,便看见小儿女喁喁私语的这一幕。   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正好,粉红浅白,宛如少女的裙裾堆堆叠叠,暮光里,绚烂的云霞渐渐退去,有鼓瑟弄弦的声音渡水而来,说不出的动听。   天色这般晚了,这两人一个叽叽咕咕说着,一个专注倾听,浑然不觉得饥饿,望向彼此的眼里,都有着熠熠的光。   这真是,有情饮水饱。   清词和知宜相视一笑。   *   一川秋色江南岸,十里清芬忘人间。   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在飘飘洒洒的银杏雨里,主仆一行人到了姑苏城外的灵岩山上。   眼前是云山潇洒,百般堪图画的美景,仿佛造物主打翻了颜料盘,深红、浓绿、明黄、灿橘……这世间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色彩,都可以在这里见到。   享誉江南的晴鹤书院便建在灵岩山上,坐落在松涛泉流之间,隐匿于红枫黄叶之下。朗朗的读书声从白墙青瓦的那一端传过来,秋色便被染了书香。   站在书院门前,清词转头对赵剑道:“赵大人,便送到此处罢。”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赵剑垂头,瓮声瓮气道:“夫人又赶我走。“   知微不忍心,眼巴巴地看向清词。   清词温言道:“书院里用不着这许多人,我只带着她就足够。”   “我知北境战事不顺,你为此日夜忧心,而且,他需要你。”   她虽然因有着前一世的部分记忆,对萧珩极有信心,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形势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安心。   或许,这也是她的一份私心罢。   她含笑看了眼知微:“我与世子的事,与你无干。待你平安回京,若这丫头不反对,你来姑苏下聘吧。”   孟清词说中了他的心事,赵剑的脸瞬间成了一块大红布,他瞟了瞟知微,见知微的颊旁也飞上红霞,心中如有烟花绽放,一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他身为武将,也的确日夜挂心着肃州的局势,何况,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沙场建功是热血男儿的英雄梦想,赵剑自也不例外,闻言言辞中就有些犹豫:“可,世子有令......”   “你也瞧见了。”清词含笑截断他的话,“苏杭一带富庶平安,我这半年以来什么事都没遇上。劳你在此,大材小用了。”   “何况,儿女情长如何比得上家国大义!”她正色道。   赵剑悚然一惊,满腔旖旎退却,他拱了拱手,正容道:“夫人说得是。”   “但总得等夫人安顿下来,万一……”   “你这人怎么乌鸦嘴!”知微急急道,说着瞪了赵剑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的学问……”赵剑讷讷解释。   “我明白。”清词道,她也退让一步:“赵大人说得也有道理,那就等我和山长谈过再说。”   “是。”赵剑恭声应道,他躬身一礼:“静候夫人佳音。“   *   谢山长和清词想象中的形象有些重合,又有些不一样。她一身霜白色道袍,挽着个道髻,身材高挑,面容秀美中带着凛然之气。清词曾听蒋夫人以敬佩的语气谈起,她以女子之身做到晴鹤书院的院长,又力主招收女子进学,开大周女子教育之先河。   据说谢山长一生未嫁,毕生心血致力于晴鹤书院的发展,或许是因为如此,她看起来很年轻。   她阖上蒋大人故旧的信,一双湛然有神的眸子望向孟清词,徐徐问道:“原来孟娘子便是近来杭州府一画难求的清嘉公子?”   这是洛长欢为她造的势。   “不过凑巧而已。”清词谦道。   谢山长淡淡一笑:“孟院长博学广识,我久闻大名,想必孟娘子家学渊源。廖老大人文名满姑苏,他举荐的人,我亦是信得过的。”   “只书院有规矩,新来的老师都要考校,通过了才能留下来授课。孟娘子也不能例外。”   “自然是入乡随俗。”清词含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晴鹤书院学规严明,她反而松了口气。   她早有准备,见桌案上放有纸笔,挥毫泼墨,一炷香的功夫,一幅《双清并秀》便呈于案上。   她只用水墨作画,挥洒兰竹风骨,画竹以浓墨,前深后浅,兰叶以淡墨,潇洒秀逸,刚柔对比,而又相映成趣。题的是“兰与竹相并,非关调不同。氤氲香不远,聊为引清风。”   谢山长的眼中不由现出欣赏之色。   清词道:“方才经过明伦堂,见贵书院校训:兼容并蓄,明德厚学,可见山长之心胸。   “清词谨以此画赠山长,竹乃君子,虚怀若谷,兰生幽谷,以喻美人。治学一道,问辩研精,岂分男女?山长之志,清词深以为然,亦愿追随山长之志。”   谢山长又是一笑,看向清词的目光却是柔和了许多,她深深道:“孟娘子有此才华,耽于闺阁,可惜了。”   谢山长的评价令孟清词有些受宠若惊,她不好意思道:“山长见笑了。其实清词只是喜好丹青,才加以钻研,于治学甚是平平。”   “术业有专攻。”谢山长道:“廖老大人道你不欲于真姓实名示人,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既如此,沈先生,晴鹤书院幸见光临。”   清词心中一阵喜悦,谢山长同意她以沈清嘉的名字来此执教了。她扬唇露出来到这里第一个放松的笑容,诚恳道:“山长唤我“清嘉”便好,还请多多指教。”   这一笑,方才的沉静尽去,仍有少女的娇憨。   谢山长如今倒理解了廖老大人信中拜托照顾之语,若是她如寻常女子那样的年龄成婚,女儿也不过清词这般大,思及此处,神色中多了几分慈爱,问:“可还有行李在外头?”   “不多,”清词与知微对视一眼,“自取便可。”   “那怎么行?”谢山长打量了一番,见两人一个纤纤弱质,一个天真浪漫,她抬头,正见青衫人影从窗前翩然而过,顿时眼前一亮,唤道:“阿诩,你来帮忙。”   “正有事寻先生。”如金声玉振般清润动听的男子声音入耳,尾音上扬,是莫名的熟悉感。   清词忍不住回眸,不由睁大了眼。   青衿男子掀帘而入,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便是无情亦觉有情,面如冠玉,品貌不凡。她一进来,简朴的屋子都成了华堂。   他冲着清词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孟妹妹,人生会有相逢处,先贤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放世子和阿词相见,我终于写完这一部分剧情了。预收文见下,求收藏muamua。   1.“一川秋色江南岸,十里清芬忘人间。”化自网络上的一句话“一江秋色江南岸,十里恍然忘人间。”但百度搜了半天,也没找到出处,有小可爱告知的话,大大红包酬谢。   2.“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出自唐李白《塞下曲六首》。   3.“双清并秀”借鉴了宋文徽明的《兰竹图》。   4.“兰与竹相并,非关调不同。氤氲香不远,聊为引清风。”出自明徐谓《题兰竹》。   5.“兼容并蓄”是蔡元培先生在北大时提出来的,“明德后学”是华中科技大学校训中的一句。   ————————   1.《不负卿》青梅竹马文,求戳专栏收藏   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   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立意:爱与等候。   2.《惑心》强娶豪夺文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案一   彤管流芳,唯吾最盛。   莲溪温氏,百年书香,人才辈出,且闺阁中亦不乏咏絮之才,譬如温令如的两个姐姐,美而慧,才名满京都。   温令如是温家幼女,自幼长于乡野,豆蔻之年才回到京中,世人只知两个姐姐却不知她,然她并不在意,因她生性疏散,胸无大志,只想一生悠游自在。   她早已看好了同乡邻家陈侍郎的小公子。他生得相貌俊秀,脾性温柔。最要紧的是,他也喜欢她,一见她便脸红,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以为自己的未来便如门前莲溪水,潺潺清流一眼便可见底,直到某日,她遇到了另一个人……   文案二   太子元臻,温润清雅,君子端方。年将弱冠,帝后欲为其聘温家次女为妃。   他曾另有所爱,因他少时微服出京,曾被一如山间精灵般的少女所救,这少女雪肤花貌,秀如空谷幽兰,他一见倾心,欲带其回京,那少女却道不惯大户人家繁文缛节,只愿在山野之中度过此生。他不愿强人所难,不舍惜别。   然他在亲赴温府纳征时,却见那少女正依偎在未婚妻子身侧,语笑如珠。而堂中,另有一如玉公子,正含笑望着她,目中情意缱绻。   这一刻,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才知,他的心,依然会因她而乱。+   立意:凡心所向,百折不悔。 第一百零四章   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   萧珩的手指落在设色明妍的工笔荷花图上,徐徐拂过那似含着泠泠朝露的娇嫩花瓣,目光冷然,喉间却轻轻笑了一声, 低低道:“不见子都, 乃见狂且。阿词, 你见到他,便是如此欢喜吗?”   这一幅画,从南地购入后, 便快马加鞭送入肃州,呈上萧珩的案头。   许舟犹豫着出声:“这是夫人所画?”   萧珩未作声, 似在凝神欣赏画作。   许舟只觉世子醒后,虽还是原来那个人, 却似变了许多,心思更是难测,最明显的是对夫人的关注。   北境已入冬, 历年的这个时候,北戎都会进犯边境。今春的雪灾,已令北戎蠢蠢欲动,而前些日子,萧珩以三千兵马奇袭北戎二王子营帐, 救回郡主,重创北戎二王子麾下军队, 更是令北戎恼羞成怒。   一场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双方都在厉兵秣马, 便连肃州的百姓, 都感受到了硝烟弥漫的氛围。   然而,关于江南的消息,却从每旬改到了五日,从赵剑简短的流水账换成了详细的汇报,这些,与萧珩拟定的作战计划,并放在萧珩主帐阔大的书案上,而许舟知道,枕旁的匣中,厚厚的一摞书信,皆是关于夫人的讯息。   京中,祈王入主东宫的呼声愈来愈高,世子却反应平淡,由不得许舟怀疑,世子是否将他在锦衣卫培养的人脉,都用在了探听夫人的消息上,而无瑕关注京中局势。   萧珩捂胸咳了几声,牵动了身上多处伤口,一双剑眉几乎拧到了一处,许舟忙提醒:“世子,药都快凉了。”   “拿来吧。”萧珩接过许舟奉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胸口的痛有所纾解,萧珩沉声道:“许舟,我欲南下。”   “什么时候......现在?”许舟疑心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问,然萧珩的神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世子,不可!”许舟扑通一声跪下,后背已是大汗淋漓。大战近在眼前,主帅却不坐镇军中?   世子,莫非疯了!   若不是这眉眼分明仍是世子,许舟几乎要疑心这一病,把世子的芯换了个人。   萧珩目光清明,平静道:“我算过了,从肃州到杭州府,日夜兼程不休,往返二十日足矣。”   怎么可能?!   许舟的神情已然裂开,以这时的脚程,从京中到杭州,马不停蹄,也要至少一旬时间,何况肃州还在京城更北面,便是世子最心爱的千里马翻羽,也力有不逮,纵是铁打的人,也不能不眠不休,何况世子还有伤在身。   许舟苦劝:“世子,您冷静,冷静,夫人如今在江南,过得很自在。如今,不太平的,反而是肃州。若是战事起来......”   “与北戎的决战不在此时。按着我的部署逐一落实,一月之内,北戎会有所怀疑,不会轻举妄动。”萧珩胸有成竹,语气笃定。   对北戎的攻略,重来一世,他只会做得比从前更好,更完善。   “边将无旨,不能擅自入关。”许舟如今,真是无比羡慕赵剑,夫人脾性多好啊,世子太能给人出难题了。   “我意已决。”萧珩垂眼,修长的手指慢慢卷起画卷。这几日来,前尘往事他已悉数记起,生离死别,本已是前生憾事,而这一世,又蹉跎了这么多的光阴。若是早一点忆起,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写那封和离书,许她自由,等她回首。   萧珩抚住心口,理智告诉他,并不是离开肃州的时机,可这颗自从清醒之后便仿佛空缺了一块的心,亟待填满,一刻也不能等。   “国公爷不会准许。”许舟无法可想,祭出最后一道杀手锏。世子可无视皇权,但是老国公的话,总要听的罢。   “我自有考虑。”萧珩目中浓云翻涌,提笔写下一封信,慢条斯理地折叠,封好。   他招手命许舟附耳过来,将后续打算一一吩咐,显然养伤这些日子,他已深思熟虑。   许舟欲哭无泪:“世子,我命不足惜,只请您考虑夫人的名声,再者,这日夜奔波,夫人的身体也受不了哇。”若知世子为夫人,弃四十万大军于不顾,夫人便是再怎么好,在世人眼中,这红颜祸水的名声也坐实了。   再想到国公爷的怒火,许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萧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隐隐的嫌弃:“夫人的身体,是我考虑的事,你无需担忧,至于走漏风声,封锁消息会不会?”   “我走后你再通知国公爷。”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此事我一力担责,回来自领军法。”   *   一旬之后,杭州府。   夜色如泼墨,万籁俱寂里,萧珩叩响了蒋府的大门。   蒋家阖府被惊动,蒋大人亲自将手持信物,玄氅斗笠的神秘客人迎至正堂,客人摘下斗笠,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庞。   “世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杭州府?”蒋大人大惊,手一抖,热茶便洒了满袖。   “深夜惊扰大人,实属不该,临简前来,系接内子至肃州。”萧珩拱手致礼,简短道。   蒋大人摸不着头脑:“莫非京中局势......”   “自家私事,与政局无关。”萧珩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力量,于无形中安抚了蒋大人忐忑不安的心。   “那就好。”他抚须道,“只尊夫人如今并不在杭州府,”   话未说完,萧珩神色未动,目光已然冰冷地望了过来。   蒋大人只觉寒意袭来,忙道:“”此中详情,我请内子来与您详说。”   “快请夫人过来。”   蒋夫人原已就寝,这一通折腾也起身了,心中正惊疑不定,下人便进屋禀报,遂匆匆梳洗装扮,赶来前厅。   一见萧珩,同样大惊失色,听蒋大人道:“世子来此,是为了接回孟夫人。”闻言,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在京中曾见过萧珩,虽不过一二面,但对这人间琢玉郎印象深刻,然今日一打量,才发觉萧珩的气色极差,一张俊容毫无血色,他一只手抚在心口,周身的气息隐隐萦绕着冰雪的寒意。   但以两府的交情,她并不方便开口询问,只作恍然未觉,启唇道:“阿词原住在濯素园,与敝府多有往来,相处甚好,只后来不知何因,改了想法,前些日子去了苏州晴鹤书院任教,如今她有一个陪嫁丫头,还在杭州照管着她的铺子。”   想了想,蒋夫人补了一句:“阿词昨日来信,道在书院已安顿下来,甚是顺利,让我们不必记挂。”   她说完,萧珩深施一礼:“内子多蒙夫人照拂,临简感激不尽。”   蒋夫人侧身避过:“世子无需多礼,阿词温柔雅致,性子甚好,我们都将她视为了家人。”   萧珩眼神柔和:“夫人对内子的恩情,日后临简必有回报。”沉思片刻,萧珩徐声道:“我已在宁夏见过王爷,王爷诸事平安。”   有这一句话,蒋夫人便吃了定心丸,见萧珩已拿起斗笠,诚心诚意挽留道:“世子,天色这般晚了,还是在府里先歇下吧,客房都已备好。”   “况且,这个时辰便是赶到姑苏城,也是天明了。”   “多谢,在下想早些见到内子。”萧珩戴上面具,轻声谢绝。   他来去如风迅捷,连茶盏都未端起,蒋大人和夫人面面相觑,半晌,蒋夫人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紧张道:“世子是秘密来此?府中可泄露了风声?不行,我得敲打一番。”   蒋大人抿了口茶,镇静下来,便为自己的慌乱感到好笑,若是朝局,萧珩想必早已剑指京城,何必南下?虽瞧得出世子对其夫人甚为着紧,心里头倒是隐隐冒一个想法,但只浅浅掠过便觉不可能,萧珩岂是这样轻重不分的人,但他亦不解萧珩的举动,于是含糊道:“应是世子自家的要紧事罢。”   *   初冬深秋时节的灵岩山,在尚未露晓的天色下,仍是五彩斑斓,只这斑斓隔着朦胧晨雾,覆着薄薄霜色,便于十分丰韵中透出了岁月的隽永。   萧珩是平旦时分抵达姑苏城,彼时天色还漆黑一片,他随意敲开一家客栈的门,要了一间上房,便迫不及待地要水沐浴。   他想,阿词素日好洁,若是这般形容不整,风尘仆仆地去见她,她必然不喜。   在掌柜和小二的抱怨嘟囔还没出口之前,萧珩用一个雪白的银锭成功地让周遭安静。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阖眼至多两个时辰,让当他擦着湿淋淋的发从屏风后出来,对镜自照,仍不由大吃一惊,旋即苦笑连连。   铜镜中这个眼窝深陷,脸庞瘦削,也因此显得气质更加冷厉,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男子,还是曾经的自己吗?阿词见了,会不会害怕?   每离她更近一步,心跳得就快一分,是他过往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近乡情怯的感觉。   数十年往事历历如画卷,已经错过的时光无可后悔,然来者犹可追,他想,见了她,自己要把前生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一说与她听,想让她知道,于情感之上,只此一生,只此一人,前世今生,自始至终,都是她,也只是她。   朝阳驱散晨雾,将斑驳树影投于白墙青瓦之上,朱红大门上“晴鹤书院”四个大字如行云流水,飘逸洒脱。   萧珩正要抬手叩门,忽听不远处的红枫林里,有少年男女清脆的笑声传来。   他如有所感,牵马朝枫林走去。   越近枫林,声音越是清晰:“前朝顾大师曾言: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余深以为然。是以,今日作画,不在书堂,而在自然之中。”   “请诸位先将技法从脑中暂且摒除,从整体构思,形象刻划,笔墨运用三个方面入手,去细细观察,待脑中有了章法,再落笔这一幅灵岩红枫图。”   “若觉得只以红枫入画未免单调,也可以赋以想象,加之他物。”这管温婉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寻,曾予他柔情体贴,曾予他冷静决别的那个人。   怔然中,步履走近,白衣一角映入眼帘。   漫天红枫,灼灼如霞,将天空都染成了琥珀色,她站在一树胭脂红之下,米白缎面交领衫裙,领口和袖口以红缎滚边,发上亦饰以红带,在一众青衫学子中尤为醒目。此刻正手执一枝火红枫叶,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瞬间,她眸间异彩连连,绽放如花笑容,掂起裙角疾步跑向他。   他在漫山漫野的绚烂里失了神。   因她久违的热情,萧珩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口腔,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眼前只有这一人,他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   便听她讶异中不乏欢喜道:“阿诩,你从何处牵来了这只白鹿?”   刹那天堂,倏忽深渊。   一颗心于飘飘浮浮中又沉沉坠落,萧珩忽觉这红枫如火,分外刺眼,他抬指一挡,连日来的夜不能寐,伤本就未愈便匆匆赶路,伤处剧痛与心中之恸同时袭来,令他脑中一窒,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在他耳旁,仿佛在说着什么,他却只听到了“卿卿”二字,耳中嗡嗡,心潮翻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依稀仿佛,她似乎朝他看了过来,唤了一声,然他已再无知觉。   作者有话说:   宝,宝,我换新头像了!   感兴趣的话,去作者专栏瞄一眼呗,能顺便收藏一下作者当然更好,如果能再再顺便收藏一下预收,那可就太太太感动了!   鞠躬~~~   本章评论都有红包。   1.“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出自《诗经》中的《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2.“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第一百零五章   这段日子以来, 孟清词过得极为惬意。   谢山长是一位乍见严肃,相处起来却极其慈和耐心的长者,对一众年轻先生极为照拂,称得上细致入微。她的学识之博, 见闻之广, 令清词自惭不如。她本以为自己已涉猎颇杂, 然与山长在一起,方知己之浅薄,想来虽有父亲纵容之故, 自己玩心大,不思精进才是最主要的缘故。   也因此, 除了教学生书画之外的闲暇时间,清词最喜凑近谢山长, 只觉便是对坐闲谈,都获益颇多。   除了一点不好,常在谢山长处遇到洛长欢。   然她也不能将人赶出去, 因她来的那日才知,洛长欢虽未在晴鹤书院就读过,却曾于少时得谢山长授业,算是她的不记名弟子。   而谢山长每每看看她,又看看洛长欢, 唇边浮现的那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更令她有口难言。   而且这厮, 似乎有些针对她,除了教授四书五经, 还主动提出要教授西洋画。   这日天气晴朗, 清词忽然起了兴致, 便与知微一起,做了几样精致细点,携至谢山长所住的明思院,与之品鉴。   谢山长讶然:“想不到嘉嘉你竟有这般手艺。”她实在是个体贴有涵养的人,并不追问清词过往,两人日益相熟,谢山长索性以“嘉嘉”呼之,更加亲近。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赞,“孟院长甚会教女。”初见是温雅端庄的大家闺秀,熟稔后却是心思清浅,俏皮灵动的娇娇女,让她这种无意婚姻的人都不由有些羡慕孟昭文,有女如此,承欢膝下,老孟何德何能。   只廖老大人隐隐透露过,清词是和离之身,只不知为何未回青州,若是因孟昭文的迂腐,谢山长甚是替他惋惜。   “才不是呢。”清词撇嘴道,“我爹素来不喜这些。他常说我过于注重口腹之欲,总于这些微末细巧上下功夫。”说到这里,不免想到自己去信青州,告诉父亲已在晴鹤书院任教,被父亲好一番勉励,脸颊边的小梨涡便若隐若现。   有良师如益友,便连思乡之情,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这一道名字是“晴秋”,是用白茶和橘柚所做,出自“羽盖晴翻橘柚香”一句。”清词将枫露点入茶汤,笑道。   “再者,医书上说,秋日食柚,可以解燥。山长您尝尝。”她道。   谢山长拈了一个入口,点头道:“微苦沁甜,茶香四溢,清淡不腻,甚好。”感慨道:“到我这个年龄,便不得不于口腹上约束一二了。”   “山长您看起来就和我的同龄人一样。”清词笑道,忽然想起这一道“晴秋”是近日方琢磨出的,做出来之后自己还未尝过呢,统共只有四块,谢山长已用了两块,于是她伸指,打算拈一块尝尝。   手刚刚触到碟边,那一块点心平平飞了出去,清词眼睁睁见它落入雪白掌心,被刚走进院门的那人优雅而快速地吞入腹中,他还道了句:“味道尚可。”   “你!”清词气极反笑。   洛长欢着了一身书院的先生制服,米白缎面交领长衫,领口和袖口以蓝缎滚边,乌发上束以蓝色发带,少了那份风流浪荡气,整个人看起来儒雅端净,饱读诗书的样子。   面对清词的指控,他微微一笑:“嘉嘉,提醒你,”这人早就打蛇随棍上,将对她的称呼从“孟家妹妹”,随着山长换成了“嘉嘉。”   “莫忘了你昨日答应了学生,今朝要带他们在外赏枫作画。如今,”他摸出怀表一瞧,“时辰快到了呢。”   “糟糕,我忘了!”清词倏然起身,匆匆朝外走去,也顾不得反唇相讥身后某人嘴欠的那句:“朗日清风,细点香茶,我与先生共赏这良辰美景,实乃人生乐事。”   那细袅婀娜的背影转过院门,谢山长才瞥了眼洛长欢,拈起最后一块“晴秋”,悠悠道:“阿诩,你似乎有意招惹嘉嘉。”   洛长欢笑而不语。   话说,她杏眸圆圆,怒气冲冲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谢山长又问:“你早已过了乡试,明岁春闱可有什么打算?”   洛长欢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先生知我,一向醉心风月,无意功名。”   “倒是颇想如先生年轻时那般,出门走走,领略大周山水,外域风情。”   谢山长闻言并不意外,只笑笑打趣:“以阿诩的年龄,如今还没有成家的心思么?”   素日提起这个话题,洛长欢往往避而不谈,然今日,谢山长却觉出了异样,他只是垂下浓密精致的睫毛,捂唇咳了一声。   “女子心思,还是向往安稳。”谢山长提点道。   “山长很喜欢嘉嘉?”洛长欢忽然问。   “难道阿诩不喜欢吗?”谢山长反问,这句话含意丰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仿佛深藏于久的秘密被人发觉,洛长欢忽然起身:“先生,我方想起应了嘉嘉,今日给她备了一份惊喜。我先去了。”   谢山长眯眼瞧着洛长欢的背影,怎么瞧怎么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   萧珩悠悠醒转,入眼是简朴无花纹的素色帐顶。   屋中拢着火盆,因此虽格窗半敞,仍是暖意融融,窗外夜色昏暗,屋中一点如豆烛光,被从格窗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室安静。   萧珩凝眉想着早上的情形,不由掩面,他,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竟在心上人的眼前晕了过去,更糟糕的是,他晕过去的那一刻,身上的伤口似乎因为用力崩裂,偏偏他今日为了讨她喜欢,也使自己的风格显得不那么冷峻,特意换了浅色衣衫,鲜血涌出,想必惨不忍睹。   思及此处,他低头看向身上还未愈的几处伤口,却发现已被重新敷了药,细细地包扎好了。   她从来都是这般温柔细致。   萧珩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他精心筹谋,刻意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刻,这么不尽如人意!然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涌上丝丝缕缕的甜意。   晚风吹进活泼的嗓音:“姑娘,世子这是又被刺杀了么?”这称呼令他猛地皱眉。   “谁知道呢?”那管温婉柔和的声音道:“你得空问问赵大人是怎么回事罢。”   早晨她授课时,依稀瞥见一人一马兀自伫立,只以为是上山赏枫的游人而未加留意,毕竟,战事在即,谁能想到,萧家军的主帅,竟不在前线,而在姑苏城呢?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萧珩的意图。虽内心有一个念头,他似是为她而来,然这想法一浮起,便不由自嘲:以萧珩的性子,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莫说她在萧珩心里,本就没有多重的分量,便是他再念着她,家国大事不是儿戏,他是万万不会抛下三军,特特来寻她的。   她很想把赵剑唤进书院照顾萧珩,毕竟她是前妻,然赵剑那家伙,平日总在她眼前晃,这个时候滑如泥鳅,指着有要紧事临阵脱逃。清词冷笑,什么要紧事,比照顾身受重伤的主子要紧?   萧珩听到竹帘声响,轻盈的脚步进了屋子,若有若无的桂香飘了进来,她似是从桂花树下经过,拂了一身清芬。   忽然忆起,安澜院的前面也植了两树丹桂,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总会采花蒸露。如今她早已离开国公府,不知这丹桂花开花落,可觉寂寞?   清词从食盒取出药碗,试了试温度,余光瞥到知微在那一个劲往帐子里瞅,她转了转眼珠,道:“你服侍世子喝药。”   知微吓了一跳,忙退一大步到了门外,讪讪道:“这种细致的活儿我哪行呢!姑娘您来,您来。”   又低低嘟囔了一句:“从前在安澜院里,世子也极少让我们近前的,我哪知道怎么服侍他?”   何况,世子来做什么呢?他整日里待姑娘冷冷淡淡,若即若离,莫非如今后悔了?姑娘幸亏离了他,如今笑容真切了,眉间不再如在国公府时,总笼着一抹轻愁。   嗯,还有洛公子这般美男子整日凑在姑娘面前逗趣,引着姑娘说话,日子比从前有趣多了!   声音虽小清词听得清清楚楚,她抚额,都是自己素日纵的,这丫头都敢给她派活了。   然萧珩身份特殊,她又无人可用,只得自己上。   绣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极轻极轻,但萧珩是习武之人,耳力敏锐,他听到那声音走到帐前便停住了,似乎也在犹豫。   明明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她,然这一刻,忽然不敢面对,萧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佯装仍在沉睡。   馥郁的桂花香气夹杂着如有若无清甜的橘香,萦绕在这一方罗帐之中,是他熟悉不过的她的气息,亦是他无比思念和贪恋的甜美,想拥她入怀,揉她进他的骨血之中,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然他什么都不能做。   心念电转之间,一只柔腻温暖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萧珩猛地僵住,听到她幽幽叹了口气:“奇怪,明明也不发热,为何还不醒呢?”   “再睡下去,药可要凉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六章   萧珩身体紧绷, 额上因着她的触摸,似乎要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她语气中满是担忧,萧珩犹豫着是否睁开眼睛,忽听窗外有人笑唤了一声“卿卿”, 男子的声音优雅华丽, 宛如流泻的月光, 又似含着浓浓的情意,余味悠长。   他听到她道:“这人!”虽是抱怨,声音却是轻轻巧巧, 不带半分恼怒,随之她将药搁在榻旁的小几上, 站起身来。   萧珩在被子下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清词心中无奈,洛长欢的脑回路她从来都没有搞明白, 反正自从他从墙头跳下来那刻起,众人倾慕仰望,她也曾暗暗好奇的南地四公子之首, 在她眼里便失去了神秘的光采。   不可否认,此人相貌一流,也的确有才华,琴棋书画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骑射武艺亦是娴熟高超,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可这人嘴太欠了, 性子也过于浮浪,便拿这称呼来说, 明明随着山长唤她“嘉嘉”她也认了, 今天又突然冒出来个“清清”, 她乍一听到,只觉胳膊都麻了,瘆人得很,只想立时捂上他的嘴。   又听洛长欢似催促地唤了声“卿卿”。   清词垂眸看萧珩,见他仍沉睡未醒,想了想将药放进食盒里保温,才足音极轻地走了出去。   因萧珩的脸色,显然是没有休息好,为防洛长欢扰着他,清词带上门,便拽了拽洛长欢的袖子,示意他出了院子再说。   洛长欢目光晦暗地瞥了眼晃动的竹帘,任清词拉着他往外走。   直到走出院门好一段距离,清词才松开洛长欢的手:“什么事?”   洛长欢凝目定定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难得的没了笑意,反而蕴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清词下意识地抚上脸:“是沾上什么东西了不曾?”   不过片刻,他恢复了素日的漫不经心,轻飘飘道:“清清,今儿怎么谢我?”   清词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她今晨亲眼见萧珩晕了过去,心中慌乱无比,是洛长欢和几个年长的学子帮着把萧珩抬到客院,才告辞离开,她心思在萧珩身上,忙着请大夫熬药,早忘记了课未上完,原来是洛长欢帮她顺了下来,思及此处,不由有些惭愧。   她咽下了那句:“不许叫什么清清!”,讷讷垂头:“你想怎么谢?”   洛长欢打量了她足足一刻钟,久到清词已经不耐烦了,她记挂着萧珩,正要脱口而出:“若是想不出便慢慢想罢,想好了告诉我。”洛长欢已悠悠道:“若不然,你给我绣个什么物件儿?”   他问得甚是随意,实则内心极是紧张,一瞬不瞬盯着她。   这句话已有很强的暗示意味了,奈何孟清词缺了这根弦,她不善刺绣,从来都是顾纭绣了送她,她还没有回赠过的,便是与萧珩新婚燕尔之时,也从未想过给他绣什么,于是为难道:“非是我推脱,实在是我于刺绣裁剪一道,不通得很。”   洛长欢眸光讶异落在那一双轮廓完美,宛如兰花的纤纤素手上,心中闪过莫名的失落感。   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怅然。他自从在杭州府有了名气之后,甚得女子爱慕,收到的荷包帕子同心结不计其数,早不知扔在了何处。   他自认对孟清词只是略感兴趣,究其原因,更多是因他对她的避之唯恐不及,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然今日亲眼目睹她见到那陌生男子的那一刻,自然而然流露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在他昏倒时的惊慌失措,那一瞬间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如自己的珍爱之物被他人觊觎一般的危机感,嫉妒,恐慌,担忧,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烦乱了一整日,终于忍不住来找她。   这种难受的情绪,在他从半敞的格窗外,看到她将手轻轻覆于那陌生男子的额上,感受到两人之间难以言喻,又意外和谐的氛围时,到达了顶峰,再忍无可忍。   然而,洛诩,洛长欢,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从未奢望一份感情,也不会为这世上任何一人驻足。   他下意识地想逃避,随口道:“那还是做你拿手的点心吧。”   “这个容易。”清词松了口气,她是真担心洛长欢又脑洞大开,给她出什么看似容易实则棘手的难题,又不是没有先例,遂问了几句他喜甜还是喜咸诸如此类的饮食细节,便笑道:“明日我做好了,就让知微给你送过去。”   洛长欢胡乱应了便匆匆离去。   清词并未留意洛长欢的反常,只这人今日竟没有歪缠,令她心中甚是愉快,想必是今早尝了她的点心,觉得甚是美味,是以念念不忘吧。   那个谁谁说的来着?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她对抓住洛长欢的心敬谢不敏,但如此轻而易举搞定洛长欢,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摇了摇头,思及萧珩至今未醒,心下沉重,想着明日还是要打听一下姑苏城里再有没有别的大夫,他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才来到此处,不能耽误了。   *   清词离开,那微醺而又清甜的气息随之而去,屋中的火盆仍在燃着,可从格窗吹进来的风已带了深夜的寒意。   萧珩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一张脸如凝了霜雪,心中戾气似要喷薄而出。   这般晚了,她还跟着陌生男子出去,有没有一点防人之心?那男子如此轻薄,唤她“卿卿”,她竟丝毫未察觉他言辞中的亲密,抑或是她也对她......,萧珩不愿再想下去,他绝不承认这一瞬间,心中既绞痛又酸酸楚楚的情绪叫做嫉妒!   男儿当胸怀天下,怎能如女子那般拈酸吃醋,何况阿词也不是轻易交付真心的性子,他该相信自己的妻子。   “你醒了?”抬眸便见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前,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眸里掠过惊喜之色。   满腔无名怒火在这一刻消弭,萧珩神情微缓,目光落在眼前的人儿身上,如寻回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她。   时隔半年,终是再一次见到了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这跨越生死,战乱,人心的岁月,又有多漫长?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他的目光缱绻留恋,如绵绵丝线将她缠绕,她换了一身青衿,乌发束了个道髻,未施粉黛,但气色极好,一张脸在烛火下如美玉莹光,人似乎丰盈了一些,也长高了一些,较在国公府时端庄温雅的世子夫人,简素了许多,却多了清冷而蓬勃的生命力。   她合该是这样的,是他,弄丢了曾经的她,让她成为深宅大院里面目模糊的女子,让她的明眸里再没了光彩。   萧珩心绪万千,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萧珩的情绪,如今清词已不甚关心。“世子。”她福了福身,姿势柔美流畅,态度温煦如同对待一个经年未见的朋友,“世子醒来便好,这是请大夫开的药。”   再次见到萧珩,她的心情很平静,果然,多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拘于一方天地,便不会沉溺于过往,为旧情所苦。   山长曾说,若女子能走出宅门,便不屑于小情小爱,必能做出一番事业,未必不如男子。   山长自己不就是如此?   她坚定了追随山长的决心。   清词从食盒里端出药碗,摸了摸仍是温温的,便道:“世子趁着药性还在,快喝了罢。余下的方子在这里。”   她指了指剩下的药包,“因未见世子随身携带伤药,也未见随从暗卫,只得请了这里的大夫斟酌着开了药,世子先用着,待明日赵大人归来,世子有事,尽可吩咐与他。”   “夜色已深,清词不便在此多留,世子早些安歇。”她看了他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她并不在意他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姑苏城,是以连问都不问。   这一念头浮现于脑海,眼见她莲步姗姗,就要迈出门去,他艰难出声:“阿词。”   清词脚步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于萧珩如今对孟清词的执念,若今夜这么放她离开,他就不是萧珩了。   萧珩无法可想,忽然计上心头,捂着心口痛苦地“嘶”了一声,果然见她回过头来,秀眉微蹙,目光落在他手按的位置上。   她还是关心他的,这一认知令萧珩倍加欣喜。   她喃喃自语:“是伤口又裂开了吗?”不能罢,方才自己明明仔仔细细包扎好了的。   然她终不能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开,只得转身回到榻前,离得近了,便见萧珩胸口处已渗出点点血迹,瞧着着实有些惊心。   清词蓦然回忆起去岁冬日萧珩遇到的那一场凶险的刺杀,脸色刷地白了,声音虽竭力保持镇定,仍有些抖:“你快躺下,我瞧瞧。”心里怀疑是不是医生开的伤药不对症的缘故。   萧珩本就是带伤而来,方才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挽留,暗暗用了内力,又将初初愈合的伤口震裂,本就是在赌心上人的怜惜,然此刻见她一张俏脸转瞬煞白,显然是担忧至极,又于心生欢喜之余,感到歉疚不忍。   作者有话说:   1.“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出自唐李冶的《相思怨》。 第一百零七章   他故作轻松, 温言道:“无碍,阿词忙了一日,你身子弱,早些歇着去吧。”   这般情形, 孟清词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离开。   她坐在榻旁, 坚持道:“我瞧瞧。”   萧珩苦笑着将手移开, 语气仍是云淡风轻:“真的没什么。”   清词眼见那血色已洇开,觉得这人也太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忍不住白了萧珩一眼, “这还没事!”   萧珩受了这一记眼风,心里却更是欢喜, 他垂下目光,便看到她乌发覆着玲珑小巧的耳垂, 青色衣领下露出一段如玉雕般洁白无瑕的脖颈。   过往旖旎风景,于这一刻是清晰无声的诱惑,萧珩喉结滚动, 不由自主抬手,想去抚摸那莹润滑腻的肌肤。   便听清词沮丧道:“可能是裹得松了,重新敷罢。”说着伸手来解他衣领上的扣子,又忽然停住。   在龙泉寺照顾萧珩时,因两人还是夫妻, 并未有那么多避讳;白日里萧珩没有意识,她也自然而然地为他换了药, 但如今……在萧珩的目光下,她抬手理了理鬓发, 不自在道:“我使人去寻大夫。”   萧珩咳了几声, 更添了虚弱之色, 他淡声道:“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实则都快好了,阿词无需担忧。”他薄唇抿起,似有几分不喜,“再者,我也不习惯用陌生的大夫。”   清词抚额,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样一副矜贵挑剔的少爷脾气。   但她其实自己都未察觉,于内心深处对萧珩不自觉的迁就,因终究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管,只得取过伤药,默不作声地拉开萧珩的衣襟,重新敷了药,又换上干净的纱布。   然而,在触摸到萧珩身上累累伤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见到的萧珩,瘦削,萧索,憔悴,已经和她记忆里的他不大一样了。   清词也是白日里上药的时候,才发现萧珩身上添了累累伤痕,尤其是后背一道伤,正正在后心上,她动了动唇,有心想问是因何受这样重的伤,又欲言又止。   “多谢阿词。”清词若是此刻抬眼,便会发现萧珩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笑意,似乎极为享受。   “好了。”待将几处渗血的伤口又细细处理了,清词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正要起身,手却被萧珩轻轻握住,明明他看上去也没用力,可她试着挣脱却徒劳无功。   清词敛了笑意,抬眸看向萧珩。   两人目光对峙,见萧珩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的语气冷淡了几分:“世子莫非忘记了?你我已然和离。”   然而萧珩只是深深看着她,不知是错觉与否,她甚至在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份深刻的哀痛,而萧珩接下来说的话更令她睁大了眼。   “阿词,我有事与你说。”萧珩缓缓道。   “前尘往事我已悉数记起。”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清词身上,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在清词离开的这一段时间,他反复推想,于两人如今的现状,若想挽回她,他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况且,迂回不是他的风格,清词心地柔软,又因他伤重而产生怜悯之情,此时两人之间氛围正好。   “阿词,上一世我回来得太晚,以致与你阴阳两隔,是为毕生憾事。”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今生,我来找你了。”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我们曾有一个女儿,她叫沅沅。”说到这个孩子,萧珩的眸光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她是个非常聪明又非常活泼的孩子,你不知道她有多么让人喜欢。”   前世清词去后,沅沅是他一手带大的,既当爹又当娘,一颗心全在这个酷似母亲的独女身上。他自然感觉到清词此时刻意的疏远,然而,她是极疼爱沅沅的,临去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这个孩子。想必,沅沅的一切,应是她关心的罢。   “沅沅,”提到沅沅清词目中果然泛起了水光,她腩喃念着她的名字,有些失神。   旋即她平静下来,唇角勾起,似嘲似讽:“世子来此,便是为了与我再续前缘?”   他道:“阿词,随我去肃州,我们重新开始。”   “肃州战事如何?”她忽然问。   萧珩从容一笑:“我给北戎找了点事做,此时他们后院起火,断然不敢主动进攻。”   上一世,在那般艰难的情形下,他都能于九死一生中反败为胜,这辈子,他更有把握,能早日彻底终结与北戎的战争,他要带她去北境,让她见到他的另一面,与她一起分享胜利的荣耀,前生所有的遗憾,他要一一弥补。   孟清词却觉得萧珩疯了。   她越听越怒,用力将手抽出来,盯着他道:“所以,身为主将,你就这么抛下三军,只身来此?”   “萧珩,你置我于何地!”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这还是那个克己冷淡的萧珩吗,那个时时刻刻将北境安危,家国大义放在己身喜好之前的萧珩吗?   “既然你我之间,都已与上一世不同,你凭什么笃定,别的事不会发生变化!”   萧珩,你的理智呢,你的清醒呢?   “阿词,我来到这里,便是在最清醒的情形下,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萧珩含笑道,他坐起身,将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儿拽入怀里,伸手抚了抚她因怒气而泛着红晕的脸颊,才将自己的下颔轻轻放在她的肩窝上,温软入怀,馨香满鼻,是空缺了一块的心,再次充盈。   我一生从来都是国为重,家为轻,然这一次,我只想想遵循自己内心最忠实的意愿。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阿词,这一次,我们一起陪着沅沅长大,再不留遗憾。”他道。   “你先放开我。”熟悉的男子气息里,清词一僵,加之萧珩用力,她只觉透不过气来,而萧珩的异常也让她有些害怕,忍不住挣扎起来,“你先放开我。”   萧珩的回答是轻轻亲了亲她的耳垂。   清词怒气翻涌,再也忍不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这一推开,便又碰到了萧珩胸口的伤,清词便见着那白色中衣透出一点深色来。   然她这次硬起了心肠,转头给了萧珩一记响亮的耳光,才深深吸了口气,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着萧珩。   两人之间的气氛随之一冷。   清词的脸色如冰,她一字一字道:“萧珩,若这是你的弥补你的爱意,孟清词承受不起。”   “不要再和我提前世,更不要再提沅沅,你不配!那只会让我后悔遇见你。”   “明日你便回肃州,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   这一次,她再无一丝犹豫地转头离开。   他听到门外知微轻轻唤了声“姑娘”,随即听到她带着怒气的声音:“让赵剑明天早上立刻过来,就和他说,再不来,他主子就没命了。”   萧珩伸手抚上那被她打过的地方,她的力度并不重,可夫妻两载,他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思及此处嘴角不由翘起。   第一次在他面前不再掩饰本性的阿词,还真的很凶很凶。   阿词,你尽可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这是我欠你的,这笔账,我用余生慢慢偿还,可肃州,我是必要带你回去的。   我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   清晨,阳光洒在窗棂上,萧珩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姿态优雅地用着清粥,他神情温煦,眉目之间尽是柔情。   一大早就被知微唤进来的赵剑见到萧珩如此,吓了一跳。   他再三确认这是如假包换的世子爷后,才小心翼翼道:“世子,您这是......”他没敢说出口的是:烧傻了不成?   却见萧珩摇了摇头,放下羹匙:“不及她亲手煮的粥美味。”只眼前是不用想了,先把人哄去肃州,再论其他。   赵珩探头瞧了瞧,不过是一碗白粥而已,这都能喝出花儿来?忽然想起年前在龙泉寺时,夫人曾为世子煮了几日粥,因每次都会有富余,他自然也会分一碗,就是普通白粥的淡而无味。   然世子的表情,却如当日食的是琼浆玉液。   萧珩今日心情甚好,好到尽管自己也没有多少时日呆在苏州,却有闲心关心下属的终身大事,他笑问:“你与那小丫头如何了?”   提到知微,赵剑嘿嘿一笑。   虽未互明心意,可知微对他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和软,再者,夫人前些日子不也松了口,待他从北境回来,便要好好清点筹备他的聘礼了。   赵剑如此神情,萧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拍了拍赵剑的肩膀,以示嘉许:“好!既如此,索性一起回肃州罢。”   于他而言,这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了。   赵剑本应欢欣鼓舞,然他今早亲耳听知微说起昨夜两人相处情形,不免觉得世子乐观得有些早了。   这些日子他随侍夫人身侧,再加上一个知微,对孟清词的脾性也算是有了了解。若说之前,只是觉得她虽娇弱却秉性坚强,然这半年多的时间相处下来,夫人离了世子后的随性妄为,胆大包天他算是见识到了。最要紧的是,夫人再未提起世子,似乎已将这个人彻底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于是他忍不住问:“您和夫人......”   萧珩微微一笑,甚是胸有成竹,赵剑没说出口的话被噎在喉里,他便见着萧珩走出门,冲着院门前正在扫地的一个小厮,态度和蔼道:“烦请帮忙寻一下沉先生,教书画的那位。”说着便塞了一角银锭到小厮手中:“辛苦小哥跑一趟。”   小厮便欢欢喜喜去了,不过片刻又转回来,对萧珩道:“公子,不巧沈先生一早便出门了。”   萧珩挑了挑眉。   小厮未觉,自顾自往下说:“听知微姑娘说,沈先生与洛先生一同去参加诗会了。”   赵剑便见萧珩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第一百零八章   萧珩脸色阴沉如欲雨的天空。   赵剑暗暗叹息, 劝道:“世子,您先休息会罢,夫人忙完了定会过来。”   心里感叹知微最是机灵,怎么今日这般不会说话, 便是夫人真是与洛公子出了门, 也可以婉转一些, 殊不知知微便是故意的。   然知微对萧珩的印象不过停留在国公府里的接触,世子为人清冷,但温和有礼, 虽是武将却颇有君子之风,却不知这半年来发生了诸多事情, 萧珩也早不是原来那个萧珩了。   萧珩迟迟未语,这一刻, 他心里转过很多念头,终是下定了决心。   许久,他缓缓道:“赵剑, 我没有多少时日留在这里。”   “备车,我去接夫人。”他淡声道。   “世子,早上的药还没喝……”赵剑话到一半,被萧珩抬手止住,随即他抬步迈出了院门。   ……   今日洛长欢相邀, 清词本因记挂萧珩伤势无甚兴致,但转念记起他昨晚说的那番话, 觉得还是冷一冷比较好。   萧珩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她不是不震惊的, 但对她而言, 往事便是往事, 如今论起毫无意义。她表现出冷淡,以他不肯屈就的性子,至多等上一二日,见她无意也就罢了,毕竟,肃州局势容不得他在外悠游度日,这般想着,她换了身男装与洛长欢出去了。   其实知微所言不甚准确,因一起去诗会的人除了洛长欢,还有书院里另一位教策论的许先生,以及几位青年学子。   诗会自是极为热闹的,便是她再意兴阑珊,听着一众才子高谈阔论,即景联诗,也不由感叹南地果然人才辈出,文采斐然。   在这其中,洛长欢尤为夺目,他只在那懒懒散散站着,随口接上一二,便如缀玉连珠,锵金鸣玉。   这种诗会通常也是变相的相亲会,洛长欢本就长身玉立,俊美绝伦,再有名气和才华的加持,便有美貌女子时不时多情凝睇,清词站在他身旁,都觉自己已被佳人的灼灼目光烧出洞来。   正有人寻洛长欢品评诗文,偏他今日格外耐心,不但看得认真,点评亦是句句精辟入里,一针见血,只听得请教的那位少年书生不住点头,心悦诚服。   清词索性退后几步,看着被人群簇拥在中间,如同开屏孔雀般的洛长欢,含笑摇了摇头,信步出了屋子。   屋外空气冷冽清新,不知何时开始,天空落了雪,江南的雪,也是细碎轻俏的,如一粒粒小小的米珠,清词站在回廊的栏杆前,垂睫盯着那被覆了一层晶莹雪珠,却不减半分灼艳的红枫,忽觉心浮气躁。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身后,含着笑意的温润嗓音问道。   清词回头,洛长话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并肩看槛外初雪,感叹了一声:“这是今年姑苏的第一场雪罢。”   “无聊了?”   清词不想洛长欢看出她的心事,抿唇一笑:“哪有。”   脸颊虽现出了小小的梨涡,然笑意不达眼底,她掩饰般打趣道:“只我又不像你们,一个个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何况站在你身旁,我都快成你的陪衬了。”   “焉知他们不是看你?”洛长欢挑了挑眉。   “我有自知之明”清词捂唇打了个呵欠,歉意道:“我知你是带我来消遣,但我今儿实没什么精神,我还是先回罢。”   “不要因我败了你的兴致。”   “一起。”洛长欢不假思索,“适才出来时我便与许先生说了,咱们先回。左不过就这样了,统共那么些个形容的词儿,来来回回地用,听得乏了,接下来想也无甚佳句了。”说着,便率先朝外走去。   .....   萧珩等在马车里,已是过了半日。   待到正午时候,忽然下了雪,赵剑瞄一眼萧珩,见他倚着车里迎枕,半阖着眼,长睫遮住了墨黑的眼眸,神情淡漠,玄色衣袖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心口上。   风渐渐凛冽,赵剑担心萧珩的身体,关切问:“世子,可要进去寻夫人?”   “等。”萧珩简短道。   赵剑只觉又过了很长的时间,忽然眼前亮了亮:“瞧见夫人了。”   闻言萧珩睁开眼,从车窗望过去,随即脸色更冷。   银纷玉屑,织成细细密密的罗网,网住天地众生,在那风神俊逸的男子身旁,他一眼看到了孟清词,不知那男子说了什么,她恹恹地摇头,接着那男子伸手,似从她眼睫上取下了一片雪花,放于掌心,她才扬唇轻轻一笑,清丽如一朵楚楚绽放的小花。   两人神情亲密,在这冰天雪地里自成一个世界,虽都是男子装束,可瞧上去异常的和谐。   洛长欢。   钱塘洛家的外室子,天与姿容,惊才绝艳,他的前十六年不为人知,甫一回归家族便名动江南。   然这样的男子,自然是风流多情的,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他人虽不在杭州府,西湖上却流传着才子美人的韵事。   萧珩想,清词心思单纯,若知他是这样的人,定不屑与他同行。   赵剑冒着风雪过去,说了几句后,孟清词朝这边看了过来,随即转头朝洛长欢挥了挥手,便朝着马车徐徐走来,在车前停住了。   从洛长欢的角度,她似在蹙眉踌躇,接着车帘掀起,男子的侧颜半掩在暗影里,却依然轮廓分明,线条优美,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她便顺着他的力道上了车,随即车轮滚动,慢慢驶出他的视线。   雪下得越发大了,洛长欢忽然觉出一阵寒意。   他知道她昨夜回去得极晚,她虽未说,他也未问,然以她这样谨慎的性子,能与男子深夜共处一室,她定是极为信赖此人,而她自然而然流露的牵挂与担忧,也已昭示了这是她在意的人。   然这与他何干呢?漫天风雪里,洛长欢自嘲一笑。   *   车厢内的气氛却并不如洛长欢所想那般温情。   清词进了车厢后,刻意坐在车门旁,离萧珩远远的,板着一张小脸并不理会他,但天气严寒,车厢里未燃炭火,坐了会儿,她忍不住将手聚在唇旁,呵气暖了暖冰凉的指尖。   萧珩定定瞧了她半晌,因方才亲眼见她与洛长欢亲密而生的怒火稍稍缓解,他温声道:“阿词,过来。”   清词将脸转向另一侧,抿唇不语。   这是赵剑随意寻的一架马车,只匆匆布置了番,自不如国公府的制式阔大,车帘放下,车厢里便格外狭小幽暗,所以,也不见萧珩如何动作,他只伸手握住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便将她抱到了膝上。   清词恼怒,下意识地又要挣扎。   萧珩咳了几声,待气息平稳,才缓缓道:“阿词别闹,听我把话说完。”他扣住她的腰,眼风往下一扫:“若你再动,我保不准......”她娇娇软软,只这么抱着便让人心生绮念。   清词眼睫颤了颤,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抛下军国大事来姑苏城的萧珩,已经偏离了她的认知,拥有了前世记忆的萧珩,似格外地固执反常,但她也不敢再动了,只抬眸冷冷看着他。   萧珩的神色称得上和煦,他似是不喜她如男子那样的束发,一手揽着她,一手松了她束发的玉冠,一头乌发顿时倾泻如瀑,他以指作梳,徐徐梳理着她柔顺的发,又将微有些蓬乱的鬓发整理好,才端详着她,满意地笑了声:“这才是我的阿词。”   清词贝齿咬唇,一动未动,实则心中已惊涛骇浪。   萧珩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她觉得匪夷所思。   他先将她的手包住,直到那冰冷的指尖有了温度才松开,皱着眉道:“你冬日里素来四肢冰凉,想来如今足尖也早没了知觉。”不待她同意,他脱下她的鹿皮靴,手上微微用力,隔着罗袜揉着她的纤足,感觉到透出热意,方停了下来,问:“可好些了没?”   清词畏寒,确是有天一凉便手脚寒凉的毛病,如今足尖一暖,一股子暖流从下而上,脸色便透出了微微的粉,不再是刚上马车的苍白。   她不知该说什么,不自在地把脚往长袍的底下缩了缩,垂目道:“好了。”   萧珩把人往怀里紧了紧,才徐徐道:“阿词,肃州战事紧急,咱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去。”   清词霍然抬头,忽见路边景色并不是通往书院的路上,惊问:“这是去哪里?”   萧珩扣在她腰上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这是我在姑苏的一座宅子,书院这边你无需担心,稍后我代你去与山长解释。今晚你先歇在这里。”   人在他的身旁,他可以不追问她对洛长欢的心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放任她与那洛长欢在一起卿卿我我。   清词已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凭什么?她冷声质问:“世子,您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要干涉我?我在这里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去肃州!”   “世子自诩为君子,便是这般对待与你毫无干系的女子,枉顾她的意志?”   面对清词眉宇间的冰冷和疏远,萧珩神色丝毫未变,只眸光甚是纵容地看着她,不赞同道:“阿词,我们是夫妻,是有两世情缘的夫妻,怎能说毫无干系?”   清词讥讽一笑:“世子还记得我们已经和离了么?”   “和离么?”萧珩淡淡道:“彼时我签下和离书,是为京中局势所制,自是要先顾你的安危,也为让你安心南下。”   “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可将你护在身边,这劳什子和离书,不过一张薄纸,我来此之前,已命人去京兆尹将它销毁。”   “如若阿词介意,待北戎平靖,我与你重写婚书。”   清词脸上失了血色,颤声道:“果真?”以国公府的权势,以萧珩对锦衣卫的经营,这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阿词,你在京中不开心,也来江南散了半年了,该回去陪我了,也该尽做妻子的责任了。”萧珩握着她的手放在脸上,叹道。   萧珩打定主意,他的小妻子若是认真辩论起来,言辞锋利得很,与她口舌交锋解决不了问题,只徒然陷入被动,且连提起沅沅,都不能令她动半分心思,而他一分钟也无法容忍她与洛长欢的亲密熟稔,所以,他不想等了,先将她带至肃州,她的恼怒在他意料之中,然余生还长,朝夕相处,他迟早会将她的心思慢慢哄过来。   清词气得说不出话,她再一次意识到,她面对强势的萧珩,根本无处可逃,她好不容易走出那段幽暗的心路,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他却将之轻易毁于一旦。   他原本已经放手,却因忆起前世心有不甘,便要勉强她再做他的妻子,而她的反抗,他不看在眼里,她的意愿,也得不到她的尊重。   这般想着想着,她眼圈便红了,明眸一瞬,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   “萧珩,你惯会欺负人!”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九章   她哭起来向来是让人心软的, 贝齿咬着朱唇,晶莹的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如珠子滚落。   “萧珩,你能不能放过我?”她哽咽着问, 一双粉拳锤着他的胸膛, 还记得避开他的伤处, 虽没多少气力,却让他心口发疼。   然萧珩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心软,若对她退让一步, 遂了她的意,以她此时对他的抗拒害怕, 再想把人挽回几无可能。   抱歉,阿词, 我不能。   萧珩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以防她哭得厉害背过气去,一面压下心里的怜惜不忍, 任她的泪沾湿他的衣襟,漠然道:“阿词,我的决定断无更改。”   直到清词哭得累了,他纵是被她哭得心碎成片,也未就此事退让一步。   赵剑目不斜视将马车驱进路尽头的一所宅院, 说来心酸,堂堂六品校尉, 如今唯一的用处就是驾车,但谁让他是世子的心腹呢, 许舟不在, 世子的私事, 只能他上。   然这一路他如坐针毡,夫人哭得他都不忍心了,世子只低低地抚慰,也未松口让夫人留在苏州,赵剑便知,世子决心已定,有些事,要早些安排起来了。   如今这种情形下,赵剑索性令大门中开,将马车驶入内院的垂花门前停下,才禀报道:“世子,到了。”   车内的哭声一滞。   清词泪眼婆娑看向萧珩,眸光里有隐隐的不情愿。   萧珩略带薄茧的手揩去她脸颊的泪珠,亲了亲她的唇角:“阿词必是累了,且先去歇着。”说着便抱起她下了车。   赵剑只见如缎青丝在眼前一闪,人已被萧珩抱进了屋子,屋中早已候着两个陌生的婢女,见两人进来后屈膝行礼。   萧珩吩咐道:“备水,夫人要洗漱。”又俯身捏了捏清词脸颊,爱怜道:“瞧你,都哭成花猫了。”   “阿词,我有事先出去,晚上回来与你用饭。”   正要转身之际,从进屋之后一直没有反应的清词拽住他的袖子,萧珩惊喜回头,却见她的唇无声地动了动。   萧珩读懂了她的意思:求你,不要去找山长。   他的神色淡了淡,一点一点拽出袖子,对两个婢女道:“服侍好夫人。”,便转身出了屋子。   两人低声应是。   清词此时才觉出自己眼睛刺痛,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忽觉有无比的熟悉感,这屋子的摆设布置,分明与安澜院两人日常起居的正屋一模一样。   月门前挂着水晶帘,榻前的屏风上,是一幅仇十洲的仕女图,定窑月白釉胆瓶里应时地插着一支艳艳的红枫。   刹那间清词心中一恸,萧珩想让她重新忆起两人在安澜院的时光,可过往终究是过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婢女进来问:“夫人,水已备好,可要沐浴?”   她身着鸦青色衫裙,相貌是放在人堆里也找不着的那种长相,礼数也不过了了,可目光明亮坚定,神情不卑不亢,清词注意到她走路的声音,轻盈有力,却悄无声息。   她缓缓启唇问:“姑娘从前在哪里做事?”   “回夫人,奴婢素心,她是素染,原是国公府的暗卫。”那婢女垂头道。   清词唇角微勾了勾,方才进院子时,她眼角的余光已瞥见影影绰绰的护卫,这姑娘显然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果然如此。   说起来还是她傻。昨日见萧珩在枫林晕倒便心生恻隐,如今细想,以萧珩这样慎密的性子,如何会孤身南下,也就是拿准了她心思简单,也怪她自己同情心泛滥,对他丝毫无防备,却不曾想,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从前,他是不会这般勉强她的。   思及此处,她幽幽叹了口气。   素心低低提醒了一句:“奴婢服侍姑娘沐浴吧?”   清词摆了摆手,除了知微和知宜,沐浴时她是不惯用旁人的。   屏风后的小屋子里已是热气氤氲,清词褪去衣衫,将自己没入热水中,心中烦乱无比,   难不成,真要随着萧珩去肃州?   可那样,她会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便是在温暖的水里,她亦是颤栗了一下。   然如何破局,却是一筹莫展。   *   晴鹤书院。   谢山长打开手上的拜帖,又览过信物,神情微有讶异,旋即微微一笑:“不知萧少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冒昧打扰。”萧珩深施一礼:“晚辈来姑苏城,一为接回内子,二则容后再说”   “嘉嘉?”   “是。”萧珩恭声道。   谢山长记起从前廖老大人的举荐信,似隐约透露出孟清词已与夫家和离的意思,然眼前这身姿挺拔的青年郎君,提起清词神色温柔,仿佛什么事都未有发生。   萧珩又无奈道:“实不相瞒,内子与晚辈之间因一事起了误会,她负气南下,有赖山长照拂,如今气也差不多消了,自然是要随晚辈归家的。”   谢山长“哦”了一声,忽然问:“共事一场,嘉嘉为何不亲来与我辞行?”   萧珩坦诚道:“内子畏寒,今日染了寒气有些不虞,且她一时半会未能转得过弯,待肃州战事结束,晚辈携内子再来与山长盘桓几日。”   谢山长沉吟不语,虽她致力于争取女子读书,甚或未来入仕的权利,可有夫为妻纲这种沿袭了千年的观念在,丈夫若真要让妻子归家,她也阻拦不了,一时想起孟清词的才华,又替她惋惜。   她还是想为孟清词争取一下,遂遗憾道:“在下无意打探贵夫妇之事,可嘉嘉于丹青一道,天赋甚高,于教书育人也投入了极大热情,若她从此泯没于后宅,着实可惜。”   “且既她不愿,既肃州有战,少将军何必勉强?”   对此,萧珩不过微微一笑,未予作答,谢山长便知此事再无转圜。   她深深叹了口气,神情萧索。   萧珩环视明思院,诚恳道:“晚辈虽不才,幼时也曾得夫子教诲,对治学一道心向往之,闲暇之余收藏了一部分前朝典籍,如退思录,五显集等等。”   “晚辈一介武将,多数时间都在肃州,恐无暇妥善保管,来姑苏前,正闻山长欲修藏书楼,遂想这些典籍放在晚辈手中,不吝明珠蒙尘,若捐至书院,有志学子传承参读,也是功德一件。”   谢山长眼神亮了亮,又听萧珩道:“至于内子,请山长放心,晚辈不会将她拘于内宅,肃州虽有书堂,却苦无名师久矣,阿词的一身才华不会空掷。”   谢山长沉默长久,道:“但愿世子践行今日所言。也请世子转告嘉嘉,晴鹤书院,永远为她留有一席之地。”   萧珩长长一揖,告辞而去。   他离去之后,一个白衣男子从屋中徐步走出,面色淡淡不辨情绪,他控诉道:“山长,他刚才提到那退思录,你分明心动了。”   谢山长不否认:“我生平所好,唯书院与书籍尔。”   男子哼了一声。   谢山长倏然一笑:“阿诩,你素来自负,可知萧临简文才武略兼备,丝毫不逊于你。萧临简少年成名,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物,也不算辱没了嘉嘉.”   洛长欢轻哼了一声:“他们不是和离了么?他倒大言不惭。论脸皮之厚,在下的确自愧不如。”   谢山长瞥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嘉嘉这次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嘉嘉性子柔软,天长日久,许便会被他磨得回心转意,某人届时可就悔之晚矣。”   洛长欢眉宇之间凝起一抹冷意,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片刻之后,他大步走了出去。   谢山长面上浮起欣慰笑意,转瞬又被一丝忧虑取代。   *   暮色已深,萧珩踏着残阳匆匆回了宅子,径直进了内院。   院中安静得不似有人声,他不禁皱了皱眉。   素心正端着盆出来,见是萧珩,忙福身行礼。   萧珩问:“夫人可用了晚饭?”   素心觑着萧珩的脸色,摇了摇头:“夫人自回来后,只洗漱沐浴了,滴水未进。”   清词的性子之倔,萧珩是领教过的。他不欲责备素心,只抬手让她退下,自己推门进了屋子。   手拂过水晶帘,珠子轻撞在一起,叮咚的声音宛如奏乐,湖水色云纱帐里,可见玲珑凹凸的身影。   萧珩走过去掀起帐子,坐在榻旁。   清词将一张粉霞流彩如意被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背对着他,似已入睡。   萧珩温声道:“阿词,该用晚饭了。”   清词充耳不闻。   萧珩担心她会闷着,便将被子从她头上拽了下来,果然见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却仍闭着眼朝里,不想理他。   萧珩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故意慢声道:“阿词,我知你在装睡,若再不起,”   “我只能采取不得已的法子了。”说着,他手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摁了摁,意有所指。   接着便见她胸口起伏,霍然起身,听到萧珩轻飘飘道了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也是轻车熟路。一双红得如兔子般的眼气愤地瞪着他,”   她侧过身,避开他的触碰,怒道:“你是不是去寻山长了?”   萧珩颔首。   清词眼里便蕴了泪,欲坠不坠的,但她并不想在萧珩眼前显得太过软弱,因这于事无补。   她拼命眨回眼里的泪意,半晌,才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世子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妻子,京中贵女皆可胜任,其实前生清词做得也未必有多好。何况,清词善妒,这辈子自己不能生也不想生孩子,却不能容忍夫君有红颜知己,什么妾侍,通房统统不行。”   “那么,这样的我,世子为何还执意纠缠呢?” 第一百一十章   萧珩锐利而又深沉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他道:“阿词何必贬低自己?”   他语气郑重, 接着道:“没有红颜知己,赵璃月不是,没有妾室,没有通房, 也可以, ”他抿了抿唇, “你若不想,也可以没有沅沅,只有你。”   “我只要有你。”   赵璃月三字让她微一恍神, 仿佛这是相隔遥远的事了,萧珩提起她的语气, 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这是萧珩的退让和承诺么?   她垂眸试探着道:“可经过此遭,我也不愿再如寻常女子那般只呆在内宅, 打理家务主持中馈,我想追随山长,推己及身, 明经理义,让更多的女子有进学的机会。”   萧珩却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了。他起身命人摆饭,素心和素染提着食盒进来,不多时桌子上便满满的。见清词恹恹的毫无食欲,萧珩有意无意道:“秋风一起, 便有鲈鱼之思,今日有一道鲈脍纯羹, 正是时令之物。”   清词不为所动。   萧珩又道:“这道花雕熟醉蟹却是厨子的拿手菜了,酒香蟹醇, 鲜嫩弹滑, 阿词尝尝?”   他临来时, 使人问了安澜院里白露这些近身服侍的丫头关于清词的喜好,看她连秋天里最喜食的醉蟹都不看了,便知她是气得狠了。   他舀了一箸鲈羹便要送到她唇边,清词忙拿起银箸,道:“我自己来。”   被萧珩软硬兼施,清词到底用了小半碗饭,便放下手中银箸,她心里实在堵得难受,闷闷不语。   萧珩也未再勉强她。   两人洗漱后,清词见萧珩也坐在床边,不紧不慢解着衣领的扣子,抿了抿唇道:“这里屋子不少,我身旁若是有了人便睡不好,世子爷不妨换个屋子?”   萧珩挑眉,似笑非笑:“才半年未见,阿词如今愈发娇气了。”   清词抿唇不语。   萧珩已将外衫挂在衣架上,道:“睡吧。”   清词抱膝倚着床栏,眼神看了看他,又朝门口看了看。   萧珩好不容易将眼前的人哄得平静下来,哪里愿意孤枕独眠,他轻轻笑了声,揽住她一同躺了下来:“睡吧。“   气息交缠的刹那,萧珩能感觉到清词的紧张。他不由苦笑,美人在怀,熟悉的幽香萦绕鼻端,怎能不心猿意马,只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今日已委屈了她,她虽不情不愿,可亦接受了随他去肃州的安排,这对他已然足够,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逼迫她了。   萧珩在心里默诵着“清心咒”:“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中衣单薄,清词被萧珩浓烈的男子气息环绕,又觉他的手扣在腰间隐隐发热,这样能睡着才怪了,何况她也怕萧珩一时把持不住,对她做些什么,毕竟如今萧珩的心思,她已完全无从揣测。   她一点一点的,悄悄挪离他的怀抱,在将要贴到床内侧的时候,却被萧珩一把拽了回来。   萧珩无奈,明日凌晨便要赶路,他的本意是要她早些休息,然她的小动作就没停下,到底将他心头的火气撩了上来,他索性支肘起身,如墨的眸光落在清词脸上。   清词不敢再动了,只觉心都要跳了出来,忙不迭闭眼,殊不知那颤动不止的长睫出卖了她。   萧珩低低一笑:“长夜漫漫,阿词可要做点别的?”说着,不待她反应,薄唇已压了下来。   清词只来得及“嘤咛”一声,余下的声音便被堵在了口中,千辗万磨间,她无措地将手环在他的脖颈上,这是一种亲密和依赖的姿势,萧珩心上霎时弥漫上丝丝缕缕的柔情。   她下意识的反应告诉他,她对他仍有情意。   萧珩按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紧,吻得也越发深入,她细长的眼尾染了红晕,如被胭脂氤染,又如碾碎的桃花瓣般靡丽,细碎的水光缀在睫毛上,她轻声呜咽着,萧珩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理智早就溃不成军。   清词白日里道他惯会欺负人,其实说的也没错,他确实想这样欺负她,看她为他意乱情迷,为他心动身动,他只对她一人有欲.念。   直到察觉到她气息不匀,萧珩才放过她,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阿词,睁眼看我。”   清词被萧珩吻得整个人如飘在云端,脑中晕晕的,又觉颈侧麻痒中带着微微的痛意,不由循着萧珩的话,一双杏眸半睁不睁看向他,水光盈盈,泫然欲泣,而她檀口微张,茫然而又懵懂的样子,更是无声的蛊惑。   萧珩被她看得忍不住又深深吻了下去,先前那些为她着想的考虑,已被眼前的媚色所惑,忘到了九霄云外。   清词只觉自己眼前的空气都稀薄了,渐渐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推了推萧珩,“唔”了一声:“你身上有伤......”   萧珩会错了意,将之理解为进一步的邀请,且这会子别说那点伤本来他就未当回事,便是重伤缠身,也要先把眼前这美人关过了再论其他。   他眸光幽暗如深海,却放开了她的唇,清词这才从喉中逸出一个字“痛”,她指着自己微肿的唇,娇娇气气,委委屈屈控诉他。   萧珩喉结滚动,柔声安慰:“阿词别紧张,过会就好了。”   他的手隔着中衣察觉到有微微的潮意,知她紧张至极,他不动声色,极耐心地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直到感受到怀里的躯体重新柔软放松,才低头,用唇齿一粒粒解开她的衣扣,玉山高处,小缀珊瑚,眼前美景,迷人眼,乱人心。   萧珩凝视了片刻,贴在她耳旁浅浅呢喃了一句,清词起初没听清,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觉大为羞恼侧过了脸。因这人说得轻薄:“阿词瞧着,却是比从前丰腻了一些。”   阿词从前是清瘦佳人,加之有着心事整日郁郁不开颜,虽曲线玲珑,摸上去还是硌骨头的,只让人于情浓之时也备生怜惜,生怕用力过大伤了她。半年多未见,瞧着虽还是纤细的样子,可衣衫之下,手抚上去的感觉却有了流畅的曲线,该有肉的地方有了肉,只那腰却越发细了,似轻轻一折便能折断。   萧珩是又爱又恨,自己为她在北地思念成魔,备受煎熬,折小没良心的,在江南这日子过得着实舒坦,想到此处,他恨恨地低头啮咬了一口。   屋内温暖如春,可裸露的肌肤仍因微凉的空气起了轻微的颤栗,清词吃痛,从迷乱中略略清醒,对上萧珩炽热的眸光,瞬间意识到自己在与他做什么,也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凭什么,他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她又暗暗唾弃自己,他都这样对她了,她还为因他的挑逗而心神俱失,那她又与从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怪萧珩这样对她!   她剧烈挣扎起来,抬臂推他,带着哭腔道:“走开,我不想见你。”涔涔泪水与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交织,枕上湿漉漉的一片。   帐内旖旎气氛渐散,萧珩眸中的热切一点一点冷却,见她又羞又气泪淌个不停,失去的理智回来少许,不由有些懊悔:自己今日是怎么了,对着她竟丝毫没有自制力。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阿词,别怕。”翻身躺了下去,搂紧了她,怀里的娇躯仍在微微颤抖,萧珩叹了口气,亦是为了将自己的心神,从那难以纾解的欲.望中转移,他启唇缓缓道:“阿词,我与你说说肃州罢。”   怀里的人未吭声,只低低地抽泣,萧珩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从未去过肃州,偶尔听母亲或晴姐儿说过,许便觉风沙漫天,粗糙荒凉,其实肃州,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与京中的繁华精致,江南的山明水秀相比,并不逊色。”   “一年四季,格外分明。”   “肃州城外几百里,便是甘加草原。春日的风虽然强劲,可融化了冬天的残雪,便开始柔软,草木萌芽,大地苏醒,当枯黄转成苍绿,草原的颜色便缤纷热闹起来,繁花如织锦毯,而羊群在里面上上下下,便如飘动白云一般,待春风悄然离去,进入盛夏,天空更加明朗,苍穹之上,蓝到透明,而穹顶之下,甘加草原绿草如茵,一碧万顷,翠色流入天际,无边无尽。”   “而秋冬两季,虽然苦寒,却亦有着不同的风景,我先不说,你去了便知道了。阿词可信我?这一战,我定将甘加草原纳入大周版图,届时你我策马驰骋过长风劲草,方知天地之浩大,己身之渺小,吾生须臾,于茫茫宇宙间,个人的悲欢不过沧海一粟。”   清词的哭声不知不觉停住,她沉默着,心里说:我信你,驱逐北戎,建不世功勋,这是你前世便能做到的事,今生你会更早获得这一荣耀。   “边城的月看起来也有京中不同,极大,极圆,极清冷,照过战场,照耀千古,若是人站在城头,只觉一伸手便可摘月.......”许是萧珩的声音太过低沉温润,清词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她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微的心动,临睡前,她只迷迷糊糊地想:肃州听上去,也是曾经的她很向往的地方啊。   可惜,是曾经啊。   作者有话说:   作者:会有反转哒!放心!   近日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蒙蒙亮, 清词便被萧珩唤醒。   萧珩已穿戴齐整,正在束着腰带,见她脸上尚且带着一分刚刚起床的迷茫,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头乌发散乱地堆在肩头上, 捂着唇打了个呵欠, 于不经意的妩媚风情之外,又透着一丝少女的娇憨,这是一道独属于他, 在闺房之内方能看到的美好景致,萧珩心中顿时柔软如春水。   他接过素心奉上来的温热帕子, 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边为她擦脸边笑问:“还这么迷糊?我们要赶路了。”   素心素染垂头, 眼观鼻鼻观心,世子素日里冷若冰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想私下里与夫人相处是这般情形。   清词喃喃重复了一句:“赶路?”温热的帕子拂在脸上,湿意让她的眸光逐渐清醒,她的心骤然一缩,果真要随萧珩去肃州么?   她真的很想留在姑苏城,留在晴鹤书院, 可她无法说服萧珩改变他的决定。   她全无兴致,任素心素染为她梳了个勉强过得去的发髻, 手艺自然是与知微相距颇远,萧珩还有闲暇在旁边看着, 含笑道:“赵剑带着知微直接出城, 届时我们会合。”   冬日凌晨, 雪清霜洁,呵气成冰。   清词裹着厚厚的斗篷,低头进了马车,她唇线紧抿,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萧珩。   萧珩相信铁杵磨成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沿街的人家的还未起,周遭一片安静,只车马粼粼驶过的声音,分外清晰。   萧珩骑着马,想从车窗看一眼清词,却发现清词早将车窗的帘子放下,不禁无奈一笑。   车内铺着厚厚的毡子,清词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忽然想起顾纭曾经在公主府说过的一句话:将一切交由命运,彼时她自信可以改变顾纭的命运,长望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到头来,所有的努力皆化为虚无。   和萧珩也是这般,聚,散,离,合,只到了如今,爱与恨都不是最初滋味,便如幼时,曾经很想很想吃却吃不到的糖糕,有一天终于吃到了,竟觉不过如此,也不知萧珩几时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沉重的城门被打开,马车出了城,驶向与晴鹤书院相反的方向,清词脸上掠过一丝怅惘之色,她在书院的每一天都很忙碌,忙着备课,忙着教课,忙着与谢山长聊天,忙着和洛长欢斗嘴,很久没有这种茫然不知前路的感觉了。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前方的马“吁”地一声。   清词顺着惯性往前一倾,差点碰到了车壁上,素心忙道:“夫人,奴婢先下去看看。”说着灵活跳下了车辕。   然她这一去久久未回。   车厢外更加安静,虽然马车四周都是护卫,可此时竟不闻一声,清词不知为何,心跳怦然,她手按在车帘上,不顾素染的劝阻,正要下车,忽然于这极致的安静中,一道优雅而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清亮亮传入她的耳中。   “军国大事,洛某不敢置喙,但请将军临去之前,留下她。”   清词的眼神亮了,她从未将希望寄于旁人身上,可亦从未有一刻觉得洛长欢如此给力。她不再犹豫,唰地掀开车帘,跳下了车,果然一眼便看到了洛长欢。   晨曦初上,他一人一剑拦于车马之前,白衣胜雪,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风吹拂他宽大的衣袖,飘飘若仙,这一瞬,他如神祇,拯救她于人生的至暗时光。   两人目光相汇,清词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   “她?”萧珩淡淡问。   他玄衣箭袖踞于马上,本身就气势迫人,身旁护卫虽布衣简装,可都跟着他上过战场,无形中有一股肃杀之气。   然洛长欢视若无物,他唇角勾起:“我与将军心照不宣。”   “她是将军前妻,也是我的心上人。”他看向孟清词,柔声道:“卿卿,过来。”   洛长欢在“前妻”两个字上顿了顿,似别有意味,然当他含笑说“心上人”时,清词忍不住一哆嗦,洛长欢还能想个更蹩脚的理由吗?   她内心深处实不情愿随萧珩去肃州,听到洛长欢这样说,犹豫片刻,下意识地便要过去。   萧珩目光居高临下,将孟清词的神色变化清晰看到眼中,他看到她跳下马车,在看到洛长欢的一刹那点亮了眸光,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灿若春花,却是朝着另一个男子,他察觉到她毫不犹豫便要离去的脚步,似踩于他的心上。   萧珩冷声道:“阿词,回车上去。”   清词满腔希翼登时被泼了冷水,意识到洛长欢武功高强,但萧珩也不弱,且萧珩这边人多势壮,他却只孑然一身。   可他为她而来。   或许是出于共事之情,或许是出于侠义之心,无论如何,她不能辜负他这番心意。   想到这里,清词转身看向萧珩,浅浅笑着,却坚决摇了摇头,轻声道:“萧珩,你该知道,我不愿的。”   如若她能想出别的法子,她绝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萧珩难堪,只昨日自被萧珩带到宅子后,护卫森严,又与他说不通,她苦思冥想未有脱身之法。洛长欢是她此时唯一的希望,纵然不成,也要一试。   说完,她提起裙裾,朝着洛长欢小跑了过去。   心若沉渊。   他不愿意正视的真相,残忍揭开了面纱,昨夜荒唐竟如一场春.梦,梦醒便风流云散。   赵剑听到周围抽气的声音,只觉头皮发麻,说来,世子强行带夫人回肃州的做法固然不对,可夫人这样明晃晃的打脸,不吝于彻底的决裂。   鉴于萧珩未曾下令,一众护卫也未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孟清词飞奔到洛长欢身旁,才停了下来。   这些都是萧珩的心腹兵士,亦是百战沙场的血性男儿,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今日眼见这种场面,是可忍孰不可忍,皆都看向萧珩,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把这敢与世子抢夫人的小子斩于马下。   清词嘴唇微动,说了“多谢”二字,洛长欢不禁挑眉一笑,他本就容貌昳丽,这一笑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便是再看他怎么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得实在好。   他道:“你答应了给我做点心。”   清词道:“回去便做。”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自有随意不拘的熟稔。   赵剑心中升起对世子的深深同情之意,寻思了片刻,忽然想起知微。昨儿她吵着要去找孟清词,然而世子与夫人久别重逢,岂能容他人破坏,他好不容易才哄着这小姑奶奶同意去肃州,赌咒发誓今天早上她在城外便可以看到全须全尾的孟清词,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收拾了东西,随着他出了城。   他朝身后看去,却早不见了知微,目光焦急地四下逡巡,一眼看过去不由气结,这小丫头正在清词和洛长欢身后,一脸欣慰的姨母笑。   这一霎,赵剑忽觉自己与萧珩一样情路坎坷难见光明。   人总是有得陇望蜀之心的,先前他不过是寄希望于以军功博晋升,便回来下聘,抱得佳人归。不料世子一番操作,眼见有希望一路同行,他心中窃喜不已,如今又被洛长欢破坏,希望越大,失望愈大,他简直不忍看萧珩此时的脸色。   萧珩长久沉默,久到洛长欢都觉得今日此行有些太过顺利了,然他懒得细想,当下也不废话,朗声道:“好。”又朝萧珩拱手:“多谢世子成全,在下告辞。”说完拉起清词的手,便要转身离去。   清词下意识地要甩脱,然一瞥之间,洛长欢眸光中有威胁暗示之意:演戏!你想不想走!清词瞬时安静,任洛长欢牵着她的手,朝外走。   “慢!”   随着萧珩这不辨情绪的一声令下,铿锵刀剑出鞘,封住了两人前路。   洛长欢神色未变,懒懒散散转过身来。   清词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荒谬的感觉,如今的情形,仿佛是她与情郎私奔,却被正头夫君逮住,下一步就要被捉回去家法处置。   但她分明如今已是自由身,理不直气不壮的,应该是萧珩吧?   萧珩并未理会洛长欢,而是朝着清词伸手:“阿词,过来。”   清词退后一步,她知此时是关键时刻,若是有一丝犹豫动摇,她将再也不能离开萧珩,一生只能遵循他的意志,直到他厌倦主动放手的那一天。   她想赌,赌以萧珩的高傲和自尊,若她亲口承认对他人有情,必不会再纠缠不休。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若有若无的歉疚,裣衽行礼,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既与世子和离,我已是自由身,我与洛......”她温柔看向洛长欢,“我与他两情相悦,实不愿随您去肃州。”   萧珩一怔之后,连连冷笑了几声:“好!好!好!”他倏地抬手。   孟清词的确没有见识过萧珩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另一面。   她眼中的萧珩,便是强势中也不失温柔,愤怒时也未伤她分毫,是以两载夫妻,纵然分离,抛开情感纠葛,他在她心中亦是具有君子之德的人。   也因此,当漫天刀光剑影,转瞬将洛长欢的身形团团围住,将她与他隔开,清词惊愕得睁大了眼。   待反应过来,她怒道:“萧珩,你快让他们住手!”   今日的萧珩似乎是用坚冰雕成,维持着沉冷无波的神色,闻言,他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阿词在担心他么?”   若是素日,清词是能察觉出萧珩森然话语下流淌过的哀伤,以她的性情,许会斟酌更柔和的言辞,不让矛盾激化,然此时她关注点在被围攻的洛长欢身上,对萧珩的做法甚是不满,闻言道:“自然!世子何必迁怒于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萧珩口中咀嚼这四个字,又是一声冷笑。   无辜之人,岂配得到她如此情深意挚的关切?况那洛长欢,当着他的面,连心上人三字都敢出口,萧珩咬牙,缓缓启唇道:“我想杀了他。”   这句话一出,他便对上清词惊骇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知她感受到他此刻不加掩饰,汹涌而澎湃的杀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虽知道萧珩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但清词仍心中一寒,只觉自己越发不认识萧珩了。一阵怒气涌上头顶,她道:“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洛长欢武功之精妙, 其实远在清词想象之上, 他对付这些人轻而易举, 他迟迟未回击,只是因摸不出萧珩的深浅。   据他所知,萧珩熟读兵书, 谙善布兵作战,自身也是武艺卓拔, 但他的武艺,是战场上的杀敌之术, 并不是江湖中人所推崇的武功。   然此时萧珩未动,他却觉得传闻不可信,并不是这么回事。   洛长欢手中剑轻点, 护卫的武器纷纷脱手,清词的话传入他的耳中,他心思陡然一转,变攻为守,于腾挪躲闪之间, 不忘感动道:“阿词,能与你同生共死, 此生别无他求。”   清词以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萧珩早已瞧出自己的护卫奈何不了洛长欢,从理智上, 他也知清词只是话赶话, 冲口而出, 可即便如此,胸口未愈合的伤,依然因她这句话而隐隐作痛。   他清冷的声音道了一句:“退。”原本进攻的护卫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洛长欢暗暗心惊,萧珩武功如何且不论,单单这治军令行如臂指,便不可小觑。   一剑呼啸而来,如雷霆震怒,江海凝光,萧珩人本来在马上,倏忽之间却到了洛长欢面前,剑锋直指咽喉,洛长欢本可以躲避的,却选择了不闪不避。   清词曾经见过萧珩舞剑。   桃花影落,落英缤纷,剑气纵横,是初见,后来,新婚燕尔,练武场上,竹林之间,她怀着一腔爱意,凝望他潇洒飘逸的身影。再后来,萧珩入了锦衣卫,更多用的是刀,清词从未见过他真正出手,但不妨碍她觉得私心里认为萧珩十八般武艺皆通,剑术高超。   其实她只是看了热闹,于此道完全不通,她看不出萧珩此时的剑势虽凌厉,试探之意却多过杀意,只是觉得本能的危险,情急之下,她不假思索,冲到洛长欢面前,为他挡住了萧珩的剑。   萧珩一惊之下,生怕伤了她,剑气回撤,便是这样,清词也觉脸颊处似有风声掠过,不由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剑气停,杀意尽,风声已静止。   她在他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里看见萧索岁月,震惊,愤怒以及无尽的伤痛,恍惚之间,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又似是她的错觉。   他轻声问:“这是你的选择?”   他知道她脱口而出的许是气话,可于生死时刻的抉择和保护,他再难欺骗自己不是出自本心。   她曾深深爱慕于他,可这份爱温柔而理性,冷静而克制,于对他失望时就绝情离去。他曾以为,她便是这样的人,不会有太过激烈的情感,但如两心相照,静水流深,亦可得岁月长远。   她抿紧了唇:“是。”   这辈子她誓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活,但不知为何,仍于这一刻心如刀绞。   萧珩又问:“两心相悦,同生共死?”   她答:“是。”   她的眼波清澈,印她内心所想。   一口腥甜涌到喉间又被强行压下,萧珩只觉讽刺,他曾以为,记起前世是为弥补,是为再续情缘,却原来,是惩罚,是让他再一次明了心事寂灭,你我缘尽。   这一放手,塞北江南,永无相见之期。但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   “好。”他涩声道,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赵剑欲去追萧珩,临别看向知微,知微却蹬蹬跑到了孟清词身旁。   赵剑便感受到了萧珩的心灰意冷,他想,无论他待她怎样好,在她心里,都是比不上夫人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于这一遭,世子和夫人再无可能,他和这个小丫头,也没戏了吧?   他蔫蔫上了马,没精打采,忽然听到身后知微大声喊:“我等你!”   一刹那,心中乌云散,霁月明,他猛然回眸,见她冲他拼命挥手,笑容灿烂。他陡然而生无穷力量,眼里发着光,再不迟疑,打马去追萧珩。   *   萧珩带着他的人马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   初冬的姑苏城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赌赢了。   清词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汗透重衣,她往后踉跄了一步,洛长欢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靠在了知微身上,闭上眼,虚弱道:“能这样......再好不过。”   他有他的荣耀人生,她有她的平静生活,相忘于江湖,再好不过。   只是,心里这种像是被块垒堵住的感觉,着实难受。   洛长欢斜睨了她一眼:“这就过河拆桥了?”   清词这才记起洛长欢,不由歉疚,毕竟没有洛长欢,萧珩不会这么容易死心。她展眉朝他笑道:“多谢你。”   “算起来,”洛长欢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应是我第三回 拯救你于水火之中了?”   “算......是吧。”感激之情尚未褪去,她已经戒备地看向洛长欢,他不会再提出向上次那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罢?   于是她赶忙道:“刚才形势危急,我怕他真对你不利,那些两心相悦,同生共死的话听听就算了,不必当真。”   “哦?”洛长欢似笑非笑。   萧珩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好不好?   他的故意示弱,萧珩瞧出来了,她却没瞧出来,真够笨的,就这样山长还总夸她灵秀,也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眼神不大好。   只,心中仍漾起些微感动,便是为她而来,其实是出于自己的心意,与她无关。她待他虽无男女之情,却仍能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这是一种甚为温暖的感觉,那一霎连这潮冷的冬天,都没有那么冷了。   “咱们就是共事之情。”她知洛长欢生平最怕女子纠缠,当场表明心迹,想了想又道:“阁下大恩,我自然是要报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只阁下慢慢想,咱们先回去。”   厚厚的大氅也挡不住外头的寒冷,她想,原来南国的冬日,也是这般冷啊。   回头就见知微亮晶晶的眸子,仍望着赵剑离去的方向,清词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傻丫头,瞧什么呢?”   知微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性子开朗,倒是没觉得羞涩,坦率道:“原整日在眼前晃着,觉得他烦,这一走,又觉得有些无聊。”   这才是爱情起初最美好的模样罢?   清词此时满腹心事,也不由微微一笑:“回罢。”   三人正要转身回城,忽听得得马蹄声响,清词回头便见赵剑竟去而复返,心不由提了起来。   好在赵剑身后并无旁人。   赵剑下马走到她跟前,行礼后从怀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笺:“夫人,世子嘱我交给你。”   清词不想接,赵剑却很坚持,大有她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架势。   他道:“世子说,夫人收下,此后便是一别两宽。”   清词眼睛一热,她接过信笺,轻声道:“好,以后不要唤我夫人了。”   虽然是这么回事,可赵剑也不知如果不唤“夫人”该怎么称呼孟清词,索性不去想这个问题,他挠了挠头,又看向知微:“那个......我走了。”   知微本来只是有些不舍,但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氛围有些伤感,也红了眼圈,却口是心非道:“不是已经道别了么?”   “那......我真走了。”赵剑也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道,说完他转身上马,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孟清词:“孟......夫人,可还有什么对世子说的?”   清词摇头,也不想计较所谓的称谓了,但看赵剑仍目光灼灼看着她,便缓缓道:“世子身上有伤,提醒他按时用药。”   “......就不要再提起我了。”   赵剑颔首:“是,夫人多保重。”他又看了眼知微,才掉转马头疾驰而去,不一会儿人影就消失在路尽头。   知微幽幽叹了口气,道:“姑娘,咱们也走罢。”   洛长欢“哎”了一声:“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便看到清词眨了眨眼,似眨落了一滴水珠,旋即她唇角翘起,语气轻松道:“抱歉,真的差点把你忘了哦。”   她有些急迫地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长欢不喜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懒懒回道:“是山长。”   他毫不留情揭穿了自己的授业恩师:“你那......”他本想说你那夫婿,但不知为何不想从自己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他捐了数百卷前朝典籍给书院,山长便心动了,连你不辞而别都无可无不可。”   “要不是我,呵呵。”   话刚落下,清词停下脚步,对着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你。”   洛长欢被她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倒也不必如此。”   清词认真道:“洛兄高义,清词铭感于心,若洛兄他日有事,清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暗下决心,回去就让知微去买这市面上最好的佐料,用最好的面粉,来兑现自己未兑现的承诺,因此又道:“洛兄,往后你想吃什么糕点,尽管与我说,我一定想着法子为你做出来。”   洛长欢欢问:“怎的你开了个点心铺子?”   清词摇头,认认真真对他道:“那倒不是,太辛苦了做不来,但往后,只要在书院共事一日,你的点心,便被我承包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晴鹤书院。   夜色静谧, 烛光明亮。   知微注意到清词拆开信笺后,便沉默了一晚上。   世子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以世子的风格,若不是表诉衷情,写什么能写这么厚厚的一沓呢?   待临睡时,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清词瞥了她一眼, 默不作声地将信笺递给她。   知微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有厚有薄的纸张, 只看第一份,她便瞪大了眼睛,再看第二份, 第三份,她不禁惊呼出声:“姑娘, 世子是将南方的产业......”   “许是吧。”   知微又惊讶道:“原来濯素园早就被世子买下来了。”   不但有濯素园,也有她昨日呆的那所宅子, 还有一些田产地契,萧珩都过户到了她名下,看上面落的日子, 很多都是和离之前就办好的,也有一些是她们到了杭州府才置办的。如今想来,赵剑时不时会离开几日,便是为了去处理这些事罢。   萧珩,很早就打算着将她送至江南, 也许蒋大人一家的尽心照拂,也是因为他的托付。她能在江南过得这般随心惬意, 几乎就没遇到什么坎坷,都是因他已在她身后, 将诸般事宜都打点妥当。   清词一时不知心中是何种滋味。   然而她仍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走出宅门, 见识过与从前不同的风景,唤醒那个少女时期的自己,她不愿再仅仅以萧珩妻子的身份,在国公府,在他的身后度过这一生,她想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目光落在这一摞田产地契上,她想了想道:“这些贵重之物,若以信件寄回京中未免有失。待问问蒋夫人,年下若是往京中送礼,便请她寻妥当的人,帮忙带给顾公子吧。”   顾子琛是萧珩的至交好友,届时她去信解释清楚,顾子琛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说起顾子琛,清词心情略略轻快:“听说晋康的宝宝出生了,是个儿子,她还很遗憾呢,她原本期待是个女孩儿来着,阿珍也是个儿子,这真是巧合了。”   “你记得提醒我,这几日画好图样,打两个金锁,届时随着年礼一起送回去。”   烛光下,她眉眼弯弯,真心实意为她们二人欢喜,又遐想道:“纭儿来信,说她也有了身孕,真好。”   上辈子,纭儿伤了身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恍惚记得,睿王入主东宫后,似乎将次子记到了她名下,这辈子,她与顾纭仍有许多事不能够如意,但这个孩子,已是命运丰厚的馈赠。   知微忽然替她难过,忍不住道:“姑娘您总是替别人操心,也该为自己打算一番,既已与世子说清楚,我瞧着洛公子对姑娘颇有情意,日常相处多有体贴,姑娘您对洛公子呢?”   清词一愣,“呵”了声:“他?”   洛长欢看谁都是一副眉目含情的样子吧!   他对她是有一些不同,不过是因他虽拈花惹草,却又不喜女子对他生情与他纠缠,而她,恰好明晃晃地表明对他无意,日常相处,便少了顾忌多了随意。   知微又道:“不过听说洛公子身世甚是曲折,钱塘洛家也是大家族,姑娘若是嫁过去免不了辛苦。”想到姑娘届时是二嫁,更加不会那么顺利,长长叹了口气。   清词讶异地看着知微,一晚上的伤感不由去了大半,她用力戳了戳知微的额头:“整日瞎想什么!”   知微不服气道:“我这不是为您着想吗?知宜如今已是大掌柜了,若我将来不在您身边,谁来照顾您哪?”   “嗯.....你家姑娘我也没有那么差吧?”清词顿时郁闷,又佯怒道:“知道你恨嫁,少不了你的嫁妆。你且放心,我在书院呆得好着呢。”   “谁恨嫁!明明人家是好心......”知微羞恼,便要过来咯吱她。   清词笑着躲开,两人闹了一会,清词理着鬓发道:“傻丫头,女子的归宿,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呀。”   知微有些不解:“洛公子,也是极出色的。”   清词微微一笑,却并不打算再做解释,她起身,推开窗,呼吸了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将一切交给时间,或许,时光荏苒,她终是会忘记他,再遇上让她心动的人,也或许,她便在书院教书育人终老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   杭州府。   蒋宅内,虽时值隆冬,可从上到下,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洋溢不住的喜气,无他,大小姐要成亲了。   蒋梦笙是她为数不多能谈得来的朋友,蒋家又在她来到江南后多加照顾,虽说是有萧珩的嘱托,可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是能分得清的,也因此,清词精心准备了贺礼,提前几日就向谢山长告了假,本打算送了礼便回书院,未成想被蒋梦笙苦苦挽留。   蒋梦笙清瘦了不少,兴致寥寥,她道:“清词姐姐,你陪着我好不好?我这几日也不知为何,睡不好吃不香的,我都不想嫁人了。”   蒋梦笙的院子和闺房俱妆点着红色的锦缎,绣着龙凤的大红嫁衣挂在衣架上,金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本该欢欢喜喜的新嫁娘,却有些面带不安。   清词明了她这种越临近成亲越害怕的心情,温言道:“阿笙,莫怕,伯母许是和你说过,女子出嫁前许都会觉得紧张,这是人之常情。”   “陈小公子甚是温和俊雅,你们都已经见过那么多次了,彼此的脾性也熟悉,陈家二老也都是性子慈和的老人家,这么细想,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蒋梦笙一寻思,的确是这么回事,转念她又怏怏不乐:“可我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她眼中掠过一抹惆怅之色,舍不得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她忍不住嘟囔道:“我觉得自己还小呢,也不知父亲母亲为甚这么着急将我嫁出去!”   清词笑她:“都是在杭州府,你们两家也相聚不远,往来极方便的,我当时......”她戛然而止,起身道:“书院还有一些事儿,我去前面与伯父伯母告辞,便回苏州,待你成亲后,我再来看你。”   蒋梦笙不舍,但清词去意坚决,只得随着起身送她,便见蒋夫人正走进来。   “母亲,”蒋梦笙娇声道:“清词姐姐要走呢。”   清词给蒋夫人行礼,笑道:“先前来的时候,伯母正在忙着,我便没去打扰,恭喜伯母,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蒋夫人心中疑惑,她记得萧珩夜访蒋府那日,曾提过要接孟清词至肃州,只如今人竟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也不知两人到底是何情形。但人家的私事,她无意打探,只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亲热道:“这几日正要打发人去接你,阿词来得正好,这次回来,定要过了年才许回书院。”   清词微笑道:“伯母厚爱,原不应辞,只年下书院事务亦是繁多,山长年龄大了,难免力有不逮,我在,多少能尽一份心力。”   谢山长一生未嫁,据说她亦是出身江南一带的大家,但清词听书院的先生说,谢山长的父母早已不在世,她与本家极少来往,往年学院放假后,谢山长也从未回过本家。   蒋夫人嗔道:“阿词去了才多少时日,话里话外便都是山长,与伯母生分了。这样罢,你的一番心意我不阻拦,但梦笙成亲在即,你总该陪她几日罢。”   “她常说,素日里与她最好的便是你和阿彤,阿彤远在京城,又刚有了孩子,显然是过不来了,如今只你在了,也就三四日的功夫,耽误不了你多少事。”   清词为难:“伯母,我如今......”她有些疑惑,蒋夫人应是清楚她与萧珩和离一事的,她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人家的婚礼上,并不合适。   “我知道,可南方并不在意这些,”蒋夫人满不在乎,“梦笙更不介意。”她心疼地看了眼蒋梦笙,“这孩子心思细,你陪着她,也能多开解开解,伯母拜托你了。”   清词有些犹豫,又见蒋梦笙眼巴巴看着她,心中不忍,道:“那我且多住几日,只先与伯母说明,梦笙成亲那日,我便呆在自己院子里,成不成?”   蒋家人口少,她来之后蒋家为她安排的院子,至今还保留着。   “随你,在这里你莫拘束,只当成自己的家。”蒋夫人一口应了。   蒋梦笙高兴起来,抱着蒋夫人道:“还是母亲厉害,帮我把清词姐姐留下了。”   蒋夫人细心地她整理衣服上的褶皱,又嘱托了丫鬟,才道:“前头还有事,我知道你们小姐妹有体己话要说,就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了。”说着便款款起身离去。   蒋梦笙因为清词同意留下,很是欢喜,两人送蒋夫人出了院子,便回了屋子,蒋梦笙兴致勃勃道:“我瞧瞧阿词姐姐送了我什么?”   除了簪环首饰之外,清词还给蒋梦笙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副是她的小像,画上少女拈花微笑,用了向洛长欢学的西洋油画的技法,画的人物极为立体,远远看着便如真人一样,连蒋梦笙的丫鬟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蒋梦笙爱不释手,笑道:“原来清词姐姐也会画这种西洋小像啊,原来我只知道我小舅舅会画,本想着让他帮我画一幅,他倒好,总是推脱,早知道就不求着他了。”   清词心中一动,西洋画从泉州传过来之后,因画风与侧重与大周传统技法全然不同,并未得到广泛的流传和认可,她所认识的人中,也只洛长欢甚为精通这一技法。   难道,梦笙的小舅舅也会吗?不会这么巧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孟清词正要开口询问, 蒋梦笙的丫鬟沛菡带着厨房里的管事进了院子,原来她近些日子在密集培训中馈之道,虽有临时抱佛脚之嫌,但学总比不学好, 清词只得先将疑惑放下, 笑道:“你忙吧, 我今日为了赶来瞧你,起得极早,先去歇息会儿, 晚饭再过来陪你。”遂带着知微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屋子洒扫得一尘不染,被褥都焕然一新, 熏着清雅宜人的香,服侍的亦还是她刚来时的两个婢女, 见到两人进了院子,亲亲热热地行礼道好,拉着知微的手问一路的心路, 清词笑了笑,蒋夫人,实在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也是一个极周到妥帖的人。   待屋子里只有两人的时候,知微觑着她的脸色, 欲言又止。   清词捧着热茶,优哉游哉看窗外, 喜鹊落在一树绽放的红梅上,笑吟吟道:“喜上眉梢, 还真是应景呢。”   知微终于忍不住了, 轻声抱怨道:“蒋夫人素日周全, 怎么这么不体谅人呢?”她担心清词触景伤情。   “都是一片爱女之心罢。”清词悠悠道。“何况阿笙是这么单纯的姑娘。”看到蒋梦笙,便如看到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天真浪漫,但愿她一生不经世事磋磨,也无风雨也无惊。   知微愣神,旋又叹了口气:“也是,蒋姑娘着实招人喜欢。”   日子如流水,倏忽滑到了成亲前夜。   这一晚,按照风俗,应是母亲陪着女儿入睡,说说母女间的私房话,然不巧再前一晚,蒋夫人许是劳累过甚,染了风寒,一日里头重脚轻,到了晚上更是微微发起热来。蒋梦笙便要侍疾。   蒋夫人喝了药,额上盖了帕子倚在床头:“你明日成婚,哪能今晚熬夜,”她犹豫着道:“让杨妈妈陪着你吧,有些事也该与你讲讲。”杨妈妈曾经是蒋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如今是蒋府的管事妈妈。   “不要,我陪着母亲。”蒋梦笙依恋在母亲榻旁。   蒋夫人心中又是伤感又是不舍,但风寒的药有安神的成分,她阖目半晌,才温声道:“阿笙今日让母亲歇歇好不好,明日的大礼才能养足精神,好好送你出嫁。”   “杨妈妈若过去照顾我,母亲这边可就没有贴心的人了。”   蒋夫人心中熨帖,笑道:“若不然让你姨母陪你好不好?”   蒋梦笙见母亲精神不济,也不敢再坚持了,但她的几个姨母都只是蒋夫人的庶妹,她与她们着实不甚亲密,想了想,眼睛一亮:“我去找清词姐姐。”   蒋夫人皱了皱眉,蒋梦笙已经起身朝外走了:“母亲您好好休息,我明早便来看望您。”   她提着裙裾翩然而去,杨妈妈看着她的背影,皱眉对蒋夫人道:“孟家夫人如今这个情形,合适吗?”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乖乖女,她不想这孩子触一点点不好的霉头。   蒋夫人想起那夜眼神锐利声音清朗的男子,提到孟清词时眼中流过的绵绵情意,摇了摇头:“随她去吧,阿词是个好姑娘,她什么都明白的,体谅我的这片心,也包容阿笙的单纯。”   她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月老的红线,可没那么轻易断的,再者,从私心里,我乐见阿笙与阿词交好。”   她心中另有一层隐忧,京中祈王一党势力渐盛,若不是祈王没有子嗣,许早就会入主东宫了。而近些日子,蒋大人回府一日比一日晚,回府时亦是满面疲色,却顾虑着女儿即将出嫁,并不在她们面前流露,每每说起都是佯装无事。   想到这里,蒋夫人叹了口气。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杨妈妈道:“差点忘了,你把那压箱底的册子给阿笙送过去,小姐妹们之间悄悄说一说,她便明白了。”   杨妈妈道:“也只得如此了。”   *   清词已换了寝衣准备入睡,便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声,随后蒋梦笙进了屋子。   清词讶然:“新娘子怎么过来了?”   沛菡面带歉意,解释蒋夫人发了热,蒋梦笙执意过来。   清词抚额,蒋夫人说一声不忌讳便不忌讳到了十分,但看着蒋梦笙,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着道:“我陪你回你的院子罢,不然明早,全福夫人来了,找不见新娘子了,岂不大吃一惊?”   蒋梦笙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成,如今那屋子装饰得太喜庆了,我瞧着心里头便发慌,我在清词姐姐这里凑合一晚,明儿凌晨早点回去不就成了。”说着便倒在了床上。   清词无奈,只得吩咐准备一应洗漱之物。   蒋梦笙方洗漱完,清词便见杨妈妈来了,进门便朝她行了一礼,她还来不及诧异,杨妈妈起身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感激道:“姑娘性子娇惯,拜托夫人了。”   清词万万想不到自己还能接此重任,只觉尴尬至极,连连摆手:“还是妈妈来罢,我不成的。”   杨妈妈瞧了坐在妆台前通发的蒋梦笙一眼,苦笑道:“我讲的,姑娘不听啊。”   清词想了想:“这样罢,妈妈先大致给阿笙讲解一番,若她再不明白,我私下里再与她分说。”   “也只好如此了。”杨妈妈道。   待蒋梦笙换了寝衣,清词屏退左右服侍的婢女,杨妈妈关上了房门,两个人如此郑重其事,蒋梦笙不由好奇:“有什么事吗?”   杨妈妈豁出一张老脸,打开册子讲起上面的图片,她说了一盏茶功夫,但看蒋梦笙显然没听进去,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看她,又看看图片,嫌弃道:“这上面的人怎么都不穿衣裳啊,画得也不怎么好看,差清词姐姐的丹青远了。”   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清词微笑。   杨妈妈败下阵来,草草几句结束了这个话题,将册子塞到蒋梦笙手里:“好了,你再细细看看,明儿洞房用得上的。”便落荒而逃。   清词愕然,没想到杨妈妈的战斗力如此之弱。   她又瞥眼蒋梦笙,见她兀自皱眉研究,心里暗暗好笑。   “他们的姿势好奇怪啊......”她嘟哝道,忽然“呀”的一声,清词便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如避瘟般将那册子扔到了地上,捂着脸道:“我不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然她逃不开。   清词认命,当年沈氏讲得就潦草,以至于她新婚之夜一知半解,见蒋梦笙又是害羞又是惶恐,只得扮演知心姐姐角色,揽过她的肩,细细告诉她:“其实这没什么,只是程朱理学提到“存天理,灭人欲”被断章取义了,才让这事儿显得难以出口,实则这周公之礼,夫妻敦伦是再寻常不过的人生大事。”   蒋梦笙问:“可这事很难受是吧,不然画上的人儿表情怎么这般痛苦?”   实则这个时候,稍有点风骨的画师是不屑画这秘戏图的,平心而论,蒋夫人送来的这本册子已算得线条流动,刻画精细了。   “第一回 许会有些难受。”清词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低声道:“每个人感受不同,但只想着这是你想共度此生,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欢愉便多过痛苦。”   她忽觉怅惘,点了点蒋梦笙鼻尖,笑道:“话本子上不也写了么“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余下的便得你自己去体会了。”两人头并头地躺下,清词冲蒋梦笙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   知微在外屋听见两人嘟嘟哝哝,忍不住出言提醒:“早些睡罢,明早蒋姑娘还有许多事呢。”   蒋梦笙便偷偷吐了吐舌头,忙吹了灯,清词也闭上了眼睛。   然而,许是因歇了午晌,她一时半会尚无睡意,眼前便似忽然浮现萧珩的脸,蕴着无尽伤痛的眼神,以及一闪而过的水光。   曾经,她也是如阿笙这般,紧张而忐忑,羞涩又有些期待,如今忆起,竟仿佛是非常遥远的事儿了。   这些日子她已忘记了他,忘记了国公府的那段日子,可就在今夜,他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   就在那种久违的,酸酸楚楚的难受又将心塞得满满时,蒋梦笙忽然戳了戳她:“清词姐姐,你睡了吗?”   清词侧过脸,朦胧月色里,蒋梦笙的眼睛亮闪闪地,她似乎有些忐忑,小心地问:“清词姐姐,我是不是有些自私,方才说些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世子他......”   清词从她的眼里忽然便看到了少女顾纭,看到了那个如水的月夜。   她眼眶一热,伸手抱了抱蒋梦笙:“怎么会呢,能陪着你,我很欢喜,阿笙,你和陈小公子一定要好好的,我是将你当妹妹待的,只愿见你幸福。”   ......   又过了会子,清词听着蒋梦笙绵长的呼吸声:“......”   这便是年龄小的好处了,天大的心事,也能睡得着,其实她也比蒋梦笙大不了几岁,但总觉自己已满心沧桑。   越躺越是心乱,便越发睡不着,清词索性披衣起床,想着不若出去走一走,经过外屋,她取了厚厚的斗篷,又听到外屋榻上知微轻微的鼾声,不禁更加羡慕,又是一个没心事的。   许是因时候太晚,守夜的丫鬟婆子也都入了梦乡,清词足音极轻地推开院门,竟无人察觉。   蒋家如今住的是知府官署后头的宅子,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后花园,亦是沿袭了江南一带园林的风格,颇具小桥流水的景致。   此时虽是隆冬,百花衰败,但月色银辉倾泻在明廊暗径,亭台楼阁的残雪之上,折射出流动的光影,与山水奇石交映,较白日更多了几分意境之美。   这一番美景可入画,园林可用传统技法中的写意笔法,只这月色光影,却是要用到西洋画体系中透视、色彩、光影等方面的技法,方能描摹得出。   她忽然脚步一顿,为什么这两种画法非要对立而不能取长补短呢?   因想到这里,索性信步前行,忽有琴音泠泠,被夜风吹入她的耳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清词于抚琴一道并不擅长, 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   琴声悠然响起,潺潺如山谷溪流,清涧鸣玉,又似风吹过林梢, 拂雀鸟啾鸣, 轻盈而活泼, 是小儿女初见的懵懂心动和欣喜。   须臾,曲调转为平稳,温馨而甜蜜, 如春风拂过湖面,拂过心田, 再然后,琴音一变, 却是百转千回,沧海潮生,千帆过尽, 两颗心终于相印,在尾章,琴声又转为舒缓,从青丝到白发,是岁月无声的流淌, 一生的光阴,仿佛都在这一曲之中缓慢而悠长地流过。   她想起漫长而又如梦如幻般的两世, 一次又一次的重逢与别离,爱人, 故友, 求而不得, 爱恨交织,无可奈何,最终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而后释然。   琴音落,尽管清词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可仍沉浸于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待醒转,方觉冷露已浸透衣衫,夜色寒凝。   她循着琴声走到湖边,见湖心亭上,一个白衣身影正在对月抚琴,冬夜的水面泛着乌沉沉的光,月影碎在其中,而月色却如华裳,披在他身上。   她曾见过很多男子着白衣,比如嘉阳公主府的慕玖,秀雅温柔,惹人怜惜,又比如龙泉寺的空尘法师,淡如轻云,皑皑如高山雪,萧珩极少的情形下也着白衣,却仍是锋利如剑,如雪砌冰雕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比如洛长欢,白衣如画,一颦一笑占尽风流。   她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感,抬眸望向湖心亭的男子,正对上那男子含笑凝睇的目光。   他在亭中,她在水边,而月在天上,琴在手中。   她有些讶然,又觉在情理之中。   他的声音度水而来,染了半湖水意,低润而动听:“来了?”   清词沿着曲折竹桥走到湖心亭里,微微一笑:“我早该想到是你的。”如今她才依稀想起,蒋夫人似乎便是出自钱塘洛氏。而蒋梦笙常提起的小舅舅,无所不会,也擅西洋画,与他是对得上的。   离得近了,清词才发现石桌上有酒壶,有未饮尽的残酒,而洛长欢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怀好意的浅笑,却半分不损那谪仙般的风姿:“阿笙是我的外甥女。”   若是她有心,不难发现蒋夫人与他的关系,而她偏偏在有关他的事情上从不留心。   清词后知后觉地发现,若这么论,洛长欢似长了她一辈。   她轻哼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半夜在这里抚琴,就不怕扰人安眠,被人追打?抑或,”她打量了一下他,“惊醒了院子里的花神精灵,被惑了心神?”   洛长欢侧首看她,一双桃花眼眸光深邃,波光荡漾:“此处离正院甚远,倒是离某处颇近,”他意有所指,修长精致的手拂过琴弦,“铮铮”两声,不紧不慢道:“后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深夜抚琴,自是静待佳人。”   他似笑非笑:“至于花神精灵,你瞧,这不就来了?”   深夜寂静无声,清词被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忙看向身后,却什么都没有,她惊魂未定地瞪向洛长欢,却撞进他幽深如酒,却又朦胧如月色的眸子里,心跳蓦地快了一拍。   她住的汀芷苑,离正院最远,离湖最近。   “我心甘情愿被你迷惑。”他一字字说:“阿词,我为你而来。”   她亲近的人都唤她“阿词”,可洛长欢,似乎是为了有所区别,也可能是随口为之,起初唤她“嘉嘉”,后来改成了“清清”,可这两个字听着很像“卿卿”,相爱之人的亲昵之语,而她与他只是朋友,因此,在她的强烈抗议下,他又改回了“嘉嘉”。   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明白,慌乱之下,她胡乱找了个话题,问道:“你既也要来,为何不与我同行?”   还信誓旦旦要为我代课。   她没敢问出口的是:“你怎知今夜抚琴,我定会听到。”因为她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心有灵犀。”   洛长欢苦笑,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阿笙成婚,以他的性子,自是不耐这些应酬交往的,是以早早就把添妆礼送了过来。那日,她笑对他道要回杭州府,给好友送上新婚的贺礼,请他帮忙教授几日的课业时,他便是这么想的,也因此痛快答应了她。   但她走了后,不过一日,他便觉出不同来。少了她的娇言浅笑,书院的清幽静谧便成了寂寥无趣,少了她的袅娜身影,灵岩山的漫山秋光也黯然失色。   他不答,反问她:“阿词,还想听什么?”   清词不敢再看洛长欢,将眼神落在栏杆外黑沉沉的湖水上,仿佛那湖水上于暗夜里可以开出一朵白莲,道:“我是不懂的,你想弹便弹吧。”   洛长欢微笑,看她一向的从容被惶然无措取代,心里怜惜,也不忍再追问她,信手拨动琴弦,却是一首广为人知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许是到了下半夜,越发寒冷,清词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此时回忆起两人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洛长欢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却不觉欣喜。   不管是基于世俗或者其他,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那般勇敢,她本能地抗拒他人的爱慕,亦本能地惧怕再开始一段感情。   思绪凌乱间,一曲已终,洛长欢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旁,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直视着她的眼睛,酒气浓醇了一分,熏得她也有些醉了,他一双往日里总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今日却是极少有的郑重,他就这么郑重地看进她的眼睛,带着少有的严肃:“阿词,我想,我是心悦你的。”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发丝轻柔拂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忽然浮起丝丝缕缕的怅然,轻轻的,淡淡的,又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甜蜜。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清词想,原来她并不习惯一个人的告白,这会让她紧张,让她狼狈,让她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绪里,她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传统的写意笔法,与西洋的写实画法结合起来,会呈现出什么效果?”   洛长欢便笑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包容与鼓励:“阿词,你可以试试。”   清词便忙抽出自己的手,语无伦次道:“那好,我现下便回去试试。”她慌不择路地离开,他没有拦她,望向她的背影的眸中,有些许迷惘,而神光迷离的桃花眼里却是深深浅浅愉悦的笑意。   其实,今日前来,他并没有想好要对她说什么,然而,见了她,这番话自然而然就说了,而说了后,他反而整个人松了口气,只觉再好不过,一双桃花眼神光迷离,漾出深深浅浅的笑意。   今夜,定会做个好梦。   *   翌日,是蒋梦笙出嫁的正日子。   蒋梦笙一早便回了自己房中梳妆打扮,清词觉得自己毕竟是和离之身,遂只呆在汀芷苑里,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府里的小丫头一窝蜂地往正院里挤,蒋夫人遣来的两个婢女面上都生出向往之意。   清词便笑:“左右我这里也无事,你们想去前头便去前头吧。”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因知她宽和,其中一个叫莲蓉的素来活泼,便回道:“瞧瞧咱们大小姐,沾沾喜气儿是其一,毕竟也是府上这么多年才有的喜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姐妹们这么热情,多半是为了夫人娘家的那位公子。”   说起这位公子,她面色微红,眼神娇羞:“洛公子在杭州府极出名的,但性子懒散,虽与咱们家是亲眷,却等闲不登门一次,今儿是大小姐的好日子,他必会来的。”   是以府里的小丫鬟们才如此趋之若鹜吧。   清词想起洛长欢那张脸,不由摇头,朝知微道:“你也随着她们一起去前面玩罢。”   知微有些好奇,又有些犹豫,莲蓉就拉着知微道:“姐姐,走罢。”   知微就看她,清词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道:“去罢,我昨儿晚上择床,没怎么睡,正好补一补觉。”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这般热闹还是想瞧的,清词便听着三人嘻嘻哈哈地出去了,院子里又重归于清静。   日光透过半敞的菱花窗洒在书案上,也映入窗外红梅的影子,轻轻的,淡淡的,让她想起昨晚的月色,以及月色下表诉衷情的男子。   昨晚被花神精灵迷惑的,分明是她罢?   瞧洛长欢的样子,分明是有了泰半酒意,这种情形下,一个情场浪子说出的话,竟让她一时失措。   清词落寞一笑,良辰佳期,又怎么可能不触景生情呢?只不过,她将心事掩藏得极好,好到连最亲近的知微都没有看得出来。   但昨晚,月色下的园林,着实是美的。   因昨夜的想法,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浪纸,提笔蘸墨,却又皱了眉,汀芷院里,并没有她在洛长欢处常见的西洋画颜料,便是她曾经用过的几支旧的作画颜料,因着她长久未来,都干涸了。   灵感突如其来,巧妇却苦于无米之炊,清词不禁皱眉,细思片刻,只得先用墨色勾勒大致的形状,待回了书院再往下画罢。   日影轻移,她画得专注,都忘了时辰,直到惊觉手腕酸痛,自己端详又端详,自觉已有了三分意境,才放下笔来,又不禁好笑,这样的尺寸,本来就要画好几日的,自己今日怎么贪心起来了。   只这么放下笔,又忽然无事可做。与外头的喧哗相比,屋里头有些过分安静了,而她如今,并不喜欢一个人的安静,因那只会令她胡思乱想。   便是在这时,随着一声轻笑,一枝红梅从窗外递了进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一枝梅花择得极好, 疏密有致,红香沁人,可再怎样美的花,都不如那执花的手, 撷花的人。   濯濯春柳, 皎皎玉树。   孟清词抬眼看洛长欢。   果然是月色惑人, 心绪浮动,如今再见洛长欢,她已比昨夜冷静许多, 她想,他也不过是半醉之语, 醒了就忘了。   于是她笑问:“前面的宴席应是早开了,你怎么竟过来了?”   如他这样名满江南的少年才子, 出现在席上,是最令这一场欢宴增色,为主人家添彩的存在。   他不回她, 皱眉反问道:“那你呢?”   她是蒋府的客人,而他的姐姐,蒋夫人并不是会如此怠慢客人的人。   孟清词见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不关伯母的事, 伯母并不在意这些,是我自己, 阿笙的喜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圆满。”   洛长欢目光沉沉, 她说得云淡风轻, 且从相识以来, 她也从未以自己的和离之身而自轻,但显然,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介怀的,只不知她介怀的是自己的身份,还是那个她决然离开,却仍念念不忘的男子。   想到这里,洛长欢只觉胸中一堵,随之想起一事,沉声道:“这院子里的丫头呢?如今早已过了午时,你是不是还没用饭?”   清词倒觉得无所谓,莲蓉几个是她放了出去瞧热闹的,许是一时忘了时辰,且今儿大厨房必是极忙的,她也不想去添乱,再者,她并没有食欲。   “我今儿早上多用了半碗粥,不想吃。”她摇了摇头,指著书案上的画,笑道:“请洛大才子品鉴品鉴,如何?”   她画的是月下的园林,受材料限制,只是用淡墨描线,大致勾勒了轮廓,却已初具神韵。   她看向他的目光清正平和,无半分旖旎之情,她记住了月下的景色,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很好。   洛长欢忽然道:“孤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想不想去看看?”   清词一愣,不由心动,随即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犹豫道:“可你......”   洛长欢抬手止住她的话:“想去就换衣服,不然我就这么带你走。”他的语气不容她反驳,见她又要开口 ,他抚额道:“大小姐,我自有出去的法子,你只别啰嗦了。”   清词低头瞧了瞧自己,虽没去前面坐席,可这是喜庆日子,她也刻意地系了条樱桃红色曳地长裙,确是不适宜出门,便道:“我去换身男装。”   “阿词,”这称呼令孟清词心里一颤,一下子想到昨晚洛长欢说的那些话,便有些无措,又听洛长欢低声道:“我喜欢你着女装的样子。”   他蓦然间想起那日,她扮演他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小娘子一身蜜合色衫裙,温柔可人的模样,心头掠过一线惋惜,若是真的可多好?   女为悦己者容,她可愿为他装扮?   洛长欢双睫一瞬不瞬盯着孟清词。   被他这么看着,昨晚那种紧张而又惶恐不安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她错开他的目光,胡乱应了声,转身进了内室。   理智上说,她扮作男子最好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自是可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可不知为何,她换上了男装,却又想起洛长欢方才隐含期待的眼神,踌躇了一番后,又打开衣柜,换了身杏黄色云锦窄袖小袄,渐变色十二幅湘裙,走动之间,那深深浅浅的蓝色便氤氲开来,如一汪潋滟的湖水。   既然已决心不再回头,她不能放任自己时不时沉溺于往事之中,总要试着走出去。   而洛长欢今日,亦是穿了一身晴山蓝长袍。   她对着镜子,画了弯弯的新月眉,点了口脂,这样出来的时候,洛长欢的眼睛便亮了,带着点赞美的意思,取过银白绣绿萼梅披风,亲手给她系上,见她垂着长睫却并未躲避,他笑意更深:“走罢。”   *   看着眼前人烟鼎盛,热气腾腾的河坊街,清词有些疑惑:“不是要去孤山么?”   洛长欢理直气壮:“不填饱肚子,一会儿怎么有力气爬山?”   清词本想说自己不饿,但想想洛长欢那个时辰去找她,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然而洛长欢却放着那些生意极好的大食肆不进,带着她左转右拐,寻了间连门匾都没有的,很不起眼的小铺子走了进去,他似是与店主甚是熟稔,进了门便喊道:“老常,来两碗猫耳朵。”   半晌,才听到后厨有人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   清词打量着小铺子,虽很是简陋,地方也不大,也就四五桌,但桌椅擦得锃亮,便先松了一口气,她是资深洁癖患者,但洛长欢显然是了解她的。   这个时候,店里却没什么人,与河坊街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待得两碗猫耳朵上了桌,热腾腾的香气钻入鼻端,清词也不禁拿起了筷子,这家猫耳朵做得不比河坊街那些有名的大食肆差,从味道和佐料上说,甚至更胜一筹,虾仁新鲜得像是现剥的,猫耳朵小巧玲珑,筋道爽滑,清词不禁问:“既做得美食,这家店怎么还如此冷清?”   洛长欢看她白玉般的鼻尖上,因为用了热食,而沁出几粒细密的汗珠,杏眸圆溜溜的满是好奇,不禁一笑,悠然道:“他呀,太懒散了,开几日关几日,随心所欲的。”   刚说到这里,便听方才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不悦道:“你这家伙,又说我坏话了!”清词便见一个系着围裙,面目甚是粗豪的男子从后头走了出了,对上清词眼神,那男子一愣,又见她气质温雅不俗,惊道:“我先前没留意,你竟带着女子来我这里吃饭?!”   洛长欢斜睨了他一眼:“不行吗?”   那男子擦了擦手,走到他们旁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道:“行倒是行,只不过......”只不过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些。   这么些年来,洛长欢身边不乏美貌女子,可带到他这里来的,还是第一个。   洛长欢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她正问呢,这家店为何如此冷清?说起来我也想问,你拿了我的银子,就经营成了这样?”   看起来随时可能关门打烊的样子。   那被唤老常的男子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前几日染了风寒,怕做了吃食不干净吗?只得歇了几日。”   洛长欢切了一声,那老常脸上多了赧色,期期艾艾换了套说辞,大致是南方极少落雪,景致甚美,他便四处走了走。   清词讶然,这人看着粗犷,骨子里还甚是风雅呢,不过想一想洛长欢,也就不足为奇了。   洛长欢凝目看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为自己投入的银子痛心,清词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吃好了。”   洛长欢拉着她的手起身,临走前却在碗下压了张银票。   清词不知两人的关系,也无心探问,但许是这一碗猫耳朵的功劳,待出了小店上了马车,她忽然觉得,杭州府这潮湿阴冷的冬日似乎也有了暖意。   孤山在里西湖和外西湖之间,形如黛簇,此时残雪未消,日光映雪,西湖烟波渺渺,湖山淡冶相得,遗憾的是,并不如洛长欢所言梅花正好,大部分都在枝头含苞未放,也只宫粉梅稀稀疏疏先开了,花瓣淡红,香气浓郁。   清词忍不住回头瞪了洛长欢一眼:“骗人。”   洛长欢嘴角微微翘起,笑而不语,他在此地居住多年,自是知道孤山赏梅最好是初春,但他就是见不到她装着若无其事,却黯然神伤的样子,索性将她拉了出来散心。   既来之则安之,清词不过小小抱怨了一句,但这几日窝在蒋府,被满目喜庆环绕,见到这般景色仍是胸襟为之一清,两人随着台阶往上走,却见前面是一座寺庙,写着“永福寺”三个大字。   如今杭州最有名的寺庙是云林寺,据说那里求姻缘最灵,这永福寺清词倒未听说过,但地处西湖这样的繁华地带,香火也甚是鼎盛。   孤山不高,可也是山势起伏,几十层台阶下来,清词素日动得少,洛长欢见她气息不稳,道:“进去歇歇吧。”   知事僧人引着两人进了一间雅室,奉上茶后介绍了一下永福寺,又道:“敝寺求平安符最是灵验,公子与夫人要不要求一个?”   清词闻言不禁尴尬,随之又想到自己梳着妇人发髻,这知事僧人想必是误会了,却又不好开口辩解,随口转移话题问:“是吗?如何求?”   那知事僧人便说了流程,与京中寺庙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一次只能求一个,说是这样才能灵验,清词便起身道:“我们也去求一个?”   洛长欢不信神鬼之事,但看她颇为意动,想着女子素来笃信这些,清词也不能免俗,笑了声:“我陪你。”   两人随着知事僧人进了大雄宝殿,僧人照例问了姓名,生辰等,洛长欢原本正在浏览着殿内陈设,耳边听孟清词轻声道:“姓萧,名临简。”   洛长欢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去,负在背后的手渐渐收紧。   于清词来说,萧珩是武将,常见血光,战场上生死无偿,在京城,她亦常入寺庙礼佛,为他祈求平安,如今僧人一问,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仍是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便知不妥,但那知事僧人已执笔写下,问她:“可是这几个字?”   清词忍不住抬眼看洛长欢,但他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似是在认真看四壁的图画,并没有去听她说的什么。   清词“嗯”了一声,见知事僧人拿着符去寻后头的住持开光,不禁苦笑:自己这习惯真是难改,其实这符求了,也不会再有送他的机会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了永福寺, 两人之间的气氛显而易见沉默下来。   清词嘴唇微动,待要向洛长欢解释,可与他之间的关系如今算什么呢,这样想来,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洛长欢神色依然浅淡悠然, 一双素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桃花眼, 却因着身旁女子的长久缄默,而渐渐乌云翻涌,他知她并未完全将萧珩放下, 却不知她待他如此情深义重!只能求一个的平安符,他没奢望她为他求, 她为父母亲人,为自身, 他都能接受,可她便是和离之后,也只是为他而求。   他这般想着, 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却听到后面清词“哎哟”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回头,见她坐在台阶上,捂着左侧脚踝, 神情痛苦。   这一侧脚踝是那次在宫中,她中了什么香梦迟, 从窗上跳下去错了一下,当时便青肿了一大片, 后来虽是好了, 但偶尔会隐隐作痛, 方才她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想着事儿,踩空了一阶,自己都听到“咔嚓”一声,这次必是妥妥地崴了脚了。   便听洛长欢返回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清词本来就是怕疼的那一类人,洛长欢不安慰反而责备,加之脚踝处钻心的痛,清词的眼圈立时红了,气道:“不要你管!”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洛长欢长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一言不发朝着山下走去。   清词轻呼了一声,见路边行人都朝这里看过来,急道:“你快把我放下来!”   洛长欢笑了笑:“你觉得你能自己走?”   清词哑口无言,但又实在受不了路上各色人打趣的目光,双颊越来越红,索性将头埋在洛长欢怀里装死,听着他一下一下安稳有规律的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洛长欢垂头看她,她与他相处,更多的时候是把他当成共事的同寅,谈得来的朋友,轻松随意,只除了昨晚,她在他面前都是言谈自如的,但从他的角度,看见那玫瑰色的耳垂,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清甜的香气,适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唇边不可抑制地勾出一抹极耀眼的笑容。   直到进了马车,洛长欢才将她放了下来。   清词方才只顾着羞涩,坐下后又觉出脚踝处的疼痛难忍,忍不住闷闷哼了一声。   洛长欢本来有所顾虑,吩咐车夫加快速度送她去医馆,但见她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唇,疼得眼中泪光闪烁,扬声吩咐车夫慢下来,靠近她低头道:“得罪了。”   “不用......”清词微弱道,肿痛的脚踝往裙角缩了缩,便是她已有心和洛长欢去接触,也没接受骤然变得这么亲密。   洛长欢轻嗤道:“孟清词,你什么时候也这般迂腐了?” 说着他把她的左脚抬到膝上,褪下了她的鞋子和罗袜,又将她的裙子往上堆了堆,露出半截纤细精致又白到发光的小腿,高高肿起的青紫脚踝便格外触目惊心。   原本还要与他反驳的清词忽然失了声,洛长欢垂着头,比她还浓密许多的睫毛闪了闪,目光停留在她的脚上。   堪堪退去的晕红又染上了双颊。   “不能耽搁了,要正骨。”洛长欢道。   清词一愣,洛长欢的手已落在她的小腿上,打着圈徐徐往脚踝按揉,他的手掌温热,虽是文人,手上亦有着薄薄的茧子,这样按在她腿上,便是十分疼痛里,也有酥酥痒痒的感觉,清词又是羞恼又是尴尬,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却被洛长欢攥紧道:“别动,忍着。”   旋即他的手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猛地一推,又听到“咔嚓”一声,清词“啊”地大叫,泪刷地落了下来,整个人倚在车壁上,瞬间冷汗湿透了衣衫,洛长欢抬头道:“好了,你动一下试试?”   “可是,真的很痛......”清词咬着唇,泪还挂在颊上,哽咽着道。她想,像自己这样怕痛的人,若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抓到,定是受不了严刑拷打的。   含着泪光的心上人看起来可爱又可怜,洛长欢心生怜惜,却板着张脸,故意吓唬她:“必得动的,若不然,这条腿可就废了。”   若是平时,清词自是能分辨,但她此刻痛得失了神智,老老实实按着洛长欢所说,咬着牙挪了下脚踝,虽还肿着,却果然活动自如,也没有方才那种痛到钻心的柑橘了。   她长长吁了口气,诧异道:“这便好了?”   “怎么可能?”洛长欢拿帕子给她擦泪,语气嫌弃:“总得涂上药油,好好养上几天。”   清词立刻想到现实的问题,从孤山下来是洛长欢将她抱进了马车,难不成洛长欢再把她抱进蒋府?   想到那情形,清词头大如斗。   她犹豫着开口道:“你把我送......送到绣坊,好吗?”   洛长欢眸色淡了淡,收起笑意,有些严肃地看着她。   清词忽然心虚,侧头看向车窗外摇晃的景色,听洛长欢声音已有了些冷意:“阿词,在你心里,你如何想我?”   她如何想他?   她也不知,他在旁人眼里,只除了身世上的瑕疵,近乎完美,而男子的出身说重要又没有那么重要,他的才华足以掩盖这一切,而才子风流,也并不值得诟病,反而还传成了佳话韵事。   可他又是如此复杂,如此神秘。他风流却不浪荡,他看似多情实则冷淡,他师承何人,又从哪里学到了这么高妙的武功,她统统不知。   见清词说不出话来,洛长欢并不如以往那边轻松放过,反而沉声道:“我昨晚所言,皆是出于肺腑,并非醉酒之语。”   “阿词,”他不容她躲避,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他伸手,轻柔地转过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心悦你,你可愿与我在一起?”   他的手在她的脸颊边,肌肤相处是奇异又令她害怕的感受,无关情爱无关暧昧,她凌乱摇头,艰难出声道:“我不知......”   她试着接受他,但从未想过长远。她曾想,洛长欢这样的男子,他的心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但在他认真执着的目光下,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与卑劣,她反问自己,是否在借着他,走出上一段婚姻所予她的痛苦与不甘,是否在借着他,去忘记萧珩?   这样的心思,于他而言,并不公平。   “抱歉。”她讷讷出声,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下,车夫在外面道:“公子,到医馆了。”   洛长欢定定看着她,忽然从车厢的抽屉里取出一道帷帽,扣在了她头上。   清词只觉眼前一暗,又被洛长欢抱了下去。   医馆的老大夫看了看,道虽然肿得厉害,但正骨及时,如今已无大碍,回去躺上十几日,先别用力,又开了几瓶消肿的药油让她记得涂抹,还说了使用的方法。   这下子,一时半会儿回不到书院了,清词哀怨地想。   两人回了马车上,清词如今脚上不痛了,头开始痛,她实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回蒋家,给人家添乱,便小心翼翼与洛长欢商量道:“劳烦您将我送到绣坊,好不好?”   见洛长欢一张俊脸难辨情绪,她想了想,又道:“不然我去濯素园也可以。”   洛长欢冷声道:“绣坊地方不大,你那丫头如今住在那里,莫非你与她挤在一处?且绣坊人来人往,如何安心养伤?”   “濯素园夏日住着尚可,冬日里近水寒凉,你的身子怎受得住?且你长期未住,怎么着也得打扫几日,难不成现住现打扫?”   还有一则未出口的原因,前次回杭州府,他才听自己的姐姐说,濯素园被萧珩买了下来,她既与那人和离,便不应再因这些身外之物扯上关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清词气恼道:“那你说怎么办!”   说起来还是去蒋府最为稳妥,可怎么解释自己好端端地在院子里,便崴了脚一事?   她脑中又冒出一个想法,眼含希翼看向萧珩:“那个......那个,你轻功不是极好吗?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送回府里?”   洛长欢被她气笑:“怎么可能!青天化日,这是轻功不是隐身术。”   “不然晚上?”   “或者还从方才出去的那个角门进去?”她想着也觉不大可能,后院的角门素日里,从外头是叫不开的,蒋夫人治家颇严,她们今日从那走,还是洛长欢先把看门的婆子引开的。   洛长欢阖上眼,拒绝与她沟通。   清词绞着细长的手指,心中忐忑,直到马车停来,洛长欢将她又抱了出来,清词看了看四周,这是一条安静不闻人声的巷子,黛瓦白墙是江南常见的富贵人家建筑,却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这是哪里?”   洛长欢抱着她往里走,随口回道:“我的宅子。”   这还不如回蒋府呢。   清词欲哭无泪,挣扎着道:“我不能住在这里。”她根本就没想过如何与洛长欢相处,再住在一处,更是一团乱麻不清不楚。   洛长欢不与她论口舌,径直进了一处风景清雅的院子,婢女迎上来问安,洛长欢淡声吩咐准备膳食,才进了屋子,将她放在外间的坐榻上。   清词软声道:“洛兄,洛公子,你还是送我回蒋府好不好?知微找不见我,定会急哭的。”   洛长欢忽然俯身,一张令无数女子心动的脸贴近了她,好看的眸子幽深到能把她吸进去,他呼出的气息落在了她脸上,有些灼热有些暧昧,清词下意识地低头,额前的发却擦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她忙往后仰,却砰地撞到了墙上,后脑勺又是一阵痛。   清词“呀了一声,杏眼因这一撞又汪出泪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洛长欢。   自己今日是什么运气,她后悔脑子一热随洛长欢偷偷溜出来了,弄成眼下这个局面——逐渐失控的局面。   帘子外,婢女恭声道:“公子,都准备好了,可要送进去?”   洛长欢慢条斯理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似笑非笑,低低道:“怕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又徐徐直起身来,扬声道:“进。”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个婢女掀起帘子, 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洛长欢嘱咐了几句,不外是好好服侍姑娘之类的话,又拿出老大夫开的药,先打开闻了闻, 便远远扔开:“这般刺鼻, 如何能用?”   又道:“去我屋子里拿配的玉遥膏来。”   清词:您还懂得医理吗?   她赶紧道:“我用这个就很好。”不好闻就不好闻吧, 味道是其次,如今且讲究不了那么多了,能快快好起来, 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才是当务之急。   一个婢女应声而去,少顷, 拿着一个精致秀长的白玉瓶子回来。   洛长欢缓声交代用法:“一日三次,按时给姑娘敷上。”见婢女听明白了, 又道:“服侍姑娘用饭罢,”袍袖一挥,转身朝门口走去。   清词唤了他一声,   洛长欢回眸,扬眉一笑,风流蕴藉:“阿词想我留下来,陪你?”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莫名地多了别的意味。   清词讪讪笑了笑:“你能把知微送过来吗, 再替我向蒋夫人解释一番?”她越说声音越低,但又觉今日一事全是因他而起, 又有些理直气壮起来。   洛长欢笑意微敛,无可无不可地道了句:“好。”便转身离开了。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 又有些讶然:就这么走了?   两个婢女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了出来, 清词各色尝了尝, 虽然清淡,却不失美味,甚合她的胃口,但这一番折腾,加上心头满满的事,她无心饮食,随便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那两个婢女忧虑地对视了一眼,上来服侍她净手漱口。   两人礼数甚是周全,且虽对她难掩好奇,却不多说一句,清词忍不住问:“他真的走了?”   婢女知道她问的是洛长欢,回道:“是,公子已然出门了。”   想了想,又多说了句:“公子不常住在这里。”她觑着眼前这面容清丽书卷气颇浓的年轻女子,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公子此前从未带女子进过自己的宅子,这还是头一次。   但这女子又梳着妇人发髻,难不成与公子已私定终身?想到从老姑太太那里隐约听来的传闻,公子似有意于一平民女子,莫不成便是这个?但看这女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风姿气度又觉不是那般出身。   清词的思路却顺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比如她第一次见洛长欢,是在西湖上豪华精致的画舫上,哦,美人枕温柔乡,哪还顾得上回家呢?   清词自以为明白了。   她今日出了一身一头的汗,用了饭后便要沐浴,只行动不便,只得忍着不惯,请陌生的婢女帮忙。   热气氤氲中,女子一身肌肤如无瑕美玉,泛着莹润的光泽,抚触的质感更是柔腻滑嫩,婢女忍不住道:“姑娘真是一身好肌肤。”连她看了都心动,何况男子?   清词其实并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服侍,素日里知微和知宜也至多只是递个帕子衣裳,这两人与她打小一起长大,自是不会刻意去夸她,听这婢女赞她,她不由窘迫,含糊应了几句,便起身出了浴桶。   直到躺到床上,她仍有些疑惑,今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早上,洛长欢人没出现,倒是遣人将知微送了过来。知微见了她又哭又笑,道:“奴婢回院没见着姑娘,慌得都不知该怎么办,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还是洛夫人身旁的大丫鬟过来安抚她,道今日将她送过来服侍孟清词,见到孟清词,知微这颗悬着的心才完完全全放了下来,又见她脚踝肿着,关切问:“这是在哪儿摔的?”   清词心虚,咳了声“无事,都快好了。”她有些歉疚:“都是我昨儿考虑得不妥当,出来也未和你说。“   知微心思率直,见到她便安了心,她四周瞧了瞧,见那两个陌生的婢女不在身旁,凑到孟清词面前,低低笑道:“这是洛公子的宅子吗?”   清词见她目光闪烁,一脑门子的八卦,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下:“姑娘家,成日里想些什么呢?”   知微嘟哝着揉额头:“我这不是替你操心么?”   听我说,谢谢你。   *   蒋府。   蒋夫人打发了女儿出嫁,已是人困马乏,娇养到这么大的女儿嫁到了别人家,她自是不舍,可大事完成还是松了口气。   夜深人静,刚回到内室,身旁得用的大丫鬟进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什么?!”如耳边响起惊雷,蒋夫人难以置信,通着发的玉梳砰地掉到了地上。   丫鬟肯定地点了点头。   蒋夫人怒道:“阿诩多大的人了,怎么这般胡闹!”   前些日子不是说他瞧上了一个姓夏的女子么?还带着去见了姑祖母。蒋夫人虽觉得这女子出身过于微寒劝了几句,但洛长欢一脸不置可否的神情,又让她觉得不过男子的一时兴起。   如今看来,她头痛地想,还不如是那夏姓女子呢。   “阿诩又怎么了?”蒋大人刚送了同僚回来,闻言问道。   蒋夫人不想将这烦心事告诉蒋大人,柔声道:“说阿诩今儿宴席上逃了的事,如今也大了,还是这样任性。”   蒋大人不以为意:“他自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今日露面已是难得,也不过是因素日与阿笙交好。”   提起蒋梦笙,夫妻两人都不约而同默了默。   良久,蒋大人捋须叹气,他面上严肃板正,但独女出嫁亦是百般担心万般不舍,且这与蒋梦笙在安国公府老太君膝下不同,是真真切切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蒋夫人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忍不住轻声抱怨:“说起来阿笙还小呢,陈家这日子订得本就急,您倒好,还一口应了。”   虽说陈家二老都是宽和的人,可是女儿和儿媳还是不一样的。   “妇人之见!”蒋大人轻斥了一句:“你可知今儿京中来了消息,圣上病重,祈王监国。”   “这是立了东宫?”蒋夫人失声道,太子册立,名正言顺,睿王爷便就再没机会了。   蒋大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叹道:“虽不是亦不远矣,若不是祈王无子......”   蒋夫人清楚他没说出口的话,若不是祈王无子嗣,以圣上对林贵妃母子的偏爱,这太子册立一事怎会从春日里拖到了现今,才犹豫不决。   储君无子,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他摇了摇头,面色疲惫道:“祈王想也是急了,听了那长春道长之言,说江南人杰地灵,女子灵秀,哄着皇上下了旨,要在江南采选百名美人。”   “这不是胡闹么?”蒋夫人惊道。   按惯例,进宫的女子都是从五品官以上的朝臣家眷里甄选,除五年一进宫女外,大周朝还未有过从平民中濯选皇子妃妾的先例呢。   她道:“□□不是曾言,前朝民间纳美劳民伤财,百姓惶惶不安,此风不可助长么?”   祈王又怎敢违逆先祖意愿行事?   蒋大人满面愁容:“毕竟先祖没有明确的旨意不许,且近百年都过去了,再说此次下的是秘旨,务必不能惊动百姓,老许也头痛得紧。”   说是江南,可苏杭富庶,所谓采选还是择自苏杭一带,蒋大人口中的老许是现任苏州同知,暂代知府一职,此事也是避无可避。   “明儿还得应付宫中下来的内监呢。”他长吁短叹。   这一宿夫妻俩因为女儿,因为朝事,俱都辗转难眠,次日一早,蒋大人顶着黑眼圈去了衙门,蒋夫人强撑着料理家事。   “夫人,洛公子来了。”丫鬟进来禀报。   蒋夫人挑眉道:“让他等着。”   晾了足有半个时辰,蒋夫人才进了花厅,便见洛长欢气定神闲,捧着茶杯,与侍立在一旁的婢女说笑,那婢女脸色娇红,看着他的眼神如含着秋水。   蒋夫人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洛长欢一眼,对那婢女道:“下去罢。”   洛长欢起身与蒋夫人见礼,蒋夫人神色淡淡:“今儿什么风把我们洛大才子刮来了?”   洛长欢笑得温柔:“阿笙出嫁,不放心阿姐,特儿早上赶过来瞧瞧。”   “还好。”蒋夫人抿了口茶,不看他,“你既看了,若无他事,便自去忙吧,我这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呢。”说着便要走。   “长姐,”洛长欢忙起身拦她,陪笑着道:“昨儿晚了,你又忙得团团转,有一事我没来得及与你说。”   蒋夫人掀起眼皮瞧了瞧他。   “我昨儿带阿词出去......”洛长欢斟酌着言辞,“阿词崴了脚,我把她安置在我宅子里。”   阿词阿词,唤得这么亲热,蒋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你什么人?你称呼陌生女子闺名合适么?”   洛长欢苦笑,若他早说了与蒋府的关系,阿词许会避之唯恐不及罢。   他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先前就认识,她并不知我......”   话未说完,被蒋夫人打断,蒋夫人不想听他解释,重重道:“阿诩,她是有夫之妇!”   “可他早已与那人和离。”洛长欢敛了笑意,平静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她未嫁,我未娶,她是弟弟心仪之人。”   “可定国公府不这么认为,萧世子不这么认为,夫妻置气之词,你也信?”蒋夫人斥道,“再者,前些日子你不还倾慕一个什么姓夏的女子。”   洛长欢道:“那不过是应付姑祖母家的表妹罢了。”   “呵呵。”蒋夫人冷哼,“你快把人送回来,罢了,还是我遣人去接,若是被人知道她在你的宅子里还了得?”   “她与那人再无干系,上次那人南下,已分说清楚。”洛长欢道。   蒋夫人大吃一惊,洛长欢怎么知道萧珩曾来过杭州,她脑中转过一个念头,颤声问:“你见过他?”   洛长欢道:“我留下了阿词。”彼时不管孟清词是什么心意,人确是留在了苏州。   蒋夫人却误会洛长欢蛊惑了清词,怒道:“不可,你们不合适,阿诩,别说家里,便是我,也万万不会同意。”   洛长欢不置可否笑了笑。   蒋夫人想到他素日性子张狂,压了压脾气,温言劝道:“阿诩,你我虽非同母,可你在我心里,与嫡亲弟弟也不差什么。”   “你的终身大事,我可以劝说父亲,尽量按着你的心意来,可别人都可,她不行。”   洛长欢抬眼看她:“从前听说长姐在闺中时,亦是洒脱率性,如今竟也拘束于世俗之见!是因阿词的和离之身吗?”   “若单是这个也就罢了。”蒋夫人苦口婆心:“她与那萧珩情缘未断,日后有的纠缠,你应寻一清白女子为妻。”   洛长欢懒懒道:“不过是因蒋家与定国公府暗里结盟罢了,萧家有兵权,如今蒋家这个形势,万万不能得罪。”   蒋夫人没想到洛长欢亦猜出了这一点,愣了愣,索性承认道:“确有这个因素。”   洛长欢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怜悯:“如萧临简这样大权在握的人,做事自有他的目的,岂会因一女子轻易毁掉盟约?”   他上次瞧得分明,萧珩明明心中不舍,可北境形势严峻,容不得他不走,一己情怀与家国天下相比,萧珩从来择的都是后者。   可他与萧珩不同。 第一百一十九章   洛长欢是在第五日才出现在宅子里。   那日是年节下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明亮温暖,却并不灼热刺眼,风也是难得的柔和,清词因为行动不便, 在屋子里已是闷了好几日, 肉眼可见又清瘦了一些。   好在洛长欢的药膏味道清香, 效果也极好,虽仍不能起身行走,但那骇人的青肿却完全消了。   知微见清词无聊, 便与洛长欢留下的两位婢女合力,将轻巧坐榻搬到了院子里, 劝着她在外头坐一会儿透透气。   一盏茶功夫后,清词盖着条薄毯, 舒舒服服地倚在软软的迎枕上,眯着眼看知微如一个小蜜蜂般忙来忙去,沏好了茶, 端上了细点,忍不住叹:“好妹妹,你这么勤快,生生将我衬成了废物,我都舍不得你出嫁了。”   “那我就不出嫁了, 陪着姑娘。”知微回头冲她一笑。   “别。”清词忙摆手,她可不想被赵剑追到天涯海角。   想到赵剑, 她便想起那日求的平安符,仍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香囊里, 不由怅然地一笑, 低头翻开手中的书卷。   随手拿的书, 竟是《四时游记》里的一本《春之序》,洛长欢也读过这本书么?心间浮起这个念头,她唇角微微翘起,待读到潇潇细雨中于龙坞品茶那一段,她想,今年来江南是错过了,明岁暮春,定要于落雨的时候,去龙坞感受那漫山染翠的春意。   可许是风太轻柔,日光太煦暖,院子里的杜鹃和素心腊梅也开得太好,她的困意涌上来,捂唇打了个呵欠,渐渐闭上了眼。   待醒来的时候,清词睁眼,便看见坐在墙头的洛长欢,如一朵流云,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静静凝视她的目光温柔如水。   清词蓦然想起在濯素园见到他时,也是这般情形,只不过,那时,满院浮着花香,以及若有若无淡淡的酒香。   满庭芳。   清词的眼神从迷茫到清醒,打趣了一句:“今宵酒醒何处?”   洛长欢慢慢地笑了,开口道:“昨晚没有喝酒,前几日回了钱塘。”他一句一句不疾不徐,将自己这几日的去处说得清楚。   倒也不必如此。   清词有些不自在,这感觉,怎么说呢?便如晚归的夫君被妻子质问,忙不迭地交代自己的行踪,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去喝花酒。   她不再纠结这个话题,问:“你自己的宅子,为何不好好地从大门进来?”   洛长欢将她一瞬间的不自然看在眼底,心里暗暗好笑,悠悠道:“我也不知,许是佳人在此,不敢唐突。”   清词笑瞥了他一眼,“我算什么佳人?”   “一曲清歌酒满樽,愿做鸳鸯不羡仙。公子的佳人,在西湖之上呢。”她拿书遮住一半脸,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美人灵动,宜喜宜嗔。   洛长欢蓦地感到纯然的欢喜,他青涩的少年时期,并未遇到令自己心动的女孩儿,可在此时,在这个已沉稳许多的年岁,忽然便感到年少的心动。   他想,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女子,都不会也不舍放她离去。   洛长欢从墙头潇洒地跳下来,走到榻旁,忽然伸手捏了捏她脸颊,低声问:“醋了?”   “怎么会?”清词顿时羞恼,“我管你做什么?”可再回想自己方才的话,可不是生了歧义?   她往后躲了躲,手里的书被洛长欢抽走:“看的什么书?”   “从你书架上取的。”   “哦,还以为你瞧的是话本子呢.”   “偶尔为之罢了,我岂是那般浅薄之人?”清词大窘,在书院有一次听学生讨论新出的话本子,她心里痒痒,遣知微偷偷出去买,不想被洛长欢抓了包。   洛长欢“呵呵”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见她双颊绯红,他适可而止,一撩衣摆,在榻边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靠近,天风木叶般清淡而又悠远的香气萦绕鼻端,是洛长欢在书院里惯用的香,很熟悉,很好闻。   洛长欢便见清词神情放松了许多,旋即皱眉:“你坐得这么近做什么,丫头们都在呢。”   “哪还有什么人?”洛长欢浅浅一笑,又道:“我瞧瞧你的伤好了没?”   清词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就只她和洛长欢两人,别说那两个婢女了,就连知微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轻薄的软底绣鞋,上面绣的蝴蝶振翅欲飞,一颗圆润的明珠若隐若现。   洛长欢捉住了她的左脚。   清词一急,手按在了洛长欢手上,道:“已经好了,不用再瞧了。“   那日事急从权也就罢了,今日,在他的宅子里,她不想他这般轻薄待她。   她的手形如兰花,纤薄秀气,许是在院子里坐了一段时间的缘故,泛着微微的凉意,垂睫不看他,语气却冷淡了许多:“洛长欢,我不是你素日里常来常往的那种女子。”   洛长欢心思一动,自从与她相熟之后,他几乎再未去过那些个地方,他问:“你从前见过我?”   清词抿唇不语,她亲眼见过他左拥右抱,再有萧珩的助攻赵剑,在她认识洛长欢之后,更是将洛长欢流传在外的事体打探得清清楚楚。   洛长欢有些尴尬,原来世间有些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彼时年少轻狂,我不知会遇上你。”他反握住她的手,“阿词,我想你能感觉到我的心意,我待你并非一时兴致,逢场作戏。”   他语气真诚,轮到清词尴尬了,她试图抽出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词,我知你有顾虑,对我亦有疑惑。”洛长欢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我的过去我不能抹掉,我亦不奢望现时便与你许下白首之约。”   “可阿词,是否愿意试着接受我,共赏这四时风景?”他道,“阿词,你总该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俊美的男子柔声软语地恳求,这世上很难有女子不会心软,孟清词也不例外,况且她还是个颜控。   清词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单单是你,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怕我将你当成溺水之人遇到的浮木,贫寒之家于天寒时收到的炭火,这对你不公平。”   洛长欢轻轻一下,他握着她的手稍微用力,将她拥到自己怀里,“若是这样,我求之不得。”   有情风也暖。   那一日两人开诚布公聊了许多,从清风朗日聊到明月在天,洛长欢说起他的身世,他那原本是官家小姐,后来却落入青楼,又抑郁早逝的母亲,他抛妻弃子却忽然有一日找上门的父亲,他清苦的童年,偶然的机缘,她说起她幼时那些潜藏于心底,胆大包天的想法,那遨游山水,四海为家的愿望,说起她想将西洋技法融入所学技法的一线灵感......   她和萧珩在一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很多年后,亦有一个明媚的冬日,她忽然记起那风采灼灼的男子,记起他深情又包容的眼神,记起那一瞬间心灵相通的惊喜。   知微不会那么多文绉绉的,但她站在院门边看着轻轻相拥的两人,看两人浑然不觉得饿,她想:有情,喝风也饱了。   *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暮春的姑苏,如一卷水墨氤染的画卷,恬淡而诗意。   清词这几日有些烦恼,一个于丹青上颇有天赋的女学生小荷,从上次休沐至今未来书院,也未告假,已有七八日了。   晴鹤书院对贫寒学子,根据学业水平有减免束脩,以工代银等各种鼓励入学的措施,如考试得了甲等,还可获得奖金。   清词记得小荷家境贫寒,于学业上却一向刻苦,书院便给她免了束脩,如今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   她问旁的学生,可小荷性子安静少语,与旁的学子来往不多,问了半日,只有一个学生告诉她,小荷住在城北柳枝巷,与书院相距颇远。她说,小荷曾与她说过,家中父母觉得女子读书没什么用,不若做工或者嫁人,换些银钱彩礼还能帮衬家里。   偏洛长欢这几日外出访友了,清词等不及,便带着知微打算去小荷家中看一看。   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柳枝巷,车夫在巷口停下,皱眉道巷子太窄,车进不去。   两人只得下了车,知微给车夫茶水钱,请他在路边的茶铺歇下脚,她们进去过会就出来。这车夫出自书院相熟的车马行,笑道:“先生尽管去,莫急。”   清词打量着小巷里低矮破旧的房屋,她想不到富庶的姑苏还有这等地方。   知微也叹了口气。   两人往里走了一段,便看见一棵槐树,按照那个学生所说,槐树下就是小荷的家了,知微上前敲了敲树下紧闭的木门。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谁呀?”随着一个苍老的女声,木门被吱呀打开,出来一个五旬左右,满面皱纹的妇人。   看年龄,应是小荷的母亲。   清词道:“大娘,我来找小荷。”   “小荷?”那妇人喃喃反问。   清词忽然想起那个学生说过,小荷是那个女孩子自己起的名字,她在家中似乎排三,于是她改口道:“是三娘,我是三娘的先生。”   时人多崇尚读书人,那妇人听到“先生”二字后,原本有些不耐的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讷讷道了句:”三娘不在家。”要关门。   清词一急,上前一步抵住了门:“大娘,她在书院的功课极好,一直很努力,先生们都很喜欢她,她这几日没来,我们都很担心。您能让我见一下她吗?”   “这学她以后不上了。”妇人没看她,垂头嘟哝了一句,大力关上了门。 第一百二十章   清词和知微两人面面相觑, 这时对面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束着双丫髻的女孩,约七八岁的年纪,她转了转眼珠, 问:“你们找谁呀?”   知微俯身问:“小妹妹, 你认识刘家三娘么?”   小女孩点了点头, 知微又问:“那你知道她在家吗?”   女孩明显有些犹豫,知微想了想,从荷包里翻出一朵珠花, 放在女孩掌心。   女孩眼睛亮了,抿嘴道:“三娘嫁到了唐家享福去了, 昨儿出的门子,你们来晚了一步。”   晴天霹雳, 清词大吃一惊,忙问:“哪个唐家?”   “就是城北唐家啊。”女孩笑得天真,“他家是开印染坊的, 听我娘说,”她语气很是羡慕:“人家就想寻一个读书认字,长得好的姑娘,三娘在书院念书,人家便看中了她。”   两人无功而返, 回程的路上都有些沮丧。   车到一个僻静的路口,被拦下了。   清词听到车夫嚷了句“你们是什么人?”后便扑通一声, 似被踹下了车,她还来不及反应, 车帘已被刷地掀了起来。   一个面相猥琐, 弯腰驼背的男子打量了车内两人片刻, “嘿嘿”笑了一声,转头朝后头的人道:“大人,就是这个美人。”   后头十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身着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来到车前,那人亦是眼前一亮,语气尚算得客气:“小娘子,某奉旨采选,还请随某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知微满面惊怒,道:“什么采选?”   清词心中亦是惊疑不定,她从车窗朝外看了看,发觉这路口极是偏僻,并未有行人经过,她心中暗暗焦急,面上却神色如常,按了按知微的手,在车内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大人既奉旨采选,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或者喻旨?”   “若大人没有信物,请恕妾身不能随大人前去。再者,便是采选,妾身已为人妇,并不符合宫中要求。”   那内监见清词言辞之间不卑不亢,虽衣衫朴素却气度沉静,一时有些犹豫,然此前采选的百名美人,虽以众人的眼光看,其中不乏绝色,殿下却甚是不满,至今未择一人予以恩宠,黄公公是娘娘的心腹之人,贵妃娘娘忧急殿下子嗣,命黄公公再下江南秘密寻美,但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因半点头绪也无,他大着胆子问黄公公好歹给个方向,黄公公高深莫测道:“除了是美人之外,还得是读过书的,一身书卷气的那种才女。”   按着这要求并不难寻,但寻了半月之久,黄公公那关就是过不了,清词主仆二人是在柳枝巷前下车被盯上的,彼时人多,他们一直跟到这里,才寻了机会。   成与不成,先带给黄公公看看再说罢。   这般想着,他不欲多费口舌,哼了声:“带走。”   便有侍卫要上来拽两人下车,知微慌了神,只拼命挡在清词前头,却被那侍卫攥住手腕,正要扔下车,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光天化日之下竟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随着这道声音,那原本要把知微扔下马车的侍卫手腕一酸,放开了她。   一行人策马而来,打头的是一个黑衣男子,他抬手间指尖光芒闪烁,内监身旁的一众侍卫纷纷倒地,见对方武艺高强,那内监脸色一变,他似乎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挥了挥手,带着剩下的人慌不择路逃了。   那男子朝着内监逃走的方向凝神片刻,转头看向地上的侍卫,问:“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平静,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压。   那人颤颤道:“侠士,小的是苏州府的衙役,这是小的的腰牌,这真是奉旨采选。”说着摘下自己的腰牌奉了上去。   那男子接过腰牌瞥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冷冷道:“奉旨采选便是当街抢人?”   那侍卫嗫嗫说不出话来。   男子淡声道:“回去和你们许大人说,人是逍遥山庄救下的,滚吧。”那侍卫似对逍遥山庄颇为畏惧,闻言忙不迭连连应声,起身招呼同伴踉踉跄跄去了。   清词没有听得上述对话,她见知微也无事,正要下车道谢,耳边却听到“逍遥山庄”四个字,只觉莫名熟悉,那男子却于此时回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忽然出声道:“孟夫人?”   久违的称呼让她讶然抬头,望进那双深邃的眸子,与记忆中的一张脸孔相撞,她思忖半晌,诧异道:“沈大哥?”   这男子正是赵璃月的夫婿沈拓。   故人相逢,沈拓跳下马,唇边勾起一丝浅浅笑意:“沈某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想真的是孟夫人。”   清词琢磨片刻,坦然道:“沈大哥,因为一些缘故我和世子已分开了,早已不是孟夫人了,如今我在晴鹤书院教书。”   “难怪......”沈拓若有所思,他分明有话要说,却转移话题道:“那拨人里有苏州府的衙役,许真是奉旨采选,孟姑娘近些日子还是不要出门了。”   清词苦笑:“其实我并不符合采选条件,只这些人见着女子便要带走,根本说不通。”说到此处她有些担忧:“沈大哥,今日你救我,不会给你惹来麻烦吧。”   沈拓并不在意:“逍遥山庄的名头在江南还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清词见他神色淡定,似并未觉得是什么大事,只得道了谢,想到赵璃月在肃州,又忍不住问他为何在此地。   沈拓的神情有些微妙,但许是因清词之前的坦诚,他轻轻笑了笑:“与孟姑娘的缘由恰巧相同。”   闻言清词惊诧不已,却又于心底有一丝释然。所以,兜兜转转,萧珩注定仍会与赵璃月在一起,不是吗?   沈拓无意多说,目光落在清词脸上,沉吟道:“我正要进京,也罢,既是遇上,我便送姑娘回书院,再上官路。”   清词恐耽误了沈拓的正事,推辞了一番,见沈拓坚持,便道:“那就多谢沈大哥了。”   待将清词送到书院门前,清词请他入内盘桓片刻,沈拓谢绝,正要告辞,恰洛长欢匆匆出来,一见清词松了口气:“阿词,我正要去找你。”   他性子随意不羁,实则对自己在意的人,心思极是细腻,第二眼打量,便问:“你今晨插在鬓上那支玉兰花簪子怎么不见了?”   清词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边,果然不见了玉兰花簪,想是方才一团凌乱时不知掉在了哪里,她顿时心虚,盖因此前她与洛长欢提过小荷之事,洛长欢道要与她同去,今日得知小荷的住处,洛长欢却恰巧不在,她一着急便带着知微自去了,哪知险些出了事,不由错开他的目光,咬唇道:“今日幸亏遇到沈大哥,回去再说。”   洛长欢的目光便落在沈拓身上,四目相对,洛长欢拱手致意道:“沈家主?”   “洛公子。”在此处看见洛长欢,沈拓显然也有些意外。   “你们认识?”清词忍不住问。   洛长欢温声解释:“确是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之间虽谨慎守礼,可一问一答之间,自有一份不言自明的熟稔与默契。   沈拓冷眼旁观,似明白了什么,与洛长欢寒暄几句后,他转身离去,又回头看向清词,却欲言又止,旋而喟叹道:“江南风景秀丽,岁月安稳,很适合孟姑娘。”   他言辞之间似有深意,清词面上掠过一丝茫然,待要再问,林荫深处早已已不见沈拓踪影。   *   洛长欢甚是了解孟清词,每每她想逃避或做错了事,便是这副神情。   “说说罢?”洛长欢问。   清词的院中,一树梨花正过了花期,暖风拂过,洁白的花瓣飘飞如雪,两人此时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洛长欢无瑕欣赏美景,径直问道。   清词知道瞒不过,只得斟酌着说了,她已经极注意遣词用句了,可分明,洛长欢的脸色却越来越沉,清词有些忐忑,忍不住问:“你生气了?”   洛长欢只觉后怕,他回来后听说清词离开书院,便下山寻她,不想就出了这事,若当时沈拓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洛长欢叹道:“阿词,我只觉庆幸。”   他深觉方才的致谢过于客套浅显,想了想,命知微取出笔墨,写了一封信,嘱她交给自己的小厮。   见清词有些好奇,洛长欢解释道:“洛家与逍遥山庄亦有生意往来,今年漕运方面的订单,洛家于素日规矩之外,再让三分利。”   清词揶揄道:“洛公子大气,三分利,说让就让。”   她明媚流转,笑意盈盈,说不出的俏皮可人,洛长欢忍不住将人拉到自己膝上,伸臂将她圈在怀里,捏了捏她细嫩的脸颊,道:“莫说三分利,便是为你放弃整个洛家,都值得。”   他清楚地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体一僵,却神色不动,只揽着她的手臂稍微用力,语气也更加温柔:“阿词不要担心,旁的事都交给我,好吗?”   清词垂眸,她其实清楚,既已试着去接受洛长欢,那么日后,两人之间的亲密不可避免,这一瞬间的抗拒似出自本能,而并非对于洛长欢不能说服家族,娶她为妻的担忧。   她只是不能适应另一个男子亲密的触碰。   她想,自己心里虽觉那些什么“从一而终”、“烈女不事二夫”之类的思想迂腐可笑,但许是幼时读过诸如《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书,还是受了影响。也或许,只是习惯,习惯都是可以慢慢改的。   也幸而,洛长欢会错了意。   清词试着让自己放松,她刻意忽略身体的不适,故作轻快问:“逍遥山庄不是江湖门派吗?也要做生意?”   洛长欢忍不住笑:“江湖中人也是人啊,不做生意,不事生产,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餐风饮露吗?又不是神仙。”   “很多江湖门派背后的生意做得极大,涉及好几个领域的也不是没有。”   清词红唇微张“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但见洛长欢眼底隐隐的浅笑,又不服气道:“人家只是没想到而已。”   话音未落,洛长欢噙住了她的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词睁大了眼。   一片花瓣飘落, 落在了她的鼻尖,却停住不动,她借着把那花瓣吹走之机,侧头躲开洛长欢的唇。   洛长欢抬眸看她, 一双桃花眼闪过恶作剧般的笑意, 唇却追逐着她的唇, 加深了这个吻。   他今日很有些执着,以往若她侧头避开,他便会顺着她的心意停下, 然而今天......   原本该柔情蜜意的时刻,她却只觉窒息和透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去推洛长欢,然而男人这个时候, 似把这种不情愿当成了小情趣,按在她腰窝的手如铁,不允许她逃避, 她不能撼动分毫,而唇齿之间,她能感觉到他的肆意和疯狂。   情急之下,清词咬了洛长欢一口,才使他停了下来。   洛长欢眸光一深, 与她稍稍分开,他美妙的嗓音带了一丝委屈:“阿词。”   清词已趁机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 她垂着目光平复自己凌乱的心绪,闻声抬头, 却见洛长欢如花瓣般嫣红的唇上多了一圈深深的齿痕, 庆幸的是她的气力不大, 并未出血。   “对不住,我.......”清词大感歉意,可又不知该怎样解释,她伸手想抚上洛长欢的唇,可又觉过于暧昧,伸出的手便悬在半空,有些尴尬。   洛长欢忽然想起那夜,萧珩躺在客院的床榻上,她的手落在他额头上,两人之间一个沉睡一个清醒,却自然而然流淌着的脉脉情意。   没关系,余生还长,她的眼里心里,终有一日会只有他。   洛长欢握住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唇上,“有点痛。”他逗她,见她红了脸更加窘迫,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他能察觉得出,只除了那些意外的身体触碰,清词于内心里十分抗拒与他的亲热,她试图在压抑着自己的这份抗拒,努力去配合他,可这一过程令她更加紧张不安。   清词眸光更加歉疚,也便任由洛长欢握着自己的手,她刻意忽视指尖下的柔软,慌乱地寻了个话题:“方才还没有说,小荷的事,怎么办?”   洛长欢无奈地笑了,他将她纤细的手掌包在手中,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唇靠近她的耳边,用气音道:“阿词,你知不知道你紧张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去找话题?”   他的气息拂动她的发丝,痒痒地划过她脖颈的肌肤,煦暖的天气,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也不由起了一层颤栗。   清词脸颊如火,她抿唇不语,心中纷纷乱乱如梨花落雪,正在尴尬的时候,知微从外头一头撞了进来,欢欢喜喜道:“姑娘,你瞧瞧是谁来了?”   这样暧昧的时刻被打断,洛长欢自然不悦,他松开手,叹道:“你这丫头还是这般莽撞。”   清词如蒙大赦地从他怀里起身,顺势抽出手理了离凌乱的鬓发,掩饰般地问:“什么事?”   知微这才瞧清楚院中的情形,讪讪笑道:“不急,你们继续......”   清词狠狠瞪了她一眼,知微才道:“知宜姐姐来了。”说着便拽着知宜现出身形,道:“我蒸的点心还在笼里呢,得去看看火候,你们先聊。”说着风风火火走了。   知宜此前并不知道清词与洛长欢的事,而今亲眼目睹,心中自是震惊不已,只她向来沉稳,神色未动,进了院中先给洛长欢行了一礼,才含笑看向清词。   洛长欢潇洒还了一礼,道:“阿词,我先去上课了。”   清词腹诽:这人有正事还在这里与她纠缠,忽然想起洛长欢唇上的痕迹,上前一步唤住他,口中问的是:“小荷......”手却点了点自己的唇。   洛长欢佯作未见,思索道:“小荷的事,待你忙完再说。”他顶着清词郁闷的目光,打开折扇摇了摇,遮住了半边脸,唇型微动:“记得找我。”说着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离开了。   这人!清词跺脚。   知宜安静地看两人的眉眼官司,直到洛长欢衣带飘飘转过墙角,半晌,才轻声问:“姑娘,您和洛公子......”   清词并没想过瞒着知宜,转身落落大方承认:“就是你想的那样。”见知宜神色复杂,她不想说起萧珩曾经南下一事,只解释了一句:“洛公子......阿诩他并不像传闻那般。”便匆匆岔开,问:“你今日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到底什么事?”   书肆和绣坊的生意如今都是稳步上升,是以知宜愈发忙碌,还是年节下两人见了一面,不想知宜今日竟来了。   闻言知宜面上现出焦灼之色,她靠近清词,低声道:“姑娘,京中玲珑坊可能出了事。”   清词吃惊:“为何?”   “自春节之后,我寄往京中的丝线和信件便再无音讯,这一季的花红也未送来,怀绣姐姐竟是音信全无,这种情形以往从未出现过。”知宜肯定道,“姐姐素来做事周全,定是出了她无法顾及的事。”   清词皱眉,忽然想起此前怀绣曾提过,祈王府从绣坊下单一事,想到那个阴鸷的男子,不知绣坊的异常与祈王府究竟有没有关系。   “我很担心,便借着给蒋夫人请安,想打听一下京中的局势,然而,”知宜抿唇,“蒋夫人并未见我。我去了三次,蒋夫人身旁的丫鬟待我很热情,可问起蒋夫人,就说不巧出门去了,可有一次,我分明听到廊下的丫鬟说,蒋夫人正在会客。”   “既是会客,我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可何必托辞不在府中呢?”知宜苦笑,“我原只以为不知哪里得罪了蒋夫人,但以蒋夫人的脾性,我一个丫头在她眼中自然无足轻重,那是为何呢?”   她看向清词。   知宜一向是细察入微的性子。   清词心下一沉,与洛长欢挑明关系后,她其实担忧地问过蒋夫人的看法,因洛长欢提过,他归家后,蒋夫人这个长姐一直对他颇有照拂,彼时洛长欢避而不答,他只道:“阿词,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人无关。”然而临走,他却径直带她回了书院,说是已代她与蒋夫人道别。   可于孟清词而言,曾经沧海,她早已过了感情至上,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年龄,只是,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下意识地去逃避这些繁杂琐事,可终究避无可避。   如今想来,蒋夫人的态度,是明确的不赞同啊。所以,洛长欢并不想让她们碰面。   “她许是因我与阿诩之事,迁怒于你......”清词垂睫,缓缓道。   知宜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中的落寞,忽觉心酸,安慰道:“许蒋夫人真的有事,姑娘,不知宋公子来信可曾提过绣坊?”   清词摇头,道:“师兄近些日子也未来信。”   知宜面上的忧虑之色愈浓。   清楚蹙蹙眉,其实,自今日险些被内监带走,她便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而沈拓临走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似乎也是一种暗示,想到这里,她沉吟片刻,道:“今日太晚,你先在此歇下,明日我与你一起回杭州,见蒋夫人。”   *   清词上完了课,已是日入时分,她去寻洛长欢。   去杭州府见蒋夫人一事,她并不打算与洛长欢实话实说。因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能察觉到洛长欢于温柔之下的隐隐强势,而她并不想如此前在国公府一般,彼时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珩,也习惯了什么事都依赖萧珩,以他的意志为先。而结果呢,一朝变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珩去边关救他的心上人,却无法阻拦,便是这次,萧珩要带她回肃州,她亦无法反抗。   这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从心头掠过,遂清词只道杭州的绣坊出了点事,她想回去看一看。   果然洛长欢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清词摇头:“阿诩,不是什么大事,我想,我自己能解决的。”   她话一出口,洛长欢便沉默了,良久,他忽然冒出一句:“阿词这般自立,总让我觉得在你身边,无用武之地。”   “你怎会这般想?”清词不解洛长欢话中之意,温声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实在困难,我自然会向你求助,可,我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你罢?”   她很享受如今与洛长欢的关系,彼此慢慢去了解对方,试着去亲近对方,但彼此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才是一段感情,最正常的开端。   洛长欢一言不发,只眸色深深看着她。   一时,气氛有些僵持。   清词想了想,拽着洛长欢的袖子摇了摇,声音温软,道:“其实,说起来,我现下便有事要麻烦你呢。”   洛长欢面色莫测。   清词接着道:“小荷的事还没说完,你在姑苏城认识的人多,可知道城北唐家?”   “认识唐家主。”这人突然惜字如金。   清词柔声道:“听小荷的邻居说,她嫁到了唐家,可她尚未及笄呢,听从前她的意思,也不想那么早出嫁,我想请你设法寻她问问,,她还要不要继续来书院读书。”   “唐家近日并无嫁娶之事,若是有,也只是纳妾了。”洛长欢淡淡道。   清词一噎,转念想那小姑娘许说得不准确,便道:“所以拜托你打听一下嘛,说起来,她也是你的学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罢。”   “什么火坑?”洛长欢嗤了一声,“唐家怎么着也比她自家好上百倍罢,我只问你,若她真是已做了人家妾室,你打算怎么办?”   “莫不成让唐家出一份放妾书,让她再回书院上学?便是上到结业,届时该如何呢?”他的质问有几分尖锐,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清词顿了顿:“那,也总得问过她的想法罢?”   洛长欢淡声道:“阿词,这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如你一般,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凡事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你的底气,来自于你自身的才华足可以谋生,来自于你虽不算富贵却尚优渥的家境。,但刘小荷,她这些,都没有。”   清词霍然抬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她承认, 她想得有些简单,但洛长欢,这个一向随意散漫看不出喜怒情绪的人,今日似较往日尖锐许多。   临别之际, 她不想与他争吵, 深吸了口气, 平静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去与山长商量下。”   这样说着,便转身要走, 却被洛长欢猛地拉到怀里,他叹了口气, 低低道:“一言不合就使小性子,脾性这般大, 我又没说不去。”   “明儿我便去。”   “咱们今晚便要这样闹着别扭分开么?”   夜幕降临,风较白日清凉许多,他的怀抱却很温暖, 清词心中蓦地涌上几分委屈:“明明是你先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对。”他哄她。   “你心情不好?”   “不舍离别,”他垂头蹭了蹭她的鬓发,声音添了惆怅:“至少有一月不见,我会想阿词的。”   “一月?”清词从他怀里抬头,讶然看向他:“怎至于?从姑苏到杭州, 至多只需一二日。”   “今日尚没来得及与你说。”洛长欢的目光里很有几分缠绵,“还记得我与你提过我的师门么?”   清词点点头, 洛长欢说起过他一身武功的由来,这是他幼年的一段机缘, 他师傅出自世外高门, 千里之外的雪山之上。他被师傅偶然救起, 十四岁时下山,这些年也只回去过一次。   “我接到师门信物,这是最高级别的召令,命我尽快赶回。”他道。   清词这才发现他眉宇间的深深忧虑,   “可说了什么事?”她有些担心。   洛长欢怔然半晌,勾唇一笑,懒懒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舍得与阿词分开这么久。”   清词骤然也有些不舍,却嗔了他一眼:“不过才一个月而已。”   “才一个月?”洛长欢微笑着缓缓重复了一遍。   她很温柔,却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女子都要冷淡许多,独立许多,可他,却因她偶尔流露的一点点亲密和顺从而沉溺。   “我在书院等你。”察觉到他的不悦,她主动握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想了想,又补充道:“从杭州回来,我便只呆在书院,哪儿也不去,等你归来。”   “等你”这两个字显然取悦了洛长欢。   他一日里有些沉凝的眉眼瞬间如被清凉的夜风拂过,于一瞬间舒展,丽色惊心动魄,他落在她脸颊的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声音低沉而魅惑地唤她:“阿词。”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的光晃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她的眸光在夜色里愈发清澈,如春日的溪水。   他的心也如浸在温软的春水里,暖洋洋的,他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了许久,直到清词眼尖地看见那隐隐约约的齿痕,她“嗯”了一声,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吻了下,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甜美而芬芳,充斥着她的气息,   她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俏皮地眨了眨眼:“临别赠礼。”   “这怎么够呢?”他的阿词鲜少这么主动,洛长欢眸中情意更浓,声音却低沉微哑,令她的耳朵酥酥麻麻地直发痒,他伸臂一揽,把离他远远的人儿揉进自己怀里,闭了闭眼,柔声问:“阿词,待我回来,便去青州提亲好不好?”   谈何容易?   她知道,他并没有说服蒋夫人,说服他的家族,而她,也还未克服自己的心魔,还有那份如今也不知有没有被销毁的和离书.....如今说起谈婚论嫁显然为时过早,可纵然前程坎坷,真心却难得,且她也不想破坏这一刻柔情蜜意的氛围,于是她轻轻地笑了,语气轻快:“好啊。”   ......   然而,这样温馨而又带点惆怅的离别之夜,清词却频频梦到了萧珩。   其实,自离开国公府,她的梦魇便不治而愈,便连梦都极少做,有时候她偶然想起前世,甚至会觉得那才是一场久远的梦,那些人和事,都不过是她梦里的臆想,眼下的生活才是真真切切的。   可她这次梦到了战场上的萧珩,梦到他四面都是北戎人,梦到他怎样也突破不了重重围困,梦到他筋疲力尽之际,有一箭凌空射向他的后背,他倒在地上,无数刀枪戳向他.....   她猛然坐起,片刻之后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梦都是反着来的,可再次入睡后,萧珩又入了梦,这一次,她梦见他连人带马摔下了悬崖......   再次醒来,她冷汗涔涔,没了半分睡意,虽说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萧珩可是大周青年一代最出色的将领了,再说,他也记起了前世,怎么还会陷自己于这么危险的境地?   虽然如此安慰着自己,清词还是下意识地取出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一遍一遍在心间默诵着佛经。   纵然再不相见,仍愿他平安。   *   翌日,一进杭州府,稍作休整,清词就给蒋府递了拜帖。   蒋夫人的回帖来得很快,清秀的簪花小楷,邀她下午过府一叙。   然时隔数月再次相对而坐,便是蒋夫人依然如从前那般亲近熟稔,两人之间依然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夫人。”她犹豫了一瞬,主动出声。   蒋夫人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声问:“阿词近来可好?”   “挺好的。”说起书院,清词眸间盈起浅浅笑意,“学子们意气风发,如初升朝阳,和他们在一起,很容易被那种蓬勃的气息感染,总觉得自己都小了几岁。”   “你本来也比他们大不了许多。”蒋夫人眸光慈和,“我素日看你,和阿笙是一样的。”   “阿笙近来可好?”提起阿笙,清词很是惦念,她笑道:“之前还说要去陈家看她,却食言了。”   “小夫妻你谦我让,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蒋夫人说起来眉目间满是欢喜。   “那便好。”清词庆幸地拍了拍心口,又故作不悦:“好啊,从前还整日清词姐姐清词姐姐,如今定是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蒋夫人眉眼弯弯:“瞧你们俩,都这般大了,还和孩子一样。”   方才尴尬的气氛破冰,蒋夫人问:“阿词今日来,除了请安,可还有旁的事?”   清词先说了京城绣坊的异常,才道:“夫人,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稳,夫人与安国公府常有往来,可知京中有什么消息?”   蒋夫人皱眉细细思索,半晌后才踌躇着开口:“照理说,背靠定国公府,安安分分经营,一家绣坊而已,能出什么事呢?   “若你的陪房人比较可靠......”蒋夫人沉吟道,“罢了,阿词且安心,我会去信与京中,着人打听一番。”   “只京中如今是祈王监国,你也知,我们府上总是要避讳些的。”   “我明白,多谢夫人。”清词感激道,想起昨晚下半夜的梦,她犹豫片刻,启唇问:“夫人可知肃州战事如何?”   “年初一场大捷之后,肃州尚算得安稳,如今又是春日,北戎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朝中议和之声占了上风,”蒋夫人的目光徐徐投注在清词身上,隔着氤氲的热气,有些遥远。   萧珩若想实现他驱逐北戎的志向,不会有那么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只人无事便好,清词心下松了口气。   “你和阿诩......”蒋夫人斟酌着言辞,“阿诩他近期日子很忙吗?”两人起了争执后,洛长欢没过几日就回了苏州,气归气,对这个弟弟她还是惦记的。   清词知道,她和蒋夫人绕不开这个话题,她今日既然过来,也是想与蒋夫人说开。   “您的意思我明白。”她轻声道:“我也知道,我大约是配不上阿诩的。”   “不瞒您说,我是犹豫过的,可他......”想到那个人,心里便如洒落蜜糖般的甜,她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阿诩的一片心意,我不忍也不愿辜负。”   “所以,蒋夫人,真的很抱歉,从我来杭州,便多得贵府照拂,尤其是您和阿笙,待我如家人般亲厚,若是旁的事,我自然无有不从,之前我便想这么安安静静在书院里过一生,可遇到了阿诩......”   蒋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道:“阿词,我之所以反对,并不是因你曾和离,而是,我不想阿诩受伤害。”   清词抬头,眸光有些茫然,轻声启唇:“夫人,我亦是真心待阿诩,怎会去伤害他呢?”   蒋夫人默了默,轻声道:“那日世子是先到的杭州,知晓你不在,又夙夜赶往苏州寻你。”   “阿词,我是过来人,世子眼中的情意我能瞧得出。”她道,“我不知你们为何分开,作为外人更无法置喙,可我是阿诩的姐姐,他虽然被我父亲认回了家族,可因着前事,始终有一些隔膜在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阿诩其实,并没有将洛家看成他的家,我这个姐姐,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也没有多重,但这是洛家亏欠他的。”   “可他待你不同。”她道:“我并非阻拦,只是,阿词,我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心之所向究竟是何处,若不是阿诩,请你一定不要伤害他。”   “这是我作为姐姐,唯一的请求。”   *   从蒋府出来,她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洛长欢,但暮色深沉,知宜担心夜路不安全,苦苦挽留,她在绣坊呆了一晚,第二日清晨,便沐着晨曦微光,踏上回苏州的路。   可当她赶回书院,洛长欢却已离开,她看着压在镇尺下,精致的桃花笺上,潇洒肆意的四个字:“勿念,等我。”   心中的些许遗憾便被悄然而生的思念所取代。   才一天呢,她才不会想他。   她佯作未看见知微促狭的眼神,问:“这两日可有什么事?”   知微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一个就是小荷的事,洛公子已办妥,她说服了唐家,将小荷带回了书院,山长亲自问了小荷,小荷说她还想读书,唐家也同意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清词点头:“过会儿我去看看她。”   ......   洛长欢不在,书院的日子按部就班,清词等着蒋夫人处的消息,然而,尚未入夏,京中便发生了变故,这惊天之变,也随着邸报,快马加鞭传进杏花烟雨的江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月廿七子时, 淳熙帝薨。   虽自去岁元月起淳熙帝身子便有些不好,后来有一长春道长侍奉在侧,淳熙帝勉强可起身理事,或因此, 于政务上已懈怠许多, 才于入冬下旨命祈王监国, 然虽如此,东宫人选却迟迟未定。   今春淳熙帝气色明显好转,虽仍是祈王监国, 但奏折上不时出现的御批,以及对朝臣的频频召见, 令朝野上下均以为淳熙帝将重新理政,毕竟, 淳熙帝尚不足五旬,仍算得年富力强的时候。   也正因此,这一消息令人倍感突兀, 且事发突然,淳熙帝并没有留下关于册立太子的遗诏,仅以口谕命祈王柩前即皇帝位,当时在场有内阁徐首辅,锦衣卫指挥使许绍, 以及林贵妃和祈王、嘉阳、沁阳公主。   对这道口谕,朝中并非全无异议, 然徐首辅和许指挥使予以确认,两位公主哀痛致病, 均未能露面, 且口谕一出, 金吾卫指挥使提出质疑,却被副指挥使裴瑾当场斩杀,此一举杀鸡儆猴,祈王迅速控制金吾卫、锦衣卫两大天子近卫,将宫中防务尽握于手中,廿九,祈王即位,以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于六月初举行登基大典。   于清词而言,重生之后,许多事情的走向已全然不同,在得知祈王即位后,她最担忧的便是顾纭,上一世,睿王是太子,顾纭早逝,这一世,睿王与顾纭兜兜转转仍在一起,却失了太子之位。   宁夏王府风雨飘摇,纭儿她此生能得安稳吗?   她心急如焚,但这样的敏感时刻,她不能与顾纭通信,而洛长欢,亦不知被何事耽搁,至五月末也未归来,且一应音信全无。这两件事积于心头,她忧思难安,却并不知,于她自己而言,一生最大的危机已悄然来临。   这日如寻常的每一日一般,她掩下满怀忧思,袖著书去寻谢山长解惑,待到了明思堂,却得知山长被知府召去赴宴,至晚方回。   谢山长回来后便称不慎染了风寒,恐感染了他人,谢绝探视,然而,次日晚,清词与知微二人刚刚歇下,便被轻轻的叩门声惊醒。   清词披衣坐起,知微咕哝了一句起身开门,清词听到她在门口与人对答,须臾之后,却带着人进了屋子,又忙不迭关上了门。   灯光下,知微看似镇定实则诧异,结结巴巴道:“玉姑姑说山长咳......咳得厉害,想问问姑娘上次咳嗽用的人参消毒散还有没?我去寻寻。“”   清词盯着那进屋之后仍戴着风帽且未发一言的女子,她身形与谢山长身旁的玉姑姑相仿,发髻举止也是一模一样,清词心下一动,唤了声“山长。”   谢山长摘下风帽,抬眸道:“知微出去。”   她面色沉沉,但步履沉稳,声音清润,并不像染了风寒。   她问:“嘉嘉,我有一事问你,此事关系重大,你需得直言相告。”   “你在京中,可与当今天子有过来往?”   清词下意识地想到淳熙帝,然她见淳熙帝只在宫宴上,随着众人请安,严格来说,连一句话都未说过,因此,第一反应是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皇上于潜邸之中可见过你?”谢山长看着她的目光难掩焦灼。   “是祈王殿下?”清词蓦然意识到淳熙帝已薨逝,她想起出事的绣坊,那日莫名遇到的采选,想起许久之前,在祈王府,那个男子看她的眼神,如窥伺猎物,势在必得,红唇渐渐失了血色。   “我曾应祈王妃之邀过府听戏,偶遇祈王。”她皱眉回忆,心中不好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谢山长握住了她的手:“嘉嘉,你听我说。”   “昨日许知府寻我,是为一事,便是那秘旨采选。”她语速极快,却冷静镇定:\"我这才知,采选之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苏州城盘桓许久,是在静待时机。”   “天子要让你入宫。”她迎着清词难以置信的眼神,告诉她,语气里不掩讽刺:\"亦要掩住天下悠悠之口。”   她察觉到清词的手已冰凉,心下怜悯,却仍一字一句将他们的筹谋细细告诉她:“老许顶不住压力,答应配合他们为你伪造户籍,亦要我这边设法让你......”   \"病亡。”   “他们要抹去你曾经孟家女儿,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痕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入宫,侍奉天子。”   “嘉嘉,若阿诩在,以他的身手,能带你远走高飞。可如今他不知被何事绊住,迟迟未归,我原想托病拖延,待到阿诩回来,可那边等不及要动手了。”   “嘉嘉,你走吧,去肃州,这天下,只有萧临简能护住你,你虽与他决离,他对你仍有情意。”   谢山长说得每句话她都能听得明白,可却是再匪夷所思不过,她不明白,一个已富有天下的人,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平凡女子,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这把龙椅还未坐稳,便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她怔怔然道:“山长,我若走了,她们定知道是您放走的,届时您怎么办?”还有远在青州的父母幼弟,正在京中为官的师兄,怀绣和大成,还有萧珩......萧家执西北兵权多年,是先帝重臣,却难保不为新帝忌惮,萧家愿意为她对抗皇权么?   她从未怀疑过萧珩的品行,可她亦不想陷他于两难之地,况且,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这么多牵挂的人。   “不会拿我怎么样。”谢山长平静道:“至多,将我从书院赶了出去,我便回谢家,也没什么。可你,你若是进了宫,侍奉这样的君主,这辈子也便毁了,便是看在阿诩面上,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到如此境地。”   孟清词眼圈红了,她与谢山长相识不长,可在她心中,她睿智而洒脱,亦师亦友,她亦不想山长和书院因她而卷入纠纷。   “若命该如此,我避无可避。”清词闭上眼,轻声道。   命运待她,如此残酷,若她当日随萧珩去肃州,一切会否有不同,她不愿去想,她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的人生,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山长一生专于治学,于人情世故一道,还是天真了。既筹谋已久,书院周围必已布下天罗地网,若她有洛长欢的身手,许还有逃离的可能,可她没有。   “山长,帮我设法将知微送到肃州,那里有人等她。”清词道。“至于知宜,她知道该怎么做,杭州的绣坊和书肆只能照常开,明面上不能有什么异常。”   “便按照那些人的安排来罢。”她想,若世上没有孟清词,不过是如同前一世一样,爱她的人固然伤心,却依然能够好好地活着,这便足够了。   “至于阿诩,若为他好,便不要告诉他真相。”   *   “知微,你瞧这渔舟数点,若入了画,可不是一幅归舟唱晚图?”清词伏在窗边,看暮色下,点点白帆似要驶入水面的残阳里,不由起了作画的兴致。   “姑娘说的是。”身后的婢女恭声回道。   清词回眸,看小姑娘低眉顺眼,又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她如今,是在苏州至京城的运河上,世上已无孟清词,便是连知微知宜,此后都不能再陪在她身边了,她现在的身份,是许知府的远亲,这一条未知前途却凶险万分的路,只能她一个人来走。   这妙笔丹青,于她而言,也再无用了。   “许姑娘,您仔细着了凉。”名唤怜雪的婢女是许知府为她安排的,她并不清楚孟清词的来处,可受了许知府的嘱托,知道她和遴选的那九位美人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服侍得很是尽心。   孟清词,沈清嘉,许清妍,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了。   清词唇角微勾,满腔的兴致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她转过头,又看向窗外的景色,夕阳猛地一跳,沉入水下,夜色降临,水面泛着幽幽的银光。   她想,若是这样纵身一跃,是否也算是得了解脱……   甲板上传来女孩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和清脆如玲的笑声。   怜雪服侍这位姑娘已经半个多个月了,也揣摩不出她的脾性。这姑娘生得娇柔纤瘦,让人一瞧便心生怜惜,可眉目间,看向人的时候,是极冷淡的,仿佛挟着冰雪,她从不说笑,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一坐便是半日,若不然,便是执笔抄写佛经,可她又很好伺候,甚少吩咐她做事。   但许知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仔细服侍,不可怠慢,是以她这一路小心翼翼,待发现这姑娘确实不是难为人的性子,才渐渐放下心来。   “姑娘,船到徐州了,她们在商量着请求大人上岸逛逛,您要不要也下去透透风?”怜雪建议道。   便见这位许姑娘依然呆呆地看着窗外,对她的话恍如未闻。   她叹了口气,不免为这位主子的前途忧虑,都知道是为曾是祈王的当今天子采选的美人,韶龄少女自是怀着不少憧憬,可这位主子,竟如身在青灯古佛旁一般,半点上进的心思也无。   再一日,船终于到了通州,上岸后,便有车马接着她们,送往曾经的祈王府。天子虽已登基,可她们如今还得学好规矩才能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怜雪提着食盒穿回廊, 绕假山,经过重重热闹的院落,走进王府西北角灯火寥落的静安院里。   刚走到正房门前,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   怜雪暗暗叹了口气, 心下不免替自己服侍的这位主子惋惜。   登基大典定在了六月初, 如今新帝和发妻崔王妃居于宫中, 处理政务并主持先帝治丧事宜,而新帝的姬妾,未来的妃嫔尚住在祈王府, 只待登基大典后定下名分,入主六宫。   崔王妃为人贤惠, 处事一向周全,虽忙于先帝丧仪一应事宜, 可并未怠慢从江南而来的美人们,在孟清词一行人进京次日,便遣了身边服侍的杨嬷嬷来教导规矩。   杨嬷嬷的头一句便是学好了规矩方能进宫, 眼见着如今名分未定,大有可为,且新帝如今尚无子嗣,一众美人不由心热,铆足了劲, 在杨嬷嬷面前刷印象分,而这位娇弱的许姑娘却在回京前夕吹了凉风, 感染了风寒,发起高热, 直接告了病。   果然, 杨嬷嬷听说过, 轻轻巧巧一句“别传染了诸位姑娘“,便将人从雅致宽敞的褚玉苑打发到西北角最偏僻的静安院,如今,就连去大厨房取饭,都要比之前多走上一刻钟,这一来一回,取回的饭已是半凉不热。   然而这位许姑娘对此并不介意,因她仿佛餐风饮露一般,极少吃东西,只被她苦苦劝过,才勉强用上几口,便放下筷子。   怜雪推门进了屋子,见清词正倚在床头看书,满面担忧便换成了盈盈笑意:“姑娘,今儿厨房炖了金橙雪梨汤,我取了一盏,您尝尝?说是对久咳不愈最有好处。”   熟悉的名字令孟清词手一顿,她微微颔首:“放着罢。”说着便捂唇又咳了一声,眉心微蹙,目光却落回手中的书上,对那盏热气中氤氲着清甜气息的金橙雪梨汤看都不看一眼。   怜雪欲待再劝,可这位主子唇线紧抿,一副不想被人打扰的冷淡模样,她服侍了这位姑娘一路,也知她一旦拿起书本,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用,便行了一礼退出屋子。   关门的一瞬间,怜雪瞥见清词嘴角竟微微翘起,笑意讥诮,心头忽生一念,这场病莫不是许姑娘刻意为之?但又觉这念头大逆不道,忙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   已是人定时分,夜阑人静,明月高悬。   僻静的静安院此时却人影幢幢,身形高大的男子微微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径直推门入了正屋,绣着蟠龙纹样的袍袖在月光下一闪。   他掀起月门的珠帘,便看到坐在妆台前,纤腰一袅的素衫女子,明如秋水却一片漠然的眸子与他的目光在镜中交汇,她并未起身行礼,只沉默地拿着玉梳,一下一下梳着及腰长发。   她看到了他,又仿佛没有看他,如之前的每一晚一般,只做着自己的事情,当他全然不存在。   窗开了条缝隙,夜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吹拂她薄薄的罗衫,她似连蒲月的熏风都受不住,手按在心口上,低低地咳了几声。   赵麒瞥了一眼桌上早没了热气的金橙雪梨汤,皱了皱眉。   他大步迈到女子身后,高大的身形完全将女子笼罩在阴影中,衬得她愈发柔弱堪怜,半晌,他出声道:“你咳得厉害,这汤是命厨房特意为你熬的,用的从国公府要来的方子。”   他说到这里,清词倏然起身,手里的簪子还未放下,便急步走到桌前,端起那盏金橙雪梨汤,眼睛眨都不眨地将它倒入黑漆花几上的兰花里头,因着这剧烈的动作,她猛然咳嗽起来,靠着花几的纤细身躯都咳得微微颤抖。   赵麒眉间闪过一丝愠怒,但看她咳得泪光莹莹,忍不住有些心软,终是过去扶她,一面伸手拍她的后背,一面口中叹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朕?”   但他离得稍近,孟清词便如避蛇蝎般后退了几步,素腕一翻,手中簪子的尖头抵在了颈上,神情冰冷带着防备。   赵麒身为皇子,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从来都是别人奉承着他,只除了在淳熙帝和林贵妃面前,甚少有做小伏低的时候,自认对孟清词已是罕见的温柔,自她入京之后,他克制不住心中想念,处理完政务,便快马加鞭迫不及待来看她,又要避着人耳目,她却丝毫也不领情,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理不睬,整个人如一尊玉做的雕像,无半分鲜活生机。   想到这里,赵麒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一步,斥道:“放下!”   孟清词又往后退了一步,便到了窗前,她退无可退,捏紧了手中的簪子。   见她目中终现出一丝惶恐,赵麒嘴角噙着冷笑,又迈步迫近她,他倒要看看,这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还是想得她一个心甘情愿,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用强,毕竟,从小到大,他一眼看得上的物件儿或人极少,她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孟清词手中的簪子往里一扎,雪色肌肤上便渗出了一粒血珠。   赵麒的身体先于意识退了一步,他不想承认,这种带着锋芒的柔弱像极了一个人,也让他不由有些畏惧,待反应过来时,心中火气愈盛,他耐心告罄,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你如今想什么都无用,待过些日子,前头忙完了,朕便接你进宫。”   他不信,一场泼天的荣华富贵,她竟半点都不动心。   他怜惜她心高气傲,却被自己生生抹了身份,无依无靠,所以自她进京以来,多顺着她的心意行事,但这不是她恃宠生娇的理由。   “如今是先帝孝期,朕不碰你。”   “但朕的容忍有限度,你若是一心求死,不妨想想你的父母,师兄,还有,”他一面说着,一面逼近,手徐徐拨开她的簪子,果然见她强作镇定的面容,渐渐连半分血色都无,心里头忽然愉悦起来,这些日子的憋闷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他凑近她的耳旁,笑得肆意:“萧临简。”   这样说着,赵麒低下头,触目是玉颈上的血珠,如皑皑白雪之间绽放的红梅,有一种凄艳的美,他心头一动,压抑在深处的恶念迸发,忽然伸手,重重摁在了那血珠上,在她惊惶且带着痛意的目光里,将带血的指尖印在唇上,徐徐吸进口中,才慢条斯理问:“你喜欢朕称你什么?孟夫人?词儿?阿词?”   见清词不答,他轻笑一声,把她脸颊边的头发往耳后别了别,语气温柔至极:“朕再给你一晚时间,好好想想,作为朕的女人,究竟该做些什么。”   “抑或朕先将你陪房一家杀了?你才能想明白!”   ......   赵麒拂袖而去,许久之后,清词才倚着墙慢慢滑到了地上,风是暖的,可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粘粘地贴在身上。   这几日,她固然因着这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涌出此生无趣的愤懑,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仍抱着一线生的希望,默默观察着赵麒。   果然,前几晚的温文尔雅只是幌子,方才那一刹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疯狂的爱欲与毁灭,她忽然明白,虽不知起自何处,但赵麒于她,确有执念,她是逃不了的。   一瞬间清词悲从中来,她双睫一瞬,从苏州到京中这一路,勉强抑住的泪水,终是潸然落下。   *   宁夏王府。   国有大丧,这消息伴随祈王枢前即位的消息,一道传入了王府。   赵恂在靖远堂独自一人坐到日暮,待归鸦点染了夜色,才起身回了正房。   正房灯火通明,此时竟一片忙碌,顾纭扶着腰倚在桌旁,正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她如今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了,一身缟素,鬓边亦是一朵白花,整个人愈发楚楚,便衬得肚子格外硕大明显,赵恂忍不住心惊肉跳:“纭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纭回眸一笑,伸手锤了锤腰:“王爷要回京了,妾身趁着现在身子还灵活,总要将一应之物备好。”   赵恂目中掠过一丝讶异:“你怎知我要回京?”   顾纭垂眸,过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待他坐下,她才轻声道:“王爷虽然不说,妾身也知王爷定是难受的。无论陛下待王爷此前如何,这父子亲缘却无法抹灭,陛下走得突然,王爷回京服丧正是人伦之理,妾身只望王爷勿只顾悲痛,还应珍惜自身。”   赵恂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旋即被愧疚取代,淳熙帝素来待他冷淡,他一腔孺慕之情在父皇漠视的眼光里渐渐冷却,后来又因顾纭而父子反目,他被远谪西北,想到淳熙帝总觉亲情淡薄,心灰意冷,然甫一听闻他薨逝,仍止不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这份复杂的情感难以言说,而对着温声软语的顾纭,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有了决断。   “知我者莫如纭儿,我却有回京之意,一则为父皇,二则我担心阿姐,”他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喟叹道:“只是这样委屈了你,临盆之际,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   “王爷这说的什么话?”顾纭嗔道:“大夫和稳婆都早就备好,服侍的人,您也都亲自筛过好几遍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赵恂犹豫不已,他有心带顾纭一起回去,但此番回京,便连自身都是祸福难料,思之再三,竟还是留她在宁夏王府最为稳妥。   “王爷不必担心,我亦会好好照顾自己。”赵恂的担忧顾纭瞧得出,她柔声保证。   “若……”赵恂沉吟片刻,取出一块令牌放在顾纭掌心:“纭儿,若有事,便着暗卫持令牌去肃州,寻萧临简。”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赵恂离开后的第五日晚间, 顾纭用完饭,扶着婢女的手,如往常一样,在院中散步。   许是临近分娩, 这几日府中虽风平浪静, 她却不知为何焦灼不安, 自嘲许是生产之前太过紧张的缘故,却又惦记起赵恂来,心里算着他如今到了哪里。   赵恂是为淳熙帝奔丧, 这么多眼睛看着,新帝登基之初怎么也要博一个宽宏大度的名声, 所以这一路应无危险,真正的危险在京城之内。   身旁的婢女流苏忽然出声:“东面天空怎么那般亮?”   顾纭循声望去,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风中隐隐传来喧嚣喊杀的声音。   她心下一沉,正要开口, 忽觉腹部坠坠的痛,身下有热意涌出,浸湿了裙子,她攥紧了婢女的手:“流苏,先回去, 我可能要生了。”   流苏一惊,很快镇定下来, 她是赵恂放在留在顾纭身边的暗卫,有一身武艺, 于照顾人却并不擅长, 当下抱起顾纭, 轻轻巧巧闪到了屋内。   产房都是早就整理好的,赵恂的乳娘葛嬷嬷接过顾纭,扶着她到床上躺下,指挥丫鬟去叫稳婆和大夫,烧热水,准备一应分娩用的物什,虽然忙乱一切却井然有序。   顾纭从刚才的剧痛里缓过脸色,定了定心神,道:“嬷嬷,命人去寻王统领,尽快。”话音未落,又一波宫缩袭来,她咬着唇,脸色一白。   葛嬷嬷见她几缕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上,唇上齿痕深深,不由心里一痛,她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厮杀声,但此刻再慌张,也得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因赵恂临走前郑重将顾纭托付给了她,她早已有了打算,拼了自己这条老命,今夜也要护住夫人和小主子。   她应了声好便吩咐下去,安慰顾纭:“夫人别怕,稳婆马上就来了,旁的您都交给老奴,您只按着稳婆说的,一步一步来,保准没事。”这么说着,她看了看顾纭身下已经湿透的褥子,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两个稳婆这个时候也进了屋,都先净了手,过来摸了摸顾纭的肚子,也皱了眉,将葛嬷嬷叫到外面,小声道:“情形不是很好,孩子还未入盆,夫人的羊水却流得这样多,若小公子在夫人肚里耽搁过久,恐有危险。”   葛嬷嬷回头瞧了眼正抿唇忍痛的顾纭,面上浮过一丝担忧,深深行了个礼:“两位老姐姐,若是有什么法子尽管说,务必要保母子平安。”   稳婆是半年前便入的府,也知里头这位夫人在宁夏王心里的分量,闻言其中一个沉吟道:“先看看情况,若羊水流尽孩子还未入盆,使不得,得让大夫开一剂催产药了。”   “好。”葛妈妈点头。   “王统领来了。”门口的小丫鬟通禀道。   顾纭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唤了一声葛嬷嬷:“烦妈妈和王统领说,今日最要紧守好咱们的院子,不要分散力量,还有,问一下肃州可有消息传来。”   她这几日心神不宁,总觉要有大事发生,是以前日在与府中侍卫统领王茂商议后,遣暗卫去肃州寻萧珩。   又是一阵宫缩袭来,顾纭忍不住痛哼了声。   葛妈妈应了,出来将顾纭的吩咐说了。   王茂拱手行礼:“烦妈妈转告夫人,几波贼子而已,请夫人勿要担心,今日已收到肃州飞鸽传书,萧少将军已在赶来的路上。”   葛妈妈万料不到顾纭生产,萧珩竟如此重视,心下吃了一惊,刚要开口,流苏气喘吁吁进来,脸色难看:“贼人里有几个人功夫甚是高强,似乎是江湖中人,府里侍卫恐难抵挡。”   这时院外传来刀剑碰撞铿锵的声音,喊杀声也越来越近,王茂脸色一变,自去安排指挥对敌,流苏和另一个暗卫守在了门口。   葛妈妈进了屋,见顾纭半阖着眼,口里含着参片,心中忐忑,温声道:“夫人安心,府里的精锐都在,咱们这院子守得严严的,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您现在且别管其他,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顾纭闭着眼点了点头,忽然道:“妈妈,我好像没力气了,”她耳边听到院里的响声,知道此时不太平,但疼痛如浪潮一般袭来,而自己全身的气力如流沙一般逝去,明明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眼前不由恍惚起来,意识渐渐昏沉。   “不好。”稳婆道,她掐了一把顾纭的人中,对葛妈妈说:“妈妈,开催产药吧,这么等下去不行。”   葛妈妈心跳得厉害,强作镇定道:“好。”   外屋的大夫开了药,又很快煎好,顾纭已意识不清,稳婆把药灌了进去,忽然听到回廊上流苏一声怒斥,已与闯进院子的贼人打斗了起来。   葛嬷嬷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许是催产药的作用上来,顾纭悠悠醒转,睁开了眼,便听到稳婆道:“夫人,用力,用力。”   她也想用力,可一丝力气也无,催产药似乎病不起作用。   顾纭心中悲凉,一瞬间,这一生,许多人,许多事从眼前掠过,想到赵恂,她勉强弯了弯唇角,若是这样,也算报答了他的一番深情罢,只是,阿词,真后悔和你相聚的时间太短暂啊,还有她一直试图忘记却镂刻于心底的那个名字......泪光闪烁,她咬唇道:“妈妈,若是我不好,定要保住孩子。”   葛嬷嬷眼里亦涌出了泪,握紧顾纭的手道:“夫人再坚持坚持,小主子马上就出来了。”   漫无边际的痛,一丝一丝从骨缝里钻出来,身上却是发冷的,冷得入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顾纭听到稳婆在不停地要她用力,神智却逐渐远离,只觉自己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想沉睡过去。   稳婆冲葛妈妈摇头,小声道:\"若是......保大保小?”   葛妈妈擦了擦泪,毫不犹豫道:“王爷有吩咐,若有危险,先保夫人。”   流苏捂着胳膊进来,道:“妈妈,先带着夫人走......”却在见到屋里这个情形时,猛然住了声。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淡定许多,王爷既已吩咐誓死保护夫人,至多不过也是一死罢了,想到此处,她掀起帘子出了屋子,却听远远有马蹄声传来,地面仿佛都因此而震动,她脸色一变,随即眸中涌出希翼。   随着萧珩带人赶到,院中情形发生逆转,一刻钟的功夫,闯进院中的贼人已死的死,伤的伤。   萧珩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清楚楚传进屋中:“贼人已被诛杀,请顾夫人安心。”   葛妈妈欢喜得又忍不住流眼泪,她伏在顾纭耳边说:\"夫人,您醒醒,萧将军来了,外头没事了。”   “阿词......”顾纭轻轻唤了声,眼里迸发出神采,她颤了颤手指,道:“再给我用一剂药。”   又一剂药下去,她似是有了些力气,抿着唇,跟着稳婆的指令发力,整个人如被水捞出来一般,眼里却是发着光。   “出来了,看到小主子的头了,娘娘再加把劲!”   “对,就是这样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西沉,远远的天边,墨色转为蟹青,接着渐渐亮起来,霞光驱散黑暗,一轮圆日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光辉灿烂。   “哇”地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昭示着新生命的诞生。   “夫人,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呢。”稳婆欢喜道,一面说着一面利落剪掉脐带,将宝宝稍作清洗包入襁褓中。   顾纭勉强睁开眼,看了看犹自哇哇大哭的小家伙一眼,唇边泛起淡淡笑容。   声音传到屋外,萧珩负手立在院中,眸光现出一丝暖意。   *   一晚上胡思乱想,早上起来的时候,孟清词只觉头痛欲裂,怜雪小心翼翼端了药进来,本没报多大希望,却见清词抬了抬眼,伸手接过碗,一口气将药喝了下去。   这位主子今天意外的配合,怜雪很是欢喜,笑道:“姑娘总算想明白了,这还是喝了药,病才能好得快些,也能早些进宫......”   刚说到这里,却听清词冷笑了一声,倦倦道:“头疼,别说了,下去罢。”她不敢再劝,收拾了碗便出了屋子,却听院中有人道:“黄公公,您今儿怎么过来了?”   她皱皱眉,迎了出去,见院中进来几人,当先一人面白无须,看穿戴,应是宫里的内监,忙行礼道:“公公。”   黄公公倨傲地抬了抬下巴:“许姑娘可是在这里?”   怜雪应了声,便见黄公公甩了甩拂尘,道:“奉太后娘娘懿旨,宣许姑娘至启祥宫觐见。”   “可姑娘还病着呢。”怜雪忍不住道。   黄公公睨了她一眼:“无妨,咱家带了轿子来。”说着挥了挥手,道:“去请吧。”   清词咽下苦涩药汁,正倚着迎枕闭目养神,便听到院中的一番对话,不由想,尚未册封呢,林贵妃便以太后娘娘自居呢。   耳边听到怜雪犹在为她争辩,黄公公的态度却极是强硬,她坐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怜雪,别说了,过来为我梳洗。”   “还请公公稍等片刻。”   ......   清词不知林贵妃因何事突然命她进宫,但进了启祥宫,她在院中立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并未被召见。   太阳升到了正中,五月的阳光竟有些刺眼,清词本就在病中,站得时间长了,愈发头重脚轻,堪堪撑不住的时候,正殿里头出来了个宫人,神情极为冷淡,道:“娘娘的偏头痛犯了,现下没时间见姑娘。听说姑娘写得一笔好字,还请姑娘去偏殿抄几篇佛经,为娘娘祈福罢。”   说完,也不待她答话,便腰肢一扭,当先引路。   偏殿里,案上笔墨纸砚齐全,显见得是早就准备齐全的,那宫人硬梆梆道:“皇上待娘娘一片纯孝之心,还请姑娘务必虔心抄写,过会子我来取。”   清词垂眸,恭声应道:“是。”便走到案前,跪坐下来,执笔抄起佛经来。   她眉目柔和,一手簪花小楷娴雅婉丽,宫人盯了半晌,面上露出满意之色,这才走出屋子,喝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孟清词的态度无疑是极为虔诚的, 因她每抄一句,心里头便随着默诵一遍,为千里之外的顾纭默默祈福。   纭儿的身孕已是九个月了罢,上一次通信的时候, 还是年节后, 她说起第一次感受到胎动的惊奇, 那样内敛的性子,字里行间都溢出了喜悦,让她也不由对这个小小的生命, 起了期盼的心情。   曾几何时,遥远的时光里, 她也曾有过这样殷殷盼望的时候呢。彼时生沅沅时的情形,在记忆里早已模糊, 但痛苦而难捱的感受残存,是以她自上船之后,闲来无事便抄写佛经, 祈祷顾纭和腹中孩子平安。   心里忽然痛了痛,手下的笔尖一颤,在纸上落下一个墨点。清词收回心神,又有些忐忑,赵麒即位, 以他阴晴不定的性情,不知会如何对待同胞手足?   赵恂于她, 是无关之人,可于顾纭, 却是荣辱系于一身。   因了赵恂, 她忽然想到嘉阳公主, 自她去了江南,与公主只在年节之时偶有来往。进京之后,她听说嘉阳公主因淳熙帝病逝而哀毁销骨,无法起身,但她自己都身不由己,也无法与公主取得联系。   但她内心隐约有一种感觉,公主并不是会允许自己放纵于悲痛的人。   她抄了半日,手腕已是酸痛至极,不知不觉已过了正午,这个偏殿似被人遗忘了,连杯水都无人送进来。   此时有些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人家唤她进宫,不为召见,而是为了敲打她的。   清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这时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开了,方才的那个宫人进来就问:“姑娘抄了几页了?”   清词指了指案上放着的一沓熟宣。   宫人拿手翻了翻,不甚满意地皱眉:“大半日才写了这么几张,娘娘是要供在佛祖前,怎么能够呢?”   “既如此,这些我先拿走,麻烦许姑娘再抄几页罢。”   门又被阖上,清词支着额头,想着这就是宫里的手段,上头罩着冠冕堂皇的大义,内里见不得光却能磋磨人,而她,今后,许便要在这样深深的宫闱里消磨掉余生,琢磨女人的心思,争夺一人的宠爱,提防人心的暗箭。   她并不敢往下深想,因如今的日子,对她而言,是走一步算一步,漫无目的,多想一分便觉了无生趣可言,于是她叹了口气,又提起笔,一字一划抄写起来。   但她原先病就未愈,前些日子连药都故意不用,今晨不过用了半碗粥便喝上了药,在启祥宫的院子里又站了有小半个时辰,滴水未进强撑到现在,胃里早就隐隐作痛,只觉头晕目眩。   在又抄了一页后,清词放下笔,手放在额头上,便摸到一层薄汗。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有人步履匆匆进了院子,听到众人跪拜请安,是赵麒来了么?她摇了摇头,与和他在一起相比,她宁愿呆在林贵妃这里抄佛经。   *   启祥宫正殿宫门紧闭,母子之间爆发了自赵麒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赵麒下朝便听身边的内监禀报,林贵妃将孟清词召进了启祥宫,但人进了宫却一直未出来,当下眉眼便冷了几分。   自己的母妃他最了解不过,她原就不喜他对孟氏的执念,为此母子之间冷战数月,后来是母妃让了步。自己身边定有母妃的人,是以母妃才得知近些日子他频频出宫,便借着难为孟氏,来发泄对他的不满。   可如今已非昔日,君王岂能受制于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他环视了一下周遭跟着的人,想着也是时候清理一番了。   说来有些可笑,赵麒唇边泛起一线嘲意。身为淳熙帝的妃妾,母妃只盼集父皇专宠于一身,可换了儿子,又希望他雨露均沾,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情思。而他如今,对孟氏兴致未消,倒隐隐约约有些明白父皇年轻时的心情了。   滢娘不是不好,只是作为妻子,端庄有余,灵气不足,未免无趣了些。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他不欲与母妃起争执,母妃出了胸中郁气,也便将人放了,但孟氏身子弱,性子清高傲气,一旦顶撞了母妃,今日定会吃些苦头,是以当内监问他是否去御书房时,他毫不犹豫道:“启祥宫。”   ......   果然,一进启祥宫,得知孟清词已抄了大半日佛经,赵麒心下不虞,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昨晚软硬兼施,连哄带威胁,才令这看似温婉实则倔强的小女子柔顺了些,方才府里禀报上来,孟氏今晨似是有些转圜,用了药也进了食,但母妃这么一折腾,这一番功夫又付诸流水。   虽心思急切,赵麒一进殿,行礼之后,先开口关切问道:“听说母妃的偏头痛又犯了?”   林贵妃摁了摁额角:“每年都得犯的毛病,那些太平药吃着絮烦,也没什么用处。”   赵麒劝道:“还是唤太医来瞧瞧罢,再者,朕如今已登基,母妃既安心了,素日里多歇息保养,这头痛也能好一些。”   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道:“母妃召见了孟......许氏?”   林贵妃似笑非笑“嗯”了一声。   赵麒陪笑:“许氏规矩尚未学好,这会儿进宫并不妥当,母妃若是寂寞,不妨唤滢娘前来陪伴。”   “滢娘宫务都忙不过来,本宫岂能没眼色打扰她?”林贵妃意味深长地瞥了赵麒一眼,漫不惊心地了话题:“近些日子朝事可顺?”   “因父皇薨逝,朝政确有些动荡,如今已渐入正轨。”赵麒简短道,自来后宫不涉政,是以他不想与母妃谈论朝中之事,兼之记挂孟清词,只恳切道:“滢娘事多,府中侧妃整日闲着也是无事,朕这就命她们入宫来侍奉母妃。”   “本宫瞧着许氏很是可心,又何必折腾她们呢?”   赵麒讪讪:“许氏身子弱,近些日子又染了病,朕恐她非但照顾不了母妃,反而添乱。”   林贵妃奇道,“许氏就这般娇贵?”   “本宫也不与你兜圈子了,听说皇上近来忙得很,白天里上朝,晚上回府安慰佳人,可还记得如今是什么时候?”   “先皇尸骨未寒,你便这般耽于美色!可堪为人子,为人君?”她厉声质问。   “那个许氏,哦,孟氏吧,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本宫同意你将她从江南带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荒废政事,冷落妻妾的,若是这样,本宫索性做个恶人,赐她三尺白绫,也省得你以后为了她,不知做出什么事体来。”   赵麒冷哼了声:“母妃将朕当成什么人了?”他压下心中烦躁,勉强温声道:“母妃放心,朕不是那些个昏君,孟氏亦是知书达礼,日后相处长了,母妃定会喜欢她。”   “母妃且先歇下,儿子这便将孟氏先带回府,免得母妃烦心。”说着,他迈步朝外走去。   “站住!”林贵妃喝道。   “母妃还有何事?”   林贵妃声音发颤:“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皇上就要忤逆本宫么?”   “何至于此?”赵麒皱眉,“母妃想得也太多了些,孟氏一个弱女子,母妃何苦为难呢?”   \"己所不欲 。太后当年,想必也常这么说父皇罢?不知母妃听到,是何心情?”   望着赵麒离去的背影,林贵妃闭了闭眼,终是忍不住,将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   皇帝眉间阴郁,大步朝偏殿走了过去,门口的宫人隐约听到正殿里母子的争吵,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阻拦,行了礼便打开殿门退到一旁。   赵麒在门口一停了尖刻,勾了勾唇角,踏入殿中,却在见到殿中情形后脸色一变。   笔滚落到地砖上,玉色衣衫的女子无力地伏在案上,面色于苍白里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眉头紧蹙,秀发散乱,仿佛一朵从枝头凋零的落花。   “命太医去含章殿。”赵麒急步过去,抱起孟清词便出了偏殿,径直朝外走去。   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含章殿是天子寝宫,可谁也不敢拦此刻怒火灼灼的皇帝,沉默了半晌,一人小声道:“皇帝怎能将沈姑娘带到含章殿呢?这于理不合。”   他犹豫着道:“咱们去向娘娘禀报一声罢。”   另一人自无异议,然林贵妃却似被这一场争吵抽走了精气神,她倦倦地倚在榻上,淡淡道:“皇帝如今主意大了,随他去罢。”   这个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越发陌生了?仿佛换了个人。   ......   孟清词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明黄帐顶回旋盘绕的五爪金龙,她怔怔半晌,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正要坐起身来,眼前却猛地一黑,不由自主又倚到床头。   一个圆脸宫女听到动静进来,道:“姑娘醒了,奴婢这就去禀报皇上。”   “等等。”清词心下惶恐不已,殿中弥漫着沉郁的香气,与赵麒身上的香气很是相近,她抿了抿唇,出声问:“请问这是哪里?”   那宫人微微一笑,恭声道:“含章殿。”   闻言清词脸色刷地一白,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第一百二十七章   “醒了?”   绣着蟠龙的明黄衣角刺得清词眼睛生疼, 她失魂落魄坐在龙床边上,木木地看着宫女俯身行礼,自己却一动不动。   赵麒习惯了她这些日子的状态,不以为忤, 他挥了挥手, 命宫女退下, 才笑叹了一声:“这天底下,见到朕睬也不睬,既不请安也不问礼的, 便只有你了。”   “偏朕不知为何,愿意纵着你。”   “朕方才命太医看了, 无甚大碍,只遵医嘱服药, 静养少见风,不日便可痊愈。朕本想将你送回府中,可你总是由着性子不吃药, 朕不放心,这段日子你便住在含章殿罢。”   “朕,盯着你吃药。”   他站在女子身前,居高临下,目光落在那秀眉白皙的脖颈上, 心里一热,忍不住伸手, 抬起那尖尖的下巴,露出女子一张我见犹怜的俏脸, 低笑了一声:“如此, 方能早些侍寝。”   清词脸色一白, 逃一样避开赵麒的手指,站起身,她平复了一下心绪,镇定道:“民女居于含章殿,于礼不合。”   “还请陛下允民女回府。”   总算开口了。   赵麒龙心大悦,不以为意道:“规矩本就是人定的,朕说可以便可以。”   孟清词垂头不语。   她今日既态度软化,他不介意退让一步,沉吟道“你既不愿,便住在后殿罢,待养好了身子,再挪回去。”   这却是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   自这日起,清词便挪到了含章殿的后殿,服侍她的,便是醒后见到的圆脸宫女丹雅。   丹雅做事周全,且话极少,但哪怕孟清词每日沉默,神色一成不变,她亦能揣摩她的心情,会在她独自发呆的时候体贴地退下,亦会在她读书写字之前默默地准备好一应之物,这是深宫多年修炼的察言观色的本领。   这样妥帖的人,她身旁曾经是有过的,也因为会对着她想起知宜,她对丹雅的态度于不知不觉中缓和了不少。   然而这日,清词照例抄着佛经,待提笔蘸墨,却发现丹雅心不在焉,手下在一圈一圈研墨,眼神却是空洞地落在墙上,是以连砚台里的墨溢出来了都不知道。   清词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出声道:“你怎么了?”   丹雅的手一抖,墨汁溅在了纸上,洇染了清词刚抄好的一页佛经,她跪下道:“奴婢知错。”   清词将泼了墨的纸扔在纸篓里,道:“无碍,起来吧”   丹雅服侍她这几日,已知她性子宽和,若说无事便是真的不在意,闻言道了谢便起身侍立在一旁。   清词又问:“你有心事?”   丹雅抿紧了唇。   清词等了片刻,见她依然沉默,便摇了摇头,又展开一张宣纸,执笔抄写,她如今自顾不暇,无心去关照旁人的心事。   丹雅却朝窗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她掩上门,忽然跪在清词面前,小声道:“姑娘,公主她病得很重。”   清词执笔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抬眸,她以为丹雅是赵麒的人,难道并非如此?   只是宫闱深深,她并不敢轻易相信她人,焉知她不是赵麒派来试探她的,所以笔尖停滞了一瞬,清词抬起手腕,又落下了一行字。   丹雅见她不为所动,神情不由惶急,她膝行几步,抱住清词的腿,哀求道:“孟夫人,求您救救公主吧。”   清词垂眸看她,见她眼圈通红不似作伪,缓缓问:“你认识我?”   丹雅点头:“您进了含章殿,奴婢就认出来了。奴婢在公主府里见过您,前年冬至,陛下的赏赐是奴婢送的,奴婢去的时候,您正在和公主作画,公主亲口赞您的画与她相比更胜一筹。”   “还有,华蕊是奴婢的远房姐姐,奴婢从前,也是先皇后宫中的,只是奴婢不过服侍了先皇后半年,就被调到含章殿了。”   她似是怕清词不信,语气又急又快地说了许多。   似乎有这么回事,那时,岁月尚好,还有纭儿。   清词细细瞧了瞧丹雅,眉目之间寻到了那么一点华蕊的影子,俄而,她睫毛轻颤:“陛下要的是天下,怎会为难公主?”赵麒如今皇位并未做稳,是要维持宽仁大度好兄长形象的时候,对宁夏王赵恂许会忌惮,但嘉阳公主对他没有威胁,清词想不出他苛待公主的理由。   “奴婢也不知。”丹雅抽泣道,“但公主真的很不好,还请夫人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救救公主。”   “公主如今在哪里?”清词问。   “公主被软禁在飞鸾殿。”丹雅应得飞快,“是公主未嫁时住的宫殿。”   可她怎样才能出去呢?宫里头都是赵麒的耳目,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赵麒的注视之下,清词微微蹙眉,沉吟良久,她低声说:“咱们想想法子,光明正大地去瞧公主。”   *   掌灯时分,赵麒步入后殿,得知清词并未午膳和晚膳都未用便已歇下,愠怒道:“朕命你们好好服侍姑娘,便是这般服侍的?”   一殿的宫人跪下请罪,丹雅瞥了眼清词,大着胆子道:“皇上恕罪,奴婢劝着姑娘中午用了一点,姑娘便吐了,许是身子不虞。”   赵麒便宣了太医。   太医把脉后,丹雅放下帐子,于无人察觉处朝清词轻轻颔首。   清词便放下了心,来的太医正是丹雅提过的郑太医,曾受过先皇后的恩惠,才会慨然相助。   太医的声音从外屋隐隐约约传了进来:“皇上,贵人风寒已无大碍,只郁结于心,却发泄不出,久而久之,恐生痼疾。”   而后赵麒命太医开了药。   过了片刻,清词听到赵麒的脚步进了屋子,掀开帐子,见她靠在床头出神,便在床边坐下,问:“闷了?”   他的语气辨不出情绪,清词也抿唇不语。   赵麒手摩挲着下巴:“明日我送你去坤宁宫,与滢娘说说话儿,你和她一向谈得来。”   清词忍不住要冷笑,妻妾和睦,是天下男子的梦想罢。   她霍然抬头,含泪看着赵麒:“我不见!那是从前,如今她是皇后娘娘,我却是什么身份呢?”   美人杏眸含泪,楚楚动人,何况于身份上,赵麒是觉得有些亏欠她的,外命妇她现下不能见,他温声道:“这宫中你可还有相熟之人?”   “听说嘉阳公主病了,我想去看看她。”清词看着赵麒的眼睛道,话音落下,便见赵麒方才还称得上温和的目光有些阴沉,唇角却是勾了勾:“你想见嘉阳?”   这一瞬间,倒是清词熟悉的那个阴鸷多疑的赵麒了。   她坦然道:“我曾与公主相交莫逆,她病了,我很担心。”   “嘉阳在为父皇斋戒守孝,不见外人。”赵麒淡淡道 。   “陛下不也在孝期吗?”清词毫不示弱地反驳,目光里便带了一丝讥诮,她轻飘飘道:“陛下不允就算了。”说着便转身朝里躺下,再不理会赵麒。   忽然她身子一僵,因赵麒的手便落在她的肩上,隔着轻薄的衣衫轻轻抚着她,那种黏腻而又厌恶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却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赵麒发觉端倪。   也或因此,便听赵麒低低笑了一声:“罢了,难得你今日.....你去瞧瞧她罢。”他对嘉阳有怀疑,因大周历代帝王临去前都会留遗诏,而翻遍了寝宫却未寻到,他曾笃定自己是淳熙帝择定的太子人选,而淳熙帝去时却并未留只言片语,这让他有些许不安,他怀疑若有遗诏,便是在嘉阳公主手中,是以借着父丧之名,将之软禁于宫中,但这么些日子以来,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若是孟清词去,她能说出点什么,可真是顺水推舟,再好不过。   *   赵麒许觉得清词如今已认了命,毕竟,这样进了宫,就算他并未临幸她,于一个女子而言,清白之名已然不存,再无可能脱离他的掌控,因此,于翌日一早命人将她送往飞鸾殿。   清词一见嘉阳公主便涌出泪来,躺在榻上,神情憔悴的女子与那曾经红衣潋滟,如盛放牡丹般娇艳而又华贵的公主,是一个人吗?   她扑到床前,轻声唤道:“公主......公主......”   嘉阳公主缓缓睁开眼睛,漠然转向她,似有些不可置信,稍顷,暗淡的眸光微微有了神采。   一个陌生的宫人进来道:“公主,该用药了。”   清词自然而然接过药碗,擦了擦泪:“下去罢,我来服侍公主喝药。”   那宫人却一动未动,平平板板道:“陛下有令,公主离不得人。”   “我不是人?”清词娇叱了一声,冷笑着慢慢道:“你这就去告诉陛下,我要与公主说说私房话儿,一个人都不许在旁。”   她指着丹雅:“你也出去!”   丹雅知意,拽着那宫人往外走,出了门口才低低道:“姐姐不知,这姑娘脾气极大的,偏陛下宠着纵着,且她身子不好,若惹她动了气,咱们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那宫人也隐约听说含章殿后殿住了个神秘女子,陛下极为宠爱,舍不得让她离开片刻,但清词从未出含章殿,是以那宫人闻言,讶然道:“难不成她就是.....”   丹雅点了点头,道:“咱们就在这里守着,横竖两个弱女子,能有什么事呢?再者,我瞧得出姐姐有些武艺在身的,屋里说些什么,必是能听得到的,届时如实禀报皇上也就是了。”   殿里,清词的眼泪落下,哽咽问道:“公主,您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嘉阳公主苦笑,指了指她手中的汤药。   两人目光交流之间,清词口唇微动:“有毒?”   嘉阳公主摇头,这药倒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会令人慢慢的虚弱,渐渐地便和身患重疾一样,但却并不至死。   清词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扶着公主起身,往她身后垫了个迎枕:“您这样坐着,会好一些。”   窗外有人影一闪,嘉阳公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出声问:“阿词,你怎么在宫里?”指尖却在她的手上划过,写了几个字。   电光火石之间,清词隐隐约约辨认出:宫变.....遗诏......   作者有话说:   明天看能否恢复原更新时间。   求一波预收,么么   ————————————————   1.《不负卿》青梅竹马文,求戳专栏收藏   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   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立意:爱与等候。   2.《惑心》强娶豪夺文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案一   彤管流芳,唯吾最盛。   莲溪温氏,百年书香,人才辈出,且闺阁中亦不乏咏絮之才,譬如温令如的两个姐姐,美而慧,才名满京都。   温令如是温家幼女,自幼长于乡野,豆蔻之年才回到京中,世人只知两个姐姐却不知她,然她并不在意,因她生性疏散,胸无大志,只想一生悠游自在。   她早已看好了同乡邻家陈侍郎的小公子。他生得相貌俊秀,脾性温柔。最要紧的是,他也喜欢她,一见她便脸红,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以为自己的未来便如门前莲溪水,潺潺清流一眼便可见底,直到某日,她遇到了另一个人……   文案二   太子元臻,温润清雅,君子端方。年将弱冠,帝后欲为其聘温家次女为妃。   他曾另有所爱,因他少时微服出京,曾被一如山间精灵般的少女所救,这少女雪肤花貌,秀如空谷幽兰,他一见倾心,欲带其回京,那少女却道不惯大户人家繁文缛节,只愿在山野之中度过此生。他不愿强人所难,不舍惜别。   然他在亲赴温府纳征时,却见那少女正依偎在未婚妻子身侧,语笑如珠。而堂中,另有一如玉公子,正含笑望着她,目中情意缱绻。   这一刻,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才知,他的心,依然会因她而乱。+   立意:凡心所向,百折不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嘉阳公主目中有殷殷恳求之色, 清词明眸中流露震惊与疑惑。   难道赵麒是弑父篡位?可他明明已是淳熙帝最喜爱的皇子啊。何况,若是有遗诏,遗诏又是在哪里?   借着嘉阳公主的问话,她似有些难以启齿地垂头:“我与陛下......”这么近地距离, 清词才察觉到嘉阳公主并不似乍一眼看上去那般虚弱, 所谓的苍白憔悴, 有一部分是妆容的效果,从刚才的惊痛中缓过来,她想, 果然,堂堂皇室公主, 怎能没有一点力量傍身呢?于这飞鸾殿里,嘉阳公主还是有自己人的, 不然也无法联系到丹雅。   所以,嘉阳公主是知道她因何进宫的,这明知故问, 不过是为了引开窗外之人的注意力罢了。   或许赵麒,也想知道她的回答罢。   “陛下待我......”清词含糊了一句,余下的声音却是低不可闻了。   嘉阳公主神情复杂地凝视了她半晌,拍了拍她的手,叹道:“罢了, 你既觉得为难,便不必说了。”   “你今日能来瞧我, 也不枉素日相交的一番情意了。”   两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于这几句话之间, 交流了关键的信息:   “遗诏?”   “立阿恂。”   “在哪?”   “寝宫。”   那么, 赵麒竟然没发现?   清词面露诧异,嘉阳公主在她掌心又写了几个字,眨了眨眼。   果然,最熟悉的地方,才是最容易忽视的地方。遗诏,原来就在赵麒每日就寝的龙床顶上。只不过机关隐秘,赵麒尚未察觉罢了,但时日一久,便难说了。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褪去。   她以什么名义进入赵麒的寝宫?该怎样拿到遗诏?   唯有一个方式,她万般抗拒最不愿意去想的方式。   嘉阳公主感觉到清词的手于刹那间冰凉,她面有愧色,在她掌心写了“顾纭”二字。她知孟清词对于顾纭的情意,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因赵恂落难而受苦。   清词无意识地咬着唇,直到察觉到一丝痛意,整个人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只有拿到遗诏,赵恂才能名正言顺,她亦才能摆脱赵麒。   不过只有几日而已,总比漫长的余生,都要与这样一个人虚与委蛇为好。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握了握嘉阳公主的手,又问了嘉阳公主的病情,她声音并不刻意压低,有意让殿外的人听到。   一盏茶功夫后,嘉阳公主似有些倦了,清词适时道:“还请公主节哀,好生保重,我过几日再来看望您。”   言罢起身告辞。   殿门在身后徐徐关上,清词与丹雅视线交汇,她微微颔首,目中闪过一抹坚毅之色。   *   飞鸾殿里。   孟清词离开后,嘉阳公主倚在榻上,闭了闭眼,一行清泪从脸颊滚落,如若不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她不想为难阿词,她眼中的恐惧和慌乱她看得出,可不如此,无法破局。   极轻的脚步走到榻前,掀开帐子,带着薄茧的手指一下一下,擦拭她腮上的泪。   嘉阳公主懒得看他,亦不愿被他触碰,她往里别过脸,男人的手指却追随过来,温柔而有力,拭净她脸上的泪。   “你来做什么?”她冷冷问。   裴瑾的声音里透着疼惜,手轻轻揽在她肩上:“公主受苦了。”   嘉阳公主不由冷笑出声,难道她有今日不是拜他所赐么,她睁开眼,带着些许嘲弄的笑着他:“这不是裴大统领所希望的么?”   折她,辱她,囚她。   这样说着,眼里不禁又有泪光闪烁。   裴瑾何曾见过这样的嘉阳公主?   他眼中的她,是天之骄女,明媚娇艳,肆意张扬,是盛世繁华里怒放的人间富贵花,也是他心头不能割舍的朱砂痣。   可如今的她,被幽闭于深宫之中,不施脂粉,削瘦苍白,便连眉心那一点红,都黯淡了颜色,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缕青烟,仿佛吹一口气便四散飞去。   而那往日斜斜掠过他便带着万种风情的眼尾,如今亦是红通通的,无声地控诉着他。   裴瑾心头一阵绞痛,他将眼前的人儿搂入怀里,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说:“公主,再等几日,臣已向皇上请旨,过了先皇孝期,臣便接你出宫。”   “届时,你怎样罚臣,臣都甘愿领受,只要公主留在臣的身边。”男人的唇流连在她的发上,低醇的嗓音呢喃着最深情的表白。   怎样罚他,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她与他虽从未有过盟誓,可毕竟也曾是最亲密的人,她以为,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无需她说,他自会明白。他这样的男子,合该娶贤良淑德的佳人为妻,她不愿他为她名声所累,是以人前待他刻意冷淡几分。   若她对他真如面上那样冷若冰霜,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她又怎愿一而再再而三委身于他?   也正因此,那个灯火通明,刀光血影的宫变之夜,他的背叛才令她痛彻心肺,令她每一想起,便后悔不已。   后悔识得他,后悔爱上他,更后悔没有在那一晚,亲手杀了他。   可她眼下什么都不能做。   *   清词回了含章殿后殿,堪堪到了正午,便有宫人上前,语气恭敬却坚决地请她先沐浴,用的名义是陛下的旨意,别沾了病气。   清词淡淡勾唇,赵麒是怕嘉阳公主送她一把匕首,指使她行刺于他么。   净室里兰汤已备好,红色的花瓣在汉白玉浴池里飘漾,几位宫人拥上前来,似已忘了她沐浴时最不喜有人在旁的规矩,便有宫人解开她的衣衫,拆落她头上的钗环,直到她忍无可忍:“够了。”   宫人惶恐跪下叩首:“姑娘恕罪,陛下吩咐奴婢们务必仔细服侍,奴婢不敢不从。”   “再说一遍,我沐浴时,不喜旁人在侧,可听得明白?”清词一字一字道,眼神清凌凌的如冰,扫过在场的诸人。   “都退下。”   宫人觑了觑她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喏喏地捧着她的衣衫出了屋子,清词这才步入浴池中,她手攥紧那被热水浸得温温的玉石扶手,她知道,她今日穿的衣衫,戴的簪环,每一样都会被细细的检查,生怕她从嘉阳公主处携了不利于陛下的东西。   她深深吐了口气,这样的日子,这里的气息,每一分每一秒她都难以忍受。   ......   午歇之后,却来了一个清词意想不到的人。   彼时丹雅见她午膳便用得不多,担心她再不用晚膳,陛下得知,一殿的宫人又将被迁怒,便劝着她道含章殿后院的芍药开得正好,不妨去赏玩一二,或折回插瓶,也是一桩乐事。   清词无可无不可地起身,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去了芍药花圃。   丹雅说得倒并非虚言,宫中芍药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有不少清词亦只在书上读过,不想于今日一睹真容,加上花匠伺弄得精心,一株株芍药干粗叶茂,午后的风拂过,花容绰约,便如美人翩翩起舞。   丹雅有意引她说话:“姑娘,您瞧这株芍药,怎还分了上下花?中间那一圈花蕊,便如腰带一样,煞是好看。”   “这应是出自扬州的金带围,《后山谈丛》曾写过:“红叶而黄腰,号金带围”。清词俯身,细细看了片刻:“这里头还有个四相簪花的典故呢。”   “姑娘给我们讲讲。”旁边的一个小宫女便大着胆子提议。   清词被缠不过,便娓娓道来:“这是前朝的流传下的一则趣事,说的是时任扬州太守的韩琦,于宴客时,剪下一种名叫金缠腰的花的花瓣,插在他宴请的三位宾客以他自己头上,后来四个人先后做了宰相。”   “也因此,后世便把这花盛开当做祥瑞,寓意好运降临,其实不过是巧合罢了。”   “那咱们今日瞧了这花,岂不是也如见了祥瑞?”几个宫女便捂着唇嗤嗤笑,清词纵然忧思满怀,也不禁唇角微微翘起。   满园美景,青春少女,合该入诗入画,只是她再没有那样闲适的心情了。   这样想着,她眉间又拢上了一抹愁思,丹雅忙又问:“呀,这芍药的花蕊,怎地绿白相见,竟是少见。”   “这是......”清词凝眉细思,忽听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不疾不徐道:“这个唤做青山卧雪。盖因其花瓣洁白若雪,而绿叶逶迤如青山得名。”   清词抬眸,身旁的宫人已跪伏请安:“娘娘。”   虽未正式册封,可陛下潜邸时便与王妃相敬如宾,在众人眼里,崔滢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娘娘了。   清词默默行了一礼。   崔王妃道:“都退下罢,我与许姑娘说说话儿。”   她携着清词的手走到芍药花圃旁边的凉亭里,落座后两人一时无话,清词目光散漫落在姹紫嫣红的芍药上,忽听崔王妃笑了一声:“许久不见,孟夫人。”   清词才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她,自嘲地笑了笑:“这里哪有什么孟夫人呢。”   崔王妃不与她争辩,看着她的眸光有几分怜惜:“你似较从前在京中时清瘦了许多,我方才看背影,险些认不出来 。”   清词默然,崔王妃今日似乎谈兴极好,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又道:“方才见你俯身看芍药,不期然想起两句诗来,”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于你,陛下实算得长情。”她叹了口气,语气中也多了难以言说的情绪。   祈王府的美人很多,来来去去,有先帝赏赐的,有赵麒自己看上的,也有林贵妃寻的,大多是没有名分的侍妾,有的颜色好,有的好生养,可往往不过几月,就被他抛诸脑后,随她安排。   新婚之后,她从欢喜憧憬到伤心失落到麻木如常,不过短短半年时光。   她曾以为赵麒便是这样薄情的人,直到她在书房,看到了那幅画像。   作者有话说:   1、四相簪花的典故出自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   2、“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出自李白《清平调.其三》。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孟清词腹诽: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可在一眼瞥见崔王妃虽然笑得雍容, 却满是落寞的神情时,心头莫名有些不忍,遂咽下了口中的话。   她思索了一瞬,缓缓道:“从青州甫一进京, 我便听说了娘娘在闺中的文名, 也有幸拜读过娘娘的诗作, 真真是璧坐玑驰,最难得是无半分伤春悲秋的闺阁脂粉气,彼时我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嗟叹相见恨晚, 囿于娘娘身份,以及国公府的立场, 后来应娘娘邀请去王府,若不是......我其实私心里是很向往的。”   “只是见了方知, 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崔王妃含笑接口。   清词摇头,怅然道:“娘娘很贤良。”   “这世上男子娶妻,想必都希望是娘娘这样的女子。”   “他......配不上你。”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 气氛霎时死寂,也幸亏方才宫人们便远远地退下了。   大致是午后的阳光太晃眼的缘故,在听到从堪称情敌的女子口中说出的这一句话时,崔王妃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心中无比涩然。   长夜独眠, 瑶琴声断,恨无知音赏, 她不是没有怨怼过父母的,可嫁了便是嫁了, 皇家不存在和离一说。何况, 崔家已上了祈王这条船, 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她这辈子,只能做赵麒的妻子,别无选择。   她想,若是在闺中识得孟清词,她们是必定能成为好友的。   “妹妹是很聪慧的女子,可惜......”她叹了一声。   可惜帝位已定,明珠蒙尘,她落到赵麒手中,便不得不与她一样,在这深宫中磋磨余生了。   崔王妃不过稍坐片刻就告辞而去,她姿态友好谦和,言笑晏晏,方才因她突然而来,而忐忑不安的含章殿宫人才放下心来,暗暗叹服这才是正宫娘娘的气度。   清词无心琢磨崔王妃的来意,因眼前,有一道天大的难题横亘在她面前。   她答应了嘉阳公主,可究竟怎样才能再进赵麒的寝宫?   投怀送抱她做不出来,且以赵麒的性子,她态度转变过快,也定会引起他的疑心。然而,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待大丧之后赵麒正式登基,手握大权,这遗诏届时便是拿出来,作用也大打折扣。   她苦思冥想了半日,一直到夜色昏沉,灯火照亮了宫闱,赵麒从御书房议事回来,也没有想出法子。   赵麒并未让众人通报,便走进殿来。   烛火摇曳,美人如玉,孟清词托腮坐在书案前,痴痴地瞧着窗外出神。   “想什么呢?”赵麒含笑问。   清词悚然而惊,忙摇了摇头。   “今日见了嘉阳,可安心了?”宫人端上一应洗漱之物,赵麒一边净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清词抿唇,一如既往沉默。   “听宫人说,你哭了?”这么一怔之间,赵麒擦净手,到了她身旁,抬手捏起她的下巴,缓缓问。   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用力摩挲了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便现出了红印,他依然含笑,目光里却带了审视逼问的意味。   “是听了旁人的闲话,还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嗯?”   赵麒这些日子待她算得温和有分寸,可清词见识过那一晚他的疯批属性,不敢掉以轻心。   她亦不敢挣脱赵麒的手,只泪光盈盈看着他:“疼。”   “你捏疼我了。”   大抵男子是吃女子柔柔弱弱这一套的,于是赵麒手上松了劲,还笑了声:“娇气。”   “我只是见公主伤心,不免替她难过。”清词黯然道。   赵麒放下手,只方才那柔嫩滑腻的触感让他心热,然这是先帝的孝期,闹出事来就不好了,他嗤笑了一声:“妇人之见。”   女子大多心软,只看着表面便觉得嘉阳公主可怜,他可从不敢小觑自己这个妹妹呢。罢了,有裴瑾在,嘉阳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济于事。   “公主甚是悲伤,陛下能允我常去陪陪她么?”清词抬眸,水汪汪的杏眸看着他,目露恳求之色。   赵麒甚是享受这种全心全意依赖这他的感觉,遂轻佻地笑了笑:“朕若是允了,你怎么谢朕?”   那明净的眸子便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的风情,无以言说。   因这一眼,赵麒的心火烧了起来,道:“罢了,你想去便去罢。”怕再与孟清词呆在一起把持不住,便借口前头还有政务,匆匆离去。   清词松了口气,心里却更加发愁,到底该怎样进赵麒的寝宫呢?早知今日,不若那日便应下赵麒,如今做事也方便了许多,只想过要与赵麒共度许多日夜,肌肤上不由起了层层战栗。   *   如是过了两日。   这日黄昏便起了大风,狂风猎猎,乌云压顶,眼见着一场大雨便要滂湃而下。   前头宫人来禀报:赵麒今夜许会议事到极晚,便不过来了,若是往日她定会欢喜又逃过一劫,但这几日,眼看遗诏一事毫无进展,清词不免焦灼。   她犹豫着问:“陛下是在御书房?”   宫人应了声是,又补了一句:“陛下会回来,只不定什么时候,是以请姑娘不必等了。”   清词无奈地“嗯”了一声。   宫人熄了灯火,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无睡意,先觉得头痛,后来又觉得小腹也在隐隐作痛,全身都不舒服。   窗外电闪雷鸣,一声霹雳巨响,酝酿了许久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狂风卷着雨水“啪”地抽开了窗户。   便有宫人进来关窗,关切问道:“姑娘醒了?”   清词骤然坐起,轻声道:“丹雅?”   “是奴婢。”丹雅点了灯,笑道:“姑娘可是被唬了一跳,这窗户白日里没关严实。”   “丹雅,你想法子去探听一下,陛下有没有回含章殿?”清词招手,在丹雅耳边低语了几句。   四目交汇,丹雅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她推门进来,微微颔首,便听清词交待:“接下来我梦魇了......要去前头寻陛下,不要让她们拦着我。”   后殿与正殿有抄手游廊想通,距离不远不近,清词抿唇看了看外头,惊呼一声,赤着足下了床,一把推开隔扇门,外间的宫人来不及反应,她又已推开殿门,一头扎进风雨之中。   “姑娘魇住了,”丹雅拿着一件薄缎披风急急追了上去,被惊醒的宫人这才反应过来,跟着追了过去。   清词发足狂奔,丹雅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边追边唤:“姑娘,等等我......”   清词沿着回廊往正殿跑过去,风卷着细雨扫进回廊,落在她披散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上,脚上也是冰凉的,可她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   丹雅压着脚步,直到清词到了殿门前,被当值的金吾卫拦住,才追了上来,把披风裹在清词身上,轻声劝道:“姑娘,回去罢。”   清词道:“我要见陛下。”   她长长的睫毛挂了雨水,发丝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落在肩上,目光迷茫而幽深,粉唇颤抖,肤色是如玉如雪的晶莹,在狂风雨夜里瞧着便惊心动魄,也幸而丹雅及时用披风罩住了她湿透的衣衫,两个金吾卫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了头,瓮声瓮气道:“陛下已然就寝,姑娘明日再来罢。”   “不,我要见陛下。”清词不理,只是一遍一遍木然地重复。   殿前的争执惊动了赵麒身旁的内监,他斥了一声,推开殿门却见是孟清词,不禁吃了一惊,又为难道:“许姑娘,陛下确实已经歇下了。”   清词今晚却意外地执着,丹雅无奈道:“求公公通报一声。”   内监有些为难,清词却似再也支撑不住,闭了闭眼,便软软地往丹雅身上倒去。   丹雅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姑娘......”忙不迭地扶住她。   “怎么回事?”赵麒的声音在内监身后响起,沉沉地不辨情绪。内监心里暗道糟糕,他服侍赵麒许多年,知道这是他被扰了睡眠要发火的前兆,这一通火下来,可惜了这位美人,他暗暗摇头。   恃宠生娇,也不是这般作法。   赵麒却在看清是孟清词后脸色一变,大步上前将人抱起,进了寝宫,才问:“究竟怎么了?”   清词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目光怯怯地,不敢与他相触,嗫嚅道:“雷声太大,惊醒了,便再睡不着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一次她搭上了身心和名声,是只许胜不许败的,因过了今夜,她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赵麒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愣了愣,随即想到之前他日日去看她,只今日没去,她许是觉得被冷落了,心里惶恐,便来了这么一出。   思及此处,赵麒心中大悦,方才的怒气早不翼而飞,见她脸色惶然,怜惜地抚着她后背:“是做噩梦了罢?”随之扬声唤宫人准备一应洗漱沐浴之物。   “衣服湿了。”赵麒解开披风的结,轻声道。   披风落在地上,湿透的衣衫裹着女子玲珑有致的身躯,她却并未如常那样躲避。   赵麒柔声道:“先去沐浴。”语气里分明别有他意。   清词只觉头是痛的,小腹是痛的,身上却是冷的,强撑着点了点头,便被宫人扶进了净室。   她下意识地希望这沐浴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是以直到宫人提醒“水凉了”的时候,才不得不出了浴池。   换了衣衫出来,宫人为她绞干长发,静默的氛围里,赵麒如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如坐针毡,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视死如归的悲怆感。   于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若是不爱,这夫妻之事,便如受刑,实无多少甜蜜愉悦可言,这样的时候,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萧珩。   或许,是有着那么一点借着幻想逃避眼前的意思。   可他不是神兵,不是她的救赎,从天而降的也只有大雨如注。   头发干了,宫人们行礼退下,偌大的寝宫只有她和赵麒两人。   赵麒把她抱到了龙床上,随手放下了帐子,遮住了外面的烛光,手落在她的领口。   清词咬唇,指甲嵌入掌心,一阵痛意袭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章   在这已然绝望的一刻, 忽听殿门被叩,须臾,有人肃声报:“陛下,宁夏王已入京, 正在进宫途中。”   赵麒眉目间的情.欲瞬间散去, 他转身掀起帐子, 冷声问:“人到了哪里?为何此前未得消息。”   清词松开手,方觉虽沐浴过后,但冷汗已湿透了衣衫。   赵麒问了几句后回屋, 愧疚道:“宁夏王入宫,朕亦要去寿安殿, 今晚不能陪你了。”   寿安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   清词心中如释重负,强撑着缓缓露出微笑:“陛下有事自应去忙, 我回去罢。”   外面依然风雨大作,看她仍是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样子, 赵麒心下一软:“这般晚了,折腾什么,明早再回罢。”   说着便命人服侍穿衣出了含章殿。   清词倚在床头静静看着忙碌的宫人,直到众人忙完了退出宫殿,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她站在床上, 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沉下心来, 按着嘉阳公主那日所言,一点一点摸索着床顶的雕刻纹样, 往复两遍, 才在万千繁复的雕刻中寻到一处与公主描绘相近的花卉图案。   她试探着按住花芯, 隔着朦胧的光线,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那处,却一点动静也无,过了半刻钟功夫,她盯得眼睛都酸了,气馁地想定是错的,那花纹却渐渐旋转凹凸,她默默想着嘉阳公主的话,按艮位三圈,坤位三圈,震位一圈的方向旋转。   细微的“咯噔咯噔”声音响起,又被湮没于今夜的暴雨之中。   响声过后,床顶多了道暗格,清词伸手,从暗格里抽出一个匣子。   她小心翼翼抱出匣子打开,果然见到里头是一道明黄的旨意,玉轴银龙,不似伪造。   她蹙眉徐徐展开圣旨,目光落到那一句“宗社存焉,不可无主,军国大事,不可停阙,皇二子恂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一句时,方露出笑意。   她将机关恢复原样,旋即想到若赵麒去而复返,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孟清词一刻也不想在寝殿呆了,整理了衣服便拉开槅扇:“回后殿。”   丹雅亦候在外面,闻言便道:“奴婢服侍姑娘。”   正殿的宫人试图劝阻,清词淡声道:“于礼不合。”   宫人欲哭无泪,这位姑娘夙夜惊扰圣驾便已是极出格了,此时方觉不合宫规了?   这会子,丹雅已取过披风为她穿上,打开伞具,脆声应道:“是。”   瞧今夜赵麒的上心程度,见她去意坚决,含章殿的宫人并不敢十分违拗她的意思,遂不再阻拦。   两人直到回了后殿才松了口气。   清词屏退宫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已拿到先帝遗诏,明日一早咱们便将它交给公主。”   丹雅喜出望外:“奴婢想法子联系飞鸾殿。”却又在一眼瞥见清词的脸色后有些不安:“姑娘您的面色怎这样差?”   清词这次觉出小腹痛如刀绞,忍不住闷闷哼出了声。   “莫不是来了葵水?”丹雅想到一种可能。   清词蹙紧的眉渐渐松开,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也可以解释她半夜为何突然离开正殿回了后边罢。   待她从净房出来,丹雅已备好汤婆子和红糖水,她歇下后,这一夜风雨如骤,她却是因事成了大半,睡得极为安稳。   次日清晨,丹雅打听了番,得知赵麒与赵恂兄弟相见,抱头痛哭,赵恂因未见淳熙帝最后一面,执意在灵前守孝,赵麒便也陪了一夜,早上直接去了金銮殿上朝。   事不宜迟,尽管外头雨势未歇,清词也只匆匆用了几口早膳,便换了衣衫去飞鸾殿。   不知为何,飞鸾殿的氛围较上次来时好了许多,嘉阳公主的气色亦有所好转,多了一丝慵懒和娇艳,倒有几分从前的风情了。   她接过遗诏,忽然有些不敢看清词明澈的目光:“阿词,委屈你了,皇兄他.....”   清词畏寒,加之又来了葵水,是以今日穿的衣衫领子极高,瞧不出什么端倪。嘉阳公主不确定地想,父皇孝期,赵麒应该不会去做什么罔顾人伦之事罢,但纵然如此,阿词也定是付出了代价。   以她的性子,不知怎样忍了下来。   若萧珩知道她这样利用了孟清词,嘉阳公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昨晚赵恂的出现如上天的垂怜,解决了孟清词,况且她的冒险不单单是为了嘉阳公主姐弟,亦是为了顾纭和自己。是以她不过浅浅一笑:“大事重要,公主无需担忧我。”   “你放心。”嘉阳公主握住她的手,“只需再忍几日,便是柳暗花明。”   赵恂既已回京,有了遗诏,萧珩的支持也便师出有名,安国宫府亦奔走联络了不少支持正统的朝臣,想到此处,嘉阳公主面上浮现笃定的笑意。   *   清词每每来葵水候,都极是难受,她勉强坐了会儿,便起身回含章殿。行到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黄公公的语气平板,不带丝毫感情:“太后娘娘召见许姑娘。”   应是昨晚的事传进了太后的耳朵罢。   丹雅有些紧张,清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恭敬道:“有劳公公。”   这次林贵妃很快召见了她,待屏退下人,她打量了清词半晌,疲惫道:“你便是许氏?”   这孩子长相清丽柔美,气质温雅淡然,怎么瞧也瞧不出半分狐媚的样子,虽是有那么几分弱柳扶风的娇弱,可好人家女儿的教养一丝不差。   论容貌,论风情,她不如王府中的诸多女子,若说是有些不同,也就是那通身的书香气,可赵麒的正妻崔滢也是才女,偏偏赵麒不喜欢,反而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最终将人从江南又带回京来。又因她,母子二人多次反目。   所幸皇后大度,在宫中甚嚣尘上的流言里安之若素,只是中宫无子,终究是个隐患。,   这短短时间,林贵妃转过许多念头,又问:“可知错了?”   清词忍不住想,宫中之人,最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抬眸的瞬间,清词蓦然发觉,这位伊人如水,原看不出多少年龄的女子,似随着淳熙帝的离世,眼角和唇角都多了明显的皱纹,不免令人想到“美人迟暮”这样遗憾而悲伤的词语。   她应了声“是”。   “错在何处?”   “错在臣女身不由己,只能惟陛下的旨意是从。”她恭声答道,“臣女不知是陛下之错,还是臣女之错。”   林贵妃的眉心狠狠一跳,竟从这娇弱的女子身上,看出了些许不卑不亢的风骨。   她淡声道:“若是没想明白,便继续出去跪着想罢。”   “是。”清词出了殿门,便理了理裙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启祥宫院中的汉白玉石板上。   细雨潇潇,落在她的衣襟和发丝上,她却忽然觉得畅快,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畅快的感觉了。   只是这汉白玉地砖确是凉意沁人,跪了一会她的腿便毫无知觉,小腹更是痛得有些痉挛,忽然想到纭儿,她便是在那样冷的天气,在磅礴大雨里跪了一夜。   她嘴角浮起一缕薄薄的笑意,冥冥中总有天意,纭儿,你值得这九重宫阙里至高至上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清词晕了过去,她模模糊糊听到赵麒的斥责声,怒吼声,听到丹雅的哭声,她想睁眼,意识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人已回到了含章殿的后殿。   膝上被敷了药膏,细细地缠着白纱布,丹雅伏在床边,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这短短几日,竟似也处出了些许主仆情谊。   她试着开口,想安慰她别担心,声音却是嘶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丹雅扶她起身,端了一碗药进来:“您之前的风寒好不容易痊愈,这么一折腾,险些入了肺,先把药趁热喝了罢。”   清词心道:如此再好不过,也省得这段日子赵麒碰她。   “您今日怎么就这般非要拗着太后娘娘呢,”丹雅絮絮道,“幸亏陛下来得及时,若再晚一步,您这膝盖怎么也得疼上一个月。”   清词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赵麒这莫名又疯狂的占有欲而起,是以这样的维护她根本不会感激。   *   之后,遗诏被嘉阳公主送出宫去,登基大典那一日,赵麒人生最志得意满之时,宗室的老王爷颤颤巍巍拿出了先帝的遗诏,满朝哗然。   赵麒本想命御林军与金吾卫控制宫闱,西山大营把控京城,然事不遂人愿,西北军入京,萧珩手持先帝密信,明确支持宁夏王登基。   这些带着战场肃杀之气的铁血士兵,是养尊处优的西山大营和金吾卫远远比不了的。形势逆转,又有遗诏在手,人心所向渐渐偏向赵恂。   这日赵麒极为狼狈地回了含章殿。   淳熙帝临终前,未有遗诏交付于他,他便隐隐觉得不安,然后来四处寻找,也未寻到,便只能解释是淳熙帝尚未来得及立诏。   然这遍寻不着的遗诏却在赵恂回京后,恰到其时地出现并给予他重重一击。   宫人们都被赶到殿外,赵麒眼中满是血丝,如困兽般在满地狼藉的殿内转来转去,愤怒和戾气在血液里游走,他忽然抬头,望着屋顶的藻井,这雕龙画栋,象征天子之威的宫室,原来只是短暂地属于过他。   似有什么影影绰绰从脑中一闪而过,他抬步往后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赵麒因前朝之事焦头烂额, 这几日也顾不上孟清词,可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与丹雅两人商量逃离之策,然含章殿中几乎都是赵麒的心腹, 且随着朝局越来越不利于赵麒, 含章殿守卫越发森严, 连清词借口去看望嘉阳公主,都不再被允许。   到后来,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大不了,一死而已。   无论如何, 这一世,已比前生好转许多, 不是吗?   纭儿仍然活着,还将有自己的孩子,她也走出宅门, 有了一段短暂却不一样的人生。   这已然足够。   赵麒来时,清词正在看一个宫人绣花,初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眉目柔和,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因这一刻的美好与安宁, 赵麒忽然驻足,他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幼时光阴, 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 一家三口, 在启祥宫如寻常百姓的日子。   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他曾以为自己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而如今,往昔的慈爱却不吝是最大的嘲讽。   宫人看到一脸阴沉的赵麒,惶恐地跪下请安,清词亦起身行礼。,   赵麒喝了一声:“都出去!”   丹雅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清词,清词摇了摇头,示意她们赶紧出去。   她瞧得出,赵麒正在盛怒之中。   待屋中只有两人,赵麒盯着孟清词,慢慢走近她,周身赫然散发出一股冷意。   清词静静看着她。   猝不及防,赵麒伸手,将人一把拽进了内室,清词一阵晕眩,待反应过来,已被赵麒压到了床上。   他将她禁锢于手臂之间,俯身看着她一瞬间苍白的面色,语气森森,手却是温柔地抚在她的脸颊上,沿着侧脸轮廓流连而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之上:“阿词,遗诏是不是你拿出去的?”   “是嘉阳要你这么做的么?”   清词定定看着赵麒,良久,她笑一笑,轻声反问:“遗诏?什么遗诏?我和公主每次说的话,不都有宫人一五一十禀报您么。”   赵麒将信将疑,目光细细逡巡她的神情,不放过她的每一寸反应,直到在她清澈平静的目光里一无所获。   他的脸色慢慢和缓,虽眉目间戾气仍在,可语气已然轻柔:“阿词,你可知,这含章殿一进,不管朕碰没碰你,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朕生,你生,朕死,你死。”   “永远不要背叛朕。”   她与赵麒之间,何谈信任?何谈背叛?   清词目光里忍不住带了嘲弄之意,侧过脸不想看赵麒。   在这样暗潮汹涌的对峙中,赵麒蓦地低头,扯开清词的衣襟,不顾她的惊呼和挣扎里,在那雪色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满面痛色的她,缓声重复了一遍:“永远不要背叛朕。”才起身离去。   丹雅扑到床前:“姑娘,您怎么了?”却在看到清词肩上如月牙一样的伤口,已渗出了血丝时,蓦然呆住了,讷讷道:“是陛下么?”   “奴婢去找药。”   屈辱的感觉涌上心头,清词眸中浮现一层泪雾,待丹雅敷好药,她拢上衣衫,抿紧了唇,身子却不住地发抖。   赵麒的疯狂亦吓住了丹雅,她低低道:”若陛下知道......“   四目相对,两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忧虑之色.   ......   午后,赵麒忽然将后殿的宫人都拿去慎刑司审讯,丹雅也在其中,清词试图阻拦却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丹雅仅仅以口型说了“放心”二字便被带走。   赵麒必然对她已有所怀疑,她不确定丹雅能不能熬过慎刑司的刑罚,亦不确定,赵麒若是得知她做了什么,会怎样折辱她。   她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流云,一直坐到夜色降临,殿中被黑暗笼罩,却没有宫人如往常一样进来掌灯。   死水一样的寂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清词忽然皱眉,因她听到夜风中传来越来越近的厮杀之声。   殿门猛地被推开,两个女子身形的人提着灯匆匆进来,一人摘下风帽,灯光映照她清秀而沉静的脸庞,赫然正是崔滢。   她道:“阿词,我带你走。”   “为何?”清词一怔。   “没有人能受到了赵麒的刑罚,阿词,我知道遗诏是你拿的。”崔滢直接道,双眸一眨不眨看着她。   清词不意外她能猜得到,但意外她的到来:“若这样说,是我害了赵麒,间接也害了你,你为何救我?”   为何救她?   其实她也不知原因,或因那隐隐的愧疚之意,或因那一日她的剖心之谈,或因那一句“他,配不上你。”,也或因,这世间知音难寻。   世人都道赵麒是天家贵胄,她能嫁与他,是她的福气,这世间男子,有几个洁身自好?祈王府铁打的正室流水的妾室,又何况赵麒于人前,一向待她这正妻温和尊重,她便是有怨,都无法说出口。   可她崔滢,亦是有血有肉的人,论才华眼界见识,她自信不输于赵麒,却只因她是崔家女儿,便不得不成为这一场利益联姻之下的牺牲品,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崔滢默了默,并未回答她,而是催促道:“快,金吾卫换岗的时间只有一刻。”她解开身上的外衣,扔给清词,简短道,“穿上我的衣裳,我已安排好,凡霜会带你出宫。”   清词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起走?”   崔滢唇角勾出了笑意,眼中却闪着细碎泪光:“阿词,我是世人皆知的祈王妃,我无处可去,与赵麒生死与共的女人,只能是我。”   你不能和我抢。   这一生已然如此寂寥,我总要拥有一些什么,哪怕再不堪,再不屑。   “我不能这样做,”清词断然拒绝:“赵麒回来会杀了你。”   “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不看夫妻情分,我身后还有崔家,他不敢动我。”崔滢催促道:“凡霜,服侍孟夫人换上衣服。”   凡霜含着泪恳求:“孟夫人,时间来不及了,若再拖延,陛下回来,娘娘也会暴露。”   清词不动。   崔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方才你问我为何救你,其实我私心里亦有一事,眼下情形来看,赵麒必败,崔家也会倒,届时,请你看在这一晚相救的情分,保住我年迈的母亲,免受牢狱或流放之苦。”   “若你因赵麒而死,萧临简的怒火,会将祈王府和崔家燃烧殆尽,谁也无法保全。阿词,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她为清词扣上衣衫,肃声对凡霜道:“记住我方才叮嘱你的,务必保证孟夫人的安全。”   “您放心。”凡霜郑重颔首。   崔滢洒脱一笑:“阿词,我既来了,便是决心已下,伤感或者犹豫都是对时间的浪费,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快走。”   清词被凡霜拽走,到了门口,她忽然驻足回头,深深道:“娘娘,多谢您,也请您保重。”   “正如您自己所言,不要因他做无谓的牺牲。”   门被重新阖上,两人的脚步已渐行渐远,崔滢才起身,坐到清词方才的位置,闭上眼,她徐徐舒了口气,许久没有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微笑着落下泪来。   殿中弥漫着帝王所用的龙涎香独特浓郁的气息,其中若有若无清甜的柑橘香气随着孟清词的离去而消失。她想,赵麒啊,既然我这一生,想得到的都没有得到,那你,也将求之不得。   但我对你,终是狠不下来。   ......   凡霜对宫中的情形极为熟悉,她手持令牌,带着清词避开巡逻的锦衣卫,走过曲曲折折偏僻的小径,却在临近宫门不远的正仪殿前,听到今夜宫城已被大军包围的消息,此时宫门大罗神仙也开不了。   凡霜面色凝重,拐到一处被竹丛遮掩,极不起眼的角门处,轻轻叩门,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两声一停,一共三次。   无人应答。   如是重复了两次,凡霜面色变了,她喃喃道:“不可能,人呢?”   清词问:“是有人在这里接应你?”   凡霜连连点头,惶急道:“是夫人的人,绝对可信。”   清词皱眉,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是很可信,所以朕索性把他杀了”   这声音无比熟悉,近来日日夜夜在她耳畔响起,如恶魔的低语,两人仓皇回眸,便见一群人拥着赵麒,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   赵麒仍然穿着明黄色的金龙团花朝服,却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颇有些狼狈,他披头散发,手持长剑,好整以暇地看着清词,清词目光淡淡掠过他,落在他的长剑上,以及滴落的血滴上。   她心中一惊,骇然抬头:“你杀了崔滢?她是你的妻子!”   赵麒手徐徐擦过如秋水般的剑锋,无谓道:“是又如何?”   清词想不到赵麒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此刻悔恨至极,悔恨因一己私心,求生之欲连累崔滢,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张了张口,徒然道:“她是一心为了你啊。”   崔家会没落,但罪不至死,她之所以放我走,终究还是为了你啊!   赵麒漠然道:“背叛朕的人,都该死。”   月色下,他朝清词走近,伸出手来:“阿词,过来。”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却令她毛骨悚然,清词不觉后退了一步。   赵麒的剑忽然一提,直冲她的心口而来,既知赵麒杀意凛然,她索性不躲不避,剑锋却掠过她的耳旁,直点在凡霜咽喉上。   凡霜脸色煞白。   “别杀她!我随你走。”千钧一发之际,清词决然道。既不能逃脱,便不能再害了旁的人,毕竟,崔滢已因她而死。 第一百三十二章   见清词已走到他身边, 赵麒似笑非笑地收回剑,淡声道:“带下去。”便有侍卫上来,将凡霜押了下去。   他用那只擦拭过剑上血痕的手刮了刮她的脸颊,眸光幽暗:“原来阿词这两日的乖巧和温顺都是装出来的, 竟差点骗过了朕。”   “这世上, 敢这么骗朕, 朕还相信了的,也只有两人,一个是站在这里的你, 另一个,你猜, 在哪里?”   清词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冷声道:“应是死了罢。”   “你不若把我也杀了。”   “虽然朕的确这么想过, 但怎么舍得呢?”赵麒在她耳边,如情人般的喃喃低语,“何况, 阿词对我,还有大用。”   “既然尽头都是往生,我们来点有意思的吧。”他笑了一声,下令:“去干安宫门。”   重重宫门,缓缓开启。   冷月如钩, 映照朱红宫墙,也映照干安门外, 无数军士明亮的铠甲,在月下闪着幽幽的光。   当前两人, 一人玄衣箭袖, 眸光凌厉, 一人白衣带孝,神情慈悲。   然而于清词而言,于千万人之中,她的眼里,只看到了一人。   他静静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在赵麒怀里的她,清词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有一丝不可置信,转瞬又变为凉薄淡漠,越过她,落在了夜色里遥远的九重宫阙之上。   她的心不可抑制的一痛,却又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方才几乎在赵麒开口的那一霎,她便想到了她之于赵麒的作用,便是制衡萧珩。   于她本心,她实承受不起,萧珩如上次那般弃战事于不顾,再因她放弃眼前生生大好的局面。   好在上次离别时,两人分说清楚再无关联,萧珩已知她心有所属,他如今看她如陌路人一般的眼光,已证实她心中所想。   她如今在他的心中,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这样很好。   但夜色朦胧,两人距离又过远,她并没有看到,萧珩在身后做了个手势,随之便有人悄无声息从队里撤了出来,调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许舟看清了这个手势,他无比震惊地盯着萧珩的背影,世子之意,是要出动国公府在宫中的暗线来救夫人,想到因这条暗线国公府几代人所耗费的心血,许舟暗暗可惜,但想到世子对夫人的在意,又觉这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于世子而言,夫人只有一个。   赵麒含笑问候:“萧世子,许久不见。”旋即又森然道:“定国公府世代忠君,既见君,为何不下马,不跪拜?”   萧珩在马上冷冷睨着他,良久,缓声道:“王爷矫诏,虽登位,却非萧某之主君。”   “好!好!好!”赵麒纵声大笑,“若朕不能让你跪拜,那么她呢?”他扣紧了清词的腰,却将剑徐徐横在她的颈上。   月色清冷,女子身姿纤弱,如玉的面颊上有几道鲜明的血色痕迹,秋水般明净的剑锋倒映着清冷的月光,也倒映着她苍白的唇,平静的眸。   她看起来楚楚堪怜,可她似乎并没有那么惧怕。   萧珩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神情却并无多少变化,冷酷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赵麒一愣,随即狂笑不止:“都说萧临简冷心冷情,今日瞧来,果然如此,对结发妻子的生死,都能漠然视之,这世上能有几人?”   萧珩只淡淡看着他,不置一词。   赵麒伏在清词耳畔低声道:“原来他待你不过如此。”   清词抿唇不语。   两人之间的锋芒相对,看在对面的人眼里,却是赵麒有意的亲密欺凌,而那女子一脸不堪受辱之色,不免激起义愤之心。   赵恂忍不住道:“皇兄,朝局大事,何必拿弱女子作伐?”   “还请皇兄放下兵器,放过无辜之人,今夜之后,皇兄依旧是恂的皇兄。”   “哦?”赵麒挑了挑眉,认真地询问:“你的意思是,我放了她,你放了我?”   “一载未见,恂甚是想念皇兄,皇兄与恂之间,何必走到如此地步,父皇在天之灵,必不愿看我们兄弟相残。”赵恂恳切道。   赵麒连笑了几声,才道:“若我就是不放呢。”   话音刚落,萧珩手一翻,已多了张弓,在周遭一片惊诧的目光里,他搭箭,拉弓,深黑箭头的方向,稳稳指向孟清词。   清词心中一片平静,赵麒现在就是在折磨她,与其这样,她宁愿死在萧珩的箭下,但不能是此刻。   他们二人成婚时,来了不少萧珩军中将领,很多人后来也见过她,她不能让萧珩在他的属下心里,留下薄情寡义的形象。   她忽然绽开如春花般的笑容,挑衅地对赵麒道:“敢不敢让我和他说几句话?”   “伤透心了?”赵麒嗤笑一身,将剑从她颈上移开少许,意味深长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以后可见不着了。”   清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不以为意,她目光看向萧珩,冷静决然无一丝旖旎情愫,声音却不是以往的柔和温婉,而是带了点吴侬软语的娇媚,颤巍巍地偏又语速极快地道:“将军手下留情,妾是姑苏沈氏,不是将军的什么妻子。”   又偏头对赵麒泣道:“陛下前几日那般宠爱妾,今日却拿妾做伐子,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言罢,她便朝着前头的剑锋迎了上去,下一瞬桃花滟滟,盛开于玉雪般的肌肤之上。   事发突然,萧珩的心跳几乎停滞,勃然色变,赵麒此刻无意杀她,却想不到她如此刚烈,大惊之下,忙不迭地将剑往后一撤,大喊:“关宫门。”   旋即抱着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吼道:“回含章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萧珩只来得及带兵冲进了宫门,便朝着含章殿策马狂奔,将尚未止息的兵戈抛于脑后。   初夏的风本是暖的,他却只觉全身冰凉,阿词,你是因我的话伤了心罢,亦是为了了我以后不惹人非议,可我,要这名声有何用?   方才我所言所行都只是为了麻痹赵麒,并非出于真心,只需再拖延半刻,至多半刻钟,我便可将你救出。   此时萧珩心中悔之莫及,那日姑苏城外,清词对洛长欢的维护令他心灰意冷,最终失落北上,但其实他并没有放弃对她的执念,直到月夜诉情,孤山寻梅,两心相知,两人之间发生的事,被锦衣卫呈于他的案头,他才终于死心,接受了她彻底放下了他,却为另一个人心动这个不争的事实。   当转过年来,肃州战事吃紧,许舟问他还再不再继续遣人跟随夫人时,他摇了摇头,便如她所愿,不再打扰她的生活了罢。   但洛长欢,是怎么保护她的?   空气中有浓烟飘了过来,萧珩骤然抬头,便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那方向正是含章殿。   他眼前一黑,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猩红,但抱着万一的希望,他策马冲到含章殿前,便见火光已自殿中各处燃起,宫人乱纷纷地提水奔走:“含章殿起走水了!”   “阿词。”萧珩如坠冰窟,赵剑和许舟赶到时,已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萧珩翻身下马,毫不迟疑地冲进熊熊火焰之中。   二人俱都大喊:“世子!”   赵剑抢了救火的宫人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也冲进了殿门,道:“你等着,我带人去寻世子。”   含章殿是天子居所,占地宽广且屋舍众多,萧珩纵然心急如焚,冲进去后也只得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找寻,但火势蔓延极快,顷刻之间,有几间屋子已根本进不去人,空气越来越稀薄,浓烟弥漫熏得他眼睛泪流不止,他却连擦拭都顾不上,因他只有一个心思,找到她。   阿词定是吓坏了。   赵剑带人寻到此处时,正见萧珩满目血色,神情如狂,抱着一个女子从内殿出来,赵剑大喜:“救出夫人了?”   萧珩却把人往他怀里一扔,便又冲进了含章殿深处的天子寝宫。   既不是夫人,赵剑如法炮制,将女子扔给身后的军士:“送出去。”随即追着着萧珩的身影而去。   赵剑在后头怎么呼唤他都充耳不闻,但越来越烈的火势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令他呼吸困难,步伐也越来越慢,直到一根横梁受不了烈火的焚烧,断了下来,正砸在萧珩身前,而萧珩如失了神智一般,还要往前奔时,赵剑再也忍不住,狠狠一个手刀砍在萧珩后颈上,萧珩没有丝毫防备地倒了下去,赵剑抱着他飞掠出去,身后,雕花槅扇溶于一片火光之中。   许舟见他抱着萧珩出来,忙上前问:“夫人呢?”   赵剑面色惨然摇了摇头:“火势太大,内殿已经进不去了。”   他在江南保护孟清词很长一段时间,倒是明白世子为何对夫人念念不忘,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个如夫人这样聪颖而又灵动,端庄又不失俏皮的女子呢?再有,若是知微知道......他歇了口气,忍不住大骂:“赵麒就是个疯子!妥妥的疯子!”   “卑鄙无耻,老子看见他,非得斩了他不可。”   许舟垂头看昏迷之中仍然眉头紧蹙的萧珩,目中忧虑,沉沉叹了口气,若再拖延那么一两分钟,若赵麒不纵火自焚......   冥冥之中,只差了一步,却是一步误,步步误。   世子对夫人的执念,远比赵剑以为的更深,他不敢想,若世子醒来得知夫人噩耗,届时会怎样。   此时,赵恂和嘉阳公主亦赶到含章殿前,赵恂面色凝重,嘉阳公主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狼藉的景象,忍不住落下泪来,喃喃唤了声:“阿词......”   她心中忽起厌倦之意,便是为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值得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势太大, 后来根本进不去人,只得先灭火,属下带着人灭了火之后,在含章殿的一间暗室里发现了夫人......和祈王, 知微已经过去看了。”   “但烧得面目全非......只看身形穿戴, 应是夫人”   萧珩醒来时, 正是凌晨,他冷然听着许舟的汇报,久久沉默, 许舟垂头,不敢看他的神情, 也不敢再往下说当时的情形,声音也越来越低:“还请, 世子节哀。”   萧珩骤然起身,往外走去。   这一场大火,将含章殿夷为一片焦土, 断瓦残垣之上,火已扑灭,却依旧有浓烟滚滚,萧珩木然站在那里,看着一众人忙忙碌碌, 忽然哑声问:“人在哪里?”   许舟指了指火场旁边临时搭出的屋子,毕竟死者为大, 兼之两人身份特殊,无论如何不能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萧珩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却越走越慢, 待走到屋前时, 他踉跄了一下,仿佛被抽干全身力气般,摔倒在地。   屋内,有女子小声啜泣着,闻声回过头来,她双目红肿如桃,唤了声:“世子,夫人她......”   萧珩只觉脑中一片眩晕,他闭了闭眼,眼前却是漫天漫地的白,如落雪纷纷,而他困于其中,再也走不出去。   前世今生,携手白头都是奢望么?   若命定如此,何必让她和他想起前尘,却又重归既定的结局。   他缓缓走到那蒙着白布的尸身面前,忽然重重跪了下来,眉眼低敛,那一双握过刀剑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失了全身力气一般,连眼前的白布都无法掀开。   这是他的错,若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他猛地将白布掀开,底下的人已面容已尽烧毁,但依稀可以看出,是男子的身形紧紧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侧过头去,仿佛想挣脱那男子。   虽已被烟熏火燎,但也能够看出,女子身上的衣衫残片,与干安宫门前清词身上的衣裳颜色质地一模一样,女子的身材轮廓也近似清词。   可他的阿词最是爱洁,何曾这样狼狈过?   “这是谁?”萧珩目光落在那紧紧揽住女子腰间的手上时,只觉无比碍眼,他眉心突突地跳,漠然问道。   知微哭声一顿,讷讷道:“是祈王爷罢......”   剑光一闪,萧珩已斩断了那只手臂,挥手将那男子尸身扔到远处,厌恶道:“她岂是你能肖想的!”   然后他垂下头来,神情温柔地抱起那女子:“阿词,我们回家。”   知微忽觉萧珩大异往常,心里咯噔一声,怔怔看着萧珩抱起那具尸身往外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珩走到门边,被晨风吹过,脑中渐渐清明,蓦然想起一事。   赵麒经营多年,岂会溃败得如此容易?他目光掠过断壁残垣,忽然忆起许舟话中的暗室,他不信赵麒没有后手。   一瞬间他眸中神采灼灼:“去锦衣卫寻擅长机关之术的人来,探探地底下的暗道。这个时辰,祈王定滞留城内,等待城门开启,请五城兵马司协助,逐家逐户搜索可疑人等,卯初在城门设置关卡,细细盘查出城人员。”   “还有,”他将怀中女子尸身放下,道:“这些人,届时好好葬了罢。”   *   清词醒来时,第一感觉是痛,喉咙仿佛被人割了一刀又一刀,硬生生的痛,又如被拿着小针密密麻麻戳着,痛意细碎却绵长。   她想,自己应是死了罢,却听到耳边一声熟悉无比却又令她厌恶至极的轻笑。   她皱了皱眉,恍恍惚惚记起赵麒将含章殿各处泼了油,又点燃火把,却将她和他自己关在密室之中,狠狠咬着她的唇,对她道:“朕死,你死。”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又听到赵麒问:“怎地还不醒?”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夫人体弱,本就受了伤,又熏了浓烟,一时醒不过来,也是正常。”   赵麒沉吟片刻,命人退下,清词感觉到男子的气息越来越近,正要挣扎着躲开,男子的手却已落在她的脸上,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眉骨,眼睛,鼻梁,嘴唇,慢慢落在她脖颈上,忽然轻轻一按。   一阵剧痛袭来,清词倏然睁开眼,捂着喉咙咳出声来,直咳到泪光闪烁,才停了下来。   赵麒垂眸看她,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缓缓道:“阿词,朕说过,朕生,你生,朕死,你死。”   清词一下一下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应是有浓烟呛进了嗓子,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也不想同赵麒说话,遂不再看赵麒,而是将目光转向四周。   自己所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物件虽少,但收拾得十分整洁,隔着院墙能听到喧嚣的人声,口音亦是京城的官话,好像外面十分热闹。   她心中一动:赵麒似乎并未能够出城。   赵麒有意折磨她,悠然道:“阿词,朕早准备了肖似咱们二人的尸身留在殿里,你猜,萧珩得知你死了,会是什么感受?”   “朕的法子并不高明,他会不会再往下寻?”   他誓要将她的心戳到血流不止:“朕觉得不会,他的心上人是朕那郡主表妹罢。”   “你却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清词沉默不语,心里却因赵麒的话,油然而生一份期盼,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带出些微笑意。   她相信萧珩,以他之能,必会寻到她。   这笑意令赵麒嫉妒到发狂,他忽然冷冷笑了一声:“阿词,我给你一日,若他寻不到你,你从此死心塌地跟了我罢。”   *   睿王府。   赵麒登基之时,为显示自己宽仁大度的兄长形象,暂未出手对付睿王府,是以府中众人安然无恙,都聚在乐道堂内翘首等候,赵恂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刻意打扮花枝招展,却又目含热泪,深情款款的一众姬妾,满室香风熏得他头晕,加之心头有事,不觉沉下脸来。   邓王妃觑着他的神色,挥手命各自散了,只留下长子景然,以及曲如烟和她刚刚出生的女儿。   赵恂王抱过女儿,方才缓了缓神色,却又在看到神情楚楚的曲如烟时,又是一阵头痛,此时万分庆幸顾纭尚未回京。   他温言安抚曲如烟几句,便打发她带着女儿交给奶娘,又问了景然功课,待只有夫妻二人相对时,他正容道谢:“本王在宁夏一年,府中辛苦王妃操持。”   邓王妃心中涩然,面上却浅浅一笑,欠身道:“妾身分所应当之事,当不得王爷如此。”   两人叙过契阔,赵恂又问过家中琐事,得知一切平安,便起身道:“我有事外出,晚膳不用等我。”   即便早看出赵恂的心神不属,但听他如此说,邓王妃依然眸光黯淡了一瞬,旋即恢复自然,亦起身送他,在行至门边时,她看着夫君英俊的侧脸,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妾身想问,顾妹妹和煜儿回来后,王爷打算将人安置在哪里?妾身也好安排收拾院落。”   赵恂对顾纭早有安排,闻言摆了摆手,道:“此事不急。”   两人正说到这里,一个侍卫匆匆进了院子,在赵恂耳边低语了几句,邓王妃依稀听到“世子”、“含章殿”几个字,便见赵恂面色微变,也顾不得再与她解释便匆匆离开。   望着赵恂的背影,邓王妃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再难掩饰面上的失落之色。   赵恂疾步出了府门,正要乘车进宫,忽然驻足沉吟,片刻后,他长长叹了口气:“随他去罢。”   萧珩是能臣,是良将,却也是会令帝王心生忌惮的人,自己如今还要仰仗他良多,何况,遗诏一事孟氏居功至伟,不想红颜薄命如斯,再何况,他心中亦有一重疑惑,亟待询问阿姐,于是他道:“去公主府。”   嘉阳公主似也一夜未眠,神情憔悴,但她预料到他的到来,落座后便道:“想问什么就问罢。”   赵恂直截了当:“阿姐既已早知孟氏在赵麒身侧,为何当日送出遗诏时不一并告知,昨晚在干安门前,我们也不至那般被动。”   嘉阳公主错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阿恂,我有我的苦衷,咱们人手有限,裴瑾又一直盯着我,我不能有大的动作,再者,皇.....赵麒看她看得紧,我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赵恂接着道:“阿姐是为了我罢!担忧萧临简因以及私情情误了大局?”他拊掌而叹:“阿姐大错特错,莫说阿姐与孟氏本就是知己好友,且孟氏对你我有恩,便是萧临简此时正值悲痛无瑕顾及,待他日后想通此间关节,又该如何看待你我?”   嘉阳公主垂下头去,一滴泪落在手背,她道:“阿恂,我没想到赵麒这么疯狂.....这么多年,我实不甘心,明明我们才是中宫所出嫡子女,却要一直被林氏和她的子女压制。”   “终究是我对不住阿词。”   萧珩不忍心再说嘉阳公主,只是苦笑道:“若不是母后之死与林贵妃干系莫大,若不是你我与皇兄已成不死不休之势,这皇位,我并没有那般向往,但愿......”   但愿萧临简能寻到些许线索,但愿孟氏尚在人世。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赵恂默了默, 道:“阿姐,我先回府,诸事繁多......”   说到这里,忽有护卫匆匆来报, 道顾夫人和小公子车马已进京城。   一瞬间, 嘉阳公主清晰看到, 自己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弟弟眼睛亮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如今到了哪里?”   护卫犹豫片刻,道:“刚过定胜街, 再有半刻钟可至王府。”   赵恂想到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又想到顾纭的性子, 不觉头痛,转头看向嘉阳公主:“阿姐......”   他目光殷殷, 嘉阳公主便知道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对护卫道:“请顾夫人来公主府一叙。”   “你且安心, 在入宫之前,便让她都在公主府罢。”嘉阳公主道,“便是不看你,也要看阿词。”   说到这里,她又觉黯然。   ......   顾纭到公主府时, 已近正午,随着马车晃晃悠悠, 煜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只圆胖的手指塞进了口中, 已是昏昏欲睡。   她生下煜儿时间不长, 本该出了月子再赶路, 但京中波诡云涌,她放心不下赵恂,执意回京,而这位清冷寡言的萧世子,待她的态度极为温和,在她安排好王府的护卫之后,又加派了人手妥善护送,是以她才能顺利赶至京中。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词罢。思及此处,她心生惦念,阿词如今远在江南,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一叙?   不想下了马车便看到赵恂。   顾纭微怔,随即缓缓绽开一个灿如春花的笑容。   赵恂接过煜儿,细细端详他的眉目,又看了看顾纭,柔声道:“我很欢喜,是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孩子,纭儿,辛苦你。”   赵纭瞥了一眼周围的丫鬟侍卫,虽见他们都耳观鼻鼻观心地垂下头,她仍双颊微红,嗔道:“少说几句罢。”   嘉阳公主安排的住处仍是卿云轩,这里应是时时打扫整理,因此看起来非常整洁。   原来乌云盖雪依旧养在卿云轩里,毛光顺滑,比从前肥硕了些,琉璃般的眼珠盯着她看了片刻,便“喵呜”一声扑了上来。   顾纭俯身碰了碰乌云盖雪的脑袋,乌云盖雪一直“喵喵”叫着,似乎久别重逢很是亲热激动,顾纭忍不住笑问:“你记得我,还记得阿词么?”   闻言赵恂面色微变,恰他要回府与幕僚议事,安顿好顾纭便匆匆离开。   正是夏日午后,倦极思眠的时候,顾纭也泛起些微困意,慢慢阖上了眼。   院中一片安静,外头两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传入她耳中,便格外清晰,两人想必以为她在睡着,百无聊赖开始闲话。   顾纭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听到其中一人道:“是从前常来府中那个孟夫人么?性子温柔又有趣,年纪还那么轻呢,便这么去了,真是可惜。”另一人犹豫着道:“听说不是,只是长相有那么几分相似,孟夫人怎能与宫里那位扯上干系?说是在含章殿去的,和那位......在一起呢。”   如今虽大局已定,但赵恂尚未正式登基,朝中也未有对于赵麒的发落,是以提起他来都比较隐晦。   “别说了,若传入华蕊姐姐耳中,必是要罚我们的。”一人嘘道。   京中夏日炎炎,顾纭不觉已是一身寒凉,她骤然起身推开门。   两个小丫鬟闻声转头,便见顾纭正站在她们身后,她颤声问:“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孟夫人?”   两人对视一眼,忙跪下道:“夫人,奴婢错了,再不敢胡吣了。”   “你们听说了什么,照实道来。”顾纭面色森然,\"我便饶了你们,不然,我打发人去与公主说,敢背后议论主子的奴婢,我用不起。”   “是!听说是先头那位皇帝.....不是,祈王爷在含章殿自焚,身旁还有一个女子,长相和定国公府萧世子的夫人极为肖似,也有人说便是萧世子的夫人.....,从前总来咱们府里头那位,就是这些,再没有了。”   顾纭却是知道祈王对孟清词有不轨之心,闻言身子晃了晃,一瞬间喉中哽住,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所以,是阿词吗?是他害了阿词?   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去,着人寻王爷,便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他。”   ......   顾纭一向识大体,知轻重,几乎从未在他议事的时候打断,赵恂以为是煜儿出了事,匆匆结束后返回公主府。   卿云轩里阗无人声,内室里顾纭背对着他躺在榻上。   赵恂坐在榻旁,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顾纭蓦然起身,竟满面泪痕,她问:“王爷,阿词是不是出了事?”   “你不要瞒我。”   赵恂知顾纭与孟清词情意深厚,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莫哭,你还在月子里,我慢慢与你说。”   赵恂将孟清词被赵麒强掳来京之后发生的变故说了,又安慰道:“萧临简仍在寻,孟夫人许还有一线生机。”   即便早有准备这是真相,被证实的这一刻,顾纭捂着心口,只觉有一处痛到透不过气来,她缓声问:“王爷和世子先前不知阿词在宫中么?”   “遗诏是阿词送出来的,你们怎能不知道呢?”她皱紧眉,喃喃自语。   赵恂默了默,顾纭却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她冷声道:“是有人隐瞒了这一消息?”   “是谁?”   赵恂无法回答,嘉阳公主所做所为也是为了他。   顾纭看着他的神情,却于瞬间明白了:“是公主吗?”   “阿姐也有苦衷......”对着顾纭愤怒的目光,赵恂艰难道。   顾纭忽然轻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说不尽的嘲讽,笑着笑着泪却流了出来:“王爷,是不是在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眼里,为你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应当应份的事!”   “明知阿词以身伴虎,拼了姓名为你们寻了遗诏,你们却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她苍凉道:“其实我也是那个无形中害了她的人,她担心你不好过,我也为之受苦,所以才冒险盗了遗诏。”   她目光苍凉,蓦然起身跪下,行了大礼,才抬头道:“妾身有两事,求王爷成全。”   赵恂深深看着她,便听顾纭道:\"一则,妾身尚未拜见主母,煜儿也未见过主母,我二人在外,名不正言不顺,请王爷允我母子回府居住。”   她直视着赵恂的眼睛,接着道:“二则,我知王爷在京中有支暗卫,里头不乏江湖高手,奇人异士,我亦觉阿词仍有生机,还请王爷施以援手。”   赵恂面色大变,他负手走到窗前,目光看向院中繁花绿树,声音平静道:“纭儿,这是我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人。你可知,若萧临简一旦......你我将再无退路。”这是他在宫中那般艰难时,便是拼着淳熙帝猜忌,也要保全的一条线,也是他最后的倚仗。   “于我而言,阿词就是万不得已亦要救的人。”顾纭决然道,她眼含热泪:“若今日被赵麒掳去的是我,我不敢奢求王爷,但阿词,我宁愿以我之死,换她之生。”   “还请王爷成全。”她行了大礼,恳求道。   若是顾纭,他可会像萧珩这般不顾虑一切地去解救,去追寻?赵恂扪心自问,却不能够给自己答案,他闭了闭眼,半晌,唇边溢出丝丝苦笑,说道:“纭儿,我答应你。”   *   萧珩带着人几乎将含章殿的每一寸地面都翻了过来,终于在午后,寻到了一条暗道,暗道幽深一眼看不到尽头,隐隐有摇曳的烛火微光透出。   萧珩正要下去,却被赵剑拦住,他恳切道:“世子,属下请令前去,定将夫人带回。”   萧珩定定看着他。   赵剑低声道:“咱们为宁夏王做了这么多,这从龙之功眼看就要夯实......这个时候,您不能离开。”   萧珩沉默了一瞬,疲惫道:“萧家要这从龙之功有何用?”   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挽回阿词的心而已,若她不在,这于我有何意义?   他道:“我意已决。”   赵剑便知无法劝阻。   “若五城兵马司那边有消息,尽快传于我。”   暗道的墙壁明显看得出是新垒,隔着几丈便嵌着一个烛台,方才从外头透出的隐隐微光便是这些烛台散发出来的,密道的地上有纷乱的脚印,萧珩俯身斟察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沉凝。   一行人足足走了盏茶功夫,密道忽然宽阔,原来是一个小花厅,只里头什么都没有,只尽头处是一扇平常而朴素的木门,一个国公府的侍卫正要推门出去,萧珩突然道了句:“且慢。”   然而为时已晚,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剑已破门而来,如灵蛇般直冲侍卫的胸膛而去!   那侍卫万万没想到外面还有人偷袭,一惊之下便往后退,却依然躲不过那迅疾的剑气,眼看剑尖就要刺上胸膛,萧珩突然伸指一夹,那剑尖就堪堪停在了侍卫胸前。   侍卫后怕不已,便听萧珩道:“是影阁。”   一行人里有萧珩在锦衣卫的亲信,自是知道萧珩前年便曾受到“影阁”的杀手刺杀,并因此坠落崖下,身负重伤,便有人失声道:“难道是祈王?”   影阁是江湖中最顶尖的杀手组织,然江湖之于朝廷,只要不构成威胁,便一直维持着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影阁也只那一次刺杀萧珩之后,便销声匿迹,当时萧珩曾遣锦衣卫追踪过,但并未寻到痕迹,后来不了了之。不想今日竟重现于人前,且一出手便是凌厉杀招。   若是祈王早搭上了“影阁”,那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便有人想问为何不撤,回头却惊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暗道,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阖上,似乎有意引他们来此,既再无退路,前有追兵,萧珩沉声道:“冲出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许是因白日, 亦是因在逃亡中,赵麒并未与孟清词多加纠缠,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起身出去,这一去便是半天。   到了正午的时候, 一个陌生的婢女进来放下午食和药便退出了屋子, 并不与她说一句话。   屋子里极安静, 与院墙外的烟火人间形成鲜明对比。   清词走到窗前,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青石铺就的地面被洒扫得很干净, 再往前看,却被照壁挡住了视线。   窗前是一树合欢, 绿叶如伞,一簇簇合欢花如粉色的小绒球挤挤挨挨堆叠在枝头, 细碎的日影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窗棂上,院中分明一个人都无。   然而当她试探着拉开屋门,便有人突然出现, 灰色斗篷的帽子遮住了脸,语气客气却冰冷地请她不要乱走。   她猜测外面莫非是铺子,赵麒藏匿于闹市中?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只不知萧珩什么时候能发现暗道,追踪到她们。   她在窗前站了许久, 直到暮色渐渐笼罩了院子,才听到门被推开, 赵麒进了屋子。   他面色冷沉,眉梢隐含怒气, 却在看见她的时候勾了勾唇:“一日都快过去了。”却见清词的目光落在窗外,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便瞧见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那一树开得正好的合欢,粉色的花在夜色里静谧而温柔。   他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玩味道:“合欢,是个好兆头,可惜......”掌心里的合欢花已被碾碎,不成样子。   清词挣脱他,退后一步,冷冷道:“赵麒,你逃不掉的。”   “萧珩应是已发现了暗道。”她笃定道:“如今城中警戒森严,找到你是迟早之事。”   “贵妃娘娘还在宫里,你便是对发妻狠心,莫非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管不顾么?新皇仁慈,你们本就是同胞手足,他不会杀了你的。”   “不然,堂堂皇子,便要这么躲躲藏藏过一辈子么。”清词一下子说了许多话,颈间便又生了痛意,手抚在伤口处轻轻揉了揉。   赵麒盯着她纤细的指尖,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心情似乎因她这句话好了起来,悠悠道:“难得,阿词是在关心朕么?”   “可惜对朕而言,整日对着赵恂三拜九叩,小心翼翼,时时刻刻害怕他一杯酒毒死自己,这么活着有什么趣儿呢?”他问她,也似乎在自言自语。   清词不能答。   自淳熙帝薨逝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已注定对立,毕竟皇位只有一个,对另一个人来说,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赵麒也并不指望她的回答,又笑了一声:“哦对了,暗道么,的确是被发现了,”他瞧着她因这一句而骤然明亮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阿词,要不要随朕去看一出好戏?”   “再欢喜也不迟。”   ......   赵麒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只是通知她,他带着清词从后门出了院子,上了一架灰扑扑的马车。   白日里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夜风清凉,掀起车帘,如水波微漾。   马车不到一刻钟便停了下来,入目是一角朴素的木门。   赵麒推门而入,这似乎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有古树奇石,曲水清溪,只清词忽然感到莫名的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赵麒如到了自己家的院子一般,带着她穿过曲折游廊,进了间似是书房的屋子。   他在书架上按了几下,书架便挪移开来,露出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   赵麒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发疼:“随朕下去。”   随着两人往下走,身后的书架悄无声息地阖上,甬道里顿时黑黝黝的一片,在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   清词不知赵麒带她来这里作什么,她趁着黑暗,用另一只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握在了手心里。   又走了一段,眼前霍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硕大的水晶玻璃,晶莹透明,人在这里,便可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   只一眼,清词的呼吸便停滞了,因她从外面纷乱的对战中,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可却不是往日清冷矜贵的他。   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她不懂武功,亦不懂打斗,可场中胜负已然分明,那灰衣蒙面如鬼魅般迅疾的十几条人影,出手,快,准,狠,与战场制敌的功夫截然不同,只是为了杀人,他们游走在场上,萧珩身边的亲卫,虽都是在战场上可以一当十的佼佼者,但对上这样凌厉的杀招,和高明许多的身手,明显不敌。   护着萧珩的人不断倒下,一个灰衣人抬手,暗芒闪烁,清词瞳孔一缩,便见暗芒朝着萧珩的后背而去,顿时那玄衣上,绽开一朵蓬勃的血花,萧珩踉跄了一下,手中的剑如雪花点点,将那个灰衣人刺了个对穿,自己亦是吐了口血。   而与此同时,他身旁的一个护卫被灰衣人从背后拍了一掌,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暗红的血液飞洒在沉默的夜色里,而那灰衣人的手掌又将落在萧珩背上......   清词的脸霎时没了血色,尖叫了一声:“不要”,这一刻,掌风似落在了她身上,令她痛不欲生。   赵麒好整以暇地坐下,拍了拍手:“精彩!今日才亲见萧世子身手,果然悍勇无匹,只可惜,寡不敌众。”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萧珩身形一闪,避开了这一掌。   清词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场上依然险象环生,尤其是在萧珩已受了伤的情形下。   “说起来,萧珩还真是对你情意颇深,还真叫他寻着了暗道,才中了我的埋伏。”他摇头叹息:“果然,情能误人。”   “这可是江湖上顶尖杀手组织“影阁”麾下排名前三十的顶尖杀手,也配得上萧少将军了。”   “阿词,亲眼见着自己的爱人,因自己死于眼前,是什么感受?”他问得残忍而温柔。   “影阁?”   清词一愣,随她心中升起滔天恨意,因彼时她在龙泉寺时,便听赵剑说过,萧珩身负重伤是因受了影阁的追杀,原来那一场便是赵麒所为。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小厅,只有一桌一椅,此刻赵麒坐在桌旁,清词猛地将他拽起:“让开!”便抢过椅子去撞那水晶玻璃,一下一下,声响沉闷,那水晶玻璃坚固至极,未有丝毫裂缝,她想了想,用手中的发簪戳水晶玻璃的表面,但无论怎么戳,这块硕大的水晶依然平滑入境,没有丝毫伤痕。   “没用的。”赵麒懒懒道,“这是南越进贡的琉璃壁,据说坚硬度可与钢铁相媲美,等闲的刀剑都戳不透。”   “阿词要不要与朕赌一把,赌萧珩再能坚持几刻?”   清词徒然松手,却见萧珩此时硬生生受了一掌,后退几步,又喷出一口血,她心猛抽了一下,转头问:“你可以令他们停下的,是不是?”   “阿词,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赵麒轻笑了一声。   清词毫不犹豫跪了下来:“王爷,您不能杀他。”她哀声求道:“敌一人易,敌万人难。如今北戎尚在虎视眈眈,有萧珩在,他们方不敢进犯大周一步。”   “天下是你赵家的天下,无论谁为君,都需要有人去守卫北境,求王爷,他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应死在争权夺利的阴谋里。”   “求王爷令他们住手,您有法子的......”她一边恳求,目光却一瞬不瞬看着外面,泪珠滚滚而落。   “天下与我何干?”赵麒撩了她一眼,“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今日易地而处,萧珩能放过我么?”   “反正朕迟早要死在赵恂手里,”他手落在清词脸颊,为她拭泪,语气轻柔,盯着她的目光却是疯狂而暴戾:“有阿词在身旁,有萧珩陪葬,勉勉强强配得上朕罢。”   “不,不能!”清词摇头,心中焦急如焚,萧珩身边的人不停地倒下,却迟迟未有援军,每耽搁一分,生机便少一分。   “放了萧珩,”她决然咬唇,“我陪着你,同生共死。”   赵麒的眼神肆意而轻佻地从她脖颈落在锁骨上,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了句:“血光剑影,美人如玉,正是良辰佳时。”   清词怔了一怔,顿觉彻骨冰凉,她明白了赵麒的意思,却仍不敢置信,颤声问:“你是要在这里?”   她不明白,含章殿里,哪怕今日白天,赵麒若是要她,她并不能抵挡,但为什么之前并没有.....却偏偏是此时此刻?   赵麒解下身上的披风,扔到了地上,又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含着笑意道:“朕喜欢心甘情愿,若不然,总少了那么几分趣味,且,”   “今日氛围正好。”   血色,杀意,娇柔美人......   这一生,从未有人这样侮辱过她,她亦从未遇到赵麒这样的疯子。   清词眸中泪光晶莹,再看一眼萧珩,却见他身旁已无人保护,一刀堪堪砍在他的肩上,他倒在了地上,她的呼吸和心跳亦停在了这一刻。   萧珩却又拄着剑,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扑到赵麒面前:“让他们停下,快让他们停下。”   “阿词,求人不是你这般。”赵麒俯身,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仰起脸与他对视,眸光里一片漠然。   “是这样么?”清词含泪问,猛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让他们住手!” 第一百三十六章   萧珩身边亲卫都身经百战, 唯命是从,而今日随他来的锦衣卫亦是他在京中的心腹,听到他一声令下,便毫不犹豫冲了出去。   暗道外的形势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严峻, 只围了数十个灰扑扑的蒙面人, 死水般的眸子露在外面, 看着他们的表情亦像是在看着死人。   便有亲兵笑了声,抡刀砍向最近的一个灰衣人。   那灰衣人却并未还手,而是轻轻一飘便如行云流水般往后退去。   萧珩的目光不觉沉凝, 自那一次遇刺之后,锦衣卫花了大力气去追查影阁, 亦对影阁的组织构架有所了解,从这些人的服饰标识看, 应是影阁中最顶尖的杀手标识。   但能一次性出动如许多高手,可见赵麒为了对付他,积虑已久。正好, 坠崖之伤,辱妻之恨,便在今日一起了结吧。   灰衣人的目光锁定萧珩的那一瞬,骤然出手。   或因绝高的武力,他们并不讲究武功阵法的默契配合, 但出手却招招凌厉,难以抵挡, 萧珩的亲卫凝神戒备,护在了他面前。   厮杀开始, 萧珩忽然扬手, 放出一道旗花, 这是求援的标识,灰衣人却并不以为意,因自信以他们的身手,待援军赶来,萧珩定已身首异处,他们收到的命令便是杀了萧珩,目的也仅在萧珩,因此所有的出手都朝向萧珩,其余的人,只不过是他们要清除的障碍。   刀光划破夕阳,血色映照晚霞,灰衣人将萧珩的亲卫分成了数个小块,包围,切割,擒杀。   血肉与筋骨横飞,萧珩的亲卫虽然不敌,却不畏生死忠心护主,锦衣卫今日来的人,更是所学甚杂,这么一通厮杀下来,夜色竟已暗沉。   当中的灰衣人是此次行动的首领,见状不禁皱眉,心中略有焦躁,虽杀了萧珩不少亲卫,但己方损失也可谓是自影阁创立以来最惨重的一次,便是今日完成任务,影阁折损了这许多杀手,未来数年亦只能蛰伏,韬光养晦。然萧珩也却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并未有丝毫影响他的身手。   如此看来,拿到的情报并不准确,灰衣人忍不住在心中问候了一下赵麒。   这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庭院,不知名的花香混着浓浓的血腥气,在初夏的晚风中,在互相厮杀的人头顶拂过,地面忽隐隐震动,远处似有马蹄声传来。   灰衣人对视一眼,身形忽然一变,夜色里如一缕烟一团雾,亦如鬼魅森森,忽远忽近,无处不在,却亦无可防御,无从反攻,眼见着萧珩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仍悍不畏死,中间的灰衣人平淡的眼神里不禁流露敬佩与遗憾之意。   这位传说中的年轻将军的确实力很强,竟能在影阁前三十大高手的夹攻下坚持了半日,且尚未露败相,虽他不是江湖众人,然以他的悟性,假以时日,在武学上空大有造诣,只可惜,他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随着萧珩身边最后一个护卫倒下,剩下的几个灰衣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在萧珩又杀了一个灰衣人,场中己方只有寥寥不到十人之际,灰衣人首领却看出了他的力竭,他缓缓抬手,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剑,迅如闪电,直袭萧珩的心口。   眼见萧珩将死在这一剑之下,形势陡变,空气中忽有“咻”“咻”之声破空而来,他身旁的两个灰衣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院墙之上,冒出无数黑黝黝的箭头,对着院中灰衣人。   但方才精准射杀他同伴的箭,却并非是院墙上的人所放,黑衣人瞳孔一缩,蓦然回头,便见一队黑衣蒙面骑士身姿矫健,策马而来。   当前一人身形如岳,黑色衣袂翻飞,如乌云翻涌,他手持一架小巧□□,箭无虚发,而在他这一愣神的瞬间,原本倒在地上,已即将被他杀死的萧珩忽然抬手,护腕上的精钢狠狠击中他的剑身,随之他欺身向前,手中长剑带着劲风,直刺入他的胸膛,鲜血如瀑溅出。   灰衣人首领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方才醒悟,萧珩有备而来。   黑衣骑士的领头人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亦露出诧异之色,然一瞬之后便了然,他翻身下马,拱手行礼:“王爷命属下前来协助寻找祈王爷和夫人,并听世子令下。”   萧珩目光微动,旋即回礼:“多谢王爷好意,既如此,”他目光冷酷看向场上余下的灰衣人,淡淡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世子安心。”黑衣骑士自是知道萧珩这一次是为何人,闻言并不多说,只一抱拳致意,随即目光落在场上剩余几个灰衣人的脸上,像是在看着死人。   *   衣衫半落,赵麒的目光带着欣赏之色,滑过孟清词精致小巧的下颔,白皙细弱的脖颈,那里覆着纱布,破坏了流畅的曲线,然在满面泪水及悲痛的衬托下,却增加了一份柔弱破碎的美感。   其实她称不上绝色,却让他噬骨迷恋,欲罢不能,或许便是因这一份柔弱的美?然这一段时日朝夕相处,才知她只是看着柔弱,却狡诈如狐,冷硬如钢,她厌恶他至深,却待他虚情假意,她亲手将他从至高无上的位子拽下来,她毁掉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交付的信任与爱念,也毁掉了他半生筹谋,他实在是该早些杀了她的,却迟迟未能动手。   或许,是因帝位已杳,他抛弃了母亲,妻子,他的身边只有她了,或许,便是为了此刻,一夕欢娱,解了这如蛊之毒,她便和他从前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他可再无顾忌杀了她。   再往下,是笔直而纤细的锁骨,莹润而雪白的弧度。   赵麒的目光却落在孟清词的肩头,那里,他曾留下的痕迹已浅淡,却仍能看得出月牙的形状。   他手抚在那痕迹上,将人带进怀里,轻吻着她耳后,见她,木木然无一丝挣扎反抗的念头,只声音如淬了冰,重复道:“让他们住手!”   他忽然轻声一笑:“阿词,你可知影阁的规矩?”   怀里的人分明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他却毫不在意,一边爱抚着她,一边在她耳畔吐气道:“这规矩便是,一旦下了单子,便不能反悔,主顾想撤都不行。”   “任你是天皇老子,还是至尊天子,都不行。”   “朕也不行。”   “你委身于我也要救的萧珩,死定了。”   然他这一句话点燃了火焰,孟清词抬手,一记耳光甩在了赵麒的脸上,打破了方才暧昧的氛围,她支肘欲起,目中满是绝望和恨意地瞪了他一眼,然这一眼似都觉多余,她便毫不留恋地扭头,看向外面的萧珩,苍白的脸上猛然迸发出灼灼神采。   她满是厌恶地推开他,也忘记自己衣衫不整,便挣扎着起身唤道:“萧珩......”   从外面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形,他已起了兴致,自然不会任她这么逃开,他半俯身压住她的身躯,狠狠吻住她的唇:“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的亲吻带了惩罚的意味,她的唇却是冰凉而甜美,气息交缠,她脸上的泪流进他的口中,他听到她似要窒息般大口大口呼吸,拼命地想要挣脱他,不禁加大了手中力道。   绝对的力量优势下,清词避无可避,她闭上眼,泪水涔涔,她亲眼见到萧珩绝地制胜,然当他寻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   萧珩一脚踢开暗门,眼前见到的便是一双男女纠缠在一起的情景,乌发如绸,凌乱地铺了一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亦有清淡的柑橘香气。   这一幕令他血脉贲张,无暇他顾,手中长剑不假思索,刺入赵麒的后心,随即狠狠一绞,血花喷薄而出,艳如珊瑚。   赵麒口中亦喷出一口鲜血,染了清词半边肩颈。   萧珩终是来了,生命的终点,他这样想,唇边却露出诡异的微笑。   萧珩,这亦不是结局。   清词万念俱灰之际,却觉赵麒身子一僵,随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颈边缓缓流下,赵麒的头随之重重落在她的肩上,她猛然睁眼,便看见了他,在她一生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刻。   四目相对,萧珩眼见那一双往昔如秋水的明眸盈满了泪,怯怯地看着他,惊惧,恐慌,害怕,难堪......如许多的情绪一闪而过,心中顿时大恸。   他本就来晚了,又在她眼前亲手杀了赵麒,她还从未见他杀过人。   萧珩冲上前去,抱起孟清词,脱下披风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他柔声安慰:“阿词,我来了。”   “我来了,莫怕。”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一遍一遍哄她。   萧珩身后的护卫正要进来,便听萧珩厉声道:“停下,去准备女子衣衫和吃食,马上!”   然他的披风亦满是鲜血的味道,这味道直冲入清词的鼻端,混着心里头极度屈辱和难受的情绪,她忍不住想要呕吐,却因一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情绪大起大落,什么也吐不出来啊,只能推开萧珩,侧过身子,不停干呕,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纸。   “对不住,我来晚了。”看着这样的孟清词,萧珩心痛到无以复加。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与此同时, 萧珩耳中似听到一丝轻微的嗤嗤声,然再细听,四周却又安静至极,只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若在往常, 这必会引起他的警惕, 但他如今满心满眼里都是孟清词, 这丝异常从心底掠过便被他忽视了。   方才清词侧身时,披风滑落肩头,他看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印, 身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而抚着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那纤细分明的肩胛骨, 她比上一次在江南见到时瘦了太多,此刻在他掌心轻如一片羽毛,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人儿, 在赵麒手里受了怎样的磋磨,这一霎萧珩眉间沉沉,只恨赵麒死得太轻易,不能将之千刀万剐。   “可好些了?”待她力气耗尽,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 他心如刀绞,千言万语, 问出口的却只能是这样一句。   清词转过脸来,勉强点了点头, 几缕碎发贴在湿漉漉的脸颊上, 神情迷茫无助, 见萧珩目光带着痛惜看她,她深知自己此刻定是既难看又狼狈,越发窘迫,不由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这自然而然下意识的亲近信赖让他心头一热。   此时却是许舟赶了过来,他向来细心,想到暗室里有孟清词,便将准备好的一应衣衫盥洗之物放在暗室门前,人却不进去,只隔着一道微敞的门缝,禀报外面的战况:“影阁杀手已全部被歼灭,属下正在搜寻长春观上下,世子可有其他吩咐?”   许舟办事他是放心的,萧珩颔首,沉吟道:“若有可疑人等,留活口。”   “是。”许舟应道,又犹豫地问了一句:“夫人......可好?”   想到昨晚至今发生的一切,京中将会出现的流言,再看妻子此刻身心备受摧残的情状,知她定不愿这样现于人前,萧珩不欲多说,淡声道:“尚好,退下罢。”   许舟便知此时的情形定是不方便的。   待许舟退出,萧珩才抱起清词,将她放在桌上,他拿起帕子一点一点擦净她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轻声问:“阿词,衣服脏了,我为你换下来,好不好?”   清词咬唇,下意识地想说她自己来,但她此刻惊魂未定,手足酸软,闻言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应允,萧珩才隔着披风,伸手解开她身上脏乱的衣物,清词感觉到萧珩带着薄茧的指腹接触肌肤的温度,略有些笨拙地为她系上亵衣绕过颈后的带子,又为她穿上外裳,全程无一丝狎昵,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她在方才的浑浑噩噩中听到“长春观”三字,只觉耳熟,又想起今晚经过的古树奇石,曲水清溪,才知自己竟是身在长春观中,细细回思,忽然想起两年前应王婷之邀求子一事,又联想到曾在宫中为淳熙帝诊病的长春道长,几个点串成一线,原来赵麒早就在处心积虑地部署夺位。   她想询问萧珩,虽知道无论她问什么,此时的萧珩定会耐心说与她听,可一丝厌倦蓦然浮上心头,天下与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关系呢?可她的人生,却因赵麒的一己私欲彻彻底底毁了。   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萧珩亲眼见赵麒方才这样待她,以后定不会再碰她了,便是早就认定两人再无干系,她仍然不由自主觉得难受,却又不想被萧珩看出来,忍不住深深咬唇,咽下喉中的哽咽,然而泪却情不自禁又流了出来,洇湿了萧珩的衣衫,   萧珩感受到胸前的湿意,手下一顿,略微思索便知她心中所想,正要开口,忽听许舟在外头声音惶急,大声唤道:“世子,快出来。”   正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忽然晃了一下,萧珩蓦然想起赵麒临死前唇边那个诡异的微笑,抱起清词便飞身往外掠去。   然为时已晚。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萧珩刚到暗道中间,便有大石从顶上砸了下来,堵住了前面的路,再往后看,零星的碎石不停落下,眼看又要将后路堵死,萧珩不假思索,退回暗室之内。   耳边轰隆隆的声音连绵不绝,他心中惊怒,原来赵麒果然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若影阁的高手杀不了他,他即便找到暗室救出孟清词,但只略一耽搁,这埋在山体的火药便会爆炸,将他们三人埋于此处。   他苦笑,赵麒可谓算准了他的心思,方才的情形下,他确是不能那般抱着清词出去。   然此时再来不及细想,暗室的顶格亦是摇摇欲坠,他环视四周,寻到了一个凹进的角落,他将清词放到角落里,又将桌椅推到外头,随即自己也钻了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此时顶格的石块受山体震动的影响,终于纷乱落下,好在这张桌子以黄花梨制成,甚为坚固,以桌为屏,护住了两人的头,但仍有碎石落在他的后背上,正中他后背的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将要吐出口的血咽入喉中。   清词已因赵麒的死惊吓不已,他不能再让她担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清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块刀枪不入的琉璃壁亦被不断落下的碎石砸碎,清脆的碎裂声之后,她的眼前便被黑暗笼罩,再想起方才赵麒狂乱的言语,她后悔莫及。   她早该想到的,赵麒这个疯子,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屈居于赵恂之下,他一遍一遍,笃定要与她和萧珩同归于尽,是她的疏忽,是她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伤自怜,没有及时提醒萧珩,才耽搁了两人的时间,导致眼前的局面。   都是她的错,崔滢便因她而死,如今,她又害了萧珩,或许,还有外头那些萧珩的侍卫。   她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便想法子自尽,就不会牵连这么多人,都是她犹豫不决,贪生怕死,才让赵麒以她掣肘萧珩!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这场爆炸才停止,万幸萧珩拼死抵住桌子,又有房梁正砸在前面挡住了碎石,才为他们争取了一块狭小的空间。   她微微仰头,睁大了眼睛,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因着这密不透风的黑暗,她亦看不见萧珩的脸,寂静里,只有两人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紧紧护住她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热度,证明他还活着。   萧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安抚她惊惶的心:“阿词,别怕。”   “许舟他们已在外头想法子救我们,只需要一点时间。”   然而这样的安静里,她靠在他胸前,清晰听到他喉间的喘息声,这才想起先前在外头他便已受了重伤,却为了寻到她好照顾她的情绪只字未提,自然也来不及包扎。   这一刻她心中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颤声道:“是我害了你!”   萧珩只觉后背钻心的痛,有血液无声无息流过后背,但他仍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她察觉到异样,只轻笑了一声:“怎会?”   阿词,你是我的妻子,救你是我分所应当之事,哪怕以我之死,换你之生,我亦心甘情愿。   他还想再安慰她几句,可便是在这黑暗中,眼前亦闪烁起星星,脑中一片眩晕,他勉力支撑着神智的清醒,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流失。   虽平定北戎之志未能实现,然一生的尽头,有她陪在身旁,已然无憾。   他想,有些话,终是要与她说清楚。   于是他缓缓道:“阿词,你我两世成婚,我一心只在朝事和北境上,未能给你身为夫君应有的关心与爱护,反而对你多有冷落,导致夫妻之间渐行渐远,你对我心灰意冷,提出和离,皆源于上述之故。”   “去岁在杭州,我恐吓你道已将和离书销毁,其实只是一时发狠之语,是我忆起前事恋恋不舍,纠缠于你,可毕竟世易时移,已与过往不同,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他故作轻松,接着道:“此前我负疚于你,是以今日救你,你我再不相欠,待出去之后,你便回江南罢。”   原来那些在时光的碎影里,想说却欲言又止的话,深爱却未能表达的情意,终是来不及再说了,便这样罢,放她自由。   她对赵恂即位有功,与顾纭有知己之情,还有宋蕴之,洛长欢,她身旁有这么多爱她护她的人,已可保她余生无虞,所以,于她而言,他也没那么重要了。   虽是这般想着,却是心如刀割,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闭目调息,试图平静翻涌不止的心绪和抑制不住的痛楚。   黑暗中,却有一只温暖滑腻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   形势扭转,是以任谁都没想到,变故会在此时陡然发生。   赵麒早已在长春观各处埋了炸药,又命死士定时点燃,许舟带着侍卫,和赵恂的精锐虽一通搜索,但长春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难免疏漏了一二处,待他惊见一人正鬼鬼祟祟点燃引线时,蓦然想到萧珩和孟清词还在暗室里,已是一身冷汗。   他心急如焚,赶过去要把两人救出,四处的火药却已引爆,整个长春观转瞬之间成为一片废墟。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四散分逃,但即便这样,亦有一些亲兵因反应慢伤到了腿脚,但所幸无人伤亡。   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赵恂遣来的黑衣人首领却制住了他,直到连环爆炸结束,才放开他。   此时许舟怔怔立在废墟之上,心神恍惚,忽觉天地茫茫,无处可去。世子是萧家军的灵魂,若世子死,萧家军怎么办?北境如何守?   那黑衣人走到他身旁,一双眸子在夜色里灼然闪光,令他有莫名的熟悉感。他沉声提醒:“许侍卫切勿自责,当务之急,挖山救人要紧,世子许还有一线生机。”   许舟看了他一眼,如醍醐灌顶,他感激道:“多谢。”   那黑衣人微微颔首:“在下带来之人,任由许侍卫安排。”   许舟抱拳致礼,不再多说,沉下心来部署救人事宜,但长春观本就是依山而建,赵麒又刻意将暗道挖在了山体之中,这一炸,相当于将整座山都炸得粉碎,挖石清障,看起来对于这些军士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却到了天色将明,离估测的方位,不过进展了一小半。   想到萧珩尚有伤在身未及处理,不知能坚持多久,许舟心中将漫天神佛求了个遍。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许你这样说!”这个时候, 他骤然然以这般淡然轻松的语气说着离别的话语,孟清词听了不是不伤心的,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因这样靠近, 另一只手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 却于不经意间摸到一手的黏腻。   即将失去他的恐慌与悲伤, 如潮水涌上将她湮没。在她心里他战无不胜,她从未将“死亡”这两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能死,可她如今该怎么做?   以萧珩素日身手, 避开孟清词轻而易举,但他今日失血过多, 又因方才那一番违心之言牵动心绪,大脑反应较往日迟钝许多, 是以当察觉到后背上清词的手时,已觉措手不及,虽如此, 他仍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刻意避开她的触碰,微笑道:“方才对战时,后背受了点小伤,恰被你碰到了。”   她听得清楚, 他一下一下调着自己的呼吸。   萧珩又在骗她,那是小伤么?便是到了这样的时刻, 他为了她好的法子,也是自以为是地将她推远, 很好。   其实, 她也是一样的罢!他们是太过相似的人, 可以为彼此生,为彼此死,为彼此做这世间任何事情,却永远涩于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倏然抽回手,在这一套尚铱嬅算得干净的衫裙上胡乱擦了擦,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语气平静道:“萧珩你真是这么想的?”   萧珩闭目未语,黑暗中他沉默得一如往日。   这一瞬,她下定决心,若他死,她决不独活。她想,既他什么都不说,那她这番类似于表白的心意,她也不想说了。   反正他们两人的相处,一直都是这样,不是么?   这般想着,心里头坦然了不少,可还是有什么哽在了喉中,良久,她负气道:“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是咱们侥幸能出去。”她抽了抽鼻子:“我便遵世子之命,立时回江南,此生再不返京,碍世子的眼。”   萧珩听着她赌气的话语,不由有些无奈:“阿词,我并无此意。”   明明是他先提出让她回江南的!清词咬着唇,忿忿地想着他怎么从来都这么嘴硬,一时担心他的伤,一时又觉得委屈,忍不住伏在他胸前,泪如决堤。   萧珩一怔。   其实他见过很多次她落泪,红罗帐里她抱着他脖颈隐忍的轻泣,被他误会时她咬着唇泪要落不落的样子,和离时她微笑着眼角却被月色映照的晶莹,但他极少见她如孩子般嚎啕大哭的时候。   她哭得肝肠寸断,他亦心痛难当,可他只轻抚着她的发顶,久久未语。   清词被他的沉默打败,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边哭边抽抽噎噎道:“我回江南便寻人嫁了,与他白头偕老,遂了你的心,你可满意了?”   这是他假设自己万一不在,为她安排好的一生,可听她这样说出口,再听到“白头偕老”这个他自忆起前生后,便再听不得的词儿,他眉心突突的跳,语气平和却暗蕴危险,缓缓道:“极好,阿词想嫁给谁?”   “洛长欢么?”   提到洛长欢,孟清词的哭声一顿,这短短几日生死之间,她早已清楚此心所系从未变过,原打算的是待洛长欢归来,便向他坦承己心所想,她既仍念着萧珩,便不能再接受洛长欢的感情。   是她的错,如今才知,一段感情的完全放下,是内心与自己的和解,而不是期待旁人的救赎。   然因她这一愣,萧珩便误会了,他眉心突突地跳,他不想承认这一瞬间的情绪是出于嫉妒,但全身的血液猛然冲到头顶,那些口口声声为她好的理智荡然无存,他害怕她一口应下,垂头覆上她的唇,不管不问铺天盖地地吻了下去,直到她透不过气咬了他一口,才放开她,厉声道:“你休想嫁给他!”   他冷哼了声:“他根本就不能保护你,这样的男人,留着做什么!”   清词被他亲得发懵,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狠戾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怒而反驳:“这不是他的错!”   听着到了此时孟清词仍在为洛长欢辩解,萧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连连点头,冷笑不已:“好!好!在你心里他千好万好,但我既说了就有千百种法子,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嫁他!”   因这一用力,后背方才些微止住的血又汩汩流出,萧珩心中怒火正炽,垂目运功,调息许久,却根本不能平息胸中翻涌的气血,终于忍不住,侧头,“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清词被萧珩这句话气到浑身发抖,堪堪止住的泪又蓄满了眼眶,便听到萧珩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随之往后仰了过去,原揽着她腰的手臂也垂了下去。   清词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起身扶他:“你怎么了?”萧珩却半点反应都无,她心下一沉,颤着手去试他的鼻息,亦是感受不到丝毫生气,她不由痛哭失声,使劲摇晃他:“你别这样,你醒醒,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   “我谁都不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萧珩方才只是一怒闭过气去,不过片刻便醒了过来,原是因那一口淤血堵住心脉,此刻吐了出来,全身的气血倒通了,他正倚着后头的石墙等着力气恢复,便听她这两句剖心泣血之语,一瞬间心花怒放。   能得这两句话,便是眼下死了又何妨!   他虽还想多听她诉说对他的情意,却不忍她哭得几要背过气去,于是他强撑着起身,将她拥到怀里,低低道:“放心,我不会死。”   “但你若这么晃下去,我保不齐还要吐血。”   “阿词,方才你说得,我都听到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清词哭声戛然而止。   萧珩知她此时脆弱至极,但这也是彻底让她卸下心防的最好时机,他可从容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又怎能不抓住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   于是,他在她耳边喟然叹道:“阿词,我只放手了一次,你便受了这么多罪,我怎能放心让你嫁给别人?那样我便是死了,也无法瞑目。”   “阿词,我这人笨嘴拙舌,平日里也只知领兵打仗,看的书也多是兵书,无趣地很,这些年来,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我下了决心定会改过来,以后我每天做了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再无半分隐瞒,你素来风雅,你会的虽我都不会,但我愿意在旁陪着你。”   “你不是最喜游记么?想必也想到处走走罢,待京城这番事了,我再将北戎收拾了,届时我解甲归田,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好不好?”   “阿词,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晨曦里,你穿着一身月白衫子,提着竹篮采花,兴致勃勃地要做玫瑰花糕,那时我便心动了,我一向不喜甜,但那日早上的玫瑰花糕是我生平用过最好吃的点心,可你嫁进国公府,便极少做了。”   “阿词,萧临简自诩英雄,光明磊落,但其实根本不敢向你表明他的心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是歉疚,是亏欠,不过是出于本心的怯懦罢了。”   “实则,从和离起,他便日日夜夜后悔,但他既心虚,又想不出其他法子,索性用了最笨的一种,便是将她强留在他身边。”   “后来,他才知,这样反而将她推得更远。”   他握着她的手,珍而重之落下一吻,软语央求:“阿词,我知道我错得离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次,换我来一点一点靠近你,好不好?”   “萧临简在此发誓,往后余生,必将待你一心一意,再无隐瞒,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死在战场上,死在北戎人刀下。”   清词怔在了那里,她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萧珩说过这么多话,一时震惊到无言以对,可这样安静的氛围里,狭小的空间内,又是她兜兜转转两世都放不下的男子,这样低声下气地认错,温言软语的恳求,赌咒发誓,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况且他受此重伤全是为了自己,方才又那般危险,一颗心早就被他说得软了下来。   她抿着唇,却任他握着她的手,听他一声声唤她“阿词”、“阿词”,又大口大口喘息,忍不住又去捂他的嘴:“都这样了,你可少说两句省省力气罢。”   “阿词,你允不允我?”萧珩不依不饶。   她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气的,气他方才那般霸道,但架不住萧珩软缠硬磨,好半晌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说着,她纤纤指尖戳着他的胸口,嗔道:“但有一点,你不能笃定了我喜欢你,便可劲地欺负我,若再遇了事,定要有商有量,我知你都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我亦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只按着你的来。”   这一声不吝玉旨仙音,萧珩心中狂喜,又亲了亲她:“都依你,以后我听你的。”直到她气喘吁吁提醒道:“你的伤.....”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唇,却一时一刻都不舍得放开怀里的人儿。   此时方知两情相悦,两心想通,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畅快之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许舟是一直搜寻到这日晚上才将两人救了出来。   他心里七上八下, 果不其然,萧珩的伤极重,但人救出来的时候,唇边竟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太医早就候在了现场, 萧珩和孟清词一出现便迎了上去, 孟清词只颈间伤口渗出了血, 需要重新包扎,其余并无大碍,太医看过萧珩的伤却啧啧称奇, 叹道:“世子受了这般重的伤,竟还如此清醒, 精神充沛,可见天佑大周!”   萧珩握着清词的手, 微微一笑。   众目睽睽之下,清词赧然,想要抽出手来, 萧珩却朝她眨了眨眼,嘴唇微动,清词恐他有什么事要说,便凑耳过去,却听他暧昧道了一句:“阿词便是我的药。”   清词不意萧珩这样冷清的人, 如今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没皮没脸的话, 面上瞬间泛起红霞,瞪了他一眼, 再不理他, 抬脚先上了马车。   在场除了几个太医之外, 倒的确都是武艺高超之人,耳力自然也好使得很,此时表情皆有些微妙,一时场中鸦雀无声。   许舟不忍卒闻,只恨不得蒙上自己的耳朵,又忽然想到夫人刚才的神情,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羞涩更恰当些,看来世子这一番舍命相救,还是挽回了芳心,也怪不得世子自被救出至今,便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今日亦有宫变之时在场之人,那晚情形历历在目,彼时甚为敬佩世子临危不乱,毕竟,不是每个人,在自己的深爱之人为人质时,还能那般从容自若,周密部署,原来私下两人相处是这般情形,也无怪这位孟夫人为了保全世子不惜自尽以全名节,一时倒颇为羡慕人家的夫妻情深。   还是赵恂麾下那个黑衣蒙面统领“咳”了一声,打破了有些怪异的氛围,他上前抱拳致礼:“既此间事了,世子无虞,在下也便放心了,这便去禀报王爷,也让王爷安心。”   萧珩欠身回礼:“还请阁下转告王爷,王爷仗义援手,临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待略有好转,再行拜谢。”   黑衣统领微微颔首,便要带着一行人离开。   “且慢!”萧珩忽然道。   黑衣统领看向他。   “阁下甚是眼熟。”萧珩思索着道。他的身手,他的眼神,一出现便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彼时他心思全在清词身上,此时方问了出来。   黑衣统领眸间有些微笑意一闪而过,抱了抱拳道:“能与世子一见如故,是在下之幸。”   萧珩定定看着他,倏然而笑:“罢了,既阁下不便透露,萧某亦不勉强。此番多谢阁下,后会有期。”   *   再回安澜院,竟是一切如旧,时光仿佛驻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晚,壁上图书满架,窗前花香四溢,就连她用过未来得及收起的玉梳,也还是那般搁在妆台上。   只是想到知宜和知微,终究还是物是人非。   白露直擦泪:“世子命奴婢每日打扫,只物件放的位置却是一动也不能动的,说是动了,夫人若回来了,必会生气。”   她是真的欢喜,毕竟孟清词离京,虽萧珩一直声称是在外养病,可过了两年的时间,明眼人还是知道,必是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白露从未想过夫人竟真有回来的一日。   清词如有所感,回眸看向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的萧珩,他的伤主要是在后背,因此只能斜倚在榻上,果然见萧珩也正看向她,眼里的情意不遮不掩。   若不是昨日就与他呆在一起,清词定是以为换了个芯子。   此时太医已经诊治完告辞,王氏,萧以晴,还有萧家二房都在屋内,叙契阔寒温,热闹得紧,清词归来,骤然有些格格不入,与王氏请了安之后,见也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索性走到廊下,一边看着小丫鬟熬药,一边问了几句白露她离府之后的事。   “阿词,过来。”四目相对,萧珩含笑。   清词有些耳热,硬撑着神色不变地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在看着药呢。”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哪用得上你?”萧珩握着她的手拉她坐下,温声提醒:“你颈上的伤不能见风,莫在外头站着了。“   王氏眸光复杂地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眼孟清词,然而离家两年,夫妻感情未减却愈发深厚,总归是件好事,于是起身道:“你们好好养伤罢,我也得回去歇歇。”   萧渝夫妻,萧以晴跟着告辞,丫鬟亦极有眼色地掩门退下。   转瞬之间,喧闹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夫妻二人,清词抚额,这不是明晃晃的逐客是什么?   她轻声抱怨:“你这样一说,母亲他们都不好再呆下去了。”   萧珩直望进她的眼睛,半晌,才缓缓道:“阿词,委屈你了。”   为了留她在身旁,他是用了一点心机的,可方才她站在廊下,背影纤瘦挺直,莫名地有些落寞,蓦然让他想起去岁江南初见时。   米白交领红缎裙,在一群青衫学子中亦是蓬勃朝气,神采飞扬,与国公府里温婉端庄的世子夫人,截然不同。   她曾说她想追随谢山长,教书育人,明经理义。他却从不愿正视她的志向,这是他的私心,只因他知,那只会让她越飞越远,再也不会回来寻他。   而再清晰不过,若失去她,他的余生便只余寂寥和缅怀,因这便是他的前世。   “不委屈。”清词一笑,认认真真告诉萧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委实没有与萧珩再续前缘的念头,可命运无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   经历生死,我的志向与你之间,若是不能两全,我还是想选择你,只是让山长失望了。   彼此交心,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委屈,她从来怕的,是被安排好的既定的人生。   她眸光坚定,没有丝毫勉强,既已选择,那么她便会做好萧珩的妻子,做好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乃至未来的国公夫人。   沉吟片刻,萧珩道:“礼部正在走流程,新帝登基想来就在这几日了,待过了这段时间,我的伤也便好了,咱们去肃州罢。”   “肃州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不会再拘着你。”果不其然,他看到她的眼里迸发出光彩,他在榻上欠身一礼:“边城苦无名师久矣,本将替边城学子提前谢过孟先生了。”   “世子如今也油嘴滑舌了。”清词嗔他,但萧珩这么一插科打诨,两人之间因回府而有些怅然的气氛不翼而飞。   *   萧珩自回府后,访客络绎不绝,让他不胜其扰,索性闭门谢客,才得了些许夫妻独处的清静。   但有些客人,是不能推拒的。   譬如眼前这位,大周王朝的新任天子,正与他在书房里对坐窗前品茶。   赵恂已于两日前正式即位,年号永徽,周史称“永徽帝”。   萧珩惶恐:“臣些微小伤,何足挂齿,如何敢劳圣驾亲临?”   永徽帝笑容可掬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朕与临简是通家之好,临简又是因追查祈王而受伤,你伉俪对社稷有大功,于情于理,朕都要来探望一番。”   赵麒登基不过二十几日,彼时主持先帝丧仪是首要大事,尚未来得及拟年号,后来提起他,便仍以祈王称之。   “更何况......”更何况,微服私访,探望萧珩是在其次,主要是他的贵妃娘娘执意要来看望自己的闺中密友。   夏暑初至,正是轩窗大敞的时节,惠风将花香送入窗内,偶尔亦送进正房里娇柔的女子笑声。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这都聊了两个多时辰了罢,女子之间,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   此刻正房之内,故友重逢的喜悦,难以言表。   清词眼里的顾纭,还是那般美貌,能看得出这两年她过得颇为惬意,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少女时期的顾纭,虽然沉稳,但因经历家变,眉宇间总隐隐有一种孤高倔强之气,现在这份孤高倔强已被平和雍容取代,清词对永徽帝油然而生感激之情,无论未来如何,至少,过去以及眼下,他给了顾纭真心爱护,给了她只有一人的安稳两年,也尽力为她争取了宫中的位份。   顾纭看清词瘦了许多,却是心疼极了。   清词虽已拆了纱布,但脖颈上还是有一道隐约可见的红痕,顾纭抱着她便红了眼圈:“阿词,当时很疼罢?”又怒声道:“赵麒该死,被乱石砸死真是便宜他了。”   清词“咳咳”了两声,其实那日萧珩激愤之下,一剑杀了赵麒并不妥当,赵麒毕竟是皇子,若要定罪自有刑部与大理寺,本来想遮掩过去还得颇费周章,不想赵麒自作孽,竟在长春观下埋了那么多火药,将自己炸得尸骨无存,倒省了一番口舌和布置了。   她立刻转移了话题:“已经过去了。二皇子可好?我还没见过呢。”   提起煜儿,方消解了顾纭的些许怒火,她莞尔一笑:“虽出生那日坎坷,这孩子竟是个心大的,一路颠簸也是能吃能睡,半点不累人的。”   “多谢你送进宫的金锁,那纹样既新颖又好看,是你自己画的罢?”   “你竟与我客气。\"清词嗔她,“待世子痊愈,进宫谢恩,届时我随着他去看看二皇子。”   “你只唤他煜儿。”顾纭拈了枚豌豆卷入口,怀念道:“还是这个少时的味道。”   清词抿唇一笑 ,却不言语,毕竟如今身份不同。   眼下永徽帝只有两子,大皇子生母早逝养在邓皇后膝下,可尚未记在名下,是以若细究出身,兄弟二人并不相差多少,但永徽帝对顾纭母子的盛宠举宫皆知,另一方面说,可谓将母子二人抬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个时候,她可不能做猪队友。 第一百四十章   顾纭瞥了孟清词一眼, 颇有些无奈,但也知她是为了自己和煜儿打算,心中感动,握着她的手道:“随你, 只你我的情分莫变就好。”   清词眨了眨眼, 屈了屈膝:“是, 谨遵贵妃娘娘懿旨。”   顾纭捏她脸颊:“偏你促狭,我才说了你就反着来。”   但既说起煜儿,顾纭便道:“阿词, 你和世子经了这番变故,如今重归于好, 子嗣之事也该考虑了。”   “若不然,世子不急, 恐贵府老夫人也该急了。”   清词无奈道:“纭儿,你如今也满篇大道理了,你这样说, 我都想起我娘了。”   她唇边含笑,心里却有些黯然,自己应是那种极难受孕的体质罢,前世,她是成婚多年后才有的沅沅, 到临终也只得这一个孩子,这辈子她先是用了几个月避子药, 自江南返京后,被赵麒困在宫中的那段日子心神难安, 每日都在生死边缘犹豫, 更是无瑕顾及自身, 或许,她都不一定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但她不想顾纭担心,嫣然一笑:“世子的伤还未好,我们不急于这一时。”见顾纭似笑非笑,又低低道:“他说待过了这段时间,我们便去肃州,若是有孕路上也不方便的。”   顾纭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打量着孟清词不盈一握的细腰,想了想道:“虽如此说,但阿词你过于纤瘦了,莫如寻个太医调理一番,如何?”   清词想起之前喝了那么多药,顿时头痛:“好纭儿,我知你是为我打算,待我与世子商量商量,再去宫里头请太医,如何?”   她不想再说这个话题,遂揽着顾纭胳膊,问她:“别说我了,你在宫里可习惯?”   顾纭悠悠道:“没什么不习惯的,不过从一个宅子换到另一个大一点的宅子,王爷成了皇帝,夫妻成了君臣,”她自嘲地笑了笑:“哦,我还不配,至多只能算得上妾室。”   她想起宫中的糟心事儿,赵恂于女色上并不热衷,至今宫妃也只是潜邸中的妻妾,但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就这么几人,给邓皇后请个安,都唇枪舌剑,精彩得很,待到明年采选,她眼中露出讥诮之意,届时还不知是怎么个热闹呢。   清词听她如此说,心里便有些为她难过:“纭儿......”   “你放心,”顾纭拍了拍她的手,“我都明白,要是在宫里还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和自己过不去,何况,我如今还有煜儿,总要为他打算。”   林贵妃那不就是个例子么,她虽不喜林贵妃,可之前在启祥宫住的那几日,她瞧得清楚,林贵妃对淳熙帝确有情意,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深爱的男子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了嫡子,也难怪祈王事败,林贵妃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缢。   “成王败寇,至少,”顾纭喟叹道,“比起祈王的妻妾,我已好上许多,可惜了崔王妃。”   清词讶然抬眸,惊喜不已:“崔滢她,她还活着?”   顾纭便道:“听说是被救下了,祈王已死,皇上虽不想为难她,但她如今处境尴尬,也无处可去了。”   清词心头微动,正要开口,却见顾纭随行的宫女进来行了礼,恭声道:“娘娘,皇上问可否回宫?”   清词只得先将崔滢的事放下,这才发觉已聊了两个多时辰,顾纭怏怏:“回罢。”,犹自不舍地叮嘱:“我出宫不便,阿词记得进宫看我。”   “好。”清词心中亦是不舍,但知她今日能来已然不易,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屋子,清词蓦然驻足。   她目光落在廊下正在攀谈的几人身上,心中登时泛起惊涛骇浪,因除了永徽帝和萧珩,那青衫磊落,风神隽然的男子,不是宋蕴之又是谁?   宋蕴之何时来的?清词满腹疑问,忍不住偷偷瞥了眼顾纭。   顾纭面色如常走到永徽帝身旁,轻声问:“皇上等急了罢?”   永徽帝回眸看她,眉目间尽是温柔笑意:“朕不急,只是担心煜儿,若醒了寻不着你许会哭。”   实则茶水续了一盏又一盏,萧珩本就寡言,两人论了朝务和西北军事之后,便无话可说,枯坐多时了。   永徽帝指着宋蕴之对顾纭笑道:“说起来,爱妃也是青州人氏,可识得他?”   顾纭一双明眸在宋蕴之脸上转了转,便听永徽帝兴致勃勃道:“淳熙五年的状元郎,宋蕴之。”   顾纭微笑:“久仰大名,宋公子才华四溢,名满青州,臣妾自是听说过的。”   宋蕴之俯身行礼:“娘娘谬赞。”   永徽帝携着顾纭的手往院外走,一边对宋蕴之道:“卿今日所提治水之策,明日写个条陈呈上来。”   “臣谨遵圣喻。”   ......   圣驾离去,宋蕴之起身,目光凝望前方,久久不语。   他没想到会在定国公府见着她。   他在门口时便留意到有一驾黑漆马车停在那里,只以为是寻常访客,待进了国公府,方觉庄严肃穆不同往日,及至安澜院门前,见便装男子身姿矫健,眼神锐利,分明是金吾卫统领乔装改扮,才知是今上携贵妃微服出行。   他本欲告辞,然这统领见过他,亦知他与定国公府的关系,便热心替他通报了一声,到此时,他却不好走了,但心里未尝没有一线想见她的期盼。   相思蚀骨,他却早已不能想她,不敢想她,这一眼,于他而言,是意外之喜。   他看着她莲步姗姗出了屋子,银白罗衫,黛蓝长裙,眉目灼灼,仪态万方。   柔和的日色为她披上一身淡淡光华,较从前更加光彩照人。   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含着笑意掠过他的脸庞,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也是他和她之间咫尺天涯的距离。   显然,她已将过往全然放下,这对他,对她都是好事。   但,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   宋蕴之今日翰林院无事,是以休沐了来探望清词,或许是因遇到顾纭的缘故,他盘桓片刻便匆匆告辞。   清词送到门口,遥遥看着宋蕴之清瘦如竹的背影,想着自青州到华京,这么多年他始终孑然一身,不觉唏嘘,肩头却忽然一暖,她回眸,恰撞入萧珩深邃而包容的眸光里。   “天晚了,风有些凉了。” 他修长的手指为她系上披风的缎带,不赞同道。   清词心头登时一暖:“回安澜院罢。”   萧珩笑了笑:“阿词陪我走走?”适才四目相对,妻子的杏眸里分明漾着一抹水光,让他心生怜惜。   “可你的伤?”清词有些心动,又担心萧珩。   “已好了泰半。”萧珩失笑,“夫人,在下已遵命在床上躺了十多日了,又不是女子,哪有这般娇弱?”   清词嗔了他一眼:“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何况你伤得重,且要将养一段时日。”   夫妻二人沿着后花园的青石小径徐步而行,萧珩忽然缓缓道:“阿词,师兄该成家了。”   清词一惊,看向萧珩:“难道皇上......”   “眼下自是不知。”萧珩见她紧张,安慰道:“知道师兄与娘娘往事的人虽不多,但也不少,皇上膝下仅有二子,又爱屋及乌,格外宝爱二皇子,只怕有心人拿了做文章。”   “方才我亦问过师兄,”清词咬唇,郁郁道:“他道这些年来,一个人自在惯了,既无心娶亲,便不好耽误人家姑娘。”   “晴姐儿对师兄......”萧珩沉吟道,回京后才知自家妹子倾心宋蕴之,将母亲看好的亲事全部拒了,他回府那日母亲神色淡淡正是因此。   彼时他一阵怒火冲上心头,就要把萧以晴叫来训斥一顿,萧以晴倒也乖觉,自第一日来了安澜院后,便寻了借口去武宁侯府小住,这几日都未在萧珩面前出现,是以他虽气,却拿这个妹妹没办法。   现下想来,他虽不赞同这门亲事,但若萧以晴执意,而宋蕴之又不反对,退让一步也不是不行。   清词一愣,停住脚步,看了眼萧珩。   萧珩以为她担心王氏,便道:“若师兄同意,母亲那里由我来说。”   “此事不可行。”清词摇头,“师兄说他看晴姐儿和我是一样的。”   她犹豫片刻道:“世子,其实,深爱未必定要相守,知她安好,珍藏心底,或许,对于师兄而言,亦是一种幸福。”   “若是为娘娘考虑,师兄成家自是最好,但这样对师兄,我会觉得自己很自私。”她垂头,语气里便带了些伤感。   萧珩抬手抿过她鬓边被风吹起的发丝,看向孟清词:"阿词总是心软。也罢,许我是杞人忧天。”   两人此时正走到后园的湖边,暮色下,水波荡漾,泛起一层微微的涟漪,这温柔的波光仿佛亦倒映在萧珩的眼里。   “世子的心意我明白。”清词感激道,看着这样的萧珩,她心里似也荡起涟漪翩翩,不由羞涩地错开目光去看身旁的垂柳。   “阿词,”萧珩的声音亦是温柔的,如这初夏的晚风和荡漾的湖光,“我很欢喜,也很庆幸。” 第一百四十一章   萧珩深深看向她:“知她安好, 深藏心底,我曾经亦觉自己可以做到,但那日在干安宫门外,见到你的第一眼, 我便知, 我并没有放下你。”   “我一向自诩周全, 自信彼时那种情况下,我可从赵麒手中救下你,然你撞上剑尖的那一刻, 我便知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这世上总有些人, 总有些事,是我无法掌控的。”   “若没了你, 这一切筹谋有何意义?阿词,你在我心中之重,并不吝于家国山河。”   “这是曾经我没来得及说与你听的话, 今生,我不想再留遗憾。”   清词震惊地看着萧珩,眼中渐渐漫上盈盈水光。   她没有想到能从萧珩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年少的时候,总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这世上有一个人, 可以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为自己不顾一切, 放弃一切,但萧珩不是这样的人, 他冷静睿智, 不会被儿女情长左右, 自嫁与她,她便知他的心中,家国大义永远在前,她只奢望除此之外,有一个小小的位置能够属于她。   “上天垂怜。”他将眼前的人揽入怀里,“阿词,往后,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因只放开一次,便足以令自己后悔终生。   怀中的人单薄如云烟,他能感觉到她身子在颤抖,良久,她忽然扑在他的胸前痛哭出声,粉拳垂着他的胸膛:“萧珩,我恨你!恨死你了!”   “你为何不早说呜呜呜.....”对前世那个孤单离世的自己而言,这番话太晚太晚。   “阿词,你尽管打我骂我。”听他这样说,清词哭得更伤心了。   萧珩手臂紧了紧,心下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段日子以来,回到国公府的孟清词,似是又成为了从前那个永远端庄平和的世子夫人,将所有的情绪掩于温婉的外表之下,这样的她,令他心疼,他希望她能毫无顾忌地对他发泄自己的情绪,希望她能对他敞开她的心扉。   ......   安澜院里。   清词沐浴完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双眼依旧红肿的自己,忍不住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彼时情绪上头便不管不顾大哭一场,现在想来有些窘迫,若是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自己这世子夫人的脸面就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隔着光可鉴人的镜面,萧珩含笑与她对视,见她杏眸圆睁,犹自气鼓鼓的,宛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不由好笑,轻唤了一声:“阿词,过来。”   清词瞥了他一眼,不做声。   “阿词喜欢在妆台前?也未尝不可。”萧珩摩挲着下巴,故意沉吟道。   话音刚落,她果然想到了某事,于是不情不愿地起身,慢慢走过去,佯怒道:“做什么!”   随着清词的靠近,她身上刚刚沐浴完的清新气息,和淡淡的女子体香,顿时充盈在萧珩的鼻端。   萧珩眸光暗了暗。   自那日两人回府,因着他的伤,也因着分别这一年多来的生疏,夫妻虽同榻而眠,他却强忍着并未碰她。   今夜,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灯下美人肤如凝脂,眸光潋滟,一颦一笑,一嗔一喜,都是撩动人心的妩媚风韵。   清词忽觉天旋地转,明明方才好好地坐在旁边,一眨眼,自己却被萧珩压在了身下。   他看着她,眸光炽热。   因着这再明确不过的意图,她的脸渐渐红了,与此同时,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自心头升起,或许是紧张吧,她想。   萧珩垂头,含住了那娇艳的红唇,清词闭上眼睛,承受着他这个缠绵而深情的吻。   衣衫轻薄,能感受到他的手紧扣在腰间的热度。   这样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在含章殿里的那个雨夜,曾经,赵麒也想对她做同样的事,那时,她是满心的抗拒和不愿,如同献祭,如今,却是情不自禁地迎合和沉迷。   原来,爱与不爱,如此分明。   萧珩的唇沿着下颔到了颈间,衔开了她的衣扣,温热的吻,落在脖颈,锁骨,又沿着锁骨绵延而上。   肩头有轻微的痒意。   清词的面色蓦然苍白,倏然想到那处被赵麒咬伤的痕迹犹在,那日因着遗诏出现,赵麒的愤怒悉数发泄在这一咬中,也因此,这伤口太深,她涂了这些日子的药,依然还有浅浅的月牙形状的痕迹。   她猛地用力推开了萧珩。   气氛渐渐让人意乱情迷,萧珩不意被孟清词大力推开,眼中露出愕然之色。   “阿词,怎么了?”他柔声问。   清词的手指用力攥住了被角,攥到指关节发白,如何能让所爱之人看到另一个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对不住,我......”她闭了闭眼,艰难地说了谎:“我忽然,忽然有些难受。”   “让我缓一缓。”   萧珩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神情极为痛苦,以为她是真的不适,不由担心。   方才的旖旎迅速褪去,他倚在床头,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吸气,吐气,再慢一点。”   他的音调清徐舒缓,一点一点抚平她的不安,顺着他的话,她一下一下,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萧珩垂眸,见她娇娇弱弱地依偎在他怀里,容颜被秀发遮住,只露出洁白玲珑的耳垂,忍不住轻轻亲了亲:“可好些了?”   清词往他怀里又缩了缩,又觉得不妥,她伏在他胸前,声如蚊蝇:“我有些累了,想睡。”   萧珩定定看着她,她不知,她自己处于一个多么紧张的状态,全身都在防御之中,她在他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似乎是要把自己缩起来,嵌进去,让他永远也看不到她。   半晌,他轻声道:“好。”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骤然放松下来,在他怀里又歇了片刻,她拢紧衣衫,转身躺到自己的枕上,背对着他,将被子裹在身上。   床榻宽大,她躺的位置极朝里,也因此,两人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萧珩眸中露出深思之色,沉思良久,他抬手熄灭烛光,伸臂将那离得远远的人儿揽过来:“睡吧。”   帐中陷入黑暗。   清词的泪一滴一滴落在枕上,她不想让萧珩察觉,只是无声地哭。   含章殿里,那些与赵麒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是她拼尽全力想忘记的一场噩梦。她天真地想,只要忘记,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可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赵麒说的是对的,不管他和她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他有没有真正占有过她,她说不清了,也无法证明。   这十几日呆在国公府里,她一心只在萧珩的伤势上,无暇留心府外诸事。   此时蓦然想时,那晚宫变之事,有不少人在场目睹,思及此处,她紧紧咬住了唇。   她自小对这世道予以女子的苛刻要求并不以为然,她亦知自己的清白并未失去,可,萧珩信吗?   她不敢想他失望的眸光,想一下便觉心里抽痛不已,她该怎么办?   安静的夜里,萧珩忽觉胳膊上有隐隐的湿意,如悄无声息的落雨,而妻子却一动未动,他忽然睁眼,看着暗夜里帐顶模糊的花纹,没了睡意。   *   翌日晨起,清词只觉头重脚轻,她知这是一夜未眠的缘故。   萧珩比她起得早一些,清词揉着眼坐起身,朦朦胧胧的天光里,见他在穿朝服,不禁吃了一惊:“世子要出去吗?”   萧珩束上腰带,走到榻旁,抚了抚她的鬓发:“今日有事,要进宫一趟,过后还要去大理寺。”   他唇角含笑,说着自己的行踪,之前便是因夫妻之间交流太少,才渐渐离心,往后,他不想向她隐瞒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只要她开口问,他都会如实地告诉她。   “可你的伤还未好呀。”她皱了皱鼻子,软软道。   “若到好了,事情要积了一摞了。”萧珩温声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晚上回来陪阿词用饭。”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   “哎,”清词忙又唤住他,“早饭还未用呢。”   萧珩挑了挑眉,忽然俯身,笑了一声:“阿词舍不得我?”   “哪有?”她兀自嘴硬,见他含笑凝视她,不由羞涩,拿起软枕挡住了脸:“别看,我还没梳洗呢。”   耳边听得萧珩朗声大笑,随即额头被落下轻柔一吻,等她悻悻放下枕头,那英挺清俊的身影已下了回廊。   清词的唇角不自觉翘起,一晚上低落的心情渐渐上扬,这股愉悦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早饭后,萧以晴的到来。   “嫂子,”萧以晴站在月门前,看她对镜梳妆,轻轻唤了声。   “过来。”清词看见她不由绽开笑意,招了招手:“你不是在舅母家么,何时回来的?”   “昨儿午后回来的。”萧以晴扯了扯嘴角,有些无精打采,“看安澜院门口站着金吾卫,娘说是皇上在里头,我就没来见看哥哥嫂子。”   清词这才发现小姑娘的异常,说来自她回府,次日萧以晴便去了武宁侯府小住,姑嫂两人只第一日见过一面,今日才是第二面呢。   “怎么了?”她关切问。   萧以晴似心事重宠,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清词忽然想到宋蕴之信中所言,柔声道:“晴姐儿是不是有事与我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萧以晴抬眼瞧了瞧她, 又垂下头,手指扭着衣角一言不发。   若论起耐心,清词比萧以晴不要好上太多,何况有时候, 追问更容易让人反感, 莫如扮演好听众, 等着人家自己想倾诉的的时候,自然会说。   果然,盏茶功夫之后, 萧以晴沉不住气了,犹犹豫豫问:“嫂子, 贵妃娘娘是不是长得极美?”   清词沉吟片刻,道:“自然是华容婀娜, 国色天香。”   萧以晴眸光暗了暗。   清词在眼睑扫了一层薄薄的粉遮住了眼下的青影,状似随意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萧以晴顿了顿,旋即很快道:“昨儿圣驾离开, 我见皇上旁边有一女子,单看背影便觉说不出的好看,就有些好奇,后来听母亲说是贵妃娘娘伴驾。”   昨日永徽帝携顾纭来国公府其实极为突然,皇帝不欲声张, 除了他夫妻二人之外,也只王氏奉召觐见, 温声问候了几句便命退下了。彼时萧以晴即便在府里,也没有见到顾纭的时机。   “晴姐儿不必遗憾, 下月十六, 是千秋节, 届时宫宴必可一睹贵妃娘娘真容。”清词拍了拍萧以晴的手,温和道。   萧以晴似还有话想问,她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听说贵妃娘娘亦是出自青州,您从前认识她吗?”   清词斟酌片刻,点了点头。她和顾纭的关系,若着意探寻,并不是秘密。此前顾纭随赵恂居于宁夏,不为京中诸人所熟悉,但即便如此,她的美貌与盛宠,亦在赵恂登基后不久,随着她的册封,而从宫中流传出来。   一个有美貌,有宠爱,有子嗣傍身,却无显赫家世的妃子,是很难不引起众人瞩目的。   萧珩与她提过萧家与永徽帝达成的协议,纭儿昨日也很感激地和她说起,煜儿的出生,她的平安回京,都有赖于萧珩的援手,为着煜儿的平安,萧家与顾纭的关系,也得渐渐拿到明面上。   是以,她并不打算隐瞒萧以晴:“我在闺中,便与贵妃娘娘多有往来,后来,她家里遭遇变故不知所踪,我嫁进国公府,才在京中与她重逢,不想她有今时的机缘。”   清词寥寥几句带过,可便是如萧以晴这样心思清浅的姑娘,都能从她微翘的唇角和轻柔的语气中,窥到了一丝情谊深厚的味道。   她忽然联想到昨日那一幕,青衫男子深深凝望着前方帝妃的背影,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宋蕴之看的并不是永徽帝,而是他身旁的贵妃娘娘。   她在他身后,虽不能得见他的神情,可不知为何,单单看着那背影,她便能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这是一种她能够感同身受的情绪。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无可奈何。   “那宋大哥也识得贵妃娘娘么?”萧以晴默了默,又出声问。   萧以晴的敏锐,清词颇有些讶然,但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给其他人一点牵强附会的机会,于是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彼时宋师兄之风采才学,便是连青州闺阁都传遍了的,无不以一见为荣。”   忽然想到,她曾经遇见过另一人,风流倜傥,名动江南,不知他可曾归来?可曾看见她写给他的信笺?   心头掠过淡淡的怅惘,她起身,不待萧以晴再问,拉着她道:“今日还未与母亲请安,晴姐儿陪嫂子一起罢。”   萧以晴只得咽下口中的话。   *   自她回府,王氏待她的态度不咸不淡,清词知这里有诸多原因,譬如她去岁的不辞而别,譬如萧以晴对宋蕴之的钟情,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子嗣。   她能理解婆母的心事,阮珍的儿子萧彦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她见了都很喜欢,何况王氏?   若是从前她必然诚惶诚恐,但或许是曾见过天地广阔,又几经生死,也或许是因着萧珩爱屋及乌,她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却能平心静气接受王氏的冷淡。   王氏只与她说了几句便道乏了,让她们二人自去忙罢。   出了文晖堂,萧以晴觑了觑孟清词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嫂子,母亲近些日子睡得不好,是以心情不虞,她看我也心烦,不是单单对嫂子。”   “我明白。”清词安抚地拍了拍萧以晴的手。   “嫂子从回来后便没出府,今日哥哥不用你照顾,要不要出去散散心?”萧以晴想了想,挽着她的手臂笑吟吟问。   清词沉吟一瞬,想到自回京还未去玲珑坊看过,虽萧珩说了,怀绣夫妻早就出了狱,一家子并未受什么大罪,清词也不免挂念。听萧以晴的提议便有些心动:“好,我顺便去绣坊看看。”   姑嫂二人乘车出门,先去首饰铺子和西洋铺子转了转,清词大致知道了这些日子京城的流行风向,待用过午饭,下午径直去了玲珑坊。   远远地便见络绎不绝的人群进出,与先前她离京时并无二致,清词才松了口气。   久别相见,两人都是眼含热泪,又惊喜不已,怀绣并不知事情的曲折,只以为是绣品的问题,惭愧道:“都是我不谨慎,险些连累了夫人。”   清词心知起因全在于自己,只这些事并不能与怀绣说,她细细问过,得知确如萧珩所言,赵麒只命人将他们仨扔到狱里便没人管了,宋蕴之暗中使钱脱了人照顾,宫变那日之后,他们便被放了出来,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志哥儿怎么不在,可长高了没?”   怀绣也笑:“他呀,长了一岁越发顽皮,这会子必是在后头邻居家里,和一群混小子玩呢,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拜见夫人。”   “外头人多,夫人和三姑娘先去雅室坐会儿喝茶,前几日,知宜恰随着绣品送了些料子过来,我瞧着颜色都极好,很是应着时令,夫人和三姑娘看看,不拘择几匹回去裁衣服罢。”   玲珑坊因之前买下姚家铺子,如今宽敞了不少,想着京中有闺秀不喜抛头露面,挤在人群里挑挑选选,怀绣便隔了两间雅室出来,用来招待讲究一些的贵女们。   此时一间门扉紧闭,显然已有客人,怀绣便将她们带到另一间,刚命人将料子送了进来,外头便有人寻她,清词笑道:“姐姐先忙,我来了这里和自家是一样的,不必管我。”   萧以晴只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恰志哥儿过来请安,他长得可爱,怀绣又收拾得干净,萧以晴逗着他去后院看看,清词也便随她去了。   她早上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随意挑了几匹便停了手,只半阖着眼靠在椅子上歇着。   午后暑气正炽,窗户大开,迷迷糊糊中,清词忽听到隔间的雅室里隐约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起初是谈论颜色花样,后来话题便转开了,清词听着无趣,更加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其中一人道:“你方才说这是萧府那位世子夫人的嫁妆铺子?”   “嗯。”另一个道:“她家的花色和料子都极新颖,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关了,我还遗憾得不得了,不想今日又开了。”   “是因那位世子夫人吧?”   “此话怎讲?听说她在江南养病不是?”   便听另一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清词依然听到了大概:“......这我却不知,我听说的是萧世子将夫人从宫里救出来的。”   “她怎地竟在宫里?”   “说是和先头那个祈王有关,祈王抓了她来威胁萧世子,世子夫人性情刚烈,便在两军之前横剑自刎,却偏偏没有死成,又被祈王带走,过了两日萧世子才寻到了人。”   “哦,那世子夫人岂不是.....?\"另一人失声道:“这也太倒霉了罢。”   “如此一来,那萧世子还会要她么?”   “不知,不过据说世子极喜欢这个夫人的,可惜了。”那声音道:“女子名节为重,想来便是世子不写休书为,她也得自尽或者出家,来保全国公府的名声罢。”   “不对,怎地我听说那不是世子夫人,而是祈王的宠妾,不过是和世子夫人长得极像,祈王便是为了使人误会。”   “不可能,若是祈王的宠妾,世子去追做什么。”   清词的指甲不觉攥入手心,两人往下再说了什么她却是无心听了,而昨夜和萧珩相对时的那瞬间惶恐忽然又涌上心头,将这一日的愉悦心情毁了干净。   她紧紧咬唇,这并不是她的错,可受伤的是她,承受流言蜚语的是她。   忽然便想到,自两人回府,萧珩从未问过她此前在宫中遭遇了什么,她将之当成他的体贴,可,若他其实是在意的呢?   清词的脸色顿时一白。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她应该相信萧珩,若是萧珩在意,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不会在亲眼目睹她那般狼狈的情形下,仍明白地告诉她他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他如何待她,她能感受得到。   她不应因别人的话便揣测他,误解他,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他说往后待她再无隐瞒,只要她问,他便会答。   那么,无论如何,她要听他亲口说。   她想,若他有一丝的犹豫彷徨,她便回青州去,不使他为难;可若他选择相信她,选择与她站在一处,那么,她又何惧风霜刀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理寺。   羁押重犯的地牢里, 四壁都是高墙,只屋顶开了一线天窗,因此便是白日,光线也极为昏暗。   地上杂乱铺着干草, 身穿囚服, 长发披肩的男子背对着门, 席地而坐,虽是囹圄之中,身姿依然笔挺。   鸦雀无声的静寂中, 长长的过道里响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脚步声越行越近, 直到停在了牢门前。   须臾,门前的锁被打开, 有人走了进来,但囚服男子并不为所动,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土石墙上。   进来的人沉声道:“阿瑾。”   男子一震, 转过身来,在看到萧珩的刹那,目中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讶然,欣慰, 歉意,颓然, 最终化为了然之色:“你终于来了。”   萧珩颔首,坐在裴瑾对面:“许久未见。”   裴瑾垂眸, 淡淡道:“从前咱们三人长聚, 彼时推杯换盏, 话题不断,如今想来,你我皆是寡言之人,应是有子琛一直插科打诨的缘故。”   一夕之间,昔日挚友,身份已然天翻地覆。   萧珩唇线紧抿,忽然问:“为何如此?”   裴瑾一滞,随即往后倚靠在土墙上,抬头看牢房最上头一线天窗,神情便有些怅惘,良久,他懒懒道:“你既心知,何必问呢?”   “值得吗?”   为了她,放弃你的家族,亲人,锦绣前程,大好人生?   裴瑾摇头:“我也不知。”   思念如火焚身,她却冷若冰霜,若不如此,该如何让她看他一眼,该如何靠近拥她入怀?   萧珩眸中掠过一丝痛色:“好,我明白了!今日我之所以未与子琛一起过来,是因还有一事问你。”   “若你当我是兄弟,便不要隐瞒。”   “好。”   萧珩静了静,缓缓道:“赵麒命人将阿词带回京,你是否知晓?”   裴瑾默然不语。   萧珩眸中浓云翻滚,语气依旧平静地沉默:“你知不知她被困在含章殿?你知不知这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   裴瑾长久地沉默,艰难启齿:“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嫂夫人。”   “为何?”   “你助他控制宫禁,他允你达成心愿,你二人各取所需,这也罢了,但阿词何其无辜!你明知她是我的妻子,却看着她落到如此境地,袖手旁观?”   “数十年挚友之情,通家之好,同袍之义,换不来你对我妻子的一点点照拂?”萧珩厉声问,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爆发的怒气,他忽然出手,扼住裴瑾的咽喉上。   裴瑾并未躲闪,而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若说我起先并不知情,临简可信?”   “含章殿里全是赵麒的心腹,我的人亦进不去。直到嫂夫人去见公主的那一日,我才得知此事。”   “彼时我与他一顿争执,不欢而散。赵麒对嫂夫人势在必得,哪怕我以兵权为胁,亦不肯让步,只向我保证,他对嫂夫人的心意,不比我对公主少半分,既将她留在身旁,定会好好待她。”   “我虽愤怒,亦知不妥,但对赵麒无可奈何,毕竟当时局势未稳,我二人仍需联手。”   “却不知,赵麒的命数止步于此。”   萧珩婚后,他见过孟清词几面,印象里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然他从未想过,便是这样柔弱的女子,竟能够在赵麒的眼皮子底下拿到了遗诏,而看似甘心屈服于他的嘉阳,借着他对她的至死迷恋,将这份遗诏送出了宫。   若是孟清词未进宫,若是遗诏未见天日,赵恂即位便要大费周折,赵麒也不会一朝事败,可人生没有如果......   “那日我救出阿词之时,便杀了赵麒,若那日你也在,我或许也会......杀了你!”裴瑾说完又沉默下来,便听萧珩如是道,随之,扼在他喉上的手亦是一紧。   裴瑾顿时喘不过气来,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死在你手里,不冤。”   萧珩看着这样的裴瑾,缓缓松开手,朝外道:“拿进来。”   一直守在牢门口的许舟上前,恭恭敬敬放下托盘,盘里是一壶酒,两个青花瓷盏。   萧珩执壶,将两个杯子一一斟满,清冽而又甘醇的酒香顿时弥漫在狭小的牢房里。   裴瑾嗅了嗅:“醉春风?”   萧珩举杯:“罨画楼年的的醉春风。”   “好酒!”   裴瑾握住杯盏的手缓缓抬起,仿佛有千钧重。   酒杯相碰,脆音泠泠,一滴酒落在手背,裴瑾垂睫,掩住眸中灼灼热意。   “皇上已下旨,念在侯府病不知情,免于牵连,但收回镇远侯府丹书铁券,降爵而袭,以儆效尤。”   “是我连累了他们。”裴瑾苦笑道,他心里感激,知谋逆之罪若不牵涉家族几无坑,“多谢你代为周全。”   萧珩沉默片刻后又道: “侯府已将你除族。”   “甚好。”   再无他言,萧珩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霍然起身:“我走了。”   “我还有一事。”生命的尽头,他已一无所有,却还想再见她一面。   “我会使人转告公主,但见与不见,取决于她。”萧珩驻足,淡声道,随之他出了牢房,锁链重被扣上。   裴瑾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重归于死寂,陡然失了全身力气,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杯酒尽,恩义绝。   那些京城中弯弓射箭,把酒言欢的过往,那些疆场上并肩抗敌,托付生死的时刻,都化成了不堪回首的曾经。   裴瑾颤着手去摸酒壶,壶中还有不少酒,他缓缓抬手,将一壶酒灌入喉中,芬芳的酒液顺着脸颊淌下,如泪。   但愿长醉不复醒。   *   萧珩回府,已是夜幕初垂。   他在大理寺呆了许久,便打算先将衣服换了再去文晖堂请安,孰知母亲早遣了小厮在门口等他。   萧珩有些无奈,但想母亲或有急事,只得先随小厮至文晖堂。   丫鬟掀开帘子,萧珩迈步进去,才发现屋中只有王氏一人,她支肘坐在桌前,拧眉沉思,听到他进来也没转头。   “母亲,”萧珩行礼后问:“今日头痛可好些了?晚饭用了多少?”   王氏这才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死不了。”   萧珩揉了揉眉心,在王氏对面坐下,温声道:“母亲何必如此说,若不好,儿子这便去请太医。”   “......”王氏顿时一噎。   “母亲可还有事?”萧珩直截了当问。   王氏也知晓儿子秉性,素来最不喜七拐八弯,夹缠不清,担心他不耐,想了想,索性道:“今日你舅母来了。”   便见萧珩一双剑眉立时皱了起来。   知萧珩不喜武宁侯府登门,王氏忙道:"你舅母今日来,是一番好意。我近来多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与我说,还多亏了你舅母,我才得知,”说着王氏不由伤心,“也幸而如今知道,若晚一步,损了国公府的名声,我可怎么见你父亲!”   萧珩耐着性子问:“不知母亲所言,究竟是何事?”   “我问你,你媳妇儿是从江南回来的,还是一直在宫里!”王氏蓦然坐起身,盯着萧珩的眼睛,肃声质问。   “你莫给我打马虎眼,外头都传遍了,说她自进了宫,便住在含章殿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口口声声与我说,将她送至江南养病,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头,还和那祈王爷不清不楚!”   萧珩神情猛地沉了下来,眸中一抹厉色闪过,正要开口,又听王氏道:“我想了一下午,孟家虽救过你父亲,可你也把她从宫里救了出来,这救命之恩便算抹平了。”   “国公府不能要这样的儿媳,由我做主,你与她和离了罢。”   “她自带着嫁妆回青州,待这事过了,再为你议一门亲事。”   话音未落,萧珩骤然起身,语气如凝了霜:“这话,母亲可与阿词说了?”   “未曾,”王氏一愣,随即不悦道:“这不与你商量么?”   萧珩松了口气,今日见过裴瑾,他心绪低落,此时言辞中便有些不耐:“既是流言,理它做什么。”   “舅母整日闲来无事,每每登门便要挑唆生事,母亲听听便行了,万不可因一面之词,弄得家宅不宁!”   王氏又是一愣,随之气得手都有些发抖:“是我生事么?是我闹得家宅不宁?不是你媳妇出了事,别人如何会说她?”   “你只一味袒护她,可想着国公府的名声!”   “你妹子还未许人家呢。”说着王氏便滴下泪来。   萧珩叹了口气,此事之曲折说与王氏她也不明白,但任由她这样钻了牛角尖,更不知会生了什么事。   沉思片刻,他撩起衣袍,跪在王氏身前,恳切道:“儿子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请母亲宽宥。”   “但也请母亲听儿子一言,阿词进宫之事另有缘由,且她对今上即位有大功,许不日宫中便有封赏下来。若此时和离,如何与宫中交代?”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咱们不搭理便是了,”   “成亲以来,阿词待母亲至孝,视晴姐儿如亲妹,打理中馈井井有条,请母亲先想想阿词的好处,亦请母亲将心比心,想想若这是自家女儿,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而她的夫家在这样的时候休弃她.....母亲觉得这样的夫家如何?”   “儿子相信阿词的清白,还请母亲莫听他人教唆,静心等待澄清在之时。   “只儿子求母亲,事情未有定论之前,切勿在阿词面前提起。”   “拜托母亲。”萧珩言罢,深深俯身拜下。   作者有话说:   最近更新很不准时,作者深感抱歉,在此鞠躬~对不起!   本文即将完结,为致歉,也为感激小天使们的追随,本周末前,文下的2分评论我会发红包,另外,完结后会发起抽奖,届时会有大红包随机掉落,祝大家好运!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今夜无月, 却有璀璨星光,点缀在浩渺的天幕上。   萧珩站在门前,夜合花的清幽香气随风弥漫在静谧的安澜院中,暖黄的烛光从支摘窗流淌出来, 也映出窗前纤细而窈窕的身影。   一颗心于此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却又充盈着欢喜。   这种感觉, 很难言说。   关山飞度,饮马冰河,沙场百战, 不过是为了这一盏灯火,一隅安宁。   萧珩眸中泛起一丝笑意, 抬步进了院中。   因着他的足音,安静的小院霎时热闹起来, 在纷扰的行礼问候声里,他一眼便看到倚在门前的她。   叠雪为衫,烟霞笼裙, 她抬眸朝他盈盈一笑,漫天星光便沉入那一双杏眸之中,顾盼生辉。   萧珩见她披在肩上的发丝犹带着一丝水汽,蹙蹙眉:“怎么不绞干呢?明日又该嚷头疼了。”便见妻子显然心虚,拽着他的衣袖, 柔柔道:“正擦着呢,你回来了。”语气不由一软:“可用了饭没?”   “等你。”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在萧珩耳中, 依恋而又缱绻。   “抱歉,我该遣人回来说一声......”萧珩的心亦是温软如春水, 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孟清词早瞧见萧珩方才面上的凝重之色, 知他必有烦心之事, 不想他再为这些许无关小事歉疚,遂笑着打断他:“好啦,快点去洗漱吃饭,我都饿了。”   她颊上梨涡浅浅,笑容甜美,轻而易举攫住了萧珩的目光,萧珩心中一动,驻足问道:“方才作画了?”   “你怎么知道?”在萧珩意有所指的目光下,清词十分疑心是脸上溅了一点墨汁,虽想着明明方才沐浴了啊,却下意识抬手擦拭:“这里么?”   萧珩摇头。   清词便要去看镜子,被萧珩拉住:“为夫帮你。”语气里透着十分真诚与温柔。   清词信任地仰起脸,视线里萧珩一张俊脸靠近,却迟迟未动,刚要催促,便见萧珩挑眉一笑,风流恣意,瞬间乱了她的心神,她一怔之间,左颊梨涡处便落下轻柔一吻。   清词睁大了眼,万万想不到萧珩这般不苟言笑之人,竟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一时怔在那里,待到反应过来,他人已进了净房。   听着里头的水声,清词羞恼不已,唇边却不由翘起浅浅的弧度,旋即想起今晚要与萧珩提起之事,眸光又暗了下来。   因着偷香成功,萧珩心情甚为愉悦,他于饮食一道素日并不热衷,属于极好养的哪一类人,今日却是每尝一道菜,便挟与她:“滋味甚好,阿词多用一点......”   清词满腹心事,本没有多少食欲,只是陪着萧珩用饭而已,见他如此,她垂眸掩下目中潮意,嗔道:“你只用你的,我都吃不下了。”说着用银箸指了指自己已冒尖的碗。   萧珩便凑近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下一瞬清词如玉的脸上飞起红霞,这人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吃饭!”语气却是娇娇软软,并没多少威力。   萧珩朗声大笑。   ......   一顿饭吃得腻歪而又甜蜜,萧珩今日仿佛有意逗她开心,清词面上笑靥如花,心里却越发沉重。   待两人用了饭,清词思之再三,正要开口,萧珩却先一步问道:“阿词今日做什么了?”   “嗯,与晴姐儿逛了街,又去玲珑坊看了看。”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今日回来,去文晖堂请安,王氏却道头痛犯了,并未见她,便对萧珩说了,又道:“母亲这些日子似乎犯了头痛,还是请太医瞧瞧罢。”   话音未落,却见萧珩神色严肃起来:“母亲还说了什么?”想到方才在文晖堂王氏的一番话,不由目光灼灼盯着她。   清词不意萧珩反应如此之大,忙出言安慰:“母亲这也是宿疾了,世子不必担心。”话音未落,却被萧珩截断,他目光紧盯着她的神情,似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还说了什么?”   清词莫名其妙:“并没什么,”想了想又道:“听文晖堂的丫鬟说,舅母今天下午来过,只我和晴姐儿在外面,待回来时她已走了,未能得见。”   说来也奇怪,晴姐儿刚从武宁侯夫人那里回来,有什么话不能带回来,还要巴巴地再来一趟?   京中流言蜚语萧珩早就得知,也已想到了法子解决,因此本心里并不希望清词知晓徒惹烦忧,见她茫然心下暗松了口气。   此时屋内炎热,即便是摆着冰鉴,他用了饭身上又微微出了汗,便命人将竹榻小几摆到后院,拉着清词的手,道:\"阿词陪我纳凉好不好?”   *   如今知微和知宜不在,安澜院便是白露主事,她是知宜一手带出来的,作风行事颇有知宜之风,将一应物件安排好之后,白露抿嘴一笑,便带着一众丫鬟退了下去,将后院留给小夫妻两人。   萧珩将人抱在怀里,凉风习习,软玉温香,他惬意地舒了口气,想到裴瑾,眉宇间又拢上阴云。   “世子,”他的怀里宽厚而温暖,她的眼中却有了泪意,抿了抿唇,该说的话迟早还是要说,拖延也无益,却被萧珩搂紧,他下颔蹭了蹭她肩头,闷闷道:“今日我见了阿瑾。”   萧珩从未有过这样伤怀和低落的时候,清词到了唇边的话登时顿住,她知萧珩与顾子琛裴瑾三人自小相识,情意甚笃,说是亲如手足亦不未过,一时默然。   便听萧珩又道:“他背弃了兄弟情意,又眼见你在宫中受苦却漠然视之,阿词,原本我恨他恼他,想杀了他,可一见他,便心有不忍。”   忍不住在榻上重重锤了一拳:“他怎能如此色令智昏!”   清词在宫中时,倒是想到了裴瑾必是与赵麒早就勾结,但他连嘉阳公主都能囚禁背叛,她对他更无期望,倒是听着萧珩言辞中的落寞,有些心疼自己的夫君。   想了想,她依偎在萧珩胸前,柔声道:“这是裴公子自己选择的路,世子已为他做了许多,无需自责。”这些日子萧珩虽未出门,却一改往日边将少与朝臣联系的低调作风,接连见了几个都察院的御史和大理寺的官员,如今这些事他都并未瞒着孟清词,孟清词便知萧珩做这些都是为了给镇远侯府脱罪。   如裴瑾这样的谋逆之罪,镇远侯府竟只是收回了丹书铁券,降等袭爵,可想而知萧珩在其中所耗费的心力,清词叹了口气,她心中实有另一层隐忧,却不好对萧珩说。   永徽帝不是昏聩君主,清词直觉他的温和无为并非本性如此,而是因为朝中权利并未全部收拢之故,萧珩这番操作,无意中昭显了定国公府实力并不仅仅在北境,京中亦是不容小觑,怎能不引起君王忌惮?但事涉裴瑾,她并不好多劝。   她想,如萧珩这样的人,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为了和他情同兄弟的裴瑾,暂且顾不上这些了。   “阿词,为了一个对他无心的女人,他值得吗?”萧珩喃喃道。   清词不由有些恼怒,她与嘉阳公主之间,虽没有如顾纭那般过命的交情,亦存了相互利用之心,可不妨碍她们两人的相互欣赏,在清词眼里,嘉阳公主是个极拎得清的女子,格局简直不要比裴瑾大上太多。   她坐直身子,忍不住讥诮道:“原来世子亦觉是因公主之故,才导致裴公子如今下场?难道不是他罪有应得?”   “我倒是觉得,什么红颜祸水,无非是男子为了推卸责任,强加在女子身上罢了。男子把持不住自己的心志,治理不好国家,与女子何干?不想世子竟也对这等言论深信不疑!”她越说越气,不由想到因着赵麒而遭难的崔滢,又冷笑道:“世子觉得是红颜祸水,我倒觉得男子在外头行事不端,牵连了自己的妻女。赵麒的妻妾何辜?崔相的妻女何辜?”   萧珩也知谋逆之罪再无可涉,而永徽帝初登帝位,赵麒已死,不好再追究,裴瑾、萧家等追随赵麒的世家却必是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自己能保住镇远侯府,已是用了全力,也亏得父亲在边疆鞭长莫及,若是在京中定不许他如此,也因此,他方才不过是心下不忍,有感而发。   听清词如此说,萧珩蓦然回神,见妻子一张俏脸气得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挣扎着起身。   萧珩立时知她是真的恼了,连忙道歉:“阿词,我错了。”他手臂箍住怀里的人,低声道:\"我不是责怪公主迷惑阿瑾,公主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明朗,是阿瑾心存妄念,才走到这一步。阿词,我只是涉及阿瑾,关心过甚,并无轻视女子之意,阿词,我错了。”   说着便轻轻亲了亲她耳垂。   怀中女子仍有恼意,螓首低垂不看他,语气冷冷:“世子曾为了救我险些身死,如今我才知,世子心中原是怪我的。”   萧珩本要低声下气将怀里的人安慰一番,听她如此曲解自己的情意,目中温柔敛去,亦垂眸看她,便听怀里的小女人又接着冷声道:“我被困深宫,并没有指望谁,生死都是我的命,早知如此,世子何必救我?”   听她如此说,萧珩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阿词眼里, 我便是这样的人?”半晌,萧珩淡声问。   清词心里本就存着事,情绪激荡之下赌气想着莫如当时死在乱石之下,还省着听如今京中的风言风语, 书香门第一向极重名声, 她虽自我安慰这些不过是世人的无妄之言, 可毕竟年纪尚轻,怎能说不在意便不在意,又听萧珩虽语气平静, 可任谁都能察觉出其中的凉意,不由愈发伤心, 拼命咬唇,泪珠却成串落了下来, 夏日衣衫轻薄,不过片刻便被她的滚滚热泪打湿。   萧珩如今才知,女人真真是水做的, 这句话并非虚言,她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她从来面上端庄温雅,可谁知道私下里竟这般娇气难缠,他不过随口一说她便引申发散,还要质疑他的心意。   可怎么办呢?自己心爱的人儿, 再怎么娇气也得哄着。   清词愈想愈是难受,如今萧珩便后悔, 改日听到京中传言,岂不是更加后悔, 她却早忘了萧珩的消息比后宅女子不知灵通多少, 只兀自沉浸在悲伤里, 抬手擦了擦泪:“罢了,我这便离开,也省得来日令世子为难。”又冷声道:“还请世子放手。”   萧珩头痛,深悔自己不会说话,这架吵得莫名其妙,他都忘了是从何而起,又怎么绕到她们自己身上,但见她如此伤心,只搂着人不放,一遍一遍低声下气道:“阿词,我错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提阿瑾了。”   清词气结,抬头怒看向萧珩:“你兄弟情深,难不成我便是那自私自利之人?我问你,我可拦着你救他?你成日里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只忙着联络朝中官员,我可曾有一句劝阻?裴瑾的死罪还要怪在我头上不成!”   萧珩:“......”   “既这样说,世子不妨捧着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去救他,我再不敢拦的。”她讽刺道,“不知皇上看在定国公府的耿耿忠心份上,会不会饶他不死!”   萧珩揉额角:“阿词,我......”他要是敢这样做,他爹哪怕如今重伤在身,也要从边关赶回,以家法处置了他。   清词正在气头上,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下午听到的那些子言语一股脑说出,末了她褪下肩头衣裳,指着那一处伤痕,眼中含泪,语气却难掩凄凉:“这是那日,因为遗诏之事,赵麒大怒,在我肩头留的伤,世子救我之时,也见到了我的不堪,我说我是清白的,想必世子也难相信。”   “我知世子因前世对我多有愧疚,如今有心补偿,大可不必,与其疑神疑鬼两心渐远,莫如趁早分开,反正你我早已和离,世子也不必想方设法去销毁那文书了,便这样罢。”   两人情浓之时,曾说起从前的和离该如何收场,依萧珩的心思,既已和离,再娶一次又何妨,再给她一次盛大的婚礼,也是自己的弥补。清词却不想兴师动众,本身和离之事两人便刻意隐瞒,除了宋蕴之顾纭这等亲近之人,其余人均未告知,是以坚持让萧珩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销了那和离书也就罢了。   萧珩这事不放心别人,坚持要伤好了自己去办,但今日因为在宫中和大理寺滞留过久,并未来得及。   完了,一顿争执后又回到原点。   萧珩震惊地看着她香肩上犹存的浅浅痕迹,搂着她腰的手怔然垂落,一时忘了言辞,电光火石之间,骤然明白了妻子昨晚突如其来的抗拒,又听她早知京中流言,不由心中一痛。   清词见他如此,肯定了心中所想,她唇角勾了勾,轻飘飘道:“妾身累了,先回屋了。”   说罢,她拢上衣衫,再不想看萧珩一眼,便要起身离开。   刚走了几步,人被萧珩拉到榻上,他俯身看她,见她又要开口,不假思索先一步覆上了她的唇。   清词气急,扭头想躲开,挣扎得鬓发散乱,刚刚擦干的泪又涌了出来,又拼命拿腿踢他:“萧临简你还是不是人!”   萧珩却似失了听觉,把人先狠狠亲了一阵,直到清词又要咬他的唇,他才停了下来,目光看着她,亦是满眼伤痛:“原来我在阿词眼里,真便是这样无情无义的浅薄之人啊!”   “阿词,你扪心自问,我与你婚后,可曾碰过别的女子?”   清词哭声一顿,这倒不至于,他连婆母送的丫鬟都不会要,更从不去那些风月场所,他的心思一丝一毫都未在这上头。   萧珩看着她满面泪痕,接着肃声道:“救你回来之后,之所以不问,是怕你伤心,而不是心怀介意。阿词,一个男子亲吻一个女子,绝不会是出于愧疚,只会因为爱意。”   见她不语,他低低道:“阿词,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我对你动没动情,你难道不知?”   “阿词,还记得那日的誓言么?我曾发誓,待你一心一意,再无隐瞒,我也是这样做的。这些风言风语不过是无知之言,她们可曾有你这般胆色,你理这些做甚,况我已有应对之策,阿词可信我?”   他摇了摇头,盯着她的眼睛:“你虽随我回府,允诺留我身边,实则从未信我,是也不是?若不然,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疑我试探我。”   “肃州又将起战事,阿词希望我应誓么?”话音未落,嘴已被她的手捂住,她怒道:“你怎么什么都说!”虽说她笃定北戎必败,可刀剑无眼,她亦担心其中未知的变数。   随即想到两人目前是在吵架,便悻悻要放下手来,却被萧珩握住。   他看向她,他的眼睛如波平浪静的暗海,又如此刻高而旷远的幽深天幕,盛着浩瀚星河,亦倒映着她的眼眸,有足以沉溺人心的柔情,亦有清晰分明的欲.念。   夜凉如水,可覆在她身上的他火热,她有些瑟缩,紧紧攀住了他的脖颈。   他温柔又细致地吻她,看着她一双明眸渐渐陷入迷乱,看着她放下满身的防御,看着她为他一点一点的沉沦,香汗湿透罗裳,玉钗坠于榻下。   长夜漫漫。   清词昏睡过去之前,恍惚只听到萧珩说了四个字:“阿词,信我。”   *   晨起,清词揉了揉眼,人已在内室的榻上。   萧珩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刺痛得很,不用看也知必是又红又肿,难看得很,稍微动了下身子,亦是酸痛难当,不由抽了口凉气。   清词抚额,萧珩总说她言辞锋利咄咄逼人,哪一次到了最后不是她被他绕晕说服,他遂了心意?   还说自己笨嘴拙舌,谦虚了。   白露听到声音进了屋,一边挂起帐子一边笑道:“夫人总算醒了。”   清词脸上一红,想起昨夜的荒唐,十分怀疑白露话里暗藏的意思。   她掩耳盗铃勉强自己镇静下来,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白露瞥了眼博古架上的自鸣钟,随口道:“巳时了。”   什么?!   自己竟睡到了这个时辰,还怎么去文晖堂请安?她蹙眉道:“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白露正要答话,萧珩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是我吩咐的。”白露屈膝行礼,忙退了出去。   清词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精神萎靡,却见萧珩神清气爽地进了屋,幽怨地剜了他一眼。   萧珩摸了摸鼻子,也知昨夜累着她了,走过去解释道:“今早太医看过,说母亲的头疾需要静养,这段日子不用去问安了,二弟和晴姐儿那里,我也叮嘱过了。”   他再三思虑,虽说昨晚费尽唇舌解开妻子心结,让她不再抗拒自己的亲近,但自己的母亲他是知道的,耳根子软,经不住别人挑唆,妻子细腻敏感又多思,但若母亲再说错了话,最后还是着落在他身上,人还得他来哄,索性便来了这么一出,如此一来,也免得如舅母这种只盼着别人家宅不宁的人登门,徒惹风波。   他俯身问她:“可还疼?”   许久未有夫妻之事,昨晚她既青涩又紧张,让他想起了新婚之夜。   他暧昧的语气自然也让清词想到了昨晚,脸上如火烧,她忍气道:“我的衣服呢?”   那些衣服都揉搓得不成样子,自然是不能再穿的,萧珩心虚,走到衣柜前,打开看到满柜子的衣服却有些眼晕,女子怎么有这么多衣服!只得问道:“阿词要哪件?”   清词见他一脸茫然,虽满心的气还是噗嗤一笑,道:“你不知,让白露进来罢。”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萧珩不允,“今日为夫服侍阿词。”   清词无奈,只得指着让他找出了小衣,衫裙等衣物,这人又非要帮她穿上,她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得了逞,这衣服足足穿了半个时辰,不说也罢。   等到坐在妆台前,萧珩又要为她梳发画眉,清词忍无可忍:“世子今日这般闲?”   “下午出门。”萧珩语声悠悠,执着玉梳梳那一头顺滑的长发,宛如对待那最精致的饰品般小心翼翼,神情之间又有些沉迷,然他却在如何挽髻时犯了难,一筹莫展,清词笑瞥他一眼,自己动手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横竖今日在家里。   却见萧珩打开妆奁,取出一物,插在她的鬓上。   清词看向镜中,乌木发髻光芒莹润,闪烁在发间。   他在她额头落下珍重一吻:“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她眼眶一酸,亦是心潮澎湃,仰头看他:“世子......”   “阿词该唤什么......昨晚我教过阿词。”他声音缱绻,将人圈在两臂之间,顺着额头,轻浅的呼吸落在她的眉眼。   “......夫君”意乱情迷间,她颤声回应他。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清词午歇起来, 才觉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倚在床头,想着萧珩口中提到的惊喜,心里不由有些好奇和期盼。   彼时她眼波流转:“若我见了, 不觉惊喜, 可是不依的。”   “但凭夫人责罚。”萧珩眸中笑意融融, 一向如冰山万年不化的脸最近如破了诫解了封,自然将她这等颜控迷得七晕八素。   孟清词暗暗鄙视自己的定力。   正胡思乱想,听到白露高声道:“夫人瞧瞧是谁来了?”   清词刚下了榻, 一道娇小的身影便扑了进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又哭又笑:“夫人,奴婢总算见着您了。”   清词一怔之后果然大喜:“你不是在肃州么?”   “奴婢比世子晚了两日入京。”知微擦擦眼泪, 上上下下细细打量清词,心疼不已:“夫人此番遭了大罪,瘦了这么多, 若知宜姐姐见了,定然骂我没照顾好夫人。”   “她隔得那么远,且将心放到肚子里。”清词拉着她的手坐下,“你怎么今日才来瞧我?”   知微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她听说两人回府便迫不及待地要回来服侍夫人, 却被赵剑死活拽住,她生了气, 万般无奈之下赵剑才吐口:世子说她太不坚定,担心她误了事儿, 下了严令命他务必拖住她, 待诸事妥当了才许她进府, 若这其中出了差错,他自行斟酌。   赵剑又哀求:千万保密,不要对夫人提起,否则他的职业生涯和好日子就到头了,他俩也就没戏了。   知微终是心软,此刻对着清词,虽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萧珩,话到嘴边却变成:“他说:不要打扰世子和夫人。”   饶是如此,清词也恨得咬牙,萧珩太坏了,她和他念叨过几次知微,话里话外牵挂不已,而这人心知微就在京中,却只是含笑不语,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他是谁?”清词眨了眨眼。   知微捂脸害羞:“夫人如今也学坏了,明知故问。”   两人笑闹一阵,白露端上茶来,知微才说起从孟清词离开晴鹤书院到现在的事。原来她离开后的次日,谢山长怕夜长梦多,亦怕走漏了风声,亲自去谢家请托,将知微送往肃州。   因兹事关系孟清词名声,临走之前,谢山长叮嘱她勿向旁人透露半分,只见到萧珩才能说出实情。   她心事重重,日夜兼程赶至肃州,萧珩却已离开了,所幸赵剑断后,知微一口气还没歇过来,便急嚯嚯地拉着赵剑立马就要去追萧珩,但萧珩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   待她进了京,听到的便是含章殿被毁,孟清词身死的噩耗,赵剑这才知是什么回事,马不停蹄带她入了宫,再后来,萧珩去追孟清词,赵剑便将知微安顿在邻舍的何家,何家儿子也在萧家军中,他去年成亲,如今在北境,寡母和妻子尚在京中,知道她是世子夫人的陪嫁丫头,待她极为亲热。   说起谢山长,清词便想起了过去的一年时光,伸手可触摸的自由,书声郎朗的校舍,久远得如同做过的梦,眸光不由一暗。   知微双手合十,虔诚道:“佛祖保佑。”   她压低声音道:“夫人不知,那具尸首穿着夫人的衣衫,身形和夫人极相似......呸!呸!我在瞎说什么呢,总之那日我们认错了,以为夫人真的葬身火海,世子的神情,太吓人了,我都不敢看一眼。”   她有理由怀疑若不是被那阵风一吹,吹醒了萧珩的神智。萧珩说不定便要抱着那具尸首一路回家了,想到这里,不由毛骨悚然,忙甩掉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道:“夫人,如今既然世子允了,我依旧回府服侍您罢。”   清词抿唇,看着知微的目光带着揶揄打趣,半晌,她慢吞吞问:“你想好了定要回府?”   知微拼命点头。   清词忍笑:“也与赵大人商量过了?”   知微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凶巴巴道:“我管他做什么。”   清词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额头:“傻丫头!”   “夫人总说我傻,”知微揉着额头躲开,口中嘟囔道。   “你舍得?”清词微微一笑。   知微垂头片刻,显然有些不舍,须臾,她抬眼,目光坚定:“是有那么一点,但夫人更重要。”   清词眸中顿时一热。   她很感激赵剑,分别的这几个月,他将知微照顾得很好,依然是那么活泼开朗,不同的是眉宇之间,提起赵剑,不经意掠过的小女儿娇羞。   如此,她也能放心将知微托付给他了。   清词不说话,知微便以为她同意了,高兴道:“那我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便搬回来。”她说风就是雨,话音一落便要起身往外走。   清词只得摁住她:“......等等!”   知微茫然看她,清词拍了拍她的手,神情既欣慰又有些感慨:“好妹妹,从现下起,你不再是我的小丫头了。”   “夫人不要我了吗?”知微大惊,目中登时泛起泪光,便要跪下。   “怎么会?”清词摇头,所谓知夫莫若妻,萧珩既让两人过了明路,显然是对两人的未来有了安排。   赵剑本就是六品校尉,若累积军功再进一步,届时知微嫁过去,也是名副其实的官夫人了。   清词握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唇边却漾着笑意。   知微忽然便看懂了她的意思。   她闷闷地伏在清词膝上:“夫人,我舍不得你。”   “我明白。”清词抚着她柔软的发,察觉到膝上的一片湿意:“好妹妹,多谢你,陪我这么多年。”   从髫年幼童到青春少女,再到嫁为人妇,她陪着她,春风里放过风筝,秋夜里七夕乞巧,采荷露,制梅茶,见证过她的泪,她的笑,她的追逐,那些曾经觉得艰难的时光,一睁眼看到的都是她。   一路扶持到如今,她早已视她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人,虽有不舍,却更愿见她的幸福圆满。   *   萧珩回来,妻子正坐在桌前执笔书写,见他进来,抬眸一笑,眼圈却依然是红的。   “让她回府陪你一段时间吧。”萧珩沉吟。   清词摇了摇头:“我并不缺人服侍,她在外头住的也挺好的,没人拘着她,便这样罢。”没有谁离不得谁,便是再怎样亲如姐妹,也有各自的人生。   妻子语气平静,带着释然和怅惘。   萧珩心头骤然有些歉疚,原想与她说的话到了唇边,便有些犹豫,他走过去抚着她的肩:“阿词很羡慕?”   “怎会?”清词歪头对他一笑:“我有你就够了。”   似有烟火嘭地在眼前散开,星辉如雨,萧珩心花怒放,眼底噙了笑意,凑过去看:“在写什么?”   “知微的嫁妆单子。”清词放下笔 ,思索道:“能想到的也就这些了,明儿再补补。”   萧珩讶然看了眼心思通透的妻子。   清词提到此事便忍不住剜萧珩一眼:“我还没说呢,你是不是故意的?明知我担心她,还瞒了我这么久。”   “世子且说,该不该罚?”灯花爆了又爆,她莹白纤细的手指点在他的心口,一双杏眸如弯月,看在他眼里,便是这世间最美好柔和的弧度,而浅浅的梨涡漾着笑意,仿佛盛满这世间最芬芳香醇的美酒,他未饮便已醉。   原来温柔乡英雄冢,竟是这般滋味。   萧珩捉住她的手亲了亲:“该罚!只不过阿词想怎么罚为夫呢?”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低不可闻,尾音却轻轻勾起,意味深长。   论脸皮的厚度,清词甘拜下风。   她红着脸抽出手:“去洗漱。”   “谨遵夫人之命。”萧珩退后一步,深深一揖,才展眉朝她一笑,笑得风流蕴藉。   ......   夜色已深,   萧珩着了一身雪白中单倚在床头,他不笑的时候眉眼之间清冷矜贵,无形中便有一种距离感。   清词忍不住想要伸手抚平他的眉头。   萧珩垂眸,便看到怀里人儿眼中的担忧,心中一暖,俯身亲了亲她小巧的鼻尖,清润的嗓音缓缓道:“阿词,回府时我与你说,待伤好了便回肃州,抱歉,许是暂时不能了。”   “京中仍有祈王余党,皇上今日召见我,命我继续清剿。咱们回去,最早也得明春了。”他有些歉疚,明明答允了她却做不到。   清词有些惊奇,却又不意外,看着知微她今日便有了预感。   于是她轻声一笑:“世子眼中,我便如此脆弱?”她咬唇看他,笑意盈盈:“国公府也是我的家啊。”   “再说,世子今日要知微进府,不就是想让我提前准备么?”   萧珩再次感叹妻子的聪敏通透,握着她的手贴在鬓边,感叹道:“今日才知何谓心有灵犀。”   萧珩本就想告诉清词他的计划:“我打算让他们二人成亲,之后先去肃州,届时赵剑提前部署,待我去时,便是与北戎决战之时。”   提起北境,萧珩语气中豪情万千,这一世,他对北戎的决战计划提前了很多年,也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时间,与心爱的人两厢厮守。   “我信世子定能凯旋。”清词柔声道,烛火摇进帐中,一片朦胧,她的眸光却明亮而坚定,满满是对他的信心。   此生何幸?得遇斯人,这一瞬间,心中柔情似水,他如是想。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七月十六, 是邓皇后生辰。   邓皇后是今上发妻,自潜邸之时永徽帝便极敬重这位妻子,虽因着淳熙帝薨逝不能大办,永徽帝仍下旨令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进宫庆贺, 并在太液池旁的渌波殿设宫宴款待。   王氏头疾告假, 孟清词一早便按品大妆, 带着萧以晴进了宫,二人先去中宫拜见皇后。   她到得算是不早不晚,彼时殿中亦坐了几位命妇, 正在两两攀谈,见她进来, 便有人颇有意味地瞧了她一眼。   清词并不看向四周,只神色端正, 一步一步稳稳走到殿中,裙裾不动,带着萧以晴行了大礼, 恭声道:“妾身谨贺娘娘芳辰,愿娘娘仙椿日月,福寿无极。”   上座传来轻轻的一笑,语气温和却有些虚弱:“免礼平身。”   邓皇后身着明黄缀金嵌珠和团寿纹朝服坐在宝座上,妆容精致完美, 然孟清词看着,竟觉她比前年见时更加不好, 虽敷了粉,也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待她一开口, 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邓皇后下首, 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 相貌生得极为文雅,应是那位被邓皇后养在膝下的大皇子赵景然了,永徽帝如今只有两位皇子,因尚年幼都暂未封王。   清词又给大皇子行礼,赵景然礼节甚是周全:“夫人免礼,萧将军为国之柱石,战功累累,景然甚为敬佩。”   邓皇后笑道:“这个孩子,总缠着他老师讲萧将军打的胜战,回来再给本宫讲,本宫这些日子絮烦得不行。”   清词起身站到一侧,听邓皇后这么说,自然谦虚了一番。   邓皇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因着皇后不说话,殿中顿时一片安静,还是安国公府的老太君笑了声:“孟丫头过来。”   “老太君安。”清词屈膝行礼。   老太君执着清词的手,嗔道:“你这丫头,从杭州府回来了也不过府见我,白疼你了!”说着,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遍,点了点头:“人虽还瘦弱,气色看着甚好。”   清词登时心中雪亮,眼眶一热,原来这就是萧珩的安排,安国公府是今上母族地位尊崇,老太君德高望重,有了她的背书,京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她垂眸掩下心中思绪,温婉道:“在江南时,多亏伯父伯母照拂,梦笙陪伴,清词甚为感激,只婆母和夫君近来都有些不虞,想着过了这段时间再去拜见老太君的。”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知道你的心,”她看向皇后,笑道:“这孩子太实诚了些,她和梦笙往来得多,我看她和自家孙女是一样的。”   “孟夫人家学渊源,知书达理,怨不得老太君疼她。”邓皇后唇角微勾,缓缓道。   对这位老太局,邓皇后自然是尊敬的,老太君言辞之间对孟清词甚是维护,她便是看在永徽帝的面子上,也要给安国公府,给老太君几分面子。   虽是如此,心下不由有几分复杂,原来安国公府与定国公府私下,已有这样深厚的交情了么?   皇后都赞了孟夫人,一时殿中诸人各怀心思。   宫人进来禀告,道宫宴已备好,请诸位夫人移步渌波殿,邓皇后回过神,笑道:“诸位先去罢,本宫稍后便至。”   殿中诸人于是纷纷起身,清词正要随着老太君往外走,忽听邓皇后道:“孟夫人请留步。”   ......   “坐吧。”待命妇们都离开,邓皇后看向孟清词,温声道。   她不得不承认,孟清词身段虽有些过于纤瘦,模样却是长辈们中意的那种,清丽标致,乖乖巧巧,尤其是那眉眼间的书卷清气,更是令人移不开眼。   忽然便想起钟粹宫的顾贵妃,那绝色容颜的女子,虽出身寒微,却拥有着这宫中女子求而不得的帝王真心,但她看她却与孟清词一般,让人生不出恶感。   明明她的煜儿,是景然的最大威胁啊。   邓皇后沉默得太久,以至于孟清词忍不住微微抬眸,想从她的神情上看出些许端倪。   邓皇后倏然一笑,道:“本宫还未谢过孟夫人。”   “皇上原想下旨嘉奖夫人,却被本宫拦下,不知夫人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娘娘盛爱,臣妇感激不尽。”孟清词起身,又拜谢道。   遗诏之事,虽于赵恂是功劳,于她,传扬出去却于名声无益。   邓皇后显然很满意她的通透识趣,秀气的眉眼舒展开,笑意微微:“本宫今日留你,是想私下里问问,夫人可有所求?”   邓皇后,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啊。   定国公府已是超品国公府,封无可封,孟清词并无子嗣,家中幼弟也尚未入仕,便是推恩也并没有那么合适的人选,当然,中宫可以赐下丰厚的赏赐,可于定国公府的身份地位,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   邓皇后许是随口一问,不想却问到了孟清词的心坎上。   因恰巧,孟清词确有所求,且此事在她心中盘桓许久。   闻言她起身拜下:“臣妇确有一事,求娘娘允准。”   “臣妇愿以此微末之功,为原祈王妃崔滢换一个自由身。”   便是沉稳内敛如邓皇后,也再难掩饰眸中的诧异之色,又听孟清词娓娓说道:“臣妇被困含章殿中,曾多得崔王妃维护,且她明知遗诏之事与臣妇相关,最后关头还是放了臣妇,自己却险些被祈王杀死。”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求皇上和娘娘恩准。”   孟清词语气谦恭,心中却笃定此事可成,自那日她从顾纭口中得知永徽帝并无为难崔滢之意,心中便有了打算。   此事她并不想将顾纭或萧珩牵涉在内,若是邓皇后什么都不说,直接赏赐下去,她反而要大费一番周折,能这样水到渠成的解决,最好不过。   世事难料,当年祈王没有子息,崔滢为此受过不少责难,但谁知到如今,对她而言,却成了一件好事。   邓皇后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她温声道:“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本宫能够理解,然此事涉及祈王,本宫还需禀报皇上,待皇上定夺。”   “娘娘体恤,臣妇感激不尽。”邓皇后虽未应允,可从她的语气里能听得出,此事十有八九可成,清词不由心下一松。   *   出了坤宁宫清词便去寻萧以晴,方才邓皇后留下她,清词不放心,索性将萧以晴托给了安国公老太君。   待她寻到老太君处,老太君笑呵呵道:“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有什么意思,喏,”她指了指太液池上层层叠叠的荷叶之间,若隐若现的几条小舟:“晋康带着几个丫头去采莲去了。”   都是当娘的人了,玩心还这么大,何况,清词看了看高悬正上空的日头,沉默了。   宫宴将要开始之时,萧以晴总算回来了,清词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问她:“脸怎么这般红?”   萧以晴拿手碰了碰脸颊,犹豫道:“许是晒的罢。”   清词还要再说,忽听殿外传来内监的通报声:“贵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   众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眼前均是一亮,便见当先一个乌云高绾的绝色丽人缓缓走进殿中,浅紫色百花如意凤尾裙逶迤在身后,如烟如雾,远远望去,仿佛仙子踏云而来。   一时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觉目眩神移,脑中均不由想到:如此颜色,也无怪可得君王万千宠爱于一身。   一众人皆起身行礼,清词忍不住瞥了眼身边的萧以晴,如今这丫头的好奇心可满足了罢,然余光看过去,却见萧以晴低着头,竟有些神思不属,便连内监喊了“起”都还怔怔跪在那里。   清词将萧以晴的奇怪看在眼里,但如今也不是追问的时候,只得将疑惑放在心里。   贵妃的容色,将后头的孙德妃和许淑妃硬生生衬成了背景板。   然清词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能感觉到孙德妃落座后,眸光意味深长地在她身上转了转,又不急不慢地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帝后联袂而至,永徽帝举杯说了几句话,鼓乐声起,身穿七彩衣裙的舞女翩翩舞进殿内,宫宴正式开始,殿中气氛也随意起来。   因二皇子离不开母亲,顾纭只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去。   清词便见萧以晴心事重重地朝顾纭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过了会,她捂着头对清词道:“嫂子,我有些不舒服,头痛,想吐。”   清词见她此刻脸色苍白,摸了默额头上也有细细的冷汗,想到方才她在大日头下泛舟,不由有些担心:“莫不是暑病罢?”   萧以晴伏在桌案上,瞧着确是有些难受。   清词原本想宫宴结束后,带着萧以晴去钟粹宫见顾纭,如今看萧以晴的情形,显然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便寻了个宫人,和她一起将萧以晴送至偏殿,便要使人去请太医。   折腾了这半个时辰,萧以晴面色倒是好看了许多,她拦住清词:“嫂子,不用麻烦,我想回府了。”   “让太医瞧瞧罢。”清词蹙蹙眉。   “不用了,我只想回府。”萧以晴执意,“暑病有什么可瞧的呢,我想回去歇着,在宫里什么都不便。”   拗不过萧以晴,清词只得匆忙告退,带着她出了宫。   马车上,两人皆有些默然,清词是遗憾,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她却并没有看到煜儿,正思忖间,忽听萧以晴轻声道:“嫂子,若是一个人做了错事,伤害了你,却不是有心的,你会原谅她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含章殿里。   永徽帝站在书案后, 目光沉沉,落在阶下行礼问安的宋蕴之身上,良久,他缓缓道:“起身吧。”   宋蕴之如今的官职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又领经筵官一职, 是以今日是一身绯色官袍, 玉带皂靴,可便是这样从俗的颜色,都无法掩盖那一份萧疏轩举, 君子如玉的风神。   这样的男子,也无怪连定国公府的嫡女萧以晴, 安郡王家的临康县主这等心高气傲的贵女都倾心不已,便是自己的母族安国公府, 近来也有意向他抛出联姻的橄榄枝。   他本也视其为良臣。   永徽帝的手不觉用力,攥紧了案上一张薄薄的密报。   永徽帝是一位温和的君王,这是朝中大臣对这位新任天子的共识, 可今日,宋蕴之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不知皇上今日想让臣讲哪一篇经书?”   “宋卿是淳熙五年的状元?”永徽帝缓缓从御座步下来,走到宋蕴之身旁,漫不经心道:“朕记得,那年殿试, 先帝出的题目是......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是。”宋蕴之虽不明其意,仍恭声应道。   又听永徽帝接着道:“卿于其中提到的治国十策见解独到, 读之振聋发聩,是为帝王之政。”   “于帝王之心, 卿言, 使本原澄彻, 如明镜??,照之??不见;使??轩豁,如空?虚室,约之??不容。”   “是臣之拙见。”   永徽帝淡淡一笑:“以卿之见,朕之心何如?”   “臣惶恐。”宋蕴之后退一步,拱手回道。   永徽帝不置可否地转了话题:“宋卿是青州人氏,与定国公世子夫人系出同一师门?”   “皇上圣明,孟院长是臣之授业恩师,臣生父早亡,能有今日,多蒙恩师栽培。”宋蕴之答得谨慎。   “嗯。”永徽帝颔首,语气如与臣下闲聊般,“孟昭文性情淡泊,但学问极好。朕听说,他曾有意以爱女许嫁宋卿,才子佳人,青梅竹马,便是在朕看来,也是一段好姻缘。不知宋卿为何推拒?”   宋蕴之心中一震。永徽帝登基时日尚短,虽表现出爱才之心,然他并算不上帝王的心腹臣子,但永徽帝可以随口念出他答卷中的内容,一字不差,他对自己与孟清词婚嫁未成,这种两家都并未对外宣扬的事情都知之甚深。   夏日衣衫轻薄,殿外凤尾森森,殿中鎏金风轮款款,送进凉风习习,便是在满殿清凉里,宋蕴之的身上亦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定了定心神,回道:“臣不敢瞒皇上,于臣而言,恩师如父,因此,臣与孟夫人虽非血缘至亲,却视其如妹,并无男女之情。”   “孟夫人亦作此想。”   永徽帝倏然踱到他身前,语气平静“哦”了一声:“那宋卿是另有心仪之人了?”   宋蕴之沉吟半晌,回道:“是。”   他垂着头,便见那绣金线龙纹缉米珠朝靴停在了他身前,“既有心仪之人,宋卿为何蹉跎至今尚孤身一人?”他问得很慢,但宋蕴之能感觉到他盯着他的目光幽深,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话到此处,宋蕴之已可确定了永徽帝的用意,他沉默了一瞬,才郑重答道:“臣确有心仪之人,然她并无此意,臣不能强求。”   “果真?”永徽帝笑了一声,不辨喜怒:“以宋卿这般才学人品,奉上真心,竟还有女子不喜欢?”   “不知这位佳人姓甚名甚,居于何处?若卿仍念念不忘,朕可下一道圣旨,为卿赐婚。”   宋蕴之一惊,忙道:“皇上,不可!”   “有何不可?卿是朕股肱之臣,朕亲为卿求娶,天下哪一家能拒呢?”   宋蕴之苦笑道:“皇上苦心,臣感激不尽,但既她无心,强求无益,反成怨偶,况她已嫁为人妇,夫妻和睦,臣做不来拆散人家夫妻之事。”   闻言永徽帝面色稍缓,笑道:“听说萧临简的妹子对你情有独钟,为此推拒了不少亲事,朕看你与萧家姑娘在一起,也堪匹配,你与萧家本就有亲,亲上加亲,也是一段佳话。”   宋蕴之跪下,郑重道:“皇上美意,臣惶恐不已,臣如今一心于公务上,暂无成家之意,恐耽误了萧姑娘。”   “况既说到此处,臣有一念,求皇上恩准。”   “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况自古圣贤言学,咸以躬行实践为先,识见言论次之,臣不才,欲请外放。”   永徽帝神情中露出诧异之色,沉思一瞬,他淡淡笑了声:“ 既卿有实政之心,朕会考虑。”   “谢皇上。”   *   定国公府。   清词收到宋蕴之送进来的消息,神色变幻,骤然想起那日马车上萧以晴问的话,她凝眉沉思片刻,对白露道:“将今日蒸的茉莉花糕盛出一碟,随我去瞧瞧三姑娘吧。”   自那日千秋节萧以晴中了暑回府,近些日子一直恹恹的未见好,人也失了以往的活泛劲儿,只窝在猗兰轩里未曾出门。   清词到的时候,许是午歇刚起的缘故,猗兰轩里安安静静的,萧以晴坐在窗前,望着午后的斜阳,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直到清词将手搭在她肩上,才悚然回首,唤了声:“嫂子。”   “好些了没?”清词坐在她身旁,边从食盒里取出茉莉花糕,边笑问道。   做好后又特意用冰湃过的茉莉花糕呈半透明的鹅黄色,还没入口便闻到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若是往常,萧以晴定会兴兴头头与她商量泡什么茶来配,可今日她只是瞥了一眼,有气无力道:“多谢嫂子,可我今日胃口有些不好,先放着罢。”   清词的手顿了顿,随即示意屋里的丫鬟出去,待只有他们二人,才对萧以晴道:“晴姐儿一向与嫂子亲密,今日嫂子想问你一句话,晴姐儿可能如实答我?”   萧以晴睫毛闪动,抬眸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清词恍若未注意到她的神情,接着道:“嫂子想问的是,娘娘千秋节那日,晴姐儿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去做了什么。”   “那日你问我,若是一个人无意做了错事,却伤害了别人,还记得嫂子是怎么答你的吗?”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萧以晴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清词目中带着鼓励看着她,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萧以晴才犹豫着道;\"那日,我随县主去划船,并没有见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见孟清词脸上流露失落之色,叹了口气:“原是如此,那待你哥哥回来,我们再想办法罢。”   “出了什么事?”萧以晴忍不住问道。   孟清词告诉她:“是我师兄,千秋节那日不知为何惹怒了皇上,许是会被贬谪出京。”   “但师兄怕我担心,什么都不与我说。”她郁郁道,随之起身:“罢了,这本也与你无关。”   萧以晴一把拉住她:“嫂子,不是这样的,宋大哥他,他没有错,是我的错。”她“哇”地哭了出来:“是我害了他。”   清词本就是诳萧以晴的,见她肯说实话自然松了口气,但见她哭得厉害,又有些不忍,拍了拍她的手:“不急,晴姐儿慢慢慢说。”   在萧以晴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清词才知事情的始末。原来那日萧以晴并未随晋康县主去划船,而是自己在太液池夕波亭旁的假山旁发呆,忽见几个穿朝服的官员簇拥着永徽帝过去了,边走边议论着朝事,其中便有宋蕴之,但几人并未看见她,是以她也未起身问安。   但恰巧这时,贵妃娘娘的仪仗过来了。   贵妃拜见过皇上后便继续前行,宋蕴之却不知为何落后了一步,她正想上前打招呼,贵妃娘娘却带着一个宫人去而复返,似是掉了什么东西,过来寻找。   两人对望片刻,宋蕴之行了一礼,贵妃娘娘侧身避过,不久便各自离去。   “他们有说了什么吗?”清词皱眉问。   萧以晴摇了摇头,抽抽噎噎道:“后来.....后来我在那站着发呆,德妃娘娘过来瞧见了我,问我在看什么......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就说......就说见到方才贵妃娘娘和宋大人在这儿。”   她不禁想起那日的情形,远处,太液池碧叶连天,红荷映日,眼前,一对风采无双的人儿相对而立,纵默然无言,但素日大大咧咧的她,却能感受到那一份静静流动的情愫和悲伤。   “德妃娘娘笑了一声,问我是不是喜欢宋大哥......我说没有,德妃娘娘也未追问,便自去了。”   她攥着清词的手,颤声道:“可我后来,越想越是不安,我会不会,会不会给宋大哥招来什么祸事......”   原来如此。   后宫女子,察言观色是基本的生存法则,孙德妃能从萧以晴的神色中瞧出端倪,并不奇怪,而她,想必是永徽帝的后妃中,对顾纭得宠最耿耿于怀的人。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很容易便会查到青州往事。   是夜,清词无比烦恼地与萧珩说起此事,苦笑道:“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珩倒是比她淡定许多:“情窦初开,互有好感亦是常事,皇上心胸宽广,海纳百川,许不会在意,只他们二人可互有信物?”   提起信物,清词便忽然想起因着玉佩一事与萧珩起的龃龉,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才犹疑着回忆:“据我所知,应是没有罢。”   萧珩显然想起了同一件事,颇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安慰她:“以我来看,娘娘性子极为谨慎,你若实不放心,改日递牌子入宫去见见她罢。”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   1.“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以及“使本原澄彻,如明镜????,照之????不见;使????轩豁,如空??虚室,约之????不容。”一句出自明朝状元赵秉忠的殿试答卷,现存于青州博物馆,网上有全文译文,真滴是才华横溢,有兴趣的可以找找看一看。   2.“自古圣贤之言学也,咸以躬行实践为先....."一句出自明·林希元《罗整庵困知记序》。 第一百四十九章   钟粹宫。   顾纭刚哄睡煜儿, 便有永徽帝身旁的内侍前来,请她去含章殿。   顾纭蹙蹙眉:“皇上议完事了?”   内侍躬身,陪笑道:“皇上因连着几日都歇在御书房,甚是想念娘娘和二皇子。”   顾纭有些讶异, 既是想念她和煜儿, 为何不来钟粹宫呢?思绪闪过,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笑了笑:“二皇子刚刚睡下,却是不便去的。还请公公稍待片刻, 容我换身衣裳罢。”   “是。”内侍恭敬回道。   七月的午后,天空蓝若透明, 没有一丝云彩,烈日喷焰, 蝉鸣阵阵。   贵妃轿辇所经之路,被浓密树荫遮住了阳光,便是这样, 亦不减燥热,顾纭垂眸看地上印出的粼粼光斑,忽觉心浮气躁。   到含章殿殿门前,她正要下辇,忽见一人从抄手游廊转出来, 绯色官袍,长身玉立, 似是因日色耀眼,他修长的手指遮住眸光一挡, 却在看见她时怔了怔, 随即俯身行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那乌纱帽的帽翅微动,而宋蕴之的手已落在垂系腰间的白玉佩上,轻轻抚了抚,似在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顾纭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心中忽然一动,近来,她偶遇宋蕴之的时候未免多了些,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宋大人免礼。”轿辇停下,柔和的女声响起,随之窈窕的身影经过他的身旁,一阵细细香风扑入鼻端。   为消永徽帝疑心,他谋求外放,如无意外,应能得到允准,相隔千山万水,再见她不知何时,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抬眸再看眼她的容颜。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相见无益,又何须再见,只因她的音容笑貌早已镂刻在记忆的深处,岁月消磨亦不能褪色。   一念之间,顾纭已姗姗步入殿中。   殿中安静至极,永徽帝负手立在窗前,鎏金风轮送过凉风,吹得他的袍袖泛起微微的褶皱,听见她的脚步,他转过身来,温声道:“纭儿来了。”   眼前女子,石青色撒花烟罗衫,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藕荷色曳地长裙,衬得纤腰一袅,看着她,心便静了下来,仿佛那清凉的风直拂入了心里。   顾纭欲待行礼,膝盖还未弯下,便被永徽帝扶起。   “你我夫妻,何必多礼?”永徽帝的语气里有几分无奈,见她一人前来,有些怔然,随即伸手摁了摁眉心:“瞧我,这个时辰煜儿必是已经午歇了。”   顾纭垂眸不语,任永徽帝携着她的手,走到御案前。   永徽帝笑指着案上一沓宣纸长卷,笑道:“今日无事,从礼部调来近年三甲殿试答卷一观,果然是才高八斗,文章出色,朕心甚慰。”   “纭儿素爱诗书,朕想着几日未见,索性邀你一同赏鉴。”   顾纭看向最上面一张,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含蓄平和,暗有风骨。她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他的疑心便是这样迫不及待,昭然若揭。   那些深宫相救,宁夏相伴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如今,在她面前的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妃妾,亦是臣属。   顾纭纤细的指尖点在纸上,轻声念到:“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随即顿住,笑了一声:“皇上若想谈论文章,可召翰林学士,若想商讨经国之策,有六部官员。”   “臣妾的学识,皇上最清楚不过了,说一句才疏学浅倒是恰如其分。”她倏然抬眼,直视永徽帝,眸光清澈,笑意盈盈,却有朦胧泪意闪过,“所以,皇上,究竟想要臣妾说些什么呢?”   “或者说,您究竟,想听到臣妾什么样的回答呢?”   “纭儿,我......”这样的顾纭,是永徽帝从未见过的,许是因少时经历坎坷的缘故,她性子坚韧,自相识以来,便是在再难的情况下,他都未见过她落泪,毕竟是倾心爱过的女子,见她如此,永徽帝的心也骤然一缩。   “还是说,您在疑心什么呢?”她喃喃自语,一滴泪终于忍不住,落在腮边,她却侧过脸看向窗外,不让他看到眼底的伤悲。   佳人泣泪,我见犹怜。   赵恂神情歉疚,便要去握她的手,顾纭却后退了一步,将手藏在袖中。   “朕不是疑你,朕只是......”在顾纭的泪眼中,永徽帝忽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或许,是因宋蕴之实在是君子端方,人物出众,或许,是因顾纭待他,虽然温柔体贴,却从未表现出炽热的爱意,而他的心绪,却被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也因此,一句别有用心的进言,一道似是而非,却查无实证的密报,便可轻易挑起他的疑心。   顾纭平静了一瞬,启唇道:“不瞒皇上,宋大人是孟夫人的师兄,时常出入孟府,臣妾与孟夫人相交莫逆,自然见过宋大人。”她语气轻柔,说着诛心之言,“彼时臣妾仰慕宋大人才名,倾心不已,我二人互赠信物,私订终身,却因世事无常,两相分离,不得厮守。”   是负气之言,却又何尝不是他与她的命运写照?   “皇上,臣妾的回答,您满意吗?”她冷声道,随即屈膝一礼,“若无他事,臣妾便退下了,煜儿想必也醒了。”   顾纭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永徽帝拉入怀中。   他叹息一般道:“是朕错了。”可他无法说出口的,便是贵为帝王,亦害怕真心错付。   “朕虽不能给你皇后的名分,但在朕心中,纭儿便是朕的妻子。”永徽帝语气恳切。   “臣妾不敢。”顾纭咬唇,“皇上这样说,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处?”   便是曾因他的话有过不切实际的希翼,而今,也终是心如寒池水。   “是不一样的。”永徽帝急急解释,“朕与皇后,是结发夫妻,有夫妻之义,朕对纭儿,却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   顾纭贴在永徽帝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唇边笑意淡薄。   她说的明明是真相,他却不愿相信。   呵,帝王之心。   *   千秋节后,贵妃为时气所感,风寒缠绵数月未愈,她谢绝了一众外命妇的探望,直到中秋节前夕,孟清词再一次递了帖子,才得以进入钟粹宫。   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淡而微涩的药味,清词脸上不禁露出淡淡的忧色。   顾纭倚在床头,长发披在肩上,许是这些日子常卧榻上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却衬得眸越发黑,唇越发红,整个人美得越发惊心动魄。   见孟清词进来,她微微一笑,但尚未张口,孟清词已郑重拜了下去,待宫人上前搀扶,她已完完整整地行礼全礼。   “何必如此?”顾纭忍不住道。   清词抿唇一笑:“礼不可废。”待顾纭命服侍的人退下,她才低声道:“你如今可是在风口浪尖上,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她细细看了看顾纭的面色,才舒了口气,道:“如今可好些了?何苦呢,与他置气,伤的还不是自己?”   \"他是皇上,我哪敢呢?”顾纭轻嗤了声。   清词沉默一瞬,忽然道:“宋师兄已外放了绥州同知,不日便将上任 。”   “在一众空缺之中,绥州......离京城最远。”   \"是我害了他。”顾纭垂眸,轻声道。   “不单单是为你,”清词安慰道:“其实宋师兄早有此心,恰好因势促成,其实,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她想,顾纭与宋蕴之两人,她还是更心疼顾纭一些的。宋蕴之的选择,于顾纭而言,是眼下最安全的做法。   “纭儿,便是为了煜儿,也......”清词瞥了眼帐外,欲言又止。   顾纭淡淡一笑:“我懂,适可而止。”永徽帝已非彼时的落魄王爷,如今也不是在宁夏王府的时候,他身旁除了她,还有旁的女子,明春大选,宫中亦会再进新人。   她称病这些日子以来,永徽帝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了钟粹宫,她虽未能侍寝,帝王的宠爱却丝毫未减。   这是他的歉意,也是他的示好。   思及此处,顾纭眉间不由浮现倦意,以后的日子,真是有的心烦。   清词也想到了此处,长叹了口气,可是宫中便是这个样子,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顾纭膝下有煜儿,不争是不行的,便是有定国公府,顾纭母子也要先自己立起来。   清词忧心忡忡,顾纭见状不由笑了出来:“瞧你眉头皱的!”她故作轻松:“你以为我是你,心思全在脸上。”   “放心,我有分寸。”永徽帝对她仍有情意,只是这份情意的持续期不知有多长罢了,往后,她便收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趁着这份情意还有效,早些为煜儿做打算吧。   毕竟,若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便会被他人掌控,而她,已过够这样的日子了。   “倒是你,定了要随世子去肃州么?”她问。   “过了春节才走,只是舍不得你。”清词感叹。   “去吧。”顾纭叹了口气,神情怅然:“我这一生,便是在这宫墙之内了,阿词可以到处去看看,你曾去过江南,如今,再去看看肃州的山水,与江南,与青州有什么不同。”   清词也很神往:“嗯,我见到了好风景,便画下来送与你。”说到这里,忽然一阵难过,抱住顾纭道:“我若不在,你定要保重自己。”   她附在她耳畔低声道:“纭儿,守住自己的心,我们都要走得,更远一些。”   “好。”顾纭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情爱难求,但有知己如此,足慰平生。 第一百五十章   西市, 正午。   炽热的阳光洒在墨黑色的砖石上,亦炙烤着跪在斩首台上的囚犯。   今日问斩的是四月宫变中的一众谋逆犯人。   裴瑾舔舔干裂的嘴唇,再一次抬头,试图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那个永难忘记的身影, 却一无所获。   他愣了愣, 旋即涩然一笑, 她那种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来这样肮脏污秽的地方,何况, 她从来心高气傲,必是深恨于他在那段时日里所给予的□□和背叛。   临简和子琛想必也不会来了。   这辈子做不成兄弟, 待来世罢。   裴瑾闭上眼,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他垂头的瞬间, 一驾灰扑扑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到人群的后头,女子伸手掀开车窗的帘子看了看,复又放下, 默不作声地看向车厢里另一个端然而坐的素衣女子。   一束光线恰从缝隙里射进来,照在素衣女子微红的眼圈与眉心火红的花钿上,她半阖眼,面容平静,可广袖下掩着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公主......”孟清词目露担忧, 听着外头人群的喧闹叫嚷声,还有人怒骂着将烂菜叶子臭鸡蛋之类的东西掷向台上的囚犯, 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今日是应嘉阳公主之请陪她前来, 见到如此情形, 脸色不由发了白。   她对裴瑾无感, 可想到素日高傲冷峭的贵公子,如今被这般折辱,也不免有些戚然,何况,她并不敢看接下来血腥恐怖的场面。   嘉阳公主呢喃了一句,她的声音太小,清词并没有听清,只得凑到她耳旁:“公主想说什么?”   “阿词,本宫不想让他死。”一愣之下,嘉阳公主蓦然攥住了她的腕,力道大得让她发疼,她神情纠结:“本宫恨他,可本宫并不想杀了他。”   “阿词,我该怎么办?”   清词沉默,圣旨已下,岂能更改。   若真的不想杀他,那么,在萧珩设法为镇远侯府奔走之时,有无数的时刻可容嘉阳公主反悔,可公主的决然和冷漠,几乎让所有人都相信了,非一死不能消磨她对裴瑾的恨意。可往往,恨的极致亦是极致的爱。   清词眯眼看向正在天空中间的烈日色,轻声道:“还有三刻钟,公主若是......此时进宫,或许还来得及。”   嘉阳公主总归是永徽帝的嫡亲姐姐,普天之下,能改变天子决定的,也只有她了。   嘉阳公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的手,清词看到她的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血痕,她的眸光变幻,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而嘉阳公主仍未做出决定,公主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清词在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他们二人的情感,她只是局外人。   人群突然寂然无声,清词蓦然抬头,雪亮的刀光映着日色,晃入她的眼!   行刑的时辰到了!   清词心跳加快,忍不住抓住嘉阳公主的手,眼神亦透过纱帘看向那远在斩首台上的一众人犯。   公主的手,与她一般冰凉,身子却一动未动。   于这一刻,清词骤然明白,公主,始终是大周的公主,而不是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   她已经做了决定。   正在此时,一道玄衣人影蓦然挡在车窗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随即她听到萧珩低沉而冷厉的声音:“还不速速离开此地!”   车夫一鞭挥出,拉车的马吃痛飞奔,嘉阳公主似受不住这剧烈的晃动,脱力般地倚在车壁上,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流下。   她未发一言,可那种痛彻心肺的悲伤,却无声地流淌,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   清词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才发觉自己合衣睡在榻上,室内残烛虽未燃尽,可烛光只剩微弱的一息,在纱幔上摇曳幢幢光影。   她白日并未亲眼见裴瑾人头落地的惨状,可那臆想出的情形却入了她的梦,枕衾一侧冰凉,萧珩今日命人将她和嘉阳公主送回,自己却直到现在也未回府,她等了他许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醒,便再无了睡意。   清词披衣走到窗前,一钩冷月挂在梢头,漠然看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桂子的香气浮动在清寒的月光下。   原来,仲秋不觉已经过了。   院中传来推门的声音,清词急步走到门口,果然见到萧珩徐徐步上台阶,月色在他身后拉下颀长的影子,两人视线交汇,她从他的脸上看到掩不住的疲惫。   “怎么还没睡?”他问,声音有些粗哑。其实看向她,他第一句便是想要责备她为何去那种地方,可想到嘉阳公主,又不由觉得多此一问,去都去了。于是话到唇边,便换了问法。   “睡不着,也放心不下你。”   萧珩欲言又止,走到屋子正中的圆桌上,倒了杯冷茶一气灌了下去。   清词安静地站在一旁,萧珩虽是武将,可自幼所受的教养,让他一举一动,都是侯府公子的优雅,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不讲究的时候。   接连用了两杯残茶,萧珩的脸色才缓和了些,看向清词歉然道:“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清词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是在为裴瑾的事情难受。   前世,她因着顾纭离世郁郁伤怀了很多年,她能理解他此时的感受。   萧珩怔了怔,出声道:“镇远侯府要避嫌,我和子琛收殓了阿瑾,寻了一处将他葬了。”   “朋友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他喟叹,也在向她解释他晚归的原因。   “我明白。”清词握住萧珩的手,柔声道。   “若是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能让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尽管去做。”   萧珩抬眸看她,下一刻,他忽然将她紧紧抱入怀中,许久,一滴热泪落在她的肩头,她听到萧珩在她耳边低声道:“阿词,谢谢你。”   *   秋末,清词送别崔滢。   许是因已将一众谋逆犯人悉数处死,达到了震慑朝堂的效果,永徽帝顺水推舟,应了她的请求,放崔滢离开,对外宣称祈王妃亦殉夫自尽,今后,她需改名换姓,不再是崔家的女儿,祈王的太子妃了。   清晨,薄薄的雾气笼罩在金水河上,河畔,大片大片的芦花尚残留着昨夜的霜冻,被风一吹,层层翻动,绽放如雪。   崔滢做男子装扮,一身月白夹袍,清秀的脸庞带着几许如释重负的轻松,看着眼前美景,她有些怅然:“这蒹葭秋雪的景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还是闺中时,与密友游玩,曾流连于京中四时景致,吟诗作赋。自嫁了人,她便再没有这般闲情雅致了。她的心思,用在了为赵麒打理后院的中馈,约束争风吃醋的妾室,应对宫中婆母关于子嗣的责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机械而麻木,她早已忘了自己亦是有血有肉,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了。   她早知赵麒的寡情,亦不奢望白头偕老,但身为他的妻子,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家族的期望和对赵麒的失望中,如履薄冰地寻找微妙的平衡,原以为便是他君临天下,她的一生也便是如此了,可人生际遇难料,赵麒刺出的那一剑,勾销了过往的夫妻情分,却给了她解脱。   清词问:“不知崔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崔滢沉思片刻道:“原以为皇上便是不杀我,我的余生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如今既托你之福,有了这个机缘,我便先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周山水,我不敢自夸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琴棋书画多有涉猎,针黹经济也略通一二,我不信自己无以谋生?”她粲然一笑,眉目之间,可见昔日名满京华的才女风致。   清词点头,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崔滢。   “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程仪,还请姐姐勿忘推辞。”她按住崔滢的手,恳切道:“还有一封信,姐姐若是暂无落足之处,可执此信去姑苏晴鹤书院寻谢山长,她的名字,想必姐姐也听说过,以姐姐的才学,谋个教职不是难事,当然,去与不去,全在姐姐自身,姐姐往后的人生,皆由自己掌控。”   崔滢垂眸,心中感慨万千,只是曾经的一念之善,不想清词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半晌,她将匣子交给侍立在旁的凡霜,屈膝行礼:“妹妹和世子的大恩大德,崔滢铭记于心,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凡霜噙着泪,跪下磕了个头,感激道:“奴婢替我家小姐谢谢夫人。”   清词侧身避过,扶起崔滢,叹道:“皇上并无意为难姐姐,妹妹也只是顺势而为,姐姐不必如此。”想起崔滢话中提到萧珩,面上不禁微露诧异之色,涉及祈王,此事她最不想牵涉的便是萧珩,这里还有萧珩什么事儿吗?   崔滢抬眸,恰留意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诧,不禁讶然道:“难道妹妹竟不知,是世子将我从火中救出的么?”   清词的确不知,心中存了疑惑,但这于崔滢,总归是一件好事,遂嫣然道:“如此可见,姐姐必是后福绵延之人,愿姐姐此去一帆风顺,愿你我再有相见之时。”   “多承妹妹吉言。”崔滢再次谢过,与她告辞,便带着凡霜登舟而去。   清词遥遥望着主仆二人的身影,直到在浩渺的雾气寒烟中消失不见,才转身朝马车走去。   萧珩今早陪她前来为崔滢送行,但两人交谈,他多有不便,遂只在马车旁等候,见妻子上了马车,他翻身上马,便要护送她回府。   清词想起崔滢方才的话,从车窗探头,娇声道:“你上来,我有事问你。”   谁知萧珩听了亦是茫然:“我何时救过她,?”到如今他都没有仔细看过崔滢的样子好不好?   清词抿唇看他。   萧珩的求生欲立刻拉满,苦思冥想,蓦然想起那日他冲入火中,似乎是将一个受伤的女子扔给了赵麒,莫非便是崔滢?依稀记得后来赵剑向他禀报过,只不过回府后,他满心满眼都在清词身上,再者,赵麒所做之事,他无法迁怒崔滢一个弱女子,因此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清词听完忍不住噗嗤一笑,讷于言而敏于行,是萧珩的风格,随即心中感动,庆幸萧珩的无心之举,给了她回报崔滢的机会,也给了崔滢新生。   她柔声道:“谢谢你,萧珩。”   作者有话说:   今日还有一更,但比较晚,看文的宝宝们不要等,么么哒。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半年后, 肃州。   清词收起手中谢山长的来信,凝眉不语,山长在信中道,洛长欢至今仍无消息, 钱塘洛家亦在四处寻他, 她虽相信以他的智慧和身手, 这世上能困住他的人不多,却控制不住自己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为今之计,只有求助萧珩, 他曾执掌锦衣卫,便是如今在锦衣卫仍有心腹之人, 若说天下还有谁能寻到洛长欢,非锦衣卫莫属。   可以萧珩对洛长欢的心结, 她该如何开口?况且,此次北戎勾结了柔然大举进犯,双方军力持平, 战事已胶着半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般顺利,萧珩近来一直住在军营里,她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肃州的春日来得晚,三月底的料峭春风仍是带着寒意, 将衙署后院一树将开未开的梨花吹得零落满地。   萧珩迈进后院的月洞门,便见孟清词正站在后院的梨花树下出神, 风将她的衣袖和裙角吹得纷飞,她葱白的手指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身为她的枕边人, 萧珩知道她心中所虑何事, 以阿词的性情, 一日不知洛长欢的下落,一日便不能安心地在他身边。   他不想她的心中记着别的男子,尤其是这男子曾令她心动到想托付一生,他亦不确定,若她再见到洛长欢,尤其是这种情形之下的洛长欢,会不会再一次因他犹豫,为他心软。   但他不能剥夺她选择的机会。   清词听到脚步声回头,便见萧珩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目光深邃,隐带思索。   她掩下眸中思绪,温然一笑:“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   萧珩并没答她的话,垂眸,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信笺上。   清词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咬了咬唇,正要开口,便听萧珩出声道:“阿词,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待她问,他已拉她上马:“去了你就知道了。”   清词虽不知何事,却能感觉到萧珩今日周身泛着一股疏离沉冷的气息,遂沉默着任他带她出了衙署,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到城北的一所青砖宅院前。   他抱她下来,对她笑了笑:“阿词,进去罢。”   清词目露疑惑,萧珩的举止今日处处透着怪异,便连此刻他的笑容都透着勉强,忍不住担忧地看向他.   但她确信萧珩不会害她。   萧珩伸手,将她的鬓发抿了抿,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温言道:“我今日在衙署和将领们议事,护卫都留在这里,无需担忧。”   来肃州已半年,边城民风淳朴,百姓又知她是定国公府的家眷,对她极为尊重,是以她便是去学堂授课,身旁亦不过带着白露和一二护卫,闻言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好。”她朝他俏皮眨了眨眼:“我瞧着你走了再进去。”   萧珩翻身上马,俯首凝视她一瞬,才侧转马头离去。   清词直到进了院中,见到那轮椅上的白衣男子,撞入那含着温柔情意的桃花眼,才蓦然明白了萧珩的意思,一时怔在那里。   她打量着那熟悉却苍白的昳丽容颜,又看了看他身下的轮椅,泪水夺眶而出,扑过去颤声道:“你的腿,你的腿怎么了?”   洛长欢无奈道:“阿词,你别这样摸我,我会忍不住的。”   清词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么?不过触到他的腿仍在,才松了口气,她仰脸看他,又问了一遍:“你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长欢眸光复杂,看着眼前这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娇颜,看着她为他满面焦灼,良久,他答非所问:“阿词,若我从此无法再站起来,你会陪在我身边么?”   他看着她珠泪滚滚,半晌,她低声道:“会,我会陪你寻医问药,直到你好起来的那一日,但,”她咬了咬唇,“只能是以朋友的身份,照顾你,陪伴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歉疚道:“很抱歉,是我背弃了承诺,没有如约等你。”这期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并不是借口,只是历尽周折,终知此心未改。   洛长欢闭了闭眼,他的阿词,还是这么善良而纯真,是他错过了她啊。   哪怕萧珩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一瞬间,他还是抑制不住对他的嫉妒之心。可晚了便是晚了,错过便是错过,再没有重来的机会。   洛长欢再睁开眼,蓦然用力,在清词含着泪的怔然眼光中,缓缓起身,走到院中花坛旁,朝她弯唇一下,眼眸倒映春日阳光,无限风流,他悠悠道:“我骗你的。”   一股怒火直冲到头顶,她咬牙道:“很好玩么?”她捏了捏手指,此刻恨自己没有武艺在身,不能冲过去揍他一顿。   清词眼神中明晃晃的杀意洛长欢瞧得出,他摸了摸鼻子告饶道:“我如实招来。”   原来洛长欢回到师门,才知自己的师傅竟离奇惨死,当此情形,自是追查凶手为要,但追查到最后,即将水落实出之时,和他同一天进入师门的师弟将他囚禁,他才知,师弟才是那个杀了师傅,叛变师门的人,起因不过是一本武功秘笈。   但这本武功秘笈并不在师傅身上,师弟由此便怀疑到了他,是以将他设法骗了回来,又用药令他失了武功,严刑拷打折磨他,只为让他说出秘笈的下落。   也幸亏是因此,没有立即杀了他,待萧珩派的人找到他时,他虽重伤在身,人却还有一口气在。但萧珩明明寻到了他,却一直没有告诉孟清词他的下落。   都是男人,他知道萧珩的心思,是以,也故意摆了他一道。   “那你的伤,现在好了吗?”她听完他的叙述,先问了这样一句。   洛长欢立时咳嗽了一声:“还是有些不虞的。”   面前的女子缓缓绽开笑容,眼中明晃晃三个大字:“我不信!”   “好吧,其实已经无碍了。”洛长欢不装了,悻悻道。   清词又问:“什么武功秘笈?值得吗?”   提到此事洛长欢简直要抚额长叹:“哪有什么武功秘笈,不过是天分不同,师弟的武功进境远不如我,所以疑心师傅藏了私心,只将高深武功传于我一人。”   清词看着这种情形下仍不忘炫耀自己天分的全能学霸,无语。   “对不住,我来晚了。”终是他轻信他人,将自己搭了进去,也致使她陷入那般险境,他不愿她和萧珩在一起,可与她活着相比,别的都不足为重。   “阿词,若有来世,我定要先一步认识你。”临别之际,他怅然道。   *   红日西坠,霞光染红了天边云朵,余晖将古老的城墙染成了厚重的古铜色,清词回府,却寻不到萧珩的身影。   白露皱眉道:“世子议完事便出了衙署,奴婢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洛长欢和萧珩性子南辕北辙,可于惹人生气一道,殊途同归。   她骑马便要去肃州城外营地,出了城门,如有所感地回头,便见到那于城楼之上站着的戎装身影,视线交汇,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迸发的惊喜和热切,一瞬间自己却忽觉有些委屈,原来,他还是不信她的。   两人对视一眼,萧珩便见妻子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策马朝远处奔去,顿时大惊之色,立刻下了城楼,骑了自己的马去追她。   清词在肃州这半年来,马术是显而易见的进步,也幸亏翻羽是千金难求一匹的汗血宝马,从脚程上比清词的马快上许多,但饶是如此,还是费了好一番力气追上了她。   “你要去哪里?”他迎着风大声问。   清词抿唇不理他,在他即将追上之际,蓦然加快速度超过了他。   忽然萧珩的声音在身后变了调,焦灼道:“小心前面!快停下!”   清词抬头便见前面是一处陡峭山坡,反应过来便立时用力拉紧缰绳,但为时已晚,连人带马已掉下了山坡。   这一瞬间,她想:自己定会摔得头破血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随后他搂着她,两人滚下了山坡。   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睁开眼,却猛然抽了口气,月华初上,幽蓝的天幕如通透的琉璃,繁星如钻,点缀夜空,而银河如一条被烟雾笼罩的光带横亘中天,又瀑布般倾泻于遥远的天际。   苍穹浩瀚,而人在其下便觉渺小。   被眼前美景震撼,清词忘了自己正倚在萧珩的胳膊上,不禁喃喃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山河无尽,星月长存,而吾与子共适。”心醉神迷之际,她听到身旁的人如是郑重道。   她回眸,漫天星河在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   是夜,衙署后宅。   一番缠绵之后,清词才发现萧珩因方才做了她的肉垫,被粗粝的山石刮得满是淤青和细小的伤口,于是,一边心疼的为他敷药,一边怒道:“该!怎么不早说?方才......”   说到此处她蓦地停住,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横了他一眼。   若不是这一番苦肉计今日且将人哄不回来,萧珩心中将洛长欢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误以为他真的不良于行,他至于殚精竭虑为他寻医问药,至于犹豫不决险些失去心爱之人么?虽如此想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待她上完药,将人搂在怀里,才柔声道:“哪还顾得上这些,只你消气,我怎样都心甘情愿。”   清词的气的确消了大半,但闻言仍道:“你若是再如今日这般不信我,我便立时就走,再不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知不知道,今日若他真是那般,我便随他走了,届时,你会后悔吗?”   “若不后悔,我岂会在城楼等你。”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哪怕洛长欢这么惨,哪怕清词心软了,他想,他还是做不到成人之美。   孟清词:她果然不该对他有什么期待。   “萧珩,你相信有来世吗?”想起洛长欢白日里的话,她问。   “应是罢。”他看进她的眼睛,仿佛知她所想,深深道:“阿词,我们已是两世夫妻,命中注定,我们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话音未落,他又吻了下来,将她的呜咽声尽数吞于口中。   漏声迢递,金炉香烬,绣帘低垂。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感谢各位追随至今的小天使,你们的鼓励和评论是我坚持至今的动力,爱你们muamua。   接下来会更新几章番外,不多,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关注一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